《这个锅我背了![快穿]》 1、伟大的背叛者 夜色已经很浓了,帝国元帅的办公室里依然亮着灯,偶尔传出一两声低咳。 压得极低,稍不留意就会消散在清冷的月色里。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中尉端着一杯热可可过去,小心地放在桌旁,生怕打扰到伏案工作的元帅。 要不是亲眼所见,或许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原来坎塔帝国那位传闻冷酷高傲的元帅居然会这样年轻。 也这样单薄和虚弱。 “戴纳元帅,按照您的命令,那些被捕的起义军将领已经被关在149号牢房里了。” 中尉迟疑一阵,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向前微微俯身,低声禀报了一句。 书桌前的人闻声抬头,面庞落在台灯暖黄色的光芒里。 身为帝国号称铁血的元帅,他的面部轮廓显然太过清秀柔和,如果不是那双漆黑的眼睛闪着耀眼的亮芒,几乎要被人当成是个温柔且无害的青年。 “我知道了,努亚。” 像是在走神想着什么其他的事,戴纳沉默一阵才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了个精致的盒子递给他:“把这个悄悄放在他们的晚餐里,不要叫别人知道。” 中尉呼吸一滞,眼眶忽然红了一圈,急切地上前一步:“元帅,这是总统特意叫人送给您,叫您补身体的——” “努亚,你应当也明白,现在这东西叫谁吃下去,都要比浪费在我身上好得多。” 戴纳望着他,忽然淡淡笑起来,语气是和在人前迥异的平静温和:“说说审讯的事情吧,你拷打的本领我是信得过的,他们都说了什么?” 他的笑容十分柔和,又像是带着难掩的疲惫,如果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他的脸色似乎尤其苍白。 中尉为难地低下头,神色像是有些挣扎,半晌才低声开口:“他们,他们不知道您的苦心,元帅……” “看你的反应,他们大概没有说我这个叛徒的半句好话。” 戴纳轻笑着开口,眼中竟显出些欣慰,稍稍撑身坐直:“这样就好,我原本还担心里面有几个的骨头不够硬,看来是我低估了他们……” 话音还没来得及落下,桌上紧急汇报的铃声忽然响起。 两人神色一齐微变,戴纳抬手按下接听,里面传来兴奋的人声。 “元帅,终于有人扛不住了!我们还以为只是抓住了几个普通的高级将领,没想到原来他们的领袖维诺居然也隐藏身份躲在其中,我们已经把他找出来了!” “……做得很好,我立刻过去。” 沉声褒扬了一句,戴纳轻叹口气松开按钮,初闻惊变的错愕紧张转瞬敛起,摇摇头无奈苦笑:“下次我如果再要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记得及时让我闭嘴,努亚。” “元帅,您要出手庇护维诺殿下吗?” 见他试图撑身站起,中尉焦急地上前一步,抬手扶住他的手臂:“您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如果要救维诺殿下,可能会叫您的苦心筹谋毁于一旦——” “除了他,谁都是可以牺牲的,当然也包括我。努亚,你必须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淡声打断了他的话,戴纳叫他替自己穿上披风,将配枪别在身侧,往审讯室匆匆走过去。 维诺当然不能有半点闪失,不光是为了起义的胜利,更是为了他的任务。 这个世界的时间轴位于3497年,总统特伦斯残暴不堪,一方面将原本就已经交出政权的皇室逼到走投无路,另一方面对民众也实行专-制统治,动辄血腥镇压。全国上下怨声载道,都寄希望于皇室能重新站出来,推翻特伦斯的政权。 维诺就是那个被寄予了厚望的主角。 至于他,其实并不叫戴纳,也根本不是什么帝国元帅。 他叫苏时,曾经是位面存活率第一的铂金宿主,专长甩锅演戏放黑枪。眼看离王者只差一步,没想到栽在了浩浩荡荡的举报上。 冻结了全部经验点的苏时惨遭流放,还被强行绑定了自动抢锅系统,必须要回到下级世界,重新体验背锅倒霉被人冤枉的快感。 更变态的是,不光要见锅就背,还要背得合理、背得悲壮,最好再恰当的来一场虐心的生离死别。如果能顺利达成“背锅至死”成就,还能得到额外五千经验点的奖励。 他这次的任务,就是【忍辱负重,让所有人误解戴纳为了荣华富贵背叛起义军,成为了旧政府的走狗】。 一旦起义军的领袖死在他的手上,原本已经占据优势的战局就有可能发生扭转,说好的误解变成现实,也就意味着任务的直接失败。 赔不起违约金的苏时忧心忡忡,步子越迈越快,胸口忽然血气翻涌,眼前蓦地黑了一瞬。 “元帅!” 中尉低呼一声,快步上前将他扶住:“元帅,您上次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不能太勉强了。” “我不要紧……” 半靠在他身上缓过一阵眩晕,苏时摇摇头,深吸口气重新站直。 审讯室就在眼前。 千钧一发,他必须要冲进去,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违约金才行。 在审讯室外站定的下一刻,苏时的气息忽然发生了变化。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淡漠,面部的线条转为锋利,被伤痛所折磨的身体缓缓挺直,脚步也变得矜持而高傲。 门被推开,囚室里的男人应声抬头,目光沉默着投注在他身上。 只是耽搁这一会儿的功夫,男人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伤口狰狞地遍布全身,气势却丝毫不显狼狈。 不得不承认,皇家的精英教育在维诺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他有着高大强健的体魄,结实有力的肌肉流畅优美,半隐在阴影里的英俊面容坚毅而沉稳。明明身陷囹圄,漆黑的眼睛里却依然盛着不灭的星光。 苏时的脚步停在门口,不着痕迹地轻舒口气。 还好还好,经验点保住了。 将一瞬的安心敛入眼底,苏时的目光转为清寒,抬手接过下属殷勤递来的马鞭,攥在手里慢慢弯着,唇角也挑起了个冰冷的弧度。 “问得怎么样,他说什么了吗?” 马鞭是特殊的合金制成的,带着锋利的倒钩尖棱,如果真用上十成力气,又不立即辅以及时的治疗,说不定能把受刑者直接废掉。 苏时把马鞭递给身后的中尉,不着痕迹地微微颔首。 后者沉默着接过来,朝被吊起双腕的男人狠狠挥下去。 力道控制得刚好,维诺的背上狠狠犁开一道视觉冲击力十足的伤口,却并不足以伤到筋骨内脏。 马鞭卷起凌厉的风声,血色沉默着洇开。 现在只需要维诺找个时机顺势晕过去,他就能以还要问出更多情报为由,叫人把对方带去治疗,再不小心泄露机密叫起义军趁机劫个狱。 然后把这颗烫手大山芋能甩多远甩多远。 “他什么也没有说,元帅。” 下属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俯身答话:“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打算对他施用更残酷的刑罚,直到问出能够让您满意的东西为止。” “用不着下手那么重,他比你想的还要重要得多。” 苏时随意摆手,语气意味深长地稍沉下来:“我们有太多东西要从他身上挖出来,要是打坏了就麻烦了……” 话音还没落,铁链陡然一沉,维诺就一声不吭地昏了过去。 …… 配合得还真是默契。 原本准备好的台词没了用武之地,苏时背手转身,中尉立刻意会。绕着维诺检查一圈,上前一步适时打破了静默。 “元帅,他身上似乎有很重的旧伤,如果要继续拷问,恐怕要先进行一些治疗才行。” 虽然清楚对方说得是事实,毕竟功劳就摆在眼前,下属仍不甘心:“元帅!其实我们也可以给他注射清醒药剂,药剂的实效可以坚持三天——” “还是先治疗吧,再怎么也是位殿下,总要给皇室点面子。” 苏时淡声开口,话尾的清冷森寒叫下属本能噤声,连忙立正应下,找人来将维诺送去了医疗室。 身上的伤是真的,晕过去也是真的。维诺被人推到医疗室,旧伤新创终于一并得到了完善的治疗。 暂时摆脱了阴冷的囚室和残酷的拷打,反差鲜明的舒适温暖叫他都不由得隐隐放松。 平静地躺在诊台上,维诺的脑海里却依然回想着那时匆匆瞥见的目光。 那双眼睛被高傲淡漠的表象冰封得很完美,却依然在刚进门的那一刻,闪过了一丝叫他不得不在意的光芒。 那是很近于安心,甚至可以被称之为欣慰的——某种极温暖的光芒。 烫得他胸口隐隐发涩。 2、伟大的背叛者 这样的目光,他原本是一点都不陌生的。 他们一起从帝**事学院毕业,从无到有地聚拢同伴、扩展势力,并肩闯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绝命危机。 可就在特伦斯政府注意到他们,开始予以打压甚至无情绞杀的时候,戴纳却亲手击毙了一手栽培出他们的老师,并在不久之后就被吸纳进了特伦斯政府。 从此一路扶摇直上,不过五年的时间,就成为了最受总统倚重的大元帅。 他从没去追究过戴纳忽然背叛的原因,叛徒是不需要理由的,只需要被清除就足够了。 在上一次的交战中,是他亲手狙击了戴纳。 鲜血在狙击镜的视野里迅速洇开,消瘦的身体无声无息倒下去。原本足以将他们全歼的政府军群龙无首,瞬间乱成一团,他才得以带着部下仓促撤离。 甚至没来得及怀疑,以戴纳的军事素质,怎么会躲不开这样仓促又明显的一次狙击。 一直以来,他似乎都忽视了某些太过明显的提示…… 心里忽然生出些极隐晦的念头,沉默着煎熬翻滚,叫维诺几乎喘不上气。 拳头攥得太紧,他的手臂都已经开始隐隐发抖,却仿佛一无所觉。 门忽然被轻轻推开。 维诺猛然抬头,肌肉和关节已经调整到最适合出手的状态,眼里闪过凌厉的杀气。 在看清了来人之后,却又怔然地缓了下来。 戴纳的手还扶在门沿上,微抬了头望着他,身后跟着来送晚餐的中尉。 回到了明亮的灯光下,那个人脸色的苍白也愈发明显,身体隐没在宽大的披风下,遮掩了原本的清瘦单薄。 苏时向来没什么战斗意识,对他气势的收放也一无所觉,不紧不慢地踱到一旁坐下,示意中尉将晚餐放在一旁的桌板上。 看着中尉一板一眼的动作,维诺的目光逐一扫过堪称丰盛的饭菜,沉默片刻才抬起头:“戴纳,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有,我现在应该在审问你起义军的情报,但你反正也不会说,我倒不如省些力气。” 烫手山芋不能吃只能扔,要不了两天就得送回起义军总部去。苏时根本不打算在他身上多浪费时间,闲闲翻阅着放在一旁的病历,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 没料到对方的答复,维诺神色微怔,视线下意识落在他身上。 他记忆里的戴纳是骄傲的,骄傲而耀眼,漆黑的眼睛里永远闪烁着锋利的锐芒,仿佛搀不下半点杂质。 可面前的青年却正放松地靠在座椅里,居然隐约透出几分慵懒随意。曾经的锋芒滴水不漏地回缩,几乎察觉不到任何一点威胁。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一点都不了解对方。 或许是越界的窥探惊动了原本从容的青年,对方身体忽然绷紧,目光闪电般地转向他,眼底蓦地闪过霜雪般的凛冽寒芒。 是明晃晃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维诺胸口微涩,却依然没有移开视线。 不动声色地迎上对方凝注的目光,苏时沉默不语,心里却已经疯狂地打起了鼓。 就在刚才,他居然收到了主角误解度濒临警戒值的警报。 作为他背叛行为的直接承受者,维诺当然是第一个对他产生误解的。在他被任命为元帅之后,维诺的误解度已经达到了八十九,他也就没再多往对方身上投注精力。 可就在刚才,误解度忽然急剧下降,几乎已经降到了岌岌可危的及格线边缘。 虽然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哪里漏了陷,他还是必须尽快做出应对才行。 “戴纳,你的伤好了吗?” 莫名的冲动叫维诺低声开口,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收紧。 “对了——多谢你提醒,我几乎都忘了,我还欠着你一枪……” 被警告的苏时立刻振作起了十二分精神,神色重新冷下来,唇角挑起锋利的弧度,扶着桌沿缓缓撑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精致的配枪在他手中轻巧地转了个圈,苏时单手扶住维诺的肩,似乎极亲切地俯身凑到他耳旁,枪口无声抵上对方眉心:“我还活着,失望吗?” 先前的温润慵懒似乎只是错觉,眼前的青年神色阴鸷气息冰冷,黑洞洞的枪口贴合着维诺的皮肤,冰凉的触感叫他心口微沉。 这才对——这样才是对的。 那双眼睛里盛着的应该是冷漠和高傲,应该是对他这个手下败将的不屑一顾,应该是属于背叛者的狂妄野心。 他努力这样说服自己,脑海里却依然挥之不去那一瞬的欣慰暖色。 “戴纳,你想开枪吗?” 维诺轻声开口,神色平静下来,语气和缓得甚至有几分温和。 苏时当然不想开枪。 高端局的职业划分很细,他不是格斗型高玩,对枪械使用并不熟悉,实在没把握能擦着维诺的头发开一枪来吓唬他。 万一走了火,这一枪少说要崩出去三万经验点。 赔不起赔不起。 直接威胁主角生命的警报声响得苏时头昏脑涨,偏偏又不能说一句对不起指错人了,就这么把枪直接拿开。 迟疑一瞬的功夫,维诺的身形骤然暴起,劈手拧下了他手里的枪。将苏时狠狠勒在身前,枪口电光火石地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元帅!” 中尉上前一步,紧张地喊了一声,周身迸出凌厉杀气,举枪对准了维诺的眉心。 维诺岿然不动,幽微痛楚在胸口无声蔓延。 距离无限拉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戴纳的呼吸清浅短促,步伐也无力虚浮,几乎就像是个从没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一样。 可戴纳当然是不可能没有接受过训练的。 作为帝**事学院成绩最优异的毕业生之一,戴纳曾经是无数人所难以企及的顶峰,连他在与对方交手时,都未必有着全然的胜算。 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对方的身体确实已经到了无力掩饰虚弱的地步。 维诺的目光愈加幽深,静静凝在对方苍白的侧颜上。 究竟是因为戴纳的身体已经差到这个地步,所以才没能躲开那一枪,还是正因为没有去躲开那一枪,所以才会这样虚弱? 不论哪个答案,似乎都不是他所期望的。 他不能再继续思考下去了。 现在看来,戴纳已经在特伦斯政府有了相当的话语权。不光是军事行动,连政权运转、政令推行都开始渐渐倚仗于这位深受总统信任的年轻元帅。 如果戴纳确实是背叛者,只要将他除掉,特伦斯政府就将至少有一半的运转陷入瘫痪,远比零散的暗杀打击要更为有效。 而如果对方确实有不能说出的苦衷,他再追问下去,更是只会毁了对方苦心经营的局面。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适合探寻真相的时候。 “没错,我是很失望,居然没能亲手替老师报仇,除掉你这位荣耀万丈的帝国元帅……” 明明是和平时没什么差别的不屑嘲讽,却像是透着叫他发冷的寒意,带着尖锐的冰碴一路剐蹭,留下极隐蔽的伤口。 误解度终于不再下降,听到了熟悉的冰冷话语,苏时才总算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放下枪,维诺!” 虽然了解元帅的苦心,但毕竟保护元帅的生命安全才是第一要务。中尉举枪上前一步,语气已经透出隐隐杀意。 “努亚,你先把枪放下。” 大山芋越来越烫手,苏时头痛得要命,蹙了眉沉声开口,深吸口气握住维诺的手腕:“挟持我以求脱身,这真是我见到你做过的最蠢的事了,维诺——就凭外面的森严戒备,你觉得你用枪顶着我,能活着走出去十米吗?” 被勒在怀里的身体消瘦得有些硌人,那只手虽然握着自己的手腕,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没有做出任何试图挣脱的举动。 掌心冰凉地贴在自己的腕骨上,不知是不愿使劲还是使不上劲,力道轻得叫人心里发酸。 中尉依言将枪口转开,向后退开几步,目光却仍然带着锋利的警惕威胁。 维诺不为所动,枪口稳稳抵在戴纳太阳穴上,手臂依然勒在他颈间:“我的命换你的命,也不算是多亏本的生意,不是吗?” 听到他的话,中尉眼中几乎冒出火来:“维诺!元帅他明明——” “努亚!” 沉声喝止了激愤之下就要说出实情的中尉,苏时总算弄清了维诺挟持自己的目的,心口终于隐隐沉下来:“维诺,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愧是被剧情选定的主角,明明对方也是才受过重伤,又被拷打过一次,手臂却依然带着强横的力道,勒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似乎察觉到了苏时的不适,维诺的力道不着痕迹地放松些许,贴在他耳侧低声开口。 温热的气流打在苏时耳畔,身后的胸膛强壮宽阔,手臂因为稍放松了些力道而略略下移。 如果不看那柄枪的话,居然像极了一个不成体统的拥抱。 “戴纳,你的身体为什么会差到这个地步?” 3、伟大的背叛者 “这似乎不关你的事,维诺。” 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时一阵气闷,脸色瞬间沉下来,淡声应了一句。 当初嫌格斗专长太辛苦,他的技能点都放在了其他方向,以至于刚被扔到这个世界,就险些被连天的炮火转眼轰回主空间去。 以他现在一穷二白的存款,连个初级格斗升级包都买不起。系统赠送的【保命大礼包】倒是有紧急提升格斗水平的特效,可惜每次爆发三秒钟,缓冲居然要三十天。 就凭主角的身手,只要三秒一过,他一定会无比怀念现在仅仅是被挟持的温柔待遇。 听见他的答复,维诺的目光微缩,眼里隐隐显出些黯然,挟着他的手臂也不觉放松下来。 “戴纳……” 苏时忍不住蹙起眉。 和维诺的声音同时响起来的,还有主角生命受到威胁的尖锐警报声。 他正被勒着脖子,脑袋上还顶着一把枪,威胁主角生命这么有难度的任务,暂时还是指望不上他的。 如果是其他的什么威胁…… 医疗间的门忽然被人大力踹开,苏时的目光骤然收缩,毫不犹豫地激发了三秒特效,忽然拧身扑向维诺。 三秒钟,拧腕下枪折身横肘,气势凛冽铺开,动作凌厉一气呵成。 维诺没有反击,也没能来得及反击。 刚才还被他挟持着的人被绊倒似的向前踉跄几步,无力地倒在他身上。堪堪将他奋力撞开的手臂颓然垂下,血色缓缓洇开,把视线都染成一片殷红。 “拉尔,谁准你开枪的!” 中尉箭步冲过去,把摇摇欲坠的元帅扶进怀里,神色严厉地寒声开口。 夺门而入的神枪手神色慌乱,无措地望着居然被自己误伤的元帅,结结巴巴试图解释:“卫兵——卫兵听见声音,说俘虏意图不轨,大校叫我来解救元帅……” “我倒是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可以不接受我的命令,擅自决定行动了。” 肩上钻心的疼,眼前也一阵阵发黑。苏时缓过一口气,声音低微语气平缓,却依然叫拉尔脸色瞬间惨白。 “元帅!” 随后跟进来的大校匆忙上前,也被眼前的局面吓得无所适从,慌忙开口解释:“我们是担心您的安危,元帅……” “担心我的安危,所以就打算射杀他。你们知不知道,他的命到底意味着什么?” 厚重的深色披风掩盖了大部分血色,苏时深吸口气撑直身体,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下属。 一个神枪手也就算了,随后进来的大校是特伦斯的心腹,他必须替自己刚才的行为找到个合理的解释才行。 戴纳的铁血手腕是特伦斯政府不少人都领教过的,大校有些慌神,心惊胆战地上前一步:“元帅,您是帝国的瑰宝,就算再重要的俘虏也不值得您——” “愚蠢。” 苏时淡声打断了他,垂下目光缓声开口:“是不是皇室交出权力太久,你们都已经彻底忽略了他们在国家中的影响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皇室第二顺位继承人死在政府军手里,会引起民众多大的反弹?” 他的语气并不算多严厉,大校背后的冷汗却已经冒了出来。 坎塔帝国奉行虚君共和,皇室虽然早已没了实权,却依然是国家信仰的凝聚核心。以现在的局面,如果刚才真的击毙维诺,甚至可能会成为全民起义的导-火索。 特伦斯政府一度风光无量,稍有些地位的成员大都不把皇室放在眼里,他立功心切,却忘了形势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乐观。 戴纳元帅不光救了那个俘虏,也是救了自己一命。 大校神色变幻半晌,忽然啪地立正:“元帅,是我太鲁莽,请您进行惩罚!” “自己去领罚吧,你觉得该罚多重,直接告诉他们就是了。” 血流的有点多,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苏时随口应了一句,想要迈步出门,却发现腿上早已经没了力气。 “就现在这里治疗吧,元帅。” 伤口是贯穿伤,耽搁的这一阵,血已经流了不少。 中尉半强迫地按着毫无自觉的元帅坐在诊台上,示意闻声赶来的医护人员尽快进行清创包扎。 卫兵想要将维诺带离,却被苏时低声止住,只好服从命令退出了门,又撤开一段距离,忠实地守在了走廊的尽头。 有了上次的教训,苏时一眼都没再看维诺,只是半靠在中尉身上,安静地闭上眼睛。 维诺望着他,攥紧的拳一寸寸松开,眼底终于灼烧起暗色的火焰。 在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见到了曾经的戴纳。 那具瘦削的身体骤然爆发出的气势叫他都隐隐心惊,干净利落、准确果断,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不由分说地将他推离开险境。 甚至都没给他留下反应的余地。 皇室的影响力,是个很不错的借口,却并不能作为戴纳豁出命来救自己的理由。 那样果决到容不下稍许迟疑的反应,是没有办法以任何能够由逻辑去解释和说明的道理作为理由的。 能在电光火石间做出那种应对的人,也绝不可能躲不开自己的那一枪。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忽然叫维诺彻骨生寒。 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医护兵们奉命离开,戴纳依然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地靠在中尉身上。 屋子里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中尉的目光转向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却又终究没能说出口。 “戴纳。” 维诺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喑哑得叫他都觉得陌生。 他恐惧着那个真相,却又不得不一步步接近它。 “你能躲开的,对吗?” 戴纳应声睁开眼,却没有立即看向他,目光茫然地落在空无一物的角落里。 没有了平素的清冷淡漠,那双眼睛就立刻柔和了下来。不知是不是被问中了心底的秘密,他的神色忽然显出些无措,头发落在额前,看上去甚至比真实的年纪还要更小些。 维诺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没有办法只是站在那里,不去弄清楚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不去尝试着了解对方的苦衷,不去问问他究竟好不好。 然后他们重新分道扬镳,直到哪一天,他或许会收到这个对自身性命毫无概念的家伙的死讯。不会有追缅,不会有叹息,一个背叛者的死亡,甚至不能在人们心里激起任何波澜。 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维诺缓步走过去,扶住对方没有受伤的肩膀,语气一分分柔和下来。 “戴纳,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亏大了。 眼睁睁看着主角的误解度一路掉到四十往下,苏时落寞地低下头,心痛得一点都不想说话。 没能顺利获得主角的误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最高只能评到b等,a等专属奖励【经验点结算翻倍】,居然就这么泡汤了。 全国那么多民众,人人都当他是特伦斯政府的走狗,就算是在系统蛮不讲理的霸王条约下打了个折,攒下五万经验点也绰绰有余。要是还能翻个倍,分分钟就能脱贫致富奔小康。 未必哪个世界都能有这么得天独厚的局面,穷疯了的苏时胸口起伏不定,心疼得手都在隐隐打哆嗦。 面前的人低垂着头摆明了消极抵抗的架势,反而引起了维诺某些极久远的回忆,眼里安静地润开淡淡暖色。 “你还是老样子。当初在学院里的时候,你被我们拉着违了纪,老师问你,你不肯出卖我们,又不愿对老师说谎,就只知道这样低着头不吭声。” 他的话尾忽然一顿,望着戴纳晦暗不清的眸光,语气依然沉静平和:“我后来去看了老师,戴纳……不得不说,无论弹线还是准头,那真是你打过最差的一枪。” 苏时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那还是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二天,才从差点把他轰回主世界的炮火里回过神,就被那个疯子一样的老师拉进小黑屋,还往手里塞了一把上了膛的枪。 不开枪就揍,拳脚都是真的。他是被硬生生揍得眼泪横飞之后,才咬着牙闭着眼睛战战兢兢扣下的扳机。 考虑到系统的任务,苏时当然很乐意接下打入敌方内部卧底的要求,但那一枪也实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以至于第二天就立刻卷铺盖直奔特伦斯政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我那时候给自己的答案,是你毕竟良知未泯,尚存一线善念。” 维诺对他丰富的心理活动一无所察,只是缓声说着,目光落在墙角的一片暗影里,嗓音已经隐隐发哑。 “可是——我现在却想知道,它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真正的答案,只是被我忽略了……” 4、伟大的背叛者 苏时抬起头望着他。 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温暖。 温暖得几乎可以叫人忽略其下深不见底的淋漓血色。 “……没有。” 苏时错开目光,用力撑着中尉的手臂起身,脸色因为这样不自量力的动作又苍白了不少。 因为虚弱而短暂卸下的防备重新回到眼睛里,他的神色冷漠下来,语气清疏寡淡:“我不是来叙旧的,如果维诺殿下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再怎么也是位面知名玩家,就算煮熟的经验点飞了,也要飞得有尊严。 误解他的人毕竟还在大多数,他至少还有背锅至死的机会,只要稳住,还是能赢的。 听见对方冷淡的语气,维诺的目光微缩,怔忡地望了戴纳半晌,忽然垂下目光极轻地笑了笑。 有光华从他的眼睛里逐渐淡去,却又像是被好好敛起来,尽数珍惜地安放在眼底。 “我明白了,戴纳……你留在这里,难道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对了——我会叫他们把你单独隔离出来,好吃好喝地照顾,再过两天就把你送回伊莎顿宫去。” 被他提醒一句,苏时才想起自己险些忘了的正事,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回转身望向他。 “‘维诺殿下和特伦斯总统相处得非常愉快,并且同意放弃过往的芥蒂,回到伊莎顿宫和政府精诚合作,为了国家的明天携手努力。’这样写新闻稿,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特伦斯政府会认为这是离间我和起义军的好机会,而起义军可以根据这篇报道确认我的位置,然后想办法把我营救出去。” 维诺沉默片刻,望着他走到门口,才终于轻缓出声:“如果可以的话,戴纳,我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在场。” 计划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出现什么变故,他实在不愿看到对方再一次豁出命来保护自己了。 按上门把手的那只手忽然一顿,戴纳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再继续把门打开。 中尉牢牢扶着虚弱的元帅,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你放心,我们依然是仇人,你是叫我憎恶的背叛者,是杀害了老师的凶手。终我一生,都永远不会原谅你。” 维诺轻声开口,语气是和谈话内容迥异的柔和温然:“所以那一天,不要让我看到你,好吗?” “好……” 立在门口的人极轻地应了一声,稍显疲倦的背影重新锋利成属于军人的笔挺。 他忽然回身迎上维诺的目光,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终归没有开口,只是由中尉搀扶着缓步出了门。 门被缓缓合上,像是掩住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说——” 被中尉搀扶着上了车,苏时精疲力尽地靠在副驾的座椅上,依然怀揣着微弱的侥幸心理:“他最后说的话,是在安慰我吗?” “也可能是维诺殿下真的被您糊弄了过去,重新相信了您是背叛者,想要和您正式决裂宣战。” 中尉一丝不苟地抬手挂挡,打开温控系统,沉默片刻才低声回答了一句。 苏时睁开眼睛,侧过头迎上中尉正直的余光,半晌才补上一句:“你是在安慰我吗?” …… 忠诚的中尉下意识屏住呼吸,坚毅的面容微微扭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抉择。 “算了,我还是不问了。” 苏时哑然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车窗外:“说谎可是要挨雷劈的,我还是不连累你……” 话还没说完,他们的车忽然猛地一震,伴着刺耳的爆炸声,视野迅速被刺眼的白光吞没。 总统府已经乱成了一团。 苏时长期以来苦心营造的局面终于有了效果,习惯于戴纳元帅坐镇中央统领运作,失去了首席执行官的特伦斯政府一瞬间几乎彻底瘫痪。 总统被从床上紧急叫了起来,终于将慌乱的状况堪堪归于稳定,可诸多事项的细致安排依然无人兼顾,不少命令都难以立即有效地传达。 越来越混乱的人员调配,也终于引起了维诺的注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直在这里,戴纳呢?” 趁着送早饭的机会,维诺拦住了始终跟在戴纳身旁的中尉,心中已经隐约升起些不祥的预感。 中尉迎上他的目光,沉默片刻才缓声开口:“元帅被起义军挟持了,要求释放维诺殿下。双方暂时还在进行交涉,请您耐心等待。” 握住自己腕部的手骤然缩紧,中尉抬起头,第一次在维诺脸上看到了混合着震惊、焦躁和急痛的神色。 那双眼睛里像是忽然卷起了滔天骇浪,却只一瞬就又被理智强行镇压下去:“什么时候的事?他身边难道没有保护吗,行踪是怎么会泄露出去的?” “就在昨晚,元帅不希望自己虚弱的状态被看到,所以拒绝了卫兵护送。行踪是绝密的,我们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被泄露。” 中尉放缓力道脱开他的攥握,低下头错开目光,一丝不苟地将汤碗推过去。 “元帅放弃了抵抗,并以此为条件要求起义军放我离开。我奉命看好您,维诺殿下,您的状况也决定了元帅的安危,所以请您适当进食,伤势才能尽快恢复。” “可你也该知道,他们不会对他有多仁慈……” 一点都不会有。 维诺的目光落在那碗汤上,汤面温热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把他送回伊莎顿宫的计划是有纰漏的。虽然皇室的身份足以暂时保住他的性命,但特伦斯政府里不乏有激进派,反而宁愿以自己的死亡来激化局势发动战争。 只要他回到伊莎顿宫,一定会有如影随形的暗杀者,所以他才会希望戴纳不要在场。 他早就看出了隐患,却没有点破,因为以戴纳的身份和处境,为了维护他做到这样一步已经到了极限。 可现在,筹码已经足够了。 元帅还在起义军的手上,总统一定不会允许交换出现半点纰漏,没有任何人有胆量在这个时候暗杀自己。 行踪是绝密的,连中尉都不全然知情。 是戴纳亲自把信息泄露给了起义军,自愿落到了起义军的手里,来确保自己的绝对安全。 “努亚,那个时候——他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维诺努力叫语气平复下来,望着他缓声开口。 他还记得,在临出门的时候,戴纳是将什么话又重新咽了回去的。 他一定有什么话想要转达给自己,只是没有成功。或许是因为过往的伤痕隔阂实在太过深刻,或许是因为依然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那一枪。 迎上他的目光,中尉眼眶忽然隐隐发红,迅速地低下了头。 这个动作叫维诺的心口猛地缩紧,像是有灼烫的热流滚过他的内脏,刺得他喘不过气。 他必须要知道。 维诺的声音喑哑下来,语气却依然很平静,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话都要更加平静:“告诉我,他想和我说什么?” 坚毅的身躯轻轻打了个哆嗦,中尉红着眼眶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来的灼烫岩浆。 元帅苍白的面庞像是又浮现在眼前,清浅的笑意柔和也释然,释然得叫人忍不住生出强烈的恐惧。 中尉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几次,才终于哑声开口:“元帅说,叫您记得好好吃饭,好好养伤,好好活下去……” 他只是想叫他活下去。 维诺沉默着垂下目光,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形像是凝固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 岩浆将一切浇筑成坚硬的壳子,把所有的情绪都牢牢封存在其中,只剩下幽微隐蔽又无从逃离的痛楚。 “努亚,我知道你是可以信任的,你听我说。” 所有的计划都被一瞬间推翻,维诺沉声开口,语气已经转为不容置疑的强硬果决。 “他一定在打着这样的主意。戴纳长期坐镇执行中枢,现在的政府没有一个得力的执行者,拖到交换人质的那天,内部一定早已经乱成一团,如果趁这个时候发动攻击,是对起义军最有利的时候。” 中尉的目光也迅速专注下来,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场战斗一定发生在交换人质之后。戴纳不可能帮助政府军去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可根据他之前的表现,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一条后路。” 维诺迅速整合着所有已知的情况,心思却越来越沉下去。 他迎上中尉骤然凝注的目光,喉间仿佛也隐隐发紧。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我们必须阻止他——不论发生什么,我们必须要保证他活下去,努亚,你明白吗?” 5、伟大的背叛者 苏时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了。 作为一个罪行累累的帝国元帅,在起义军手里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待遇。 没吃没喝,挨冷受冻,伤口还在隐隐渗血。已经掉到六十边缘的生命值叫苏时欣慰不已,接了点融化的雪水润润喉咙,枕着手臂仰面躺下。 为了那个【背锅至死】的评定,系统是禁止任何有自杀倾向的行为出现的,但如果他不小心被义愤填膺的起义军顺手解决掉,无疑会是个十足悲壮的结局。 说不定评等还能高一点。 这样想着,多少就叫莫名其妙被主角原谅了的苏时心情好了些。 他原本的计划是暗中帮助维诺开创一个崭新的国家,然后带着所有人的误解,背负着累累骂名,被埋葬在在黎明来临之前的黑暗里。 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实现起来的难度似乎有点大。但自己忽然撤手,维诺如果能抓住政府的混乱期予以痛击,也未必就没有希望顺势奠定胜局。 反正只要黎明之前都算黑暗,他倒在哪一步似乎也都没有太大区别。 天已经重新黑了下来,透过破旧房顶的缝隙,还能隐约看得到稀疏的星光。 苏时放松地枕在手臂上,极轻地舒了口气,忍不住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疼,高烧叫他不自觉地打着寒战,视线也有些模糊,被打上柔光的夜空居然意外的漂亮。 五年的竭尽心力,除了重伤昏迷那几天,他也实在很久都没有享受过这样轻松的待遇了。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一睡下去,未必还能再醒得过来。 或许这样也不错,自从他避无可避地和主角重新产生交集,事情就越来越脱离他的控制。要是再这样下去,兴许连已经赚到手的经验点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了。 意识一阵阵的恍惚,身上也越来越冷。苏时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极轻地咳了两声,隐约听见身后传来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 几个起义军的将领忽然冲了进来。 苏时还不及反应,就被为首的青年赤红着眼睛一把拎起,死死抵在墙上:“你这个叛徒,要为维诺殿下偿命!” “你说什么?” 原本已经快要滑落进深渊的意识忽然收回,苏时目光微缩,立刻清醒了过来:“维诺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激烈的心跳叫他有些喘不上气,脸颊仍透着高热的潮红,唇色却已经苍白下来。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任务在这里失败,他一定掉头就去把总统府直接炸上天。 “阿尔,先等一等。” 随后进来的青年抬手止住了战友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语气难掩沉重:“刚才从总统府透露出的消息,维诺殿下伤重身亡,为尽快撇清嫌疑,尸体已经被暗中运出了总统府。” 苏时这会儿才缓过神,紧急查看了主角依然足够活蹦乱跳的生命值,才暗中舒了口气,垂了视线思索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叫做阿尔的青年已经悲伤的双目通红,扯着他的手臂越发用力:“还等什么?既然特伦斯政府能做出这种事,我们也杀了戴纳,给维诺殿下偿命就是了!” “夜莺,消息已经传遍了吗?” 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足够理清情况,苏时语气微沉,顾不上颈间几乎叫他窒息的强横力道,目光灼灼地凝在随后开口的青年身上。 他对起义军的情况了如指掌,青年的真名叫卡特,平民出身,是他和维诺在军事学院的学弟,也是起义军中的智囊。 在这种时候,唯一能够控制住局面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熟悉的称呼叫青年目光微缩,怔忡地望了他半晌,才终于迟疑着开口:“是的,戴纳——前辈。” “你听着,政府里有想取代我的人,他们会故意放出这种消息,叫你们激愤之下杀了我,然后不顾一切去替维诺复仇。” 短暂积蓄起的力气已经耗尽,戴纳吃力地抬手按住阿尔的手臂,却几乎是借着对方的挟持,才勉强支撑着身体不至于滑落在地上。 “我敢保证维诺还活着,总统府一定有埋伏,你们没有维诺的带领,去了等于自寻死路。要怎么做,你应当心里有数……” 苏时不怕这些人就这样解决掉自己,却生怕他们禁不住刺激,真的凭着一腔热血冒冒失失跑到总统府去送死。 他的任务是建立在起义成功的基础上的,如果这一次起义军受到重创,他就算背锅至死,任务也一样要失败。 眼中分明的担忧终于再没了半分掩饰的余力,苏时轻轻喘息着,苍白的眉宇紧紧锁着,执着地望向仍在迟疑的卡特。 阿尔听不懂他的话,焦躁地将他用力撞在墙上:“你说维诺殿下没事,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们尽可以把我吊起来,上刑,如果这样能叫你们好过一点儿,怎么做随你们。” 苏时无奈地挑了挑唇角,勉强挺直身体,一字一顿地开口,将低弱的话语尽量说得清晰可辨。 “我和你们打个赌——三天之内,他如果没回来,你们就杀了我。在这之前,你们一定不要冲动,要稳得住……” 体力终于再无以为继,苏时的声音低弱下去,手臂无力跌落,双目也缓缓合上。 阿尔本能地接住他倾倒的身体,却被衣物下灼人的高热烫得一缩,本能地回头望向做主的青年:“卡特,怎么办?” “就按他说的做,你们把人看好,我去安抚大家的情绪。” 卡特的目光挣扎半晌,还是沉声做了决断,转身快步往门口走去。 苏时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悬吊在了木梁上。 肩上的伤口早已麻木,反吊着的双臂也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苏时眨眨眼睛,正要怀疑自己居然已经英勇到了无视疼痛的地步,耳旁就适时响起了扣除经验点的提示音。 “检测到宿主疼痛值过高,予以注射【特效麻醉剂】一支,扣除五十经验点,有效时间二十四小时。感谢您的光顾,期待下次继续为您服务。” …… 虽然这种时候确实不买不行,但趁着自己昏过去就强买强卖,系统果然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 苏时极轻地叹了口气,挨过一阵眩晕,尝试着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铁链晃动的声音惊动了守在门口的少年,还没他肩膀高的半大孩子,居然也朝他投过来了极敌视的冰冷目光。 哑然地挑了挑唇角,苏时识趣地放弃了要点水喝的念头,欣慰地重新闭上眼睛。 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被折磨,暂时还能转移和缓解这些人的怒火,就还能拖延下去…… 他正在艰难地思考着维诺的打算,窗外忽然响起了嘈杂的喧哗声。 不像是有什么危险或者变故,仔细听的话,甚至还能听见极欣喜的欢呼。 少年猛地跳起来,想要去看一看,却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连忙收回了几乎就要推开门的手臂。 “去看看吧。” 望着少年眼中压抑着的忐忑期待,苏时忽然轻声开口,朝着他鼓励地笑了笑。 太久没出过声的嗓子喑哑得只剩了气音,少年猛地绷起脸色,警惕地望着他:“叛徒,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苏时无奈地笑了笑,轻叹口气微侧过头。 嘈杂声似乎淡下去了。 门外终于传来了匆忙的清晰脚步声,苏时迷惑地眨了眨眼,下意识抬起头,破旧的木门也刚好被人一把推开。 他迎上了一双燃烧着炽烈火焰的眼睛。 维诺胸口激烈地起伏着,片刻不停地朝他大步过去,解下了卡住戴纳手腕的镣铐。 他到底还是来晚了。 在中尉的协助下,他顺利地用假死迷惑了特伦斯的手下,被暗中仓促地运出了总统府。苏醒之后就片刻不停地赶回来,却还是看到那个人被悬吊在面前,苍白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残破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支撑哪怕最短的站立,苏时才一被放下来,就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对方的身上。 维诺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扶住怀里像是一碰就会坏掉的人,只是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他,顺势跪下去,叫他躺在自己怀里。 戴纳的身体冰冷得叫他害怕,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几乎以为怀里的人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气息。 很好,终于刷到了个不错的任务节点。 忽然放松的身体迅速地失去了最后的力气,苏时已经说不出话来,欣慰地眨了眨眼睛,眉眼间终于显出欣然笑意。 就这样在主角怀里脱离世界,怎么看都又悲壮又唯美,虽然美中不足地失去了主角的误解,但毕竟也能算是个挺完满的结局。 似乎看懂了他眼里的释然放松,维诺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屏住呼吸摇了摇头,眼中几乎已经显出些血色。 苏时歉意地弯了弯眉眼,终于再支撑不住,无力地靠进维诺怀里,额头静静抵在他的颈间。 对不起,原本不想叫你难过的。 意识迅速流逝,朦朦胧胧间,苏时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用力抱紧,力道大得几乎将他彻底揉碎。 就快了,只要撑到死亡读条彻底结束,就能达成背锅至死成就,他就能安心地脱离这个世界。 生命值已经掉到了百分之三十,低沉的嗓音隐约在耳旁响起,被割得支离破碎,沥出鲜明的血迹。 “你们知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6、伟大的背叛者 好极了。 苏时眼前绝望地一黑。 就算主角真打算这么抱着他不采取任何措施,以他生命值一分钟掉一格的进度,也少说还得再死上半个小时。 这么充足的时间,大概已经足够维诺把他的苦心筹谋公诸人前,让所有能叫得出名字的角色都知道他是个忍辱负重的英雄,顺便把他没剩多少的经验值全糟蹋出去。 他就算死了,都能被气得爬起来再吐一口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苏时的身体忽然不自控地蜷紧,腥甜的气息莫名溢上喉咙,随即迅速充斥了整个口腔。 麻醉剂只能阻断他的感知,却无法延缓身体毁损的进程。 他已经没力气再挪动身体,这一口血就一点儿没浪费地洒在了维诺的衣服上。 “戴纳!” 耳旁传来嘶哑到变调的疾呼,他被维诺一把打横抱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间破旧的小屋。 也不知道一路被送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待遇像是好了不少。虽然迷迷糊糊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周遭的环境变得温暖而明亮。 似乎有人始终攥着他的手,无论身边怎么折腾,有多少人来了又走,耳旁由琐碎的交谈归于安静宁和,都始终没有放开。 苏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值勉勉强强掉到十八,就再也磨蹭不下去,过了一晚上,居然还有了隐隐回升的趋势。 大概是也感觉到了他身上生机的恢复,那只手终于松开,轻轻覆上他的额头,极轻地舒了口气:“还好,退烧了。” 好个大西瓜。 二十四小时的麻药特效正好到期,周身的琐碎痛楚一齐卷土重来。胸闷气短头晕目眩,伤口牵扯着丝丝拉拉地疼,胃里似乎尤其闷痛得厉害。 苏时忍不住蹙了眉,咬紧牙关别过头,才总算没有一不小心疼得叫出来。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戴纳。” 维诺不知道他的变故,只当他还在赌气,力道轻柔地拦住苏时的身体,小心地扶着他重新平躺回来:“但你的自作主张,可一点也不比我的好到哪儿去。” 像是责备的语气,却又偏偏放得极温和,尾音终于泄露出些许劫后余生的轻颤。 “你要是配合我的自作主张,现在没准都站在总统府,向全国人民发布演说了。” 苏时气不打一处来,别过头闷哼一声。 要是能死在响彻全国的胜利演说里,绝对悲壮得要命,经验点都能保住不说,完成度说不定还能拿个特等。 居然会有这么不务正业的主角。 还敢对他振振有词。 像是看穿了他的念头,那只手忽然将他重新紧紧攥住,嗓音蓦地喑哑下来:“那你呢?” “我——” 当然是微笑着倒在黎明的黑暗里,倒在所有人都唾骂声中,然后把所有的真相埋葬进历史的尘埃里! 苏时气急败坏地转过头,迎上那双眼睛里似乎已经盛不下的痛楚暗色,忽然没了底气,不自在地抿了抿嘴。 根据他对主角的了解,如果这句话答上来,维诺大概转头就会告诉所有人他的苦衷,把他辛辛苦苦攒的经验点都败个干干净净。 赔不起赔不起。 迎上他显然是在心虚的神色,维诺的瞳色愈暗,呼吸也越发粗重。 这个人到现在,居然都还是一心打算送死的。 苏时已经服了软,却发现对方似乎还是越来越生气。转动着目光试图开口,原本守在床边的人却猛地翻身覆在床上,将他圈在了手臂之间。 粗重的呼吸预示着显然不妙的发展倾向,苏时下意识迎上对方的目光,本能地低声开口:“维诺……” 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叫出对方的名字,没有了掩人耳目的冷漠寒意,尾音甚至隐约柔和地扬起来。稍带了鼻音的语气温润又柔软,带了分明的示弱意味。 维诺忽然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的额间,声音沙哑轻忽:“戴纳,你骗了我很久。” 不像是质问谴责,反倒像是压抑到了极点的控诉,明明已经疼得喘不上气,却偏偏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那个人独自行走在黑暗里,然后忽然纵身扑进火焰中,将自身燃成灰烬。 来守护那一丝微弱的光明。 明明气他的不自惜,气他一声不吭地沉沦进泥淖中去,气他折腾出来的这一身的伤病,可那些叫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又分明大半都是源于自己。 维诺的胸口急促起伏,小心翼翼抚上苏时柔软的发尾,力道分明放得轻缓,却依然带了难以自制的颤栗。 有冰凉的液体落在脸颊上,苏时心口微缩,目光终于黯淡下来。 “对不起……” 他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忽然被维诺吻住了双唇。 维诺的眼睛里燃烧着暗色的火焰,呼吸急促粗重,力道却依然放得极温柔极小心,只片刻就向后收了回来。 现在的戴纳,经不起哪怕最轻微的强硬侵略。 或许是在忽然得知对方被绑架的惊惧后怕时,或许是在他替自己挡下那一枪的血色中,也或许更早,就在那双眼睛一闪而过的暖色里。 惊觉真相的愧疚悔意,渴望着对方活下去的强烈冲动,和连自己都难以解释的那一份莫名的悸动,不知何时纠葛着植入他的血肉,想要拔-出来,都是鲜血淋漓的疼。 大概是被自己突然的动作吓懵了,身-下的青年瞪着一双眼睛望着他,怔忡地微张着口,倒是一点儿都没了铁血元帅素来冷漠高傲的架势。 戴纳的唇形偏薄,随意一抿就能作出分明的刻薄冷淡,可这样微微张开,只会越发显得柔和无辜。 一天多的断水断食,他的嘴唇难免干燥起皮,又因为虚弱几乎没什么血色,即使细致地润湿过一次,看着也依然叫人胸口发堵。 维诺轻轻抚着他的短发,重新伏低身体,温柔低沉的声音在苏时的耳旁响起,带着叫他下意识屏息的温热气流。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戴纳,我要你活下去。” 苏时的眼中终于蔓过些无奈。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望向维诺紧绷着的侧脸,努力抬起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维诺立刻翻身而下,小心地将他扶起来,怕他坐得不舒服,特意往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又担心他觉得冷,把被子也往上拉了拉。 他怎么摆弄都觉得还不够妥当,苏时也就耐心地任他折腾。想要表现得更平静些,却还是忍不住因为胃里传来的闷疼蹙了蹙眉。 握住他下意识按上胃部的手,维诺把自己的手覆上去,抬起目光注视着他:“压力很大吗?一直都是这样?” 胃病和精神因素息息相关,他记得在学院里的时候,戴纳的胃是他们里最禁得住折腾的一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单兵口粮都能就着凉水塞得下去。 只不过五年的时间,这个家伙居然就能把自己折腾到胃出血,一头撞进他怀里生死不知。 “本来还没那么大,在你被抓之后,我恨不得把心吊在嗓子眼里。” 苏时头痛地轻叹口气,真心实意地抱怨了一句。 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维诺依然不无心虚地扯了扯嘴角,低了头摆弄着他苍白冰冷的手指,顽固地试图把它们变得稍微暖和一些。 看着他的动作,苏时忽然就对自己要说的话没了半点儿的信心。 “维诺,如果——” “我不会再放你回去,戴纳,想都不要想。我们有办法胜利,可胜利不非要建立在你一个人的牺牲上。”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毫不意外地被维诺沉声顶了回去,顺便封死了所有可能突围的角度。 苏时眨了眨眼睛,依然保有最后渺茫的希望:“努亚呢,你不会没把他带出来吧?” 他现在连自己站起来走两步都做不到,如果能找回对自己绝对忠心的中尉,事情倒还能有些转机。 维诺的目光落进他的眼睛里,沉默半晌才缓声开口:“我拜托他去做一些事,不会有危险,你不必担心。” 不担心才怪,一定是去找能洗白自己的证据了。 苏时担心得直胃疼,抽着凉气咬紧牙关,用力攥住他的手腕。 “维诺,这是你的战场,我的战场在总统府里。从老师把任务交给我那天起,我就注定了只能活在黑暗里,你们得到光明就够了,它从来都不属于我……” 维诺神色微动,却只是垂了视线一言不发,缓缓替他揉着胃,力道放得轻缓又小心。 没想到对方居然也会有这样近乎任性的架势,苏时无奈苦笑,耐下性子望着他,语气重新放得轻柔和缓。 “总要有人去做,既然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让我走下去。我死前还能再送你们一程,难道不是很好吗?” 维诺猛然抬头,眼底的痛色刺得苏时下意识停住了话头。 话说得有点多,却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幸好听到这些的就只有维诺,主角早已经猜到了全部经过,就算把真相说给他听,大概也不会引起经验值多大的变化。 苏时侥幸地想着,目光心虚地错开,却忽然听见维诺隐隐发沉的声音。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你们都听清楚了,还要我再解释什么吗?”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几个蔫头耷脑的青年溜着墙缝磨蹭进屋。 是那天闯进来的几个起义军将领,人人眼睛里都有愧色。 苏时的胃更疼了。 7、伟大的背叛者 按照系统的要求,除非极特殊的情况,宿主在任何场合下亲口向不知情者解释苦衷,都无疑是不被允许的。 听着毫不留情的扣分提示,苏时眼前一阵阵发黑,闷不吭声地弯下腰。 身旁立刻传来了至少四个人的关切询问。 一边是处罚金,一边是飞速下降的误解值,苏时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维诺的胸口上,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被七手八脚慌乱搀扶着躺了下去。 “戴纳前辈,对不起。” 先前把他抵在墙上的高大青年半跪在床边,红着眼眶扶著床沿,诚恳地低声道着歉。 “我们根本不懂得您的苦衷,对您做出了极端过分的误解和伤害,可您却依然没有放弃我们。甚至宁肯用自身来承载我们的怒火,也要保护我们不做出疯狂的举动……” 苏时躺在床上,朝着他温和地勾了勾嘴角,抬手宽恕地覆在他头顶,悲伤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本数目可观的经验值以可见的速度飞速下降,如果把这几个人再放出去,也许哪一天他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全国人民都已经知道了自己原来是个伟大的卧底。 要是现在能掉下来一颗陨石,砸在起义军的指挥部里,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就好了。 这样自暴自弃的念头刚一冒出来,忽然像是在极近的地方轰开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指挥部都跟着晃了一晃。 苏时被强烈的声波冲击得眼前一黑,胸口立刻泛起些腥甜气息,昏昏沉沉地惦记着莫非系统新开发了许愿的功能,维诺已经警醒地纵身将他护在身下:“隐蔽!”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苏时的身体已经极端脆弱,几乎要被疼痛和昏沉拉入黑暗,额上却落下极轻柔的触感。 “别睡,戴纳,坚强一点儿……” 下意识睁开眼,维诺黑色的眼睛里头一次毫无掩饰地蔓开鲜明的痛苦和脆弱。 他很清楚戴纳的身体已经脆弱到了什么地步,这样的轰炸袭击对于起义军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却足以叫戴纳已经足够微弱的生命之火彻底熄灭。 苏时低低咳嗽了几声,唇角隐约沁出些血迹,朝他浅浅笑了笑,眼里本已黯淡的光芒重新变得璀璨而明亮。 开玩笑。 趁着他重伤昏迷的时候去替他洗脱罪名,把他的筹谋都公布出去,然后害得他把经验点都败光,惨兮兮地回到主空间。 想都不要想。 强烈的执念似乎也激发了潜藏在身体里的生命力,原本已经隐隐下滑的生命值终于停住,又一格格地重新向上缓慢攀爬。 维诺牢牢护住他的身体,怔忡地看着原本已伤痕累累的人像是重新拾起了什么信念,有骄傲的耀眼光芒重新在他身上不容忽视地迸射出来。 不同于作为元帅的阴鸷冷酷,也不同于记忆里少年的固执沉默。明明被命运施以最大的刁难和嘲讽,却反而被打磨成世间最为璀璨夺目的宝石,灼得人心口隐隐发烫。 将领们纷纷冲出去加固防卫指挥疏散,轰炸还在继续。窗户承受不住过于激烈的声波而纷纷碎裂,房顶的灰尘扑簇落下。 漫天炮火里,维诺低头吻住戴纳,吻去他唇齿间漫开的血色。 “你会活下去,我会用我所有的力量,叫你活下去……” 苏时安静地柔和起眉眼,朝他浅浅地笑了笑。 笑容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安宁,可那双眼睛里分明的坚决,却叫维诺胸口蓦地一沉。 “维诺,你听见了吗?” 伴随着持续的攻击,是勒令起义军交出戴纳元帅的喊话声。 强悍的攻击雨点一样洒落下来。起义军和政府军的装备天差地别,戴纳一直以部分武器杀伤力过强,可能会伤及平民为由强制禁用,才勉强压制住双方的差距。 现在却一股脑地倾泻在了起义军的阵地上。 巨狮失去囚笼,已经隐约显出了它的尖牙厉爪。 “政府中有人意图取代我,他的手段比我更狠绝,更毒辣,也更擅长忍耐。” 苏时缓声开口,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只在叙述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实。 维诺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当然知道。 迎上对方看不出情绪的黑沉双瞳,苏时极轻地咳了两声,摸索着寻到维诺的手,力道轻缓地握住。 “如果不是趁机要我死在这里,他不会进行这样激烈的攻击。如果你们不把我交出去,无论我是死是活,他都可以借此为由,对起义军进行剿灭……” “可我们未必不能打得赢。” 维诺沉声打断了他,漆黑的眸底燃起激烈的火焰:“起义军的实力都不在明面上,戴纳,如果真要拼死战斗——” “我知道,你们的军火库在离这里五百米外的地下,那里还是一个极隐蔽的基地,可以用来休养生息。政府的地下已经被铺设好了炸-药,也有几个人是信得过的内线,我一直都在庇护他们。” 苏时低声开口,收起紧急调出的剧情介绍,迎上维诺震惊的目光,从容地温声浅笑:“好了,我看着你们这么多年,总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炮火稍歇,维诺撑起身哑声开口,胸口止不住地急促起伏。 戴纳始终都站在远处。 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居然就已经将起义军最深的机密了如指掌,如果他们真的彼此敌对,后果几乎不堪设想。 对方的能力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恐怖,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明白了老师选择戴纳去卧底的用意。 “用不着妄自菲薄,维诺。你的能力在别的地方,你是天生的领导者,人们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在你身边,你会成为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光明。” 苏时温声开口,不着痕迹地瓦解着对方的心理防线。 “我当然知道你能够取得胜利,你一定能胜利——可你必须要考虑代价。你也一定不愿意看到,黎明获胜的号角声里,躺着那些小伙子们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维诺。就让我把我的任务完成,可以吗?” 维诺望着他,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清亮无尘,叫他胸口疼得说不出话。 他没有办法拒绝。 生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们的命运都不能完全属于自己。他愿意为了保护戴纳付出所有的力量,可他们想要的,却一样都是那个梦想中的崭新国度,是他们曾经描画过无数次的美好未来。 即使这个未来里,或许已经不再有那一个人的存在。 他们都被命运的车轮所裹挟着前行。 “我的身份,记得一定帮我保密。不论怎么说,我还得再在政府里混一阵饭吃,顺便把身体养得好点。” 苏时撑起身,含笑温声开口,抬手拥住沉默的维诺。 他很清楚维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对方身上承载的实在太多了,国民的期望,皇室的荣耀,自身的抱负,都足以将这一份灼烈的感情压制在心底的最深处,叫他做出正确的决断。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被绑上了这么个神经兮兮的系统,维诺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主角。 “你第一次抱住我,是因为要替我挨那一枪,第二次抱住我,是要我把你送回去找死。” 维诺缓缓抬起手臂,轻柔地将他揽住,苦笑着低声开口。 苏时哑然苦笑,摇摇头才要开口,阿尔忽然一身硝烟地从门外冲进来:“维诺殿下!我们快把戴纳前辈转移,他们要发动总攻了,兄弟们可能扛不住——” 他的话忽然卡在喉咙里,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情形,迟疑着小声开口:“戴,戴纳前辈……” “知道了,阿尔,你可能得扶我一把。” 苏时向后撤开,按着维诺的手臂撑直身体,朝着他浅浅地笑了笑,神色从容温然。 “你们把我交出去,然后立刻转移,在基地里休养生息一阵。你们做得很好,现在——我也该回到我的战场去了。” “可医生说您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如果再劳心劳力的话,很可能会出问题的!” 原本以为戴纳前辈就会回到起义军中,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要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政府里去。阿尔焦急地上前一步,用力捶上胸口:“我们能保护您的!就算拼上性命——” “可我更希望你们能活着,能跟随维诺殿下一起,去创造一个充满了光明和温暖的国度。” 苏时打断了他的话,回身望向维诺。后者半晌才微微颔首,却又忽然拉住他,用力将他揽进怀里,声音低哑轻颤:“活着回来……” 抬手将绷得死紧的身体拥住,苏时的神色沉静下来,语气温然柔和,却又坚定得仿佛誓言。 “好,我保证。” 8、伟大的背叛者 炮火才刚停下,硝烟还没来得及彻底散去。 “时间到了,他们既然还没考虑清楚,也就不必再考虑了。” 站在政府军前沿的男人神色淡漠,抬起手刚要下令发动总攻,忽然被一旁的中尉抬手拦住:“马修,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发动总攻,这些人已经将政府的尊严挑衅到了这个地步,难道我们还要继续退让下去吗?” 马修倨傲地望向他,眼底闪过些许阴沉。 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引得恼火不已,中尉蹙紧了眉上前一步,尽力压低声音:“你明知道元帅还在里面!” “我当然知道,但我相信,以元帅强悍的军事素质,绝不会在这种普普通通的攻击中受伤的。” 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马修挑了挑嘴角,望向中尉燃着怒火的双眼:“难道你不相信我们的元帅吗,努亚中尉?” “你——” 他这句话问得实在狡诈至极,中尉当然没办法否认对于元帅的信任,可一旦点头,无疑是默许了对方的命令。 以元帅现在的身体,是不可能躲得过接下来的攻击的。 但他如果说出实情,对方只会更加顺理成章地建议元帅休养,从而趁机取而代之。 跟随元帅这么久,中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位置究竟耗费了元帅多少心血,又对元帅有多重要。 死死盯着对方志得意满的神情,中尉的胸口激烈起伏,眼里几乎已经显出隐隐血色。 马修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满意地高声开口:“很好,听我的命令,发动——” “我劝你最好不要,马修。” 清淡的嗓音不急不缓地打断了他。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脸上纷纷露出惊喜的神色。 戴纳踏着断壁残垣走过来,脚步迈得从容稳定。他的身体依然结结实实地笼罩在披风下,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目光却依然沉静而明亮。 “元帅!” 中尉眼里骤然闪起亮芒,快步迎上去想要搀扶他,却被苏时轻轻按住手臂,望着他的眼睛里露出些安慰的笑意。 马修的脸色有些难看,不情愿地迎了上去。 两人先前的争执声音并不高,周围的士兵并没能听得见。可亲眼看到元帅从他们几乎就要攻击的地方走出来,士兵们望向马修的目光还是显出些分明的不善。 他们只知道这场仗是为了夺回元帅,却不知道元帅居然就在里面。 民众心中的戴纳元帅是特伦斯政府的化身,是残暴而冷酷的恶魔,可在士兵们眼里,元帅却是他们最崇敬的存在。 元帅会和他们同吃同住,会微笑地拍着他们的肩膀,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使是最普通的士兵,也不会被他所忽略。 在元帅执掌政府军的这几年里,他们的待遇终于得到了保障,甚至还能有一些余钱交给父母、家人。 政府军中的基层士兵大都是穷苦出身,只是迫于生计才不得不走上这一条路。对于他们来说,戴纳元帅无疑是赋予他们第二次生命的恩人。 可就在刚才,他们居然险些冲着元帅所在的地方开火。 “看到您平安无事,这真是太好了,戴纳元帅。” 马修的笑容有些僵硬,快步迎过去,苏时却没有理会对方主动伸出的手,只是朝他微微颔首,并拢两指虚划过帽檐。 漫不经心的军礼,却分明透出不容稍许冒犯或质疑的高傲,把马修的脸色也衬得越发难看。 军队里甚至隐约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 “你应当知道起义军总部的地下埋着多少军火,贸然发动强力总攻,会叫多大的范围瞬间夷为平地。” 戴纳的手落在中尉的手臂上,像是在安抚着忠心的下属过于激烈的情绪。他的目光擦过帽檐,落在马修微微扭曲的面孔上。 “或许你有殉职的爱好,马修,可惜我没有你这样令人钦佩的热情。回去吧,我总不希望送到总统桌上的,是你或者我的讣告。” “戴纳,维诺已经死了,他们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现在是一举歼灭起义军最好的时候!” 马修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些狂热的亮芒:“不要和我说你那一套和平分化的理论,如果你的理论有用,你也不会落到他们的手里了!” “看着你的脑子,我甚至已经听到了它运转时齿轮生锈的刺耳噪声。” 苏时轻叹口气,惋惜地摇摇头:“你没有遭到有效的抵抗,是因为他们早就已经放弃这里转移——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是怎么能平安走出来的?难道是他们忽然发现我其实是苦心潜藏多年的卧底,所以大度地把我重新送了回来吗?” 中尉听得一身冷汗,心惊胆战地看着神色从容的元帅,心中的敬仰越发浓重。 他说得确实很有道理,马修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神色不由有些难堪:“戴纳元帅……” “如果你没有浪费这么多时间,还有可能找到他们的踪迹。很可惜,就在你刚才下令毫无头脑地狂轰滥炸的时候,他们已经尽数撤离了,而我在试图进行追踪时,又险些被你下令发动的攻击震死。” 苏时缓声开口,暗自祈祷着自己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维诺带人撤离,撑着中尉的手臂抬起头,眼里显出些嘲讽的凉意。 “这就是我的侦查结果,军务大臣先生。如果你不信任我的军事素质,自然可以派一队人进去查看,我有些疲惫,就先回去休息了。” 士兵们立刻自发地让开一条路,护送着满身硝烟的元帅登上了条件最好的指挥车。 马修的司机也自动自觉地跳下来,中尉扶着戴纳在副驾驶坐稳,就接手了司机的位置,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在滚滚的尾烟中,马修的面庞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真是太惊险了,元帅,您居然真的敢和他赌……” 后视镜里都已经看不到军队的影子,中尉才终于松了口气,侧过头轻声开口,心口却骤然缩紧。 元帅无力地靠在座位上,脸色比之前还要更加苍白,似乎似乎全靠着安全带的束缚才没有倒下去。 他的眼睛紧闭着,神色间已经显出些难掩的痛苦。 中尉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打开了自动驾驶模式,小心翼翼地扶上元帅的肩膀。 戴纳的身体忽然爆发出一阵痛苦至极的抽搐,鲜血冲破他紧闭着的唇齿,洒落在板正的军装上。 在决定要出来的时候,苏时甚至没有办法自主站立,更不可能支撑得住和马修说上这么多的话。 为了能够周旋出众人安全撤离的时间,他使用了【保命大礼包】里的兴奋药剂,现在副作用终于尽数爆发了出来。 “元帅——!” 中尉的双目骤然通红,慌忙想要扶住他,却忽然瞥见了元帅唇角释然的清浅笑意。 那样的笑意,叫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努亚,不必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就是个很好的节点了,他用最后的生命守护了主角安然脱险,对剧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评等一定会有所提高。 知道实情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现在的经验点,已经是他所能拿到的极限。 苏时声音低微,他的生命值正在副作用的效果下飞速下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住中尉颤抖着的手腕。 “帮我和维诺道个歉,我还是没有守约。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他,以后不会了……” 他的意识和力气一起飞速流逝,终于低垂下头,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不,元帅,不会的,您不会死的……” 中尉哽咽着抱住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支药剂,含着泪替他注射进身体里。 这是皇室才有的珍贵药剂,可以解开人体的基因端锁,并且以此为媒介重新催发生机。 维诺那时候其实是真的进入了假死状态,所以才会被特伦斯政府仓促转移,正是注射了这种药剂,才会奇迹般的起死回生。 皇室一共有三支药剂,在维诺身上用掉了一支,剩下的两支都还在负责配合行动的中尉手里。 原本只是因为没来得及同维诺接头,还没有机会还回去,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地派上了用场。 这种药剂一定极端珍贵,但只要能挽救元帅的性命,他宁肯在一切了结之后自裁谢罪,也一定会把它用在元帅的身上。 中尉不敢有片刻耽搁,注射过药剂就立刻切换回手动驾驶,以最高时速向政府大楼不顾一切地狂飙。 元帅被以最快的速度送进了抢救室。 一天一夜的抢救,戴纳的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下来,被转入高级病房,总统亲自配给了最专业和周全的陪护。 苏时从昏沉中醒来。 自己大概已经到了新世界,不如趁机会查看一下上个世纪任务评等和经验点,再了解自己的新处境。 想到自己最后机智的当机立断,苏时的眼里就显出些欣慰的笑意,放松地舒了口气。 点开世界回顾,他的神色却忽然一僵。 苏时的目光怔忡地凝在虚空,恰好有人推开门,在他恍惚的视线里一步步走了过来。 来人穿着白大褂,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还带了一幅厚重边框的眼镜。 却依然遮掩不了那双眼睛里灼烈滚烫的暗色流光。 对方将门反手关上,一步步走到苏时面前,抬手抚上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身体前倾到他耳侧,语气极柔和,却像是藏着几乎迸裂的炽热岩浆。 “戴纳,最后一次骗我……是什么意思?” 9、伟大的背叛者 苏时的心态终于崩了。 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居然还是没能顺利脱离世界,甚至还一睁眼睛就又被主角逮了个正着。 胸口憋屈得喘不上气,胃里也一抽一抽疼得厉害。苏时闷不吭声地低下头,难过得一点都不想说话。 维诺原本只当他心虚,沉默着等了一阵,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蹙紧眉扶住他的肩,半蹲了身子迎上对方的目光,心口忽然莫名的一沉。 “戴纳……” 他原本以为戴纳会继续顽抗到底,甚至是像以往一样重新凌厉下神色,用早已习惯的冷淡高傲来将他们的距离强硬拉开。可他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记了对方现在的身体状况。 大概是因为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戴纳甚至没有精力和他对峙,只是低垂着头撑住床沿,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病号服稍有些不合身,显出肩膀过于消瘦的轮廓,叫他的身形似乎比之前所见更加单薄。 单薄得叫人胸口蔓开无声酸楚。 更叫他喘不上气的,是那个人眼眶里泛开的极淡血色。 他从未想过戴纳也会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那个人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大都是高傲淡漠的,神色清冷得几乎叫人体内的血液也跟着冻结。有时也会显出沉静温和,会朝他淡淡地微笑,转身却分分钟就把性命一声不吭地豁出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双眼睛里居然也会氤氲开朦胧的水色。 苏时含泪憋了一阵,才终于把崩了的心态重新收拾好,抬起头正要开口,却忽然落入了个极温暖的怀抱。 “对不起……” 维诺将他揽进怀里,力道放得柔和又轻缓,抬手慢慢拍抚着对方消瘦的脊背:“我知道,一直都很辛苦,是不是?” 当然是,辛苦得都快哭了。 刚整理好的心绪就被突如其来的温柔安抚重新搅乱,苏时委屈得胸口都在发疼,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终于把眼里的水汽憋了回去。抬起头要说话,忽然被维诺温柔地吻上唇畔。 “对不起,戴纳,对不起……” 维诺一遍遍重复着道歉,嗓音低沉柔和,一下接一下地拍抚着怀里紧绷着的身体,胸口蔓延开幽微无言的痛楚。 在他有战友作伴,有理想指引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戴纳才是真正的踽踽独行。 一个人隐没在黑暗里,背负着来自同伴的骂名和误解,究竟会是多大的压力,他根本无从想象。 戴纳不是自作主张,也不是一意孤行。他只是习惯了独自面对所有的危险,习惯了一个人站出来,将所有人都护在身后。 可他也同样是个普通人,也会觉得疲倦,觉得压抑,也会在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流露出不肯轻易显露人前的脆弱。 他还有眼泪,他还是想活下去的。 只是太久都没有人陪伴照料,没有人可以叫他放得下心去依靠,所以几乎已经忘了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以后不会了,戴纳。我发誓,再也不会叫你一个人。” 维诺轻柔地吻上他苍白冰凉的嘴唇,迎上那双眼睛里怔忡的光芒,眼里洇开柔和温然的笑意。 “既然维诺已经死了,我现在不出现在起义军中反而是最好的。我会给自己找个新身份,陪在你身边,一直到胜利的那一天……” 剧情的转变来得太快,苏时措手不及地瞪圆了眼睛,错愕地抬了头望着他。 原本清冷到几乎有些淡漠的人,忽然露出这样惊讶的神情,就再也没了半点平日的气势,反倒叫人觉得格外可爱。 维诺不由轻笑,抬手温存地抚上他的脸颊,指间摩挲过他柔软微翘的发尾:“怎么,不愿意吗?” “可是我身边很危险,维诺——” 戴纳仓促开口,试图扭转越发不妙的局势,却才说了一句就被维诺抬手按在肩上,浅笑着温声开口。 “别担心,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他们就算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居然会回到戒备最森严的政府大楼里面——你也说了,有人在盯着你的位置,这种时候的刺杀暗害绝不会少,光是努亚一个也照顾不过来你吧?” 好极了,现在连被刺杀的机会都不给了。 苏时眼前一黑,无力地栽倒在维诺宽阔的肩膀上。 看着怀里的青年难得任性的举动,维诺眼中笑意更浓,抬手温柔地落在他额顶,力道轻缓地揉了两把:“快点把身体养好,知道吗?” 不能不说,这个拥抱倒还是足够舒服的。 苏时心如死灰,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勉强安慰了自己一句。身体绷紧片刻,终于自暴自弃地靠进那个始终在等待着他的怀抱里面。 总会有别的办法的,百密总有一疏,就算这两个人真要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他也不信自己就没有找死的机会。 从这一天起,苏时就被两个人给严密地监视了起来。 食物都是被精心烹调过的,原本板正规矩的衬衫也都被换成了舒适温暖的衣物。政令公务有维诺殿下帮忙处理,兢兢业业的戴纳元帅被彻底剥夺了呕心沥血的权利,只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老老实实养起了身体。 “我到现在都在奇怪,他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混进来的……” 已经没有余力责备忠心耿耿的中尉,苏时靠在床头,抬手叫他给自己输液,忍不住蹙了蹙眉:“那么多人,居然就没有觉得他不对劲的吗?” “在您被绑架之后,马修曾经弹劾元帅的卫兵防备疏忽,想要趁机把人换成他的心腹。我奉命挑选新卫兵,挑了几个他的人在外围,顺便也把维诺殿下一起挑了进来。” 中尉温声开口,熟练地把针头埋进他的手背,又把一杯热可可塞给他:“要慢点喝,您的胃不好,还得养一阵才能好好吃东西。维诺殿下改变了外貌,虹膜和指纹也都做了伪装,您放心,身份识别不会有问题的。” 每次都把正事和胁迫自己休养的话一起说,连想要蒙混过关,假装没听见都做不到。 苏时悻悻叹了口气,将身体向后靠了靠,捧着热可可抿了一口:“努亚,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这些日子自己这个中尉倒是和维诺走得很近,虽然猜得到这两个家伙大概是在千方百计地阻挠自己完成任务,苏时却依然还是隐约感觉到,他们似乎还在背着自己计划别的什么事。 维诺那边是没什么办法突破的,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中尉的身上了。 苏时漫不经心地抿着热可可,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中尉回话。疑惑地抬起目光,却发现素来坚毅沉稳的中尉居然红了眼眶,连身体似乎都在隐隐发抖。 自己似乎撞破了什么挺不得了的事。 苏时心中微动,忽然来了兴致,半撑起身朝他招招手,耐心地示意对方坐在床边:“说吧,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他的语气很柔和,似乎还带着温然轻松的笑意。 中尉抬起头,迎上他温和甚至疑惑的目光,始终压抑着的痛楚不容忽视地从心底翻涌上来,叫他忽然忍不住哽咽。 “元帅,我去了军事学院,找到了被您的老师封存起来的绝密档案……” “你还真去了?!” 苏时心里一沉,猛地坐直身体。 那是他唯一的黑历史,没想到那个疯子老师居然没有毁掉。 一旦那段绝密档案被找出来,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被老师打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崩溃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惨状。 不难想象,一定会让他威风凛凛的元帅形象大打折扣。 苏时越想越头痛,抬手揉着额角,眼里居然难得地显出些慌乱。 “您果然早就知道……” 看着他神色的变化,中尉心口几乎滴血,忽然用力地攥住了元帅的衣袖,胸口激烈起伏:“您早就知道,您注定不可能活得过三十岁——是不是?” …… 苏时愕然抬头,眼里迸射出惊喜的亮芒。 他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他离三十岁只差不到半年,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好的事,也就犯不着这么火急火燎地想办法找死了。 被元帅眼中的灼人的光芒刺得胸口发酸,中尉错开目光,声音喑哑低沉。 “我都已经知道了,您的老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您的能力,既对您报有希望,却又担心您会真的被特伦斯政府所笼络。所以从一开始就已经给您注射了一种被开发用于暗杀的特殊药剂,无论您的任务是否成功,都注定不能活得过第五年。” 苏时那时候已经被打得七荤八素,还真没注意到自己被注射了什么药剂。微讶地听着中尉的话,脑海中已经飞速构思起了可以用这件事来做的文章。 看着他仿佛事不关己的淡漠平静,中尉眼中已经漫过些血色,胸口急促起伏。 “您应该早就有感觉了!注射药剂之后,您会越来越虚弱,体力会越来越差,身体的反应会越来越跟不上您的战斗意识,所以那时候您才会被维诺殿下轻松挟持……” “不,那时候我只是——” 苏时下意识反驳一句,又本能地不愿承认自己确实是打不过,稍一停顿才哑然轻笑:“我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和他动手……我的身体其实没那么差,努亚,是你想得太多了。” 原来系统安排得这么周到,早知道他就不在找死这件事上花这么大的力气了,早点把精力放在经验点上,兴许还不至于损失这么大。 想起自己白白浪费的大好机会,苏时不无遗憾地轻叹口气,眼中不由闪过些郁闷不甘。 中尉含着泪低下头,攥着他的衣袖不撒手,恨不得用上了想要留下什么的强硬力道。 苏时也没了脾气,无奈地扶住他的肩膀,稍使了些力气晃了晃:“努亚,好了,打起精神来。事情既然已经不可挽回,你这样又有什么用?既然知道了我的事,就记得帮我保密,这次千万不能告诉维诺了,知道吗?” 听了他的话,中尉下意识抬起头想要开口,迎上元帅认真的目光,却最终还是仅仅瞥了一眼屋角,沉默着点了点头。 苏时这才放心,美滋滋靠回床上,考虑起了该怎么好好利用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监控屏幕前,维诺手中的杯子已经四分五裂。血色被清水冲淡,滴滴答答地冲破桌面又重新汇聚,他却始终一无所觉。 他的眼前已经被水汽朦胧成一片,却依然鲜明地落着刚才在监控画面上看到的那一幕。 戴纳是不甘心的。 他有遗憾,有挣扎,只是从一开始就被规定了结局,所以早就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和心力。 可那双眼睛里依然写着不甘和不屈,即使已经被这样不公地对待,那个人却依然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希望。 他相信,戴纳一定是想活下去的。 10、伟大的背叛者 “他睡下了吗?” 终于整理好心情,维诺才来到卧室外,就和轻手轻脚出门的中尉撞了个正着。 望着对方眼中依然不及散去的些许血色,中尉轻轻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您都听见了,维诺殿下。” “都听见了。” 迎上中尉稍显复杂的目光,维诺微微颔首,等到对方几乎要与自己擦肩而过,才终于沉声开口:“在这之前,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件事。” “那时候元帅的情况还没有稳定下来,我也不愿草率地说出来,叫您因此而更加烦心。” 中尉站定回身,望着对方暗沉的双眼,深吸口气抬起头。 “我知道您心里一直有个结,维诺殿下,元帅也一直知道。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辩解什么,在我刚开始跟随他的时候,他曾经做过噩梦,在梦里一直说对不起,一直哀求他梦中的那个人——不要逼他。” 维诺瞳色愈深,垂在身侧的双拳攥得死紧,整个人几乎已经凝成一尊雕塑。 望着他的反应,中尉的眼里显出些哀伤,声音轻忽下来:“我知道您很尊敬那位老师,可元帅原本是可以很好地活着的,是可以和你们一样,成为受人敬仰的英雄,光明正大地活在太阳光下的……” 已经与黑暗同行的人,不会再有彻底归于光明的机会。 这一点,他们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 “我一定会想办法……” 维诺缓声开口,语气压得极低沉,甚至已经隐约显出些喑哑的血色:“我会为他正名,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真正的英雄。我会把他带回到阳光下,他会好好活下去,他一定能好好活下去,我保证。” 中尉没有答话,只是朝他举手敬礼,沉默着一直目送他进了门,才终于忍着泪快步离开。 维诺放轻动作推开门,戴纳躺在床上沉沉睡着。 他的一只手还放在外面打着吊针,被子好好地盖到肩头,眉宇间依然有些虚弱倦怠,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可可香气。 维诺没有惊动他,只是缓步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里坐下。 也只有这样安静地熟睡着,这个人才终于彻底卸去了所有的防备。神色显得无辜又柔软,黑发散落在额间,苍白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薄汗。 监视器里的画面似乎还在眼前,维诺的胸口几度起伏,才终于重新归于平静,替他轻柔地拭了额间的细汗。掌心无意间划过对方的眼睫,带来极隐蔽的酥-麻触感。 戴纳似乎隐约感觉到些许异样,下意识蹙了蹙眉,却依然没能立即从深沉的睡梦中脱离出来。只是本能地偏了偏头,皱了眉不情愿地低声嘟哝一句别闹,又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几乎就隐约显出了些极干净柔软的少年模样。 维诺呼吸微屏,忽然想起中尉离开时的话,极强烈的痛楚忽然后知后觉地自胸口炸开。 像是被一把匕首狠狠刺入胸口,毫无章法地搅动刺戳,痛楚跟着血脉蔓延,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仓促地咽下那一声闷哼,维诺无声地弯下腰,伏在那个人熟睡着的床沿,胸口疼得几乎喘不上来气。 他们曾经只是同学和战友,他从来不曾试图更深入地了解过对方,也不知道那时的戴纳在没有任务和训练的时候,在那些最真实和放松的私下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直到现在,他才隐约窥见了当初的那个少年。 只是因为更加擅长用沉默来守护内心的赤诚,只是因为更能坚强地撑过孤独和黑暗,所以就不能再有任何自主的选择。 他甚至或许都从没来得及被问过,究竟是不是愿意从此隐没黑暗背负骂名,是不是愿意亲手击毙自己的老师,是不是愿意从任务的开端,就进入生命的倒数。 五年的时间,这个人的肩上究竟都背负了多少东西,被自己所挟持的时候,他的心里又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冰凉的泪水无声落在被角,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维诺终于再也坐不住,身体从椅子上无力滑落,跌跪在戴纳的床边,将额头用力抵在手背上。 他知道的太晚了,他甚至也无法保证——即使集合皇室所有的力量,究竟能否足以挽留住这个人的生命,假使真的能挽留住,又究竟能留下多久。 即使真的能叫对方活下来,他也终究无从弥补这些太过深刻的伤害了。 睡得终归不大安稳,苏时低咳了几声,恍惚着睁开眼,就被跪在床边的人吓了一跳。 感觉到对方手臂上传来的微弱力道,维诺猛地抬起头,就迎上了戴纳茫然受惊的目光。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维诺哑然轻笑,努力叫自己的神色和缓下来,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你这几天的情况忽好忽坏,可把我吓坏了,趁着努亚不在,在你这里歇一会儿。” 听他没有问起自己刚知道的那件事,苏时才稍松了口气,无奈地摇头失笑:“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是来通知我起义失败的……” “戴纳,你就只想着起义会不会成功吗?” 维诺忽然温声打断了他,目光定定落在对方苍白柔和的笑容上,声音隐约透出些喑哑。 究竟是怎样才能释怀那些不甘和委屈,怎样才能面对着死亡的临近轻松地笑出来,他根本无法想象。 苏时眨眨眼睛,迎上对方愈发深沉的目光,讪讪低头咧起嘴角,好声好气地承认错误:“好了,我知道还要好好养身体,不生气了行不行?” 经过几次的斗争与反斗争,苏时已经深谙反抗越激烈镇压越强硬的规律。要想让这两个人不再像盯着囚犯一样轮流盯着自己,还是需要态度良好地承认错误积极配合才行。 有了系统颁发的必死金牌,苏时的心态也好了不少,现在已经放心地把目标转向了保住经验点和协助主角完美完成任务的新方向上。 语气诚恳地承认了错误,却发现对方的神色没有转暖的趋势。苏时有些疑惑,才要再开口,唇上却忽然被覆上一片温热,把他要说的话也一并堵了回去。 维诺吻上他的唇,呼吸粗重急促,眼前已经难受得一阵阵发黑。 这个人居然还在笑,还在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他好脾气的道歉——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明明从一开始就承受了一切的委屈和不公,可那双眼睛里却只有看不透情绪的温和从容,甚至已经再找不到半点那时瞥见的不甘郁色。 他没有办法就这样坦白地承认自己关注过度的监视行为,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落在那个吻里。直到对方的身体因为缺乏空气而软下来,无力地跌进他的臂弯,维诺的情绪才终于稍稍平复。 苏时急促地喘息着,一贯苍白的脸颊上难得地泛起些血色,精疲力竭地靠在对方的手臂上,轻咳着笑出了声。 “我明白了,原来是要我想这个……我的殿下,咱们的正事还没干完呢。等咱们把新国家建立起来,有的是时间忙活这些儿女情长的事,这么着急干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刚刚结束亲吻而比平时稍显低哑,又带了些鼻音,就尤其显得柔和温糯。 那一声“我的殿下”叫得轻快又温和,反而透出意外的亲昵。戴纳罕有这样叫他的时候,维诺的心口一跳,本能地握住了对方打着点滴的手:“你会陪我到那时候吗,戴纳?” “说不定,你的动作最好快一点,我脾气可急得很。” 苏时轻笑着开口,语气依然温和,像是只在说一句极普通的调侃。 维诺却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痛楚依然不依不饶地盘踞在心口,维诺迎上他的目光,也柔和了神色浅笑起来,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倾身在额上落了个轻吻:“我答应你,戴纳。三个月之内,我会叫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 “真的?这么快吗?” 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希望完成任务,苏时惊喜地抬起目光,望向神色笃然的维诺。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最纯净的期许和向往,几乎像是个从未沾染过黑暗的孩子,干净得叫人心里溢满了最无力的酸楚苦涩。 维诺忍住眼底的酸涩,抬手按上他的头顶,含笑耐心地揉了揉:“当然是真的,我保证。” 自己的死讯是瞒不住的,经过这几天的发酵,无论是皇室还是民众间都应该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加上起义军的暗中引导,大规模的叛乱起义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他已经筹谋良久,现在又多了来自戴纳的期望,绝不会叫这件事出现任何意外。 保证无疑是有用的,眼前的人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微仰了头望着他,轻轻挑起唇角,苍白的眉眼间就绽开心满意足的笑意。 看着他的眉眼舒展开,维诺眼里也浸润过些许暖色,抬手将他揽进怀里。 “就快了,戴纳,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会告诉所有人你这些年来的牺牲和守护,你很快就可以站在阳光下,接受你应得的赞颂,好不好?” 苏时的笑意忽然凝在了眼底。 “不,维诺——你听我说,我要的不是这个……” 11、伟大的背叛者 “可是我想要。” 维诺直起身望着他,眼底折射出对方眼中的紧张不安,耐心地温声引导:“戴纳,你一直都在守护光明,不要害怕它。” 不害怕才怪。 眼看着自己的经验点已经被插上了翅膀,苏时心口跳得厉害,用力攥住维诺的手腕,胸口止不住地急促起伏:“不——维诺,你不能这么做……” 他的神色实在太过紧张,连针头也被力道过大的动作挣开,在手背上划下了一道刺眼的血迹。 维诺微蹙了眉,把反应似乎过大的人揽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又握住他的那只手,替他把手背上的血珠擦干净:“别害怕,究竟有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 他罕有这样温声细语的时候,语气难免显出些生疏的僵硬,却还是带着足以叫人平复下来的温暖力量。 主角是能讲清楚道理的,只要自己好好找到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对方未必就不会考虑自己的心情和态度。 苏时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不无心虚地将目光错开,谨慎地拉出了自己刚捡来的挡箭牌:“维诺,我和老师发过誓,我所做的事,一辈子都不能叫别人知道……” 他是记得维诺对那个疯子老师的敬仰的。就因为自己射杀了老师,这个人已经和自己不死不休了五年,如果不是这一次不小心落在了自己手上,估计最后的结局也就是自己哪天运气不好,被对方一枪送回主空间去。 ——现在看来,自己当时居然还会把这种结局评价为“运气不好”,实在是太肤浅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如果是那个人的遗愿,大概也是足以说服维诺的。 苏时信心满满地盘算着,对方却迟迟没有开口,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维诺的眼底似乎燃烧着他所陌生的暗色火焰。 他的心口一跳,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他们曾经相对过很多次,无论是友好和睦还是针锋相对,即使是被维诺在几百米外一枪撂倒,再或是被勒着脖颈挟持得动弹不得,他都从来没有真正觉得对方有多可怕过。 只有这一次,那双眼睛里的暗色火焰,居然叫他隐隐生出了些许寒意。 “维诺,我——” 难道维诺对老师的狂热崇拜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自己这样提起来,都觉得无法忍受? 苏时心里有些没底,抿着嘴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忽然熄灭,只剩下极温柔的哀伤无奈。 慑人的气势也同时悄然消散,维诺温柔地拢住他的发尾,轻缓地揉了揉。 “你不必为老师活着,戴纳。从现在起,他说的话你都不必再听,你有权利为了你自己而活,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不惜一切帮你完成,明白吗?” 不可能,自己要是说想要背着锅送死,对方愿意帮忙才怪。 苏时闷闷不乐地移开目光,难过地不肯应声。 望着他似乎早已麻木的反应,维诺眼底渐渐漫上无力的黯然痛楚。 戴纳只是提起老师都会被吓得隐隐战栗,只怕恐惧和服从早就已经植入他心底深处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才会叫一个人彻底毁却心志习惯忍耐,接受这样残酷的安排,甚至生不出半点要反抗违逆的心思。 即使老师早已过世,却依然牢牢控制着戴纳。如果自己没有碰巧撞破这一切,戴纳或许就会按照老师的安排,沉默着完成最后的守护,沉默着背负骂名误解,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可他既然已经撞破了,就不可能再放任这样的结果发展下去。 “没关系的,戴纳,没关系。就像你说的,我们先把正事做完,这些都还可以慢慢商量。” 过于强硬的改变对方显然无法接受,只能想办法因势利导,先保证戴纳活下去,再慢慢引导着他心底的不甘和希望彻底释放出来。 维诺将他重新揽进怀里,耐心地轻轻拍抚着,轻柔的细吻落在对方眉宇和鼻廓,也将原本苍白冰冷的皮肤染上一层极淡的血色。 “我还需要你的帮忙,戴纳。等到大起义爆发,我就会回到起义军中去,领导大家推翻特伦斯政府。我依然需要你在政府中的内应,也需要你帮我照顾我的家人。你会让我没有后顾之忧的,对吗?” 听到熟悉的任务,怀里的人目光重新亮起来,无声地抬起头望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维诺心口蔓开一片酸楚,却依然浅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抚了抚戴纳柔软的发梢:“没关系的,我们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皇室虽然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财力也大幅衰落,却毕竟还有着深厚的底蕴,依然有不少在外面千金难求的药剂。虽然比不上之前几乎能起死回生的神迹,却也至少能有效地改善身体状况。 只要维诺会对皇室刻意照拂,他就能顺理成章地代表皇室予以回报,只要有了那些药剂,无论如何也有办法延续对方的生命。 戴纳的身体还很虚弱,只这一会儿就又有些打不起精神。维诺小心地扶着他躺回去,又柔声嘱咐了几句好好养身体,才把守在外面的中尉换了进来,嘱咐他重新替元帅把液输上。 中尉才进了屋,那个人就又恢复了平时的温然从容,迎上中尉急匆匆的担忧目光,还含笑调侃了两句。 维诺守在门外,听着耳机里传来的轻声笑语,眼中的光芒渐渐坚定,沉默着快步离开。 他要让戴纳好好活下去,可以这样轻松地说笑,可以生活在阳光下,可以永远和他一起守护着他们所付出鲜血和泪水的国家。 他必须做到。 维诺的判断很准确,两天之后,起义就在首都爆发,不过三天的时间,就浩浩荡荡地点燃了整个国家。 在起义爆发的第一天,戴纳就临危受命,紧急结束休假回到总统府,全权负责指挥军队镇压起义。 没人管的苏时立刻恢复了一贯的作风,和维诺打了个招呼,等到对方一离开首都境内,就开始对着起义军所谓的聚集地狂轰滥炸,转眼就把几个已经撤空的根据地轰成了一片废墟。 “他真这么做了?” 听到卡特的汇报,维诺的目光沉下来,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情报。 他明白戴纳这样做的用意,首都有对方坐镇,从来都没有被划为起义军的主战场,甚至在打响了第一炮之后,起义军就已经尽数撤出了首都。 而戴纳这样做,无疑会让民众误以为政府军不由分说地绞杀了起义军。民众的愤怒和不满已经得到了顶峰,如果再有这样惨烈的消息作为引信,一定会将局势最大规模地引爆。 可这也就同样意味着,戴纳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会更加残暴冷血,民众对于政府的怒火,会将戴纳也一并牢牢捆绑在战车上。 “维诺殿下,戴纳前辈这样做是最正确的选择。不仅可以暂时用首都暂时的和平来麻痹特伦斯政府,叫他们不及反应,也会叫民众的情绪更加激烈。大伙儿都已经撤离了,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损失……” 看着他过于激烈的反应,卡特迟疑着低声开口,维诺却已经将情报放下,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夜莺,你先出去吧。” 他当然都明白,可他如果能再早一点明白就好了。 独自回到暗室里,维诺在桌边站了半晌,还是打开了监控的画面。 办公室里,苏时正披着外套伏在桌前,小口抿着杯子里的热可可,全神贯注地在本上写下一行行工整的字迹。 “元帅,休息一会儿吧。” 中尉替他把灯调暗,不由分说地收起笔记本放在一旁,朝他探出手臂:“您的身体不适合过于消耗体力的工作,现在是休息的时间了,我明早会早一些叫您的。” “我怎么觉得自从和维诺混在一块儿之后,你就越来越不怕我了。” 苏时哑然轻笑,妥协地按着他的手臂撑起身,闭上眼睛忍过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世界重新恢复清明时,已经靠在了中尉的肩上。 “不是因为维诺殿下,元帅。是您对自己的身体都已经毫无信心,所以我说的话才像是越来越管用了一样。” 中尉闷声开口,将他披着的军装放在一旁,扶着他在一旁的行军床上躺下:“元帅,维诺殿下迟早会胜利的,您其实只要控制局面,不是必须这样耗费心力——” “他当然会胜利,可如果他不能尽快叫大家的生活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无法彻底赢得民众的信任的。” 抄剧本抄得头晕眼花,苏时疲倦地舒展着酸痛的身体,侧过头温声和他解释着自己的用意。 “那些残暴的政令,大都是从我手里被执行下去的。特伦斯政府不会有人关注它们究竟有多少条,内容都是什么,如果我能尽快把它们整理出来,维诺就会更加有的放矢,要改变它们也会变得更容易,你说对吗?” “我只知道……您亲手写下的这些东西,在国家重新颠覆之后,就会成为您铁证如山的罪证。” 中尉不为所动,声音隐隐显出些低哑:“元帅,胜利很快就会到来,您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那时自己要怎么办吗?” 怎么办,当然是背着锅抢过便当就跑。 苏时眼中不觉显出些向往,却又想起了自己屡战屡败的惨痛经历,迟疑片刻才重新凝聚起信心,垂下目光淡淡笑了笑。 “等到那个时候,我就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藏起来,安安稳稳地过完我剩下的日子。你们也不要找我,让我好好歇歇,好不好?” 中尉哽咽着摇了摇头,想要替他把被盖好,窗外却忽然传来激烈的轰响声。 早就和起义军通过气,这个时候不该有什么抵抗才对。苏时猛地撑身坐起,忍下胸口翻覆的血气,卫兵已经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元帅!是自发抗议的普通民众,他们正在用民用武器朝总统府开火,还宣称在总统府里埋了炸-弹,请您尽快撤离!” 12、伟大的背叛者 强烈的恐惧从心底滋生,维诺眼前一黑,深吸口气稳定下狂跳的心脏,毫不犹豫地按下通话器。 “夜莺,立刻给我准备一辆车,我要回去。” 卡特是个聪明的青年,虽然不明白维诺殿下为什么会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但还是听出了对方语气的异样。没有过多追问,应了声就立刻去吩咐人准备。 结束了简短的通讯,维诺的胸口依然激烈起伏着,怀着微弱的希望看向屏幕。 戴纳被中尉搀扶到门口,却又挣扎着推开对方的扶持,回到桌前取过那个笔记本,用力塞进中尉的怀里。 两人才往外走了几步,就又遭遇了第二波攻击。声波的攻击无孔不入,戴纳勉强走了几步,身体就无声无息地颓软下去。 卡特把车停在了门外,维诺没有带其他人,跳上车将油门踩到最底,朝首都不顾一切地赶回去。 他才来得及看到那个人带着笑意计划着未来,才来得及看到那双眼睛里露出温柔的向往光芒。 原来戴纳喜欢平静的生活,原来他只希望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可就算这样也很好。 他甚至已经在那一刹那想过,等到建立国家之后,把政府的监督和分权系统重新完善,就放下所有的责任和荣誉,带着那个人一起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他们可以做很多像普通人一样的事,可以养几匹马,几条狗,一起懒洋洋地看着夕阳落山。 无论那个未来究竟是什么样,他都会想办法把它变成现实,然后送到戴纳的面前。 可这样的念头才刚成型,他还没来得及想好他们要住在哪里,要置办些什么,就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再一次倒了下去。 一次接一次把速度提升到极限,维诺不敢去思考,任何可能都叫他恐惧得喘不上气。 他只是必须赶回去。 有人在等着他。 “元帅!” 仓促地架住元帅无力栽倒的身体,中尉急声开口,停住步子焦急地等待着他缓过来。 苏时眼前黑了一瞬才重新复明。这个身体已经十分破败,胸口闷得要命,低低咳了几声,抬手一捂就是一片鲜红。 “我不要紧,努亚,我们不能走,先去伊莎顿宫……” 特伦斯政府不会带着皇室一起撤离,外面闹得越凶,就越可能被政府所利用,反而误伤到伊莎顿宫里面的皇室成员。 维诺既然拜托了他帮忙照顾好家人,他就必须立刻赶去调动军队,强行把皇室一起护送离开才行。 想起那双黑色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苏时无力地挑了挑嘴角,任凭中尉扶着自己上了车直奔伊莎顿宫,靠在椅背上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其实不是任务必须完成的范畴。 他早晚都是要叫维诺失望的,今天的选择,或许就是他所能做出的所有补偿了。 有了元帅亲自坐镇,乱成一团的伊莎顿宫终于渐渐有序下来。 戴纳始终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消瘦的身影依然隐没在厚重的披风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撤离。 炮火在他身后的夜幕里交错不停,耀眼的亮芒映在他的眼底,叫所有人都莫名地生出些信心,原本慌乱的心绪终于重新稳定。 皇室的成员被逐一护送到安全的地下避难所,珍贵的藏品也都被妥善安置,甚至还带上了足够的清水和食物。 “元帅,他们都已经撤离了,我们——” 中尉上前一步,才要扶着他一起撤离,地面却忽然激烈地震动起来。 爆炸似乎就发生在眼前,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屹立了几百年的伊莎顿宫伴着巨响轰然倒塌,砖石飞溅烟尘弥天。 苏时被中尉猛地扑倒在一处掩体后面,勉强躲过了爆炸的余波,心口却依然泛开一片麻木酸涩。 “是伊莎顿宫,他们引爆了伊莎顿宫!” 远处隐约传来激愤的怒吼声,苏时感觉到自己被中尉扶起来,在一片烟尘里,握着武器的民众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眼前的人们都充斥着暴怒的情绪,显然将他们两人当作了引爆伊莎顿宫的罪魁祸首。 密道已经封闭,所有的皇室成员都已经被尽数送走。伊莎顿宫只剩一片废墟,他们没有任何为自己争辩的机会。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捡到天上掉下来的锅,一定是系统觉得自己混得太惨了。 苏时哑然轻笑,半跪着撑起身体,极轻地咳了两声,望向身侧的中尉:“这次我恐怕要连累你了,努亚……” “我很高兴能被元帅连累,要是元帅每次都愿意连累我,我就更高兴了。” 中尉平静地应声,继续耐心地搀扶着他站起身,抬手轻松制住一个含怒冲上来的青年,一推就叫他身不由己地退了回去。 “好了,总不能就在这里打架,等我想个办法……” 苏时哂然一笑,在烟尘中撑起身,朝被怒气冲昏了理智的人们平静地迎了上去。 “这里布置着不止一处炸点。” 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来,带着从容的矜傲冷淡,在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冷酷的政府军元帅。 “你们如果想活下去,就先不要对我动手,带着我离开这里。不然的话,这里就会一处接一处地变成你们眼前的样子,你们也一样,谁都别想出得去。” 人们果然被他的话拖住了步伐,迟疑地望向面前依然神色高傲的元帅。 “别想吓住我们,我们才不信你的阴谋!” 先前冲上来的青年面色涨红,凶狠地大声吼着:“戴纳!是你这个政府的走狗谋害了皇室,你是坎塔帝国的罪人!我们现在不杀你,也迟早要把你吊起来,让全国人民都看到你的狼狈死状!” 中尉眼中迸出烈火,胸口激烈地起伏着,上前一步几乎就要开口,却被苏时轻轻按住肩膀。 “可是——元帅!” 明明付出得比谁都要多,却偏偏不能为人所知,甚至还要被无知者所唾骂伤害。 中尉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猛然转过头,接下来的话却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元帅只是静静站着,脊背锋利成属于军人的笔挺高傲。他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任何不甘怒意,眼里似乎有些欣慰,却又像是带着淡淡的怅然自嘲。 “那正是我期待的结果……” 中尉的眼眶忽然发烫,那双眼睛里清浅的笑意封住了他的喉咙。 没有料到这个以冷酷闻名的元帅居然当真放弃了所有抵抗,人们反倒不敢立刻上前,迟疑地交换着目光,警惕地提防着对方是否有什么新的花招。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稍显低哑的沉稳声音,打破了这一片近于僵持的寂静。 “可那绝不是我想要的,戴纳。” 苏时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 维诺从人群中大步走出,他已经不眠不休地赶了一路,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意,面色也难掩高度紧张后的疲惫暗淡。 可他的目光依然一错不错地凝在对方身上。 身边的人群认出了他,兴奋惊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维诺却像是全然不曾注意到,快步朝着苏时走过去,将他一把扯进了怀里。 苏时的身体早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还能这样站立的时间都要论分钟计,自然没有余力再反抗他的力道。 “维诺殿下,就是他引爆了伊莎顿宫,谋害了皇室的成员!” 看到维诺的反应,人们不由生出些骚动,为首的青年急切地上前一步,试图和这位殿下解释着戴纳的罪大恶极:“他是政府的走狗,您不要被他迷惑了!” “你们是亲眼见到他引爆这里的吗?” 怀里的人冷得要命,抱在胸口都冰得叫人喘不上气。 维诺扶着他回身,望向下面的人群。他的语气平静而沉稳,揽着那个人的手臂上却已经带了不容违逆的力道。 他不会再叫戴纳这样逃避下去。一个国家的建立,从来都不是必须建立在一个人的牺牲之上的。 戴纳身上肩负着的已经够多了,无论是为了多伟大的目的,都不该叫一个英雄这样无声无息地湮没在黑暗里。 青年一时语塞,支吾着后退两步。 他们冲进来的时候爆炸已经结束,只是看到了这两个人出现在这里,出于惯有的恨意,不由分说地认定了是戴纳引爆了伊莎顿宫。 青年抬起头,鼓起勇气怯懦开口:“可是——维诺殿下,他没有否认……” 维诺极轻地叹了口气,侧回身望着戴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迎上他的目光温声开口:“戴纳,你是来转移皇室成员,叫他们避难的,对吗?” “我——” 在看到主角出现的时候就知道不妙,苏时抿了抿嘴,才说了一个字,就被维诺抬手轻轻按在唇上:“想好了再回答,你答应过,以后再也不会骗我的。” 就算真想骗,也总不能就这么当面一口咬定自己确实把对方的父母兄弟都给炸上了天。 苏时被他按着嘴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终于在那张脸上看到了难得任性鲜活的反应,维诺绷紧了一晚的心情也稍稍松懈,眼里浸润过些许柔和的暖色,抬手安慰地抚了抚对方帽檐下露出的发尾,极轻地舒了口气。 “你记得我拜托你照顾我的家人,为什么就不记得我要你照顾好自己呢?” 苏时的目光闪烁,心虚地微侧过头。维诺这才转回身,朝着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缓声开口。 “对于大家伸出的援手,我在这里致以诚挚的谢意。特伦斯政府无疑是罪大恶极的,也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请相信我,戴纳是不一样的。”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认真地听着维诺的话。 维诺的声音有些喑哑,却依然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他有很多暂时还无法说明的苦衷,但我以我的人格保证,他的灵魂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更加纯净。当你们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令人钦佩的英雄。” 13、伟大的背叛者 维诺的语气极为笃定和真诚,叫人们的情绪渐渐平静,转而思索起了可能被忽略的真相。 在大部分民众的心中,戴纳的形象都是和特伦斯政府联系在一起的,人们对于戴纳的憎恶,其实更多的是对政府暴行怨气的集中具化。 可维诺始终都是人们心中的领袖,亲眼看到他这样毫无保留地称赞戴纳,自然也叫人们原本根深蒂固的观念隐隐发生了动摇。 “上次有人说过,戴纳虽然强行提升了税收,却从来没有真正催收那一部分税款。那时候我还说什么都不肯信,难道是真的吗?” “我大哥在政府军里当兵,他说戴纳是个好人,我们还嘲笑他被洗脑了……” “可是他确实做了很多坏事,难道那些都是假的?” “会不会是因为有什么苦衷?戴纳确实高傲得叫人讨厌,可总比那些跋扈腐-败的官员好得多了。” “如果他真的是个坏人,维诺殿下又为什么要特意为他说话呢?” …… 听到人群中的窃窃低语,维诺的神色也逐渐柔和。 观念不是一时能够改变的。他现在只是在人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等到合适的时候,一定会将这颗种子催发成参天的树木。 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维诺舒了口气,回身朝戴纳伸出手:“和我回去,好吗?”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温暖而坚定,虽然是语气温和的征询,却依然带着似乎不容反驳的坚决沉毅。 已经不敢去查看经验点,苏时眨去眼中绝望的水汽,勉强挑了挑嘴角,抬手握住他伸出的手。 他的精力早已耗尽,只不过是凭着毅力才支撑到现在。忽然松懈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借着维诺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就毫无征兆的灭了灯,身体无力地倾倒下去。 “戴纳!”“元帅!” 耳旁传来维诺和中尉紧张的呼喊声,苏时身上的力气迅速流逝,意识也陷入模糊。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打横抱起来,才试图为了尊严稍作挣扎,手臂上的力道就又紧了紧:“你的身体很虚弱,戴纳,不要任性。” 连经验点都被坑得没剩多少,被这样抱一趟似乎也不是多难忍受的事了。 苏时自暴自弃地轻叹口气,终于彻底放弃了顽抗,老老实实地靠在维诺的胸口,放任自己的意识滑入了深沉的黑暗。 不管怎么说,决不能承认自己是因为悲伤过度才昏过去的。 这一次不能自主的时间似乎尤其久,苏时隐约能感觉到身旁的环境变换了几次才终于安定下来,人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几次都被重新拉回静谧舒适的黑暗。 等他终于彻底摆脱了昏昏沉沉的睡眠,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间十分整洁温馨的房间里。 “元帅,您感觉好些了吗?” 中尉就守在床边,立刻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动作,及时将手臂拦在他的背后,力道轻缓地扶着苏时坐了起来。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复苏,苏时忽然打了个激灵,一把握住中尉的手腕,心口砰砰跳得厉害:“我睡了几天?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起义顺利吗?维诺没再和他们解释什么吧?” “五天,情况很好,很顺利。维诺殿下一直都坐镇指挥,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 看到自家元帅总算重新恢复了精神,中尉眼中也带了欣慰的暖色,扶着他靠坐在床头,轻声汇报起了外面的状况。 “皇室成员都被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政府成员在那天晚上仓促撤离后就遇到了伏击,很快就溃不成军。现在全国的趋势都已经一片大好,大概很快就能取得胜利了。” “这还差不多,总算不亏我费了那么大力气……” 即使经验点已经留不住,至少还有任务完成的加成聊做安慰,总算还不至于太亏。 苏时放松身体向后靠了靠,揉着额角思索着还有没有什么被落下的细节,却发现中尉的目光似乎和往常不大一样,不由疑惑抬头:“怎么,我有什么不对吗?” “元帅,您都不问问您的身体吗?” 中尉无奈轻笑,耐心地追问了一句,把刚冲好的热可可递到了他的手里。 苏时怔了怔,下意识接过来抿了一口,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几处旧伤的痛楚都有所淡化缓解,胸口总是盘踞着的闷疼也烟消云散。身上重新有了力气,早已不再是动一动就觉得头晕目眩,甚至还要咳出几口血的破败架势。 维诺恰好进门,正撞见戴纳眼中的无辜茫然,眉眼就温和下来。脱下沾染了硝烟和血色的披风,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怎么样,觉得舒服点了吗?” “作为报答,皇室取出了许多珍贵的恢复药剂通过维诺殿下赠与您,看来在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身体对药剂的吸收效果确实不错。” 中尉爽朗地笑起来,眼中头一次带了轻松的亮芒。维诺眼中也浸润过柔和笑意,抬手抚了抚似乎仍在怔忡的人柔软微翘的发尾:“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吗?” 不,当然反应过来了。 好不容易热好的便当,这次终于彻底凉透了。 苏时热泪盈眶,一头撞在对方的肩上,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我谢谢你全家……” “不,应该是我替全家谢谢你才对。那天你哪怕赶过去得稍晚上半点,特伦斯就会炸掉伊莎顿宫,然后把罪名扣在抗议的民众头上了。” 维诺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把人拥进怀里,在他额间轻轻一吻:“我必须好好报答你,这是父亲的命令,戴纳。” “你——” 这个人败了自己的经验点抢了自己的便当,居然还敢号称要报答自己。苏时气急败坏地抬起头,中尉却已经极有眼力地闪身出了门,甚至还体贴地帮忙把门重新落了锁。 早就该猜到,努亚一定早已经被这个家伙给收买了。 苏时眼前一黑,还不及反应,已经被熟悉的温暖气息所结结实实地笼罩了周身。 耳旁传来温热的气流,叫他不由绷紧了身体,却被更加火烫的身体所紧紧拥住。苏时下意识屏住呼吸,抬手攥住对方肩头的衣物,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肩上晕开一片湿热。 “戴纳,我终于留住你了。” 怀里的人是鲜活温热的,不再像之前的任何一次,冰冷颓软得叫人喘不上气来。 耳旁的声音带了浓浓的喑哑,甚至有些难以自制的轻颤,叫苏时原本的力道也不觉缓了下来。 “对不起,维诺……” 苏时极轻地叹息一声,安静地靠进那个怀抱里,手臂落在对方宽阔的肩背上,安抚地缓缓收紧。 他能感觉到掌心下隐忍的战栗。 自己经历的只是任务,对方经历的才是货真价实的痛苦和惶恐。 强烈的酸楚在胸口无声蔓延,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维诺要保护自己,要付出比原本的剧情多出多少的努力,要放弃多少优势和唾手可得的便利。 其实——只是一个世界而已,就算真的赚不到多少经验点,似乎也不至于就有多严重的后果。 反正就算不放弃,经验点大概也早就剩不下多少了。 苏时哑然轻笑,忽然认真地扶住了对方的肩膀,叫他直起身望着自己,眼底漾开一片清亮笑意。 “好了……我听你的,好好活下去,就陪在你身边。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一起完成,好不好?” 维诺静静望着他,深色的瞳孔里忽然绽开极亮的花火。 他的眼中已经绽开温暖的笑意,却依然摇了摇头,按住苏时的头顶耐心地揉了揉,语气放得极温存极柔和,亲昵得近于耳语。 “戴纳,我知道你喜欢安宁的生活,喜欢找个僻静的地方避世而居。你不需要再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当然也包括我。这次换我来陪着你——你再等等我,等我处理好手头的事,我就可以永远都陪着你,做你任何想做的事……” 不,其实那只是以为经验点还有救之下的权宜之计,对于一个智力型高玩来说,只要不用再打架,涉政显然要比隐居有趣得多了。 苏时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解释,已经被对方力道轻柔地吻了上来。 …… 身体毕竟还没有彻底恢复,只是一个吻就叫苏时因为缺氧而头晕目眩,靠在维诺怀里喘着粗气,悻悻地摇着头:“看来你们皇室的药剂也没多厉害……” “那是你不知道,你那时候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了什么地步。” 想起那个人被抱回来时惨白而悄无声息的样子,维诺的瞳色微暗,轻柔地抚着怀里的人单薄的脊背,几乎忍不住再一次因为怀中温热的躯体而模糊了视线。 “没关系,戴纳,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很长很长……” 苏时哂然一笑,无奈地轻叹口气,妥协地朝他伸出手。 只这一次,就当做是难得放松的度假也不错。 确实已经有太久,他都没有好好地停下来过了。 还是头一次看到怀里的人彻底放松下来,原本就清秀柔和的面庞更多了些温润从容,叫人心里都不由跟着柔软成一片。 维诺握住他的手,望着那双眼睛里清亮的光芒,眼中也氤氲开无边暖意。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口袋里的紧急通讯器却忽然急促地震响。 苏时心口莫名一跳,撑直了身体无声凝望着他。 这种时候,通常已经是用不到紧急通讯了的。 维诺的目光也沉下来,打开通讯器简短地应了几声,握着他的手沉默着收紧。 “维诺——” 苏时才试图开口询问,就被维诺拢住肩膀,在额上轻轻一吻:“只是一点意外,很快就能处理好。安心养身体,不要担心,等我回来。” 话音才落,他就匆匆起身,快步离开了病房。 苏时当然担心得要命。 中尉没多久就赶回来照顾他,却也目光躲闪言语支吾,说什么都不肯对他说出真相。苏时急得几乎朝他发火,却还没来得及开口,窗外忽然传来近乎疯狂的得意笑声。 是用于宣传的巡游艇,就飘浮在城市上空,全城的民众都能看到上面的影像,也能够清晰地听到它发出的声音。 那上面投射的,是特伦斯的影像。 “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听得见,也能清楚地看得到,我的民众们。” 特伦斯东躲西藏了几天,已经显得很狼狈,眼里却依然闪动着疯狂快意的光芒。 “恭喜你们赢得了胜利,赢得了你们所期望的自由,只是很可惜,一切都到此为止了。你们将为我一起陪葬,和你们所敬仰追随的领袖,和你们的英雄一起……” “努亚,立刻去政府大楼。” 苏时没有再听下去,只是一把抄起叠在一旁的衣物,语气带了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一眼就看出了特伦斯所处的背景环境。在政府大楼的最下层有一枚反物质弹头,通过碰撞湮灭产生的庞大能量,甚至能摧毁整个首都。 这枚反物质弹头原本不会被引爆,因为他原本应该一直坐镇在政府大楼,特伦斯在知道了他的背叛之后,自然绝不会再向他的方向靠近。 如果不是因为他而打乱了剧情,主角原本应该顺利创建新国家走上人生巅峰,特伦斯应该在逃亡途中被抓获,不该发生任何意外。 对剧情的更改,果然叫主线产生了不可控的变化。 他必须尽快叫一切回归正轨才行。 迎上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中尉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 两人赶到的时候,政府大楼已经被重重包围了起来。 有了维诺殿下的交代,没有人敢违抗戴纳元帅的命令。苏时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地下,特伦斯正站在防护罩里,握着遥控装置得意洋洋地大谈条件。 四处都是严阵以待的狙击手和光子武器,维诺就站在最前面,黑沉的眼睛里早已不见了两人独处时的轻松温和,只剩下愤怒的暗色火焰。 “看看谁来了,这不是我最信任的戴纳元帅……” 看到他的出现,特伦斯眼中忽然显出些嘲讽,冷笑着转向苏时,上下打量着这个曾经骗取了自己信任的得力下属。 “我不得不承认,我到最后也没能想到,原来我一直信任有加的得力助手,我最器重的元帅,居然从一开始就是潜伏在我身旁的暗纽,是你们忍辱负重的伟大英雄。” 苏时的脸色终于彻底苍白了下来。 全城直播。 好极了。 他还从来没想到过,最后强行替自己洗白,彻底毁了最后关于经验点的所有希望的,居然会是特伦斯这个大反派。 也不知道现在拉着对方同归于尽,是不是还来得及。 维诺猛然回身,在见到他的身影时,眼中便已倏地燃起激烈的火焰:“戴纳,你该好好养伤的。” “考虑到在病房里被炸成一朵烟花,你身旁的那个位置无疑更吸引我。” 苏时没有迎上他的目光,只是缓步朝着特伦斯走过去,语气也清冷下来:“特伦斯,你想要什么?我的命吗?” “不愧是我的元帅,果然只有你最能体会我的心思。” 特伦斯得意地大笑出声,转身看向维诺:“看看你周围的武器,维诺殿下,我只要一出了这里,你就会立刻叫人击毙我。你以为我真的蠢到会和你勒索一架什么飞船,还以为自己能从这里活着逃出去吗?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你们和我一起陪葬,顺便欣赏你们愚蠢又焦急的嘴脸而已……” “说够了就闭嘴吧,特伦斯。” 苏时反手拦在维诺胸前,平静地上前一步:“想必在拉着所有人陪葬之前,你更希望亲眼看着我死在你面前,甚至亲手杀死我,对不对?” 特伦斯的神情生出了些微妙的变化,眼中忽然显出些嗜血的光芒:“看看我贴心的元帅,你说得简直对极了……怎么,你是特意来向我忏悔的吗?” “我是来向我的老师忏悔的,我原本就该拉着你同归于尽,是因为依然自私地渴望着活下去,所以才叫我有所迟疑,以至于给了你这种机会。”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捡着什么锅背什么锅,能抹黑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苏时缓声开口,一步步向前走着,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一把合金匕首,指尖停留在锋利的刃面上。 “戴纳前辈,不能再往前走了,那是个防护罩,会吸收一切热武器的能量,碰上去会被烧焦的!” 卡特急声开口,苏时却依然不为所动,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众人还不及看清,他就已经将匕首狠狠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戴纳!” 维诺眼中几乎充血,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却被中尉含着泪死死拦住。 “忘了告诉你,在我在任期间,曾经顺手改动了一下防护罩的设置,把基因锁设定成了我的dna。换句话说,除了你的虹膜和指纹,我的血也一样是能打开这个罩子的。” 迎上特伦斯错愕的目光,苏时挑了挑嘴角,从容地迈进了防护罩,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寒意。 “你——你要干什么!” 特伦斯只是个政客,看到他随意拔出的匕首上滴落的血色,腿上就不由一软,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当然是实现您的愿望,总统阁下。” 苏时依然微笑着向前,手里随意倒提着那柄匕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伤势,语气依然温和而平缓。 “三秒钟,您有信心在我一不小心捅死您的同时,顺利按下您手里的控制器吗?” 14、伟大的背叛者 格斗的爆发特效已经过了三十天的缓冲期,苏时一点都不介意把宝贵的耍帅三秒钟,用在解决掉面前这个毁了自己经验点的混蛋政客身上。 大概是他身上的杀气太过明显,特伦斯已经有些站不稳,抱紧了控制器,结结巴巴出言威胁:“戴纳,你不要过来,我真的会按下去——” 他的话戛然而止,喉咙里只剩下格啦格啦的气音,鲜血从口中涌出来,眼中难以置信的光芒逐渐暗淡。 匕首已经划破了他的喉咙。 苏时反手收起匕首,推开他无声软下去的身体,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那个要命的控制器。 欢呼声迟了一瞬,才终于在人群中爆发开来。 大楼里的人们在欢呼,外面街道上的人群也在欢呼。人们兴奋地奔走相告,脸上终于彻底散去了最后的阴霾,眼里闪动着劫后余生的惊喜泪光。 还在举着控制器的苏时,心情却显然没有狂欢的人群那么好。 按照惯例,他的身体不可能承受得住这样强烈的爆发,再加上刚才往胸口捅的那一下,现在原本应该含笑欣慰地倒下去才对。 大意了,皇室的药剂效果其实还是不错的。 错过了最佳昏倒时机的苏时僵硬地站了片刻,终于不得不认命地把控制器重新收好,关闭了防护罩内的引-爆装置,又勤勤恳恳地拖着特伦斯的尸体走了出来。 防护罩立刻无声无息地沉入地下,平静得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变故。 特伦斯的尸体立刻有人接手处理,人们又碍于维诺殿下的气场不敢上前。苏时一时没了事做,杵在原地茫然地找着中尉,手腕就忽然被人一把攥住。 苏时的心蓦地一沉,讷讷转回视线。 那只手上的力道极重,攥得他腕骨都几乎隐隐作响。苏时的目光闪烁,心虚地避开维诺的视线,却依然被手腕上传来的痛楚引得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手腕上的力道立刻放缓,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肩膀:“先不要动,叫医生看一下。” 声音关切沉稳,苏时下意识抬起头,迎上对方眼中不作假的关切,心情总算稍定,老老实实地靠在维诺怀里放松下来。 军医立刻赶上来,替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眼中却依然带着些忧虑,抬起头迟疑着欲言又止。 维诺单手抱着他,正在指挥着部下收拾残局,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 苏时将目光从生命值的条框上收回,不着痕迹地朝军医摇了摇头,抬头望向维诺绷得紧紧的面部轮廓,极轻地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的。 结局已经无法更改,在他还能选择的几条主线里,在这里倒下已经是最容易叫人接受的一种了。 军医深深低下头,忍下眼里的泪水,收拾好器具直起身,朝他郑重地行了个军礼。 苏时微微颔首,眼里也显出些欣慰的谢意。 “怎么样,觉得好些了吗?” 维诺安排好了局面,才将目光收回,低下头温声开口。 迎上对方关切的目光,苏时挑了挑嘴角轻轻点头,努力试图叫语气显得更轻松些:“你的药剂很管用,我的身体好了不少,只是看着吓唬人,其实没什么事……”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还是第一次清醒着被这样抱起来,苏时错愕地抬起头,仓促地扳着他的肩膀稳住身体,才要开口抗议,却在迎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时瞬间噤声。 上一次见到这样可怕的目光,似乎还是在提起那位疯子老师的时候。 这次的架势似乎比上一次还要严重得多,激烈的气流打在他的脸颊上,暗沉的火焰烈烈燃烧,似乎能轻易焚尽所接触的一切。 苏时彻底没了胆量,讪讪避开他的目光,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试图寻找支援,却发现中尉只是抱着胳膊守在一旁,完全没有要上前帮手的意思。 “戴纳伤得很重,我先带他去治疗,卡特,你来负责接下来的局面。” 维诺最后简单交代了一句,就抱着他大步出了门。 苏时眼前一黑,终于无力且悲愤地闭上了眼睛。 不敢看不敢看。 皇室的药剂确实很有效,在被维诺撂在床上的时候,苏时胸前的伤口就已经差不多彻底愈合,只剩下一道淡粉色的伤疤了。 床很软,其实就算扔上去大概也不会有多疼,维诺的力道却依然没有使得太过。只是沉默着关了门窗,沉默着把他放下去,又沉默着利落地扒了他的衣服。 那双手上的力道依然冷静而稳定,可急促起伏的胸膛和眼底的暗色,却叫苏时隐约生出了些极不妙的预感:“维诺,你听我解释——” 他到底还是没来得及解释。 灼烫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将他卷入其中,唇齿间蔓开些许血腥气,混杂着劫后余生冰冷咸涩的液体,洇开极复杂的沉重滋味。 苏时的力道渐渐缓了下来。 就在刚才那段时间里,维诺的心里究竟有多煎熬,他终究没办法切身体会。 他什么都不能说,当然也无从解释。这样的发泄,似乎已经是他所能给出最有效的安慰了。 一方彻底交出了主控权,只剩下温柔的包容和配合,却又像是在无言的道歉,反而催生出另一方更加深重的忐忑和后怕。 维诺的手臂微微战栗,越发用力地揽住怀中柔韧的身体,低头喘息着抵在他颈肩,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不要再受伤了,我很害怕,戴纳……” 苏时的胸口忽然疼得喘不上气。 他完全做错了。 对方现在还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他原本只是想着这样可以多少叫维诺有所发泄,多少可以安慰到那个人,却没有意识到,这样反而会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 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苏时只能闭上眼睛,心里却已经乱成了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都已经彻底暗下来,维诺的情绪才终于渐渐冷静。 对方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反而叫维诺难以自制地生出些心虚。小心地抱着苏时清理过身体,又帮他重新换了一身衣服,换了新的床单,抱着人轻轻放了上去。 戴纳昏睡的时候,他也经常来这样照顾对方,这样做起来居然还十分熟练。 苏时向来不擅长装睡,维诺当然也知道对方没有睡过去,只是当他恼火自己做得太过,也心虚得不敢开口。在床边静静守了一阵,见对方依然没什么反应,才俯身在他额上轻轻落了个吻。 “我出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叫努亚来照顾你,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语气放得极软,苏时到底还是不忍心就这么装死下去,忽然抬手拉住了那个就要转身离开的人,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外面还有很多事,必须要你亲自去做,是不是?” 维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却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轻柔地抚了抚苏时的发尾:“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多少要出去露个面。饿不饿,我给你带些东西回来吃好不好?” “不,我倒是不饿。” 苏时轻咳一声,半撑起身望着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其实是想说,如果你还有很多事,就先去忙你的,也不用过一会儿就回来看我一眼……” “然后你就趁机再跑出去,看准时机杀出来,把我吓到心脏病发作?” 维诺哑然失笑,胸口淤塞着的一口气也终于舒了出来,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只好把你拴在这里了。” “你放心,我不会再跑出去了。” 迎上他眼里难得轻松的笑意,苏时终归还是没舍得开口,只是柔和了眉眼轻轻点头,覆在他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去忙吧,我歇一会儿。” 他确实被折腾得够呛,这句话也实在挺有说服力。维诺哑然失笑,替他把被子盖好,又凑过去吻了吻额角,才终于起身快步出了门。 守在楼梯口的中尉见到他出来,立刻快步走过去:“维诺殿下。” “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事没说……帮我多留心,我很快就回来,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我。” 维诺微微颔首,低声嘱咐了几句,又叫中尉记得去给戴纳弄些吃的,才快步往办公室赶回去。 屋子里安安静静,中尉敲了两下门,把门轻轻推开,却忽然怔忡着立在了原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元帅倒下的样子,可眼前的情景,却头一次叫他背后止不住地发冷,喉间也像是被什么给死死扼住,喑哑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床上的人侧身躺着,后背曲起微弱的弧度,因为咳嗽而轻轻颤抖着,殷红的血色已经染透了枕巾和床单。 可那些血却像是流不尽似的,随着他低低的咳嗽,依然往外不停涌着。 “元帅……” 中尉艰难出声,无措地来回看了看,准备转身去叫人,却被苏时低声叫住。 “把门关上,努亚。” 苏时努力撑起身体,他的手臂已经隐隐发抖,血腥气冲得他很难受,思绪却依然足够清晰分明。 “没有用的。那个防护罩,其实是用来屏蔽反物质辐射的……” 辐射后短暂的平台期已经结束,他的身体已经开始了迅速的全面衰败,体内的脏器正在破裂出血,剧烈的疼痛叫他止不住地想要蜷起身体。 可他还是有些事要做。 中尉同样清楚辐射的可怕,却依然不愿相信这样的现实,哽咽着搀扶住那个挣扎起身的人:“元帅,一定会有办法的,您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叫维诺殿下回来——” “蠢货,要是想叫他看见,我干什么忍到现在?” 苏时哑然轻笑,低声打断了他的话,努力往书桌前走过去。 “元帅!” 中尉的喊声已经带了哭腔,苏时却依然固执地坐到桌前,把那个笔记本摊开,摸索着取过钢笔。 “让我把这件事做完吧,努亚,我没什么能留下的了……” 这个笔记本是戴纳的罪证,把所有内容抄下来就能拿到奖励的两千点。苏时当时还犯不着为了这两千点拼死拼活,也就没一定要死撑着写下去。 可就以现在的局面,或许就指望着这两千点,才能不至于拿着负数的经验点结束第一个世界了。 冷汗模糊了视线,苏时努力不叫咳出的血弄到纸上,把最后的几条政令逐一写下来,才终于松了口气放下笔。 中尉含着泪扶着他勉强坐稳,顽固地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色。 苏时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还没来得及合上的笔记本上,极轻地叹息一声,忽然激烈地呛咳起来,终于还是有些血色溅落在纸上。 他却已经来不及再去做些什么了。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跑动声,门被人大力推开,震得人耳膜隐隐发疼。 维诺喘着粗气站在门口,手伏在门框上,眼底一片血红。 他才出了门,只是随意看了一眼监控画面,想要确认戴纳有没有好好休息。 他其实只是忍不住想看看那个人。 “走,跟我去看医生……” 维诺哑声开口,抱起苏时就要往外走,却被对方轻轻握住手腕。 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那只手已经又变得冰冷潮湿,甚至已经没了什么力道,只是虚虚地拢着,稍一用力就能挣开。 可他却舍不得。 苏时的眼前已经血红一片,视线也已经极为模糊,努力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隐约的气音:“就在这儿,我有话和你说。” “好,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你说,我听着。” 维诺抖得厉害,抱着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放回床上,声音喑哑发颤,后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咽下翻涌的血气,苏时努力侧过身,用力握住他的手:“不怪你,治不了的,我早知道,只是贪心……” 他停下想了想,还是又补上一句:“对不起。” 因为早知道这是个无解的死局,所以才会那样反常和宽容。 可那些所宽容和接纳的,却又何尝不是被深藏起的无言渴望。 维诺怔忡地望着他,呼吸渐渐急促,终于无力地跪倒在床边。 苏时握着他的手,被他颤抖着轻抚上脸颊,眉眼就柔和了下来,目光静静落在维诺的身上。 生命值在飞速跳动着,转眼间跳到个位数,又逐个跳过,终于在“0”上彻底停住。 “元帅……” 中尉轻声开口,眼里已经显出些无助的恐惧。 那双眼睛的弧度依然温柔,里面的光芒已经彻底熄灭。 维诺静静跪在床边,身形僵硬地隐没在黑暗里。 “那个时候他问我,外面还有很多事,必须要我亲自去做,是不是。” 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抚上那个人的额发,力道放得又温柔又小心,唇角也挑起轻缓的弧度。 可他的眼里却只剩下一片荒凉,空洞得叫人止不住心生绝望。 “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回答不是呢?” ———————— 苏时的意识逐渐脱离,终于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熟悉的主世界里。 “我的宿主,你看起来情绪似乎不太好。” 机械音平板地响起,却怎么听都带了些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 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闪动着数据条的大屏幕,苏时一头栽进沙发里,懒洋洋揉着额角:“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还有什么被我忽略了的事,是值得我高兴的吗?” 屏幕上的数据飞速闪烁,静默了好一阵,机械音才重新若无其事地响起。 “当前世界结算,宿主该世界成功获得两千经验点,消耗【特效麻醉剂】一支,扣除五十经验点……” “怎么就真只有两千了!” 苏时错愕地撑起身,难以置信地打断了机械音:“应该是全国的人都觉得我是个叛徒吧?就算首都的民众已经解开了误会,可国家那么大——” “为了造成更大的影响,反派boss选择了全球直播,在其他城市的民众都自愿或者被迫观赏了你的壮举。” 系统一板一眼开口,又忽然稍作停顿,屏幕闪了两下:“事实上,当前世界正在为你举行浩大的葬礼,需要我帮你转播吗?” “……算了,我不想看。” 苏时怏怏倒回去,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搁在额头上。灯光顺着指缝滑进眼睛里,刺得他的眼睛有些发涨。 那个家伙居然到最后都没给他说句好听的话。 幸好就这么一个世界,要是再给他这样来几回,他说不定就要被气得黑进总机,直接把这段数据抽出来实体化,然后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顺便告诉他,自己没有死,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活下去…… 宿主的心情似乎确实不怎么好,系统无趣地闪了两下屏幕,终于切换回刻板的机械音。 “剩余1950经验点,已结算至新账户余额。恭喜宿主达成【一个锅都没背上】成就,任务完成度评等a,主角误解值100,当前世界综合评等s级,宿主可从该世界选取任一人某项技能进行拷贝,并将掌握度直接提升至最高级别。” “100?” 苏时愕然撑起身,背后一片冰凉,一点都没能因为s级的评等高兴起来。 难道维诺依然觉得自己是叛徒,所有这一切做出来都只是为了迷惑自己,叫自己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 想起那双眼睛里炽烈而真挚的火焰,苏时忽然有些喘不上气,蹙紧了眉细细回忆着所有可疑的表现,心里却莫名充斥着极空落的茫然。 他依然没办法相信,维诺是不相信自己的。 “是不是计算出了错误?你重新查一下,我记得最后的误解值已经降到零了。评等是b级还是c级都没关系,我只要知道真实数据就好……” 苏时哑声开口,声音隐隐发虚,他的掌心甚至已经渗出些冷汗。 系统静默了一阵,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停下来,机械音依然平静刻板。 “没有错误。主角到最后一刻依然坚信,宿主您其实是想活下去的。” 苏时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原来——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他涩声开口,努力叫自己显得轻松些,指尖在面前的虚拟屏幕上滑动了几下,忽然悬停在维诺的头像上。 轻轻碰上去,那张照片就忽然消失,化成了几个技能点的选项。 点上了那个【皇家格斗术】的选项,苏时收回的手虚握成拳,垂下视线沉默片刻,才抬起头轻轻笑了笑:“我准备好了,进入下一个世界吧。” 面前的一切都迅速化成数据的洪流,苏时闭上眼睛放任自己跌落,耳旁却忽然想起了系统的机械音。 “宿主大人,考虑到你上个世界赚取经验点的艰辛经历,下个世界的任务难度将适当调整,争取叫您能够背得轻松,背得愉快……” 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妙,苏时在由1和0组成的狂流里睁开眼,警惕地望着面前的虚空:“什么意思?” “换成比较易于理解的说法,也就是说——” 机械音渐渐淡去,尾音似乎带了饶有兴趣的淡淡笑意。 “到下个世界之后,请做好睁眼接锅的准备。” ———————— 苏时的身体猛地一沉,重新睁开眼睛,就被刺眼的闪光灯晃得不得不重新闭紧。 面前是争抢着要挤上来的话筒,每个后面都跟着兴奋的面孔。终于有一支话筒突破重围怼了上去,记者连忙顺势开口,眼中闪烁着激动的亮芒。 “穆先生,请问真是林影帝说的那样,是您的驾车失误,导致了那场车祸的发生吗?” 15、无辜的肇事者 这样的一个问题,显然是充满了陷阱又冒犯至极的。 见他半晌没回应,记者也有些讪讪,把话筒往回收了收:“当然,穆先生也完全有权拒绝回答——” “对,就是我。” 好不容易彻底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苏时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话,振作起精神,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他的声音并不高,一旁的青年却立刻将目光转过来,眼里难掩错愕讶然,又立即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苏时就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个和现实世界很相近的平行世界,原身叫穆瑾初,是个正当红的演员。可就在一个月之前,被这位林影帝带出去参加了个聚会,又在回来的路上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 林z身上没受什么伤,偏偏被挡风玻璃的碎片从颊侧划到额角,到现在都还不得不在公众面前戴着口罩。 相比之下,至少看起来完好无损的穆瑾初,自然而然就成了媒体们的矛头所向。 穆瑾初只知道闷头演戏,虽然也算当红,可要论名气,显然没法和正如日中天的林z相提并论。林z走的是影视歌三栖的明星路线,光微博粉丝就有几千万。这一句话承认下来,接下来的待遇自然可想而知。 想到有这么多人都能来误会自己,苏时心里总算好受了不少。 没想到他居然应得这么痛快,记者们反而寂静了一瞬,才又壮着胆子把话筒往前递过去:“那——能请您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苏时微微颔首,沉稳地调出人物剧情,神色却忽然微滞。 就在这种关键的时刻,系统对于那一段剧情的记录,居然是彻彻底底的一片空白。 唯一的解释,就是穆瑾初同样不清楚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说话,林z也不开口,气氛忽然就陷入了微妙的静默。只有摄像机沉默地运转着,忠实地记录下了每个似乎暗含深意的镜头。 总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苏时把催促的目光从指望不上的林z身上收回,横了横心低声开口。 “我们那天有些着急……” “我们都喝了不少的酒——”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了话头。 林z望向他,眼里满是惶恐不安,显然早已经被吓得彻底乱了方寸。 苏时眸色微深,总算彻底弄明白了整件事的缘由。 醉驾已经入刑,不仅要扣分罚款,还要被拘留十五天。对于一个当红的人气偶像来说,这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要保住正能量偶像的人设,最大限度引导粉丝的同情关心,把锅扔出去显然是最便捷有效的选择。 唯一值得诟病的,就是这个林影帝实在有愧于影帝的名头,居然连甩锅都甩得这么没水准,居然还要被冤枉的人自己来凑剧情。 “……我们都喝了酒,又有些着急。” 苏时瞥了他一眼,深吸口气,沉稳地将话锋一转。 “只是很短的一段路,还以为不会出事,就没叫人来接——这次的事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也对林先生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很抱歉,并且愿意承担我应付一切的责任,接受任何惩罚。” 坚决笃定一气呵成,没给人留下半点插话挽回的机会。 被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气势所震撼,记者们居然忘了追问下去,甚至连追赶的步伐都慢了不少。两人也得以顺势脱身,由助理陪着进了绿色通道。 这个身体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好,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苏时不急不缓地往前走着,趁机理顺着这一次的任务内容。 这个世界的主角不是这个林z,而是林z的哥哥林封。 他只是这对兄弟生命中一个有些特殊的配角,只要顺利被林z诬陷醉驾车祸,并且因为愈演愈烈的网络暴力而选择远走海外,坐上一架注定要坠毁的飞机,就算圆满完成任务。 在接下来的剧情里,这件事的真相会在他死后被意外曝光,继而对林家阴差阳错造成一系列致命的打击。人们会对他致以无数歉意和缅怀,只是这一切都和他再没什么关系。 果然还要比上个世界的难度低了不少。 林z一路上都在频频望着他,却终归没有过来说话。两人才走到出口,几个身着便装却气势凛然的人就迎了上来,把证件亮在他面前:“穆先生,能请您和我们配合一下调查吗?” 胆子不大,动作到是很快。 苏时挑了挑眉,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林z失魂落魄的苍白面孔上,朝那几个人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请给我两分钟。” 说着,他已经缓步朝林z走了过去。 林z无措地退了两步,目光心虚地四下乱瞟:“瑾,瑾初——你帮我扛两天,等大哥回来我就求他公关,肯定没事的……” 穆瑾初父母早逝,少年时就被父亲托付给了林家。林氏把持着娱乐圈里最大的经济公司,自然对老朋友的独子一路大开绿灯,直到后来林家父母过世,公司交到林封手里,各项资源也从来都没有亏待过。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穆瑾初才会心甘情愿地替林z背下这么大的过错。 “只是进去待几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哥不会管的。” 苏时揉了揉眉心,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句。 从小寄人篱下,穆瑾初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和林家兄弟从来都不亲近。亲弟弟差点被毁了容,林封当然更不会出手帮一个被认定为罪魁祸首的外人。 他倒不担心这一点,只是看林z心神不宁的架势,就忍不住担心对方会不会把他好不容易接下来的锅扔出去。 “这些话你不要再和任何人说。等回家之后,记得侧面打听一下聚会那些人的口风,看看他们是不是还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那辆车也不要修了,尽快处理掉。” 林z听得愕然,眨着眼睛抬起头,眼里已经显出隐约愧色:“瑾初——” “既然你已经这么做了,就必须做下去。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只要公关好自己的公众形象,不用管我。” 保住锅比什么都重要,苏时没工夫照顾他的情绪,微蹙了眉思索着整个过程。确认了没什么疏漏,才总算稍稍松了口气,把他往回推了一把。 “行了,老老实实回家待着,记得把前后的情况编完整发给我,我才有话对他们说。动作快点儿,知道吗?” “瑾初……” 林z的眼眶红了一圈,低了头哽声开口,几乎已经带了些鼻音:“我去跟大哥——” “不准哭,不准跟大哥说!” 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主角的误解值保住,苏时沉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严厉地低声恐吓。 “大哥要是知道了真相,一定会逼你向公众道歉,断了你所有的钱路,然后打断你的腿,把你关进小黑屋里……” 林封在林家积威已久,林z吓得脸色惨白,抬头怔怔看着他,心惊胆战地摇了摇头:“我不说了!” 苏时这才放心,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忽然被林z拖住了手臂:“瑾初,要不你先回家,叫他们等等,等大哥回来……” “我都已经当着记者承认了,估计现在新闻就已经在网上铺天盖地,难道还要再叫他们报道我拒捕不配合调查吗?” 恨铁不成钢地轻叹口气,看着林z眼里打转的泪水,苏时终于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轻叹口气,按上他的头顶揉了两把:“这是你的前途,你得撑得住。别哭了,回家安安生生养你的伤,记得我的话,回去吧。”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朝那几个便衣点了点头,跟他们一起往停车处走过去。 林z怔忡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红了眼眶想要冲上去,却被身旁的经纪人死死拖住:“林少!” 听见经纪人的声音,林z忽然打了个哆嗦,脸色白了白,原本挣扎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可他依然不甘心,死死扒着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努力眨去眼里的水色,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背影。 穆瑾初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跟着那几个人上了车。 他的步伐稍有些踉跄,上车的时候似乎有些吃力,大概是站得太久,多少引动了还没好全的腿伤。 林z低下头,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他当然已经做了其他准备,即使穆瑾初不肯承认,也依然有办法盖棺定论,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对方身上。 可穆瑾初的反应却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不仅没有否认,甚至还毫不犹豫地担下了所有的错处,直到最后离开,都还在全心全意地替他着想。 他一直都不喜欢穆瑾初,一直觉得对方在打他们家财产的主意。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个人为了保护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做到这样的地步。 被愧疚和不安折磨得无地自容,林z退后了几步,咬紧牙关低下头:“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去找大哥,去跟他说实话……” 16、无辜的肇事者 “林少,现在再去承认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经纪人一把拉住他,脸色阴沉急切:“到时候怎么说,要所有人都知道林家小少爷不光醉驾车祸,还嫁祸给别人吗?” “那也是你教给我的!” 林z的胸口急促起伏,试图挣脱开他的拉扯:“瑾初他伤还没好,听说拘留所里很难熬——” “是我教的,可您忘了咱们为什么要说谎了吗?万一再追查下去,穆先生和林总知道了那个晚上的真相,都是不可能再会帮您的!”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经纪人厉声打断。 像是忽然被他戳中了心底隐蔽的恐惧,林z的脸色又苍白下来,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挣扎的动作也渐渐停滞。 见到他恢复了冷静,经纪人才松了口气,推着林z上了保姆车,一路往林家赶回去。 苏时从车里下来,就被带进了拘留所里。 他才刚出院,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带,也还没到要接受调查的时候,被带进单间的拘留室,身旁就彻底清净了下来。 床是普通的硬板床,新世界的时差还没倒过来。苏时枕着胳膊躺下去,慢慢放松着酸痛的身体,打了个哈欠盖上被子,随遇而安地闭上眼睛。 拘留所里的日子刻板而枯燥,除了头一天还有些好奇的围观者,剩下的几乎是永恒的安静。 饭菜大都是冷的,分量也少得可怜。他来的时候穿着不御寒的西装,才三天就被冻得喷嚏不断,光纸抽就用了一整盒。 苏时裹了裹被子,吃了药恹恹躺下去,门口忽然传来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瑾初,这几天受委屈了吧?” 声音紧张而关切,苏时循声望过去,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他认识这个人,叫梁秋,天王级别的巨星,也签在了林氏旗下,算是公司里的台柱子。 铁门被打开,梁秋快步走了进来,半蹲在床边,蹙了眉按住他的手臂。 “我知道你不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脾气。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能这样折腾,我先带你出去,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在穆瑾初的记忆里,梁秋一直是个和善的前辈,也一直都很照顾他。真要论关系,穆瑾初对他倒比对林家兄弟还亲近些。 如果是原来的穆瑾初,一定会忍不住和对方敞开心扉。 话虽然这么说,可一切要抢自己的锅的,都无疑是必须要全面提防的阶级敌人。 苏时撑起身,警惕地往后挪了挪,垂下视线低声开口:“我没什么好说的,梁哥,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瑾初,这不是你想要讲义气就能解决的事情。你知道现在微博上——” 梁秋才说了半句就忽然刹住,眼中忽然显出些懊恼的神色,沉默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个的。” 苏时微抬了眉,眼中划过一丝利芒,又在梁秋看过来时重新垂下视线,声音隐隐发闷:“梁哥,你叫他们把手机还给我吧。” “好,我和他们说。” 梁秋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又亲切地拢住他的肩,放缓了语气温声嘱咐:“有了手机就自己留点神,受什么委屈就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特意来了一趟,连件保暖的大衣都没送,倒是记得提醒自己开手机看微博。 还真是位挺友善的前辈。 苏时一动不动地任他揽着,听话地点点头,目送着他起身离开。 然后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感冒的时候,过敏的几率要比平时高出不少。也不知道梁秋身上喷了什么牌子的香水,惹得他一个劲儿地打喷嚏流眼泪,鼻子也痒得要命。 苏时揉着鼻子躺回去,没等上多久,手机居然真被送了回来。 三天都没上过微博,也不知道已经闹成了什么样子。苏时随手戳看翻了翻,数不清的谴责和咒骂早已在评论区屠了屏,多过分的话都有,光是替他想的死法都够他试上几百次不带重样。 屋里的香水气味还没彻底散去,苏时又打了个喷嚏,裹着被子靠坐在床头,抱了手机饶有兴致地翻看着。 甚至还心情很好地拢了拢留言的条数。 每条十经验点,再抹零打个折,也已经差不多有了十来万,还不算上在其他评论区和网络平台下的留言。 苏时欣慰地舒了口气,总算觉得安心了不少。 感冒药的效果挺足,原本被不速之客打断的睡意没多久就又冒了上来。苏时揉揉眼睛,把手机扔在枕头旁,一身轻松地躺了下去。 等到他睡得沉了,拘留室的门才被轻轻打开。 开锁的力道放得很小心,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有人从门外走进来,脚步同样放得很轻,却只是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走进去。 来人风尘仆仆,眉宇间还带着长途旅行带来的疲惫,那双眼睛却依然深邃沉稳,静静落在依然熟睡着的人身上。 “林总,要不要——” 身后的助理轻声开口,却被他无声止住,目光朝门外稍作示意,助理也就意会地走了出去。 林封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借着走廊里的灯光,打量着安安静静蜷在床角的人。 出事的时候他在国外,林z没敢把车祸的事告诉他。还是事情被闹得沸沸扬扬之后,他才从助理口中知道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买了最近的机票赶回来,就听说穆瑾初被带进了拘留所。 说实话,虽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快十年,他却一直都没怎么关注过这个同样叫着他大哥的弟弟。 穆瑾初刚被带回家的时候,他正好出国留学,后来回到家里继承家业,又正赶上对方去外地念书。 能数的过来的交集,大多是在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对方会低着头叫他一声大哥,然后就一头钻进屋子里,语气虽然尊敬,却实在觉不出多少亲近。 他对穆瑾初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只依稀记得对方沉默尖锐,和小z因为什么争执起来也从不肯吃亏认错。这次听说车祸居然是因为穆瑾初醉驾,又看到了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弟弟,其实是攒了不少怒气的。 毕竟是父亲好友的儿子,又是公司旗下的艺人,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就这么搁在拘留所,只能带回去再处理。 林封带着怒气赶到拘留所,原本打算直接把人带走,却正好赶上梁秋刚进了那件拘留室,就被耽搁了一会儿。 可就是耽搁的这一阵,却又叫他莫名生出些迟疑。 穆瑾初翻手机的时候,他其实就站在不远处的走廊里。 瘦弱的青年缩在床头,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捧着手机,边看手机边揉眼睛,单薄的肩膀时不时微微耸动。 离得有些远,看不清再多的细节,却也显然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 网上的那些话,能有多难听多伤人,他心里其实很清楚。 两个人都喝醉了,其实责任未必就能全然怪到开车的那一个头上。更何况穆瑾初性格沉闷,几乎没什么交际圈,只可能是被林z拉出去喝的酒,只怕还是被林z怂恿着开的车。 理智重新归位,积攒的怒气也就消散了大半。 林封在床边坐下,放轻动作替他盖了盖被子。 被子里的青年蜷成了不大的一团,在睡梦里依然吸着鼻子。鼻尖微微发红,衬得脸色越发苍白,眼睑也显出淡淡的青色。 看得林封心里一软,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的短发。 叫他意外的,睡着的人不仅没有惊醒,反而本能地向他的方向挪了挪,原本蹙着的眉心也舒展开,隐约显出些原本清秀柔和的弧度。 意料之外的亲近叫林封不由微怔,下意识屏了呼吸,低下头望着青年温柔清澈的眉眼,胸口莫名沁开些暖意。 明明是个这么乖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冷了,蜷在身旁的青年忽然咳嗽起来,脸上忽然泛起些痛苦的潮红。 他咳得连身体都跟着蜷紧,脊背弓起隐忍的弧度,刚舒展开的眉眼也忽然蹙紧。 林封心头莫名一跳,慌忙替他顺着气。才拍抚了两下,穆瑾初就察觉到了背上的力道,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屋里黑漆漆一片,只有走廊隐隐约约透进来些光亮,门开着,床边莫名其妙地坐了个人。 苏时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怔忡地瞪着面前黑咕隆咚的人影,本能地往后挪了挪。 他还在感冒,又过敏得厉害,眼睛里平白多了一层亮晶晶的水光。鼻尖擤得微红,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对方身上,抱着被子往后小心翼翼地挪开些距离。 简直委屈得要人命。 林封心中酸软,试探着伸出手,温柔地落在对方头顶,力道适中地揉了揉:“别怕,是大哥。” 主角出现了! 被经验点翻倍的诱惑冲昏了头脑,苏时的目光倏地亮起,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态度似乎和软得过分。 看到那双眼睛里忽然亮起的光芒,林封的胸口忽然止不住地隐隐发酸。 他一直在盼着自己来。 在这个孩子的心里,是相信着自己能够保护他的。 林z从来都不是个多乖巧听话的弟弟,几乎没什么机会体验兄友弟恭的林总裁心头软成一片,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重新裹住衣衫单薄的年轻躯体:“对不起,大哥该早点儿回来的。” 他的力道很温柔,温柔得连苏时都隐约觉出些不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头忽然敲起了警钟:“大哥,你不骂我吗?” 林封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问题,却只一瞬就无奈失笑,越发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不骂你。走,咱们回家。” 17、无辜的肇事者 熟悉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苏时迅速向后挪开,毫不犹豫地坚定摇头:“我不回去!” 一旦被带回去,就会立刻被好好保护起来,吃得饱穿得暖,有人关心有人照料。 然后千辛万苦背回来的锅,就会在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影响下,不知不觉地神秘蒸发掉。 苏时忧心忡忡,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却还是立场坚决地守住了血泪换来的经验。 不挨骂决不回去! 连林家小少爷都不敢这么和林总说话,助理心惊胆战地扒在门缝边上,随时准备冲进去说和劝架。却诧异地发现自家总裁居然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稍稍前倾些身体,更耐心地揉了揉穆瑾初的头发。 助理瞪大了眼睛,震惊地往后退开两步。 完了。 林总一定是受不了四处惹祸的弟弟,决心鼓励穆先生加把劲,争取下次把二少直接给撞死了。 得找二少身边的保镖聊聊,防患于未然才行。 助理焦灼地来回走了几步,谨慎地摸出手机,给林z的保镖发了条短信 …… “大哥知道你难受,没关系的。” 林封不知道助理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是生涩而温和地哄着面前的青年,慢慢揉弄着对方手感极好的柔软短发。 “你只要开口,那些话明天永远都不会出现在网上,不会出现在你能看得到的任何地方。大哥再不济,这种事总还是能做得到的。” “不,大哥——” 眼看十来万的经验点就要被对方一句抹杀,苏时心疼得喘不上气,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字斟句酌地轻声开口:“影响太不好,不值得……” “没什么不值得的,把衣服穿好,现在就回家。” 都到了这种时候,这个孩子居然还在替自己和公司考虑。 林封心头一暖,神色越发温和下来,语气却愈显坚决:“犯了错改就是了。我都还没训你,他们凭什么说三道四?” 苏时的神色不由微怔,眨着眼睛思索半晌,忽然松了口气。 是他紧张过度,原来锅还在,只是主角根本没想因为这个原因罚他。 兴许主角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关爱弟弟的好哥哥,虽然误会了他,却依然没有因为这件事生他的气。只是他因为上个世界的阴影,所以把整件事都想得太复杂了。 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进行了充分的自我安慰,苏时心下大定,态度立刻配合了不少。听话地把衣服够过来,又忍不住再确认了一遍:“大哥,你知道是我撞的车,对吗?” 话一出口,林封的目光却忽然凝在了他的身上。 苏时被他看得有些忐忑,立刻闭上嘴,鼻观口口观心地穿着衣服。 才抬起手,却忽然被对方的手给拦在了半道上。 那只手坚定有力,掌心温暖干燥,不轻不重地握着他的手,叫他不得不停下了正在进行的动作。 苏时讷讷抬头,林封却已经移开目光,望着他领口露出的一小块疤痕,抬手轻轻覆上去:“疼不疼?” 原本已经冷过了头,其实是不觉得有多疼的。可被对方掌心的温度一暖,知觉也跟着复苏,伤口初愈的酸麻紧跟着从皮肤下窜了出来,叫苏时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林封的目光就沉了下来。 “大哥,我没事,医生说伤口刚好之后都是这样的,过一阵就没事了。” 眼看着对方的神色不对劲,苏时背后一紧,立刻亡羊补牢地解释了一句。 迎上他眼中的不安,林封的神色就重新缓和下来,替他把领口剩下的两颗扣子扣好,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把衣服穿好,我叫医生来家里。” 不敢再对既定剧情有任何干扰,苏时听话地点点头,老老实实低下头穿好衣服,一路跟着林封出了门。 拘留室里原本就阴冷,他又几天都没能好好休息,膝盖的伤一触地就是钻心的疼。怕林封看出端倪来,只能咬着牙往前走,步子就不觉慢了下来,额上也隐隐布了层细汗。 走出一段路,林封就发觉了他的异样。 走廊里是有照明的,站定了回身望过去,身后的青年步子迈得越来越慢,虽然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却能看得出胸口的隐约起伏。 怕他会因为这次的事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林封快步走过去,刚想开口安抚,目光却忽然落在对方额角滑落的冷汗上。 “林总,瑾初的腿好像不太舒服。” 助理走得靠后,多少看出了穆瑾初迈步时右腿的迟疑,想起门缝里的所见所闻,立刻如实打了小报告。 苏时倒吸口气,还没来得及狠狠瞪上他一眼,就被林封扶住了手臂。下意识抬起头,神色却忽然微怔。 那双眼睛里的担忧关切,居然叫他莫名生出些熟悉。 熟悉得叫人心里止不住的难受。 “还伤了腿?怎么都不知道说一声?” 愣怔的这一会儿功夫,林封已经俯身-下去,收着力道按上他的右膝:“疼得很厉害?” 腿是真疼,疼得叫人一步都不想迈,只想直接一头倒下去。 苏时抿了抿嘴,还不及开口,林封已经在他面前半蹲下去,语气平静温和:“上来,大哥背你。” 居然就直接跳过了给自己租个轮椅的选项。 被主角的处理方式吓了一跳,苏时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发现林封始终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显然是要等到自己趴上去为止。 如果林家是这么兄友弟恭相亲相爱的关系,自己也应该忠实地扮演一个好弟弟,不能太任性,才能不引起主角的特殊注意。 斟酌半晌,苏时还是选择了妥协,顺势趴在了对方背上。 “要这样扶住,不然大哥一使劲,你就要直接掉下去了。” 感觉到他的拘谨局促,林封耐心地握住这个弟弟的手臂,搭过自己的肩膀扶稳,稍一使力就把人给轻松背了起来。 明明也是快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背起来居然没觉得有多少分量。老老实实地趴在自己背上,一点都不像小z小时候那样耀武扬威,上蹿下跳地折腾个不停。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惨白的照明灯光,两侧都是森严的铁门,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生压抑,更不要说在里面住了好几天。 林封眼底腾起些暗色,目光又沉了沉。 隐约感觉到主角的气场似乎又有些变化,苏时不自在地动了动,刚要开口询问,林封却已经温声开口:“困了?再坚持一会儿,车里有空调,在这儿睡会着凉的。” 明明就是已经着凉了。 苏时吸吸鼻子,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感觉到自己有要掉下去的趋势,手臂就又收得紧了些。 林封沉默地往前走着,胸口无声蔓开些酸涩。 记忆里沉默倔强的孩子,现在连应声都带了鼻音,显然是委屈得狠了,也不知道这几天受了多大的罪。 勒着自己的手臂像是想要添些力道,却又挪得小心翼翼。被那样微弱的力道戳得胸口酸软,林封空出只手,反手拍了拍他的背,语气放得极温柔极笃定。 “别怕,不管你做错了什么事,大哥都不会不管你。” 苏时还没弄请是怎么回事,茫然地眨眨眼睛,却还是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保证引得呼吸微滞,眼眶不争气地隐隐发酸。 如果非要背个什么锅的话,这样的方式实在是最仁慈的一种了。 始终绷着的精神终于稍稍松懈,苏时叫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安安静静地趴在结实温暖的脊背上。 “谢谢大哥……” 林封把他一路背到了车上,等到了家门口,又亲自把他背了下来。 家庭医生已经等在客房,不光替苏时重新检查了身体,还把之前穆瑾初的病历也带了过来,一起交给了亲自守在床边的林总。 林z已经在家里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听说穆瑾初被接回来,按捺地不住想要去看看他还好不好,却又没有勇气朝他的面。只能探头探脑地守在门外,偷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翻看着手里的病历,林封的脸色一分分沉了下来,气压低得叫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近乎凝滞。 苏时越发觉得情况不妙,和助理无声地交换了个视线,正准备着一旦局面有变就立刻同时夺路而逃,林封却撂下病历霍然起身。 然后朝门外大步走了出去。 莫名逃过一劫的苏时和助理面面相觑,还没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门外传来林封极严厉的呵斥声。 “他伤得这么重,你都不知道给他办取保候审,就叫他去拘留所受这份罪——不准跑,给我跪下!” 18、无辜的肇事者 苏时被助理搀着单腿蹦出来的时候,林二少正被林封打得哀嚎不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上满是狼狈的泪痕。 看着林封冷硬的侧脸,苏时心惊肉跳,讷讷同助理低声开口:“大哥还会打人吗?” 说好的兄友弟恭,似乎和想象的剧情出现了不小的偏差。 “瑾初,林总心情不好,快回去吧。” 望了一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青年,助理心情复杂的轻叹口气,厚道地试图把他拖离家-暴的惨案现场。 苏时不肯动,死死攥着扶手,固执地寻找着机会。 他不能就这么不管,这次的锅是为林z背的,林z的安全系数,会直接影响到任务的成败和评等。 眼看着宝贵的经验点随着林封手里的皮带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苏时心疼得要命,瞅准时机蹦过去,拦住了林封的手臂:“大哥,别打了……” “怎么跑出来了?你好好养身体,不用操心这些闲事。” 林封回转身,神色立即温和下来,反手扶稳他的身体:“去躺着,好好睡一觉,听话。” “大哥,这次的错在我,就别罚他了。” 单腿站得辛苦,苏时下意识顺着他的扶持卸了些力道,看上去就像是主动靠在了林封身上。他又比林封稍矮上半个头,仰起视线认认真真说着话,细碎的短发落在额前,看起来又乖又温顺。 林封立时心软,想要揉揉这个弟弟的头发,手里攥着的皮带却怎么都嫌碍事。索性随手扔给助理,满意地揉了一把怀里的脑袋。 “好,大哥知道了。你身体不好,大哥先送你回去。” 离屋子也只有几步路的距离,苏时不想在林z面前再被背上一次,林封也不勉强。扶着他一路蹦回去,把人在床上安置好,又看着他听话躺下,才终于起身离开。 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目光才落到门外跪着的林z身上,他的神色就立即冷了下来,语气严厉地压低声音:“去书房跪着,自己把皮带拿过去!” 林z灰溜溜起身,不声不响地进了书房。 林家兄弟的兄友弟恭整整持续了大半个小时。 看着林二少一瘸一拐地出了书房门,助理才颤颤巍巍地从门口冒了个头。 “来的正好,帮我查件事。” 林封靠在椅子里,慢慢揉着额角,神色竟隐隐显出些疲惫。 助理怔了怔,连忙快步过去:“林总,要查那天派对都有谁吗?” 毕竟是在一起胡闹的狐朋狗友,居然就放任两个喝醉的毛头小子开车上路,林总一定是要一个个抓起来算总账了。 助理替林封倒了杯咖啡,在心里给林二少的那些朋友厚道地上了柱香。 林封抬起视线望了他一眼,沉吟着微微颔首:“查出来,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问清楚那天的细节。把出事的那辆车弄回来,再想办法调出所有路口的监控,我要弄清楚那天到底是谁开的车。” “不是瑾初吗?” 被林总的命令引得微怔,助理诧异抬头,神色显出些不解:“二少和瑾初都是这么说的,他们难道会一起撒谎吗?” “小z从来不是甘心服软的脾气,如果真是瑾初的错,我这样往死里揍他,他早就要跳起来跟我胡搅蛮缠了。” 林封摇摇头,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蹙了蹙眉放在一旁:“那时候瑾初居然主动来问我,我就觉得不对——换成是你,在犯了错的时候,会主动再跟我确认一遍自己的错误吗?” “确实不会,人们在犯错之后,还是更更倾向于回避自己的错处的。” 助理心服口服地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件事:“林总,那时候咱们在拘留所里看见了梁秋……” “先别动他,再看看他究竟要耍什么把戏。” 想起那个家伙对穆瑾初动手动脚的架势,林封就又无端生出些不悦,锁着眉敲敲桌面:“太苦了,换杯热可可,加两勺牛奶。” 助理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迎上自家林总不善的目光,打了个冷战端起杯子:“是,我这就去。” 目送着助理一溜烟钻出书房,林封在桌前坐了一阵,还是忍不住站起身。 就只是看看那个孩子睡得好不好。 刚从拘留所那么压抑的环境里出来,又经历了这种事,难免会要做噩梦的。 给自己的担心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林封起身往穆瑾初的卧室走去,却在门口撞见了原本该去冲热可可的助理。 助理正端着托盘里的热可可,保持着艰难的姿势扒着门缝。见到他来就被吓了一跳,正要起身认错,林封已经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然后自己也贴了上去。 屋里隐约传来说话声,能听出是林z在带着哭腔絮絮叨叨,偶尔顺着门缝飘出只言片语。 “……不能叫大哥知道,死定了……” “不是故意的……” “再帮我一次,钱全都给你……” 助理本能地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看向林封,后者的眼睛里已经一片晦暗。 屋子里静了片刻,才传来穆瑾初的答话声:“好。” 不带什么感情好,却也没有不耐。就像他以前每次喊的那一句“大哥”一样,几乎叫人生不起任何特殊的感触。 林封眼底忽然灼起激烈的暗色火焰,抬起的手已经碰上了门沿,里面的声音却又继续平平淡淡地响起来。 “我不是为了你的钱。” “你这几天安分一点,大哥很辛苦,不要再叫他烦心了。” 林封的呼吸微滞,悬空的手攥握成拳,又重新缓缓落了回去。 他的神色暖下来,眼里一寸寸浸润过温柔的光芒。 苏时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林z,目光平静无波,语气也淡漠,心里却已经感动得恨不得把对方找个相框裱起来。 就在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林z忽然抹着眼泪冲进屋子,哀求他把那天派对的事也揽到自己身上。 穆瑾初这一段记忆完全是空白的,他还不知道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显然又是一个崭新的锅,从天而降掉到了他的脑袋上。 不愧是睁眼接锅的世界,这种待遇实在叫人感动得要命。 考虑到林z的情绪似乎不大稳定,苏时也没再多说,只是隐晦地提醒了对方一定不要引得大哥“烦心”,就又重新合了眼靠回去:“我累了,你回去吧。” “瑾初……你都不想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吗?” 他答应得太痛快,反倒叫林z越发不安,小心翼翼地瞄着他脸色,心虚地低声问了一句。 只要知道了就难免会有破绽,苏时一点都不打算刨根问底,目色淡淡地望向他:“你想告诉我吗?” 林z一时语塞,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开口。苏时扯了扯唇角,无聊地移开目光,语意平静清淡。 “不必费心了,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能容易熬得住——多谢你,这次总归还记得提前叫我知道。” 被他的话刺得无地自容,林z满面愧色,深深低下头:“瑾初,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 苏时轻笑一声没答话,屋子里就陷入了难挨的静默。 再难在屋里待得下去,林z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才把门打开,就如遭雷击地立在了原地。 “怎么了? 苏时微蹙了眉,探身看过去,脸色也忽然变了变:“大哥……你怎么来了?” “怕你睡不着,给你冲了杯热可可。” 林封从容地温声开口,视若无睹地绕过呆若木鸡的弟弟,把那杯热可可从助理手中的托盘里拿起来,走过去坐在床边。 “你放心,大哥才刚到,什么也没听见。” 苏时忽然觉得有点胃疼。 看到林二少还怔怔站在门口,助理眼疾手快地把人拖出门,一路拉进了楼梯的角落:“二少,想活命吗?” …… 卧室里安安静静,近乎凝滞的空气里,溢散开叫人愉快的可可香气。 苏时一点儿都不愉快。 林封什么都没问,只是放下杯子坐在床边,忽然抬起手,尝试着拢住了青年单薄的肩膀。 臂间忽然被柔软的触感所充实,心口也漫开一片陌生的暖意。 带着淡淡温度的年轻身体温顺地倚在他的肩上,抬头无声地望着他,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叫人心软的不安光芒。 林封的目光暖下来,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瑾初,你有什么话要对大哥说吗?” 苏时委屈得要命,闷不吭声地拧过头,悲愤地一脑袋扎在他肩上。 有个大西瓜! 刚接的锅就要被没收了! 那么大,那么黑的一个,刚才还在这里的! 19、无辜的肇事者 “好了好了,大哥不问了。” 肩上被撞得生疼,也不知道怀里的人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 林封不迭把他重新抱稳,放缓力道拍抚着脊背,一句句柔声哄着。直到拥着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才稍稍松口气,端起那杯热可可送到他唇畔:“喝一点,不难受了,听话。” 林总裁没什么哄人的经验,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就已经到了极限。苏时心里又不由软下来,没精打采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 熟悉的香甜气息迅速溢满口腔,苏时不由微愕,转回身抬起头:“大哥,你知道我喜欢这个吗?” 果然还是小孩子的脾气,有了好吃的就立刻不委屈了。 迎上那双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芒,林封十分满意,浅笑着揉了一把怀里的脑袋:“现在知道了,以后想喝了就来找大哥,给你留着杯子。” 苏时的眼眶忽然隐隐发酸,低头眨了几下眼睛,弯起唇角轻轻点了点头。 单薄的青年肩背手臂都显瘦弱,温顺地靠在结实的怀抱里,脖颈的弧度精致好看。 林封心里彻底软成一片,抚着他的背温声开口:“别怕,大哥陪着你。” 被那杯极合口味的热可可所贿赂,苏时摇摇头,听话地顺着林封的力道躺下去,又忍不住瞄了对方一眼。 他喜欢喝热可可,但知道还要往里面放牛奶的实在不多。上个世界里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中尉和维诺两个人。 单看长相,林封和维诺当然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可要认真看着那双眼睛,却总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或许只是两段碰巧相似的数据,这种下级世界的数据库不算丰富,有相似的人物角色也不奇怪。 无声安慰着自己,苏时心虚地眨眨眼睛,还是坚定地抛开了那一丝隐隐不妙的念头。 “怎么还不睡,睡不着吗?” 林封的语气柔和下来,抬手替他掩了掩被角。 眼前的青年倒是很听话地躺了下去,却怎么都不肯闭上眼睛,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细碎的刘海散在眉眼间,看得人止不住心生柔软。 一定是被抛下得怕了。 当初就是一个人被领进的林家,这一次又是一个人被带进了拘留所。那几个又阴又冷的晚上,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才能孤孤单单地熬过来。 想起在拘留所里见到的情形,林封的目光就又沉了沉。 这个孩子比任何人都要更懂事,林封不愿叫他为难,却也不想看着他因为别人的过错受委屈。 即使那个别人,很可能是自己的亲弟弟。 苏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关切就顿觉不妙,连忙用力摇头:“大哥,我没事,我这就睡了。你也累了一天,快休息一会儿吧。” 说着就又往被子里面缩了缩,还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林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唇角无奈地弯了弯,眼里浸润过些许极温暖的笑意。 大概是急于要叫自己放心,眼前的青年一头缩进被焐得暖暖和和的被窝里,身体蜷成不大的一团,脸上总算显出些健康的淡粉色。 合着的眉眼清秀柔软,看起来又乖又好欺负,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得小了不少。 明明就还没有睡着,闭着的眼睛还在不安地来回乱转,偏偏欲盖弥彰地紧紧闭着,说什么都不肯睁开。 林封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拍了拍他的额顶:“大哥不累。你吃了苦,身上又不舒服,大哥担心你。” 他一直知道这个孩子长得很好看,是很招观众喜欢的长相,可经纪公司里相貌好的男孩子绝不在少数,他也从没觉得对方在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可这样认认真真地看着,才发现哪里都十分顺眼,叫人心里都跟着漫开暖意。 林封慢慢抚弄着他的短发,眼里的光芒越发温柔下来。 …… 情况不对。 苏时有些不安,眨了眨眼睛重新睁开,透过遮在眼前的指缝,小心地瞄着主角眼中的柔和笑意。 根据刚才林家兄弟的相处模式来看,对方对自己似乎实在太过宽容了些。 刚接的锅还没端稳就被没收也就算了,最重要的任务一定不能再出岔。 往林封身旁挪了挪,苏时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大哥,车是我撞的……” “大哥知道,你已经跟大哥说过好几次了。” 林封眼里的笑意散去,语气却依然温柔,抬手轻轻抚弄着青年柔软的发尾:“瑾初,对于大哥来说,你和小z同样重要,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时一点都不想明白,徒劳地把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隐隐发闷:“大哥,是我撞的车,是我做的,你相信我……” 听着他微哽的语气,林封胸口一缩,终于再不忍心逼问下去。微俯了身把他揽在怀里,隔着被子一下下拍着哄着:“好好,大哥相信你,只要是你说的,大哥就什么都信。” 骗人,误解值都快降到不及格了! 苏时委屈得厉害,抱紧了自己的被子,难过得一点都不想说话。 望着他忽然不为所动的赌气架势,林封的目光一寸寸沉了下来。 记忆里早已淡去的画面,忽然被眼前沉默以对的侧颜所勾起,在脑海中渐渐浮现。 倔强瘦弱的少年光着脚站在地上,身上满是泥水伤痕,抬手狠狠抹去眼里的水色,还没来得及变声的嗓音尖锐冷冽。 “凭什么林z说是我,他说的就是实话?凭什么我说的就是骗人?” “真的不是我做的,为什么你们谁都不肯相信我!” “反正你们才是一家人,所以什么都是我的错!” …… 那些曾经以为不过是半大孩子胡闹的气话,忽然像是钝刀一样割着他,疼得他喘不上气。 毕竟也是自家的儿子,多少也要回护一些。 更何况那个孩子从小敏感沉默,又不善言辞,终归比不上小z的油嘴滑舌会哄父母开心。 那次争执到最后小z也没有认错,还是父亲无奈地笑着挥挥手,叫他们各自回去睡觉,轻飘飘地把所有事情都画上了个句号。 他靠在沙发里,不以为意地瞥了一眼客厅的喧闹,就又低下头继续完成论文。母亲笑吟吟推着小z回屋,半是责备半是亲昵地拍一把他的脑袋:“这孩子,就不知道让着点儿瑾初吗?”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不过是小孩子间最普通的一场争执,从来都没有那么多一定要讲明白的道理,一定要分清楚的是非。 可就在这一刻,他却忽然明白了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少年无处诉说的窘迫、痛苦和绝望。 自己曾经有机会当一个好哥哥的。 可是现在,那个曾经孤零零站在角落里的孩子,甚至已经不愿再向自己敞开心扉了。 他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累,还在替公司着想,可他也已经认定了只要林z把错推在他身上,就不会再有任何解释的机会。 他不相信自己会保护他——却也已经没有了少时的倔强争论的心气。那些尖刺都被好好地收起来,不会再伤害任何人,只会刺得他自己鲜血淋漓。 林封沉默地站了一阵,没有再开口,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替他关上了顶灯和壁灯。 苏时呼吸微屏,下意识抬起目光,眼前一片暗淡,只能隐约看到快步离开的背影。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小心合上的门挡在了外面。 楼梯下,助理还在尽心尽力地完成着自家林总交给的任务。 等林总从卧室里出来,二少一定会被打死的,自己一定要在这之前问出点线索才行。 助理信心满满,才威逼了一句,还没来得及利诱,林z的眼里却忽然闪过激烈的血色,一把扯住他的领口。 “原来你也是他们的人……你还想要怎么样!我都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他的药我也下在酒里了,那杯酒他也喝了,车祸难道是我的错吗!” “不,二少,您误会了。” 背后忽然腾起强烈的寒意,助理被他抵在墙上,冷汗止不住地冒出来,身体都已经有些僵硬。 “我只想问问——那天聚会都有谁,您要是告诉我,我就在林总面前替您说说好话……” “什么?” 林z错愕地望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反应过度说错了话,脸色瞬间惨白,撒开手推开两步:“李哥,你,你就当我在说胡话,千万别告诉我大哥!求你了,你救救我!” 助理踉跄站稳,僵硬地扶着他,迎上不远处自家总裁眼里的汹涌墨色。 “二少……想活命吗?” 20、无辜的肇事者 顺着助理视线转回身,林z的腿一软,失魂落魄地跪了下去。 “什么药?” 心里隐约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林封快步走过去,望着弟弟的目光严厉冰冷:“你给谁下了药?有谁在威胁你,你到底带瑾初去干什么了?” 林z不敢看他的眼睛,仓皇地摇摇头,目光慌乱无措。 看着这个弟弟没一点出息的样子,林封眼里忽然闪过些激烈的怒气,一把将他扯起来,把人跌跌撞撞地拎进了自己的书房。 穆瑾初的病历就摆在桌边,被林封劈手砸在了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头上。 林z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助理想要过去扶起他,林封的声音却已经严厉地响起:“不准扶,叫他念!” 林z战战兢兢抬头,见大哥全然没有要心软的意思,只能捡起一页,硬着头皮哑声开口。 “……肋骨骨折,左下肺挫伤,胸腔积液,腰骶部软组织挫伤,右膝韧带撕裂……” 他每念一句,脸上就多出些羞愧的血色,终于再张不开口,含着泪低下头:“大哥,我知道错了。” “你这就知道错了吗?” 林封望着他,目光凌厉,语气愈发冰冷:“身上受的伤再重,总归还能恢复。你去看看瑾初的微博下面都是些什么?谩骂,讥讽,恐吓——他们恨不得他死!” 语意带着十足十的冷绝,尾音狠狠砸下来,几乎叫林z眼前立时浮出了那些叫人背后发寒的留言。 他是看过那些留言的,每看一次自责就更多些,恐惧却也成倍地增长。 他错了,可他没办法承认。 经纪人对他再三说过,如果现在承认,他不仅会变成肇事者,还会变成一个卑劣的骗子。 现在所见的这些刻薄的指责、嘲讽甚至诅咒,都会加倍地落回在他头上。 有些事错不得半步,一旦走错,就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走下去。 瑾初不会有事的,大哥显然在护着他,又只是醉驾车祸这一件错处。只要忍一忍缓上两年,找些别的事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一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不一样。 林z的胸口急促起伏,恐惧终于压下愧疚,垂下视线哑声开口:“大哥,是我的错。我和瑾初胡闹,所以给他喝了点刺激的东西,还以为没事,可没想到回去的时候他开车,就出了意外……” 狂跳的心脏渐渐稳定下来,林z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迎上了林封眼中冰冷的失望。 他的心口一滞,背后漫开无边寒意。 来自兄长的失望刺得他眼眶发烫,忽然再忍不住胸口的激烈情绪,挣扎着站起身:“大哥,你就一定要毁了我吗!” 林封微怔,蹙了眉望着他。林z却已经什么都顾不上,喘着粗气不管不顾地吼了下去。 “你要去替瑾初说话吗?去啊!叫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说谎的胆小鬼,叫那些人再来骂我!瑾初就是出了次车祸,他只要忍一忍,等人们忘了也就过去了,可我不一样!你为什么非要站在外人那边,来逼死自己的亲弟弟——” “穆先生,您怎么自己出来了!” 门外传来助理刻意提高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也叫两人的面色一齐微变。 林封心里咯噔一声,几乎要揍上林z的手卡在半道上,急急朝门口走过去。 门被拉开,穆瑾初正站在外面。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却很平静,目光也温和,甚至带了偷听被发现的微赧,低下头露出稍显局促的笑意。 “瑾初……” 被那个小心翼翼的笑容刺得喘不上气林封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了不自觉的沙哑干涩。 “你怎么跑来了,怎么不好好歇着?这些事你不要管,你相信大哥,大哥一定不会叫你受委屈——” “大哥,车是我撞的,酒里下的药也是我自己要的。” 苏时扶着门框站稳,想要蹦过去,又觉得这样实在破坏气氛,也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门口。 “我觉得最近压力太大,想要放松一下,所以才会和林z去派对。大哥,吃药的事不光彩,你能帮我们瞒住吗?不要再追究了,就叫这件事这样过去,好不好?” 听见他的话,林z眼中显出些难以置信的错愕,匆忙回过头:“瑾初——” 苏时没应声,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 总共也没有几步的距离,林z在走廊朝着助理大吼大叫不打自招的时候他就听见了。 现在看来,大概是林z给他偷偷下了那些叫人兴奋致幻的东西,想叫他出丑,却不小心过了量,直接把他放倒在了派对上。慌慌张张往回赶的时候,一不小心出了车祸。 连接个锅都要靠连猜带蒙,苏时一点都不想理这个不争气的队友,目光只是定定凝在林封身上:“大哥,我不委屈。我知道你对我好。” 林封望着他,胸口忽然被灼得生疼。 这样的理由实在漏洞百出,可他却忽然不忍心再逼迫这个温柔而敏感的孩子。 “瑾初,你要知道,我是你哥哥。” 林封朝他走过去,抬手把依然站在门口的青年揽进怀里。 好不容易焐得暖和些的身子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又冰凉,乖乖靠在怀里一动不动,柔软的短发轻轻蹭在颈间,戳得人胸口又酸又疼。 “我会对你好。就算你不听话、没那么懂事,就算你不去替林z做这些,我也一样会对你好。” 怀里的身体动了动,目光直直落进他眼里。黑亮的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光芒无措又柔软。 简直像是头已经受过伤的小兽,明明还在畏惧,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朝他探出收起了利爪的肉垫。 林封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掌心,扶着他坐在沙发上,又替他拿了条毯子盖住双腿。 “大哥,我——” 苏时才从难以置信的打击里缓过神,抬手扯住他的袖口,就被林封顺势反握住了那只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顶:“别怕,大哥不逼你。” 说完,他就回到桌前,直接把笔记本电脑抱了起来,也一起坐进了沙发里。 “小z,你也过来。” 大概是顾虑到穆瑾初也在,他的语气放缓了不少,却依然不带多少温度。 林z如逢大赦,连忙爬起身快步过去。 “你们先看看网上都在说些什么,一起看,看完再告诉我,这次的车到底是谁撞的。” 林封的语气很平静,他能感觉到身旁的青年身体骤然紧绷,却依然迫着自己狠下心,点开了微博的界面。 现在就控评会显得太刻意,他想叫穆瑾初能重新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公众面前,所以一直在找证据,暂时放任了事态的发展。 热度还没过去,又过了一晚上的发酵,情况只可能越来越严峻。 他知道穆瑾初有多害怕那些东西,却不得不把最残忍的伤害赤-裸裸地亮给他看,寄希望以借此来改变他的念头。 热搜的第一名,就是#深扒穆瑾初醉驾内情#。 “大哥,不看了好不好,我不想看——” 苏时忽然拉住林封的手臂,语气近乎哀求。 现在林封只是认定了他没开车,却还没有确实的证据。那些留言要多激烈有多激烈,一旦林z被愧疚击垮,把当初的事和盘托出,他的锅就捡都别想捡得起来了。 “只这一次,瑾初。只要你能承受得住,亲口告诉大哥你没事,以后大哥就再也不会追查这件事。” 林封摇摇头,迎上那个孩子难得示弱的神色,迫着自己狠下心,点开了那条热搜。 第一条热门内容跳了出来。 【请叫我雷锋v:吃瓜路人,理一理这两天大家在发布会发现的疑点。利益相关:非粉非黑,媒体从业者。 一.林z说是穆瑾初撞的车,穆瑾初迟疑了大概五秒钟,然后恍然大悟地同意了。 二、在记者进一步追问具体细节时,穆瑾初明显表现出了短暂的茫然,然后看向了林z,像是在等待对方提示。 三、林z和穆瑾初一开始说的细节并不一样,穆瑾初随后改口,附和了林z的话,然后立即道歉,两人全程再无交流。 四、林z反应异常惊慌,像是有所隐瞒。 目前所知就这么多,所以车是谁撞的?】 下面的回复已经过万,吵得不可开交,却早已不再是之前舆论一边倒的架势。 往下拉了拉,点赞最高的评论居然是一张偷拍的照片。画面很模糊,却依然能看出穆瑾初的手落在林z头顶,任谁都看得出其中的安慰架势。 【正义的路人a:[图片]锤都这么实了,所以车到底是谁撞的?】 21、无辜的肇事者 事情的发展和三个人的预期都不大一样,林z的脸色已经惨白,林封瞥他一眼,继续往下慢慢拖动着回复。 【扛起锅就跑:话筒给我!我当时看发布会就有感觉,简直像是林z情急之下把所有事推给了穆瑾初,结果穆瑾初居然也真的就这么认下了。我还以为是因为穆瑾初长得太像好人,所以给了我这种错觉……】 【吃瓜用户:可是穆瑾初为什么这么干,因为爱情吗?】 【天黑请闭眼:细思极恐……要真是因为爱情,林z也太渣了??】 【福尔墨思:你们都在想什么啊?穆瑾初是林氏旗下的艺人,林z是林氏的小少爷,小少爷的锅谁敢不接?恐怕穆瑾初反应得这么慢,回去都要被好好处理吧。】 【白猫警长:再提供一个细节,林z是左侧脸颊的划伤,根据警方当时放出的现场照片,只有驾驶员一侧的挡风玻璃碎裂。也就是说这些碎玻璃需要完美地绕过驾驶座的穆瑾初的脑袋,然后划在林z脸上:)】 【故事讲到一半:楼上大佬给跪_(:3∠)_警方为什么还不出调查结果!等得着急!或者林氏出个声明也好哇!要真是这样,我立马对林z脱粉转爱穆瑾初!接锅那几秒的茫然看着简直委屈死了qaq好想抱怀里!!!】 【二营长的意大利面:楼上醒醒,林氏会不向着自己的小少爷?穆瑾初这个锅大概是背定了。自己心里明白也就够了,反正林氏不管出什么声明,我都是不相信的。】 【别人家的爱豆:说实话就算真是穆瑾初酒驾,人家堂堂正正承认了,我不觉得这是人品上的问题。可如果真是林z,酒驾、否认、栽赃,今后还是江湖不见吧,不然我怕我忍不住黑他。】 …… “大哥,别再看了,我不想看了!” 林z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用力攥住了林封的手腕,胸口急促起伏,眼泪仓皇地落下来:“大哥,瑾初,你们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们了,我以后不敢了,我一定改……” “你还想叫瑾初怎么救你,再叫他发个声明吗?” 林封心里一片寒凉,沉声喝问了一句,目光复杂地落在一旁的青年身上。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是这两个孩子背着自己商量的结果,却没想到穆瑾初在承认之前,居然也是彻彻底底的全不知情。 当着无数的记者,不得不去咬着牙承认一件自己从没做过的事,甚至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他忽然明白了瑾初为什么会这样封闭自己,任谁经历了这种事,都很难再从那一刻留下的伤害里走出来,更不要说重新去相信别人。 连旁观者都会怀疑是不是公司的手段,穆瑾初又会怎么想? 身旁的青年静静坐着,目光没有落在电脑上,也没有被林z的哭泣哀求吸引过去,只是怔怔凝在虚空,眼里是一片无措的茫然。 林封的胸口忽然闷得喘不上气。 “瑾初,不要再想了。你已经做的够多了——这件事你不需要再有任何参与,明白吗?” 抚了抚身旁的青年绷得死紧的背脊,林封转向那个失魂落魄的弟弟,极轻地叹了口气。 “小z,你自己去发声明,原原本本地承认是怎么一回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如果等着被扒出来,不光是你,连公司都可能会受到极恶劣的影响……” “不,不,我不能,我不能说!” 脑海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忽然断裂,即将面临的无数谴责鄙夷,叫他寝食难安的威胁,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强烈的恐惧终于冲破仅存的理智,林z恍惚着抬起头,迎上大哥眼里冷淡的失望,忽然踉跄起身,慌不择路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助理立刻跟着追出去,林封正要起身,却又想起还坐在一旁的穆瑾初,目光逐渐软化下来,浸润过暗淡柔和的歉意。 “对不起,大哥应该早回来的。” 将那个近乎冰冷的身体揽进怀里,林封慢慢抚着他的脊背,直到怀里绷紧的身体像是感觉到了周围的温暖,渐渐放松下来,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 他究竟一个人承担了多少,自己居然直到一切伤害都已造成的时候,才想起把目光转到他的身上。 明明是个这么乖,这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你累了,大哥送你回去,好不好?” 局面连主角自己都没有办法应对,苏时一时更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只能听话地点了点头,借着林封搀扶的力道撑起身。 走廊里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助理急切的喊声。 两人凝神听了听,脸色一齐微变。苏时挣扎着站稳,用力推了林封一把:“大哥,我没事,快去看林z。” 林封点点头快步出门,苏时深吸口气,也给自己添了一支止痛剂,打起精神跟了上去。 阳台上,林z正坐在栏杆边缘,脸色依然惨白,眼眶却已经一片通红。 助理和保镖僵持在原地,不敢贸然上去,却也不敢稍有放松。 “像什么样子,快给我下来!” 观景阳台没有护栏,林封目光一沉快步上前,厉声呵斥了一句。 “大哥,我做错了很多事,我认错。” 林z只是摇着头,脸上显出些失魂落魄的恍惚笑容:“瑾初,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能原谅我吗?” “你要是敢跳下去,我绝不原谅你。” 任务对象的生命安全关系到任务的成败,要是林z就这么没了命,他来这个世界就真的只是到此一游了。 苏时几乎比林封还更紧张,冷着脸淡声开口,胸口的心脏却已经几乎要蹦出来。 听见他的话,林z怔了片刻才迎上他的目光,忽然自嘲地苦笑一声:“我大哥都不在乎我的死活,你居然在乎。瑾初,我要是说我后悔了,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 苏时语气平淡地一口答应,不着痕迹地往前迈着步子:“你先下来,罪我替你担,你还有什么错,我都能替你认下来。” 听到他的话,林封目光立时一紧,却又强行压制下来,无声示意着保镖绕到侧面救人。 “不,你认不起。” 林z摇摇头,怔忡着垂下目光:“我死了一了百了。瑾初,你小心点梁秋,别再跟他走得那么近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说着,他忽然像是没坐稳似的向外倾了倾身子,闭紧眼睛一咬牙,毫无预兆地坠了下去。 “小z!” 林封眼前一黑,急声喊了一句,仓促向前抢了几步,却显然已经再来不及。 苏时已经冲了上去。 原本学了皇家格斗术是想着自保,却没想到第一次居然用在这种地方。 他的身体在说话时就已经调整到了最佳状态,才一发现异样就立刻冲了上去。单手撑着栏杆轻巧地一跃而过,整个人悬空挂在外面,紧紧拽住了林z的手腕。 跳楼的人没有不会后悔的。林z才跳下去就吓得心胆俱裂,本能地抓着他的手拼命挣扎,叫苏时已经注射过止痛剂身体都有些不堪重负,咬着牙沉声开口:“想活命就别动!” 下面的人像是被他吓住了,忽然就停止了挣扎。苏时深吸口气,忍下心口一阵激烈的跳动:“你放心,我不会松手的。” 他拽着的可是自己岌岌可危的经验点,就算自己掉下去也绝不可能松手。 林封和助理已经冲上来,苏时卯足了劲把人往上拖,好叫那两个人能拉住他的衣服,心里却忽然灵光一闪。 他的力气已经没剩多少了,撑到林z被抓住衣服拖上去,就已经几乎到了极限。 因为体力耗尽的失手坠楼,大概是不会被系统算作自杀的。 还有一大部分林z的粉丝不肯相信真相,虽然再一次莫名其妙没了主角的误解值,可有了背锅至死的加成,总经验点绝不会少。 显然是个完美的任务节点。 再不死就来不及了。 林z悬空的身体被穆瑾初吃力地一寸寸提上来,眼看就要能碰得到林封和助理的手,只要被两人拉住,就可以安全脱险。 他就可以顺势松手,完美地脱离这个世界。 苏时松了口气,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眼看着就要拉住弟弟的衣物,林封心口忽然莫名的一跳,下意识抬起目光。 拖住弟弟的身体看上去已经耗尽了穆瑾初的全部力气。他的脸色很苍白,唇角依然抿着隐忍的强硬弧度,眼里的光芒却逐渐黯淡成疲惫的释然。 他已经很累了。 强烈的恐惧忽然袭上心头,叫林封莫名喘不上气。就在扯住林z衣物的同时,他的心口也猛地一缩,似有所觉地抬起头。 苏时松开了手。 22、无辜的肇事者 耳旁的风声只呼啸了不到一秒。 他的身体被林封隔着栏杆死死揽住,巨大的冲力叫林封身形不稳,重重跪在地上,砰地闷响出声。 林封紧紧抱着他,一贯清冷的脸上泄出些隐忍的痛处,目光却坚定成一片执着的暗沉。 助理手忙脚乱地拖着林z爬上来,两边的保镖恰好赶到,帮总裁一起把力气耗尽的穆先生扶了回去。 局面很快平复了下来。 怀里的身体托都托不住地往地上坠,林封顾不上吓得手脚发软的弟弟,搂着穆瑾初半跪在地上,嗓音隐隐发哑:“瑾初——瑾初!” 苏时还没从打击中回神,怔怔被他揽着,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一定有bug! 林z掉下去的时候,主角的反应可不是这么快的! 眼睁睁看着触手可及的便当插上翅膀飞走,苏时脱力地靠在林封怀里,心如死灰地一头撞在对方胸口。 虽然已经脱险,他的身体却没有跟着缓过来。 心脏依然跳得厉害,必须大口呼吸才能稍稍缓解胸口的憋闷,心口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两只手也因为用力过度而止不住发抖。 林封搂着他靠在自己身上,匆忙替他按揉着双臂,眼里焦急得几乎滴出血来:“哪儿难受?告诉大哥,不要紧的,大哥叫医生过来——” “不叫医生……” 也不知道林z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药,他在被抱上来之后,生命值也依然没有上升回来,反而还在持续向下掉落。 成败在此一举。 苏时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呛咳着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不用叫医生,大哥,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好,那大哥抱你回去。” 地上太凉,林封等他的呼吸稍稍平复,就把人一路抱回了卧室。 那一刻强烈的恐惧叫他的心脏几乎停跳,终于重新把青年单薄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就一刻也不敢再松手,甚至不敢叫他再脱离自己的视线。 身上难受得厉害,周围的气息叫苏时隐约觉出些熟悉,终于忍不住向他怀里更近地靠进去。 林封胸口疼得喘不上气,用力将他揽进怀里,安抚地一下下摩挲着脊背:“大哥知道,你难受,没事了。别害怕,大哥就在这儿……” 怀里的身体依然蜷缩着,抱了一阵也不见缓和,呼吸反而愈见急促。身上的温度后知后觉地烧起来,摸一摸都烫得吓人。 才一会儿的功夫,原本还有些精神头的孩子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软绵绵靠在他怀里,身体一阵接一阵微弱地打着冷颤。 林封不安得厉害,试探着轻声叫了两句没见回应,一把将人抄起来,朝门外的助理厉声开口:“去准备车,现在去医院!” 助理应了声就跑出去准备,林z怔怔站在门口,看着大哥抱了穆瑾初大步出门,心中蓦地腾起了个不祥的预感,脸色也苍白下来。 苏时从昏昏沉沉的黑暗里勉强挣脱出来,背后依然是熟悉的温暖怀抱,依稀能感觉得到正坐在飞驰的汽车上。 助理在开车,林z不知道为什么也跟了过来。林封抱着他坐在后排,一只手用力攥着他的手,身体绷得死紧。 察觉到他微弱的动作,林封立刻低下头:“瑾初,怎么了,是不是难受得厉害?” “大哥……” 心脏疼得几乎炸开,苏时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隐约的气音。 “如果我死了,你不要说真相。车是我撞的,不关林z跟公司的事,你们好好活着……” “不准说蠢话,你不会死的。” 林封哑声开口,揽着他的手越发用力,眼前却已经一片模糊:“大哥不会叫你受委屈,永远都不会。无论到什么时候,大哥都一定会把真相还给你……” 他几乎已经说不下去,眼眶蓄满了滚烫的水意,低下头抵在颈间苍白的额头上:“你要听话,瑾初,要听大哥的话,你一定没事的,知道吗?” “嗯。” 心底终归漫过酸软暖意,苏时眨了眨眼睛,极轻地应了一声,视线却难以自制地昏暗下来。 怀里的孩子像是累得狠了,连应声都是极轻的软糯鼻音,身体更亲近地倚进他的怀里。 林封的心反而越发沉了下去。 “没事的,瑾初,再坚持一下。” 他凑在青年耳畔低低念着,怕他听不清,又怕他会觉得冷,越发用力地把人揽进怀里。 “大哥知道你很辛苦,知道你很累了。你要听话,要撑着……” 怀里的身体无声无息,温顺地靠在他怀里,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林封将他拥紧,身体止不住微微战栗,滚烫的泪水终于落下来。 他明明都已经拉住这个孩子了。 明明是拉住了的。 才到医院,苏时就被推进了抢救室。 “短期内的力量激烈爆发,导致心脏负荷过重,引发了车祸留下的心肺挫伤。患者心脏近期内或许还受过别的伤害,比如——药剂过量之类……” 医生谨慎地措着辞,目光迟疑着落在林封身上。 林封目光微沉,才要开口,林z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高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 “您放心,我们只是让家属知情,对外自然会尊重患者的**权,不会写进病历里的。” 医生一瞬了然,垂下视线应了一句,重新戴上口罩:“患者状态不太好,需要签一下病危通知书,我们会尽力抢救。” “知道了,我来签。” 林封点了点头,暗沉的眼底灼起激烈的墨色火焰,跟着医生走进了约谈间。 看着大哥的背影,林z失魂落魄地退了两步,被助理扶着坐在边上:“不,不对,他说不会有事的,他说只是会昏过去,不会出事的……” 助理心里沉了沉,把他拉到角落:“二少,你说的是谁?” 林z恍惚着摇摇头,忽然抬起目光。 几个医护人员匆忙冲进抢救室,半掩的门里,青年无声无息地躺在诊台上,被护士一下接一下按压着胸口,头微偏向一侧,惨白得了无生气。 在不久前,那个人还牢牢攥着他的手腕,语气坚决笃定,向他保证着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 彻骨的寒意无声无息冒上来,林z忽然不敢再去想任何可能,只是无措地摸出手机,泪水仓皇地涌出眼眶。 “我发微博,去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这就告诉他们……” 他语无伦次地写下道歉声明的微博,顾不上斟酌措辞,就立刻发了出去。 门被推开,林封神色疲惫黯淡,沉默着坐在门外的椅子里。 看着林封冷硬的侧脸,助理壮起胆子上去,替他低声开口:“林总,二少发了声明,已经澄清了事情的真相……” 林z连忙快步跟过去,却又没有胆量开口问里面的情况,只是低着头忐忑地站在兄长身边。 “林z。” 林封沉声开口,目光依然落在抢救中的红灯上。 “你想没想过,如果来不及了怎么办?” 穆瑾初的求生意志极弱,抢救也只能暂时维持生命体征,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心跳就已经停了几次。 他一直都不知道,瑾初原来早就不想再活下去——可到了这个地步,他又实在已经无力去考虑太多,甚至无心去追究下的药究竟是什么,林z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 他只想要对方好好活着,只要能活着,还能完完整整站在他面前,能和他笑,和他说话,无论要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怎么会!不会的……他那么好强,一定不肯甘心,我都还没跟他认错,不会来不及的!” 看着面前的兄长黯淡的神色,林z恍惚着摇摇头,忽然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快步扑过去,用力拍上紧闭着的门。 “瑾初,我把所有的事都承认了,我都承认了!他们都在骂我,你看,现在所有人都已经不误会你了,他们都知道你是无辜的。你快点好起来,我跟你认错!” 他的声音甚至已经带上了哭腔,拍在门上的手无力攥紧:“你活下来,活下来好不好……” “滚回来,用不着你添乱!” 林封厉声开口,一把将他扯了回来,急救室里却忽然传来惊喜的喊声:“快,快,病人心率血压有回升,再加一组静脉通道!” 两人一时噤声,眼底忽然绽开微弱的希望。 急救室里,护士来回穿梭忙碌,几个负责急救的主治医生看着监护上飙升的心率和血压,诧异地面面相觑。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被面罩盖着看不到表情,却总觉得——患者似乎非常生气…… 23、无辜的肇事者 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下,苏时在监护室待了三天,就顺利脱离了生命危险,转进了加护的普通病房。 终于从频繁的心悸和昏厥中挣脱出来,苏时眨眨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了个人影,下意识低声开口:“大哥……” “瑾初,林总去应付媒体了,马上就回来。” 见他试图坐起身,助理连忙扶着他靠坐回去,又把床摇高了些,总算笑着松了口气:“可算是挺过来了——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不用,我没事了。” 身上依然没什么力气,看来把林z揍一顿的计划还要延后几天。 苏时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想起自己跳楼一样暴跌的经验点,心情就又低落了不少。 “对了,你还不知道这几天的事呢!” 见他情绪不高,助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把话说清楚,连忙拍了一把额头,努力叫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瑾初,二少去澄清了车祸的事,现在大家都——” “李哥,不要说了。” 一点都不想被人在伤口上撒盐,苏时低声打断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片刻,就又不得不力竭松开。 见他反应不对,助理神色微怔,迟疑片刻才轻声开口:“瑾初,事情好不容易水落石出,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 对方不是什么需要隐瞒内情的重要角色,苏时轻叹口气才要应声,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一定是主角又来听墙角了。 给自己下药的人还没查出来,林z那里应该还有锅可抢,现在绝不能继续刷主角的好感度。 “我当然高兴。” 苏时迎上助理的目光,眉眼弯起清淡的弧度,眼里却隐约显出些伤人伤己的刻薄凉意。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我也保住了一条命,难道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吗?” 心脏的损伤是难以彻底恢复的,演员是个高强度的职业,失去了充沛的体力和健康的身体,几乎就已经将这条路堵死了一大半。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只是没人敢说出来而已。 助理脸上的笑容一僵,小心翼翼地瞄着他忽然冷淡下来的神色,硬着头皮低声开口:“瑾初,医生说你还要多休息,不要多想,我扶你再睡一会儿……” 任他把床摇下来,苏时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察觉到脚步声停顿良久终于离去,才总算放下心。 根据主角的性格来看,越听话越懂事,就越会受到照顾,像林z那样任性胡闹,才能有把锅抢回来的希望。 下药的事到底还没定论,一定还有锅可背。离那趟航班还有大半个月,只要稳住,一定还能找到机会。 看着床上的青年重新柔和下来的眉眼,助理却不敢再开口,只是替他盖好了被,就借口要找医生匆匆离开了病房。 林封正站在楼梯口,目光晦暗不明。 刚才来的果然是自家总裁,助理连忙快步迎上去,压低声音开口:“林总,瑾初他——” “他知道我来了,话也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几乎能想象出病房里的青年倔强舐伤的样子,林封的唇角挑起了个苦涩的弧度,眼里浸润过极黯淡的暖意。 “现在的局面,我越向着他,公司和林z那边就越难处理。下药的事还没追查清楚,如果继续闹下去,无论是林z还是公司,都很可能会受到致命的打击——他还以为学着小z那样任性,我就不会再管他……” “怪不得。我也觉得瑾初心里是亲近您的,他才一醒了就找您,看见是我还挺失望呢。” 助理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因为他的话生出些忧虑:“林总,那咱们还要继续查吗?万一真的对公司影响太大,恐怕瑾初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他也保住了一条命,难道就够了吗?” 林封的目光沉下来,缓声重复着在门外听到的那句话,垂在身侧的拳不觉攥紧。 会说出这种话来,心里又怎么可能不委屈。 只是因为更懂事而已。因为懂事,因为总是顾虑到身边的人,所以能承受更多的委屈,能忍耐更多的苦楚。 但刀割在身上,也一样还是会疼。 “你去叫林z过来,我去看看他。” 林封低声吩咐一句,深吸口气,重新朝病房里快步走去。 推开门,床上的人也正巧将目光转过来。 那双眼睛里还没来得及垒起防备,见到他居然去而复返,眼里不由显出些无措讶异,黑亮的眸子显得无辜又柔软。 根本没有半点儿任性得起来的架势。 林封哑然轻笑,朝他走过去,侧身坐在床边,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怎么回事,醒了没见大哥,闹脾气了?” …… 迎上那双眼睛里依然柔和温暖的光芒,苏时掀起被子,心情复杂地躲进去。 骗子! 明明林z胡闹的时候都不是这个待遇的! “好了,不生气了,大哥给你认错。” 耐心地把人从被子里扒出来,林封直接揽着他靠在自己身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又把装了热可可的保温杯拧开递给他:“没来得及回家,叫奶茶店做的,尝尝喜不喜欢?” 背后传来的声音都已经隐约沙哑,身上还带着香烟的味道,也不知道有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苏时下意识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已经显出些血丝,眉宇间凝着心力憔悴的疲倦,却依然含笑望着他,目光显出些温和的疑惑。 那只保温杯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商务款,又高端又大气,装龙井都嫌不够格,里面却装了满满一杯热可可,还有袅袅的热气缓缓腾起来。 ……好像除了降低好感度,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心里再一次莫名其妙地软了下来,苏时点点头,听话地凑了过去。 林封耐心地揽着他的背,倾斜杯口叫他喝了几口:“烫不烫?” 苏时在香甜的热气里摇了摇头,重新靠进林封怀里,回身主动抱住他:“大哥,其实我没生气。” “大哥知道,你是心疼大哥,不想叫大哥这么辛苦了。” 瘦瘦弱弱的身体主动回抱上来,力道轻缓柔和,戳得人心口微缩,无声蔓开极柔和温存的暖意。 林封放下保温杯,揽住他的背,力道轻缓地慢慢拍抚着:“瑾初,大哥向你保证,你的身体一定能好起来,真相也迟早会水落石出。你相信大哥,好吗?” 就知道不能心软,果然一放松就出问题! 眼看着主角的发力方向又和自己的任务背道而驰,苏时急切地撑起身,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胸口忽然又泛上一阵强烈的心悸。 视线瞬间归于黑暗,心口激烈地跳动着,强烈的窒息感瞬间剥夺了他的体力。 林封匆忙捞住他无力倾倒的身体,抬手按下呼叫铃:“瑾初——瑾初!” “没事,一会儿就好……” 这几天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苏时按住他的手,紧闭着眼睛尽力平复下呼吸,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会儿的功夫,怀里的人脸色就又苍白得几乎透明,冷汗涔涔冒出来,身体无力地蜷成一团。 想起医生的话,林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值班医生很快赶了过来,检查了苏时的身体状况,又替他吸上氧,嘱咐病人卧床休息,才对林封朝门外示意。 看着他渐渐缓过些血色的面庞,林封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抚了抚他的发尾:“大哥出去和医生说几句话,没事的,很快就回来。” 已经没有精力多说什么话,苏时点了点头,朝着他弯了弯眉眼,就疲惫地闭上眼睛。 脚步声纷乱离开,病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还不到半分钟,门就又被人小心翼翼推开了条缝隙。 这种时候不该有人会来,苏时蹙了蹙眉,侧头望过去,林z正低着头站在门口。 苏时的火气就腾地冒了起来。 “瑾初,我要走了……我有话和你说。” 没有注意到他眼里的怒气,林z哑声开口,脑海里却依然是刚才所见的画面。 他当然也听见了医生说的“频繁心悸”,可他从来都没想过,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原来可以叫人痛苦到这种地步。 强烈的自责并没因为承认了车祸的真相而排解多少,林z胸口起伏一阵,终于横下心走上去。 “我知道你一直偷偷喜欢梁秋,你不要喜欢他了,他不是好人,药就是他威胁我给你下的——他想要你的股份,又知道你不会给,所以才会叫我给你下药。然后他就可以趁机假装成救你,一步步把你控制在手里。” 从来没想过还会有这样一段剧情,苏时神色微变,撑起身要打断他的话头,林z却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气说了下去。 “瑾初,你太单纯,谁对你好你就相信谁。可你要小心他,他都是骗你的,他是个魔鬼……” “林z!” 看着门口的林封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的目光,苏时越发觉得事情不妙,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林z仓皇回头,见到门口的大哥,脸色就瞬间苍白了下来。 气氛瞬间凝滞,林封的目光缓缓从他身上收回,敛成滴水不漏的冰冷:“滚回去,我没让你走,你哪儿都别想去。” 林z吓得站都站不稳,踉跄着退了两步,助理适时上来,把他从屋里拖了出去。 林封反手合上门,替苏时把床重新摇高,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又把被子重新整理好。 他一直以为那次在拘留所看到梁秋,对方只是想要趁机示好拉拢,现在回想起来,却都是刺眼的亲昵暧昧。 穆瑾初性格内向,在圈子里也没几个朋友。难得有一个人作为前辈对他有所照顾,生出好感也是正常的情况。 身为兄长,他似乎也没有权利过多干涉瑾初的感情归属。 “大哥……” 被对方的沉默引得有些不安,苏时轻声开口,迎上那双眼睛里灼烧着的暗色火焰,心里却莫名的一缩。 他记得这双眼睛。 林封静静望着他,神色柔和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瑾初,你喜欢梁秋吗?” 当然不能喜欢! 苏时张口就要否认,却发现自己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正茫然间,耳旁忽然响起了系统的机械提示音。 “检测到宿主尝试甩锅一次,本次已开启自动拦截。宿主需注意,不可主动进行任何推脱、否认、解释他人产生误解的行为,下一次违反条例,将直接予以扣除一千经验点。” …… 拼命摇头的念头才升起来就立刻消散,苏时张口结舌地坐在床上,怔忡地望着那双眼睛里暗沉的火焰。 “我知道了。” 火焰无声无息地熄灭下去。林封轻轻点了点头,倾身揽住他,安慰地轻轻拍抚着。 “没关系的,一切都还没发生。他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大哥去替你出气,一定会叫他付出代价……” 他的手臂在瑾初背上渐渐停顿,忽然忍不住使上了些力气,将单薄的身体拥进怀里。 “不喜欢他了,好不好?” 24、无辜的肇事者 苏时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松开手,任身体跌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熟悉的温度灼得他眼眶发酸,头一次这样不想留住一个误会,却还是不得不轻声开口:“好。” 手臂上的力道忽然收紧,又像是怕弄疼了他,小心翼翼地放松了下来,在背上轻抚了两下。 “再睡一会儿,医生说你这些天必须好好休息,一点都不能有劳累和情绪波动。等你好一点,咱们就回家。” 林封轻揉着他的短发,揽着怀里的人躺下去,替他把被子重新盖好。 他的力道温存轻缓,苏时望着他眼下的淡淡青色,忽然抬手拉住他:“大哥,你也歇一会儿吧。”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很认真,关切地望着他,手上的力气虽然不重,却显然不打算轻易松开。 林封呼吸微滞,替他盖着被的手下意识轻攥成拳,语气依然从容温和:“大哥就歇着,你好好睡觉,快点把身体养好,大哥就放心了。” “就在这躺一会儿,不会耽搁多久的。” 苏时不松手,依然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他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忽略那双眼睛,有幽微的念头盘旋不散,他必须要确认一些东西,才能放心地在最后登上那架飞机。 还是头一次见到对方这样执拗的态度,林封怔忡片刻,终于无奈轻笑,妥协地轻叹口气,和衣陪他躺了下去。 才一沾上枕头,多日的疲倦就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被裹得实在太严实,苏时折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被子分过去一半,正想趁机问出心底的疑问,几乎就要出口的话却又忽然刹住。 林封侧身躺着,呼吸平稳绵长,眉宇间还带着未及散去的疲倦,显然早已睡得沉了。 好不容易把人拐上了床,居然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苏时哑然轻笑,悻悻叹了口气,抬手握住对方的手腕,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 病床明明够宽敞,居然只溜了个边,要是睡着睡着掉下去,又要有个睡觉不老实的锅给他背了。 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安稳的休息过,林封从深沉舒适的睡意中渐渐清醒,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意识恍惚了一阵才堪堪归位,忽然想起自己来探个病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林封心里一沉,匆忙撑起身。却发现那个本该好好休息的人正坐在桌边,正循着声音朝他望了过来。 桌上点着盏小台灯,暖黄色的灯光镀在青年的短发上,衬得整个人都越发柔和,微侧了头望向他,眼里就漾开清浅的笑意。 心口忽然腾起些不知来由的悸动,林封望着那双眼睛,下意识就要出声,穆瑾初却已经先笑着开口:“大哥,睡得好吗?” 被那一句“大哥”忽然提醒了身份,林封目光微凝,又不着痕迹地敛入眼底,只剩下温和无奈的笑意。 “还叫我大哥,哪有像我这样当大哥的?明明是来探病,结果把病人挤跑了,自己居然睡了一大觉……” “我整天除了睡就是睡,又不差这一会儿。” 苏时笑了笑,抬手打开顶灯,把桌上的一张纸递过去:“大哥,我知道你很忙,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这个给你,你一起带走吧。” 抬手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张,林封的目光落在纸上,讶异只持续了一瞬,就忽然蹙紧了眉:“瑾初,你想做什么?” “我要股份没什么用,它在你手里,做起事情把握会不会多一些?” 目光落在那张手写的股份转让书上,苏时起身过去,握住林封的手,叫他把转让书收好:“就是你醒得太快了,要是你晚一点醒,我是打算把它偷偷塞进你的公文包里的。” 梁秋一定是在对林家出手,他不了解穆瑾初死后的剧情,但既然以林封作为主角,商战显然是最重要的核心部分。 医院外一定不像这间病房里这样风平浪静,他如果真能完成任务顺利脱离,这些股份总要有个明确的交代。 迎上他认真坦然的目光,林封胸口酸涩,深吸口气低声开口:“股份本来就是你的,你自己留着,大哥能处理好这件事。你只要好好养身体——” “反正我已经签了字,如果有需要的时候,大哥只要把字签上就好了。” 温声打断了他的话,苏时忽然打了个哈欠,重新坐回床上:“大哥,你睡好了,总该把床还给我了吧?我是真困了……” 他的眉眼间确实带了些倦意,裹着被子躺下去,脸色也并不比雪白的被子好上多少。 林封屏息半晌,终于败下阵来,无奈地替他掩好被子:“那你好好休息,大哥回头再来看你。”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眼睛也紧紧闭着,明明睡得毫无诚意,却偏偏叫人不忍心戳破。 静静望了他一阵,林封才终于收回视线,放轻脚步出了病房。 助理就守在门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见他出来就连忙过去,眼中显出些欲言又止。 看出他眼底的纠结,林封神色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梁秋盯上了咱们的公司,先是带二少进了些不该进的地方,又用照片要挟他做事,已经挺长时间了。” 林z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回去就主动倒了个干净。助理都没来得及怎么追问,就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 “公司里的小股东差不多都被他收购了,二少的股份也被他哄骗到了手里,只剩下瑾初一直不肯给。二少那时候还以为是瑾初看上了咱们家的股份,一直对他冷嘲热讽……” 想起那个孩子说要把股份给自己时的目光,林封胸口忽然有些堵得慌。 怪不得瑾初会忽然给自己那张转让书。 林家兄弟和穆瑾初分了百分之七十一的股份,瑾初手里的股份只有百分之十,居然反而成了最关键的部分。 “那些股份原本就是他的,当初是父亲和穆叔叔一起创建了公司……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林封低声开口,眼中隐约闪过些血色,沉默片刻才又出声吩咐,语气却已经隐约显出凌厉寒意。 “安排一下,瑾初情况稳定了就接他回家。准备和梁秋解约,之前替他压下去的那些事,挑出几件来曝光炒热,先叫他自身难保,再好好跟他折腾。” 助理应声离开,掏出手机打出了几个电话。 回击被无声无息布置了下去。 在医院里的苏时,自然是没机会插手这些事的。 安安稳稳躺了一个星期,他就被交代可以出院,接下来只要回家继续休养,精心调理就足够了。 林封特意亲自来接他,见到他的气色总算好了不少,眼里终于显出些这些日子都罕有的笑意:“要回家了,高兴吗?” “高兴,我早就想回家了。” 迎上他眼里的暖色,苏时也弯了眉眼,接过他递来的手杖站直身体,目光却不由落在对方眉心愈深的纹路上。 林封没有留意他的视线,只是关切地扶着他的手臂,俯身按上虚立着的那条腿:“腿还疼不疼?能站得稳吗?” “其实不疼了,走路也看不出来,只是走远了容易累。” 主角这些天只怕很辛苦。苏时不打算再叫他担心,笑着摇了摇头,主动迈步往外走出去。 他的步子迈得很稳,神色也正常,林封却依然不放心。寸步不离地护在他身后,有意同他聊着些轻松的话题。 林封这些天都在连轴转,苏时也在医院里闷得够呛。两人难得有这样放松闲聊的机会,说笑着走出医院大门,却忽然迎面亮起了一阵刺眼的闪光灯。 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苏时迈出的步子着力点一偏,膝盖就又泛起一阵刺痛。 脚下毫无征兆地一软,身体顷刻间落进了个熟悉的怀抱。 身后的人将他坚定地回护进怀里,有力的手臂揽上背后颈肩,把刺眼的光芒和聒噪的声音一并隔开。 挨过一阵轻微的心悸,苏时下意识抬起头,就迎上了那双关切凝注的墨色瞳眸。 “大哥,我没——” 话还没说完,林封已经上前一步,将他不由分说拦在身后。 “瑾初的身体还没好全,我不知道诸位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还请至少遵守业内的职业道德。不要等着林氏挨家挨户敲门,去依法追究诸位同仁的相关责任。” 林氏在圈子里名头很响,眼前的面孔媒体们当然也熟悉。见到那双眼睛里的冷峭寒意,记者们也没了底气,讷讷收起了手中的相机。 林封这才回身,揽过苏时的身体,抬手探上他渗出些冷汗的额头:“还难受吗,冷不冷?” 苏时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弯了眉眼轻轻摇头。林封却再不敢叫他自己乱跑,小心翼翼地搀着他上了车,自己也坐了进去。 他这些日子常抽时间往医院跑,早习惯了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穆瑾初。苏时也适应了对方时不时的关注过度,在车里坐稳,才带了笑温声开口:“大哥,我真的没事,你也不要太紧张了。” “是大哥没考虑好。原本以为这样走能不惊动媒体,谁知道还是叫人钻了空子。” 林封蹙了眉,又把他的衣服裹得紧了紧:“回去喝点药,你现在一定不能感冒,不然心脏还要出问题的。” “好,大哥放心。” 在自己的身体上苏时向来没什么话语权,听话地点点头,放松身体靠在后座上。 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才开了一段路他就又有些昏昏欲睡。轻轻打了个哈欠,就被林封顺手揽进了怀里,安抚地揉了揉脑袋。 “困了就睡一会儿,你现在休息的越多,对身体就越好。好好地养上半年,就又能跑出去活蹦乱跳了。” 林封笔挺地坐着,一手揽着身旁的青年,手里还在翻看着文件。神色专注目光认真,俨然一副日理万机的繁忙架势。 苏时好奇地跟着看了一阵,还是挨不过越来越浓的倦意,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放下根本没看进去的文件,林封稍稍调整姿势叫他靠得舒服些,目光落在他柔和清秀的侧脸上,眼底闪过隐约暗色。 医生说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很久,瑾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很容易疲倦,对常人来说寻常的劳累、着凉、情绪波动,对他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国内的狗仔几乎无孔不入,百密总有一疏,这次就不知道是哪里又走漏了风声。 现在的局势还很不稳定,他或许要考虑先把瑾初送出去一段时间了。 一路回了家,苏时也刚好睡醒,又被细致地裹了一件厚实的衣服,才总算被允许下了车。 他的屋子早被人收拾过,地上加了厚实的绒毯,窗帘换成了遮光的款式,连床头的壁灯都换成了柔和的暖黄色。 苏时被林封扶着坐在床上,耳旁却忽然想起了经验点到账的提示音。 振奋人心的叮咚声响个不停,误解的规模显然不小。苏时诧异地挑了挑眉,下意识摸出手机翻了翻,眼里忽然显出了些措手不及的微妙。 #穆瑾初疑与林氏总裁关系匪浅# 他们在医院的照片还是流了出去,网友们激动地展开了丰富的联想,甚至还很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拉出了一对号称“邪教”的配对。 才几个小时的功夫,脑补的剧情已经被无限填充,点击量甚至已经破了百万。 【吃瓜用户:你看,我说过是因为爱情!!!】 【看到这个锅了吗:标准的霸总剧情无误了!先为了穆瑾初押着亲弟弟认错,反手就把梁秋逼到死路,又当面甩记者一脸,最后的对视简直一眼万年!邪教我吃了!好吃!】 【借口伤人:霸总攻x痴情受!穆瑾初也够虐啊qaq要不是总裁小哥及时回来,他就真被坑到死了,前阵子的风波简直想想都心惊肉跳……】 【职业摇小旗:以为是刀,咬一口发现是糖!嗑邪教,求总裁大大好好宠瑾初!】 【故事讲到一半:求总裁大大好好宠瑾初加一,瑾初太委屈了……那些人都该道歉!差一点总裁大大就回来晚了呀(つД`)】 【便当专卖:等等这就盖章了吗??万一人家林总是直的呢!你们想过后果吗!开门收快递都是轻的好吗!】 【风化成沙:不管!醉生梦死嗑邪教!在我心里这就是爱情啊!d(rqrq)ノ】 …… 苏时愕然地划着屏幕,偶尔瞄一眼垒积木一样迅速增长却又摇摇欲坠的经验点,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 “好了,歇一会儿再玩手机,先把药喝了。” 林封才帮他把准备好的家居服取过来,见他看手机看得入神,浅笑着屈指敲敲桌面,把衣服和药一起放在椅子上。 “好——这就来!” 心虚地一把将手机塞进枕头底下,苏时连忙点头,拿过衣服换上,小心翼翼地瞄着林封平静的神色:“大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必须是与事实不同的才能称作“误解”,为了岌岌可危的经验点,必须得叫它一直是邪教才行。 “怎么忽然问这个?” 林封呼吸微滞,像是忽然被戳破了某个自己都不敢多想的隐秘所在,心里忽然莫名一颤。 迎上那双眼睛里清亮的光芒,他还是将眼底复杂的情绪尽数敛起,换上清浅的笑意,抬手揉了揉凑在胸口的脑袋。 “大哥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也没有余力多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或许忽然就会有了。” 苏时放心了,低下头小口喝着药。 青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住院的这些天像是又单薄了不少。微长的刘海还没来得及好好打理,散落在清秀的眉眼间,发尾服帖地垂下去,露出一小块白皙的脖颈。 好看得叫人心里止不住地暖成一片。 林封心口莫名微缩,下意识抬手抚上去,轻柔地落上他的额顶。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他的掌心像是忽然被某种温度所灼烫,本能地向后收回,又缓缓攥握成拳。 “瑾初,大哥送你出国散散心,待一阵再回来好吗?” 苏时的手一颤,下意识握紧了杯子。 剧情线早晚都是会绕回去的,他就算不主动走剧情,也迟早都会被送上那架注定要坠毁的飞机。 他不吭声,林封的心里也忽然沉下来。 “不是不要你,瑾初,别害怕。大哥只是——”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忍不住抬手拥住面前的身体,手臂的力道不觉绷紧。 “只是怕再把你圈在身边,自己会做出些错事……” 不祥的预感忽然袭上心头,苏时猛地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自己的经验点断然抬头:“大哥,我去!” 25、无辜的肇事者 大概是被穆瑾初过于坚决的语气打击得不轻,林封一心扑在了风波迭起的商场上,连着一个多星期都没回家,机票都只是叫助理给送了回来。 “林总太忙,等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助理心虚地低声解释,小心翼翼瞄着苏时的神色。 “瑾初,林总其实一直都是最惦着你的。那边的疗养院林总亲自选了好几十家才敲定,都是最专业的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你过去住上两个月,身体一定就能好起来了。” “大哥关心我,我知道。” 接过他递来的机票,苏时的目光落在航班号上,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终于熄灭。 果然是剧本上那一趟航班号。 剧情的主线上没有区别,可他自己买机票离开,和林封亲自买机票把他送走,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明明已经拿到了不少经验点,只要顺势登上那架飞机,就能圆满地结束这个世界。可只要想起那双眼睛里灼烫的暗色火焰,他的胸口就丝毫轻松不起来。 看着对方眼里明暗不定的郁色,助理心里越发打鼓,找借口出了门,就把电话给林封打了过去。 “……我知道了,今晚我会回家。”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办公室没开灯,林封向后仰靠在办公椅上,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沉默一阵,又特意补上一句:“先别告诉瑾初,免得他多想。” 瑾初那天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有些事情终归是不能奢望的,他也只能收敛起所有还未来得及理清的心思,把精力投注进商场的博弈中去。 这么多天了,居然再没有像那天在医院里睡得那样安稳过。 梁秋刚被逼进死路,林氏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起诉的具体流程。等林封终于处理好手头的事务,匆匆赶回家,已经过了深夜。 助理快步迎上来,忧心忡忡地望向紧闭的卧室门:“瑾初屋里的灯一直没关,我不敢敲门,您要现在去看看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林封微蹙了眉,望向门缝里隐约透出的灯光,快步走了过去。 担心是他睡着了忘记关灯,林封没有敲门,只是放轻动作拧开门进去。 那个青年果然伏在桌上,连件衣服也不知道披,消瘦的脊背随着呼吸轻缓起伏,显然睡得正熟。 林封轻叹口气,小心地走过去。一手护在他背后,伸手穿过穆瑾初的腿弯,把他轻轻抱了起来。 隐约察觉到了姿势的变化,穆瑾初皱了皱眉,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往他怀里靠进去,本能地汲取着身旁的热源。 忽然亲近的距离叫林封胸口微涩,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展开被子替他盖好,目光却不觉落在桌面摊开的信纸上。 似乎是封没写完的信。 心底忽然生出些不敢宣之于口的隐蔽希望,林封坐在床边,拿起那张信纸看了下去。 入目的内容叫他不觉微讶,挑了眉看下去,神色就不觉柔软下来。 纸上的字迹工整清俊,也不知怎么就忽然拿出了写回忆录的架势,絮絮叨叨地写了不少极琐碎的小事。 十八岁生日时收到了大哥送的礼物;高考那天大哥特意准备了早餐;和林z打了一架,然后大哥把林z揍了一顿;毕业典礼的时候看到大哥站在台下,还故意带着墨镜,生怕别人认出来。 林封深吸口气,眨去眼中的水意,胸口一片温热滚烫。 连他都已经不大记得,原来在那些不曾留意过的时光里,他们还发生过这么多的交集。 隐约觉出身旁有人,苏时眨了眨眼睛,迷迷糊糊望过去:“大哥?” “大哥在,好好睡觉。” 清清嗓子掩去哽咽,林封抬手揉了揉他的额顶,语气依然温存柔和。 已经习惯了对方的突然袭击,苏时咕哝一声就打算继续睡下去,却忽然觉出些不对。 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林封手里拿着的信纸,他的神色忽然一变,抬手就要去抢:“大哥,这个不能看!” “好好,大哥还没来得及看,还给你,别着急。” 把扑腾起来的身体稳稳当当接在怀里,林封面不改色心不跳,安抚地轻轻拍着怀里的身体:“没事没事,不着急,大哥保证什么都没看……” 没看才怪! 经验点都要塌了! 苏时蜷紧身体,用力攥着他的衣物,心痛到无法呼吸。 本来是担心主角会太过自责,想留下封遗书,谁知道写到一半睡着了,就只来得及完成了前面煽情的部分。 居然还被主人公给看了个正着。 眼睁睁看着主角的好感值一路飙升,苏时急促地吸了口气,抬起头哑声开口:“大哥,我——” “好了,不说出来也没关系。” 迎上穆瑾初眼里惶恐的水色,林封屏息片刻,自己却忍不住轻笑着泄了气,抬手遮住那双眼睛,揽着他的身体俯身下去。 “我还以为——算了,瑾初,谢谢你。” 他终究还是没有吻上怀里的青年,只是隔着手背轻轻落了个吻,语气温柔低哑:“瑾初,你不知道——大哥有多高兴……” 掌心下的眼睫动了动,伴着细微的酥-麻触感,无声氤氲开一片微烫的水意。 凉了凉了。 已经不敢去看自己的经验点,苏时心如死灰,用力一头撞进那个怀抱里。 胸口一阵闷疼,林封却反而将他拥得更紧,一下下轻抚着怀里消瘦的脊背:“是我不好,瑾初,是我不好。你再等一等,去外面散散心,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完,就去接你回家……” 听他提起那趟注定有去无回的航行,苏时的呼吸微滞,心头蔓开幽微痛楚,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飞机会坠毁,主角终其一生,只怕都无法走出亲手把他送上飞机的阴影。 只是一个世界而已。反正经验点已经凉透了,他不能主动违抗系统的主线剧情,总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在他还能留下的时间里,给对方留下些哪怕极短暂的温暖时光。 林封抱着他,感到怀里的人渐渐平复下来,正要扶着他躺下去,却忽然被苏时握住了手腕。 “大哥,歇一会儿,好不好?” 暖黄色的灯光映在黑亮的瞳仁里,铺开一片细碎柔暖的光芒。 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林封的呼吸微滞,眉宇间也浸润过清浅暖意。含笑点了点头,顺着他的力道俯下-身,在柔软的额发上轻轻落了个吻。 卧室的灯终于熄灭了,林总却一晚上都没再出来。 苏时上飞机那天,林封没来送他。 起诉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当天就要开庭审理,林封要脱身都难。苏时倒也不意外,心不在焉地收拾好行李,正准备给助理打电话,走廊里却忽然传来了隐约的喧闹声。 莫名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苏时拖着行李箱出门,循声望过去。 助理正站在林z的卧室外,死死拖着挣扎不断的林z,眼里满是焦急恼火。 “怎么回事?” 虽然常年跟着林封,助理对总裁的这个弟弟却很恭敬,少有这样态度激烈的时候。 苏时神色微沉,快步拦进两人间,径直望向神色苍白的林z。 迎上他眼中的沉色,林z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要答话,助理却已经急声开口:“没什么!” 说着,他的脸上已经换了僵硬的笑意,抬手把苏时往外推:“瑾初,你不用担心。我和二少说几句话,马上就送你去机场……” “大哥怎么了?” 苏时一抬手就将他隔开,语气沉了下来。 助理神色一僵,还不及岔开话题,林z已经含着泪仓促拉住他:“瑾初,大哥——大哥被他们绑架了,要我带着合同去找他们,还要我们撤诉,怎么办……” “二少,你——” 被他气得脸色发白,助理来回走了几步,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扶住苏时的手臂:“瑾初,他们只是威胁,不会对林总动手。我先叫人送你上飞机,你尽快离开……” “他们都开出了什么条件,现在还差什么?” 苏时打断了他的话,也不再理会站都站不稳的林z,目光转向神色挣扎的助理。 他还一直奇怪,自己的身体并不适合长途飞行,两个人的关系也已经确定下来,主角为什么依然急着要在这个时候送他出国。 现在看来,林封大概早就已经察觉到某些隐藏的威胁了。 助理沉默半晌,终于妥协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通知了警方,也临时宣布了撤诉,现在只需要二少带着合同去找他们,好叫警方有机会救援。” “李哥,李哥你听我说——梁秋手里有我下药的证据,要是我去了,一定也会被抓起来的,我也要进监狱的!” 林z抓住他的手臂,仓皇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恐惧胆怯:“我可以不再留在娱乐圈,可以出国去学做生意,可我不能再被抓起来,那样我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所以你就不管大哥了吗?” 苏时打断他的话,目光清淡,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喉间骤然缩紧,林z说不出话来,只是苍白着脸色后退几步,抱着头无力地蹲在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苏时的目光渐渐冷下来。 他的任务对象是林z,只要林z活着,不是必须保证林封的安全。 只要当作没发生过这件事,按照助理的安排登上飞机,顺利地离开这个世界,此后的一切都和他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他翻出那张机票,拿在手里来回看了看。 林z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机票上,胸口激烈起伏着,眼中居然显出些不甘艳羡。 苏时忽然挑了挑嘴角,把机票撕成两半,随手扔在地上。 “好,我管。” 26、无辜的肇事者 把林?反锁在屋里,苏时换了身厚实些的衣服,就带着助理匆匆出了门。 有了林二少这个碍手碍脚的顾忌,林家也不敢就这样报警,那些人才会这样肆无忌惮。他们也只能暂时配合对方的要求,才能伺机把人救出来。 片刻不停地赶向约定的地点,苏时靠在副驾上,听助理介绍着情况,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瑾初,你的身体要不要紧?” 见他脸色不大好,助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连忙打住话头,努力放松下语气:“你也别太着急了,他们是冲着公司来的,林总不会有事……” “我还好。” 简洁的回应了对方的关切,苏时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平复下心悸:“你们的布置有多少把握?他们能无声无息把大哥带走,对方的实力清楚吗?” “还不清楚,但我们已经尽可能做了最周全的准备了。” 助理摇摇头,语气也不觉沉下来:“是林?的经纪人张彬。他和林总说有人手里有二少犯事的证据,林总不想惊动别人,就悄悄跟着他过去了。林总路上还发过两次短信,叫我一定亲自把你送上飞机,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苏时听得哑然,半晌才轻叹口气,将目光落向窗外。 “等大哥回来,你真应该提醒他好好管教林?……” “我可不敢跟林总这么说话。林总也只对着你有好脾气了,还是你跟林总提个醒吧。” 助理连忙摆手,讪笑着应了一句,眼里的笑意却在看清对方额角的冷汗时渐渐凝住,化成不敢宣之于口的隐忧。 苏时依然望着窗外,神色平淡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扣住心口的衣物。 出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他记得换上件厚些的衣服,却忘了把药带在身上。 “大哥只要还没签字,我的股份就还在手里,对他们来说,控制住我和大哥的意义是一样的。” 没有再继续有关以后的话题,苏时深吸口气,侧过头微声开口:“我先去接触他们,你们不要急于出面。如果我能把大哥换下来,自然最好,如果不成,也让我先试试别的办法。” 助理连忙点头,末了又觉不安,犹豫着补上一句:“瑾初,你自己也小心点……” “放心吧,你还不知道我的身手吗?” 苏时笑了笑,重新整理好衣物,把合同也仔细折好,揣进身侧的口袋里。 离约定的地点越来越近,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林?跳楼的时候,他的反应确实是叫众人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的。助理心里多少有了底,脸上也显出些放松的笑意,小心地把车停在隐蔽的角落里,拍了拍他的手臂。 “可不是,你那天可把我们都吓得不轻呢这次也拜托你了,一定把林总带回来,我们的身家性命可就全靠你了。”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笑笑没应声,只是拉起衣领,打开车门走进寒风里。 梁秋在街角等着他。 被林封毫不留情的手段打得措手不及,他的神色也显出明显的疲惫,指间的烟散开淡淡的烟气,往日与人为善的温和面庞隐隐透出些叫人心寒的阴鸷。 看到穆瑾初走过来,他的眼中先是露出些惊讶,又了然地微微挑眉,掐了烟随手扔在地上。 “怪不得林封会喜欢你,瑾初,我现在居然有点后悔了。” 他缓缓站直身体,目光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记忆里那个内向到有些自卑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挺直了脊背,眉眼间的阴郁也散去,越发显出些清澈明朗的气息。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沉静从容,映出的自己反而隐隐显出些不堪的狼狈。 梁秋眼里闪过些寒意,忽然抬手挟住他的下颌,迫着他抬起头:“看来林封把你养得不错,你是特意亲自过来,帮他把公司送给我的吗?” “没什么区别,我只要在你手里,不管有没有那份合同,结果都是一样的。” 眉眼间泄出隐约痛色,眼前的青年语气却依然平静无波:“你叫我见见林封,我确认过他的安全,要我怎么样都行。” 迎上他的目光,梁秋挑了眉,忽然将他用力甩开,回手打开了身后紧闭的铁门。 林封被绑在椅子上,循声朝外望过来。 看清了外面站着的人,他的眼中骤然闪过错愕震惊,原本冷静的神色也显出些激烈的痛色。 迎上那双眼睛里无声燃烧着的暗色火焰,苏时心里却反而定了下来。 他的目光也落在林封的身上,仔细确认过对方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伤痕,才稍稍舒了口气,眼里终于浸过放松的暖意。 林封被堵着嘴说不出话,他也没有急于开口,正要朝屋里走过去,却忽然被梁秋抬手拦住。 “你想要什么?” 看着平平摊在面前的那只手,苏时抬头望向他,反手将门虚掩住,余光已经扫过屋里的情形。 光是足够造成威胁的保镖就有五六个,看来把梁秋痛揍一顿,扛了林封就跑的计划大概还是要落空了。 “原本还只是想要公司,现在我忽然对你很有兴趣。” 梁秋挑了挑嘴角,饶有兴致地转向目色激烈的林封:“瑾初,我知道你喜欢我。你跟在我身边,我们能拿到公司,你也再不用受人欺负,又有什么不好呢?” 已经强制违抗了剧情线,苏时不敢再作出任何违规的举动,抬头望向他,无声地挑了挑嘴角。 眼前的青年没有否认他的话,甚至没有开口,那双眼睛里却忽然显出清朗傲气,唇角勾起淡淡的轻蔑不屑。 梁秋眼中显出些火气,抬手要去揪他的衣领,却忽然被苏时顺势制住手腕,顺势一拧就将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我知道要怎么不挨欺负,叫梁哥费心了。” 苏时单膝抵在他背上,按着他的手臂抬起头,眼里凛冽的寒意叫几乎就要冲上来的保镖们不由迟疑。 他一只手牢牢制住梁秋,另一只手扣在对方喉间,从容地抬起视线,勾了勾嘴角淡声开口:“放人。” 保镖们不敢轻举妄动,既不敢贸然上前,也不敢就这么把人放了,空气转眼就又恢复了静默。 苏时神色平淡,耳边的心跳却已近擂鼓。 他甚至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就不得不停住话头,来掩饰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他甚至不敢再去看林封的神色,现在只要稍有分心,他都可能再无力坚持下去。 眼前已经腾起一阵阵黑雾,苏时深吸口气用力咬下舌尖,努力靠着疼痛叫自己保持着清醒。 两个人毕竟离得太近,梁秋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不顾扼在颈间的手,从身后艰难地摸出一把匕首,用力送进他的小腹:“不用怕他,他快撑不住了!” 激烈的痛楚从小腹蔓开,苏时眼中闪过些寒意,扯着梁秋猛地翻了个身,抬膝重重抵在他背上。 那柄匕首被他毫不自惜地□□,把几乎背过气的梁秋用力推向扑上来的保镖,踉跄着护在了林封身前,眉眼间依然是一片平静淡漠。 匕首上滴落的血迹一时慑住了几个保镖,冲上来的动作居然下意识有些迟疑。 苏时喘着粗气,心口骤然炸开的痛楚叫他几乎站立不稳,本能地抬手攥紧了胸口的衣物,却依然勉强撑直了身体。 门被忽然推开,刺眼的光芒洒落进来,晃得他眼前白茫茫一片。 白雾持续半晌才逐渐散去,眼前却只剩下模糊的人影,杂乱无章地混战在一起。门大开着,梁秋已经不知所踪。 双方都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带的人手都不算太多。没了梁秋在,保镖们也没有什么心思再顽抗下去,勉强坚持了一阵,除了落下的几个被按在地上,剩下的也早已逃之夭夭。 助理快步过去,帮林封解开了身上的绳子,拿下嘴里塞着的毛巾。 林封顾不上多问,快步绕过那个依然静静背对自己站着的身影,抬手扶住他的双臂:“瑾初!你怎么”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卡在喉咙里,眼中闪过些极端的惶恐不安。 那双眼睛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眨了几次才重新将视线聚焦在他脸上,定定望了一阵,终于漾开放松和暖的笑意。 那个笑容很明亮温暖,甚至显出些满足的孩子气,像是终于确定了某桩极重要的心事。 穆瑾初的脸色已经白得近乎透明,唇上却透出不祥的暗色。 在终于确定了面前的人彻底无碍之后,他眼里最后一点光芒也黯淡下去,终于疲惫地缓缓合上,身体无力地向前倾倒。 林封抬手仓促揽住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恐惧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怀里的青年好像只是睡着了,他的神情甚至没有多少痛苦,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纤长的眼睫紧紧贴在眼睑上,血色沿着衣角无声洇开。 助理怔忡地望过来,脸色忽然变了变,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又被林封的眼底蔓开的血色吓得噤声。 门外隐约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一次比一次强烈的电击起搏,强行拉回了苏时几乎就要脱离身体的意识。 胸口像是被一架火车狠狠撞过,喉间都是干涩灼热的血腥气。苏时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垂在床旁的手立刻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大哥在,瑾初,坚强一点儿……” 那句话的尾音甚至带了强烈的哽咽,有滚烫的水意滴落在他脸上,滑落到颊侧就已经是一片冰凉。 苏时的心就又软了下来。 要是现在就这么脱离世界,对于主角来说,似乎也一点儿都没比飞机坠机好到哪儿去。 只不过是一个世界而已,再留一阵子,等情况稳定一些,说不定还能再意外捡到个什么锅背在身上。 心脏已经很疲惫了,可也不是不能再多跳几下。 苏时收敛起意识,迫着自己睁开眼睛,朝林封轻轻弯了弯眉眼。 那双充斥着血色的眼睛里,忽然绽开了难以置信的璀璨光芒。 垂在床边的手臂被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手背轻轻贴在对方的脸颊上,力道轻缓得甚至生怕叫空气受到任何惊扰。 他甚至能感觉到林封隐忍的颤栗,泪水无声落下来,那双眼睛凝注在他身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欣喜,却又充斥着生怕梦境破碎的无边恐惧。 “大哥……” 苏时轻声开口,虽然因为呼吸面罩而没办法说得清楚,林封却还是立时听懂了,连忙俯身凑过去:“大哥在,瑾初,你想要什么?” 救护车还在往医院飞驰,躺在临时病床上的人安安静静望着他,眉眼弯起柔和的弧度,眼里忽然显出些清亮的笑意。 忽然就明了了他的意思,林封眼眶微烫,也尽力叫自己的神色松缓下来,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努力挑起嘴角:“特别帅,大哥看都看呆了。” 果然还是主角能够领会自己的心思。苏时满意地眯起眼睛,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又被强烈的疲倦重新拖回深沉的睡眠里。 看着那双眼睛重新缓缓合上,林封眼里的笑意终于淡去,低下头深吸了口气,又轻颤着缓缓呼出来。 “再坚强一点儿,瑾初,留下来,陪着大哥……”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苏时眨了几次眼睛,从又一次冗长的昏睡中醒来。 林封就靠在床边的躺椅里假寐,察觉到动静就立刻过去,迎上他难得清明的目光,神色漾开些温和暖意:“醒了?要不要坐起来一会儿?” 大概是确实躺的太久了,后背有些发僵,肌肉也僵硬酸疼得难受。 苏时朝他伸出手,想要借他的拉扯起身,林封却顺势俯身抱了上去,稳稳当当地揽着他坐了起来。 “大哥,我觉得你好像都不用工作……” 身上确实还没什么力气,苏时索性放松下来,任对方熟练地替自己按摩着手臂,挪开脸上的呼吸面罩低声嘟囔。 林封哑然轻笑,把他往怀里揽了揽:“陪你就是工作。你好好养病,把身体彻底养好,就算给大哥发奖金了。” 病房里空调开得很足,阳光落在身上,叫人难得地放松不少,就又涌上些许恰到好处的倦意。 苏时舒舒服服靠在他怀里,极轻地打了个哈欠,又把脸埋进他颈间:“回头就发,大哥,你也睡一会儿吧。” 他的身体还虚弱,声音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林封低下头,看着搁在自己肩上的脑袋,眼里就洇开柔和的笑意,抬手轻轻揉了一把:“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一有机会就把大哥往床上拐……” 明明就是担心对方两头操心太辛苦。苏时悲愤莫名,错愕地抬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温柔和暖的笑意,神色却忽然微怔。 还是头一次,那双眼睛里有了这样轻松温暖的笑意。 在他额间轻柔地落了个吻,林封含笑揉揉他的脑袋,目光耐心温存:“怎么了,在想什么?” 苏时摇摇头,重新靠近他怀里,抬手满满当当地拥著他:“现在还会难过吗?” 他没有叫大哥。林封呼吸微滞,忽然自胸口生出些难以自制的强烈冲动,越发用力地收紧手臂。 鲜活温暖的身体就被拥在怀里,心脏在胸膛里稳定地跳动着,呼吸轻缓地打在颈侧。 林封用力眨去眼中的水汽,却依然迅速模糊了视线,浅笑着哽声开口:“不难过了,一点都不……” 怀里的身体动了动,仰起头认认真真地望着他,半晌才忽然露出了个放心的笑意,心满意足地重新把脑袋埋进他胸口。 主角难得心情好,还是再等等,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考虑离开的事好了。 被他亲近的动作熨帖得心里隐隐发烫,林封耐心地抱着他,等了一阵没见动静,才发现怀里的人又睡得沉了。 “放心睡,大哥抱着你……” 林封用脸颊贴了帖他的,语气温柔下来,轻缓地揽着他躺下去,自己也躺到床上,把人重新拥进怀里。 外面的事已经尘埃落定,瑾初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是时候该睡个好觉了。 梁秋没能潜逃多久,就被抓捕归案送进了监狱,林?也终究没能逃过牵连。 两个当家小生接连入狱,剩下的一个又因为身体原因出国疗养,林氏元气大伤,足足缓了三年时间才重新崛起,以不容置疑的强悍姿态拿到了众望所归的剧本。 出国养病的穆瑾初也恰好在这时候回国,毫无意外地接演了剧里的男一号。 有了几次探班的经验,记者们一见到林封的车,就立刻四散进了事先找好的隐蔽拍摄点,原本还拥挤的片场居然都显得空荡了不少。 “我都不知道,林总什么时候还多了清场的本事。” 苏时刚拍完一场戏,裹着军大衣精神正好,笑吟吟地打趣着自带冷气的林封,把抱着的热水袋塞进他怀里:“怎么这个天气跑过来,冷不冷?” “我不冷,这几天降温,怕你又着了凉。” 目光落在他身上,林封眼里就只剩下了温然暖意,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酒店里住得好不好?等过几天闲下来,我就过来陪你住一阵。” “眼圈都青了,一猜就是来找我睡觉的。” 苏时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就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林总的私心,眼里闪过促狭的清浅笑意。 被点破的林封没有半点心理障碍,坦然地点点头,陪着他往片场里走进去:“最近天冷,一个人总是睡不踏实。” 苏时哑然轻笑,正想再调侃他,场记催场的声音已经远远穿了过来。 “最后一场戏,我先去拍完。” 抓紧时间和他交代了一句,苏时应了声快步过去,随手把军大衣交给上来的助理。 才到了镜头前,他整个人的气势忽然一变,举手投足间就绽开了明亮耀眼的光华。 林封站在不远处,目光始终凝在他身上,神色温和专注,再没有了先前一眼清场的凌厉架势。 演戏从来都是苏时的老本行,整场戏轻轻松松一遍通过,伴着拍摄结束的示意,场边就响起了一片热切的掌声。 一身轻松地回到林封身边,苏时才要开口,就被对方一丝不苟地裹严了大衣,屈指轻敲上额头:“下了戏还不快穿上衣服,上次感冒拖了多久才好的?” “上次是意外,这次我都提前喝了板蓝根了……” 苏时不情不愿,却还是把毫无形象可言的军大衣裹紧,又接过对方塞回来的热水袋,重新抱回了怀里。 两人边聊边往外走,身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苏时走了两步,却忽然似有所觉地站定回身。 “怎么了?” 林封有些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群临时工正忙碌着拆卸布景:“是见到谁了吗,要不要打个招呼?” “没什么,大概是认错了。” 苏时摇摇头,将目光从带着棒球帽的青年身上收回。 林?在半年前出狱,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林封派人出去找过,却始终一无所获。 有系统帮忙,他是能找得到对方在哪里的。曾经托人捎去过口信,林?却谢绝了他的帮助,还恳求他帮忙瞒住大哥,想要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也无权干涉,只好派人把剩余的存款给林?送去,看起来对方也没有动用。 林封没有在意,只是拉开车门,把人囫囵着塞进去,笑着揉了一把脑袋:“就不要管闲事了,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中午吃什么,大哥请你吃饭……” 那辆车渐渐远去,青年才终于抬起头。 他的胸口起伏几次,终于忍不住凑过去,模仿着刚才看到的情形,小心翼翼碰上搁在一旁的道具。 “快放下,碰坏了卖了你也赔不起!” “这是人家大明星用的,就你也想当明星?做梦去吧!” 冷嘲热讽的声音传来,又响起一阵刺耳的嘲笑声。 青年瑟缩一下,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了回去,又被场工轰着去搬角落里的木板。 虽然被人呼喝讽刺,他的神色却依然麻木平淡,身体本能地弓缩着,苍白枯瘦的脸颊显出些病态,双眼也黯淡无光。 他的步子有些瘸,裹紧身上沾了些灰尘的棉衣,最后回头看了看那件精致的道具。 有微弱的光芒在他的眼底闪了闪就熄灭,化成微弱的水汽,又转眼被凛冽的寒风逼了回去。 苏时和林封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才终于顺利脱离,回到了主世界。 被冷落过头的系统无趣地待着机,一片漆黑的屏幕闪了两下才重新亮起来:“我亲爱的宿主,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在你的主世界里,还有一个高级智能系统在日夜期盼你了。” “下级世界和主世界的时间兑换是365:1,我只是晚回来了一个多月而已。” 穆瑾初的身体毕竟受过重创,虽然后来精心养着,也终归不会有太久的寿命。苏时靠进沙发里,揉了揉眉心抬起视线:“对了,林?后来怎么样了?” “他一直辗转打着零工,再没联系过林封,也一直过得不算好。你脱离世界的时候,他还来了你的葬礼。” 系统的屏幕重新恢复了滚动的数据洪流,机械音的语气却依然冷冷淡淡:“林封认出了他,想要叫他留下,他却只是给你送了束花,然后就执意离开了。平平凡凡,娶妻生子,再也没有回去过。” 苏时点点头没应声,系统沉默片刻,语气终于显出些波动:“比起这件事,更令我惊讶的是你在这个世界待了三十多年,居然一共就收集到了一千多的误解值……” 被系统无情点破了事实,苏时气结,脸色终于垮了下来。 他已经足够努力了,奈何网友偏偏就是不买账。看到他耍大牌的新闻就坚信是无良媒体编造,听说他有私生子想都不想就认定是污蔑,连剧组为了宣传新戏拉个cp,下面的评论都死站林总不动摇。 就连那一千多可怜巴巴的经验点,都还是林封始终认为他懂事体贴勤劳善良,坚信他一定做了家务换来的。 静默半晌,系统终于叹了口气:“要是不看到你的奖杯,我都不敢相信,我绑定的居然是一个准王者宿主。” “术业有专攻,当初我甩锅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我还要把它们一个个都捡回来。” 苏时靠在沙发里,比它更头疼:“我已经很努力了。” “或者” 系统也发愁,思索一阵小心建议:“你可能就是努力过头了……” 屏幕上的数据条滚动一阵,提取出了几条标红高亮的信息,逐一给他列了出来。 【适当的否认和辩解是有必要的,过于急切地承认过错,反而会叫人开始怀疑接锅者的无辜。】 【应当偶尔表现出心虚、忧虑以及摇摆不定,从而加深他人的误解。】 【耍帅不是必要的。耍帅不是必要的。耍帅不是必要的。】 …… 苏时不服气:“我觉得最后一条意有所指。” “对。宿主这次一定要记住,新手世界只剩下最后一个,以后的世界就不会再这么简单了。” 系统操心地嘱咐一句,屏幕上的字句就逐渐隐没,开启了当前世界的评定。 “宿主当前经验点3512,扣除止痛剂支出500,扣除强行抗拒剧情线罚单2000,结算余额1012点。恭喜宿主达成【经验点进账为负】成就,任务完成度评等a,主角误会值100,当前世界评等:s级。宿主可从该世界选取任一人某项技能进行拷贝,并将掌握度直接提升至最高级别。” 有了上次的经验,苏时熟练地选取了林封的【财源滚滚】,挑了挑眉不由好奇:“怎么又是100,是因为‘我曾经喜欢过梁秋’这种解释了也没用的误会吗?” “不是的。” 屏幕上的数据条忽然倒流,翻了翻运算数据库,系统的机械音才继续响起。 “主角一直认为是他害得你险些丧命,身体也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但其实正是因为他,才使得你甘心留在了那个世界。” 苏时忽然沉默下来。 系统贴心地没有立即出声,安静了一阵,苏时才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我想知道,每个世界的主角是不是都是同一段数据?” “怎么会?” 这个问题太过离谱,连机械音都显出些惊讶:“世界终了后会进行格式化,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段数据。如果有能通过天网保留下来的数据,或者会破格升级成系统,或者会被主神绞杀,不会出现第三种情况。” “我只是问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到系统的回答,苏时的目光沉了沉,将疑问尽数敛入心底:“开启下个世界吧,我耽搁了这么久,新手世界还剩下多长的赠送时间?” “48个小时……” 沉默片刻,机械音才重新沉痛地响起。 苏时愕然回头,还不及询问,脚下已经骤然落空,身体迅速向下坠落。 “新世界【极限48小时】已开启。宿主一定记住,见到锅不要急着抢,要欲拒还迎,要半推半就,越不让解释越要努力争取解释,争取越描越黑……” 絮絮叨叨的机械音消散在耳旁,苏时的身体一沉,重新睁开眼睛。 身上的剧痛叫他忍不住蹙眉,他的身体被铁链牢牢锁住,四面都是冰冷的砖墙,寒意跗骨之蛆一样环绕不散。 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有人推开门进来,在他面前投下高大的阴影。 “伊凡,还有两天就要执行处决了,你现在愿意承认你的罪过吗?” 系统的殷殷嘱托才淡去不久,苏时用力攥住锁着自己的铁链,喘息着微声开口:“我是无罪的,你们相信我……” 来人沉吟片刻,忽然上前替他解开锁链,仔细地扶着他坐下去:“好,你说吧。” 27、极限48小时 苏时被他扶着,僵硬地坐了下去。 系统莫名没了动静,连紧急呼叫都没见回应,只是闷不吭声地把这个世界的基础背景传送了过来。 他所在的地方叫作瓦伦大陆,在光明与信仰的庇佑下,人们普遍拥有超自然的力量。但在近百年来,却时常有人内心滋生黑暗,并因此而堕落魔化的事件发生。 魔化后的人会遵从本心的**,力量反而会在短时间内暴增,在大陆上大肆制造伤害和杀戮,引发了不少混乱。 被他穿越的是负责守护教廷的圣骑士之一,叫伊凡,擅长以冰系为主的攻击。就在一周之前,伊凡刺杀了教皇,甚至险些得手,幸好救治及时,教皇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 教廷判定他也已经堕落魔化,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并投入了守备最严格的监狱,预计在两天后处以极刑。 还真是只剩下了48个小时。 面前的人依然静静站着,深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待着他为自己做出辩护。 对方的身形高大,面容也很英俊,一头墨色的短发精干利落。虽然穿着高等神职人员特有华贵长袍,身上却依然透出坚毅果决的气势。 看上去长得就像主角。 苏时深吸口气,忽然觉得有点胃疼。 只有伊凡清楚,现在的教皇已经不再是教皇,属于教皇的灵魂早已经被魔物所吞噬。但作为圣骑士,世代守护教廷的忠诚与责任却叫他无法主动说出这一切,只能选择了铤而走险,试图以一己之力击杀控制教廷的魔物。 他这一次的任务,就是【忍辱负重,背负堕落者的骂名,在生命尽头发出致命一击,与早已魔化的教皇同归于尽】。 在他死后,主角埃斯蒙德很快就发现了教皇已经堕落魔化的秘密,并迅速做出应对,带领圣骑士清理了其他早已被控制的主教。 埃斯蒙德是教廷里最年轻的红衣主教,又在危急时刻拯救了险些被控制的教廷,自然被顺利推上了教皇的位置。 而他将会与那个充满罪恶与黑暗的魔物一起,被封在坚硬的冰层里,长眠在深海之下。 任务就摆在面前,为了圣骑士荣耀的经验点,就算对方再有耐心听,他也是什么都不能说的。 系统关键时刻没了动静,苏时也只好铤而走险。伤痕累累的身体骤然暴起,忽然将面前的人合身撞开,横下心朝监狱外冲了出去。 身后炽烈的攻击紧随而至,滚烫的墨色火焰瞬间将他包围,结结实实拦住了他的出路。 苏时脚下急停,本能地护住头颈向一侧避开。那些火焰居然顷刻间被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砖石所吸收,又朝着身后的人暴射回去。 为了防止有人越狱,这座牢狱可以吞噬一切法术力量,并且加倍返还到施术者身上,这是只有圣骑士才会知道的机密。 趁对方被困住,苏时正要趁机脱身,耳旁却忽然响起了任务对象生命值受到威胁的尖锐警报声。 一口气梗在胸口,苏时的步子堪堪刹住,踉跄着站定回身。趁着对方无暇注意,匆忙扔了几只冰莺过去,才迅速突破了包围,一头扎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这座牢狱有增强力量的效果,埃斯蒙德正被火焰困得举步维艰,余光瞥见对方居然在这个时候回身攻击,心里不由一沉。 叫他不曾料到的是,那些晶莹剔透的冰莺居然没有向他发动攻击,反而拍打着翅膀护在他身前,将灼烫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 抓住时机迅速将周身的火焰熄灭,埃斯蒙德下意识抬起手,叫仅剩下的一只冰莺落在手上。 由冰凝成的小鸟已经被火烤得半化,落在他的掌心,轻轻拍打了两下翅膀,脑袋就无力地垂下去,迅速在他手上化成了一滩冰水。 下意识握起拳,冰凉的水意却已经顺着指缝淌落下去,又转眼被依然灼烫的地面炙烤干涸。 埃斯蒙德收回目光,朝急切赶过来的士兵摇了摇头以示无碍,向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那个圣骑士隐没进的夜色里。 “不必急着追踪,教廷在他身上打上了烙印,总能找得到的。” 示意士兵们向周围退开,埃斯蒙德走进夜色里,声音依然平淡沉稳:“这件事我会负责处理,不必向教皇上报了,两天之后,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苏时踉踉跄跄向前走着。 明明可以待在监狱里,安安稳稳地被酷刑拷打两天,然后在被当众处决的时候顺利与教皇同归于尽,轻松地拿走这一波经验点。 就因为多说了一句话。 眼看着形势又变得无端复杂,他的气就莫名的不打一处来。 他身上被打上了死罪的烙印,任何人都有权利击杀他。要完成任务,在忍辱负重地送死之前,他还必须要想办法顺利活过这两天才行。 烙印时时刻刻都在灼烧着,不断吞噬着他体内的力量,好不容易恢复的那一点,也都在刚才替主角解围的时候被用了个干净。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走了一阵力气就已经耗尽,扶着墙壁想要靠坐下去,却忽然听见街巷的尽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苏时蹙了眉抬起头,忽然见到一个人影往自己的方向跑过来,本能地错了错身让开条路,再抬头就迎上了一群眼中缭绕着黑气的堕落者。 堕落者通常会失去大部分理智,只凭本能的**行事,他身上有圣骑士的气息,是最吸引这些家伙的上好猎物。 索然地轻叹口气,苏时重新撑起已经足够疲惫的身体,侧身躲过毫无章法的一拳,钳住眼前的手臂,抬膝狠狠撞在对方小腹。 这个大陆上的人们更多偏向于法术的攻击,近战大都羸弱得很。苏时没花多久就将那一群堕落者撂在地上,扶着墙壁勉强稳住身形,却发现刚跑过去的青年居然还站在原地。 “他们不会再追你了,晚上很危险,快回家吧。” 看衣着是个普通的平民青年,大概也没有什么战斗系的力量。苏时朝他淡淡笑了笑,温声嘱咐了一句,疲惫地闭了眼睛靠坐下去。 青年却依然向他走过去,半蹲下-身拉住他的手臂:“是你救了我,我应当报答你。” 苏时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拷打得褴褛,被他无意一扯,就露出了颈间的血色烙印。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苏时勾了勾嘴角,噙了笑故意吓唬他:“我是要被处决的罪犯,你不害怕吗?” 青年没吭声,只是搀扶着他站起来,架着他往小巷的尽头走去。 脚步声一轻一重地回响在小巷里。 “你犯了什么罪,教廷为什么要处决你?” 问了一句却不见回应,青年转头望过去,才发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低下头,碎发无力散落在额间,容颜苍白双眼紧闭,仅仅是凭着本能跟随他勉强移动着脚步。 尝试着叫了几声,身旁的人却已经彻底没了反应。 青年眼中闪过些暗色,忽然停住脚步,一手穿过他的腿弯,将人彻底打横抱了起来。 苏时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一张木板床上。 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包扎得很精心,连始终困扰着他的痛楚似乎也跟着淡去了不少。 撑身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几个平民的孩子正在树下追跑玩闹。 看来至少已经成功坚持过七八个小时了。 苏时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极轻地舒了口气。 青年恰巧从门外进来,望着床上的人脸上淡淡的笑意,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圣骑士通常都是要全副武装的,他也是直到在狱里见到对方,才知道在那副沉重冰冷的铠甲下面,居然会是这样一张清秀精致的面庞。 温润的眉眼彻底舒展开,没有了在狱里的虚弱阴郁,有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叫他整个人都显得越发澄净温和。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很温柔,目光落在窗外,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 青年不觉走过去,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看到走进来的人,苏时回过神朝他笑了笑:“多谢,我已经好多了。” 目光落在窗外那几个平民的孩子身上,青年神色也不觉稍稍和缓,回身转向他:“是你先救了我,我当然应该有所回报。” 说着,他已经侧身坐在床上,扶着苏时坐稳身体,把手里的一碗药递过去。 “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为什么会被教廷判处有罪,是他们冤枉你了吗?” 28、极限48小时 听到无比熟悉的问题,苏时倏地坐直身体,心里立刻敲起了警钟。 眼前的青年面貌很普通,不是剧情里设定的任何一个人,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本能生出了些许似曾相识的不祥预感。 教皇遇刺,教廷上下人心惶惶。身为最年轻有为的红衣主教,应该是没有那份闲心易容成平民跑出来,就为试探自己究竟是不是冤枉的。 应该是没有的…… 苏时的目光闪了闪,没有接他递过来的药,垂下视线低声开口:“他们没有冤枉我,是我刺杀了教皇,只是因为我不肯认罪,所以逃了出来。” 他回答得实在太过坦白,青年动作一顿,片刻才放下药碗,若无其事地起身:“你承认了刺杀教皇,却不肯认罪,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对吗?” 问题没有再得到回应,年轻的圣骑士只是将头侧向一旁,目光闪烁出些许心虚,唇角也无措地抿紧。 他毕竟还很虚弱,被教廷打上烙印的人,无时无刻不会被烙印吸取身上的力量。 心里无端生出些不忍,青年沉默下来,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将药碗重新递过去:“把它喝了,你会好受些。” 苏时低声道谢,才要抬手去接,却忽然有尖锐的痛楚自烙印处炸开,叫他的脸色瞬间苍白,身体也不由蜷缩。 “是教廷的人追来了。” 青年神色微沉,尝试着抬手去扶他:“站得起来吗?他们快追踪到你了,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不然你会被抓回去的。” 苏时其实是很想被抓回去的。 越狱只是为了避开和主角的交集,只要主角没有时间去管自己,回到监狱里其实才是最好的选择。 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已经被青年不由分说地扶起来,从后门离开,快步往迷雾森林走去。 苏时一点都不想进迷雾森林,步子越走越慢,只想等教廷卫队来把自己抓回去,投入更加森严无人探望的死牢,老老实实地等待处决。 察觉到他越发踉跄的步伐,青年侧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苍白的额角上涔涔的冷汗。 对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这样往外走,一定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的。 他的目光暗了暗,忽然低声说了句抱歉,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身形骤然加速,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那一片迷雾之中。 …… 苏时的胃更疼了。 在瓦伦大陆的帝都附近,有一片被浓雾环绕着的森林,人们只要走进几百米就会迷失方向,除非有强悍的力量或是坚定的意志,否则很难再找到出来的路。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身负罪行的人会选择躲入迷雾森林中,来寻求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横死的人越来越多,自然会滋生怨灵。从几百年起,圣骑士就选择了在死后被葬入这片森林的深处,用灵魂继续守护大陆的安宁。 圣骑士天生拥有净化的力量,怨灵被镇压,迷雾森林也重新恢复了平静。大陆上的人们因此把这里叫作“骑士的陵寝”,传言是被圣骑士的意志所守护的地方。 青年抱着他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偶尔留下些具有误导性的痕迹。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传来的追踪声,才终于松了口气,将怀里的人放了下来。 被他扶着坐下去,苏时靠着树干坐稳,望着神色依然平淡的青年,哑然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没什么力量,看来是我误会了。” 青年神色微滞,眨了眨眼睛,胸口忽然开始后知后觉地起伏,也学着他的样子脱力地靠坐下去。 “不,我只有微弱的加速天赋,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他回答得实在太认真,苏时忍不住轻笑出声,随手摘下一片草叶,接了些露水朝他递了过去:“我叫伊凡,多谢你救了我。” “……埃斯。” 迟疑片刻才明白了他的意思,青年接过他递来的叶片,目光却忍不住凝在圣骑士带着笑意的面庞上。 对方随意地靠坐着,一条手臂搭在屈起的腿上,却丝毫看不出半点狼狈,反而无端显出些从容潇洒的意味。 明明是很温润清和的人,这样爽朗地笑起来,像是一道阳光破开浓雾,叫人的眼前也跟着一亮。 苏时没有留意他的目光,只是低下头继续收集着草叶上的露水,心里却忍不住因为这个名字而打起了鼓。 主角的名字就是埃斯蒙德,按道理来说,应当不会有人耿直到直接用本名的简写来当作化名。 但主角是可以不讲道理的。 不能怂。 做好了主角很可能就是这么无聊的准备,苏时打定主意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试探着抬起头:“这里的路径很杂,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有把握再把我带出去吗?” 虽然了解出去的路,却忽然莫名不想就这样仓促结束这段意料之外的同行。 埃斯抬起头,认真地迎上他的视线:“没有把握。” 苏时的手一抖,忍不住呛咳了几声。 “这里比外面冷,我应当多给你穿几件衣服的。” 见他忽然开始咳嗽,埃斯忍不住蹙了蹙眉,脱下自己的外衣替他披上,又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我们先往里面走走,我记得这里深处应当有一处温泉,先在那里安顿下来,我再去给你找些吃的。” “不,我” 再往里走,两天之内就真的不一定赶得回去了。 苏时心里打鼓,面上却依然只是歉然轻笑,反手撑住地面,轻轻摇了摇头:“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们只是追踪我,你没有必要一起卷进来,还是快去找出去的路吧。” “没关系,我忽然想起我其实还有一些力量。” 一边说着,埃斯已经替他把衣服裹好,俯身将人重新抱了起来,往丛林深处继续走了进去。 这样的笑容就很好,那双眼睛里清朗温润的光芒也很好。 教廷里有太多勾心斗角,人人都要戴着面具过活,反而不像原本就生活在面具下的圣骑士这样,还保有着难得纯粹干净的灵魂。 他忽然一点都不想把怀里的人送回去,叫他被某些无法直言的密辛所困扰,重新显出那些心虚和彷徨。 那样的神色,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双眼睛里。 “埃斯,等一下” 猝不及防就又被抱了起来,苏时匆忙握住他的手臂,抿了抿唇轻声开口:“把我放下吧,我能走的。” 青年脚步一顿,落下目光望着他,面部线条忽然隐隐柔和,俯身将他小心地放下来:“好。” 自从进入教廷之后,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再这样叫过他了。 年轻的圣骑士嗓音清润,大概是因为身体实在虚弱,语气隐隐显出些力不从心,示弱似的低下来,反而温软得叫人心里也跟着生出暖意。 虽然只是情急之下的化名,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确实在隐约期待着这个名字能被对方叫出来。 圣骑士都是骄傲的,为了这份世代传承的骄傲,他们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自己没有征求对方的意见,就这样把人抱来抱去,确实已经是极冒犯的举动。 埃斯仔细扶着他的手臂,等到对方重新站稳,才扶着他继续往丛林深处走去。 依然期待着教廷卫士能追上来,苏时的步子迈得很慢,尽全力拖延着进度,却还是没走多久,就远远看见了那个据说有温泉的山洞。 苏时的眼前蓦地黑了黑。 感觉到扶着的人身体忽然垮下去,埃斯忙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语气带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和:“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勉强朝他笑了笑,苏时撑起身才要迈步,却忽然一脚踩空,顺着斜坡滚落了下去。 埃斯心里一紧,甚至还不及生出什么念头,就已经纵身扑了过去。 斜坡下面也是松软的草地,苏时摔得不算太狠,头昏脑涨地试图起身,就被一旁伸过来的手稳稳扶住:“怎么样,受伤了吗?” “没事,只是不小心……” 苏时摇摇头,借着他的支撑站稳,下意识抬起头,目光却忽然微凝。 眼前是座不大的山洞,居然被厚重的铁门紧紧锁了起来。被他们这样误打误撞一折腾,居然震落了斑斑土块,隐约透出些耀眼的金色。 他知道这个地方。 这是前代教廷的藏宝库,不只有着能够提升实力的宝物,还有不少的珍贵古籍。在剧情里,主角原本应当因为躲避教皇的追杀而逃进迷雾森林,然后机缘巧合地开启这座藏宝库,不仅摆脱了性命之忧,还通过古籍发现了教皇早已魔化的真相。 现在居然被他一跟头摔了出来。 看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高亮的【财源滚滚】顶级特效,苏时深吸口气,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自己的胃。 虽然经历过不少世界,各种技能却都是要用经验点兑换的。苏时热衷存钱,技能向来只是够用就足够,还从来没氪金开启过那一类型的顶级特效。 上个世界的选项不多,领取奖励的时候顺手选了这个技能,没想到升到顶级之后,居然有这么强悍的效果。 埃斯当然也已经发现了面前的蹊跷,小心地扶着他坐下去,自己走到山洞门口,抬手试探着按上去。 感应到教廷主教特有的力量,那扇门忽然缓缓开启,显出一条由水晶铺就的璀璨道路。 苏时一点都不想迈进去。 曾经在教廷的典籍里看到过前代藏宝库的内容,埃斯呼吸微滞,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却忽然一震,从强大的诱惑中陡然挣脱出来,目光也恢复了清明。 他回身望过去,目光落在苏时身上,眼里不由闪过些惊愕。 贪婪是人的本性,在过于丰厚的财富面前,任何人都会有本能的动摇。他能在一瞬间守住心志,恢复原本的情形,意志之强已经足以在教廷中居于前列。 可就在他身后,那个年轻的圣骑士却只是静静坐着,神色依然平静,眼里甚至隐隐带了些许叹息。 他究竟想到了什么?这座藏宝库证明了前代教廷的腐朽贪婪,他不顾一切行刺教皇,是意味着教皇也已经步上前代的后尘吗? 埃斯目光微缩,忽然中断了自己的念头,收敛起心神,朝伊凡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察觉到他的靠近,苏时才从【财源滚滚】居然是个被动技能的打击里缓过来,抬起头望着他,勉强勾了勾嘴角:“你能打开它……” 只有教皇和主教才能打开这扇门,到了这种时候,如果再看不出主角居然真的无聊到了这个地步,他就实在太对不起自己的奖杯了。 “虽然还不清楚你的苦衷,但我现在相信,你确实应当是无罪的了。” 埃斯没有急于回答他的话,走到他身旁半蹲下去,耐心地抬起头,语气坚定下来。 “这是圣骑士的意志庇护的森林,你的先代和前辈们指引着你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叫你得到它伊凡,这座藏宝库是属于你的。” 只有最纯净忠诚的灵魂,才能得到圣骑士意志的认可,如果是怀有贪婪或恶念的灵魂,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找得到这个地方。 苏时愕然抬头,拒绝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不,我不要!” 这里是主角实力飞跃的起点,如果被自己截了胡,一定会导致剧情发生大幅的变动,甚至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到原本的主线上去。 世界崩坏,评等给到e都是轻的,就算他顺利完成了任务,也一样不会有经验点可拿。 他的反应实在太激烈,连埃斯都被他吓了一跳,微蹙了眉望向他骤然苍白的脸色:“为什么?” 29、极限48小时 苏时深吸口气,抬起头迎上埃斯的视线。 他当然不能要这座宝藏,可也必须先把主角唬住,绝不能叫对方现在就进去,就这么发现教皇魔化的真相。 “因为在那里面,被封印着一条恶龙。” 他的拳缓缓攥紧,脸色已经发白,目光却反而异常坚决,定定地望向对方:“一旦被释放,将会带来无穷的灾祸……” 教皇魔化的真相一旦被人得知,自然会引起激烈的动荡,这确实不算是一句谎话。 埃斯微怔,蹙了眉望向他。 在他所见的任何典籍里,从没记载过类似的内容。 可圣骑士的神色又实在太过坚定凝重,甚至叫人忍不住觉得,哪怕只是提出疑问,都是对其世代传承的秘传的冒犯。 沉默片刻,他才终于颔首:“我知道了。” 说着,他已经走过去,抬手扶上了那扇门,想要把它重新合上。 苏时心口砰砰跳个不停,眼巴巴盼着对方赶快把门关严,身后的浓雾中却忽然传来追踪的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比之前还要更加隐蔽快速,甚至在他们听到时,危险就已无限逼近。 这批追踪者的实力显然要更强悍,苏时忽然生出些希望,转身朝浓雾中望过去,却忽然听见身后低低传来一句抱歉。 心头骤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苏时抬腿就要跑,才跑了一步,就被埃斯打横抱了起来。 耳旁凛冽风声刮过,眼前场景迅速变幻,等到他终于适应了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那扇门已经在眼前被缓缓合拢。 埃斯一手稳稳抱着他,抬手释放出火焰,将门重新灼烧成不起眼的焦黑。 察觉到怀里青年的动作,他低下头,眼里显出些歉意:“对不起,外面的人实力很强,我们只能暂时在这里避一避。如果真的惊动了那条恶龙,我会处理的,你不必担心。” 大概是怕外面听到动静,埃斯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凑在了苏时耳旁。 火系的怀抱宽厚温热,拥着他已经快被冻僵的身体,气息沉稳地打在他颈间,叫苏时的耳根不由微微发红。 幸好洞里还足够黑,苏时深吸口气稳定下心跳,被他放下来重新站稳,心情复杂地望向深不见底的洞穴。 系统显然早已经把宝藏默认成了他的所有物,他现在不光能看到丰富的藏品简介,甚至还能调出完整的全息地图,两个红点正在入口的位置闪烁个不停。 苏时忽然生出了个新的念头。 “你跟我来……” 埃斯还在提防着外面的动静,听到他出声,下意识望过去。 年轻的圣骑士像是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朝他伸出手,两侧的火把熊熊燃烧,火光安静地跳跃在那双眼睛里。 心口莫名微动,埃斯微微颔首,将自己的一只手交给他。 洞里很暗,只能靠两侧的火把勉强照明。在前面带路的圣骑士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走着,虽然步伐难掩沉重踉跄,却始终都像是明确地知道某个方向。 埃斯缓步跟在他身后,目光不觉落在他颈侧越发显眼的烙印上。 “好了,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苏时忽然站定,胸口因为这一段路的跋涉而轻轻起伏。 眼前居然是一处很舒适的石室,柔软的毛毯被扑在水晶雕成的座椅上,随处可见珍贵罕见的药剂和武器,角落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精美的木箱。 苏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望着他。 埃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才微微颔首,朝石室里走进去。 在他踏上中央晶石的下一刻,整个人忽然被耀眼的光束罩在里面。 那道光束只持续了片刻便投入他体内,玄奥的法则迅速蔓开,竟然将他牢牢困在其中,再也动弹不得。 “很遗憾,那条恶龙其实早已经挣脱了封印。” 门口传来的声音清冷下来,埃斯猛然抬起视线,却只迎上圣骑士冰冷淡漠的注视。 “我还有事要做,不能在这里耽搁,看来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多歇几天了,埃斯蒙德阁下。” 苏时朝他缓步走过去,神色渐渐冷下来,抬手解开他的衣领,果然翻到了属于红衣主教的铭文晶石。 有了这颗晶石,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教廷,甚至直接潜入到教皇身边,直接发动禁招拖着对方同归于尽。 多拖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有能早些完成任务的机会,他一点也不想撑满四十八个小时。 “伊凡,你还要去刺杀教皇吗?” 被法则束缚了整个身体,埃斯蒙德只能静静望着他的动作,目光凝注在他身上。 苏时没有否认他的话,将晶石戴在自己颈间,眼里显出些冰冷的嘲讽:“你现在还相信我的无辜吗,埃斯阁下?” 看到这样阴寒的神色出现在那张面孔上,埃斯蒙德心口发紧,垂下目光沉默下来。 他的目光依然平静,眉心却已经忍不住轻轻蹙起,额角也隐隐渗出些冷汗,已经有细小的电弧跳跃在绷紧的肌肉上。 看着主角的反应,苏时也不由心有余悸地后退半步。 这座山洞里根本没什么用得上的封印,也只有这个号称能够全面提升身体素质的法阵,还能勉强起到把人困住一段时间的效果。 他只剩一天多的时间,算算也完全来得及,所以就把主角给诓了进来,却没想到改造的过程居然会这么痛苦。 幸亏自己没进去。 看着那个可选择套餐的高亮按钮,苏时不由生出些庆幸。 这个过程至少还要持续一天。主角还是能够顺利升级,而等到主角提升实力逃出山洞,他大概早已经拉着教皇同归于尽了。 剧情衔接得顺利流畅,又可以叫主角始终误以为被自己加害,说不定还能再拿到个s级评等。 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苏时才要转身离开,身后的人却忽然出声。 “我依然相信你,伊凡。” 苏时的脚步一顿,脸色不由沉了沉。 “你的所作所为的确令我感到痛苦,可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埃斯蒙德抬起视线,定定望着他,目光沉静深彻,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睛直接看穿他心底的念头。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将成为恶龙。’你是贴身护卫教皇的圣骑士,能叫你变得这样不择手段,只可能是因为教皇已经犯下不为我们所知的、无法弥补的深重罪孽……” “你想多了。” 再放任对方想下去,说不定就能空口推理出真相了。 苏时忽然沉声打断了他,快步走到他面前,目光显出嘲讽的冷峭寒意,毫不留情地落在对方身上。 “堕落者的天性就是破坏,高级的堕落者同样懂得伪装。主教阁下,不是所有的堕落和魔化都能被你一眼所看出来我只不过是借伪装骗取你的信任,想要伺机拿到你的晶石而已……” 怔怔听着他的话,埃斯蒙德目光微缩,终于沉默地垂下视线。身体虽然被牢牢控制,双拳还是不觉攥紧。 可惜这次的任务对象就是主角,不然现在把对方趁机打晕,经验点一定就稳了。 苏时暗中惋惜,快步走到角落的木箱边,翻出那本危险的古籍揣进怀里,才终于信心十足地快步离开。 年轻的圣骑士头也不回地走远,消瘦的身影渐渐没进黑暗里,稍显踉跄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身上的痛楚越来越强烈,却依然盖不住心口的苦涩。 埃斯蒙德被法则禁锢在原地,胸口不住起伏,漆黑的瞳孔里灼烧起激烈的火焰。 他理应为自己感到可笑,可更叫人觉得可笑的是,他都已经被困在这里,却依然不愿相信这一切都只是骗局。 那时所瞥见的情形依然停留在脑海,在黑暗的洞窟中,火光安静地跳跃在那双眼睛里,像是无边暗夜中唯一的灯火,温暖得叫人心口发烫。 明明是那样清朗澄净的眼睛,偏偏沾染上暗沉和寒意,无论如何都叫人感觉到强烈的违和。 法则忽然开始发生变化,痛楚越发强烈,几乎将他的每一寸身体碾碎。埃斯蒙德急促地喘着粗气,身体止不住开始战栗,眼前不觉腾起一阵阵黑雾。 他喘息着垂下头,目光终于一寸寸黯淡下来。 “身体素质第一阶段升级即将完成,下面将开始提升原有天赋级别,请继续保持清醒状态……” 寂静的石室里,忽然响起冷清平淡的陌生声音。 语气很刻板,一看就是早被录好之后预存下来的提示,只会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触发。 心头蓦地生出些震惊的揣测,像是被一道闪电划破了浓雾,埃斯蒙德猛然抬起视线。 他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璀璨的光芒。 30、极限48小时 正被追得在丛林里乱窜的苏时,忽然就听到了主角误解值急剧下降的警报声。 脚下猝不及防地一绊,苏时踉跄着往前跌了几步,肩上立即传来了火辣辣的刺痛。 情况有些奇怪,上次追踪他的人只是为了将他抓回去,这次却是步步杀招,也不知是不是教皇猜到他已经知道了真相,终于下了灭口的决心。 在完成规定任务,拉着教皇同归于尽之前,这条命还是不能交出去的。 暂时还顾不上操心这一次又是哪里出了问题,苏时将速度提到极限,头也不回地冲进密林深处。 追杀依然如影相随。 原本还以为就算逃不脱,至少还能被抓回去,安安稳稳地等到处决那天,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显然已经落空了。 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力量的来源,烙印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演愈烈,在天色重新暗下来时,苏时还是被追捕者堵在了圣骑士的陵寝外。 所有可能突围的方向都已经被封死,苏时脱力地坐下去,胸口激烈起伏,喉间是一片火辣辣的血腥气。 “我不能死……我还有事要做,” 虽然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苏时却还是咬紧牙关,低下头单膝跪地,主动朝面前的追杀者表示了屈服。 “我跟你们回去,请先不要击杀我……” 至少让他见到教皇,至少让他有机会发出致命的一击。 教皇已经吸收了太多的暗力和恶念,主角无论将能力提升到多强,都注定不可能赢得过已经魔化的教皇。 他现在必须要活下去。 习惯了笔直担负盔甲的肩背终于缓缓弯下去,年轻的圣骑士垂下目光,左膝几乎已经触及冰冷的地面。 披着黑袍的追捕者依然不为所动,缓缓朝他走过去。 滚烫的火焰在两人之间骤然铺开。 还不及反应过来,苏时已经被熟练地揽住后背打横抄起,身不由己地落进了个熟悉的怀抱。 “可能会有点烫,闭上眼睛。” 沉稳的声线平静响起,苏时不及开口,只觉眼前蓦地一灼,漆黑的火焰已经在两人四周熊熊燃烧,将追击者尽数毫不留情地吞没干净。 风声骤起,苏时被有力地手臂扣进怀里,却依然能隐约感觉到周身瞬间滚烫干燥。炙烤着他几乎已经彻底脱水的身体,叫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才终于渐渐清凉下来。 意识已经很模糊,苏时昏昏沉沉地想着自己究竟是哪里漏了陷,眼睛艰难地眨了眨,还是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安宁的黑暗。 寻到那一处温泉山洞,埃斯蒙德才终于停下脚步,将怀中的圣骑士小心地放下去。 鲜血已经将青年的衣物彻底浸透,脸上几乎不带什么血色,眉心不适地微蹙着,唇瓣显得苍白而干燥。 有流水顺着石缝滴答淌下来,埃斯蒙德学着白天所见的情形,折下片叶子仔细接了些清水,小心地将他扶起,替昏昏沉沉的圣骑士喂下去。 清凉的水意触到唇畔,怀里的人在昏沉中依然显出些本能的急迫,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显然早已渴得厉害。 怕他挣扎再伤了自己,埃斯蒙德连忙将他揽稳,又替他小心喂了些水。 强烈的干渴焦灼终于被清水所慰藉,年轻的圣骑士渐渐放松下来,阖着眼睛安静昏睡,眉眼间又透出原本的温润宁和。 想起在宝藏中所发生的一切,埃斯蒙德的目光黯了黯,胸口无声蔓开幽微痛楚。 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依然是善良而赤诚的,虽然戴上了逼真的冰冷面具,却依然在用最温柔的方式,无声地守护着身边的人。 望着他终于舒展开的眉宇,埃斯蒙德仿佛也不觉松了口气,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拭去那张清秀的面庞上沾染的血迹和灰烬。 那些血迹已经干涸,擦拭几次也总不干净,埃斯蒙德蹙了蹙眉,目光忽然落在一旁的温泉上。 …… 苏时从昏沉中醒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扒了一半。 迎上圣骑士震惊错愕的目光,埃斯蒙德手上顿了顿,不无心虚地抿了抿唇,试图解释自己的行径:“你身上都是灰……” 火遁就是这一点不好,不像水系和冰系,出来身上永远都干干净净,从来不用担心形象出什么问题。 依稀还记得对方抱起自己冲进火里就跑,苏时瞬间了然,无奈地弯了弯眉眼,却还是依然撑身向后挪开,自己抬手解上衣领。 埃斯蒙德的手顿在半空,片刻才收了回去,没有再继续干涉对方的动作。 两人毕竟才不欢而散,谁都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山洞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滴答的水声。 埃斯蒙德静静望着他。 圣骑士都是骄傲的,他们的尊严甚至重过生命。即使选择这样充满了误解的方式,对方也依然不愿向自己开口,来向自己寻求帮助。 可就在那一刻,他却亲眼见到面前的人慢慢跪下去。 笔挺的脊背弯成隐忍的弧度,清润柔和的侧颜绷得死紧,那双眼睛似乎已经很暗淡,却依然闪着不甘的光芒。 所以他再也没办法只是那样看下去。 对方脱下衣物的动作有些迟缓,目光静静落在虚空的某处,抬起的手轻轻打着颤,显然已有些力不从心。 埃斯蒙德终于忍不住,朝他走过去:“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我来帮你,可以吗?” 圣骑士循声抬起头望向他,那双眼睛里早已恢复了清朗澄澈,甚至还透着显而易见的关切隐忧。 苏时刚查看了宝库的藏品状态,升级法阵的进度条果然还有一大半都是灰色。 虽然还不清楚对方怎么就弄清楚了真相,可这么短的时间,显然是无法彻底完成升级的。 按照这么多世界的经验,强行中断升级跑出来一定会遭到反噬,对方现在的状态只怕也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 主角的状态直接关系到最终剧情线的成败,苏时忧心忡忡地垂下目光,终于还是没有开口拒绝。 得到了对方的默许,埃斯蒙德才终于走过去,小心地替他脱下已经浸透了鲜血的衣物,目光却骤然凝在对方颈间已经转成血红的烙印上。 强烈的痛楚忽然扼住了他的喉咙。 察觉到他气息不稳,苏时越发担忧,抬起头望着他:“你还好吗?” 埃斯蒙德仍然定定望着他,片刻才哑声开口:“我很好,但你你知不知道,你只剩下一天的寿命了……” 教廷的处决其实只是为了显示威严的仪式,真正夺取人生命的是那枚烙印,当烙印变成鲜红色,就意味着那个人的死期将至。 任何人都一样,不会有任何侥幸逃避的机会。 “嗯,我知道。” 年轻的圣骑士微仰了头望着他,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半晌才轻舒口气,眉眼无奈地弯下来,重新垂下头解着身上的衣物。 看着对方平静的神色,埃斯蒙德眼中激烈的血色也渐渐退去,沉默着过去,帮他将衣物脱下来,俯身将他轻柔地抱起。 怀中的身体依然年轻而柔韧,虽然稍显单薄,却因为常年的锤炼而显出流畅优美的肌肉线条,即使受了不轻的伤,也依然透着属于生命的鲜活温暖, 如果没有面临死亡的威胁,这具身体不知道要叫多少人羡慕不已。 温热的泉水被轻轻漾开,年轻的圣骑士安安静静地靠在石沿上,微仰了头望着他,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感触,眼中显出隐约不安。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稍显锋芒的棱角,叫他看起来似乎比实际还要更小了一点儿,那双眼睛也越发显得干净清澈。 “不要紧的,这里的泉水有治愈的能力,虽然无法抑制烙印的效果,也总能叫你好受一些。” 柔声安抚着不安的青年,埃斯蒙德也简单地脱下衣物,迈进温泉里,将他重新圈在臂间。 听到泉水也有用,苏时的目光不觉一亮,原本想要自己清洗的话就咽了回去。 越强力的法阵,要强行反抗挣脱,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如果能一起泡在泉水里,也该可以叫对方的身体得到修复。 只是在一个温泉里泡一泡,最多再有些搂搂抱抱而已。主角是要拯救世界的人,总不会一抱上来就不撒手的。 苏时乐观地安慰着自己,任对方将自己圈进怀里清洗擦拭折腾个不停,专心致志地翻找着自己的宝藏清单,想要找到能弥补法阵继续提升对方实力的替代品。 埃斯蒙德的目光越发暗下来。 血色一入泉水就缓缓洇开,伤口几乎遍布全身,有些依然在往外渗着血。 只是看这些伤口,都能想象出对方刚刚经历过一场多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 年轻的圣骑士神色平静,反而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样,目光只是静静落在角落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心事。 几乎已经不具有什么力量的身体似乎终于坚持到了极限,温顺地绵软下来,安安静静倚在他怀里,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水色映在那双清澈黑亮的瞳眸中。 外衣已经不能再穿,埃斯蒙德将还没有染上血迹的部分挑出来,又将里衬分开,仔细裁成布条,小心地替他将几处过深的伤口包扎好。 察觉到他的动作,伊凡忽然抬头望着他,静默了片刻,清秀的眉眼间就洇开无奈柔和的笑意:“不必麻烦了,没关系的。” 埃斯蒙德的手一抖,下意识屏住呼吸。 “圣骑士是要用生命来护卫教皇的,我既然刺杀了教皇,当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很合理的事。” 苏时望着他,浅浅地笑了笑,语气温和平缓:“这只是我的命运而已,你是红衣主教,应当知道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被注定的,不可因为个人的意志干涉或逆转。” “我知道,只是” 只是依然会难过。 将未出口的话重新咽下去,埃斯蒙德继续将手里的布条打成结,又将一块干净的白布沾湿,仔细地替他清理着脸颊的血污。 “你身上的伤是因我而起,我至少应当负责。” 血迹被缓缓拭净,就露出其下尤其苍白的面庞来。叫他忍不住蹙了蹙眉,小心地抚了两下,直到那张清秀的面庞上被水雾蒸腾起隐约淡粉色,空无着落的心口才总算归于柔软宁和。 “那些人原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他们是奉教皇的命令暗杀我,所以才会步步杀招。只是我将你拖了进来,才会叫你遭受无妄之灾……” “你知道了?!” 苏时胸口一紧,眼中骤然显出些愕然。 教皇没必要无缘无故暗杀一个红衣主教,除非是埃斯蒙德已经知道了教皇魔化的真相。 可是自己明明已经将那本古籍特意从洞里带了出来,对方不应该再有什么途径,还能够了解到这件事…… “你果然知道。” 望着他的反应,埃斯蒙德的目光终于暗下来,垂在身侧的拳不觉攥紧。 他的胸口起伏一阵才渐渐平复,忽然抬起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力道却放得极小心轻柔。 苏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意识抬起头,那双总是深彻沉稳的眼睛也像是被水雾蒸腾出暖意,静静落在他身上,显出些极柔和的哀伤。 “那天我忽然去狱里,就是因为在对你家里进行搜查的时候,看到了教皇对我下的绝密暗杀令。” “我无法判断你是没有收到这条命令,还是因为违抗了这条命令,从而又发生了某些变故,导致你甚至不惜行刺教皇直到那天我去见你时,你告诉我你是无罪的,我才终于确定了一切。” 埃斯蒙德静静望着他,抬手拢住他的肩,叫年轻的圣骑士靠进自己怀里,轻吻上他的额头:“你的冰莺很漂亮,伊凡……谢谢你。” 甚至直到最后,面前的人还依然在试图用冰冷和淡漠作为伪装,将最后的珍贵宝藏馈赠与他,又替他引走了那些如影随形的追杀者,才叫他得以从宝藏中安全脱身。 这是一份沉重到几乎无从回报的善意。 无论对方究竟为什么要保护他,是因为忠诚,因为正义,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正是因为眼前的圣骑士无声的守护,他才能侥幸活到现在。 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对方的交流大概出现了一些要命的误会,苏时茫然地被他揽进怀里,眼睁睁看着主角一路飙升的好感值,眼前不觉隐隐发黑。 “不,主教阁下,我们身份有别……” 几乎已经看到了送死的道路上忽然腾起的高山大河,苏时慌忙开口,抬手推开他,**地跳出了温泉。 忽然从温暖的泉水里出来,四面的寒气刺得他脸色青白,禁不住吃力地俯身半跪下去,呛咳着蜷紧身体。 担心他这样会忽然着凉,埃斯蒙德连忙起身,也大步跟了出来,拿起一件还算完好的衬衣,想要先将他裹上。 大概是他的动作太大,手上的分量忽然一轻,有一本书从里面掉了出来。 那本书已经被染上了些许血迹,封皮和书脊都已经斑驳,纸张也微微发黄。 埃斯蒙德微蹙了眉,一手替他披上衣物,俯身去捡那本书,苏时的目光却骤然收缩:“不行” 他仓促地扑过去,想要去把书抢回来,却骤然泛上一阵激烈的眩晕,身体就颓然地倒了下去。 没有撞上想像中冰冷坚硬的地面,埃斯蒙德稳稳揽住了他,将那本书揣进怀里,小心地扶着他在角落的稻草上坐下,又拾起自己的衣服替他披上。 他有生火的能力,却依然还需要助燃的材料。正要起身去拾些木头,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袖口正被紧紧拽着。 怀里的青年意识尚且清醒,脸上已经显不出半点血色,却依然定定望着他,眼中显出些近乎绝望的哀求。 “不想叫我看它吗?” 埃斯蒙德怔了怔,隐约领会了他的意思,重新半跪回去,安抚地扶上青年消瘦的脊背。 “那座宝藏里有很多东西,你却只带走了这本书其实当我听到法阵升级的提示音,意识到那其实不是封印,而是一个可以提升实力的高级阵法时,就已经隐约猜到,这本书里一定有你必须隐藏的秘密。” 他索性不再去找木头,而是席地而坐,将青年稳稳当当地圈进自己怀里,力量稍一流转,周围的空气就渐渐变得温暖而舒适起来。 又不是系统的升级套餐,哪门子的法阵居然还带提示。 苏时一口气梗在胸口,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喉间隐约蔓开些腥甜的气息。 “我知道你不能说。圣骑士永远都无法自主背叛教廷,即使你刺杀了教皇,但只要你没有堕落,就依然会在法则的禁锢下,无法主动说出不利于教廷的内容。” 歉意地迎上那双怔忡茫然的眼睛,埃斯蒙德缓声开口,目光渐渐暗下来:“你临走时说过,高级的堕落者同样懂得伪装你那个时候,其实是想要告诉我什么的,对吗?” 苏时说不出话,胸口不住起伏着,目光定定凝在他身上。 “不要怕,你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你的忠诚,你是在用你一个人的力量,守护整片大陆的所有光明。” 将那本书轻轻放回他怀里,埃斯蒙德终归还是没有翻看,只是轻柔地抚上青年依然微潮的黑色短发,眼底的光芒一寸寸暗下去。 “任何堕落者都是必须被清除的。你做的已经够好了,从现在起,这件事交给我,可以吗?” “不” 苏时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积攒的力量忽然爆发,试图将对方强行打昏过去。 虽然似乎有些违规,不过现在也实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耳旁立刻响起了主角安全受到威胁的尖锐警报声,震得他头昏眼花,却依然不打算就此收手。 他虽然已经在强弩之末,可对方应当也才受过不轻的创伤,未必就不能将对方趁机打昏过去。他们就在温泉边上,这里有不少的水,只要能困住对方一天,他就还能有完成任务的机会。 好不容易积蓄的力量尽数使出,冰蓝光芒迸射一瞬,却转眼就被一团墨色的火焰无声吞噬。 似乎并不意外他的举动,埃斯蒙德快步上前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里没有怒气不解,只有极安静的黯淡哀伤。 “你强行中断升级……怎么会没受伤?” 到了这个份上,再怎么也看出对方不光完好无损,实力也已经突飞猛进了。 苏时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眼前一阵阵发黑,用力握住对方的手腕。 没想到对方关注的居然是这个问题,埃斯蒙德怔了怔,小心地扶着他靠坐回去,放缓语气如实开口。 “在升级提示之后,它忽然让我选择是继续升级还是暂停,我担心你,所以就先暂停追了出来……” 他的话音还未落,年轻的圣骑士身体骤然绷紧,脸上显出些极痛苦的神色,抬手本能地攥上胸口的衣物,刺目的鲜红却已经顺着唇角汩汩涌出。 “伊凡!” 埃斯蒙德呼吸骤然停滞,用力将对方抱进怀里,眼中几乎已经显出些仓皇的血色。 可青年的头颅却已经无力地低垂下去,无知无觉地倚在他肩头,鲜血不要钱似的从口中涌出,蔓开一片刺眼的殷红。 31、极限48小时 苏时是被颠醒的。 背后的手臂依然坚定有力,温热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甚至能感觉到心脏有力的搏动。 不知道主角究竟已经跑了多久,连呼吸都已经渐显粗重,急促地打在他颈间。 喉间尽是血腥气,身上也一阵阵发冷。苏时昏沉地眨了眨眼,吃力地抬起手,攥住了对方的袖口。 “醒了吗?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安全了。” 护在他身后的手臂紧了紧,像是生怕对已经足够虚弱的青年再加惊扰,声音依然低沉而柔和。 苏时的头有些晕,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怎么……不放火了?” “好不容易洗干净,不想再叫你弄脏。” 那只手动了动,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发尾,把他更往怀里护了护。 苏时缓了一阵,才重新若有所思地抬起视线。 他们似乎还在被追杀,虽然看不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对方却依然脚步不停,片刻都不敢歇息。 被颠得实在难受,苏时才稍缓过些劲来,就又被撞得胸口一阵闷疼。 苏时昏昏醒醒,忍不住低低闷哼一声,埃斯蒙德的脚步一顿,揽着他的手臂连忙歉意收紧:“对不起,我们歇一会儿……” 说着,他又往身后望了望,确认已经见不到追踪的人,脚步才渐渐放慢下来。 看着怀里安安静静的圣骑士,埃斯蒙德的胸口有些发堵,在一条河畔停下来,单膝跪下去,扶着他靠在臂间:“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难以自控的疲倦向下沉沉坠着眼皮,苏时尽力眨了两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朝他安慰地弯了弯眉眼。 将怀里的人扶稳,埃斯蒙德单手舀起些河水,小心地喂着他喝下去。自己也撩起些水,用力抹了两把脸。 清凉的水意总算冲淡了喉间的血腥气,也叫苏时混沌的思绪稍稍清醒,眼前原本缭绕的黑雾散去些许,微眯了看向眼前的人。 自己被那些人追得满林子乱跑,主角只怕也没有多好受。 一贯沉稳从容的红衣主教罕有像今天这样狼狈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气息仍有些不稳,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身上也已经添了些琐碎的伤口。 “你把我放下吧。” 苏时轻声开口,努力叫自己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我缓一会儿,自己就能走了。” 揽着他的手臂忽然缩紧,像是使上了些不甘心的强硬力道,沉默片刻才低声开口:“我放开你,你就会回去,对吗?” “我只剩下一天的寿命,在哪儿不都是一样的……” 迎上那双眼睛里的血色,苏时哑然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的神色很平静,目光也温和,却叫埃斯蒙德胸口蓦地缩紧:“不一样,伊凡,你听我说” 在对方忽然呕血昏迷之后,他急着想办法救人,却又实在束手无措。病急乱投医,阴差阳错翻开了那本古籍。 书中不只记载了百年后教皇会被邪魔占据的真相,还记载了许多一直以来都被人们所误解的密辛。 这其中就包括所谓必死的教廷烙印原来依然有办法逃脱注定的诅咒,虽然条件太过苛刻,实现起来也困难,但至少还是有着渺茫的希望。 埃斯蒙德深深望着他,深吸口气才要开口,四周却忽然扩散开强悍的力量波动。 圣骑士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只是这样微弱的震荡,也叫他面色骤然惨白,又低头呛咳出几口血来。 殷红的血色溅落在草叶上,埃斯蒙德的目光一沉,抬手要去抱起他,却被苏时按住手臂:“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几个披着黑袍的身影已经从浓雾中无声无息地显现出来。 埃斯蒙德的目光沉下来,缓缓收回手臂,重新站直身体,将苏时牢牢护在身后。 “埃斯蒙德主教,请不要继续抵抗了,我们也只是执行教皇的命令,这样只是徒劳浪费时间而已。” 为首的黑袍人向前一步,电弧在掌心跳跃不停。 他的面色近乎青白,瞳孔却漆黑,隐隐向外逸散着稀薄的黑雾,连手中的电弧也现出些刺眼的血红色。 教廷中,只怕已经有许多人都早已同样被邪魔所控制了。 埃斯蒙德目光微沉,抬起右手,火焰骤然环成一圈,四周的温度急剧升高:“我不会放弃的,除非” 话还不及说完,他的气息忽然微滞,眼中显出些错愕。 他的身体忽然支撑不住地向前倾倒了半步,闷哼声猝不及防地溢出唇角。踉跄着重新站稳,猛地转回身。 在他身后,苏时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手中冰锥毫不留情地没入他的肋间。 鲜血迅速涌出,又被冰锥所瞬间吸收,将原本澄透的冰棱染成一片血红。 埃斯蒙德微蹙了眉,目光茫然地落在身后所护着的人身上,迎上那双又恢复了淡漠清冷的瞳眸。 “伊凡……” “我是被他所挟持的,请允许我跟随你们回去,面见教皇祈求恩赦。” 苏时忽然打断他的话,微侧回身,平静地望向那几个黑袍人。 黑袍杀手们对视一眼,低声交流几句,又看了一眼依然护持在埃斯蒙德周身的黑焰,才由首领上前一步。 “好,只要你击杀他,我们就会认可你的忠诚。” 迎上埃斯蒙德目光复杂的注视,年轻的圣骑士又向他迈出一步,忽然抬手拥上他的腰背,将冰锥向他体内更加用力地送进去。 埃斯蒙德的身体一颤,紧抿着的唇角终于渗出些许血痕。 力量迅速流逝,他的目光依然凝在面前的圣骑士身上,身体无力地软下去,颓然跌进对方的怀抱里。 那个怀抱稳稳地接住了他。 “跑……” 耳侧忽然传来极轻的气音。 呼吸忽然一滞,埃斯蒙德还不及开口,拥着他的青年却已经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继续快速说下去。 “回去,彻底提升实力再回来。他们的力量都承袭自教皇,以你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和他抗衡……” “可是” 埃斯蒙德哑声开口,胸口骤然蔓开无声痛楚。 那样的痛楚实在太过强烈,甚至已经盖过了身上的伤势,叫他眼前止不住一阵阵发黑。 “来不及了,快走!” 强横的力道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胸口,脚下的河流忽然变成一片坚冰。 埃斯蒙德身不由己地被他推过河对岸,还不及冲回去,就眼睁睁看着整条河水骤然暴起,在天地间形成一道磅礴水幕。 水幕在顷刻间冰冻凝固,寒气凛冽铺开,将河两岸强行分割开来,两端迅速没入浓雾里。 “走!” 圣骑士的声音隔着冰墙隐约透出,头一次带了凛冽寒意。 埃斯蒙德脸色瞬间苍白,眼中几乎已显出血色。 他的力量刚被对方抽取殆尽,现在就算冲回去,也不会有任何助益,只会辜负了对方拼死为他争取下的时机。 牙关咬得死紧,口中几乎已经弥漫开血腥气,埃斯蒙德猛然转回身,迅速没入丛林之中。 察觉到主角已经迅速脱离危险,苏时才终于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 黑袍人的电弧狠狠贯穿了他的胸口。 要把一条河弄成牢不可破的结界,根本是不可能达成的艰巨任务。 他只能借助这里浓雾的掩饰,努力把声势做得大些,黑袍人如果不先来击杀自己,而是沿着冰墙再往远绕上几步,只怕早就追上埃斯蒙德了。 “还有个礼物,希望你们能喜欢……” 被强悍的力量狠狠抵在冰墙上,苏时挑了挑早已几乎不带血色的唇角,忽然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 冰墙顷刻融化,滔天的巨浪朝几人当头拍了下来。 为首的黑袍人不及收起周身的电弧,水浪瞬间打起激烈的电火花,跳跃着的电弧将所有追杀者都毫不讲理地囊入其中。 四下立时响起猝不及防的惨呼声。 纯净的冰晶迅速包裹周身,将裹挟着电弧的水流尽数隔开。苏时及时脱身而出,朝身后挥了挥手,转身没入身后的浓雾里。 他和埃斯蒙德走的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些家伙被他耍得不轻,等他们缓过来,一定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能引走一个是一个,只要能叫主角顺利回到宝藏里去,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一多半。 至于刺杀教皇只要没有主角跟着添乱,他还是可能找得到机会的…… 身上的伤已经数不过来,贯穿的伤口被搀着血色的冰晶草率封住。苏时按着地图向丛林边缘走着,分神买了几十支止痛剂备在了身上。一口气给自己用了三支,心里才总算安稳下来。 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再心软了。 经验点绝对是有用的,要是再出什么差错,下个世界连止痛剂都要买不起了。 在地图的指引下跌跌撞撞向外跋涉,越接近迷雾丛林的外围,越能看出外面已经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只剩不到二十个小时了。 苏时忽然感觉到有点压力,深吸口气振作起精神,正要继续向前摸索,背后却忽然传来了异常激烈的强悍攻击。 已经被追杀出了经验,苏时毫不犹豫抬腿就跑,抽空回头瞄了一眼,数了数追上来的人数,脚下忽然打了个绊。 仇恨拉得有点儿猛。 他只是想多少替主角分担一部分追踪者,却没想到那些人居然一个不差地追了过来。 又恢复了被追得满林子乱窜的待遇,苏时咬着牙尽力闪避,被烙印所逐步侵蚀的身体却越发失去力量,脚步不得不慢了下来。 在太阳彻底升起来的时候,他终于被堵在了丛林的边缘。 身上的衣物被汗水彻底浸透,苏时几乎已经站不住,不得不靠着树干勉强稳住身形,轻喘着挑了挑唇角:“看起来,几位很满意我的礼物……” 面前的人无一例外都被电得不轻,有几个连发梢都已经焦黑,身上还**往下滴答着水,怎么看都比自己还要更加狼狈。 似乎看出了他眼中调侃的笑意,为首的黑袍人眼中闪过些恼怒,忽然上前一步:“死到临头,居然还不知好歹!” “很不巧,我早就死到临头了。” 苏时眼中的笑意终于淡去,缓缓整理好衣物,重新站直身体。唇角却依然挑着轻缓的弧度,眼里闪过隐约寒芒。 他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拜这些人所赐,就算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剩下的时间也已经不足以赶回教廷,再拖着教皇同归于尽。 他会在这片林子里倒下,倒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将所有的希望都托付在主角身上。 而他的任务,已经不再有完成的希望。 虽然没能瞒住主角,但民众的误解值却依然处在顶峰。好不容易有一次可以顺利完成任务的机会,居然就因为被这些家伙追着满林子乱窜,就这么硬生生错了过去。 苏时越想越来气,眼底的光芒彻底暗沉下来,原本已经不具力量的身体缓缓挺直,空气中忽然蔓开凛若冰霜的凌厉寒意。 过于凛冽的寒意甚至叫树木以为提前进入了深冬,树叶疯狂落下,却又被刺骨的寒风所尽数卷起,飞速干枯成褐黄色,又转眼粉末成灰。 被汲取的水分汇成锋利的细小冰刃,卷起冷峭的寒流,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璀璨晶芒。 “不好,快阻止他!” 忽然察觉到强烈的威胁,为首的人厉声开口,掌心电弧骤然加粗,毫不留情地贯穿了圣骑士的胸口,将他牢牢钉在树上。 苏时的身体一颤,平静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也像是盛满了清冷寒意,叫其余的黑袍人也不寒而栗,护身的杀招不顾一切地倾泻而出。 苏时没有躲避,也早已没有余力再避开。 他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最后无声祈祷着主角一定要升级成功替他完成任务,就将体内的力量晶核毫不犹豫地彻底崩碎。 风声骤厉。 冰刃轻易割破了黑袍人的喉咙,温热的血液洒下来,又被凝聚成更加锋锐的血芒。 苏时闭上了眼睛。 …… 然后又睁开了眼睛。 还没有彻底摆脱濒死的强烈压迫,苏时的胸口急促起伏着,忍不住蹙了眉,揣摩着自己所处的情形。 时间像是忽然陷入了静止,眼前是黑袍人们濒死的徒劳挣扎,耳边却倏忽安静下来,那些足以将他泯灭在这个世界上的攻击,就停在他面前不到一寸的距离上。 洒落的血液停在半空,倾倒的身体怪异地僵在半道上,像是被忽然按了暂停键,连风都不再有稍许流动。 “我听到了你的祈祷声,我的孩子。” 一束阳光透过浓雾,轻易驱散了原本还刺骨的寒意,他的耳旁忽然想起仁慈而温和的厚重声音。 “几万年来,你是第一个烙印加身,却在最后一刻仍凛然无惧的人。” 苏时神色微僵,半晌才试探开口:“光明神?” 这是瓦伦大陆所特有的神?,人们由光明得到力量,并回报以忠诚与信仰。他也只是在读剧本背景简介的时候瞟过一眼,却没想到居然真有这样一个神明存在。 “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耳旁传来温和的轻笑声,顿了片刻才又道:“这几万年来,人们将有罪者打上烙印,交由我来审判裁决,而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人,是真正值得被赦免的。” 苏时心口一跳,忽然腾起些不祥的预感。 那个声音却浑然未觉,依然带着欣慰慈祥的笑意,继续缓缓说下去。 “懦弱,贪婪,背叛,恐惧。当人们面临死亡的威胁,总会有一瞬被灵魂深处根植的软弱所操控,你有权利为自己觉得骄傲,我的孩子。” 颈侧的烙印渐渐淡去,像是有什么禁锢忽然烟消云散,崩碎的晶核也重新凝实。 久违的充沛力量迅速充盈进他的体内。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应当已经知道教皇的秘密,也清楚制衡他的方法……” “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苏时忍不住蹙了眉,斟酌片刻,还是打断了耳畔的声音。 他能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其实和烙印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而是由系统决定的。 新手世界的总时长是有限制的,他在上个世界耽搁得太久,所以只剩下了四十八个小时。只要时间一到,无论有没有烙印,都一样会被迫脱离这个世界。 他没有办法开口解释这些东西,可根据以前的经验,这些凡是已经位于神级的存在,多多少少都是能体会和理解约束着他的“规则”的。 “没关系,就在刚才,我已经终止了你身上的时间流动。” 声音似乎早有准备,笑吟吟说下去:“你将拥有永恒的寿命,也永远拥有你现在的容貌与体魄。只要我留下的法则不被破坏,你身上的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任何变化……” 苏时的脸色沉了下来。 能破坏光明神所留下的法则的,只有教皇身上黑暗邪魔的力量,要是不想被困在这个世界终老,他必须尽快去拖着教皇同归于尽才行。 也不知道主角现在升级到了哪一步,万一实力暴涨阴差阳错干掉了教皇,他就遇上要命的麻烦了。 越想越觉得忧心忡忡,苏时恨不得立刻脱身跑去找教皇决战,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您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去找教皇了” “再忍耐一下,至少要将赦免的仪式结束才行。” 显然不知道他丰富的心理斗争,耳畔的声音依然从容不迫,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才又重新恢复了仁慈而柔和的语气。 “我的孩子,从现在开始,你的罪过已经得到赦免,你已经完全自由。而你所做出的一切牺牲和付出,也将会化成幻境,投注到你所牵挂的爱人眼中……” “等一下!” 苏时神色微变,仓促向前迈了一步:“我和他不是爱人,我替他祈祷,只是希望他能提升实力击败教皇” “……不是吗?” 那个声音忽然一顿,半晌才迟疑开口,语气居然隐隐显出些尴尬。 不论是不是同一段数据,都千万不能再是了。苏时坚定摇头:“不是。” “哦……” 声音语气发虚地应了一声,就不再开口。 纯粹的光明之力无声化入苏时体内,那一束阳光却也眼看就要淡去。 …… 苏时头痛扶额:“您已经叫他看见了,对吧?” 阳光在树影间一闪即逝,浓雾迅速聚拢,将一切重新包裹起来。 “还适当美化了一下……” 说完,见他的反应还不算太激烈,才稍稍放了心,迟疑了片刻,终于诚恳地继续一股脑承认。 “……还把你满林子乱窜的片段剪掉了,还配了背景音乐。” 苏时气结,原本都已经恢复的身体居然又隐隐有些发晕,胃里一阵阵闷疼。 “你在那样千钧一发的生死之际,依然满心满眼都是他,我还以为” 声音歉意地解释了一句,像是小心地瞄了瞄他的神色,才继续殷殷说下去。 “我的孩子,你都已经青春永驻了,方便顺便谈个恋爱吗?” 32、极限48小时 虽然根本没留下拒绝的机会,但至少还是征求了自己意愿的。 苏时稍感安慰,抬头才要客气一句,声音已经迫不及待接了下去。 “还好还好,你愿意就好,你们两个实在很般配的……” 语气带了十足欣慰,尾音渐渐淡去,最后一线阳光也被浓雾尽数吞噬。 苏时都没来得及开口,身侧的风已经缓缓流动起来。 血色溅落在地上,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无力地倒下去,撞在被冻得梆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锋利的冰刃终于平静下来,在他周身缓缓盘旋着,化成轻薄的雪花。无声落下来,覆盖住了地上刺眼的血迹。 没有时间再耽搁,苏时利落地半跪下去,在为首的黑衣人身上翻了翻,果然摸出了一块墨色晶石。 主角已经被教皇下了绝杀令,就算拿到主教的铭文晶石,也注定没法顺利进入教廷。在把埃斯蒙德推开的时候,他就顺便把对方的那块晶石塞还了回去。 这些人身上已经带了鲜明的魔气,不是贴身护卫在教皇身边,就是教皇亲自栽培出的心腹,手里一定有些特殊的凭证。 把几个人挨个翻了一遍,苏时搜刮了些存货收好,又扒下一领还算完好的黑袍披上,就快步朝森林边缘赶过去。 不论如何,一定得赶在主角动手之前,先把教皇找到才行。 力量充盈的感觉确实要好得多,苏时脚步不停,一路沿着地图摸出去,天色还没全黑下来,就顺利地绕出了迷雾森林。 在他离开不久,雪地上就又多了个新的身影。 埃斯蒙德缓步走过去,垂在身侧的双拳攥得死紧,甚至已隐隐有些颤栗。 这一片区域的温度依然比其他地方低得多,无主的寒风呼啸着,偶尔卷起些雪花,不多时就将人的身体冻得僵硬。 他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召唤出火焰取暖,却只是一步步往前走着,连迈出的步子都十分小心,生怕惊动了眼前纯白无瑕的雪色。 雪已经积得有些厚了,却依然无法掩盖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 他很清楚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身侧的伤口早已愈合,却像是被冰锥狠狠没入了胸口,痛楚毫无章法地翻滚狞动,寒意顺着血液无声无息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走到那棵树旁,小心地抚了抚上面留下的斑驳伤痕,扶着树干缓缓半跪在地上,用力攥起一把雪,却只剩雪水顺着指间流淌下去。 埃斯蒙德忽然狠狠打了个寒颤。 “伊凡……” 他的嗓音有些低哑,轻声唤出了那个名字,转眼就被寒风所吹散。 在他所见的幻境里,一切画面终止于那些强悍的攻击倾泻而出那是足以叫一个人彻底泯灭的绝命杀招,伊凡的身体已经极端虚弱,他甚至已经不期望能寻找到对方的半点痕迹。 可即使已经落到这样难以扭转的劣势,年轻的圣骑士却依然做到了叫人难以置信的同归于尽,将所有的追杀者一起留在了这里。 埃斯蒙德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眨去眼底的水色,试图寻找到对方留下的哪怕些许痕迹。 下一刻,他的目光却忽然死死凝在一个极浅的脚印上。 些微的希望忽然从心底腾起,理智明知几乎全无可能,却依然忍不住期望着哪怕极微弱的概率。 身体几乎已经被冻得麻木,他踉跄着撑起身,循着脚印往前走去。 脚印很浅,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大概已经离开了不短的时间。 握住手中的晶石,埃斯蒙德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心底忽然冒出了个念头。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身影转眼已没入丛林中。 在帝都的城镇中,依然还是一无所觉的平和安宁。 太阳很快就要落下去了,行人们都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少有停下来说上几句话的,也大都行色匆匆。 这几年来的堕落者越来越多,白天还算安全,到了夜里,没什么能力自保的平民就不敢再随意出门。 可就在这种时候,一个衣着简朴的平民青年却依然徘徊在路上,神色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今天日落的时间似乎尤其长,余晖将云霞映成一片血红。青年抬手遮住稍显刺眼的阳光,视线忽然落在街角一闪而逝的黑影上。 他的目光倏地亮起,却又迅速压制下去,只是加快脚步,不远不近地缀在了那个黑影后面。 苏时脚步一顿,又拐过一条街,钻进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他原本是打算直奔教廷的,却越走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刻意绕了几条路,又急转了几次方向,才终于确认自己只怕确实是被人给跟踪了。 打下的烙印被神所赦免,一定会在教廷内留下异象,教皇未必不会有所察觉。既然会有人追杀埃斯蒙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对自己下手。 苏时不敢放松警惕,凝神快走几步,忽然闪身隐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身上的黑袍十分利于隐蔽,戴着兜帽低下头,屏息站在阴影里,几乎看不出任何踪迹。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身后跟踪的人不过几个呼吸就追了上来,紧张地向两侧张望着。 苏时瞅准机会身形暴起,一手钳住对方的手臂,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扼住喉管,将人死死抵在墙上。 对方却没有挣扎。 在被他攻击的下一刻,来人就放弃了任何抵抗,只是急迫地望着他,胸口不住起伏,眼中几乎已经显出隐约水色。 迎上那双眼睛,苏时沉默片刻,忽然泄气似的松开钳制。 还不及开口,他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结结实实揽进了怀里。 被勒得有出气没进气,苏时头晕眼花,抬手拍了两把对方的胸口,想要叫他先把手放开,却忽然有冰凉的水意滴落在他的颊侧。 抵在他胸口的手忽然一滞,苏时迟疑片刻,力道还是渐渐缓了下来,放松地阖了眼靠上去。 胸膛贴着胸膛,隔着薄薄的布料,还能依稀感觉得到对面传来的激烈跳动。 苏时的鼻子有些发酸,轻咳一声,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口:“我不知道是你……吓着你了吧?” “吓坏我了……” 耳旁传来喑哑的嗓音,带了难以自制的哽咽。 他的手忽然被温热的手掌包住,顺势将身体更带进怀里,结结实实地拥了满怀。 几乎没给他留下任何提出意见或建议的机会。 苏时几次想要开口,却都还是没能忍心,也只能老老实实被他抱着,抬手安抚地顺了顺红衣主教的后背:“我活着的,别害怕了。” 埃斯蒙德轻轻点了点头,却没应声,忽然俯身想要抱起他,却被轻轻按住手臂:“我很好,你有没有住的地方?” 他说得很简洁,埃斯蒙德却依然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沉稳地微微颔首,牵起他的手转进另一条街巷里。 苏时跟在他身后,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心情却莫名渐渐放松下来。 撑着的一口气泄了,倦意就浓的叫人连走路都有些犯懒。 埃斯蒙德领着他走了一段,似有所觉地停下步伐,望着身后哈欠连天的青年,眼里终于浸过欣然柔和的暖意。 苏时困得迷迷糊糊,低着头往前走,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在了对方结实的胸膛上。 “累了吗?” 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旁响起,语气柔和温然,叫他的心口莫名轻颤。 虽然对强买强卖谈恋爱依然有所抵触,心里却还是本能地软下来。苏时没应声,老老实实被他拉着,在兜帽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进度这么快,也不知道光明神究竟都给对方看了些什么东西…… 还没从之前光明神的意外里彻底缓过神,苏时下意识抬起头,还不及开口,就被对方重新含笑拥进怀里。 “闭上眼睛。” 怀抱坚实温热,将一切黑暗与寒冷隔绝在外。 倦意潮水一样涌上来,苏时放松地闭上眼,伏在对方肩头,周身忽然被玄奥的空间波动纳入其中。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已经被埃斯蒙德抱起来,脱下厚重的黑袍,力道轻缓地放在了床上。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一处木屋里,角落静静亮着暖黄色的烛火,安稳舒适的床铺瞬间将疲惫的身体容纳其中。 苏时眨了眨眼睛,抬手握住对方的手臂。 “别担心,这里很偏僻,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 埃斯蒙德温声开口,将躺在床上的青年稳稳当当拢住,周身涌动起温热的气流,替他除去身上所沾染的灰尘。 “我已经掌握了瞬移的诀窍,刚才只是” 只是忽然发现夜色很好。 所以想要走一走,不去管身上的责任,不去想绝命的危机,只是牵着那个无论如何也一定想要留住的人,好好走一走。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抚了抚那个青年柔软的发顶,眼中流淌过暖煦笑意,极轻极满足地舒了口气。 苏时静静望着他,胸口忽然有些酸涩。 “好好歇一会儿,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埃斯蒙德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俯身在他的脸颊上贴了帖。 青年柔软的发尾蹭在颊侧,叫他不由舒展开眉宇,唇角挑起柔和的弧度。屏了息想要吻上去,却又迟疑下来,只是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圣骑士都是骄傲的,他虽然难以自抑心底的冲动,却也绝不会贸然做出违背对方意愿的事情。 他直起身,打算去替奔波了两天的青年找些食物,却忽然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依然不曾放松。 “如果” 苏时望着他,开口时几乎就已经后悔,却还是狠狠心说了下去。 “如果天亮了我就会走,可以不要难过吗?” 握着的手臂忽然绷紧,几乎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隐隐痉挛,又像是尽力强迫着自己,一点点放松下来。 埃斯蒙德转回身,半跪在床边,反手拢住他的手掌,目光依然温暖:“好。” 胸口忽然狠狠蔓开强烈酸楚,苏时下意识屏息,攥住那只手,将他不由分说地扯过来,用尽力气勒进怀里。 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他当然很清楚。 止都止不住的水汽忽然从眼眶里冒出来,连身体都禁不住轻轻打着颤,积累压抑了三个世界的情绪终于汹涌而出。 连神?都在祝福他们。 他不能留下。 “好了好了,没事的,我不难过,一点都不会……” 还是头一次看到年轻的圣骑士显出这样激烈的情绪,冰冷的水意顺着清秀的面庞滑落下来,无声打在他手背上,叫埃斯蒙德的胸口泛起无以言说的痛楚。 即使面临着生死一线的威胁,那个青年都是不为所动的清澄冷冽,可现在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身体,却已经带了近乎软弱的哽咽战栗。 手臂越发收紧,红衣主教头一次感到了手忙脚乱,匆忙安抚地顺着他的脊背,语气越发柔和下来。 “我会去做你想做成的事,会实现你的愿望,我会当你一直还在。你别担心,我我不会难过……”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却还是坚持着将最后一个字说出口。 沉默半晌,才又轻声开口,语气却已几乎带了些小心翼翼。 “如果我不难过的话……是不是有一天,你还可能会回来?” 苏时呼吸微摒,胸口疼得说不出话。 抵在对方的肩上沉默半晌,苏时才忽然抬手用力拉住他,把人囫囵着按在床上,吸吸鼻子语气强硬。 “睡觉。” 忽然就进度到了同床共枕,埃斯蒙德怔忡半晌,眼里隐约显出些光亮,却又渐渐黯淡下去。 他的眼里显出些和暖的光芒,揉了揉圣骑士利落的短发,丝毫没有因为对方近乎冒犯的语气而不快,只是柔声开口:“好。” 指尖的温度触碰在合着的眼皮上,落下叫人心颤的温热,几乎就叫好不容易忍下的水意重新溢出来。 苏时闭紧了眼睛,深吸口气忍住泪意,开口时声音却已经带了喑哑轻颤:“快睡吧,我们一起,我不饿……” “好,我们一起。” 抚过青年清秀的面庞,埃斯蒙德稍支起身,脱下了身上的衣物,又躺下去,将人温柔地拥进怀里。 苏时却再没了睡意。 他依然拿不准,那位光明神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法则,究竟是不是能对抗来自主位面的最高意志。 马上就要到48个小时了,如果法则失效,他将不会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重新埋进对方的怀里,苏时闭上眼睛,极轻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会好的。” 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耳畔的语气温柔坚决,又将他往怀里护进去:“你已经很累了,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倦意重新潮水一样涌上来,意识不觉模糊,耳畔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苏时闭上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归于平缓绵长。 灵魂深处的疲惫,任谁也无法抵抗。 望着青年静静沉睡着的面庞,埃斯蒙德的目光黯了黯,将怀抱缓缓收紧。 “如果天不再亮,你是不是就不会走……”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有些可笑,摇摇头苦笑一声,极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将人拥紧。 即使真的有神明,也不会实现他这样疯狂的祈愿的。 …… 苏时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 明明觉得已经睡了很久,眼前依然是黑漆漆一片,似乎才过了没多长时间。 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苏时微蹙了眉,才动了动身体,拥着他的人就立即收紧手臂,垂下目光望向他:“醒了吗?” 他的语气很柔和,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不易觉察的紧张。 直到看见怀里的人好好睁开眼睛,埃斯蒙德才极轻地舒了口气,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是不是饿了?” “还好……” 苏时有点懵,撑着身体坐起来。 松开环着他的手臂,埃斯蒙德起身快步出门,取回早就烤好的肉,掌心忽然腾起灿金色的火焰。 “变得这么漂亮了吗?” 对方的火焰之前还是叫人发寒的深沉墨色,苏时眨眨眼睛,惊喜地望过去,心底总算安慰了不少。 看这个进化方向,主角显然离教皇越来越近了,只要成功解决掉教皇,埃斯蒙德一定能够成为这片大陆新的统治者。 望着圣骑士眼中毫无保留的欣喜亮色,埃斯蒙德的眼眶隐隐发烫,浅浅挑起唇角,点了点头,将烤好的肉割成小块递过去:“会很烫,小心一点。” 诱人的香气四溢开,终于叫苏时后知后觉生出些饿感,接过来吃了几口,目光不由微亮:“很好吃,我还不知道你手艺这么好。” “也只会这一种,你要是喜欢,我再去学其他的。” 自幼养尊处优,家里都备着顶级的专业厨师,烤肉也只是野外游历时学习的必备技能。见他吃得香,红衣主教的眼里也多了些暖色,浅笑着温声应了一句。 苏时胸口微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侧过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我睡了一整天吗?” “不其实没有那么久。” 埃斯蒙德轻声开口,揉了揉他的头发,眼里的笑意也渐渐淡去,目光落在窗外,隐约显出些忧虑,重新沉默了下来。 毁掉的晶核虽然已经复原,却依然会在灵魂上留下创伤,这一觉绝不可能只睡了几个小时。 苏时蹙了眉,有些不解:“可是太阳已经落山了……” “太阳没有落山。” 窗外黑沉沉一片,埃斯蒙德像是有些心事,低声打断了他的话,半晌才又继续说下去:“今天早上,太阳没再升起来。” 苏时的心蓦地一沉。 他原本是应该在48个小时结束时与教皇同归于尽的,一定是因为拖延了下来,才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是因为教皇吗他得实力已经强到这种地步了?” 埃斯蒙德摸了摸鼻子,眼里居然隐约显出些心虚,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 “快走,他一直在觊觎这片大陆,我们必须得尽快阻止他才行。” 眼看着剧情线又要出问题,苏时满心的忧虑,撑起身披上黑袍,拖着主角就要出去拯救世界。 才迈出一步,他的手就被轻轻拉住。 “等一等,伊凡……” 埃斯蒙德将他拉回来,抬手揽住圣骑士温暖柔韧的身体,忽然俯身凑上去。 他的视线静静落在青年的面庞上,目光温存深彻,神情似乎有些纠结,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 苏时正是着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心思和他打太极,抬手扳住对方的肩膀,仰了头主动吻上去:“我也喜欢你,行了行了,赶快走,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埃斯蒙德神色微滞,掌心的金芒明明灭灭,心口忽然漾开猝不及防的惊喜暖意。 “不,我只是” 忽然被告白的红衣主教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心口砰砰跳个不停,怔忡片刻才忽然醒过神,连忙把亲完就要跑的圣骑士重新拉回面前。 “我只是想说,你现在被通缉,要易容了才能出去……” 33、极限48小时 苏时愕然,可惜已经来不及后悔,还不及回神,身体已经被拉了回去。 栽进熟悉的温暖怀抱里,才发现对方的心跳居然比那天还要快些。苏时有些担忧,抬起头正要开口,却撞上了那双漆黑深彻的眼睛。 埃斯蒙德拥着他,认认真真地吻下去。 不同于圣骑士赶时间的应付了事,轻柔的吻细致地落下去,描摹着稍薄的唇形,掌心的灼烫温度透过单薄的衣物,不觉越发收紧。 苏时怔忡半晌,眉眼终于一寸寸柔软下来。 亲吻细致绵长,埃斯蒙德终于将他放开,彼此的呼吸都已有些急促,眼里却依然缀着耀眼的星光。 “好了,就别浪费时间了,外面连太阳都没了……” 亲回来居然要这么久,苏时胸口起伏,头晕眼花地被他抱在怀里,轻喘着低声嘟囔。 他的气息还不定,带了些没缓过来的鼻音,靠在对方的怀里细碎地念念叨叨,根本没显出半点儿责备的气势。 终于忍不住眼底的笑意,埃斯蒙德轻笑出声,揉了揉他的短发:“好,不浪费了。先闭上眼睛,你总不能就这样就跑出去……” 早就对他的易容术好奇不已,苏时眨了眨眼睛,想要趁机瞄一眼对方的动作,却已经被一只手轻覆住了双眼。 埃斯蒙德抬起手,指尖细致地落在圣骑士清秀的脸庞上。 金芒化成碎星点点落下,很快将他的五官变得平平无奇,脸色也稍显苍白,看上去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青年。 要出去做事,这样的易容无疑是最安全的。可红衣主教却头一次对自己的作品产生了些许质疑,抱着手臂端详半晌,又忍不住调整了几处线条。 “要这么久吗?” 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苏时屏息站了半晌,才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从沉思中倏地惊醒,埃斯蒙德轻咳一声,伸出的手重新收回,掌心金芒一闪即逝:“好了。” 苏时立时睁开眼睛,兴致勃勃地凑到镜子前,果然映出了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 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做出的表情也自如流畅。苏时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满意地披上黑袍转过身,拉着埃斯蒙德快步往门外走去。 “好了好了,我们快出去看看,至少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说。” 红衣主教还没从深刻的自我怀疑中摆脱出来,就被他拖出了门,遗憾地轻叹口气,好脾气地快步跟了上去。 还是觉得唇形要再薄一些才好…… 两人出了门,一路赶到集市上,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平民还要为一天的口粮奔波,贵族们也正是需要四处走动的时候,人们虽然恐慌,却依然没有办法始终只是躲在家里。 路灯忠实地亮着,行人在清冷的光芒下匆匆走过,脸上都带着不安,却也并没有更多的动荡和变故。 弄不清教皇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苏时微蹙了眉,打量着四周平静的情形。 “或许未必就是教皇所做的。” 埃斯蒙德陪在他身侧,压低声音劝慰:“如果他真的已经有这种力量,就算夺取这片大陆也轻而易举,我们也不会还能活到现在了。” 他说得不无道理,可如果真是这样,反而越发解释不通。 苏时依然放不下心,回了身正要开口,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 人们自发地往皇宫前的中心广场涌过去,脚步很急迫,眼里都闪着紧张与期待的亮芒。 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人流一起过去。 广场的中心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尊石像。 广场上树立起石像并不奇怪,无论是教皇还是诸位主教,都在广场上有对应的石像。有土系和金系异能者的通力合作,那些石像都被雕刻得栩栩如生,日复一日地接受着人们的信仰和供奉。 可这一次,被树立起的却是一尊圣骑士的石像。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省力气和时间,石像还穿着厚重的盔甲头盔,根本看不清面容,几乎可以将它指认为任何一个无名的圣骑士。 人们却依然围绕在石像四周,纷纷跪下去,虔诚地祈祷和忏悔着自身的过错。 苏时忽然隐约觉出些不妙。 埃斯蒙德挑了挑眉,似乎已经有所预感,却还是没有急着替身旁的圣骑士解开疑惑,只是拉着他继续往人群中走去。 “教廷的判决千年来头一次被驳回,一定是因为审判出了错误,错怪了原本无罪的人……” “神谕都已经下了,这还用说?” “可以前也有过人被错判,神谕却没有干涉,因为每个人都不是彻底无辜的。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能在光明神的审判下获得赦免,这该是一个何等伟大而纯净的灵魂……” “所以说这次的永夜一定就是神罚,只有我们诚心忏悔,教廷也认错,太阳才会重新升起来!” “可教廷对他的判决是堕落魔化、刺杀教皇,听说他也认罪了,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真相,这个判决才会是错误的呢?” …… 苏时的胃又开始疼了。 望着身旁的圣骑士隐隐发黑的脸色,埃斯蒙德落下目光,眼里浸过些笑意,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高兴呢?” “当然高兴,高兴得快炸了。” 苏时深吸口气,头痛地望向低声交谈个不停的人群,无声地做着自我安慰。 教皇是不容置疑的,现在的民众还只是相信了他的无辜,还没来得及触碰到真正的真相。误会依然还在,经验点未必就不能保得住。 上次他这么想的时候,没几天经验点就轰然垮塌了。 自我安慰彻底宣告失败,苏时落下目光,已经计划起了现在就冲进教廷去,直接拖着教皇同归于尽的行动方案。 “都出去,这里不准人随意进来!” 广场中忽然传来恼怒的厉喝声,披着重甲的卫兵迅速包围了广场,将人们不由分说地驱逐出去,又将那尊石像毫不留情地狠狠砸碎。 泛着寒光的长矛重重砸在石像的胸口,崩碎的石块四下溅落,砸在混乱的人群当中,立刻响起一阵痛呼声。 “是萨里,他也成了教皇的爪牙。” 看着来人阴沉的神色,埃斯蒙德目光微寒,低语了一句,将身旁的圣骑士不着痕迹地往身后护了护。 埃斯蒙德是主管刑狱审判的红衣主教,他之下的就是萨里,在他陪着伊凡越狱的这段时间里,显然是对方在全权负责所有的事务。 他甚至一点都不怀疑,如果那些黑袍人顺利在迷雾森林中解决掉自己,这个红衣主教的位置一定会是萨里的。 “教廷明明是错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衣衫破旧的少年气得面色通红,挤在人群中尖声开口:“每个人都听到了赦免的神谕,难道你们还要说伊凡是有罪的吗?” 像是忽然被彻底点燃了怒火,人群不再只是慌张躲避,怒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一定是你们不肯承认错误,神才会降下永夜作为惩罚的!” “埃斯蒙德才是红衣主教,他到底去哪了?我们要向他请命,叫教廷更改判决!” “我明白了,伊凡根本就没有刺杀教皇,说不定就是你做的,然后栽赃在了他的头上!” 听着人群中的怒吼,萨里的面色更加青白,眼里的黑气也越发浓郁,眼看几乎已经有要魔化的趋势。 苏时心头一沉。 教廷的神职人员堕落魔化,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一定会引起强烈的恐慌。流言是止不住的,只要发展下去,早晚会有人猜到教皇魔化的真相。 经验点摇摇欲坠,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忽然被埃斯蒙德紧紧攥住了手腕。 一个披着白袍的身影,从皇宫里缓步走了出来。 广场上骤然陷入寂静,卫士们轰然单膝跪地,人们安静下来,目光殷切地落在来人的身上。 萨里的视线落在来人身上,目光微缩,眼中忽然显出极度的惊恐:“教,教皇陛下” “信仰是无罪的,人们根据神谕的指引汇聚到这里,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驱散他们,更何况是神的仆人。” 教皇缓声开口,目光扫视过众人。 他的声音不算高,却能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们必须承认,这无疑是教廷所犯下的错误,险些叫一位忠诚的圣骑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酿下这一桩错误的不是某一个个体,而是曾经选择了误解,选择了轻信的我们所有人。” 众人眼中显出愧色,原本激烈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教皇似乎很满意,微微颔首停了片刻,才又继续说下去。 “我们很遗憾地告知民众,埃斯蒙德主教在不久前已经失踪。而与他一同失踪的,还有我们同样急迫想要见到的,刚刚获得神谕赦免的那位圣骑士。” “我们在神的脚下起誓,一定会继续调查真相,无论其下有多复杂的密辛,都会做出能够令民众信服。太阳终将重新升起。” 说完,他便转回身,缓步回到了皇宫中。 萨里面色讪讪,连忙灰溜溜跟上去,卫士也沉默着退去。 皇宫的大门缓缓合拢,天边忽然落下灿金色的火焰,飘落在已经碎裂大半石像上。 等到火焰渐渐熄灭,那尊石像居然已经复原,静静树立在广场中央。 与原先稍显草率的雕刻有所不同,每一处盔甲的线条都变得流畅而精细,头盔被石像捧在右手上,露出英俊精致的面庞。 不像人们想象中圣骑士的勇武强悍,却反而透着清朗的英气。 人群忽然噤声。 石像是淡淡笑着的,神色凛然无畏,平静地目视前方。明明无法看得出一尊石像的眼神,可每个人却都似乎看出了那双眼睛里的坚定与忠诚。 忽然有人开始高声念起颂诗,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没有人想到,教皇原来对一个普通的圣骑士都会有这样清晰的印象,而那些灿金色的火焰,更是已经无限接近太阳的光泽。 苏时气结,回身望向神色淡然的红衣主教。 “那座石像不好看。” 埃斯蒙德的理由十足充分,坦然望着他,安抚地揉了揉圣骑士的头顶:“你已经易容了,不必担心。” 倒不是担心,只是看主角这一套熟练的美颜技巧,就莫名觉得和某个不大靠谱的神?有些重合。 苏时轻叹口气,拉着他转入一处僻静角落:“你不担心教皇?他故意这样宣布,说不定就是要把所有事都推到你身上……” “他早晚都会这样做,我无论担不担心,都是一样的。” 淡声应了一句,埃斯蒙德看了看时间,引着他离开广场,朝街角的一家餐馆走去。 “我们还要吃饭吗?” 苏时被他拉着往前走,难以置信地跟上对方的脚步。 太不像话了! 哪有主角拯救世界中间还会去吃个饭的! 身旁的圣骑士呼吸已经稍显急促,却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眼里依然是清澈的焦急,攥着他的手已经微凉。 目光暗淡一瞬,埃斯蒙德耐心地握着他的手,叫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到对方的手上。 “你是因为太阳神的恩赐而延续着生命。现在没有太阳,你要多吃点东西,或者通过其他的某些方法,才会不至于太过虚弱。” 太阳能苏时愕然抬头,眨眨眼睛望着他:“什么方法?” 红衣主教微低了头望着他,目色微深,屏息片刻才领着他走进餐馆:“还不是时候。” 被他稳稳当当握着手腕,苏时不信邪,挣了两次都没能挣开,才终于意识到对方说的或许确实没错。 看来他要叼着烤肉去炸教皇了。 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圣骑士难过得要命,趴在桌上怏怏打不起精神。 望了他半晌,埃斯蒙德才忽然起身,揉了揉青年手感极好的短发:“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苏时没精打采地点点头,不死心地继续联系着系统。却发现连通讯图标都已经暗淡下来,除了基本的单机离线功能,连消息都已经再发不出去。 看来光明神没有说错,他身上的时间流动果然已经停止,在顺利回到主世界之前,或许都只能靠着直觉自己操作了。 正认认真真犯着愁,空气里弥漫开的可可香气忽然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苏时微讶,挑了眉撑身坐起,埃斯蒙德已经端了两个杯子回来,将其中一杯含笑递给他:“喝一点,小心烫。” “我现在真的忍不住怀疑,如果有一次是在古代,你要怎么把这东西端给我了……” 接过那杯热可可,苏时哑然轻笑,捧起杯子小口抿着,目光在蒸腾的热气里渐渐软化。 只是一个世界而已,如果只是自己的时间被暂停下来,只要还有办法回去,就算再多留一阵也没什么。 埃斯蒙德显然是听不懂他这句话的,眼中不由显出些安静的好奇,却依然没有开口询问。 对方身上其实有很多谜团,为什么他会知道宝藏里的秘密,为什么他能够发现教皇魔化的真相,为什么一向从不干涉人类的光明神,会忽然为了一个人这样一再破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伊凡不打算说,他也就永远都不会贸然追问。 年轻的圣骑士双手捧了杯子,慢慢啜饮着热可可,藏在兜帽下的眼睛安宁温润,丝毫看不出那时玉石俱焚的决绝凛冽。 埃斯蒙德静静望着他,许久才忽然抬起手,放轻力道握住他的手腕:“伊凡,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苏时闻声抬起视线,信心满满地点点头:“我知道。” 宝藏里最高级别的就是那个法阵,被他硬塞给了主角,实力不提升才奇怪。 埃斯蒙德却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静静望了他半晌,才又轻声说下去。 “我已经很厉害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手上越发用力,目光深彻地凝在青年身上:“所以以后不要再为了保护我,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好不好?” 苏时摒了息抬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深入骨血的痛楚与自责。 那天在生死间的抉择,对方原来一直都没有真正释怀过。 自己不会死,埃斯蒙德不知道。 胸口忽然漫开些酸涩,苏时的声音发哑,半晌才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对方的视线。 “……好。” 那双眼睛里的水色一闪即逝,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屏息良久,才终于弯起温暖的弧度。 两人在餐馆里休整过一阵,才重新出门,继续调查外面的情况。 长久的黑暗模糊了对时间的感知,直到苏时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迈不动步子,无力地一头栽进了埃斯蒙德的怀里,才发现又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没关系的,别害怕……” 埃斯蒙德柔声开口,拥着身体冰冷僵硬的圣骑士隐进角落,将他结结实实地拢进怀里,轻柔地吻下去。 温暖的力量重新充盈身体,终于从身不由己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心底本能的寒意才稍稍缓解。 苏时靠在他怀里,慢慢活动着身体,恍然大悟地松了口气:“原来这样也好用……” “只有我才可以。” 埃斯蒙德忽然补上一句,迎上对方稍显促狭的目光,抿了抿唇目光微闪,压低声音解释:“我获得了光明神的馈赠,只有我才有这个能力……” “好了,我总不会随随便便扯住个人就亲上去。”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开始的行径似乎就和所说的相差无几,苏时哑然轻笑,借着他的扶持重新撑起身体。 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两人正准备再找出条新路,街口却忽然传来喧哗声。 是教皇正在召集民众。 都在期待着教廷尽快做出应对,人们立刻往广场涌去,在路上低声交流着听说的流言。 “好像那个萨里最后承认了,居然是埃斯蒙德主使的……” “太可怕了,我原本还很相信他的!” “我也听说了!居然是执法主教谋夺教皇的位置,暗地里指使人刺杀了教皇,又把罪名推在了伊凡的头上” “快闭嘴!你们不想活了?” 低声交谈的几个人立刻闭紧了嘴巴,交谈的内容却已经迅速在人群中传开。 苏时的神色沉了沉,心里忽然生出了些极不详的预感。 平时空旷的广场上,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民众。 本该因为遇刺而受了重伤的教皇,正穿着标志的白衣站在至高处,向民众发表着沉重而冗长的讲话。 “……我们对这件事感到遗憾,但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必须要承认与面对的真相。” “我必须沉痛地宣布:埃斯蒙德主教背叛了他曾发誓效忠的信仰,为了自己的野心,试图搅乱教廷的安宁,甚至不惜将整片大陆至于永夜的黑暗……” 教皇是绝对正确的,广场上的民众已经义愤填膺,有不少人甚至激愤地破口大骂。 埃斯蒙德隐在人群后方,眸底暗沉下来,却依然牢牢攥着身旁的圣骑士,说什么也不叫他有所异动。 教皇就站在露天的高台上,四周虽然有戒备,却实在算不上有多严密。 已经被之前的经历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被指控谋反的红衣主教忧心忡忡,生怕自己一个拉不住,对方就要冲上去拖着教皇同归于尽。 “埃斯!” 眼看着自己的锅正在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被掀翻,苏时急得要命,忍不住转回身,望向沉吟不语的主角:“我们难道不做点什么吗?” 在红衣主教暴露身份之后,他还是头一次叫出对方这个名字。 埃斯蒙德的呼吸微滞,下意识转过目光,那双眼睛里满是清澈的担忧焦灼,正定定望着他,急切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他的目光渐渐坚决下来。 教皇是信仰的凝聚核心,无论如何,教皇魔化的事都绝不能叫众人知道,否则只会引起整片大陆的信仰崩塌,成为真正的神弃之地。 秘密不能泄露,伊凡的罪名也必须被洗脱,将一切罪名安在自己身上,似乎的确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躲起来,不要被发现……” 埃斯蒙德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忽然撤去伪装,换回红衣主教的装扮,朝广场中央缓步走过去 如血的红色教袍灼得人目光一缩,场边的平民却反而渐渐胆怯地安静下来。 见到他出现,教皇的目光微凝,眼底无声弥散开黑气:“埃斯蒙德,你是来为自己辩护的吗?” “我没有什么可以辩护的。” 埃斯蒙德神色清淡,抬头望着他,声音沉着坚定,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认罪。教皇陛下,您要亲自来处决我吗?” 人群中炸开一片哗然,终于忍不住激愤出声,大声斥骂着场中的红衣主教。 苏时的眼前蓦地一黑。 经过三个世界的历练,他的主角在掀了他的所有锅之后,终于学会和他抢锅了。 34、极限48小时 群情激奋,事态远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掉线的系统暂时没办法给出经验点的及时更新,苏时却依然感觉到了浓浓的威胁。 同样感到威胁的还有教皇。 原本设计好了环环相扣的圈套,却被埃斯蒙德的单刀直入彻底打乱了布置。 教皇若有所思,目光落在承认得尤为痛快的红衣主教身上,眼底黑气震荡,透出些警惕的寒利。 派出去的追杀者全军覆没,对方的实力看上去反而越发精进,甚至已经叫他隐隐觉出些威胁。 如果现在动手,一旦被逼得在人前显出魔气,一切苦心谋划都会化作泡影。 教皇收回视线,沉吟片刻才又开口:“惩罚只是神的旨意,我们不过是代为其劳。埃斯蒙德,现在你是否愿意承认,你究竟将伊凡带去了哪里?” 他这样一问,激愤的人群才忽然想起真正的主角,也暂时压制住怒火,屏息等待着那个恶贯满盈的主教供认出圣骑士的下落。 “我也正在找他。” 埃斯蒙德却只是抬头望向他,神色平静淡然。 “我没有挟持他,是他在查监复审时趁乱越狱,我这几天离开教廷正是为了找到他,可惜依然没有得到任何下落。” 教皇微蹙了眉,眼中显出一瞬怀疑,却依然没能从对方的反应中看出什么端倪。 那个圣骑士终究是他心中大患,原本以为打下烙印就已经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事态居然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光明神居然会插手,事情多少变得有些麻烦了。 没能从红衣主教身上得想要的东西,教皇重新垂下目光,神色变得悲悯而温和:“我们只是神的侍者,一切罪行都应当交由神来审判。埃斯蒙德,你是真心认罪吗?” “我自愿就缚,教皇陛下。” 余光瞥见披着黑袍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埃斯蒙德才稍稍放下心,从容抬起手,叫教皇的卫士来将自己捆缚住。 他身量笔挺气度沉静,连被绑都是岿然不动的架势。卫士心里也莫名发虚,原本要推搡的手臂就收了回来,语气外强中干:“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埃斯蒙德并不反抗,被押着往监牢的方向走去。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说的话教皇未必就会相信,只不过是暂且找不到什么可以利用的漏洞,又不敢在人前同他动手而已。 两人迟早都是要有一场真正的交锋的。 他隐约能感觉得到,伊凡从一开始就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或许就是希望自己能走到最后这一步,能够击退邪魔,将光明重新带回这片大陆上。 可他却依然没有任何被利用的不快。 血是真的,护持和陪伴也是真的。在教皇宣读赦免令时,年轻的圣骑士没有因为自身的罪名被洗脱而有半分喜悦,反而满心满眼都是替他生出的焦急不平。 那双眼睛里毫无保留的清澈焦灼似乎还在眼前,叫他胸口无声流淌过滚烫的热流。 有了一次神谕赦免的前车之鉴,教皇一定不会继续坐视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分生死的硬仗。 还好把伊凡扔在了外面。 埃斯蒙德迈进阴森的监狱里,看着玄铁铸成的牢门被墨色封印锁死,神色才欣慰一瞬,目光忽然微凝,随即显出隐约讪色。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光明的神力没有补充的来源,伊凡的力量很快就会耗尽。 也不知道太阳能圣骑士会不会记得自己去找饭吃。 将一切都计划妥当的红衣主教忽然忧心忡忡,抬眼望向铁窗外的黑暗,极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他还是必须要尽力活下来,必须顺利解决掉教皇,然后想办法全身而退。 万一圣骑士把自己不小心饿到石化在了某个地方,他还得亲自赶过去,把人亲醒才行。 正叼着面包潜行在阴影里的圣骑士,恰巧也在认真苦恼着同样的问题。 说不定一联网经验点就要跌到负数,苏时当然不甘心,连刺杀教皇的重任都扔在了一旁,卯足了劲打算先把主角的锅掀翻再说。 无声绕开一队守卫,苏时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身形轻巧地一纵,稳稳当当落在了卷宗库的后门外。 晶石氤氲开淡淡黑气,后门悄然开启。苏时放轻动作迈进去,在满满一墙的卷宗前站定。 执法主教无权决定犯人的生死,处决他的手令一定是教皇亲自书写的。他的罪过也应当是由教皇亲自签署作证,然后封存奉入神庙,最后才被取回这里归档。 只要能找到这两份卷宗,事情就一定还会有转机。 系统虽然失联,离线的功能却都还在,智脑迅速扫描了整墙的卷宗,很快将他所需要的两份标注出了准确的位置。 苏时稍稍松了口气,过去将卷宗收进怀里,转身才要走,背后却忽然蹿升起强烈的寒意。 心头骤然生出浓浓警惕,苏时双手护住头颈就地一滚,肩头却骤然泛起激烈的刺痛,叫他眼前黑了一瞬,踉跄着半跪在地上。 “你果然来了。” 教皇从黑暗里缓步走出来,目光探究地落在他身上。 简单的易容术已经被强大的力量所轻易破解,露出一张稍显苍白的清秀面庞,漆黑清澈的瞳眸正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却没有显出多少恐惧。 尤其精致的眉眼叫教皇微挑起眉,朝他走过去,神色饶有兴味:“我原本还奇怪,埃斯蒙德怎么会甘心拼上自己的前程,来替一个普通的圣骑士洗脱罪名。” 苏时不吭声,撑着地面站起身,神色不动,眼底却隐隐显出些挣扎。 不是时候。 如果是原本的剧情线,他当然可以在任何时候拉着教皇不顾一切地同归于尽,然后把剩下的烂摊子都扔给主角收拾。 可埃斯蒙德眼下却还在监牢里,人们还当主角是谋刺教皇的野心家。如果这个时候教皇出了任何意外,这个罪名想洗都洗不干净。 以他的实力,根本无法和教皇相提并论,如果现在不使出同归于尽的禁招,就只能老老实实认对方宰割。 进退两难,苏时心中还在挣扎,教皇却已经失去耐心。不再试图与沉默顽抗的圣骑士进行无谓的交谈,双手依然负在背后,黑光却已骤然朝他迸射而出。 不论怎么说,总要象征性地反抗试试。 苏时深吸口气,才试图调动体内的力量,却忽觉有异,目光不由微动。 不是熟悉的冰蓝色寒芒,耀阳般的璀璨光明忽然将他护在其内,轻易击退了迸射的黑光,灿金色的火焰蓦地燃起。 说燎就燎了整整一墙的厚重卷宗。 都是干燥的羊皮纸,一沾火星就熊熊燃烧起来,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四周就实实在在地烧成了四面火墙。 教皇面色骤变,再顾不上他,快步朝那些卷宗赶过去。黑芒毫不顾惜地扑上火苗,叫他的神色不由显出些被灼烧的痛苦,却依然更狠地压制下去。 看着忽然开始救火的教皇,苏时怔了一瞬才回过神,立即转身跃上窗棂,纵身跳了下去。 要迈出步子的一刻,他的动作却又忽然一顿。 在他身后,似乎隐约传来了无数缥缈的惨呼和喝骂声。 卷宗库里应该不会有别人,大概是自己的错觉。苏时定了定心神,快步没入灯光照不到的黑暗。 薄薄的冰层迅速封住还在滴血的伤口,体内的力量一瞬耗尽,叫苏时不得不暂时变更了计划,咬牙跌跌撞撞朝监牢的方向赶去。 身体迅速冷下来,甚至已经分不清寒意究竟是从周围的环境侵入体内,还是从体内的晶核无声向外蔓延。 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苏时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力气也明显地流逝下去,迈开的脚步越发沉重。 几乎是凭着仅存的本能摸进监狱,苏时也顾不上再隐藏踪迹,随手把门口的守卫冻成冰坨,用墨晶划开门口的封印。扑进人形充电宝的怀里,揪着他的领子就亲了上去。 埃斯蒙德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本能地反手抱住了怀里的人,却被他身上几乎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 终于恢复了些许知觉,寒意却愈发刺骨难熬。苏时的身体渐渐软下来,强行支撑了一路的意识迅速模糊,最后眨了眨眼睛,确认过自己没亲错人,就不管不顾地安心昏睡过去。 拥着怀里忽然出现的圣骑士,埃斯蒙德几乎还有些没能反应得过来。 上一秒还在牵挂着对方会不会把自己饿昏过去,下一秒那个叫他担忧不已的人就忽然出现在眼前。脸色苍白目光迷离,脚步踉跄僵硬,扯着他的衣领上来就亲,都没给人半点反应的机会。 虽然知道怀里的人大概饿坏了,红衣主教的眼里还是显出些温柔无奈的笑意,极轻地叹了口气。 牢房外被折腾得一片狼藉,埃斯蒙德索性直接抱着他站起身,单手把牢门重新合上,又送过去几簇火苗慢慢烘烤着门口的冰坨,才重新坐了回去。 年轻的圣骑士眼睫低垂,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脸颊上总算恢复了些血色,神色安宁呼吸绵长,睡得天塌不惊。 靠坐在墙角干软的稻草上,埃斯蒙德垂下目光望着他,小心地拂开青年垂在额间的柔软短发,怔忡望了半晌,眼中浸开极无奈极柔和的暖意。 他轻柔地揽住了伊凡的肩膀,想要叫他再往自己怀里靠一靠,目光却忽然微凝。 几簇火苗无声燃起,将监牢照得更亮了些。埃斯蒙德小心地扳住怀里昏睡着的人,低下头仔细看了看,神色就骤然沉了下来。 他刚才居然没能发现,直到封住伤口的薄冰被升高的温度所融化,血水透着衣物沁出来,才发现对方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周身的温暖叫圣骑士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栗,却又像是唤起了更深的痛楚。怀里的人忽然微蹙了眉,眼睫艰难地翕动着,本能地躲闪着他的触碰。 重逢的喜悦转眼消散,埃斯蒙德小心地拥着他,轻吻上他的额头,耐心地柔声安抚:“没事的,忍一忍,很快就好……” 温热的血液已经洇透衣物,这一会儿就落在了地上,涓滴汇拢,灼得人眼眶发烫。 埃斯蒙德利落地替他处理好伤口,撕下贴身的衣物包扎妥当,才发觉自己的额间居然也出了一层冷汗。 痛楚渐渐淡化,对温暖的渴望就又占据了上风。昏睡着的青年本能地往他怀里靠进去,精致的眉眼重新归于柔软温然。 埃斯蒙德静静望着他,半晌才极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拢住对方的肩颈,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上去。 能够轻易解开他的易容术,又能叫对方受了这样的重伤,伊凡究竟跑去和谁交了手,已经明显得无需猜测。 可这一次他才是先自作主张的那个,却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和对方提起那个显然不具有多少约束力度的约定。 归根结底,他们都不可能真正做得到视而不见。 苏时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等到再睁开眼睛,已经被好好安置在了温暖松软的干草堆上。 身上盖着主角的教袍,鲜艳如火的大红色映得他眼前一片血色,缓了一阵才渐渐回神,昏睡过去之前的记忆也堪堪归位。 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的行径,苏时脸上骤然发烫,绝望地一把扯起盖在身上的教袍,把脑袋整个蒙了进去。 在边上替他烤肉的红衣主教循声侧过头,见到他的反应,眼里就多了些笑意,柔声开口:“醒了?” 苏时一动不动,横下心不吭声。 埃斯蒙德担心他憋坏,又怕扯到他的伤口,缓和着力道把人从纠结的教袍里解救出来,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不得不说你错过了皇宫里所有的餐厅和厨房,直接一路摸到了最远的监狱来找我,我还是很感动的……” “好了,不要再说了。” 闷声打断了他的话,苏时悻悻叹了口气,抬起没受伤的手臂揉了揉额角,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 埃斯蒙德适时扶了他一把,叫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也不叫他动手,直接把烤好的肉细心吹凉,送到他嘴边:“知道你饿坏了,我不能出去太久,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肉块被烤得金光油亮,苏时的目光不自觉追上去,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掀锅的大任就被暂且抛到了脑后。 圣骑士是不发工资的,平时又都住在集体宿舍。他身上没有钱,也不敢太过张扬,拿冰块给一个小姑娘做了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才总算换来了一块面包。 没地方住,没钱吃饭,就算真要拼着一口气怒而分手,到时间了也得主动回来要亲亲抱抱。 闷闷不乐地叼走了对方投喂的肉,太阳能苏时感觉自己似乎被光明神套路了。 埃斯蒙德不知道他的心事,依然耐心地一块接一块投喂。门被虚掩着,风一吹就发出刺耳尖锐的嘎吱声。 闯进来的时候没收着动静,苏时有些心虚,瞄了瞄被关得毫无诚意的牢门,又探身看了一眼戳在门口的守卫。 金灿灿的小火苗还在忠诚地烤着大冰坨,守卫依然保持着他闯进来时的姿势,进度十分喜人,眼看着已经快融化到了膝盖。 迎上主角促狭的清浅笑意,苏时面色微讪,抬手揉揉鼻尖:“我打乱你的计划了吗?” “计划总会有变故,见到你才是意外之喜。” 埃斯蒙德原本还想同他再强调一次不准涉险,默然半晌,心底还是软下来,满心满眼都是对眼前人的温存亲近,拢住他抵上额头。 红衣主教的怀抱又结实又温暖,苏时靠得舒服惬意,作为回报老老实实叫他抱了一阵,才精神抖擞地一跃起身:“好了,我也该走了。” 替主角洗白的大任才完成了一半,他还得尽快去找到总主教和几位年事已高的大主教,把证据宣扬出去才行。 亲了睡了就要走,连接客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埃斯蒙德愕然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又觉得这种话直白讲出实在显得轻浮失礼,半晌才开口:“你要是又饿了,要怎么办?” “那我就去随便找个厨房,然后打劫个厨子!” 听他提起这件事就觉着恼,苏时气不打一处来,动作反而更决绝,拍落身上的稻草一跃而起,却又被对方轻缓拉住。 握住他的手腕,埃斯蒙德站起身,将他收着力道拉回怀里。 “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他当然清楚,对方的气显然不是来自于稍显越界的调侃,而是他那时候的自作主张。 苏时被他好好地拥在怀里,被抢锅的怒气就散了大半,却依然不甘心,靠在他颈间闷声开口:“我得把罪名背回来,你要帮我。” 心口蓦地一空,埃斯蒙德收紧怀抱,下意识屏息:“为什么?” “因为” 苏时沉吟半晌,横下心抬起目光,不闪不避望着他:“这是我的历练,我有我要背负的东西,不能叫别人代劳。” 神子降于人世,需经困苦、流离、背叛、生死,方可洗净俗世万般红尘。 埃斯蒙德心中震惊,怔怔望着他不语。 怪不得他会知道那么多的密辛,怪不得光明神会主动施以庇护。 心底忽然生出不安,埃斯蒙德张了张口,却终归什么都没能问得出,只是沉默着越发收紧了手臂。 假装自己天上有人的苏时有点心虚,想起那个不靠谱的神?,却又转眼心安理得下来。 他都被剪成视频了,就算冒充两天神子,那位光明神大概也是会愿意配合的。 “伊凡……” 埃斯蒙德拥着他,声音不觉喑哑。 他想要问问对方还能留下多久,想要问自己是否能帮得上什么忙,也想问到最后的那一刻,一切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可他不敢开口。 即使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也该是最叫人心生感激的幻境。 他的心定下来,深吸口气才要开口,目光却忽然落在墙角的阴影里,眼里蓦地闪过浓浓警惕。 怀里的人动了动,稍显疑惑地抬头望着他。 计划迅速成型,埃斯蒙德压低声音,在他耳畔快速开口:“还有办法。你去找总主教,他德高望重,会秉持公道。你对他说我是被胁迫而不得不认罪,审判卷宗都有留存,教会只要彻查,就会知道真相……” “明白了,我这就去。” 怀里恰巧揣着卷宗,听到事情仍有转机,苏时目光不觉微亮。点点头就要往门口走,却被埃斯蒙德拉住,抬目示意已被火焰悄然熔化的铁窗。 苏时了然,举步正要过去,却又忽然回向他,抬手拢住了他的肩颈。 看向最后一点力量也要蓄满的圣骑士,埃斯蒙德眉眼微怔,随即重新洇开极柔和笑意,闭上眼睛将他拥住,认认真真地吻下去。 肩上的伤势已经不知不觉复原,苏时满意退开,轻巧地纵身一跃,就顺着铁窗无声翻了出去。 埃斯蒙德的目光始终凝在他身上,含笑望着青年的身影重新变得矫健灵活,眼里最后显出些欣慰,水色一闪即逝。 他终归是自私的。 历练的神子要以死亡为终结离开人世,那么是否可以接受人类卑微的祈愿,通过守护住对方的生命,来拖延那场迟早会来临的分别。 对方不惧死亡,他却心有眷恋。 身影消失在窗外,脚步声逐渐远去。埃斯蒙德极轻地舒了口气,从容地回转身,目光落在门外一片死寂的黑暗里。 “感谢您愿意等到现在,教皇陛下,您是打算来亲手处决我的吗?” 35、极限48小时 苏时似有所觉,忽然回过头。 窗户很高,没办法直接看得到监牢里的情形。 牢门已经被打开,守卫也都还被冻着,主角只要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出去。 教皇有所顾忌,又忙着在卷宗库灭火,应该也不会就这样轻举妄动。 不会有事的…… 心里莫名一跳,不远处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巡逻的卫兵已经走了过来。 苏时迅速闪进黑暗里,又回过头望了一眼,才终于沿着阴影快步离开。 教皇从黑暗中走出,沉默地望着眼前的红衣主教。 他眼中的黑气已经再难掩饰,阴森的寒意随着他的走动而迅速蔓延,原本只是被冻住的守卫瞬间粉末成灰,无声无息地散落在地上。 又有几道极淡的黑气融入了他的体内。 埃斯蒙德望着他,神色反而越发沉静下来:“我还以为你原本打算徐徐图之的,教皇陛下。” 教皇神色微沉,阴鸷的目光瞪了半晌,才沉声开口。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直到刚才,你的神子刚刚一把火烧了我所有的亡灵骑士。” 听到圣骑士的光荣战绩,埃斯蒙德不由微讶,挑了挑眉,眼里显出淡淡笑意:“还真像是他会做的事。” 见到他眼里的笑意,教皇眼中黑气更浓,忽然快步朝他走过去。 失去慈悲的伪饰,他的目光已经彻底变得冷酷残忍,原本显得宽厚温和的声音也阴冷下来。 “他确实打乱了我的计划,我苦心积蓄的力量被毁于一旦,逸散的魔气很快就会引起教会的察觉。在这种时候,我也只好推出一只替罪羊了。” 说着,他的嘴角已经显出些得意的微笑:“被神谕赦免的圣骑士显然是不行的恰好,居然有人主动揽过了刺杀我的罪名。” 埃斯蒙德没有回答,目光微微收缩。 他的身侧无声燃起灿金色的火焰,熟悉的灼烫温度叫教皇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挑了眉,眼里显出些嘲讽的笑意。 “我的主教,我不得不说,你的易容术掌握得实在还有些太过浅薄粗糙。” 说着,他手中已经显出属于教皇的权杖,朝眼前的红衣主教遥遥一点:“从现在起,在所有人眼中,你都将是已经魔化的堕落者,而你的火焰,也将化为与恶魔羽翼无异的漆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原本灿金色的火焰扑地一闪,忽然泛开叫人心寒的漆黑墨色。 强烈的寒意从心底涌上来,埃斯蒙德呼吸微滞,脸色忽然苍白。 只是障眼法而已,没有影响到招式本身的威力,只是改变了落在人们眼中的样子。 他如果击败了教皇,人们将会看到堕落的邪魔击败了信仰的凝聚,而如果教皇将他击杀,反而会是惩恶扬善的大快人心,大陆将彻底被教皇控制在手中。 不能赢,也绝不能输。 心底一瞬间居然生出些软弱,他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无声地默念过那个名字。 教皇挑了嘴角,忽然一展袍袖,将他带入了圣域角斗场。 苏时的心头忽然一跳。 白发苍苍的总主教正缓缓翻看着他呈递的卷宗,仔细看过一遍,才谨慎地推了推眼镜。 为自己申辩的犯人随时都有,可已经获得赦免,却一定要回来重新自证罪名的,眼前的圣骑士却实在是头一个。 “伊凡阁下,按照你的说法,确实是你刺杀了教皇,埃斯蒙德主教只是遭人陷害胁迫,才不得不替你承担罪名。” 年轻的圣骑士垂下目光,语气恭敬:“是。” “可是” 总主教眼中精芒一闪,抬起目光望着他:“如果真的是你刺杀了教皇,又怎么会获得光明神的赦免呢?” 任务的核心在教皇的真实身份,只要不叫其他人知道教皇已经被邪魔占据,就依然是能拿得到经验点的。 苏时深吸口气定下心神,正准备编出个教皇滥用职权、贪污**,自己怒而替天行道的理由来,窗外却忽然传来极浑厚的钟鸣声。 外面有人快步进来,单膝点地:“总主教阁下,教皇陛下启用了圣域角斗场。” “怎么回事?” 总主教面色微变,霍然起身,朝门外快步走去:“那是全公开的角斗场,又有生死屏障。有什么事情不能先经过教会解决,要教皇去那里亲身涉险?” 来人神色纠结,偷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圣骑士,才又小心翼翼禀报:“刚刚发布了紧急诏喻,埃斯蒙德主教已经堕落魔化,教皇陛下身为众仆之仆,自然责无旁贷,要将其剿除……” 苏时心口蓦地缩紧,眼前骤然黑了一瞬,扶着桌沿稳住身形,喉间不觉蔓开些血腥气。 该回去看一眼的。 强烈的痛楚叫他几乎喘不上气,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攥紧,胸口已起伏不定。 几乎已经无心再关注眼前的情形,他匆匆向外走去,想要赶去角斗场,却被总主教抬手拦住。 “我必须过去总主教阁下,请先让我离开。” 苏时的神色沉下来,眼里已经显出些清冷,凛冽的寒意自他周身缓缓铺开。 主角的实力确实已经提升良多,可教皇作为最大的反派,藉由憎恨与怨力而获取力量,相较之下胜算依然渺茫得很。 必须由他亲自来才行。 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圣骑士,总主教微微颔首,忽然朝外走去:“跟我来。” 圣域角斗场的四周,已经围起了数不清的民众。 半透明的光罩里,教皇正与埃斯蒙德激烈交战,璀璨的金光晃得人头晕目眩。 苏时抬起头,神色却越发沉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埃斯蒙德到现在还没有进行任何有力地反抗,只是沉默地抵挡着对方的攻击。教皇的出手却也没了之前解决他时的凌厉霸气,只是将实力提到足以压制对方一线,像是在刻意等待着什么出现。 还不及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惊呼,有人甚至已经震惊出声:“看,果然是邪魔!” 苏时目光骤缩,猛然抬头望过去。 埃斯蒙德踉跄退后,被逼得不得不使出火焰,虽然转瞬即逝,却依然能瞥见极阴森的漆黑墨色。 似乎被自己的火焰所灼痛,埃斯蒙德的手微微一颤,忽然用力攥紧,再不肯释放出丝毫力量。 教皇的重击狠狠落在他胸口,他踉跄着单膝跪地,低咳了两声,呛出的血居然也是一片叫人生寒的漆黑。 联系起他之前的罪过,人们已经难以抑制强烈的愤怒,纷纷发出了最刺耳的叱骂声。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教皇满意地微眯起双眼,强横的实力终于倾泻而出,朝几乎已经放弃抵抗的红衣主教迸射而去。 一道身影忽然闪过,快得几乎看不清楚,却在攻击堪堪到来之前,将埃斯蒙德结结实实地扑了出去。 冰冷的铠甲撞得身上生疼,大量的失血叫埃斯蒙德的视线有些模糊,艰难地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依然趴伏在自己身上的圣骑士,目光骤然缩紧。 他的神色蓦地显出些急切焦灼,用力握住来人的手臂:“快离开,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 苏时呛咳两声,咽下喉间的腥甜气息,扶着地面撑起身,摘下头盔挂在肘弯。 虽然防御水准不错,圣骑士专属的头盔却实在十足的妨碍交流。他眼前的红衣主教被护目的格栏分割成了一条一条,眨眨眼睛都是百叶窗的特效,连想要交换个眼神都做不到。 他可一点都不希望等到诀别的时候,眼前的人都还是斑马线造型的。 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清秀面庞上,埃斯蒙德的眼眶忽然发烫,下意识想开口,却又忽然紧抿了唇,沉默着垂下视线,抬手拭去唇边的血痕。 圣骑士是应当完全属于光明的。他尝试了一切手段,都无法破解教皇生成的幻象,在所有人的眼里,他依然是已经堕落魔化的罪恶之躯。 胸口泛起幽微痛楚,红衣主教的身体几乎都已隐隐战栗,半晌才哑声开口:“伊凡,对不起……” 幻象不破解,他无法做出任何反抗。带着罪恶的漆黑火焰灼烧起来,无论是否能够敌得过教皇的攻击,都将是对神切实的玷污。 圣骑士没有应声,只是摸索到他的手,无声地握了握,撑起身转向教皇。 见到他的一刻,教皇眼底立即闪过阴鸷利芒,却碍于下方民众的视线,不得不显出仁慈温和的神色:“忠诚的骑士,我们清楚你们有些人已经被他所迷惑,你依然有忏悔与迷途知返的机会。” 民众只是知道有一位无辜的圣骑士,却不该有途径知道那位圣骑士的长相。 教皇定下心神,打定了主意不承认对方的身份,语气放得悲悯而宽容。 他原本有十足的把握,目光落在依然笔挺站立的圣骑士身上,正准备将对方也打成堕落者一并击杀,人群中却忽然响起惊呼声。 “是他!是伊凡!” “是那个神谕赦免的圣骑士,一定是他!” “没错了,就是他,我记得他的长相!他果然还活着!” 场中的圣骑士傲然挺立,手上稳稳拿着头盔,清俊的面庞显出慨然英气,目光澄澈坚定。 与那时在广场上被神火修复的石像一模一样。 人们已经被永夜折磨得身心俱疲,迫切地盼望着那位圣骑士的出现。现在终于亲眼见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迅速冲淡了教皇之前营造的悲壮气氛。 教皇的目光微缩,眼底隐约显出些难以置信。 场中僵持下来,场边狂喜的浪潮也渐渐淡去,冷静下来的人们,终于纷纷发现了事情的怪异。 那位受到神谕所赦免的圣骑士,不仅没有站在教皇的一方,反而奋不顾身地救下了据说堕落魔化的红衣主教,并且正在为了保护他而同教皇对峙。 这样古怪的情形,叫场边也暂且陷入了无所适从的死寂。 “看到你的表现,让我不禁怀疑起了神谕的真实性,伊凡。” 教皇还不知道石像的事,却已经隐约感到情势的急转直下,微眯起眼望着他,语气隐隐透出些寒意。 “在最古老的典籍里,曾经记载过戴罪之人倘若归服于邪魔,同样可以逃脱烙印的惩罚,成为叛神者,并永生成为黑暗的奴仆。” “你如今的立场,实在叫我们不得不怀疑你们两人是否沆瀣一气,又苦心做出神谕和永夜之罚的假象,来蒙蔽无辜者的双眼……” 教皇口含天宪,说出的话具有强烈的说服力。 人们的思维一瞬动摇,望向圣骑士的目光也从狂喜的殷切中迅速冷却,甚至生出了隐约的怀疑和敌意。 苏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甚至还隐约觉出些欣慰。正谋划着伺机而动与对方同归于尽,埃斯蒙德却已经吃力地撑起身,蹒跚着上前,声音沙哑而坚决。 “我从未堕落,也从来都没有背叛信仰。这一切都是幻象,我愿以我的荣耀、鲜血,和我的生命来证明……” 他还记得在阵中所见的幻境里,圣骑士引爆晶核时的情形。 从进入角斗场开始,他就没有主动还击过,力量都还好好地保存在体内。晶核的自爆会数百倍地增强自身的力量,他的力量已臻巅峰,教皇的实力就算再高,施加的幻术也一定会在最后的爆炸中崩溃。 他无畏生死,却不能叫对方因为他而身陷泥淖。 红衣主教的眼中显出些决绝,才上前一步,身形却忽然巨震,难以置信地猛然抬头。 教皇淡淡笑着,脸上依然是慈悲温和的神色,眼中却已是一片阴森寒芒。 在灼烫的金色晶核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已经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气。 埃斯蒙德眼中闪过激烈血色,一再尝试着调动力量,却发现晶核居然彻底失去了控制。 魔气已经侵入晶核内,即使不是出自自身的意愿,他也迟早都会被拖入黑暗,被迫背离信仰,堕落成为真正的邪魔。 心底忽然生出浓浓焦灼,他仿佛被彻底困入了死局,呼吸越发急促,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更多的漆黑血色散落在地上。 他的肩上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的力道很稳定,掌心的温度透过衣物,无声浸润过他已经一片寒凉的胸口。 苏时静静望着他,眼中依然是澄澈温和的光芒:“不要担心,有办法的。” “伊凡……” 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安慰自己还是真的胸有成竹,埃斯蒙德本能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心头却忽然莫名泛上寒意:“不,伊凡” “你要答应我,在解开幻术之后,一定要好好把他揍一顿,这个家伙实在太气人了。” 年轻的圣骑士眼里忽然显出些明亮温暖的笑意,像是从未沾染过任何阴霾。 他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就收回手转身,取出了一块墨色的晶石。 教皇的目光骤然收缩,身形一动就朝他疾射过去,却忽然被漆黑的火焰所牢牢包围。 红衣主教沉默着站在那里,目光一寸寸沉下来,终于再不避讳幻术所带来的耻辱和玷污,毫不犹豫地将力量外放到极致。 形势瞬间逆转,猝不及防之下,教皇身形骤然倒退,白色的衣袍却已经被烧焦了不小的一片。 守护的力量,是没有高尚与卑劣之分的。 埃斯蒙德却全然没有关注自己的战果,只是趁着教皇失利的时机转回身,用力握住青年的手腕:“伊凡,交给我,就算背负骂名也没关系,你不要管,交给我” “这种火焰不好看。” 浅笑着说出对方曾经给出的理由,苏时目光温然,反握住他的手,用力将那一块墨晶捏碎。 一缕淡淡的黑雾无声无息飘进他体内,叫他的脸色骤然苍白下来,眼底散开隐约黑气。 像是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与教皇连接在一起,他的身形猛然一颤,原本清朗澄澈的气息也变得暗沉森寒。 “伊凡!” 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变化,埃斯蒙德胸口泛开激烈的痛楚,厉声开口,寒意骤然遍布全身。 苏时扯了扯唇角,感受着体内两种力量的冲突厮杀,将所有的止痛剂都用上去,眉间却依然不由微蹙 光明与黑暗无法共存,他以身体作为容器强行叫它们交融,迟早会被这两种力量彻底撕裂。 还来得及。 他忽然单膝朝教皇跪下去,虽然是极尽恭谨的姿势,眼中却带着清凌冷彻的嘲讽笑意。 “我自愿向您屈服,我的主神,我愿信仰无边的黑暗,愿将灵魂投入**纠缠的罪恶之渊……” 随着说出的誓言,他体内的力量也作为初次皈依的贡品,朝主神涓涓汇聚,顺着那道无形的锁链,灌注进教皇的身体里。 人群骤然死寂。 总主教眼中显出淡淡惋惜,轻叹一声阖上双眼。 在灌注进教皇体内的黑雾中,夹杂着已然无法剥离开的晶莹亮芒。 光明是火种,只要落下去,早晚都将燎原。 教皇眼中显出震惊,原本慈悲温和的面容骤然扭曲。 誓言开始就无人能够打断,埃斯蒙德被莫名的力量牢牢控制住身体,目光死死盯在青年越发惨白的面庞上,泪水已经朦胧了视线。 他用力眨着眼睛,拼命深呼吸着,想要忍住眼眶内酸胀的湿意。 现在不行,会看不清楚的。 最后一句誓言念完,圣骑士身上的盔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轻轻一动就粉末成灰,随风悄然飘散。 被光明之力所加持的盔甲,不会守护与黑暗为伍的身躯。 青年的肩背依然笔挺,目光已经不再关注教皇,而是径直落在红衣主教的身上,目光无遮无碍清朗无尘 埃斯蒙德的身体剧烈一颤,胸口急促起伏,泪水终于顺着面庞落下来。 吸纳入了光明的力量,教皇的体内也同样爆发出强烈的痛苦煎熬,面容扭曲不定,黑气终于隐隐约约透体而出。 苏时挑了挑唇角,身形忽然软下去。 他落入了一个极熟悉的怀抱。 埃斯蒙德紧紧揽着他,呼吸急促不定,喉间哽咽地发不出声音,拥着他的手臂已经因为用力过度而隐隐轻颤。 身旁的气息可靠温暖,苏时挑了挑唇角,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依然不肯落下目光:“再叫我看看你的火焰……” 他的眼中已经散开淡淡的黑气,脸色变得青白,神色却依然温柔执着,静静落在红衣主教的身上。 埃斯蒙德的手有些发抖,试了几次,掌心才终于腾起火焰。 教皇体内的力量冲突不断,已经无暇顾及外界,幻术悄然破解,灿金色的火焰灼的所有人目光骤缩。 已经不需要再解释。 苏时终于安心,眼中显出些释然的轻松,将目光转向教皇:“帮我揍他。” “好。” 埃斯蒙德的声音沙哑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怀中的圣骑士,将他轻轻放在场边。 他转身朝教皇走过去,每走一步,周身的火焰就灼烈一分,灿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铺开,叫困于黑暗的人们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光明。 人们本能地跪下去,匍匐在光明之下,不断地忏悔与祈祷。 教皇的目光忽然绝望地收缩。 金焰已经灼烧起来。 苏时靠坐在场边,安静地望着眼前的场景,眼中显出淡淡欣慰。 真到了这个时候,果然很难再去在意什么任务,任何人看到那样璀璨的明亮火焰,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光明的种子已经种下,教皇注定无法再发挥全部实力,主角即使没有自己,也是一样的。 就在刚才,他所吸纳入体内的魔气已经冲破了光明神所布下的时间禁制,联网正在恢复。没有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要离开了。 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黯淡,苏时轻叹口气,目光落在红衣主教的背影上,轻轻挑了挑唇角。 火焰弥天,黑气四散逃逸。 胜局已定。 他的身体渐渐变得轻盈,灵魂无声脱离躯体,就在马上要彻底离开时,身体却忽然剧烈一震。 一道浓郁的黑气走投无路,忽然挟着强横的力道,狠狠撞进了他的胸口。 他的耳旁忽然响起阴森的声音,低沉沙哑,邪气盎然:“我忠实的信徒,我赋予你恒久的生命,并将你作为我的容器……” 36、极限48小时 “快快快快” 失联已久的系统已经急出了回音,苏时茫然,灵魂还卡在要出出不去的半道上:“快什么?” 系统却已经顾不上解释,一把将他的灵魂塞回体内,又强行中止了身体的控制权。 视角瞬间转换,苏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踉跄起身,眼中逸散出浓郁魔气,神色彻底阴寒下来,周身黑雾疯狂振荡。 谁都没有预料到教皇的绝地反击,埃斯蒙德仓促转身,才看清了眼前人的神色,周身就不由得一凛,脚步忽然微滞。 “这具身体倒还不错……” 黑暗之神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脸上显出阴寒得意的笑容,目光定在红衣主教的身上,忽然朝他摊开手:“来,把我和这具身体一起毁灭,怎么样?” 埃斯蒙德的手猛地一颤,眼底蔓开激烈血色。 是他疏忽了。 应当先把伊凡送到总主教身边去的。 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栖身于圣骑士体内的邪魔却不打算放过他。稍稍适应了新的身体,身形微动,忽然朝他疾射过去。 “埃斯蒙德阁下!” 总主教忽然高声开口,苍老的嗓音叫红衣主教倏然惊醒。 目光落在那双眼睛里逸散的黑气上,埃斯蒙德咬紧牙关后退一步,周身火焰无声燃起。 冰凌毫不犹豫地刺穿火焰,升腾起一片白雾,将角斗场中的情形结结实实笼罩起来。 苏时的灵魂被塞在自己身体的角落,终于明白了系统的用意。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还可以叫所有人都误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被教皇夺舍,然后用另一种方式拖着教皇同归于尽,一样可以作为这个世界极圆满的收尾。 冰火相交,角斗场中的白雾越发浓厚。埃斯蒙德蹙紧了眉,屏息凝神查探着周身的动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骤然回身,腾起的火焰却一瞬迟疑,就被黑暗神寻到了空子,一拳狠狠击中了胸口。 对方下手精准狠辣,一上来就瞄准了他身上的伤处。埃斯蒙德胸口蔓开剧痛,却依然像是浑然不觉,目光深深落进那双无喜无怒的淡漠瞳眸里。 “伊凡……” 他的嗓音已经低哑,喉间甚至已经蔓开浓浓的血腥气。 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青年的身形骤然一顿,目光似乎恢复了一瞬清明,无助地落在他身上,眼里显出隐约水光。 渺茫的希望忽然升起来,埃斯蒙德忍不住上前一步,对方的唇角却忽然显出浓浓嘲讽,墨色光芒在他肩上狠狠留下一道伤口,抬手扼上他的喉咙。 “你还真是好骗,不过是一点儿甜头,就叫你自己凑上来了。” 黑暗神俯身望着他,冷笑一声,扼着他的手越发收紧:“他的灵魂都已经被我当作祭品吞噬了,只剩下一具身体而已。你挥挥手就能叫他彻底湮灭,不是吗?” 埃斯蒙德缓缓站直身体,望着那张熟悉的清秀面庞,目光终于渐渐黯淡下去,又化为带血的决绝。 “伊凡。” 他望向神色阴寒的教皇,似乎想要透过眼前的面孔看到那个熟悉的青年。 即使对方大概真的已经听不到,他却依然执着地叫出那个名字,语气温柔下来,目光平静而坦然。 “别怕,我陪你一起走。” 说着,他忽然抬手锢住面前的身体,抽出了圣骑士身侧作为装饰的镔铁长剑。 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妙,教皇目色深下来,试图释放出魔气将对方逼退。 黑雾才一凝聚,他的眼中就骤然显出些错愕慌张。 在凝聚的黑气中,依然夹杂着细碎的晶亮,却不是叫他极端忌惮的光明力量,而是极细小的冰晶。 寒意从体内源源不断地升腾起来,将血脉和内脏也一并冻结。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仓促化作黑气想要逃离,却发现连自己都被困在了以身体为屏障的冰封结界之内。 灌注了光明力量的长剑破体而入,穿透一具身体,又没入另一具的胸膛。 温热的血液洒下来,才一落地,就化成一片烈火灼炎。 教皇的眼中终于显出恐惧,目光难以自制地迅速黯淡下去。 苏时的灵魂从角落里钻出来,朝他透出了个杀气四溢的友好笑容。 …… 人们忽然听见极惨烈的痛呼声,缥缈模糊,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出来,又终究抵不过大势所趋,渐渐淡化消散。 太阳缓缓升起来,久违的阳光终于冲破黑暗投注在大地上,浓雾渐渐散去。 狂喜的人们目光投在场中,神色却渐渐怔忡。 红衣主教浑身浴血,单手牢牢揽着面前的身体,利剑将两人一并穿透,他的手还紧紧握在剑柄上,烈火正无声无息地灼烧。 黑暗之神似乎已经失去了对新猎物的控制,年轻的圣骑士阖着双眼一动不动,神色平静安宁,温顺地倾身靠在他怀里。 像极了个不成体统的拥抱。 疼痛在胸口幽微蔓延,埃斯蒙德深吸口气,轻颤着收紧手臂,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太阳重新升起,黑暗潮水般退去。 “埃斯蒙德阁下,可以熄灭火焰了!” 忽然看出了红衣主教的真正意图,总主教上前一步,焦急地高声开口。 埃斯蒙德却依然不为所动,只是揽着怀里早已失去生命气息的身体,火焰灼烧得越发猛烈。 最后一点黑气也被驱散干净,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静静落在怀里清秀的面庞上,单手稳稳当当地揽着怀中仿佛沉睡的青年,抬手替他整理好稍显凌乱的衣物。 “伊凡,对不起……” 他低下头,虔诚地亲吻着那双安静阖着的双眼。 既然留不住,不如陪着他一起走。 “还有转机,埃斯蒙德阁下,快停下!” 总主教急切的声音从场边传来,叫埃斯蒙德的身体忽然一颤,愕然睁眼,却依然没能在青年的身上寻到半点生机。 他忽然有些茫然,下意识想握住对方无力垂落的手,才触碰到袖口,眼中却骤然显出无限光华。 袖口是潮湿的。 怪不得在他拔出长剑时,黑暗之神曾经试图反抗,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被魔气灼伤的痛苦。 即使已经被占据身体,即使灵魂只剩下最后一丝力量,他的圣骑士依然在尽全力保护他,甚至不惜以身体化作冰霜结界,将一切罪恶都禁锢在自己的体内, 火焰悄然熄灭,红衣主教精疲力尽地低下头,望向那张毫无血色的沉睡面庞,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落下轻吻。 醒来好不好。 亲一下,就应该可以醒过来的…… 怀中的人依然沉睡着,极温顺地靠在他怀里,眉睫低垂无声无息。 太阳已经重新升起,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已经顺理成章。 成功击败了被邪魔控制的教皇,阻止了黑暗之神的入侵,叫光明重新洒落在大陆上。埃斯蒙德在民众心中的威望已然无限拔高,教皇的位置几乎已经不必再有什么争议。 就像原本的剧情一样,埃斯蒙德果断处理了所有无法净化的堕落者,又将教廷整个筛查了一遍。黑暗之神的余孽彻底被从瓦伦大陆上驱逐,整座大陆重新沐浴在了光明之下。 新的选举,埃斯蒙德成为了瓦伦大陆上千年来最年轻的教皇。 年轻的教皇继任之后越发勤勉,一改教廷原本的腐朽冗杂,雷厉风行地下发了不少对平民有益的教令,很快得到了民众们的崇敬与信仰。 新教皇的私交很少,除了公务上必要的拜访,人们只知道他在繁劳的工作之余,会独自去一处极隐蔽的木屋,探望一位隐居的朋友。 没有人知道那位朋友究竟是谁,也从没有人从那间木屋之中走出来。 脱下白色的教袍,埃斯蒙德推开门走进屋里,暖融融的烛火扑地亮起,跳跃着发出轻快的声音:“主人。” 在结束了那场绝命厮杀之后,他的实力依然在快速提升,释放出的火焰已经渐渐拥有灵性,再继续下去,甚至有化形的可能。 他终于知道,他的圣骑士馈赠给他的,居然是一条成神之路。 埃斯蒙德点了点头,在床边坐下,目光落在沉睡着的人身上,神色就立时温和下来。 他俯了身把人轻轻拢进臂间,替怀里的人换上崭新柔软的衣物,又用棉布沾了些清水,耐心地擦拭着青年苍白清秀的脸庞。 “今天是祭祀的日子,我有幸见到了光明神,只不过和想象中的样子有些不一样。” 屋子里很安静,他停下想了想,才含笑继续说下去。 “主神还问起你,说你大概是其他位面的神子。我想也是,那样不靠谱的主神要是能生出你,那你妈妈一定可怕得要命了。” 跳跃的火苗映在青年脸颊上,叫他的眼睫像是微微翕动着,仿佛随时都可能缓缓睁开。 埃斯蒙德的目光更柔和下来,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忍不住轻笑出声。 “主神哭哭啼啼的,一定要我把他的儿媳妇找回来。我不知道他打算把你配给谁,但不论是谁,我都不会退让的。” 说着,他的眼眶已经隐隐发红,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不少:“等你醒过来,我们一起去主神面前绕一圈,最好能见到那个神子,好好气气他……”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青年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眉眼依然柔和,唇角也像是带了不易觉察的淡淡弧度。 埃斯蒙德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阵,把外面有趣的事讲过一遍,才重新将人拢进怀里,轻柔地贴了贴脸颊。 火苗在他身侧跳动,犹豫许久,终于小声发问:“主人,他还会醒过来吗?” “他会醒过来的。” 拢住圣骑士垂落在身侧的手,埃斯蒙德的目光温暖柔和,在对方的额上轻轻落了个吻,语气平静而坚定。 “他答应过我,只要我不难过,他会回来的。” 说着,他的呼吸却已经隐隐显出些滞涩,又深吸口气,将眼中的酸涩强行压回去。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青年柔软的短发,眉宇间重新弯起极尽温柔的弧度。 “我都不难过,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 …… 苏时静静窝在沙发里,目光凝在新教皇眼中清浅的笑意上,半晌才哑声开口:“我不明白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个希望总比绝望好,你看他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屏幕闪动两下,重新恢复了冰冷刻板的数据流,机械音却隐隐显出了些许心虚。 “好?” 苏时目光骤寒,刚从上个世界回来的冷气还不及消退,凌厉气息陡然铺开:“他在等我,我还回得去吗?” 教皇的生命是漫长的,四百年,五百年如果对方真的打破屏障登上神坛,将会拥有千万年的生命。 在那样漫长甚至恒久的生命里,他无法想象对方就只是守着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人,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下去,直到被时光引领至遗忘的尽头。 这样的缥缈希望,才是真正永恒的绝望牢笼。 头一次见到宿主的态度这样强硬,系统沉默下来,又担心宿主真刨根问底地追究自己添乱的行径,迟疑许久才试探开口。 “有神在的世界主线很长,新手世界结束后,每个世界中间的休息时间就由你自己决定了……下个世界你快点结束回来,我开后门送你回去,行不行?” 苏时愕然抬头,目光不由亮了起来。 见他消了气,系统也总算放松下来,继续殷殷开口:“你看,这个世界都比之前好多了,赚了十来万经验点呢。我们先把当前世界评等,然后挑挑新世界,好不好?” 系统今天的态度殷勤得过分,苏时隐约感觉到些许异样,却还是没有多想,靠回沙发里点了点头。 “宿主当前世界共计获得十七万三千经验点,扣除止痛剂支出一千点,殴打工作人员扣除两万经验点,结算余额十五万两千点……” “殴打工作人员?” 苏时错愕抬头,冤枉得要命:“谁是工作人员?” “一切神灵都是超位面的存在,都是拿工资有编制的工作人员,您殴打了黑暗神,人家是有权利向主神系统投诉的。” 系统耿直回答了一句,叫苏时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看到他的反应,系统忍不住心虚:“宿主,下次再遇到有神的世界,您别再打人家了。” 苏时咬牙忍下,在心里把黑暗神又揍了一顿,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 不论怎么说,虽然被罚了不少,但赚得总归是更多的。 难得手里有了些余钱,还是挺值得高兴的事,就不必再追究已经被开出来的罚单了。 系统见他没有发脾气,才又小心翼翼开口,补上一句:“我们当前还处在试测阶段,需要升级后才能打开正式世界,升级需要十五万经验点……” …… “宿主打起精神来!” 看着瞬间失去人生方向的宿主,屏幕慌忙闪烁一阵,数据流拼成了个跳动的小心心。 就没有什么系统到最后是不用氪金的,从试测阶段升级到正式阶段,当然不可能不花经验点。 而且还是算着正好了花的。 看着自己余额上可怜巴巴的两千点,苏时趴在沙发上装死,一点都不想动弹。 见到他没有更激烈的反应,系统才重新鼓起勇气,连忙顺势完成了接下来的数据结算。 “恭喜宿主达成【就是死不了】成就,任务完成度评等s,主角误会值100,当前世界评等:s级。宿主可从该世界选取任一人某项技能进行拷贝,并将掌握度直接提升至最高级别。” 主角到最后都以为自己真的是神子,甚至连光明神都被蒙了进去,这个谎编得还是挺有价值的。 苏时有气无力,抬手扒拉两下,点上了【易容术】的选项。 …… 系统默然半晌,小心翼翼:“宿主,这个在现实世界不能用的。” 苏时死鱼眼抬头。 迎上宿主失去人生理想的灰暗目光,系统坚持片刻,毅然妥协:“【易容术】技能调整:在任何现实向世界,可转化为【只要戴眼镜就没人认得出】设定。宿主只要戴上任何一副眼镜,没有任何人能认出您来了。” 待遇还算不错,苏时总算勉强打起精神,晃晃悠悠从沙发上爬起来:“你觉不觉得,之前总结的经验好像不大好用?” “确实不好用。” 系统也正想和他说这件事,一见他总算重新振作,立刻赞同了一句,又连忙献宝:“在宿主被屏蔽的时候,我和其他系统进行了交流,它们一致认为,宿主的问题可能出在脸上……” 苏时张了张嘴,要说的话就又梗在了半道上。 “宿主遇到的困境,归根结底,其实就是所有人只要看到宿主的第一眼,都会下意识把你当成善良诚实忠贞可靠的人。” 自觉已经找到症结所在,系统兴致盎然,高高兴兴地继续补充:“所以只要宿主把脸遮住,就不会出现类似的问题了。” 对于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苏时实在相信不起来:“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系统信心满满,操控台下方忽然打开,托板径直送到他面前。 上面放着一张漆黑丑陋的面具,又狰狞又凶狠,半夜放在墙角都能轻易吓飞一票人。 苏时倒不怎么介意自己的形象,拿起面具看了看,尝试着戴在脸上:“如果是现实向的世界,我戴着它走在路上,真的不会挨打吗?” “没关系,这张面具是专门为您下个世界打造的!” 机械音语气昂扬,活力十足的架势简直仿佛误入传销现场:“您戴上它,一定可以具有与黑暗神相媲美的冷酷肃杀,带给人以充分的绝望与恐惧……” “好了好了,我该走了。” 苏时听不下去,打个寒颤开口截断,又不放心,回身嘱咐一句:“我会快去快回,记得给我留着后门。” “留着留着,宿主放心去,早去早回。” 系统开开心心替他打开门,屏幕上数据滚动,转眼已经升级到了正式模式。 苏时向前踏出一步,身体骤然落空。 再睁开眼,他已经处在一片树林中,四周被围困得水泄不通,望向他的目光满是忌惮敌意。 灵魂和身体彻底契合需要三秒钟,苏时正是被围追堵截的时候,身形才一凝滞,就被对方抓住了空子,朝他当头一刀狠狠劈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苏时的灵魂已经彻底融合,身形骤退躲开几乎要了他性命的那一刀,脸上却忽然微凉。 狰狞丑陋的面具被砍成两半,无声落在地上,露出一张清俊温朗的面孔。 谁也没想到,那样狰狞的面具下,居然是个相貌极精致的青年。眉眼温润柔和,点漆似的瞳眸通透无尘,平静地望着眼前的追杀者,不见半分恐惧紧张,反倒显出骨子里的淡泊从容。 他原本长得就好看,强烈的视觉反差之下,更叫人心中蓦地一动,几乎生出些许惊艳的感受。 来人神色微凝,动作不由缓下来,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的脸上。 37、温柔的极恶者 苏时低下头,目光落在被砍成两半的面具上。 系统瑟瑟发抖:“三点钟方向有个泥潭,宿主可以飞快地冲过去,把脸埋在里面……” 啪的一声,苏时自主切断了与系统的即时通讯。 这里是末世,原身名叫穆拾,被称作“地狱之子”,是这个世界里凶名昭彰的极恶盗贼。 他原本出身在势力顶尖的中心基地,在那里,所有长到五岁的孩子都会催发异能,按照水准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会得到专门的精心培养和照料,中等则接受大量训练,成为战士的主要来源,下等负责各项最基础的杂务后勤。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极少不具有评等资格、连异能都没有催发出来的孩子。 他们会被彻底抛弃,秘密作为实验受体,终生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接受各类毫无底线的严酷实验。穆拾就是这些实验体其中的一个。 十年前,中心基地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夷为一片废墟,这个可怕的秘密也终于为人们所知。但与之相关的一切,却都已经埋葬在了那一片废墟之下。 除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少年。 那个少年被纯黑色的翅膀所保护着,在爆炸中毫发无损,像是从地狱归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异能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他有着深不可测的精神力,轻而易举就能摧毁普通的b级异能者。即使是最坚硬的堡垒,在他面前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人们都传说是他在临死前彻底激发了潜力,为了复仇才会将整个中心基地彻底摧毁。 没有基地敢再收留他,于是他孤身一人在丧尸遍地的野外游荡,却依然通过抢夺食物和资源独自存活了下来,并且在中心基地的废墟之下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被外界称作无限城。 事实上,中心基地和毁灭其实和穆拾没有半点儿关系,而是毁于超级武器实验的意外失败。穆拾正是在那场实验所引起爆炸的辐射下,才会机缘巧合地获得了现在的能力。 可外界显然不了解这一切,人们对他的恐惧忌惮与日俱增,坚信他总有一天会向所有人类复仇,甚至将不少与他无关的恶行也都记在了他的头上。 他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背负极恶盗贼的恶名,守护无限城,暗中保护主角一行人,并最终为守护人类未来的希望而付出生命。】 正式世界对任务和剧情发展的要求都宽泛得多,他总算不用再心惊胆战地把脱缰的剧情拉回主线,还算是个不错的消息。 苏时终于将目光从面具上移开,重新望向面前身形高大的青年异能者。 他们所在地方是无限城外的吸血森林,这里长满了受到辐射后彻底变异的植物,只要动用任何一点异能,就会遭到嗜血藤的疯狂捕食。 所以即使这么多人围住自己,也不敢贸然行动,力量再强的异能者,也只能用普通的军刀进行攻击。 可他却不一样,他异能就是操控植物,即使是这些已经变异的魔系植物,在他手里也依然会变得彻底温顺服从。 正是有了这片森林,才会叫无限城至今依然无人敢于侵犯。 不论如何,总要先甩掉追兵才行。 苏时将右手无声缩进袖口,带着麻醉毒性的藤条无声无息蔓过来,蛰伏在脚下伺机而动。准备见势不对就立刻先用藤条把人放倒,别的事情回头再说。 势头确实不怎么对。 在面具被砍成两半之后,这些人望着他的目光就显出了奇异的变化。不仅敌意离奇地烟消云散,甚至和缓了不少,有些人甚至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显出了些许哭笑不得的神色。 “又是基地里的学生吗?” 青年身后的队副走上来,蹙了眉打量着他,踢开地上的面具,语气有些不善。 “早就告诉过你们,不要以为戴了个粗制滥造的破面具,就能学着那个地狱之子装帅扮酷,都已经抓错了四五次了亏你看着还挺稳重,现在外面危机四伏,跑出来真出了事怎么办?” …… 苏时沉默,望了一眼地上粗制滥造的破面具。 “好了,说两句就行了。” 为首的青年打断队副的话,缓和了语气望向苏时:“我叫袁铮,是b基地巡逻队队长。这里非常危险,你叫什么,家住在哪儿?” 听到他的名字,苏时神色忽然微动。 原来对方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袁铮目前只是a级异能者,却有着s级的潜力,火系和光系异能,是一支官方巡逻小队的队长。 在之后的剧情里,主角会因为自身的天赋而被无数人盯上,遇到数不清的危机。而正是因为这一次主角选择了放弃追击,让穆拾一直在暗中守护对方,还好几次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救了主角的性命。 熟悉的系别设定叫他心中隐约生出些期待,却又转眼就烟消云散,暗笑了一句自己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他亲手把那段数据推上了一条公务员之路,在对方顺利拿到编制之前,只怕都要留在那里。在这个世界,恐怕没什么机会遇到自己那位日常添乱的主角了。 没遇到也好,至少锅是能稳的。 苏时无声安慰自己一句,尽力挥散了心头那一丝落寞,坚守住自己极恶盗贼的冷酷人设,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才走出几步,就被突击手赶上来一把拦住:“臭小子,不要命了?真的地狱之子可就在里面,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学生,小心被他直接烤着吃了!” 苏时微蹙了眉,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微动,正准备干脆用藤条把对方绑上,却忽然被袁铮拉住了右臂。 “是我们把你一路追到这里的,不管怎么说,也应该由我们把你送回去。” 还没来得及回神,他已经被主角拖着走了好几步。 一边拖着他往前走,袁铮还一边好脾气地侧头看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面具尸骨未寒,苏时回头瞄一眼,继续坚持:“地狱之子” 话音未落,额头上就挨了个爆栗,突击手朝他吹胡子瞪眼:“说实话!” 任务就是暗中保护主角团,苏时不和他计较,忍气吞声:“穆拾。” 所有人都以地狱之子称呼他,原身的真名反而没人知道。袁铮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 既然是暗中保护,当然是不能和主角团同行的。 苏时急于脱身,随意报了个就近的基地,却发现眼前众人神色微变,望着他的目光居然纷纷显出些欲言又止的同情。 “那里刚迎来了一波丧尸潮,已经被覆灭了。我们就是接到通知,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收集到那里的军备和物资的。” 袁铮神色复杂,斟酌着语气开口。 结果半路恰好遇到了宿敌地狱之子,就一路追杀到了这里。 那座基地的防御力量很薄弱,才被丧尸潮冲垮不久,估计他的家只怕也凶多吉少。 袁铮眼中显出些不忍,走到他面前,抬手安慰地按了按他的肩:“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先跟我们走吧。” 听了他的话,队副眼中显出些愕然,连忙想要开口阻止:“队长” “末世就是这样,大家都是搭伙过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袁铮打断他的话,顺手把自己的手中的军刀递到苏时手里:“拿着防身,小心一点,我们先离开这里。” 苏时手里才接了刀,身上的包袱已经被爆破手一把拎了起来。 包袱里装着地狱之子刚抢回来的几百颗高级晶核,苏时连忙上前一步,爆破手却豪爽地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帮你背着,不抢你的。这么小的身板背这么沉的东西,一会儿走不动怎么办?” “这里很危险,我们快走吧。” 见情况已经差不多理清楚,袁铮就沉稳开口,率先往森林外走去。 末世丧尸遍地横行,苏时被迫组队,跟着众人走出树林,上了停在外面的装甲车。 “队长,我们毕竟连他的来路都不清楚,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 队副有些担忧,挪到副驾驶坐下,压低声音开口。 “你看他像是坏人?” 袁铮不以为意,随口应了一句。 想起那双眼睛里清透干净的光芒,队副一时语塞,支吾着低下头:“确实不像,可毕竟人不可貌相”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袁铮却已经抬手打断他,向后面望了一眼,示意队副也跟着看过去。 队副迟疑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队伍里的其他人居然已经和那个不知来头的穆拾聊在了一块儿。 狙击手拉着他讲解着b基地的规矩,爆破手把口粮里的火腿分给他,医生拧开饮用水递过去。每个人的神色都温和耐心,闷不透风的装甲车里居然显出了一片从未有过的轻松温馨。 队伍里脾气最暴躁的突击手正撸起衣袖,缓和着力道教着他用那把军刀。察觉到他不算友好的目光,敏锐地抬起头,把穆拾往身后一扒拉,凶悍地一眼杀过去。 队副讷讷收回视线,认命叹气:“希望是我多虑了。” 沉默一阵,还是不放心,又凑过去:“队长,这已经追捕到五个假冒地狱之子的学生了,还是得跟上面报备一下,最好做一做宣教,别叫那些学生胡乱跟风……” “知道了,下次再抓到就报。” 袁铮简单地应了一句,抬起目光,从后视镜里打量着那个相貌清秀的青年。 末世的人类已经锻炼出了强悍的生存本能,只消一眼就能分辨出对方是否具有敌意和威胁。 穆拾的话不多,神色也显淡漠,整个人却温和得没有半点攻击性。身上又带着难得的温暖纯净的气息,即使是源于本能,队员们也会下意识同他亲近。 袁铮转动着方向盘,将装甲车驶上了平整的国道,又向后视镜里瞄了一眼。 那把军刀穆拾学的很快,突击手爽朗地拍着他的肩,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四周的队员也跟着大笑起来。 穆拾坐在中间,清澈的目光落在身旁众人友好的笑容上,好看的眉眼稍稍弯起,唇角也挑起了个清浅的弧度。 原本稍显清冷的神色瞬间冰消雪融,精致的五官蓦地生动起来,明明只是极浅的笑容,却叫人心里瞬间洇开浓浓暖意。 相比之下,上次那个套麻袋打劫路人的家伙,都要更像地狱之子得多了。 终于把最后一丝疑虑抛开,袁铮打开电子地图,把指令输入进去。 基地已经覆灭,谁都有权利去收集剩余的军备和物资。他们这次出来的任务除了日常追捕地狱之子,还要去一处被遗漏下的仓库,把里面的物资一起带回去。 装甲车在国道边停下,队员们立刻熟练地穿戴起了装备。袁铮回过身,正迎上穆拾朝自己望过来的目光。 那双眼睛清透纯净,像是一泓刚化开的泉水,莫名叫人生出浓浓好感。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下去,也可以留在车上,我们很快就回来。” 袁铮温声开口,把一支手电筒递给他:“装甲车的防御性能很好,你可以在里面放心休息,不会有事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 苏时依然存着趁机离开的念头,连忙应了一句,也跟着跳下了装甲车。 “队长,怎么也带着小木头去吗?” 见他居然也下了车,突击手皱了皱眉,不赞同地拦在外面:“他还是个半大学生,哪有自保的本事?就别带下去添乱了,叫他待在车上歇歇,一个人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还不准人家好好睡一觉了?” 前面听着还靠谱,后面却越听越不对劲。 队副张口结舌,刚想要赞同的话就卡在了半道上。 袁铮没有急于开口,只是抱着双臂望向穆拾,耐心等待着他的选择。 “……除了这附近的物资库,我还知道一家超市,就离这里不远。” 看着自己的【财源滚滚】又开始高亮,苏时沉吟片刻,加上了个砝码。 “真的?” 突击手目光一亮,连忙兴致勃勃地拉过他,把人放在了自己身后:“好好,你快说怎么走,我在前面给你开路。放心,肯定不会叫你有危险的。” 相比于只存放基础物资、收获还要上缴九成的物资库,外出任务的队员们显然要更喜欢超市。 不光因为这里面总能有些意外之喜,更因为从这里获得的物品,队员们具有全部的分配权。如果能遇到一家规模足够大的超市,可以叫一整支小队过上相当一阵子殷实的日子。 听到超市的队员们双目放光,积极性瞬间高涨,转眼就簇拥着穆拾走出了挺远。 袁铮挑了挑眉,摇摇头哑然轻笑,也锁好车跟上去:“好了,你们也不要忘记正事,我们还要回去交差的……” 队副被落在后面,气结地站了半晌,终于还是把不要带着外人执行任务的劝告咽了回去 物资的分量很沉,携带起来不方便赶路。综合考虑了队员们高涨的积极性,袁铮还是临时调整了任务计划,先朝穆拾口中的超市奔赴过去。 低级丧尸在白天不会轻易活动,危险性相对低一些。但这里毕竟刚刚才爆发过丧尸潮,说不定会有c级以上的丧尸出没,队员们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一路快速向前行进。 照着地图的导航,苏时没多久就把众人带到了所说的超市门外。 所谓的超市只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门店,队员们多少有些失望,却又不愿叫那个好心的学生难过,互相打趣着里面说不定放了不少好东西,气氛低落一瞬就又转眼恢复了热闹。 苏时没说话,上前摆弄几下,就打开了超市的门锁,顺着楼梯向下走去。 按照上次藏宝库的级别,这次如果不是个超级商场,他回去是要投诉系统欺骗消费者的。 没想到居然还有往地下的楼梯,队员们迟疑一瞬,连忙跟了上去。 电力供应已经中断,袁铮用异能点亮了几盏大灯,琳琅满目的货品架忽然展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所有人的眼里,都已经亮起了兴奋的光芒。 巡逻队的成员训练有素,自然不会哄抢,分配了任务就各自冲入一片区域展开搜索。苏时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而是径直奔向了角落里的眼镜柜台。 只有镜框,也不知道系统那个【只要戴上眼镜别人就一定认不出来】的特效是不是依然管用。 苏时挑了几副看得过眼的镜框收好,又顺手摸了一袋还没过期的巧克力,撕开包装绕出去,就迎上了正走过来的袁铮。 “挑了什么?” 这个超市是对方带他们过来的,按照末世的规则,虽然穆拾不一定有能力守住这个超市,但这里依然算是他的所有地。 眼前的人却显然没有这一份觉悟,大大方方亮出怀里的巧克力,朝他递过去:“要吃吗?” 袁铮怔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无奈地轻叹口气,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久违的苦涩醇香在口中蔓开,甜意随后泛上来,搀着淡淡奶香,叫人不觉精神一振。 穆拾没有他这样节制,含了一大块在嘴里,脸颊微微鼓起,正蹲在货架前,全神贯注地继续翻找着想要的东西。 这样看起来,几乎只像是个叫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的寻常青年。 初见时被他身上尤其从容淡然的气质一晃,多少还生出些本能的戒备,等到渐渐熟了才发现,对方大概确实只是内向又不爱说话而已。 袁铮望了他一阵,摇摇头哑然失笑,转身朝工具区走过去。 超市实在太大,众人即使已经尽量多携带一些东西,却依然留下了大量无法带走的商品。 把超市的门重新关好,袁铮掌心泛起莹莹白光,抬手重新按在门锁上。 不多时,白光渐渐收缩,最终凝成一柄精致小巧的钥匙,落在了他的手里。 袁铮掏出条细细的银链,把钥匙穿起来递给他:“拿着它,以后这把锁就只有你一个人能打开了。” 苏时找了个书包装着自己挑的东西,把包袱也要了回来,背在背上就更显出了十足的学生气。 他低头望了望手里的钥匙,还不及开口,突击手已经大喇喇揽过他的肩拍了拍:“多亏了你才找到这儿,超市当然是你的小老板,往后咱们买东西可不准卖贵了,听到没有?” 队员们心情都好的要命,闻言一齐笑起来,也纷纷拉着他不停打趣。 扛着两把精钢打造的工兵铲,队副心情复杂地低下头,终于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立场的坚定信念。 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袁铮叫队员们展开戒备,取过那条银链替穆拾戴在颈间。顺势想要揉一把对方看起来手感极好的短发,手下却忽然一空。 下意识望向面前忽然躲开的青年,袁铮神色微怔,迎上那双清亮的眼睛,目光就又缓和下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是我冒犯了,对不起,我们走吧。” 苏时跟上去,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沉。 经历了几个世界,这个动作都只有同一个人对他做过,可对方应当还在忙着升级,不该有时间来这个世界给自己拆台。 虽然主角依然叫他生出了些许熟悉感,但说不定这次就真的只是相似的数据而已…… 他居然在期望对方追过来给自己拆台。 苏时悚然惊醒,用力摇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驱散,耳旁却忽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心中一凛,苏时余光瞥见一道黑影疾冲过来,下意识侧侧身让了个路。其他人没有他的速度,队伍瞬间被冲得七扭八歪。 黑影接连击伤了几个人,囫囵着抢夺了队员们身上的物资,就立刻远远遁走。 “一定是地狱之子!” 突击手忽然大喊了一声,捂着受伤的手臂跳起来,眼里冒出浓浓怒火:“这个混蛋实在太猖狂了,我们今天非得抓住他不可!” 巡逻队都已经围堵了大半年的地狱之子,每次抓到的却都只是些捣乱的学生,队员们都是一肚子气,闻声立刻抄起了装备。 苏时的目力比众人强,已经看到有不少丧尸在鲜血气味的吸引下快速围过来,心情复杂地拖住一条胳膊:“他不是地狱之子。” “跟在我们后面,小心一会儿叫地狱之子给你抓走了。” 被拖住的爆破手一本正经地吓唬了他一句,摆了摆手,把他扒拉到身后。 “放心,我们都追踪半年了,肯定有把握地狱之子不是他,难道还能是你吗?” 38、温柔的极恶者 “先别说话了。” 袁铮忽然沉声开口,精神力潮水般铺开,神色转眼凝重下来:“别管什么地狱之子了,快离开这里,保持警戒,医生把受伤的处理一下!”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如果这里确实还有大批丧尸,很快就会循着气味聚拢过来。 众人立刻噤声,警惕地戒备着四周,快步朝有防护措施的物资库赶去。 治愈系的淡淡白光不时闪烁起来,队员们受的伤都不算重,只是盗贼为了脱身的常用手段。可如果不及时处理,就是留给丧尸最明显的线索 没过多久,丧尸就已经追了过来。 这里才陷落不久,正是丧尸横行的阶段。众人一边快速跑动,一边解决着不断扑上来的丧尸,苏时被护在中间插不上手,正考虑着要不要趁机脱身,前面的突击手已经兴奋出声:“快了,就快到了!” 高大坚实的物资库已经就在眼前,只要能进去,就可以暂时获得安稳的修整机会。 “留下两个,剩下的过去开锁!” 袁铮果断开口,自己率先留下断后,耀眼的火焰瞬间照亮了一大片区域,叫畏光的丧尸纷纷哀嚎着向后退缩。 苏时的脚步忽然一顿。 灿金色的火焰灼得他眼眶隐隐发烫,呼吸也在一瞬间微滞。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样的火焰,只有承载着光明的火焰,才能是这样彻底纯净的灿金色。 可主角又恰好是极为罕见的光火双系,能有这样的火焰,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忍不住走过去,还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在下一刻就被突击手一把抄起来,扑到了相对安全的仓库门口。 这次丧尸的攻击尤其凶猛,数量也眼看着越来越多。几个负责电子设备的队员在和密码锁较劲,却越着急越心慌,无论怎么都解不开密码,冷汗顺着额角无声滑落了下来。 “多亏还先跟你去了趟超市,不然连个趁手的家伙都没有。” 突击手挥舞着长柄火钳,毫不留情地击杀了一批丧尸,抽空拍了拍苏时的肩,笑着打趣:“要是你还知道这仓库的密码就更好了,等回去我肯定天天给你洗衣服……” “这是军用仓库,他怎么会知道?” 副队蹙了蹙眉,打断了他的话,又怕苏时多想,稍显歉意地朝他点了点头:“这家伙整天想什么说什么,能找到超市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你别在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时却已经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一只手稳定地扶在了密码锁的输入板上,寡言的青年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电脑屏幕滚动的解锁程序代码,片刻后直接抬手,在输入板上按下了一组数字。 “不行!如果输错的话,会启动自毁系统的!” 队员神色一变,连忙起身快步过去,密码锁却忽然响起了正确的提示音,仓库的大门缓缓打开。 身旁一瞬静下来,不光是几个负责破解密码的队员,连正忙着抵抗丧尸的几人都忍不住回头,目光错愕地落在苏时的身上。 “快进去,每次的密码都只能让门开启十秒。” 智脑还在飞速地计算着新的密码,苏时的手依然停在输入板上,低声补充了一句。 队员们神色微变,再不敢耽搁时间,离得近的立刻进入了仓库内部,剩下的也在向门口移动。 十秒一过,仓库门果然重新合上。 “外面太危险了,把密码告诉我,下次你也进去。” 袁铮再一次大幅外放异能,重新将丧尸逼退开,快步赶到了苏时身旁。 迎上对方关切的目光,苏时轻轻摇头,又回身输入一组新的数字:“密码在变。” 只要还有人没进去,他就必须留在外面继续输入密码。 袁铮心头一紧,回身护在青年身后,将几个试图摸上来的丧尸毫不留情击退:“动作快,剩三个人断后,其余全进去!” 队员们的反应都很快,新的十秒过去,大门重新合上,外面已经只剩下了几个负责断后的人。 只要再打开一次,时间就已经完全足够。袁铮稍松了口气,苏时却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望向眼前的黑暗。 在丧尸群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奇怪身影…… “怎么了?” 见到他的动作,袁铮也不由蹙眉,精神力朝他目光落下的方向一扫,神色瞬间微变:“是b级丧尸,都小心一点!” b级丧尸已经有了较高的智慧,力量也远高于普通丧尸。除非晶核被击碎,不然就能无限再生,几乎已经相当于人类的a级异能者。 经过激烈的战斗,袁铮的精神力已经大幅消耗,现在也没有把握就一定能对付得了这个大家伙。 情况紧急,他反手护住苏时,语气已经沉下来:“下次不论如何你都进去,只有我们几个人了,你相信我,一定来得及的。” 虽然沉稳地安慰着身后的青年,他的心却已经一寸寸沉下去,无声地做好了决定。 每次大门开启的时间都是不长不短的十秒钟,如果叫b级丧尸也追进仓库,队员们一定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 将掌心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熄灭,袁铮深吸口气,重新调动积蓄着残留的精神力,已经做好了自己留在外面,独自阻挡住b级丧尸的准备。 苏时没应声,只是等待着重置的时间过去,再一次输入了新的密码。 其余的人都已经做好准备,大门一开就迅速进了仓库。袁铮总算放心,看着眼前已经快速逼近的b级丧尸,才准备冲上去,却忽然被一只手拉住了手腕。 “穆拾你怎么还没进去?” 袁铮愕然回身,顾不上太多,把人抄起来就要塞进门里去,那只b级丧尸却已经怒吼着冲到了门前。 还有五秒钟。 必须要把丧尸拦在门外才行。袁铮才要不惜代价地爆发力量,苏时却已经灵巧地挣脱了他的手臂,一拧身就跳下来,用力把他推进了门里,另一只手飞快地输入了另一组密码。 活人的气息永远是极端诱人的,b级丧尸毫无悬念地朝苏时扑过去,一把将他扛了起来,就要再顺势冲进仓库。 苏时被他扛着,神色却依然平静,艰难地探出手臂,按下了最后一个数字。 还剩三秒,大门却轰然关闭。 仓库里瞬间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不不对,小木头还在外面,还没到十秒钟呢……” 突击手哑声开口,无措地摇摇头,踉跄起身,四处摸索着开门的机关:“怎么开门?这样不行啊,咱们得把他带进来,说好了保护他的……” “外面有b级丧尸,我们不能贸然出去。” 副队的语气也有些发涩,沉默半晌才低声开口:“冷静一点,现在开门的话,大家都会有危险。” 他没有点破,可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在那样的情形下,被留在外面的一个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穆拾也一定清楚,所以才会把原本决心要断后的袁铮推进来,自己代替他留在了外面,甚至提前关闭了大门。 袁铮沉默着半跪在地上,拳攥得死紧,眼中已经隐隐显出些血色。 “那他呢?队长!咱们就不管他了吗?” 突击手赤红着眼睛扑过去,用力钳住袁铮的肩膀:“队长,咱们说了要带他回去的!现在去看看不行吗?现在看看,至少还有希望……” 他连自己几乎都无力说服,声音越发低下去,终于哽声垂下头,无力地蹲在地上。 其余的人虽然没有开口,心里却同样丝毫轻松不起来,仓库里又归于压抑的静默。 现在还不是这样消沉下去的时候,副队深吸口气,咬牙上前:“队长,我们还有任务……” “先完成任务吧。” 袁铮缓声开口,喉间几乎已经蔓开些血气,却还是重新站起身:“你带他们去收集里面的东西,留几个人守门口,我出去看看。” “队长!” 副队才松了口气,就听见了他后面的话,忍不住气急抬头:“你是队长,怎么也跟着胡闹起来了!” “我刚刚用精神力探查过外面,b级丧尸已经离开了。他们有时候也可能不会立即捕食自己的猎物,我只是” 只是忍不住想再看看。 如果没有被攻击的痕迹,如果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他依然还活着…… 袁铮深吸口气,没有继续开口,只是背对着众人朝门口走去。 狙击手上前一步,扯了扯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副队:“走吧,队长心里难受。” 副队不甘心,还想再劝,却已经被几个人合伙捂着嘴,一起拖进了仓库深处。 门外很安静。 b级丧尸不只带走了穆拾,还带走了刚才还叫众人应付得十足吃力的丧尸群。外面只剩下之前交战剩下的狼藉战场,没有留下关于那个青年的任何痕迹。 突击手冲过去想说话,迎上袁铮的目光,又把话重新咽了下去,半晌才低声开口:“队长,我们还能去找他吗?” 袁铮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着抬起视线。 夜色越来越深了。 苏时被b级丧尸扛着蹦?了一路,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要被颠得散架,大丧尸才终于停了下来。 追着的丧尸群都已经跑散了,大丧尸抱着他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在他面前蹲下,眼中红光闪烁,不断咆哮着含混破碎的音节。 …… 苏时气结,重新打开了和系统的即时通讯。 “宿主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破碎的音节瞬间被翻译成人话,大丧尸惨兮兮地蹲在他身边揉眼睛,委屈得要命:“不是故意的……” 苏时有点头疼,深吸口气揉揉额角:“所以你就控制了个b级丧尸,扛着我跑出来了?” “系统不能控制剧情人物,不然就算作弊了。” 被拉黑之后灵机一动控制着大丧尸一路追过来的系统挺自豪,用力点了点头。 苏时的头更疼了。 正式世界的难度果然要比新手世界难得多,在前几个世界,他至少还体会过背锅的感受,自打进入这个世界,就连锅沿都没碰到过。 发愁了一阵,苏时抬起头,心怀侥幸:“他们误解我不是地狱之子,能拿经验点吗?” “没有【被其他人误解为不是地狱之子】这种锅的,宿主大人。” 系统小心翼翼摇头,不放心地提醒:“主角团对您的好感度已经很高了,您现在的身份和地狱之子联系起来,未必是件好事……” 等人们真相信他就是地狱之子那天,一定就是地狱之子洗白的那一天。 苏时对这个剧情倒是有经验,叹了口气,抱着胳膊发愁。 大丧尸不愁,从他的书包里扒拉出一副镜框,俯身过去想要替他戴上。 “宿主大人,已经到了这一步,换号重来吧” 话音还没落,大丧尸的身体忽然一顿,手里还握着没替他戴上的镜框,僵硬地栽倒了下去。 血色的眼睛悄然熄灭,他的脑海里已经传来了系统惨烈的鬼哭狼嚎。 灿金色的火焰瞬间包围上来,熊熊燃起,转眼就把倒下的丧尸烧成了一片灰烬。 苏时还没缓过神,僵硬地抬起头,正迎上几张熟悉的关切面孔。 袁铮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迅速上下扫视着,确认了他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才终于松了口气,半跪下去扶住他的肩:“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镜框也一起被烧得看都看不出来,幸好书包里还有备份。 苏时迎上他焦急关切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就被大步跟上来的突击手一把抄了起来,巴掌毫不留情地往后背上落下去。 “叫你再胡闹!半大个学生还要当英雄当英雄轮不上你,你就负责给我们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他手上的力道看似十足,落下去却根本一点都不疼。苏时被他按在膝盖上,扑腾着抬起头,望向一旁居然敢不帮忙的袁铮。 迎上那双眼睛里难得带了点谴责的目光,袁铮哑然轻笑,托着他的双臂把人抱起来,反手护在身后:“好了,你就别欺负他了。” 突击手用力抹了把眼睛,总算咧开嘴笑起来,把一旁的书包拉好,直接拎起来背上:“可算是你小子命大,赶上人家丧尸不饿。快走快走,他们都等着咱们呢……” “和我们回去,好吗?” 袁铮朝他伸出手,目光重新恢复了温和耐心,却依然难掩眼底那一丝血色。 苏时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他没有拉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袁铮却也不介意,揽着他的肩拍了拍,引着他往外走出去。 折腾了大半宿,天色已经隐隐泛出些鱼肚白,在装甲车上等得心焦的队员们,终于见到了叫他们欣喜若狂的三道身影。 顾不上防御条例,队员们争先恐后地跳下车,把那个好容易找回来的青年连揉带搓地收拾了一遍。不知是谁带头欢呼了一声,众人索性也不再压制情绪,震天的欢呼声转眼就响了起来。 苏时极轻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弯了眉眼,唇角也终于跟着翘了起来。 反正早晚都是要换个身份的,就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似乎也不是多坏的事。 收集物资的任务已经完成,每个人在超市里也都收获颇丰,在回基地的路上,车上难得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气氛。 爆破手还哄着苏时喝了两口酒,看到那个向来清冷寡言的青年神色茫然目光水亮,车里就又响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行了,你们就别闹他了。” 袁铮哑然轻笑,在身旁提他腾开些地方,拉着苏时坐过去:“辛苦你跟着我们折腾了一宿,累不累?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很快就到基地了。” 苏时原本没什么睡意,却被熟悉的语气引得心里微动,忍不住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的意识当然清醒,可原身自幼离群索居,显然是没什么机会沾酒的,只这几口就起了明显的反应。 眼前的青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自己的话,神色依然是迷茫恍惚的,那双眼睛却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清亮的瞳眸里难得泛上层朦胧的水光。 袁铮屏息,心里不由自主地软下来,缓和着力道按着他躺下,柔声开口:“没事的,你放心睡,他们不吵你了。” “对对,你快睡觉,我们绝对不吵了。” 爆破手连忙附和,不迭抄起毯子堆在他身上,敲了敲驾驶座的椅背:“副队,灯调暗点儿啊!” “好了好了,我在调呢。” 副队认命地轻叹口气,连忙摆摆手打断了后头东一句西一句的唠叨,把顶灯的光线调暗,又把控温系统重新调得稍高些,尽量挑着不算颠簸的路开了过去。 都已经有了这么高的待遇,苏时盛情难却,只好枕着书包蜷起身体,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 队员们瞬间安静下来,偷偷摸摸地你推我搡,总算看到队长细心地替他把毯子盖好,才满意地各自抱着装备缩回去,也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毕竟也是折腾了一整个晚上,气氛归于安静,睡意居然就当真涌了上来。原身还醉得迷迷糊糊,苏时也就顺势放松了精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袁铮没什么睡意,目光落在熟睡的青年身上,又替他抻了抻毯子。 毯子下的人睡得安安静静,平时清淡的眉眼不觉柔和下来,总是微抿着的唇角也隐隐放松,就显出些毫无防备的温软纯净,叫人忍不住心生柔软。 想起他把自己推进门时无波无澜的目光,袁铮心口微缩,眼中原本放松下来的清浅笑意也渐渐散去。 能力越强责任越大,他从发现天赋那天起就被严格训练,迅速强大起来之后,就成了这支队伍的队长,早已经习惯了去保护照应队员们,还从来没有别人来保护他的时候。 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看不出有什么战斗能力的青年。 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对方的短发,心底莫名缺失的那一块才像是终于补齐。袁铮极轻地舒了口气,不自觉地挑了挑嘴角,也闭上了眼睛。 他把他找回来了。 过了两个小时,袁铮准时睁开眼睛,探身扶上副队的肩:“我来开,你休息一会儿。” 要回b基地还有一段距离,需要换班开才不至于太过疲倦。副队点点头停了车,挪到副驾上,看着袁铮从后面过来,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 “想问什么?” 袁铮重新踩下油门,稳稳操控着方向盘,绕过一处被炸出的坑洼。 副队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队长……你们在找到他的时候,他真的没受伤吗?” 几乎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袁铮目光沉了沉,没有应声。 “他只要扫一眼程序就能破开密码,说明他有着极强的精神力,能挣脱你的控制,还能从b级丧尸手底下安然活下来……” 副队神色有些挣扎,回头瞥了那个熟睡的青年一眼,还是咬咬牙说下去:“如果他真的是地狱之子呢?” 袁铮微侧过头,望了一眼满眼担忧的副队,才重新转回目光,显然并不意外他的疑问。 “那就说明地狱之子其实和我们想得并不一样,有什么问题吗?” 39、温柔的极恶者 “不,没什么问题……” 副队愕然半晌,居然无从反驳,泄气地坐了回去。 平心而论,除了话少内向,那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青年,更不要说一再帮了自己的队伍,甚至还救了所有人的命。 对比其他人的态度,连副队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刻薄。低下头反省了半晌,还是压下心底的忧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袁铮的精神力要比其他人强出很多,没有再和别人交换驾驶,一路把车安稳地开回了基地。 被停车的动静惊醒,苏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撑身坐了起来。 袁铮从驾驶座绕下来,看到他仍带迷茫的神色,眼中就显出些笑意,探身替他把书包拎下来:“睡得还好吗?” 觉得自己的形象似乎和说好的邪恶冷酷越差越远,苏时更坚定了要开小号的信念,揉了揉眼睛点点头,跟着跳下了装甲车。 在中心基地覆灭之后,一直都没有新的基地成为最强者。b基地向来以强悍的军事实力著称,但经济和科技实力却都相对较弱,不得不经常派出巡逻队出城搜集物资,也会向其他几个基地提供雇佣小队来获取报酬。 苏时还没有身份证明,袁铮让众人回到营地休息,带着他来到了核心大楼。 大楼的一层是公共食堂,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里面传来隐约人声,却没有什么饭菜的香气。 “饿了吗?这里没什么好吃的,我叫他们先去做饭了,一会儿咱们回去吃。” 察觉到苏时的目光,袁铮耐心地停下步子,含笑低声嘱咐了一句,又掏出块巧克力递给他。 没想到居然不止自己会去超市拿巧克力。苏时好奇地望了他一眼,接过来道了声谢,剥开包装纸想要掰下来一块,却被袁铮握着手推了回去:“是给你拿的,装起来吧,饿了就垫一点。” 苏时怔了怔,听话地把巧克力收了起来。袁铮眼里就又多了些笑意,拍了拍他的背,领着人走进电梯,一路上了顶层。 末世对各基地间的人员流动很谨慎,即使是以袁铮的身份,带回来的人也依然要经过一系列排查检测,确认之后才能发放身份证明。 苏时跟着工作人员走进医疗间,被抽了管血做病毒检测,正要出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瘦男人却忽然从外面急匆匆走了进来。 擦肩而过的一刻,苏时耳旁忽然响起了激发支线任务的提示音。 【支线任务:完成复仇,除掉邪恶的野心家黑暗博士,保护b基地。】 每个支线任务都有五千经验点的额外奖励,穷疯了的苏时当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按着棉球回过身,目光灼灼地落在男人身上。 “怎么了?” 袁铮在外面等他,见他似乎对进去的人有兴趣,轻声解释:“这是基地高层花大价钱请来的贺博士,专攻生物和进化方向研究,平时基本都在实验室里,很少能看得到他。” “他姓贺吗?” 苏时望了一眼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形经验点,抬起头问了一句。 “对,贺博士是个很厉害的人。他研究出了不少种植粮食的新方案,还提出了净化水源和土壤的思路,弥补了基地很大的短板。” 袁铮没多在意,只是点了点头,领着他要回到办公区,苏时却依然站在原地。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贺博士终于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口清秀的少年。 看到了他的正脸,苏时微挑了眉,总算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个贺博士就是曾经的黑暗博士,之前在中心基地用穆拾做人体实验的罪魁祸首。在中心基地覆灭之后,他侥幸逃脱,改头换面投靠了b基地,眼下暂时还没有探出野心家的魔爪,甚至还在b基地建立起了不低的声望。 原身的痛苦经历大半拜他所赐,怪不得会有【完成复仇】的额外备注。 忽然替自己的小号找到了目标,苏时眼中寒芒一闪,反而朝着他淡淡勾了勾唇角,才跟着袁铮一起离开。 背后莫名泛起些寒意,贺博士望着那个青年离开的方向,蹙紧了眉推推眼镜:“刚才出去的是什么人,哪儿来的?” “是袁队带回来的,说是他朋友家的弟弟,来这边投靠的。” 贺博士在b基地威望很高,工作人员连忙翻了翻记录,又补充:“叫穆拾,挺奇怪的名字。” 这个名字很陌生,贺博士微微颔首,却依然觉得那时对方的目光如芒在背,接过名册翻了翻,语气随意:“新一批血清今天送过去,这个叫穆拾的我也要。” “好,您在实验室等着就好,我们立刻派人给您送。” 工作人员连忙应下,起身目送着他离开。 苏时按着胳膊跟在袁铮身后,计划着刚收到的支线任务。 也不能操之过急,为了整体任务评分能够相对提高,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先戳穿对方邪恶野心家的面目,再想办法解决掉这个威胁。 他在想着事情,就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袁铮只当他是饿了,加快进度带着他走完了流程,把人领回了巡逻队的独立营地。 巡逻队在一处单隔出来的大院里,才一进院子,苏时就闻见了扑鼻的诱人香气。 “小木头,队长,你们可算回来了!” 和外头捉襟见肘的寒酸食谱不同,巡逻队里的伙食显然好得不是一两个档次。 大锅里正煮着喷香的肉罐头,刚蒸好的米饭盛好了搁在碗里。突击手朝他们用力招了招手,捏着一把菜干摇头叹气:“肉管够,可惜就是没菜吃。要是贺博士能再研究研究,告诉咱们怎么才能把菜重新种出来就好了。” 苏时目光微闪,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手里的速干蔬菜。 种菜的方法早在中心基地还在的时候就已经研究成熟,那个黑暗博士却只是攥在手里,显然是待价而沽,想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拿出来。 就知道不会没有马脚。 “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 袁铮笑着摇摇头,想要领着人先回去换身衣服,苏时却忽然快步过去,拦住了突击手的动作。 “怎么了?你不爱吃这个吗?” 突击手好奇地问了一句,苏时却只是摇了摇头,抬起目光望着他:“可以给我一颗吗?” 被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突击手一瞬愣神,连忙把手里的菜干推过去:“给你给你,菜难找,这东西可不稀罕。我们的口粮里都有,只是又干又硬的不好吃,放进去也就是添点味道而已了。” 苏时道了谢,从那片菜叶上掐了点还带着绿色的部分放在手中,掌心忽然泛起淡青色的光芒。 在异能的催化下,那一点碎叶片无声转化,向下生出根须,冒出了细弱的嫩芽,又转眼抽出新的翠绿色叶片,在空气里缓缓舒展。 院子里忽然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他手里的植株,连大气都不敢喘,眼里甚至已经显出隐约激动的水色。 末世真正令人绝望的,不是四处游荡的丧尸,不是被摧毁的家园,而是不能再长出任何农作物的土地,不能再直接饮用的水源,和已经无法令植物顺利生长的阳光。 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本来源,人类每天都生活在恐慌之中。 苏时只是想煮点菜吃,回过神却发现所有人都在死死盯着自己,手一抖就把整颗菜扔进了锅里。 “别扔!” 副队扑过去,却已经晚了一步,那颗青菜已经掉了进去,跟着肉汤一起翻滚起来。 一群人围过来,人人脸上都带着痛心疾首的神情,却还是拼命往前挤,贪婪地吸着那一丝隐约的菜香。 苏时茫然地眨着眼睛,被袁铮拉出来,还试图解释:“没有毒……” “我知道,他们是太激动了。” 袁铮哑然轻笑,把面前的青年用力抱进怀里,声音居然也带了隐约喑哑。 “你知道吗,在末世开始之后,有很多人获得了异能。有的可以用于摧毁和破坏,有的可以用来净化和治疗,可没有任何一个异能的核心,是‘生命’。” 他的手臂因为激动而隐隐收紧,眼眶已经有些发烫。却还是自制下来。把怀里有些不自在的青年稍稍放开,双手扶住他的肩:“穆拾,你是我们的希望。” …… 幸好没有作为地狱之子使用植物系异能。 离绝望只有一步之遥的苏时一阵后怕,忍不住庆幸自己幸亏提前试了一次,在他臂间转回身,看向依然挤在锅边流连忘返的众人。 一棵菜是不可能够吃的。 看着那双眼睛里依然显出的不舍神色,袁铮不由浅笑,纵容地抚了抚他的背,过去把队员们扒拉开:“好了,还有菜干没有?” 众人连忙涌回宿舍,不多时就捧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干回来。苏时目光微亮,挑了几种接过来催生成植株,摘了根茎放进锅里,看着立时丰富了不少的肉汤,总算觉出些安慰。 队员们一致觉得摘下来的部分挺可惜,争了半天,好容易每人都分了一小块,兴高采烈地捧回屋里藏了起来。 副队不好意思和众人抢,寂寞地站在院子中央。苏时还当他没抢到,把手里剩下的一瓣蒜催生出蒜苗,大大方方地塞进他手里。 看着翠生生绿油油的蒜苗,副队憋了半晌,眼眶倏地红了一圈。抬起头刚要说话,那个青年却已经捧着碗坐在锅边,眼巴巴仰着头等袁铮给他盛汤喝了。 忽然对自己之前的所有怀疑生出了强烈的愧疚,副队用力抹了抹眼睛,捧着一整颗蒜苗高高兴兴地回了屋子。 这天的午饭众人都吃得心满意足,等彻底熄火,天色都已经渐渐暗淡了下来。 苏时吃饱了就被袁铮领回自己的屋子,里面的摆设虽然朴素,却依然显得整洁温馨。有书桌有台灯,他的书包被好好放在上面,床上还特意铺了两床被子。 迎上他的目光,袁铮摸摸鼻尖,轻咳一声:“我们经常在外面执行任务,都习惯了睡硬板床。如果觉得硬,还可以再加。” “已经很好了。” 苏时坐上去试了试,抬起头认真开口。袁铮这才松口气,笑着按了按他的肩,帮他把被子铺平整:“车里又闷又晃,你一定没休息好。里面有独立卫浴,先好好歇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他没有多留,说完就转身出了门。 苏时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看着那扇门被小心合拢,才仰面倒在被铺得松软的单人床上,极轻地叹了口气。 很像,却又总是觉得仿佛有细微的差别,连给自己的都是巧克力,而不是熟悉的热可可。 他不能对两个人都不负责任,关系还是不能拉得太近的好。 躺在床上歇了一阵,估计着不会有人再来找自己,苏时就关了台灯,打开书包取出新镜框戴上。背起作为地狱之子的战利品,从窗户跳了出去。 深紫色的花瓣在身后迅速展开,借着跳下来的冲力,苏时的身影迅速融进了夜色里。 人们都传说他有黑色的羽翼,其实只是一种变异过后的蝴蝶兰,绑在身上可以代替滑翔翼的作用而已。 任务里还有一项守护无限城,他必须还要赶回去一趟。 所有人都知道无限城是地狱之子的领地,却因为那一片嗜血森林的守护,从来都没有人真正走进去过,更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样子。 在人们眼中阴森的魔窟,现在正是准备休息的时候。暖黄色的灯光从每扇窗户里透出来,如果离得近些,甚至能隐约听得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 在人人自危的末世中,这里安稳得简直像是一场梦境。 苏时今晚要做的事还有不少,也不能在自己的领地里久留,收起兰草落在一处塔楼外,把晶核和物资一股脑顺着窗户扔了进去。 伴着重物落地的沉重声响,屋子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喊声:“臭小子,下次再这么往里砸,我一定都把你的晶核贪墨掉!” “是给您的,我还要出去一趟,过几天再回来。” 苏时挑了挑嘴角,低声开口应了一句。听见里面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身形微动,就重新消失进了黑暗中。 屋里的老者快步走到窗口,却只剩下了一片安静的夜色。怔忡半晌,终于摇摇头无奈一笑,眼里却已隐约显出些暖意。 重新赶回b基地的苏时,已经落在了贺博士的实验室外。 他相信对方绝不可能隐藏得像表面上那样完美,只要想找,一定还能找到野心家的踪迹。 扶了扶自己的镜框,苏时心里稳了些,轻巧地顺着窗户跳进去,翻出一颗荧光草作为照明,打开智脑扫描着整个实验室。 才迈出一步,他的耳旁却忽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我终于想起你是谁了……” 实验室的灯光骤然大亮,贺博士举了枪牢牢指着他,唇角显出些冷酷残忍的笑意:“我该叫你什么?五十号,穆拾,还是地狱之子?” 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尤其清晰,苏时背后蓦地窜起寒意,目光却依然清冷淡漠,静静望着面前的男人。 垃圾系统,就没一次不拖后腿的。 穆拾的身份已经不能和地狱之子联系起来,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就地把对方解决掉了。 幸好是个恶贯满盈的家伙,解决起来还没什么负罪感。 摘了根本没派上用场的镜框,随手撇到一边。苏时负了手望着他,慢慢挑起了个带着杀气的友好笑意,眼里的光芒迅速寒冷下来。 实验室是专门研究生物的,遍地都是植物。苏时勾了勾手指,一条藤蔓就悄然爬过来,把正一步步往前走的黑暗博士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同一时刻,苏时也已经合身扑上去,没有动用任何异能,拳头毫不留情地落在对方身上。 原身受了无数的折磨,积攒了对这个世界的无限恨意,即使最后选择了原谅和守护,也依然拒绝与任何人同行。 既然有机会复仇,就让这具身体好好发泄一次吧。 袁铮从穆拾的屋子里出来,神色就立刻转为严肃。把所有的队员都召集起来,不厌其烦地强调了穆拾的能力必须严格保密。 今天吃饭的时候他已经提过好几次,队员们也都知道轻重,纷纷答应下来,又把从超市的收获按需分配,才各自回去休息。 队长和副队还要继续整合本次任务的消耗支出,看着副队几次满怀心事地欲言又止,袁铮终于无奈,轻叹口气放下账本:“说吧,你又觉得他有什么不对?” “不是,我只是” 副队目光闪烁,心虚地低下头,半晌才深吸口气抬起视线:“队长,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怀疑小拾。他的异能是‘生命’,那绝不可能是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的能力。” 没想到他的切入点居然独特到这个地步,袁铮微挑了眉,哑然轻笑:“既然这样就好。我想把他的户籍落在我们队,还担心你不会愿意” “队长,你带他去办身份证明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副队的神色忽然一变,眼中甚至已经显出些焦急紧张:“抽血了吗?什么时候抽的?” “今天中午……有什么不对吗?” 见他的反应有异,袁铮心里一沉,目光也凝重下来。 副队焦急地来回走了几步,抿了抿嘴才横下心,压低声音开口:“我听说也只是听说,异能者的能力其实会在血液里有所体现,而不知道为什么,医疗队一直在偷偷给那个贺博士提供血清……” 袁铮豁然站起,心中蓦地生出浓浓不安。 想起穆拾那时对贺博士的奇怪反应,他心中不由越发担忧,快步赶到穆拾的房间,敲了几下门,里面却始终没有人回应。 副队也追了上来,两人对视一眼,心里一齐沉了下来,抬手把门打开。 屋里空空荡荡,窗户虚掩着,一个人都没有。 “准是他们发现了小拾的异能,把人给暗中带走了!” 副队急声开口,袁铮的目光也迅速沉下来,片刻不敢耽搁,立刻朝大楼赶了过去。 两人赶到实验室的时候,正看见里面灯光大亮,隐约传来闷哼和撞碎东西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扭打成了一团。 袁铮目色愈沉,一脚将门踹开,里面的人动作骤停,循声望向门外。 看到主角居然莫名出现在了这里,苏时喉间蓦地一紧,静静望着对方,心里却越发沉了下去。 黑暗博士知道自己的身份,随时都可以揭穿自己,而对方的野心却还没有彻底昭彰。现在看来,自己的身份只怕再瞒不住了。 苏时垂下目光,望了一眼已经被自己揍得奄奄一息的黑暗博士,自嘲地挑了挑唇角。 倒也好,叫主角看到了自己暴戾的一面,总该相信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了。 就算这两个身份重叠,以这件事作为黑化的契机,大概也能顺利回归正轨,重新背上锅,变回那个令人生畏的极恶盗贼…… 袁铮怔怔站在门口。 那个青年唇角的淡淡弧度落在他眼里,忽然叫他的胸口堵得喘不上气。 穆拾实在不常笑,所以每次笑起来的时候反而格外显得温暖纯净,可眼前的笑意却不同,那双眼里装满了伤人自伤的戒备寒意,像是好不容易渐渐被卸去的壁垒,又忽然被重新高高树立了起来。 副队快步过去,在贺博士的白大褂口袋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一试管的血清。上面做了标签,不止写了穆拾的名字,还特意写了个【50号】。 他担忧地回过身,把试管递给袁铮。 握着手里的试管,袁铮胸口缓缓起伏,像是被一把刀整个贯穿了身体,稍一弯腰都是戳心戳肺的疼。 那个编号叫他彻骨生寒,深吸口气忍了几次,才没有直接将试管攥碎。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巧。穆拾一定以为是自己有意带着他去抽血,把他出卖给了贺博士,甚至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就是为了叫他成为贺博士实验的对象…… 穆拾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只是静静低着头,目光定定落在虚空中。 贺博士缓过些力气,看到袁铮的身影,目光立刻亮起来,用力掀开压制着自己的青年,连滚带爬起身扑过去:“袁队长!你可算来了,我告诉你,他就是” 他才开了个头,就被袁铮一拳狠狠击中腹部,重重摔在药品架下。干咳着蜷缩起身体,疼得连面容都扭曲起来。 “穆拾,没事了,你看看我别怕,没事了。” 袁铮根本不看他,大步走到苏时面前,双手扶住那个依然无动于衷的青年,语气居然隐隐透出紧张惶恐。 “是我来晚了,和我回去好吗?你相信我,这只是个意外,我不会再叫任何人伤害你……” 40、温柔的极恶者 剧情反转得实在太快,苏时一时居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本能地微蹙了眉,警惕地抬起目光。 袁铮的呼吸忽然一滞。 那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稍显清冷的,却从不带什么敌意。有时候甚至会隐隐柔和下来,会一闪而过鲜活生动的亮色,偶尔洇开一点笑意,就能轻易叫人心里泛起温暖的波澜。 还是头一次,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叫人生寒的敏感和警惕。 “小拾,你别急,先跟队长回去,听队长给你解释……” 副队连忙上前,缓和着语气帮忙劝解,又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角落里的贺博士:“现在我们也没有证据,光凭着一管血清做不了什么。队长,咱们还是先回去再说……” 实验室是政府的机要重地,两个人是偷偷潜进的核心大楼,在这里大打出手,迟早会把执勤的卫兵引过来。 袁铮深吸口气,压下无处排解的懊恼悔意,微俯了身迎上苏时的目光,握住他的手腕柔声开口:“先跟我回去,好吗?” 不论怎么说,都不能再在实验室里拖延下去了。 穆拾的身份确实不是被当成地狱之子的最佳选择。还没来得及黑化就被洗白,苏时多少有些郁闷,却还是迅速调整好心态,点点头放松了力道,任主角牵着自己往门口走去。 见到穆拾的反应,袁铮的心底才终于稍稍回暖。 他至少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 袁铮的眼眶几乎已经隐隐发烫,想要攥得更牢些,却又生怕再刺激到对方,只是缓和着力道圈住那只细瘦的手腕,手臂却已经紧绷得仿佛钢铁。 才走到门口,贺博士忽然再一次不死心地拦上来:“袁队长,你不能带走他!你知不知道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袁铮扼住喉咙死死抵在了墙上。 有极锋利的寒芒自袁铮眼底闪过,激烈的精神力波动无声铺开,几声沉闷轻响,屋里的摄像头已经尽数报废。 “队长!” 副队快步上前,匆忙拉住他的手臂:“现在不行,事情还没彻底弄清楚,我们不能把他怎么样队长!” 袁铮手上的力道并未放松,眼中已显出凌厉寒色,正要使力,神色却在下一刻微微怔忡。 被护在身侧的穆拾也抬起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抬起目光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行,会很麻烦。” 终于听见他开口说话,袁铮呼吸微滞,神色迅速温和下来,眼底却已经隐隐显出些灼烫。 苏时定定望着他,手上的力道一点都不肯放松。 主角再使点力气,就要直接掐死自己的经验点了。 必须要亲手解决掉对方才能算数,苏时心里打着鼓,忍不住对自己岌岌可危的经验点生出了浓浓忧虑。 激烈的血色只一瞬就已消逝,迎上那双仿佛透出隐约担忧的眼睛,袁铮的目光已经迅速温柔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好。” 说着,他已经顺着苏时的力道稍稍放松了手臂。 总算从死神的镰刀下逃生,贺博士艰难地咳喘着,正要再说话,却忽然迎上了一道极锋利的目光。 钳制在颈间的力道虽然放松,死亡的威胁却依然如鲠在喉。 彻骨的恐惧叫他瞬间语塞,本能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 “你听着。” 袁铮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已有杀意,语气一寸寸冷下来:“再叫我看到你打穆拾的主意,无论你是什么博士,有什么目的,我都不会再放过你,记住了吗?” 终于彻底弄清了自己的处境,贺博士吓得站都站不稳,不敢再多说话,用力点了点头。 袁铮这才将他一把扔开,拉着苏时快步离开了实验室。 原本想趁今晚解决掉穆拾这个心腹大患,贺博士特意报备了今晚有重要实验,要求卫兵过了十二点后再进入实验室所在楼层。以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居然也没有任何人有所察觉。 一路进出得都极为顺利,袁铮和副队虽然心有疑虑,却也顾不上过多纠结,只是带着苏时隐蔽地潜出了政府大楼。 “小拾,你相信队长,队长他之前也不知道你有这样重要的稀少异能,不然绝不会叫你去抽血的。” 看着这两个人出了大楼也都默默无话,副队终于再忍不住,拦在苏时面前,深吸口气诚声开口。 “你放心,就算叫那个贺博士知道了你的异能,我们也绝不会把你交给他。有队长在,就算是基地的高层也不敢和巡逻队硬碰硬,我们一定能保护好你的队长,是不是?” 说着,他已经狠狠回肘拐了袁铮一把,示意对方赶快顺势好好解释。 袁铮却依然不为所动,目光静静落在苏时身上,沉默半晌才抬起手,替他理了理因为之前的激烈打斗而显得稍乱的衣领,语气重新变得轻缓而柔和。 “有没有受伤?贺博士对你做什么了吗?” 靠着副队的友情解说,苏时才总算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中蓦地生出些哭笑不得的复杂感受,轻咳一声抬起头:“我没事……” 听到他咳嗽,袁铮就把自己的衣服解了下来,放轻动作披在他身上,目光却忽然落在了他的额角。 借着大楼外暗淡的光线,袁铮微蹙了眉抬起手,拨开他额间的碎发,碰了碰额角上的一处血痕:“疼不疼?” 估计是自己按着黑暗博士暴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哪个桌角,苏时根本没有感觉,迎上对方显然担心过度的目光,终于无奈地弯了眉眼:“真的没事。” 清秀的眉眼终于舒展开,忽然就弯成了个亲近又柔和的温软弧度,叫人心里酸软得厉害。 袁铮的手一颤,呼吸忽然滞住,怔怔望着他。 苏时轻叹了口气,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目光已经彻底缓和下来。 实在不理解主角怎么会想到这种地方去,虽然叫人有些哭笑不得,莫名浸过的暖意却还是妥帖地安抚了再一次背锅失败的郁闷失落。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还有换小号的机会,只要弄清楚眼镜的问题出在哪里,一定还能把锅再抢回来的。 就让这个身份永远这样干净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苏时舒了口气,抬起目光望着袁铮:“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好。” 听见他的话,袁铮的神色终于彻底缓和下来,温声应了一句。正要去拉他的手臂,身后却忽然警铃大作。 “糟了,一定是那个贺博士联系上守卫了,快走!” 副队神色一沉,连忙低声快速开口。袁铮微微颔首,也顾不上太多,低声同苏时说了句抱歉,就将人一把抄了起来。 两人的速度骤然提升到极致,转眼就甩开了追出来的守卫,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里。 被对方熟练地抄起来圈进怀里,苏时有些愣怔,还不及反应过来,就在强大的冲力下一头撞上了袁铮胸口。 “对不起,这样会快一点。” 袁铮温声开口,用衣服整个把人罩住,精神力无形外放,替他挡住了夜晚凛冽的寒风。 身后隐约传来枪声,苏时原本想要跳下来的动作一缓,还是安静地蜷起身体,停在了对方的胸口。 感觉到臂间传来的隐约力道,袁铮目光微暖,却又隐约显出些许黯然。 早已经习惯了这样高速的奔驰,袁铮和副队不多时就将身后的追兵甩开,却依然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直到回了巡逻队的独立院落,才终于把苏时小心地放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队员们都睡得正熟。 副队无声无息消失,苏时依然披着袁铮的衣服,被他领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两个人都有些精疲力尽,苏时拉着袁铮坐在床上,把衣服脱下来叠好,又倒了杯水递给他。 袁铮抬手接过来,却像是全然没有在意自己接过了什么东西,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 看着那双眼睛里依然未及散去的不安,苏时终于忍不住心软,绕到对方身前半蹲下去,仰了头望着他:“我很好,别担心了。” “我能保护你的,相信我,好吗?” 袁铮终于轻声开口,抬手想要揉一揉他的头发,却又停在半道,只是缓和着力道拉住他的手,叫他坐在自己身旁。 上次是这样,这一次也是这样。 两个人的屋子紧挨着,贺博士的手下再厉害,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从巡逻队里劫走一个大活人。 更何况穆拾的身手也要比他的外表看起来强悍得多,不然也不会即使到了实验室,也半点都没叫那个贺博士讨到什么好处。 那个时候,只要穆拾呼救一声,自己明明就一定能听得到的。 望着那双眼睛里依然清澈的疑惑,袁铮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好了,不说这些了。很晚了,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在,不用担心……”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垂下目光沉默片刻,忽然轻轻拥住青年消瘦的身体。 “相信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依然很柔和,却已经隐隐透出些许恳求。 苏时就又有些不忍心。 他当然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可主角保护他的方式,根本就是在为难他的经验点。 看着自己寒酸的余额,在这个世界连锅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苏时心情复杂,沉默半晌,还是轻轻点头:“我相信你。” 听见他的话,袁铮呼吸微摒,忍不住弯了嘴角,眼底终于亮起明亮的光芒。 “时候不早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叫他们多给你做点好吃的。” 像是忽然被解开了什么枷锁,袁铮的语气都显得轻快了不少,浅笑着嘱咐一句,就起身快步离开,替他轻轻合上了门。 身体确实已经很疲惫,可还有事要做。 苏时草草冲了个澡,套上衣服坐回床上,把致力于假装死机的系统一把揪了出来。 “眼镜是好用的,是您使用的对象有问题……” 知道他要问什么,系统憋了半晌,小心翼翼出声:“眼镜相当于皮肤外挂,会改变您在剧情人物眼中的形象,但归根结底,其实只对数据构成的人物有效果,是没有办法瞒过高维度工作人员的眼睛的。” “黑暗博士也是” 苏时愕然,才问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个名字似乎确实有些耳熟。 系统等了一阵,见他不说话,继续提心吊胆解释:“黑暗神不服气,一定要进入这个世界,要说是要好好折磨宿主一顿。在不影响剧情的前提下,主系统允许以泄私愤的行为抵消工作人员精神损失费……” 然后自己又把他往死里揍了第二顿。 苏时想想都胃疼,扯着被子倒在床上,按着胃直抽凉气:“我还有经验点可罚吗?” 他的余额显然是不够罚款的,系统支吾一阵,小声回答:“罚没了,剩下的我垫上了……我相信宿主一定会还我的!” 静默片刻,却发现没有回应,机械音心虚得有点结巴:“宿主会会还我的,对吧?” 躺在床上的人严严实实蒙着被子,呼吸安稳绵长,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睡熟了。 还好还好,宿主只是睡着了,等醒来之后,一定会努力赚经验点还给自己的。 系统总算松了口气,重新高兴起来,放心地切换进了休眠状态。 又过了一阵,门才被轻轻推开。 袁铮进来看了一圈,见到床上的情形,眼里不由浸过些无奈的暖色。 他又耐心等了一阵,见被子里的人依然一动不动睡得正熟,才放轻动作关了灯,抱着人重新躺好,小心地替他把被子盖好,窗户也仔细关紧。 仔细检查过没有遗漏什么,袁铮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屋门,精神力无声铺开,将对方的整个屋子都笼罩在其内,连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觉察得到。 做完了这一切,他总算放下心,回了自己的卧室躺下,不多时便安然睡去。 一夜平静,第二天早上,基地的处罚就发布了下来。 深夜袭击实验室,不论有什么理由,这种行为都显然是极端恶劣的。 袁铮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在调查的时候也一口咬定是自己忽然心血来潮,忍不住把博士揍了一顿。 他毕竟是基地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异常固执的态度叫基地的高层头痛不已,只好把双方叫到一起对峙。苏时忧心忡忡等了一上午,才总算在院子里见到了袁铮和副队的身影。 “没什么大事,叫我们去t基地执行个雇佣任务,报酬上交基地,算是将功折罪了。” 迎上青年眼中隐约的关切担忧,袁铮心中一暖,浅笑着温声开口,把刚领回来的巡逻队徽章递给他:“大家都想再吃点儿菜,要辛苦你跟我们一起出去了,可以吗?” 知道袁铮不放心自己独自留在基地里,苏时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徽章:“没有其他处罚了吗?” 黑暗博士都被他揍得快失去人形了,居然只是这样应付了事的处理,实在有些奇怪。 袁铮轻咳一声,不及答话,副队已经抢先笑道:“这还得多亏了那个贺博士。他大概也是怕上层知道他偷偷收集血清的事,不敢说实话,居然还不知道编个好点的理由,偏要一口咬定你就是地狱之子,他要为民除害……” 看来还是揍得不够狠,居然真叫他把自己的身份给爆了出来。 苏时心里微沉,却发现两人的神色居然都有些不以为然,眨眨眼睛:“高层不信?” “他们说了,要相信地狱之子来到了一间充满了珍贵药剂的实验室,居然什么都没拿,只是把实验室里的人徒手揍了一顿,还不如相信是我们队长心情不好,走到窗外忽然想打人呢。” 副队忍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复述着当时的场景。苏时听得张口结舌,哑然半晌,还是虚心默记下来。 看来人们对地狱之子的要求,还是很严苛的…… 任务的时间很紧,队员们迅速做好了战备,当天下午就离开了基地。 一觉醒来就又多出了个任务,众人却都没什么怨言,甚至因为有了穆拾同行,一路上的情绪都还依然十分高涨。 b基地的军事实力很强,经常会派出作战小队来接受其他基地的委托,以换取佣金和珍贵的资源。 这次的雇佣方是t基地,两个基地间的距离不算近,赶了一下午的路,也没能找到可以驻扎下来的补给点。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再继续赶路会很危险,巡逻队只好将装甲车停靠在了一处避风的街角。 经常要在没有补给的野外过夜,装甲车的配备很齐全。副队打开了调温和空气过滤系统,又将口粮逐个分发了下去。 被众人一致认定还要继续长身体,苏时被迫接受了一个额外的肉罐头,才道过谢,转头就又被塞了根火腿肠,怀里还多了包没拆封的方便面。 袁铮不知从哪掏出了个不锈钢小煮锅,把方便面和火腿肠加进去,肉罐头也倒进去半个,加了些水托在掌心,不多时就传来了诱人的香气。 …… 正啃着压缩饼干的众人,纷纷痛心疾首地望向了原本亲切善良同甘共苦的队长。 袁铮丝毫没有滥用异能的觉悟,一丝不苟地把面煮好,放在苏时面前堆着的装备上:“小心一点,还很烫。” 从来不知道火系异能居然还有这种用处,苏时肃然起敬,又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才打算提出一起分着吃,队员们已经迅速而坚定地移开了目光。 “我们没关系,你要多吃点东西。咱们还要再赶几天的路,要是运气不好,可能都要在装甲车里过夜了。” 欣慰于自家队员们的体贴,袁铮抚了抚他的背,耐心地温声嘱咐了一句。 队员们也纷纷附和,狼吞虎咽地嚼着的饼干准备休息,还特意叫他一定要把面全部吃完,连汤都不准剩下。 苏时哑然,无奈地弯了眉眼,也只好捧起了盛面的小锅。吹了吹热气,连着喝了几口汤,胃里立时舒服了不少。 袁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灯光映在漆黑的眼底,无声地添了一层淡淡暖意。 眼前的青年无论做什么都是极为专心致志的架势,连吃面都认真得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清亮的目光被眼睫压得微垂下来,认真把面条送进嘴里,脸颊微鼓起来,戳得人心里也跟着一片柔软。 袁铮忍不住抬起手,替他拭了沾在唇边的一点汤汁。 迎上黑亮的瞳眸里稍显疑惑的目光,袁铮轻咳一声,欲盖弥彰:“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很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末世资源匮乏的缘故,连普通的方便面都叫人觉得异常美味。苏时点了点头,抬起头正要开口,目光却忽然似有所觉地转向窗外。 “怎么了?” 发觉他的异样,袁铮也停住动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为了避免成为丧尸和盗贼的目标,队员们已经将所有的窗户都用毡布封死,只留下几处作为通气和?望口,从这里望出去,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有人过来了。” 细嫩的绿叶无声绕过指尖,苏时放下锅,抬起头望着他:“速度很快,十多个,带着热武器。” 精神力可以探知大部分的环境,但同样的,有着强悍精神力的异能者也可以屏蔽他人的探测。 停车之前,苏时随手在外面扔下了几颗变异含羞草的种子,只要有人经过,他手里的叶片就会同时有所感知而合拢。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至少有十几个人靠近了装甲车。 袁铮目光微凝,起身扶住?望口,向外扫视一圈,神色立刻沉了下来:“伏击准备,都坐稳了,我们立刻离开!” 众人面色骤变,原本轻松的神色也一扫而空,迅速抄起武器,转眼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话音落下,袁铮已经撑身跃进驾驶座,忽然大力踩下油门,用力扭转方向盘,装甲车发出一阵低沉的嘶吼,冲进了深沉的夜色里。 车子掉头时似乎已经撞上了不止一个人,袁铮却丝毫不敢放松,将速度加到极限,车尾却还是传来了紧追不舍的爆炸声。 只有基地才会有这样强悍的军备,看来伏击者并不是游走的盗贼。 苏时心里微沉,抬起目光望向袁铮,无声将手插进口袋里。几乎已经摸上最后的一副镜框,剧烈的震动却忽然叫他眼前一黑,身形猛地趔趄,喉间隐约泛起些甜意。 装甲车被轰下了路基,翻了几个翻才撞在树上,堪堪停了下来。 “下车进树林,各自隐蔽!” 袁铮厉声开口,单手一撑驾驶座,已经从被摔得半废的驾驶室里一跃而出,灿金色的火焰毫不留情地灼烧起来。 队员们都有着足够强的身体素质,立即跳下车隐蔽进了树林,苏时也被爆破手一把抄起,迅速从车里钻了出来。 激烈的异能碰撞从不远处传来,袁铮显然已经和对方的领袖对上,剩余的攻击却也丝毫不慢,转眼就叫队员们陷入了焦灼的鏖战。 装甲车里的军备和物资已经迅速被洗劫一空,众人却已经无暇多管,子弹划破原本寂静的夜色,枪声就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 对方的领袖是一名雷系和金系的异能者,力量还要在目前的主角之上。袁铮要分神照应己方队员,不多时身上已经犁开几处惨烈的伤口。 刺眼的雷光穿透火焰,狠狠击中了袁铮的胸口。 身体被强悍的电流击得近乎麻木,剧痛后知后觉地蔓延开来,袁铮的身形晃了晃,终于无力地半跪下去。 形势已经刻不容缓,地狱之子要是再不出来搅局,整个主角团只怕都要有生命危险了。 暂时没有人顾得上自己,苏时闪身到僻静处,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一副镜框,神色却忽然微滞。 镜框歪歪斜斜地晃悠着,一条镜腿已经被撞断了。 41、温柔的极恶者 “队长!” 看着那个无力倒下去的身影,队员们眼中纷纷显出激烈的血色。突击手几乎已经要冲上去,却被副队死死按在了原地。 袁铮的能力天生能够克制丧尸,在末世中是极为珍贵的异能,可面对同类的攻击,却依然没办法克制以无往不破著称的金系和雷系。 末世中当然会有基地之间的战争,但处在危机四伏的末世,人类间毕竟还有约定俗成的默契,罕少有像这样不死不休的时候。 遇到了这样不讲规矩的伏击,又被毫无缘由地压着打了半宿,队员们都积攒了无尽怒气。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那个半跪在地上的身影却已经重新艰难地站了起来。 “谁都不许过来。” 袁铮的声音有些低哑,语气却依然沉稳,背对着众人缓缓站直身体,耀眼的火光忽然从身后蔓延开来。 他随手抹了把唇角的血迹,望向面前神色复杂的雷系异能者,目光平静坦然,抬起的掌心灼起一簇灿金色的火焰。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伏击在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这条线,你不能过去。” 灼灼火光落在众人眼中,几乎已经将干涩的眼眶烫得生出涩意,愈发拼命地和剩余的伏击者交战在一处。 医生穿梭在炮火中,忙碌着处理己方伤员。忽然发现有人在翻自己的医药箱,扯着人转回身,却迎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小拾,你怎么了,哪儿受伤了?!” 夜色里看不清身上的血迹,医生的目光立时一紧,扶住他上下检查:“受伤了就要说,千万不要扛着,知道吗?” “我没事……” 好不容易从医药箱里翻出卷胶布,苏时赶时间,低声回了一句,就反身重新钻进了黑暗里。 他的语气听着就不大对劲,医生越发担心,才要追上去,身后却又传来队友的喊声。 狙击手被副队扶着,肩上洇开一大片血色,昏昏沉沉地半跪在地上,几乎是在副队的勉力拉扯下才被艰难拖了回来。 苏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医生咬了咬牙,还是快步过去,扶住重伤的队友,掌心泛起莹白色的光芒。 毕竟是仓促应战,对方无论装备还是实力都占尽优势,形势越来越不容乐观,众人身上都已经带了不少伤口。 袁铮胸口激烈起伏,却依然不肯退后。雷系异能者望着他,眼中显出些惋惜,沉默着抬起右手。 耀眼的雷团在掌心凝聚,居然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庞大,慑人的威压也缓缓蔓延开。 “s级……” 袁铮目光微缩,讶异一闪即逝,眼里反而显出淡淡的释然笑意,重新艰难站直身体。 “我还从没想过,居然会死在一个s级异能者的手里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请得动你来伏击我们?” “你不需要知道。” 电光凝聚到极限,在掌心不断响起激烈的电弧碰撞声。雷系异能者低声开口,朝对方遥遥一指,那一团雷光就朝着袁铮劲射过去。 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袁铮轻叹口气,反而坦然下来,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了结。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袭来。 原本近乎凝滞的空气忽然寂静下来,依然还有细微的电弧噼里啪啦跳动,那一团仿佛足以毁灭天地的雷团却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在他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忽然长出了一颗几乎足有一人高的变异猪笼草,宽大的叶片拍了拍茎杆,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嗜血植物?!” 雷系异能者目光骤缩,身形猛地后退出十余米,眼中却依然满是错愕警惕。向四处张望两圈,似有所觉地猛然抬头。 正在交战的双方也被过于诡异的变故所慑,不觉缓下来,终于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中骤然显出强烈的惊恐畏惧。 墨色双翼无声收拢,高挑消瘦的身影缓步走过来,目光清冷无波,淡漠地扫视过对峙的两人。 火光依然灼灼,映出他稍显苍白的面庞。 那是张很普通的脸,如果放在人群中,大概转身就会被轻易遗忘。 他的衣服很破旧,几乎只是草草披在身上,连眼镜都只是用胶布勉强缠起来。可只要迎上那双仿佛不带一丝情绪的冷淡瞳眸,任何人都不会生出半点讥讽嘲笑的心思。 “还有吗?它还没吃饱。” 青年在变异猪笼草旁站定,转向雷系异能者,声音有些嘶哑,语气平板得不带丝毫起伏。 迎上那双眼睛,雷系异能者狠狠打了个寒颤,向后退了两步,不由自主低声开口:“地狱之子……” “嗯?” 听到他的声音,青年侧头望向他,庞大的嗜血藤应声破土而出,在他身侧腾起黑色的狰狞暗影:“有事吗?” 雷系异能者目光骤然缩紧,立时退开数步,周身异能迅速敛入体内,甚至连精神力都已经不惜代价地拼命压缩。 即使是s级的异能者,也不敢在嗜血森林里和这两样东西打交道。它们天生就能吞噬各类异能,并且对强大异能者的血肉尤其感兴趣,在这些恐怖的变异植物面前,人类几乎毫无抵抗的余地。 所有人都说,这是地狱才会有的生物,是被那个地狱之子所带回人世的可怖存在。 “你看起来很好吃。”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话音才落,嗜血藤已经仿佛巨蟒一般朝他迅速游过去,在他周身上下盘桓,寻找着空气中属于异能的细微波动。 “你要什么?我带来的所有武器,物资所有东西我都给你,你放过我!” 雷系异能者想要向后退开,却又生怕稍有异动就引起嗜血藤的攻击,额间已经布满了涔涔冷汗。 “你要衣服吗?我叫他们给你送新衣服过来,还有还有眼镜,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放过我……” 不知道为什么,青年始终漠然的表情似乎隐隐显出些裂痕。雷系异能者的胸口骤然蔓开剧痛,脸色瞬间苍白下来,僵硬地低下头,嗜血藤的尖端已经刺进了他的胸口。 “没人去嗜血森林,它们饿了,要吃东西。” 青年抬手扶了扶眼镜,微垂下目光,神色已经重新冷淡下来,仿佛之前那一瞬不过是他过度紧张所生出的错觉。 嗜血藤没有立即开始吸血,庞大的藤身蓄势待发,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命令。 “我给你带活人去嗜血森林,你要多少人都行!” 雷系异能者立刻开口,嗓音已经近乎干哑:“你不要杀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想知道……” 嗜血藤稍稍向后退开,像是在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雷系异能者如逢大赦,只觉身上几乎都软了大半,忙不迭开口:“之前在中心基地那个黑暗博士,就是用你们来做人体实验,在你们身上实验各种药剂的那个,他还活着!你不是要复仇吗?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你放过我……” 听到他的话,袁铮始终存着的怀疑终于彻底印证,目光蓦地沉了下来。 怪不得那个贺博士会暗中收集血清,还会把穆拾的血清编上序号如果这一切都用人体实验来解释,就完全能说得通了。 中心基地覆灭之后,所有人都听说过那个黑暗博士的恶名,都知道他曾经做过多丧心病狂的事。如果这两个人确实是同一个,迟早有一天,这个疯狂的野心家一定会毁了整个基地,甚至叫所有人类都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就在b基地,是不是?” 血清的事既然能解释,这次的伏击就不难猜到幕后主使和缘由。袁铮的目光微寒,语气倏地凌厉下来。 两人比起来,显然是实力更高的雷系异能者更受嗜血藤的青睐,袁铮反而得到了难得的修整时机。虽然不敢外放异能,却已经暗中吸收了几颗晶核,将内伤恢复了大半,现在未必就不再有一战之力。 原本还打算把这件事作为谈判的资本,却没想到对方也猜到了这个秘密,居然还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 雷系异能者猛然转向他,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眼中却已经显出些气急败坏,只能横下心矢口否认:“胡说!你怎么可能知道”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闷哼一声,嗜血藤已经狠狠向他的身体里送进去,鲜血被汩汩吸入藤身。 “你知道他在哪,你和他是一起的。” 即使提到了自己的仇人,青年的语气也依旧刻板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雷系异能者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定定望着他,眼中忽然显出些悔意。 怪不得黑暗博士会这样忌惮那个地狱之子,对方既然能独自在末世的荒野里生存下来,就不会只是有着强悍可怖的能力。 懊恼着自己的自作聪明,他几乎已经做好了就此丧命的准备,却发现嗜血藤的食速渐渐减缓,最后居然停了下来。 忽然生出了渺茫的希望,雷系异能者惨白着脸色抬起头,期望着自己已经满足了嗜血藤的食欲,却眼睁睁望着对面的青年抬起头望过来,忽然抬手一握。 他脑中骤然蔓开激烈的剧痛。 还不及反应,他的晶核已经瞬间崩碎。庞大的力量失去禁制,从体内喷涌而出,又转眼被变异猪笼草所尽数吞噬。 “魔,魔鬼……” 晶核粉碎,异能也就会随之彻底消失,身体也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虽然还能活下去,却已经连普通人都不如。 雷系异能者既惊且悔,胸口激烈起伏,忽然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地面。 只是一时被那个黑暗博士开出的条件打动,接受了委托来伏击这支巡逻小队,却没想到会惹上这样可怕的对手。 他心中懊悔不已,却已经再没有说出来的机会。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僵硬地倒在地上,挣了两下就不再动弹。 对于极强者来说,晶核即使崩毁,精神力也不会那么快地散去,只要及时运用精神力进行修补治疗,依然可以继续活下去。 可他的意志却已经被恐惧和绝望所尽数吞噬,甚至连自救都已经放弃,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青年瞥了他一眼,目光略过袁铮,回身望向林中众人。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s级的异能者居然就已经彻底丧命,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刚才还在激烈战斗的双方都被吓得噤若寒蝉,眼前原本普通的身影几乎成了死神的化身,连漆黑无波的双目,都仿佛已经闪起了残忍的血芒。 剩余的伏击者也再没胆量留下去,见他暂时没有继续赶尽杀绝的意思,战战兢兢地扔下东西掉头就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巡逻队的众人却不甘心,依然不肯离开自己的队长。即使已经怕得要命,却仍然咬紧牙关,同那个仿佛来自地狱的身影对峙着。 青年扶了扶眼镜,目光转向袁铮。 虽然那双眼睛里仿佛只有冷淡的寒意,袁铮却莫名不觉得畏惧,只是迎上对方的目光,语气甚至很平静温和:“你想要什么?也要我的血吗?” 似乎并不习惯与人对视,青年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扫而过,重新垂下去:“你不够强。” 袁铮怔忡半晌,终于哑然轻笑,深吸口气抬起头:“不论你的本意是什么,都是你救了我和我的队员。如果我有能到s级那天,你随时可以来取我的血,好吗?” 青年似乎有些意外,没有回应,只是抬起目光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身,走向被胡乱丢下的物资。 虽然追捕了半年多的地狱之子,可见到真人却还是头一次,不论缘由是什么,也毕竟阴差阳错被出来遛嗜血藤的地狱之子救了一命。 队员们心里都有些别扭,谁也不好开口,只是讷讷看着正牌的地狱之子在散落一地的物资前站了半晌,终于俯身捡起一箱方便面,又把掉在边上的不锈钢小锅捡了起来。 黑翼无声展开,身形没入了深沉的夜色里。 …… 见到他离开,如影随形的压迫才骤然消散。队员们匆忙跑上去,争先恐后地扶住了袁铮的身体:“队长!” “我没事。” 袁铮简洁地总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神色忽然微变:“穆拾呢?” “他那时候还在的,我说外面危险,叫他好好躲起来” 爆破手匆忙回身,脸色也不由变了变:“你们没人见他吗?!” “我见到过,他在翻我的医药箱,可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说没事……” 想起当时的情形,医生低声开口,心中不安越发浓厚:“我听他语气不对,还想再问他,可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听他这样一说,众人心中也生出浓浓不安,原本脱险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立刻折回丛林里,寻找起了那个青年的身影。 夜色依然深沉,众人焦急地四处寻找着,却始终都一无所获。 “会不会是被地狱之子抓走了?小拾的能力和地狱之子正好相克,说不定就会被盯上……” 副队忧心忡忡开口,却被袁铮低声打断:“不会,地狱之子其实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单纯,我相信他不会滥杀无辜。” 刚眼睁睁看着地狱之子把一个s级的雷系异能者活活榨干,转头居然就听见了自家队长的笃定语气。 众人还对地狱之子身旁狰狞可怖的黑影心有余悸,听到袁铮的话,望着他的目光里都显出些难以置信。 “你们先休息,我再去找找。” 袁铮没有多解释,看着身上已经多多少少带着伤的队员们,轻声嘱咐了一句,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 “队长,我们分几个人陪你去!” 夜间的森林危机四伏,担心他出什么意外,副队快步走过去,才要再劝,目光却忽然一亮:“是小拾,小拾回来了!” 队员们目光骤亮,连忙望过去,果然见到青年的身影从黑暗里冒出,正朝众人的方向跑过来。 心里悬着的大石倏然落地,众人总算彻底松了口气,脸上纷纷显出轻松的笑意。 袁铮也终于安心,快步过去,扶住了那个叫人提心吊胆的青年,上下打量着他:“去哪儿了,有没有受伤?” 原本还在担心眼镜的效果,见到众人的反应,苏时最后一点忧虑也总算消散,任他拉着自己,轻轻摇头:“我没事,之前躲在车后面了。” “这就对了,机灵点儿才能在末世里活下去,可别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见到他回来,爆破手才总算松了口气,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你可错过了大场面。刚才真的地狱之子来过了,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的,气势可真吓人,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差点就以为他要杀掉我们所有人了……” “想想咱们居然还追捕了他那么久,真是自不量力。” 狙击手受了不轻的伤,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叹口气:“幸好咱们没跟他结上仇,不然今天也准逃不掉。” “不过” 副队任劳任怨地收拾着散落的物资和装备,忽然出声,心情复杂地摸了摸下颌:“居然还拿走了一箱方便面,地狱之子真的是很穷啊……” “好了,再留一箱火腿肠,挑些没穿过的衣服放在这儿,装备和食物尽可能多带,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夜里的丛林有着无数的危险,袁铮眼中显出些温和的无奈,开口分配了任务,众人就立即忙碌起来。 车已经不能再开了,队员们草草收拾了战场,就重新上了大路,快速往前行进,希望能尽快找到一个新的修整点。 苏时跟在队伍后面,脚步不觉渐渐发沉。 人类吸收高级晶核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必须在足够安静的环境下,哪怕是稍有打扰,都可能反而伤及自身。 变异植物是籍由他的力量催生,会将吞噬的力量自动折返回他体内,相对要比直接吸收晶核安全得多。可过强的雷系和金系异能却依然在他的身体里肆虐,叫他的胸口不住翻涌着血气,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现在显然不是能够停下的时候,巡逻队的队员们身上都有伤,急需找到一个地方落脚休整,不然根本无法继续保证队伍的安全。 经验点已经成了负数,连止痛剂都已经买不起。苏时蹙紧了眉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精神力结结实实地包裹住暴虐的雷系异能,向晶核内不顾一切地压缩进去。 “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见到苏时速度渐渐慢下来,袁铮有些担心,特意放慢了速度,轻轻扶上他的肩膀。 手才落上去,那个青年忽然死死扯住了他的衣角,无声地撞进他怀里,身体因为激烈的痛楚已经绷到战栗。 袁铮心里骤然沉下来,摒着呼吸翻过怀里的身体,小心揽住他。 清澈的瞳孔深处是极力隐忍的激烈痛楚,紧抿着的双唇已经发白。怀里的人无声仰起头望着他,眼底头一次显出隐约的求助示弱。 袁铮陡然回神,几乎是瞬间揽住他颓然软下去的身体,半跪下去叫他倚在自己胸口,声音急得几乎喑哑。 “停止行进,医生快过来!” 42、温柔的极恶者 队伍立刻停下,医生循声赶回来,见到眼前的情形,不及多问就连忙半跪下去,抬手握住了苏时的手腕。 袁铮半跪在地上,叫苏时靠在自己臂间,目光紧紧追着医生的动作。 怀里的人呼吸已经很急促,消瘦的身体难以遏制地颤栗着,瞳孔中的光芒几乎已经涣散,却依然本能地试图寻找着他的目光。 心口灼得发烫,袁铮跪下去搂住他,用力握住他的手:“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我就在这里……” 苏时的身体实在绷得太紧,医生试了几次才勉强拉过那条手臂,尝试着向他的体内探入一丝异能,却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猛地将手撤开。 “怎么回事?” 袁铮目光微沉,心头蔓开浓浓不安,望向面色惊愕的医生。 怀里的身体已经彻底耗尽了力气,渐渐颓软下来,却依然一阵接一阵微弱地颤栗着。那双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合上,眉心依然虚弱地蹙起。 “他没有受伤,他的身体里,有一股很奇怪的力量。” 医生神色复杂,紧张地猜测着可能的情况,沉吟着低声开口:“这种力量好像在试图控制他,他一直在尽力反抗,但这样会叫他非常痛苦……” 他的异能只是稍一靠近,就传来仿佛触电般的激烈灼痛,这样一路走来,这个青年究竟承担着什么样的痛苦,根本就无法想象。 “那个时候他翻我的医药箱,一定是想找止痛剂我当时要是再多问一句就好了。” 想起那时的情形,医生眼中显出些懊恼,利落地抽出一针麻醉剂替他注射进去。等了一阵,青年的症状却仿佛依然丝毫没有缓解。 “是剂量不够吗?” 手臂不觉收紧,袁铮迎上医生纠结的目光,微沉了声音开口。 医生点点头,眼中显出些焦灼无奈:“异能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普通的麻醉剂几乎没有什么效果或许将这股力量释放出来会好一些,可他似乎一直在忍耐着,可能是因为怕会伤害到我们……” 队员们都已经担忧地围拢过来,副队半蹲在边上,神色一瞬复杂,望着他低声开口:“队长,会不会是贺博士?” 巡逻队选择过夜的地方并不容易被发现,装甲车也有隐蔽装置,如果伏击的人不是一直在追踪他们,就一定是在某些地方不慎泄露了行程。 知道了贺博士的真实身份,再和那些耸人听闻的陈年旧事联系起来,实在不得不叫人怀疑,贺博士是不是已经在穆拾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你们继续往前走,我随后会追上去,他需要休息,不能再赶路了。” 袁铮目光微沉,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 可以控制他人的异能确实有几种,却无一不对人体伤害极大。如果贺博士真的把这种手段用在了穆拾身上,或许不用地狱之子出手,他就会直接忍不住解决掉那个毫无底线的野心家。 副队欲言又止,迎上袁铮不容置疑的目光,还是点点头,沉默着站起身。 队员们都担忧穆拾的情况,谁也不想就这么离开。可袁铮的态度似乎很坚决,众人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上副队的脚步,却还是不放心地频频回头。 医生已经帮不上什么忙,袁铮也没有叫他留下,等到队员们都已经彻底走远,才小心地抱起了怀里似乎已经无声无息的人。 异能涌动,温柔的光芒在他身侧亮起。 青年仰躺在他臂间,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可偶尔蹙起的眉峰和身体的细微颤栗,却依然彰显着他体内显然丝毫没有得到缓解的困局。 明明这么疼,也不知道究竟一个人忍了多久。 袁铮的目光暗下来,放轻动作执住他的手腕,稍一犹豫,还是小心地运转起了自己的异能。 生怕惊扰到对方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他的进度放得极缓,谨慎地将异能探进苏时体内,神色却忽然微变。 他确实感应到了医生所说的那一股力量。 就在刚才的对峙里,这股再熟悉不过的暴虐力量曾经在他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深刻伤口。 锋锐的金系毫不留情地割开皮肉,泛着寒光的电弧在伤口间跳跃交织,叫疼痛迅速深化,身体也转眼变得僵硬麻木力不从心。 他不会认错这种感觉。 原本的猜测被推翻,他心底忽然腾起了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 那样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异能实在太过恐怖,几乎全然无视了力量规则,叫人们甚至没有勇气去正面相抗,更罕少会意识到,操纵嗜血藤和猪笼草归根结底也是植物操控的一项分支。 地狱之子出现的时候,穆拾恰好不在,等穆拾回来,体内却出现了那个雷系异能者独属的暴戾能量。 副队曾经提出的猜测,忽然就变得仿佛无限接近了事情原本的真相。 望着青年的目光一瞬加深,却又被苍白眉宇间微弱的轻颤所惊醒。袁铮稍稍屏息,所有思绪倏然敛入眼底。 如果那个堪称疯狂的推断确实隐约触及到了真正的事实,对方或许也和自己所推断的一样,其实同样渴望着抛开那些禁锢着整个生命的黑暗过往。 他也想去尝试最普通的生活,去和其他人好好地相处,可以吃到正常的食物,想要休息的时候,会有人帮忙守住背后。 无论是与不是,自己都不该破坏这一切。 极轻地舒了口气,袁铮稍稍调整姿势,想要抱着他起身,动作却忽然微滞。 穆拾一直都没有放开他的手。 暖流无声淌过胸口,眼底几乎已经漫开隐隐湿烫。袁铮没有将手放开,将他小心地揽入臂弯,把人稳稳当当抱了起来。 苏时再醒来时,身上的痛楚已经消退,暴烈的雷系异能不知何时已经被彻底驯服下来,他的晶核周围也笼罩了一层跳跃着的银白色电弧。 身后的触感温暖舒适,叫他一瞬生出些恍惚,睁开眼睛眨了眨,就迎上了袁铮关切担忧的目光。 一只手探在他的额间,半晌才轻舒口气,替他把微湿的额发轻轻拨开:“怎么样,好些了吗?” 记忆渐渐恢复,自己在疼到昏沉的时候循着本能扯住了对方的衣物,只依稀记得医生似乎被自己给狠狠电了一下,后面的记忆就都已经变得破碎支离。 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袁铮的目光柔和下来,依然稳稳拥着他,耐心地放缓语气:“之前被贺博士带走的时候,你被他在身体里埋下了一股力量,自己感觉到了吗?” 苏时微怔,还不及开口,副队已经推门进来。 他手里端了两碗热汤,见到苏时已经清醒,长舒口气,眼里终于显出些放心的神色:“还好,总算是挺过来了。” 自己的锅越来越缥缈,却眼见着凭空又有锅落在了那个黑暗博士的头上。 苏时几乎生出些莫名羡慕,下意识回过身,迎上主角的目光,试图开口解释。 袁铮的手落在他背后,耐心地轻抚了两下,像是纵容,又隐约透出些安抚。 “那股力量险些占据你的身体,如果不是你意志力够强,或许就会被他控制了。” 背后传来的力道温醇柔和,淡淡的温度透过掌心,妥帖地安抚着依然疲惫不堪的身体。 苏时舒服得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妥协地安静下来,飞速地斟酌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也实在够能忍,医生说你早就疼得厉害了,还翻过他的医药箱要找止痛剂,怎么就不肯和我们说呢?” 副队半蹲在他面前,把那碗汤递给他,好心地开口解释:“那时候你疼昏了过去,我们才知道你原来都忍了一路。医生说在你体内有一股陌生的力量想要控制你,队长探查过,才发现果然是那个贺博士捣的鬼,想办法帮你把力量引了出来,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居然还是个挺不错的借口,比自己原本打算一口咬定的“不小心吃下去了颗雷系晶石”听起来靠谱多了。 苏时讶异地眨眨眼睛,索性顺势默认了两人的说法,抬手接过那碗汤,轻声道了句谢,低下头小口抿着。 热汤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总算熨帖了空虚的胃脘。 也不知道他究竟昏睡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明亮的光线都已从木屋的缝隙外透了进来。 主角似乎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伸出的手臂感觉到外界寒冷的空气,身后的温热怀抱就越发叫人生出不舍。 这样的温度和气息都实在太过熟悉,苏时越发拿不准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低下头慢慢喝着汤,分出些心思继续听着副队往下唠叨。 他们现在依然停留在那片树林里,袁铮原本只是想带着他就近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却意外发现了护林人遗留下的小屋,就将队员们也都召了回来。 虽然为首的雷系异能者是缘于贺博士的委托,可那些军火却至少来源于一个基地的供应。除了总部之外,唯一知道巡逻队行踪的,就只剩下了委托方的t基地。 任务忽然就变了味道,说不定连整个委托都是个阴谋。队员们反而没了完成任务的兴致,袁铮也不打算就这样贸然去自投罗网,索性切断了一切通讯,暂时带着巡逻队在这里停留了下来。 这些理由其实都说得通。可只要看到这间狭小低矮的小木屋,再迎上听见他醒了的消息,争先恐后挤进来的队员们欣喜的关切目光,其实就不难猜到。 巡逻队停在这里,只是为了等他醒过来。 苏时的眼眶隐隐发酸,垂下目光挑了挑唇角,忽然伸出右手平平摊开,眉眼弯起轻缓温和的弧度。 狭窄阴暗的木屋里,忽然隐约流动过沁人的清风。 青翠的叶片在他掌心缓缓舒展,有花苞从枝叶间冒出来,无声无息地绽开烂漫的洁白花瓣,细小精致,衬着灿金色的花心,好看得叫人眼眶止不住发烫。 末世已经过十余年,早已经习惯了阴沉的天空,习惯了被污染的水源和土地,植物变异成凶险的威胁,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原本的花朵究竟是什么模样。 茂盛的雏菊活泼地绽开在青年手中,无声烙在众人眼底,叫心底早已封存沉寂的渴望也渐渐松动,视野不觉被水汽模糊。 苏时没有开口,只是把那一束雏菊塞进副队的手里,清亮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 袁铮的眼底浸过温暖的水色,拥着他的手臂不觉收紧,脸颊轻靠在青年柔软的短发上,唇角轻柔挑起,忽然无比庆幸起了自己的决定。 苏时又歇了一阵,终于有力气起身,就执意叫袁铮领自己出了屋子。 主角能发现这座小木屋当然不是偶然,他的【财源滚滚】已经再一次高亮起来,地图上代表军火库的红点晃眼地闪个不停,催促着他尽快赶过去将其占为己有。 地狱之子动手多半靠异能,无限城又有嗜血森林保护,要军火其实没什么用。倒是巡逻队正需要这些东西,况且装甲车才坏到路上,他也当然不打算就这么徒步走到t基地去。 “怎么了,是发现什么了吗?” 见他往树林里越走越深,袁铮心中也隐约生出些预感,快步跟上他,替他把横栏的树枝挪开。 苏时点点头,领着他一路往里走。绕过一片茂密交错的树林,一座钢筋水泥浇筑的现代建筑就豁然出现在眼前。 袁铮的目光微凝,眼中忽然闪过异样亮芒。 他抱着苏时进入这片树林的时候还是深夜,也无心再多探索周围的情形,只是在屋里一直守着昏迷的青年,居然没有发现在这片林子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大的一座军火库。 看着眼前用途明确的建筑,反常出现在林中的小木屋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那里只怕并不是什么护林人的住所,而是哨兵驻守军火的?望站。 转眼间串连起了整个逻辑,袁铮哑然轻笑,迎上那双清澈的黑眸,忍不住抬手按上他的肩膀。 “也不需要什么都给我们,自己也要留一些,知道吗?” 就算是通过小木屋发现了意外,也总要在四周搜索,不可能这么精准地一路直奔军火库。对方在路上甚至都不需辨别方向,显然是一开始就打算带他来这里的。 准备好的借口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苏时眨眨眼睛,顽强地把台词讲完:“我曾经在这里迷过路,意外找到了这个地方。但当时这里还有人驻守,就把我赶走了。” “好好,我知道了。” 袁铮应下来,越发忍不住眼底笑意,原本坚毅的眉宇都不觉软化成一片温和纵容。附和着点点头,扶着他的肩微微俯身,语气几乎已经带了些耐心的诱导。 “你真的一点都不需要吗?军火在末世很宝贵,无论自己留下还是转手出售,都很有用处,能换好多箱方便面了……” “你不煮给我吃吗?” 面前的青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黑亮的眸子定定望着他。 心口措手不及地漫开一片温软,袁铮立时妥协,眼里浸过浓浓笑意,轻咳一声郑重点头:“煮。等咱们补充了物资,想吃什么我都给你煮。只是你的锅已经丢了” 话音骤停,望着忽然惊恐抬头的青年,袁铮错愕片刻,断然改口:“没关系,我再回超市给你拿一个。” …… 直到闻讯而来的巡逻队在军火库里满载而归,开着新的装甲车全副武装重新上路,反应过度的苏时都还在沉痛地反思着整个任务给自己的心理造成的无形伤害。 这次任务处处都透着蹊跷,袁铮不打算再叫人耍得团团转,索性切断了与总部和t基地的一应通讯,带着队员们隐蔽地赶往了目标地点。 路上断断续续走了几天,快接近t基地的时候,外面忽然传开了b基地巡逻队执行外派任务时遭遇地狱之子,被残忍屠杀全军覆没的消息。 地狱之子虽然恶名在外,传闻却大都是些杀害流亡者抢夺物资的罪行,这一次却是直接同基地的正规军对上,甚至还直接将一支有着a级异能者领队的巡逻队轻松地屠戮一空。 作为当事方的b基地反常地没有做出任何声明,几乎就等同于默认了消息的内容。传闻越来越离谱,转眼间就引起了各大基地的普遍恐慌。 “简直胡说八道!队长,这根本就是造谣,是看不起地狱之子还是看不起咱们?” 突击手气得要命,一拳砸在身旁的装备箱上:“总得做点儿什么吧?再叫他们这样传下去,也实在太丢人了!” “当然要做点什么。” 袁铮沉声开口,心情也丝毫没了之前的轻松:“恢复与总部通讯,先如实说明情况,看看总部那边怎么说。” “已经说明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总部始终没有回应,简直像是也屏蔽了我们一样。” 副队蹙紧了眉摇摇头,再次发送了一遍联络申请,却依然像是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异常的静默叫众人心里都有些发沉,副队还要再尝试着发送消息,却忽然被苏时轻轻按住。 “不能再发了。” 苏时望着他开口,细嫩的藤条从指间缩回袖口,抬手指向红外雷达的显示屏。 两次的通讯连接已经暴露了巡逻队的具体位置,几处代表热武器的红点都在朝这个方向赶过来。 副队面色一变,连忙开启了屏蔽系统,扭转方向盘拐进一条偏僻些的小路上,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 “穆拾” 袁铮目光微沉,才叫了一声就又停下话头,欲言又止地望向那双依然黑沉平静的瞳眸。 根据卫星云图,已经有大批兵力向嗜血森林附近集结,引起各方势力普遍恐慌的结果,只可能是合力围剿无限城。 嗜血森林再强,也未必就能抵抗热武器不惜代价地狂轰滥炸。基地们虽然未必会拿出核弹之类的毁灭性武器,可一旦嗜血森林被攻破,无限城转眼就会被夷为一片废墟。 “放弃雇佣任务,我们也去嗜血森林。” 袁铮的目光彻底沉下来,斩钉截铁开口,叫副队忍不住错愕抬头:“队长,那咱们的任务” “副队,咱们都快被算进烈士名单里了,你还惦记着任务啊?” 爆破手忍不住开口打断他,斗志昂扬地用力按着指节:“早就该这么办了!造谣也就算了,凭什么就是咱们被全歼?咱们非得冒出来吓他们一大跳不可!” “地狱之子放过了我们,如果最后反而因为我们而被剿杀,不论他做过多少坏事,都是我们对不起他。” 一旁的狙击手也点头附和。队员们不多时就已经达成共识,副队也只好无奈地轻叹口气,认命地调转车头,往嗜血森林的方向赶过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袁铮的目光落在车厢角落里始终不语的青年身上,正要开口,苏时却已经抬起头:“停一下。” 车正经过一处才被丧尸潮摧毁不久的中型基地,道路两侧都是半毁的宿舍民房。这种地方最容易忽然冒出大批丧尸来,副队稍一犹豫,还是停了车,耐心地回过头:“小拾,怎么了,是发现什么了吗?” 穆拾点点头,目光落在袁铮身上。 清澈的瞳仁里隐约显出些恳求,袁铮心里不觉软下来,抬手拢过他的肩,朝副队开口:“开下门,我们下去一趟。” “不行不行,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能叫你们单独下去?正好也开了这么久的车,都下去活动活动。小木头想干什么就去干,我们给你放哨。” 突击手咧嘴一笑,不由分说地抄起武器,撑身站了起来。 穆拾向来不会给众人添乱,忽然要下车,一定是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 队员们不愿叫他失望,又实在不放心,索性一起下了车,浩浩荡荡地护送着他钻进了一条小巷。 沿着地图的指引,苏时走到一处看似普通的仓库外,袖中的青色藤条重新探出来,伸出一片嫩叶啪地贴在指纹检验上,智脑趁机飞快地解了锁,将落灰的电子锁顺利打开。 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队员们朝里望了一眼,忽然忍不住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里似乎是座私人仓库,里面的内容却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各种便于储存的食物一直堆到了房顶,另一侧堆放着大量在末世极度稀缺的药品,主人大概是想通过囤积这些东西来换取生存的机会,却还来不及取用,就已经倒在了爆发的丧尸潮下。 队员们眼中几乎已经显出异彩,忍不住快步走进去,翻找着仓库里的存货,不时发出惊喜的呼声。 袁铮没有跟进去,目光落在依然站在门口的苏时身上。 青年也恰好望向他,精致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却隐约显出稍显紧张的期待,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反应。 稍薄的唇角微抿起些许弧度,金色的晚霞落在柔软微翘的发尾上,叫他整个人似乎都显得既纯净又温和。 丝毫看不出黑暗所留下的半点痕迹。 “太好了,简直帮大忙了。” 袁铮哑然轻笑,再忍住胸口翻涌的情绪,抬手轻拢住他,掌心安抚地划过稍显单薄的脊背。 “没关系,不用什么都给我们。你自己要多留一些,给自己做好退路……” 怀里的身体动了动,仰起头望着他,黑亮的瞳仁隐约显出些不安。 “别怕,一切都不会变化,所有的事跟以前都会一模一样。” 迎上他的目光,袁铮的语气柔和温笃,用力抱了抱怀里的身体,耐心地拉住他的手:“先看看里面有什么能用得上,离嗜血森林还有几天的路,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眼中显出浓浓错愕焦急,身体却忽然软下去,艰难地睁了睁眼睛,瞳底的光芒就迅速归于黯淡。 “对不起……” 苏时稳稳扶住了被自己弄晕的主角,利落地将人塞进那座住上几天也不会有问题的仓库里。 队员们被门口奇怪的动静吸引得看过去,却只来得及看见失去了意识的队长被推了进来。 苏时依然站在门口。背对着夕阳看不清神色,只剩下一个单薄的剪影,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 还不及反应,厚重的大门已经轰然关闭。 43、温柔的极恶者 赶回无限城的路上,苏时还特意去了一趟超市。 总算换掉了用胶布歪歪扭扭粘着的镜框,地狱之子的形象瞬间好了不少。苏时收拢起伪装羽翼的变异兰花落下去的时候,甚至还欣慰地听见了人群中因为惊恐而传来的抽气声。 嗜血森林已经被炮火强行轰开了一处缺口,天色彻底暗下来,残枝断杆在黑暗中显得越发狰狞,叫人心里无端生出浓浓寒意。 在看到那个传说中随手就能灭掉一个小队的地狱之子时,这份寒意无疑已经到达了顶峰。 “你总算出来了地狱之子,叫你嚣张了这么久,今天也到了该算总账的时候了。” 联军首领是b基地的将军孙铄,有着风系和金系的异能,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晋升到s级,是目前所知全球最强的异能者。 嗜血森林就在b基地的临侧,始终都是孙铄的心头大患,b基地也因此追捕了地狱之子很久,却始终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难得利用这次的事件全面引发了各个基地的恐慌,当然不会放过眼下难得的机会。 苏时没有应声,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转向他。只是抚过半截被轰断的树干,再抬起手,那棵树就在人们眼前迅速拔高抽条,等到他身形彻底过去,居然已经长得比之前更高大繁茂。 其余被炮火轰断的植株也转眼再生,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好不容易被撕开个缺口的嗜血森林已经彻底恢复了之前的规模,甚至还反而向外蔓延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果然,这片森林是以你的力量为养料的……” 孙铄目光微闪,脸上却反而显出些得意的神色,忽然用力一挥手:“全力攻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力量,能叫它们长到什么程度!” 嗜血森林只对异能有反应,如果只是使用热武器的话,是不会受到那些植物的反击的。 已经有过一次成功的经验,联军的胆量也大了不少,枪炮应声响起,漫天的炮火一时尽数倾泻在了那片可怖的森林之上。 庞大的藤蔓在苏时面前骤然破土而出,替他挡开倾泻下来的炮火,苏时抬起目光,淡灰色的烟雾从袖口悄然扩散开,离得近的人忽然生出极强烈的困倦,狠狠打了两个哈欠,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软倒了下去。 “快退后!” 几个实力强些的异能者都发现了问题,连忙急声开口。孙铄目光微凛,双臂用力一振,一阵狂风骤然卷散了飘渺的烟雾,身形已经向后疾退,风刃狠狠截断了直刺过来的嗜血藤。 “用不着使这些小伎俩,这里不是嗜血森林的核心,就算我使用异能,你也没有办法真正伤到我。” 孙铄眼底闪过慑人寒意,风刃毫不留情地朝苏时卷了过去,余光瞟见又生出些胆怯的联军,语气严厉地沉下来:“我来克制他的异能,继续攻击,不然谁都别想活着回去!” 炮火转眼就变得愈加激烈,森林不断被摧毁,又转眼迅速重生。 坚韧的藤条破土迸射而出,交织成天然的牢笼,将最近的一批人紧紧锁在其中。只要稍一挣扎,藤条就会立即收得更紧。 除了具有自保能力的高级异能者,盟军的大部分成员都只是普通的b、c级异能,被眼前新的变故吓得越发胆战心惊,即使被大声喝止,也纷纷向后退去。 压力稍减,苏时微蹙了眉,盘点过一遍自己能动用的植物,还是苦恼地轻叹了口气。 为了保证极恶之名只是人们的误解,他必须要保证自己采取的所有手段都不会直接伤害到人们的性命才行。就连之前的那个雷系异能者,其实原本也应当可以作为不具异能的普通人活下去,只是因为被恐惧和绝望击垮,放弃了利用精神力自我治疗,才会就那样丢了性命。 灰色的烟雾只不过是可以致人昏迷的变异孢子,藤条虽然能将人困住,却也不会威胁到生命安全。 一边要被强悍的火力不遗余力地围攻,一边还要斟酌着还击的力度。苏时短时间内虽然尚且还能勉力支持,却已经隐约觉出些力不从心。 环绕着晶核的电光不住闪烁,刚吸收的雷系异能显然不满于眼下的劣势,汹涌地搅动着,甚至已经开始尝试着突破精神力的遏制。 苏时深吸口气,索性一瞬放开禁制,激烈的电弧瞬间在藤条上跳动环绕,林边骤然响起了惨烈的痛呼声。 最多只能电一下,再严重了还是要出问题。苏时重新把异能压制下去,胸口止不住起伏着,目光扫过人群,始终淡漠平静的漆黑瞳眸终于隐约显出些寒色。 原本就已经心惊肉跳,听到了同伴的惨叫声,有不少人甚至已经抛下武器头也不回地逃走,即使勉强留下的,也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战局一时僵持下来,孙铄的脸色沉得几乎滴出水,还是发布了暂停攻击的命令。 蓄势待发的藤条也渐渐蛰伏下来,林中的身影从备战的紧绷姿态稍稍放松,眼底寒意渐缓,目光里却依然是十足的警惕提防。 “其实我们双方也未必就一定要这样刀兵相见,如果能够达成协议,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呢?” 眼看着b基地的士兵在后面毫发无损,己方和其他几个基地却已经损失惨重,t基地的负责人上前一步,语气意味深长地和缓下来。 “这样是不会有结果的,不如暂且各退一步,如果可以将无限城和黑暗森林纳入b基地的附属领域,由b基地来负责双方的沟通和交流,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在这里参与围剿……” 孙铄狠狠瞪了他一眼,眼中几乎已经显出些有如实质的怒意。 如果能够吞并无限城,b基地一定早就出手了,绝不会等到现在。按照对方负责人的说法,地狱之子只要愿意承认附属,从此以后无论闯下什么祸,抢了哪个基地的东西,都要b基地来出面负责。 这种解决的方式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孙铄才要厉声将他喝退,苏时却已经先开口:“我不会把无限城交给任何人。” 他的语气很平板,几乎不带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却莫名显出了斩钉截铁的态度。 孙铄目光微动,落在那个长期离群索居的地狱之子身上,眼底忽然显出些嘲讽的冷意。 “你的实力确实超出了我的意料,其实我们未必就一定要成为敌人。如果你不愿意成为某个基地的附属,也可以考虑加入基地联盟……” 刚才还叫嚣着要除掉对方,现在的态度居然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其余几个基地的负责人都一时愕然,眼睁睁看着孙铄和缓下神色,朝着地狱之子一步步走过去。 苏时抬起头望着他,不着痕迹地将一只手背在背后。 孙铄的神色越发缓和,缓步朝他走过去:“我们知道你过去受过委屈,但那些事都已经结束了。你没有必要再向谁复仇,有什么别的条件,也可以提出来……” 他的语气越发漫不经心,在迈入攻击范围的下一刻,凝聚到极点的异能瞬间爆发离体,密密麻麻泛着淡淡血芒的凌厉风刃朝着对方骤雨般疾射而出。 苏时早有防备,身形不退反进,单手护住头颈,化叶成刀狠狠划过对方胸口。 两人身影一触即分,彼此胸口都激烈起伏,苏时的身上已经多出无数细碎伤口,孙铄的胸口却也被犁开一道血痕。 风刃要远比之前的雷系异能更加锋利,孙铄又晋级s级已久,嗜血藤才腾起就被他斩断成了几截,落在地上被重新吞噬。 对方的异能看起来就不好对付,苏时根本不敢放出猪笼草,单手捂住肩上的伤口,急促地喘息着,目光落在孙铄身上。 赤色的种子不着痕迹地混进孙铄胸口淋漓的血色,接受到他的意念,就悄然沿着伤口钻了进去。 苏时随手揪的茅草叶还带着倒刺,留下的伤口疼得要命,孙铄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只是咬着牙取过一瓶恢复药剂,大口灌了下去。 虚情假意的面具被彻底抛开,孙铄的面色重新阴鸷下来,泛着寒意的视线落在苏时身上:“看来你比想象的还要更聪明既然这样,就更不能再放任你活下去了……” 他的眼里闪过些残忍的血色,忽然抬起手凭空握下。 依然残留在伤口中的风刃骤然炸开,激烈的剧痛瞬间剥夺了苏时的意志,甚至不及反应,身体已经颓然软倒下去。 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时间,漫天的炮火再一次倾泻下来,失去了宿主力量的供应,嗜血森林转眼就又被撕开了个更大的缺口。 孙铄的眼里终于显出志得意满的笑意,用力一挥手,b基地的士兵推出一架泛着寒光的弩机,将方向对准了那个已经无力动弹的身影。 熟悉的画面忽然从脑海中腾出来,苏时猛然抬头,望着合金弩-箭上那一管不起眼的深绿色药液,目光骤然缩紧。 “这是贺博士研制出的最新武器,可以叫一个人从体内开始融化,还会腐蚀他的晶核,将他的力量也彻底污染。这片森林既然是依托于地狱之子而生,只要能把这管药液注射进他的身体里,连森林都会被腐蚀干净。” 孙铄缓声开口,满意地看到其他几个基地的负责人都因为b基地的新武器而面色苍白目露震惊,视线转回依然半跪在林中的身影,残忍地挑了挑嘴角。 苏时微垂着头,细碎的短发散落在额前,有温热的血淌下来,将视野染成一片鲜红。 这种药液并不是什么最新武器,在中心基地的时候,黑暗博士就已经将它研制成功,并且注射进了一批实验体的血液里。 那批作为实验体的孩子很快开始痛苦地拼命挣扎,冰冷的绝望从体内蔓延。经过漫长的痛苦煎熬,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失去任何生命的体征,被草率地推入浅浅的土坑里。 土壤覆上去,疼痛被蚀刻在血肉深处。 下一刻,激烈的爆炸忽然从机密实验室传出来,无情地摧毁了所有的地上建筑,繁华的中心基地转眼夷为死寂的废墟。 废墟动了动,苍白的少年艰难地拨开土壤,重新撑起身体。 药液和辐射产生了叫人意想不到的反应,变异的植物牢牢护持着他,晶核在脑内悄然成型,漆黑的瞳仁里重新亮起明亮的光芒。 …… 苏时的胸口微微起伏,眸中光芒寂灭下来,目光落在【人物设定限度内,允许黑化一次】的附加条款上,血色在眼底蔓延。 明明已经放弃了复仇,可如果连活下去都已经不被允许…… 强烈的精神力波动悄然扩散开,嗜血森林忽然在一瞬间寂静下来。 晶核的力量剧烈涌动,雷系异能迫不及待地加入其中,电弧跳跃在漆黑的枝条叶片上。 是地狱之子在制约着嗜血森林,只要彻底放开禁制,这片森林将会成为这里所有人的墓场。 人类无法察觉这样的交流,依然得意地等待着唾手可得的胜利。孙铄冷笑一声,用力按下发射按钮:“人类不欢迎你,滚回你的地狱去!” 轻挑了唇角垂下目光,苏时的精神力剧烈波动,黑化值濒临人设警戒线的警报声尖锐响起。 系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真正的目的,惊慌地试图阻止,却已经被强行屏蔽。 苏时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痛楚没有袭来,熟悉的温暖忽然不由分说地笼罩住他,将他从寒冷的夜色里强行剥离。 耳边传来极低的闷哼声,揽住肩背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力道,牢牢护着他就地滚出几米,才终于卸下冲势。 苏时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的温存痛楚,呼吸不觉微滞。 “对不起……” 袁铮的眉宇间还带着高强度奔袭后难掩的疲倦,眼里却依然是极温柔的光芒,护着他头颈的手动了动,轻轻抚了抚他的发尾。 在强行放火烧了那幢仓库之后,他和队员们才总算得以脱身,一路不眠不休地赶到了嗜血森林。 却还是来得晚了。 掌心蔓延开一片濡湿温热,苏时心里蓦地沉下去,半跪在地上翻过袁铮的身体,那只弩-箭已经狠狠没入了他的肩膀。 袁铮的神色却依然很平静温和,甚至还隐隐显出些迁就纵容,浅笑着任他把自己翻来覆去,忽然抬手拢住眼前单薄的臂膀,将他用力按进怀里。 “对不起,人类不都是这样的……” 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地狱之子的面貌不同,可他依然能够确定地感觉到,被他所拥着的人,曾经朝他们递出代表着希望的雏菊,曾经努力的试图融入他们,只是接受到零星的温暖,就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给出来作为回报。 袁铮最后用力拥了拥怀里的身体,支撑着站起身,将苏时护在身后,面对着声势浩荡的联军。 “b基地巡逻队没有覆灭,我们所有人都还活着。” 药剂已经生效,强烈的痛楚叫他几乎站立不稳,语气却依然坚定沉静:“他不是什么地狱之子,只是一个从中心基地的覆灭中活下来的、无辜的受害者。没有补偿,没有庇护,他只是不得不靠着他自己活下去,这不应该成为被抹杀的理由……” “袁队长,你应该知道你的立场你现在的态度,终于让我明白为什么你们的小队追踪了这么久的地狱之子,居然都只是一无所获了。” 孙铄的目光迅速冷下来,望着对面前途无限的青年异能者,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些嫉色。 火系和光系几乎代表着末世的希望,等到袁铮强大起来,一定会取代自己,成为b基地倾力培养的核心高手。 “我当然知道他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也正是因为这个,他的心里只会剩下对人类的憎恨,如果放任他继续强大下去,你如何保证现在你们没有死在他手里,有一天就不会有更多人被他杀害泄愤?” 必须要维持住其余基地对地狱之子的恐慌,孙铄的语气阴森寒冷,望着他的目光也越发阴鸷:“如果你一定要做全人类的叛徒,那我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很遗憾,我大概已经用不着您出手了。” 袁铮低低咳了两声,血色迅速蔓延开,他的身体才一打晃,就被身后的手臂稳稳揽住。 手臂上的力道绷得死紧,袁铮的意识有些模糊,歉然地侧过头望向那双眼睛,身体已经彻底支撑不住药剂的腐蚀,彻底颓然地软倒下去。 苏时接不住他,抱着人跌跪在地上,胸口急促起伏。 药剂的作用发挥得很快,鲜血止不住地从唇角涌出来。袁铮已经说不出话,目光黯淡涣散,却依然坚持着抬起手,安慰地抚了抚他的脸颊,唇角挑起释然的温暖弧度。 “你不会死的。” 苏时用力握住他的手,属于生命的淡绿色气息源源不断地灌注进他的体内,平静地抬起目光,迎上孙铄眼中的快意残忍:“你们救他,我就投降。” “别做梦了!你都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还妄想着和我们谈条件吗?” 孙铄冷笑着厉声开口,朝他大步走过去,风刃已经在身旁凝聚起来:“我现在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要了你的命,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身形僵硬凝滞,目光惊恐地落在自己胸口。 一片翠嫩的幼叶从伤口中探了出来。 精神力匆忙扫过身体,他的面色迅速惨白下来,眼中几乎已经显出强烈的惶恐。 苏时的神色依旧无波无澜,坚持着向怀里的身体灌注着力量,开口重复:“你们救他,我就投降。” “不好,我被嗜血森林控制了!” 人群中忽然响起惊恐的喊声,众人心中骤寒纷纷低头,才发现地上遍布的藤蔓居然已经将他们不知不觉牢牢禁锢,只要对方一个念头,他们就会被彻底吸干在这里。 “队长!” 人群外忽然传来队员们焦急的声音,他们的速度还要比袁铮慢上一步,终于拼命赶到,却只看到了眼前叫人恐惧的情形。 地狱之子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躺在他怀里的人已经没有了气息,那双总是温柔浅笑着的眼睛安静地合着,鲜血还是流不完似的汩汩往外涌着,身体却已经渐渐冷却。 苏时没有看他们,只是低下头,一枚晶核从他的掌心缓缓浮现出来。 他的晶核也是温柔的淡绿色,不像是普通异能者尖锐的八角形,反而无限近似于寻常植物种子的形态。 力量的剥夺叫他的脸色苍白下来,苏时低下头,把那颗晶核塞进袁铮的口中,将他的身体向前推了推,再次低声开口。 “你们救他……” 他还有精神力,一样可以控制嗜血森林,直接摧毁在场的所有人。 可他救不了袁铮。 黑暗博士手里是有解药的,对方一定是打算将他作为实验材料带回去,绝不会只用足以致命的剧毒-药剂来对付他。 电弧已经在空气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孙铄恐惧到几乎嘶哑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我有解药,我有再生药剂,我救他,你先收手!” 空气重新沉寂下来,苏时果然撤下了精神力的催发,藤蔓渐渐松开,孙铄的身体也恢复了稍许行动能力。 队员们匆忙跑过去,眼中都已显出恐惧无措。 苏时起身向后退开,将袁铮的身体交还给他们,抬手接过孙铄递过来的药剂,递给双眼通红的副队。 “给他喂下去,你们去无限城,那里安全……” 晶核已经离体,他的精神力一旦散去,就再也无法重新凝聚。 副队微怔,迟疑着接过药剂交给医生,正要开口,苏时却忽然向后迅速退开。 连精神力的庇护都被彻底放弃,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并不能彻底躲过面前的人影。 孙铄眼中迸射出浓浓怒火,将所有异能内敛入身体肌肉,一拳重重砸在他的胸口。 苏时的身体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树干上,无力地滑落下来。 眼镜也因为这样激烈的动作而滑落,他却已经没有余力重新捡起来戴上。 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精致脸庞上,副队眼中显出震惊错愕,焦急地想要过去:“小拾” “无限城……” 苏时靠在树下,无声地朝他做了个口型,又被孙铄赤红着双目欺身上前,揪着衣领拎了起来。 平静地迎上他羞恼激怒的目光,苏时的视线落下去,停在对方的胸口。 他只是放弃了对其他人的控制,也暂时叫孙铄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但是已经被他种进对方体内的嗜血植物,却依然还蛰伏在血脉肌肉之下,随时等待着他的一个念头。 孙铄目光一缩,动作瞬间停滞下来。 眼睁睁看着巡逻队的人将解药替生死不知的队长喂下去,背起人快步进了嗜血森林,孙铄胸口激烈起伏一阵,还是强行压下了怒火,拉扯着苏时早已站立不稳的身体,将他锁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合金牢笼里。 44、温柔的极恶者 身体摔在冰冷的笼身上,却已经觉不出多少疼痛。 苏时没有再反抗,目光漠然地划过眼前充斥着畏惧和忌惮的各色面孔,无声挑了挑唇角,像是很疲倦似的阖了眼睛,安静地靠在身后的牢笼上。 确认了他已经再没有反抗的余力,众人才总算松了口气,终于有胆量将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那个凶名赫赫的地狱之子身上。 没有了眼镜和暗影的遮挡,才发现地狱之子根本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凶神恶煞,五官甚至尤其精致清秀,虽然已经沾染上了不少血色,却依然丝毫不显得狼狈,也根本看不出是个心狠手辣的极恶盗贼。 有些人心有疑虑,动作不由迟疑下来,可更多的人却还是双目放光地望向已经被轰开大半的嗜血森林,眼里几乎已经显出贪婪的光芒。 除了b基地是真心实意打算围剿地狱之子,其他基地愿意帮手的原因除了恐慌,更多的还是为了那个神秘的无限城。 传言地狱之子作恶无数,抢夺了不知道多少珍贵的资源,只要能成功冲破嗜血森林,得到里面的东西,一定可以叫己方的基地迅速强大起来。 当然清楚这些人心里的念头,却不得不给出甜头来安抚其他基地。孙铄的神色变幻不定,成功抓到了地狱之子的快感早已烟消云散,匆匆下令撤回基地,就阴沉着脸色率先赶了回去。 身体里还埋藏着致命的隐患,他必须尽快找到贺博士,解决掉这些要命的藤蔓才行。 他埋头赶路,还在惋惜着错过了探索无限城宝藏的机会,身后却忽然传来了充斥着惊惧痛苦的惨叫声。 众人脚步一顿,迟疑着回过头,最先冲进去的人都已经被藤蔓死死卷住,看不出形状的恐怖植物将他们拖入森林深处,惨叫声渐渐弱下来,不多时就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失去了禁制的嗜血森林,已经不再挑食地只是捕捉异能外泄的入侵者。凡是敢于靠近的生命体,都被藤蔓毫不留情地缠绕捕食,力量迅速充盈,森林转眼就恢复了之前的规模。 孙铄的脸色不由微变,隐约生出些庆幸,再不敢多留一步,催促着众人快速向总部赶回去。 苏时一路上都再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安安生生地被带回了b基地,果然被直接送进了贺博士的实验室。 “贺博士!” 孙铄大步过去,眼里显出些激烈的怒气,一把扯过贺博士的白大褂:“你说过我是不用害怕那个地狱之子的能力的,现在我被弄成了这个样子,到底该怎么办!” 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战利品,贺博士就被他一把拖了过去,战战兢兢抬头,被身旁浮现的风刃吓得瞬时噤声,半晌才小心开口:“你放开我,我,我想想办法……” 他对地狱之子的能力研究已久,已经大致有了把握。对方的异能虽然极端强大,可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教导,使用的手法都极端粗糙简单,只要能避过几个正面绝杀的手段,其实未必就有多难对付。 可在孙铄口中,这个地狱之子使用异能的方式却已经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有不少几乎称得上异想天开的手段,连他都没能想得出来过。 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依然一动不动昏迷在笼子里的青年,贺博士的忐忑的心情才总算稍稍平复,拉着孙铄站在x光下,进行了仔细的全身扫描。 得出的结果叫他心惊肉跳,掌心不禁渗出些冷汗,脸色也不由苍白下来。 “怎么样?是不是有办法了?” 孙铄不安得厉害,快步从扫描台上下来,紧张地一把扯住他。 “有办法,当然有办法……” 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的风刃割成碎片,贺博士不敢否认,僵硬地挤出些笑意,连连点头,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药剂递给他:“这是专业灭杀变异植物的药剂,对人体没有伤害,你喝了它,等几天叫那些藤蔓枯死,就不会有事了……” 如果不是对方出的主意,这一次也根本没办法抓到地狱之子。孙铄不疑有他,接过药剂一饮而尽,活动了两下身体:“这样就不要紧了?” “不要紧了,一定不要紧了。” 贺博士毫不犹豫,用力点了点头。 孙铄这才放心,缓步踱到了笼子边上,打量着无声无息半躺在笼子里的青年:“这次多亏你才抓到他,真没想到,地狱之子原来就是这么个毛头小子……” 他的话音才落,苏时却忽然应声睁开了眼睛。 迎上那双黑亮的瞳仁,孙铄心里蓦地生出隐约慌乱,还不及反应过来,眼前的青年已经平静开口:“贺博士骗了你,你很生气,要揍他一顿。” 这句话说得实在莫名其妙,孙铄茫然地蹙紧了眉,一旁的贺博士却已经面色突变,抬腿就要往门外跑。 风刃却已经浮现在他面前。 “贺博士,这是怎么回事?!” 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孙铄忽然纵身上前,一拳狠狠击在贺博士的胸口,眼里却已经显出些极端的恐慌。 他的意识依然清醒,却丝毫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拳拳揍在贺博士身上,转眼就把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打得气息奄奄,连求饶的声音都已经渐渐弱下去。 “你的气消了,现在回来,帮我把笼子打开,然后就可以走了。” 身后的声音重新传过来,孙铄心头已经生出无边寒意,拼命想要抗拒着身体本能的行动,却依然没有任何效果。 满意地看到他替自己把笼门打开,苏时支撑着蹒跚起身,走到试剂柜前,辨认出止痛剂和身体恢复药剂,拿出两瓶一气灌下去。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听你的话,我” 孙铄惊恐地望着他,还不及把话说完,身体却已经自动朝门外走去。 在他的身后,苏时平静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没有听我的话,只是你的身体在按照我的要求做。我现在还有事,你先回去,我有时间会去找你。” 在他催发种子的那一刻,孙铄如果立刻驱逐体内的藤蔓,或是在将他抓住的时候,不惜代价用异能将藤蔓剥离,都还能有转机。 在回到这个基地的那一刻,孙铄的整个身体就已经被他所操控的嗜血植物所彻底支配,虽然没有入侵到脑部,却已经扎根在了晶核上。除非连晶核一起毁掉,不然就只能永远和体内的植物共生下去。 好不容易找了个实力超绝的傀儡,苏时当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解决掉他。 看着孙铄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苏时反手合上门,走到黑暗博士面前,半蹲下去耐心地望着他。 “你不能打我!” 黑暗博士眼中已经尽是惊恐慌乱,挣扎着往后退开:“你不能打我,你直接杀了我,我都已经暴露身份了,你杀了我就完成任务了,你不要再打我了……” 他也当过不少罪大恶极的反派,可从来都是干脆利落地被解决掉,然后直接顺利回到主空间接受新的任务,还是头一回遇到见他一次揍他一次的用户。 原本还以为领到一个对主角不利的角色就能趁机泄愤,可他现在却已经后悔得要命,只希望能远远逃开眼前这个可怕的家伙,再也不和他轮到同一个世界里去。 “你的任务还没完成,我的也没有你放心,我记住教训了,以后不会再亲手揍你的。” 苏时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随意勾了勾手指,墙角的植物就蔓延过来,拖起黑暗博士的身体一把塞进了椅子里。 对方作恶越多,完成任务后的评等就越高,最后能拿到的经验点也会相应翻倍。为了能多赚回些经验点,他还是要叫这个黑暗博士多活一阵的。 看着那个站在试剂柜前的冷酷身影,黑暗博士瑟瑟发抖,忽然奋力朝柜角撞过去,却被自己实验室里的植物稳稳当当拦住,重新拖回椅子里坐下。 苏时不理会他,挑够了自己需要的试剂,扔进随身的小猪笼草里,又从里面摸出袋方便面,掏出小锅装了些水,架在实验台的酒精灯上。 酒精灯的火苗很小,煮了好一阵,锅里的水都还只是微温。 苏时拿起挂在墙上的喷火-枪看了看,还是在黑暗博士惊惧的注视下放在了一旁,托着下颌坐在实验台前,指尖碰了碰跳跃着的火苗。 微弱的灼烫叫他下意识缩开手,心底的寒意却依然缭绕不去。 怀里渐渐冷下去的温度似乎还在,下意识收拢手臂,却什么都没能碰到。 地狱之子毕竟不是无底线的仁慈软弱,在人物设定的限度内,他是有权利黑化一次的。 可在那个时候,他其实早已经抛开了什么人设限度,也抛开了自己所要背的黑锅如果所有人都认为承受不公的待遇就会注定沉沦成复仇的恶魔,他其实并不介意沉沦一次,做一个真正的极恶者给他们看。 这个世界允许轻度黑化,所以他的行动不会立刻受到阻碍。在系统察觉到不对,出手强行阻止他之前,他已经有时间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用身体做养料,用鲜血和生命来灌溉,让嗜血森林彻底吞噬掉所有被贪婪和恐惧所蒙蔽了心智的人类,就此中止掉这个任务,不再管什么经验点,直接回到主世界去。 拿不到经验点没关系,违反规则被投入百炼空间也没关系,因为搅乱剧情线受到惩罚也没关系,总不会比那时的遍体鳞伤、如临寒渊更难熬了。 他赶时间,他原本就不想在这个世界留下太久。 可就在他几乎就要激发晶核中的力量,彻底将身体融入这片黑暗湿冷的森林时,那个温热的怀抱却重新不由分说地护住他,将他从吞噬献祭中强行剥离,也一并叫他濒临警戒线的黑化值缓缓降了下来。 濒临崩溃的剧情线被重新拉回正轨,他原本已经冷硬下来的胸口也渐渐回暖。 他忽然就有些迟疑。 黑暗神是能够追到这个世界的。 如果那一片异常熟悉的温暖就是他所心心念念的火光,如果对方也已经冲破世界的藩篱追了过来,而他却因为有所怀疑,提前终止了任务,通过后门回到了上一个世界。 那才真是彻彻底底的擦肩而过。 “我问你” 酒精灯的进度实在太慢,苏时终于失了耐心,椅子一转面向身后神色惊恐的黑暗博士,抬手摘下墙上的喷火-枪,啪的一声点燃了淡蓝色的火焰。 刚要开口,要说的话却又咽了回去。 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如果对方还没有完成升级,他现在问出来,说不定就会引起主系统的警觉。 苏时微垂了目光沉吟着,手里的喷枪烤上不锈钢的小锅,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滋滋声。 迎上黑暗博士惊恐的目光,他神色不变,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握着喷枪神色和蔼地微微俯身。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还有多余的经验点吗?” 45、温柔的极恶者 “我要是给你的话,你能不能” 黑暗博士低声开口,小心翼翼瞄着他:“能不能现在就杀了我?” 话音未落,迎上那双漆黑瞳眸里的平静光芒,立时狠狠打了个哆嗦,回过神前已经改口:“有,你要多少!” “看着给吧,我不一定什么时候还了。” 苏时随意按了两下喷枪的开关,随口应了一句,转回身认认真真地烧起了热水。 他刚被抓回来,现在理应正被当作实验体百般折磨,如果立即就轻松脱身,b基地对自己的恐惧忌惮才会真的到达顶峰。 根据以往的经验,一旦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无论是好是坏,最后翻车的几率都不会太低。倒不如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保留人们的固有印象,最后无声无息地领了便当走人,反而还会有些希望。 巡逻队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来救自己,他还是再等一等的好。 喷火-枪的效果果然比酒精灯好得多,看着已经被烤得发黑的锅,苏时蹙了蹙眉,撕开料包倒进去,诱人的香气就迅速在实验室里蔓延开。 不小心拿了包麻辣口味,辛辣冲鼻的气息叫苏时忍不住皱了眉,举着喷枪犹豫一阵,还是本着末世资源可贵的原则,把面饼掰开放了进去。 热气升腾起来,面条在红通通的热汤里舒展翻滚。苏时不大掌握得好火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熄了火,试着挑了一筷子搁进嘴里,猝不及防地被辣油呛得咳起来。 辛辣的气息冲得眼眶发涩,苏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吸了几口凉气,才重新埋头一口口把面吃下去。 水倒得有点少,生理性的眼泪被辣得在眼眶里打转,苏时沧桑地轻叹口气,搁下筷子望向窗外。 主角要是再不来,他就要被自己煮的面活活?死了。 袁铮靠坐在床上,目光静静落在屋角。 副队把面端过来,他也只是望了一眼,过于平静的神色叫副队越发心虚,小心翼翼把碗推过去:“队长,你才刚醒,吃点儿东西吧……” “你们这样瞒着我,除了叫我更担心着急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淡声打断了他的话,袁铮转过身望向他,语气微沉下来:“你和我说实话,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还能活下来?” 迎上他的目光,副队终归还是没有勇气再编出什么理由,咬紧牙关低下头,声音隐隐发哑:“队长……” “医生告诉我,是穆拾帮我抢来了解药,他叫你们先带我回来,他自己还有些事要善后。” 袁铮望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经不觉攥紧,肩后的伤口几乎都已经隐隐崩裂开,语气却依然无波无澜:“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那时候你是去带人救穆拾了,对吗?” 副队脸色一变,匆忙抬头:“队长” “你们几个都受了伤,我带了你们这几年,一眼就看得出来。” 接过他递来的那碗面,袁铮单手端着碗喝了几口汤,就把碗放在一旁,支撑着身体艰难地坐直。 虽然已经服了解毒的药剂,但身体的损伤却没办法这么快复原。只是坐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他的手臂就已经隐隐发抖,额间也布了一层细汗。 “队长!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无名老伯说了,必须还要再等上十二个小时……” 副队连忙把他按回去,迎上那双眼睛里近乎固执的光芒,咬紧牙关沉默半晌,才狠下心如实开口:“队长,小拾为了救你,自愿被孙铄带了回去。我们想去救他,可是没能冲得进去你要是想把他救出来,就得等身体彻底恢复才行!” 身体骤然绷紧,袁铮眼底闪过激烈血色,副队按着他的手忽然觉出隐隐灼烫,倒吸口凉气慌忙向后撤开,掌心已经被烫得通红。 袁铮重新落下目光,异能已经在周身剧烈波动。 光系的异能源源不断地从晶核内涌出来,灌注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强行将残留的药剂彻底灼干,体内甚至已经隐约传来滋滋响声。 “队长,这样太冒险了!” 光系虽然同样可以起到治疗净化的效果,却要比温和的治愈系激烈得多,副队慌忙想要拦住他,却又不敢贸然靠近,声音已经急得几乎变调。 肌肉因为剧烈疼痛而紧绷得仿佛钢铁,袁铮的胸口隐约起伏,额角已经渗出些冷汗,声音低哑下来:“他把他的晶核给了我。” 副队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眼中几乎已经显出些惶恐。 在晶核的光芒笼罩下,一颗淡绿色的种子正安静地悬浮在一旁。 属于生命的清凉气息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溢出来,流淌过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治愈着被过强的光系异能所灼烧破坏的身体组织。 袁铮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几如实质的痛楚,深吸口气,撑着床沿站起身。 “我只是在想那时候是不是我错了。我自以为是的插手,或许反而叫他陷入了身不由己的险境……” 在没有尝试过和外人接触的时候,地狱之子即使是孤身被抛弃在末世伊始的废墟荒野中,都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如果不是为了出手救巡逻队,不是为了救自己,就凭地狱之子本身的能力,根本不会落入任何势力的手中。 他忽然后悔起一定要将穆拾拉回来。 在拥住那具身体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因为极度隐忍而传来的战栗。他能感觉得到,如果没有被阻止,穆拾或许真的会选择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可即使是那样的结果,也总要比屈辱地选择服从,重新落到仇人手中,被迫再一次体会作为实验体的无边痛苦恐惧要好得多。 袁铮的脚步依然有些沉重,却依然推开了副队的搀扶,朝门外走去。 “我去接他回来,或者” 迎上副队复杂担忧的目光,袁铮吸了口气,目光终于彻底暗下来。 “我去放他走。” 如果只有远离无谓的温暖,重新变回那个极恶盗贼才能顺利活下去,他不会再自以为是地束缚那双黑色的羽翼。 人们既然这样期待一个强大的极恶者,倒不如满足他们的希望。 副队欲言又止,半晌才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开口劝说,只是快步上前,把最后一瓶身体恢复药剂递给他。 袁铮的目光暖下来,轻轻按了按他的肩,接过药剂大口喝了下去。 身体最后的伤势也被彻底修复,只剩下隐约的疲惫和残留的痛楚,却都已经实在算不上什么困扰。 袁铮推开门快步走出去,被门外明亮的阳光晃得本能抬手遮挡,等到视线渐渐恢复清晰,却被眼前的景象引得微怔。 与外界想象的魔窟截然不同,无限城的道路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几个衣着干净的半大孩子正在追逐打闹。在外面的嗜血森林里令人生怖的嗜血藤,到了孩子们的手中却显得耐心而宽容,甚至还体贴地把一个孩子送到高处,叫他能摘得到树尖上的那片嫩叶。 独腿的老者拄着拐杖走过来,笑吟吟朝他们招着手,身旁带着面纱的少女就把篮子里的糖果给他们分发下去。 少了一只耳朵的白猫轻巧地从房顶跃下,缓步踱到他面前,仰起头蹭了蹭他的裤脚。 “这里就是无限城。”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老者浅笑着揉了揉面前孩子的脑袋,叫他们去别处玩闹,不急不缓地走到袁铮身旁。 “所有生活在无限城里的人和动物,都是被外界所遗弃的。这是他们唯一能活下去的地方。” 末世的生存法则冰冷残酷,一切弱小和失去力量的存在都不会再得到庇护,只会被放逐自生自灭。 是地狱之子把他们都带了回来,安顿在被清理出的废墟里,日复一日,才有了现在的无限城。 袁铮没有应声,俯身揉了揉白猫的脑袋,目光却越发沉下去。 “放心,那小子的晶核很多,动不动就给别人塞一颗,就算给了你一颗,也很快就会结出新晶核来的。” 老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噙了笑意温声开口。 异能者的晶核只有一颗是人类的共识,一旦剥离就无法再生,也意味着力量的彻底消散,所以才会尤其珍贵。 副队错愕抬头,迎上自家队长同样震惊讶异的目光,迟疑半晌才小心开口:“老伯,难道小拾他的晶核是草莓形状的吗?” 老人正要解释,被他问得不禁咳嗽两声,险些就没了高深莫测的架势,轻咳一声摇了摇头。 “不是的,他的力量的来源和人类不同,不是所谓的晶核,而是一颗完整的植株只是给出几颗种子,对一颗植物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说着,他的目光已经转向袁铮,神色温和下来:“即使是最残忍的嗜血植物,也依然是需要阳光的。我明白你的困惑,但不妨先去弄清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再做决定,好吗?” 少女朝他们的方向瞄了一眼,忽然俯了身,在孩子们的耳侧轻声开口。 为首的男孩子忽然紧攥着拳头朝袁铮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用力塞进他的手里,又不迭去掏另一侧的口袋。 “大哥哥,我所有的糖都给你,你能帮我们把穆拾哥哥带回来吗?” 袁铮呼吸微滞,迎上孩子黑白分明的清亮目光。 “你的主角什么时候才来接你回去?我这里还有恢复药剂,要不要再给他送几瓶……” 看着坐在自己实验台前和泡面顽强斗争的身影,黑暗博士小心翼翼地探过身,迟疑着试探开口。 “我都拿了,没给你留。” 苏时摆摆手,嗓子被辣得发哑,吸了吸鼻子,又揉了揉眼睛里泛起的水汽。 下次一定不能吃这个口味的了。 黑暗博士瞬间蔫了回去,思忖半晌,目光忽然一亮:“我利欲熏心,阴谋夺取b基地,等马上要成功的时候你就来杀了我。这样b基地就是你的了,你看行不行?” 苏时对基地没什么兴趣,正要谢绝,却忽然转念想起了巡逻队的众人。 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彻底底阴谋,b基地打定了主意要挑起所有人对自己的畏惧忌惮,巡逻队无疑就是被牺牲的鱼饵。 有了那时在嗜血森林的临阵倒戈,袁铮已经彻底和地狱之子与无限城绑在一起,即使孙铄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下,b基地也不会继续对巡逻队有所信任。 对主角来说,在一个世界走得越高,能吸收的力量就越强。苏时忽然生出些兴致,撂下碗回身:“要多久?” “你有兴趣吗?我就知道你准有兴趣!” 黑暗博士如逢大赦,目光灼灼地抬起头:“我已经开始布局了,现在孙铄又听你的话。你让他暂时先听我的,最多一个月,我就能把基地拿到手里!” 自己接受的任务恰好是【除掉地狱博士,保护b基地】,对方主动送上来圆满完成任务的机会,苏时当然不打算拒绝。稍一沉吟就点了点头,随手翻出一颗淡绿色的种子来递给他。 “这是我的晶核,你只要攥在手里,说出的话他就会听。” 他的晶核要靠凝聚异能压缩成型,剥离的力量叫苏时的脸色又有些苍白,原本被辣意压制下去的困倦就涌了上来。 鏖战了一整宿,终于被止痛剂安抚下一身的伤痛,身体就又陷入了昏昏欲睡的放松疲惫。 苏时打了个哈欠,向四处望了一圈,朝墙角唯一能躺下的解剖台走过去,轻巧地翻身躺在上面:“我睡一觉,帮我收拾一下。” 黑暗博士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没胆量说出劝他下来的话。蹑手蹑脚起身把实验台收拾干净,凑过去想要看看人睡没睡熟,才刚走到解剖台边上,实验室的门就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才刚刚酝酿出睡意,苏时听见动静,本能地撑起身,朝门口望去。 黑暗博士的面色却已经大变,慌忙将他按了回去,慌不择路地扯过白布,把他胡乱遮了起来:“别动,求你了,千万别动……” 地狱之子平安无事地在他的实验室里睡觉,不论被任何人看到,他的反派boss人设都会立刻崩坏。对于工作人员来说,崩人设的处罚要比用户重得多,扣经验点都是轻的,说不定就要被流放到更寒酸的世界去。 匆忙把人藏好,黑暗博士心里稍定,回转身望向门口,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凝固。 袁铮在门口站定,胸口微微起伏,身上还带着刚从外面一路闯进来的凛冽杀意,寒风从门外灌进来,带着新鲜的血腥气。 他的视线落在实验室内,目光骤然缩紧。 那个罪大恶极的博士就站在冰冷的解剖台旁,望着他的目光带着藏不住的惊恐紧张,欲盖弥彰地试图护住身后被盖着白布的解剖台。 那一层白布叫他胸口骤然生出无限恐惧,垂在身侧的手都已攥得隐隐发颤,一步步走过去,眼底血色愈浓。 “不,不是的!你等一下,我能解释” 黑暗博士慌忙后退,正要开口,却已经被狠狠击中了胸口,伴着清脆的骨裂声,腥甜气息几乎瞬间从喉间弥散开。 他的身体重重向后摔开,撞在坚硬的仪器架上,爬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艰难地咳了两口血沫,瑟缩着向后退去。 袁铮的胸口急促起伏,强烈的恐惧叫他几乎不敢掀开那层白布,却依然迫着自己伸出手,轻颤着将白布缓缓揭开。 下面掩着的熟悉面庞终于露出来,他的眼前蓦地黑了黑,身上的力气骤然消散。几乎就要颓然跪倒下去,床上躺着的人却忽然似有所觉地睁开了眼睛。 纯黑的瞳仁清亮地映出他的倒影,忽然亮起星芒,清秀的眉眼弯起柔和好看的弧度,却依然难掩眼眶泛着的淡淡血色。 袁铮下意识屏息,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稍显苍白的脸颊。 肌肤相处的温度要比想象中温暖些,叫他心里稍定,又生怕对方已经遭受了什么残忍的对待,不敢轻易去挪动他的身体,只是尝试着寻到他的手小心拢住。 苏时就没了耐心,握住他的手一用力,顺势起了身,一头撞进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袁铮的手臂猛地一颤,滚烫的液体几乎要冲破眼眶的阻隔落下来,用力吞下哽咽,将怀里的身体紧紧拥住。 实验室里的温度设置得偏低,解剖台上更是冷得要命。终于被干净温暖的气息重新包裹,苏时的喉间忍不住逸出满足的叹息,舒舒服服地一头扎在对方颈间,强烈的倦意涌上来,一点都不想再动弹。 被他亲近的动作熨得心口发烫,袁铮用力眨去眼中水汽,唇角忍不住向上挑起来,小心翼翼拢住怀里的身体,仔细检查着他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我没事。” 就是被辣得有点?得慌。苏时清了清嗓子,按住他的手臂:“外面安全吗?” “我关闭了走廊两侧的应急门,暂时安全。” 稍显沙哑的嗓音叫袁铮心里一沉,反握住他的手,目光落在那双依旧泛红的眼睛上,担忧地拢住他的肩颈:“黑暗博士对你做了什么?他伤害你了吗?” 能从那样黑暗的过往中挣脱出来,能独自面对联军的漫天炮火,究竟是什么恐怖的经历才会叫穆拾流泪,袁铮根本不敢去想象。 角落里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沉重声响,苏时循声望过去,迎上黑暗博士视死如归的哀求目光,忍不住挑了挑嘴角,轻轻摇头:“你来得很快,他还没来得及。” 他一开口声音就不对,眼眶又红了一圈,反而叫那个笑容显得愈发叫人心里难受。 袁铮不忍心戳破他,目光重新柔和下来,将人拥进怀里,安抚地顺着脊背:“没关系,我们这就回去,回去就没事了……” 精神和身体一起放松下来,倦意就漫上头顶。苏时低声答应了一句,又他怀里靠进去,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管之后的事。 袁铮揽着他,目光反而浸过温柔纵容的暖意,把人稳稳当当抱起来,朝窗口走去。 “困了就放心睡,我带你回去,好吗?” 苏时被他抱着,心里最后一丝寒意也摄去,黑化值悄然回落,索性把脸埋进他温热的颈间,含混着应了一声。 他才被辣得够呛,应声时还带着些未消的鼻音,戳得袁铮心口一片温软,越发收紧手臂。 窗外依然寒风凛凛,身后的怀抱却始终温暖如春。 苏时闭上眼睛,主动抬手揽住对方强健的肩背,圈紧。 护在背后的手臂忽然轻颤,又忽然像是终于得到了什么等待已久的回应,迫不及待地使上十成的力道。升降索稳稳扣住窗外突起的砖石,寒风在耳旁呼啸,身形纵跃而下。 车辆等在下面,副队快步迎上来。 苏时极轻地松了口气,才合上眼睛,身后的实验室却忽然腾起耀目的火焰,紧接着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震耳欲聋的巨响叫他下意识心中一紧,确定了实验室里的经验点暂时还是人形,总算稍稍安心,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灼灼火光下,他似乎在袁铮的眼里见到一丝极淡的冰冷血色。 46、温柔的极恶者 “放心,我没有杀了黑暗博士。他是你的,我会把他留给你亲手解决。” 迎上苏时的目光,袁铮眼里那一丝血色就尽数褪去,小心地抱着他坐进车里,叫人枕在自己肩头。 在守卫追出来之前,副队已经轻车熟路地调转方向,踩着油门冲出了b基地,从后视镜望向专注于哄人睡觉的队长,眼中还有些惊魂未定:“队长,你什么时候升到的s级?” 并肩作战这么久,他们都对袁铮的能力再熟悉不过。要隔出这么远炸掉一整间实验室,还能准确地留下里面那个人的性命,以袁铮原来的实力,几乎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到基地里救人,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开装甲车过来。车是临时抢的,油门踩到了最底,冷风就从破了个大口的窗户里不住灌进来。 苏时整个人几乎都被袁铮圈在怀里,安安稳稳地避开了寒风,听见副队的话,也抬起目光望向袁铮。 漆黑的瞳眸里闪烁着叫人心暖的关切亮芒,袁铮低下头望着他,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柔和低沉:“多亏了你给我的晶核,我原本离升级还有些距离,醒来之后,却发现你的晶核直接帮我打破了那一层屏障。” 木能生火,火系的实力提上去,光系自然也会随着变强。 苏时满意地点点头,闭上眼睛重新靠回去,没一会儿就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袁铮坐得笔挺,纹丝不动揽着他,指尖忍不住再一次抚上柔软的发尾,目光若有所思地落下,望着忽然卸下所有防备,安安静静靠在自己怀里的人。 那个模糊的梦境忽然再一次浮现出来。 死生之际,谁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一段破碎断续的记忆,还是某种光怪陆离的幻觉。 他能感觉到自己记起了些什么,却又像是触碰到了某种规则,再度被重新抹去,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记忆。 身体有记忆,灵魂有记忆,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像是被彻底重置,缺失的一块终于补足,于是整个人都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完整。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因为有所察觉,才会忽然不再提防和躲避他的拥抱。 轻柔的吻落下去,小心翼翼地碰在微微翕动的眼睫上,一触即离。 一路平安,嗜血森林也像是清楚来客的身份,没有做出任何阻拦,叫他们顺利地回到了无限城。 苏时一路都没再醒来过,袁铮没有叫人帮手,抱着他回了他自己的屋子,放轻动作揽着他躺在床上。 从臂弯落在床铺上,被裹进被子里的人依然在沉沉睡着,甚至全然没有察觉到这样的惊扰。 激烈的鏖战和一身的伤痛早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袁铮其实早已经察觉到,在那双黑亮的眸子迎上自己的下一刻,伴着惊喜一同毫无防备泄出的,还有早已濒临极限的深沉倦色。 于是似乎都什么都变得不再重要。 袁铮坐在床边望着他,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暖色的灯光落在精致的眉眼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忽然模糊了所有的棱角和疏离。 悸动终于冲破理智的限度,袁铮忍不住拢住那个安安静静蜷在被子里的身体,摒了息俯身下去。 原本睡着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乌润的瞳仁认真地望着他,没有躲开,却也没有主动迎上去,像是依然在试图确认着什么。 袁铮的动作一顿,蓦地惊醒,霍然向后推开:“对不起……” “你会冲热可可吗?” 苏时忽然开口,睡了大半天的嗓子有些沙哑,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袁铮已经展臂揽着他坐稳,将桌边的温水递给他。 捧着温水灌了几口,总算缓解了喉间的干渴,苏时抬头望着他,见对方神色茫然,又认真重复一遍:“你会冲热可可吗?” 再次见面,所有细微的违和疏离都像是彻底消失,他心里已经多少有所预感,却依然不敢就这样草率地确定。 袁铮怔忡片刻,神色微缓,揉了揉青年柔软的短发:“想喝了吗?末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生产可可粉,我去超市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得到。” 苏时着急确认,当即把钥匙从颈间摘下来,塞进他手里。 接过他递来的钥匙,满腹要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袁铮哑然轻笑,迎上黑亮双眸里的无声催促,语气依然温柔纵容:“这么着急?那你等等,我这就去看看……” 话音未落,苏时已经利落地从他怀里钻出来,重新钻回被子裹成一团。 没想到自己的地位居然还比不上热可可,袁铮终于忍俊不禁,好脾气地站起身,有意含笑逗他:“这么急着催我走,不想煮面吃了?” 听他提起煮面,苏时忍不住心动,正要改主意,脸色却不由垮下来。 黑暗博士帮他刷了锅,他走的时候却没来得及带上,估计早已经跟实验室一起炸毁了。 这些天已经练就了看图说话的本事,袁铮好奇地背手俯身,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坐回床边揉了揉他的脑袋:“锅真丢了吗?没关系,正巧我去超市,多替你拿几个回来,好不好?” “我也一起去。” 锅还是自己拿着放心,苏时立刻振作起精神,从床上跳下来,翻出衣服利落穿好。提着随身的小猪笼草抖了抖,忽然哗啦啦倒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一股脑推给了袁铮。 讶异地望着他的动作,袁铮捡起一个试剂瓶看了看,神色不由微变:“这是哪儿来的?” “实验室,我把有用的都带出来了。” 苏时专心地腾空着猪笼草的内部空间,总算觉得满意,才重新翻手变回种子收起来,拉住了袁铮的手腕。 迎上那双眼睛里难得显出的紧张期待,连袁铮都忍不住好奇起热可可喝起来究竟是什么味道。被身前的人迫不及待牵着往前走了两步,又觉得莫名知足,忍不住挑起唇角,反手稳稳当当地握住那只手,替他隔开了夜间的寒意。 两个人连夜跑了一趟超市,锅带回来不少,可可粉却还是没能找得到。 末世之后,各地的工厂大幅缩减,在勉强恢复稳定重新投产之后,也停下了大批不必要的生产线,一切都向实用性无限转化。巧克力多少还能算作随身携带补充体力的必需品,像是可可粉这种还需要额外冲泡调配的饮品,早已在末世的超市里销声匿迹。 苏时不死心,又绕着超市转了几圈,才终于不得不认清了现实,没精打采地被袁铮领了回去。 “没关系,这只是一个超市,说不定就有哪个基地的生产线还在投产,我会继续找的。” 还是头一次在那双眼睛里见到失落泄气的情绪,反倒叫整个人都像是多了些真实鲜活的气息。袁铮眼里浸过些无奈的和暖笑意,安慰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人揽进怀里,熟练地替他煮着面。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在意热可可,但自从两人回来之后,穆拾就不再抗拒他的靠近,甚至还会在冷了饿了的时候主动跑过来找他,还是叫袁铮感到了十足欣慰。 方便面里加了两根火腿肠,袁铮还从超市找到一包还没过期的芝士,特意给他放进去了一片。 热气翻腾,在窗上落下晶莹的冰色。 苏时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上面,望了半晌,仰头迎上袁铮的目光:“外面怎么样了,还在追捕你们吗?” 这些天他们都留在无限城里,这里的生活很安逸,储存的物资也都足够。队员们和城里的居民相处得很好,在冰冷的末世,这里几乎成了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他却很清楚,袁铮的心思还是落在城外的。 他们是生在末世的第一代,袁铮从小就被基地当作守护者培养,即使已经被自己的基地所背弃,却依然难以舍下心底的责任。 即使高层再腐朽,下层的士兵和居民也大都是无辜的。人们都挣扎着存活在看不到希望的寒冬里,残忍的环境决定了冰冷的法则,却依然不能抹杀情感上的联系。 迎上他眼里的关切,袁铮微微怔忡,眉眼缓和下来,把煮好的面递给他:“很奇怪,近来反倒没了什么消息。基地甚至全面封锁了各个出口,停止了一切外出任务,像是内部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那时黑暗博士给自己的承诺,苏时目光微凝,算算时间,心里大致有了预感:“我被送进实验室,半昏半醒的时候,听见黑暗博士和孙铄有什么阴谋……” 话音一落,揽着自己的身体果然绷紧,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渐渐放松下来。 苏时却不打算叫他就这么避开自己,放下锅起身,不闪不避迎上袁铮隐约复杂的目光:“他会做什么,我很清楚。你必须要回去救b基地,不然那里会变成第二个地狱的。” 纯黑的瞳仁里没有半分仇恨怨怼,只是执着地望着他,眼底清朗无尘,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袁铮的眼眶忽然发烫,深吸口气站起身,将他用力拥紧。 在十年前,怀里的人从地狱归来,伤痕遍布孤立无援,却依然选择了宽恕和沉默的时候。 在穆拾操纵着足以毁灭整座基地的能力,叫那捧雏菊绽放在手中的,目光明亮地递给他们时候。 那颗心从来都璀璨如水晶,即使历经黑暗也不染纤尘,他早就应当明白的。 “走……我们回去。” 手臂收紧一瞬,温暖的触感盈满怀抱。袁铮闭上眼睛,在苏时的颈间停了片刻,重新直起身,眼里已经亮起新的光芒。 b基地已经变成了一座活死城。 行人在路上走着,却被一条透明的线连在脑后,目光呆滞脚步踉跄,除了没有狰狞的面孔和利爪,和丧尸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会这样……” 突击手面色变了又变,拦住一个人试图问清情况,可无论怎样盘问,甚至扯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对方都没有任何反应。 众人心中越发不安,副队目光扫过街角,声音忽然沉下来:“小心,有人过来了!” 一群拎着木棒铁管的身影正朝队员们所在的方向过来,这些人的身体素质都很一般,一看就是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神色也同样空洞麻木,仿佛只是接受了什么既定的命令。 队员们甚至拿不准是不是应该还手,迟疑着向后退开,其中一个人却已经挥舞着铁棒冲过来,狠狠朝医生当头砸下去。 苏时手中藤蔓一卷,把医生向后拖开。袁铮指尖闪过一簇火苗,将那人脑后的透明细线烧断,对方的动作立刻停在中途,随手一推,就僵硬地倒在了地上。 虽然知道黑暗博士确实要做点什么反派该做的事,却也没想到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苏时目光微沉,翻出一粒种子拍在地上,根系朝四下蔓开,闭上眼睛接受片刻信息,就朝核心大楼快步走去。 实验室已经被袁铮炸毁,在核心大楼的地下室里,脸色苍白的黑暗博士被结结实实堵了个正着。 “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黑暗博士已经被揍出了记性,见到袁铮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躲在孙铄身后。 孙铄的双目赤红,神色已经看不出多少清醒,那些透明的线居然都连在他的身上,源源不断的能量被从整座基地里抽取剥离,又灌注进他的体内。 袁铮目光微沉,示意队员们在门外等待,同苏时交换了个目光,一同朝屋里走进去。 两个人都有自己要对付的目标,在进门的下一刻,袁铮的身形就朝着孙铄暴射而出。苏时避开激战的两人,直奔躲在角落的黑暗博士,将他从屋里拖出来,背后深紫色兰瓣展开,直接拎着人腾空离开。 “小木头!” 突击手连忙喊了一声,正要追上去,却被副队拦住,目光一瞬复杂:“叫他去吧。” 穆拾身上所有痛苦和黑暗的根源,都是来源于黑暗博士。即使对方可以不怨恨人类,甚至跟着他们一起来解救b基地的困局,也没有任何人会阻止他亲手处理掉那个满手罪恶的野心家。 苏时拖着黑暗博士落在楼顶,分心关注了一阵地下室的战斗,就彻底放了心。 实在是没什么悬念的战斗,如果不是因为主角升到s级后需要实力相当的对手锻炼,他都未必会把孙铄留到现在。 终于脱离了众人,黑暗博士也长长松了口气,连忙殷切跟上去:“你终于想要杀我了吗?” 苏时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袖口藤蔓一闪,忽然将他拦腰缠住,沿着楼顶高高甩了出去。 惨叫声划破了基地里死寂的空气,苏时回手一扯,趴在楼沿和善地望着他:“你给我转了多少经验点?” “五,五百” 黑暗博士瑟瑟发抖,身体再一次急速下降,最后一个万字喊得撕心裂肺荡气回肠。 被对方出手的阔绰吓了一跳,清贫了几个世界的苏时不由微讪,一提藤蔓把人拉回来:“受惊了,您有什么喜欢的死法吗?” “给我个痛快吧……” 黑暗博士奄奄一息地趴在楼沿,呜咽着低声哀求。 世界还没有结束,现在还不能直接查看经验点。苏时估量着对方不会在这种事上和自己说谎,点点头起身离开,背后藤蔓忽然生出带有麻醉效用的毒刺。 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扎破了皮肉,却不觉得有多疼,黑暗博士终于松了口气,晕晕乎乎地闭上眼睛,身形忽然波动两次,就化成数据流凭空消失。 回到地下室,袁铮也已经将孙铄彻底解决。 苏时没有对孙铄进行操控,对方毕竟实力强悍,袁铮身上也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轻喘着站起身,迎上门口投过来的安静注视,眉宇间的凌厉杀意就瞬间散去,重新归于一片清朗温和。 苏时也挑起唇角,朝他快步走过去:“把那些线烧断,我去解决主电脑。” 灿金色的火焰熊熊燃起,烧断了控制着整个基地的路径,苏时也利落地中止了黑暗博士所运行的程序。 被控制的居民和士兵终于恢复了意识,死气沉沉的基地也重新活跃起来。 袁铮原本打算解决了基地的危机就带着巡逻队彻底离开,却因为基地的所有高层都已经被黑暗博士除掉,终归还是不得不留了下来,成为了b基地暂时的领袖。 黑暗博士留下了大批的试验资料,有些是残忍的人体实验,有些却是极珍贵的发明发现。袁铮特意将整理资料的任务交给了副队,挑出有用的进行实验,剩下的则彻底付之一炬。 坐在新的办公室里,袁铮一边翻看着基地整体的资料,一只手却还握在一个不锈钢的杯子上。 茶杯里装着几块碎巧克力,他实在找不到可可粉,也只能四处找纯可可脂的巧克力,试图反向叫它们融化,看看能不能叫穆拾觉得满意了。 想起对方难得任性的要求,袁铮的目光就不由微暖,唇角也挑起了个柔和温然的弧度。 正走着神,开着的门却忽然被人轻轻敲响。 袁铮回神望过去,迎上副队欲言又止的目光,不由微蹙了眉:“怎么了,有什么发现吗?” 对方向来处事稳重,整理书房又不是多重要的事,按理不需要有什么东西一定叫自己看。袁铮心里莫名生出些不安,却还是定下心神,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来。 副队却没有开口,只是将一份笔记摊开,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 袁铮一目十行地浏览过一遍,脸色就沉了下来。 “这上面说,小拾的能力源泉就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只要把那株凝聚着希望的生命之树种下去,末世就会开始终结,净化的力量会扩散,一切都会变得和原来一样……” 虽然神色挣扎,副队却还是低声将笔记读完,用力抬手按住,望向袁铮的目光里甚至已经带了恳求。 “队长,这只是因为黑暗博士忌恨小拾,想要即使死了也要拉着小拾陪葬,所以故意叫我们看到的,对不对?” 袁铮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眼底几乎已经显出隐约血色。 蔚蓝色的天空,清澈的流水,干净的空气,不会再有四伏的危机,遍地的丧尸,社会将重新拥有真正的规则,即使是弱小的人也有资格生存下去,冰冷残酷的本能将会被新的希望所救赎。 这是他们每个人都在为之奋斗的梦想。 如果这份笔记是真的,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只是黑暗博士泄愤的阴谋,只是个苦心设下的陷阱。 袁铮的手臂甚至已经开始隐隐发抖,他的目光彻底沉下去,声音不觉喑哑:“你说得对,不会有这么容易的事的。” 说着,他的指尖已经燃起火焰,正要将那本笔记拿起来烧掉,门口却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们在看什么?” 整幢核心大楼都对穆拾无条件开放,见他们两人的神色都异常凝重,苏时不由生出些好奇,在两人来得及把那份笔记藏起来之前,已经快步进了办公室。 现在再收起笔记就显得太过欲盖弥彰,袁铮心口砰砰直跳,把笔记向一旁拨开,勉强叫自己镇定下来,和缓着神色抬起头:“没什么要紧的,是饿了吗?我这就给你弄吃的……” 苏时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桌子上。 两个人的呼吸都几乎在一瞬间停滞,喉间干涩得厉害,莫名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那双黑亮的眼睛扫过桌面,最后落在袁铮的手边。 47、温柔的极恶者 “是给我弄的吗?” 苏时的目光从笔记上一扫而过,落在袁铮手里依然握着的杯子上,端起来抿了一口。 巧克力才刚融化,杯子里是微烫的纯巧克力浆,苏时才抿了一口就止不住咳嗽起来,抬头望着袁铮:“太?了……” 纯黑的瞳仁依然清亮透彻,唇上还带着一层淡淡的巧克力色。袁铮哑然轻笑,起身替他抹净唇畔,把自己杯子里的白水递给他:“别的还什么都没加呢,怎么这么着急?” 苏时眨了眨眼睛,回身想要再研究研究主角究竟是怎么弄出来的冒牌热可可,却已经被袁铮顺势揽住了身体,不着痕迹地往外带出去。 “这个办法不大顺利,等我再试试,成功了再给你喝。是不是饿了?我们先去弄点吃的……” 声音和身影一同消失在门外,副队依然站在原地,怔忡许久,终于深吸口气,目光落在那本被摊开的笔记上。 他的眼里忽然显出些决绝,一把抄起那本笔记,快步走到火炉边,用力扔了进去。 纸张迅速冒起火星,转眼就被燃烧的火焰吞噬。 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副队的脸色渐渐苍白下来,身形晃了晃,无力地跌跪在地上。 笔记上的内容可以被穆拾知道,这件事原本就该由他自己来做出抉择,但无论是真是假,这本笔记都不能留下。 人类是自私的,如果叫巡逻队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看到这里面的内容,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青年逼到绝处,挖取他脑内的力量源泉,然后将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埋葬在土壤里。 沾染了鲜血和罪恶的希望,根本就不会成为末世的救赎。 最后一丝火星腾起,又湮灭成冰冷的灰烬。 副队站起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袁铮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穆拾。 两人一起吃了午饭,苏时说想回无限城去看看,就一下午都没再见到人影。袁铮心不在焉地忙了一阵,终归还是静不下心,索性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钻研热可可的代用品上。 巧克力被打成薄片,加进热水里搅开,再加一小勺奶精进去。袁铮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每一道程序,等到香气溢出来,就倒出了一小杯,递给趴在一旁的副队。 “队长,我真的不行了,你换个人来吧……” 副队已经被按在办公室喝了一下午的热巧克力,嗓子都已经哑的说不出话,有气无力地提出了抗议,却还是在队长的威压下不得不接过杯子抿了一口。 “你把笔记烧了?” 袁铮转回身,忽然提出了个与当下全然不相干的问题。 思维都被热巧克力泡得慢了不少,副队怔了一瞬,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抿了抿嘴低下头:“队长,如果被别人看到,他们会伤害小拾的……” “我知道,原本我也是打算烧了它的。” 见他这一次没有再露出被?得变形的表情,袁铮自己也尝了尝,眼中终于显出些许满意的光芒,耐心地继续搅拌着锅里剩下的热巧克力。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留下这本笔记,只是没想到一向理智的副队,居然也会做这样冲动的事。 “队长,这件事小拾还不知道,对吗?” 副队看着他的神色,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 身形不着痕迹地一滞,袁铮落下目光,语气平静:“我没有告诉他。” “我一直在想,他是世界赐给我们的希望,这是说得通的。或许是希望被寄放在了他的身上,或许他就是希望本身……” 目光落在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上,副队眼中光芒复杂一瞬,还是鼓起勇气,继续一口气说下去。 “如果是后一种,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这件事,无论我们做任何事,都没有办法拦得住他。如果是前一种,队长不管他的核心力量是什么植物,就真的要连根挖出来,分株或者扦插什么的不行吗?” …… 还从没想过对方提出的思路,袁铮讶然回身,沉吟半晌,忽然把锅里的巧克力倒进杯子里:“我去找找他看。” 说要去找人,袁铮走到半途,却还是先回了一趟办公室,彻底准备妥当,才又到了穆拾的卧室外。 屋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门内安安静静,有暖色的光芒从门缝里透出来。 心里稍定下来,袁铮轻敲了两下门,尝试着将门锁轻轻拧开。 灯还开着,屋里不见人,倒是被子下面裹着一团,正随着呼吸的频率轻缓起伏。 柔暖笑意浸过眼角,袁铮放轻脚步,小心地走过去。 被子忽然动了动,探出个脑袋来,目光朦胧地望着他,黑亮的瞳仁里还带着不设防的清澈信赖。 袁铮呼吸微屏,眼里却依然是柔和轻缓的笑意,揉了揉他被睡得微乱的头发:“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累了吗?” 依然困得厉害,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苏时胡乱点了点头,就又要不管不顾地睡回去。 灯光下,他的唇色似乎尤其淡白,脸颊也不见多少血色。 袁铮心里一紧,放下杯子将人揽起来,才发觉他身上居然冰得吓人。 “怎么弄得,受伤了吗?” 心中忽然腾起不祥的预感,袁铮叫他伏进自己怀里,胸肩依偎,依然是沁凉的触感。 被温暖的触感重新包裹,苏时的精神稍振,靠在他怀里抬起头,迎上对方漆黑眼底的复杂光芒。 “你还是看到了,对吗?” 袁铮轻抚着他的脊背,胸口已经疼得几乎撕裂,语气却越发平静柔和,拢着他靠在自己肩上,脸颊轻轻磨蹭过柔软的发尾。 他没有说清楚,苏时却依然明白他的意思。 身后的手臂力道放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疼了他,温暖的气息潮水般将他重新包裹,也叫极端虚弱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些许力量。 迎上那双眼睛里濒临破碎的疼痛光芒,苏时摇了摇头,抬手勾住对方的肩颈,叫身体靠上去,枕在他的颈间。 “我没看到,我原本就知道。” 只要时机到来,他自然会收到接下来任务的命令,那时候出现在办公室,只是为了给他能够知道这件事提供一个合理的契机。 可当他迎上对方的目光,却终归还是没舍得用上那个借口。 袁铮静静望着他,眼里有疑惑,有了然,最终归于一片柔和的平静,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不说这个了,先尝尝看我们实在没有牛奶,只能用奶精凑数,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微凉的热巧克力在他掌心一转,就又重新变得热气腾腾,熟悉的香气也逸散开。 苏时接过杯子抿了两口,奶精的**并不纯,工业产品的痕迹终归还是透过可可的醇香透出来,他却依然认认真真地一口一口喝完,迎上袁铮期待的目光:“很好喝,是我喝过最好喝的了。” “真的?” 袁铮受宠若惊地微微挑眉,含笑拢住他,语气轻柔温哑:“我可试了几十种配方,好不容易才做出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要点” 话还未完,苏时已经揽住他的肩颈,仰头吻了上去。 微凉的唇被热可可沁得温热,忽然触上来,叫袁铮脑中一片空白。 心底生出无限明亮喜悦,却又转瞬与苦涩酸楚交织纠缠,烫得他呼吸微微急促,水汽几乎已经冲破了眼眶的禁锢。 一只手扶上他的脸颊,替他拭了冰冷狼狈的泪痕。 “也许我本来就是一棵树呢。春天埋下去一个我,等到秋天,就能结出好多个我……” 怀里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很快就力不从心地靠回他臂弯,趴在他的颈间,笨拙地尝试着思路独特的安慰。 想想对方描述的画面,袁铮忍不住勾起嘴角,带着泪笑起来,在他额间落了个吻:“结出来之后呢?我给好多个你煮面吃?” …… 苏时自己都撑不下去,一头撞进他怀里,吸了吸鼻子:“说真的,下次我们换个暗号吧,我觉得你煮的方便面也是不错的。” 虽然听不大懂他的话,却至少知道是自己的厨艺在接受称赞。袁铮浅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叫人靠在自己的臂间,沉默着细致描摹过他的眉眼。 “别难过了,我化身草木陪着你。” 迎上那双眼睛里几乎要把他彻底镌刻下来的专注视线,苏时握住他的手,认真地微仰起头:“你想我了,就去给自己煮点菜吃。” 袁铮刚要开口,就被他补上的一句给噎了回去,张口结舌半晌,终于忍不住失笑着泄了气,无可奈何地低头抵在他颈间。 他的短发有些硬,苏时趴在他怀里,被戳得微痒,忍不住抬手按了两把,看起来几乎像是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环住自己的手臂力道蓦地缩紧,颈间无声蔓开一片温热。 苏时的目光暗下来,慢慢反手回抱住面前的身体。 他努力想要替对方挥散阴霾,却终归驱散不了每次离别时的黯然。 “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苏时深吸口气,闭上眼睛,语气终于认真下来:“不要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忽然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袁铮收紧手臂,嗓音发哑:“为什么?” “我不需要他们接纳我,我救的是这个世界,不是世界里的那些人。就让他们当我是地狱之子,即使我已经不存在,我也很乐意能叫他们心里依然残留着阴影和恐惧。” 苏时伏在他怀里,声音渐渐低下去:“巡逻队的大家,还有无限城的人,我也不希望他们知道我已经离开了……” “好。” 袁铮柔声开口,重新直起身,托起他的脸庞,轻轻印下一吻,眼中忽然显出些温柔的笑意。 “还好我恰好和你想的一样。”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然后将苏时稳稳当当抱起来,扶着窗沿一跃而出。 忽然急速下降的位置变化叫苏时微惊,从昏昏欲睡中挣脱,攥住对方的衣物:“你要做什么?” 袁铮依然稳稳揽着他,低下头深深一吻,s级的精神力骤然铺开,几个纵跃就离开了b基地,在嗜血森林的中央落下来。 那里已经被种下了一颗弱小的幼苗。 淡青色的莹莹光芒笼罩着每一颗细芽,柔嫩的叶片无声舒展,却因为末日的阳光昏暗,光线几乎透不过嗜血森林,生长得极为缓慢。 袁铮抱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在那颗幼苗旁坐下,抬手轻柔地抚了两下。 叶片像是觉得痒了,忍不住向一旁避开,却又不舍得他掌心的温度,小心翼翼地主动凑上去碰了碰。 迎上苏时的目光,袁铮浅笑着握住他的手,晶核离体,灿烂的光明忽然铺洒开。 幼苗像是忽然寻到了力量的来源,迫不及待地汲取着珍贵的光照,迅速抽芽生长,转眼就已经抽出青翠的叶片。 “你化身草木,我来做你的光明。” 力量毫无保留地尽数释放,火系的力量被尽数剥离,代表光明的纯粹晶核融入幼苗的淡青色光芒里。 袁铮的身形忽然微震。 生死之际,像是有什么禁锢被忽然打开。 真切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袁铮的脸色有些苍白,垂下目光,迎上那双纯黑的瞳仁,眼里终于显出释然的水色。 “找到你了,跟我回去,好吗?” 苏时怔了怔,抬头望向他。 那双眼睛里的神采仿佛彻底与记忆中重叠,他的呼吸忽然隐隐急促,视线虽然不可抑制地迅速黯淡下去,暖意却忽然止不住地涌上来。 “可真巧,来拯救个世界,居然也能叫你找到。” 他的意识模糊下来,强烈的倦意彻底笼罩了整个身体,闭上眼睛靠进熟悉的温暖怀抱,终于放松地陷入静谧的黑暗。 袁铮稳稳揽着他,指尖轻抚过沉睡着的精致脸庞,灿金色的火焰忽然灼起。 抱着怀里安安稳稳熟睡着的人,他大步朝火焰里走进去,身形悄然消失。 “是很巧,来找个人,居然也能拯救世界……” 太阳重新升起,袁铮和穆拾同时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了一封信和一株生机勃勃的幼苗。 信里只说两人去寻找终结末世的希望,归期不定,特意嘱咐一切都不必解释,将后续的事宜也一应安排得妥当。 队员们没有深想,只是多少抱怨队长和小木头走得太过干脆,只有副队怔忡许久,忽然独自离开基地,去了一趟嗜血森林。 一年后,丧尸渐渐消失,变异的植物逐渐沉寂。人们忽然惊喜地发现,土地变得重新可以勉强栽种植物,阳光也重新有了温度。 五年过去,基地的藩篱已经被彻底打破,人类齐心协力在复活的世界上筑建起新的家园。 二十年,天空已经重新变得蔚蓝,流水也归于清澈。空气清新明净,社会已经渐渐完善,新的法规被重新制定健全。最新出生的一代人,甚至已经彻底远离了那一段令人绝望的末世记忆。 一切都像是从没发生过,嗜血森林已经变回了普通的树林。在树林的中心生长着一颗郁郁葱葱的青翠植物,没人说得出它的种类名称,但只要怀着善意靠近,就会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净化能量。 一身将军服饰的中年人回到树下,伫立良久,终于释然轻笑,抬手一礼。 苏时重新睁开眼睛,身上的隐痛似乎依然留存在灵魂里,叫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系统的后门开得有点太过明目张胆,居然都没通过主世界,就叫追过来的主角把他直接打包带回了上个世界,害得他到现在走路都还有些不利索。 主角的代码库毕竟还没强化到能彻底脱离世界的程度,这一次靠着生死间的力量波动把源代码送过来,已经引起了主神的察觉。 下个世界就算能再见面,对方的记忆也一定会被彻底封印,甚至不一定就还能继续抢到主角的身份。 刚听到主神惩罚的时候,苏时一时没能收得住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于是腰就又多疼了两个小时。 “宿主宿主宿主宿主!” 苏时揉着后腰,才挪到沙发上坐下,显示屏就忽然全面亮起,传来了惊喜到卡机的机械音。 “怎么样,黑暗神打钱了吗?” 知道系统在高兴什么,苏时揉了揉被吵得发涨的额角,也忍不住期待起了自己这一次的任务所得。 屏幕上已经模拟出了爆炸的特效,3d投影啪一声开启,以苏时为中心,忽然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逼真的钞票雨。 前几个世界熬下来,穷疯了的显然不止自己一个。 苏时哑然失笑,放任系统失控地漫天撒钱,自己调出主面板,查看着本次的任务所得。 “宿主成功背负‘极恶之名’,并拯救所在世界,圆满完成该世界任务,评等s级。恭喜宿主获得【真的吓哭了工作人员】成就,当前世界共计获得十万五千经验点,扣除欠系统四千七百九十七经验点” “好了,剩下的也给你吧,就当成利息了。” 手头终于阔绰,苏时也大方了不少。笑着打断了系统的机械音,调出自己的面板,心情愉悦地翻起了本次任务的奖励。 虽然在主角团面前从来没顺利沾上锅,但在主角的配合下,直到最后,末世里的大多数人都还当他是极恶盗贼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被各种意外的方式在全人类面前洗白,虽然末世的人口已经大幅下降,收获却依然十分丰厚。加上整个任务都完成得十分圆满,即使最后和主角坦诚相见,也还是获得了s级的评等。 这个世界的能力大多都是异能,即使选择了学习,用处也极为有限。苏时反复扒拉几次,忽然发现黑暗博士的角色居然也在列表里,好奇地点开,目光忽然落在一项【来来你来打我呀】的能力上。 “这是专门给要饰演反派的工作人员,比如黑暗神他们用来拉仇恨的。属于主动技能,每次开启之后效果都会持续24小时,在这24小时里,能迅速把身旁的人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 没想到他会翻到这样靠下的页面,系统连忙补上解释,机械音依然情绪高涨,显然没有从一夜暴富的狂喜中恢复过来:“宿主想要这个吗!” “就要这个了。” 居然还有这种能力,简直就是替自己量身打造的。 想起刚进入世界就被主角强行组队的经历,苏时就不由心有余悸,毫不犹豫点了上去,又特意买了一仓库的止痛剂,才总算觉得稍稍安心。 “宿主,其实这次的开局还是有些惊险的。黑暗神说他以后再也不跟咱们搭伙了,咱们还是得总结经验,不能光靠他帮忙才行。” 终于从狂喜中恢复,系统就又兢兢业业地在屏幕上显示出了密密麻麻的背锅秘籍:“这是我和其他系统的宿主要来的,您要学习一下吗?” “凶恶的眼神、阴冷的气息是必要的。要挣脱自己的固有形象,迅速架构起足够冷酷的内核,从心底里把自己当做一个反派。” 苏时点点头,托着下颌念了一遍,忍不住抬头:“我不够凶恶吗?” 系统讷讷不应声,苏时沉默片刻,还是妥协地点点头,继续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见他虚心接受了意见,系统也放下心,继续殷勤地出主意:“脸是世界自动合成的,一般改不了,但只要眼神到位,一定没问题的!” 已经接连几个世界,只要和自己扯上关系的角色,好感度似乎确实都居高不下。 苏时也多少有所察觉,只是他当初走高玩的路线都走得是温润甩锅流,即使要做出凶神恶煞的架势,也始终不得要领。翻了翻系统商城,恰好找到一项【演技爆棚】的可升级技能,略一沉吟,就买下来直接选择了装备。 多留无益,苏时休整停当,就选择了开启下个世界。 身形骤然落空,再睁开眼,四周的景致忽然变得古色古香。 他正坐在一把竹椅上,面前是一张摊开的白纸,传令的太监掐着嗓子,声音尖细淡漠:“皇上有令:陆相要是有什么解释的,就写在这张纸上吧,等到朝廷正事处理停当,自会抽时间看的……” 又回到了熟悉的抉择上。 手里被粗鲁地塞过毛笔,苏时神色不动,忽然感觉到了仿佛宿命的隐约紧张。 按照经验,如果他直接认罪,就会被认为是有意隐藏着什么苦衷。可如果开口辩解,对方很可能会真的就等着自己解释。 不能进不能退,苏时容色微凛,忽然震袖起身,将手中毛笔和那张宣纸一起拂落在地,冷笑一声:“我何必解释?” 他的面容原本清朗俊秀,即使只是端坐不语,也会平白显出几分温润舒朗。可眼下目光却忽然凛冽如霜雪,冷冷望眼前来传令的几个太监,狠辣气息自眼底蔓开,杀意几如实质。 太监被他慑得心惊肉跳,再不敢多话,摸起掉在地上的宣纸,头也不回地踉跄出门。 还没赶回御书房,却正赶上摄政王宋戎迎面走过来,两人交错,那张宣纸已经被对方拿在手中。 上面一字未着,只有毛笔被一并拂开时的落下的刺眼墨迹。 “王爷,这是皇上叫问陆相的” 太监慌忙开口,宋戎的面色却已经微沉下来,漆黑深彻的眼底显出隐隐寒色:“皇上不过叫你们前去问话,谁准你们折辱于他的?” 墨迹散乱,显然是将纸笔一并摔在地上,才会留下的痕迹。 太监神色微变,连忙要解释,宋戎已经淡声吩咐:“这般狐假虎威、有所依仗就作威作福,不必留在皇上身边伺候,带下去吧。” 太监还不及开口,两侧的御林军已经上来,将他不由分说拖下去。不过片刻,远处已传来隐约惨叫声。 “王爷,陆相身负重罪生死一线,马上就要被投至天牢。就算有阉人折辱,可他一言不辩……” 身后幕僚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开口。 宋戎将宣纸叠起收好,轻叹一声:“他一言不辩,反而更显不平郁气先回皇上,就说陆相身体不适,我先去看看他。” 48、名垂青史的奸佞 吓走了传旨的太监,苏时关了正门坐回桌前,展开卷在桌上的圣旨,悠闲地翻看着里面的内容。 不承认不否认,态度强硬作风霸道,这次的表现不错,锅大概能稳了。 他这次的身份是轩朝右相陆璃,十七岁中举入仕,二十三岁升任右相权倾朝野,今年才过而立,把持轩朝朝堂已经五年。 五年间,陆璃手腕强硬,打压异己,无数能臣志士被贬谪驱离,朝堂渐被纳为一家之地。 自此,陆璃日益骄横跋扈,甚至不复对先帝恭谨尽忠。三月之前甚至纵兵闯入后宫,手刃先帝贵妃,逼死左相全家八十余口。先帝被气得大骂乱臣贼子,当场吐血昏厥,在病榻上缠绵三日,终于不治殡天。 乱臣贼子做到了这种地步,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先皇驾崩,太子继位。趁着朝堂动荡之隙,尚未及冠的新帝以雷霆之势出手,联合皇叔宋戎内外夹击,将陆璃一举软禁在相府中,只待朝堂定罪,择日下狱处死。 独揽朝政、只手遮天,残害忠良倾轧后宫,骄奢跋扈,早已有不臣之心。 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多的锅。 苏时深吸口气,欣慰地合上圣旨,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右相,摄政王来了。” 府上的下人都已被他提前散去,剩下的都是宫中派来的御林军,虽然仍对他以旧职称呼,语气却实在算不上有多恭敬。 苏时目色淡下来,随手把圣旨搁在一旁,漫不经心:“不见。” 话音才落,门已经被从外推开。 天色已经黯淡,门口立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默不作声地望着他,面目都落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苏时挑眉,索性施施然向后靠去:“摄政王既然要闯进来,何必多此一举?” 宋戎没有进门,抬手扶住门框,目光落在那张格外清秀俊逸的面庞上。 从皇子们开始夺嫡那天起,他就奉君命率军出征,先帝在位十年,他也在外征战了整整十年。 对眼前这个人的印象,是和记忆里早已模糊的京城盛景联系在一起的。 那天他刚从军营里出来,一身的粗粝沙土,正遇上新科状元跨马游街。前呼后拥欢声雷动,年轻得过分的状元郎穿着灿红官袍,一身华彩,却丝毫遮不住浑身的清雅脱尘。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熠彩琉璃的眼睛上,手下马缰不觉稍松,战马被炮仗一惊,险些就与仪仗交错相撞。 高头大马人立而起,街旁一片惊呼,儒雅斯文的少年状元眼中却反而亮起异彩。身形纹丝不动,依然稳稳坐在马鞍上,双腿用力夹紧马腹,手中缰绳回拉,轻轻巧巧就让硕大的马蹄让过路旁摊位,重新落在平整的官道上。 震耳的欢呼压着惊慌的余音响起来,少年转向他,眼里依然是一片明亮笑意,朝他遥遥拱手,回身向街头继续策马前行。 那之后不久,他就第一次率军出征。世界只剩下金戈铁马、热血凉锋,那个身影和繁华的盛京一起被封存进记忆里,转眼已过了十三年。 十三年,他从当年无权无势只知练兵的皇子,变成了战功赫赫的皇叔摄政王,对方也已经从那个跨马游街的少年状元,变成了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右相。 可那张面庞却像是没有被任何风尘沾染过,和记忆中交错重叠,叫他的目光不觉缓下来,朝屋内一拱手。 “右相,宋戎求见。” 依然恭谨的语气才落下,屋里的人身形就忽然微僵,一身的清冷高傲瞬时一滞,目光如电般扫过来。 那张面孔原本是极显清俊精致的,眉眼蓦地挑起陌生的凌厉弧度,却反而平白在原本的温润中添了一抹妍丽亮色,仿佛染血神兵锵然出鞘。 宋戎屏息,目光落在那一双眼上,心口怦然。 两道视线在黯淡下来的光线中碰撞交错,几乎带出金铁交鸣的声响。 片刻,陆璃敛容拂袖,起身朝里屋走去,语气清清淡淡:“不见。” “放肆!你如何敢跟摄政王” 一旁的御林卫眼中几乎冒出火气,忍不住厉声呵斥,却被宋戎抬手阻住。 “你给皇上的回复我看了,这样下去,你不会有半分生路。” 宋戎依然站在门外,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语气诚恳:“你一言不辩,我知你心中有怨愤不平” “成王败寇而已,摄政王多虑了。” 一听对方的口气,苏时就忽然生出了事情要糟的熟悉预感,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世界的主角是那位新即位的皇上,陆璃的故事不过只是个开局。 那些罪名的确是世人误解,却没有一桩是空穴来风。陆璃确实做过那些事,结党,专权,摄政,逼宫他做尽了一个乱臣贼子能做的所有事,才终于将一个几乎倾颓的朝堂重新勉强撑起不至倒塌的构架。 五年前,左相嫡女入宫,从此后宫专宠一人,朝堂赏罚只凭柳贵妃枕边一句话。左相柳山看似谦和方正,却借宫中之势大肆敛财,甚至将手伸到了前线赖以为生的军饷之上。 陆璃在宫门外长跪三日,苦谏不从,呕血昏迷复醒,忽然抛了清高傲骨,抛了慷慨热血,学着媚上欺下的样子一头扎进官场,从此官运亨通,不过三年就已位列右相。 右相人人巴结,进门就要两锭金子。贪墨刮敛来的钱财,一半砸在了前线的军需,一半暗中尽数散给了那些远避江湖的落魄忠臣。 那些忠诚志士、能臣干将,都被他借由轰出京城,贬谪进不惹眼的乡县,才躲过了朝不保夕的杀身之祸。 左相渐觉威胁,令柳贵妃劝老皇上易储废立,改太子为柳妃幼子。陆璃接废太子诏,率相府亲军直入皇宫,持剑挟持柳贵妃,请命先帝改诏。 玉玺印落,长剑饮血,生生吓死了久居深宫的老皇帝。 这些事都在陆璃死后才被新皇逐步发觉,于是赦免陆家重罪,召回贬谪臣子,励精图治裁撤冗官,轩朝中兴由此开端。陆璃牌位也被重新请入宗庙,世代受香火供奉。 …… 苏时把剧情简介从头到尾翻了三遍,都没找到摄政王三个字。 宋戎见他不语,语气越发和缓下来:“我常年征战在外,朝中事务一应不详,今日登门,只为请教朝中过往。” 听到这一句,苏时不觉微微挑眉,才忽然对上号,想起了这位摄政王究竟是什么人。 小皇叔宋戎,少年时就开始领兵征战沙场,京城都没回来过几次。虽然位居摄政王,其实却从未贸然干政,待太子继位立稳脚跟,就谢却王权重新领兵出征。最后殁于沙场,棺椁归京,皇上出城亲迎三十里厚葬宗庙,子孙世代享王侯之例。 宋戎不是个多有心机的人,这个摄政王的位子落到了他的头上,也实在有些机缘巧合。 那时老皇帝要立柳贵妃幼子,为了堵住朝中众臣之口,才把摄政王的帽子塞给了这个年富力强又好糊弄的弟弟。结果刚下诏就被陆璃拎着剑逼宫改诏,才改了废立太子的诏书,陆璃就顺手把柳贵妃给捅了。 太子换了回来,摄政王却没来得及撤,遗诏原样奉出,宋戎就被从前线千里急召了回来。 苏时忽然就有点胃疼。 这位摄政王,无疑就是陆璃一直以来暗中匿名资助的那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陆璃根本就没想叫任何人知道,自然也已经做得极端隐蔽。可只要做了就一定会留下踪迹,已经被洗白出了阴影的苏时心中疯狂打鼓,语气却反而愈发冷淡下来。 “我不解释,只是因为没什么可解释的。做个佞臣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何等潇洒快活,陆璃连来世果报都不怕,难道还怕刀戟加身?” 言罢,他抬腿就要走,却忽然又转回来,一把抄起了桌上的圣旨,身影绕过屏风没入后院。 宋戎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对方的动作风姿也与少年时如出一辙,甚至果断干脆犹有过之。他在回京驰援的路上,已经听过无数人同他说起右相如何霸道跋扈、心狠手辣,却始终都无法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联系起来。 终于亲眼看到了陆璃,这样的念头却反而越发强烈。 “右相今日吃的什么?” 他忽然侧身低声询问,门口侍立的御林军闻言一怔,俯身跪地:“回摄政王,皇上有旨:右相这些年骄奢淫逸,山珍海味都吃尽了,一两日不吃也没什么……” 宋戎的目光沉下来,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去。 书房都是被砸碎的瓷器,书籍也扔了满地。相府已经被抄过一次,里面根本住不下人,陆璃才会不得不一开场就坐在外面的大堂里。 光顾着甩开那个对自己的锅抱着莫名敌意的摄政王,苏时威风凛凛拂袖离去,才想起自己在里面根本无处落脚。站在门口沉默片刻,还是把圣旨揣进怀里,任劳任怨地撸起袖子收拾起了书房。 勉强把打碎的瓷器归拢到角落,苏时俯身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摞在臂间,准备一起放回还没散架的书架上去。 宋戎拎着食盒站在门外,脚步忽然停住,目光落在那人的背影上。 除去了宰相厚重华贵的朝服,陆璃只穿着一件象牙白色的长衫,领口袖口用金线压出精致的纹路,反而越发显出一身的清越之气。 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就是该立在云端的,可现在却不得不亲手去做这些下人才做的事,甚至连饭食都吃不上一口。 他想要上去帮忙,却又担心陆璃反而会认为受到了折辱,只是站在原地,又难捱心中的不忍惋惜。 正踌躇间,屋里的人恰好抱着一摞书起身,余光瞄见人影,警惕回身,眼中已显出凌厉杀气:“谁!” 宋戎迎上他的目光,举步走过去,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接过他手里的书籍:“这些事本不该右相亲自来做。” “我早已不是右相了。” 没想到这个人居然真追了进来,苏时忍不住蹙了眉,目光落在他带来的食盒上,心中却不由动摇。 原身是真的已经结结实实饿了两天,饭菜的香气从食盒里透出来,已经饿到麻木的胃脘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坐下来吃口饭,总不至于会有什么改变。 说不定对方就是来毒死自己的。苏时自我安慰,索性不再推拒,一撩衣摆在桌前坐下,将食盒打开。 饭菜都已经凉了,大抵是从别处府上临时凑来的,和精致两个字丝毫靠不上半点关系。 他已经饿过了头,倒也不讲究这些,拿过筷子坦然吃起来。 宋戎帮他把书放在书架上,有意侧身装作整理书架,目光却依然忍不住落在那人身上。 大概确实是饿了,陆璃进食的速度偏快,动作却依然一丝不苟,丝毫不损那一身的清贵淡雅。 父皇老当益壮,先帝大了他二十余岁,夺嫡时忌惮他显赫军功,等到暮年又忌惮他年轻力壮。宋戎还未及冠就被派出去领兵征战,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十余年,回到京城的机会都只是寥寥,见惯了军营里狼吞虎咽的彪形大汉,目光就不觉更移不开那个淡雅如竹的身影。 偷看的目光实在太明目张胆,苏时将一片白菜放进口中,终于撂下筷子,抬起头望向他:“你若是还指望我多招认些什么,就问。看在你这一顿饭上,我还可多供出几个‘陆党’的爪牙来。” 宋戎仓促转开目光,想要询问对方是否有什么要辩解的,却又本能地清楚,自己只怕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 见他闷着头不说话,苏时也失了耐心,取帕拭了拭嘴角,随手推开食盒起身。 “王爷是个领兵打仗的人,既然不懂朝堂,就不必勉强插手进来了。敢做如何不敢认,我实在没什么可辩解的天晚了,王爷若是没事,就请回罢。” 逐客令已经下得不能再明显,宋戎的目光暗下来,将食盒理好提在手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见他总算离开,苏时才松了口气,又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圣旨,随意挑了本书坐在桌前,闲闲翻阅起来。 为了羞辱陆璃,新皇甚至命人将相府所有可以休憩的卧房都一应砸毁。原主自幼就是养尊处优的清贵脾性,这些年又始终身居高位一念杀伐,居然也当真不吃不睡地在正堂坐了两天,一句服软的话都不曾说过。 他都已经从正堂绕回来,总不能再特意回去坐着。吃饱了饭的身体难以自拔地生出浓浓困倦,只翻了几页书,就觉眼皮坠沉,随手合上推在一边,枕着手臂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熬了整整两天,这具身体也实在已经十分疲惫,这一觉睡下去,居然就一直睡到了次日天色大亮。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惊醒,苏时理顺衣物,从容直起身,迎上外头得意洋洋走进来的墨服官员。 “右相昨晚睡得可好啊?” 荷甲的御林军跑进来,将不大的书房团团围住。负责拿人的大理寺少卿负了手走进来,目光嘲讽地照他身上一扫。 “皇上说了:右相既然没什么可说的,这相府也不是住人的地方,不如就到天牢去睡,还清净,不知右相意下如何?” 苏时微微挑眉,心下大致了然。 按理应当等到朝堂论罪,自己才会被下狱处斩。小皇帝打定了主意要羞辱自己,自然会将这个过程拖得足够久,久到彻底将自己逼垮,最好是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求痛快一死,才会觉得解气。 可昨天摄政王却忽然莫名其妙跑来找自己,态度还意外的和缓,大概叫才坐稳龙椅的皇上生出了不小的压力。 看来那个人也不是一点忙都没帮上。 苏时轻挑唇角,拂袖震开上来要给自己加上镣铐的御林卫:“相府睡得,天牢自然也睡得,陆璃谢皇上关照。” 他身上是有真功夫的,不然也犯不着下个狱都要这么多的御林军过来。见陆璃没有拒捕的意思,只是不屑旁人上枷戴锁,大理寺少卿也就松了口气,朝御林卫使了个眼色,往外一让:“右相,请。” 苏时淡淡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向前迈步,双臂却忽然向后一震。 袍袖挟着劲风扫过,两个拿着长戟要敲他膝弯的御林卫被径自震退数步,苍白着脸色跌坐在地上。 “要叫我跪,当今皇上心里都没什么底气,像你这种宵小鼠辈,还是少动些心思的好。” 目光甚至不曾落在身后过,苏时停步侧身,睨过脸色骤变的大理寺少卿,唇角微挑:“我是个将死之人。一个马上要死的人,会做出什么都不意外,你说对吗?” “右,右相恕罪小人不敢了!” 大理寺少卿慌忙退后几步,居然被他身上的浩瀚威压慑得本能屈膝,甚至不敢直视他的面庞,下意识连声告罪,眼里却已闪烁起隐约怨毒光芒。 拉足了仇恨的苏时嗤笑一声,拂袖大步离去。 看来那个【来来你来打我呀】的能力,确实还是很好用的。 他不再反抗,任凭御林卫押着自己出了相府,往天牢走去。 走过街角,苏时的脚步忽然一顿。 少年天子正轻车简从地立在门口,身侧是一辆高大的囚车,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眉眼阴郁不散,眼里是还不及被岁月沉淀下来的狠辣锋芒。 宋戎站在皇上身后,见到他走过来,抬起目光欲言又止,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回护只会叫陆璃处境越发堪忧。 苏时没理会他,目光落在准备好的重枷铁镣上,微挑了眉,缓缓站直身体。 小皇上叫宋执澜,取的是执掌天下定波安澜的用意,还是当初陆璃给他取出来的这已经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对方若是知道了,估计一定不会肯再用这个名字。 游街多少还是有点不情愿的。苏时轻叹口气,倒也不反抗,沉默着任人替自己戴上沉重镣铐。 刚直起身,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丝锋锐利芒。 主角生命受到威胁的警报声尖锐刺耳,苏时蹙紧了眉,忽然像是不耐给自己上枷的御林卫笨拙动作,猛然拂袖回身。 不及开口,那一点寒光就因为他忽然转身,“铛”的一声狠狠砸在了他腕间的铁铐上。 “刺驾保护皇上!” 御林卫反应也极快,厉声喝了一句,就迅速要护着皇上上车离开。 暗器上的力道极大,苏时双手被锁动作不便,退后几步才堪堪卸去力道,目光渐沉。 蒙面的黑衣人凭空跳出来,粗粗一扫居然有二十余个,个个精壮孔武身手不俗。宋戎常年在军中拼杀,一把将小皇帝扯到身后,率御林卫与刺客拼斗在一处,却依然因为双方人数差距太大,隐隐显出些左支右绌。 刺客悍不畏死,招式都是奔着毫无武力的宋执澜去的。 无论出于人设还是任务,苏时都不能放任不管。攥着镣铐击倒了几个黑衣人,顺势往宋执澜面前横步跨过来,刚准备不着痕迹把人护住,目光却忽然微凝。 二十来个刺客,居然有一大半都被吸引了过来,招式毫不留情地招呼在了自己的身上。 刺客一门心思揍他,他身后明目张胆护着个小皇帝。 宋戎荡开刺客,厉声开口:“愣什么,还不快助右相救驾!” 49、名垂青史的奸佞 宋执澜抬头,目光骤然缩紧。 那个身影挡在眼前,依然是一贯强硬霸道的姿态,不由分说地替他拦下了所有当头落下的刀剑兵戈。 原本不着痕迹的袒护姿态,在刺客愈发凶悍的围攻下,终于显眼得再容不下自欺欺人的忽视。 情绪忽然激烈地翻涌起来,宋执澜咬紧牙关,绷紧的身体几乎已经隐隐发抖,眼底越发显出黑沉的狠色。 谁要他救了…… 戴着镣铐的身体毕竟受限,挺拔的白色身影忽然倒退几步,格开迎面劈下来的刀刃,锋利的剑身已径自穿透了肩膀。 血色瞬间洇透衣物,刺得少年天子目光一缩:“右相!” 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又仓促地咬紧下唇,将本能的一丝紧张狠狠咽回去。 苏时被围攻得心力交瘁,根本来不及理身后的小皇帝。双腕间铁链交错用力一铰,将那柄利剑卡在自己肩头,顺势旋身将面前的黑衣人踹出战圈,却转眼就又有人悍不畏死地补上来。 明明都已经被御林卫砍瓜切菜似的轻松撂倒一片,剩下的居然还都不依不饶冲着他下手,终于让苏时彻底意识到自己究竟弄了个多要不得的技能。 镣铐限制住了大部分的动作,苏时蹙了蹙眉,徒手握住剑刃,用力拔下来抛在地上。 宋戎一刀将面前刺客劈开,目光转向依然处在围攻中心的陆璃。 浴血的白衣身影几乎已经站立不稳,那双盛着锋锐杀意的眼眸却如霜胜雪,依然透着不容折辱的凛冽傲气。 陌生的情绪悄然激荡,烙在眼底的身影灼得他心口发烫,喝了一声留神,握紧手中长刀,合身投入战圈。 有了苏时稳稳拉住仇恨,御林卫很快占据了绝对优势,没过去多久,刺客便已尽数伏诛。 虽说有止痛剂顶着,体力的消耗却毕竟不容忽视。眼看着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身影也倒下,苏时终于得以解脱,不由向后踉跄一步,身形险些直接软倒。 两双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身体。 宋执澜目光一缩,猛地收回手,面色瞬时冷然下来,拂袖退开两步。 垂下的手拢入袍袖,掌心温热的血液像是忽然变成了灼烫岩浆。少年天子攥紧了拳,血肉横飞的景象没有叫他有丝毫动容,可眼前那个人身上不断洇开的血迹,却莫名叫他心惊肉跳。 分明是日思夜想恨不得要了他的命的。 每一夜都将屈辱不甘嚼碎了吞下去,每场梦里都是将那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冰冷恨意。 却都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梗在胸口的迷惑茫然。 势头不妙。 眼看着主角的误解值上下波动个不停,苏时缓过一口气,用力推开宋戎,回身转向面色阴晴不定的小皇帝。 神色再度冷峭下来,正打算开口撂下两句狠话,身形却猛然一震。 宋戎的目光骤然缩紧,雪亮刀锋仓促闪过,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原本是冲着宋执澜去的利箭,狠狠没入了陆璃的后心。 时光仿佛一瞬停滞,宋戎眼中几乎滴出血来,手中钢刀狠狠掷出,将躲在暗处放冷箭的漏网刺客一击毙命。 宋执澜的目光恍惚微颤,怔怔落在那个替自己挡住最后一箭的人身上,身体忽然被寒意包裹,叫他冷得止不住发抖。 镣铐碰撞叮当作响,蓦地惊醒了兀自怔然的少年天子。 终于再忍不住,宋执澜上前一步抬手想要去扶眼前的人,却扶了个空。 陆璃双膝触地,跪在他面前。 伸出的手臂顿在半道,宋执澜呼吸骤滞,目光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狠狠一缩,恍惚落在跪倒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身影上。 这是陆璃第一次跪他。 两人差了十二岁,陆璃高中状元那年,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稚龄皇子,看着父皇笑吟吟将那个清雅如竹的少年带进来,指给他做了伴读。 陆璃做了他三年的伴读,及冠之后便入朝为官。这三年里,陆璃从没跪过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殷殷跟在那个明亮耀眼的身影后,享受着他温柔耐心的教导呵护,日夜期盼着尽快长大,也长成个如对方那般出色的谦谦君子。 可陆璃进入朝堂之后,只不过是又过了短短三年,一切却都已截然不同。 那个人深得帝心升任右相,自此变得冷酷高傲,飞扬跋扈。那双眼睛的温柔笑意早已寻不到半点踪迹,每次见到他都带着刺人的傲然不屑。 他忽然就在朝堂里没了丝毫地位,说出的话不再有人当回事,要做的事也莫名被百般阻挠。太子府被一再打压,父皇与世人甚至已经渐渐忘记了有他这个太子。 于是才知道,原来那些温柔与随和,清雅与明亮,都不过是一层不堪一击的掩饰,原来当一个人得到权力,就可以将一切都狠狠踩在脚下。 恨意悄然滋生,日夜苦读藏书虚心求习帝王之道,暗中联络朝臣构织势力,终于等到时机疯狂反扑。 身份对调,他成了胜利者,陆璃成了一败涂地的囚徒。 他曾发过誓,一定要叫陆璃跪在自己面前,现在那人终于跪了,他却没有获得丝毫胜利的快感。 “右相!” 宋戎最先发觉不对,箭步过去扶住那人僵硬的身体,翻过来揽在臂间。 温热的血色几乎已经彻底濡湿了那件白色的衣物,陆璃一动不动靠在他肩头,眉睫低掩唇色淡白,已经彻底失去知觉, “护送皇上回宫!” 宋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厉声开口吩咐。正要把陆璃抱上马车,却忽然被一只手死死拉住肘弯。 怀中人伤得太重,一刻也耽误不得。宋戎心中焦躁,蹙紧了眉回身,迎上少年天子晦暗复杂的目光。 “……御驾更快。” 宋执澜低声开口,指节用力到隐隐发白,几乎像是在推翻自己的长久以来立足的根基。 一报还一报,他想着。 无论为了什么,陆璃救了他这一次,他也必须要救活对方,然后两不相欠,继续勾算旧账。 这么简单就死了,实在太便宜了这个人。 宋戎神色复杂一瞬,没有拒绝,抱着陆璃钻进御驾马车,宋执澜也一起坐了进来。 鞭声响起来,马车朝着宫城狂奔,在即将进入宫门的一刻,宋戎忽然似有所觉地低下头。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恍惚一瞬,重新恢复清明,将马车中的情形尽纳眼底。 眼底的光芒倏地亮起,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宋执澜急切地坐直身体,望着那双依然清明如霜雪的眼眸,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话。 陆璃蹙了蹙眉,像是想通了什么,高傲淡漠就又回到那张苍白若雪的面庞上,语气嘲讽微凉。 “你怕是会错了意。我从未想过救你,不过是那些人偏要追着我打罢了……” 他气息不稳,语音也低微,根本没了平日里半分冷傲姿容。宋戎忍不住收紧手臂,哑声开口:“你伤得很重,先别说话了。” 陆璃却不听他的,反倒挣扎着支起身体:“停车。” “你到底要做什么?” 宋执澜终于忍不住开口,眼里几乎已经冒出些火气,狠狠瞪着他:“你受了重伤,已经快死了!你不去治伤,难道真想就这么丧命吗?” 他的尾音几乎已软下来,胸口急促起伏,眼中已经不自觉透出些隐隐恳求。 陆璃却只是冷淡垂下目光,语意冰凉:“皇上苦心布局,摄政王千里奔袭,不就是为了要我的命么?” 他的话像是锋利的冰锥,叫两人胸口一时闷痛,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心里却无限寒凉下去。 “陆璃要的是权倾朝野,要的是滔天富贵,走上这条路的那日起,就没想过落得个善终。” 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只能靠系统的兴奋剂勉强顶着。眼看两人的神色黯淡下去,小皇帝目色归于暗沉,苏时心中总算稍稍欣慰,面上却依旧丝毫不显。 “停车,放臣下去,或者臣这就死在皇上眼前,皇上挑一个罢。” “陆璃!” 宋戎忍不住急声开口,却不及说下去,就被宋执澜沉声打断:“既然右相执意,朕也不便勉强,摄政王送右相回去罢。” 听见少年天子倏而冷淡的语气,宋戎忍不住回过头,马车却已经停下。 陆璃当真头也不回,艰难撑起身,扶住车门身形微倾,几乎是踉跄着扑倒下去。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勉强靠着心力支撑,身形颓然栽倒,却已经撞进宽阔结实的臂膀之间。 熟悉的温暖叫苏时几乎生出些错觉,恍惚着抬起目光,却迎上了一双几乎喷火的漆黑瞳眸。 宋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他抱起来,夺过御林卫手中缰绳,揽着人上马坐稳,一路出了宫门,朝王府策马疾驰。 马匹颠簸,只会徒增陆璃的痛苦,可宋戎却已经无暇顾及,只能咬牙用力挥着马鞭。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甚至能感觉到生命正从自己臂间护着的身体里流逝,强烈的恐惧挟在心口,将一切念头都尽数排开,只剩下一个近乎固执的念头。 要叫这个人活下来,哪怕恨自己也没关系…… 马车没有动,宋执澜纹丝不动地坐着,目光落在陆璃留下的那一片刺眼血色上。 陆璃不愿向他屈服,甚至不愿受他恩惠,他不意外。 这才是那个骄纵高傲的右相,只要他还是醒着的,就不会甘心向任何人低头,即使已经到了生死之际,折辱也远比死亡更令那个人难以忍受。 宋执澜僵硬地勾了勾唇角,忽然用力将脸庞埋进双手里。 掌心干涸的血迹烙在阖着的眼睛上,眼眶干燥疼痛,没有半分水意。 是他自作多情,那个人怎么会救他。 怎么还可能会救他。 兴奋剂的时长已经到了极限,苏时的意识被迫脱离,回到了虚拟空间,顺手就把躲在后台的系统揪了出来。 “因为技能原本是给工作人员用的,为了避免工作人员为了逃避剧情主动关闭技能,所以一旦打开,就会把仇恨拉满二十四个小时。” 当时只顾着高兴一夜暴富,却忘了和宿主详细介绍特效的功能,系统心虚不已,小心翼翼亡羊补牢:“而且由于世界种类复杂,特效的范畴很广泛,不只是对人类,而是对‘任何想打你的东西’都有效……” 所以当时果然是连那支冷箭都看自己不顺眼,估计就算自己不转身,那支箭也能转个弯扎在自己后背上。 想起整场乌龙,苏时就忍不住头疼:“现在后悔,还能退货吗?” “由于宿主不属于工作人员,本次体验只有二十四个小时,还剩十八个小时,特效就会自动到期。” 系统连忙补上一句,又试探着继续:“如果宿主感到满意,商城也提供用户专用的破解版,可以选择购买……” “不必了。” 苏时断然谢绝,已经下定了剩下的九个时辰就这么一直昏过去的决心。 这具身体伤势颇重,原本也未必能醒得过来。看着已经低到了警戒线下的生命值,苏时还是多买了两颗归元续命丹,放进了背包里。 在其他世界里,这些名字看上去就像假药的商品确实没什么真正的效用,但在古代世界的加成下,反而有着救人性命的神奇功效。 他这一次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只是【活到登基大典,亲眼看到宋执澜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 要完成任务,只需要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一天,并且在那一天都还是相对自由的。所以苏时也没有强求剧情的发展,只是偶尔在闲暇时,会忽然冒出个隐约的念头。 和每次为了剧情而做任务不一样,这一次的任务,似乎是原身真正的心愿。 就算不为了经验点,他也多少想要更努力地活下去,活到新帝登基那天,让这具身体亲眼去见证这一切。 况且这次的经验点似乎也未必就拿不稳,锅滑了一圈,还是堪堪被他攥住了个边沿。 终于换了个更能狠得下心的主角,只要冷言冷语激一激就能把好感度降下来,实在比有些每次都当然是选择原谅自己的主角强多了。 想起那个小皇帝望着他时几欲择人而噬的狠厉目光,苏时不由欣慰,才稍稍松了口气,眼前忽然一黑。 缓冲时间已经结束,他的意识从虚拟空间脱离,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 身下是一片不算坚硬的温暖触感,肩背手臂都被牢牢禁锢着,止痛剂的效果已经渐弱,背后传来隐约撕裂般痛楚。 耳旁嘈杂声音不断,来回的脚步声和交递东西的碰撞声里,响起医官小心翼翼的声音:“王爷,要拔箭了……” 宋戎微微颔首,接过切好的参片,指腹小心地拂过淡色的冰凉唇瓣,把参片压在那人舌下。 他的手素来拿的都是长刀劲弓,只觉怎么用力都太过,生怕碰伤了怀里精致如琉璃的人。双臂虽牢牢锢着对方的肩背手臂,却又不敢将力道使足,胸膛几近虔诚地贴下去,护住沁凉无力的肩颈。 被血色浸透的白衣已经小心剪开,沾了药粉的白绢被按在伤口四周,血已经结痂,那支箭矢在回来时就被宋戎削断了翎羽箭杆,却依然深深没入后心。 回来的一路上,陆璃都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眉宇都不曾稍微蹙起,只有胸膛隐隐透出的微弱温度和搏动,还能让人察觉到这具身体里的细微生机。 明知道他大概听不到自己的话,甚至未必还能醒得过来,宋戎却还是忍不住低下头,贴在陆璃耳畔:“忍一忍……” 拥着的手臂不觉收紧,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盼着能够以伤代伤。 握住箭杆的手轻颤着攥紧,医官迟疑片刻,终于向后猛地使力。 鲜血瞬时涌出来,转眼已将整个视野染成一片殷红。 药粉撒上去就被冲落,医官的额角已经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慌忙地取来新的白绢,不顾一切地压上去,力气使到极处。 压上去就被浸透,于是再周而复始。不知重复了几次,床边的盆里的清水都已经彻底变成刺目血色,伤口的出血才终于被勉强止住,军中最好的伤药立即被小心翼翼涂上去。 几乎僵硬的双臂终于稍稍撤开,宋戎依然稳稳揽着伏在怀里的身体,看着医官利落处理好伤口,又去处理其他稍轻的伤势。 里衣也已经彻底被鲜血浸透,都已经不能再穿。昂贵精美的布料被小心裁开,宋戎稍抬起手臂,想要先替他把衣物撤下来,却忽然自染血的衣襟掉出一角明黄色的织物。 宋戎忍不住微蹙了眉,抬手将那块明黄色的布料抽出来,展开一看,目色便蓦地沉了下去。 是皇上降罪陆璃的明诏。 下诏时他也是在场的,宋执澜持剑傲立目光森寒,望着被压在廊下的权相,亲自念出了这一份诏书。 字字都沁着几乎渗血的恨意,那位少年的君王,无疑已将陆璃恨之入骨。 可他却想不通,陆璃又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思,才会在已经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时,依然留下这样一份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诏书,甚至贴身携带 还不及彻底想清楚,他的手腕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握住。 掌心冰凉,指尖带着力不从心的轻颤,却依然牢牢攥着他的手腕。宋戎微怔,本能地落下目光,迎上那双清凌寒泉般的眼眸。 “还给我,这不是你该拿的东西。” 陆璃的嗓音还带着初醒的虚弱喑哑,语气却已经显出不容违逆的强势冷意。 心口忽然轻颤,惊喜交织着忽然腾起的愤怒痛惜,叫宋戎再抑不住强烈的情绪,手上一抖,反而愈发将那张圣旨狠狠攥紧,声音喑哑下去。 “右相……就当真一心求死?” 他还是头一次用近乎无礼的生硬态度对待陆璃,话一出口就已后悔,迎上那双眼中的微愕神色,那一点莫名火气就也再发不出来。 是他奉诏引兵,千里奔袭回援,才彻底定下了对方一败涂地的下场。 是他们将陆璃逼上死路,在陆璃只求一死时,他们却又堂皇地质问对方为何全无求生之念。 胸口已经满是悔意,宋戎小心地扶着他伏在软枕上,向后退开,声音轻忽苦涩。 “若是我说,我只是接诏回京驰援,并不知道是为了断你后路……你肯不肯信我?” 陆璃不语,轩秀的眉峰微扬,清凌眼眸落在他身上,眼中显出些许无喜无怒的平淡疑惑。 迎上对方淡漠清冷的视线,宋戎呼吸微摒,目光终于黯淡下来。 他原来当真已经不在乎。 既然死意已决,自然不必再在意是谁将他送上的死路。宋戎垂下视线,将那袭明诏攥得愈紧,恨不得连同上面的罪名一起生生揉碎。 “右相好好休息,至少今夜” 不愿再叫他仰视自己,宋戎单膝点地,在榻边半跪下去,将伤药放在陆璃苍白修长的指尖,小心地帮他将垂落的一丝鬓发拢在耳后。 “至少今夜,右相安安稳稳睡上一觉,歇一歇,好么?” 说完,他便断然起身,匆匆出了屋门。 50、名垂青史的奸佞 宋戎没再回来,却依然派人细心地送了饭食,火盆也多拢了几个。 怕压到伤口,苏时的身上只薄薄覆了一层柔软的锦被,榻边的火盆暖融融地烤着,倒不觉得有多寒冷,只是失血引起的疲乏依然挥之不去。 实在没什么胃口用饭,苏时打发了伺候的人出门,将食盒推在一旁,合了眼伏在软枕上。 有主神的禁令,对方总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占据每个世界的主角,这次的主角显然就是段新的数据。但他到现在也依然拿不准,这个摄政王究竟是不是那个家伙又追了过来。 虽然替自己甩锅的手段十分熟练,但单就居然和自己发脾气这一点,对方的身份还是有些必要暂时存疑的。 存疑也好,毕竟是来完成任务的,总不能老是一不留神就被带偏了方向。 倦意涌上来,苏时极轻地打了个哈欠,枕着手臂合上眼睛。 夜色愈浓,寒意悄然漫过窗棂。 宋戎坐在桌前,手里依然攥着那张已经被揉皱的圣旨,夜风清冷,烛火也跟着摇曳不定。 “王爷找我有事?” 门被推开,幕僚走进来,望见他手里的一抹明黄,心里骤然一提,快步过去看清内容,才放下心笑着落座:“这不是降罪右相的诏书,怎么到了王爷手里?” “机缘巧合。” 宋戎淡声开口,将手中诏书递给他:“若是叫你来看,能看出什么?” 他已经将这份诏书反复看了多次,除开被上面不容转圜的狠辣决绝引得暗自心惊,就只剩下在看到那些罪名时的不可置信。 直到现在,陆璃都没有自辩过一句。可他却依然本能地坚信着,他所见的陆璃,绝不是诏书上那个罪大恶极的奸佞之徒。 幕僚微讶,接过诏书细看半晌,才双手递回去,轻声慨叹:“若说看出了什么皇上比之昔年,果然大有长进了。” “长进?” 宋戎接过诏书,微蹙了眉坐直身体。 “王爷常年在外征战,几乎不涉政事,自然不清楚。当今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其实算是颇为郁郁不得志的。” 迎上他稍显疑惑的目光,幕僚哑然失笑,耐心解释:“右相明里打压,左相暗中排挤,东宫的政令几乎被视若无物。那时的皇上,可远没有这份干脆利落、杀伐果断的气势……” 宋戎心中微动,重新将诏书铺开,目光落在几乎力透帛背的铁画银钩上。 “王爷看,这份诏书看似寻常,其实步步是局,环环相扣。虽然不显逼迫凶态,却早已将右相所有退路封死,无论右相如何自辩,朝堂定罪结果如何,其实都无法再全身而退了。” 幕僚敛袖俯身,仔细替他解释一遍,忍不住慰然轻叹:“虽然只是一份诏书,却已隐隐有明君之象,总算可以一扫先帝末年朝堂颓势,重振大轩威风了。” 望着他眼中浓浓的欣慰之色,宋戎目光微凝,心头忽然冒出个叫他隐约发寒的预感。 那人身上甚至还戴着铁锁重镣。在医官处理伤势时,那双手腕已经被铐环磨得红肿破皮,甚至比刀剑暗器留下的伤口更刺得人心口发涩。 戴着君王赐下的冰冷镣铐,背负着十恶不赦的奸佞罪名,马上就要被装入囚车游街百般羞辱。 陆璃却依然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护在了少年天子身前,甚至不惜以早已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去替他挡下那一箭。 在那双清冷冰寒如琉璃的眸底,是否也藏着如出一辙的欣慰,以至于即使是一张将他彻底逼进死路的诏书,也要妥善地贴身安放? “他为什么要打压皇上?” 摄政王的声音有些沙哑,叫幕僚不由微怔:“王爷说什么?” “我不擅朝堂政事,不懂官场纷争,可夺嫡争储,拉拢势力,我至少还是会的。” 宋戎起身,缓步踱到窗边,冷冽的夜风顺着窗缝灌进来,将胸口冰得一片寒凉。 “右相与左相势不两立,不死不休。左相之女入朝为妃,也有诞下皇子,打压皇上也是正常。可陆家无人入宫,右相不涉夺储,他与左相势不两立,只需趁机拉拢太子稍加恩惠,不愁新朝锦衣玉食、无边享乐。” 终于彻底理顺始终盘踞在心底的那一丝违和,宋戎负手回身,目光灼灼:“陆璃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先帝年事已高,太子早晚要即位他何必要打压皇上?” 幕僚张口结舌,怔怔望着他。 快步回身赶到桌前,宋戎将圣旨铺开,眼底隐隐现出厉色:“誊下来,照着这些罪名,一条条去查。” 见他绝非随意交代一句,幕僚神色微变:“王爷,皇上心意已决,若一意违逆……” “违逆又如何?” 宋戎冷然回身,目光落在窗口,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新朝初定,诸事繁冗,皇上既然没工夫去弄清楚臣自己来查。” 多年征战,他起身走到窗口那一刻,就已经发现了窗外的暗卫。 皇上暂时尚需倚重于他,按理不敢派暗卫入王府监视,可依然有暗卫来了,只可能是为了那个被他抱回王府的人。 生在帝王家,从学会走路说话那一日起,就要学勾心斗角,学权利倾轧。 这些事他能想到,宋执澜不可能想不到。 只是胸口早已充斥着恨意,所以刻意去忽视那些分明违和的细节,或许在少年天子的心底,也同样隐隐恐惧着去探寻下面所隐藏着的任何真相。 他却一定要弄清楚。 幕僚怔忡半晌,长叹一声,抬手取过笔墨,将圣旨细细誊抄下来。 月上中天,夜色越发沉了。 身上的伤势毕竟不轻,苏时昏睡一宿,曙光已透过窗棂落进来,才被门外嘈杂喊声吵醒。 床边守着个陌生的中年面孔,见他醒来,连忙起身施礼:“右相醒了,在下王府幕僚沈茂” “到上朝的时辰了?” 还不及将王爷交代的借口说出来,就已被对方淡声打断,幕僚错愕一瞬,陆璃竟已支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重伤在身,他的脸色原本就已很苍白,这样不自量力地坐起来,唇上些微的血色也已飞速散去。 幕僚脸色微变,慌忙起身去扶:“右相,王爷说过您切不可乱动……外面没什么事,您只需安心静养,王爷稍后便会回来看您的。” 苏时不语,抬手隔开他搀扶上来的手臂,平静地望着他。 毕竟久居高位,眼前人虽然重伤,身上的气势却依旧凝而不散,幕僚声音愈低,终于垂下头不敢开口。 “今日大朝,皇上既然着人来找我,自然是打算定我的罪。你家王爷再胡闹,也不该在这当口出面阻拦。” 已经大致听清了外面嘈杂的争执,苏时眸色清淡,勉力支撑起身。 宋戎不是主角,他看不到对方的误解值,只能凭直觉揣摩猜测,应对难免不及。朝堂定罪是拿到经验值的重头戏,无论这位摄政王如何阻拦,他都一定要回去。 幕僚神色越发为难,想要阻拦,却又没有胆量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璃将衣物穿好,伤口才一挣动,就立时洇出刺眼血色。 可那人却像是丝毫觉不出疼痛似的,依然不为所动地将衣物套在身上,甚至连眉眼都没有丝毫牵动。 宋戎常年征战在外,府上没有多华贵的衣服,好容易替他找出了一套玄色云雷纹的长衫,墨色的织料稍显沉抑,却也恰好掩饰了渗出的血色。 将衣物穿戴齐整,仪容也整理妥当,苏时转身出了屋子,朝府门外迈步走去。 门口对峙着两伙人,看彼此的架势,怕是已经纠缠了不短的时间了。 御林卫是绝对服从君命的,纹丝不动地守在门口,不见陆璃便不肯退去。宋戎却也根本没打算交人,常年刀头舐血的亲兵带着杀气守在门口,同样寸步都不打算退让。 要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要以为皇上要抄摄政王的家。 苏时哑然轻叹,朝门口走过去,径自越过宋戎,缓步走向了刀戟如林的御林卫。 “右相!” 身后响起焦急的喊声,带着毫不作假的关切担忧,苏时脚步微顿,终于还是站定回身。 宋戎望着他,英气的剑眉蹙得死紧,目光越发漆深,眼底几乎已显出带血痛色。 苏时心中终归稍软,目光缓和些许,朝他拱手温言:“昨夜睡得很好,多谢王爷,陆璃该走了。” 话音落下,他已回身出了府门,朝御林卫走去。 昨日护驾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御林卫虽然奉命拿人,却依然对他心存敬意。为首的御林卫上前一步,想要搀他登上马车,却被陆璃颔首谢却,一敛衣袍上车坐稳。 马车离去,御林卫潮水般退却,宋戎怔怔立在原地,眼前依然是那人温言道谢时的清润眉眼。 大概是身体尚虚,亦或是诚心道谢,那双眼里难得的不存半分清冷淡漠,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反倒显得格外温润平和。 平和得似乎早已料定了这一去的结局。 刺骨的冷意忽然顺着脊骨窜上来,宋戎目色骤寒,揽袖回身,声音骤厉:“朝服,备马!” 他原本以为昨夜的一席话即使不能叫少年天子回心转意,也多少能助其察觉整件事下的蹊跷,却没想到那一番话,反而加速了宋执澜要陆璃性命的决心。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诸业已作,诸事已成,相府一夜覆灭,陆璃已成了阶下重囚。 宋执澜错不起。 换了摄政王的华贵朝服,宋戎牵过墨色骏马,飞身旋上,鞭响抽开黎明前最后一层暮色。 苏时靠在马车壁上,阖了双目静静养神,一颗归元续命丸已经落在袖中。 误解值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了一晚上,烦得他都已经关了濒临警戒线的提示音,现在正急需顺势到朝堂上去,再给小皇帝吃上一颗定心丸。 陆璃从来就没想过替自己留后路,手腕狠辣树敌众多,一路踽踽独行至今,甚至没留下一个知心交底的人。 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天衣无缝,证据当然是有的,也早晚能找到,可现在却还早得很。 还要等到他身死之后,朝堂中的漏洞彻底暴露出来,接手兵部户部的新尚书才会发觉军中粮饷居然一直出自右相府,那些被重新启用回调至京的官员们寻找恩人,才会震惊地发觉那些财物钱粮上属于陆璃的痕迹。 做下的事都是真的,罪名也都是真的。只要朝堂定罪,待新皇登基开朝,陆璃的血就会成为警醒世人官员最好的工具。 权相被斩,一定会叫朝堂风气为之一变,尽扫旧朝颓势,震慑各方宵小。不会有人再记得饱受打压的受气太子,所有人的眼里,都会只剩下杀伐果断的少年帝王。 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马车停下,车外一片寂静,苏时深吸口气,敛袖从容起身。 他还要再演一次骄横跋扈的权相,替那个小皇帝铺平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后一段路。 自此以后,朝堂兴废世事冷暖,再与陆璃无关。 天色将晓,寒意凛然。 苏时迈步登阶,单手撩起稍长的衣摆,刺骨的冷风转眼就已冰透了不算厚实的衣物。 四十九级汉白玉台阶,往日不过闲庭信步,落在重伤虚弱的身体上,却成了不轻的负担。 苏时胸口些微起伏,额间已渗出细汗,被冷风一吹,只觉透心冷彻转眼传遍周身,再不剩丝毫热气。 才只爬了一半,总不能连朝堂都进不去。 苏时咬了咬牙,正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去,身后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领厚重的披风便被不由分说地压在了肩上。 冻得几乎僵硬麻木的身体瞬间回暖,苏时身形一晃,被一只有力地手臂稳稳扶住。 莫名并不觉意外,苏时借力站定,目光落在来人身上,语气近于叹息:“王爷……” “宋戎不擅政事,只是旁听,不会擅发一言。” 宋戎搀着他站稳,将一只精致小巧的手炉不由分说塞进他袖中,漆黑目色直直落进他眼底,声音越发低缓柔和下来。 “右相别赶我,好么?” 虽然顶着个摄政王的名头,宋戎却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即使立下勤王护驾大功,也从未真以摄政王自居,上朝时也往往主动避开。这一身华贵至极的朝服,除了赐下那一日,他还是头一次穿在身上。 沙场铁血磨砺出的凌厉气势被厚重华贵的纹路压下来,反而显出凛然不可侵的厚重威严。可偏偏是这样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又小心翼翼将外露的锋芒尽数收敛,眼里只余分明直白的恳求。 目光在他身上停驻半晌,苏时撤开手臂敛目回身,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一言不发朝台阶上继续迈步。 双手拢入袖口,握住了那个温热的手炉,融融暖意终于抵过了身外的凛冽寒风。 漆黑的双瞳蓦地亮起光彩,宋戎忙跟上去,跟在陆璃身后,脚步放得既轻且缓,一路跟着他登上玉阶,护着他迈进宫门。 少年天子霍然抬头,目光透过冕旒珠串,落在那个缓步走进来的身影上。 他还活着。 一夜的忐忑惶恐,一夜的挣扎辗转,终于被这一眼所尽数压制下去。 早已熟稔的刻骨恨意本能复苏,他正是凭着这股恨意,才从未向眼前这个人低头俯身,才终于从受尽冷遇的摆设太子,熬到这万人跪服的九五之尊。 温习着记忆中的不甘仇恨,宋执澜微眯起眼,目光再度狠厉如刀,冷冷落在陆璃的身上。 堂下的身影似有所觉,抬起头瞥他一眼,神色忽然显出熟悉的高傲冷淡。 那个人甚至不屑于与他有所交锋,唇角挑起淡淡嘲讽弧度,漫不经心地拂袖回身,负手列在首位。 朝堂哗然,众臣瞬时义愤,纷纷指责起了陆璃目无君上悖德无礼,宋执澜却已经无心再听。 那人如何会有苦衷,不过就是太过骄纵狂妄而已,是他想得太多了。 扶着龙椅的手缓缓收紧,宋执澜目色渐沉,声音终于彻底冷峭:“右相陆璃,五年来骄奢跋扈残害忠良,将朝堂纳为一言之地,持剑逼宫,早已有不臣之心。今日朝堂论罪,诸卿所知,无不可言。” 大理寺卿最先出班,慷慨陈词,痛数陆璃诸般罪状。朝堂久受右相挟制,无论忠奸善恶,竟忽然都有满腔义愤,仿佛恨不得将陆璃食肉寝皮。 大厦倾颓,从者甚众。 宋戎列在殿侧,沉默不语,心中渐寒。 他虽久不在朝中,却绝不愚驽。那些罪名显然并非空穴来风,朝臣既然敢如此指摘陆璃,即使有夸大扭曲之处,也必然因为陆璃确实做下了这些事。 可他又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可以不必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可以继续左右逢源笼络人心,难道真就只是因为日渐势大,所以目中无人骄横狂妄,以至于自绝生路? 英挺剑眉越发蹙紧,宋戎目光愈深,落在那道立于班首的身影上。 自从进入朝堂,陆璃就从未发过一言,只是傲然默立,双目似阖未阖,不知究竟有没有将那些指责唾骂听进耳中。 “右相大人” 户部尚书声音清朗,压过朝中大半嘈杂话音,出班朝陆璃遥遥拱手:“已至今日,右相不可一错再错。相府所抄钱物与右相这些年所敛财款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如今国库亏空,右相可愿捐出剩余家财,将功折罪,以正为臣之心?” 陆璃这些年虽然掌控朝堂,大肆剥削朝中官员,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为政却并不暴虐,待百姓也不算苛责。 户部尚书是由侍郎升上来的,因着还算宽厚的税收田策,对陆璃恶感总不及朝中官员。眼看诸臣你一言我一语,几乎要将陆璃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忍不住开口插话,悄然递过了个转圜的台阶。 “笑话!陆璃罪大恶极已被罚没抄家,钱财原本就该充入国库,如何还能算作将功折罪?” 大理寺卿冷笑出列,狠狠抢白一句,目光扫向那一道玄色身影:“陆璃,若是你仍有财产藏匿不报,罪名便又加一等!” “不过一死而已,再加一等,若是非要开棺戮尸挫骨扬灰,便也随你们。” 苏时轻笑一声,终于开口,漫不经心地落下目光,似乎丝毫不曾将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放在眼中。 “陆璃所求,无非畅快淋漓,纵情一世而已,还从未操心过死后之事。钱财不过身外之物,锦衣玉食、花天酒地,转眼也就挥霍尽了,哪里还留得下来什么?” 他的语气格外傲慢轻佻,叫大理寺卿脸色阴晴不定,却又不敢当堂太过放肆,终于还是忍下怒气,狠狠拂袖回班。 户部尚书也被呛得一时哑然,神色似有惋惜,轻叹一声,同样退了回去。 连戴罪者自身都不打算辩白,朝堂论罪几乎没了什么真正的意义,再说下去反倒像是无理的纠缠宣泄。喧沸朝堂渐渐安静下来,陆璃的罪名被一条条理出,逐条呈上去。 宋执澜坐在天子位上,眉眼隐没在在十二旒下,语气无波无澜:“刑部,右相依律该定何罪?” 刑部尚书上前一步,拱手俯身:“右相罪大恶极,按律当下入天牢,择期问斩,家中财产一应罚没,并究其从党之罪……” 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原来不过就是为了这么个结局。 真到了这一步,心里居然奇异地没了任何感觉。宋执澜垂下目光,一手不觉攥握成拳,又缓缓松开,淡声开口:“照办就是,今日就到这里,诸卿多有劳累,散朝罢。” 话音落下,他已自龙椅上起身,大步离开。 退朝礼声压着皇上离去的身影响起,反而叫朝臣们有些无所适从,各自怔了一阵,窃窃私语着离去,说得也无非是右相此番只怕难逃一死的闲话。 宋戎立在原地,那一句“择期问斩”似乎还在耳畔,叫他胸口积郁得厉害,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开口,却又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户部尚书或许只是无心一问,却忽然替他点亮了一盏心灯。 相府虽然贵气袭人,却不过是个空架子,真正该藏着珍器重宝的地方一应空空如也,一定有一大笔钱财都被挪用到了其他的什么地方。 他不信陆璃当真是花天酒地恣意挥霍的性子,只要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有所发现。 只是必须要快…… 少年天子眼底藏着的阴郁狠厉,叫久经沙场的将军都有些心惊肉跳。宋戎垂下视线,反复盘算着能够入手的地方,却忽然听见似乎有人在叫自己。 循声抬起头,才发觉朝堂里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陆璃正望向他,神色平静,苍白的双颊却不知何时泛起了虚弱的潮红。 他在发烧! 心中蓦地升起紧张的念头,宋戎不及多想,大步赶过去,在那具体倒下去之前将他稳稳扶住。 陆璃性情极傲,绝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展露虚弱,勉力支撑许久,只怕早已无力为继。 高大的身形不着痕迹地遮挡住剩余的视线,感到臂间迅速压上来的重量,宋戎眼眶发涩,扶着他重新站稳,低下头迎上被虚弱抹去凌厉淡漠的清湛眸色,心口蓦地一颤。 他很清楚,陆璃本意绝非要向他示弱,可那双因为高烧而沁了晶莹水色的墨眸,却依然叫他无法就只是这么站在一旁,什么都不做地旁观下去。 看着他支撑,看着他倒下,看着他送死。 人已散尽,空荡荡的朝堂只剩下沉默的御林卫,宋戎深吸口气,探臂要将他抱起来,却忽然被陆璃握住手腕。 那双眼里显出被冒犯的愠怒,沉默地瞪着他,却因为高烧虚弱,反而显不出丝毫威慑,只剩下摄人心魄的 念头忽然被打住,仿佛再想下去都是轻薄折辱了这一身琢玉风华。 苏时尚不知自己此时情形,心思还在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牢狱之灾上。 小皇帝还是给他留了颜面,没有当堂叫御林卫将他拖下去,较之昨天险些被塞进囚车游街的待遇,终归还是好了不少。 下狱就是要明诏的,对方抢了一封圣旨,自己迟早还能再拿到一份。 将已经冷下来的手炉递还回去,苏时低声道一句谢,转身打算叫候在一侧的御林卫将他押进天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低声告罪。 不及反应,颈后忽然传来剧痛。苏时愕然回身,眼中怒气未起,视野已经迅速黑了下去。 宋戎收回将他敲晕的手臂,稳稳当当揽住陆璃无力软倒的身体,眼底显出歉意神色,手臂横揽,几乎能隔着衣服觉出那具身体的滚烫。 既然宋执澜不敢看,他就将人送到少年帝王的面前去。 迎上御林卫错愕的注视,摄政王面色淡然,揽着人沉声开口:“右相病重,可否请先太医诊治一二,待病势稍作稳定,再入天牢?” 51、名垂青史的奸佞 眼睁睁看着摄政王抬手把人敲晕,转头就号称右相病重,御林卫面面相觑,却还是不敢耽搁,连忙应了声出去找人,又将陆璃就近安排在了僻静的偏殿。 太医匆匆赶到,仔细诊过脉,神色愈发严峻下来。 依当时的情形,即使宋戎不动手,陆璃其实也早已坚持不久了。 一身的惨烈伤势都仅仅是勉强包扎妥当,根本没来得及愈合,玄色的衣袍不显,血色其实早已洇透了衣物,又被寒风沁得透体冰凉。 风寒侵体,伤冻交加,早已强弩之末的身体一垮下去,病势便汹涌地席卷而来。 即使处在昏迷之中,陆璃也仍是自持而隐忍的。 隔过衣物都能感觉得到躯体灼人的高烫,胸口传来隆隆粗喘声,不带血色的双唇却越发抿得死紧,仿佛依然本能抗拒着发出哪怕丝毫的软弱呻-吟。 冰帕子一块接一块地递上来,熬好的药被小心翼翼叩开唇齿灌下去。负责喂药的太医有些心急,手一抖,陆璃就被呛得咳嗽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势,清俊的面庞上终于再难自制地显出隐约痛苦神色。 扶着怀中依然滚烫的身体,宋戎心口牵扯着疼得喘不上气,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替他轻缓地拍抚着后背。 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宋戎没有回头,依然小心地护着怀里的人,紧盯着太医将一碗药尽数喂下去,轻柔地替他拭去唇角残留的些许药汁。 来人在门口踌躇良久,终于迈进去,声音微哑:“他还好吗?” “皇上,昨晚他的血几乎流干了。” 扶着陆璃靠在垫起来的软枕上,宋戎起身,语气平淡,拿过备在一旁的锦被,细致地覆住因为高热而隐隐打着冷颤的身体。 太医们心惊胆战跪了一地,宋执澜默然半晌,终于走过去,目光落在那张依然无知无觉的清俊面庞上。 精致的眉眼间不再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高傲,甚至因为高热虚弱,隐约显出几分久违的温润平和,和记忆深处那个影子恍惚重叠。 宋执澜怔忡着向前迈出一步,想要去碰一碰那人无力垂落榻侧的手,却又惊醒似的猛然缩回。 幻象瞬息破灭,一切归于现实。 他连退几步,眼底交织过极复杂的光芒,猛然折回身,朝门外大步走出去。 “皇上!” 宋戎快步追出去,看着明黄色的背影沉默着停在眼前,莫名寒意忽然自心底蔓开。 “皇叔,你想叫朕看什么?” 少年帝王语意冷峭,依然背对他立着,语气倏忽激烈,甚至隐约显出几分尖锐:“叫朕看他为了救朕,受了多重的伤吗?还是说你想给朕看那封他一直贴身带着的诏书,想告诉朕他一直都是在为朕好,是在有意磨砺栽培朕?朕说过要他这样栽培了吗?!” 宋戎脸色微变,脚步缓下来,渐渐停在原地。 “皇叔常年在外征战,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霍然回身望向他,宋执澜的语气重新平缓下来,眼里却已显出近于嘲讽的薄凉寒色。 “他甚至不让朕见父皇一面,父皇给朕的赏赐礼物,挑的古籍珍本,都只能叫太监辗转送过来……什么权力平衡,什么为身后计,他无非就是个狂妄自大的奸佞之徒,一时得势就得意忘形罢了。” “先帝他” 心中莫名腾起隐约预感,宋戎心头一跳,才要开口,却已经被宋执澜淡声打断。 “皇叔要护着他,好,朕可以暂时不将他下狱,但死罪却免不得他的罪状皇叔也都听见了。抛开私情不论,陆璃已然千夫所指罪不容诛。朝堂之上罪名已定,君无戏言,朕不过刚即位,还不敢做出尔反尔的昏聩之君。” 迎上宋戎看着自己仿佛什么怪物般的错愕目光,宋执澜心底越发生出些近乎荒唐的苦涩自嘲,轻笑一声,转身离去,语气愈发凉薄。 “既然皇叔这么想陪着右相,那就一直陪在这里罢……” 宋戎神色骤愕,才上前一步,兵戈铿然出鞘,御林卫已经沉默着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与陆璃,居然就被留在了这处僻静阴冷的偏殿之内。 “皇上” 隐约感觉到对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极重要的事,宋戎推开兵刃疾步上前,却又被为首的御林卫持剑拦住:“君命难违,还请摄政王行个方便。” “宋执澜!” 怒气终于再压制不住,宋戎一把攥住横在面前的锐利剑锋,目光如电,落在因为被叫出名字而忽然驻足的少年天子身上。 “你现在狠得下心,就不怕将来会后悔吗?” 身形蓦地一颤,宋执澜缓缓挺直身体,脊背已经锋利成一柄伤人伤己的利剑。 “都已经做了,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像是急迫地想要逃离什么,少年天子匆匆拂袖而去,再没回头。 御林卫忠实地执行了皇上的命令,森严的驻兵转眼将偏殿围得水泄不通。 宋执澜在殿门口立了半晌,激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归于平复,眼底却已一寸寸彻底黯淡下去,颓然回身,目光忽然微凝。 陆璃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靠着门沿望过来,也不知道已将这一场闹剧看了多少。 刚趁对方不备把人敲晕了过去,宋戎心里一慌,再没了面对少年天子时的凌厉气势。忐忑走过去,做好了准备面对陆璃的质问谴责,抬头迎上那双清凌眼眸,心口却怦然一跳。 那双眼睛里,居然掠过了极清浅的笑意。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却依然像是在昏暗的偏殿里投进了一缕明亮的光线,眼前人影同十三年前那个跨马游街的少年恍惚重合,叫人心口酸楚滚烫。 “右相” 目光匆忙躲闪开,忽然就忘了方才的激愤痛惜,忘了眼下的荒唐处境,满眼满心都只剩下那个明亮的笑意。 威风赫赫的摄政王局促得几乎同手同脚,仿佛一瞬间变回了当年那个生涩稚拙的少年,微抿起唇角,含混着低声开口:“右相笑什么……” “想不到堂堂皇叔摄政王,居然也会一意孤行,胡闹到被皇上软禁的地步。” 陆璃缓声开口,嗓音还带着高烧未退的沙哑虚弱,语意却毫不遮掩地透出分明愉悦。 哑然半晌,宋戎摇头轻笑,快步走过去,试探着朝他伸出手:“我也没想到,右相居然也会幸灾乐祸……” “不仅会幸灾乐祸,还颇会记仇,王爷敲我那一掌,陆璃可还记在账上。” 看到对方掀锅不成反被软禁,苏时实在身心舒畅,没有再推拒他的搀扶,由他扶着往榻边走去。 太医们都已散去,屋里没有旁人。宋戎满眼都是那双清凌瞳眸中的轻浅笑意,心底暖流浸润,几乎没了心思听他说的什么,只是胡乱点头附和:“好,右相记着帐,回头找我来讨。” 那双眼睛里微微显出些讶异,随即笑意愈浓,几乎已经叫眉眼都跟着和软下来。 宋戎定定望着他,呼吸微滞,目光流连在那人格外俊秀的面庞上,须臾不舍挪开。 重新坐回榻上,疲惫倦怠便再度包裹周身。 苏时敛去眼底笑意,扶着榻沿坐下,胸口些微起伏,忍不住轻咳两声。 只是被扶着靠回榻上这一段路,就已给身体带来了不小的负担。止痛剂能淡化疼痛,却无益于如影随形的虚弱不适。 疲倦地合了眼,想要再躺下去,却发现扶住自己的那只手依然不曾放松。 苏时微蹙了眉,稍显疑惑地望过去,宋戎身形一僵,连忙放手向后退开:“冒犯右相了……” “我早已不是右相,王爷不必如此称呼。” 苏时淡声应了,望向对方愈显无措的目光,沉默半晌终归心软,缓声开口:“清光。” “什么?” 宋戎怔忡抬头,显然没能反应过来。 苏时无奈,索性拉过他手掌,以指代笔写下那两个字:“清光,及冠时家父起的字,取‘碧宇琉璃色,万顷泻清光’之意,只是已多年不曾被人叫过了。” 那是只显然属于读书人的手,指腹只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沁凉地划过温热宽厚的手掌,叫握惯了刀柄马缰的摄政王呼吸微涩,下意识跟着轻唤出声:“清光……” 陆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被这个称呼勾起了某些极久远的回忆,片刻微微颔首,便像是极疲惫似的微阖了眼,不发一言地躺下去。 对方已经在朝堂上站了那么久,又正发着高热,现在自然难免会虚弱疲倦。宋戎小心地替他盖上锦被,细心地将被角扯平,握着那只手臂轻轻放下去,轻声开口:“清光家学渊源,平日也很喜欢读书么?” “闲时翻翻罢了。” 苏时倒无多少睡意,只是觉得倦怠乏懒,索性任对方生疏却又亲力亲为地折腾着自己,垂下目光淡声应了一句。 持续的高热叫他的喉间有些干涩,忍不又咳了两声,宋戎已将一旁晾着的清水端过来,极自然地一臂揽过他的肩颈,将碗沿轻抵在他唇畔。 看着陆璃仿佛不为所动的反应,宋戎面上沉稳,心中却忍不住激烈地砰砰跳起来。 今晨他过去看,见昨夜的饭食陆璃丝毫未动,才想起对方双腕只怕疼得厉害,根本拿不动筷子,禁不住懊恼了许久自己的粗心大意。 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几百次,只期望对方不会因此觉得受了什么折辱,多少能喝点水,吃下些东西,身体才能有所起色。 僵持须臾,陆璃终于轻声道了句谢,微低下头,借着他的手抿了两口水, 宋戎目光微亮,扶着他小心靠回去,手臂缓缓抽离,肤间却像是依然残留着那具身体透出的顽固高热。 他心里蓦地生出些不忍,却还是迫着自己狠下心,半蹲在榻前,迎上那双清净琉璃般的瞳眸:“《明君鉴》,清光闲时也会翻翻吗?” 心头蓦地腾起浓浓警醒,苏时目光忽凛,寒意瞬间刺透了高烧下难得的柔和水色,如电般斩向眼前的摄政王。 宋戎岿然不动,依旧抬着头,子夜似的深彻双瞳稳稳迎上去,再不见丝毫方才的局促笨拙。 “摄政王问得太多了。” 声音冷峭下来,那双眼睛里重新显出拒人千里的淡漠,之前的所有努力,仿佛须臾间毁于一旦。 宋戎却依然不敢退。 他其实不喜读书,除开兵法战策,知道的书名便已寥寥。可这本书,他却要比旁人都更清楚意味着什么。 《明君鉴》是本帝王书,由轩朝开国之君亲笔所作。里面写的是治国之策,讲的是帝王之道,除开太子,连其他的皇子都不能哪怕稍览。 那天在相府的书房里,他看到了这一本书,似乎还时常被翻阅,做了细致笔记,却也并未多想毕竟圣谕称陆璃有不臣之心,一个有心谋反的臣子手里拿着这本书,简直再正常不过。 可直到今天亲历朝会,听见众臣对陆璃的指摘控诉,他才恍然觉出一桩不容忽略却又无人提起的事实。 陆璃能够持剑逼宫,能够当着先帝的面手刃贵妃,举手间便轻易灭了左相全族。 他若是要反,早就该反。 “你不想谋逆,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坐上那个位子……” 嗓音不觉喑哑,宋戎艰涩开口,迎上那双寒镜冰凌般的眼眸,单膝朝他跪下去:“右相,你是在教养帝君,对吗?” 那双眼里一丝寒意闪过,电光石火间,陆璃一手已扣在宋戎喉间,只要一用力,就能夺去他的性命。 宋戎纹丝不动,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 “你不准皇上去见先帝,是因为先帝根本就无心栽培太子。所有的赏赐礼物,那些书,那些勉励,都是你以先帝的名义,派人辗转送到太子手上,叫他一直以为他有个温柔慈祥的好父亲……” 胸口止不住激烈起伏,那双眼睛里的凌厉寒芒落在眼底,却激不起半分对峙的心力,只余浓浓无力痛惜。 宋戎忍不住握上他的手,那只手上透着虚弱的力不从心,明明是极具威胁的姿态,却已因为一身伤病的牵涉,连力道都已丝毫无法使足。 那双手已连筷子都拿不住,纵然这具看似单薄的身体里依然藏蕴着强悍的力量,也早已无法对自己构成丝毫威胁。 抬手抚上陆璃隐隐渗出虚汗的额角,宋戎声音哑下来,几乎带了些许不忍触及的轻颤。 “清光,你……何至于此?” 陆璃的手一颤,终于彻底卸了力,长睫低敛,那只手便失了力道似的跌进宋戎掌中。 出鞘利刃般的锋锐气势散去,宋戎才发觉对方浑身都在止不住的微微颤栗,方才的强行爆发显然超过了这具身体的极限,反噬已经汹涌袭来。 宋戎能顶得住右相的浩瀚威压,能顶得住陆璃的满眸杀机,却看不得对方虚弱得几近悸栗,却依然要拼死撑住一口气的顽固架势。 于是最后一点坚持也尽数丢兵卸甲,他匆忙伸出手,将那具力不从心歪倒下去的身体护进怀里,焦急地哑声开口:“放松,清光,放松我不问了,你不要这样,不要再逼自己……” “王爷,奸佞也是人,也有心,也会有一不留神心软的时候。” 身体落进怀抱里,依然滚烫的前额无力地抵在颈间,喑哑下来的气音在耳旁轻忽响起,透出一点薄凉的自嘲。 “我不过是一时大意,以为能控制得住太子,却不想居然养虎为患……自作自受而已。输给当初的一点善念,倒也输得不冤,王爷自己心中清楚便罢,就不必叫皇上知道了,陆璃再不济,也不到要靠他的怜悯宽恕苟延残喘的地步。” 宋戎不忍再逼问他,只是轻轻点头,拢着怀中几近虚脱的身体,温热掌心缓缓划过,小心地平复下脊背四肢的隐约悸栗。 “知道了。清光,睡一会儿罢,我守着你……” “说得好像王爷不守着我,还有处可去一样。” 或许是被温热的触感所熨帖,怀里的人难得没有反抗,却依然不肯服输地低喃出声。 宋戎哑然,几乎忍不住唇角苦涩笑意,无奈地落下目光,那双疲倦至极的眼眸却已缓缓阖上,乌睫垂掩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清凌寒芒。 虽然依旧高热不退,几乎引发痉挛的颤栗却总算平复下来。宋戎稍松口气,小心地扶着昏睡过去的人躺在榻上,替他掩好锦被。 偏殿毕竟阴冷,陆璃又高热不退,才睡下不久,身体便因为寒冷而本能蜷紧。 宋戎蹙了眉,起身走出殿门,还不及开口,为首的御林卫已经满面为难地迎上来。 “王爷,皇上已然下旨,偏殿用度只按天牢调配,除了摄政王的三餐份例依然不变,其余一应不得稍许通融……” “这是他亲口说的?” 没想到宋执澜居然真能做到这种地步,念及依然昏睡着的人,宋戎压下胸中怒气,声音越发低沉下去:“照这么说,右相重伤高热不退,他也不打算管了,是吗?” 御林卫同样心怀不忍,面色挣扎,低着头沉默不语。 想起刚被自己撞破的内情,激烈怒火忽然难以自制地自心底灼起,积淤在体内,将五脏六腑一并灼烧着,逐渐熄成冰冷的余烬。 宋戎漠然立了半晌,抬目望向门口的御林卫:“以你们的身手,可拦得住本王?” “王爷不可!陆相族中尚有人在,性命皆在皇上一念之间。” 御林卫忽然单膝跪倒,横了心一气说下去:“皇上说了:株连之罪尚未定决,王爷若擅自闯出,此番要杀的便不是陆相一人,而是陆家上下百余口……” 宋戎眼前蓦地一黑,喉间几乎泛开些许腥甜气息,退一步堪堪站稳,眼中已经显出些悲哀的讥讽寒凉。 不愧是帝王之道。 宋执澜根本不知道,他在用陆璃日复一日煞费苦心教给他的东西,一步步将陆璃逼进死路。 日光渐淡,宋执澜眼底的光芒也逐渐暗沉,静立半晌,拂袖转身大步转回殿内。 身后御林卫依然跪着,在落日里投下沉默的侧影。 必死之局。 回到榻前的宋戎几乎已再无力自持,踉跄着跪倒在榻前,望着陆璃昏睡中隐约透出煎熬痛楚的清俊面庞,胸口仿佛乱刀横绞,窒闷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宋执澜早晚都会后悔,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比笃定一件事。 可任何人都无法保证,这份后悔的到来,究竟是会及时赶在酿成大错之前,还是在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之后。 倘若是后者,倘若是后者…… 强烈的恐惧无声蔓延,宋戎忍不住握上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滚烫热流梗在喉间,叫他止不住地微微发着抖。 拢在掌心的手指轻拂,柔和的力道叫他倏然惊醒,匆忙迎上那双缓缓睁开的琉璃黑瞳。 “不过是吃点苦,王爷就受不住了?” 仿佛将一切都尽数纳入稳妥的掌握之中,初醒的迷蒙雾气散去,那双眼里不复清冷淡漠,反而再度显出淡淡笑意:“我在相府大堂坐了两天,又没饭吃,也没像王爷这样哭鼻子……” 哑然轻笑从痛得几乎麻木的胸腔中透出来,蔓开一片恍惚酸软。 宋戎努力勾起唇角,抬手仓促拭了颊侧冰凉,叫自己脸上也显出些笑意:“叫清光见笑了。” 见他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不再像是之前转身就要去掐着小皇帝立刻放了自己的架势,苏时才总算放了心,安慰地握了握那只手,再度阖上眼。 入夜的温度越发低下去,虚弱和寒冷依然挥之不散,他的身体不由又蜷得紧了些。 宋戎心口微动,忽然低声道一句告罪,解衣脱履上了床榻,长臂一展将人揽进怀里,用厚重的朝服严严实实裹住。 温热触感透过胸口传递过来,叫苏时本能轻颤,忍不住就要睁眼去确认对方的真正身份,却被一只手覆在眼前:“清光,不要睁眼……” 身体隔着薄薄的衣料彼此贴合,那个人终于被真实彻底地揽入怀中,淡淡墨香沁在鼻尖,手臂安稳地环在背后,蜷缩的身体在暖意的安抚下渐渐放松。 他甚至忍不住想要以此来欺骗自己,只要不再迎上对方眼中因为这样的冒犯而生出的淡漠寒意,这样就成了他们之间真切的同床共枕。 陆璃的影子,已经在他心底存了十三年。 “夜里会很冷,这样能好些。我们我们在军中,冬天夜里冷得厉害的时候,也会这样做……” 支吾着说出早已想好的借口,宋戎心里慌得厉害,只能无声安慰着自己,毕竟对方不曾有过提兵征战的经历,或许会相信这样的托词 怀里忽然传来极轻的笑声,叫他几乎以为自己生出幻觉,屏息凝神,小心翼翼落下视线, 那人却已放松下来,阖了双目靠在他胸口,呼吸绵长安稳,不知何时已睡得了。 52、名垂青史的奸佞 天光方霁,殿外下了一整夜的雪。 白皑皑的日光透过窗棂,刺得人眼眶生疼,苏时睁开眼就被晃得合上,眼前的白芒却依然过了片刻才消散。 察觉到他的动作,宋戎下意识收紧手臂,关切地垂下目光。 那双眼睛才张开,就被刺眼的光线晃得立即闭紧,不适地微蹙了眉,往他的胸膛愈贴近了些。 虽然知道不过是对方初醒迷蒙时的本能反应,宋戎心里却还是蓦地软了下来。 脱下厚重的朝服,将怀里的些许热气连着人一并拢住,撑身挡住了窗外透进来的眩光:“好些了吗?” 烧退之后身上越发觉得冷,热源又忽然离开,苏时本能地攥着朝服裹紧了些,极轻地答应了一声。 罕有见到对方这般毫无防备的温软姿态,宋戎眼里不由显出柔和笑意,替他把被子也盖得更严实些,温声开口:“他们将饭食送过来了,你一天都没用过饭,稍微吃一点,好不好?” 苏时是听见了那时门外的交谈声的,心中好奇天牢里究竟是些什么饭食,想要撑身坐起来,却被宋戎缓和着力道按了回去。 “你烧才刚退,外面才落了雪,正是冷的时候,切不可再受凉了。” 他的语气很柔和,还带着商量的恳切,苏时便也只得重新躺回去。开口想要说话,被冰凉的空气一呛,忍不住咳了两声。 宋戎正将粥碗从食盒里拿出来,听见他咳嗽,连忙快步回去,将人小心地扶起来,整个揽进怀里。 常年习武的身体强健有力,即使在寒冷的清晨,胸膛也依然是一片熨帖的温热。 苏时还打算活到小皇帝的登基大典,自然不会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索性也不再坚持,放松地靠进宽阔有力的怀抱里,抬手接过他手里的调羹。 休息了一日,他腕上的伤痕总算不再那般红肿刺眼,手上的力道也多少恢复些许,至少握稳调羹已经不成问题。 碗里的粥是桂圆瘦肉熬的,做得很精致,一看就不是自己那份天牢的伙食。 不知宋戎究竟怎么处理了另外的那一份早饭,苏时握着调羹搅了两下,望向那沉默凝注的关切黑眸,还是将疑问咽了回去,低下头慢慢喝着尚且微温的粥。 见他总归还愿意吃饭,宋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依然稳稳替他端着粥碗,一手又将被子往上掩了掩,以免他再一不留神受了凉。 胃里已经空了一整天,粥一入腹,最先带来的反而是鲜明的痛楚。 苏时忍不住蹙了眉,藏在被下的手按上胃脘,便立时迎上了宋戎俨然紧张过度的担忧目光。 “无妨,只是太久没吃什么了。” 按着胃脘的手无奈撤开,苏时温声开口,等到缓过那一阵不适,又低头喝了几口粥,便搁下了调羹。 他吃得实在不算多,宋戎轻蹙了眉,试探着温声开口:“是做的不合胃口吗,可有什么想要吃的?” “倒也不是,只是不觉得饿。” 苏时摇摇头,心中忽然生出了个念头:“王爷会煮面吗?” “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宋戎微怔,下意识问了一句。苏时却已经打消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摇了摇头:“没什么。” 第一次就只会烤现成的肉,到了第二次才学会煮方便面,这个世界可没有那样容易上手的速食食品,他还是不要强人所难的好。 见他精神尚佳,也没有因为昨夜自己的冒犯失礼而不悦的意思,宋戎总算放下了心,扶着怀里的身体靠在软枕上:“我托他们弄了些热水,可惜不多你正病着,原本应当好好养着的……” “我现在不在天牢里,都已是托王爷的福了。” 苏时哑然,将那件朝服披在身上,想要支撑起身,却忽然隐约觉出些不对。 想着至少能叫对方擦擦脸,宋戎正用热水浸着布巾,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匆忙循声回身,宋戎的目光骤凝,抛下布巾快步赶了过去。 陆璃跌跪在地上,一手勉力扶着榻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才撑起稍许就又颓然跌坐回去。 那人自己似乎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平素清冷淡漠的双眸里隐约显出些迷茫,依然徒劳地努力着,双腿却丝毫着不上力。 宋戎连忙将他抱回床上,心中一片担忧慌乱,缓和着力道按上那两条腿:“怎么样,可觉得出疼么?是不是躺得木了……” “不妨事,感觉得到。” 还没弄清自己出了什么状况,苏时应了一句,撑着榻沿重新坐稳身体。 宋戎却没他的淡然,蹙紧了眉道一声告罪,小心卷起他膝下裤角,便露出了早已红肿发热的双膝。 “清光你都不知道疼的么……” 幸好不是受了什么严重到无可挽回的伤势,紧张到极点的心绪总算稍缓,宋戎哭笑不得地松了口气,将双手焐热,小心地按在他的膝上:“怎么样,这样可好些吗?” 止痛剂的效果还在,苏时确实没觉出多少疼痛来,下意识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生出隐约的不祥预感。 “这是旧时受的伤,平日精细养着尚可不显,被这湿冷一激,加上落雪,就又发作起来了。” 虽然被刚才的情形吓得不轻,但无论如何,是旧伤总比新创要强。 宋戎替他焐着双膝,原本的担忧消散,又忍不住抬起头:“清光,你受过什么伤?怎么落下了这样的后患,当时都不曾处置过吗?“ 情况不妙。 苏时心里蓦地一沉,终于想起了这是哪来的后患。 他不能回答,却也不能不回答,一旦宋戎发觉了两件事的联系,就一定会生出疑心。 宋戎不知他心思,却不愿就叫他这样默默忍着,稍一犹豫便起身,将锦被重新替他仔细盖好:“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 苏时正想着心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宋戎快步出了殿门,朝门外神色关切的御林卫微微颔首:“多谢今早的热水,可有你们常用的伤药么?” 虽然皇上不准给陆璃特殊照料,可御林卫们心中却都有所不忍,只要能帮得上,暗中还是会多少有所关照。 “有,只是药效一般,都是弟兄们平时私下里用的。” 听见宋戎询问,为首的御林卫连忙点头,取过伤药递给他,又顺口道:“今日天气不好,可是右相的腿伤又犯了吗?” 宋戎目色微凝,心口莫名一跳,面上却越发平静下来:“怎么,你们也知道?” “知道,五年前的旧事了,大抵也是这个时候陆相那时候还只是在中书省任职,听说是军中出了什么变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居然就在宫外的石阶上跪了整整三天。多少人来劝也不肯听,最后还是心力交瘁呕血昏迷,才被送回了府上去的。” 大抵是想起了那时的情形,御林卫摇了摇头,喟然叹息一声:“那之后,陆相行事做派,便再不复当初了……” 宋戎如坠冰窟,只觉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只余一片彻骨寒凉。 对方再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无心去细听,手里分明握着伤药,却莫名没有力气转身。 胸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毫不留情地灌进去,将整颗心冻得生疼,却又像是有烈火在心底灼灼焚烧。 五年前的冬日,他比谁都更清楚军中出了什么变故。 边境不安,战事正是最吃紧的时候。大军爬冰卧雪搏命厮杀,一封接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回京城,却都像是石沉大海,赖以为生的粮饷始终毫无动静。 军中存粮已经告竭,如果因为缺粮而撤军,边境十城势必落入敌手,倘若死战不退,那片皑皑白雪,迟早会成为将士们的埋骨之地。 冰天雪地下,他亲手斩杀了自己的战马,将冻得发硬的肉一块块分下去,眼中滚烫,心底寒凉。 接着,粮饷却忽然到了。 都是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的,一眼就能看出这次的粮饷显然不同往日。粮垛有大有小,稻米有陈有新,最后实在已经凑不够粮食,甚至塞了满满当当的腊肉面饼。 刀头舐血过来的硬汉子,见了奔头便立时抛开怨怼绝望。将领们将冻得硬邦邦的饼子发下去,下头的兵卒人手一块,搁在怀里焐软了,合着化了的雪水狼吞虎咽地吃进肚子里。 有了吃的就不觉得苦,将士们大声谈笑着这次的军粮实在来得不容易,也不知道户部那群家伙究竟抄了几家的粮仓。 他却没有笑,在那一车接一车卸下的粮饷里,他只看到了拮据。 银钱的拮据,粮食的拮据该是怎样的无计可施,才不得不将一切能想到的口粮不遗余力地堆上去,千里迢迢地运过来。 他那时已久未归朝,还以为是国中生了灾荒,所以才会将军饷拖延到现在。于是对那位远在京城的皇兄彻底没了怨怼,心中反倒生出浓浓愧疚。 因着这份愧疚,无论此后朝中对军中如何难为排挤,无论叫他去打多硬多艰难的仗,他都再无怨言。 也正是因着这份愧疚,这一次朝中生变,他甚至没有半分犹豫,便断然千里奔袭回京驰援。 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完全错了。 五年前那场雪比今日的还要大,听说整个京城都是银装素裹,不少的文人墨客都即兴挥毫,写下或豪迈或精美的诗文篇章。 没有人知道,也不必有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大军险些被拖延的军饷累得全军尽没,求告无门的年轻官员在宫门外,几乎跪废了一双腿。 他笃定着宋执澜有一天一定会后悔,会追悔莫及,会痛苦得发疯,却没想到最先后悔的竟然是自己。 “王爷王爷?” 身边担忧的唤声忽然将他从沉思中拉出来,迎上御林卫担忧的目光,宋戎恍惚回神,忽然攥紧了那一瓶伤药,大步朝殿内赶了回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神色渐渐平复,走到门口时,眼中水色也已消退。 定了定心神,宋戎推开门进去,缓步走到榻边,将冻得发僵的双手焐热,才开始仔细地替陆璃涂抹着伤药。 掌下的皮肤隐约微烫,清凉的药膏被小心地涂上去,执着地一寸寸细致揉开。宋戎胸口起伏越发激烈,手上的动作却反而愈轻缓柔和。 终于,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上几乎没有什么力道,只是虚虚握着,宋戎的动作却忽然滞住,抬起目光,迎上那双似乎已有所预感的清淡瞳眸。 “那些军粮你是怎么凑出来的啊……” 宋戎深吸口气,抬手抚上他的肩,努力叫自己的语气带上轻松的笑意,却才一开口,就难以自制地显出哽咽鼻音。 话音孤零零落下去,没有回应。 琉璃般的清凌瞳眸只是静静望着他,无喜无怒,无波无澜,仿佛在等待着某个早已注定的判决。 胸口情绪忽然汹涌得难以自持,宋戎再忍不住,一把将那人消瘦的身体拉进怀里,想要狠狠收紧手臂,却又生怕碰疼了他,灼烫的呼吸急促打在苍白的颊侧,视线已然一片模糊。 该有多绝望,该有多委屈。 在宫门外长跪不起的时候,心力耗竭呕血昏迷的时候,东拼西凑地补足救命的粮饷,却又生怕不够,往车上尽力塞着一切能想到代为口粮的食物的时候。 终于彻底明白,做个忠臣诤臣,根本无力左右皇上昏聩偏信,无力更改朝堂腐朽倾颓的时候。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陆璃的时候,少年状元跨马游街,一身抱负,满腹文章。 在那三日的长跪里,陆璃其实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游魂,一个放弃了自读书识字起就坚持的操守,放弃了嶙峋傲骨,放弃了立身之本的游魂。 于是将此身彻底沉入泥淖,再不要什么千古清名。 怀里的身体忽然颤栗着绷紧,宋戎心口微缩,似有所觉地落下目光。 那双仿佛永远不为所动的清凌寒瞳里,终于无声落下泪来。 “清光……” 屏息抚过他脸颊上冰冷的水意,宋戎嗓音沙哑,语气近乎恳求:“别忍着,不要紧,这里没有旁人……” “不是我在哭。” 当然清楚这时候一旦泄露,宋戎就一定会顺藤摸瓜地弄清楚一切,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有利局面就再也无从挽回。 苏时涩声开口,用力攥紧对方的衣物,极力克制着过于强烈的情绪,却依然无能为力。 不是他在哭,是这具身体在落泪。 心脏悸栗,胸口窒闷,每一寸身体都被激烈的痛楚淹没,寒意悄然临身。 寒夜漫漫,四顾孑然。 残破的身体已经无力承载过于激烈的情绪,陆璃死死抵在他颈间,身体隐忍到无声颤抖,终于仓促抬手掩上唇间。 苍白修长的指间,忽然染上一抹刺目的殷红。 “没事了,吐出来就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拥住那具终于力竭颓然下来的身体,宋戎把人整个护进怀里,一遍遍抚过依然隐约颤栗的脊背,笨拙地重复着单调的劝慰。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静得叫他心生恐惧。小心地将人揽在臂间,低头望下去,确认了那双眼睛里依然有着亮芒,才终于稍稍放心。 苏时闭上眼睛,抬手按住心口。 刀割般的痛楚渐渐平复下去,这具身体的最后一点执念,仿佛也已随着那一口血彻底散尽。 “还没有过去。” 双目重新睁开,凛冽寒芒回到那双眼睛里,定定迎上摄政王怔忡的注视。 还没有过去,还没有完成最后的那一步,没有让这副躯体彻底归于尘埃,没有榨干这条生命的最后一点价值。 他接手这具身体,不是为了因私情而动摇,不是为了一时心软就有所妥协,然后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的。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能去做。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压太子,除非将我斩杀,不然皇上永远都无法确立真正的帝王之威,永远都会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只有杀了我,才能彻底肃清朝堂风气,一扫先朝旧弊,才能叫那些蠢蠢欲动的手缩回去。” 冰雪般的清寒目光径直落入黑沉的眼底,那具伤病交加的身体忽然迸出不容违逆的强横威严,攥着他的手越发用力,仿佛要勒进骨骼,血肉交融。 “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宋戎,你不能毁了它……” 听见对方清晰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宋戎的身体一颤,被握着的手骤然攥紧,炙烫的心口终于无限冷下去。 他有无数理由去留住陆璃,去替他洗清罪名,帮他昭雪,叫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苦心和牺牲,可这一切,却都抵不过对方的那一句话。 陆璃走到今天这一步,才真正是煎熬心血,殚精竭虑。 这是一条早就定好了结局的路,如果他非要强行更改,才真的会叫对方的苦心谋划毁于一旦,那时的陆璃即使活下去,也已然毫无意义。 眼前的人显然已经到了极限,目光却依然执着地凝在他身上。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再插手了。” 宋戎的心彻底沉下去,胸口再不剩半分热气,语气却仍极温和,忽然向前倾身过去,将人重新拥进怀里。 “清光,我从没告诉过你,十三年前我们在京城见过一面那一面,我至今仍难以忘却分毫。” 听见他的保证,那双眼睛里苦苦支撑的光芒忽然一闪,终于暗淡下来,于是冰消雪融,只剩下平和的疲惫释然。 像是忽然放开了所有的戒备,也放下了所有苦撑的支持,陆璃温顺地靠在他肩头,安静地听着他的话。 那双眼眸里的锋芒终于柔和下来,却也一并暗淡了所有的耀目光华。 迎上他安静的目光,宋戎哑然轻笑,温柔地抚上苍白清秀的眉眼。 “自那日起,我便时常在想,宋戎自幼无甚大志,此生若能与他朝暮,便不算虚度。” 他的掌心尽是粗砺兵茧,力道丝毫不敢使得太过,只是极尽轻柔地拂过指下眉峰,小心地释开其间微蹙的纹路。 “如今朝暮已得,心愿已足。就让宋戎送右相一程,可好?” 黑沉的双眸温柔深彻,眼底却藏着带血的痛楚决然。 苏时迎上他的目光,良久终于放心,敛目颔首:“好……” 才说出一个字,殿外忽然传来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御林卫高声喝止,嘈杂响声不绝于耳,一道急促脚步忽然由远及近,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赶来。 苏时目光微凛,才松懈下来的心神再度提起,抬手按住本能就要防备的宋戎。 回京护驾的皇叔摄政王居然被幽闭在偏殿,一旦被外人见到,纵然不算昏君,一个苛待皇室、鸟尽弓藏的暴君名头只怕也要扣在小皇帝的头上。 “放心,皇上若要我的命,犯不着这样大张旗鼓。” 低声安抚住宋戎,苏时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撑身敛衣坐起。 心知他定然有自己的主意,宋戎微微颔首,只打算无论如何都一定配合对方,无声望过去,却忽然在那双眼睛里看出了隐约歉意。 宋戎一怔,随即就被从榻上扯了下来。 趁着来人还有几步才能推门闯入,苏时果断扯住宋戎,把人往榻下囫囵塞了进去。 “不到必要时刻不要出来,事急从权,委屈王爷了。” 53、名垂青史的奸佞 才将宋戎塞进去,外面的人就已经推门而入。 刺骨的冷风随着劲瘦的墨色身影涌进来,寒意瞬间笼罩全身,苏时尽力压制住胸口翻涌血气,还是忍不住呛咳出声。 来人神色冰冷动作果决,手中拎着寒芒利刃,锋锐的目光照他身上一扫,便大步走过去。 “站住!” “陆相小心” 御林卫堪堪赶到,见状便要奋不顾身上去救人,却被苏时清声喝止。 “诸位不必紧张,此人是我旧友,只是来找我说几句话的。” 苏时撑身站起,朝门外的御林卫稍一拱手,语气平和淡然:“他远道而来,还请稍做通融。” 来人身手奇诡超绝,御林卫根本不是对手,一照面便已伤了好几个,纵然不通融,也根本拦不住对方这样一路径直闯进来。 见苏时神色平静,那人也只是冷然立在一旁,全无要伤他的意思,御林卫们才稍许心安,又无法强行将人驱离,也只得顺势告罪,便合上门退了下去。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苏时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忍不住生出些头痛,极轻地叹息一声。 黑衣人神色依然冷峭,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大步走过去,扯住苏时的袍袖,就要带着他离开。 “沥血!” 苏时腿上带着旧伤,被他扯得险些一头栽在地上。深吸口气内力流转,强行稳住身形,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黑衣人脚步微顿,回身望向他:“和我走,他们要杀死你了。” “沥血,你先放开我。” 现在还根本无法自由走动,有了先前的教训,苏时减少了止痛剂的分量,膝上熬人的痛楚隐约传上来,叫他额间不由渗出些许冷汗,身形已然摇摇欲坠。 发觉了他的异样,沥血终于松开手,看着他脱力地跌坐回去:“他们对你用刑了?” “不曾,只是旧伤罢了。” 苏时深吸口气,抬手撑住额角,忍过一阵激烈的眩晕,飞速地思考着对策。 对方是个很特殊的角色,陆璃昔日以奸佞伪饰暗中照应朝堂的时候,就曾经被沥血刺杀过一次。那时陆璃身手虽尚不及他,却刀剑临身气定神闲,坦然将心底念头和盘托出,竟打动了原本立志要惩恶除奸的江湖游侠。 在得知他真正的苦衷之后,沥血便自愿为相府家臣,供其调用差遣四处奔波,暗中护持那些遭受贬谪的官员,剑下不知斩了多少左相派出的刺客杀手。 倘若按照原本的走向,沥血赶回来时,他已经被下入天牢。那里守备森严,纵然身手再高绝,单枪匹马也绝对无法闯入,以沥血的性情定然会冒险一试,结局定然凶多吉少。 如今看来,对方倒是没了性命之忧,倒是他的计划越来越岌岌可危了。 宋戎猜出他在照应军中粮饷,沥血知道他暗中护持贬谪朝臣,这两人一个安抚不住,陆璃的苦心谋划,只怕就要被彻底公之于众。 进退两难。 “你怎么了,难受得厉害吗?” 看着他显而易见的虚弱,沥血眼中忽然显出些焦躁,来回走了几步,掏出几瓶伤药来一股脑塞给他:“我没带什么好药,你忍一忍,我先带你出去,再替你疗伤” “沥血,你听我说。” 苏时按住他的手臂,深吸口气,语气耐心地缓下来:“当初你来刺杀我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陆璃走的原本就是一条求死之道,用不着你杀我,我早晚会自绝生路,你记得吗?” 沥血动作微滞,怔忡望着他,神色茫然无措,仿佛头一次没能顺利理解他的语意。 “我叫你帮我做的事,它们看起来的确是好事,所以你才会愿意帮我。可你也该清楚,我的那些罪名也同样都是真的,时至今日,无非罪有应得而已。”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深吸口气,耐心地说下去:“你忠义为怀,今日冒险出手搭救,陆璃心中感怀至深,却不能随你走。” “可是” 沥血哑声开口,却又无从反驳,半晌才哑声道:“可你今晚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苏时的心口忽然一跳。 他自然是不惧一死的,甚至是在隐约期盼着那个终结的到来可不该是现在。 他至少不能现在就死。 宋执澜的登基大典还没有定准日子,原身最后的心愿还没有完成。陆璃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真正恣意潇洒的机会,这已经是唯一近乎任性的愿望。 他只是想好好看着他好不容易庇护下来,又借着昏庸君王的影子呵护长大的孩子,想看着宋执澜能堂堂正正地登上皇位,就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我是从皇宫里来的。我原本还在想,既然那小皇上非要杀你,一定是个暴君,不如我先杀了他可我又想起你,如果我这么做了,你一定不会高兴。” 沥血望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淡青色的玉瓶来,放在他手里。 “我去的时候,一群老臣围着那个小皇上,在商议对你的处置。他们说皇上刚即位就亲自下令斩杀朝臣,未免显得有些刻薄寡恩,不如叫你自己一死,既能以全皇威,又能不显得太过冷血,叫人寒心。” 玉瓶不大,触手沁凉。 苏时的目光落下去,指尖轻触上玉质流光,声音平静得甚至有几分温和:“他也同意了?” “他没说不行,所以那些人就直接叫了个太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 背着日光站在阴影里,沥血的声音硬邦邦传来:“我气坏了,却又怕坏你的事,就没动那些老家伙,只是把那个太监往死里揍了一顿。又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只好拿过来给你。” 无限寒凉下去的心口隐约漫过暖意,苏时忍不住勾了唇角,无奈一笑:“我知道了,多谢。” 他的神色已经彻底归于平和,再看不出初闻死期时的那一刹动摇。 沥血重新抬头望向他,那双眼睛仿佛已然温和下来,可只要迎上去,便分明能看出温和之下不容置疑的冷硬坚决。 陆璃不会跟他走。 “我知道,你早晚都是要死的,第一天起你就对我说过……” 沥血终于垂下头,声音也喑哑下去:“我只是想不通,你明明救了那么多人,那些被贬谪出去的朝臣,如果没有你,根本就没办法活下来。可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都在骂你,甚至都恨不得至你于死地,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苏时微怔,目光重新落在那个精巧的玉瓶上,在掌心轻轻一转,眉眼倏而显出些释然的清淡弧度。 “如果他们恨得只是陆璃一个人,只要陆璃身死,就能消弭他们的怨恨,就能叫他们依旧相信朝堂,相信皇上,相信尽忠尽诚便可开创一片清明盛世,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怔忡望着眼前的人,沥血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推开窗轻巧一跃,身形转瞬便已消失在殿外。 看着他的身影彻底离去,苏时才渐渐放松下来,重新把那个玉瓶握在掌心,正恍惚出神,却忽然被另一只手将玉瓶不由分说一把夺走。 几乎忘了还有个被自己塞在床底的摄政王,苏时讶然抬眸,迎上宋戎沉得仿佛深渊寒潭的凛冽双瞳。 胸口窒热得几乎无言,宋戎目色既痛且怒,紧攥着那个玉瓶,力道之大,甚至恨不得将它直接捏碎。 他知道宋执澜一直在逃避,却没想到竟会逃避到这个地步。甚至要将陆璃的性命交在一群目光短浅不知感恩的所谓忠臣手中,要叫一个阉人将这瓶药送进来,让陆璃就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偏殿里。 “如果我不在……” 宋戎哑声开口,嗓音几乎沥出腥甜血意:“如果我没有插手,他是不是也要把这东西送进天牢里去,然后告诉全天下人,陆璃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于天牢?” 陆璃的性子极傲,甚至宁肯背负骂名,宁肯被降罪处斩,也始终不肯稍向人些许示弱,不屑于哪怕自辩半句。 那些人居然会想出这般折辱的手段,宋执澜居然也真的就狠得下心纵容默许。 明知结局却无能为力的痛楚,终于被暴怒所裹挟,激烈地冲破自持,在他的眼底蔓开一片血色。 “王爷。” 一只手稳定地握住他的手腕,将玉瓶轻巧地拿了回来。 微凉的体温贴合着他滚烫的皮肤,依然清凌的双眸迎上他的目光,轻易便熄灭了燃烧在眼底的熊熊怒火。 “皇上其实并没想过那么多,他只是太想恨我了。” 苏时轻声开口,眼底显出些近于叹息的无奈。 宋执澜恨他,这不奇怪。在那个小皇帝心里,陆璃几乎就是他少年时期的全部阴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挣扎,仿佛只要彻底摧毁了陆璃,就能彻底摆脱那些屈辱愤懑的回忆。 可他却也的确还不能死。 心愿未了,死期未到。 剧情与任务已经彼此冲突,倘若他即刻便死,误解值无疑都还在,可任务却没能完成。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每多活一日,被藏起的真相便岌岌可危一分。 必须要做点什么。 塞着玉瓶的红布被轻巧拔开,一颗血色的丹丸落在掌心,散开淡淡的苦涩药香。 宋戎目光微缩,哑声开口:“牵机……” 千百年来,君王用来处死近臣与妃子的至毒。服下之后,人会因剧痛而抽搐,头足佝偻相接而死,状似牵机,于是以此为名。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抬手就要去夺。苏时却只是轻巧地收掌一翻,便将那颗丹丸隐没入掌心,躲开了他的动作。 “清光!” 宋戎终于再忍不住,劈手要将那颗牵机夺过来,拉扯间忽然被握住手臂,身形不稳地向前栽倒。 那只手顺势揽上他的背,将他再度拉近,清泠嗓音落在耳畔:“我死之后,记得带我回去……” 宋戎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忽然被陆璃抬手照颈后狠狠敲下去。 单手托住无力栽倒的健硕身躯,苏时抬起目光,平静地落在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推开的门外。 御林卫低头快步进来,将宋戎搀至偏房安置妥当,门口的人影变得稀疏,明黄色的身影便再无遮拦地落进他眼底。 苏时从容抬起目光,迎上少年天子复杂的眼眸。 “右相当真杀伐果断,皇叔那般护着右相,居然也说下手就下手了。” 已经被他看到,宋执澜便也不再躲避,缓步走进去。还未及彻底变声的嗓音狠狠低沉下去,隐约显出稍许沙哑。 看着小皇帝毕竟还缺些火候的狠辣架势,苏时哂然一笑,淡声开口:“按照前事来看,摄政王若是再为我与皇上起冲突,保不准就要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 “胡说!” 目光骤然收缩,宋执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似是为了证明什么,咬牙继续寒声道:“朕不过就是不愿见皇叔护着你,只要你死了,朕绝不会再难为皇叔分毫!” “好。” 苏时轻扯唇角,语气反而温和下来,说出的话却叫宋执澜胸口莫名冰凉。 他不知道陆璃为什么竟会答应得这样痛快,明明那人恨不得什么事都与他作对,重伤垂死也不肯朝他稍许示弱,千夫所指也不肯对他低头半分。 可这一次,当他终于逼着自己分明显出杀意的时候,陆璃却答应了。 意料之外的不安叫他莫名生出无限怒气,恼怒着自己的软弱不定,也恼怒着那人仿佛要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高傲从容。 宋执澜终于再忍不住,上前用力扯住那人领口,声音透出无限寒意:“朕要你死,你也答应?” 苏时依然坐在榻上,任他扯着,平静地抬起目光:“生死无妨,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他的语气很普通,宋执澜却像是忽然被烫了一下,猛地松手退开几步,错愕地望着他。 陆璃在求他。 重兵围困,抄家逼迫,朝堂论罪,那个人都从来没有过半分示弱,更从没提过一个求字。 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隐蔽愿望终于达成,偏偏丝毫不觉得欣悦畅快,胸口反而滞涩得喘不上气,叫他的声音都几乎有些发抖:“你要求朕?求朕什么?” “皇上仁慈,就准臣活到登基大典的那一日罢。” 榻上的人垂下目光,依然不是多恭敬的姿态,却至少已温和下了语气,安安静静地继续说下去:“过了那一日,要杀要剐,都由皇上,臣绝无半分怨” “叫右相失望了。” 他的话忽而被冷然打断,宋执澜的目光无限寒冷下去,眼底甚至显出几分讥诮。 “朕曾发过誓,不斩奸相,绝不登基。” 怪不得陆璃总是这样一副有把握的模样,怪不得无论被逼迫到哪一步,对方似乎都不为所动,原来打得是这份主意。 宋执澜冷笑着走近他,抬手挑起陆璃的下颌,目光落在那张精致清秀的面庞上。 “你还记得,对吗?十年前,朕曾经同你约定,在朕登基的那一日,要你亲手替朕加上冕旒,要你亲口替朕念诵诏书,看着朕登上祭天的礼坛……” 他的眼里几乎已经滴出血来,唇角的弧度却越发冰冷:“时至今日,你还以为能回得到那个时候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怪不得原身始终存着这份执念,原来是还有着这样一份约定。 苏时终于了然,侧头避开少年天子失礼的逼迫,抬眉无奈轻哂:“皇上说得是,那就算了。” 沉默片刻,又缓声道:“皇上能穿上吉服,叫臣看一眼么?” 他的声音里终于尽去了冷漠高傲,甚至隐约显出些熟悉的温和,叫宋执澜忍不住屏息,下意识退开两步。 不过是软化人心的伎俩而已。 狠狠压下心底那一丝酸涩动摇,宋执澜的神色重新狠戾下来,语气冷嘲:“穿了吉服,是要三拜九叩的。右相不是从来不肯跪朕么?” 话音落下,那人怔忡片刻,终于纵容般的无奈轻叹一声,豁然敛袖起身。 然后朝着他缓缓跪倒下去。 双膝的旧伤最忌跪拜,陆璃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朝着他毕恭毕敬地叩首,身体一丝不苟地贴伏上冰冷的地面。 他天生便仿佛带着极耀眼的风华,无论做什么都透出浑然天成的清雅气度。阴暗的偏殿,竟也因着他的跪拜,忽然变得明亮庄重起来。 礼成,陆璃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身形一晃便又跪倒,竟没能立即起得来。 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执澜的手一抖,几乎就要过去扶他,又用力攥紧,重新背在身后。 他忽然再待不下去,仓促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却再度响起陆璃平静温和的声音:“皇上,请准臣活到登基那日,臣甘心伏罪。” 摇摇欲坠的壁垒被固执地竖起,身影顿在门口,声音依然冷硬决绝:“朕说过,朕已经发誓,不除奸相,绝不登基。” 身后没有应声,似是隐约传来一声轻叹。 宋执澜不敢再回头,一路逃似的出了偏殿,脚步却越走越慢,终于渐渐迟疑着停顿。 或许那个人就真的只是想看一眼。 或许他在心里多少还是念及自己的,所以才会在刺客面前护住自己,所以才会纵容似的对自己三拜九叩。 只是一件吉服而已,礼部早就做了出来,登基大典的条陈也已经拟好,无非就是自己始终心有郁结,所以才一拖再拖, 就穿给他看一眼,就当是向失败者炫耀自己的胜利,就当是为了多年前那个不懂事的约定。 只是看一眼而已,为君者当有宽宏气度,自己这些日子,或许是太过执念,以至几乎入魔了。 宋执澜停住脚步,吩咐内侍回去将吉服取来,仔细穿在身上。轩朝以墨色为尊,华贵的布料被层层叠叠压上金线,五爪金龙环游护持,彻底掩去了少年天子最后的些许稚嫩,平白显出慑人的庄重威严。 深吸口气,压住心底那一丝没来由的紧张期待,宋执澜忽然回身,快步往回赶去。 在看到他龙袍加身时,那人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是会依然不为所动,还是会像刚才那样无奈轻笑,会不会也能显出些许欣慰?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时光,他刚刚受封太子,被赐名执澜,兴高采烈穿着明黄衣袍往回疯跑,只想第一眼叫那个人看到。 脚下越发快了,心口砰砰跳得厉害,用力地一把推开那扇门。 目光落在室内,他的脚步忽然停顿。 耳旁响起尖锐的嗡鸣,喉间窒闷得发不出声音,眼里才隐约亮起的光华,猝不及防地碎了一地。 宋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跪在地上,面庞隐没在暗影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具蜷缩着的身体。 头足相就,状似牵机。 54、名垂青史的奸佞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宋戎轻声开口,身形凝固在暗影里,仿佛已成了一尊冷硬的雕塑。 陆璃身上伤得重,那一掌的力道也不是多足,他没昏多久就已苏醒,匆匆赶回,却还是来不及。 他看到那个人躺在地上,消瘦的身体因为极端疼痛而无声痉挛。扑跪过去将人捞进怀里,涔涔冷汗已然湿透衣物,那双眼睛仍然是睁着的,却已因为超越意志的痛苦折磨而无可抑制地涣散。 牵机是世间至毒,无药可解,中毒之人只会在无尽剧痛的折磨中,一点点耗尽所有的生机。 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陆璃在痛苦中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毫无血色的唇微弱翕动着,像是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却终归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接着,那张清俊面庞上的痛楚神色就渐渐平静下来,身体的抽搐也越来越弱,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合上,眉宇间终于显出些释然的轻松。 气息弱下去,终于再察觉不到哪怕微弱的气流。 冰冷的身体安静地偎在他胸口,无限绷紧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于是再寻不到丝毫属于生命的力量和搏动。 他竟然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替陆璃终于解脱而感到欣慰。 于是他彻底把人拢进怀里,耐心地揉开那些依然僵硬着的肌肉,叫那个人重新蜷成仿佛熟睡的样子,头枕在自己的胸口,安静得仿佛之前的痛苦挣扎都只是一场幻象。 心里空荡荡一片,什么情绪都触及不到,宋戎俯身将怀里的人抱起来,要往门外走出去,却忽然被宋执澜死死扒住手臂。 宋戎微微蹙眉,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 年少的皇帝双目已经完全赤红,急促地喘息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扯着他的手臂,声音哑得几乎只剩气流:“你让我看看他,有太医,他才服下的毒,我能叫太医的,他”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忽然被宋戎握住,贴在陆璃的颈间。 掌下的皮肤冰冷苍白,察觉不到丝毫搏动。 强烈的恐惧忽然从心底滋生,宋执澜恍惚着摇了摇头,抬手去碰陆璃的脸颊,去摸他依然残留着隐约冷汗的额头,去抓住他无力垂落下来的手,拼命焐在掌心,却依然无法将身上的丝毫热气传递过去。 “不会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才和我说他想活下去,想让我穿这一身给他看,我穿来了,我都已经穿来了……” 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无助的哽咽从颤栗着的唇齿间泄出,宋执澜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水汽转瞬朦胧了视线、 他仓促地抬手去抹,泪水却越积越多,眼前的面孔也越来越模糊。 宋戎望向他,眼中似有怜悯,也似叹息。 宽厚的手掌落在脑后,宋执澜猛地打了个激灵,悸栗着抬头望去。 “很不错,已经有天子之威了。” 宋戎平静地望着他,语气甚至很温和,手掌在他脑后停顿片刻就已收回,重新抱住怀里容颜苍白冰冷的人。 “不要再哭了,你要记住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人把你当孩子来看了。” 这大概就是陆璃到了最后,也依然想要拜托他的事,他想着。 始终代替着父亲的角色,去关怀和引导着年少的储君,去亲手替对方构造一个虚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慈爱温和的父亲,有忠心耿耿的群臣,有碧宇清澄朗朗乾坤的无限希望。 所有的罪恶,都背负在陆璃一个人的身上。 现在陆璃已经死了,所以皆大欢喜,人人得偿所愿,这就是那个人所一直致力于达成的结局。 只是这个结局,实在来得太过仓促。 宋戎没有再开口,只是抱着怀里的人离开。御林卫无声地让开一条通路,沉默地望着他远去,没有任何人出手拦阻。 “皇叔!” 少年天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嘶哑的哭腔,宋戎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没有问宋执澜究竟说了些什么,才会将原本还努力想要活下去,一心想要看到那个孩子登基的陆璃这样干脆地选择了服下牵机。 事已至此,即便再追究,也已毫无意义。 他只记得陆璃要自己带他回去,所以他一定要做到。 天色将晚,暮雪皑皑。 冷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打得人睁不开眼,宋戎脱下朝服将人重新裹紧,低头轻吻上怀中苍白冰冷的额头。 御林卫赶了马车过来,宋戎却没有理会,只是抱着陆璃往前走,一直走进漫天的冰雪里。 宋执澜追到殿门口便不得不停了脚步,看着眼前的背影渐渐与昏沉的暮雪交融,之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再之后,就连轮廓也彻底看不清楚。 厚重的吉服忽然压得他站立不稳,身形一晃,硬生生朝地上跪了下去。 “皇上!” 四周御林卫立即搁戟跪下,兵器落地响成一片,宋执澜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向前膝行两步,用力攥住一把冰雪。 攥得太紧,掌心的温度不多时就将雪彻底融化,顺着指间流下去,留下稍深的水迹。 水迹越来越多,少年天子终于俯身下去,将额头死死抵在那一片雪层上,双肩无声颤栗。 他没想着叫那人死的。 从来都没想过的。 担心皇上在雪地里冻坏了身子,御林卫心惊胆战地陪伴一阵,终于还是小心地上去劝慰,宋执澜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重新起身,将吉服亲手脱下来,交给身后的御林卫:“拿去烧了罢。” “皇上,不可” 御林卫神色微变,开口欲劝,却又被那双寒潭似的漆黑瞳眸所慑,将劝说的话都尽数咽了下去。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宋执澜被送回宫中,没有叫任何人留下伺候,披了送上来的雪兔裘,举灯独自去了先皇的寝宫。 还是太子的时候,陆璃从不准他来这里,等到即位之后,他日夜殚精竭虑,只为了将那人的阴影彻底抹消,竟然也一直没来得及过来。 就是在这里,陆璃持剑逼宫,手刃柳妃,叫父皇受惊昏迷,病重不治。 他努力劝说着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没有错,陆璃犯下的原本就是必死之罪,可心底却依然沉得像是坠了千斤重物,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终于走到门口,宋执澜心里终于隐约生出些急切的期待,深吸口气用力推开门,快步走进了那间寝殿。 孺慕的目光忽然迷茫,他怔忡地望着那间被装饰得近于奢靡的寝殿,脚步渐转迟疑。 触手可及的暖榻,朦胧的纱帘,被打翻在地的象牙杯,叫他几乎脸红的香池这一切绝非是他想寻找的,记忆里那个温和却又不失严格期许的父皇,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 宋执澜越发慌乱,仓促地在四处翻找着,却只能找到各色的珍重宝器,各色的胭脂香粉,一切都证明着有人曾在这里放纵享乐,甚至已经近于荒淫。 不该是这样的…… 寒意从四肢百骸生出来,宋执澜拼命地掀开每个角落,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找到什么才算满意。目光恍惚着扫过夹缝,忽然瞥见了一抹明黄。 心里蓦地生出某种强烈的预感,宋执澜扑过去要将那抹明黄拿在手中,却有一只手比他更快。 猛然回身,望向那张不为所动的沉毅面庞,宋执澜终于再忍不住,声音近乎尖锐:“皇叔!”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宋戎淡声开口,将那张圣旨展开,草草浏览一遍,终于验证了那个始终存在心中的预感,最后遗留下的谜团也彻底解开。 那人的尸骨未寒,他原本该在王府陪着陆璃的。 可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件事,陆璃孤傲一生,即使不得不背负骂名,即使早已身陷泥淖,他也要把所有的缘由都彻底理清,叫那个人干干净净的走。 “皇叔,你那时说过,不会再有人将朕当作孩子了。” 宋执澜的声音沉下去,带出隐约艰涩的嘶哑:“你与父皇是兄弟,你应当了解父皇。你告诉朕,父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戎沉默地望着他,不知是否应当开口。 他曾答应过陆璃帮他保守秘密,不叫那人的苦心付诸流水,可这个允诺,似乎只需要坚持到对方身死那一刻。 如今才真是诸业已作,一切都成了定局,陆璃想要牺牲性命来促成的一切,现在都已有了确定的结果,那个真相会不会为人所知,反而已经不再那样重要。 可他却不清楚宋执澜究竟能接受到哪一步,太过沉重的真相,会不会直接摧垮少年帝王的全部根基。 “为尊者讳,皇叔不肯说,朕明白。” 见他始终沉默,宋执澜的目光越发暗沉下去,负手回身,嗓音渐转冰冷。 “朕只问父皇平素可爱读书?可喜欢饮茶?玉器最青睐哪一种,可喜爱剑术射技?” 宋戎几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口气,还是如实开口。 “我少年即被排挤,常年在外征战,知道得不多。只记得少时皇兄最不喜读书,素来饮酒罕少饮茶,较之玉器,更青睐珠宝珍瓷,春猎骑射,拉不开一石硬弓。” 前代的夺嫡,比的不是皇子的天资,而是背后母族的势力。 他彼时尚且年少,眼睁睁看着有能力夺储的兄长们死的死残的残,幸而他的年纪小出太多,又一门心思扎在军营里,竟也侥幸不曾引起注意,才留下完整性命。 从他开口答话那一刻起,宋执澜的身体就在隐隐发抖,却依然固执地立着,声音越发沙哑:“父皇他待亲人,又如何?” “皇上,我自十八岁带兵出征,今年已及而立,除却这一次回京勤王,一共就只回来过三次。” 宋戎轻叹一声,已不愿再多说,转身便要往外走,却忽然被死死扯住了衣摆。 少年天子跌跪在地上,颤栗得说不出话,却仍紧攥着指间的布料,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心中毕竟生出些不忍,宋戎回身半跪在他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叫他直起身,迎上那双溢满了恐惧的眼睛。 “他想要我穿吉服给他看……” 泪水忽然冲破了眼眶,宋执澜紧紧扯住了唯一长辈的衣摆,心口一时冰冷一时灼烫,煎熬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想看,皇叔,他想看我登基,想看我成才,想看我变成他期许的样子。我时常翻着那些书,想象那双眼睛该是什么模样我居然从没想过,我从来都没想过……” 如果那时候他答应了,那个人该是如何的欣慰快意。 在听到自己说出“不除奸相,绝不登基”的时候,陆璃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是不是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所以才会再无留恋,才会义无反顾地服下那颗绝命的毒?药? 他疼不疼,冷不冷在最后弥留的时刻,究竟恨不恨自己? 过于强烈的情绪积郁在胸口,叫宋执澜窒闷得无法呼吸,忽然膝行上前,扯住宋戎的袖口低声哀求:“皇叔,你带我去看看他,我想再看看他,只看一眼……” 宋戎的手一颤,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将袍袖从他指间缓缓扯出来,把那封诏书递给他。 “与其去看他,臣倒更愿皇上去看看户部,翻翻那里的陈年旧账。若要论懊恼悔恨,臣心里原本也不比皇上少上半分。” 忽然换回的称呼叫宋执澜心头一滞,下意识攥紧了那份诏书,却丝毫没有勇气打开看,只是抬头怔怔望着那个起身离开的背影,恍惚着跌坐回去。 夜已彻底深了。 寒风呼啸,雪利如刀,王府的寝殿里却温暖如春。 橘色的火苗跳动着,温柔的光芒照亮了不大的暗室,落在那张苍白如雪的俊秀面孔上。 安静阖着的乌睫,忽然微弱翕动。 55、名垂青史的奸佞 已经无人居住的太子府,虽然还有内侍打理,却已经难以避免地空旷萧索下来。 宋执澜推开门,熟悉的檀香气息已经很淡了,却依然隐约缭绕在鼻尖,叫他渐渐安定下来。 书架上还摆着那几本他时常翻看的书,纸张都已经被翻得松软,重新拿在手里,却已经没有了那时捧在掌心的温度。 这里的每一处痕迹,原来都透着陆璃的影子。 茶是那人专门挑的,不至太苦,又每有回甘,香是那人亲自选的,清心明目,颐精养神。那些书原来都是陆璃挑给自己的,怪不得自己托人去求父皇题字,上面却从不着一笔,只是偶尔会夹一两片竹叶进去,叶柄上还被精巧地栓了细细的红线。 他从来都小心翼翼,生怕把那些叶片不慎碰碎。 重新坐在书桌前,掌下是冰冷的红木纹路,孤灯轻晃,只剩下摇曳的暗影。 他所恨的陆璃,原来一直都只是一个影子。 他恨那个冰冷的影子,于是步步紧逼,于是不择手段。可他却不知道,要叫影子消失的办法,原来是去熄灭那盏唯一亮着的烛火。 宋执澜轻轻发着抖,将身上的兔裘用力裹紧,却依然冷得厉害。 他还记得陆璃素来怕冷,每到下雪就说什么都不肯出门。他那时候年纪还小,信誓旦旦地保证,等将来一定要给那人做一件雪狐的披风,要一丝杂色都没有的,才衬得起那一身琢玉般的清雅风姿。 今日的雪这么大,说不定他也要躲到雪停,才舍得离开。 荒诞的念头忽然止都止不住地冒出来,宋执澜猛然起身,拔步就要往外走,却被内侍死死拖住,跪在地上不住扣头,说着夜深雪大,皇上应当保重龙体。 可他不想保重龙体啊。 宋执澜皱紧了眉,茫然地望着面前跪了一片的人,想要和他们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就只是想再去看看陆璃,外头的雪那么大,陆璃那么怕冷,就算是魂灵,说不定也会像少时那样,被拖着都不肯踏出屋门一步。见他不高兴了,就半蹲下去,从怀里掏出各类叫人眼前一亮的小玩意,贿赂似的塞进他袖子里。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不高兴,也不是那么想去雪地里玩。 他就只是想叫那个人蹲下来,噙着好看的笑意哄哄他而已。 要快点去,雪停了就来不及了。 宋执澜被拦着,却依然挣扎着要往外走,胸口的窒闷越发滚烫,连喘息都带了灼人的热气,眼前也一阵阵泛着黑雾。 跟着皇上在雪里冻了大半宿,内侍们死也不敢再叫他就这样出去吹冷风,只是拼了命地拦着,忽觉臂间的力道一缓,少年天子的身体已经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 宋戎一身风雪,呆立在门口。 虽然和廊间还隔了一道外室,冷风却依然卷着雪意灌进来。榻上的人似乎有些冷了,扯着被子毫无风度地往身上拉了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隐约显出些不悦。 宋戎打了个激灵,反手嘭地把门合上。 他的眼里依然带着满满的难以置信,错愕地落在那个撑身坐起的人身上,想要快步冲过去,又讷于自己身上未散的寒意,脚步才迈出就又停顿。 想要开口,却发现喉间滞涩得发不出丝毫气音,想要笑一笑,水汽却迅速地模糊了视线。 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淡了所有的疑惑不解,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拼命眨去那些碍事的水意,好叫视线重新清晰起来。 身体在颤栗,在狂喜,却又在疯狂地恐惧着,怕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终于还是心软,轻叹口气撑身而起,朝他一步步走过去。 不管怎么说,这人好歹还知道把自己放在暖和点的地方,总没有把自己丧心病狂地塞进什么冰棺雪洞里去。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也是亮着烛火的暗室,不是已经入土的棺材盖。 刚醒过来,他的身体其实还很虚弱,只是走了几步便力竭,头晕目眩地停下稍作休息,却已经被一只手结结实实揽进怀里。 微凉的雪气在入怀那一刻便已再察觉不到,只剩下胸口擂鼓般的心跳。颤栗越发激烈,揽着他的手臂用力收紧,仿佛很不得将怀里的身体狠狠勒进血肉。 苏时极轻地叹息一声,反手要揽住他,怀里健硕的身躯却像是忽然再不堪重负,脱力地向下坠去。 膝上不能着力,苏时扶不住他,被他坠得身形趔趄,便落进了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冰冷的水色落在依然苍白的脸颊上,温热的气息覆下去,发着抖,像是某种试探,却又坚定得仿佛献祭。 宋戎在吻他。 胸口蓦地一空,苏时本能地攥住他的衣物,迎上那双极凛冽极温柔的深彻瞳眸。 “清光……” 话语终于恢复控制,嘶哑断续,哽咽滞涩。宋戎小心翼翼地吻着他,粗喘着滚热气息打在纤长的乌睫上,目光贪婪地落在那双眼睛里,迎上重新亮起的光芒。 果然是他。 苏时喟然轻叹,无奈地扯动唇角,攥紧对方的衣物,闭上眼靠近温热宽阔的胸膛。 “我在。” 小皇帝恨他恨得深切,他不死,宋执澜就不肯登基,宋执澜不登基,他的任务就永远没办法完成。 于是他只能顺水推舟,先遂了那个孩子的心意。 上朝前特意取出来备用的归元续命丸,因为宋戎的精心照料,始终没有用得上的机会,这一次却恰好派上了用场。 归元续命丸是伴生双药,一颗续命解毒,一颗归元养脉。牵机的毒性太烈,他只同服了一颗,虽然解了毒,身体的创伤却无法复原,等假以时日,待身体恢复得好些,再把另一颗也服下去,便可与常人无异。 所以也必须先瞒过宋戎。 这是第一次,要他什么都不做,亲眼看着自己去送死,亲手帮自己掩埋真相,眼睁睁看着自己彻底陷入泥淖。 实在太过残忍。 愧疚毫无悬念地占了上风,终于压下了看到对方顶着一脑袋“我把锅都扔了”回来的恼火。 至少百姓还没来得及知道,经验点还能留下大半,主角正正经经的误解值,又不是第一次拿不到了。 就从来没拿到过。 满腔的郁闷到底还是无处排遣,苏时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头栽倒在对方颈间。 几乎已成了惊弓之鸟,宋戎慌忙揽住他,重新迎上那双依然透着亮芒的眼眸,才总算稍稍心安,又不迭将他抱起来,小心放在床上。 腕骨上的红肿已经消退,白皙的皮肤上却依然衬着刺眼的血痕。 温厚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直到指尖确实察觉到轻缓却稳定的脉搏,才终于有喜悦的酸楚透过悸栗得几乎麻木的胸膛。 心神归位,梦境犹在。 不是梦。 宋戎小心翼翼将他揽进怀里,脸颊贴近,愧疚地轻蹭他鬓角:“清光,刚刚有没有弄疼你?” 对方一身的惨烈伤势,他刚才心神失守没轻没重,一定已经扯动了未愈的伤口。 越想越觉担心,宋戎忍不住松开手臂,想要去解开他的衣物仔细查看,却被另一只手稳定地扶住。 抬起目光,琉璃般的瞳眸里悄然浸过温和暖色。 “我还好。” 苏时缓声开口,止住了他的动作。 伤口隐约温热濡湿,显然已经有所挣裂,他却不打算叫对方再平添歉疚,只是静静望着宋戎,语气显出些极温和的无奈。 “现在告诉我,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目光倏地向一旁躲闪,刀剑加身都从来无所畏惧的强悍将军忽然就没了底气,抿了唇将头别向一旁,讷讷低下头,俨然一副犯了错认骂认罚的心虚架势。 就知道。 一看主角飞速下降的误解值,苏时就猜出了对方出去做的好事,偏偏又生不起他的气。半晌终于哑然,抬手横在宋戎肩上,低头倚住手臂。 “说过的就算了,还没说的,就别告诉他了……” 身后的手臂迟疑着揽住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添上些力道。 苏时气结,抬头看他:“全说了?” “倒也不是,只是” 只是把每一条路都指给了那个少年天子,只要顺着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其下染血的真相。 宋戎越发心虚,好声好气拥著他:“清光,皇上自己去查,也早晚能查得出来的。” 他说得其实没有错,按照原本的剧情,在陆璃身死之后,宋执澜也确实查明了真相,替其平反厚葬,赐予了陆家无数钱财珍宝。 只是那时皇上根基已然立稳,杀伐果决早已深入人心,这一举不仅无损帝王之威,反而越发显出天子的坦荡胸襟。 朝臣感怀,士子归心,人们对那位早已在记忆里淡化的右相稍作缅怀,然后便越发尽忠效勇,才会有了大轩的中兴盛世。 “好了,其实也没什么。” 小皇帝只是被仇恨纠缠得太深了,以至于一时执迷,却并不昏聩愚驽。 再怎么也是陆璃亲手教出的孩子,应当会懂得这份取舍,即使能查得出真相,也该知道什么时候翻案才是最合适的。 不忍见他再纠结下去,苏时哑然轻笑,温声打断了他的话:“比起这个王爷,我有些饿了。” 宋戎霍然惊醒,连忙扶着他靠回榻上,替他重新掩好锦被:“我这就去弄。清光,你才刚醒,身体一定还很虚弱。你再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原本只是想支他出去片刻,将身上伤口稍作处理,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说走就走,风风火火便出了屋子。 苏时讶然片刻,无奈支撑起身,摸上榻前暗格,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常备着的白布伤药。 宋戎快步出门,心口却依然砰砰跳得激烈。 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为什么陆璃明明服下了至毒牵机,却依然能重新醒过来,可他至少明白对方的意思从此以后,世间便不会再有陆璃这个人。 可他有。 就在王府里,就在自己的身边。 有血有肉,摸得到碰的着,能平常的与自己说话,愿意和自己要吃的。 这样的惊喜几乎彻底冲昏了他的头脑,在透着清凉雪意的廊间怔怔立了片刻,滚烫的胸口才稍许降温。 那时在偏殿里,陆璃的话他其实听清楚了,只是不敢相信,再想要确认的时候,那人便已将难得的稍许任性咽了回去。 常年在军中,有时连生火起炊都要亲力亲为,他当然会煮面,只是怕对方会嫌自己的手艺太过粗粝。 可没关系,他们还有无数个朝暮。现在的朝堂已经不适合再留下去,或许有一天,他能带着对方隐居,找到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他可以每天都练习煮饭,可以单独搭个小厨房,可以专门找个厨子拜师学艺…… 摄政王高兴得满心满眼都是喜色,一头扎进厨房,用力揉着手里的面团。 觉得有些硬,加了点水,又稀了,再加面。 不厌其烦。 被轰到角落里的厨子瑟瑟发抖,看着王爷手里越来越大的面团,心情越发复杂难言。 军中煮的面,都是早揉好了晾干,用油纸细细裹着隔开水汽,要煮的时候直接下锅就好的。宋戎对着手里的面团折腾许久,才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手艺或许确实粗粝得有些过了头。 厨子终于找到机会冲上去,替他把面揉好擀平,细细切成指宽的面片,苦口婆心:“王爷千金之躯,不必学这些东西,若是实在想自己煮来试试,叫我们先准备好也就是了……” “无妨,我回头再来学。” 到了这一步就有了把握,宋戎随意摆摆手,认真地挑着调料放下去,香气不多时便溢了出来。 水被烧得滚热,真材实料地剁了肉块放进去,下了面条一烫,放上几颗青翠的小菜,居然也意外得叫人生出不少食欲。 后厨向来做的都是精致饭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不拘小节的做法,看得不由心惊胆战,眼睁睁叫宋戎把一碗面满满捞出来,兴冲冲端着出了后厨。 “清光” 端着滚烫的面条回了暗室,宋戎眼里的喜色忽凝,脚步也不由一顿。 跪在榻上的人正叼着绷布的一头,吃力地裹着身上的伤口,解下来的早已被血色洇透。 似是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快,清凌双眸中隐约显出些讶异,点头示意他先把碗放下,含混开口:“马上就好……” “这样太吃力,我来帮你。” 知道对方有意不愿叫他心生自责,宋戎放下碗快步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绷布,放轻动作扯了扯,叫他把另一头也松开。 淡色的唇迟钝片刻才后知后觉张开,眼里还带着些清亮疑惑,叫那张清俊的面庞难得显出些温软的柔和。 宋戎心口温软,手上的力道越发放得轻缓小心。利落地替他将身上伤口裹好,拿起衣物想要帮他穿上。 苏时却只是含笑按了他的手,拾起里衣双臂伸展,轻巧地穿在身上,丝毫看不出些许虚弱到要人照料的架势。 分明唇上都已彻底失了血色,额角也显冷汗。宋戎不忍戳穿他,无奈一笑,妥协地收回双手,看着那人一丝不苟地将衣物理好,才将仍冒着腾腾热气的碗推过去:“我自己煮的面,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目光微讶,苏时抬了视线望着他,忍不住惊讶起对方居然进步得这样神速:“王爷有这等手艺?” 迎上那双眼睛里融冰化雪的清透光芒,宋戎立时心虚,老老实实低头:“厨子和的面,我只下了锅。” 这样才合理。苏时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过去要拿碗,却被宋戎抬手拦住,端了碗旋身座下,顺手将人揽进臂间。 “很烫,我来拿。” 苏时原本跪坐在榻上,这样一来,便仿佛叫他彻底揽进了怀里。 身体被带得偎在温热的肩颈上,熟悉的气息环绕周身,抬头迎上那双深彻柔和的眼瞳,苏时本能屏息,心口莫名隐隐发涩。 他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得起这份厚重的情愫。 见他始终不动筷子,那双眼睛里蓦地显出些紧张:“怎么,不合胃口吗?” 轻轻摇了摇头,苏时无奈敛眉,拾起筷子慢慢吃了两口,心里却越发沉重下来。 他忽然拿不准,应得这一切的究竟是他还是陆璃他只是替那人走过最后一段艰难的日子,可此前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背负,所有在无边暗夜里的踽踽独行,却都是陆璃。 明明只要再坚持一下,也许就会好了的。 心口蔓开幽微痛楚,苏时忍不住抬手按上去,收紧。 耳旁传来紧张的呼唤声,苏时努力眨了眨眼,迎上那双溢满了焦急惶恐的眼瞳,安慰地覆在他的手上,轻轻摇了摇头。 “无妨,只是旧患……” 牵机的遗患依然还在,不定时就会发作,即使是最强力的止痛剂,也无法缓解经脉痉挛到极处的剧烈痛楚。 他不愿再叫宋戎担心,所以将松弛剂也一并用了上去,身上无法因疼痛而颤栗颤抖,只有收缩到极点的目光,还在隐约泄露出他体内的千疮百孔。 眼前一阵清明一阵昏暗,苏时索性闭上眼睛,靠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眼眶却隐隐沁出湿热水汽。 温暖的气息环绕周身,小心翼翼地抚慰着消瘦的脊背,却头一次遥远得仿佛相隔天涯。 紧接着,他的意识忽然脱离,重新回到了虚拟空间。 还是头一次,虚拟空间里没有立刻出现系统的屏幕,反而显出了叫他有些陌生的景象。 苏时有些怔忡,茫然片刻,才忽然惊觉。 这是原本属于陆璃的记忆。 摄政王领兵回援,面色冷硬,长刀饮血,将少年天子稳稳护在身后。 囚车游街,铁锁重撩,千夫所指。 被下入天牢,百般折辱,天牢外,沥血奋战力竭而亡。 于是慨然长笑,将至毒牵机抛在太监脚下,自绝心脉,长跪向巍巍宫阙。 那双眼睛至死都不曾合上。 宋戎原本不会援手,陆璃也远比他更冷傲狠绝。 “原本的摄政王只是个普通的剧情角色,虽然同陆璃见过那一面,却没有因此就记在心里。收到新帝求援密信,就立刻回京驰援,从没有过任何怀疑。” 系统悄然出声,明明只是合成的机械音,却隐约显出叹息。 “他比你来得早,他只是怕他会忘了他爱你。” 所以特意将那一段记忆提取出来,小心存放,反复温习,直到心心念念,再不能忘。 费尽心思,不遗余力,冒着被抹杀的风险赶过来…… 就为了掀他的锅。 看着主角眼看就要掉到底的误解值,苏时心里才暖过一瞬就忽然醒悟,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正要退出空间出去把人狠揍一顿,耳旁却忽然想起发布任务时特有的刻板提示音。 “用户您好,检测到您已与【摄政王宋戎】发生剧情外交集,可进行绑定,并培养好感度,是否同意绑定?” 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选项,苏时脸色一垮,才要选择不同意,机械音却又适时响了起来。 “同意绑定,将激活a级难度附加任务【改变宋戎战死沙场的命运,令宋戎得以善终】,顺利完成任务可获得五万经验点券,并提升当前世界评等……” 苏时的手一抖,毫不犹豫地按在了同意的按钮上。 56、名垂青史的奸佞 思维重新回归身体,几乎剥夺意志的剧痛渐渐淡化,冷汗已经浸透了衣物。 他依然靠在宋戎肩上,有力的手臂始终护持在背后,透过胸膛,仿佛能听见对方激烈的心跳声。 自己好像总是会叫他这样担惊受怕。 缓过一阵眩晕,苏时抬起目光,迎上那双充斥着紧张关切的墨色瞳仁,轻轻扯了扯唇角。 即使只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似乎也已牵动了早已被疼痛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神经。苏时身形依然平静,瞳底深处的光芒隐蔽地一缩,却依然被宋戎敏锐地捕捉在眼里。 “疼得厉害,是吗?” 就知道那样的剧毒绝不可能毫无影响,宋戎小心地揽住他的肩背,将人偎在自己胸口:“怎么才能好一些,歇歇会好吗?” “会好的。” 苏时轻声开口,一波疼痛已经如潮水般退去。 只要他控制得住情绪气血,似乎就不会有问题。既然已经将心底盘桓的死结打开,似乎也不至于再有什么能够牵动他的情绪。 宋戎小心地揽着他,直到他的身体已经彻底真实地放松下来,才重新把那碗面端起来看了看,无奈轻笑:“已经凉了,我叫他们送些正经吃食上来罢。” “无妨,味道其实不错。” 抬手握住宋戎的手臂,苏时将那碗面拉回眼前,从他手中接过木筷。 最后一层藩篱尽去,他的心神也彻底放松下来。 要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似乎只需要等待登基大典的那一日,再去圆最后那一个念想至于叫宋戎活下来这种事,似乎都不必被称之为一个任务。 就算这个家伙没少替他添乱,没少叫他头痛,总是在他一不留神的时候就把锅掀到不知哪里去,他也依然做不到不去保护对方。 身后的手臂动了动,苏时抬起目光,迎上那双又透出紧张忐忑的黑眸。 “是不是确实不好吃?” 陆璃都已经拿着筷子坐了半晌,吃得却仿佛熬刑。再想起对方吃了两口就忽然疼到喘不上气的模样,宋戎心里越发七上八下,终于忍不住接过筷子尝了一口。 面已经冷了,油星也浮上来,确实和可口半点扯不上关系。 泄气地抛下筷子,把面碗撂在桌上,宋戎已经下定了明天开始就去御膳房帮厨的决心。 望着堂堂摄政王忽然沮丧得要命的神色,苏时讶异挑眉,笑意飞快地掠过眼底,在眉眼间无声绽开。 宋戎不觉屏息,将那个明亮的笑容彻底拢在视线里,心口立时砰砰跳起来。 “我,我这就叫他们重做,你等等……” 含混着咕哝一句,向来身先士卒威风凛凛的摄政王匆忙起身,往外快步走去。 身后传来柔和的轻笑声,叫宋戎脚下一晃,险些一头撞在门上,又头也不回地夺路而逃。 烛火一晃,满室暖融。 窗外已隐约透出亮色,再长的夜,也将要过去了。 宋执澜撑着榻挣扎起身,摇摇晃晃要往外走,却又被太医与内侍一起拦住。 千篇一律的劝说,无非是皇上龙体欠安,须得好生将养方可痊愈,否则只怕落下病根。 什么病根,这些人根本就不明白。 发热的身体有些力不从心,宋执澜被强迫着拦回屋内,目光却依然执着地落在渐渐亮起来的窗外。 雪已经停了。 雪停了,那人就会走的。 力道一泄,宋执澜腿上一软,跌回榻上。 最后的救命稻草终于也被扯断,凛冽的黑眸暗淡下去,冷成一片铁灰。 见他总算坐下来,内侍们终于松了口气,跑去端了熬好的药,殷殷劝着他喝下。 药才刚熬好,端在手里滚烫,宋执澜却像是全无所觉,接过来一饮而尽,平静地搁在榻边。 正要开口,门外却忽然传来焦急的说话声。 “……不行,必须面见皇上。” “简直反了,户部……” 户部,户部。 宋戎曾经同他提过的,叫他去户部。 眼底倏地闪过利芒,像是忽然寻到了能和那个人牵扯上的些许联系,宋执澜坐直身体,声音微沉:“叫他进来。” 少年天子的嗓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依然透出不容置疑的力道。门外的阻拦声终于中止,停了片刻,一个颇有些狼狈的中年人匆匆走进来,朝宋执澜扑跪下去。 “皇上,有个身手高绝的疯子闯进了户部,还挟持了尚书大人,现在正明目张胆地逼着查账,臣斗胆请御林卫出面……” “查账?” 宋执澜微蹙了眉,心里莫名一跳。 来人连连点头,还待再说,眼前的身影却已经霍然而起,朝外大步走去。 “备车,朕要亲去一趟你们若是还想要脑袋,就最好听朕的话!” 话尾已经透出无限凛冽杀意,将诸人都吓得心惊胆寒,再不敢劝上半句,匆匆将御辇备好,一路往户部赶去。 御林卫转眼已将户部围得水泄不通,宋执澜披着墨色厚裘,自御辇上下来,就见户部官员正战战兢兢地翻着泛黄的账本。 见他进门,众人便齐齐跪倒,一路走进去,户部尚书正端坐在堂上,被一柄泛着寒芒的利剑斜斜抵在颈间。 见他身影,户部尚书年轻的面庞上显出些无奈歉意,朝面前的少年天子哑然苦笑:“臣不能全礼,请皇上恕罪……” 宋执澜目色微沉,顺着剑身望上去,落在黑衣的劲瘦身影上。 “阁下想做什么?” 明知来人是当朝天子九五之尊,黑衣人却依然不为所动,抬头望向他:“户部欠陆璃银子,我来替他讨。人死了,家人总还要过日子。” 冰冷的死讯被他这样语气平淡地说出来,叫所有人心中一齐巨震,户部尚书面色忽变,骤然起身,颈间便添了一条刺眼血痕。 “皇上!陆相他” 那个字仿佛轻易难以说得出来,户部尚书被剑刃逼得重新坐回去,目光依然难掩错愕震惊:“怎么会?明明只是定罪,就只是才定了罪而已……” 在黑衣人开口时,宋执澜便沉默下来,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整个人都仿佛凝成了一尊冰冷的石像。 在他身后,中年官员冷笑一声,语气鄙夷:“似这等大奸大佞,罪大恶极之辈” “住口!” 少年天子的声音隐隐透出几分凶狠的尖锐,宋执澜厉声喝止了他的话,朝黑衣人大步走过去,声音嘶哑。 “你告诉朕,户部欠他的什么钱?欠了多少,都是怎么欠下的?” 黑衣人淡漠地撇过头,似乎根本懒得与他说话。 气氛忽然沉寂下来,宋执澜却依然死死盯着他,眼底几乎已经透出隐约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户部尚书的声音才低低响起:“皇上,左相府被抄时曾留下账册,臣昨夜翻阅对照,足有五年,户部军饷支出,皆能与左相府纳入对上……” 宋执澜的手狠狠一抖,面色几乎沉成冷硬的坚冰。 “有了,有了找着了!” 外间忽然响起高喊声,一名户部官员举着账册快步进来,见皇上就站在屋内,脚步一顿,慌忙收音跪了下去。 “……说。” 宋执澜寒声开口,声音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疼痛顺着血脉盘踞蔓延,紧紧裹住他的五脏六腑,仿佛每一刻都会将他轻易摧毁,可他却又似乎只有靠着这份疼痛,才能依然站在这里。 “是,皇上,找到了账目上不对的地方。按大轩律例,远调官员不可动用当县钱粮,由朝廷发放银两,供以花销。出账上确实有这项条目,可户部内账,却从没有过这份支出……” “因为京官远调,大多都是贬谪排挤,求告无门,上奏无路,所以户部早已将这一项列为死账。” 彻底明白了黑衣人的来意,户部尚书苦笑低喃,声音越发沙哑下去:“臣那日竟还在堂上质问右相,相府这些年刮敛钱财,究竟用在何处。” 黑衣人瞥他一眼,剑身稍稍拿开,语气略显缓和:“算清楚账,把钱还给陆家人。”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替我们出这份银子?” 宋执澜身后,中年官员错愕开口,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分明就是他构陷污蔑、手段层出,将我们排挤出京城,他怎么可能会替我们出这份银子?” “你叫孙良,贬到并州的那个?” 目光落在他身上,黑衣人眼中显出隐约讥诮:“早知今日,左相府那几个杀手准备将你两个儿子的舌头割断时,就该叫他们把你的也一起割了。” 想起家中二子昔日莫名脱险的往事,中年官员的脸色越发惨白下来,冷汗瞬间布满额头,踉跄着退开两步。 黑衣人收剑还鞘,起身望一眼宋执澜,淡声开口:“今日来,原本是想找证据救他的,却没想到你们这样着急。但这样也好,他很累了,一定早就很想休息。” 御林卫已经领教过他的身手,根本不敢拦阻,见他只想离开不想伤人,竟纷纷向两侧让开。 宋执澜怔怔站在原地,眼看着他身形渐远,忽然厉声开口:“站住!” 身影站定,抱剑转身望他,眼里已显出隐隐不耐。 胸口隐约起伏,宋执澜急促向前走了几步,嗓音喑哑下来:“宫中……是你夺了牵机?” “是。” 黑衣人并不否认,点头坦然应下。 眼中蓦地显出激烈血色,宋执澜的拳攥得死紧,开口时几乎已泄出隐约颤栗:“你既不想他死,为什么还要将牵机给他,为什么不将药换掉……” “要他死的是你,你却来问我?” 沥血冷冷挑眉,眼中已有不耐:“他都敢持剑逼宫他的生死,只有两人说了算,一个是他,一个是你,我以为你当早明白的。” 身形如遭雷击,宋执澜僵立在原地,目光近乎空洞,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决然离去。 他从来都不敢想这件事。 陆璃敢持剑闯宫,敢手刃贵妃,怎么就不敢再去一趟太子府,顺手斩草除根。 为什么要叫他活下来,为什么要让他即位,为什么给他反击的机会。 那几日听到的些许风言风语蓦地袭上心头,他始终以为不过只是传言,他一直都坚信着他的父皇绝不可能因为宠爱一个妃子,就做出废立太子的荒唐行径。 陆璃那一天,究竟为什么要闯进宫里去? 那人护住了远征的大军,护住了贬谪的朝臣,这一切都不为人所知,那他是不是也曾还沉默着保护过别的什么,就譬如自己的性命? 身体无限冷下去,再感觉不到丝毫存在,连疼痛也仿佛一瞬归于虚无。 心跳声如擂鼓,在耳畔轰隆隆震得厉害。宋执澜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胸口些微起伏。 自己究竟都做了什么了,为什么没有早去想这些事,为什么就能忽略那样显而易见的疑点,固执地只去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少年天子面色冷峭,身形依然锋利,寒潭似的漆黑双眸里,却藏着几近破碎的脆弱惶恐。 “皇上……” 户部尚书终归生出不忍,叹息一声,伸手欲去扶他。 利箭破空,忽然擦着他的手臂划过,狠狠扎在木梁上,箭尾还在隐约打颤。 “刺客,快护皇上!” 上一批刺客的来路还不及弄清楚,御林卫匆忙列阵,转眼就被蒙面的刺客冲得七零八落,宋执澜却还怔怔站在空荡的堂屋。 刀剑无眼,屋里屋外转眼已伤了十数人,更何况那些刺客原本就目标明确。 御林卫拼死抵御,却依然渐渐不支,利箭挟着破空声不断射进堂内。宋执澜肩上也被流箭擦过,转眼已渗出显眼血色。 “皇上,快躲!” 户部尚书不顾臂上火辣辣痛楚,想去拉他,却被一箭射穿肩膀,身形倒冲狠狠撞在桌角,无力地颓软下去。 有御林卫扑过来,拉着他躲避流矢。宋执澜木然地被拖着躲进偏厢,示意他们去救户部尚书,目光却依旧空洞茫然。 曾经有个身影护在他身前的。 那道身影其实不算高大,又很单薄,正在窜个子的少年天子已经赶上了他的个头,若是再假以时日,或许还能隐隐压过半寸。 那天他就站在囚车前,所有铺天盖地袭来的凛冽杀机都被那道身影一力挡住,稳稳将他护持在身后,甚至不肯叫他触及哪怕丝毫。 黑白颠倒,善恶模糊,他原来一直都生活在一层完美的庇护之下。 而现在,他亲手将那层庇护打破了。 不会有人再把他当成孩子了,也不会有人再站在他身前,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把他牢牢护住了。 可他也不能就在这里死去。 这是条已经犯下无法弥补的滔天大罪的性命,这条命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只能去做陆璃想让他做的事,做到可以叫那人满意的那天为止。 僵硬的手掌握上冰冷的剑柄,胸口激烈起伏,疼痛呼啸袭来,冲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窗外忽然隐约响起新的喊杀声。 高大的身影快步冲进堂中,焦急地寻找着原本该在屋内的少年天子。 宋执澜身体一颤,忽然快步起身,朝他跑过去,眼眶隐约发烫,喉间已生出难以自持的哽咽。 看到他无碍,宋戎才稍觉放心,微微颔首,回头给身后的人递了个目光。 原本只是听说户部有人闹事,两人不放心便来看看,谁知居然赶上了新一轮的刺客。 王府的亲兵被紧急调了过来,转眼便平息了局面,苏时却实在不放心小皇帝,依然催着他赶了进来。 “皇叔……” 已经只剩下了面前唯一的长辈,强烈的酸楚恐惧叫宋执澜再站立不住,踉跄着扑到他面前,几乎要跪下去,宋戎的目光却忽然一紧:“小心!” 泛着寒光的利矢狠狠射过来,眼看就要穿透宋执澜的身体。 这一箭的力道比之前的都要足得多,众人甚至不及反应,宋戎却已一眼认出射箭之人的来历。 和上次的情形一模一样,最后压阵的,都是匈奴的射雕手。 拔刀已来不及,宋戎咬牙横下心,就要扑上去替宋执澜挨这一箭,宋执澜身侧的佩剑却龙吟出鞘。 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然抢先一步,反手抽出那柄从来都只用作装饰的佩剑,挟着劲风斩向那一支指粗利矢。 箭头离宋执澜不过半步,长剑劲矢铿然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利响声,竟硬生生将那一箭当腰斩断。 射雕手只能射出一箭,之后便会暴露位置。王府亲兵转眼已将人拿下,狠狠押在地上。 箭上力道太强,苏时手臂已然彻底麻木,几乎握不住那柄剑,勉强平复下胸口翻涌血气,低着头将长剑还入宋执澜身侧,就要回到宋戎身后。 古代世界准许使用易容术,他出门时就已经改化了形容,却依然不打算就这么在小皇帝面前绕来绕去,绕到对方认出自己为止。 “等等!” 宋执澜忽然开口,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 苏时肩上有伤,被他这样一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深吸口气平静抬头。 看着面前全然陌生的面孔,宋执澜怔忡半晌,目光终于恍惚彻底黯淡下去。 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皇上,这是臣的亲卫,方才情急多有冒犯,还请皇上恕罪。” 看出对方状态显然不算好,宋戎连忙开口,正想找个理由带人离开,宋执澜却已垂落视线轻声开口:“皇叔亲卫,叫什么名字?” 两人原本就是打算出来走走,根本没来得及起什么名字,宋戎只得横下心,一咬牙开口:“……宋仁。” “宋仁护驾有功,朕当赏赐。皇叔若是舍得,可否将他给朕做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是四品官职,相较无品无级的亲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宋戎若是直接拒绝,难免引人生疑,正纠结间,苏时已经淡声开口:“草民谢皇上恩典。然草民无心朝堂,亦不愿困居宫阙,只愿布衣粗食而已,还请皇上收回恩赐。” “是吗,你也不喜欢朝堂宫阙……” 宋执澜目光微闪,抬起目光望着他,语气依然显得十分平静,声音却渐渐弱下去:“既如此,便跟着皇叔罢。朕叫人赏你金银财物,叫你衣食无忧……” 话音渐低,终于彻底无声。 苏时心有所感,微蹙了眉抬头,少年天子却已经转身朝外走去,分明是少年人的挺拔身形,却已隐约显出苍老的垂垂暮色。 宋执澜向外走去,每走一步,胸口的窒闷便强上一分。 朝堂宫阙,孤家寡人。 喉间莫名蔓开呛人的血腥气,他本能地咳了两声,下意识抬手捂了,就是一片刺眼的鲜红。 身旁的人大惊失色,耳边无数嘘寒问暖担忧关切。身体无力地倒下去,宋执澜被不知多少双手搀扶着,恍惚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却已寻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胸口无限寒冷,眼前渐渐黑下去,他的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手稳稳握住。 那只手微凉,力道却很稳定,在他脉间一探,便轻声开口:“张嘴。” 熟悉的声音叫他心头骤然生出不可置信的惊喜,宋执澜急促喘息着,挣扎着想要看清身旁究竟是谁,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晰,想要开口叫住他,口中却已被塞了一枚透着沁人药香的丹丸。 57、名垂青史的奸佞 看着宋执澜被扶上御辇,由众人簇拥着匆匆离去,苏时才终于极轻地松了口气。 一个世界就只限购两颗,归元养脉的药就这么给了出去,倒也不觉得有多惋惜。小皇帝这几日身心受震过剧,又仗着年轻不知道好生将养,已然伤及肺脉,若是再放任不管,等到老了一定有得好受。 毕竟是陆璃一手养大的孩子…… 走到这一步,好好活下去,其实也已成了一件未必有多轻松的事。 深吸口气镇住翻涌气血,苏时回身,朝宋戎微微颔首,便往外走去。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外面,他抬步迈上脚踏,眼前蓦地发黑,险些没能上得去。 身形一晃就落进了个宽厚的怀抱,苏时已有些昏沉,触及到熟悉的体温,索性不再苦撑,放松地靠进去。 宋戎稳稳揽住他,心中亦悲亦喜,纠葛着的情绪卷入深沉的眸底,又在怀里的人抬头望过来时,迅速归于一片沉静的温然。 一阵眩晕过去,苏时已经被安安稳稳地抱进了马车里。 身后是坚实的温度,一只手小心地解开他的衣襟,想要替他看看肩上的伤势。 苏时想拦他,却没有力气,双目半阖着,虚虚迎上眼前黑瞳,声音轻缓:“无妨,一时情急,岔了内息……” “清光,再来几次,你的血都快要流干了。” 血色已经将绷布重新洇透了,连里衣上都洇开星点殷红,即使是征战沙场的孔武将士,血也禁不住动不动就这么个流法。 宋戎无奈轻叹,替他将绽裂的伤口仔细裹好,把人重新揽进怀里,唇畔擦过他冰冷苍白的额角,温热的气流打在耳旁。 “你给他的,是你自己要吃的药吗?” 苏时一怔,抬目望他。 迎上那双眼中微讶的眸色,宋戎心中便已了然,手臂不觉收紧,声音却依然显得轻缓而柔和。 “牵机之所以被称作无解剧毒,并非因其真的无药可解,而是因为即便解开毒性,痛楚也会如跗骨之蛆时时纠缠,叫人不堪忍受,最终依然不得不以一死作为解脱。” 说着,他已经将目光迎上那双平静若琉璃的眼眸,抬手抚上陆璃泛着隐约冷汗的鬓角:“你在疼,清光。”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明着一件极寻常的事实,眼底却已濒临某个脆弱的极限,暴风骤雨在深沉墨眸中无声凝聚。 微凉的手忽然覆上他的,那双眼睛里依然一片清朗,明月流水般柔和泻落,叫宋戎的手蓦地一颤。 他不敢动,不敢哪怕稍用力些把人抱紧,不敢去握住那只手。他拿不准究竟什么程度的碰触,才能不惊扰怀中已然足够脆弱的身体。 “无妨。” 趁着痛楚的间歇,苏时眼里已浸过柔和笑意,温声开口:“我的药比他们的好。” 归元续命是两颗药,他只给出去一颗,性命不会有碍。 只要精心调养,只要不再有激烈的刺激,这具身体最多只会比寻常人弱上几分,并不会日夜都受着那样惨烈的折磨。 宋戎呼吸一窒,忐忑地望向他,眼底终于显出强烈的不安无措。 只是疼一疼而已,算得上什么大事。 笑意终于浸透眼底,苏时轻叹一声,反手扣住对方手腕,主动将身体朝他拉近:“你要抱就抱得紧些,再颠几次,我只怕会直接掉下去……” 马车再度颠簸,宋戎的手臂轻颤,忽然收紧,将他牢牢护在怀里。 “没那么严重,只是偶尔疼一疼,过一阵便没事了。” 有力的护持仿佛将体内的痛楚也淡化几分,苏时放松地靠在他肩头,抬手将人揽住,嗓音浸透清朗温煦。 “怕什么,既然许你朝暮,我岂敢不命长?” 护着他的手一抖,有水意滴在颈间,冰得他打了个哆嗦,抬头要取笑那人两句,却已被力道温柔地按在肩头。 “不准看。” 那个人难得摆出了王爷的派头,偏偏开口就带着浓浓鼻音,怎么都丝毫听不出半点威风。 苏时挑了唇角,愉悦地轻笑起来,身后的手臂惩罚似的紧了紧,又忽然想起他的伤势,连忙小心翼翼放松。 “对了,还有件事,我方才忘了告诉你。” 想起对方越来越大的胆子,苏时轻咳一声,忽然一本正经开口。 宋戎心中微紧,连忙屏息望着他,目光专注凝重,俨然准备将他说的话尽数牢记下来。 被拥着的权臣贵相施施然挑眉,继续悠悠说下去:“疼不疼也有规矩,若是累着了,急着了,被人打了,被人气着了,可是都要疼的……” 听得越发目瞪口呆,宋戎愕然半晌,依然难以置信:“清光,我不过是冷了你一句,敲了你一掌,还也还回来了,怎么还记着?” 果然是胆子大了,居然已经开始学会讨价还价了。 苏时吸口气,撑起身才要同他好好说道说道,马车忽然一晃,便又牵动了蛰伏在经脉中的未散痛楚。 随口玩笑则矣,他却并不愿真叫对方看出自己的不适来。 仓促转过头,咳嗽几声试图掩饰过去,宋戎却已后悔得要命,连忙把人重新抱回怀里:“清光,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若是下次再犯,你只管罚我,怎么罚都由你……” 被他恨不得起誓的架势引得无奈心软,苏时哑然轻笑,安抚地拍他手臂:“不怪你,只是被马车晃了一下。” “我回去就叫他们把车轮用布包上,再换几批温驯的马回来。” 这一次宋戎的反应极快,毫不犹豫地接上一句,又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好叫他靠得更舒服些:“现在还疼么?” 苏时含笑摇摇头,疼痛已经被温暖的气息尽数驱离,他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哪怕打趣几句,好叫对方放心,身体放松下来的虚弱困倦却叫他只想这样安静地靠下去。 看出那双眼睛里的倦色,宋戎俯身,试探的轻吻小心翼翼落在发沉的乌睫上:“没关系,歇一歇,我会守着你,一直守着你……” 将他的手捞在掌心,苏时朝他笑了笑,安静地闭上眼睛,偎向熟悉的肩颈。 朝朝暮暮,这一世还长。 从上朝时便开始紧绷着的心绪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连伤带病,苏时这一睡下去,便结结实实睡足了一天一夜。 睁眼时天色方晓,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的清晨。身体依然被好好地拥在温暖的怀里,苏时才动了动,头顶便传来柔和的嗓音:“醒了吗?” “王爷从来都不用上朝吗?” 一开口才发觉嗓音沙哑得厉害,苏时撑身想要坐起,宋戎已经先起了身,长臂一展便将他揽进怀里靠稳。拿过榻前晾着的温水,小心地喂在他唇边,煞有介事轻叹口气。 “这次可是冤枉,我刚被召进宫商议了一夜,才回来躺下,都不过半个时辰……” “是刺客的事?” 抿了几口水,总算缓解了喉咙的干涩。苏时仰头望过去,才发觉对方眼下确实带了淡淡青影。 宋戎点点头,将碗放在一旁:“我急着赶回来,边境尚未彻底安定,大概是叫匈奴看出了新旧更替国中空虚,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早知道剧情发展,苏时并不意外,将身体稍撑起些:“你要出征吗?” 他原本都已做好了盘算,如果宋戎出征,他便也想个法子跟出去。若是那人也恰巧有隐居的念头,便拐着他在战场上假死脱身,两人一身轻松,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等了半晌,宋戎眼中却显出些许难色。 苏时微蹙了眉,稍一思索,心中蓦地生出个念头:“皇上不打算叫你去?” 迎上他的目光,宋戎轻轻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皇上说,军事乃是国本,不能老是靠着我一人支撑,这一次便叫新将领兵历练,若是依然难以为继,再叫我出手相助。” 苏时不置可否,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 沉默许久,宋戎只得轻叹口气,继续坦白:“皇上还说我常年征战在外,身上难免有旧伤隐患,如今难得还朝,理当好生调养。然后便赐下了大批珍贵药材,还要派几个御医过来,只是被我谢却了……” 宋戎正当壮年,虽然常年征战,却毕竟是少年时便打熬出来的身子骨,若要论起来,还要比小皇帝更硬朗上不少。 这太医药材,赐得难免用意太过明显。 一时心软,究竟还是露了破绽。 两人一起沉默下来,苏时阖目半晌,才又轻声道:“皇上还说什么了?” “皇上问我,在京中是否住得惯,是否嫌冬日寒冷,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说他下月初就会登基,到时大赦天下,有罪者皆可免除罪名,株连者尽无罪开释。” 宋戎缓声开口,语气一寸寸沉下去,终于显出些许叹息。 “他还问我,是否已有退隐之意。他问逍遥王好不好,什么都不必我管,只留在京城好不好,只要看着他,看着他登基,看着他做个明君,看着他把朝堂整肃成整肃成原本该有的样子……” 他知道宋执澜不是在问自己,所以他没有回答。 身后事都已了结,真伪实妄都已落定,陆璃如果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 敛目静默良久,苏时哑然一笑,极轻叹息:“你对他说,你只是出去走走,这些年你太累了,是该放下担子歇一歇的时候了。” 这两人明明心中都清楚,却偏偏要借自己将话传来递去。宋戎无奈,老老实实点头:“好,我记下了。” “你记下什么了,面学会怎么煮了?” 苏时忽然扬眉,目光挑上去,叫宋戎猛地打了个激灵,断然保证:“下月之前,我一定学会做饭,绝不叫你我出去游历,还要断炊断粮……” 笑意无声浸过眼底,苏时失笑摇头,撑身而起:“你不出征,战事可有把握?” “我早已着手培养下级将领,近来几仗都由他们自处,与其说我在外征战,不如说我只是被先帝流放罢了。” 宋戎淡淡笑了笑,取过衣物替他披上:“你若是不放心,我们就先往边上走。若是战事有变,也能及时有所照应。” 苏时点点头,思绪却不禁落在原本的剧情上。 原来的摄政王战死得便颇蹊跷,那一仗分明不至那般惨烈,得胜也不难,他原本还以为是小皇帝鸟尽弓藏,可看宋执澜行事做派,却也不是那般冷血狠绝的君主。 现在看来,纵然原本不知实情,那位原装的摄政王,大抵也当是个足够凛然决绝的性子。 见他静静出神,宋戎也不敢贸然出声打搅,正打算出去叫人送些清水进来,却被苏时抬手拉住:“眼下都发青了,不如多睡一阵放心,只要你回了王府,皇上便不会来找你的。” 宋戎赧然失笑,握了他的手,垂下目光:“不怕你笑话,皇上问我这些话时,我真担心他会不顾一切过来,逼着我交出你,再以什么作威胁,叫你不得不回到宫里去……” 陆璃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什么都放得下,却也什么都放不下。 如果宋执澜用江山,用皇位,用他自己来威胁,陆璃也一定还会像那天一样,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依旧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将他护在身后。 所以宋戎才会深夜匆匆赶回来,直到看见那人还好好地躺在榻上,心里才终于安定,将人搂在怀里小半个时辰,却也始终没能放心合得上眼睛。 他依然在怕,怕自己一个看不住,陆璃就会被小皇帝用什么手段逼回去,然后继续煎熬心血,继续透支原本便已不算康健的身体…… “别担心,不会的。” 柔韧的身体前倾,主动落在宽阔结实的胸口,沁凉的吻轻触在颈间。 苏时温声开口,稳稳当当拥着他,将人按在榻上,清亮的眸光温柔地敛进那双深彻墨瞳。 “他已学会怕了,于是往后无论做什么,都会懂得瞻顾,懂得不叫自己后悔。” 宋戎被他按着手臂,胸口起伏不定,目光怔然落在那双眼中的清透温存上,丝毫没听懂对方都在说些什么,耳旁只有激烈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忍不住伸出手,试探着揽住对方的身体,那双眼里依然沁着纵容的轻缓笑意,然后缓缓阖上,将身体放松地交给他。 轻颤着的吻落上仍显苍白的眉眼,顺着清秀的眼廓向下,鼻翼,脸颊,唇畔,温热的气息急促地打在耳旁,似是叫怀里的人有些痒了,自胸膛里发出些极温缓柔和的轻笑声。 于是暖意无限。 天色将晓,被厚重的朝服草率地遮住窗棂,昏暗室内,红烛轻跃。 常年练武的身体不算健硕,却有着有别于文弱书生的柔韧,拢着手腕握下去,顺着掌纹无声澎湃的,是叫人落泪的生命搏动。 交织,联系,纠缠,再不放开。 …… 寝殿内,宋执澜静静坐在榻沿,手里握着那封染了血的圣旨,神色平静得透不出丝毫情绪。 圣旨上是柳贵妃的血,上面写着的内容,如果再早些叫他看到哪怕一天,他或许都会感到心神巨震,都会心痛得恨不得发疯或自杀,会不顾一切地逼进摄政王府去。哪怕掘地三尺,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跪倒在那个人面前,叩首流血,哀求他宽恕原谅。 他的父皇不是要废了他。 他的父皇打算直接要他的命。 所以陆璃放弃了所有的韬光养晦,所有的阳奉阴违,持剑逼宫手刃贵妃,逼着先帝改了诏书,封锁了寝宫那个人大概是打算着,等局势稍定,就回来找到这份危险的废诏,然后彻底毁去的。 却没想到再没来得及回来。 大概是没能料到自己下手竟会这么快,那天自己率禁军包围右相府时,那双眼睛里甚至还一闪而过些讶异。 然后一切便都无可挽回。 “你们确定” 少年天子的声音有些嘶哑,停顿片刻,才又继续说下去:“你们确定,朕服的是归元续命丹?” “回皇上,只有归元续命丹中的阳丹,才能有此等回天之效……” 太医战战兢兢开口,不敢抬头:“皇上彼时心脉受震,又兼高烧一夜,外邪内侵,加之遇刺受伤,少说也要重病三月,将养半年方可稍有起色,肺脉也依然会留下寒疾,每至深冬,必然复发……” 可是现在,他却好好地坐在这里。 宋执澜低下头,恍惚着望向右手腕,那里曾被一只手稳定地握住,他不会认错那样的触感。 “那丹药,还能找得到吗?” “找不到了,皇上。这是传说中的神丹,百年来能有一对现世就已不易,其中阴丹可解百毒,可续人性命,阳丹可滋养经脉,归元强体。双药同服,正是解牵机之法……” 牵机可解,那个人一定活下来了。 可他却把阳丹给了自己。 想起宫中秘籍的记载,宋执澜就怕得浑身发冷。牵机有多痛苦,他是知道的,那个人解了毒,能活下去,可如果没有阳丹,依然会笼罩在无边痛苦之中。 他又怎么能叫皇叔在这种时候跑出去带兵打仗。 陆璃不愿见他,他清楚,既然那个人愿意待在皇叔身旁,那也很好。看昨日的情形,那份痛苦并非不可压制,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者,只要能叫那个人好好的 门外忽然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说是摄政王求见。 宋执澜霍然起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目光却在迎上那人手中拿着的东西时蓦地一滞,脸色彻底苍白下来。 “皇上……” 望着他失魂落魄的神色,宋戎心中不无慨叹,却还是将手中的印信递过去。 他原本以为宋执澜不会接,却不料少年天子只是怔怔望了片刻,便伸手接过来:“皇叔什么时候走?” “下月初,登基大典之后。” 宋戎语气缓和下来,望着那双几乎寻不到丝毫光亮的黯淡瞳眸,抬手扶上他的肩。 “……只是累了,这些年都在忙着一件事,终于有空闲了,就想四处走走……” 他说得含糊,宋执澜却无疑听得懂了,忽然抬头望向他,用力攥住他的袍袖,眼底显出微弱光芒:“只是累了?” 宋戎微怔,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语气笃定下来:“只是累了,歇歇就会好的。” “好,那就好,能歇一歇当然是好的,很好,这样也很好……” 年轻的帝王倏地红了眼眶,脸上显出些似哭似笑的神色,仓促地转着目光,在身上摸了摸,忽然一把扯下玉佩塞给他,又往屋里跑回去:“你等一等,我叫他们准备些东西,路上要走得慢些,不要太赶,要把身体养好,要记得多穿衣服,天很冷” “执澜。” 宋戎温声唤住了他,看着那个身影忽然僵在门口,缓步过去,将他轻轻在怀里一揽。 “这是他替你起的名字,执掌江山,定波安澜,他会看着你。” 少年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滞。 收起近乎失礼的举动,宋戎退后一步,将那枚玉佩收起,转身朝外走去。 “皇叔!” 身后忽然传来被泪水浸透的嗓音,宋戎心下微软,回身往他,目光却忽然微凝。 宋执澜朝他跪下去,无声叩首。 没人受得起天子的跪拜,内侍们齐刷刷跪下去,宋戎连忙侧身避过,轻叹一声,再无迟疑,转身匆匆离去。 内侍们连忙上来搀扶,宋执澜木然地被扶起来,眼前的背影被水色模糊,化成空旷的长廊。 长廊里,清雅如竹的少年眉眼温润含笑,稳稳牵起幼童的手。 走过刀光剑影,走过血雨腥风,走过被暗影分割的暖阳,往前不急不缓地走去。 走不到头。 58、名垂青史的奸佞 登基大典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 冰河开化,春意暖融。御花园里,枝头已隐约冒出几点喜人的嫩绿。 宋执澜走出书房,在树下驻足片刻,抬手替刚冒头的叶芽拂去旧冬的残雪,浮雪转眼在指尖化成晶莹水色。 “皇上。” 年轻的官员被内侍引进来,恭敬地朝他施礼,脸色还透着些苍白:“皇上叫臣?” “只是想找你说说话,伤不碍事了吗?” “不碍事了,谢皇上挂怀。” 官员连忙应声,还待再行礼,却已被他单手扶住手臂,托着直起身。 户部尚书谢芝,那一日护驾受伤,将养得好了些,便被宋执澜顺势提拔进了中书省。 朝中事务一应稳妥,宋戎留下的旧部骁勇善战,战事月余已平,得胜的捷报就放在他的书桌上。 他才亲手誊抄了一份,叫人往摄政王府送过去,也不知能不能叫那人亲眼见到。 想到陆璃或许正看着自己抄给他的捷报,少年天子的眼中就隐约透出些暖芒。 再晚些就是登基大典的时辰了,宋执澜的身上是礼部新赶制出来的吉服,旧的那一件到底没人敢烧。确认了陆璃尚在人世,他便也不再执着,只是着人仔细收好了,偶尔便会取出来看看。 时常提醒着自己,处事绝不可过激,决断绝不可草率,那人煎熬着心血教给他的每一件事,他都会好好记在心里。 皇上说要找自己说话,却只是一言不发地一味走神。谢芝无奈浅笑,陪着他慢慢往前走,放缓声音开口。 “皇上将登基了,若是再走得远些,到时候找不到人,内侍们怕是要急得撞墙的。” 他有意将语气放得轻快,宋执澜眼里便也显出一点笑意,淡声道:“那便叫他们去撞墙,整日里管着朕,还不够??碌摹!? “他们也都是为了皇上着想,虽说朝堂诸弊待整百废待兴,可也总要慢慢来。总是不眠不休夙夜辛劳,早晚是要支撑不住的。” 谢芝温声浅笑,缓声劝着他,见他只是沉默不语,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将话头引开:“臣今日,去了一趟摄政王府。” 黑沉的眸底果然倏地亮起光芒,稍显急迫地转身,却又惦着君王威仪,稍顿片刻才道:“如何,皇叔可还好么?” “不大好。” 谢芝有意顿了一顿,见着眼前的少年天子急得几乎就要发作,才继续轻笑道:“我见王爷的时候,王爷才从后厨出来,脸上身上都是面粉,袖口还有烟灰,实在丝毫没有皇室威仪……” 悬起的心倏地落地,宋执澜哭笑不得地重重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一拂袖,唇角却已敛起些微弧度:“明日叫御膳房过去几个人” 话音忽然一顿,心口便空下来。 今日就是登基大典,那人留到现在,大概也只是想要亲眼看着自己登基,然后就会离开了。 离开又有什么不好。他已很累了,这些年都独立支撑着几近倾颓的朝堂,如今已交到了自己手上,怎么就不能叫他好好去歇歇,去散散心,去看看他好不容易护下的大好河山。 用力攥紧了拳,深吸口气,长长呼出来,将最后那一点不舍遗憾也尽数驱散。 身后传来内侍急惶惶的喊声,谢芝微微挑眉,揣了袖子望着他不出声。宋执澜哑然轻笑,拂袖回身:“走,回去罢。” 他是会来看着自己的,要叫他看到自己很好,叫他很放心才行。 庄重的祭礼古乐传遍整座皇城,身着吉服的少年天子登上皇位,授传国玉玺,接百官朝贺,万民拜服。 祭告宗庙社稷,焚香祭天,大赦天下。 城角,清俊身影遥遥而立,目光落在英姿勃发的年轻帝王身上,眼中终于显出欣慰释然。 身后山呼万岁,恭贺如潮。苏时转身策马,迎上身旁沉静温笃的目光,眼中掠过清朗笑意,马缰一抖,已率先朝城外走去。 宋戎哑然轻笑,忙催马赶上,紧随其后:“清光,你不常出京城,可认得路?” 马上之人勒缰侧身,眸光清亮,终于绽出少时般耀眼华彩:“纵马而已,何必认路?” 宋戎微怔,还不及反应,清亮马嘶已响在耳畔,那人策马扬鞭,马蹄清脆,矫健如飞。 乾坤琉璃色,碧宇凝清光。 豪气顿生,宋戎朗笑一声,用力一夹马腹,骏马长嘶奔腾,与他并辔而行。 何必认路,眼前俱是大好河山。 两人这一走,就在外面待了两年。 还是苏时忽然想起小皇帝大抵到了及冠的年纪,才后知后觉地拖着宋戎往回走,紧赶慢赶,堪堪在皇上寿辰那一日回了京城。 摄政王府的礼单被扣到傍晚,才终于随着源源不断的贺礼一起送了上去。 两年来,朝堂已被整顿一新。繁冗官制一应裁撤,又大力选拔青年才俊,京城比起先代愈加繁华,连行人脸上都透着由衷的富足安乐。 天色暗下来,花灯就被支了上去。 皇上过寿,按理是要支满城花灯的。人们好不容易盼着太阳最后一丝光芒落尽,夜色伊始,五彩流光便一瞬亮起。 满城灯火,举目繁华。 宋执澜依然坐在书房,翻阅着桌上的奏折,时而落下两笔,显然丝毫没有要过寿的心思。 “皇上,花灯亮起来了。” 谢芝被他扣在书房陪着,宫里清净,却能透过屋檐看到高处流光溢彩,忍不住放下手中礼单,轻声提醒一句。 才拿起另一本奏折,宋执澜瞥他一眼,不紧不慢:“谢卿若是坐不住,出去绕绕也无妨。” 皇上都没出去,自己又如何敢跑出去看花灯。谢芝不无失落地轻叹口气,继续低头去看礼单,却忽然讶异:“今年摄政王府怎么还送了本字帖送了就送了,做什么还要写到礼单上……” 话音未落,就被皇上骤然亮起来的目光灼得一滞,迟疑抬头:“皇上……?” “字帖呢,怎么没送上来?” 宋执澜霍然起身,夺过那份礼单,目光才落在上头的清雅笔迹上,心口便激烈地砰砰跳起来。 水色模糊了眼眶,又被他仓促抹去,生怕泪水不小心滴到礼单上,会晕开上面的墨迹。 谢芝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应声出去找,不多时捧了本厚厚的手抄本回来,迟疑着递给他:“皇上,这个……” 宋执澜抬手就去夺,力道却又放得极小心,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屏息翻看了两页,忽然扑回去藏进桌斗,一把拖住谢芝便往外跑。 “走,陪朕去看花灯!” 街上行人接踵,到处都是赏灯的百姓。白龙鱼服的年轻帝王急匆匆走在街上,不住地四处张望,显然不是在看灯,倒像是丢了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谢芝追得气喘吁吁,勉强跟上他步伐:“皇小心,莫要被人碰了……” 宋执澜全然听不见他说话,目光焦急地扫过人群,呼吸急促,心口一时欢喜一时惶然。 那人会回来吗,会回来看自己替他实现的愿望会回来看自己吗? 找了不知多久,却始终一无所获。胸口的灼烫急切终于渐渐淡下来,宋执澜步伐渐慢,眼底光芒渐渐消散。 他的身子不好,未必就会出来看花灯的。或许是托人将礼物送回的京城,或许只是来了一趟就走了,或许 脚步猛地一顿,目光忽然死死落在街角。 绚烂灯火里,清瘦人影正提着一盏祈福的花灯,独自立在暗影里。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的目光,身影回转,清亮如昨的眼眸落在他身上,眉眼忽然微弯,浸过清淡笑意。 忽然再迈不动脚步,宋执澜定定望着他,喉间哽咽汹涌难以自制。 身后灯火流溢五光十色,却丝毫比不上那双琉璃般的清透瞳眸。 宋执澜仓皇眨去眼中水色,贪婪地看着那人,看着陆璃朝他走过来,含笑将花灯塞进他手里。 他不敢开口,生怕一出声,就会惊破了这个梦境。 “信我看了,字还要练。” 陆璃缓声开口,语气舒朗沉静。宋执澜匆忙点着头,紧紧攥着他递来的花灯,迟疑着抬手,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袍袖。 清俊面庞上显出些无奈笑意,只好任他拉着,目光渐转温和纵容。 指尖的布料是真实的,宋执澜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强烈的喜悦与酸楚交织着,叫他几乎站立不稳,却依然迫着自己一点点将手放开,抬起头,朝那人露出笑意。 对方回来,不是为了看着自己丢人至极地嚎啕大哭的。 要叫他相信,要叫他知道,自己没有叫他失望,自己在按照他的期望活着,去实现他的心愿,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唇角用力抿起些弧度,却还是忍不住细微的颤栗,分明是笑着的,水色却依然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滑下来。 陆璃无奈,浅笑着替他拭去了脸上水色,抬手轻覆在他头顶。 不知何时,宋执澜竟已长得比他还要高出几分了。 远远传来内侍寻找的喊声,心知陆璃不愿为人所知,宋执澜双唇微动想要开口,陆璃却已退后一步,含笑朝他微微颔首:“回去罢,等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 眼里终于亮起无限欣色,宋执澜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目光却仍依依不舍落在他身上。 “皇上!” 谢芝气喘吁吁跑过来,见到他无事,总算长长舒了口气:“您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做什么?万一再来了刺客,跑都跑不及……” “哪来的刺客?我刚刚见到” 宋执澜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欣喜亮芒,险些就要说漏嘴,又连忙将话咽了回去,回头再望过去,已寻不到那人的身影。 他是偷偷来找自己的,自然不会叫别人见到。 心底漫开无限暖意,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帝王罕有地勾起唇角,握紧了手中的花灯,快步往外走去:“走,你不是想看花灯?带朕看看,朕还没仔细看过。” 谢芝微讶,还是快步跟上去,任劳任怨替他讲解:“街角那盏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旁边那个小的是招财进宝,下面的是加官进爵,皇上手里提着的这个,是是多子多福……” 宋执澜一时哑然,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在街头站定,举目望去。 五光十色,恍若一梦。 街角评弹悠扬,苍老的嗓音合着戏板,唱着前人的词作,字正腔圆地透过喧嚣隐约传来。 “只道这君臣一梦,成了今古空名。但见那远山长、云山乱,晓山犹青……” 苏时在这个世界停留了三十年,才终于回到了主世界。 系统百无聊赖地在屏幕上玩着贪吃蛇,由1和0组成的数据洪流满屏幕乱窜,发现他进门,慌忙要黑屏,数据流就结结实实地撞出了屏幕,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的2345。 苏时讶异挑眉,忽然对自己不带系统做任务的习惯生出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屏幕白了一瞬才恢复正常,机械音幽幽响起:“欢迎宿主回来……” 强行忽略了机械音里透着的莫名怨念,苏时心安理得坐下,调出控制面板:“好了,至少全天下人都以为陆璃早就死了……” “宿主大人,我们对于【锅】的定义,是具有明显负能量的误解。天下人都认为陆璃为国尽忠而死,显然不能算成是锅的。” 每次系统想冲出来提醒苏时这件事,都被那段不知来头的数据强行镇压了回去,在被憋到死机几次之后,系统终于彻底自我放逐,自暴自弃地玩起了贪吃蛇。 如果苏时不忽然回来,1和0组成的数据蛇大概已经成长到了能钻进世界,找到那段数据咬一口就跑的程度了。 苏时一怔,轻咳一声,继续扒拉控制面板:“想开点儿,我的附属任务至少完成了,也赚了五万经验点呢……” “五万经验点券,宿主。” 系统再次沉痛纠正:“点券可以用来购买商城商品,可以用于交易,但不能折现……” …… 苏时的手一顿,脸色忽然垮了下来。 “……但是点券也挺好的!宿主!商城买东西用点券还打八折!宿主手里有五百万存款,消费用点券,完全没有问题!” 仿佛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威胁,系统的屏幕啪的一闪,机械音的语气忽然高昂起来:“点券存在黑色vvvip贵宾卡里,宿主可以随用随刷,允许透支额度120%!” 莫名觉得听起来似乎十分诱人,苏时挑了挑眉,心情好了不少,满意地点点头,查看起了自己当前世界的收获。 只有第一次的寿辰,是系统强行抽出即将消散的原主数据塞了回去,叫他们趁着一纵即逝的机会彼此重逢。 小皇帝到最后都以为陪着他的是他的右相,误解始终都是满值的。 江山安定,海晏河清。加上附加任务的加成,他还是头一次拿到了sss的评等。 “宿主取得顶级评等,获得消耗性技能【抱紧我的锅】三次,有效时间24小时,每个世界限制使用一次。在有效期内,可保证锅始终稳稳停留在宿主身上。” 机械音解释一遍,又高高兴兴地出主意:“宿主每次都输在开局,这一次我们开局就把特效用上,一定没问题的!” 苏时挑了挑眉,有些心动,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挑选着这一次能够学习的能力。 古代世界局限性很大,大部分的技能都不能和其他世界通用,苏时从头到尾翻了几遍,目光忽然一亮,抬手点在匈奴射雕手【百分百射中目标】的技能上。 下个世界看起来风平浪静,倒没什么机会能用得上,但只要想起第一个世界维诺问他为什么射不准,他就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把这部分短板也再强化一下。 学习了技能,简单进行了结算,苏时就做好了进入下一个世界的准备。 身形快速下落,熟悉的失重感快速袭来,苏时闭上眼睛,耳旁响起系统欢快的机械音。 “宿主宿主,我帮您把【抱紧我的锅】特效直接打开了!您放心,这一次的开局绝对不会有问题!” 苏时微挑了眉,莫名觉得有些不妙,还不及阻止,意识已经和新的身体彻底契合。 睁开眼,他正站在被告席上,庭审台上传来法官威严的声音。 “根据原告申请,庭审人员无异议,现在休庭24小时,再次开庭后,将在媒体监督下继续审理此案。” 苏时愕然抬头,法官手中木槌已经敲下,威严开口。 “我宣布,现在休庭。” 59、沉默的原创者 庭审中断,与案人员陆续离场,偌大的法庭转眼空旷下来。 再不走,法警只怕就要来请人了。 好不容易挣来的特效就这样落了空,苏时莫名习惯地轻叹口气,收拾好随身物品离席,顺手切断了系统哭唧唧的机械音。 他在这个世界名叫宫徵羽,原本是个有着惊人天赋的青年音乐家。 三年前,他的纯钢琴曲《祈祷》和天娱当家明星何元纬的原创歌曲《穿过风》旋律大部分近似,谁抄谁的争论在网上闹得一度沸沸扬扬。只是那时候这首歌还不算大火,所以一直也没有得出具体的结论。 何元纬号称音乐才子,词曲向来一手包揽,自然不会承认抄袭的名声。官方不当一回事,粉丝们的情绪却愈演愈烈,甚至有一次直接将宫徵羽堵在了机场,推搡拥挤间,不慎将他挤下了电梯。 原主性格温和内敛,又不善言辞,担心叫那些显然还是学生的粉丝背负责任,就没有继续追究。却没想到这次的外伤意外造成了创伤性耳聋,从那以后,就只有依靠助听器,才能听得清外界的声音。 在被质疑抄袭和意外受伤的双重打击下,宫徵羽一度深陷抑郁困扰,很快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网友们很快便忘记了这个昙花一现的年轻人,偶尔提起时也只是唏嘘几句。罕少有人知道,他不仅没有在抑郁的打击中倒下去,反而在绝望灰暗中意外找到了新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心理咨询的新领域。 不过一年时间,他就已经拿到了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利用自己的音乐天赋,帮助了不少患者用音乐疗法纾解焦虑放松身心,甚至还发表了几篇论文,在心理治疗中开辟了一片全新的领域。 原本一切都已经重新,可就在两周之前,何元玮参加《超级巨星》时重唱了《穿过风》。彻底符合当下审美的旋律结结实实抓住了听众的耳朵,这首歌瞬间红遍了大街小巷,他本人也以这一首歌顺利晋级,成为了冠军的有力竞争者。 大火的同时,当时抄袭的悬案也被人重新提起。 《超级巨星》是一档火遍全国的专业歌手竞技节目,也是歌手获得曝光和更进一步的重要踏板。这一次的天娱自然不会再容忍这样的纷争继续下去,于是一纸诉状将宫徵羽告上法庭,要求他承认抄袭,并作出当众道歉。 宫徵羽自然坚定拒绝,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却又出了另一件意外。 在他的诊所里长期治疗的少年患者被同样患有躁郁症的母亲打成重伤,需要大笔医药费,家中又拒绝支付。宫徵羽忍不住出手帮忙,手里却同样十分拮据。 恰巧这时候,天娱提出了和解后撤诉,只要他交出这首曲子的署名权,并当众承认抄袭,愿意向他私下支付五十万元作为歌曲的买断费用。 对于一首曲子来说,五十万并不算多,可只要有了这五十万,就能救那个孩子的命。 宫徵羽思考了整整一夜,终于选择了同意和解,并且主动向何元纬及天娱方作出道歉。 于是网上的骂声也铺天盖地朝他席卷了过来。 在外界的压力下,宫徵羽重新回到半封闭的状态,却在即将关闭诊所时,遇到了这个世界的主角梁轩逸。 梁轩逸是和何元玮竞争冠军的对手,两人意外成了好友,宫徵羽不仅帮主角调整好了心态,还出手帮他修改了比赛用的几首曲子,最后替他写下了新歌《微光》。 一切都看似正常,没有人知道,宫徵羽的抑郁症状其实早已卷土重来。 在把新歌交给主角,又把少年也托付给对方之后,宫徵羽选择了在哮喘发作时将自己独自反锁在琴房里,直到第二天晚上才终于被人发现。 带着对好友的沉痛追思,梁轩逸登台演唱了《微光》,赋予了这首歌极为细腻复杂的层次,从而一举夺冠。 《微光》的风格与《祈祷》显然一脉相承,网上的风向也渐渐倒戈,当人们开始相信真正的原创者时,却早已再找不到了那个充满灵性和才气的年轻人。 苏时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让少年活下去,帮助主角梁轩逸获得冠军,完成《微光》。】 耳朵上有些不舒服,苏时抬手摸了摸,指尖透过发尾,把助听器摘了下来。 《微光》不只是温暖和希望,也藏着泣血的颤栗,只有经过荆棘的生命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也只有经历过失去的痛楚,才能把这首歌真正的内容唱出来。 在宫徵羽离开后,《微光》拯救了无数处在绝望边缘的灵魂。人们会轻易被它引起共鸣,情绪会本能地融入其中,在层层叠进的副歌部分尽情宣泄爆发,又在结尾温柔的抚慰里重新平静下来,获得坚持下去的新力量。 他帮助了很多人,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没有了助听器,世界瞬间一片清静,静得甚至叫人心里隐约生出不安。 苏时裹好围巾,又把帽子手套也戴好,才快步走出了法庭。 这几个世界下来,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所接受的任务的区别和意义。 在有些世界里,他要做的是替自己接手的原身完成未竟的心愿,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叫他们短暂地回到原世界,来亲身体会心愿达成后的现实可在更多的世界里,他需要做的,其实不过就是叫原身得以解脱。 一个完满的故事,总是需要一些不完满的牺牲者。 当负面压力已经大到足以令角色数据发生崩溃,系统就会将超越世界的宿主投放过来进行替换,来代替他们承受那些骂名和误解,帮他们走完最后的一段路,从而保证整个世界不会因为数据的崩溃而坍塌。 但前提是他至少得能上得了路…… 想起开局就浪费了的大招,苏时的手还是忍不住按在了胃上。 法庭外人头攒动,天娱找来的记者早已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何元纬正从容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神色是一片问心无愧的坦然,任谁都看不出半点心虚。 相比于习惯了镜头的何元纬来说,宫徵羽的个性内敛腼腆,从来不擅长面对镜头,几次的采访都显得含糊躲闪,仿佛心虚的态度也无疑将他至于了十分不利的地位。 苏时扯了扯围巾,闷着头往外走,却忽然被眼尖的记者一把拦住。 已经说好了天娱的回扣,记者精神抖擞,话筒径直递到他面前:“宫先生,请问您对今天的庭审怎么看?您是否愿意承认您的《祈祷》是抄袭了《穿过风》呢?” 被强行拦住了去路,苏时站定,抬头望向他。 耳边虽然听不见声音,只看对方口型神色,大概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又遇到了熟悉的送命题。 承认就是有苦衷,否认就是不甘心,不承认不否认,就是心里有委屈。 稳住,现在还在24个小时的抱紧锅特效里,自己还是能赢的。 已经深谙套路的苏时定下心神,目光躲闪过面前的摄像机,抿了抿唇,声音放得又低又轻。 “对不起,我听不见……” 记者一怔,原本的兴奋也僵在了脸上。 宫徵羽这几年都没有出现在镜头前,没人知道他的听力居然出了问题。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依然叫一小片记者诧异地安静下来,流言迅速往外传开,越来越多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惊诧,惋惜,怜悯,唏嘘,各色的目光像是叫那个腼腆的年轻人有些不适,匆匆朝镜头弯了弯腰,就又要往外走出去。 “等等。” 身后传来何元纬的声音,苏时置若罔闻地继续往前走,却被几个记者拦住,打着手势示意他回头应答。 苏时回身,朝何元纬望过去。 何元纬蹙了眉走向他,居高临下地站定,目光落在他身上。 衣袖被人扯了扯,苏时回过头,他的辩护律师正朝他做着戴上助听器的动作,又歉意地朝着记者淡淡微笑:“对不起诸位,我的辩护人三年前受过伤,听力一直在下降,现在已经不足一成,可能没办法回答大家的大部分问题了……” 苏时才把助听器重新戴上,恰好听见他的发言,不着痕迹地微微挑眉。 他的回答恰到好处地模糊了关键时间点,很容易就叫人怀疑自己在三年前就已经听力受损,一个听力出问题的人,显然是很难完成一首难度级别相对不低的钢琴曲的。 看来天娱的准备也很充分,无论自己打不打这场官司,胜诉的希望都堪称渺茫。 重新望向何元纬,对方的神色也恰到好处的缓和下来,同情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生了病,很抱歉。我们都是音乐人,失去听力几乎意味着彻底失去创造的能力。我知道那种痛苦,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这首歌,我愿意把它送给你。” 他的语气显得十足诚恳,说出来的话却无疑将宫徵羽陷入更无可置辩的境地。 果然是系统商店非卖的金牌特效,24个小时还是很值得的,如果能用在刀刃上就更好了。 苏时稍觉安慰,却毕竟仍觉惋惜,抬起头望着他,语气稍硬下来:“这是我的曲子,我不需要何先生送” 话还没说完,他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响。 他身边的人大都知道宫徵羽不爱戴助听器,多半是给他发短信,罕有会直接打电话找他的时候。苏时心里一跳,把电话接起来,果然隐约听见了男童奄奄一息的哭声。 想起剧情简介那几行冰冷的文字,苏时面色微沉,一手举着电话,强行分开众人:“我还有事,失陪。” 正式世界的剧情是可能发生变动的,任何一个细微的改变,都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苏时不敢耽搁,拦了辆车往男孩的家里赶过去,一边拨出了求救的电话。 他话还没说完就忽然离场,落在旁人眼里,自然越发显得没有底气。 望着那个匆匆离去的单薄背影,何元纬眼里不着痕迹地显过些许得意,也示意采访到此结束,被经纪人护着走向准备好的保姆车。 警车和救护车及时赶到,把人救出来时,那个叫沈飞的男孩子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被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抢救。 作为报警人,苏时也被带去警局做了笔录。 沈飞是诊所里最小的患者,起先是因为有自闭倾向被送来治疗,宫徵羽偶然间发现了他身上的青紫伤痕,反复追问,却始终没能得到答复。 那个孩子始终不信任身边的人,对宫徵羽也从来都是冷漠以对,这一次或许也是怕得狠了,才会给他打了电话。 简单做了笔录,苏时就被准许离开,却也没来得及回家,而是先去医院看了那个男孩子。 瘦弱的男童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连的尽是仪器管子,半阖的眼睛一片黯淡,只在看到他出现时,还隐约显出星点水色。 重症里花钱如流水,加上男童的生命体征还没有稳定,宫徵羽这几年过得原本就拮据,补上了之前的欠款,卡里就只剩下了几千块钱。 “哥哥……” 男孩的声音细细弱弱,艰难地牵住他的衣角,嘴唇微弱翕动:“我会死吗?” “你不会死的,哥哥来想办法,你一定能活下去。” 轻轻揉了揉男孩的头顶,苏时耐心地缓声开口,走出监护室,目光却渐渐沉下来。 两件事原本没有关系,凑在一起只是碰巧。宫徵羽无门无路,平时又深居简出,如果不是正巧遇到这件事,根本拿不出五十万来。 天娱这五十万,救了沈飞的命,也彻底摧垮了宫徵羽最后坚守的根基。 忙碌了大半天,才终于将医院一头交接妥当。苏时走出医院,见到陌生的黑色轿车停在路口,微挑了眉,眼里蓦地闪过些利芒。 这还是头一次,他所收到的任务包含了明确的不甘和反击。 《微光》不只是一首救赎的歌曲,它也是宫徵羽最后依然不肯放弃的反抗。只要这首歌能被梁轩逸唱出来,就一定可以彻底证明一切,就可以解开人们对他的误解,给那些抢夺他的作品的人以狠狠的还击。 为了不引起剧情的混乱,一切真相都不能在他生前被揭开。但同样的,他也必须保证梁轩逸能一路夺冠,碾压何元纬,保证《微光》能在决赛的舞台上被唱出来,保证在他死后,一切都能真相大白。 只有两个任务同时达成,他才能顺利拿到这一次的经验点。 自己果然还是更喜欢这种任务。 忽然仿佛找到了当年的熟悉感,苏时站在原地,看着天娱的人朝自己走过来,眼里隐约显出些警惕戒备。 “宫先生,请别误会,我是天娱的经纪人何东,特意来和您讨论有关庭外和解的事宜的。” 来人带着矜持的笑意,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条件,似乎已经笃定他一定会接受。 “我们知道您现在急需用钱,恰好我们愿意替您支付这笔费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会一次性付出五十万,来换取这首歌的全部署名权,只需要宫先生帮忙发个声明” 眼前的青年猛然抬头,一向温柔腼腆的眸子里蓦地显出浓浓怒色。 何东仿佛早有预料,神色平淡,只是将一张支票递过去:“五十万,是能救一条命的。宫先生心地善良,既然救了人,总不会忍心把人扔在医院就跑……” 光芒微滞,怒色渐渐散去,只剩下无所适从的茫然。 何东眼里带了胸有成竹的矜持笑意,将手中的支票继续朝他递过去。 “这是定金,今晚八点,我们公司会在微博上发出声明。八点半之前,希望宫先生至少能转发道歉可以吗?” 天已经快黑了,夜风吹得他手中的支票哗啦啦作响,暗淡的光线里,青年的目光死死凝在那张支票上。 宫徵羽没有门路,如果有门路,当初也不至于因为一场似是而非的抄袭事件,就落到黯然退出音乐圈的地步。 那双眼睛里始终坚持着的某种东西终于被打破,光芒渐渐冷暗下去,却还是强迫着自己抬起手,接过了那张支票。 满意于他的识时务,何东微微颔首,上了车扬长而去。 后视镜里的青年依然站在原地,拿着那张支票出神。何东点燃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朝窗外随手弹出去。 一个普通的音乐人而已,连明星都算不上,实在犯不着当回事的。 冬天的天色暗得尤其早,等苏时回了家,天已经彻底黑了。 带了一天的助听器,耳廓已经被硌得生疼。苏时把助听器摘下来收好,拖着疲惫的身体洗漱妥当,终于在沙发上歇了下来。 守到八点,天娱的官方果然在微博上发布了声明,宣称《穿过风》词曲全部是由何元纬原创,也同时授意流出了当时的采访视频。 苏时已经编辑好了承认和道歉的转发内容,握着手机翻了翻,却忽然生出了些许迟疑。 下面的回复太整齐了。 清一色都是在指责自己的无耻抄袭,居然一条替自己说话的都没有,反而显得尤其欲盖弥彰,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控评。 上次在娱乐圈里绕了一圈,就被网友们堪称恐怖的智慧光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苏时蹙了蹙眉,忍不住对天娱简单粗暴的舆论手段生出了隐约担忧。 这一次连任务都有先接锅后甩锅的倾向,他当然不会客气,可也不代表他才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晚上,就打算把没捂热的锅直接扔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评论依然立场鲜明。 已经临近八点半,他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显然是天娱方面已经等不及了,才会特意打电话来催促。 还要救那个孩子的命,先把钱拿到更重要。 怀揣着对天娱高层挑事水准的强烈担忧,苏时操心地叹了口气,还是点开了草稿箱确认发送,按灭屏幕随手扔在枕边,裹着被子躺了下去。 天娱的总部办公室里,灯还依然亮着。 何东的脸色惨白,握着刚被挂断的电话,目光死死盯在后台的消息提示上:“陈总,他已经转发了……” 每一条替宫徵羽鸣不平的回复,都会在发出的一刻被秒删,后台的回复分明已经炸了锅,却谁都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原本想给宫徵羽打电话,叫他先不要急着转发,等弄清楚状况再说。却没想到电话才响了两声,另一头居然就已经干脆利落地转发了出去。 后台依然在涌入着大量的新评论提醒,一转眼就把宫徵羽的转发刷了过去。 【等等?没人发现评论风向太一边倒了吗?!】点开,空白。 【哟,替原作者说话就删评论?天娱不愧家大业大,佩服佩服。】点开,空白。 【厉害厉害,我也来试一次!《祈祷》才是真原创!《穿过风》就是个大抄子!】点开,空白。 【站原作者不信还删】点开,空白。 …… 【真是够了,到底是谁在控评?!】 点开,依然是空白。 何东的手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望向天娱的老总陈封。 陈封目色愈深,来回走了几步,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 “简直是胡闹!还不赶快删了微博,立刻去给我弄清楚到底是谁在控评!” 60、沉默的原创者 直到深夜,天娱也依然没能找出背后控评的究竟是谁。 眼看着网友们的反应越来越激烈,给宫徵羽的电话又依然没人接听。天娱只能紧急删除了声明微博,重新表示一切情况都将在明天庭审时具体说明,才总算将局面强行稳定了下来。 苏时第二天早上醒来,手机上已经攒了几十个未接来电。 那份声明虽然没说什么软话,却也已经符合了天娱的要求,评都控到了那种地步,也不知道急着找自己还有什么用。 习惯了耳边安静的状态,反而觉得清净不少。苏时起身要去洗漱,目光落在表上,脚步忽然一顿。 早上八点五十,抱锅的24小时眼看就要过去了。 心里莫名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苏时利落地洗漱回来,掐着时间拿起手机,才翻了几页的微博,神色就不由微僵。 天娱删了微博,只有自己那一条道歉声明孤零零挂着,一边倒的局面果然一瞬翻盘,下面的评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虽然站两方的声音依然都还在,却明显比预料中的情形要对他有利得多,#天娱飓风控评#的话题,也一夜之间登上了热搜。 好不容易抱稳了二十四小时的锅,眼看就要只剩下个锅沿了。 “……反噬,一定是反噬!” 机械音嗡地响起,无视了宿主人设,口不择言慌忙解释:“是这样的!比较强效的开大技能,用完之后都是有一定反噬的!” 格外安静的世界忽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苏时忍不住蹙了蹙眉,抬手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耳朵。 检测到宿主情绪的不祥波动,系统越发战战兢兢,小心补充:“这次的任务本身存在一定难度,主系统已经强制派出场外援助了,宿主不用担心!” “还有场外援助?” 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好运气,苏时微讶挑眉,不及再细问,手机已经拼命震了起来。 依然是那个眼熟了几十次的号码,苏时无奈,戴上助听器接通,何东的声音就从听筒里急促地传了出来。 “宫徵羽?情况麻烦了,快来法庭,再给你加二十万” “原本不是这样商量的。” 虽然不意外对方的选择,苏时还是微蹙了眉,低声打断他,语气隐约抵触:“五十万足够医药费了,我不需要更多钱。” “你要是快点过来,心里清楚自己该说什么,再加二十万也不是大事不然的话,之前的尾款你也别想拿到!” 电话里的声音再听不出之前的胸有成竹,隐约显出些威胁,显然已经受到了十足的压力。 已经没了特效加持,苏时一点都不想再去一次法庭,听到意料之中的威胁,却还是沉默下来。 定金只有十万,沈飞没有医保,这些钱要救命都不够。 只要这笔钱还在对方手里捏着,他就依然要受制于天娱,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只能咬牙照办。 电话对面的青年陷入沉默,知道自己再次拿捏住了对方的死穴,何东重新得意起来,语意稍缓:“这就对了,好好跟我们合作,各取所需,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了,我这就去。” 苏时沉声应下,挂断电话,穿好衣服匆匆出门。 那个男孩还躺在医院里,还想活下去,他必须拿到这一笔钱。 即使冒着胜诉的风险,也只能去这一趟。 这一次的庭审允许媒体旁听,苏时被带进被告席时,各家的记者已经挤满了旁听席。 一眼扫过去,证人席上多出了几位在音乐圈颇有名望的老教授,原告律师也特意换了新的,看来昨晚的控评事件确实给天娱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心里大致有了数,苏时才要收回视线,余光扫过旁听席上的面孔,心口忽然一跳。 梁轩逸居然也来了。 主神的禁令还在,对方就算胆子再大,大概也不会才安分一个世界,就又瞄上了主角的位置。 视线掠过那双眼熟的黑眸,苏时心里依然莫名没底,迅速低下头敛起目光,重新转回身站好。 两人按理不该在这么早就遇到,也不知道是不是系统所谓的反噬之一,凡是被强行压制了二十四小时的效果,都会出现激烈的反弹。 过犹不及,这些特效听起来不错,归根结底还是靠不住的。 木锤敲响,推迟了二十四小时的庭审终于开始了。 天娱新律师的准备极为充分,从何元玮的创作灵感到思路,整首歌的编写、调试和修改,都提供了十分详尽的证据。连那几个老教授也出言作证,说是帮助何元玮改歌的时间,犹在宫徵羽发歌之前。 媒体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庭审的现场,法官威严颔首,示意被告及辩护律师可以开始自辩。 被告律师翻了翻材料,向庭上摇了摇头。 宫徵羽愕然,目光难以置信地投向他,被告律师却依然气定神闲,合上本夹:“对方的举证已经十分详尽,我的委托人不能提供与创作思路更有效相关的证据,没有异议。” 被镜头对准,青年越发显得局促,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揉紧衣角,指尖已经抿得发白。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愤怒,他的脸颊隐隐泛红,深吸口气,终于第一次在镜头下抬起头,一字一顿:“我不需要创作思路,我” “如果是抄袭的作品,当然不需要什么创作思路。”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对方律师不以为然地打断,青年的话被径直堵了回去,清秀的脸颊忽然涨得通红。 法官木槌敲下,语气微沉:“原告方注意,现在是被告及辩护律师陈词阶段。” “请法官原谅,我无意打扰庭审进度。” 天娱的律师依然从容不迫,目光落在被告席,语意尖锐:“只是据我所知,被告已经公开承认了事实,并且已经作出了道歉,难道现在是又要反悔吗?” 青年呼吸一滞,迎上何东不无威胁的目光,怔忡半晌,终于沉默着缓缓低下头。 见被告方已经不再进行自辩,法官正要开口,证人席上却忽然传来微沉的苍老嗓音:“够了。” 声音不高,却极浑厚,整个法庭忽然静了一瞬,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向了证人席中间坐着的那位老者。 老者已经白发苍苍,却仍显矍铄,目光依然明亮锐利,身上虽然只穿着朴素的中山装,却依然透着叫人望而生畏的威严气质。 苏时也回身望过去,心口莫名一跳。 按照原本的剧情,这位老者也是不会出现在庭审现场的。 《穿过风》对何元纬的意义非同寻常,又正是在上升期的关键阶段。昨晚闹出的乱子不小,天娱大概也已经急得病急乱投医,才会把郑星云都给搬出来。 作为唱片时代开山级别的人物,郑星云出身军艺,笔下写出过无数震撼人心的经典旋律。音乐圈里科班出身的学院派里,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他的师门。 天娱把他请来,显然也没指望他会帮忙。以郑星云的身份,哪怕只是坐在证人席上不开口,也无疑会叫其他人的证词可信度瞬间翻上几倍。 现在听见他忽然叫停,不光是苏时心里不安,天娱方更是忐忑得要命,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对何元玮不利的话来。 郑星云扶着桌板起身,朝法官微微俯身:“被告的辩护律师没有话说,我作为证人,不知道是不是有资格说几句。” 他坐着的明明是原告证人的位置,法官哑然苦笑,妥协地点点头,重新收起木槌。 “写首歌不容易,究竟是谁抄谁,我不了解实情,原本也不愿多说。” 得到允许,郑星云沉声开口,目光扫过旁听席上的摄像机:“但有句话我写了这么多年的歌,要我提供证据来证明我的创作思路,我也一样拿不出来多少,更何况还是一首五年前的作品。” 他一开口,何元纬的脸色就苍白了下来。 “创作是灵感的喷涌,是把刹那的花火转化成笔下的作品。它可以发生在任何场合,起初的念头甚至很微弱,敏感,稍纵即逝。真正的天赋,加上恰逢其会,甚至根本不需要思路,提笔落下的就是成品。” 对天娱一方的拼命暗示熟视无睹,老者声音沉肃,语气甚至隐隐现出严厉。 “你能拿得出这样详尽的证据,我钦佩你在创作之初,就有这样未雨绸缪的周全准备它当然可以作为证据。任何人看到这份证据,都无法反驳这首曲子创作者的归属。但不代表我们就能容忍一个外行人,靠着不能证明创作思路这种理由,来逼着别人闭嘴!” 庭上寂静,鸦雀无声。 郑星云不为所动,转向被告席上的青年,语气缓和下来:“今天之后,不论判决结果如何。如果你还愿意涉足音乐,随时可以来找我聊聊。” 被告席上,青年的身影绷得笔直。良久,终于缓缓抬手摘下助听器,朝他深深弯下腰,不动。 听力的受损不只是对于音量的不敏感,即使配带助听器,也没有办法恢复最本真的效果。 他已经不能再分辨音色的细微差别,不能再敏锐地感受到旋律变化,甚至已经听不见部分频率的音域。 老者目光微凝,望着他良久,眼中露出油然惋惜,长叹一声。 苍老的叹息声响在安静的法庭上,叫人心里一颤。 法警目露不忍,快步过去,将青年单薄的身体扶起来,安慰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朝他做了个戴上助听器的动作。 “不必戴了,我的话并不能改变什么。这种判决,听见又有什么意义?” 郑星云淡声开口,朝法官再度颔首:“对于今天打乱法庭秩序的行为,我很抱歉,诸位有劳了。” 说完,他竟然起身就走,径直离开了法庭。 作证的几个教授面色青白不定,却毕竟已经拿了天娱的钱,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坐下去,等待着法庭的宣判。 原告方证据链完整,被告自愿放弃辩护,案子甚至不需辩论,就已敲定了判决。 可有了郑星云的那一番话,无论判决是什么结果,似乎都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 天娱深夜控评,郑星云庭审现场发难,原创所属依然悬疑,《祈祷》作者疑似失聪。 这场庭审的爆点远远超出预期,还不等天娱的公关到位,一篇接一篇的通稿已经争先恐后被发了出去。 网友们憋了一整晚的气,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站在宫徵羽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多,而郑星云的话和最后判决的反差,更是引发了人们激烈的怒火。 几条新闻下面的评论数,也肉眼可见地飞速涨了起来。 【谁有证据谁就是原创?以后写论文是不是也要录像,教授才相信我不是抄的?!】 【划重点,以后有灵感立刻去做公证申请专利。不然人家反咬你一口,还说你没证据:)】 【那个律师简直气死人,看见就想揍他,有一起的吗?】 【揍揍揍!我家就在法庭附近,组团去堵他!】 【我套麻袋,你们抄棍子!】 …… 看着面色隐隐发白的天娱律师,苏时轻叹口气,放下手机。 已经只剩个把手了。 苏时心里莫名复杂,随手将助听器揣进口袋里,低头收拾好东西。 才一出门,就被闪光灯晃得脚步一缩。 法庭内只能录像不能采访,记者全挤在门口,随时准备冲上去拿到第一手资料。苏时没有经纪人掩护,没有保镖开路,轻易就被饥渴的记者们堵了个正着。 “宫先生,请问您对今天的判决怎么看?” “您昨天已经做出了道歉说明,今天又试图解释,请问是什么导致了您态度的变化?您事先知道自己会得到郑老的支持吗?” “现在您的态度是什么?您是否愿意服从判决,当众向何先生做出道歉呢?” 天娱显然还没有放弃控制舆论,面前的人影挤得眼花缭乱,苏时没办法固定读某一个人的唇语,蹙了蹙眉拿出助听器,还没来得及戴,被人一挤就掉在了地上。 眼前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在同自己说话,耳旁却依然是一片安静。 源于人类本能的不安,忽然就从异样的安静中升起来,无声在心底蔓延。 苏时微抿了唇,低下头试图快步离开,记者们却依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推搡间几乎就要再叫他站立不稳,背后却忽然多了一只手,将他稳稳扶住。 下意识抬起头,梁轩逸正站在他身旁。 见到那张熟悉的清冷面孔,记者们蓦地回神,慌忙收起咄咄逼人的架势,人人眼中都惊疑不定。 梁轩逸会过来旁听庭审,本身就已经足够奇怪了。 出身于顶级音乐世家,父亲是华语乐坛教父梁开霁,母亲是军艺的国宝级歌手,梁轩逸的道路从出生那一刻起几乎就已经被铺好,只需要一路走下去,就能轻易到达别人无法触及的巅峰。 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诸多国际的钢琴赛事上拿奖拿到手软。一年前遵从父亲的意愿,梁轩逸转而向歌坛发展,无数早已写好的词曲铺在他面前等着他挑选,要在歌坛崭露头角是迟早的事。 这一次,《超级巨星》也给他发了邀请函,他却没有理会。路透的消息里,这次的踢馆歌手再次给他发了邀请,但他是否接受,依然还是个未知数。 梁开霁在圈中地位超然,当今歌坛一半的歌王歌后都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梁轩逸站在这里,记者们还真没有多少提问的胆量。 “他听不见,差不多就够了。” 梁轩逸淡声开口,抬手排开人群,俯身将掉在地上的助听器捡起来,目光却不由微沉。 推搡间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助听器已经断开碎裂,显然不能再用了。 “谢谢……” 苏时轻声开口,要去拿过他手里的助听器,梁轩逸却已经把残骸握在掌心,放松力道牵住他的手腕:“走,我先送你回去。” 记者们不敢拦,眼睁睁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由分说将人领走,尽是心有余悸,彼此对视一眼,便沉默着各自散开。 梁轩逸的动作并不强硬,力道甚至很和缓,一路把苏时领进车里坐下,微微颔首,前面的司机就发动了汽车。 把人领回来,梁轩逸才来得及考虑交流的问题。略一沉吟,正要掏出纸笔写字,却被轻轻按住手臂。 “你说,我能看得懂。”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不见,青年的嗓音也显得轻柔,纤长眼睫一闪,抬起头认真望向他。 神色专注温和,眸光水洗般清澈。 心口蓦地轻颤,梁轩逸稍一晃神,才放慢语速:“天娱还在挣扎,不用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虽然知道他是在读自己的唇语,却依然不大习惯这样毫无保留的注视,明明知道对方听不到,声音却还是不觉放得低沉柔和。 像是没料到他也会说这种话,青年微怔,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梁轩逸不擅安慰人,只说了一句,就将目光转向窗外。 他才收到了《巨星》踢馆歌手的邀请,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参赛,为了避嫌,今天的庭审原本不该来。 可就在昨晚,他无意间看到了那个有关抄袭的采访。 对上何元纬,宫徵羽根本全然不是对手对方早已成名多年,深谙镜头下的表演之道,清楚该如何恰到好处地运用语言和神态,该怎样让观众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 《祈祷》和《穿过风》中几个小节的旋律几乎完全重合,《穿过风》唱的是相爱的甜蜜幸福,浓郁的爱意几乎透过每句歌词传递出来。那几个小节是整首歌的精髓,唤醒了每个人关于初恋过往的酸甜回忆,叫整首歌一跃上了数个层次,彻底超越了寻常情歌的范畴。 《祈祷》的曲调却丝毫无关情愫,纯稚自然,温暖灵动,像是披着阳光穿梭在原野间的透明精灵,一不留神就会从指间掠过。 音乐圈的事向来不能笃定,他原本也不打算搅这趟浑水,点开视频看了一眼就要退出,却被那个身影所吸引住了目光。 人群中的青年眉眼柔和温顺,严严实实裹着围巾,生涩地躲避着镜头,几乎还透着几分未褪的少年气。 乌亮的眼眸被镜头逼得仓促挪开,几乎已经泛上水汽,却依然沉默地坚持着。 出身音乐世家,按部就班念书毕业,毫无悬念地走上音乐这条路。梁轩逸每天考虑的也都是该怎么找到挣脱身上鲜明学院派风格的出口,怎么突破自身更进一步,怎么满足父亲过于沉重的期望。 看到那个人群中孤立无援的身影,他却忽然生出了要帮一把的念头。 于是他连夜拜访了郑星云,将《祈祷》弹给他听。对方在听过之后,沉默良久,终于毅然决定接受天娱的邀请,亲自出席庭审。 即使不能更改判决,也至少还是改变了些什么的。 车载音响的质量太过一般,梁轩逸没有在车里听音乐的习惯,却依然能听得到发动机的噪音,能听得到路上传来的喇叭声,能听到身旁青年安静的呼吸。 如果仔细去听,耳边其实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各类声响。 不知道完全安静的世界,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感受。 梁轩逸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忍不住想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会忽然失聪,却又觉得这样的询问实在太无礼唐突。刚要转回去,手上就传来些许牵扯力道。 光线透过车窗,晃出乌亮眸底的隐约水色 梁轩逸胸口一空,下意识转回目光,也学着他的样子,专注地迎上那双柔和清澈的眼眸。 “谢谢你……” 宫徵羽低声开口,目光交错便又移开,像是在努力思索着措辞,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苏时是真头疼,两个人现在发生交集还太早,按理应当是在梁轩逸同意补位参赛之后,由于始终无法突破自身而设法排解,才会阴差阳错走进那家要关门的心理诊所。 24小时的后遗症居然强到这种地步,看来以后不到关键时刻,还是轻易不要动用那个特效的好。 剧情都已经彻底脱离了预定轨迹,他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应对。如果跟着梁轩逸走,几乎就是坐实了学院派对《祈祷》的支持,可主角才帮了自己的大忙,又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对方的好意。 开局第28个小时,锅已经砸得只剩个边了,总不能连剧情线都一起垮掉。 正发着愁,温暖的触感却已经覆上头顶,轻轻揉了两下。 苏时本能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才意识到他是要和自己说话。 “不,其实” 见他的目光重新转向自己,梁轩逸缓声开口,心中忽然生出些不忍无奈,却还是迫着自己慢慢说下去。 “其实我们这样做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穿过风》这首歌太火了,国内的版权意识也还不够强,《超级巨星》依然会把它认定成是原创,对于很多人来说,其实好听就够了……” 话音忽然一顿,望着青年眉眼间反而浸过的清浅笑意,梁轩逸怔了怔,却已经被宫徵羽认真握住手腕。 “谢谢你。” 这次的语气比上一次还要更认真坚定,青年的嗓音清澈柔和,微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怔忡良久,梁轩逸终于释然,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温和的淡淡笑意。 “不用谢。已经到中午了,我请你吃点东西好吗?” 61、沉默的原创者 庭审的时间不算长,却被记者耽误了不少功夫,路上又堵得厉害,午饭的时间都已经错过得差不多了。 梁轩逸耐心地望着那双眼睛,等着对方的答复。 不面对镜头的时候,眼前的青年似乎也随之放松不少,抬起目光迎上他,眉眼敛起清浅好看的弧度:“是你帮我解了围,于情于理,都应当由我请你才对。” 大概是因为听不到声音,宫徵羽无法判断自己的音量,嗓音每每放得又轻又缓,柔和得叫人心里都跟着软下来。 梁轩逸笑了笑,像是生怕惊到了他,声音也不由跟着低柔下来:“今天已经晚了,就先去我熟悉的地方,下次再由你做东,好吗?” 见到对方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他心中才终于落定,居然已经对下一次见面生出了隐约的莫名期待。 车停在一处装潢优雅的餐厅门口,梁轩逸替他打开车门,握住手腕引着他下了车。 自己只是听不见,又不是看不到东西,对方的照顾实在有些过了头。 苏时无奈浅笑,却也没有挣开他,只是顺着力道被他领进餐厅,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熟悉感已经强烈得不容忽略,都已经两个世界没能喝上正经的热可可了,相比于对方到底怎么做到暗度陈仓又顺利拿到了主角,他其实还是对接头的暗号要更觉得期待。 梁轩逸同迎上来的侍者交代了几句,接过菜单递给他,耐心地温声开口:“我先点了几样,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接过菜单,苏时先奔着饮品区翻了翻,却只看到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昂贵红酒,显然没给热可可什么出场的机会。 期待的心情莫名落了空,苏时无奈地抿了唇,调整心态翻开前页,浏览着上面的菜品。 梁轩逸无心点菜,目光始终落在桌对面的青年身上。忽然在那双眼睛里觉出隐约失落,心头蓦地腾起些紧张,小心扶住他手腕:“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青年微讶抬目,看着他把话说完,笑意便浸过眼底:“不是的,只是想起些事情菜看起来都很好吃,我都不知道该挑哪道了。” 没有了法庭上的黯淡压抑,那双眼睛里重新亮起一点柔和微光,温澈笑意透过乌睫,安静地流淌而出。 心底怦然。 梁轩逸尽力不动声色,将菜单转了九十度,抬手覆住对方放在桌上的手臂。 “我平时会点这几道,你看看喜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多点些肉,他们家的牛排很不错……” 苏时的目光落下去,顺着他指下的落点看了看那几道菜,点点头表示没有意见,看着梁轩逸把菜单递还给侍者。 除了不能吃辣,他对食物其实没有太多要求,一般向来都是对方投喂什么,他就只管照单全收地吃下去。幸而这几个世界下来,对方也始终没有给他吃过太奇怪的东西。 两人其实吃不了太多,梁轩逸点了牛排和龙虾面,额外加了一道烧银鳕鱼,怕对方觉得饿,又多叫了一道提拉米苏,特意嘱咐了侍者先端上来。 苏时还处在没有热可可的些微失落里,正望着精致的餐具出神,身旁忽然沁开熟悉的香气。 目光倏地微亮,下意识抬头,侍者已经端了一杯蜂蜜梨汁和一杯热可可过来,分别放在了两人面前。 “这里的红酒很不错,可惜家里不准我碰酒,委屈你陪我了。” 梁轩逸将那杯热可可推过去,微讶地迎上那双眼睛里忽然亮起的光芒,唇角不觉勾起和暖弧度,顺手接过侍者手中的提拉米苏,轻放在他面前。 青年比预料中还容易满足得多,欣慰归欣慰,却又多少有些莫名失落。 毕竟自己精心点的菜品,都还一道没送上来…… 有了热可可就万事皆足,苏时捧着玻璃杯,微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熨帖在掌心,忍不住满足地半眯起眼睛。 梁轩逸双臂拄在桌沿,目光不觉落在对方身上。 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苍白,却因为落在青年的身上,也仿佛显出了温和的融融暖意。 角落里忽然传来钢琴声,梁轩逸下意识望过去,想起身旁的人,若无其事地飞快转回视线,宫徵羽却已经好奇地跟着转过了头。 餐厅每天下午都会有例行的琴曲演奏,虽然只是普通的三角钢琴,音质和音准却都在上乘,演奏者的水平也都很高。如果有客人即兴,甚至还可以在一曲奏完之后,随时上去演奏一段。 视线不觉落在青年安静的指尖上,梁轩逸蹙紧了眉,忽然后悔起了带对方来这个地方。 他拍了拍宫徵羽的手臂,想要叫对方回身,青年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钢琴上,眼中掠过转瞬即逝的亮芒。 梁轩逸胸口微缩,将手探进口袋里,握紧了已经损坏的助听器。 这是宫徵羽必须依赖的东西,是他能够独立生活的保证,就算再不舍那样专注温柔的目光,也不能就这样叫他生活在全然无声的世界里。 助听器也分层次,他来的路上已经偷偷查过,对方戴的只是很普通的款式,而最高级别的助听器可以无限模拟真实的声音,可以弥补对方损失的音域。 说不定就可以把宫徵羽重新带回音乐的世界里。 想起郑老询问时那道身影的沉寂,他心中微动,念头已隐约成型。 “客人,您也想上去弹一曲吗?” 侍者正巧将牛排送上来,微笑着俯身询问。 余光察觉有人在同自己说话,苏时下意识抬头,却已经被梁轩逸抬手覆在额顶:“喜欢黑椒汁吗?淋上些味道会更好。” “辣吗?” 已经有了被辣哭的经验,苏时立时警惕,发誓一定不能再掉进剧情的陷阱里。 温朗黑润的眼睛望着自己,神色居然显得格外凝重,仿佛是在面对一个极重大的抉择。 梁轩逸忍不住轻笑出声,被侍者多话引起的些许不快烟消云散,耐心地揉了揉掌心柔软的短发:“不辣,放心。” 他其实嗜辣,奈何家里对他的嗓子看护得极为严密,连酒都不准喝,更不要提碰什么辛辣的食物。 在青年依然警惕的注视下,梁轩逸有条不紊地浇上黑椒汁,故意不紧不慢地替他切成小块,唇角愉悦的弧度几乎已不及掩饰。 牛排很鲜嫩,被煎烤得恰到好处,浓郁的肉香顺利地吸引了苏时的注意力,目光落在对方娴熟的动作上。 见到他总算不再注意那架钢琴,梁轩逸松了口气,把切好的牛排推了过去,又忍不住蹙了蹙眉。 今天的钢琴曲是一首纯粹用于炫技的练习曲,音阶跨度极大,音符密集得仿佛雨落,虽然传到窗边的音量已经不算大,却还是叫人隐约生出烦躁。 技巧很纯熟,看得出弹奏者的水平不低,大概是餐厅特意请来的钢琴演奏家,出于礼节,也不能在一首曲子未完时冒然打断。 这样的曲子放在音乐会或是赛事上,其实会很出彩,却并不适合被用在需要舒缓情绪的餐厅里。 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宫徵羽抬头望他,乌朗的眼眸里显出些许疑惑关切。 午后的阳光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青年才从牛排里抬头,脸颊微微鼓起,阳光透过细密的眼睫,眸光清亮得仿佛不染纤尘。 于是世界仿佛也都跟着温柔安静下来。 梁轩逸心里难以自持地软成一片,忍不住抬手替他拭了唇边的一点黑椒汁,温和下神色,浅笑着摇摇头:“没事。” 话音才落,琴曲已经层层叠叠进入**,重重敲下一组音阶。 琴曲的感染力极强,人们本能屏息,心里也像是跟着猛地一颤。 离钢琴较近的角落里,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侍者们慌忙赶过去,男孩却显然被吓得不轻,哭声愈发尖锐刺耳,不少用餐的客人都将目光投注过去,忍不住微微蹙眉。 带男孩来的是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儿子安抚无果,无措地起身道着歉,准备先把孩子带出餐厅。 琴声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坐在钢琴前的男人向骚动的方向望了一眼,不为所动地就要继续演奏。 梁轩逸微蹙了眉,才要起身,宫徵羽却已经走了过去。 才要叫住他,却又想起对方听不到。梁轩逸快步追上去,宫徵羽已经在钢琴旁站定,语气温和却笃然:“对不起,可以允许我弹一曲吗?” 男人眼里显出些不耐,一言不发地要将人推开,手臂却还没来得及碰上对方身体,就被拦在中途。 梁轩逸没有看他,目光依然落在宫徵羽身上,抬手轻扶上他的肩膀:“徵羽,你想弹吗?” “我想弹。” 宫徵羽点点头,望着他,温润的眉眼显露出隐约执着的光亮。 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渴望叫梁轩逸胸口微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点头:“好。” 走近了才认出来,弹琴的男人就是《超级巨星》的专职钢伴严盛,也是不少歌曲改编的主刀,才华确实横溢,心性风评却都饱受非议。 就算要参加比赛,自己的编曲和钢伴也都不必依靠节目组。可宫徵羽现在还没有从抄袭门里彻底脱身出来,如果今天惹怒了对方,很可能叫《巨星》的态度也因此彻底站在对立面。 可宫徵羽想弹琴。 梁轩逸转回身,望向依然坐在琴凳上的男人。 严盛一眼就认出了他,眼里厌烦不屑瞬时散尽,咬紧牙关沉默片刻,还是起身朝一侧退开。 原本还以为要理论一阵,没想到对方刷脸的效果居然已经到了这样丧心病狂的地步。 苏时讶异抬头,却已经被梁轩逸握住手腕,力道轻缓地引到琴凳上坐下。 他当然清楚男人的身份,会在现在忽然站出来,既是为了安抚那个男孩,也是为了顺势和《超级巨星》的节目组彻底交恶,以便节目方更好地和天娱沆瀣一气,将歌曲的原创方死咬不放。 毕竟手里还拎着个锅把手,他还依然存着只要自己不放弃,把手就会再长出新锅来的希望。 况且那个孩子也实在被吓坏了。 看男孩和年轻母亲的打扮,这一家人其实并不算很富裕,桌子上放着一顶小小的生日帽,母子俩只点了一份龙虾面,虾壳还被插上了几支细细的蜡烛。 苏时的神色温和下来,朝无措的年轻母亲温声开口:“可以让他也一起过来吗?” 母亲稍一迟疑,试探着同依然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孩轻声说了几句话,男孩却显然被吓坏了,只是一个劲地挣扎,说什么也不肯靠近那架恐怖的乐器。 下一刻,轻柔的琴声却已经响了起来。 明明是很简单的曲调,简单得几乎叫人生出任何人都能照样弹奏的错觉,却莫名有着奇迹般温暖的安抚力量。原本因为这场变故而心生不满的客人,神色也都不觉渐渐缓和。 男孩的哭声渐渐小了,缩在妈妈的怀里,怔怔地望着坐在钢琴前的青年。 梁轩逸的目光微凝,落在弹奏着黑白琴键的修长指尖上。 这是一首他完全陌生的曲子,却在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被拉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温醇柔和的音符从琴键下流淌而出,清晨的金色阳光,飞鸟的绒羽从天而降,蜻蜓陪着风一起滑翔,然后夜色宁静,遍野星光。 于是安静下来,回到最熟悉和温暖的地方,梦里点缀着亮色,花从心底开出来。 心底的疲惫忽然像是寻到了可以安放的角落,整个身体都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人们安静地聆听着,脸上不觉显出微笑。 忽然,一个不甚和谐的音符打破了原本完整的意象。 目光投过去,男孩惊慌地缩回手,像是没有料到自己的碰触也可以叫钢琴发出响声,清澈的瞳眸里已经再度蓄起惶恐的水色。 人们不觉微微蹙眉,那个青年却反而耐心地浅笑起来,一只手安抚地落在男孩头顶,右手忽然改变了曲调,稳稳承接上了那个突兀的音符。 于是曲调忽然一变,变得轻快活泼,像是在指间掠过的清风,转眼又变成蹦跳在发尾的清凉水色。毛绒绒的雏鸟蹦跳着靠近,收起翅膀歪歪脑袋,黑亮的眼睛里盛满好奇。 心有所感,人们忍不住都会心地微笑起来。 男孩睁大了眼睛,怔怔望着那些神奇的黑白琴键,眸底渐渐亮起光芒。 上个世界得到的特效【百分百击中目标】,在艺术类的能力上也有相当程度的加成,曲子里的所有情绪,都能完整地直接传递到听众的内心。 苏时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将手收回,曲调忽然更加丰富多变。 他听不见,却能看得到。 宫徵羽有着极为罕见的联觉症,指尖编织的不止是旋律,也是一副五彩斑斓的画卷。 他能看得到自己弹出的乐曲,能看得到温柔的深蓝,静谧的浅紫,也能看到生机勃勃的淡绿嫩黄。 也正是因为这样,宫徵羽才能在听力持续下降的时候,反而将乐曲对人心灵的影响能力发挥到极致,才能替主角修改乐谱,在最后写下那一首《微光》。 血色里浸染出的微光。 一曲结束,苏时按下最后的白键,收手,起身。 静寂一瞬,整个餐厅忽然响起热烈的掌声。 梁轩逸眼里也带着未及散去的欣然暖色,正要朝他张开手臂,那个身影却像是对轰鸣的掌声一无所觉,已经起了身望向他,眼里带着温和专注的征询。 他都听不到。 心口蓦地缩紧,梁轩逸呼吸微滞,忽然上前一步,将眼前单薄的身体用力拥进怀里。 掌声,称赞,感谢他甚至连自己的作品都听不到。 钢琴的弹奏很耗费体力,青年身上单薄的衣物已经湿透,忽然被他这样用力抱住,抬手推了推他,眼里显出些无措迷茫。 “非常棒,这是表示祝贺的拥抱。” 松开手臂,重新迎上那双黑润的眼眸,梁轩逸耐心地柔声开口,又揽着他转过身,叫他看人们脸上的愉快和感谢。 有力地手臂护持在背后,青年像是终于渐渐学会在人前放松,鞠了一躬抬头望他,眼里跳跃着明亮的光芒。 梁轩逸忍不住弯起唇角,替他拭去鼻尖的一点细汗,领着人下了演奏台,重新回到两人的座位上。 上来的菜都已经冷了,梁轩逸不准他继续碰,正打算再点一份新的,餐厅的法国经理却已经亲自带着侍者赶了过来。 桌上的菜转眼就被一应替换,金发碧眼的经理还兴奋地往宫徵羽手里塞了一张纯黑的卡片,双目放光地比比划划,激动地表示着随时欢迎对方再来用餐。 直到经理离开,宫徵羽似乎还有些不及反应,目光落在那张只有一个浮雕logo的卡片上。 “这家餐厅的经理是个乐痴,这是他们的贵宾卡,可以无限次免费用餐。据说只做了十二张,你手里的应该是第十一张。” 梁轩逸无奈一笑,一本正经地轻叹口气:“你果然说话算话,这一顿真的是你请我了。” 口中虽然开着玩笑,他心中却没有丝毫嫉妒,只有对眼前的青年满满的惊艳与钦然。 宫徵羽哑然轻笑,抬头望向他:“是我运气好。” 迎上那双安静清润的眼睛,梁轩逸眼里的笑意忽然微滞,又不着痕迹地洇开,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是连自己都无法企及的天赋,弹奏钢琴,纯熟的技巧只是第一步,把情绪和自身的灵魂渐渐融入进去是第二步。 很多人都停在第一步便止步不前,再走下去,就已经需要远超常人天赋。 可对方却不是在融入情感,而是在创造世界。 大概是因为听力的局限,那首曲子其实并不算完美,难度也并不高,甚至着意避过了几个音域。 可只要琴声响起来,无论是谁,无论听者是不是有着欣赏的天赋,无论抱着什么样的念头去听,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带进那个世界里面去,得以休憩,得以放松。 明明是这样珍贵的天赋,却被冰冷的现实所被迫封存了。 梁轩逸的目光黯了黯,将复杂的心绪敛起收好,望向认认真真吃东西的青年,抬手抚了抚他的发尾:“那个人是《超级巨星》的音乐监制,你知道吗?” 虽然今天的事大抵彻彻底底惹怒了严盛,他觉不觉得有多后悔。宫徵羽弹琴的时候是在发着光的,叫严盛老实下来或许多少要花些力气,但和今天所欣赏到的内容相比,显然十分值得。 苏时点点头,抿了一口新的热可可。 他自然知道,甚至原本就是寄希望于对方会对自己心怀怨念,对《超级巨星》的节目组产生影响,从而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误解值。 听说严盛为人心高气傲,最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强。今天的事闹到这种地步,对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想到这里,苏时就觉安心不少,搜到严盛的微博准备暗中观察,目光却忽然落在最新发的一条微博上。 【机缘巧合,听到一首无名琴曲。直戳人心,汗流浃背。不禁自问:后悔吗?】 微博下面,居然还配了一段视频。 62、沉默的原创者 视频里的青年坐在钢琴前,眉眼温润宁静,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 看不出任何高超的技巧,曲调也分明简单,却轻易就能透过琴声感受到极温挚的暖意。 身为《超级巨星》的音乐监制,加上恃才傲物的人设,严盛的个人微博原本就有不少的粉丝。这还是他头一次没有言辞辛辣地抨击他人,短短几十分钟的功夫,视频的浏览量就已经过万,下面的回复也越来越多。 【啊啊啊这是什么曲子?!求曲名,求大神!qaq】 【提醒楼上,你粉的po就是大神,大神说了是首无名琴曲(:3∠)_】 【求原曲,真的找不到吗qq就是音质稍微好一点的完整的就行!】 【求原曲加1!背书背到天昏地暗,点开视频忽然觉得我还能再背十本!】 【没了?没了?!没了!!】 【最近每天都觉得自己压力大,听完之后忽然觉得简直都是小菜一碟,完全不知道我之前在愁什么??】 【同同同!简直太治愈,治愈到想嫁弹琴小哥哥!!】 【有毒??听了第十遍了,谁能救我出去!】 …… 苏时忽然隐约觉得有点不妙。 随着评论的越来越多,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弹的这一首钢琴曲,是宫徵羽平时用来给患者进行治疗的,在网上自然不可能搜得到。于是《祈祷》的播放量忽然暴涨,有不少跟风抨击抄袭的人,也跟着第一次点开了这首钢琴曲。 在写下《祈祷》的时候,宫徵羽还没有将音乐和心理治疗联系起来,才华与灵气却已经初见端倪。虽然没有那一段视频的惊艳,却依然多少安慰了网友们只听到那一小段琴曲的强烈怅然。 不妙的念头越发强烈,苏时的手机忽然拼命震响起来。 “是电话吗?” 见他神色不对,梁轩逸抬手扶住他的肩,等那双眼睛重新抬起来,才关切地温声开口:“你现在不方便,需要我帮忙吗?” 是何东打来的电话,对方一定不会同意留下文字证据,这个电话确实不能不接。 早晚都是要让主角知道这件事的,苏时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机递过去,深吸口气迎上对方目光。 “帮我要回四十万,我很需要这笔钱。” 梁轩逸心口微沉,不动声色,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腕:“好。” 他一直奇怪,宫徵羽究竟为什么会放弃替自己争取权利,甚至在昨晚就主动做出了说明和道歉。 在他生长的环境里,从没体会过因为缺钱而窘迫的感受。他还不清楚这四十万对于眼前的青年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却至少已经猜到,就是因为这些钱,叫宫徵羽不得不反而向抄袭者低头,不得不将自己的心血拱手让出去。 目光微沉,梁轩逸接过电话,按了几下接通,何东满是怒气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宫徵羽,你是不是疯了?判都判了,你还想干什么想翻案吗?还是想借着这波热度直接爬起来?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出现在公众面前!你现在就是元玮的一个污点,天娱永远不会让你有出头的那一天,你攀上谁也没有用……” 梁轩逸握着电话,目光迅速冷下来。 攥紧的手忽然被用力握住,下意识抬起目光,那双总是温柔清朗的黑眸里,头一次溢满了恳求的焦急。 他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这个念头忽然鲜明地跃出来,叫梁轩逸的胸口一阵窒闷,攥紧的手缓缓放松,温柔地包住那人微凉的手。 何东还在冷嘲热讽,话里话外都透着威胁,如果宫徵羽再不老实,剩下的钱就别想拿到手。 幸好他听不到。 居然头一次因为对方的失聪而隐约生出庆幸,迎上那双眼睛里隐约的不安,梁轩逸心口发沉,抬手覆上青年柔软的短发。 见他始终沉默不语,苏时忍不住抬头,朝他无声地做着口型:“四十万……” 梁轩逸点点头,揉了揉他的发尾,抬手挂断了电话。 苏时愕然坐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迎上那双眼睛里的错愕,梁轩逸努力叫自己的目光柔和下来,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心底的疼痛沉涩,用力握紧了那只手。 “徵羽,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弹的曲子如果要卖,值多少钱?” 苏时当然知道,可锅是无价的。 他眼中显出些焦急,还要再开口,对方的手机却也震响起来。 梁轩逸蹙了眉,握了握他的手,接通电话低声说了几句,收起手机望着他:“徵羽,我得回家一趟,你愿意和我去见我父亲吗?” 局促和无措又回到了那双眼睛里,宫徵羽微抿了唇,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歉意地垂下目光。 “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事,必须要去才行你先去忙……” 梁轩逸望着他,眼底漫过无奈暖色,拿起他的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又帮他把自己的号码存上。 他不是拿不出这四十万来,却不希望两个人的关系因此而有任何变质。 宫徵羽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的天赋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他的作品究竟多有价值。自己只要回去见到父亲,一定能替对方找到最合适的门路,只要能入门,他就再也不会被人用这些钱胁迫得抬不起头。 “有什么事就给我发消息,我随时都能收得到。” 牵着那只手引他起身,将青年单薄的身体拥进怀里,沁凉的温度轻靠在胸口,叫他心里蓦地一酸。 轻缓的力道牵扯着袖口,梁轩逸低下头,黑润的眸子里依然闪动着不安,抬起头望着他。 “你不要替我解释,他们我已经答应过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放心,我什么都不做。” 怀里的人比他矮上半头,这样的高度实在刚好。 梁轩逸轻吸口气,忍住心底的那一丝莫名的悸动,抬手轻抚上青年的短发,认真迎上他的目光,逐字保证。 对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引着他走下去,宫徵羽自己就能推翻背负在身上的误解和污蔑。 也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堂堂正正的结果。 时间已经有些紧了,得到了他的保证,苏时便匆匆点了头,拿起衣服套在身上。 梁轩逸依然有些不放心,握住他的手臂:“你要去哪儿,一个人没关系吗?用不用我送你?” “我坐地铁,没关系的。” 青年摇摇头,迎上他的目光,浅浅笑了笑:“我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刘海被甩得松散下来,散在好看的眉眼间,那双眼睛重新变得温和而清澈。 梁轩逸下意识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陪他一起出了店门,看着那道身影匆匆离开。 坐进车里,心中却又忍不住生出些担忧。 宫徵羽听不见,又没戴助听器,即使坐地铁,又是不是就一定安全?他这样急匆匆离开,是要去见什么人,还是急着做什么事? 车都已经开出一段路,梁轩逸终于再忍不住,扶了驾驶座沉声开口:“掉头回去,我忘了件事。” 老爷子着急叫他回去,说不定就是有什么要紧事。司机面色显出些为难,却还是不敢违逆梁轩逸的意思,只好又绕了个大圈,重新向来的路开了回去。 苏时走到路边,脚步忽然停顿。 地铁站在马路对面,身旁是车水马龙,汽车就在身旁呼啸而过,耳边却依然是一片安静。 他的助听器弄坏之后,梁轩逸就一直寸步不离地护在他身边,餐厅里氛围安静,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现在却完全不一样。 极度的安静里,车流越发令人紧张,明明人行道已经变成了绿灯,却依然有右转的车不断驶过。 早已习惯的基础能力被剥夺,所带来的不安,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摆脱。 掌心隐约渗出些冷汗,苏时深吸口气,握了握拳,终于准备硬着头皮快步冲过去。 手臂忽然被人大力扯住,身体不由后退,狠狠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人行道的绿灯闪烁着熄灭,一辆跑车从他面前飞驰过去。 心口砰砰跳着,怀抱紧得几乎叫人喘不上气,苏时仰起头,迎上那双心有余悸的黑沉眼眸。 梁轩逸惊魂未定,用力收紧手臂,似乎这样才能确认对方依然还安然无恙,依然被好好护在自己怀里。 急促的喘息打在颈间,苏时歉意地抿了抿唇,低声开口:“对不起。” 接手这具身体的时间太短,有助听器时还好些,现在这样彻底失聪的状态,他依然还没能来得及彻底适应。 怀抱稍稍放松,扶着他的肩叫他转过来。 上下检查过了没有伤痕,梁轩逸才总算彻底放心,又将人重新拥进怀里:“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在看到宫徵羽往马路上迈出去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都被吓得心神出窍,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把人用力拉回怀里,一切知觉才渐渐恢复。 通过震动隐约感觉到对方在说话,苏时想要读他唇语,却又被抱着动弹不得,放轻力道推了两把,无奈开口:“这样我听不到……” “没关系,我再说一遍。” 梁轩逸放开他,迎上那双温澈黑眸,抬手落在他头顶,柔声开口。 “从现在起,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好吗?” 根本就不是一句,连长短都不一样。 苏时无奈抿唇,抬了视线迎上他的目光,身体却忽然被再度拉近,熟悉的温暖气息包裹周身,几乎已经能感觉得到对方仍稍显急促的呼吸。 不是意料之中的亲吻,那只手温柔地抚上他的后脑,叫他靠在自己肩上。 心里蓦地软下来,苏时极轻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抬起手臂,环住对方的身体。 漆黑的眸底浸过柔和暖色,握住他的手,引着他往逆行卡在三角州的车上走过去。 毫不意外地看到少爷把那个青年又领了回来,司机苦着脸拉开车门,碍于梁轩逸“大不了就去陪他坐地铁”的威胁,根本不敢作出任何异议。 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梁轩逸引着人坐下,耐心地替他摘下围巾:“我送你,你要去哪儿?” “市医院,我有个患者在那里住院,我想去看看他。” 苏时开口,迎上对方稍讶的目光,浅浅笑了笑,掏出张名片来递给他:“我还没来得及好好介绍自己。” 不是没来得及好好介绍,是根本就没介绍。 一没问对方来路,二没说自己出身,自己居然就这样被人一路从记者的包围里牵了出来。 习惯还真是件要命的东西。 身旁的气息温暖安定,苏时轻笑起来,放松地向后靠去,迎上梁轩逸好奇的目光。 望进那双眼睛,梁轩逸的胸口蓦地轻颤。 乌润的眼眸里是不设防的澄澈笑意,慧黠,清亮,没有法庭上的沉重压抑,却也不同于餐厅里温煦安静。 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样子。 《祈祷》是首纯净无瑕的曲子,阳光下的透明精灵,穿梭在身侧的风,轻松自由,没有任何枷锁和滞碍。 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么多,他原本一直都应当是这个样子的。 忍不住将那只手拢进掌心,梁轩逸认真地拿起名片,看清上面的字迹,目光不由微讶:“心理咨询师?” “这是我找到的新职业,我很喜欢它。” 猜到他的疑惑,宫徵羽浅笑起来,忽然摸出手机,将里面存着的照片给他看。 有患者送来的手写信,有带着露水的鲜花,有紧紧相拥的爱人,有挽手离去的背影。 每张照片上都是令人忍不住微笑的暖意,梁轩逸心有所感,握紧他的手,迎上噙着笑意的黑润眼眸:“你很厉害,徵羽你或许还没有意识到,你究竟有多厉害……” 那双眼睛眨了眨,显出些温和的疑惑,梁轩逸无奈轻笑,点开严盛的微博递给他。 【睡不着,想出四百万买,不知道够不够。[叹气]】 下面破天荒地被一溜挥挥手就足以叫乐坛地震的大腕转发回复,格式居然难得的十分统一。 【方子安v:别想了,不够。姜浩旷v:想什么呢,不够。许阳冰v:《祈祷》差不多,这首,不够。】 【钱才英v:不够。你有这四百万,当初改《穿过风》,为什么不把《祈祷》买下来呢?】 …… 幸亏郑老不用微博。 眼看连把手都已经彻底没戏,苏时默默无话,捧着手机心如死灰。 看着那双眼睛里重新显出心事重重,梁轩逸哑然浅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叫他的目光转向自己。 “别担心,天娱那四十万根本就够不上你的作品。我原本还以为严盛会像以前一样锱铢必较蓄意报复,现在看来,你的曲子确实有涤荡人心的力量。” 还有甩锅的力量。 苏时心情复杂得要命,一头扎在对方肩膀上,满心都是对严盛被涤荡过了头,直接把当时节目组改编《穿过风》的内?幕报出来的担忧。 被清瘦的身体忽然扑了满怀,梁轩逸受宠若惊,小心地拢住怀里的身体,放缓力道轻轻拍抚:“好了,别怕,不会有事的……” 虽然明知道对方听不见,却还是忍不住拥着忽然扑进怀里的人,忍不住低声出言安慰。 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三年错失的时光,就能安慰到那个孤独地站在阴影里,没有人来安慰和支持的影子。 在这三年里,明明是真正的原创者,却始终被排挤打压,申诉无门。明明都已经找到了新的出路,都已经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却又被拖回三年前那段压抑绝望的记忆里,被逼得不得不低头,甚至被一个经纪人冷嘲热讽百般威胁。 究竟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会叫人有多绝望,他甚至无从想象。 被熟悉的温暖气息所顺利抚慰,苏时深吸口气重新振作,支着身体坐直,望向梁轩逸:“你会去参加比赛吗?” “什么?” 梁轩逸被他问得微怔,稍一思索才想起自己还拿着《超级巨星》的邀请函,沉吟片刻,还是浅笑着摇摇头:“我还没想好,等我再考虑考虑。” 他原本其实是倾向于去参赛的,可出了这件事,却叫他对《超级巨星》的节目组越发失望。 都是圈内的专业人士,在替何元纬改歌的时候,那些人不可能没注意到当初抄袭的争议,却还是精心改编了这首歌,并且叫它一夜之间红遍了大江南北。 看起来,那些改歌的音乐人没有什么过错,可正是他们的行为,将原本都已经从三年前阴影中走出来的宫徵羽被强行拖了回去,被迫再一次面对更深刻的诋毁、压抑和绝望。 这种节目组,他实在没有多少想要合作的倾向。 苏时还不知道他可怕的念头,正坐在一旁翻看着微博的留言,双眉不由轻轻蹙起。 在那条视频下面,大部分的留言都是对这首曲子的褒扬,有几条高赞夹在里面,就显得格外扎眼。 【曲子不论,弹琴的水平还不如我业余十级,吹过头了吧?】 【不是说他聋了吗?卖惨卖不下去了?】 【少在这儿洗白,敢抄我玮的歌,你完了[微笑]不是卖惨吗?等你被人肉出来,好好卖惨吧。】 坚守立场的反派就剩下了天娱的人,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苏时心中莫名生出些敬意,沉默着退出了微博。 也不知道天娱能支撑到什么时候,至少何元纬的粉丝掉光之前,自己的锅大概还是能留下个影子的。 车在医院前停下,梁轩逸陪着他赶到重症监护室,恰好赶上了探视的时间。 icu探视的时间都是固定的,错过就只能再等一天。小家伙一个人待在监护室里,说不定要有多惶恐害怕,他的父母是不可能来陪他的,自己自然不能再缺席。 监护室内要穿防菌服,身上的东西也不能带进去。苏时脱下外衣,梁轩逸就已经顺手接了过来,朝他微微颔首:“快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来的路上已经和他说过了沈飞的情况,苏时点点头,眼里显出些感谢的暖色,匆匆跟着护士进了监护室。 梁轩逸在监护室外坐下,臂间风衣的口袋里,手机却忽然震响。 是短信的提示音,梁轩逸原本不打算去越界地窥探对方的**,才要把衣服收在怀里,手机却又接二连三地震了起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已经接了十来条短信。梁轩逸微蹙了眉,担心是有什么急事找对方,拿出手机一看,目光却迅速沉了下来。 宫徵羽的电话显然已经被泄露出去了,都是何元纬的粉丝发来的短信。激烈的谩骂,羞辱,口不择言的抨击,甚至还夹杂着货真价实的威胁,看得人背后隐隐发寒。 只有何元纬那个经纪人知道宫徵羽的电话,这件事是谁在背后捣的鬼,不用想都猜得出来。 梁轩逸目色愈寒,锐芒划破漆黑眸底,将手机直接关机,转向站在一旁的司机:“告诉父亲,我同意参加《超级巨星》,作为条件,中断以后和天娱的一切词曲合作。” 既然阳光不能彻底驱散暗影,就让暴雪来封锁坚冰。 宫徵羽负责证明自身的清白,至于他,负责叫这些人闭嘴。 63、沉默的原创者 苏时从icu里出来,梁轩逸迎上去,神色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平和。 “那孩子怎么样?” 防护服难穿难脱,梁轩逸展臂将人揽进怀中,帮他解开系带,关切地迎上他的目光。 宫徵羽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水亮的黑眸,闻言隐约显出些黯色:“还不稳定,至少还要两周,才能确认脱离危险。” 他进去的时候男孩醒着,插着管说不出话,眼巴巴望着他,能分明看得出里面渴求活下去的亮芒。 他的曲子或许能卖出不低的价钱,却总要洽谈协商,等真正拿到这一笔钱,还不知道是不是能来得及。 头顶多了些温暖的分量,苏时抬头,迎上梁轩逸的目光。 “我已经决定参加《超级巨星》了,家里有不少歌,我自己也在写,但总是不尽如人意。” 梁轩逸轻声开口,移开引他注意的手,指尖摸索着抚过发尾,替宫徵羽摘下口罩。 眼前的青年似乎一点都不知道防备,乖乖站着任他动作。手背掠过鼻翼,温热的气息清浅拂过,叫他心里也跟着一颤。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聘请你当我的原创制作人吗?” 润泽的黑眸里显出讶色,显然并不清楚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 梁轩逸却只是一笑,示意他抬手,把风衣套在他身上:“我知道你还有自己的工作,不会太耽误你的时间好的制作人千金难求,以你的能力,按时薪计并不过分。” 苏时目光微亮,却又隐约生出些迟疑。 按照原本的路线,梁轩逸并不会一上来就用原创,而是采取最稳妥的方案,对父亲知名的老歌进行改编新创,进行新的演绎。自己只需要替对方改一改歌,修改几处旋律,最后再拿出一首原创来定鼎胜局就足够了。 可现在看来,梁轩逸做的却显然不是预料之中的打算。 “改编老歌当然是很常规的手段,合理合法,又能最快最有把握地吸引观众,对歌手和节目组也是双赢的。”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梁轩逸耐心开口,帮他把领口的纽扣系好:“模式本身没有问题,可当人们尝到了改编的甜头,越来越依赖炒冷饭的时候,原创歌曲的生存空间就会越来越窄,于是原创作者的权益也越来越不被重视。” 问题不是忽然出现的,从唱片时代结束之后,国内的乐坛就罕有叫人眼前一亮的纯原创,反倒是民间涌现出不少惊鸿一现的精彩作品,却又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保护。 像是领会了他的意思,那双眼睛里闪烁起清澈亮芒,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梁轩逸笑了笑,反拢住他的手。 “我的能力有限,在作曲上也有着很多不足,未必就能叫这一切有任何改变,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但我还是想试试,你愿意陪我吗?” 漆黑的眸底是分明执着的亮芒,自己就算不愿意,他大概也会一个人闷着头走到黑。 对方可是主角,自己还得保证他能夺冠呢。 苏时哑然轻笑,微抬起头迎上对方稍显紧张的注视,眸光温澈笃然。 “我陪你,你要拿冠军才行。” 梁轩逸微讶,看着眼前的青年近乎郑重的认真架势,眼底显出柔和笑意:“一言为定。” 苏时这才满意,点点头将手揣进口袋,正要往外走,却又忽然停住脚步:“我的手机呢?” “被我不小心弄坏了,我陪你一个。” 一点都不打算叫对方看到那些过激的言论,梁轩逸顺手把错扣在自己身上,身旁的人脚步却忽然微顿。 苏时望着他,心里隐约打鼓。 对方面不改色胡说八道的本事他不是第一天见识,就这样老老实实坐在外面,就算拿手机当锅扔,也不至于就这么把手机弄坏掉。 想起在微博上见到的评论,他心里蓦地腾起隐约不安。 天娱应该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今天就把自己的电话泄露出去,叫何元纬的粉丝围攻自己…… “对不起,你平时常用手机吗?” 察觉到他稍显异样的反应,梁轩逸心中微沉,欲盖弥彰地歉意开口:“现在的时间还够,我们可以这就去买” “没关系,其实我平时也不怎么用,只是最近事情多,就经常带在身上。” 乌润瞳眸中的不安一瞬就已消散,又换上仿佛一切安好的清浅笑意,温声打断了他的话,同他一起往外走出去:“我和患者都是用邮件联系,如果不是什么坏事,一般不会有什么人急着找我的。” 宫徵羽比他预料的还要更细心敏感,说不定就已经猜出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向来拙于释出善意,梁轩逸蓦地生出些紧张,低了头错开目光,抬手去拉他手腕:“还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吗?我送你过去……” 他说得心虚,几乎忘了对方还要读自己的口型,回过神来时,肩膀已经被双手稳稳扶住。 宫徵羽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面前,探了身望着自己,润朗的黑眸里透着清亮笑意:“你的头再低一点,我就要蹲在地上才能和你说话了。” 心头一暖,梁轩逸哑然轻笑,总算抛开无意义的担忧,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送你,想去哪儿?” “我没什么事了,直接回家就好。” 锅保不住又不是一次两次,总还有其他拿到经验点的机会。 苏时心里大致有数,想到还没完成的任务,就又迅速重新振作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明天,我早上八点半来接你。” 今天发生的事确实不少,看得出青年眼里隐约的倦色,梁轩逸点点头,替他理好了围巾,才引着人出了医院的大门。 绝对的安静实在很容易叫人生出困意,苏时报出了个地址,在渐暗的天色和暖风里坐到半路,就已经忍不住昏昏欲睡。 看着身旁一下下点着头的青年,梁轩逸眼里显出些无奈暖色,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叫人靠在自己肩上:“明天有惊喜给你,不知道你会不会高兴……” “什么?” 余光见他唇瓣开合,苏时下意识抬起头,眨眨眼睛望着他。 迎上一如既往的专注眸光,梁轩逸呼吸微滞,含笑摇了摇头,单手拥著他,扯起风衣将人整个裹住。 眼前的视野忽然彻底归于黑暗,静谧的空间里,熟悉的气息无限贴近,柔和的吻忽然轻落在额间。 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 唇角止不住挑起些弧度,苏时放松身体,被揽着靠上对方颈间,轻舒口气闭上眼睛。 柔软的发丝落在颈间,青年的眉眼精致温润,纤长的眼睫低垂下来,好看得叫人怦然心动。 心头无限温软,明知道对方不会被吵到,梁轩逸还是下意识屏息,抬手轻抚上青年的额顶,小心翼翼地揉了揉。 苏时被送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分别的时候,梁轩逸只说第二天有惊喜给他,却始终不肯透露具体内容。害得苏时辗转着忐忑了一整晚,生怕明天一睁眼,对方就拿着一份天娱的忏悔书来叫自己签字。 值得庆幸的是,双方似乎都没有疯狂到他想象中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苏时打着哈欠出了门,就被一路领到了一家陌生的门店。 “我问了几个地方,都说这里要更权威些。” 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微讶光芒,梁轩逸含笑领住他的手,引着他进了门:“需要先做一些检查,有专门的验配师,不用紧张。” 才一进门,就立时有人来接过外衣和随身物品,穿着整洁的工作人员将两人引导到等候区,还体贴地送上了两杯热饮。 苏时的目光落在玻璃柜台上,才总算弄清楚自己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助听器的分级是断崖式的,几千块的助听器足以应对日常生活的需要,可真正高端的产品,一只就要四万块上下,配一副助听器的价格,已经足够沈飞在重症监护室里躺上一周了。 “聘用制作人是要给定金的,我偷个懒,就不付给你现金了。” 梁轩逸温声开口,含笑望着他:“而且我也一直很希望,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有些话,只有等对方能听得见,才适合说出口。 漆黑的眼底浸着柔和笑意,甚至不用听见,就能猜得出对方把声音放得多低柔撩人。 苏时勾起唇角,目光无奈垂落,眼底漫过温存暖色。 两人走得是贵宾通道,验配师很快赶了过来。问清了需求,苏时就被带进了测听室里,进行了全面的听力检查。 看着青年的背影进入室内,梁轩逸的目光才稍沉下来。 他昨晚把对方的手机带了回去,才一开机,短信和未接来电就占了满屏,全都是叫人发寒的威胁诋毁。 幸而天娱还没有拿到宫徵羽的具体住址,事态还没有发展到更激烈的地步可目前的情况就已经足够严峻。如果那时候手机不是恰巧在自己手里,看到那些话的就会是宫徵羽。 拿到对方给自己的那张名片,他带回去仔细查了查,才发现宫徵羽在心理咨询的领域居然已经有了不小的成就。 分明是该替那人感到自豪的事,他心里却莫名丝毫轻松不起来。 在那样的困局下,加上失聪的打击,宫徵羽绝不是心血来潮才会对心理咨询产生兴趣。 他的音乐疗效似乎很好,有不少专家甚至毫无保留地盛赞这样别出心裁的治疗方式,可没有人知道,这样治愈人心的曲子,那个青年自己其实是听不到的。 普通的助听器效果近似电话,他查了宫徵羽助听器的牌子,通过声波与电流的转换,虽然能够听得清大部分声音,可如果要听乐音,只会像是在电话里听歌,失去它原本的所有美感。 没有人的坚强是无限度的。 不能再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老爷子还在生他昨天不回家的气,用上《超级巨星》的条件交换拿捏天娱已经是极限,对这些丧心病狂的粉丝却依然没有效果。 要制约粉丝,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何元纬身上下手…… 还不及拿准主意,宫徵羽已经跟着验配师走了出来。 立时收起了心底的念头,梁轩逸快步过去,看着验配师将一副崭新的助听器细致调好,替宫徵羽戴上,心里也不觉生出浓浓期待。 对方看上去倒比自己还要紧张。苏时哑然轻笑,才要开口安慰他两句,耳旁却忽然传来叫他几乎已有些陌生的声响。 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玻璃锁道滑动的声音,不远处低声的交谈介绍。电子产品嗡嗡运行着,有人快步走过,门口的风铃叮咚作响。 他还是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身旁有着这么多不曾注意过的声音。 梁轩逸始终屏息注视着他,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微微睁大,眸色专注地聆听半晌,便有细微的亮芒安静地跳跃在眼底。 也像是跳跃在人的心尖上。 他也经历过很多值得高兴的事,得到第一架钢琴,拿到人生中第一座奖杯,第一次在国际舞台上演奏,第一次站上音乐的最高殿堂可见到微光在那双眼睛里亮起来的那一刻,他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满足和喜悦。 “这只是为了叫您体验,开启的基础模式。您还可以通过遥控,随时切换不同环境下的程序,可以过滤掉背景噪音专注人声,也可以直接通过助听器听音乐和接打电话,我们替您确定好频率之后,音量的大小也可以按照您的需求和习惯进行调整。” 验配师出声介绍,又将遥控器交给苏时,细致地讲解了使用方法,便示意他可以自己进行试验。 苏时道了谢,将目光转向身旁明显依然紧张不已的人,眼里忍不住显出些许笑意。 自打他出来,对方到现在都还一句话也没有说,也不知道究竟在酝酿什么,是不是打算直接唱出首歌来。 “徵羽” 梁轩逸涩声开口,又觉得嗓子状态莫名不佳,轻咳了几声,才又继续出声:“能听得清我说话吗?” “先生,您的声音最好还是大一些。宫先生的听力在200到300波频下的缺失是最严重的,恰好是正常男声的频段,即使经过助听器的调整,效果也要比频率偏高或偏低的声音相对较弱,听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验配师的话叫梁轩逸心口微沉,忽然想起了宫徵羽在餐厅里弹的那首曲子。 那首曲子之所以难度不高,就是因为几乎没有用到和弦的根音,对方听着吃力的频率,也正巧是配乐里运用最广泛和关键的一部分。 他不担心作品会不会有什么瑕疵,却担心对方会因为这件事而在心里感到在意。 担忧的念头一闪而过,迎上那双澄澈的黑眸,梁轩逸还是浅笑起来,忽然将人单手揽进怀里,压低声音凑到耳旁:“现在呢,能听得清吗?” 低沉醇厚的嗓音叫苏时一瞬屏息,心口莫名砰砰跳起来,对方呼吸的微弱气流打在耳畔,轻易就叫他直接从耳朵红到了脖颈。 明明都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界,却依然没法抵御对方这样犯规地和他说话。 梁轩逸的嗓音条件原本就出众,又被精心保养,一张口就带着叫人心颤的共鸣。刻意压低了嗓音,又被助听器忠实地捕捉到每一丝细节,放大还原到耳朵里,摆明了就是要他缴械投降。 苏时投降,闷不吭声地点点头。 “他们说你听正常的男中音还是有些吃力,我不太习惯大声说话,所以” 仿佛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轻笑声温柔响起,温热的掌心覆上他头顶,放缓力道揉了揉。 “喜欢你。” 大提琴似的优雅音色打在耳膜上,巧妙地避开了他损失的音域,分明轻得近乎耳语,却依然清晰得像是径直传进心底。 苏时忍不住抬头,迎上那双眼睛里再无掩饰的深挚情愫,心口砰砰直跳,开口就要回答,梁轩逸却已经含笑直起身,朝验配师点了点头:“效果很好,我们很满意。” 居然这就满意了。 苏时愕然,睁大了眼睛望向这个辛辛苦苦带自己来配八万块的高端助听器,居然就是为了叫自己亲耳听见他告白的人。 就知道这个主角一点都没想着要好好比赛。 终于告白成功的梁轩逸心花怒放,几乎就要直接去付款,才发觉身旁的青年气压似乎偏低,连忙关切地绕回去:“怎么了,戴着不舒服吗?” 他刻意把嗓音压得低沉,语气又越发柔下来,说什么都像是在深情款款地讲着情话。 苏时就又投了降。 看着清秀的眉眼重新柔和下来,梁轩逸才总算松了口气,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有很多话,等回去再慢慢和你说。” 苏时本能点头,忽然回过神,已经被梁轩逸牵着去前台结好了帐。 虽然宫徵羽的住址暂时还没有泄露,梁轩逸却依然担心那些粉丝会不择手段行为过激,不敢就这么叫他一个人回去。索性趁热打铁,趁着对方还被哄得晕晕乎乎,把人顺势给领回了自己的住处。 梁轩逸平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自己住在一处高级公寓里,才一进门,就能一眼见到放在客厅里的纯白三角钢琴。 “这里的隔音很好,不用担心扰民,只有我们两个在。我自己也有车,可以每天下午都陪你去医院。” 总算顺利把人拐回了家,梁轩逸温声开口,把单薄的青年拢进怀里,眼里浸过深彻柔光。 他想把对方彻底地好好保护起来,叫他一点都不必再去遭受那些不公正的待遇,遭受那些不讲道理的伤害。 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等他把一切都解决…… “交给我,好不好?” 手臂拢住清瘦的脊背,后背抵在门上,嗓音依然柔和而低沉。目光深彻地落下去,像是邀请,又像是极谨慎的试探。 苏时深吸口气,仰头望着他,唇角抿起柔和的无奈弧度:“你先答应我,以后不要总是这样说话。我又不是一点也听不到,加上口型,还是能听得懂的……” 怀里的人还在嘟嘟囔囔,梁轩逸却已经忍不住挑起唇角,不再出声,径直吻了下去。 何元纬的家里,已经乱糟糟地被砸了一地的狼藉。 “公司到底什么意思,这就不管了吗?!赫律师,你是法律顾问,你告诉我宫徵羽他这样,到底符不符合判决!” 事情越闹越离谱,不光郑星云忽然替对方撑腰,连《超级巨星》的钢伴都忽然倒戈,除了他自己的铁粉和法院判决,居然已经没有人再相信这首歌是他的原创。 铁粉不必在意,就算自己真是抄袭,他们也一样会喜欢自己,可路人粉和这次节目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粉丝,却已经损失了一大半。 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天娱居然撤了对他的舆论援助。 “符合判决,法院就是判决了道歉和承认事实,可是在庭审头一天,他都已经做完了。” 赫律师为难地低声开口,小心地瞄着他的脸色:“元哥,公司也没有办法。梁开霁和他的门生几乎包揽了现在圈里八成的词曲,结果忽然说不给了,咱们几个新人都急着要歌出道,公司还要打违约的官司,这边多少顾不上……” “顾不上?所以就眼睁睁看着宫徵羽蹭热度刷流量,最后直接找个公司包装包装出道,以后永远在圈子里蹦?着恶心我?” 何元纬狠声开口,何东把杯子递过去,被他一把就摔到了地上:“不论用什么办法,我不想再见到他!” “对了,我听说庭审之后,赫律师还被人威胁,如果不是手上同样有点势力,差点就真的挨揍了。” 何东目光一闪,望向一旁被困在碎瓷片中间的赫律师,忽然挑起和气的笑意。 “不如赫律师帮我们个忙,叫您手上的人去收拾收拾那个臭小子就算出事也不用怕,到时候就推到粉丝身上,说是粉丝一时激切闹出的事就行了,价钱都好商量……” 64、沉默的原创者 主角发布的新任务,意外地给苏时带来了不轻的压力。 梁轩逸全盘继承了父亲的才气,写出的词戳心戳肺,轻描淡写也能撩得人心神不宁。偏偏谱起曲来却是十足的学院派风格,恨不得起承转合都按着最标准的格式,把歌套进去,总觉得平白少了一半的意趣。 力求弥补自己在开局的过错,系统特意跑到其他世界抱来了不少的现成曲谱,苏时却偏偏不打算用,任务难度转眼就提升了好几个等级。 原身的天赋足够,听力成了不容忽略的限制。 苏时在钢琴前坐了一晚上,索性直接用光了黑卡里的代金券,自己又搭上了几万,才把以后估计也不能用得上的音乐天赋刷到了顶级。 顺手屏蔽了心疼到卡机的系统,闭上眼睛,抬手按下琴键。 灿金色的光芒在纯黑幕布上绽开。 轻快的乐音在黑白琴键上流淌而出,梁轩逸冲好了热可可,正要推门,外面的琴音却忽然停顿。 掌心的温度有些烫,梁轩逸目光微闪,脚步停下来。 宫徵羽禀性温柔,写出的曲子也像人一样轻快温暖,却并不十分契合这首歌的风格。 要在踢馆之战用原创歌曲一鸣惊人,必须用镇得住场的大歌,光有安静和温暖是不够的。 这首歌叫《飞鸟》,还是他少年气盛的时候写下的。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岁,刚因为黑幕错失了一场国际赛事的冠军,固然有恼怒不甘,却偏偏还正是在横冲直撞的年纪。 不怕闯祸不怕摔跤,不知灰心丧气为何物,磕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疼,一门心思锐不可当。 歌词由他现在看来,其实已显得太过锋芒毕露,可宫徵羽却偏偏挑中了这一首。 当初他只是写下了歌词,后来试着谱了几次曲,却都被父亲以太过中规中矩为理由否决,就这样一直搁置到了现在。要一个晚上把曲子编出来,到底还是有些太过勉强了。 梁轩逸极轻地一叹,正要推门出去,门外的琴声却忽然怦响。 他的手悬在空处。 琴音是他从未听过风格,依然轻灵,轻灵得像是刚被铸成的宝剑,淬了寒潭头一次出鞘,还根本不懂得收敛锋芒,锐利得仿佛能破开一切。 短暂的前奏过后,曲调一转,令人的呼吸也不由跟着滞住。 少年站在漆黑的舞台上,双拳攥得死紧,追光落在舞台中央,黑白的琴键沉默在黑暗里。 暗色浓到极处,便有锐利的光芒在眼底亮起,冲破屏障,划开黑暗,横冲直撞地向前,再向前。 于是眼前忽然铺开灿烂的光明,洒落的金色光芒跳跃在指尖。 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心比天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最后一个音符逐渐散尽,恍然清醒,额间竟然出了一层细汗,胸口是阔别已久的痛快酣畅。 璀璨的光芒在眼底亮起,梁轩逸再忍不住,推开门快步出去,正迎上温润依然的澄亮眸光。 坐在钢琴前的人迎上他的注视,胸口起伏不定,撑着琴沿要起身,却忽然一晃。 心几乎已经提到喉咙口,梁轩逸快步冲过去,一把将人抱紧。 怀里的身体冰凉,衬衣贴在身上,被汗水浸湿的刘海贴在额间,整个人像是被水洗了一次。 宫徵羽却像是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觉,只是抬眸望着他,清秀的眉眼间浸过明澈笑意,目光晶亮:“喜欢吗?” “很喜欢……” 梁轩逸温和下眉眼,拥着怀里的人坐在琴凳上,脸颊贴上他沁凉的额头。 怪不得对方拿不出任何能证明原创的证据,怪不得在法庭上的时候,宫徵羽会说自己根本就不需要思路。 想起那个律师狂妄的态度,他的目色便不由沉了沉,在要算账的名单上又添了一笔。 苏时还操心着主角的正事,靠在他怀里,一下下扯他袖子:“我听不清根音,你自己记得加。这还只是主旋律,你尽快把小样录出来,找人给你加伴奏……” 尾音被淹没在一个极尽温柔的吻里。 梁轩逸轻柔地吻着他,将那双温润瞳眸里的光芒尽数纳入眼底,漆黑的眸底便盈满了细碎星光。 家教严格,他还没有更多亲热的经验,只是浅尝辄止,便将人轻轻放开,眼里显出稍显紧张的征询。 “你偷喝我的热可可了……” 苏时攥着他的衣物,探身去望,果然在他另一只手里找到了熟悉的马克杯。 爱人对亲吻的评价果然别具一格,梁轩逸微怔,眼里飞快地掠过无奈笑意,温柔的亲了亲他的额角,把手里险些晃洒的杯子递过去:“还好我偷喝了两口,是不是凉了?” “刚好。” 心满意足地捧着杯子小口啜饮,高度集中的精神一放松下来,便立刻泛起浓浓倦意,靠在熟悉的温暖怀抱里,睡意就再度翻了个番。 苏时微眯起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梁轩逸抚了抚他的头发,轻吻了下沾了可可的淡色唇畔:“还有时间,不需要这么辛苦。先去洗个澡,今天就睡在这里,好不好?” 苏时原本也没打算过回去,迷迷糊糊点了点头,一手端着杯子,被他牵着往浴室走过去。 助听器不能沾水,重新将小巧的仪器摘下来,耳旁忽然恢复了彻底的安静,反而再度生出隐隐不适。 梁轩逸正替他准备着睡衣,一回头,却忽然见到那个单薄的身影正站在门口,乌澈的瞳眸里盛着叫人喘不上气的怔忡恍惚。 “怎么了?” 心里蓦地一紧,梁轩逸快步过去,看见他手里握着的助听器,便立时明白过来,将人温柔地拥进怀里,轻抚上额顶。 宫徵羽无声抬头,目光落在他的面庞上。 梁轩逸心领神会,握住他的手,体贴地放慢语速:“没关系,我陪你。” 明明第一天来时都已经习惯了安静的状态,身边有人陪了,果然适应能力也容易跟着退化。 退化的苏时心安理得地听话点头,放下助听器。任他牵着自己走向浴室。 只是冲个澡,其实用不着听见什么。只是有人陪着,就觉得绝对安静的世界,似乎也不再有多寂寞。 浴霸的明亮光芒落下来,苏时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就被高大的身影稳稳挡住。 热气晕腾,衣物被齐整地叠在外间。调好温度的热水洒下来,把青年柔软的黑发淋得湿透,越发显得温顺服帖。 梁轩逸拢着人站在花洒下,在温热的水意里,忍不住又低头吻上那双被雾气润泽得愈发温柔的乌眸。 热水带走了身上的寒冷疲惫,舒舒服服地冲过了澡,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越发懒散得不愿动弹。 擦干身体换上睡衣,苏时被梁轩逸领进卧室,就自觉地一头栽倒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看着青年毫无戒备的信赖模样,梁轩逸心口愈暖,眼里几乎已经藏不住柔软笑意,搂着人靠进怀里:“要把头发吹干,不然会头疼的。” 苏时听不见,被从床上抱起来也不恼,继续靠在他怀里打着瞌睡。 这才想起对方没把助听器重新戴上,梁轩逸哑然失笑,纵容地轻叹口气。索性直接抱着人把头发细细吹干,在额头上亲了一口,才又放轻动作把他塞回被子里。 他其实很想和对方一起睡,却又觉得这样进展仿佛实在太快,担心会叫宫徵羽觉得自己轻浮。在床边坐了一阵,看着蜷在被子里的人呼吸已平稳绵长,才抬手将床头灯关上,放轻动作离开。 习惯成自然的苏时,就这样浑然不觉地被主角小心翼翼哄着留在了自己家里。 梁轩逸两周之后就要正式参赛,十天内必须至少拿出三首能够替换的完整作品,苏时每天除了照常跑医院,几乎就彻底泡在了钢琴前。梁轩逸和他一起忙碌着作品,同时处理着中断向天娱提供词曲的后遗症,还要想办法解决何元纬那些越来越不依不饶的粉丝。 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却也都动力十足,每天晚上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睡得反而比之前都要更好得多。 随着那个视频的进一步发酵,宫徵羽也在网上悄然火了起来。 视频里那首仿佛有着神奇力量的曲子,虽然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小段,却依然传得越来越广。终于有接受过治疗的患者认出了这首曲子,于是宫徵羽作为心理咨询师的身份也迅速在网上传开,忽然想去看病的人一时间成倍增长,很快就组织起了一支规模浩荡的患者队伍。 叫人惋惜的是,很快就有知情人站出来透露,在那场官司结束之后,宫徵羽就关闭了诊所,再也没有接收过新的患者。 有了希望却又忽然失望,网友们在惋惜之余,也将矛头狠狠对准了欺人太甚的天娱和何元纬。除了原本的死忠粉丝之外,何元纬的人气已经迅速下降,甚至跌倒了被《超级巨星》淘汰的边缘。 何元纬心高气傲,自然不能再忍得下去。在何东的再三威逼利诱下,赫律师终于无奈,只能咬牙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 还不知道反派居然还在尽最后的努力抢锅,苏时刚刚完成第三首曲子的编制,只觉得整个人的心力都送出去大半,险些一头栽倒在钢琴前面。 原身的身体素质并不算好,又有天生的哮喘,这些天的高强度工作,已经叫身体多少有些透支了。 梁轩逸被他催着去录音棚录小样,现在还没有回来。苏时撑起身体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睛缓过一阵眩晕,才打算去找点吃的,手机忽然震响。 这还是梁轩逸新给他买的手机,直接绑定了遥控助听器的app,用起来很方便,确实替他免除了不少的麻烦。 在对方的坚持下,他不仅换了手机,还直接换了新的号码。这个号码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医院,会给他打电话的人几乎就只有一个。 苏时闭着眼睛滑开屏幕,把手机凑到耳旁,应了一声,神色却忽然微变,倏地坐直了身体。 沈飞的状况现在忽然有危险,叫他立即过去签字。 他分不大清普通的男声,只能靠助听器代替耳机加强声音听个大概。那个男孩的情况已经渐渐稳定,照理不该会出现什么问题,现在却忽然通知他过去,说不定就是什么要紧的情况。 梁轩逸还在录音棚里,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苏时给他发了条短信说明情况,就穿好衣服匆匆出了门。 一路赶到医院,却只是虚惊一场。 监护室里的男孩子已经恢复了不少,在他这几天锲而不舍的引导下,眼睛里也重新有了光彩。大概再待上几天,就能被转到普通病房了。 考虑到患者的身心状况,医生特批了他可以提前进行探视。一看到苏时的身影,男孩的目光就倏地亮起,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苍白细弱的眉宇也渐渐开始显出叫人欣喜的生机。 苏时在监护室里多陪了沈飞一阵才离开,走到门口,就接到了梁轩逸的电话。 他才从录音棚里出来,看到了宫徵羽的短信,担心得坐立不安,立即把电话拨了回来。 “放心,没什么事,只是虚惊一场我自己又不是不会坐车,别担心,我这就回家去了。” 听着电话里仿佛尤其紧张的声音,苏时抬手推门,浅笑着问声安抚对方,心里却也隐隐觉出些不对劲。 既然不是医生打来的电话,自己接的那个电话就显得尤为蹊跷。 他救了个孩子的事天娱是清楚的,何元纬对他的恶意从来没有减轻过,只是因为有梁轩逸的保护,所以他暂时还没有机会碰触得到。 可也正是因为一点都没来得及接触,他很难根据情况的变化来推断自己究竟处在剧情的哪一步,那些人又究竟打算怎么来对付自己。 “你先留在医院,再陪孩子多待一会儿也好,我这就去接你,好不好?” 梁轩逸急得要命,声音依然柔和,却已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他是亲眼看到了那些威胁内容的,只是始终固执地不肯叫宫徵羽知道。加上那人最近一心扑在那几首曲子上,网都不怎么上,更不清楚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这个电话掐准了宫徵羽的心思,那个孩子出了事,对方一定不可能不去看,一旦去了,说不定就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 听出他的焦急担忧,苏时心里大致有了数,不再坚持:“好,那我回去等你” 话音未落,耳旁却忽然响起了收入一百万经验点的机械提示音。 苏时愕然,忽然隐约生出莫名熟悉。 下一刻,他的身体忽然被人狠狠一撞,手机转眼就被夺走。不及反应,已经被箍住身体拖进车里,朝熟悉的道路疾驰而去。 苏时眼里闪过利芒,才要抬手,脑海里却忽然响起被禁制的提示。他才意识到为了配合自己现在的人设,【格斗术】的卡牌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灰色。 不及反抗的身体跌回座椅里,被戴着墨镜的律师死死按住,压低声音惶急地凑到他耳边。 “我不是要绑架你,是要把你送回你家去,那里有已经被煽动好的粉丝蹲守。你还得写《微光》,咱们好好走剧情,你别生气,别揍我,别找人揍我……”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苏时的动作哑然一顿。 《微光》是泣血的歌,是荆棘穿透胸膛的绝唱。他被梁轩逸保护得太好了,没有接触黑暗的机会,再好的天赋也无法写出最直击人心的旋律。 怪不得外援还要强制派遣,原来是又见到了老朋友。 “我知道了。你别害怕,我不会为难你。” 看着对方几乎哭出来的惶恐神色,苏时无奈,低声应了一句,目光落向前面开车的壮硕黑衣人:“你说这些,被他们听到没关系吗?” “没关系,他们是我买来的保镖,都只是npc而已……” 见他态度还算缓和,黑暗律师才松了口气,摇摇头低声应了一句,车已经在宫徵羽的家门口停下。 手机被扔回怀里,还不及反应,苏时整个人就被粗暴地推搡了下去。 何东已经事先叫人煽动起了粉丝的情绪,又有别有用心的人专门带头,一发现他的踪影,就很快有人将他堵在了小巷里。 冷水兜头泼下,把整个人都淋得瞬间湿透。 那些粉丝却反而像是终于解了气,得意地哄笑起来,有人凑上去,语意十足嘲讽威胁,居然还有人在举着相机录像。 “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吗?官司都打输了,你一个聋子还想在音乐圈里怎么发展?” “抄歌就算了,还一直蹦?个没完没了。要不是你买通了那些老家伙,我纬怎么会受这种气!” “滚出乐坛,滚出娱乐圈!” “告诉你,我们能在你家楼下堵着你,在别的地方也一样。上次我们能把你从机场推下去,这次我们也能把你从楼顶上推下去!” …… 单薄的身影步步后退,被彻底逼进暗影。 湿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风一打就被彻底冰透,还有水滴顺着发尾滑落,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战栗,早已陌生的回忆腾上脑海。 一样的围堵,一样的激切。步步后退,眼前都是嘲讽,耳旁全是指责。 身体不知被谁用力推了一把,脚下忽然踏空,强烈的恐惧瞬间袭上心头,身形坠落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围观,躲闪,推脱,慌乱。 禁锢被彻底冲垮,怪兽狰狞,择心而噬。 感受到身体里仿佛全然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情绪,苏时目色微沉,藏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结束了这一段录音。 然后忽然发力,撞开面前的身影,朝外面跑回去。 寒冷和剧烈的奔跑叫他的呼吸越发艰难,明明大口喘着气,却仿佛丝毫不能缓解心口的窒闷,颤抖着按下拨号键,才发现电话卡已经被移除。 胸口激烈起伏,心脏跳得几乎爆裂。身后还有人穷追不舍,苏时在昏沉中用力咬紧了下唇,从小巷中跑出去,眼前已渐渐化成一片亮白。 下一刻,他忽然被一双手臂用力拉进了怀里。 冰冷到麻木的身体无限靠近温热的胸膛,依稀能感觉得到,对面胸膛里跳动着的心脏似乎并不比他缓和多少。 “让开!不关你的” 身后的青年追上来,还不及将威胁说完,就被梁轩逸一拳结结实实闷在胸口。 “不行,你不能打人……” 主角马上就要参加《超级巨星》,曝光度正是最高的时候,一旦出现这种新闻,无疑会是个严重的打击。 苏时急促喘息着,艰难扯他手臂,尽全力把对方的理智唤回来:“我难受,你先送我去医院……” 手臂猛地一颤,梁轩逸眼眶几乎一片血红,小心地把人抱起来,快步上了等在路边的车。 这还是宫徵羽头一次这样直白地和他说难受,怀里的人阖着眼睛,不适地蹙紧了眉,唇色淡白,呼吸的频率快得叫人忧心。 他顾不上耽搁,将人立刻送到医院,才知道原来是哮喘发作。急救的医生迅速替宫徵羽吸上氧,用上了舒支解痉的药,苍白面庞上的痛苦才终于渐渐缓解。 “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自己,梁轩逸握着那只冰冷的手,小心抚上青年依然微潮的短发。 宫徵羽还戴着呼吸面罩,只露出宁润的黑眸,眸光已然归于一如既往的温然柔和,朝他眨了眨眼睛,被握着的手动了动,轻轻拢住他的手掌。 心口的慌乱渐渐平复下来,梁轩逸的目光也随之柔和,俯身在他额间轻轻一吻:“休息一会儿,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身体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苏时朝他无声弯了弯眉眼,就精疲力尽地合目沉沉睡去。 打人的事到底还是被人拍了下来,当天晚上,#梁轩逸打人#的新闻就上了热搜。 同时也一起挂在热搜榜上的,还有#天娱疑似陷入解约纠纷#,#何元玮粉丝围堵施暴#,#天娱律师受贿潜逃#,和迅速引起了轩然大波的#巨星钢伴披露抄袭内?幕#。 65、沉默的原创者 严盛的长微博,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网络。 微博里详细地阐述了这首歌的改编历程,从发觉抄袭部分时的纠结,到最后下定决心继续保留,编造创作思路,买通人作证。作为专业的音乐监制,严盛参与或旁观了整个事件的每一步,几乎是将整件事都分毫不差地披露了出来。 末尾,又写下了另一段话。 【对于我的行为,我理应感到羞耻。我像是在一条未完成的珍珠项链上,发现了最精美而光彩夺目的那一颗,可它居然是偷盗而来的亲手打造出完美珠宝的自私**吞噬了我,以至于做出了最令人不齿的选择。 我向原作者道歉,并就此辞去我在《超级巨星》节目组担任的职务。 感谢天娱公司和部分粉丝群体,是你们让我真正意识到恶是无止境的,即使是原以为影响微小的恶行,也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转眼之间,这条微博就在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天娱立刻慌了手脚,严盛却直接切断了所有的联系,也不再作出任何回应,摆明了拒绝一切公关手段。网友们很快就发觉了最后一段里的未尽之意,沿着追查下去,原本看戏的轻松心态却迅速改变。 最先被挖出来的,是一段视频。 视频被发布在一个粉丝数目寥寥的账号上,看上去年龄并不大,配文甚至颇以为傲。 声音很嘈杂,画面也摇晃模糊,但依然能听得见隐约的哄笑声,能看得出那个曾经在钢琴前治愈心灵的青年被逼到角落,被泼水,被威胁,被毫无底线地刺激嘲讽。 任何一个有着足够理智和正常情感的人,都无法对这段视频里的画面无动于衷。 紧接着,被曝光的内容也越来越多。有人将何元纬粉丝群内的聊天记录匿名放出,才发现那些粉丝除了这一次的围堵,还对宫徵羽进行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短信和电话恐吓,甚至还时常相互炫耀比较。 网友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对粉丝的愤怒,也直接烧到了何元纬的身上。 何元纬的反应很快,立刻发布了道歉的微博,态度平和言辞诚恳,对宫徵羽表示了真诚的关切和歉意。同时迅速撇清了自己的关系,表示对粉丝所作一切完全不知情,今后一定会更好地约束粉丝,绝不再叫这种事发生。 这一次,下面的回复却显然已经失了友善和耐心。 【不信,不听,不管。粉丝闹到这个地步,安抚了吗?约束了吗?当初是你说你没抄的吗?为什么那么多原创词曲作者和天娱忽然解约,心里没数?】 【结案第二天宫徵羽的私人电话就被泄露,煽动粉丝一套接一套,现在出了事想把自己择干净?对得起为你恐吓蹲点的粉丝吗?】 【听说梁轩逸还因为这事打人了?真是的,凭什么打人家何粉啊,要我说,请直接打何元纬,往死里打,不用客气。[微笑.jpg]】 【但凡明星对粉丝有一点正面影响,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这些行为已经触犯法律,留神有关部门请喝茶啊何大明星:)】 【又来这套?你们家非盯着一只羊薅毛啊,还有没有人记得当年那一次机场围堵?】 【我记得!!最后被天娱控评,压到一点水花都没有,当时我明明还看到当事人摔下电梯的照片来着!】 【摔下电梯?!?!求详说qaq会不会是那次导致的失聪啊?忽然心疼到爆炸……】 …… 整件事的涉事人占了一排的热搜,除了梁轩逸打人意外获得了一片叫好,剩下的几乎都已充斥了激烈的骂声。 翻了几页的评论,何元纬的脸色越发阴沉,用力推开电脑,将手里的烟头狠狠捻灭。 “元哥,公司已经在控评了,但是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做的太明显,怕引起网友更严重的反弹……” 何东心惊胆战凑过去,又点了支烟,小心翼翼递给他:“您别生气,公司也说了,咱们现在是拿才华说话。只要接下来唱的歌好听,再重新塑人设,就能绝地反击下一首歌可是您当年成名的歌,观众一定会认的!” 听到他的话,何元纬的脸色才总算好了些,冷冷瞥他一眼:“你已经搞砸过了一次,这次又有把握了?” “这次一定没问题,这可是当年梁开霁亲手给您打造的曲子!就算梁轩逸参赛又怎么样?他还能比得过他老子?观众投票会教他做人了!” 何东背后都渗出些冷汗,连忙不迭点头,讪笑着跟在他身旁:“您放心,只要下一场咱们能夺冠,公司再顺势把这些年艰难努力的人设推起来,一定能度过这次风波的……” 他说得确实可行,何元纬沉默半晌才点了点头,狠吸了口烟,随手扔进烟灰缸里。 他下场比赛要唱的是《自由生长》,这首歌还是十年前他才出道的时候,公司花了大价钱请梁开霁精心打造的,一度风靡全国,甚至成了一代人关于青年的回忆,他也因此一夜爆红。 音乐圈毕竟不完全同于娱乐圈,还是靠实力说话的地方,只要他能把这首歌唱好,一定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梁轩逸是摆明了车马要护着宫徵羽了,他倒要看看,一个只会弹钢琴的星二代,到底要拿什么和他父亲定鼎歌坛的得意之作同台竞技。 事情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当事人却都像是约定好了一样,默契地消失在了公众的视线里。 担心记者会打扰到宫徵羽的休养,等到对方的状态稳定下来,梁轩逸就将人直接带回了家,强硬地谢绝了外界的一切采访。 “我真的没事,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这次的意外给对方留下的阴影似乎比自己还大,苏时无奈浅笑,却还是顺从地被他安置在了床上,握住那只探在自己额间的手。 “还有一周就要比赛了,何元纬选了《自由生长》,是冲着你来的,有把握吗?” 梁轩逸的动作微顿,没有应声,撤开手将人揽住,倾身吻了吻他的额头:“你先好好休息,这些事我们回头再商量……” 即使在梁开霁的作品里,《自由生长》也是地位相当高的一首,流传度更是空前,甚至曾经入选《时代记忆》,成为一代人的标志之一。 《飞鸟》原本就是一首冲破禁锢一往无前的歌,一旦他的心态出现丝毫动摇,就唱不出这首歌真正的内涵来。父亲在他心中始终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山,他不怕何元纬,却没有挑战父亲的信心。 在任何人看来,这一场大概都是输定了的。 但即使输了一场,其实也不要紧。《超级巨星》采取淘汰赛制,即使一次叫对方占了上风,只要他的排名不算靠后,之后仍然有翻盘的机会…… 宫徵羽没有动,温澈的眸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依然执着地等着他的答复。 梁轩逸沉默下来,抬手抚上青年仍显苍白的脸颊,将人整个拥进怀里。 哮喘虽然被控制住了,宫徵羽却始终在低烧和头晕,除了那天着了凉,和这些天的劳累也有关系。 他想拉着宫徵羽走到那个洒满了阳光的地方,想证明对方的能力,想叫所有人都看到那样耀眼的天赋和才华,却一点都不想将宫徵羽的健康作为这一切的代价。 “我没关系的。” 怀里的人动了动,抬起手反抱住他,嗓音轻缓柔和:“我需要找点事做,别让我闲下来……” 胸口莫名微窒,梁轩逸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屏息直起身,抬手抚上依然带着好看弧度的眉眼。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还是温暖澄澈的,迎上他眼底不及掩饰的紧张,弧度就又弯了些许,反握住他的手,忽然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落了个吻。 “我希望你能赢,让我们一起再试试看,好不好?” 望着他的眼睛,梁轩逸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清瘦的身体主动靠过来,安静偎进怀里,手臂上稍沉了些的分量叫他心底稍安,将人重新抱紧,揉了揉额顶:“不要太累了,我们一起。” “好。” 得到他的承诺,宫徵羽仿佛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眉眼立时弯起好看的弧度,目光也重新透出些许亮色。 梁轩逸总算稍放下心,又吻了吻他的唇角:“《飞鸟》,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这首歌的key正在宫徵羽听力最弱的范围内,苏时点点头,正要调整助听器的音量,却已经被温暖的气息整个笼罩,耳旁响起低沉柔和的吟唱。 整首歌曲的音高都降了下来,于是激烈不甘也变成了温柔的呢喃,声声撩拨着疲惫的心口,努力尝试着温暖那一丝盘旋不去的寒意。 苏时闭上眼睛,彻底放松下身体,被身后手臂箍进坚实温热的胸膛。 心底的寒意从他被逼进巷子里时就已悄然出现,像是有不属于他的一部分情绪,在同时争夺着这个身体的控制权,他尚能克制,有时却也会难免疲惫。 或许停下稍作休息,就能充满电,再重新振作…… 柔声唱着原本应当执着坚定一往无前的曲子,梁轩逸将人拥在怀里,耐心地轻轻拍抚,目光落在怀里的人微微翕动的眼睫上。 当年在飞机场发生的意外,天娱只怕也彻底控制了舆论,连他都是头一次听说。 被围堵,被质问,被从那么高的电梯上推下去,究竟给怀中安静温柔的人带来了多深刻的影响。会不会就像是网友们所猜测的那样,宫徵羽的失聪,就是源于那一次意外? 自己的声音似乎依然有效,怀里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温顺地偎在怀里,呼吸渐转平缓绵长。 用的药有镇静成分,宫徵羽这几天会很容易疲倦。梁轩逸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床上,才要替他摘下助听器,却忽然被紧紧攥住手腕。 黑润的瞳眸掠过无声的警惕亮芒,恍惚一瞬才像是认出了眼前的人,微凉的手指迟疑着渐渐松开,又被梁轩逸用力拢在掌心。 “徵羽,怎么了,是害怕吗?” 仿佛隐约窥见了一直所忧心不已的内容,梁轩逸握着他的手,俯身拢住隐隐绷紧的身体,声音紧张得几乎发涩:“没关系的,我在,我一直在。我不走了,就留在这儿陪着你……” “没事的,我还好……” 身心稍一放松,就险些被那些情绪彻底占据心神。 苏时总算对自己的状况有了彻底的认识,浅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开口:“我想弹琴。” 梁轩逸微怔,却并不劝阻,只是轻轻点头,扶着他坐起来:“我陪你。” 虽然已经连锅的概念都彻底消失,但任务还是在的,只要自己能帮助主角拿到冠军,这个冠军的含金量越高,自己的评等也就会随之提高。 想起新入账的经验点,苏时的心情就好了不少,借着他的支撑站起身,重新走到钢琴前坐下。 《自由生长》是梁开霁十年前的得意之作,当时的何元纬也正是刚崭露头角的歌坛新人,整体曲调阳光明快,律动感极强,在那个年代能够大火,既是因缘际会,也是实至名归。 《飞鸟》同样也是写给少年的歌,他原本代入的是梁轩逸当时的心境,从不甘压抑到绝地反击,情绪一层比一层迭起,到最后的彻底爆发,却始终觉得像是依然少了些什么。 梁轩逸的音质原本就偏厚重磁性,亮度要弱很多。原本的编曲最适合清亮的少年音,要是倒退十年,对方大概能把这首歌唱到全场沸腾合唱。 现在再这样处理,应付一般的对手足够,却怎么都扛不过基调原本类似的《自由生长》。 见他碰到钢琴就仿佛重新有了精神,梁轩逸眼里显出些极温存的无奈浅笑,自觉地回了厨房一趟,给他冲了杯新的热可可。 回到客厅,钢琴声已经响起。 一样的曲调,却因为在节奏和音高上稍有调整,忽然就从一往无前的清亮高昂,悄然添上了新的厚度和内涵。 梁轩逸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声跟着默唱一遍,目光微亮,快步朝他走过去。 坐在钢琴前的人却依然没有放松,右手依然弹奏着原本的旋律,左手跨过右臂,落在无人敢碰的高音区。 一串清亮如鸟鸣的音符在指间泻落,叫梁轩逸下意识摒了呼吸。 琴声戛然而止,宫徵羽抬头望着他,胸口些微起伏,目光水洗般明亮:“家里有笛子吗?” 一周的准备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比赛的日子。 为了便于歌手们的创作和发挥,《超级巨星》的彩排都是完全分开且保密的,梁轩逸却依然始终只是按照之前的编曲进行了彩排,直到临场之前,才将自带的配乐也一起带了过来。 没有磨合过的团队很难和现场做到最佳契合,《巨星》的音乐总监脾气也不小,拍着桌子说要给梁开霁打电话,却被助理用力扯了两把衣服。 在所有人愕然的注视下,严盛戴着墨镜走出来,沉默着坐在了钢琴前。 严盛为人刻薄,实力却毫不含糊,他的突然辞职也是叫节目组痛心扼腕的重大损失。却没想到这家伙一声不吭地辞了职,居然又一声不吭地留了回来。 总监又气又笑,过去就要给这个死要面子的老伙计狠狠来上一拳,梁轩逸却已经得体地拦在他身前:“我自带的配乐一共有两个,严先生是其中之一,希望您能够予以通融。” 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总监愕然地望向严盛,后者却只是点了点头,又扶了扶墨镜,朝梁轩逸低声开口:“说好了,你能帮我和宫老师要手写曲谱的……” “您放心,徵羽已经写好了,比赛完就给您。” 梁轩逸哑然失笑,耐心地点了点头,目光关切地落向后场。 那一段笛子的solo是整首歌的点睛之笔,宫徵羽原本打算叫他找个专业人士来镇场,他却在咨询过医生,确认了不会有什么问题之后,就打定了要对方亲自来的主意。 这几天紧锣密鼓地准备比赛,宫徵羽除了照常去看沈飞,就一心扑在了这首歌上。白天忙碌时倒还好,晚上却每每睡得不踏实,有时甚至要到后半夜才能勉强入眠。 虽然那个人始终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宁和,眉眼也时常弯起好看的弧度,他却总是无法安心。尤其对方在梦中惊醒时,偶尔捕捉到那双眼睛里一闪即逝的内容,叫他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下去。 舆论在扭转,过错在弥补,可伤害已经造成。 只有在触碰到音乐的时候,那双眼睛才能清亮得不见丝毫阴霾。这首歌原本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宫徵羽不该只是站在黑暗里,只是看着他。 握着笛子的青年似有所觉地抬起头,迎上他的注视,淡色的唇微微抿起,像是因为这样的舞台而有些紧张,眼里却依然闪着晶亮的光芒。 无边暖色浸过眼底,梁轩逸低声道了句失陪,朝那个身影快步走过去。 宫徵羽今天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袖口挽到手肘,越发显出干净纯粹的少年气。见他走过来,便微仰了头无声微笑,短发温顺地落在耳侧,正好遮住了助听器的痕迹。 “紧张吗?” 借着拥抱把人拢进怀里,梁轩逸柔声开口,替他把耳机线细心地理好。 宫徵羽浅笑着摇摇头,把润喉糖递给他,依然不放心:“用气音的时候,记得把话筒离得近些。他们的音响效果很不错,但混响做的太强了,我刚去看了一眼主控室的音波,气音几乎都被后期修音损失掉了……” “好,我记住了。” 分明就是在紧张自己唱不好,梁轩逸哑然轻笑,好脾气地点点头,有意含笑逗他:“这些我都会注意,宫老师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苏时话音一顿,脸色止不住垮了下来。 严盛隐退之后就忽然找上门,一口一个老师,非要拖着自己钻研钢琴,后来又锲而不舍地蹲守在了医院,也成了第一个连梁轩逸都没拦住的外人。 为了劝对方帮梁轩逸做钢伴,苏时不得不答应了替他手写一份那天弹的曲谱,也不知道这些明明听过一遍就能扒下谱子的正经高手,究竟为什么要对原作者徒手画的五线谱有这么深彻的热情。 见到他脸上近乎郁闷的神色,梁轩逸眼里显出柔和笑意,抬手帮他将刘海拨散:“其实我还挺紧张,万一要是当着我爸老朋友的面把我爸的歌赢了,回家见面就更尴尬了……” 终于被他引得轻笑出声,苏时举起笛子,不轻不重地敲他两下肩膀:“好了,开开嗓,何元纬之后就到我们了。” 被那一句“我们”熨帖得心满意足,梁轩逸点点头,却依然并不离开,只是陪着他一起站在后场,看向已经登台演唱的何元纬。 《自由生长》不是一首需要多少技巧的歌,也正是胜在旋律朗朗上口,传唱度高。何元纬已经唱了十年的《自由生长》,对整首歌的把握早已炉火纯青,这次登台也几乎没有将歌曲作出改动,到了最后一段,台下甚至已经被带动得跟着合唱出声。 堪比演唱会的热烈气氛,显然也给其他的选手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一曲终了,何元纬眼里显出些得意的傲然之色,朝着台下稍一鞠躬,终于彻底驱散了这些天来一直在心头缭绕的阴云。 梁轩逸被引导上台,两人擦肩而过,全无交集。 观众们还没有从《自由生长》的余韵中缓过神,甚至忍不住兴奋地低声交流,连主持人的报幕都没有留意。 原本绚烂的舞美灯光一应熄灭,只留下两束光,一束落在舞台正中的演唱者身上,一束落在角落里。 钢琴的单音响起,极简单的旋律在黑暗中温柔淌出,纯净得仿佛刚破壳的雏鸟,忽然戳中了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观众席渐渐安静下来。 66、沉默的原创者 低沉通透的嗓音透过音响,猝不及防将思绪一把收拢住,叫人不觉打了个激灵,心口怦然一跳。 天生的磁性像是在每个尾音里藏着,被曲调催发到极致,连简单的咬字吐词,也温柔得像是微风撩过湖底,漾开一池春波。 观众席静下来,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角落里,苏时握了手里的笛子,光芒映在眼底,显出一点笑意。 节目组在他的坚持下减弱了修音,梁轩逸的声音里最本真的质感透过音响传出来,微沙的毛边划过耳膜,也掠过心口,悄然落在最疲惫黯然的角落里。 自由是别人的,生长是自己的。听众刚被何元纬带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刚从回忆回到现实,狂欢过后,正是最容易感到孤独的时候。 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大的生活压力。现实冰冷,生活枯燥,梁轩逸的声音天生就适合治愈,就适合动摇人心。 自己的待遇,再怎么也要让观众们体会一下才行。 光束下,青年眉目沉静英朗,微垂着视线,一字一句都打在人心尖上。 旋律越发低沉柔和,柔和得像是要揭穿心底的最后一丝屏障,将埋藏心底的所有压抑与不甘都显露出来。人们几乎已经忍不住微蹙了眉,梁轩逸的声音却再度一变。 高难度的气音暗淡微哑,低沉得像是就响在耳旁,叫人几乎忍不住跳起来。 “寂静囚牢,沉默镣铐,你可知我是飞鸟,落尽翎羽也要颠沛云霄……” 笛声忽起。 清脆的笛音稳稳截住钢琴的伴奏,梁轩逸回身,始终空无一人的追光落在青年身上,那件简单的白色衬衣被映得几乎发光。 宫徵羽似有所觉,抬目望向他,眉眼弯起清浅弧度。 定定望着那个站在光下的身影,于是满眼满心都只盛得下一个人,胸口怦然,黯淡被璀璨光明冲破。 钢琴随之而上,一切回归正轨。激烈的曲调在短暂的压抑之后显得格外动荡人心,锐利亮芒横冲直撞,笛声左冲右突,忽然直上云霄。 “许我目下无尘,许我天涯地角。你可知我是飞鸟,知我甘心予你双翼,与你画地为牢。” 握着笛子的手忽然一颤,苏时的胸口还在激烈起伏,呼吸微滞,恍然抬头。 梁轩逸改了词。 激烈深彻的情感喷涌而出,梁轩逸从小练着声长大,音域广度比许多专业歌手都不遑多让,流泉似的嗓音随着伴奏轻松拔高,击石清冽,却透出无限温柔缱绻。 心脏跳得激烈,视线莫名有些模糊,苏时挑了挑唇角,无奈地轻叹口气。 花样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鲜明的曲调过耳难忘,梁轩逸唱到第二段,已经有观众忍不住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层层迭进的旋律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给人喘息的余地,清冽高亢的嗓音划开一片灿烂的光明海,观众们心口越发热切,终于再忍不住,激烈地欢呼起来。 没有半分瑕疵的高音稳稳收停,曲调重归温柔,轻缓地安抚过激烈跳动的心脏。 稍显沙哑的低沉嗓音轻声哼唱着,尾音渐止。 全场寂静。 梁轩逸含笑回身,朝苏时伸出手,等待着他一起走到台前。 短暂的安静之后,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喝彩声。 身旁的青年似乎还是无法彻底适应舞台,握着笛子的手沁凉,梁轩逸的目光关切地转过去,却只迎上一切无碍的温然笑意。 光芒映在温柔的黑眸里,梁轩逸握紧了他的手,朝台下鞠躬,掌声依旧雷动。 何元纬站在台下,脸色已经沉得几乎滴出水来。 《自由生长》勾起了一代人的回忆,虽然何元纬近来□□缠身,却依然无损人们对这首歌的热忱。可《飞鸟》却以其惊艳的编曲和梁轩逸的扎实功底,同样彻底征服了听众,甚至有许多人才看了直播,就开始到处寻找这首歌的下载版本。 “怎么还不出结果,公司到底有没有回信?!” 前几次的彩排明明都已经派人去踩点,梁轩逸这首歌根本就没有今天现场这样惊艳的起承转合。何元纬焦躁得几乎站不住,来回快步走着,心烦意乱地等待着结果。 “元哥,公司说不会有问题,虽然他们超常发挥,可咱们也有准备。” 何东连忙把保温杯给他递过去,跟在他身边,压低声音:“这种节目没有完全透明的,如果两首歌的票数差不多,或者他们侥幸高一点,稍稍做些手脚,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 心里当然清楚这些节目的□□,可也不能叫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何元纬狠狠瞪他一眼,何东立刻闭紧了嘴巴,低下头不敢再随便开口。 后台传来热闹的交谈声,显然是那两个人已经退场下来了。 没想到这个只会弹琴的书呆子居然也敢和自己用手段,何元纬拦上去,眼里已显出些许不加掩饰的寒色。 梁轩逸神色沉静,将苏时稳稳护在身后,望向忽然跳出来挡路的人:“何先生,有事吗?” “今天唱得不错,祝贺你。” 心里已经气得要命,何元纬的脸上却依然带着得体的笑容,望着他不紧不慢开口:“今天我唱的歌是令尊的得意之作,算起来多少也是承了你的情,就算赢了,也有些胜之不武……” “家父的作品很多,这只是其中一首,如果每个人都不准用父亲的歌和我比,我大概就能直接拿总冠军了。” 梁轩逸笑了笑,语气平静淡然,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水,温声道了句谢,递给身旁的苏时。 何元纬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眼里几乎已经显出怒色,才要开口,身后却传来音乐总监不紧不慢的苍老嗓音。 “开霁的歌确实不少,你这一首的名气挺大,流传得也广。可要说他因为这首歌有多得意,却还称不上。” 始终坚信梁开霁是用这一首歌问鼎了流行乐教父的地位,冷不丁听见身后的声音,何元纬错愕回身,音乐总监手里正拿着专业评审的打分,笑吟吟走了过来。 “《自由生长》唱起来没什么难度,所以传唱度才高,在圈内的评价却只是平平,甚至被不少人打成了口水歌人们都说这首歌是梁开霁的得意之作,其实他早就烦得不行,你选这首歌,专业评审分数不会太高的。” “可是” 何元纬错愕回身,望向神态悠然的音乐总监,脸色几乎已经涨红:“难道一首歌不是好听最重要吗?会唱它的人那么多,就说明它已经是一首好歌了!” “照这个理论,但凡去某个广场学一首歌回来,这个节目也不必办下去了。” 音乐总监轻笑一声,随意摆了摆手:“况且你最后和台下合唱,也无形中加快了你的节奏,出现了几处脱拍、漏拍。场外观众的投票是根据纯享版音源来的,你的成绩大概也不会太靠前,还是事先做些心理准备的好。” 寒意忽然临遍全身,何元纬怔怔站在原地,手脚几乎都已麻木。 这些问题在他选歌之初,节目组就应该事先提醒他,而不是在他唱完之后轻描淡写地告知,甚至还让他做什么成绩不会太好的准备。 现场观众的投票和出场有很大关系,观众们是按顺序来欣赏的,越靠后的歌曲越容易留下印象。 梁轩逸不仅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动用舞美,从头至尾就只用了定点追光的歌手。在满台的绚烂光影衬托下,反而会叫人们的印象极为深刻。 他舍弃了改编和难度,几乎直接启用了原有的曲调,就是为了能叫观众们觉得熟悉,从而狠狠压制随后出场的梁轩逸。 可现在看来,对方不仅没有被他压制,反倒顺势利用他使观众生出了过往与现实的唏嘘慨叹,一举直击人心,连他在后台,听着都不觉心口发烫头皮发麻。 音乐真正的魅力,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如果两者的成绩差不多,天娱自然会出手替他稳定胜局,可如果两个人的评分相差太高,公司最可能做的,只会是彻底放弃他,甚至用他来作为向梁家父子重新抛出的橄榄枝。 他已经背水一战,如果这一场再输了比赛,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评审组已经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结果,时不时错愕地往他身上瞄一眼,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第五”、“平分”几个词显得尤为刺耳。 梁轩逸已经和宫徵羽一起离开了后台,准备去休息室暂作修整,等待结尾的录制。 工作人员礼貌地上前清场,何元纬却恍若未闻,何东只得硬着头皮把人拖了出去。 何元纬麻木地迈开脚步,满心都是惶然不甘,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眼底渐渐蔓过冰冷的恨意。 最后的成绩出来,何元纬和另一个老牌摇滚歌手并列第五,梁轩逸作为踢馆歌手,毫无意外的以惊艳的开场稳坐了第一,顺利晋级下一轮比赛。 多来了一个人,要走的就变成了两个。第七名已经淘汰,按理何元纬和那位老牌歌手应该再一次同台pk,他却直接选择了弃赛,没等到颁奖就离开了演播大厅。 天娱不会无底线地支持一个明星,他在网上已经是一片骂声,《超级巨星》看在公司的份上,倒是还会容忍他继续参赛,可何元纬这一次的惨败,却也已经将节目组的态度表露无疑。 如果他再不识相离开,接下来的每一场,只怕都要这样丢人至极的一败涂地了。 何东根本不敢出声,心惊肉跳地将车打着了火,才要踩下油门,何元纬已经将指间的烟放了下来:“听说宫徵羽愿意接受你那五十万,是因为他要给个孩子看病?” “对对,听说是他的一个什么患者,小孩儿被家暴,打得都快死了,急着要钱救命。” 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没什么火气,何东如逢大赦,连连点头:“他脾气也怪,不肯曝光那孩子叫什么,也不肯向媒体求助,好像是说怕那孩子将来会留下什么阴影……” 何元纬漫不经心点点头,捻灭了烟头:“网上怎么说?” 没想到对方会关注这种事,何东一怔,才如实开口:“网上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忽然就愿意承认道歉了。有人说他是被威胁了,有人说是法院早晚都会判,不如自己早点说。我想着不能替他长名声,也一直叫人压着这件事” “压着干什么?他既然愿意当好人,就让他当到底,见识见识好人是什么下场。” 眼底闪过一丝血色暗霾,何元纬挑了挑嘴角,语气阴沉下来:“反正我也毁了,就陪他好好玩玩。我倒要看看,michael都躲不过的骂名,梁轩逸能拿什么护住他……” 何东猛地打了个寒颤,背后蓦地生出些毛骨悚然。迎上那双几乎带着慑人冷意的眼睛,却再不敢多说,只是讷讷应了声。 汽车终于发动,飞驰进夜色里。 演播大厅依然一片全无所觉的欢声,宫徵羽来了就没能走得了,被早已经盼得望眼欲穿的专业评审们扣住,连哄带劝地把他送到钢琴前,一定要他弹一遍那首无名的曲子。 梁轩逸就站在钢琴边上,迎上青年无声的求救目光,忍不住弯了眉眼,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想弹就弹,不想弹咱们就回家。我爸那天急着找我,就是想出五百万买这首曲子,我还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谈。” “……五十万,我们不买,只要你录一个纯享版!” 音乐总监被这个臭小子气得咬牙启齿,一发狠报了个数字,目光灼灼地望着被几双手按在琴凳上的青年。 五十万的价格,只要不请一线的明星,剩下的咖位其实都差不多已经足够。但宫徵羽几乎就是眼下流量的代表,如果节目组能拿到他那首钢琴曲的纯享版,不难想象网友们会疯狂到什么程度。 梁轩逸轻咳一声,忍不住眼底笑意,目光柔和地落在青年身上:“想弹吗?累了的话,我们就回” 话还没说完,就被音乐总监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捂了嘴,用力塞进了场边的坐席里。 宫徵羽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眼里也不觉显出清亮笑意,眉眼又弯起好看的柔和弧度,润泽的目光依然落在梁轩逸身上。 无声地领会了对方的意思,梁轩逸含笑起身,走到另一侧坐席前,确保了他能够看到自己,才重新坐下去。 轻快的钢琴曲响起来,原本已经被安排退场的观众,也忽然停住了脚步。 温暖的阳光,金色的羽毛,云朵轻柔洁白,风在原野上追逐,偶尔撩起一片叶子,去翻找日光投下的细小光斑。 松鼠从树枝上轻巧跃下,露水被晃落,滴在兔子的耳朵尖上,咻地钻进洞里,又探出脑袋,把几只懵懵懂懂的小雪团子也拢进去。 泉水流淌,清亮无尘,游鱼嬉闹不停,忽然钻进石头的缝隙里去。 人们眼中渐渐现出柔和温暖的笑意。 苏时闭上眼,心底的情绪被压制到极限,叫温暖和光明充满整个脑海。 这首曲子原本也没有一定的模式,即使是叫他两次来弹,也不一定能弹出完全一样的曲谱来,但弹奏时的心境却必须都是一致的。 那个【百分百击中目标】的能力,会把他所有的情绪都完整地映射出来,直接传递进听众的心里。所以即使他不小心带出一丝阴霾,也会影响到旁人的情绪。 他其实清楚自己这些天的状态不对,梁轩逸甚至比他还要紧张,有几次他在深夜里惊醒,都会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握在对方的手里,指尖就搭在腕脉上,始终在替自己测着脉搏。 抑郁症是一种正常的疾病,就像哮喘一样,始终蛰伏在身体里。和宿主本人的意志无关,也不是只要靠调整心态积极生活,就能顺利痊愈,然后就和正常人一样的。 苏时清楚自己的情况,就更不愿意叫对方过多地替自己担心。 不得不说,这样的任务虽然有些难熬,对宿主本身的提升倒是很有用处。这些天下来,他已经习惯了掩饰和压制那些情绪,即使在弹琴的时候也不会稍作泄露。 有了这样的底气,大概下个世界的锅也能丢得慢一些。 一曲终了,人人都彻底放松,身心涤荡一片轻快,脸上也不由浮现出笑容。 苏时松了口气,才缓过神,观众席上忽然传来掌声。 弹琴的时候观众已经疏散大半,剩下的却怎么都不肯离开,每个人都本能地屏了呼吸,鸦雀无声地守到这一首曲子结束,才终于毫无保留地现出了真诚的掌声。 追光适时打下来,钢琴前的青年怔忡片刻,扶着琴沿起身,朝观众席深深鞠躬。 …… 宫徵羽在《超级巨星》现场重现那首无名琴曲的消息,转眼就在网上迅速传开。 节目录制现场不允许携带录像设备,只能通过幸运观众们的文字转述。可也正是因为只有文字,留在场中的人几乎已经得意到上了天,没能去现场的网友和不少提前离场的观众却已经懊悔得捶胸顿足,留言转眼就淹没了那几个显然是出来炫耀的帖子。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qaq现场啊现场!你们是上辈子集体拯救了世界吗!】 【嫉妒使我因式分解_(:3∠)_我已经深刻怀疑起了这首曲子的功效!不是说好了涤荡人心劝恶从善的吗?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你们在气死人!!】 【跪求节目组爸爸出纯享版!我知道你们一定是打算出纯享版的对吧!出纯享版的话以后的票都投给梁轩逸也可以的!】 【楼上立场呢???郝歌的粉丝提刀赶来!但是如果真的能出纯享版,立场什么的……梁轩逸唱得真好哇(つД】 【现场幸运观众美滋滋托腮o(* ̄ ̄*)o我现在唯一的感想,就是后悔自己当初没好好学语文,搜肠刮肚也只能说一句太好听了,好听到爆炸,好听到想哭……】 【想哭的算我一个q^q好奇怪,明明是那么美那么温暖的钢琴曲,可是一想到小哥哥经历过什么,忽然就好难过。他自己听得到他弹的曲子吗?所以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没有人给个说法吗?】 【你们不要说了!求你们不要说了!没去现场的人都被你们说得想哭了Σ(っ°Д°;)っ我还没听着曲子,再哭一通难道不是亏大发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宫徵羽朝观众席鞠躬的时候,眼泪忽然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他真的开心吗?】 67、沉默的原创者 苏时放下手机,梁轩逸推门走进来。 他手里端着熟悉的马克杯,蒸汽细细飘起来,隐约模糊了英俊深刻的眉眼,叫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目光相触,梁轩逸眉宇越发透出柔和,放下杯子拢住他的肩,低头轻吻下去,还带着热可可的醇热香气。 又偷喝了。 胸肩相偎,苏时忍不住浅笑起来,闭上眼抬起头,迎上他的吻。 他是真的开心的。 “今天把你累坏了,要好好歇歇。” 低沉温暖的嗓音稳稳落在心口,梁轩逸也上了床,叫他枕在自己肩上,掌心温柔地覆上发顶:“高兴吗?” “很高兴。” 眼里亮起真切的光芒,苏时放松下来,含笑摇摇头:“我都没想到,你认真唱的时候会唱的那么好。” “不对,我给你唱的时候才是最认真的。” 发尾擦过脸颊,亲近的触感叫梁轩逸心口轻颤,浅笑着捞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开口纠正。 苏时哑然,笑着点点头:“好好,那就劳驾梁大歌手再唱一次,我正好累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是一怔,心里蓦地空下来。 梁轩逸却像是没有察觉他的疏忽,眼里依然是温存柔和的笑意,在他额间轻柔地落了个吻:“好。” 空气中蔓开热可可的醇香,身后的怀抱温热坚实,柔和的嗓音响在耳边,气泡音叫人从心底酥得几乎喘不上气。 于是那一点无处安放的情绪也尽数归拢,苏时闭上眼睛,彻底将自己交给身后的肩颈臂弯,睡意悄然涌上来。 梁轩逸始终稳稳抱着他,轻柔地哼唱着熟悉的词曲,目光落在始终没被碰过的热可可上,光芒渐沉。 第一次,宫徵羽和他说累。 怎么会不累,不仅要在医院家里两头跑,还要替他反复修改这几首歌的编曲和伴奏。歌里有些部分对方是听不清的,宫徵羽宁肯趴在琴旁一遍遍去分辨那些音阶,也不肯轻易放过哪怕一个细节的瑕疵。 他总想开口劝说,每次迎上那双眼睛,却又只能将一切都尽数咽回去。 指尖覆上手腕,轻缓稳定的跳动终于叫他稍稍心安。怀里的人已经睡熟了,长睫温顺地伏在眼睑上,蜷在他怀里,似乎对整个世界都全然不知设防。 小心地替他摘下助听器,把人重新护进怀里,梁轩逸拥着他躺下去,稍稍收紧手臂。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重新变得规律而安稳起来。 沈飞已经脱离危险,顺利转入了普通病房。在宫徵羽的耐心引导下,少年渐渐敞开了闭锁的心扉,和医护人员们相处得也越来越融洽。再安稳一个星期,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梁轩逸的比赛也一帆风顺,《飞鸟》一举拿下了新歌榜的第一,随后的两首《漂流》和《听说》也获得了一片好评,毫无悬念地拿到了决赛的入场券。 法院根据证据进行了重新裁决,判处抄袭不成立,何元纬很快就成了千夫所指,迅速沉寂了下来。《超级巨星》顺势推出的纯享版钢琴曲转眼风靡网络,宫徵羽的微博粉丝暴涨了十几万,下面的评论几乎都在眼巴巴盼着心理诊所能重新开门。 苏时无奈失笑,把手机揣进口袋里。 一切都似乎在显而易见地好转,心底那一丝寒意仿佛也在悄然化去。他的《微光》虽然已经写了出来,却总像是少了什么。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或许真的只能让梁轩逸换一首歌上决赛了。 “准备好了吗?今天冷,得多穿点才行。” 梁轩逸刚发动好车,快步进了门,身上还带着冬日的寒气。见到苏时只穿了一件风衣,笑着温声嘱咐,顺手摘下围巾替他戴好。 “小家伙昨天没见你,可是满脸都写着不高兴,说今天你一定要去,他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 昨天下了雪,苏时有些低热,梁轩逸就没叫他出门,替他去看了沈飞。说好了今天两人一起过去,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打算送给对方什么礼物,居然严严实实捂得连自己都不准看。 “我还说他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原来是惦记着这一回事。” 苏时微讶,挑了挑眉,心里居然也隐约生出期待:“那我是不是也应该给他买点东西?现在的孩子都喜欢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你能好好的,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昨天听说你不舒服,要不是医生拦着,他差点就要跟我跑回来。” 浅笑着牵住对方的手,梁轩逸替他理了理围巾,微低下头,亲了亲爱人的额角:“下午要不要在外面吃?那家店的老板天天盼着你去,都给我发了几次消息了。” “也好,我问问医生,如果能带沈飞出来,就叫那孩子一起去。” 车已经发动好,空调驱散了原本的寒意,苏时被他领着坐进去,身上立刻暖和了不少。 自从两个人在一起,梁轩逸就给司机放了假,坚持自己带着宫徵羽出行,总算少了人形电灯泡在身旁晃来绕去。 可惜近来宫徵羽实在太过辛苦,在车上补眠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只是看着对方眉眼间藏着的倦色,梁轩逸都不忍再叫他辛苦,也就从来都无声配合,从来不曾打搅过那个人难得的休憩时刻。 一路到了医院,两人却没能见得到沈飞。 “被他父母带走了?” 听了护士的解释,梁轩逸蹙紧了眉,神色微沉:“他就是被他父母打成了那个样子,就这样交还给他父母,难道也没关系?” “确实是亲生的父母,我们也没有权力把孩子扣住。” 医生低声开口,神色也尽是无奈复杂:“当时只是急着救孩子,没人想起报警,现在已经找不到证据了。我们这一次报了警,可他父母又表现得很后悔,说一定会好好对待孩子……” 梁轩逸目色越发沉下来,望着那双黑眸里怔忡的神色,心里越发不安,掌心安抚地覆上他的脊背:“别急,徵羽,咱们先联系上沈飞,问清楚情况再说。” 怔了怔才领会了他的意思,宫徵羽点点头,尝试着拨通了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病历里会记录监护人的电话,沈飞的父母既然强行带了孩子出院,一定留下了联系方式。梁轩逸示意医生去办公室说,才要同宫徵羽嘱咐一声,却忽然被对方紧紧握住了手腕。 “得找到他们才行,后悔和保证都没有用。家暴只有零和无数次,只要一个由头,他的父母还会打他的……” 握着自己的手沁凉,因为用力,指尖甚至已经隐隐发白。 梁轩逸点点头,反握住那只手,将人揽进怀里,安抚地一遍遍顺着他的背:“我知道,我们这就想办法找他。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宫徵羽担心的是那个孩子还会不会继续挨打,他担心的却远比这个更多。 已经输得一塌糊涂,何元纬这一次不光是声名扫地,连积攒多年的粉丝也因为他甩锅的行为纷纷离去,再加上抄袭作假的罪名,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 何元纬心高气傲,又几乎毫无底线,只看他几次难为宫徵羽的手段就能看出个大概。可这一次明明栽得这么狠,却反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早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对。 连父亲的人脉都已经动用,却始终没搜寻到什么异常的动向,现在看来,或许是自己完全想错了方向。 何元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照娱乐圈里的规则来报复。 两人忙了一整个下午,又去了警局,顺着登记的地址找过去,却只找到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房子。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也没能找到沈飞的下落。 “徵羽,天已经黑了,你身体不好,我们明天再找,一定能找得到的。” 拉住还要往外走的人,梁轩逸尽力把声音缓下来,把冻得冰凉的身体拥进怀里:“没关系的,别担心,我们先回家,先歇一晚,好不好?” 尽力组织着安慰的词句,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梁轩逸才稍松了口气,领着宫徵羽回到车上。 清秀的面庞已经被冻得青白,梁轩逸蹙了蹙眉,把暖风开得大了些,又将人重新拥进怀里,抬手轻揉着他的发尾:“会好的,徵羽,有那么多事都变好了,这件事也会好的……” “我想回诊所……” 宫徵羽终于出声,清润的黑眸抬起来,显出隐约歉然:“对不起,我怕他会跑回去找我,我” “好,我们回诊所。” 解释的话被柔声打断,梁轩逸耐心地望着他,抚了抚他脑后的短发:“今天先回诊所,明天我们再想办法,看看还能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他,好不好?” 迎上那双漆黑瞳眸里的沉静光芒,宫徵羽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点点头,反握住他的手:“谢” 道谢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温柔的吻封住。 温热气息一瞬就向后撤开,见他脸上重新显出淡淡红晕,梁轩逸才终于稍放下心,带着他往诊所赶了回去。 宫徵羽的诊所不算显眼,梁轩逸拉着他的手进了门,抬手打开灯,眼里不觉闪过些许讶异。 里面的布置极温馨,墙面是米黄色的绒布墙,地上也铺着的同色系的地毯,一架普通的白色立式钢琴摆在墙角。暖色的光笼罩着屋内的家具,舒服的沙发床叫人忍不住想要躺上去。 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宫徵羽似乎也放松些许。打开了空调,走到琴凳旁,拿起布巾拭净落下的薄灰,指尖抚过稍显陈旧的漆色。 “徵羽,你先休息一会儿,我来守着。” 梁轩逸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引着他走到沙发床旁坐下:“你太紧张了,放松一些。你教过他挨打的时候还可以逃,他会记住的,只要他逃出来,一定会第一个来找你,是不是?” 黑眸中的光芒一闪,顺着他的话音点点头。梁轩逸眼中也显出些柔和耐心的笑意,吻了吻他的额头,拢着他躺下去,替他把毯子拉过来盖好,继续耐心劝慰。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要是我们明天找到他,你却累得站不住,又要叫小家伙担心了。” 宫徵羽顺从地躺下去,梁轩逸没有松开他的手,依然侧坐在沙发床边上,替他把碎发抿到耳后。 “还是第一次” 静默里,宫徵羽轻声开口,又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停顿片刻,才迎上梁轩逸关切的目光,眉眼重新勾勒成温和的弧度:“还是第一次,我自己躺在这张沙发上……” 梁轩逸勾了唇角,抚了抚他的头发:“现在你就负责闭上眼睛,我来负责弹琴,试试看我有没有这个天赋,好不好?” 灯光下,那双温柔的黑眸像是又亮起了细碎光芒,眉眼重新弯起柔和轻缓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 梁轩逸眼里带笑,俯身吻了吻他,又替他把毯子盖得严了些,才起身坐在钢琴前。 看得出钢琴已经有些旧了,却被保养得非常好,琴音还是悦耳清澈的。梁轩逸试着按了几个音,就将那首听过了不知多少次的曲子流畅地弹了出来。 从会走路起就在学琴,他已经弹了二十多年钢琴,自身又天赋斐然,同样能将饱满的情感融入进曲子里,却总觉得仿佛比宫徵羽亲手弹出来的少了些什么内容。 不只是他,在这首曲子的纯享版出来之后,网上很快就扒下来了谱子。可无论多少人尝试着弹奏,最后却都五体投地彻底认输,承认根本就弹不出原曲该有的意境,甚至不少钢琴名家也有所尝试,却也都总不尽如人意。 正是因为原曲的旋律实在太过简单,所以节奏的变化,音符的跳跃,都会带有极强的个人风格。宫徵羽的天赋,就在于他轻轻松松就能利用这些细节,为听众编制出仿佛身临其境的真实画面。 能弹奏出这样曲子的内心,无疑是极为敏感的,能清晰得感受到每一处极易忽略的美好,也同样能真切地感受到外界施与的伤害。 曲子奏到一半,忽然有人敲门。 梁轩逸霍然起身,宫徵羽的反应却比他还快。从沙发上猛地弹起,快步跑过去,将门一把拉开。 门口站着的是个一身正装的男人。 “宫徵羽?” 男人仔细分辨一阵,才念出了上面的名字,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一板一眼开口:“你因为诱骗、拐卖儿童,对儿童实施侵害性行为被起诉,下周一上午九时开庭,这是传票。” 梁轩逸面色骤变,快步赶过去,宫徵羽却依然只是站在门口,没听清似的目露茫然,声音轻忽得一吹即散:“我什么?” “只是起诉,法庭会按事实判决的……记得找个好点的律师。” 来人望了他一眼,神色也隐约显出些职务之外的同情,低声嘱咐一句,便转身匆匆离开。 耳旁忽然安静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宫徵羽怔忡地拿着那份文件,低头想要仔细看一看,却被梁轩逸劈手抢下来,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徵羽,你看着我,这是何元纬在报复你,你听我说” 明明看得到那个人在焦急地说着什么,耳边却依然是一片空白。宫徵羽努力牵动嘴角,想叫对方不必替自己担心,身上的每一寸角落却都疲倦得彻底失了力气。 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笑。 他的身体被用力拥进面前的怀抱,却依然冷得止不住发抖,眼眶干涸得几乎发涩。 …… 不知过了多久,感官才逐渐归位。 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扶着坐下,手被紧紧攥着,有些疼,身后的怀抱绷得死紧。手臂想要使力,却又怕叫他不舒服,僵硬地拢着他的身体,叫他不至于滑落下去。 这只是个任务而已。 心口一片冰冷,几乎被陌生的意志所控制的灵魂仿佛依然心有余悸,苏时眨了眨眼睛,叫自己的意识彻底归位。 这只是他的任务,他还需要完成《微光》,还要救出那个孩子,要让梁轩逸拿到冠军。 这具身体里甚至连残存的意志都没有,只不过是一个始终蛰伏在心底的隐患而已。他并不属于这里,只要完成任务,他就可以离开。 没有那么难熬。 僵硬的面庞重新缓和下来,神色也重新变得温和平静,叫自己回到最熟悉的状态下,一切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察觉到他的变化,梁轩逸动了动,摒了呼吸望着他,眼底藏着掩饰极好的担忧不安。 苏时微弯了眉眼,回握住他的手:“叫你担心了,我没事。” 梁轩逸的手狠狠一颤,面上却依然是一片温和,轻柔地抚了抚他的短发,声音隐约发涩。 “这是何元纬的报复,他想叫你身败名裂,可是你相信,这一次谁也不会信他的。医院的医生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病历就放在那里,天一亮我就去找人,我们有足够的证人,他只是宁死也要反咬你一口而已,我们不用怕他……” “我知道,我不怕他。” 青年的神色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柔和温然,轻声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句,就又不再开口。 如果只是陌生人,或是一般的朋友,也许根本不会看得出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梁轩逸心里却已经疯狂生出不安,偏偏还要尽力压制下去,只是放轻力道小心翼翼拢住他,叫那双眼睛望着自己:“徵羽,你还好吗?” 宫徵羽温和下眉眼,轻轻点了点头,主动抬手环住他,将头靠在他颈间。 眼眶莫名发烫,梁轩逸微低了头,轻吻着他的脸颊,吻上唇角,握住他的手引他起身,坐在钢琴前:“徵羽,我们弹钢琴,弹琴好不好?” 隔了一阵才领会他的意思,青年温顺地点点头,抬手落在琴键上,却没有按下去。 梁轩逸几乎屏息,强烈的不甘痛楚充斥心底。抬手轻覆在他手背上,稍稍使力,钢琴就发出了清澈乐音。 那只手却忽然一颤,像是被声音所吓到,猛地缩回来,身体止不住微微发抖。 水气迅速模糊视线,喉间仿佛岩浆般灼烫。梁轩逸紧紧将人拥住,声音终于再难抑制地流出哽咽:“没事的,徵羽,你相信我,没事的。一切都还会变好,恶人会有报应,真相一定会被所有人知道……”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手背上,叫那双平静温和的黑眸里隐约泛起些波动,忽然抬起手,替他拭了脸上的水色。 “我知道,我相信你,你一直都最擅长这个了。” 宫徵羽望着他,重新浅浅地笑起来,眼底终于浸过些许真实的无奈暖色,闭上眼睛靠在他肩上。 “我只是在想……沈飞会不会出庭作证。” 他这句话放得很轻,梁轩逸却依然听清了,心口蓦地一缩,却又坚定地温声开口:“不会的,他一定不会同意作证的。他是个很记恩的孩子,你对他好,他都知道,他还要给你送礼物呢,不记得了吗?” 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宫徵羽沉默半晌才轻轻点头,无奈一笑:“我还以为能见到他,就能问问他伤有没有好了……” 梁轩逸沉默半晌,用力收紧了怀抱。 沈飞的父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决赛前来把孩子带走,显然是为了叫那个孩子到时候出庭作证的。 金钱的诱惑,父母多年的积威,不说谎就挨打的恐惧他其实也无法保证,沈飞究竟会不会出庭,如果出庭,又会说些什么话。 苏时静静在他怀里靠了一阵,忽然睁开眼,将人轻轻推开。 梁轩逸怔了怔,忽然领会了他的意思,连忙起身退开,看着那个青年重新抚上琴键。 力道柔和,像是在触碰着永不会背叛的同伴。 陌生的曲调从黑白琴键中淌出来,依然温暖,温暖得叫人止不住落泪。仿佛一路跋涉过荆棘,伤口已经大大小小遍布周身,然后终于得以休憩,得以平静。 间奏轮转,曲调往复。 梁轩逸屏息,身体不觉绷得死紧,愕然地望着依然坐在钢琴前弹奏着的青年。 这不是一首曲子,这是一首歌。 第二遍,第三遍,再动听的旋律听到重复也会觉得枯燥,可那个青年却像是一无所觉,反复弹奏着,情绪一层迭上一层,左手忽然重重敲下和弦的根音。 像是在困境中爆发出的嘶吼,曲调骤转激烈。黑暗下的挣扎,寂静中的呐喊,狂风暴雨中的绝望奔逃,横冲直撞,遍体鳞伤。 坐在钢琴前的身体几乎已经在发抖,梁轩逸本能地想要冲过去,想要叫他不要再弹,却又被理智狠狠扯住,留在原地。 飘摇的高音渐止,仿佛终于彻底将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彷徨,所有遭受的不公和伤害都彻底发泄干净。精疲力尽,伤痕累累,跪倒在黑暗的边缘,终于再无力向前一步。 然后朝阳渐出,投下一缕微光,温柔地亲吻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身陷暗淡,心存微光。 余音淡去。 宫徵羽面色苍白,汗水已经湿透了衣物甚至没来得及看向梁轩逸一眼,身体已经无力地倒下去,重重砸在琴键上。 砰然巨响,梁轩逸箭步冲过去,将人一把护进怀里。 看着那张面庞上淋漓的泪水,胸口一空,心脏终于直直落下去。 68、沉默的原创者 怀里的身体几乎已经冰凉,梁轩逸蹙紧了眉,把人抱起来就要出门,却忽然被轻扯住衣袖。 “徵羽,我们去医院看看,你这样会发病的,听话……” 沁凉的胸肩依偎在自己胸口,梁轩逸几乎已经能听到对方激烈凌乱的心跳声,手臂不由收紧,却还是尽力叫声音柔和下来。 怀里的人唇色淡白,难受得喘不上气,却依然攥着他的衣袖,轻轻摇头:“如果那孩子,会回来……” 如果沈飞真的跑回来,这个诊所会是他第一个想要求助的地方。 原本该作为依靠的父母恰恰是施暴者,医院也不能提供保护,如果真能鼓起勇气从父母身边逃开,跑回来却发现自己也不在,那个孩子不知道要有多绝望。 自己要离开很容易,可留下的人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尽全力平复着毫无规律的呼吸,苏时将头死死抵在他颈间,强迫着自己从那些如影随形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显出些许恳求。 梁轩逸的手臂一紧,终于还是抱着人靠回沙发上,俯身拢住冰冷的身体,轻吻了下他的额头:“我叫司机过来,如果还是不舒服,就叫他送你去医院,我在这里替你等他,好不好?” 宫徵羽微仰了头望着他,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精疲力尽似的阖了眼。 他的呼吸依然不畅,梁轩逸不敢就叫他这么躺下,自己也坐进沙发,叫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一下下耐心拍抚。 大概确实是累得狠了,单薄的身体被拢进怀间,甚至连动都没有动,只是安安静静地偎着他肩颈,呼吸从凌乱急促渐渐平复,再到安稳绵长。 明明自己都已经坚持得很辛苦了。 梁轩逸的目光柔和下来,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好叫他靠得更舒服些,低头在他的额发上落了个轻吻,闭上眼睛向后靠去。 那首曲子重新在脑海里响起来。 只是再度过了一遍,词就已经在脑海中成型。 他几乎能够肯定,这首歌如果拿去比赛,不仅拿得稳第一,甚至还可能会成为一首现象级的歌曲。 可惜确实很不巧…… 眼底暗芒一闪,梁轩逸一手仍稳稳揽着在自己肩上睡熟的青年,右手摸出手机,翻了翻日历,一个字一个字打出了申请退赛的短信。 不知是巧合还是某些人有意为之,庭审的时间是下周一,恰好和总决赛的时间一致。 他不打算休庭,也不打算延期。节目上不上其实没什么重要,他现在心里唯一想着的,就是怎么能陪着宫徵羽一起上法庭,想办法把何元纬一次彻底打死在法庭上。 司机很快赶了过来,梁轩逸却只是无声地朝他摆了摆手,摸出钱包递给他,示意他出去买些吃的回来。 怀里的人已经睡熟了,容色淡白,神色却还算安宁,温顺地蜷在他怀里,一只手攥着他的衣物。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就养成了测宫徵羽脉搏的习惯。每次感觉到平稳的跳动,才能彻底安心下来,确认对方的确还好好地被自己保护着,就在自己的身旁。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挂钟滴答走着,就只剩下了轻缓的呼吸声。 一夜无眠。 第二天起,梁轩逸就暂停了一切工作,全心全意忙碌起了官司的事。 担心那个孩子会突然跑回来,宫徵羽不肯走,梁轩逸也就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专业的辩护律师一趟趟出入不大的诊室,人证物证一项接一项落实,无论对方怎么耍花招,这都是一件稳赢的案子。 可是他依然担心。 何元纬从一开始要的或许就不是官司能打赢,他只是要借此对宫徵羽掀起舆论风暴,所以案件越离奇越好,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很多人只喜欢热闹,却并不在意真相。 只要这个案子一开庭,无论结果如何,宫徵羽的名字都会和那些词汇连在一起。 更何况,还有那个孩子的变数。 还只是不足十岁的孩子,心志都没有成长完全,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之下,很难能守住真正的真相。 如果沈飞当庭作证,即使他有充分的证据能够推翻这一份伪证,可这件事本身给宫徵羽带来的伤害和打击,却很可能会是致命的。 放下最新的庭审草案,梁轩逸依然雷打不动地冲好了热可可,放轻脚步过去,揽住了正坐在钢琴前走神的青年。 “我刚刚咨询了律师,咱们国家的反家暴法案还并不完全成熟,要剥夺监护权的可能性很低。” 迎上温润的黑眸,梁轩逸耐心地放缓语速,将手里的热可可递给他:“如果顺利,庭上应该会见到那孩子。我的想法是给他们家一笔钱,先把沈飞带出来再说,你看合不合适?” “很周全了。他们家大概也是为了钱,只要能拿到钱,是不会在乎孩子去哪里的。” 宫徵羽轻声应了一句,抬手去够搁在一旁的助听器,却被梁轩逸握住手,半蹲下去,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 他们都默契地不去提另一种可能性,却都同样在担忧着那个结果。 “昨天” 看得出那双眼睛里的担忧,苏时抿了抿唇,努力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开口:“昨天弹的曲子,叫《微光》,是给你决赛用的。” 原本还应该更细致地编曲的,只是听了一遍,对方就算再天才,也不一定就能记得下来。 可他即使坐在钢琴前,却也像是失去了要去按下琴键的动力。 但也说不定就只是因为犯懒而已,毕竟自己的任务都已经做完,该写的歌也都写了出来。就算自己不忙着编曲,也一定有足够专业的团队,替他来细致地打造这首歌…… “没关系,不想弹琴就不弹,我小时候也有打死都不想碰钢琴的时候,每天都惦记着把我爸的钢琴一把火烧掉。” 像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梁轩逸目色愈暖,依然温声开口,耐心地拢着他的手站起身:“徵羽,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一闪神就没来得及读对方的唇语,苏时歉意地微垂了眸,把助听器戴上,重新望向他。 梁轩逸握住他的手,引着他在沙发床上坐下,才要开口,司机已经急惶惶跑了进来:“小逸,你要退赛?!” 原本还打算委婉告诉对方的消息就这么被一口道破,梁轩逸目光一紧,蹙紧了眉狠瞪他一眼。回身望向宫徵羽,却见对方也难得显出些明显的情绪,怔忡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因为极度错愕瞪得微圆,反而倒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来。 “别担心,徵羽,我不会埋没《微光》的。我有其他的平台,不一定非要用这场比赛……” 知道宫徵羽在比赛上花了多少心思,梁轩逸连忙开口解释,试图拉住他的手,心里难得生出隐约紧张。 “可是可是你都走到这一步了,有那么多喜欢你的歌迷,他们都是第一次通过这个节目认识你,你刚进歌坛,应当你应当有一个完美的开端……” 眼看着胜券在握的任务就要泡汤,苏时也再顾不上心头压抑,打起精神试图说服对方,却只见着那双黑沉的眼眸越发软化下来,最后只剩下极柔和的暖色,抬手将他满满当当拥进怀里。 “比赛很重要,徵羽。我走到这一步,耗的都是你的心血,我也不舍得。” 耳旁低沉的声音仿佛承载着极深的情愫,却反而压得心口越发沉涩窒闷。苏时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衣物,呼吸些微急促,心口砰砰跳起来。 “可我不能叫你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我在台上,我希望你能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如果你去出庭,我希望我能陪在你身边。” 梁轩逸低声开口,抬手抚上他的短发。掌心的温度叫苏时微微打了个哆嗦,抿紧了唇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可我我想看你上台,我想看你拿冠军……” 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恳求叫梁轩逸心底微惊,不安反而愈发涌了上来。 还不及开口,司机已经忍不住插话:“宫先生,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我是刚看了微博,《超级巨星》节目组发了官宣,要把决赛推迟一周,说要等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官司……” 苏时微愕,抬头望着他。 “你看,这微博都发了放心吧,小逸他这回估计不比都不行了。” 司机掏出手机,把微博翻给他看。 【超级巨星v:宣布一个遗憾的消息,为了等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官司,总决赛巅峰之战暂定推迟一周。顺便补充一句,梁轩逸v,#官司不赢,我们不比赛#。】 不光是《超级巨星》的官微,各大主创和剩下的选手也都转发了这条微博,还不约而同地艾特了他,每个人都留了同一句话,倒好像是他被人家给告上了法庭一样。 官微从来没用过这样特殊的措辞,网友们立时生出了兴趣,立刻就有人将热搜翻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条仿佛全然不相干的热搜内容。 #宫某疑卷入虐童性侵案# 何元纬当然不可能只满足于老老实实的打官司,早早就派人在网上造势,即使官司不赢,也打定了主意要叫宫徵羽永远都洗不干净。 这些内容梁轩逸都是知道的,只是从没拿给宫徵羽看过。现在居然就这样直白地亮在了他面前,心里猛地一沉,才要阻止,司机却已经大咧咧继续翻了下去。 “没事的,宫先生,你看,这网友心里头都跟明镜一样。这条热搜下面,就差没把姓何的祖宗十八代翻出来了。” 梁轩逸也没注意看过里面的内容,闻言仔细看过去,却也不由哑然。 被顶得最高的,是一个叫“热血未冷”的用户发的微博。看措辞大概就是医院的医生,言辞激烈地描述了宫徵羽当时救人的情形,又提到了何元纬的粉丝们害得宫徵羽哮喘发作,甚至直接在末尾表示,如果需要作证,随时都愿意陪着上法庭。 当地警方的官微也转发了这一条微博,证实了其中的部分内容,并在不涉及受害男童的前提下,提供了部分的照片证据。 就算没有这两条微博,网友们也早已经气得火冒三丈,再加上官方一锤定音,汹涌的情绪早就已经彻底淹没了何元纬买来的热搜。 【买热搜是吧?有钱买热搜,那我作为天娱内部离职人员,也借贵宝地说句话:当初就是何的粉丝直接导致了宫的失聪。天娱卖惨,说闹事的都是学生,宫本人表示了不追究,这件事居然就从网络上消失了:)】 【有什么好居然的,天娱控评的本事咱们还第一天见了?这是真要把人往死里逼?不死不罢休是不是?】 【凑个热闹,原本是何粉,现在自打脸了。告诉你们个秘密,煽动粉丝围攻宫徵羽的是何东,这个锅粉丝认了,可他何东也得背,何元纬也别想甩得下去。】 【煽动粉丝闹事,造成当事人人身伤害,犯不犯法?咱们众筹也打个官司算了,省得有些人疯狗一样追着咬:)】 【来来来打官司!我的四十米大刀已经准备好了!】 【心疼宫徵羽,小哥哥好好地弹个琴,就是因为弹得好了,他何元纬喜欢了,就被折腾到这个地步……】 【原本还觉得《超级巨星》包庇抄袭,都已经路转黑了,这次还差不多! #官司不赢,我们不比赛#!】 在网友们的群情激奋下,这句话甚至也被送上了热搜,稳稳压过了何元纬买的那一条,又有接连几个爆何元纬黑料的热搜也后来居上,居然硬生生把何元纬买的热搜给踢出了前十。 宫徵羽还在怔忡坐着,像是没能意识到事情意料之外的发展,眼里依然隐隐显出些无措的恍惚。 “你看,大家都是看得清楚的。” 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梁轩逸把他重新拥进怀里,深吸口气轻声开口;“我们先打官司,把官司打赢了,再去拿冠军,好不好?” 那双眼睛里像是亮起了一点光芒,目光转向他,抬手想要去拉他的手,梁轩逸已经将那只手稳稳握住。 宫徵羽的手湿冷,碰上他温暖干燥的掌心,倏地攥紧了就要缩回去,却又被梁轩逸更坚定地握紧,嗓音柔和得仿佛诱哄:“叫司机在这里守着,我们去一趟医院,拿点药,好吗?” 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那双眼睛里忽然显出些抗拒,抿紧了唇微侧过头,本能地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却又像是贪恋不舍着最后的一点温暖。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坚强,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梁轩逸缓声开口,抬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在他额上落了个轻吻:“现在可以不那么坚强了,没关系,闭上眼睛也没关系,哭出来也没关系……”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像是叫心脏外的硬壳也裂开些许细缝,有温暖的微光透进来。 怀里的身体用力绷紧,又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抵在肩上,湿热无声蔓延。 时间过得很快,一直等到出庭的日子,沈飞也依然没有回来。 看着身边人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梁轩逸拢住他的手,在他额上落了个轻吻:“也许到法庭就能见到他了,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既希望宫徵羽能见到那个孩子,却又怕那个孩子会出现。 即使现在的胜算已经足够大,沈飞的态度也依然极为关键。宫徵羽的情绪再过去就曾经有过不稳定,这一次重新看了医生,虽然在吃药调整,却依然不能再经受任何刺激。 不能躲,可一旦去了,却又面临着更加不可控的局面。 梁轩逸心中纠结,就将那人的手握得更紧。 有了药物的控制,宫徵羽的情绪状态反而要显得更好些,回握住他的手,浅浅笑了笑:“我相信他。” 迎上那双眼睛里好不容易重新亮起的光芒,梁轩逸轻轻点了点头,也抛开心底繁杂的思绪,努力叫自己的神色显得轻松起来。 一路心事,终于到了法庭,梁轩逸的心跳也越发激烈。 宫徵羽是被告,要被法警带到被告席上。梁轩逸松开他的手,关切地望着那双依然温润宁静的乌眸,宫徵羽朝他浅浅地笑了笑,转过身,由法警跟着往被告席走过去。 走出门口,目光落在原告的证人席上,果然见到了那个男孩子的身影。 几天没见,医院里好不容易养得健壮些许的男孩子,又被折磨得消瘦下来,衣服也不算干净。心事重重地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次的案子是没有悬念的,两人来就是为了翻案,男孩即使真做了伪证,也一定会被铁证推翻,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会对今后的人生产生多难以挽回的影响。 苏时心里轻叹一声,才要移开目光,沈飞却似有所觉地抬了头,恰好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下一刻,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忽然爆发出了令人惊异的力量,在身旁的大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手撑着证人席灵巧地跳出去,大步冲到了宫徵羽的面前。 忽然出现了意外的突发情况,法警们连忙快步过来维持秩序,沈飞却涨红了脸,用力把宫徵羽身后那两个法警推开,张开双臂将他拦在身后。 男孩身上明明已经怕得发抖,却依然坚定地护着宫徵羽,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隐隐尖锐。 “你们来,你们打死我,我不怕!就算你们再打死我一次,也是他救了我我不许你们伤害他!” 69、沉默的原创者 没有人料到他的反应,整个法庭都忽然安静下来。 “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原告席上的男人脸色一沉,骂骂咧咧就要上前,却被法警一把按回去,厉声喝止:“老实点儿,法庭上禁止喧哗!” 男人浑身酒气,抬手就要反抗,看到法警身上荷枪实弹的配枪,面色却忽然一变,立刻陪着笑不迭应是,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还是头一次见到视作洪水猛兽的父亲被人押着坐回去,沈飞又害怕又激动,眼里闪烁着亮芒,立即回身想叫宫徵羽看,神色却忽然微怔。 那个总是温暖浅笑着的大哥哥,那个稳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不用害怕,把他从死亡的阴影里拖回来的人,原来也是会哭的。 沈飞着急了,想替他擦眼泪,个头却又实在太矮。踮着脚努力去够,宫徵羽却已经顺势半蹲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总算能够得到,沈飞连忙攥着袖口,小心翼翼地替他把眼泪擦干净,目光又忽然亮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千纸鹤递给他。 是用糖纸叠的,透明的糖纸稍一变换角度,就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漂亮得叫人眼眶发酸。 小巧的纸鹤被放在宫徵羽的掌心,男孩的目光明亮又骄傲,看不出半点过往的阴霾:“是护士姐姐教我叠的……我学了三天!” 唇角止不住挑起温暖的弧度,苏时抬起头望向他,抬手将男孩瘦小的身体揽进怀里:“谢谢,非常漂亮,我很喜欢。” “我要被带回爸妈身边啦,你别担心,我记得你说的话,他们再打我就跑。我要好好活着,将来挣了钱,给你买最好的钢琴!” 男孩的身体靠进他怀里,压低声音说着劝慰的话,甚至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宫徵羽的背后轻轻拍了两下。 “不会把你还给他们的。” 向来温和的嗓音忽然坚定得不容置疑,宫徵羽握住他的手,牵着他站起身,回头迎上梁轩逸的目光。 身后的目光依旧沉静笃然,梁轩逸微微颔首,眼底浸过无限暖意。朝他走过去,揉了一把沈飞的脑袋,陪着他们一起走向了被告席。 似乎没有人记得那个男孩该是原告的证人,甚至该是整个案子起诉的核心。连法警都没有上前,就眼睁睁看着他把沈飞领到了被告席上。 法官举起木槌,沉默片刻却又放下,望向原告席上面色阴沉不定的夫妇:“原告还要坚持起诉吗?” 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审判的意义和价值,如果沈飞被胁迫着做了假证,或许还能在举证反驳上耽搁些时间,可现在连唯一的核心证人都被带到了被告席上,原告的代理人和律师都已经尴尬得要命,再要硬着头皮审下去,说不定就会成为圈内所有人的笑柄。 “当然!我们” 男人显然是收了钱的,当即就要坚持,原告代理人却已经沉声打断:“原告撤诉,申请法庭予以撤销案件。” 听到他居然选择当庭撤诉,男人几乎跳起来,却又被法警严厉地压制回去,嚣张的态度立时再度软了下来。 法官轻叹口气,望向另一方的被告席:“原告选择撤诉,被告可以表明态度。” “原告确定撤诉?” 辩护律师推了推眼镜,望向颇显狼狈的原告方。原告代理人面色难堪,却依然硬着头皮点点头:“对,我们撤诉” “好。” 他的话忽然被被告律师打断,本夹翻开,啪的一声撂在木桌上。 “被告申请反诉。” 旁听席上,戴着墨镜的何元纬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被梁轩逸花大价钱请来的律师扶正眼镜,将目光投向原告方,终于露出了堪称和善的笑容。 由于涉案人员为未成年儿童,法院拒绝了披露更多细节,但庭内的变故却还是第一时间被传到了网上。 原告打成了被告,临场撤诉,被告反诉。比之前更热闹得多的剧情吸引了越来越多看客的目光,再没什么人记得宫徵羽和那些罪名有什么关系。 在听到诽谤罪不仅要赔偿精神损失费,还要蹲三年监狱之后,沈飞的父母立刻没了底气,毫不犹豫地把何东供了出来。 被告律师的准备充分得过了头,一路穷追猛打地逼问下去,同样作为证人出席的何东终于彻底崩溃,把所有的事都竹筒倒豆子似的招了个干净。 涉及沈飞的内容不能传播,涉及何元纬的却没有禁忌。眼看着一桩接一桩的猛料被爆出来,庭审甚至还没结束,外面就已经有了漫天的传言。 更换起诉方还需要重新立案,梁轩逸也不急,把所有起诉的事宜都交给了代理人和律师,就把一大一小一起领回了家。 离决赛的时间,已经只剩下一周了。 原本以为任务都完成了的苏时忽然觉出隐隐威胁,重新振作起精神,一门心思扎进了《微光》的编写里。 名声已经洗净,沈飞也有了妥善的安置。梁老爷子十分喜欢这个懂事的男孩子,要了过去带在身边,亲自教他弹琴练声,眼看着一天比一天自信明朗起来。 心头压着的巨石都已经掀开,编写《微光》就成了他仅剩下的执念。 这首歌能够叫人借以痛快宣泄,也能抚慰疲惫的心灵,可对于编写者来说,每一次的弹奏和改动,却都无异于将当时的心境再重新经历一次。 梁轩逸还是头一次对爱人过于投注的精力生出了迟疑。 暴风骤雨般的琴声稍停,钢琴前的青年像是被水洗过,扶着琴沿轻轻喘息,眉眼间几乎已透出显而易见的疲倦。 “徵羽,这首歌已经很好了,我们歇一歇,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对方弹奏这首曲子,都觉得他像是在燃烧生命仅剩的所有力量。 这样的恐惧叫梁轩逸的不安与日俱增,有时分明就看到宫徵羽坐在钢琴前,却总忽然觉得下一刻他就会彻底消失。 苏时抬起头,迎上漆黑的眸底几乎已无从掩饰的忧色,心口蓦地微颤。 梁轩逸其实一直在不安,只是从来都不敢表露出来,生怕给他造成更多的压力对方明明不该知道,他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按理就应当顺利离开了的。 他甚至已经想过,无论为了主角还是沈飞,自己最后都不该是自暴自弃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不如就叫它显得更像是一场意外,只是因为偶尔的疏忽,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直到现在,苏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完全错了。 眼前的人比任何人都想要保护好他,无论他出了任何意外,梁轩逸其实都会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然后终其一生,永远背负着深刻的懊悔和愧疚。 或许也不是一定非要走。 任务里没有对离开时间的具体要求,他手里又连锅灰都不剩,其实无论什么时候离开,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多留一阵,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触发隐藏任务,反而能多拿到些经验点。 垂在身旁的手忽然被握住,苏时从沉思中回神,迎上对方的目光,忽然弯了眉眼,轻轻点头:“好。” 就再多留一阵,也没什么不好。 在他点头的一刹,那双眼睛里几乎已经亮起花火,顺势起身过去,尝试着将他抱起来:“你很累了,我抱你去冲个澡,我们一起睡,好吗?” “那你要小心一点,千万别叫我滑进浴缸里去……” 高强度的工作和频繁的记忆闪回,他这几天睡得都不是很好,现在忽然解开了心底的死局,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倦意就难以自制地涌上来。 梁轩逸微怔,终于勾起唇角,眼底浸开柔光,俯身吻了吻他的虚阖着的眉眼:“放心,都交给我。” 被吻得微微发痒,苏时忍不住浅笑起来,睁开眼望向他,忽然抬头在他唇角落了个吻。 看来一碰到对方就想睡觉这个毛病,自己到哪个世界都是改不掉的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解开心结,他这一觉似乎睡得尤其安稳。 昏昏沉沉中也感觉有人来了又走,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却又没什么力气。隐约感觉到有人替自己打上吊针,可也觉不出有什么不舒服,只是一味的想要好好睡上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躺得似乎已经有些发僵,苏时本能想要侧过身,一只手却被人稳稳捞在掌心,熟练地拢住他的身体,将他转向另一侧。 睡意最后拥抱了一下身体,就悄然散去。 苏时眨了眨眼睛,依然没能从太过舒适深沉的睡眠里回神。 耳边实在太安静了,过于安静的环境总是叫人生出困倦,自从他开始失聪,少说也要替自己设上三五个闹铃才能起得来床。这一次不管不顾就睡了过去,号称要陪着自己睡的那个家伙,显然也不可能舍得把自己叫醒。 指尖温柔地穿过发尾,替他将助听器戴上,低沉磁性的嗓音就响在耳畔:“醒了?” 初醒的慵懒还不及散去,苏时含混着嗯了一声,握住那只手,仰了头迎上熬得隐隐发红的温柔双眸:“我睡了多久?” “两天,现在是周日的晚上,明天就要比赛了。” 梁轩逸虽然显得疲倦,却依然整洁利落,含笑俯身,轻吻上他的唇:“睡得怎么样?” “好久都没睡得这么好过了,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睡饱了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苏时浅笑着应了声,被他揽着坐起来,放松地靠在身后的怀抱里:“幸亏我醒得及时,不然你的决赛,我都只能睡过去了。” “就知道你准算好了,这是你用心血写成的歌,你不会舍得不去听它的现场的。” 指腹轻柔地拂过额头,将他额间的碎发拨开,感觉到已经恢复了沁凉的温度,梁轩逸心底才总算松了口气。 对方的状态根本不像说起来那样轻描淡写,那天才睡到半夜,宫徵羽就开始发烧,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却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怎么叫都没法叫得醒。 他被吓坏了,深夜叫了急诊,却也没查出什么根由。只是猜测大概是最近实在太过透支身体,加上精神压力实在太大,就叫他将人领回了家。 幸好平安无事。 温柔的吻落在额间,又细细向下滑去,顺着清秀的眉眼,鼻翼,落在唇角上,力道放得极珍惜极轻柔。 乌泽润朗的双眸似有所觉地抬起来,顺手摘下助听器,抬手拉住手臂,清澈的眼底映出他连熬了两宿而稍显狼狈的身影。 “躺下睡,好好睡一觉,明天好好比赛。” 宫徵羽望着他,温声开口,手上稍一使力,梁轩逸已经顺着他的力道躺了下去。 …… 第二天的总决赛,两人特意带着沈飞到了现场。 《微光》是一首有着绝对难度的歌曲,以梁轩逸扎实的演唱功底,都要再三找准状态,又特意去试了几次音。 宫徵羽这一次不上台,被节目组特意安排在了前排的观众席,沈飞紧紧跟在他身旁,穿着梁老爷子特意置办的衬衫西裤,一点都看不出之前那个尖锐沉默的内向少年的影子。 音乐声起,全场寂静。 对于两个人来说,《微光》其实都不是一首能够带来多愉快回忆的歌。 这首歌本身无疑是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的,在温柔的吟唱叫人打开心扉之后,就变成了尖刻的自问,变成了不甘的挣扎。 情绪层层堆叠,每次横冲直撞留下的伤痕,每次漫无目标时心底的惶恐,每次被质疑,每次被误解,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可有的时候,不如意的事偏偏就接踵而来,避之不及 如果说宫徵羽之前的作品,能带人看到他展现的世界,这一首作品,则能让人看到自己的内心。 每个人都能从歌曲里看到不同的东西,于是惶恐不安,于是热泪盈眶,于是忍不住跟着高音嘶吼。在第三次旋律的重复推进之后,梁轩逸清澈高亢毫无杂质的高音几乎已经冲破顶棚,观众席上,竟然也应和似的发出嘶吼的声浪。 足够痛快了吗?足够狼狈了吗? 人人气喘吁吁,西装革履的优雅模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汗水顺着脸颊躺下来,眼里闪动着泪水,脸上却分明显出畅快的轻松。 然后音调一转,微光透过云霾,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 温柔的抚慰下,最后深藏着的一点委屈和疲倦忽然爆发,泪水汹涌落下。 没有想到会被这样一首歌逼到这种地步,幸而观众席是黑暗的,有人颤栗,有人抽噎,有人张着嘴无声痛哭。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身昂贵西装显尽儒雅沉稳,却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梁轩逸急促地喘息着,握紧话筒,心口砰砰跳个不停。 顾不上看观众们的反应,顾不上考虑自己整首歌唱得哪里存在瑕疵,他的目光焦急地在观众席上寻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于是眼中顷刻光华无限。 宫徵羽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眉眼含笑,静静望着他,眼里映着的是舞台上明亮的光。 苏时回到主空间,已经是五十年后的事了。 彼时系统已经从贪吃蛇进化到了俄罗斯方块,一进门就是堆到满屏的“1”和“0”,险些叫他以为自己的系统中了病毒。 他和梁轩逸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从青年步入中年,再到垂垂老者。沈飞一直在两人身边长大,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也成了颇有名气的创作歌手。 一开始只是心软,想要等吃了对方亲手给自己煮的面再走,后来又不忍心,打算等吃过春节的饺子再走。谁知道过了春节还有元宵,元宵之后又是春饼,一年下来,等他喝完了腊八粥,就又惦记着下个春节的饺子了。 就这么一心软,软了五十个年头。 想起临走时依然紧握着的双手,他眼里却又不觉显出些柔和的笑意。 “宿主,您一个世界比一个世界留得长了……” 系统哀哀切切,机械面板打开,两只小巧的拳击手套被机械臂伸展出来,替他捶着后背:“反正再久也没有经验点,早点回来不好吗?” “反正也没有经验点,就多待几年不也没什么。” 苏时看得开,颇为满意系统识相的举动,点开面板查看着自己的收获。 锅没背上,任务却完成得很圆满。虽然两个人共同生活了五十年,彼此都没留下半点误会,可他在这个世界留下了相当多的作品,尤其《微光》成了不少人的救赎,s级评等是少不了的。 再加上黑暗神送过来那一百万经验点,他的余额依然十分充足,倒也算是收获颇丰。 “我还以为姓何的能有一个【所有锅都是我的】之类的能力呢,原来没有……” 又有了学习新技能的机会,有了这个世界音乐技能的教训,苏时一改之前随心所欲的态度,将所有的技能都仔细翻了一遍,目光忽然一亮,落在了何东的【百分百事与愿违】技能上。 “宿主,这是消耗技能,在剧情需要的反派配角身上会自动开启,换到主角身上就变成了消耗性的特效,一共有三次机会。就和之前的【抱紧我的锅】一样” 系统连忙上来解释,迎上苏时的目光,又立刻噤声,半晌才响起委委屈屈的哭腔。 “宿主,我以后再也不擅做主张了,下次你进了新世界我就待机,一定不打扰你……” 苏时这才满意,收回目光起身,把那个【百分百事与愿违】的特效收入囊中,就直接选择了开启新世界。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系统啪的一声黑了屏,连嗡嗡作响的主机也迅速跟着安静下来。 空间转换,失重的状态骤然停止,细微的咔哒声响起,意识和新的身体彻底融合,威严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丹尼斯,你还有最后的机会进行自辩。告诉我们,你认罪吗?” 又来了。 面对着熟悉的送命题,苏时深吸口气调整心态,沉稳地准备打开【抱紧我的锅】再做回答,耳旁却忽然传来了冰冷的机械提示音。 “该特效为限制级特效,必须有宿主所属系统通行证才能启动,请宿主联系绑定系统,获取系统通行码……” 70、冰冷的牺牲者 在反复点了三次,【抱紧我的锅】特效都是不为所动的灰色之后,苏时毅然把系统拖进了黑名单。 他正站在一处主控室里,影像被投影在审判台上,眼前铺开密密麻麻的人影,看规模显然不止一个完整的军团。 最顶端的屏幕上,还在播放着当时所发生的影像。 战事激烈,为了保证整个军团的安全撤离,年轻的将军强行爆发了s级的精神力量,顺利护送军团脱离战场,自己却也被虫族所捕获。 虫族皇后拥有着高级的智力,没有立即杀死这个显然具有着相当价值的俘虏,反而和人类展开了谈判,甚至频频开出了人类难以达到的高昂条件。 就在人类军团内部进行激烈的争执和博弈的时候,后方忽然发出一道已经凝练成实质的精神力量,狠狠击中了将军的胸口。 被来自己方的攻击所击中,将军愕然抬头,眼中闪过些许难以置信的痛苦,不及出声,身体已经缓缓倒下去。 强悍的精神力不止击穿了将军的胸口,也一并击碎了挟持着他那头虫族的甲壳。人类军团立即出动,趁着虫族因为意外变故而慌乱的机会,一举将被挟持的将军成功夺回。 沉默冰冷的副将缓缓放下发射器,迎上快速赶过来的执法员,平静地交出双手。 …… 居然还给他自辩的机会。 证据确凿,事实清楚,这一次开局的形势就比之前乐观得多。即使没了特效的辅助,靠自己努力,大概也是能守得住锅的。 苏时深吸口气,迅速契合了原主刻板固执的冷淡个性,沉声开口。 “被俘虏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耻辱,指挥官成为谈判的筹码,更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失败。当时的情形,继续僵持下去只会给虫族以喘息休整的时间,作为副将,我不认为我的处置有什么问题。” 埃尔维斯是军团的信仰,他的话迅速引起了激烈的反弹,不少人的眼中都露出明显的错愕愤怒。 审判台下一片哗然,台上的身影却依然纹丝不动,身形锋利目色清冷,不为所动地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这一次开启的是星际世界,原主名叫丹尼斯梅尔维尔,父亲德纳梅尔维尔就是军团的上一任将军。丹尼斯从小接受常人难以想象的严苛训练,十三岁就被带上战场,成年时已战功赫赫,今年二十五岁,已经被破格提升为了帝**团的副将。 在许多人看来,如果没有埃尔维斯横空出世,他现在甚至可能已经接手了父亲的军团。 埃尔维斯沃纳是这个世界的主角,生在早已没落的沃纳家族,却从一出生就被鉴定出了双s级的精神力和身体素质。不仅成为了整个家族的希望,也在进入军校之后迅速引起了帝国的注意。 即使是从小接受无数资源提升的丹尼斯,也只拥有s级的精神力和a级的身体素质。埃尔维斯是帝国内唯一的双s级,一进入军校就立即获得了帝国的倾力培养,加上自身的努力和天赋,在二十三岁时就顺利突破了精神力屏障。 在老梅尔因为年龄而卸任之后,也没有将职位留给自己的儿子,而是交给了前途和天赋都显然更加出色的埃尔维斯。 将军和副将都年轻得难以置信,又都有着傲人的天赋,人们原本对这支军团报以无限期待,却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叫人难以置信的变故。 “我们都知道,沃纳将军在几乎被虫潮冲垮防线的情形下,毅然选择了孤身抵御虫潮,才会因为精神力耗尽而被俘。这样的被俘不仅不是军人的耻辱,反而因为他将所有人护在身后的行为,而显得格外伟大和高尚。” 没想到丹尼斯居然会这样固执,甚至公然在全军面前诋毁埃尔维斯,如果真让这种态度在军中蔓延,影响显然是极为恶劣的。 军方发言人不得不再一次强调说明了当时的事实,语气也越发凌厉起来。 “丹尼斯梅尔维尔,你作为副将,不仅没有在撤退中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在指挥官遇险,指挥权顺延之后做出了极为错误的选择。沃纳将军现在还在抢救,你的贸然攻击是否会对他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还依然无法确定。” 当时的情形太过混乱,难免有人并不完全清楚事实,原本有些动摇的士兵在听到了军方的说法之后,也终于彻底燃起了怒火。 苏时垂下视线,眼底光芒一闪。 没有系统果然就是顺利,几句话的功夫,第一个任务就已经顺利达成了。 指挥权顺延的情况下,即使副将做出什么错误的决定,也可以启用战时保护条例免罪。在旁人看来,丹尼斯无疑是因为对埃尔维斯因嫉生恨,所以才会借对方被俘的机会出手射击,力图将对方趁机取而代之。 事实上,丹尼斯心中却根本没有这样的念头。 他出手射击,是因为看到虫族女皇已经对埃尔维斯的能量核进行了污染。这种污染是具有传染性的,人类暂时还没有开发出特效的治疗手段,一旦发现,为了避免大规模扩散,就只能将被污染者彻底击杀并毁灭。 丹尼斯从小被以职业军人的要求培养,对任何人都刻板冰冷不假辞色,其实从来都没有故意针对埃尔维斯一个人。甚至在他看来,埃尔维斯同样是军团的信仰和核心,如果军团的信仰因为受到虫族污染而被自己人消灭,对整个军团都会是致命的打击。 他的精神力特性被称作“手术刀”,是唯一可以剥离能量核,却不对人体造成伤害的特殊性能。丹尼斯在攻击时着意留手,将埃尔维斯的能量核及时彻底剥离,避免了对方身体继续受到污染,却也因此将那枚能量核遗失在了虫巢中。 能量核是精神力的源泉,苏时这一次的任务,就是【维护埃尔维斯身上所凝聚的信仰,寻回遗失的能量核,予以净化,唤醒埃尔维斯。】 净化的手段只有丹尼斯能够操作,他的精神力不仅可以作为手术刀,也可以像透析一样,将毒液整个从受污染的能量核中剥离出来,接引到自己的体内。 这样的净化只能施用一次,而自身也必须承受被污染的代价。 丹尼斯的感情其实很淡漠,对于他来说,为了胜利,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这之中也包括他自己。 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只是因为埃尔维斯的职位比他高,天赋比他好,存活下来的价值也要比他更大。 按照原剧情,埃尔维斯会在一切结束之后被唤醒,并且迅速恢复巅峰状态。丹尼斯则在自身被污染之后选择了独自离开,驾驶机甲冲入了虫潮。 两个人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再见到一面,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为人刻板固执,冷硬得像是一块冰的副将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审判场暂时安静下来,大概是在商量给自己的定刑。 苏时垂下目光,神色淡漠,身形依然挺拔。 军中势力彼此争夺倾轧,并不是铁板一块,埃尔维斯重伤昏迷,难免会有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他刚刚替自己开启了【百分百事与愿违】的特效,现在开始的三个小时内,无论他说什么,都一定会事与愿违,叫剧情往相反的方向发展。 在看到影像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军方的用意。撤退的慌乱和后援的空虚都没有被投射在影像中,军方显然是打算就这样将埃尔维斯爆发精神力断后的原因模糊过去的。 可这样一来,普通士兵不完全清楚情况,难免就会出现“鲁莽”、“逞个人英雄”、“被俘拖累全军”之类的负面流言。 他公然诋毁埃尔维斯,指责对方是“军人的耻辱”,就是在等着军方的反驳。 这样的反驳既会将他的罪名彻底钉死,又能顺势叫所有人知道埃尔维斯的英勇牺牲,至少在短时间内,士兵们的信仰绝不会再因为任何流言蜚语而动摇了。 “根据《战时保护条例》,你的罪名可以由军功折算,但即使如此,你所犯下的错误,也依然是不容原谅的。” 丹尼斯这次祸闯得太大,当时军中正为了交换埃尔维斯的代价吵得焦头烂额,所有高层的目光都集中在战场上,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险些将人彻底击杀,不论如何也必须要给出足够有力度的惩罚。 对上这个仿佛战争机器的年轻人,军方的耐心也早已损失殆尽,不再给他发言的机会,一锤定音。 “功过相抵,法庭决定剥夺你五年内的所有功勋,并予以【精神镣铐】一个月。在沃纳将军醒来之前,军团的指挥权依然由你负责,你的一应职权也暂时照旧,希望你能铭记此前的教训,不要再做出这样莽撞的选择。” 听到这样的判决,原本怒气难抑的士兵们也都安静下来,有些人背后甚至隐隐生出寒意。 台上的人影依旧岿然不动,清冷的嗓音响起:“我服从命令。” 在军中,功勋是和待遇直接挂钩的。丹尼斯今年刚刚二十五岁,剥夺五年的功勋,就意味着他必须搬离现有的住宅,并且不能够再领取任何特别津贴,只保留最基础的生活待遇。 而精神镣铐,更是叫所有人都闻之色变的一项惩罚。被施以精神镣铐的人,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强大压力,无论做什么都会凭空多出数十倍疲惫压抑,有不少人只是戴上三天,都会因为承受不住过大的压力而彻底崩溃。 这两项惩罚下来,即使是心性再坚忍的人,也难免要脱一层皮。 丹尼斯却依然像是对惩罚的严重一无所觉,接受过判决就关闭了投影,从主控室里走出来,被卫兵带去了处刑室。 精神镣铐虽然恐怖,起初却是被作为锻炼精神力的手段设计的,只是能够承受的人实在太少,后来才会被改成了刑罚的一种。 接过被做成镣铐形状的项链戴上,苏时只觉周身都像是莫名一沉,脑海中忽然涌入了一段新的回忆。 丹尼斯对这个镣铐并不陌生。 所有人都以为丹尼斯的天赋同样位于顶端,只是稍逊于埃尔维斯,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丹尼斯在出生时只有中上水平的天赋,a级的精神力和b级的身体素质显然无法叫向来严苛的老梅尔满意。 为了达到父亲的期许,丹尼斯尝试过所有被归为禁忌的强化方式,精神镣铐只是其中的一种。从只能坚持一天,到两天,三天,再到一个星期,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下,丹尼斯的精神力终于突破s级,身体素质也强化到了a级。 他成了军校里年纪最小的天才,跟随军队奔赴战场,满身伤痕立功凯旋,终于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淡淡笑意。 可这一切的努力,却都被那个轻轻松松戴了半个月的精神镣铐而不自知的青年打破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埃尔维斯身上,连父亲都将全部精力投注了过去,甚至一路亲自培养提拔,在退休时指名叫埃尔维斯接替了将军的位置。 原身的情感世界纯粹而凛冽,失去了父亲引以为傲的欣慰目光,唯一能想得到的方式,就只是一步一步咬牙跟上埃尔维斯的步伐,继续艰难缓慢地提升着自己的能力。 记忆不会凭空涌现,苏时心念一动,果然在闪回过后,接受到了机械音发布的隐藏任务。 【恭喜您开启隐藏任务:以丹尼斯的身份和父亲说一句话。完成任务不奖励经验点,但可获得‘钥匙的碎片’卡牌一张。】 苏时目光倏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接受。 在离开了上级世界之后,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奖励卡牌的任务。集成一套的卡牌可以兑换真正的实物,他在主世界能用得到钥匙的地方,就只有封印着自己原本经验点、技能装备和部分记忆的那一扇门。 “丹尼斯副将,您还好吗?” 刚施以精神镣铐的人都会有短暂的恍惚,处刑室的人员也必须要随时关注受刑者的反应,以免发生突然的崩溃和失控。 见到他戴上项链之后就沉默不语,边上穿着白服的工作人员也不由提了心,小心地询问了一句。 苏时回过神,沉默着摇摇头,就往门外走了出去。 有了上个世界的历练,这种级别的精神镣铐实在不够他多看一眼,他的心思还放在刚接收到的任务上。 他原本还以为这一句话会有什么特定的内容,等了好一阵才总算明白,原来就真只是需要和老梅尔说上一句话。 也不知道这对父子的关系究竟僵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连这种任务都会被发布出来。苏时哑然轻叹,从处刑室出来,无视过一路上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径直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走到办公室门口,他的脚步却忽然微顿。 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站在他的门口,身后跟着荷枪实弹的卫兵,刀刻斧凿般的坚毅面庞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丹尼斯的面貌和气质都和他如出一辙,显然不难猜得出这位老者的身份。 上来就被扣严实了锅,没了系统的捣乱,主角说不定会一直睡到他完成任务走人,刚接手的隐藏任务,居然也眼看着就有了完成的希望。 一路的顺遂叫苏时几乎有些难以置信,目光微亮,快步朝他走过去。 老者循声转身,负了手望向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尽是严厉和失望。 毕竟身上还背着锅,苏时倒不意外,只打算和老梅尔说上一句话就算完成任务,依然朝他走去:“父亲” 话音未落,老者却已经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径直绕过他,朝卫兵淡声吩咐:“给埃尔维斯那边调配最好的医疗资源,一定要尽全力保留住他残余的精神力,告诉医疗小组,我会尽快给他找到代替的能量核,这件事不必声张。” 居然还真存在着难度。 明明只要打个招呼,甚至教训自己两句都能算数,苏时不甘心,回身喊他:“父亲,请您等一下。” 现在看来,埃尔维斯能量核被剥离的事情已经被老人知道了。老人明明已经隐退,却忽然赶过来,大概也是打算对自己兴师问罪的。 任务就是任务,哪怕兴师问罪,也一样算是说上了话。 “将军,丹尼斯他” 卫兵也听见了他的声音,迟疑着开口提醒,却被老者沉声打断:“我以他为耻,不愿再见他,你以后也不要提。”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传进苏时耳中,也终于叫他彻底意识到了这个任务地狱级的难度系数。 目送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苏时才终于打消了投机取巧的念头,极轻地叹了口气,打开门进了办公室。 既然是要背锅,父子之间的误会当然也是注定了的。 这是个难得能走的足够干净的世界,主角在这期间始终沉睡,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人们更不会了解整件事的内情,唯一要担心的,也就是自己作为丹尼斯离开之后,为人父的老梅尔会不会感到难过。 现在看来,大概也是不会的。 指尖下意识抚上颈间戴着的镣铐项链,触感冰凉,仿佛永远不会被皮肤的温度所感染。 苏时走进办公室,接了捧水洗了把脸。 办公桌上的文件已经堆满,甚至还有几摞实在放不下,被直接放在了地上。 军方之所以没有免除他的职务和指挥权,不只是因为他是老将军的儿子,也是因为这些工作实在必须有人要做。 丹尼斯从小就被严格要求,自然不会有口腹之欲的概念。苏时在柜子里翻了翻,除了简洁的办公用品,就只找到了一盒淡而无味的营养丸。 这东西虽然能满足人体关于能量和营养的需求,却因为实在没什么味道,并没能在市面上推广下去,反而成了军队的标准配置。 剥夺功勋之后,他的副官也不会再来帮忙收拾屋子处理杂务,相比于拿着餐券去普通食堂打饭,他还是更倾向于干噎这些营养丸的。 取出一颗合着水吞下去,苏时在书桌前坐下,抬手打开台灯。 文件什么内容都有,普通士兵的晋升待遇,军中款项的调拨,上峰的演习命令,新建训练基地的申请,乱糟糟混在一团。把桌面清理出一块能下笔的地方就已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准备开始批复,办公室的门却忽然被人轻轻敲响。 这时候按理不会有人来找自己,苏时叫人进门,抬头望过去,居然是老梅尔的卫兵韦恩。 “丹尼斯,你吃饭了吗?” 在丹尼斯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是韦恩时常负责照顾他,虽然看到他犯下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错误,心里却依然难免有些不忍。 苏时没应声,韦恩轻叹口气,把藏起来的饭盒递过去:“说真的,不能怪将军生气,你这次做得太离谱了,你就没想过埃尔维斯醒来之后要怎么办吗?” 在拉黑了系统之后,本地面板只能显示主世界的时间,无法和当前世界进行换算。 苏时在开启【事与愿违】特效时特意记过了时间,瞟了一眼桌角的石英钟,算算三个小时早已经过去,才垂下目光放心开口:“他不会醒的。” “那也不一定,将军都已经调配了最好的医疗小组,都是最精心的照料休整。倒是你,被剥夺了功勋,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你除了打仗训练,哪会照顾自己?” 韦恩越发无奈,忍不住上前替他收拾着桌上凌乱推开的文件,把水杯也接满,重新设置了恒温器的温度,又拿起石英钟看了看:“你看,连表都没电了,自己也不知道换……” 71、冰冷的牺牲者 苏时撂下笔,愕然抬头。 系统特效的蛮不讲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这次是特意算准了时间才放心说话,根本没想到过居然还有表停了的可能性。 没有留意他的反应,韦恩依然操心地唠叨着,一边把电池替他换上,把时间也对着自己的表调准,才又放回了桌角。 苏时的目光追着他的动作落下,停在表盘上。 秒针慢悠悠晃过最后一圈,分针走过一格,分毫不差地压过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期限。 …… 三个小时整。 “好了,先别想了,把饭吃了再说。” 见他一味盯着石英钟发呆,韦恩终于彻底心软下来,轻叹口气,替他打开饭盒。 “我知道你很难过,丹尼斯,如果没有埃尔维斯,你的人生一定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你们并肩作战,如果你要害他,明明有很多机会。我更愿意相信你给出的理由,战场瞬息万变,什么都可能发生,在那种情况下,你的选择未必不是救了埃尔维斯的命。” 苏时没有应声,沉默着低头扒饭。 他的进餐速度很快,在军队里,从来都不会给人留下太多的用餐时间,丹尼斯更是从来都没有享受食物的权利。对于他来说,食物只是维持身体机能的必需品,他的生命里没有享受,没有休息,有的就只是无休止的训练和战斗。 桌边传来轻微的碰触声,他没有留意,直到熟悉的热可可香气在鼻间沁开,才讶异地抬起目光。 “好了,打起精神来。” 韦恩扶住他的肩,语气温和鼓励。迎上他微讶的注视,却又忽然有些赧然,笑着低下头揉了揉鼻子。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每次特别委屈难过了,就会偷着求我给你冲这个,不知道长大了还喜不喜欢喝……” “谢谢你,韦恩。” 苏时低声开口,拿起那杯热可可,小心地抿了一口。 对方大概只来得及带了可可粉,里面没了熟悉的奶香,却依然醇香温和,顺着喉咙滑下去,仿佛也隐约抵消了颈间项链带来的凉意。 见到他的动作,韦恩也不由露出些笑意,才要再开口,通讯终端却忽然响了起来。 接收到通讯终端的信息,韦恩的面色微变,沉默片刻才望低声开口:“埃尔维斯的情况有变化,将军要立即过去看他,我也得过去了。丹尼斯,你好好照顾自己,这几天先别回家,知道吗?” 完了。 一定是被自己活活给说醒了。 剧情忽然就开始往熟悉的道路上狂飙过去,苏时揉了揉额角,忽然觉得有些胃疼。 韦恩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虽然住处被收回,可按照老梅尔的态度,自己即使回了家,恐怕也只会有更差的待遇。 苏时点了点头,看着他转身要离开,忽然忍不住开口:“韦恩” 对方循声回身,关切地望向他。 还是不像。 对那个人的气息已经极端熟悉,苏时自觉不会认错人。韦恩虽然仍愿意善待自己,却也相信了自己的说辞,他对丹尼斯的态度,不如说是这么多年下来,养成的近于长辈的关切和照顾。 连自己都觉得靠着热可可找人实在有点太不走心,苏时落下目光,不及开口,韦恩已经笑着用力按了按他的肩。 “行了,别灰心,你又没被免职。军功没了还能挣,以你的天赋,要不了两三年就又能挣回来了,是不是?” 不会再有两三年了。 主角的能量核已经被污染,由他做出自我牺牲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丹尼斯在开下那一枪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全部打算,他要做的就是深入虫穴找回能量核,进行净化之后还给埃尔维斯,然后进行自我放逐,与虫族同归于尽。 除了丹尼斯,没有任何人发现虫族女皇进行污染的事实,就连主角自己都不知道。任务本身没什么难度,只是就这么走了,隐藏任务的奖励实在有些可惜。 苏时沉默片刻,抬头望向他:“韦恩,可以让父亲对我说句话吗?斥责也可以,一句话就够了。” 韦恩面色微滞,笑意凝在眼里。 没有了外人前的冰冷,面前的青年神色平淡,眼底却依然带着一点期待的亮芒,几乎让他想起当年的那个等待着父亲来看自己一眼的少年。 老将军的脾气倔强得要命,认定的事就很难更改,他只是一个卫兵,能做的实在有限。 忽然不忍心再迎上对方的目光,韦恩含糊着答应一句,匆匆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苏时回到桌前,摊开文件静坐一阵,还是站起身。 他只是单方面认定主角不知道能量核被污染的内情,却依然无法定准。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主角真的知道自己已经被污染,一定会醒来就掀了他的锅。 以往的内情就算被揭穿,影响也往往只涉及自己,对方掀了也就掀了。可这一次如果再贸然说出实话,却很可能会将主角自己也至于危险的境地。 丹尼斯的能力没有得到过官方认可,人类目前对污染的认识还十分有限。在中央内部密令里,【污染】被列为特级警戒,即使是已经被移除了污染的能量核的人类,也会被认定为有疑似感染倾向,而一切有感染倾向的人,都必须予以彻底隔离毁灭。 军队是最常接触虫族的群体,为了不引起军队内部的恐慌哗变,这份密令从没对他们公示过。埃尔维斯的家族远离中央权力已久,也不一定就彻底清楚内情。 事情一旦为人所知,等待埃尔维斯的就只有毁灭,对军心也会造成沉重的打击。所以丹尼斯才会宁肯背负罪名,也始终都对真相保持沉默。 如果主角能一直昏睡到他解决一切,事情无疑会简单得多,可现在的情形,他却不能只是在这里坐下去了。 特等的单人医疗间里,医疗小组飞快地忙碌着,仪器上的数据不断变化。 “将军,他就要醒了!” 医疗人员目光亮起来,快步跑到老者身旁,汇报着突如其来的喜讯。 老者的神色终于稍缓,快步走到病床边上,沉声开口:“密切关注,叫所有的医疗人员都立即到位,不准出任何差错!” 始终昏睡着的年轻将军忽然微蹙了眉,像是在努力抗拒着某种禁锢,呼吸频率也变得稍稍急促。 数据波动不定,老者始终站在床头,坚持亲自指挥着治疗。韦恩才想劝他坐下稍歇一阵,目光落在门外,神色却忽然微变,看看无人在意,才快步走了出去:“丹尼斯,你怎么也跑过来了?” “他醒了吗?” 丹尼斯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目光落在屋内,神色依然刻板平静。 “还没有,但快了。你先回去” 埃尔维斯的能量核被彻底击碎,醒来的状况不会太好,丹尼斯现在跑来,几乎是直接撞在枪口上。 韦恩越发头痛,正要推着他离开,身后却已传来兴奋的呼声:“醒了,沃纳将军醒了!” 推拒的手被外放的精神力隔开,丹尼斯已经快步走了进去。 埃尔维斯缓缓睁开眼睛,吃力地想要坐起身,立刻被身旁的人争相扶着起来,各种仪器滴答作响,满眼都是攒动的人影。 视线有些模糊,他努力地蹙了蹙眉,想要在人群中辨别出那个熟悉的影子。 “孩子,感觉好些了吗?” 耳旁传来沉稳关切的声音,埃尔维斯下意识转动视线,望向快步过来的老将军:“我很好,将军阁下……” 老者面色稍缓,点了点头,余光却忽然掠过熟悉人影,起身望过去,面色就立时沉下来:“韦恩!谁叫你让他来的?这里不需要他,叫他出去!” “将军,丹尼斯是副将,他只是来看看沃纳将军的情况……” 韦恩焦头烂额,只能努力打着圆场,老者却依然不为所动。正要厉声命人将丹尼斯带走,病床上的埃尔维斯却忽然出声。 “请等一等,将军。” 虽然是在面对着栽培和提拔自己的导师,他的语气却依然微沉下来,隐约透出不容质疑的沉静锋芒。 老者微皱了眉,转身望向他,埃尔维斯却只是撑起身,目光落在那个神色冰冷的青年身上。 丹尼斯颈间的镣铐锁链叫他目光微凝,忍不住蹙紧了眉。 虽然在被攻击的一瞬难免错愕,可两人毕竟配合已久,以他对丹尼斯的了解,对方的心性坚定固执得近乎单纯,是个为战争而生的纯粹军人,绝不会因为嫉妒或是某些个人原因而干扰判断。 他确实不清楚丹尼斯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朝自己射击,可他却依然坚信对方绝不会加害自己。选择在那个时候开枪,丹尼斯一定有着他自己的理由。 “我想军方至少弄错了一件事。” 埃尔维斯的目光沉下来,坐直身体,平视向面色冷硬的老将军:“在当时的情形下,如果继续僵持,会给虫族以休整的时间,而我们已经无力再抵挡一波虫潮当时是我下令叫丹尼斯进行的攻击,梅尔维尔将军。” 好极了。 胃里忽然开始揪着疼,苏时忍不住轻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尽量远离老梅尔身边。 值得庆幸的,是主角至少还不知道实情。但与此同时,他也依然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残酷的事实。 经过这几个世界的锻炼,对方现在已经能做到即使全然不知道实情,也能垂死病中惊坐起,凭着可怕的直觉找准他的锅,然后花式螺旋着一把掀出去了。 “我申请撤回对丹尼斯的处罚,他只是在执行我的命令,没有犯下任何错误。” 迎上老梅尔错愕的目光,埃尔维斯语气愈发坚决,甚至就要起身联系总部,却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脚按了回去。 “将军,您还要替他说话!” 还不等苏时开口,旁边的医疗人员已经义愤出声:“就算是您下的令,可他击伤您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要击伤您的能量核?他显然就是故意的,就是嫉妒将军您的天赋!” 根据反复检查,医疗小组最终确认,埃尔维斯的能量核已经彻底碎裂,在体内找不到任何痕迹。 能量核是可以再移植的,但毕竟难以和身体达到百分百契合,移植后的精神力级别也会有所下降。埃尔维斯是顶级的双s天赋,精神力甚至有sss的潜质,要找到一枚能配得上他的天赋的能量核,都无疑有着不小的难度。 老梅尔严令封锁了这个消息,医疗人员虽然激愤,却依然及时改了口,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残余的精神力扫过身体,真实的情况已经一览无余。埃尔维斯心口微沉,不及开口,老者已经沉声截断了他的话头。 “军令不会撤回,作为一个合格的指挥官,适当的仁慈是有必要的,但如果一味包庇纵容身边的威胁,就是你的愚蠢” 话音未落,战事警报却忽然响了起来。 红灯闪烁不停,警报声三长一短,预示着有大批虫潮来袭。 角落里的丹尼斯立即转身出门,甚至没有开一句口,就片刻不停地赶回了属于军团的战斗岗位。 “梅尔维尔将军,您已经退休了,请您好好休息,我现在需要回到我的岗位上。” 埃尔维斯利落起身,他毕竟有着s级的身体素质,虽然失去了能量核,苏醒的短暂时间内却依然将身体状态调整到了最佳,抬手挡开医护人员的拦阻,朝外面快步赶去。 虫潮来袭没有固定规律,又时常变换进攻方式,需要的指挥官用精神力操纵防御系统,才能及时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埃尔维斯赶到主控室,黑发的青年正将一只手扶在操控系统的能量石上,神色依然冷淡,额间却已隐隐渗出细汗。 防御系统异常庞大,要想完美地进行防御,对操作者的精神力要求极高。以埃尔维斯此前的精神力水准,操纵时都绝不能分心,稍有不慎,就会反而被系统庞大的精神威压击伤。 他原本以为丹尼斯会暂时摘下精神镣铐,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仍戴着那枚项链。虽然隐约显出吃力,操纵却依然极为精准,有效地击溃了每一波虫潮的进攻。 过了近四十分钟,虫潮才终于退却。青年稍松了口气,将手撤回,依然背对着他:“沃纳将军,您现在应该在休养,而不是擅自到处乱跑。” “我很好,丹尼斯,我想和你谈谈。” 埃尔维斯的声音缓和下来,朝他走过去,拉着青年的手臂叫他转身,目光落在他已近淡白的唇色上。 主指挥官已经醒来,指挥权自动移交。丹尼斯没有违抗命令的权利,沉默片刻,便跟着他往外走去。 原本打算带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走到丹尼斯的门口,埃尔维斯却忽然若有所觉地停下了脚步。 s级的身体素质让他的五感比一般人强上数倍,门虽然合着,他却依然隐约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可可香气。 在军队里,热可可显然不是标配的饮料。埃尔维斯心念微动,站定回身,丹尼斯却以为他想要进去,上前一步,替他将门打开。 桌面刚被韦恩草草收拾过,倒不至于显得太乱,却依然看得出文件已经堆成了山。只动了几口的盒饭还放在桌子上,旁边的可可早已经冷透了。 既然已经开了门,埃尔维斯索性顺势走进办公室,在沙发里坐下,抬头望向依然站在一旁的青年。 毕竟刚操纵着变形金刚和大黄蜂群打了一架,苏时仍有些恍惚,怔了一瞬才坐下去,身形依旧笔挺得一丝不苟。 埃尔维斯微蹙了眉,目光落在那张仿佛一成不变的冷淡面庞上。 精神镣铐的威压是无时无刻不在的,他也曾经戴过几次,虽然仍可以正常生活,却也没办法同时承受整整四十分钟的大幅精神力输出。 唯一的解释,就是丹尼斯的精神力其实已经至少突破了ss的级别,却始终都没有声张。 他的精神力也只是到达突破的边缘,还在等待合适的催化药剂,如果对方的实力确实在自己之上,就更没有必要因为嫉妒而对自己出手。 青年的目色依然平静如冰凌,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额间沁着冷汗,脸色隐约发白,叫英气的剑眉越发醒目,纤黑的眼睫也从未有过的鲜明起来。 他的长相其实远不像他表现出得那样冷酷强悍,和老梅尔相比,丹尼斯的相貌在许多地方依然存留着母亲的影子,线条和轮廓都要更加柔和精致,如果不是整天都开着生人勿进的气场,说不定也会成为基地里许多女孩子倾慕的对象。 “丹尼斯,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你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有不可拒绝的理由。” 扳着他的身体叫他转过来,埃尔维斯望着他,缓声开口:“我想知道这个理由,你可以告诉我吗?” “理由是我自己的,与你无关,沃纳将军。” 丹尼斯语气平静,根本丝毫不为所动:“作为一个指挥官,太容易相信别人是你的弱点。或许有一天,你甚至不会知道你是怎么丢的性命。” 埃尔维斯微蹙了眉,办公室的门忽然被轻轻敲响。 门没锁,外面的人敲了几下就推门而入:“丹尼斯副将,这是本年度的军费报表沃纳将军,您醒了!” 埃尔维斯是帝国的希望,见到对方好好坐在面前,来人的眼里也显出显而易见的激动,快步走过去:“太好了,看到您安然无恙,我们就安心了!” “谢谢你的关心,来找丹尼斯副将有什么事吗?” 只得将要说的话暂且咽下,埃尔维斯礼貌地温声道谢,来人却已讪笑着把报表递了过去:“怪不得这次的防御会这样有力度,原来是将军您已经醒了。这是军费的报表,您只要签个字就行了……” 指挥权移交,这些需要签字的报表自然也都移回给了主指挥官,埃尔维斯神色平静,抬手接过报表,心下却不由微沉。 星际时代,为了确保签字的效力,都需要用精神力注入特制的签字笔,才能签下名字。 他的能量核已经损毁,暂时还无法调动精神力外放,可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无疑会使军队产生强烈的动摇,甚至失去抵抗虫潮的信心。 正迟疑间,他的背后忽然落上一只手,稳定的精神力透体传入,沉默着灌注在他的右手上。 熟悉的感觉叫埃尔维斯呼吸一滞,眼中掠过耀眼亮芒,不动声色地签下名字,将报表递回去,看着来人快步离开。 苏时稍松口气,才要将手撤开,却忽然被对方一把握住了手腕。 埃尔维斯目光灼灼,用力握住对方的手腕,眼里显出惊喜亮芒,不闪不避地望着他。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感觉。 在他重伤昏迷,意识被禁锢在无边黑暗当中的时候,就是这股精神力替他点亮了方向,指引着他挣脱了仿佛牢不可破的束缚,叫他得以冲破牢笼清醒过来。 那种感觉实在太过鲜明,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依然可以肯定自己绝不会认错。 “丹尼斯,我是被你从昏迷中唤醒的,对吗?” 72、冰冷的牺牲者 “大概是你误会了,沃纳将军。” 他的目光热切,丹尼斯却依然淡漠,眼睫一敛,目光垂下来:“我的精神力除了用来击伤你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可你刚刚还帮我签了个字,如果不是你,我大概要在全军面前丢人了。” 面对青年不为所动的顽固抵抗,埃尔维斯的神色反而越发柔和下来,无奈一笑,松开手温声开口。 丹尼斯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碰触,他一松手,就立即将手臂抽了回来,撑身站起:“将军,你应当去休息了,我还有工作” 忽略了耗费过甚的精神力,才站起身,强烈的眩晕就叫苏时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朝前栽倒下去。 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了他的身体,触感依然温暖熟悉,身体几乎本能地放松下来,心里却立时敲起了警钟。 老梅尔固执强硬,未必就会接受主角的维护,虽然对方无条件地相信自己,但其实并没有改善他在军中的处境。 锅还只是漏了个底,不能输。 深吸口气,苏时飞快地借力站稳,推开埃尔维斯的手臂,朝办公桌走过去。 埃尔维斯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微深。 身体触及的一刻,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同僚几年,加上旁人口中的描述,他大致清楚对方的成长经历。丹尼斯从小接受非人的残酷训练,忍耐力远超旁人,现在他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根本不能用来推断他真实的状况。 青年的面庞依然冷硬,冷汗却已经无声浸湿了额发,唇角依然顽固地紧抿着,绷成倔强的直线。 埃尔维斯轻叹口气,抬手扶住他的肩膀,叫他抬起目光望向自己。 “我命令你休息,丹尼斯副将。” 努力叫自己的语气变得更像是命令,埃尔维斯一手接过他手里的文件,不由分说地合拢放在一旁:“既然我已经醒了,这些工作理应是我的,我命令你现在躺下,好好睡一觉。” 沉默片刻,迎上那双依旧冷淡的黑眸,又补上一句:“我现在不能使用精神力,丹尼斯。大规模虫潮随时都可能来袭,我不希望在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因为过于疲惫而倒下,明白吗?” 后一个理由显然更具有说服力,青年眸色稍缓,沉默片刻,敛目站起身,走到沙发旁躺下去。 他的办公室里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埃尔维斯有些头痛,几乎想要把人拐到自己办公室去,却又担心对方反而更加抗拒。稍一沉吟,还是打消了念头,脱下外衣走到沙发旁,替他盖在身上。 精神力大幅消耗,无法抗拒的眩晕涌上来。衣服上带着熟悉的温暖气息,头下枕着手臂,柔软的倦意迅速包裹了他。 苏时轻舒口气,闭上眼睛。 上个世界给对方带来了太大的压力,虽然每个世界记忆都会清零,他却不愿每次都叫对方因为自己担惊受怕。幸而这一次的人设,也恰好适合最大限度地掩藏起内心的真实感受。 每一次都背负着不同的沉重,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对方每个世界都第一时间跟过来,没有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坚定保护,自己或许真的未必就能始终支撑下去。 数据崩溃了,依然还可以有备份,可宿主一旦崩溃,甚至会有彻底消失泯灭的可能。 残留的暖意温暖着寒凉的身体,意识渐渐放松下来,恍惚间觉察到有人影站在沙发前,目光温和地落在自己身上。 一只手覆在头顶,稳定的温度透过掌心,压下最后一点难捱的眩晕,得以放松的身体立即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望着安然熟睡的青年,埃尔维斯眼里终于透出暖色,极轻地叹了口气,唇角勾起柔和的弧度。 刚才还在说自己太容易相信别人,一转头居然就在自己面前睡熟了。 也不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记恨他当时的攻击,会不会是有意想要放松他的警惕,从而趁机下手。 掌心的短发手感很好,叫他忍不住又揉了两把,才终于收回手,放轻脚步回到书桌前坐下。 …… 苏时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桌上的台灯透出微光,人影依然安静地伏案忙碌,似乎着意放轻了动作,连合上文件的声音都被放得尽量轻缓。 掀开身上的衣物,苏时坐起来,起身过去把灯打开。 “你只睡了两个小时,休息好了吗?” 埃尔维斯望了一眼石英钟,抬起目光望向他,语意依然温和关切。 “我很好。” 青年点点头,走到洗手池旁,接了一捧凉水扑在脸上。 清凉的水意彻底驱散了最后一点倦怠,苏时重新打起精神,走到书桌旁,望了一眼显然没解决多少的文书:“不得不说,将军,你的工作效率实在使我惊讶。” 埃尔维斯面色微讪,轻咳一声,欲盖弥彰地翻开另一份文件:“你的批评很中肯,丹尼斯副将。” 这些工作一直都是丹尼斯在负责处理,他原本就不擅长批改文件,更不要说这两个小时里还频频分心,注意力始终都被那个安静蜷在沙发里的身影所牵引。 他想要将目光挪开,却又忍不住落在那张英俊精致的面庞上。 沾了水的额发温顺地贴在额前,没有擦干,那双黑眸也清亮得如同水洗。水珠顺着面部柔和的线条滚落下来,在衣襟上留下稍深的痕迹。 整个人都透着蓬勃的英气,却又意外得叫人心生柔软。 发现自己的目光似乎没那么容易挪开,埃尔维斯吸了口气,自觉地站起身,把位置替显然等在对面的青年让开:“我现在觉得,他们也应当替‘每天处理军团事务’设立一项功勋。” “这些只是最普通的工作,没什么可邀功的。” 丹尼斯坐下去,熟练地翻开文件,从头浏览到尾,迅速提取着上面的有效信息:“你的天赋比我好,不必做这些繁琐的事情来浪费时间。”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埃尔维斯的动作微顿,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不住微蹙了眉。 只论天赋,他或许确实要比眼前的青年强出些许,可对方的坚忍和毅力却远在他之上。他曾经看过丹尼斯个人终端的训练量,强度之高叫他都不由汗颜,可那时的他却依然没意识到,这些高强度的训练还是对方在忙碌这些琐碎事务之余完成的。 丹尼斯很渴望变强,比任何人都渴望,却从来不懂得投机取巧,不懂得嫉妒眼红,只知道还可以再苦一点,再累一点,再逼迫自己的身体一点。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强者,而不是像他这样靠着运气的偶然。 说话间已经飞快审阅过几份只有废话的报告,苏时将手里的文件撂开,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眼里却忽然显出些许讶色。 里面装着的依然是可可,却是微烫的,熟悉的奶香掺在可可的醇香里,迅速熨帖了稍显空虚的胸腹。 “这样会好喝些,我猜你会喜欢。” 身旁传来温和的声音,埃尔维斯接过他批阅过的文件放在一旁,俨然一副打算在边上帮忙的架势。 苏时微蹙了眉,将杯子撂开:“我被扣除了五年功勋,津贴里不应该再包括特殊供给。” “刚才你操纵防御系统抗击虫潮,完成得十分完美,连我都没有办法做到这种程度,有权利因此授予三等功。” 埃尔维斯按住他的肩,语气依然耐心,把杯子重新塞进他手里。 到了他们的级别,对于三等功其实已经没有多在意,大都会积攒到年终统一折合结算,可他却不打算继续纵容误解发展下去。 是丹尼斯抗击了虫潮,人们理当知道这件事,而不是看到什么值得称颂的成就,就草率地推在天赋更高的那一个身上。 丹尼斯沉默片刻,大概是被他所说服,重新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才继续低下头批复文件。 埃尔维斯不愿离他更远,索性直接侧身,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青年似乎并不习惯和人离得这样亲近,蹙了蹙眉,想要起身再去给他搬一把椅子,却被他轻按住肩膀:“丹尼斯,我有话问你。” 掌下的身体稍一绷紧,又放松下来,无声地抬头望向他。 这样低头往下去,那双眼睛里的清冷便已几乎尽数散去,反而显出不涉人事的纯粹澄澈。 埃尔维斯不由屏息,按着他的手臂稍稍施力,又放缓语气:“丹尼斯,你的精神力已经突破ss级了,对吗?” 苏时微怔,心里咯噔一声。 他已经习惯了对自我意识的异常压迫,所以即使戴上精神枷锁,也并没有觉得有多困扰。但根据对方的说法来看,原本的丹尼斯精神力似乎并不能达到这个程度。 星际世界对精神力的分级十分详细,他原本就来自更高级的位面,精神力属于本源力量,不会受到所在世界的压制,可没了系统帮忙,他却也同样拿不准自己现在处在什么阶段。 迎上那双眼睛里的茫然,埃尔维斯无奈浅笑,忍住了抬手揉他脑袋的冲动,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你的实力比我更强,丹尼斯,这支军队更应当由你来统领。” 星际作战中,指挥官的精神力量和身体素质都应当是最强的,这样才能顺利将精神波动覆盖到每一处角落,完美地掌控战局,并且即使有效地做出应对。 丹尼斯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明明已经突破,却依然压制着自身的精神力,来维护整支军队的完整性。 如果没有自己…… 他的念头还未转完,青年的身体已经骤然绷紧,目光落在他身上:“不是这样的。” 埃尔维斯微怔,疑惑地望向他。 “只有你能作为军队的领袖,你不应该因为遗失能量核感到灰心。” 丹尼斯站起身,离开他的视线,重新搬来一把椅子叫他坐下,语气依然一板一眼,却又执着得像是做出某种承诺:“我会把能量核还给你,埃尔维斯,给我一点时间。” 埃尔维斯张了张口,想要解释自己原本的想法,却又被他清冷的眸光一摄,重新沉默下来。 彻底醒来的丹尼斯又变回了往日的冷硬刻板,固执地拒绝着所有的窥探,他难以探查到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却莫名生出些不安。 青年已经重新坐回去,继续埋头处理着那些文件。埃尔维斯望了他半晌,忽然隐约觉出方才似乎有哪里不对:“丹尼斯,你刚刚叫我什么?” 对方始终都以“将军”或是“沃纳将军”来称呼他,从不肯用稍微亲近的称呼,可刚才那一句埃尔维斯却叫得极为顺口,以至于他坐了这么久,才忽然反应了过来。 “将军,如果再陪你闲聊下去,工作就真要拖到明天了。” 纸张的翻动声里,传来了青年稍显生硬的语气,从埃尔维斯的角度看过去,却分明能看到对方的耳垂泛起了一层浅红。 莫名的欣慰迅速冲淡了之前的小小不快,埃尔维斯忍不住挑起唇角,目光迅速温和下来,含笑起身:“我不打扰你,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文件被撂下,丹尼斯疑惑抬头,清泠眸色里映出一点台灯的暖芒。 埃尔维斯却只是笑着按了按他的肩,快步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翻出几袋速食面,熟练地用便携锅煮好,片刻不耽搁地端了回来。 两人的办公室就只是对面,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回到丹尼斯的办公室,对方桌上的文件已经又少了小半沓。 被香气吸引着抬头,青年眼里闪出隐约光芒,目光落在他手里端着的小锅上。 “这是中古人类的速食食品,咱们科研部前不久才刚尝试仿制的。要我说,当时的科技水平虽然不发达,食物却比现在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眼里显出和暖笑意,埃尔维斯温声开口,示意他将桌面空开些许地方,把手里的锅放下去,又把餐叉塞给他:“还烫,慢一点吃。” 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苏时握紧了餐叉,眼眶居然不觉微微发酸。 这个世界,他要怎么才能叫对方不难过呢? “怎么了?” 见他迟迟不动,埃尔维斯关切地俯了身,透过袅袅蒸汽,却忽然在青年素来冷漠的眼底看到了隐约水色。 心口蓦地轻颤,无名酸楚悄无声息地腾上来,像是忽然攥紧了他的心脏。 “没关系,丹尼斯,你在外面做什么,不会被你父亲知道的。” 埃尔维斯温声开口,握住他的手,教着他把煮得劲道的面条挑起来,又绕了几个圈,面条就被卷在了餐叉上。 “你不必什么都按照他的命令做,也不必时时刻刻都逼迫你自己。军人也是人,从没有人说过军人就一定只能吃营养膏营养丸,也没有人说过军人就不许放松,不许交际,不许好好地笑出来。” 眼前的青年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除了战斗和训练,几乎对一切正常生活的内容都全无涉及,也从来都不会和下属士兵们开玩笑。 所以这一次他出手伤了自己,居然就真的没有人愿意替他说话。 就像是一架出色的战斗机器,丹尼斯这些年立下累累功勋,无数次保护了帝国的安宁,人们却不仅不知道心生感谢,反而甚至会径直忽略他的存在。 怔忡地望着被卷成一团的面条,青年望了他一眼,才谨慎地放进口中,眼里蓦地亮起星点光芒。 果然还是对方亲手煮的面好吃。 隐约猜到了埃尔维斯忽然伤感的源头,苏时清楚自己应当继续扮演足够淡漠冰冷的人设,却还是忍不住煮面的诱惑,低头一口口把面吃完,又把汤也喝干净。 埃尔维斯就又心疼得给他多煮了个鸡蛋。 一顿加餐过后,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连精神镣铐的寒意都几乎已渺不可察。 苏时心满意足,继续埋头工作,埃尔维斯刷干净了锅,回到办公桌前,替他放进了抽屉里。 迎上青年稍显疑惑的目光,埃尔维斯终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耐心温和:“你自己留着,我给你拿些存粮,不要饿着自己。” 原来对方不打算每顿都给自己煮。 还记得自己煮面的惨烈教训,苏时抿了抿唇,低声开口:“谢谢你,我不要。” “锅也不要吗?” 埃尔维斯微怔,却忽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哑然轻笑,纵容地点了点头:“好,那我帮你拿着,下次再给你煮面吃。” 隐约觉得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苏时拿着笔还在发呆,埃尔维斯已经端着锅出门,放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下一刻,门外忽然传来了令人心沉的尖锐响声。 虫鸣。 苏时目色骤凝,单手撑过书桌,灵巧地翻越过去,转眼已冲出门外。 才一出门,就被强悍如实质的精神威压坠得脚步一沉。苏时蹙紧了眉,目光照走廊里一扫,果然看到埃尔维斯正靠在墙边摇摇欲坠,脸色已经苍白得吓人。 埃尔维斯没有能量核,无法调动精神力护持,根本不能抗衡这样强悍的精神攻击。如果不是身体素质足够出色,现在或许已经爆体而亡了。 握紧对方的右手,迅速将自己的精神力注入埃尔维斯体内,苏时扶着他坐下去,语气微沉:“还好吗?” “还好……” 缓过一口气,埃尔维斯勉强挑了挑嘴角,低声回应一句。 青年的掌心沁凉,稳稳握着他的,十指紧扣,有精神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体内。 虽然知道对方这样只是为了保证最有效的精神力输送路径,心里却依然莫名微暖。埃尔维斯深吸口气,晃了晃被震得发晕的脑袋:“怎么回事……基地里怎么会有虫鸣?” 虫鸣是虫蛹孵化时的精神攻击,极端强悍,大概可以持续五到十秒。基地的防御措施十分严密,按理来说,是无法有虫族的任何形态混入的。 苏时心里越发沉下去,没有应声,忽然抬手张开强悍的精神屏障,将一个慌不择路冲过来的人影拦在了走廊尽头。 “沃纳将军,丹尼斯副将!” 紧随其后追过来的,是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浑身都被厚厚的防护服包裹,也因此令行动明显笨拙不少。 见到两人的身影,为首的小队长急声开口:“你们快撤离,这个人已经被‘污染’,很快就要孵化了!” 苏时上前一步,摘下精神锁链,精神力骤然暴涨,形成密不透风的牢笼,将那个人影牢牢锁住。 望着青年冷硬的侧颜,埃尔维斯心口蓦地缩紧,无声无息腾起了个极为荒谬,却又全然无法反驳的预感。 “丹尼斯……” “闭嘴,埃尔维斯,我现在没有余力照顾你。” 明明语气强硬冷淡,青年却依然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以他们的军事素质,无疑能看得出丹尼斯用身体封锁了那个人可能触及自己的所有角度。 埃尔维斯眼眶几乎发烫,等到那纠察队将那人彻底控制住,才哑声开口:“扶我起来,丹尼斯,我有话想问你” 话还没说完,他的脑中忽然蔓开一阵强烈眩晕。错愕抬眸,身体却已经因为对方的精神震荡而无力地软倒下去。 73、冰冷的牺牲者 又晕了一次的沃纳将军,这一回是在睡眠舱里醒来的。 不知道昏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处何地。睡眠舱没封口,他只是被平放在上面,一撑身就坐了起来。 脑海中还隐约昏沉,连带着昏迷之前的记忆也有些混乱。埃尔维斯忍不住蹙了眉,抬手揉了揉额角,本能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干脆利落的钢铁风格很熟悉,一眼就看得出是座机甲的内部,但装饰却要生硬冷淡得多,一切都以适合战斗为第一要务,显然不是自己的机甲。 看到眼前熟悉的风格,他脑海里就立即腾出了个人影。 莫名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目光照机甲内一扫,落在角落,埃尔维斯的眼底就隐约显出些哭笑不得的无奈。 黑发的青年抱着膝盖蜷在角落,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居然就那样睡着了。 眼底浸过无声暖意,埃尔维斯撑身过去,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才想叫他去睡眠舱里休息,神色却忽然微变。 青年脸色苍白,额间尽是冷汗,双目紧紧阖着,眼下透着淡淡青影,更衬得眼睫显出叫人心忧的墨色。 目光落在他颈间,埃尔维斯立即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精神镣铐不准许被随意摘除,一旦检测到受罚者摘下了项链,精神威压就会随着时长累积,而重新佩戴那一刻,所受到的精神冲击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丹尼斯为了保护自己,曾经摘下了精神镣铐,如果一直到把自己带到这里才重新戴上,即使是ss级别的精神力,也无法承受住那一瞬的惩罚。 睡眠舱有修复精神力的功能,埃尔维斯尝试着将手臂揽在他身后,才要施力,却忽然被一把攥住了手腕,忽然睁开的双眸里现出凌厉的寒芒。 “是我,丹尼斯。” 埃尔维斯的身体素质要比他强出一个级别,还不至于因为对方本能的反击而有所动摇,语气柔和地开口,继续将人搀扶起来:“你现在的状况很不好,不能只是这样坐着,跟我来。” 命令性的短句对于青年十分有效,消瘦的身体在他的搀扶下站直,却又立刻因为难忍的眩晕蹙紧了眉,狠狠阖上了眼睛。 “很快,忍一下就没事了。” 埃尔维斯心底轻颤,越发放缓了语气,引着他走到睡眠舱旁,小心地扶着他躺了下去。 操纵机甲战斗时,精神力受到冲击震荡是很常见的情况,因而睡眠舱的精神修复效果也早已成了标配。看着青年紧促的眉睫缓缓舒展开,埃尔维斯才终于稍松口气,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头顶,轻轻揉了两下:“好些了吗?” 细密的乌睫颤动两下,才终于缓缓张开,黑眸里终于没了叫人忧心的眩色。 “再躺一会儿,不然会落下头晕的毛病,等老了有你好受。” 埃尔维斯按住他的肩膀,柔声开口,抬手替他挡住光线。 手掌覆在黑亮的瞳眸上,细微的酥-痒划过掌心,睫尖的碰触像是落在心底最柔软处,叫他心口蓦地一颤,记忆彻底归位。 被污染的人类,尖锐的虫鸣,穿着防护服的纠察队,毫不留情的绞杀。 掌心下,是青年依然沉默冰冷的苍白面庞。 “丹尼斯,我有话问你……” 埃尔维斯的声音轻忽得一触即散,伸出的手依然覆在那双眼睛上,头一次觉得喉间窒闷干涩,仿佛在等待一个蛰伏已久的判决。 “你那时候,究竟为什么会对我进行攻击?” 大概是因为眼前的光明被尽数剥夺,青年的身体依然紧绷,眼睫却无可自制地一颤,无声透露出些许不安。 埃尔维斯没有等待他的答复,只是继续说下去。 “过去你曾对我提过,其实能量核被污染,和人类的整个身体被污染,中间是存在时间差的。只要下手足够快,足够果断,其实不一定就要把所有的污染者都予以毁灭。” “那时候我说过,污染是实质性的,不能徒手或是利用器皿进行能量核的摘除。精神力可以隔绝污染,可精神力更像是水,可以淹没可以汹涌,这样的速度和精准性,却很难达到。” “你还记得你那时候的答复吗?你对我说可以的,只要能凝练成冰。” 青年胸口的起伏忽然停滞。 埃尔维斯的眼眶发烫,那个伤疤就在他的衬衣下藏着,他曾经自己查看过,精准、果断、不差毫厘,原本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现在却像是忽然灼烧起来,烫得他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 “我想知道,丹尼斯。如果你那时候没有击中我的能量核,我会和那个人一样吗?” “将军,您想得太多了。” 苏时沉声开口,一撑睡眠舱,已经利落地重新站在地上。 早知道就不该心软,应该直接把对方的精神力封印,再叫他的数据在漫无边际的静谧黑暗里飘上个十天半月,等到完成任务再把人弄醒。 如果现在就能够叫一切中止,没有更多的接触,没有更深入的了解,是不是等走到那个避无可避的结局的时候,那个人也就不会觉得太难过。 是不是可以…… 信念动摇一瞬,外面已经传来了搜寻的喊声。 担心对方激动之下直接掀锅,苏时把人弄晕之后,就直接简单粗暴地把昏迷的将军劫持到了自己的机甲里。原本打算靠威逼利诱来打消对方危险的念头,却没想到一戴上精神镣铐,就直接在强悍的精神攻击下失去了意识。 埃尔维斯目光微沉,就要回应外面的搜寻,去向总部说明一切,却才走出几步,就忽然被一道身影狠狠抵在机甲壁上。 “你不能去!” 显然已经猜出了他的念头,青年反肘封锁住他肩颈,将他整个人都压制在冰冷的机甲壳上,声音又快又低。 “人类现在还对‘污染’避之不及,不论你是不是已经被摘除污染灶,只要叫他们知道你曾经被污染过,你就一定会被彻底毁灭的!” 胸口忽窒,埃尔维斯落下目光,迎上那双溢满了凛冽焦急的黑色眼眸。 身体无限贴近,他能感觉得到对方劲瘦挺拔的身体,能感觉到稍显急促的呼吸,心脏的跳动透过薄薄的军服,在他的胸前坚韧地搏动着,热血本应滚烫,却因为精神镣铐而寒凉得叫人发抖。 他忽然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声抬起双臂。 纯论身体素质,丹尼斯并不能与埃尔维斯抗衡。苏时心中一紧,正要提防对方反击,那双手却忽然拢在他背后,将他牢牢拥进怀里。 气息相融,肌肤相触。熟悉的温暖气息叫他忽然微滞,一瞬间居然生不出任何抗拒的念头。 “我这条命是你的,丹尼斯,我会听从你的命令。” 激烈的情绪被清冷气息所一瞬平复,丹尼斯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哪怕只是为了不辜负对方为自己所做出的努力,他也没有理由任性而为。 手臂用力勒住身体,像是誓言,又似安抚:“别怕,我会活下去的。” 身体一瞬绷紧,手臂稍使些力气将他推开,年轻的副将转回身,一瞬就又恢复了平日的冰冷强硬。 “幸好你还没有忘记你的职责,沃纳将军。你身上凝聚着军团的信仰,要是看到信仰被污染毁灭,那些人说不定是要发疯的。” …… 可自己那一刻的念头里,却没有一分落在了职责两个字上。 望着过于恪尽职守的副将,埃尔维斯无奈浅笑,并不反驳,只是朝他伸出手:“我先回复一下总部的消息。他们找不到我,又联系不上,难免要出乱子。” 理由很充分,苏时却依然觉得他别有用心,抿了抿唇才把自己的手交过去,由着对方十指交握,将精神力输注进他体内。 埃尔维斯打开终端,堆积如山的未读消息瞬间占满了虚拟屏幕。 污染者居然逃脱,还一路逃进了办公楼,已经闹出了天大的乱子。幸好这一路上去都没碰到什么人,到了顶层又被丹尼斯副将的精神屏障及时锁住,纠察队这才及时将目标控制并予以毁灭,又迅速封锁了办公楼,将所有曾经被污染者碰触过的地方都进行了彻底的消毒。 好不容易忙活得差不多,才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将军和副将居忽然一起没了踪影。 不难想象总部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 埃尔维斯哑然失笑,挑着几封必要的邮件逐一回复,依然稳稳拉着对方的手,掌心的触感沁凉,也不知道怎么才能重新温暖起来。 污染者逃脱是特级危机,如果没有丹尼斯及时出手,后果甚至不堪设想。只要报上去,一个一等功还是换得回来的。 有了一等功,至少能重新获得住宅的短期使用权,也免得对方要找个安静说话的地方,都不得不把自己扛到机甲里来扔着。 “等找到了合适的人造能量核,我想办法接个远航的任务,我们出去先把军功攒起来。” 身旁的青年依旧挺拔,敛开那一片清冷,眼瞳明净得叫人心里怦然。 埃尔维斯笑了笑,耐心地替他解释着自己的用意,引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他们的战事很多,战功很容易积累。只要他多替对方盯着些,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叫丹尼斯重新恢复正常的待遇。 “我陪你训练,等过个几年,你的身体素质也提升上来,就彻底适合作为军团的指挥官了。如果你不愿意取代我,我们两个可以统领两支军团,现在的军团大都各自为战,如果两支军团的配合能足够默契,一定可以在虫族的战场上有所建树。” 苏时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规划起未来时,显得和暖而明亮的光芒。 掌心相叠,交抵的不只是无声传递的精神力,似乎还有叫人隐约生出不安,却又飞蛾扑火般的顽固情愫。 埃尔维斯握着他的手,像是为了确认什么,目光愈深地落进他瞳底:“好不好?” 青年的目光像是一片冰潭,清凌得几乎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 “好。” 心口莫名轻颤,埃尔维斯不觉攥紧了那只手,丹尼斯微蹙了眉,手一缩,精神力输送忽然中断,正在回复的那一封邮件也卡在了半道上。 …… 真是要命的设定。 苏时头痛地深吸口气,不得不老老实实把手伸回去,主动拉过对方的手,将精神力继续送过去:“不要分心,埃尔维斯。” “很快就好了。” 这样持续给自己输送精神力,也不是多轻巧的任务,更不要说对方还带着精神镣铐。 埃尔维斯立刻收敛心神,快速回复了最后两封邮件,正要退出,一等功申请的回复已经被发了过来。 “近来总部的效率居然这么高,都有些奇怪了。” 扫到未读消息的提示,埃尔维斯不由微讶,点开浏览一遍,眼里便显出些欣慰亮色:“丹尼斯,你看。” 苏时循声抬头,双眉微蹙:“我只是协助纠察队抓捕逃脱的污染者,并没有指挥” “可如果没有你,或是你当时没有选择阻拦,而是叫他再继续冲上去,遭殃的就是更高层的办公室,那些人甚至都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温声打断了他的话,埃尔维斯收起个人终端,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次事件是纠察队的严重失误,像这样报上去,不仅提升了你的功勋评等,也可以叫他们免于接受‘调度不利、应对失措’的惩罚,是双赢的事情,他们也会更感激你的。” 丹尼斯个性刻板,不擅钻营不懂变通,从来都是一板一眼地做事,这些年来立下的功勋不知道被上层和同僚盘剥了多少。如果不是这一次的处罚出来,他甚至也没想到,一次重罚居然需要对方用五年的功勋来抵消。 青年微抬着头,倒像是十足专注地在听,眸光却依然清澈得近乎单纯,也不知道究竟听懂还是没听懂, 剩下的话就忽然噎在了胸口,埃尔维斯轻吸口气,忽然忍不住轻笑,抬手拢住对方依旧挺拔的肩膀,拉向自己怀里。 “庆祝你获得一等功的拥抱,丹尼斯副将,你应当更多适应正常的身体接触的。” 原本绷紧的身体忽然迟疑,又像是完成什么任务一样,尝试着缓缓放松,手臂试探着抬起,揽住他的腰背。 对方的每一丝软化,都像是在心尖沁开无边暖意。埃尔维斯稍一收紧怀抱,就在青年变得更手足无措之前及时放开,笑吟吟望他:“好了,去授勋吧,我回办公室等着你。” 二等功以上是需要授勋仪式的,苏时点点头,抬手解除禁制,引着他出了机甲。 天已经黑透了,浓稠黑暗叫夜风也显得愈加寒冷。 两人在办公楼下分开,苏时往后方军部的核心区域走过去,埃尔维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却忽然隐约生出些许不安。 夜色浓重,青年劲瘦的身影逐渐没入黑暗,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苏时走进授勋室,目光忽然微凝。 原本应该绝对安全的屋子里,隐藏着细微的精神力波动,至少有三个实力在双a级以上的高手,正潜在角落里伺机而动。 埃尔维斯不知道,自己为了逼迫军部公布事实,已经惹怒过军方一次。这个一等功批得这样痛快,甚至已经隐隐有些急不可耐,本身就有些奇怪。 可他那时候将背景过了一遍,也没想出自己身上究竟能够承担什么阴谋。 下一步迈出,已经有凌厉的风声从身后袭来。 强悍的精神力潮水般涌出,身体化成兵刃,毫不留情地击打在最脆弱的部位上。在【百分百击中目标】的加成下,苏时的每一次攻击都能顺利得手,不过片刻间,几个高手都已经被他近距离散开的精神力震荡击昏,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苏时胸口急促起伏,才退开一步,精神镣铐的威压却骤然增强数倍,叫他脱力地跪倒在地上。 寒意骤然增强,沿着胸口源源不断灌注周身,冷汗却依然不断顺着额角滚落,不多时就洇透了衣物。 苏时抬起头,目光落向眼前的投射台。 几次的攻击他都堪堪闪过,却依然被划伤了胸口,汗水蛰得伤口隐隐发疼,叫他忽然明白了军方的用意。 人造能量核,质量最高也只能到a级。埃尔维斯现在急需水平足够相当的能量核,才能叫精神力不至于彻底溃散,从而通过训练回到巅峰状态。 最好的选择,无疑是一个同样有着s级精神力,甚至犹有过之的天然能量核。 精神力永远都是可以提升的,但身体素质却完全取决于天赋,丹尼斯的身体素质已经到达极限,永远不会再有提升,甚至因为长期不惜代价的高强度压迫训练,随时有崩溃的可能。 简单,冰冷,不近人情,只有强的那一个才有资格活下去。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父亲,您敢出来见我吗?敢出来和我说一句话吗?” 清冷的嗓音响起来,情绪无限淡化下去,只余泛着寒意的凛冽锋芒。 真正的丹尼斯已经彻底消散了,他的儿子已经不在了,他居然还在打这颗能量核的主意。 苏时的目光冷下去,垂下视线,重新艰难地撑直身体。 在完成隐藏任务之后,他其实很乐意换个身份,给对方点结结实实的教训。 “我愿意相信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我击毁了沃纳将军的能量核,也毁了帝国唯一至强者的希望。军方一旦得知沃纳将军的能量核被彻底击毁,我受到的惩罚只会更重,你是在给我赎罪的机会。” 冷汗滴在地上,留下深痕,又转眼归于浅淡。 “我现在告诉你埃尔维斯的能量核没有被击毁,我可以把它找回来,为了我能够顺利操纵机甲,请不要夺走我的能量核,你会同意吗?” 空无一人的投射台闪烁两次,终于显出熟悉的人影。 老梅尔头一次正视向眼前的儿子,目光复杂,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以我为荣过,我是你人生里唯一的失败。” 苏时身体微晃,抵抗着精神镣铐的滔天威压,艰难地缓缓站直。 “但我是你的儿子。父亲,你的儿子想活下去,你会同意吗?” 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过强的精神压力,身上隐约出现伤口,血色迅速被冷汗冲淡。 老梅尔眼中终于隐约显出不忍,却依然没有解开精神镣铐的威压。 一个双s的至强者,对于一个帝国的意义几乎是无可比拟的。可丹尼斯却不一样,他从小接受训练,挣扎,发狠,日复一日,拼了命提升,早已经到了极限。 用一个濒临破碎的极限来换取无限的希望,是很合理的选择,即使牺牲的一方是他的儿子,也理应感到骄傲。 “你该感到自豪,丹尼斯……” 影像缓声开口,苏时目光不着痕迹地一亮,眼底闪过利色。 隐藏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已经响起,没了顾忌,他一定会叫老梅尔彻底体会到后悔的滋味。 望着眼前的儿子,老者深吸口气,缓声开口。正要再说下去,一阵强烈的电流却忽然击中脑海。像是被愤怒的蝮蛇狠狠咬住,激烈的痛楚迅速剥夺了所有的意志。 屏幕啪的一声熄灭,精神镣铐的压迫陡然减轻,苏时身形一晃,脱力地跪倒下去,耳旁忽然传来了欢天喜地的熟悉机械音。 “宿主宿主,我帮你把那个老混蛋打昏了!主角我也按住了,你快跑,快去虫子窝” 声音戛然而止,门被嘭地一声大力推开,埃尔维斯已经大步冲了进来。 不知经历了什么,他也是一身的惨烈血气,杀意凌厉吞吐不定,一见到眼前的情形,眼底立即蔓开无声血色。 74、冰冷的牺牲者 夜色还长,暖融的灯光透过窗棂,初雪悄然而至。 干净松软的床铺被铺得平整,屋子里仿佛透着温暖的太阳气息,宁神木的淡淡清香混着药水的气息蔓开,透明的液体沿着输液管落下来,一滴滴注入淡青色的静脉里。 苏时睁着眼睛,目光落在屋角的落地灯上。 不是星际时代常用的白光灯,暖橘色的亮芒柔柔地透过棉布的灯罩,洒落在地上,透过眼睫,居然隐约折射出金色的余晕。 世界天差地别,人设也从来不同,可对方身上那些叫他不舍得放手的特质,却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即使是被骗到小黑屋里险些被挖了能量核,他也敢不留后手地强势爆发,从没觉得担心或是后怕。 门被小心推开,埃尔维斯拿着特制的药水快步进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心事重重地一缩,才放轻脚步走过去。 熟悉的气息和温度悄然靠近,绷带被小心掀开,沁凉的药水涂在伤口上,不可避免地带来些微刺痛。 难得有一次正经帮上了忙,却被主角险些直接揍进了回收站,好不容易绕过黑名单的系统藏在他的个人终端里,还在耳边沮丧地抽抽噎噎。 苏时忍不住蹙了蹙眉,拂拭在伤口上的药棉就忽然紧张地停顿,迟疑着悬在半空。 担心自己碰疼了他,埃尔维斯不敢再贸然下手,躺在床上的青年却抬起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像是那一次昏沉中的提防警惕,力道很柔和,苍白微凉的指尖碰在温热的皮肤上,又稍稍握紧。 胸口蔓开酸涩,埃尔维斯一动不动地任他握着,另一只手拢过他的脑后,缓缓穿过柔软的短发,眼里露出无声的征询。 “没关系,不疼。” 气流划过充血的声带,叫声音也变得喑哑下来。埃尔维斯眼眶一烫,握住他的手:“我去给你拿点水,不要动。” 他冲进去的时候,屋子里是叫人怵目惊心的血色。黑发的青年半跪在地上,永远笔挺的肩背弯折下去,低着头,额发散乱摇摇欲坠。 精神镣铐依然在青年颈间,晃动着,闪着叫人心冷的金属寒芒。 那样的景象,他实在不想再回想一次。 加了营养液的温水很快被端回来,有力地手臂揽过背后,身体被轻缓扶着欠起,倚在强劲坚韧的臂膀间。 营养液的味道实在很难叫人产生好感,苏时被他扶着,抿了两口水,终于忍不住把头别开。 青年的脸上依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淡色的唇微抿着,从斜上方往下去,却意外露出一点近于任性的不情愿来。 心口蓦地温软下来,连歉疚伤痛也被一瞬熨帖,埃尔维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放缓语气:“怎么了,不喜欢喝吗?” 青年别着头,安安静静靠在他肩上,没有应声,动作却摆明了十足嫌弃。 他还愿意在自己面前展露真实的感受,还愿意接受自己的关心,还愿意相信自己。 滚烫的热流几乎叫埃尔维斯有些失态,快速眨了眨发潮的眼睛,重新挑起温和的笑意,耐心哄他:“你身上受了伤,喝这个对身体会好一点。好好喝下去,我再给你冲热可可,好不好?” 眼睫微敛,明静的瞳眸带出一点光亮来,慑得他心口一滞。 丹尼斯居然真的重新撑直身体,扶住他的手臂,完成任务一样将那杯水一口口喝了下去。 埃斯蒙德望着他,眼底盈出暖色,又叫他靠了一会儿,才重新扶着他躺下去,将伤口利落地处理完。 簇新的绷带被重新裹上去,力道使的刚好。埃尔维斯没有叫他多等,处理好伤口就去冲了热可可,熟悉的醇香在空气里蔓开,叫人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 苏时被重新扶起来,靠在有力的怀抱里,双手捧住杯壁,将眉睫埋进袅袅的热气中。 “在想什么?” 耳旁传来柔和的嗓音,苏时回过身,抬头迎上漆黑眼眸里藏着的无声歉疚:“你。” 他其实从没怀疑过,埃尔维斯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觉察到不对,然后排除万难地杀过来,把自己从那里带走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就敢那样刺激老梅尔,甚至没想过自己强行爆发之后,如果无力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这样的信任有些危险,却意外地叫人感觉不错。 唯一的意外,就是系统居然绕过防火墙侵入了军方的系统,甚至还直接帮他电晕了老梅尔。过于强悍的战斗力实在叫他有些咋舌,也头一次忍不住掂量起了似乎总是在添乱的系统真正的实力。 他很清楚埃尔维斯在愧疚什么,却不打算放任这个误会继续下去。 就算要走,也要干干净净地走才行。 青年的眸光明净清澈,眼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叫埃尔维斯的呼吸忽然微滞,视线几乎被热泪模糊遮蔽。 是他替丹尼斯汇报的功勋,是他把对方亲手送到一场阴谋之中。他从来没想过,原来所谓的一等功只是个陷阱,只是为了抢夺丹尼斯的能量核,为了他。 这样的事实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几乎逼得他失去理智。 可丹尼斯的目光却在清清楚楚地传递着忠诚和信任,那双眼睛清澈得容不下半分杂质,没有恨意,没有阴霾,专注得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个,分明清冷,分明灼烫。 于是所有的激愤狂怒惶恐不安,就都在触及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时,化作足以铭刻在血肉上的深彻情感。 想拥抱他,想叫彼此的骨肉交融,想和他一起葬身在虫潮里,用白骨蚀刻下彼此的名字做成墓碑。 第一次濒死,是对方的精神力及时在黑暗中寻到他,将他脱离死亡的威胁。第二次求生,是怀里伤痕累累的身体放任贴近他的胸口,叫他从狂怒中忽然惊醒。 生死都走过了,如果这就是结局,实在没有什么不好。 埃尔维斯侧过身,把杯子从他手里接开,拥著青年劲瘦的身体,深深吻下去。 对方没有拒绝。 或者说,丹尼斯甚至在努力地回应他。 一簇火苗落在深彻的夜色里,于是安静的空气也骤然变得灼烫。被精神压迫几乎彻底摧毁的身体不顾一切地拥住他,手臂在悸栗,胸膛在颤抖,却依然执着地付出着从来都被压制在心底的激烈情感。 这样的激烈,却叫埃尔维斯心里越发不安。 “你说过,会还我一个能量核,丹尼斯。” 埃尔维斯抬起手,托住他的脸颊,迎上那双眼睛里一闪即逝的光芒:“我不要,行吗?” 手臂轻颤,青年抬眼望着他,重新沉默下来。 痛楚无声蔓延开,埃尔维斯低下头去,重新细细吻着他,冰冷的水色却也随着滴落。 “你没问过我的感受,丹尼斯。我们不是为战争而生的,没有人天生就为战争而生,只是我们选择了它。” “我们选择了它,我们随时都有权利放弃。” 有力的双手牢牢锢住单薄的双肩,不叫他挣扎,不叫他逃开,不叫他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在星际中,或是倒在某个见不得人的阴谋里。 在精神镣铐的压迫下,丹尼斯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虽然现在依然能够正常活动,可只要有稍强的外部压力,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丹尼斯的身体已经不适合战斗,如果对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定要以一个军人的方式作为了结,他其实很乐意相陪。 “如果不能与你同生,丹尼斯,我从不介意和你共死。” 漆黑的瞳仁里是极坚决的凛然,苏时望着他,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握上他钳着自己的手臂。 “再抱一次,可以吗?” 目光极隐蔽的一缩,埃尔维斯怔忡地望着他,似乎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丹尼斯却已经撑起身体,倾身靠进他的怀抱里,动作极轻。他的手臂也依然被青年扯着,环在背后,形成一个翼护的温柔姿势。 然后丹尼斯就不再动,只是蜷起身体,闭上眼睛安静地靠在他臂膀间。 埃尔维斯几乎吸不进空气,胸口像是炸开无限疼痛酸楚,叫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臂上的力道却依然放得轻柔和缓,甚至尝试着慢慢拍抚青年消瘦的背脊。 怀里的青年渐渐放松下来,沁凉的身体也像是终于有了些许温度。呼吸渐渐细缓绵长,微蹙着的眉眼松开,竟然隐约显出几分无害的温顺柔和。 指尖抚过柔软的短发,埃尔维斯在他额上落了个吻,就这样拥着他闭上了眼睛,心里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寒潮来临,虫族有相当长的时间又不会造访了。 第二天早上,丹尼斯忽然说想要去虫巢。 “先吃饭,吃过饭我们一起去。” 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埃尔维斯站在厨房,熟练地替他煎着糖心蛋,左手还在搅着锅里的面条:“你的机甲是单人的,要用我的机甲吗?” 他现在还无法调动精神力,两人架势各自的机甲显然不大现实,如果只是驾驶一架,倒不如用他的特制机甲更合适。 身后没有回应,埃尔维斯回过身,却见对方径直朝自己递过来一台小巧的光脑。 军方同样存在着没有精神力或精神力极弱的普通人,为了能够顺利打开个人终端,都会配置这样的光脑。埃尔维斯早已对这种东西十分陌生,接过来好奇把玩:“戴上这个,我都能做什么?” 丹尼斯抿了抿唇,素来清冷的眉眼间甚至显出一点极淡的笑意,接过光脑替他戴在手上:“能开机甲。” 机甲从来都是要靠精神力控制的,几乎以为对方也学会了开玩笑,埃尔维斯哑然轻笑,却见对方的神色似乎依然一本正经,不由微讶:“只用它吗?” “我在里面安装了程序,你只要输入指令就可以。” 苏时点点头,把煎蛋盛出来,回到桌前坐下。 终于意识到了系统蕴藏着的巨大能量,苏时今早灵机一动,半强迫地把它塞进了光脑里,叫它代替埃尔维斯来操纵机甲,这样无论结果是什么,都可以留有最后的退路。 早已习惯了实力傍身,失去精神力其实并不好受。埃尔维斯目光不觉亮起,依然记得帮他把面端到桌上,才不无兴奋地摆弄起了腕上的光脑。 见到他欣喜的神色,苏时也不由挑了唇角,低头挑起面慢慢吹凉,卷成一团放进嘴里。 在系统的加成下,光脑的性能被无限放大,几乎已经足以代替精神力的大部分功用。埃尔维斯很快掌握了使用的技巧,尝试着登陆了自己的终端,稍一调试,就有未读邮件一封接一封弹了出来。 他昨天贸然硬闯进军部,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违反了多少条军规。那条精神锁链被他从丹尼斯身上摘下来,就随手扔在了授勋室里,现在估计已经被军部发现了异样。 但他也不打算再去多管。 现在刚开始进入寒潮期,虫潮短期内不会造访,军方就开始希望叫他们变得更加听话,可埃尔维斯却也恰恰抱着相反的打算。 昨天一宿,他甚至已经打起了随便找一颗a级的能量核,然后带着丹尼斯去做星盗的念头。 要修复被过强的精神威压损害的身体,必须精心调养十几年才行。宇宙中的失重状态对身体的压力要小得多,更适合丹尼斯的身体进行恢复,等对方的身体好上一点,他们就可以再去找一颗相对安定的星球定居,贫瘠一点也没有关系。 这些念头实在太疯狂,埃尔维斯原本还担心对方会不情愿,现在有了光脑,却忽然有把握了不少。 丹尼斯副将对判决心存不满,蓄意伤人又擅自逃避刑罚的通报已经传遍了全军,他实在想不通,究竟要有多冷血,才能叫梅尔维尔将军把自己的儿子逼迫到这种地步。 “怎么了?” 见他盯着虚拟屏幕出身,苏时温声开口,切下半个蛋推过去。 眼看着蛋黄根本没流出来,有心要炫耀一手的沃纳将军颇为沮丧,轻叹口气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在想刚刚煎蛋的时候应该快一点翻面的……” 清冷惯了的眉眼微微睁大,又忍俊不禁地稍弯下来,清浅弧度一掠而过:“也很好吃。” “喜欢就好,以后我可以常给你做。” 埃尔维斯浅笑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看着青年不自觉地微眯起眼睛,眼中便愈显出暖意。 两人解决了早饭出门,还没走多远,就被闻讯赶来的纠察队拦在了路上。 “沃纳将军,丹尼斯副将有违军规,必须回去接受审判才行。” 为首的小队长有些心虚,不敢接触两人的目光,只是上前一步,低声开口。 苏时没有开口,目光转向一旁的埃尔维斯。 青年已经习惯了望向自己的视线叫埃尔维斯心口稍暖,朝他微微颔首,望向眼前各个心虚的纠察队,淡声开口:“我找丹尼斯副将有事要谈,等解决之后,再说其他的事。” “可是将军,丹尼斯副将” 眼看着他就要将人带走,小队长焦急地上前两步,却忽然被埃尔维斯周身释放的凛冽杀意慑得一顿。 那个时候污染者逃进办公楼,如果不是丹尼斯及时出手相助,他们无疑会受到最为严苛的惩罚。小队长原本就不大情愿来执行这个任务,见将军的态度也极为坚决,终于顺势沉默下来。 埃尔维斯不再理会他,缓步往前走,身后的青年步履看似如常,隐约急促的呼吸却叫他心中越发沉下来。 丹尼斯的身体毕竟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即使再恢复,只怕也无法如常了。 一路上又遇到了几队试图拦路的人,埃尔维斯却再懒得多费唇舌,无一例外地外放杀气碾压开路,把人领进了自己的机甲。 才走进机甲,他就拉住丹尼斯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人塞进了按摩椅里:“闭上眼睛休息,下面交给我。” “我很好。” 青年不服输地望着他,眼里依然闪着倔强的光芒。埃尔维斯目色微暖,单手拢住他,俯身一吻:“我知道。” 清泠撞上和暖,终于渐渐软化下来,不知是被对方眼底的温度所软化,还是确实无法违逆身体虚弱时的本能。 丹尼斯终于妥协,眼睫翕动缓缓阖上,埃尔维斯替他系好安全带,朝光脑下达了指令。 机甲腾空,离开了基地的守护范围,行驶向了虫巢的危险区域。 “简直胡闹怎么就没一个人拦住他!” 层层拖延,消息在两个小时后才被报上军部。老梅尔被气得脸色苍白,用力捶上办公桌:“快去把他追回来,他是帝国的希望,怎么能这样任性!” “梅尔维尔将军,丹尼斯副将也在机甲上……” 汇报者低声开口,迎上老者瞬间沉下来的目色,不禁打了个寒颤,终于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机甲已经离开两个小时,根本无法进行追踪,发过去的通讯也毫无回应。军部正焦头烂额,刺耳的警报声又响了起来。 “将军!梅尔维尔将军” 有人快步跑进来,想要汇报,却被气头上的老梅尔不耐地寒声打断:“我听见了!不过是普通的虫潮,找几个实力差不多的去防御一下” “防御不住了,德纳,我们现在急需你儿子出手。” 兰斯元帅快步进门,抬手止住卫兵的问好,威严的目光落在老梅尔身上。 “这次来袭的是寒冰甲虫,只有最新的防御机甲能进行有效抵抗,驾驶者至少要求a级的身体素质和ss级精神力。我们原本以为不会这么快用上它谢天谢地,幸好你儿子已经突破了,他在哪里?” 老梅尔错愕抬头,目光显出难以置信的怔忡,脸色忽然惨白下来。 75、冰冷的牺牲者 强烈的寒意迅速笼罩周身,老梅尔忽然喘不上气,身体甚至隐隐战栗起来。 他始终认为这个儿子不堪大用,得知丹尼斯竟然在军前出手攻击埃尔维斯,甚至击碎了埃尔维斯的能量核,更是感到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失望。 自己的儿子居然亲手毁灭了帝国的希望,这样的屈辱驱使着他频下死手,恨不得将丹尼斯彻底抹杀,来抵消其所犯下的罪过,来将帝国的希望重新点亮。 军队是强者至上的地方,他向来自认不曾对不起军团,更从不曾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他也当然清楚地记得,就在昨晚,他亲手将精神镣铐的压力调整到最高级别,不仅压垮了丹尼斯的身体,也逼得他精神力彻底爆发,甚至将自己都短暂地击昏了过去。 而仅仅是到了第二天,就忽然有人告诉他,真正的希望居然就这样被他亲手所毁灭了。 “元,元帅阁下,您一定是弄错了……” 老梅尔涩声开口,从来中气十足的嗓音头一次生出隐约慌乱:“一具机甲而已,怎么会对精神力要求这么高?普通的s级强者不行吗?只要经验丰富一些,战斗意识好一些” “要是行的话,我也就不会特意跑来找你了。” 元帅哑然苦笑,无奈地摆了摆手。 “那具机甲是特制的,普通的s级一进去就会被强悍的精神威压给压垮,更不要说控制机甲战斗了军部研制出它来,也不过是以防万一。因为没人能够驾驶,就一直在那里搁置着,从来也没动用过,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 听到他的话,老梅尔的脸色越发惨白,身体晃了晃,脱力地坐了下去。 满心考虑的都是战事的紧要,元帅并未察觉有异,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就别藏私了。没想到你不声不响居然养了个这么出色的儿子,这次所有的希望可都在他身上了,丹尼斯人呢?” 老梅尔深吸口气,勉强撑着桌沿站起身,蹒跚地朝外走去:“我去找他,我去找找他……” “要我猜,他们找你只怕已经找得疯了。” 看到一条比一条紧急的入侵警报,埃尔维斯抱着手臂靠在机甲壁上,摇摇头无奈失笑。 丹尼斯垂着目光,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我的身体实际状况已经不足b级,即使回去,也已经没用了。” 胸口蓦地窒住,埃尔维斯的笑意不觉淡下去,望向面前的青年。 他果然早就知道。 在醒来之后,丹尼斯从来没有询问过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也从没有主动提起,仿佛这样就可以着意避开某个事实。 青年素来骄傲,执着锋利得从来不知弯折。老梅尔的锻造是毫不留情的,几乎将丹尼斯打造成了一架真正的机甲,给他灌输的,也从来都是无用即弃的冰冷理论。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教会对方不背负着责任和期许,不背负着某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就只是活下去,单纯地活下去。 察觉到他的沉默,青年的眼睫轻翕,抬目无声望向他,清冷瞳仁里浸出一点温和的疑惑。 埃尔维斯摇了摇头,眼里就又重新显出柔和笑意。忽然上前,单手揽住他的肩,认认真真地吻下去。 既然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不如用最直接的方式来传达。 胸膛稍悸,没有了昨晚仿佛已是最后一次的凛冽决绝,不安终于从眉眼间泄露出来,眼瞳里轻颤的光芒直直落进埃尔维斯的眼底。 吻他,拥住他,保护他,带着他彻底逃离这个地方。即使就此漂流在浩瀚星际,也总好过把生命锻造成冰冷的钢铁,铸进毫无感情的庞大机器之中。 手臂无声收紧,庞大的机甲忽然一震。 强悍的冲击波甚至穿透了钢铁的外壳。埃尔维斯心中蓦地收紧,下意识扑在对方身上,牢牢护住那具已经足够脆弱的身体,清冷的灵魂波动却也在瞬间蔓开,将他不由分说地翼护其中。 冲击一波即逝,埃尔维斯撑起身,在对方的额间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向后抽离。 丹尼斯的手却顺着他的手臂握上来。 “我去?望台看看,丹尼斯,你先休息。” 埃尔维斯温声开口,试图说服对方回到座椅里,青年的眼里却依然透着执着的光亮。 十三岁起就被带上战场,和虫族搏命厮杀,身旁是浴血的战友,身后是必须由他们守护的同胞,使命是早已被刻在骨髓里的。 如果和平依旧,丹尼斯或许会选择和他离开,可当战争来临 眼底光芒无声凝固,埃尔维斯轻轻点头,抬手扶住他,同他一起走到?望台前。 母星方向,军部大楼作为帝国最高的标志性建筑已经悄然消失,只剩下一片废墟残垣。寒冰甲虫嚣张地舞动着锋利的巨钳,冰雪凝成的晶核在旁迅速凝聚,无数机甲冲上去,却都被强横的甲虫轻易撕成两半。 埃尔维斯胸口窒涩,无声沉默下来。 “必须尽快。” 身旁传来青年的声音,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埃尔维斯错愕转身,丹尼斯却已朝弹射舱走去:“我已经无能为力,埃尔维斯,你是唯一的希望,你的家人还在那里。” 无辜的人还在那里,安然被保护着的,没有经历过伤痛和绝望的,无知无觉幸福着的人们,都还生活在那里。 他们的袍泽,他们的家园。 “丹尼斯!” 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强烈的痛楚叫眼前瞬间涌起暗色,埃尔维斯的声音几乎发哑,快步过去追他身影:“让我来,我的身体素质足够,我去找回我的晶核” “它已经被污染了,你们不能触碰它。” 终于第一次亲口承认出这个事实,青年的声音归于冷淡,精神力无声蔓开,系统立刻回缩,轻而易举就切断了埃尔维斯对机甲的控制。 弹射舱被开启,弹射装置预加载,丹尼斯退后一步,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你需要精神力,埃尔维斯,而人类现在需要你。” 只有他是不被需要的,只有他是不被期待的,所以牺牲变得顺理成章,简单得几乎不需要再作出考虑。 剧情稍作偏离,在心底种下微光,而后一切归于正轨。 …… 新的结局,却在其下悄然而生。 “我会等你,埃尔维斯。” 污染的真相是变异而非死亡,只有人类对其避之如洪水猛兽。作为外来的灵魂体,他有信心在变异之后依然保持本心,只是再无法以这样的状态回归到那个原本属于他的世界。 重新拿到能量核,埃尔维斯又会变回那个万众瞩目的帝国之光,会成为拯救人类于危难之际的伟大英雄,无数的荣誉和信仰都会加诸他一个人的身上。 可如果对方想要的,真的一点都不是这些。 听见他重新柔和下来的声音,埃尔维斯胸口微悸,仿佛重新看到到某种极微弱的希望,目光片刻不移地凝在对方身上。 青年瞳孔水亮,隐约透出一点笑意。 “要是我变成了虫子,你还要我吗?” 眼底光芒怔忡一瞬,骤然化成狂喜的亮色,水汽几乎氤氲视线,又被狠狠眨去,笑意却止都止不住地盈上来。 “要,当然要。你等我,我去救了他们,然后立刻就回来,我们一起被污染,然后一起逃亡,我们可以去做星盗,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定居,过新的生活……” 清亮水色掠过眸底,眼睫一敛,冰雪消融:“好,我等你。” 说完,劲瘦的身影已经按着弹射舱一跃而入,封闭护罩,按下了发射按钮。 有强横的机甲开路,普通的虫族根本构不成丝毫威胁,不知是否出于冬眠的影响,对于外敌的入侵,虫族的应对似乎也显得尤为懈怠。 苏时驾驶着快速穿梭在虫族的缝隙中,没过多久,就顺利地发现了那枚遗失的能量核。 地上有个坑,能量核就被扔在坑里,虫族走过路过都熟视无睹,堪称诡异的情形也终于引起了苏时的些许怀疑。 无论如何,任务简单易行总是值得高兴的。寒冰甲虫很快就会展开新一波攻击,必须尽快恢复埃尔维斯的力量,让他赶回去拯救世界才行。 苏时抬手打开防护罩,没有穿戴任何防护设备,就那样撑身跃了出去。 虫族的环境并不适合人类生存,才一落地,原本已经足够脆弱的身体就感觉到了隐约蛰痛。 抬手挥开迎面撞过来的大黄蜂,苏时缓步走过去,半跪在地上,将那颗能量核捡起来,精神力澎湃涌出。 没有了精神力的维持,他的身体也在迅速崩溃。 每一寸肌肉,每一处神经,都在无声地衰败下去,反而麻木得感觉不到任何痛楚。苏时的身形晃了晃,索性坐在地上,精神力持之以恒地冲刷着能量核,将里面残存的最后一点毒液也接引到自己的体内。 他确实没有欺骗埃尔维斯,只是将他所猜测的一种可能,无限放大地说出来罢了。 污染变异之后,天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真的变成了什么可怕的虫子形状,就算侥幸活下来,他自己说不定也会崩溃到直接拍打着翅膀去撞机甲。 想起可能的奇葩造型,他的唇角甚至已经露出些许笑意。 埃尔维斯摒着呼吸,目光始终定定凝在青年的身影上。 清亮的笑意刺得他心口悸栗,却本能地拒绝着任何其他的揣测和怀疑。他们现在还肩负着责任,还没有其他的路可供选择,可很快就会不再是这样。等到危险解除,责任移交,他们就会彻底自由,对方一定会等自己到那个时候,一定会好好地等着他回来。 人类又怎么样,虫族又怎么样。 只要是同去同归,活着又怎么样,死了又怎么样。 能量核终于被彻底净化,放出耀眼的光华,明亮得叫人眼眶生疼。 于是青年的面庞忽然柔和下来,露出一点孩子气似的笑意,眼里掠过终于完成使命的安心,用精神力将能量核严严实实裹住,转头望向机甲的监视孔。 清亮明澈的目光直直打进心底,埃尔维斯胸口轻颤,下意识也回以柔和笑意,才想起对方其实并不能看得到。 然后丹尼斯抬起手掌,精神力包裹着能量核送进输送口,咔哒一声,机械手已经自动完成抓取,落在托盘上。 埃尔维斯却没有动,依然静静凝望着他。 青年摇摇晃晃撑起身,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有些吃力,做了两次才终于完成,然后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张开双臂。 拥住了冰冷坚硬的机甲。 机甲是沉默的,岿然不动,几乎有两人高的硕大身体,被人类单薄的身躯所无声拥抱。 埃尔维斯忽然一颤,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几乎是恍然地扑过去,将能量核吸收进体内,精神力潮水般铺开,将机甲的每一寸角落都纳入掌控之内。 熟悉的感触瞬间席卷脑海,机甲后退半步,稍显笨拙地半跪下去,机械手臂极尽轻柔地回弯成翼护的姿态。 于是清澈的笑意再度在那张面庞上点亮,青年最后拥抱住庞大的机甲,叫浅淡的体温彻底落在精神力的感触下,然后退开,最后一次立定。 机甲朝母星,气流卷起尘土,重归挺拔的身影纹丝不动地立在烟尘里,愈近光明的虫族领地被即将隐入地平线下的恒星染上耀眼的金芒。 烟尘折射暮色,勾勒出越发鲜明的人影。 在那一瞬,埃尔维斯甚至忽然生出念头,不顾一切地赶回去,不再管家国,不再管责任,只要不把对方孤身一人留在那一片几乎能将人吞噬的金光里。 可他却始终没有转身,没有发出返航的命令。能量核在胸口迅速契合,精神力轻松突破屏障,他的身影渐转锋利,凝成仿佛与那个身影如出一辙的坚固冷硬。 直到确认了机甲彻底离开,苏时才终于放松,缓缓坐倒下去。 身体的衰败不容抗拒,从每一寸角落蔓开的无力和疲倦,都在拖曳着他陷入彻底的昏沉。 半人半虫的影子卷着烟尘在他面前一卷而过,不知是不是虫族女皇终于发现了自己,打算作为美餐享用。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作出任何反抗,却依然一点点解下绑带,将自己死死捆在岩石上。 他答应了等着对方,所以就坐在这里等。 哪儿都不去。 帝国内部,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极度恐慌。 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能够抵挡寒冰甲虫的入侵,人们仓皇地寻找着地下的庇护所,可基地的防御已经太久都没有被突破,地下的庇护所都没有取暖设施,虽然勉强可以暂时躲避,却绝不是长久之计。 防线节节败退,损失每秒都在飙升,军部彻底乱成了一团。 “愚蠢,简直愚蠢!” 兰斯元帅气得面色通红,用力捶在桌面上,声音严厉震耳:“目光短浅,自毁长城!梅尔维尔,丹尼斯是你的儿子,却不是你的私有物,就算他确实犯了错,也该交由军部处理,而不是交给你处以私刑!” 如果没有眼下的危机,对于老梅尔的行为,军部或许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可眼下却无疑只有丹尼斯能够替节节溃败的防线带来一丝转机,却生生被毁在了他的手上。 老梅尔沉默不语,眼里却已显出难言羞愧。 元帅余怒未消,来回走了几步,一把扯下几乎已成了累赘的荣誉勋章,狠狠砸在桌上。 “还愣着干什么?现在只能靠我们去扛,去拼命,军人就算无法保护民众,至少也该比民众先死在战场上!” 说着,他已经大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脚步却又忽然停顿,声音透出无限寒意。 “德纳,记住今天的日子。如果帝国毁灭在这一天,等你写墓志铭的时候,记得加上一句就在今天,我们用生命守护的帝国,她是因为你而走向的灭亡。” 话音落下,元帅的身影一闪,已经转进走廊,朝前线大步赶去。 老梅尔身形晃了晃,终于彻底跌跪在地上。 当抵抗已经毫无意义,战斗的意义,就只剩下了它本身。 机甲被轻易撕碎,防线一次接一次被突破,唯一的进度就仅仅取决于寒冰甲虫向前爬行的速度。 元帅坚毅的面庞上终于渐渐显出绝望,正要命令引爆中子弹,和眼前的怪物同归于尽,身旁却忽然传来惊喜的呼声:“机甲,是那具机甲!” 目光倏地亮起,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那具没有任何人能够驾驶的机甲,居然被顺利地启动,稳稳挡住了寒冰甲虫的一击,顺势将对方庞大的身躯狠狠掀翻。 被激怒的甲虫狠狠挥动着甲钳,挟着劲风砸在机甲上,却没能像前几次一样得逞。机甲迅速出手反击,强悍的攻击雨点般倾落,仅仅是余波,都足以将一幢大楼直接摧毁。 希望却在悄然点亮。 地面上的所有人类都被迅速转移至地下庇护所,监测屏幕中,机甲与冰雪甲虫堪堪战成平手,然后一寸寸扳回优势,可怕的坚韧与执着甚至叫人只是看着,都不由心生敬畏。 “一定是丹尼斯副将,这个打法,一定是他回来了!” 有人惊喜地欢呼出声,老梅尔的目光也不觉亮起,按捺不住期待上前一步。 匆匆赶回来的韦恩目色复杂地望着他,握紧了手中的信封,没有开口。 在将军决定对丹尼斯下手之后,他就被关了禁闭,好不容易趁着形势混乱出来,却恰巧遇到了赶回来的埃尔维斯将军,又利用自己的通行证,带着他去找到了那一具特制的机甲。 他没有敢开口问丹尼斯的下落,对方交给他的这一封信,他也没有勇气打开。 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甚至抵消了形势逆转的喜悦激动。 最后的致命一击,甲虫坚韧的外壳被彻底轰开,一切尘埃落定,终于彻底奠定胜局。 人们欢呼着涌出庇护所,老梅尔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快步走出去,在机甲前站定。 外壳被打开,青年将军英俊坚毅的面庞露出来,精干利落的短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从机甲内一跃而下。 笑意和光芒忽然凝固在了老梅尔的眼底。 “埃尔维斯!” 兰斯元帅目光骤然亮起,快步过去,正要朝他开口,埃尔维斯却已经站定朝他一礼。 动作果决干脆,几乎显出庄重,却也透着分明的疏离。 “以后您恐怕要再培养新的强者了,兰斯元帅。” 刚刚结束了激烈的战斗,埃尔维斯的呼吸还稍稍有些急促,语气却沉静平和,目光转向一旁的老梅尔。 “属下这次回来,是受人所托,全人所愿。我之所以还能够站在这里战斗,都要多亏了一个人,如果没有他,今天写下的历史,或许都会成为帝国覆灭的铭文。” 众人的目光投过去,老梅尔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埃尔维斯像是一无所觉,声音沉稳响起。 “具体的情形我已经汇总成书面形式,托韦恩少尉递交,我的辞呈也在里面。” 兰斯元帅面色微变,才要打断他,埃尔维斯却已经继续说下去。 “虽然梅尔维尔将军险些造成了整个帝国的毁灭,但他的儿子,丹尼斯梅尔维尔副将,却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拯救了一切。由我赶回来,只是履丹尼斯副将的嘱托,如果不是因为惨无人道的私刑彻底毁了他的身体,他今天所能做到的程度,一定远比我强得多,造成的损失也会降低无数倍。” 老梅尔的肩背再也无法挺直,忽然像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颓然下去,声音低哑断续。 “我想知道他,我……” 想知道那个儿子是不是还活着,可究竟为什么想知道,心里却莫名空茫一片。 埃尔维斯望着他,目光隐约显出冷淡的同情。 “你该感到自豪,梅尔维尔将军。” 隐隐熟悉的话忽然狠狠戳中了他的脊骨,老梅尔错愕抬头,眼底光芒迅速熄灭,只剩一片暗淡。 埃尔维斯已经转身离开,轻巧地跃上自己的那一具机甲,片刻不停地朝虫巢赶回去。 还有人在等着他。 76、冰冷的牺牲者 机甲在星际间飞速滑行,一架轻捷的追击舰忽然拦在了前方。 心中已经焦急无限,不想再浪费半点时间,埃尔维斯暂停住推进功能,蹙眉望向俨然打算拦路的追击舰。 “埃尔维斯,我们或许应当谈谈。” 通讯被强制启用,兰斯元帅的声音从扩声器里传出来,语气是罕有的耐心缓和。 帝国刚刚遭受重创,正是最容易叫其他国家甚至星球趁虚而入的时候,军团的将军和副将同时离开,无疑叫政府和军方都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帝国是由于虫灾而受创,根据《星际公约》,可以申请六个月的绝对保护期,这段时间已经完全足够国家进行恢复了。” 埃尔维斯落下目光,语气冷淡:“如果您是想和我谈论有关我们的离开,是否会造成国内防务空虚的问题,我想我们实在没什么可谈的。” 要说的话被他一噎,原本的晓之以情也落了空,兰斯元帅重新沉默下来。 帝国确实花了相当的心血来培养埃尔维斯,可对方也已经给予了同等价值的回报。在上一次的激战中,如果不是埃尔维斯耗尽精神力掩护军团撤退,或许一整支军团都会覆灭在虫潮里。 在埃尔维斯因为精神力耗尽而被虫族挟持的时候,要不是因为政客们的博弈延误了时机,也不会让虫族女皇有机会对他的能量核进行污染。 如果没有丹尼斯,埃尔维斯早已经死过一次了。 而在重新净化能量核之后,对方依然愿意回到国内,冒着生命危险来解决这一场致命的危机,即使作为一个军人,也早已经完成了所有应当担负的使命。 “我不是想说这个,埃尔维斯,你现在是完全自由的……” 兰斯元帅语气稍缓,低声应了一句,却又心事重重地沉默下来。 丹尼斯还在等自己。埃尔维斯无心在路上再多做纠缠,变换方向就要绕开追击舰,却发现连机甲的操控都被官方强行征收,无论他怎样使用精神力驱使,都无法使机甲稍作移动。 心情越发焦灼,精神力迅速泛起涟漪,毫不留情地朝官方的电磁波强行撞上去。 “先不要急,埃尔维斯,我们不谈这个,我只是想给你看样东西。” 隐约察觉到他的精神力产生的威胁波动,兰斯元帅连忙开口,又将一份文件直接传输进了埃尔维斯的个人终端。 看到上面标红的绝密两个字,埃尔维斯目光微缩,心中莫名生出隐约预感,原本想要拒收的念头停顿一刻,文件已经完成了传输。 【初代基因改造人类实验记录】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强烈的寒意顺着脊背直窜上来,心口蔓开无限冷意。 连愤怒的余力都已彻底消散,埃尔维斯沉默不语,已经突破ss级的精神力依然不断震荡,试图在官方密不透风的控制下寻找到突破的端口。 丹尼斯在等着他回去,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们看了你留下的信,埃尔维斯,你拥有极为正直的灵魂,我们理解你因为丹尼斯副将所遭受的不平待遇而愤怒,希望这份记录能够解决你的疑惑。” 对他的变化一无所察,兰斯元帅还在继续说下去,语气甚至显出十足耐心的和缓。 “丹尼斯副将和你是不同的,埃尔维斯。我们并没有像你所想象的那样苛待他,我们允许他和正常人类一样长大,允许他学习、锻炼、享受资源,甚至给了他一个父亲” “你们何必给他一个父亲?”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身旁的水杯啪的一声迸裂,破碎的有机玻璃合着水花砸在地上,叫兰斯元帅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怪不得老梅尔对儿子会毫无感情,甚至不惜夺取他的能量核,原来一切违和的根源都藏在这份文件里。 连素来公允方正的兰斯元帅,也依然仅仅只是将丹尼斯当成了一个试验品,一个失败的试验品。 几句话的时间内,强悍的精神力已经将文件里的内容尽数提取。埃尔维斯寒声开口,精神力的波动越来越剧烈,连追击舰的舰身都已经开始隐隐发生共振。 “你们只是在胚胎上改造基因,所以就把自己当成神明,由此来否认他作为人类的资格吗?” 丹尼斯的基因改造方向就是双s级的强者,却只达到了a级和b级,所以军方才会对这个改造失败的婴儿丧失了兴趣。老梅尔作为父系基因的提供者,名义上成为了他的父亲,却也从来都没有倾注过父亲应当付出的心血。 文件里除了密密麻麻的数据跟踪,还有不同时段的录像。除了军方的高层,没有人知道丹尼斯的真实身份,连丹尼斯自己也一无所知。 他从来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于是只好更努力,更拼命,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父亲冷淡的态度,却始终都没有得到过回应。 他只是被改造了部分基因而已,依然是一个完整的人,依然有感情,会觉得难过失落,也会感到迷茫和痛苦。 瘦小的身体蜷缩在训练场的角落,伤口被汗水泡得泛白,一次接一次的突破极限,直到压榨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都始终不知道还有一只冰冷的摄像头对准自己,镜头后的人在用毫无感情的语气,作出“失败品”、“没有价值”的评价。 怎么可能不感到愤怒。 “他不是一个实验品,兰斯元帅,他是人,一直都是。” 埃尔维斯缓声开口,精神力强化到极致,压迫得人耳畔都是擂鼓般的心跳声。 “当人类对自我的认知膨胀得超过极限,元帅,究竟会发生什么?” 兰斯元帅被他问得怔忡,心中忽然生出隐约茫然,蹙了眉沉默下来。 “元帅,机甲在试图脱离主舰控制!” 下属焦急开口,汇报着意料之外的情况,兰斯元帅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着立在舷窗前,目光落在浩瀚的星海上。 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自家被留在虫子窝里的宿主,系统终于在防火墙上硬生生凿出一个缺口,数据流组成的蛇身狠狠咬住奋力一甩,就彻底摧毁了官方的操控系统。 埃尔维斯立时抓住机会,精神力催发到极致,机甲化作一道流光,转眼消失在黑芒的宇宙空间里。 “元帅!” 下属越发焦急,还要开口,却被兰斯元帅抬手止住:“叫他们走吧。” “可是埃尔维斯将军,我们还没来得及拿到他的血液和肌肉组织标本” “科技的无限发展,确实叫人类太过自信,自信得甚至忘记了最本源的敬畏,或许我们也是时候该接受一个教训了。” 兰斯元帅淡声打断了他,负手回身,朝主控室走去:“在这之前,我也没有仔细看过那些录像。阿尔,那只是个普通的孩子,那孩子笑起来的样子,多像是我们自己的儿子……” 老梅尔走到紧闭着的办公室外,停住脚步。 韦恩默立半晌,上前,压低声音:“将军,丹尼斯已经不在了,我们回去吧。” “韦恩,那时候我没有在意。” 抬手按上冰冷的门把,老梅尔低声开口,嗓音沙哑:“他走到这里,是和我说过什么话吗?” “他叫了您父亲,将军,他试图和您说话,可您没有回应他。” 卫兵一丝不苟的答复终于勾起了他的回忆,那时的他怒气冲冲,满心都是对这个儿子极端的痛恨耻辱,甚至不愿稍有交谈。 可青年的身影却依然是模糊的,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留意过这个儿子,从来都没有真正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所以即使努力要回想,也只是一个极淡的影子。 “他那时候走的很快,眼睛里还闪着光,我想他大概以为您是特意来看望他的,心里一定很高兴。” 像是没察觉老者的异样,韦恩继续低着头说下去:“在您离开后,他还在努力事实上,丹尼斯还曾经私下和我说过,只要您能对他说一句话,即使是训斥也没有关系。” 门把是锁死的,随着主人的离去,这间屋子也已经被彻底封存。 老者按了两下,恍惚地立了一阵,才终于轻声开口:“韦恩,我是不是个很失败的父亲?” “我想不是的,将军。” 望着老者忽而颓然下来的背影,韦恩心里却奇异地生不出任何感受,只是依然恪尽职守地立在他身后,平静地开口答复。 “在这二十多年里,您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成为过一个父亲。” 那个孩子一个人行走在黑暗里,没有人询问过他是否想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那个晚上,丹尼斯一个人被逼在功勋室里,在代表着军人荣耀的地方,被逼迫,被重伤,被彻底毁灭信仰。现在再回头来说后悔,除了叫人心生悲哀,实在生不出更多的感慨。 老者的脸色终于苍白下来,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又归于沉默,许久才试探着轻声询问:“他有留下任何东西吗?” 韦恩摇了摇头,稍一犹豫,又补充道:“但功勋室为他陈列了衣冠冢,那里应该会留下他的一些东西,如果您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被他口中的词刺得目光一缩,老梅尔静默地立了片刻,还是朝功勋室走过去。 屋子里已经被打扫得干净,看不出那天下死手逼迫的所有痕迹,可他一迈进这间屋子,就仿佛听见青年近乎尖刻的质问。 “我知道你从未以我为傲。” “我还要操纵机甲,可以不要夺走我的能量核吗?” “我是你的儿子,父亲,你的儿子想活下去,您会同意吗?” 那一瞬的画面忽然变得极为清晰,伤痕累累的青年眼里只剩下冰冷,最后一点光芒也泯灭,血色蔓开,刺得人眼底生疼。 衣冠冢前有一张不大的照片,他走过去,仔细端详,眼里渐渐显出惊愕。 原来他们长得这么像,像得旁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认定他们一定是最亲近的父子。 那是他的儿子,和是否参与了基因实验没有关系,和天赋高不高没有关系,那是他和妻子真实孕育下的孩子,是会叫着他父亲的孩子。 他竟然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 “他会还活着吗?埃尔维斯对他很好,很维护,他会不会其实还没有死”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空荡荡回响着。 身体早已被压迫崩溃,精神力量又为了埃尔维斯而被污染,一个人留在虫族的领地里,怎么可能还会活下去。 一切原本都可以不至于到这一步的。 老者的身形终于彻底伛偻下去,身形蜷缩,蹲在地上。 破碎的哽咽声从他喉间溢出,嘶哑得如同困兽。 无形的镣铐已经加在他的身上,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够取得下来。 苏时将自己绑在岩石上,意识已无限近于模糊。 余晕已经落下,天色暗下来,分不清究竟是眼前的视线越发暗淡,还是夜晚已经来临。 他或许确实不那么能等得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被污染的身体依然迟迟没有特殊的反应。或许虫化是一瞬间的事,或许只有等到属于人类的身体耗尽最后的生机,变化才会悄然而至。 不知道会不会疼,是不是需要用上两支止痛剂,免得到时候样子太不好看。 还有什么办法,能叫他不伤心…… 眼前的光影渐渐模糊,忽然展开一片绚丽的色彩。 几乎以为自己一瞬产生了濒死的幻觉,下一刻,帝王蝶五彩斑斓的翅膀却轻柔地覆下来,替他挡住了凛冽的寒风。 蜻蜓忙碌地来来回回,替他采集着叶片下的露水,蜜蜂把一点蜂蜜掺进去,抱着细细的草叶奋力搅匀。 两只螳螂举着叶片,将稍带甜意的清水送进他嘴里。 …… 隐约觉得剧情有些不对。苏时蹙了蹙眉,重新凝聚视线,落在眼前半人半虫的漆黑影子上。 77、冰冷的牺牲者 不知为什么,眼前冷冰冰的硕大复眼,居然叫人莫名生出隐约的熟悉感。 “用户[dark]向您赠送【五彩炫装特效】一套,为永久装备性皮肤特效,可依据当前世界及种族特性,赠送相应皮肤套装……” 机械提示音忽然响起,苏时诧异抬头,眼里几乎已经显出难以置信的同情。 反派当到这个地步,实在叫人连欺负压榨都不忍心。 “我是来占领世界的,我要毁灭狂妄贪婪的人类,你已经无法逃脱我所编织的牢笼,我要把你变成和我们一样的虫子!” 黑暗的虫族女皇显然也一点儿都不想遇到他,抽抽噎噎地念着反派狂霸酷炫的台词,尖锐的虫鸣瑟瑟发抖,甲壳已经事先护住了脆弱的头颈和腹部。 “好好,我变虫子。你别哭,等会儿埃尔维斯回来不好解释……” 反派是不能在其他角色前暴露身份的。好歹也是同行,苏时连忙好声好气出言安慰,试图把情绪崩溃的虫族女装皇安抚回去:“你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任务吗?” 尖锐虫鸣混着人声听不大清,苏时的个人终端嘀地响了一声,忽然传送进了一份排版熟悉的剧本拷贝。 【角色[丹尼斯]已竖起[你还要我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临别的拥抱]g三联,反派员工需立即赶往丹尼斯所在地。 由于启动隐藏剧情线,丹尼斯作为基因改造人,基因发生意外变异后能够抵御轻度污染,使虫族感到强烈威胁,由女皇亲自发动‘虫噬’将角色击杀。 要求:1.场景必须足够惨烈及悲壮。2.留下部分遗体,令角色[埃尔维斯]猜到真相。3.令[埃尔维斯]悲痛欲绝,自爆与虫族同归于尽,成为人类传颂的信仰。】 …… 几乎已经感觉到了后续剧情明晃晃的恶意,苏时忽然明白了之前在眼前滚滚滚卷过的烟尘是什么。 大概就是虫族女皇接受了任务兴冲冲赶过来,发现是自己之后,毅然由一击必杀硬生生拗成擦肩而过的惨烈场面…… 眼里几乎显出些哭笑不得的笑意,却又在重新落在那些文字上的时候,渐渐淡成无声的叹息。 他想活下去。 这样结束,其实是个不错的结果。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军方为了顾及颜面,绝不会公布埃尔维斯曾经险些被感染的事实,误解值还在,而他至死都背负着一切,评等也会很好。 可他答应过了会等着埃尔维斯。对方在认真描画着有他所在的未来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亮得几乎叫人落泪。 他想活下去,以什么形态都没关系。不想就倒在这里,不想等到那个人拼尽全力赶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具残缺不全的冰冷尸体。 那是他们的未来,他不想缺席。 抬头望向沉默的黑暗女皇,苏时轻吸口气,正要开口,身形忽然一震,女皇的毒针已经刺进了他的胸口。 苏时闭上眼睛,静默片刻,打开了个人终端。 军部的紧急通讯忽然响起,兰斯元帅霍然转身,目光落在屏幕上,眼里闪出极度惊愕:“丹尼斯……你在哪儿?” 青年的神色依然平静,却已看得出极度虚弱,兰斯元帅夺过通讯器,急声开口:“汇报你的位置,丹尼斯副将!军方会去救你,你再坚持一下” “呼叫总部,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汇报。” 丹尼斯似乎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只是微垂着视线,声音低弱,却依然是一贯的一板一眼。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找到我的基因副本,我能抵御虫族的轻度污染,在承接了少数毒液之后,我的身体内部没有发生变异,现在感觉一切正常。” 兰斯元帅面色骤变,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踉跄着退了两步。 “但除此之外,我的身体似乎已经开始发生不可逆的崩溃,所以请不必再浪费兵力援救我……希望我的汇报能为人类与虫族相安提供新的模式。生命渺小,只有星光永耀,愿人们能得以平静,完毕。” 啪的一声,屏幕重新归于黑暗。 下属的脸色也隐隐发白,额间甚至冒出冷汗:“怎么办?元帅,我们没有留存丹尼斯的基因副本……” 基因的数据实在太庞大了,科研部内承载着数千个实验,不会对一个失败品的基因进行详细的记录。 能够抵御虫族的轻度污染,这几乎是人类的曙光。兰斯元帅一言不发,大步朝外走去,一路赶到功勋室外,却又忽然停步。 丹尼斯的个人物品少得可怜,都已经被收集到了功勋室,可要从这些东西上提取到他的组织细胞,希望也依然渺茫, 上一次,他们急需一个ss级精神力的高手来驾驶机甲,丹尼斯不在,埃尔维斯却及时赶了回来,依然拯救了整个帝国。 可这一次,他们需要的却是能够免疫污染的基因。 所有人都只关注了基因对于绝对力量的改造,居然从没有人想到过丹尼斯基因变异的方向,居然会是有关对人类而言几乎致命的污染他们早该发现的,那个青年始终对于污染有着天生的敏锐,甚至曾经打过报告,阐述过以精神力“手术刀”切除污染核的构想,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如果他的身体不是被精神镣铐强行压迫到崩溃,如果他们能再信任他一些,再给他哪怕稍微宽裕的时间和空间…… 丹尼斯根本不是一个失败品,是他们完全弄错了方向。 “功勋室里有人吗?” 兰斯元帅缓声开口,下属怔了怔,向里查看一番,转身回报:“梅尔维尔将军在里面,元帅,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吗?丹尼斯毕竟是他的儿子,他或许会有更多丹尼斯的私人物品……” “他不会有的,就不必告诉他了。” 轻叹一声,兰斯元帅摆了摆手,背负双手缓缓走了回去。 他们曾有机会触碰曙光。 苏时结束了通讯,将目光移回黑暗女皇身上,眼里显出些无声的歉意。 与其叫埃尔维斯回来看到自己的尸体,他宁肯直接选择自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自爆的威力没法拖着虫族女皇同归于尽,刚好是叫对方遍体鳞伤痛不欲生的程度。 至于埃尔维斯回来会不会再把人往死里揍一顿,他也实在没办法管得上了。 精神力缓缓凝聚,他却忽然在那一双复眼里看到了真情实感的惊恐。 在附肢拼命滑动的示意下,苏时才终于在剧本下面发现了一行手写的小字。 【修正剧本:虫族女皇发现丹尼斯没有被污染,生气地加大了毒液量,把丹尼斯变成了大虫子!和主角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远远离开了虫巢!再也没有回来过!!】 …… 几乎已经鲜明地传达出了虫族黑暗女装皇强烈的求生欲。 “修正剧本没关系吗?” 苏时停在自爆的边缘,额外关切了一句。 主系统对工作人员向来苛刻,按照对方之前宁肯挨揍被勒索也不敢违逆剧情的表现,这样的选择显然是没办法全身而退的。 叫他意外的是,这一次对方的情绪却反而异常高涨,激动地挥舞着附肢:“有关系!会被罚钱!被禁闭!下个世界不用上班了!!”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多半已经疯了的黑暗员工,苏时哑然,终于将精神力从自爆的边缘收了回来。 毒针都已经在胸口刺了三分钟,也不知道自己接受了多少毒液。 眼看对方把自己变成虫子的宏伟理想还没有达成,苏时才要询问进度,身体却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衰败的肌体重新生出全然不同的生机,体温彻底凉下去,却反而丝毫不觉得寒冷,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忽然变得轻快矫捷起来。 捆缚着身体的布条稍一挣动就被撕裂,还不及反应,苏时的耳旁已经响起了熟悉的机械提示音。 “【五彩炫装特效】启动,检测到当前世界为[星际世界],宿主种类为[虫族],可供选择搭配: [无敌炫彩流星花园套装:蝴蝶翅膀?星空甲腹?水晶触须] [狂霸酷炫高科技套装:天牛触须?纯黑甲翅?钢铁双钳] [田园风格小清新套装:瓢虫七星甲翅?毛绒触须?实用镰足] [情-趣套装:丝状触须?马蜂毒针?软体特效]……” …… 苏时的心情忽然就比之前更复杂了不少。 照这样折腾下来,等爱人回来看见自己,受到的惊吓也不会比原剧本少上多少的。 实在难以想象埃尔维斯回来看到自己忽然化蝶的惊悚画面,苏时调出面板,快速往后翻了翻,总算挑中了一款还算顺眼的草蛉套装,横了横心点上去。 强悍的精神波动忽然散开,苏时隐约觉得有些熟悉,才要反应,黑暗女皇已经吱哇乱叫着跳起来,一阵烟尘滚滚卷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机甲轰然落地,将地面砸出了个深坑,连地面都跟着隐隐晃动。 给自己帮忙的小昆虫也都被女皇一应卷走,苏时孤零零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机甲在落地的同时就已打开,熟悉的身影毫无滞碍地一跃而下,片刻不停地朝他大步冲过来。 “埃尔维斯,先不要过来。” 身体内部的变化越来越剧烈,苏时还拿不准自己装备之后的新造型,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忽然包裹在了莹莹光团之中。 脚步堪堪刹住,埃尔维斯的目光一瞬不落地凝在他身上,眼底无限焦灼惶恐,胸口激烈起伏不定。 很显然,为了及时赶回来,他已经耗尽了几乎所有的力量。 “我没事,埃尔维斯,只是” 丹尼斯依然立在淡绿色的光晕里,挑了挑唇角,像是很局促地朝他笑了笑:“你先转过去,可以吗?” 万一换装的效果实在太惊悚,他也来得及抓紧时间再换一套,优雅的黑色总不会错的。 埃尔维斯不知道他的心事,紧张得连声音都已喑哑:“丹尼斯,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里忽然显出奇异的讶色。 青年的头顶生出了两只细细的触角,短发变成和青草近似的清透绿色,瞳孔却显出润泽的金色光芒,背后展开仿佛纱质的翅膀,像是半透明的白色轻纱,自身后温顺地垂落下来。 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状况,精致的面庞上还带着狠下一条心的视死如归:“说吧,难不难看一句话” “很好看。” 埃尔维斯忽然上前,将他整个人拥进怀里。 身体入怀沁凉,却仿佛自心口淌开汩汩暖流,瞬间压下了一切焦灼惶恐,于是彻底忘记了所有的愤怒和不平,只剩下无尽感激。 爱人还活着,还在等他回来。 于是什么仿佛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暖意止都止不住地自心底冒出,埃尔维斯忍不住眼底欣然笑意,抬手抚上他的短发,尝试着碰了碰那两根触须,一阵电流顺着脊背直冲下来,叫苏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埃尔维斯眼中显出好奇亮色,忍不住又碰了两下。 …… 苏时终于忍不住,一把拽住对方捣乱的手臂,正义凛然地谴责望去,那只手却已经将他顺势往怀里拢得更紧,温暖的气息扑面洒下来。 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滚烫的吻细致落下去,眉峰,眼角,鼻翼,脸颊,一手稳稳揽着他,一手小心地让开仿佛一触即破的纤薄翅膀,温柔抚过脊背。 情绪渐渐翻涌,一切压抑在心底的强烈情感终于找到出口,于是瞬间倾泻而出。 手臂越发收紧,激烈的铁水浇上去,眨眼凝成铁铸,将身体死死勒在胸口,呼吸纠缠,血肉交融。 苏时放了心,重新闭上眼,反手抱住他。 身畔是危机四伏的虫巢,偶尔传来一两声尖锐的虫鸣,背后是浩瀚的星海,夜穹静谧,星子闪亮,是等待着他们并肩前往的无限未来。 生命渺小,唯有星光永耀。 做了几十年的星盗,游历了几个星系,终于叫被连续几个世界任务压迫的身心都彻底舒缓了下来。 在尝试穿越一个虫洞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失去了意识,再醒来,苏时已经被送回了主世界内。 系统也跟着两人出去玩了个过瘾,高兴的满屏幕乱窜,殷切地把沙发弹射过来,等他坐下,机械手就识相地凑了上去:“宿主宿主,下次还能出去玩吗!” 机甲是要用精神力控制的,两个人难免有都分不出精神力的时候,系统每次都任劳任怨地接过驾驶任务,还总能带他们开启新的地图,其实还是挺有用处的。 终于发现了系统在添乱之外的其他功能,苏时挑挑眉,不紧不慢查收起了本次世界的收获:“以后听话,就还能再出去。” 屏幕上瞬间开心到贪吃蛇狂舞,眼看着一串1和0都被甩得到处都是,苏时哑然失笑,无奈地摇摇头,点开了主控板。 军方到底也没有把当初的真相公开,结算下来也收入了几万经验点,背囊里的拼图碎片也已经变成了(14)。 总数不算多,如果以后还能开启类似的隐藏任务,大概很快就能把钥匙凑齐了。 尝试了几次,苏时大概也已经摸到了触发隐藏关的条件。这些支线任务不会计入主线里,却都和主线息息相关,大都是替原主实现未完成的心愿,只是完成起来也会困难重重,才会叫原主不得不背负着遗憾离开。 这种任务就算没有奖励,其实也不妨做一做。 苏时满意地收起背包,点开世界评等,忽然诧异地停下动作。 他和埃尔维斯实在没有什么误会可言,埃尔维斯无论有什么事都会叫他知道,然后再一起商量,他一有心事触角就卷起来,更是什么都瞒不住,每次都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 没有主角的误解值,又整个带偏了主线,这个世界的评等拿到a都不容易,除了上面有人着意罩着自己,他都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又拿到s评等了。 “是主系统的补偿!因为是工作人员的失误造成了剧情线的错乱,所以在宿主的基础评等上都会酌情提升一档,同时工作人员不止要处罚款,还要被关禁闭,取消一次投入新世界的机会!” 系统高高兴兴地在边上解释,机械音扬眉吐气:“那个老是欺负宿主的坏黑暗神,这次终于尝到苦头了!” 想起将要被关禁闭的虫族女皇喜极而泣的画面,苏时轻咳一声,收回思绪点开面板,挑选着新的技能:“女皇给我的特效,下个世界还能用吗?” 虽然效果酷似某氪金换装游戏,但不得不说,那个名字看起来就很非主流的特效用起来确实十分方便,还可以进行即使转换。他曾经有一次心血来潮转换了外表皮肤,根据埃尔维斯的反应来看,效果还是很立竿见影的。 “能用的,那是高级特效,一个就要好几千万!” 系统连忙回应,又特意替他把商店打开,开启了他从没看过的高级商品区:“装备和皮肤类的特效都很贵,但为了酷炫的造型,还是有很多宿主会把经验点花在上面。像宿主这样” 像宿主这样抠到最大的进账居然是止痛剂的,实在非常少见了。 为了下个世界还能跟出去玩,系统灵光一闪,及时改口:“像宿主这样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都已经特别少见了!” 居然还有装备特效,可惜某黑暗员工下个世界大概确实没什么机会遇上了。 被打开新世界的苏时目光一跳,暗暗记下了那几个特效的名字,切换回技能页面,点取了丹尼斯本身的精神力特效【透析-手术刀】选择了学习。 虽然是超现实的特效,但精神力和心灵其实相通。丹尼斯的精神力在高度凝实的时候可以变得无比锋利,而普通形态时的透析效果又有着净化的效用,如果能在上个世界拿到这个能力,那几首歌写起来一定会轻松不少。 在星海漂流已经彻底放松了身心,苏时没有多做停留,学习结束之后,就直接选择了进入新的世界。 原本都已经做好了睁眼修罗场的准备,可这一次的开局却意外地平静。 苏时在自己的卧室里醒来,四周摆设清淡雅致,名贵宝器随处可见,一枚纯金铸造的小鼎镇在桌前,宁神的香气悄然飘散。 没有死亡问答,没有严刑拷打,甚至没有人来抢自己的锅。 苏时反而有些不适应,来回走了一趟,才终于确认了身旁确实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这次来到的是修仙世界,原主叫舒墨,是未央宗纯均峰峰主,修为已近渡劫期,也是未央宗内最有天赋的弟子。 三月前有邪魔降世,被至强者联手围攻,受了重伤。 在掌门之子狄文虹的算计下,重伤的邪魔一路逃入舒墨体内,却不想因其志向坚定内心清明,硬生生将邪魔靠心志强行逼出。 邪魔情急之下,竟将此前配合陷害舒墨的狄文虹强行夺舍,又掉过头陷害舒墨被邪魔侵体。 舒墨百口莫辩,最终崩解心血自证清白,与邪魔同归于尽,引得无数人扼腕叹息。 剧情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眼下的情况上。 他现在应当是正和体内邪魔挣扎搏斗的阶段,舒墨心智纵然再坚定,却毕竟修为不及。邪魔一度占据上风,利用他的名头享乐作恶,才会给狄文虹以诬陷的把柄,才能把锅顺利甩在他头上。 可他的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连邪魔的影子都找不到。 苏时再一次查看了自己的身体,确认了时间线,重新把系统揪了出来。 “……邪魔呢?” 78、大家都爱小师叔 有邪魔才有锅,怪不得没人来掀,原来是锅根本还没到位。 苏时忽然生出点不祥的预感,等了一阵,机械音果然小心翼翼响起来:“关禁闭了……” …… 胃里忽然开始跳着疼,苏时伸手按了按,深吸口气:“贵系统只有一个反派工作人员吗?” “不是的!只是有能力夺舍的高级工作人员比较少,主神已经紧急调配其他人员救场了!” 机械音紧张地忽然提高,不迭解释:“主神回复,叫您先自己撑一下,为了您的锅,请您充分发挥创意,尽量表现出被夺舍的邪恶疯狂,嚣张跋扈来……” 苏时的胃就更疼了。 穿行在各个世界里,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接过多少个世界的任务,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没有任何饰演反面造型的经验和信心。 还是一个精分的反面造型。 系统反应很快,立刻去替宿主收集整理了反派培养守则,一股脑传进了苏时的个人面板上。从掀翻西瓜摊到吃西瓜不给钱,居然还有诸如乱扔瓜皮之类的加分项。 苏时简单扫了一眼,就把系统和守则一起顺手塞进了小黑屋。 早该知道正事上系统是绝靠不住的,他好歹也经历了不少世界,没当过反派也见过反派跑,为了能把锅顺利接过来,就算硬着头皮也得演下去才行。 心事重重地坐了一宿,等到天色亮起来,苏时就换了一身衣服,起身出了卧房。 舒墨出身红尘,是未央宗掌门狄浩思最年幼的徒弟。十岁发现仙根被带上宗门,到现在不过十五年,修为就已突飞猛进至渡劫期,甚至主掌一峰,山上不少三代弟子甚至都要比他年长些许。 掌门厚爱,天赋超绝,不止三代弟子无一人敢冒犯这位惊才绝艳的小师叔,连其他几峰的师兄也都多有相让爱护。 反观掌门亲子狄文虹,与舒墨同龄,无数天材地宝堆积,修为却只堪分神,难免被人拿来暗中比较,自然也叫舒墨成了狄文虹的眼中钉。 在被带上山之前,舒墨也是高门大户的嫡子,诗书传家世代风雅,加上一路顺遂天赋傲人,性情难免清高出尘。从来都是一身雪丝织就的素白衣袍,身侧只配一柄纯钧剑,一枚玉佩,再无额外装饰。 要走反派路线,就要先从衣服上下功夫。 苏时在镜前挑了小半个时辰,才从实在叫不出名字的特效里揪出了一身看得过眼又贵气逼人的衣物换上,把纯钧剑配在腰间,深吸口气走了出门。 迎面走来几个本峰的少年弟子,见到他的新造型,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眼里甚至隐隐现出错愕惊恐。 看来方向对了。 总算对自己多少生出些信心,苏时沉稳地错身而过,走得远了些,遥遥听见身后传来激动的窃窃私语。 “师父终于愿意不穿得像是卷纸成精了,我要去告诉师妹!” “纯钧是尊贵之剑,这一身才配咱们纯钧峰的威风,比以前那一身好看多了。” “嘘,小声点,师父向来最不喜我们对他评头论足……” “可师父不是听我们老抱怨才换的衣服吗?他们老说师父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依我看,师父其实只是话少一点,我们应当多和师父说说话才行。” “走走,师妹们要是知道了,还不得高兴得昏过去!” …… 没关系,还有机会。 苏时深吸口气,努力叫自己忽略身后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捻诀御剑往主峰赶去。 反派就要做反派该做的事,他是打算去抢天材地宝的。 未央宗成名已久,宗内宝物众多。邪魔在强者围攻下受了重伤,现在最需要的就该是天材地宝、珍贵药材,如果夺舍,第一件要做的就是不惜余力地修复灵体,一定会先往藏宝阁去找东西。 苏时一路到了藏宝阁外,立时有守门弟子上前,俯身恭敬施礼,语气不卑不亢。 “舒墨师叔,无令不可擅入藏宝阁,请师叔出示掌门令牌。” 苏时沉默不语,微蹙了眉看他一眼,随手一挥就将他排开数米,径直往藏宝阁走进去。 青年弟子连退数步才堪堪被同伴扶住,却依然被引动了气血,脸上不觉泛起一阵潮红。 藏宝阁归属主峰,其下弟子虽然不及舒墨,却也大都天赋不俗,见他这般目中无人,眼里纷纷生出隐约怒色,却无一人敢贸然上前。 渡劫期已是人修顶端,有长有短,短则修炼几百年,闭关几百年,再渡劫几百年,便可触及升仙之道。 未央宗内只有三人已至渡劫期,除开舒墨和掌门狄浩思,就只有赤霄峰峰主方逐溪。渡劫期内部也细分十境,舒墨虽然只是初入渡劫,却依然不是这些修为只及元婴的弟子惹得起的。 这次的方向似乎终于对了,苏时心下稍安,就要强闯藏宝阁,那青年弟子眼里却骤然闪过惶恐,推开同伴朝他追上去:“舒墨师叔,您不能进去!” “任逸,快回来!” “你不要命了!有事去找掌门,你上去做什么!” 平日里舒墨虽然为人清冷,却也从无这般蛮不讲理直接动手的时候,说不定今日就是在外面吃了什么气受。几个同门弟子慌忙上去要拦,那名叫任逸的青年弟子却已挡在了苏时的面前。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下来,任逸几乎站立不稳,勉强靠住铁门,身上却依然止不住地发抖。 面前的人不是惯常的一身白衣,鹅黄色的衣袍用料考究,衣襟袖口都压了厚重精美的云雷纹,更显得整个人风姿如玉卓然出尘,愈发透出叫人不敢亵渎的尊贵傲然。 他要跟这样的人作对…… 任逸心惊肉跳,几乎不敢再抬头直视那双眼睛,只是低着头怯懦出声:“舒墨师叔,您不能进去……” “这世上没什么我不能去的地方。” 苏时开口,负了手望着他,语气淡淡:“你敢拦我,可想过代价?” 他语气虽然平静,透着不耐杀意的灵力却已透体而出,衣袂无声翻飞,将一旁的弟子慑得心惊肉跳:“快,掌门不在,快去请方师叔来!” 方逐溪是掌门早年收的弟子,如今二百余岁,修为已至渡劫五层,虽不及只差临门一步的掌门,却也足以压制舒墨。 苏时实力远超这几人,自然听得清他们言语,也察觉得到已经有人匆忙御剑离开,却只是将威压又增强数分,没有立时下手。 一来,他原本的用意就是将事闹大,越多的人知道他举止反常行为出格越好。二来他也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爱人追过来,是打算从哪个角色身上下手。 这个世界的主角是掌门幼子狄文清,他所经历的阶段不如该说是前传。在舒墨悲愤自裁之后,未央宗名声一落千丈,掌门因此生出心魔,渡劫失败而终,方逐溪被邪魔控制的狄文虹暗杀,而狄文虹最终也死在了众人的合力围攻之下。 未央宗因此没落,浩大宗门只剩下萧条的四峰一剑。狄文清携承影剑拜入玄天宗,才会有了后来的一系列奇遇。 小家伙现在才五岁,洗筋伐髓都没过,显然不是个合适的选择。 掌门的年纪实在太大,看人设头发胡子都已斑白,估计对方也是拒绝的,剩余有名字的角色又不及自己的实力,也只有方逐溪的各方面条件还算符合。 不动声色思索间,救兵已被搬到了。 感觉到身后的澎湃灵气,苏时微蹙了眉回身望去,眼里光芒一闪,心里却微沉下来。 方逐溪主修金水二系,实力虽然不俗,气息却清寒锋锐一往无前,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力量。 况且来人看面貌也已有三十余岁,颌下蓄着短须,一身墨色长袍,显得沉稳持重,怎么看也不是那个家伙通常出场的风格。 范围忽然变得十分渺茫难查,习惯了每个世界轻松确认对方的身份,苏时心里莫名生出不安,敛袖回身望向他。 “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收到内门弟子求救就一路赶来,方逐溪落在地上,快步朝他走去,语气隐约显出些许责备,再说下去,却又隐隐和缓下来。 “宗门内的东西从不短着你,若有什么要的,说一声也就叫你拿了,何必闹得这么大?” 方逐溪早年跟随掌门,如今执掌赤霄峰,也兼理宗内事务。他性情方正不阿,待几个师弟面上也严厉,内里却颇有兄长风范。 舒墨比他们年纪都要小得多,又是自幼就被带上了山,几个师兄都纵着他。师父忙于修炼,方逐溪几乎是一手将他带大,对这个师弟亦兄亦父,更是时时多有照拂。 师父才受了伤闭关,听说舒墨在藏宝库外闹事,他来的时候还带着怒气,可此时见到小师弟敛袖独立,眼中似有怅然若失,心里便又忽然软了下来。 小师弟从来都只穿一身素白,他们都是知道的。今日忽然穿得这么漂亮,说不定就是想下山回家看看家人,或是情窦初开初通情?事,来了藏宝库,大概也是想挑些东西去叫家人或是姑娘高兴的。 高高兴兴地一路过来,却被一个三代弟子拦在门外冒失顶撞,小师弟自幼被宠着长大,只怕还没受过这等委屈。 舒墨平素不爱说话,熟识的人同他相处,早已习惯了一句话心底便转上千百个念头。苏时还没来得及答话,方逐溪已经在心里脑补了完整的始末。 收剑还鞘,方逐溪快步过去,语气和缓下来:“怎么了,今天要下山?” 纯钧峰正气凛然,邪魔自然不会待在这种地方,苏时眨眨眼睛,略一思索微微颔首:“要出去一阵。” “你上山日久,思念家人也是寻常事,出去看看倒也无妨。” 猜想被证实了大半,方逐溪点点头,见那内门弟子也没受什么真正的伤,只是被吓得岔了气息面色苍白,心底更是难免觉得这几个弟子实在小题大做,脸色微沉下来:“多大的事,也至于闹得要出人命一样?” 刚才的气势分明就是要出人命,几个弟子面色讪讪,却不敢还嘴,只是低着头迭声认错。 宗内令牌只有宗主与方逐溪随身携带,舒墨倒不是没有权限,只是因他向来对天材地宝没什么兴趣,当初便也没要那一方令牌。 方逐溪抬手一翻,袖里乾坤使过,将令牌递过去:“你们负责看守藏宝库,也算恪尽职守,今日便罢了。这是令牌,以后你们舒墨师叔来也不必拦着,开门罢。” 任逸几乎已经站不住,被其余几个弟子七手八脚搀开,退到一边。其中一个抬手按上封印,灵力涌动,藏宝库的大门就被缓缓打开。 …… 原本都已经打算好了只要有人来拦自己,就拔剑打个天翻地覆闹得全宗知晓,眼下的发展却显然有些超出预料。 苏时心情复杂,站在原地亡羊补牢,试图憋出更桀骜不驯的反应来。 方逐溪见他只是立在原地并不进去,只当他是被自己凶了那一句,到现在还堵着气。不由哑然轻笑,几乎用上了待自家晚辈的耐心温和:“师弟,怎么了,不进去吗?” “忽然没兴趣了。” 苏时憋了半晌,冷声应了一句,拂袖便走。 才走出几步,就被方逐溪拖住了手臂,抬手照背后一拍:“多高修为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不怕叫弟子们笑话?师兄陪你进去,别赌气了。” 他用了传音之法,外人并不能听见,苏时还不及反应,已被方逐溪半强迫地拖着往藏宝库里走去。 居然都没给他留下稍作拒绝的机会。 未央宗发展已有千年,有着不少宝物,除了几件镇宗至宝,剩下的都被藏在这座藏宝库里。 苏时往门口领着,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任逸。 就算自己的威压确实有些慑人,也不该就被活活吓成这个样子,他执意阻止自己进门,说不定不只是因为恪尽职守,而是还有其他更要紧的缘故。 果然不出意料,两人才走过门口,任逸忽然咬牙发狠,居然挥剑朝两人直攻了过来。 一眼就看出他手中拿的恰恰是宗门至宝承影剑,承影常年藏在掌门内室,日夜吸收掌门修炼时逸散灵力,即使持剑之人修为不高,也能发出远超本身的强悍招式。 掌门已至渡劫十层,只差迈过仙凡之隔,灵力几乎已经转变为仙力。在这股力量的长期影响下,即使是他们两个,只怕也要吃些苦头。 苏时原本就一直关注着他,断然将身旁方逐溪反手拦开,纯钧携灵力铿然出鞘,却依然被承影上面所附带的力量撞得连退数步,喉间一甜,就呛出一口鲜血来。 藏宝库的大门在这一击之下竟已被彻底击毁,碎石落下来,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锋锐灵气骤然纵横,方逐溪扶住师弟微晃的身体,震怒之下大步上前,正要夺过那柄剑,却发现任逸已经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双目依然睁着,仿佛仍错愕于自己的死亡,眼中的光芒却已迅速消散。 承影剑已有剑灵,剑身也承载着强悍的力量,如果使用者的实力差出太远,只会叫使用者也一并丧命。 任逸宁肯冒险攻击他二人,也不肯叫他们进到藏宝库里。方逐溪略一沉吟,面色忽然沉下来,拂袖之下灵力迸射而出,将巨石尽数炸开,快步往里追了进去。 苏时方才站定,方逐溪的传音入密已落入耳畔:“还能撑得住吗?传言邪魔逃进了未央宗,怕是就在这藏宝库里了!” 79、大家都爱小师叔 任逸倒毙,那柄承影剑却还在他手中。 弟子们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开,苏时心念一动,将那柄剑敛入袖中,才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才进了藏宝库内阁,就一眼见到了一条人影。 烟尘弥漫看不具体,却能看得出是个精瘦青年。那青年神色慌张,手忙脚乱把什么东西塞进怀里,掉头要跑,却已被方逐溪出手慑住。 一剑几乎已劈到当头,青年却忽然扑跪下去,哑声大喊:“师兄留手,是我!” “文虹?” 看清他面貌,方逐溪蹙紧了眉,将剑收起,心下却已明白大半。 师父受伤闭关,狄文虹无法讨得令牌进入藏宝库,一定是指使那青年弟子在门外放哨,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狄文虹虽是掌门亲子,却因为修为低微,未列首座,只排在二代弟子末位。未央宗内法度森严,擅放二代弟子入藏宝库乃是死罪,怪不得任逸会百般阻挠,甚至不惜冒死攻击他二人,也要拖延他们进入库内。 这藏宝库平时十分冷清,往常多半年也不会有人来一次,偏偏今日阴差阳错叫舒墨撞上,也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 “师兄饶命,我,我只是一时昏了头,就想进藏宝库来看看,以后再也不敢了!” 狄文虹扑通跪下,口中不迭告罪讨饶,神色更是慌乱难抑。 见到他仿佛额外慌张的反应,方逐溪沉默不语,心中却越发起疑。 掌门这个儿子素来顽劣,难成大器。若只是要偷些东西变卖,找个人守住门口便也罢了。可门外那青年弟子手中却还拿着宗门至宝的承影剑,定然是在里面做什么极为见不得人的事。 心念一动,他抬手一翻,掌心已亮出一块灵石。 灵石对邪魔气息极为敏感,稍一触及就会变红发烫,正是检验邪魔最常用的手段。 狄文虹以舒墨为炉鼎,才从邪魔手中换得魔功,修行数日已生出魔气,却尚且无力掩饰。因此才会藏身在藏宝库中,并特意叫任逸持承影剑在外守住库门,任谁都不准放进来。 见他竟然拿出了灵石,狄文虹眼中骤然显出惊恐,几乎已经做好准备横下心夺路而逃,周身魔气却忽然被人一卷,便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那块灵石依然静静散发着白芒,狄文虹骤然生出浓浓劫后余生的庆幸,抬头望去,正迎上舒墨平淡无波的清冷目光。 苏时身上有伤,来的稍慢一刻,才一站定,就立即察觉出了四周散逸的淡淡魔气。 在离开上个世界之后,他的灵力属性里就凭空多出了一项【净化】的附属能力,对这类邪魔外道的气息也变得尤其敏感,一眼就看出狄文虹显然是在修炼魔功。 自己为了精分邪魔都快愁白了头,居然还有人带着魔气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苏时怒从心中起,抬袖一挥,就将他周身魔气尽数度入了自己体内。 狄文虹只当是邪魔已将舒墨夺舍,是特意来替自己解围,既欣喜又庆幸,见方逐溪仍在凝神探查魔气,连忙朝舒墨拼命打着眼色,示意他快帮自己解决掉方逐溪这个致命的隐患。 “宿主宿主,快出手,出手你就变成坏人了!” 系统好不容易从小黑屋里绕出来,暂时栖身在纯钧剑里,兴奋地煽风点火,撺掇着他快朝方逐溪下手。 剑身不住轻震,急切地催促着他,苏时抬手按上剑柄,目光微沉下来。 始终游走在世界和任务之间,接的角色大都苦大仇深,对他刻薄敌视的多,愿意待他好的却寥寥无几。 原主自幼被带上山,掌门时常闭关,几乎是被方逐溪一手带大。方逐溪待他从来都是当晚辈一般纵宠,即使到了最后,也始终不肯相信他被邪魔夺舍,甚至因此被设计而不幸丧命。 这种人,他不想下手。 可任务也总要完成,就算在替补的反派赶来之前,他依然没能把锅抢到手,也不能就这么叫整段垮掉。 这一剑必须得出,但也必须得掌握好分寸。邪魔纵然强大,舒墨的意识也是在不断反抗的,作为一个精分的反派,他得把精分和反派都演出来才行。 身后剑气骤然凌厉,强烈的危机感叫方逐溪本能闪身避开,剑光擦着手臂堪堪划过,留下一道浅浅血印,却阴差阳错将那枚灵石也击落在地。 “师弟!你” 方逐溪错愕转身,却见舒墨精致面庞上忽然显出难忍痛苦,惯常清冷的神色隐约显出几分挣扎,像是正在抗拒着自己本身的动作。 那枚灵石掉落下来,正巧滚到舒墨脚边,竟骤然发红发烫,显然是感应到了强烈的魔气。 看到眼前的情形,狄文虹惊疑片刻忽然醒悟,眼里几乎显出狂喜来。 他与邪魔交易,将邪魔指引至舒墨体内来换取《无极魔功》,心中却依然难免恐惧。毕竟邪魔喜怒不定行事怪异,一旦惹怒了他,自己只怕也难以善了。 原本以为邪魔既然夺舍,至少也能占据舒墨的身体,隐蔽一阵再露出破绽。却没想到舒墨自身的意志居然这样强悍,这两人彼此相斗,谁也讨不了好。 邪魔受了重伤,舒墨已被夺舍,若是他们能被一并剿除,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也永远不会再有人被拿来和他比较…… 狄文虹眼底精光闪过,连滚带爬起身,扑过去扯方逐溪袍袖:“方师兄!舒墨他一定是被邪魔侵体,你快把他抓起来” “住口!” 方逐溪怒喝一声,震袖将他甩开,一把揽住苏时身体,狠狠心将一股精纯灵力注入进去:“师弟,醒神!” 被那股灵力直击心脉,苏时胸口一震,再度呕出一口血来,踉跄一步被他扶住,难以置信地错愕抬头。 他有过被黑暗神占据身体的经验,刚刚的演出绝对不会有问题。为了更为逼真,甚至特意将从狄文虹身上搜刮的星点魔气聚拢,一股脑注入了灵石之内。 任谁看来,都该是自己已经被邪魔附体,又拼命抵抗,挣扎之下才会将刚才那一剑砍偏,而狄文虹的反应也堪称迅速,准确果断地顺势把锅甩在了自己头上。 剧情完整,人设充分。 锅呢? 方逐溪稳稳扶着他,满眼尽是关切焦急,见他神色重新归于清明,才总算舒了口气。 迎上那双眼睛里难以置信的错愕目光,方逐溪越发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取出一颗养元丹来塞进他掌心,语气三成温责七成关切。 “居然被这等魔功就摄了心神,看来你的境界确实提升太快了,连根基都已不稳。等下山回来就去陪师父闭关,免得年纪轻轻就生了心魔!” 就快生心魔了。苏时被按着盘膝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方逐溪含怒走到狄文虹身旁,抬手将一本书从他怀里摄出来,稳稳拿在手中。 狄文虹目色骤然赤红,扑上去就要夺,却被方逐溪定在原地。 那本书无封无皮,看上去极为古朴破旧。方逐溪攥着那本书,语气反而平静下来:“文虹,你可知这是什么?” 修为接近渡劫上层之后,灵识越发融入大千世界,他早在过来之前就已觉察到狄文虹将什么东西藏进怀里,方才探查魔气时,已暗中用灵识探过书中内容。 魔功之所以被正道弃绝,就是因为其中有摄魂心法,可用魔气控制他人。小师弟原本就受了伤,一定是方才一时不慎,才险些叫修炼了魔功的狄文虹操控来袭击自己。 顺利理清了此中关窍,方逐溪眼中便愈发显出寒色。 两人实力天差地别,狄文虹醒过神,跪在地上目若死灰。 方逐溪掌心灵力涌动,将那本书瞬间化成碎片,又将晶石收入袖中:“你竟敢违抗宗门禁令修习魔功,身上定然有魔气,我也不测你了。你今日起便在住处思过,等师父出关,再行定夺罢。” “方师兄!我就算修习了魔功,时日也尚短,纵有魔气,也不过微末罢了!” 见他就要离开,狄文虹忽然惊醒,连滚带爬扑过去,扯住他袍袖:“舒墨实力远高于我,只凭我微末实力,又岂能慑得动他心神!” 他说的确实有理,方逐溪站定回身,视线落在他身上。 狄文虹眼里隐约显出亮色,膝行两步,方逐溪却像是忽然醒悟,目色骤沉,一把将狄文虹揪着领子拎起来,身形往藏宝库外飞射而出。 “师弟,只凭他一人恐怕确实无这般实力,若当真是邪魔将他夺舍,只怕惹出大祸。我先将他封入舍身崖,交由师父亲自定夺,你自己运功疗伤,记得关门!” …… 苏时睁开眼睛,眼睁睁看着狄文虹挣扎不断地被拎走,忽然觉得自己离心魔更近了一步。 一定是方逐溪的问题。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锅,他还得继续闯祸才行。 苏时深吸口气,撑身站起,狠狠心将藏宝库里的天材地宝搜刮一空,便拂袖扬长而去。 离开藏宝库之后,他也没有再回到纯钧山上,揣着满袖子的天材地宝略一沉吟,就径直往师父闭关的密室御剑而去。 掌门狄浩思正是在之前围攻邪魔的大战中受了伤,如今正是疗伤的关键时刻,他只要过去稍一搅乱对方的心神,就能叫狄浩思的伤势反而加重,甚至连修为都会有所不稳。 闯一次祸不够,就多闯几次,到时候一旦被历数罪状,哪怕一条不足以抢锅,加起来也总足够叫他万劫不复了。 掌门内室的童儿都是认得他的,所谓内门弟子,原本就有进出内门的权利,这一次倒是没人拦着他,直接就叫他进了门,还特意将新鲜的瓜果点心送了进去。 舒墨早已辟谷,苏时虽然多少仍有食欲,却也并不会觉得饥饿。自然没心思理会点心,深吸口气走到密室门口,抬手扶上剑柄。 十岁被带上宗门,舒墨除了修炼到重要关口时是掌门亲自护法,平时其实没什么机会见到狄浩思。加上他生性冷清,除了接触实在太频繁的人,对旁人几乎都没什么印象,只依稀留下了几个“严格”、“持重”之类的形容词,甚至连个具体形象都不甚清晰。 只要劈开门进去,大吼一声吓得对方岔了内息就足够,苏时还是有信心的。 纯钧剑携灵力出鞘,径直重重劈在门上,瞬间将刻有守护阵法的密室门劈碎,余波甚至狠狠撞入室内。 若是有人在其内疗伤,难免被波及引动气血,哪怕不再做什么,也定然有得好受。 苏时稍放了心,冷下神色一跃而入。果然见里面的老者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胸口激烈起伏半晌,才撑着地面吃力回身,目光落在他身上,竟显出淡淡欣慰笑意。 “舒墨,多亏你及时赶来,救了为师一命这密室可彻底隔绝灵力探查,你是如何得知我急火攻心的?” …… 苏时转身就走,身体却被庞大灵力温和摄住,将他拉回蒲团上坐下,手里还塞了一块点心。 “师父都看到了,你受了文虹的气,心里委屈,师父知道。” 说罢,掌门已挥袖消去血迹,阖目片刻平复下胸口翻涌血气,轻叹一声。 “师父心中原本还不确定,现在看来,你今日去藏宝库便不是心血来潮,见到逐溪赶来,却又忽然在门口不愿进去,分明是已经觉察了文虹在里面的丑事,想要给为师留一份颜面可惜逐溪迂执,文虹又不识好歹,你三番五次出手回护,他却反而用心险恶,试图栽赃于你……” 苏时嚼着点心,心情越发复杂。 “逐溪也是,居然叫你关门,那门都已被承影剑毁了,你又如何关得上。” 掌门哑然轻叹,笑吟吟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袖口示意:“倒出来罢,你素来最不喜这些东西,总说嫌带着沉得慌。就为了特意送回来一趟,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嫌碍事么?” 一个方逐溪就算了,掌门的眼神居然也有问题。 实在想不通自己的演技哪里出了毛病,苏时忍不住,抬头打断他:“师父,您看徒弟与往日,莫非没有不同?” 掌门微讶,细看了他一阵,恍然大悟抚掌轻笑:“是了是了,这身衣服比往日好看得多,师父倒忘夸你了。今日穿得这么漂亮,可是在山下有心仪的姑娘了吗?” …… 离开密室的时候,苏时已经把满袖子的天材地宝和承影剑都交了出去,还莫名被塞满了一袖子的点心。 身后老者语气含笑,还在殷殷嘱托。 “要记着,若是位姑娘,记得要送花才行,不能学你师兄们,送剑谱人家是不会喜欢的……” 苏时头也不回,一溜烟逃出了掌门的住处。 终于体会到了反派的可贵之处,苏时忽然难以自制地强烈思念起了黑暗员工,甚至下定决心,如果下次再有幸合作,一定要给对方也送点什么东西才行。 眼看到现在连锅沿都没看到,反而把狄文虹给送进了舍身崖。苏时心中越发焦灼,在门外站定,眼里忽然隐约腾起一点黑气。 异样的感触叫苏时心中蓦地一惊,连忙查看自己的控制面板,却发现自己的状态栏里,居然已经多了个【心魔】的灰色标签。 “是心魔!宿主,我们可以催生心魔,让心魔来帮宿主做坏事!” 系统异常兴奋,也不顾究竟是哪里来的心魔,兴高采烈地拖着他解释:“心魔就像是完全不同的副人格,宿主尝试催动心魔,说不定就能有希望了!” 还没弄清楚自己怎么会生出心魔,苏时蹙了蹙眉,却还是没有打消系统的积极性,尝试着点了上去。 下一刻,他的意识蓦地一震,就被弹进了亚空间,身体忽然自行迈步,大步往山下走去。 藏宝库和狄文虹的事被严密封锁,他换衣服的消息倒已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未央宗。 这一路下山,就已经有不少女弟子偷偷瞄他,待他看过去,却又个个脸色绯红飞快跑开,脸上却都带着明亮兴奋的光芒。 “快看,是舒墨师叔!” “舒墨师叔真好看,原本已经觉得他够好看了,没想到换了衣服会这么惊艳……” “这一身真好看!会不会是哪个女孩子送给他的?” “不可能!我可是要睡舒墨师叔的,怎么能” 女弟子们欢喜地小声议论着,其中一个正兴致勃勃说着,抬头一瞄,神色忽然怔住,讷讷退了两步,原本的兴奋悄然无踪:“舒,舒墨师叔……” “你要睡我?” 清泠的嗓音仿佛泉水击石,语气稍稍压低,分明是轻易听得出的冷心冷情,却依然透着动人心魄的莫名诱惑。 舒墨的清高傲气在未央宗是有了名的,实力又早已臻化境,少女脸上骤然发烫,又羞又畏,几乎站立不稳:“师叔,是我胡说的,我再不敢了,请师叔恕罪……” 她话音未落,却被舒墨以剑柄挑住下颌,叫她抬起头望向自己。 少女不过十**岁,正是活泼胆大的年纪,说那一句也没想他会听到,只是同伙伴开玩笑罢了。被冰冷硬物挑起下颌,生怕惹怒舒墨,一剑便抹了她的脖子,自然吓得不成,眼里转眼蓄满了晶莹水色,一眨便流了下来。 像是觉得她的眼泪颇为有趣,舒墨依然望着他,唇角挑起了个淡漠的弧度。 少女忽然屏息,怔怔望着他。 那双眼睛极好看,泼墨点星似的漆黑瞳眸,眼尾微微上挑,俊秀且冰冷,却又隐隐与往日不同。也不知是衣物的衬托还是神采的变化,像是忽然挣脱了某种束缚,透出隐隐不羁狂傲的邪气来。 若说平日里的舒墨还只是清冷风雅,又生了一副好相貌,此时那一点邪气却骤然将他从云端拉入红尘,叫人心口怦然,心魄仿佛都被那双眼睛彻底勾去,甚至一瞬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干净。 系统高兴得满屏幕都在直播宿主撩人,苏时被困在亚空间里,心情复杂得要命,根本不敢再抬头看自己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舒,舒墨师叔,我” 少女脸上飞满绯色,忍不住轻声开口,却被淡声打断。 “实力不高,胆子倒是不小。” 舒墨挑挑唇角,忽然将身体微倾下去,高大的身影顷刻靠近她身畔,却连她的衣物都没有丝毫碰触。 清冷墨香沁过鼻间,叫少女蓦地打了个颤,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连声音都再发不出来。 舒墨喉间响起一声轻笑,按住剑身,剑柄稍稍下移,抵在她颈间,声音无限放轻。 “修仙之道,极乐而已。你长得不错,若是修为再高个七八层,再来找我,我也未必就会拒绝……” 说罢,他便忽然将手中纯钧收回,不以为意地敛目转身,往山下走去。 简直要命。 眼看着自己清高孤傲的人设被毁成了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苏时痛心疾首,几乎就要冲出亚空间夺回身体,又被系统拼命拦住。 “宿主宿主,您的人设太单一了,只靠您自己是背不上锅的!” 苏时还不觉有他,听到“背锅”两个字,心魔的眼底却骤然泛起了浓浓黑气。一袖子把路边两个路过的弟子掀了好几个跟头,忽然御剑而起,朝山下径直赶去了。 80、大家都爱小师叔 锦屏山下,忽然多了位不知名姓的年轻公子。 未央宗就在锦屏山内,凡人说那是仙山,出来几个谪仙也是常有的事,却也大都是清心寡欲的。莫说与凡人有所交集,就是说上几句话,都仿佛会被红尘沾染了清越仙气。 可这位公子却分明不同,锦绣华服意气飞扬,也不知使了些什么手段,只在河畔流连几日,就叫锦水两岸的女儿家芳心暗许了一大半,更有不少甚至着了魔一般,整日心心念念要拜入仙途。 那位公子像是来找什么的,找不到便兴致缺缺,连那些美貌的姑娘也没了兴致,在锦水河畔停留了几日,就又往城里去了。 天色已暗下来,一道身影走在入城的土路上。 苏时这几天被闹得忧心忡忡,眼睁睁看着心魔撩天撩地找锅找邪魔,忽然就对把邪魔塞到自己身体里这种事越发不情愿起来。 “那是邪魔!邪魔有锅!” 心魔斗志昂扬,根本不把他微弱的抗争放在心里,听人说在城里能找到锅,就急匆匆地往城里赶去。 邪魔作祟的名头早已传开,虽然传说中的反派工作人员依然没到,却有不少人仗着邪魔的名头为非作歹。没人愿意在夜里走城郊野路,城外行人都行色匆匆,他步履虽急,倒也不显得有多违和。 没走多久,小径里却忽然传来了隐约的灵力波动。 山下乃是凡尘,修仙者大都约定俗成,除了点石成金袖里乾坤这几样,在红尘中多半不会用出什么攻击性的法术来。可这处灵力波动却十分凶猛,显然是有两方正在拼死搏斗。 苏时心念一动,想去看看,心魔却充耳不闻一心想锅,不愿多管闲事。正争执间,人声已经隐隐自草径中传来。 “你二人鬼鬼祟祟,定然是邪魔附身!如若不是,可敢叫我等查验?” “少在这里煞费苦心,谁不知你们素天宗不怀好意?若是叫你等近身,今日我家少爷便有再好的根骨,也叫你们给毁了!” “放肆!郭来,你不过是个下等仙仆,谁给你胆子这般辱我素天宗名声?” “少爷快走!一路往山上跑,别回头!” “郭叔” 男童声音尖锐稚嫩,已带出哭泣的奶腔。 苏时心中一紧,忽然意识到了自己遇到的是什么事。 未央宗掌门幼子狄文清赴九天玄门测试根骨,测出水系天灵根,本是举门喜事,却在回宗路上被素天宗暗害,将灵根毒废。后来追查,才知竟也是狄文虹有意将消息泄露出去,致使别宗因嫉生恨,前来动手加害。 未央宗覆灭之后,狄文清苦修十年,又得遇机缘,才堪堪恢复成了地灵根。还是拜入了新宗门后,才有幸得太上长老留意,亲予点石成金之术,将灵根彻底修复,重新一飞冲天。 若是管了,一来影响主角命运,难测来日发展,二来自己这个邪魔附体之名,只怕也越发没什么希望。 如果因为现在一时心软,强行干涉主角命运,以至未来少了挫折磨炼,反而没有原本那般成就,未必就是件好事。 苏时反而犹豫下来,心魔却在听到那人姓名的下一刻,目光便倏地亮了十分。 男童还在一声迭一声“郭叔”叫着,心魔早已忍耐不住,方才还在压制着苏时的意念陡然一松,身形便朝那条小径飞射而去。 自从把身体暂时交给心魔,舒墨的穿衣打扮就越来越向着苏时无法理解的方向一路狂飚。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外袍,金线层层叠叠压成嚣张凤羽,火焰纹路栩栩如生,内里配了大红色内衬,灵力涌动衣袂翻飞,简直嚣张得叫人不忍直视。 苏时扶额,不忍再看下去,狄文清被那一阵劲风卷得跌坐在地上,怔怔仰着头,眼里却只剩下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墨色身影。 五岁的男童还理解不了什么是俊秀风姿,只知道眼前的人好看得紧,仿佛真如同九天玄门那一头金凤凰一般,流动的金色被深沉墨色一衬,便越发叫人挪不开眼。 “你是何人!” 他的打扮实在不像是修仙之人,仙道不能随意屠杀凡人增加杀孽,素天宗那名黑衣人蹙紧了眉扫他一眼,语气不耐:“不相干的人便好好走你的路,若是叫灵气余波牵连送了命,可莫算在我们的头上!” 心魔唇角轻挑,冰冷眉目间流出些许轻蔑,随意一挥手,浩荡灵力便将那几个黑衣人远远掀开,举步走到郭来面前。 “舒峰主,您是舒峰主!” 走进了才认出他眉眼,虽然对方的变化实在有些叫人惊异,却依然不及骤然死里逃生的喜悦。郭来几乎喜极而泣,慌忙扑跪过去。 落下目光望着他,心魔踱步过去,语气和缓:“你叫郭来?” “是,是小人名叫郭来……” 居然被一峰之主垂问姓名,郭来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慌忙朝他磕着头。心魔神色却反而愈缓,淡淡挑了唇角:“是个好名字。” “大哥哥,我叫狄文清!” 男童忍不住跳起来,努力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也是好名字!” 那双眼睛也好看,只是冷冰冰的,瞪一眼就能把人吓得要命。狄文清既觉得害怕,却又实在舍不得放手,只是仰头望着他,希望他也能看自己一眼。 心魔无心理他,随手揉了一把脑袋,目光落在郭来身上:“您可见到过锅吗?这么大,黑色的,可以背的……” 他一边询问,还一边用双手比划,一丝不苟描述着大小。 郭来听的愕然,心道舒峰主果然自幼上山,竟然连铁锅都不认得,张口结舌半晌,还是尝试着解释。 “锅要去酒楼找,他们那儿吃饭的人多。舒峰主,您要锅做什么?不如小人先将少掌门送回去,再替您找几个来就是了。” “不必了,我自己找。” 总算确定了锅在酒楼里,心魔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开,却发现腿上依然带着个小包袱。 狄文清愣愣看他,心口砰砰直跳,仰头大声道:“大哥哥,我将来给你大铁锅,我能娶你吗?” 舒墨在宗门里向来为人清冷高傲,未必经得起这般玩笑。郭来吓得不成,才要把小祖宗抱回来,心魔却已微挑了眉,双指并拢一错,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把随身纯钧剑随手扔进了狄文清的怀里。 “路上危险,抱着回去。” 狄文清身量不够,使足力气才能抱得住那柄剑,连忙用力点了点头,又把冰冷的长剑往怀里抱紧。 心魔目色清冷,淡淡落在他身上,忽然浸过一点柔和笑意,屈指在他鼻尖轻轻一刮,便潇洒敛袖御剑而去。 …… 眼看着撩天撩地的范围再一次扩大,苏时趴在亚空间里愁得撞墙,丝毫没有留意到毫无常识的心魔一路进了城,就站在了一家名为“天香楼”的阁楼之外。 天者,极也,香,饭味。这个名字,一定是酒楼了。 心魔苏时信心满满,迈步进去,就被温香软玉忽然围了个结实。 华灯初上,人流涌动。 城中最大的天香楼,仿佛比往日还要越发热闹了几分。 美酒如清水般被源源不断地送上来,雍容华贵的锦衣公子倚在美人榻上,兴致缺缺地挡开送上来的瓜果小食,冰冷俊俏的眉眼落在乐女怀里的琵琶上,眼中仿佛始终带了一抹黯然。 天香楼当家的头牌使劲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叫这位公子展颜一笑,甚至连他身畔都没能近得。 问清了这里面只有这些冷食点心,根本就没有锅,心魔只觉受了严重的欺骗,若不是苏时卯足了劲将他安抚住,险些就要一袖子把天香楼直接掀成废墟。 苏时能在位面里做到存活率第一,靠的就是从不沾花拈草,从来不惹火烧身。如今在青楼里只觉片刻都待不下去,偏偏又不得不咬着牙改变人设,好叫人以为自己是被“邪魔附体”,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彻底切断了外部感知。 天已经黑了,外面的酒楼大都已经歇业。得知自己今晚已经找不到锅的心魔也兴致恹恹,随口打发了那些姑娘,便抛了一锭金子,要了间房早早睡下了。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外面脚步慌乱,隐约还听见“邪魔来了”“逃命”之类的尖锐喊声。 此番下山,一为找锅,二为邪魔。心魔骤然来了精神,大步走到花厅外,模模糊糊见到里面显出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身姿绰约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正是那个出名的花魁。另一个一身黑衣魔气凛然,背对着纱帘,只看得出身形高大健壮,却还看不到相貌。 花魁自知命悬一线,匍匐在他脚下,哀哀切切:“魔君大人,小女子只是一介凡人,求您放我一命,我愿愿以身为炉鼎,与您享无边极乐……” 苏时现在听见炉鼎就头疼,恨不得离这个邪魔越远越好,心魔却只要听到有关背锅的剧情就挪不动脚步,牢牢占据着身体,双目放光就要冲进去。 两道灵识争执不休,系统却也深知再放任宿主任性下去,这个世界或许再没什么锅可言,壮着胆子帮忙拦住苏时:“宿主宿主,咱们不能再扔锅了,这是工作人员,是给咱们送锅来的!” 听见“送锅”两个字,心魔力量便再度暴涨,一举夺回身体,灵力骤然破开百叶隔栏,气势汹汹冲了进去。 魔君蹙紧了眉看着脚下的女子,心下正挣扎不定。 好不容易顶替了工作人员的名额混进来,如果不按照剧情要求,先在这天香楼内尝尝鲜,做下烧杀淫掠的罪名,无疑是违背了既定剧情的。 可他来到这里,原本就有自己的目的,却也丝毫不打算去招惹这些女子…… 正纠结是不是要施放一道幻术了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砰然巨响,魔君循声回身,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手腕:“我的锅呢?” 魔君微怔,目光落在他身上。 满屋的姹紫嫣红,也压不过这一张清俊面庞更动人心魄。 雍华墨袍懒散地披在身上,宽大的袍袖沿着他的动作划过飞扬弧度,稍稍向下滑开些,露出一截手腕,清瘦腕骨分明,内衬竟然是如火般的热切大红。 这样骄凛狂傲的气势,稍不留神便灼得人眼角发烫。 既觉熟悉,却又陌生。 魔君微蹙了眉,忍不住握了他的手腕,抬手抚上那张熟悉的俊秀脸庞:“你怎会变成这样?” 并非是这样不好看,不摄人心魄,不叫人被烫得胸口悸栗,仿佛有什么情绪想要破体而出可心里却又分明一遍遍咬牙提醒着自己,依然保持着一线清醒。 这不是他。 莫非是自己来得晚了,真叫他被什么杂七杂八的反派夺了舍? 魔君眼中蓦地蔓开无边暗色,魔气骤然凛冽,身旁玉瓶啪的一声碎开,清水无声淌了一地。 心魔凛然不惧,迎上他目光,反倒露出冰冷笑意:“若不是你不给我锅,我又岂会如此?” 这话一出,魔君眼中却忽然显出些许错愕,迟疑一瞬,便被心魔逮着了机会,一拳便照他砸了过去。 趁着魔君忽然被这位不速之客缠住,好容易得了喘息之机的闲杂人等早已跑得干干净净,这偌大的天香楼,转眼就只剩了他们两个。 魔君仍在迟疑他身份,一时不敢还手,便被心魔将他囫囵着按在榻上,抬手就将那一身反派专用黑袍不由分说扒了个一干二净。 怕破碎的玉瓶割着他,魔君全无抵抗地被按在榻上扒衣服,随手一道魔气扫过,将碍事的杂碎尽数清开,目光依然落在那双熟悉的眉眼上。 良久,忍俊不禁的清浅笑意终于浸过他眼底。 笑意掠过,英俊的眉眼也倏地和缓下来。魔君抬手将和自己的衣带拼死搏杀的人揽进怀里,含笑微低了头,耐心地看着他动作。 心魔专心扒他袖口衣襟,找了一通却也没能找到锅,忽然赌起了气,一点都不高兴地坐在了地上。 魔君噙了笑揉揉他脑袋,忽然捻了个诀,从袖子里拽出一只又黑又沉的大铁锅,朝他递过去,微微挑眉。 心魔目光倏地亮起,扑过去就要抱住,却被魔君抬手拖住手臂:“锅给你,让他出来,好吗?” 有了锅还要什么身体,心魔咻地钻进舒墨的元婴之内,化身成了个小人高高兴兴扑进锅里,抻了个懒腰,一眨眼就枕着手臂惬意地睡着了。 魔君哑然轻笑,揽住舒墨颓然倾倒下去的身体,把人拥进怀里,在额间轻柔一吻:“好了,先睁开眼睛,看看我。” 根本不忍直视心魔干出的好事,苏时在亚空间心事重重地转来转去,却猝不及防地发觉心魔带着自己的元婴离了体。才仓促接手身体,额间就落上了极温柔的触感。 几乎要倾泻而出的抵死反击忽然卡在半道上,身侧的温暖气息实在太过熟悉,苏时疑惑睁眼,就迎上了那双含着柔和笑意的眼睛。 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骤然从眼底亮起,苏时一把拉住他,正要开口,却已经被顺势放在了美人榻上。黑袍一展,极强悍极柔和的暖意就覆了下来:“好久不见,我来晚了。” 苏时轻吸口气,抬手遮了眼睛,哑然半晌,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 柔和的笑意顺着眉间倾洒下来,直接落进心口,荡开无声涟漪。魔君目色愈发柔和,轻握住他的手挪开,露出那双眼睛,呼吸却忽然微滞。 那双眼睛分明是笑着的,眸里也是清明欣然的笑意,却偏偏有水汽无声涌出来,顺着眼角滑落进鬓发。 魔君神色忽然显出些慌乱,连忙抬手去替他拭泪,却被含笑握住手腕,向下落在心口。 “这里很轻松,所有人都对我很好,生怕我不够好那种好。” 苏时抬臂拥住他,闭上眼睛靠上去,心绪终于在温柔的气息里渐渐安定下来,唇畔仍挑着柔和弧度。 “就像一场梦……梦里什么都有,没有你。” 魔君手臂一颤,用力将他拥紧,凑在他耳畔柔声开口:“我在,别怕,睁开眼睛。” 怀里的人却没有立刻听他的话,深吸口气将他拥了片刻,才重新缓缓睁开眼睛。 都不是梦。 苏时终于放了心,却又忽然将他推远,心事重重仰头唠叨:“先确认,你是拿了工作人员的身份,所以没有清除记忆,不是魔君之前就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旧情” 话头被彻底截住,温烫的气息陡然覆了上来。 一吻绵长,魔君含笑将他放开,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鬓角:“我的任务,第一条就是在天香楼淫掠三日三夜。” 居然要三天三夜,苏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抬头望他:“不对,按剧情你不是正在我的身体里吗?” …… 眼看着爱人浑然不觉地说着引人遐想的内容,魔君深吸口气,与良知挣扎半晌,还是顺势点头:“对。” 苏时还没能从这个回答的深意里回过神来,就被他伸出手,将玄色长袍从身上褪了下来。 “等一下。” 忽然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事,苏时蓦地撑身解释:“这套衣服是心魔挑的,不是我的风格” “你该多跟他学学审美的,这身衣服很好看。” 抬手替他摘下发间玉簪,魔君轻笑出声,将厚重的墨袍从容褪下,一边轻柔地落下细吻,叫怀里的爱人彻底放松下来:“只是就莫要穿出去了,不然凭空招揽来的桃花运,只怕也够你一受。” 想起心魔凭空招惹的无数桃花运,苏时就头痛得要命,索性顺势道:“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我们暂不回未央宗如何?” “以你为炉鼎肆意妄为,教你身上也沾染魔气,给那狄文虹陷害你的机会。” 坦白道出自己的任务,魔君继续耐心解他衣襟。那两件衣物都是系统出品,织料厚重柔软极为舒适,恰好成了天然的衬料,随意散铺在榻上,黑红交错,愈发令人难抑情潮。 对于给对方当炉鼎,苏时倒是没有半点的心理障碍,点点头叫他抱住,却又忽然想起个新的问题:“对了,你这次记得事,我总算能问一句你究竟叫什么?” 眼里浸过无奈纵容笑意,魔君深吸口气继续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陆濯。” 两个人都整整好几天没见了,苏时这边又是身在局中,见到对方便忍不住要同他多说些话,一边被他剥光,一边依然不屈不挠地想着还有什么要问的。 魔君含笑轻叹,终于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俯身吻下去,魔气骤然溢开,将整个空荡荡的天香楼都封在其内。 昏昏沉沉间,苏时忽然想起了个最要命的问题,攥住对方手臂,抹了把被汗水打湿的眉睫:“你先告诉我,这次你到底是来送锅的,还是来掀锅的……” 陆濯没给他再问的机会,只是随手一握,就将一个小巧精致的黑铁锅幻化出来,安慰地塞进他手里拍了拍,身体再度覆了下去。 大黑锅里,被小铁锅的气息吸引的心魔?爬出来。扒着锅沿探头一望,嫌弃地摇摇头,兴趣索然地重新蜷回锅底,不多时就再度睡熟了。 81、大家都爱小师叔 整整三天三夜,陆濯十分圆满地完成了从总部接到的任务。 修仙者的身体到底不同,随着两人相交愈深,苏时能清晰地感觉到熟悉的力量涌入自己体内,将原本因为进境过快而留下的隐患尽数抚平。只要元婴归位,顷刻便可跃至渡劫三层甚至更高境界。 发现元婴还没回来,他才忽然想起被晾了三天的心魔,扑棱支身坐起,才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从花厅到了卧房。 邪魔天降,天香楼早已人去楼空,金银细软却都还在,身畔灯烛奢靡得叫人禁不住脸红心跳。 苏时心情复杂,抬手去揉额角,又被顺势握住手臂。身体被拉进宽阔怀抱里,耳旁响起温和嗓音:“他出去了。” 整整三天没怎么转过的头脑有些发木,苏时下意识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出去了?他一个人?” “带着锅。放心,他只要有锅在,行事还是不算太跳脱的。” 陆濯笑着揉了揉怀里的脑袋,等爱人幻化出一身衣物重新穿上,才揽着他坐在身旁:“你睡的时候,我抽时间看了看前情。那孩子说要给他大铁锅,是么?” …… 所以想起这件事的心魔就带着新得到的锅,去找五岁的主角要聘礼了,很合理。 苏时点点头,忍不住深刻反省起了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 “不必担心,他有你的大部分灵力,在外面不会吃亏。我会一直陪着你,等魔气在你的体内冲刷得留下痕迹,我们再回宗门。” 陆濯替他将发髻重新挽起,从怀里取出一支墨玉簪,仔细束好,又在他发畔落了个吻:“现在,我们先去肆意妄为。” 凡筑基后修士,力量九成都在元婴之中,却因为只有一个元神,元婴罕有离体机会。苏时阴差阳错生出心魔,倒是提前体会了渡劫之后的分神之法。 见过心魔正常状态下的行事风格,苏时不担心他挨欺负,只担心他在宗门内太过张扬,想想自己正面临的任务,却也一瞬释然。 以心魔那般嚣张的行事风格,只要能在宗门内再招摇几日,定会叫不少人都知道舒墨性情大变。届时自己便顺势回去,将狄文虹找个机会放出,叫他再陷害自己一次,这邪魔侵体的罪名多半便可坐实了。 理顺了背锅的具体流程,苏时已被陆濯揽着,御剑出了天香楼。 邪魔来袭声势浩大,城中人几乎已跑了个精光,空荡荡的街道上尽是些打翻的摊位货品,一个人影都没能见到。 两人一出来,冲天魔气便自然散去。苏时回头望了望那漆黑魔气,不由担忧:“这是这具身体的力量?你的力量不会受影响吗?” “这是我自己的力量。” 陆濯温声开口,迎上他立时担忧的目光,眼底显出些笑意,将人又往怀里揽了些,将力量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看着眼前燃起一簇熟悉的亮金色火苗,苏时才总算松了口气,好奇抬头,就被陆濯顺势在眉梢落了个轻吻。 “在来之前,我曾特意去看望了某位禁闭中的员工,和他进行了很友好的交谈。系统里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专攻反派,我托他在员工商店帮我买了一款染色剂,可以专门针对各种力量进行染色。” 望着他眼中讶然,陆濯眼里笑意愈浓,意念一动,那簇火苗便化成了漆黑墨色。 才知道魔气的制作方法居然这样简单粗暴,苏时震撼莫名,抬手要去碰,那火苗便忽然熄灭,被温热的手掌稳稳包住:“为了更逼真,染色之后还适当加了腐蚀效果,小心伤到。” 掌心温暖干燥,苏时心头微烫,回握住他的手:“这次你已知道我的来历,我们要配合着尽力完成任务,这样以后才又会有这样在一起的机会,是不是?” 听着爱人语重心长的劝慰商榷,陆濯哑然苦笑,轻叹口气握紧了他的手,沉吟片刻轻轻点头:“好。” 有心告诉他锅并非多多益善,又怕这样反而会给他带来麻烦。况且两人毕竟还在世界中,一旦再被主神察觉,自己万一也像某黑暗员工一样被关了禁闭,才真要头疼。 这次抢了员工证硬混进来,毕竟有些太过明目张胆。还是依着对方的意思,默契配合着走完剧情,尽量不引起世界异变的好。 眼看下方人烟已开始逐渐密集,陆濯便牵着他坠下云头,往城中去了。 “这样也算肆意妄为吗?” 在醉仙楼的二层坐下,手里被塞了精美的木箸,眼前摆满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边上还摆了一壶自酿的飘香美酒。 苏时抬头望向威风凛凛上楼的魔君,越发觉得心里没底。 “我方才出去绕了一圈,魔气稍一逸散,酒楼与街上的人便都跑得一干二净,已经算得上了。” 陆濯沉稳颔首,在他身旁坐下:“多吃些,你虽已辟谷,口腹之欲却毕竟是不同的。” 想起自己居然用最便宜的速食食品哄了爱人几个世界,他便觉自责不已,若非苏时实在次次都异常容易满足,说不定早难忍得下去了。 苏时确实许久都不曾吃过正经东西,早已被香气勾得坐不住,目光落在满桌琳琅菜色上,忍不住深吸了口香气。 松鼠桂鱼炸得金黄澄亮,酸甜酥嫩入口即化,梅肉焖得软糯细腻,鱼头肉嫩汤鲜,莼菜嫩柔蛋羹滑顺,一顿饭吃下来,终于叫他彻底弥补了这个世界就只吃了几块点心的深刻遗憾。 难得有好好享受美食的机会,苏时吃得尽兴,眼里都透着餍足暖意。 陆濯耐心替他斟酒,眼里尽是暖色,耐心替他斟酒,柔声道:“待回到宗里,你被狄文虹栽赃成邪魔之后,还有一段要被追杀逃亡的日子。也不必太实打实地辛苦,不若你我直接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偶尔出去一趟,叫他们打几下也就是了。” 大概明白了走剧情的套路,苏时也已懂得变通,点点头才应下来,楼外却忽然传来震耳轰鸣,连整个酒楼都仿佛跟着震了一震。 苏时无元婴傍身,这一震便觉头晕眼花,胸口也蓦地一沉,便被陆濯抬手稳稳护住后心。 “无妨,大概是正派人士循迹追来,要来动手了。” 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苏时深吸口气振作精神,抬手握住他手臂:“快进来,用我的身体” 话音未落,他已被对方微低了头吻住,身后被手臂扶稳:“忍一忍,不要喘气。” 陆濯眼中黑气愈浓,终于连整个人都变得缥缈,化作缥缈雾气,自双唇相触处涌入他体内。 …… 怪不得不叫自己喘气,这要是一咳嗽,兴许就把爱人咳嗽成两半了。 作为炉鼎的苏时兢兢业业地憋着气,好不容易等到两人身体彻底融合,只觉意识一阵恍惚,便被包裹在一片极舒适温暖的金色光芒之中。 那片金光极纯粹,没有星点杂质,耀目得叫人双眼隐隐发酸。苏时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有淡金色的气流无声汇拢进他的灵魂体内,又有星星点点的淡黑色杂质被排出来。 不知不觉间,藏在心底那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压抑与沉闷,竟也隐约尽数消散,只剩下暖融融的轻松惬意。 已猜到只怕是对方替自己在排解之前那些世界最后留下的暗影,苏时心口微烫,不动声色栖身下来,凝神查探着外面的动静。 两人才完成交换,酒楼便已被人一把掀开,凌厉刀光直冲两人劈来。 舒墨双目张开,周身蔓开浓郁黑气,抬袖震开那道刀光,厉声开口:“何方小辈,报上名来!” “墨刀门前来领教!邪魔外道,还不速速就缚,休怪墨刀无眼!” 屋外传来狂放笑声,几个刀客已列成阵势,显然是有备而来。 双方没了遮拦,直面相对,舒墨的身影自然也落在那几人眼中。 二十五岁便到了渡劫期的绝世天才,哪个宗门都是知道的。一见他面孔,那几人眼中便显出愕然,低声交谈几句,望着他的目光便显出浓浓鄙夷不屑。 “舒墨!我等还以为你天资绝艳,该是何等求仙坦途,却不想你进境虽快,心神却如此不稳,竟也已堕入这魔道之中!” “你如今已入渡劫期,只要潜心修炼几百余年,自可洗脱凡壳步入仙途。没想到这点寂寞你竟都挨不住,竟走上了这一步,又有何颜面见你师尊?” “莫非你根本就是修行魔道,偏要以正道掩饰,所以才这般进境神速?” “定然如此!上个天道之子天生筑基通透根骨,修到渡劫期也花了五六十年,如何你竟能这般一路飞升!” 阴差阳错,居然也将剧情绕回了原本的方向。 苏时总算心下稍定,极轻地舒了口气。 陆濯这次是真心想配合他,当即冷笑一声并不辩解,乌光透体而出,轻易便破了对方的天地人三才阵。 “成仙又如何,魔道又如何?” 舒墨衣袍烈烈,漆黑魔气四溢,将身畔那人也整个拢入其中,傲然大笑:“所为正邪,无非是你们这群自诩正道之人信口所指罢了!我便不清修,不辟谷,不做那六根清净的无聊修炼,你等又能耐我何?” 魔气凛冽,稍沾上一点的便觉灼痛难忍。可舒墨却岿然不动,显然并不会因为魔气而感到不适,一定早已堕入了魔道。 这几人脸色骤变,再度列阵朝他冲了过去。 仙道苦熬,又极漫长,最难提升功力,故而才会有不少人都耐不住寂寞,转而修习魔道,以求快速进益。 墨刀门不过是个二流宗门,这几个人的实力原本就逊于魔君,只是凭借精妙阵法和墨刀门的宝刀,才勉强不致落败。 这具身体是苏时在用,陆濯虽然和几人交战,却并不想将身体稍有损坏。暗中分出力量来护住周身,与几人交手的力量便多少分散了些许。见这些人始终不知好歹缠斗不休,眼里也渐渐显出不耐冷色。 忽然,一人借着刀光掩护,手中长刀竟忽然狠狠掷出,直朝舒墨心口激射而去。 陆濯目光一凛,猛然回身堪堪避开,却依然被刀锋擦中袖口,将那只是看着便极珍贵的织物割开了一小块破损,腕上也擦了隐隐血痕。 那人一击险些得手,才兀自懊恼惋惜,却忽觉身侧温度骤升,原本还尚能抵挡的魔气骤然凛冽,竟忽然变得灼烫难忍起来。 “留活口,还得叫他们回去报信!” 瞬间猜到了爱人的心思,苏时急急出声,生怕陆濯顺手把这几个人一并解决掉,反而白打了这一架。 他一出声,陆濯眼中黑气便渐退,耀眼乌光堪堪偏了些许方向,将偷袭那人当胸穿过,另外两个只是穿透了肩膀。 修仙之人身体极为强悍,尤其器修,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身上的伤便不难恢复。陆濯见那几人仓皇败退,便也不再追击,化作一道乌光,径直没入天际。 在一处洞穴里落下,陆濯却也没急着将身体还回去。坐在石床边上,细致地将手腕上那一道伤口裹好,又运气稳住周身血脉灵力,才脱离了舒墨的身体。 苏时意识一晃,回到自己体内,倒觉不仅毫无疲累,反而比自己先前的状态还要好出很多。 “这下可好,他们不光要传我堕入魔道,只怕还要说舒墨小气得很,割破了袖子就要朝人下杀手了。” 看着袖口那一道裂痕,苏时动用了系统特效将其修复如初,哑然笑了一句。 陆濯半跪在石床旁,抬手虚拢上他手腕,抬目关切望他:“他们的刀芒极为锋利,割伤了不仅疼痛,且极难痊愈,疼么?” 只是一道血痕,并不觉碍事。苏时含笑摇摇头,拉他坐在身旁:“我这具身体毕竟是千年来天赋第一,没那么弱,你也不必太紧张了。” 就算是生来仙体,也难免会紧张的。见他确实无事,陆濯才稍松了口气,将他身体揽住,俯身在额间落了个吻。 那三人吃了亏,定然直奔未央宗讨说法。心魔虽然已经回去,却毕竟因为心思偏执单纯,难以保证彻底稳妥,两人稍作休息,便又凝聚心神,一路赶了回去。 回到未央宗,锦屏山果然已被团团围了个结实。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双方不过交战了几个时辰,舒墨入魔的消息竟已传遍各大宗门,各方强者齐聚未央宗,逼着掌门定要给个说法出来。 两人不便现身,便由陆濯将他二人的身形气息一并隐没,无声在旁观看。 “胡说,我墨哥哥一直都在山上!” 狄文清小脸涨得通红,用力把心魔拦在身后,朝眼前的诸多白胡子老头狠狠瞪着眼睛,又狠狠指向那个一身墨袍的老者:“他们素天宗的人要杀我,就是墨哥哥救了我的命!郭叔也知道!” “清儿,梁长老是长辈,不可冒犯。” 狄浩思淡然开口,语气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显然是默认了狄文清的说法。 郭来回宗之后就禀报了整件事,加上狄文清怀里又抱着舒墨的随身佩剑,这件事是绝不会有差的。 他才被那个逆子修行魔道的事气得不轻,若不是舒墨及时赶到,逆行心血只怕会要了他的命。虽经舒墨那一撞阴差阳错脱了险,却仍极虚弱,还是怕这个小徒儿会担心,才急匆匆将他哄下了山。 舒墨下山之后,他又特意叫了方逐溪来助他修复经脉,才终于平复下隐疾,身体却仍需时日,方可有所恢复。 他们父子的命都是舒墨救的,就算这些人说破了天,他也不可能同意叫舒墨下那九死一生的证道池。 “诸位恐怕确实弄错了,小儿回来的当晚,舍徒便已归来,此后一直在丹房清修,说是忽然于炼丹一道心有所动那丹房一昼夜仅开启一次,所有丹童都可作证他从未离开,日夜守着那口炒药草的大锅。若是诸位不来打搅,以我这徒儿的天资,说不定已经练出一两锅丹药来了。” 狄浩思从容开口,神色平静,语气却已隐隐显出不悦。 “就算是舍徒在小儿回来之后伤了那几位刀宗道友,他又拿什么来伤?纯钧剑都给了清儿防身,他是用拳头揍穿了阁下的胸口么?” “我” 被他问得语塞,墨刀门那人面红耳赤,居然也隐隐生出些自我怀疑来。 那张脸分明看得清楚,可天下都知道舒墨乃是剑修,纯钧剑是他本命剑器。仔细想想,当时双方打起来的招数,也确实不似舒墨惯常手段。 莫非真是认错了人? …… 眼看着堂内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莫测,苏时居然已经不觉奇怪,轻叹一声,朝陆濯无声示意。 陆濯立时领会,沉稳颔首,身形悄然飘出,朝关押狄文虹的舍身崖赶去。 未央宗内的人无疑是咬准了不肯信舒墨入魔的,那些来告状的居然也被问得张口结舌,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这种时候,无疑是需要一个信念坚定的助攻的。 只有狄文虹可以确定舒墨入了魔,只要叫他从舍身崖逃出来,再强行指证舒墨,总能将舒墨逼得进了那证道池。 到时候心魔身上带着陆濯用魔气凝练成的大黑锅,定然会逸散出浓浓黑气,自然百口莫辩。 剧情合理,人设准确。 有锅。 陆濯没有叫他失望,苏时屏息等了半晌,果然见狄文虹自远处踉踉跄跄飞奔而来,一身狼狈不堪,撞进堂内扑跪在地:“父亲,孩儿可作证,那舒墨的确已入了魔道,是孩儿亲眼所见!” “孽障!” 再见到这个儿子冒出来,狄浩思被气得几乎站立不稳,胸口又泛起钻心疼痛,被方逐溪一把扶住:“师父” “老夫没事!” 掌门怒声开口,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望着跪在眼前的狄文虹,胸口不住起伏:“你自己不争气,难道还要拖舒墨下水不成!” 狄文虹双目通红,重重磕了个响头:“父亲,儿子不争气是事实,可舒墨他入了魔也是事实!儿子在这里敢跟舒墨对赌,儿子先下证道池,若是舒墨也敢下,便认他无罪!” 掌门已被气得面色发白,就要怒斥,心魔却忽然冷笑,一振袍袖举步上前:“照你这么说,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又何惧一个证道池!大不了对赌便是了!” “小师弟!那证道池不止对入魔之人有损,若是心念稍有不坚定,便会受烈火焚身之痛,你” 方逐溪面色忽变,扯住他低声开口,狄文虹却已惨笑一声,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证道池中。 他身上的魔气已被方逐溪亲手彻底驱散,连丹田都已废了,此时入证道池,只觉周身如针扎铁烙,转眼便惨烈嚎叫起来。 事已至此,小师弟脾气又犟得要命,只怕已无挽回余地。 方逐溪长叹口气,将他从证道池里拎出,随手抛在一旁,释出灵力叫水面重新归于平静清澈。 心魔神色平淡,朝掌门行了跪拜大礼,又朝方逐溪深深一揖,才举步迈入证道池中。 下一刻,竟当真有隐约墨色自他袖口逸散出来。 狄文虹目色倏亮,兴奋地扑了过去,众人也心中骤喜,只觉峰回路转,纷纷围上前去。 掌门面色怆然,心中认定自家徒儿绝不会入魔,身形岿然不动。方逐溪虽然也信舒墨,却担心小师弟毕竟心境不稳,贸然踏入证道池,只怕要伤及根骨,目光也不禁担忧望去。 众目睽睽之下,那一丝墨色越来越淡,竟彻底归于清澈,舒墨也神色寻常,仿佛丝毫不觉有什么痛苦。 苏时愕然,回身望向陆濯,后者却也是满眼错愕难解。 心魔盘膝坐了片刻,忽然低了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口锅。 原本乌黑的大铁锅,竟不知何时,忽然变得金灿灿极为耀眼。 陆濯面色微变,心口蓦地一沉。 “糟了,掉色了……” 82、大家都爱小师叔 众目睽睽之下,纯钧峰峰主,二代弟子最疼爱的小师弟,未央宗掌门最心爱的关门弟子抱着锅坐在证道池里。低头看看金灿灿的锅身,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一圈。 狄浩思当即就坐不住了,气势汹汹一袖子挥开了看呆的众人,暴跳如雷:“那是我宝贝徒弟最宝贝的锅,你们赔!” 方逐溪慌忙去扶他,好声好气陪在边上劝。众人面色讪讪连声道歉,不迭保证着一定赔偿。狄文清人小挤不进去,急得在外面直蹦高。 一时兵荒马乱,吵得几乎停不下来。 证道池中的水原本就是带有漂白性质的,所以心有杂念者一旦进去,才会觉得那般折磨痛苦。陆濯考虑到了心魔心志纯粹,没叫苏时亲身进证道池。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染色剂居然也会被漂掉了颜色。 眼看局面一瞬间变得难以控制,陆濯心下微沉,握了握苏时的手:“来不及了,我先去附他的身,若是” 听着他的话,苏时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小金人端坐在池中,浑身金光灿灿灵气四溢的造型。 “不行!那是系统商店里的东西,万一再掉色,你就直接把他弄成坐地金身了!” 清楚地记得自己面具的下场,苏时慌忙一把拖住他手臂,把人扯了回来:“还是先把心魔安抚住,我怕他要闹……” 话音才落,心魔已经拎着那只金灿灿的大锅,纵身从水中一跃而出。 证道池原本是仙家至宝,用来涤荡凡尘洗除杂念用的。心魔心中坚定无尘一心只想要锅,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感受,反而因为身体恰是舒墨元婴,竟阴差阳错将他的元婴又淬炼一遍,实力眨眼间就又窜上了几个台阶。 已近渡劫期七层的强悍灵力激烈涌动,心魔玄衣散发,雪色内衬顷刻干透,墨色鹤氅被灵气冲撞得猎猎飞扬,上面用银线压成的游龙纹路都仿佛顷刻成活一般。 今日来找事的各门各派也不尽然进了渡劫期,众人一时慌乱不已,有不少人光是被气劲波及,便已觉胸闷目眩,难以支撑,纷纷朝掌门不迭告饶。 掌门却打定了主意要叫徒弟好好出气,反倒不再多管。一拂袖由方逐溪扶着回了座上,叫人把两个儿子各自送回该去的地方,老神在在地看着堂中这一出好戏。 都是这些人逼着自己进那个池子,锅才会掉色的。 好好的大黑锅,才睡了几天就没了。心魔又气又委屈,脸上依然尽职尽责地冷冰冰摆着造型,眼里却已盈满了气急水色,举起锅追着人就揍,堂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偌大的正堂里,一干宗门强者被追得抱头乱窜,丰神如玉的未央宗代言人拎着金灿灿的锅在后面追,冷着脸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局面一时越发显得混乱莫测起来。 再怎么也是渡劫期七层的强悍力量,就算只是用锅砸人,也是实打实的够众人一受。若是有底气尚可拼死还击,偏偏又是在人家的地头上,只能勉强祭出法宝抵挡。却不想那锅兜头下来,炽烈法力之下,手里的法宝就倏地没了踪影。 “快走,那锅也是件法宝,少说也是太乙金仙级别的!” “走,我们定然是中圈套了!” “狄浩思老匹夫!老夫毁了你徒弟一个锅,被套走一只九阳真鼎,就算还清了!不可再来找茬!” “老夫的紫金砂炉也被套走了!三个徒儿的仇我们不报了,不可再来找墨刀门的麻烦!” …… 众人再顾不上风度,一窝蜂地夺门而逃,原本哄闹的正堂,转眼就清净下来。 苏时心情复杂,抬头望向陆濯。 后者同样愁得牙疼,轻吸口气:“我原本的打算,是把它做得更像是魔道法宝一些……” 现在看来,修真界显然是靠颜值取胜的。 只要外表足够金灿灿得晃眼睛,就算是抢人法器这般不讲道理的强横手段,也只会被归类为金仙层次的至宝,不会有任何人往魔道上稍微动一动念头。 两人心情一般复杂,对视一眼,心魔已径直朝他们所站的屋角走了过来。 心魔是能感应到他们就在屋中的,再藏下去也早已没了意义。陆濯轻叹一声,撤了幻化,将两人身形彻底亮了出来。 “小师弟?” 看到陆濯身旁居然还有一个师弟,方逐溪眼中显出浓浓惊疑,来回看了看面目几乎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这是,这是怎么” “分神之法!徒儿,你当真已掌握分神之法了?” 掌门眼中骤然显出惊喜亮芒,快步过去,一手握住了一个徒儿的手臂来回打量着,脸上不仅显出浓浓笑意。 “好,好!这分神之法原本该是元婴后便水到渠成的,可上代祖师飞升之后便已失传,再无人能够掌握,非升仙后不可得……怪不得你进境如此之快,原来是叫你将这分神之法复现于人世了!” 方逐溪闻言目光一亮,却也不由惊喜道:“师父,既然小师弟掌握了分神之法,可否叫师弟传道” “绝对不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你师弟如今乃是众人眼中之钉,恨不得时时挖坑暗害于他。今日之事有过一次,难道便不会有第二次么?” 掌门目色忽凛,沉声叱了一句,又握住苏时手臂:“此事切不可叫他人知晓,你一人会就够了,连师父和你师兄都不必教,知道吗?” 苏时哑然,只得俯身应是。掌门这才放心,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落在他身旁的高挑青年身上。 怪不得徒儿穿得那么好看,又急匆匆下山,原来不是为了姑娘,是为了个小伙子。 无论是男是女,都必得替自家徒儿把好关才行。 掌门神色转淡,才要佯作威严盘问对方来路,身后心魔却忽然扯住了陆濯的衣袖,直直把那只金色的大锅递在他面前。 狂傲不羁的青年剑修眉目俊秀冰冷,身上龙纹墨氅平白生出十足仙气,散开的墨发自肩后披散下来,手里纹丝不动地举着那只金灿灿的锅,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红着眼眶瞪着他不说话。 对着酷似爱人的面孔,陆濯实在没办法不心软,朝掌门告罪一句,狠狠心把所有的染色剂都加了上去。 浓郁黑气从袖口滚滚冒出,掌门错愕地退开半步,望向那个不速之客,眼中隐约显出警惕。 心魔不管,看到锅重新变得乌黑锃亮,眼里就重新显出亮芒,把锅抱回怀里,快步回了证道池旁,往里扔了进去。 黑锅掉进证道池里,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果然有魔气迅速逸散开来,连水池都因此而渐转沸腾。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一齐快步跟过去。等证道池中沸腾气泡散开,只见一口金光璀璨的大锅安安静静躺在池底,异常纯正的灿金色晃得人眼睛生疼。 …… “大罗金仙!” 掌门惊呼一声,顾不得池水烧灼,扑过去将那口锅捞起来,颤着手来回打量,呼吸急促得隐隐打着哆嗦。 “是大罗金仙没错了!上仙可是看上了小徒资质?我徒儿不仅资质绝顶,又聪明孝顺,仁义忠勇,伶俐可爱……” 苏时听不下去,开口打断:“师父” “如何还叫我师父!这般机缘,你自己不知好好把握,难道还要为师替你操心吗?” 转眼就认定了陆濯的身份,掌门立时没了先前的气势,不迭把苏时往陆濯身旁推过去,又把金锅反手塞给心魔:“拿着,快拿着,这是好东西……” “这是假的,我不要!” 心魔已经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发起了脾气,用力把锅甩进池子里。 池水啪地飞溅开一地,落在地上转眼便开始冒泡,发出叫人不寒而栗的滋啦声。 原本就是因锅而生,凡是和锅沾上一点儿边的事,心魔都会执念得要命,丝毫没有平时撩天撩地的冷静理智。两人一时都有些束手无策,苏时深吸口气,正要强制心魔下线,门外却忽然跑进来了个不大的身影。 “墨哥哥,给你锅!” 狄文清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背上背着一口货真价实的大铁锅,跌跌撞撞地一头撞进了心魔的怀里。 心魔微怔,半蹲下去抱住他,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高高兴兴地扑进沁着墨香的怀抱里,狄文清目光晶亮,把沉重的铁锅从身上摘下来,努力浸进池水里给他看:“这是我从丹房里偷偷拿出来的,你看,都不掉色!” 担心溅出来的池水会伤到儿子,掌门面色微变,正要上前将儿子拉开,心魔却早已展开袍袖,轻轻松松将池水震开,厚重柔软的织物顺势将小家伙护了个结实。 狄文清这几日天天跟着他去丹房炼丹,也一点都不怕,惬意地趴在他的鹤氅上,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墨哥哥,我给你大黑锅,你要嫁给我的!” 丹房的锅是为炼丹,特意用天外陨铁锻造而成。不仅坚硬结实,不会与任何仙草产生反应,更是奇黑无比,即使掉进证道池里也不过是被冲下些锅灰,颜色却始终依旧。 有了锅,心魔神色稍霁,冰冷眉眼顷刻间柔和下来。 垂下目光,望着怀里目光晶晶亮亮的小家伙,心魔唇角终于弯起淡淡弧度,揉了揉他的脑袋 狄文清不满意,依然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心魔哑然轻笑,错指轻敲他额头:“那还不快些长大?” 狄文清哎呦一声,抬手捂住额头,高兴得一蹦三高,拖着他就往外跑:“我这就去修炼!墨哥哥也去!” 心魔虽然被他这般扯着,却也并无不耐之色,目光反而隐约温和,将那口锅摄入袖里乾坤,便被他一路拖了出去。 都坚定地没再看那个劣质贩锅商一眼。 眼看着一场心魔自爆的危机被消弭在顷刻,陆濯稍松口气,反应极快,一把将苏时拉至身畔:“舒墨有我照顾,掌门尽可放心。少掌门既然喜欢和分神相处,便教分神留下罢,与元神同时修炼,也可更益进境。” 掌门自无不愿,欣然应允,更是一路将两人亲自送出了山门,又塞了不少的天材地宝。 看着两人御剑而去,掌门脸上欣慰笑意才渐渐淡去,回身朝方逐溪寒声道:“那个孽障究竟是如何跑出来的?” 方逐溪神色一怔,稍一犹豫才俯身低头道:“师父赎罪,弟子不知。” “回去查清楚!此前就有人传说邪魔跑进了我们未央宗,该不是空穴来风。那孽障此前便三番两次陷害你师弟,这次文清遇险,也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有邪魔在……” 掌门没有说下去,只是长叹一声,转身御剑往山上回去。 “记得彻查他身旁有没有什么忽然多出来的器皿此前也不少有过传说,那些大能者受了重创之后,或以人为炉鼎,或藏身入某些灵气宝物之中。他既敢进那证道池,多半便是后者了。” 方逐溪心下暗惊,俯身低声应是,又忍不住担忧道:“可是师父,虽说各宗各派都没能从我未央宗讨得了好,消息却毕竟传了出去。若是长此以往,宗门名声可会受损?” “名声而已,倒不妨事。” 掌门微微摆手,沉吟片刻又道:“若是无事,叫你师弟多出去绕几圈,光是多收的香火,也够再花用十年的了……” 原本还对自家师父清高淡然敬佩不已,听到后半句,方逐溪错愕抬头,掌门却已施施然回了房间,俨然打算要再度闭关了。 “松开我松开我!我是掌门之子,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把我锁在此处!” 舍身崖下,衣衫褴褛的狄文虹已经被用玄铁镣铐锁了起来。 他身上已不具灵力,又刚在证道池里弄得一身是伤。被山下凛冽罡风一吹,只觉浑身奇痛无比,恨不得当即便一头直接撞死。 方逐溪神色复杂,低声叹道:“文虹,你若不一再执迷,偏要逼迫师弟,又何至于此?” “可是我分明知道,他就是被邪魔附体,不会有错!” 狄文虹面色狰狞,早已顾不上许多,挣扎着厉声道:“你们如何竟只信他,不信我?” “你二人分明已先后进了证道池,莫非你要说那证道池也是叫谁做了手脚,才测不出师弟身上魔气!” 见他始终执迷不悟,方逐溪耐心终于耗尽,厉声叱了一句,拂袖而起目光寒凉。 “人人知你嫉妒师弟,你二人年龄相仿,你心中不平,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可就只是因此,你就要不依不饶污他?我问你,就算邪魔真的侵占了师弟身体,你又如何就能知道?莫非你亲眼看着了不成?” “我” 狄文虹心神早已失守,几乎就要说出正是自己将邪魔引入了舒墨体内,耳旁却忽然响起稍觉熟悉的阴沉嗓音:“住口!你要我与你一道陪葬么?!” 洞中只有他二人,这道嗓音竟如凭空传入耳中一般。 阴沉的低喝骤然叫他心神回拢,惊觉自己险些因为一句话葬送了性命,吓得浑身冷汗,当即再说不下去。 见他不语,方逐溪只当他因说谎而心虚,却也并不愿相信就如师父推测那般,狄文虹竟会与邪魔有所勾连。目光照他身侧一扫,见没什么能作为灵器藏匿灵魂之物,便不再多说,只低声道:“你莫要再执迷,好自为之罢。” 狄文虹依然因为耳畔声音心惊肉跳,几乎没有留意到他的话,只是失魂落魄地一味跌坐在地上。方逐溪轻叹一声,便也转身离开。 待他身影彻底消失,狄文虹才终于将目光落在四处,颤巍巍开口:“你,你要做什么?我如今已是废人,你要了我的命也没用的!” “低头。” 阴沉声音再度响起,他才发现眼前竟不知何时落了个纯黑色的小锅,精致小巧,叫人轻易便可握在掌心,落在地上几如石子一般,极难引人注意。 听着那声音里并无杀意,狄文虹才终于壮起胆子,将锅捡了起来。 见他总算懂事,那声音才低笑一声,缓缓道:“可还记得你之前都做了什么?” 狄文虹发着抖不敢说话,心里却明镜一般。 他之前在藏宝阁中,不只是指认舒墨,其实也已将那邪魔给卖了出来,若非方逐溪不肯相信,当时正在舒墨体内的邪魔只怕早已一并被剿除了。 如今对方若是前来寻仇,他也唯有一死可纵然活下去又如何呢?他早已被废了丹田,在宗门之中也已无立足之地,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若是何时舒墨对他动了杀机,只消一句话,任谁都能来杀了他。 想通了这些,他脸上反倒显出些凄然,惨笑一声道:“你是来寻仇的吗?来罢,无非一死罢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你想死,我可不想。” 那声音幽幽响起,透出一股黑气,不急不缓地缭绕在他身周。 “那日你当着方逐溪出卖于我,这见风使舵过河拆桥的歹毒心肠,便十分与我魔教相配,只是脑子还差了些你该想到的,在你指证之后,我又如何还能在舒墨身上待得下去?舒墨自身意志原本就强悍,若是我再争不过他,露出什么马脚来,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来杀我么?” 这话里原本有百般漏洞,在早已心如死灰的狄文虹听来,却如久旱逢霖一般,目光倏地亮起,跪直身体膝行过去:“谢,谢前辈教诲,晚辈明白了!” “你倒是够会顺杆爬。” 那声音笑了一声,忽然凭空落下一本书来,掉在他脚边,继续淡淡道:“继续修习罢,你不必叫我师父,魔教也无师徒之义。我需要你修炼魔功,借你魔气复原身体,而你也可因此获益,日后未必不能成一番风云,如此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多谢前辈!” 狄文虹根本不疑有他,双目放出惊喜亮芒,拼命朝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将那本书捧在手中,立即潜心修炼起来。 那一阵黑雾也随之缓缓拢入锅中,小锅晃了两晃,便再无动静。 舍身崖下罡风凛冽,不一会儿的功夫,狄文虹的周身便被冻得僵硬。 有外门弟子将饭菜送来,狄文虹打着哆嗦起身,才要将书收起来,回去取取暖再行修炼,那小锅却忽然放出黑雾将他团团锁住:“吃不下苦,魔功如何大成!” 狄文虹禀性本就不堪造就,此时又冷又饿,居然已生出退缩之心:“前辈,修炼实在太苦” “苦也要受!你若不受得这般苦楚,如何能复得了仇,将那些人都踩在脚下!” 声音骤然严厉,沉声呵斥道:“叫你刻苦修炼,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么?如何这般不识好歹,我便不是陪着你在这里挨饿受冻不成!” 想起在堂中受的屈辱,狄文虹胸口血气激荡,咬牙重新盘膝坐下,发狠般凝练起了魔气。 有半师傍身与自己同甘共苦,又有魔功修炼,总有一日魔功大成,他一定要叫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好了,这样我们就有魔气了。” 山洞里温暖如春,柔软的兽皮上,陆濯放轻动作揽着爱人躺下去,随手关上了监视器。 染色剂的质量已经是系统商店顶级,却依然会在证道池下无所遁形。如果不想叫专业饰演反派的工作人员赶来救场,就得自己动手想办法才行。 沉稳地吹灭了摇动的红烛,陆濯揉了揉爱人的发顶,附身吻下去:“别担心,我会时常督促他,叫他勤奋些的……” 83、大家都爱小师叔(二合一) 修仙无日月,转瞬已过了十年。 舍身崖下,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狷狂笑声。无数纯黑魔气横卷铺敛,瞬间便将一片葱郁花草摄尽生机,凋落成枯枝败叶。 玄铁打造的镣铐被硬生生挣断,狄文虹霍然起身,化作一片黑雾飘出万丈悬崖,径直朝未央宗主峰袭去。 对修仙者来说,十年实在不过弹指一瞬。掌门狄浩思当日被气得气血逆行,这十年始终闭关静修,才堪堪修复了体内伤势,将修为重新稳定在渡劫大成。 师父闭关,狄文虹却还关在崖底。方逐溪到底心底不忍,虽然不曾将狄文虹放出来,却也好歹一日三餐不曾短过,冬日里还会额外多送几套保暖的衣物过去。 见狄文虹这些年来也不曾再激愤谩骂,方逐溪也只当他已知了错,惦记着等师父出关,便替他向师父多求个情。 可惜狄文虹全然不解他苦心,只当整个未央宗都早已将他这个废人抛弃,魔功初成,便一心想要复仇,迫不及待自崖底挣脱而出。 到了山上,所见的情形却将他忽然吓了一跳。 他本以为有了自己十年前那一闹,未央宗纵使不大伤元气,也该多少被邪魔之名所困,而难免有所萧条。却不想眼前竟是一片欣欣向荣,少男少女穿着簇新的道袍往来不息,竟丝毫不比当初未央宗最强盛时逊色半分。 “你是哪个峰的师兄,可也是来看宗门大比的吗?” 少年修士被他拦住去路,好奇地仰着头打量眼前衣衫褴褛的中年人,随手从身侧佩的小锅中抽出一件道袍来塞给他:“穿干净些再去罢,舒墨师叔今日也去若是能叫他教上一两招,下了山也不愁生路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狄文虹眼里就闪过些许黑气,又迅速压制下去。目光落在少年腰侧的漆黑小锅上,忍不住皱紧了眉。 这锅的造型看起来虽然与魔道前辈的锅略有不同,可大小、颜色却都类似。他还特意将那法宝千藏万藏,确认了不会被人察觉才溜出来,这少年竟如此大摇大摆,莫非前辈早已占领了未央宗不成? “你在看这个?” 少年顺他目光往下去,脸上忽然显出些微赧意,摸着脑袋笑了笑:“这是如今未央宗最流行的百纳法宝了,我的袖里乾坤练得还不好,就买了一个看你修为也不太高,不如也去买一个,很方便的!” 自从心魔被留在山上,时不时出去溜达一圈,几乎整个昊天世界天赋尚佳的女弟子都陆续拜入未央宗门,于是又有少年弟子闻讯而来。 长此以往,眼见未央宗便有要成为第一大宗门的架势。 心魔喜锅,于是女弟子们便都以佩锅为美,长此以往,这样的百纳法宝便也被做了出来。甚至有不少山门自炼的法器,也都仿此为形,一时蔚然成风。 狄文虹听得愕然无比,见那少年走远,才取出自己珍而重之的法宝细看,心里莫名便生出些忐忑来。 为避免宗门众人察觉,他已将这小锅炼化成了外丹田,所修炼的魔气都存在其中,自己身上反而干干净净,才会叫方逐溪始终都不曾察觉。 若是这东西也与舒墨有关…… 这样堪称恐怖的念头才一冒出来,就被他用力挥散,寻了个僻静处将道袍换上,随着人流往宗门大比处赶去。 他如今不过是魔功初成,直接对付舒墨怕还有些吃力,可要对付狄文清却轻而易举。既然是宗门大比,这个少掌门一定会出场炫耀,自己便狠狠给他个教训,再叫前辈也趁机大闹一场,给那个舒墨点厉害看看。 掌门闭关,如今未央宗不过就是靠着舒墨撑场面罢了,也唯有趁机叫整个未央宗天翻地覆,才能纾解他这十年来胸中的郁闷愤恨。 打定了主意,狄文虹兴冲冲往大比场赶过去,天空却忽然迅速暗了下来,隐约雷动声从云畔传来。 “是雷劫,元婴雷劫!” “少掌门的雷劫到了!快,快回山门!” “果真是元婴?少掌门今年不过十五岁,竟已受元婴雷劫,莫非是下一个舒墨师叔不成?” “听闻少掌门并未拜掌门为师,反而拜入了舒墨师叔门下,如今看来定然是了!” …… 身旁纷杂交谈声不绝于耳,雷声一阵响过一阵,方逐溪的千里传音忽然响彻未央宗内外:“宗门大比延期,静待少掌门碎丹成婴各门弟子归位,主峰弟子至山下暂避,免引雷劫株连!” 雷劫来时,若无法宝护持,凡是在附近的人都会一同被当做抵抗者,便会使雷劫愈发强悍。 弟子们都清楚内情,赶忙各自捻诀下山暂避,狄文虹眼中却骤然闪过阴狠亮芒,发狠般往山上赶去。 没想到这个弟弟竟当真如舒墨一般妖孽,小小年纪便到了元婴期。这般天赐良机他自然不会放过既然谁都不肯相信舒墨入魔,他就在所有人眼前,叫他们眼睁睁看着狄文清坠入魔道! 墨云搅动,预料中的雷劫迟迟不曾落下,电蟒反倒愈发粗壮,在云层中翻滚搅动,竟眼见隐隐有化龙之势。 方逐溪的声音再度响起,依然浑厚沉稳,可若仔细听,竟还能隐约听出一丝紧张:“开山门,迎各方道友助劫!” 雷劫架势愈演愈烈,竟已有真雷劫的势头。 主峰顶上,众人也已如临大敌,各自持法宝严阵以待,心中俱是忐忑不已。 掌门伤好之后,修为已至大成,始终压制修为不肯飞升,正是为了等待幼子碎丹成婴。却不想今日受雷劫气息引动,竟再无法压制,修为骤然突破,竟也意外引来了浩大的真雷之劫。 这真雷劫虽然可怕,却十有**都是能挺过去的,只要能支持得住,便可立地飞升。可如此一来,狄文清却也被迫在元婴期便要面临真雷劫洗礼,若是能撑得过去便罢了,若是撑不过去,便极有可能陨落。 未央宗紧急往各方发出求助,请各方强者携法宝共抵雷劫。各宗原本就因十年前之事心中有愧,如今眼看就能交下一名真仙强者,更是全无推辞,由至强长老带了宗门至宝,便匆匆往未央宗赶来。 未央绝顶,云雾缭绕。 狄文清盘膝而坐,稚气未脱的清秀面庞上隐隐现出几分吃力,心魔护持在他身旁岿然不动。掌门隔峰与幼子遥遥相对,也在闭幕凝神,只求替儿子多挡下几道雷劫。 方逐溪同各宗道友护持在山腰,以法宝隐匿气息法力,却依然不敢与雷劫之处离得太近。 电蟒撕破云端,忽然直直朝下劈了过来。 元婴雷劫有三十六道,按天罡数,真雷劫却有整整八十一道。如今狄文清也必得咬牙挺下这八十一道雷劫,众人心中皆是忐忑不安,谁也不知元婴期便有次遭遇,究竟会生出什么异变来。 耀眼电光重重下落,一道比一道更为激烈,转眼便已将峰顶都劈得焦黑。 狄文虹化作魔气飘飘荡荡,见到眼前时机,心中骤然一喜,忽然现身在诸人面前,冷笑道:“少掌门,渡劫的滋味可好啊?” 两人虽为兄弟,却并无多少相处时日。狄文清见他忽然出现,眼中茫然一瞬,还不及开口,方逐溪已厉声呵斥:“文虹,你做什么!” “若是渡劫时不慎入魔,不知少掌门可还会有今日风采?” 狄文虹得意至极,狂笑一声,身侧浓郁魔气四溢,竟纵身便往雷劫处扑去。 他要趁机夺了狄文清的舍,叫掌门在渡劫之时生出心魔,如此一来,未央宗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沦入魔道,再无翻身之日! “孽障,尔敢!” 掌门狄浩思心神动荡,一道雷劫落在身上,硬生生呛出一口鲜血,却又不敢靠近,生怕将更强的真雷劫带到幼子身旁,心中绞痛难当,只觉眼前都已明暗不定。 不想自己一时心软竟酿成这般大祸,方逐溪目眦欲裂,长身怒喝:“你若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我便与你不死不休,此生都必将你诛之而后快!” 狄文虹浑然不理,只是猖狂大笑。眼看就要趁着雷劫的当口纵身化入狄文清体内,却忽觉周身魔气一空,身形骤然闪现,竟凭空掉了下来。 “不可能我的魔气呢?我的魔气呢!” 狄文虹脸色惨白,抬手在身上四处乱摸,又一把掏出那口小锅,却觉掌心忽然灼痛,金光一闪,那小锅便再无踪影。 心魔若有所觉,抬头望去,忽然摸出一只金锅搁在狄文清头顶,低声道:“我该走了。” “师父!” 两人朝夕相处十年,又已有师徒之名,早已习惯了彼此相伴。狄文清猝不及防,抬手将金锅仓促扶住,紧紧拉住他袍袖:“你去哪?带我一起走!” 说话间,已又有几道雷劫劈下来。 狄文清的三十六道雷劫已经受完,如今还要陪父亲挨剩下的四十五道真雷劫,粗壮电龙重重咬在那金锅上,竟被尽数吞噬,只余强悍却服帖的精粹力量一遍遍冲刷着整个身体。 “别怕,我不会离开你。” 心魔目光稍软,单手拥住少年单薄的肩膀,耀眼华服将他转眼覆住,高大的身形替他遮住了漫天的刺目雷光。 “化身风雨雷电,草木山川,我会一直陪着你……” 除了这两股破劫的力量,来自本体的气息也再度出现,心魔是应运而生,理当遇劫而化。 少年还不懂得承受分别,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只知紧紧扯住他的袍袖,声音已显哭腔:“你不要走,我就长大了!” 心魔轻叹,抬手覆住他双眼,在手背上轻落一吻。 …… 苏时轻叹口气,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风雨飘摇,雷电交加,一大一小两个举着个锅顶在脑袋顶上,被劈得晃晃悠悠。 实在很难产挽留住好不容易生出悲壮气氛。 “别担心,心魔不是不能留下,与主体分离十年,他已经可以算成一段独立的数据了。” 陆濯替他把货真价实新鲜出炉的魔气注入体内,揽过他因为魔化而稍显冰冷的身体,落上一吻:“要记得快一点,你的天赋在净化这些魔气,估计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净化干净了。” 爱人和心魔都在兢兢业业接锅,居然显得自己格外的没有工作热情。 苏时打起精神,深吸口气沉稳点头,化身众人身前,将心魔重新纳入体内。 他周身魔气四溢,皮肤变得更加苍白,衬得双目显得愈发令人心悸的黑,平静地立在风雷之中,竟无一丝雷劫能近他身。 狄文虹一见他出现,便瞬间明白了始末,通红着眼睛一跃而起,指着他破口便骂。 “原来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舒墨,你早与魔道勾结,诓我修习魔道替你供应魔气,又幻化出影像来假作正道诓骗众人,你就是个两头行骗的无耻之徒!” 说罢,他又仓皇转向众人,激声戳穿:“你们不要被他骗了……我的魔气就是他叫我修行的!他才是真正的魔道中人,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有了狄文虹力挽狂澜,苏时心中总算稍定,只沉默伫立,静待各门派反应。 望着浑身四溢分明魔气的舒墨,众人眼中也俱是惊疑不定,狄文虹生出些希望,上前一步还待再说下去,墨刀门的长老却已连退数步:“不不,老夫不掺和此事!” 十年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们分明已掌握了十足的证据,却在未央宗吃了个大亏,甚至还把宗门至宝也赔了进去。 差点联合各门派逼死人家的爱徒,这一次原本就是来修好的。虽然一不小心看了狄浩思的家务事,墨刀门却已长了记性,宁死也不肯再稍有沾惹:“天太黑,老夫看不清,看不清……” 他这一句话,忽然叫各怀心思的众人陡然惊醒,一个个不迭推脱起来。 “这,这说是魔气也可,说是劫云也对,我等难以分辨,不敢擅判,实在不敢擅判。” “老夫年纪大了,看不清长相,你们且分辨个清楚,老夫只管帮忙就是……” “糟了,狄掌门那边就快撑不住了!老夫带了抵御雷劫的法宝,先去帮狄掌门一步!” “同去同去!” 山腰间一时混乱,却无一人敢于上前,各类法宝毫无吝啬地飞向狄浩思和狄文清头顶,帮他们挡下了一道又一道的雷劫,始终没有一个敢动舒墨分毫。 素天宗曾暗害过狄文清,险些毁了这位前途无量的少掌门的根骨。此时却又动了心思,忍不住低声道:“可那魔气却也分明……” 话才说到一半,狄浩思转换大半的仙灵之力已携风雷之势卷过他周身,叫素天宗长老狠狠打了个哆嗦,急中生智高声改口。 “……分明就是舒道友替少掌门挡下的!怪不得我等还奇怪那小子的魔气去了哪里,原来是舒道友以身为舍容纳魔气,救了少掌门一命!这般大义之举,老夫佩服!” 他这样一点破,众人才忽而恍然。 应对雷劫时本就是防备最弱的时刻,若是此时有邪魔侵体,只怕就将彻底沦入魔道,狄浩思眼睁睁看着儿子毁于一旦,说不定也要魔化。 魔气不受雷劫影响,若非舒墨舍身相救,只怕此时早已酿成惨祸。 方逐溪目色微寒,一把将失魂落魄的狄文虹扯在脚下,望向苏时,关切急道:“师弟,你可能承受那魔气?你如今也与突破只有一线之隔,莫要坏了你根基!” 苏时的胃忽然更疼了。 如今的情形已是人人都来掀锅,要完成任务只怕难上加难。他本想开口应答,雷声电光却忽然愈发激烈,声势忽然浩大得教人不敢直视。 察觉到体内的变化,苏时心下微沉,举目往天际望去。 这十年来,他与陆濯相伴双修,实力早已跃至渡劫大成,只是心魔携元婴尚未归位,故而始终不曾引动雷劫。 方才心魔沉睡元婴归体,他的天赋又自动将狄文虹的魔气尽数净化吸收,如今却也到了突破的时机。 若是父子二人共破雷劫,定然能成为千古佳话,可如果三个人在一起承受雷劫,却只会成为绝命的危机。 “不好,这是三重天劫,快退!” “舒道友,我等知你素来侠义心肠,可否再压制片刻?不然今日只怕要一齐在这里陨落了!” “三重天劫,未央宗今日怕是都要毁在劫云之下不成?!” 众人心中各自惊骇不已,既心痛搭出去的法宝,又担心自身安危,纷纷向后退开。 苏时心中一动,却忽然生出了个完成任务的计划。 “徒儿,不可胡来!” 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念头,掌门嘶声开口,顶着漫天浩荡威压艰难起身,就被天劫之威压得重新跌坐回去。 苏时朝他遥遥一礼,朝狄文清走去,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顶:“我把你师父还给你。不作风雨雷电,不当草木山川,把他真真切切地还给你,可好?” 狄文清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影,下意识想要点头,却又忽然生出担忧:“那你呢?师父是你的元婴,你要怎么办?” “我?” 苏时微微挑眉,眼里显出淡淡笑意,温声道:“我有自己的道侣,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记得时常给他口锅,莫要叫他回来烦我就是了。” 说罢,还不带狄文清反应过来,他掌心已重新将体内元婴逼出,又将心魔的数据重新注入进去。 心魔由他而生,几乎可以说成是他数据化之后的部分拷贝,却又因此后的经历不同、偏好各异,成长成了一段全然不同的独立数据。 这样看起来,倒有几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感。 心魔还在昏睡着,拇指大的小人穿着嚣张的墨色衣袍,梳着不羁的发式,几绺头发从额间落下来,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口漆黑的小锅, 苏时忍不住展眉轻笑,将小人交至狄文清手中,向前走了几步,将身体暴露在雷劫之下。 崩解心血,元婴离体,则可散尽修为,抵消雷劫。 他的灵力大都留给了心魔,体内剩余的清冷法力四散逸开,却又转眼化作??飨赣辏?得娌缓??娣缜崛岬仄?飨吕础? 失去了灵力支持的身体晃了一晃,便落入了个坚实有力的怀抱。 精纯法力迅速度入身体,转眼就驱散了那一点不适。陆濯稳稳揽着他,朝掌门同样摇摇抬手一礼,抬袖金光迸出,散开满天乌云,携着他化作一道清光没入天际。 雷劫过后,掌门勃然怒斥着“垃圾金仙拐我徒儿”立地飞升,上天入地的找起了自家徒弟,不慎误入了上层的大千世界,多年都不曾再回过宗门。 师父飞升之后不久,方逐溪便也心有所动,紧随师父渡了雷劫,沿着线索去找师父和师弟,也再不曾回来过。 “少掌门,掌门和方峰主都不见了!” 未央峰上,有人慌慌张张来报,神色尽是不安慌乱。挺拔的青年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知道了,不打紧。” 几年前还是“少掌门,掌门不见了”,现在居然越来越过分。 早已习惯了自食其力撑起偌大宗门的待遇,父亲和师伯相继撂挑子,给少掌门的冲击实在还不如被自家师父扔出卧房来得大。 狄文清索然地摆了摆手,满身萧条地又往丹房寻摸了一口新炼的锅,带回去哄自家师父开卧房的门了。 苏时和陆濯在世界中继续游历,双修之下实力突飞猛进。直到再度双双突破引来雷劫,飞升那一瞬,便各自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便已回到了主世界里。 刚一踏进熟悉的主控室,眼前的变化便吓了他一跳。 老式的屏幕忽然换成了高端的液晶显示屏,沙发也变成了全自动按摩椅,四周的装饰无不焕然一新,连那几道被封印着的门居然都被重新粉刷了一遍。 苏时才要转身迈出去,系统熟悉的机械音就欢天喜地响了起来:“恭喜宿主飞升!恭喜宿主进入中级世界,开启全新任务体验!” “中级世界?” 隐约觉得这段提示音有些熟悉,苏时稍一怔忡,便立时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当初也曾一路升级到高级世界过,每次的世界档升级,无疑都是要有些契机的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从下级世界升级到中级世界,就是在世界里被人用电刺激彻底激发了脑域,强化解开基因锁之后掀翻了某个实验室,现在看来,修仙世界的得道飞升显然也是升级的途径之一。 可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上一次升级,似乎也没有引起主世界装修这种离奇的变化。 “主控室是某位从禁闭室出来的员工朋友帮忙装修的,他说他是宿主的老朋友了,要给宿主一个惊喜!” 系统单纯依旧,高高兴兴地汇报了实情,按摩椅殷勤地弹出来,叫苏时舒舒服服地坐了进去。 虽然从开始就没能顺利被误解过,经验点也无限趋近于零,但这次的任务的完成度反而很高。不仅顺利地找到了机会崩解心血,甚至还导致了掌门和方逐溪的离开,达成了狄文清独立支撑宗门的要求。有心魔在,倒也不必担心文清历练磨砺不够,终结世界之后评等,再一次顺利拿到了s级。 苏时结算了收益,正要选取那本《无上魔功》进行修习,却忽然想起了离别时爱人曾嘱咐过的话。 那时他们已经马上就要分开,在漫天轰鸣的雷光里,陆濯把他用力拉进怀中,话说得又低又快。 要尽量选取和现实世界最相近的能力,提升到最高,经验点能花就花,花不完就买点券,一定不要在手里存住。 他不知道这样的提醒意味着什么,但根据对主神不靠谱地步的了解,说不定就意味着经验点要疯狂贬值也不一定。 亲历过金融危机股票跳水的苏时异常警醒,断然选取了醉仙楼厨子的厨艺进行学习,又把系统商店里所有的硬通货和药剂都买了一批,尽数存进了背包里。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小心翼翼提醒:“宿主,咱们下个世界是普通现实世界,不是末世星际虫子窝……” “我知道。多备着些,以防万一总是没错的。” 苏时点点头,没有同他多做解释,等到学习结束,就直接开启了下个世界。 为了避免被关禁闭,陆濯不能每一次都冒充员工,对于数据来说,中级世界混进去的难度也无疑会高出不少。 他拿不准这一次陆濯会以什么状态来到他身旁,冥冥之中却始终有种预感,爱人只怕多少需要对数据进行伪装,不会再是他所完全熟悉的样子。 睁开眼时,他正坐在一架轮椅上。 身旁是高端的办公大楼,透明的落地窗可以将整个城市一览无余。屋内装修得低调奢华,红木的办公桌显得沉稳大气,几盆绿植放在屋角,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是个眼眶隐隐发红的青年。 “我想知道真相。” 青年高挑健壮,显然平时勤于健身,笔挺的西装穿在身上,勾勒出极完美的身体线条,虽然年轻,却已透出沉稳英气的架势。 他的面容十分英俊,甚至显得有些冷硬,平静语气下却像是隐藏着激烈的怒火,目光落在苏时身上,将手里的几张纸推过去。 “告诉我,这上面有多少是真的?” 将那一摞打印纸接过来,苏时的目光照上面一扫,眼里便显出清淡笑意,平静地扔在桌上:“以你的性格,会拿来问我,难道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青年双手撑住办公桌,身体无限前倾,用力扯住他的衣领,漆黑双眸反而微微眯起。 “不要以为你照顾了我八年,就能将你所犯下的的一切罪过都尽数抵消你的公司马上就要被我收购了,所有属于你的一切,所有的荣光,都将不复存在……” “我等着。” 被揪住衣领的人依然带着一贯的淡淡微笑,仿佛丝毫不以为意。 青年怔忡片刻,忽然用力将他摔回轮椅里,胸口激烈起伏,看着他跌坐回去低低咳嗽,终于再待不下去,转身大步离开。 那双眼睛里,为什么还是那样仿佛欣然的笑意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笑? 84、被监护的监护人 门被用力关上,耳旁还震得嗡嗡直响。 苏时撑着轮椅坐直身体,平复了睁眼接锅的难抑惊喜,把那几张打印纸重新拉到面前。 他这次的身份是华悦公司的董事长陆望津,今年刚满三十岁,这家公司原本不属于他,是他在商业博弈中从对手那里夺过来的战利品。 在转让谈判当日,双方意外出了车祸。原董事长夫妻在车祸中身亡,他也损伤了脊柱神经,从此以后便只能以轮椅代步。 华悦公司原本就是m国的龙首,在it界有着多年来稳固的霸主地位,在原董事的手中却因为屡次决策博弈失误,一度面临破产的危机。 陆望津接手之后,公司才终于重新稳定下来,他用了五年的时间休养生息,近三年华悦的市值再度稳中有升,眼看就要重新恢复当年的辉煌。 可就在两年前,一家名叫麒麟的it公司却忽然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这家公司虽然才成立不久,却有着锐不可当的朝气,接连推出了几款超越经典的商用软件,又迅速转向了操作系统的研发。以高度安全和操作的安全性为卖点,迅速占据了专业领域操作系统的业务,并且向民用领域进军,眼看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 麒麟的作风向来神秘,人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家公司的背后是什么样的团队,却都猜测着一定是一群头脑灵活的年轻人。近来网络上唱衰华悦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老牌it巨头为新锐让路,似乎也成了人们所喜闻乐见的故事发展。 苏时微挑了眉,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打印纸的内容上,重新从头细细看到了结尾。 纸上着笔的,正是那场扑朔迷离的车祸。 上面列举了种种堪称坚实的证据,清晰地指出了正是因为陆望津不择手段的商业博弈,导致华悦公司一度走上了下坡路,甚至濒临破产,使得原董事长江修杰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 写下这篇报道的记者无疑下了大功夫,不仅提供了不少当时的交易卖场记录,还想办法弄到了当时的车祸调查结果。 那场车祸里,两辆车都冲破了栏杆从盘山道上滚落。根据刹车痕迹分析,两辆车其实有追逐碰撞的痕迹,可判定时却依然将这一切归于意外,并没有确切的责任方归属。 根据这些证据,那份报道最后大胆地提出了怀疑,直接指出陆望津其实是为了拿到公司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股权,才会蓄意造成了那一场车祸,从而顺利得到了华悦公司。 把手里的纸张折好放进抽屉里,苏时撑着轮椅试了试起身,遗憾地发现两条腿确实着不上力,也只好作罢,叫身体重新跌了回去。 除了最后对车祸责任方的猜测,报道说得其实大致属实。 那场商业博弈的确血雨腥风堪称惨烈,也确实正是因为那一场车祸,陆望津不止拿到原本预定的百分之五十五,还进一步得到了华悦公司的七成股权。 和一个孩子。 在江修杰留下的遗书里,提出了个很奇怪的条件,如果他想拿到全额转让的股权,必须履行条件,将他们夫妇留下的独子江辅秦抚养成人。而陆望津居然也同意了这个条件,在接手公司的同时,也将那个十三岁的男孩带回了自己家中。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实在不难猜得出麒麟背后站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苏时哑然轻笑,将稍显凌乱的领口理好,撑着身体重新坐直。 中级世界和下级世界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只能拿到进入世界之前的所有剧情和详细人设,而这之后究竟会怎样发展,却不会再有固定的剧本,只会有任务的定性要求。 在这样的模式下,误解无疑需要自己想办法寻找。同时评价方式也由数量变成了质量,不会再按照误解人数范围来累积经验点,而是根据每个误解的程度、影响和后果进行评等。 简而言之,就是已经不再有现成的剧本能让他照着走下去,锅也要自己想办法找,越大、越黑,最后得到的经验点就越高。 像他这次的任务,就只有【照顾好江辅秦】,至于睁眼就接到锅,大概只能算是初入中级世界的福利了。 理清了自己所面临的情况,苏时心里便有了数,重新操纵着轮椅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浏览起了公司的报表。 华悦这一次的折翼,其实不只是由于对手原本就来自内部核心,精准地抓到了这个庞然大物运转的空隙和差错,更因为江辅秦同样是个极为难得的天才。 麒麟推出的这几款商业软件和作为主打的麒麟系统,都精准地找到了市场和用户的准确需求,灵活广泛的新锐思路和高评价的用户体验,才是压制华悦这样老牌企业的杀手锏。 明天就是新一度的招标会,如果华悦不能竞争得过麒麟,市值一定会大幅下跌,江辅秦也无疑是在等待着这个机会。 苏时的目光落在屏幕上,稍一扫视浏览过大概,就又输入了个新的网址,打开了另外一份隐藏的页面。 上面每秒都在滚动着叫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实时的交易额甚至超过百亿,苏时熟练地注册用户,与自己的rs银行账户绑定之后,径直点开了对冲基金操盘的界面。 新锐来势汹汹,专业团队陆续跳槽,公司再度破产危机,陆望津不可能毫无察觉。之所以放任,无非是因为他原本就打算把华悦还给江辅秦而已。 陆望津从一开始就没想保住华悦,如果按照原剧情继续下去,华悦一定会顺利被麒麟所收购吞并,而陆望津也会落到江辅秦手中,用自身来消弭对方的怒火和仇恨,来终结这一场延续了几代人的矛盾纷争。 可苏时却不打算彻底按照原本的路线走下去。 误解要保持,任务也要完成,华悦再怎么都是保不住的。可现在没了固定剧情,局面瞬息万变,爱人又不知道会以什么身份追过来,他也得给自己准备好退路才行。 上次的牵机,他一点都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崭新的写字楼里,青年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最后的调试。 屏幕的幽蓝光芒打在他的面庞上,叫他原本便坚毅的面部线条愈发显得冷硬。 “董事长,好消息!” 门被忽然推开,同样年轻的部门经理快步进来,语气带着难抑的喜悦:“华悦公司的一个制作团队要跳到我们这边来!他们说还可以带来那边的机密材料,只要我们能保密” “叫他们回去吧,我们不需要。” 江辅秦头也不抬,语气冷淡:“看到势头不对就替自己找下家,这种团队做不成什么事。他们能跳槽这一次,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跳第二次?” 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样果断,经理怔了半晌,依然试图坚持:“可他们还会带华悦的核心资料过来,如果我们能拿到华锐系统最后核心部分的机密设计,一定” “这是商业犯罪。我不想乘人之危,你叫他们回去吧,就算完全靠麒麟的自主研发,我也有信心能在竞标上击败华悦。” 沉声打断了他的话,江辅秦的语气已经显出了明确的不耐,经理纠结半晌,还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低头应了一声,讷讷退出了办公室。 眉头蹙得死紧,江辅秦握着鼠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终于忍不住用力摔开,起身大步走到窗边。 临走时在那个人眼里见到的笑意,不知为什么总是落在脑海里,叫他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无论为人如何,陆望津一直都在真心照顾他,拿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他其实都是清楚的。 可他却依然没想到,在知道了他就是麒麟的幕后推手,知道了就是他将华悦一步步逼到绝路之后,陆望津居然还能为他感到欣慰,为他的成就而真心实意感到高兴。 如果是这样他就更不能做出可能会叫对方失望的事来。 他会堂堂正正地击败华悦,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会像陆望津当初做的那样,将竞争对手不择手段地逼进死路…… 想起那篇报道,江辅秦的脸色就再度沉了下来。 心烦意乱地徘徊许久,江辅秦终于彻底工作不下去,抄起外衣匆匆下楼,一路赶回了华悦的总部。 他对这里很熟悉,这家公司原本属于他的父母,归属陆望津之后,对方对他甚至比父母在时更为宽容,无论他想要学习什么,接触什么,都慷慨地予以最好的教育。甚至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带他进入了华悦,跟随最顶尖的团队学习,也为他成立麒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走进熟悉的华悦园,他心里的烦乱才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天有些冷,呼吸都带了白绒绒的蒸汽。 把车钥匙交给迎上来的人,江辅秦将冻得发僵的双手拢进口袋里,下意识往楼上望了一眼,脚步却忽然停住。 那间办公室里,灯居然是熄灭着的。 江辅秦的心忽然高高悬起,快步赶到电梯旁,见到电梯刚刚上行,没有片刻迟疑,大步跑进了楼梯间。 董事长办公室被反锁着,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对方的电话也始终没有人接通。强烈的恐惧忽然叫江辅秦再难冷静,焦灼地来回走了几步,忍不住抬手用力砸了两下门。 “江少!” 公司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堪忧,总经理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电梯,一眼认出董事长办公室外的身影,不由微讶:“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董事长已经下班了,助理应该都送陆董回去了……” “他下班了?” 华悦的形势已经严峻到这个程度,江辅秦再怎么也没想到陆望津居然还会这么早下班,诧异望过去,蹙紧了眉追问:“公司怎么办,他有过什么交代吗?” “说实话,那个麒麟系统的评分全面性能都比咱们的华锐系统高,其实就算再挣扎,大家也都知道没什么意义了,只是多少觉得不甘心。” 总经理轻叹口气,抬手揉揉额角,神色终于颓然下来。 “董事长特意交代,说不用赌气较劲,就算破产也要做到平稳着陆。不要因为两家的意气之争,再造成太多原本不必要的财务损失……” 心口蓦地一沉,江辅秦越发觉得不安,匆匆下了楼,驱车往陆望津家中赶回去。 在父母意外身亡之后,他就被陆望津带回家照顾,一直到十八岁,才从陆家的别墅里搬出来。 他那时候已经懂事,也知道那个人就是害得父母公司破产的罪魁祸首,从没给过陆望津什么好脸色。却又不得不承认,在陆家生活的五年,实在远比之前的十三年轻松愉快得多。 陆望津的脾气很好,为人耐心温和,见他赌气也从不训斥,从来都将他当成一个值得尊重的成年人,无论他对什么方向感兴趣,都会尽可能地叫他接触到那一层次的顶尖圈子。 相比于那个除了钱什么都没给过他的父亲,在他的少年时光里,陆望津反而更承担起了引路人的角色,他的天赋能够被充分发掘,和对方提供的平台机会密不可分。 那些近乎温馨的回忆渐渐压下了初见报道时的惊愕震怒,于是念头便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或许确实只是一场意外,他还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说不定就是哪辆车不慎打滑。也或许两辆车其实是彼此追逐碰撞的,不慎失去了方向,才会撞破护栏发生了意外。 陆望津虽然脾气温和,内里却是个很骄傲的人,自己那样冲动地就去质问对方,也怪不得对方不屑于解释。 江辅秦不敢细想,只是一味用猜测安慰着自己。一路到了陆家别墅,站在门口迟疑片刻,没有去按门铃,直接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欧式客厅里一片安静,橘黄色的壁灯落下温暖的光晕,咖啡色的沙发沉稳厚重,窗帘的流苏安静地垂下来,一切摆设都还和他两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他有时会蜷在墙角的沙发里看书,陆望津就特意在那里叫人装了一盏拉线的仿古壁灯。他喜欢拉扯线绳时细微的咔哒声,经常会忍不住把灯拉得一亮一灭,那人偶尔会抬头望他一眼,也总是带着温和耐心的笑意。 熟悉的静谧叫江辅秦下意识微微屏息,换了鞋放轻动作,循着声音踏上木质楼梯,往二楼走上去。 灯光和声响都是从餐厅里传来的,门没有关,桌上放着几盘餐点,诱人的香气已飘了出来。 陆望津行动不便,却又时常喜欢自己鼓捣些吃的,就在二楼特制了一间小厨房,偶尔也会给他做些点心当做夜宵。 记忆里的那些点心分明不甚可口,手艺也实在乏善可陈,他记得自己还曾嘲笑过对方,陆望津向来只是笑笑,放下盘子就又回去继续琢磨。 眼前的几盘,居然已做得十分精致了。 眼眶莫名发烫,江辅秦忍不住走过去,拿起一块华夫饼放进嘴里,香甜的气息就瞬间充斥了口腔。 “辅秦?” 身后传来疑惑的温和嗓音,陆望津转动着轮椅从侧门进来,手里还端着杯刚冲好的可可:“怎么忽然回家,有什么事吗?” 回过身,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下来,原本充斥着的怒火早已莫名消散的无影无踪。 江辅秦摇摇头,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将轮椅推到桌边:“我去公司找你,你不在,还以为” 他没有说下去,低了头再度沉默下来。 陆望津是不可能因为一时的挫败就失去信心的,不像他那个偏执的父亲,公司每次稍有不顺,就会拿他和母亲撒气,而每次父亲离开之后,母亲又会同他无休止地抱怨,抹着眼泪诉说着生活的诸般不顺。 那十三年的记忆,除了父亲严厉冷淡的呵斥,由宽裕生活带来的少许鲜亮,也早已被母亲的泪水浸泡得模糊褪色。 如果说在他的成长中,还得到过什么正确的引导,得到过短暂的温暖和安慰,其实都源于眼前这个人。 所以他更不想毁了这些来之不易的回忆,不想被告知他记忆中唯一钦佩和敬重过的人,其实是个不择手段的逐利商人,是害死了他父母的罪魁祸首。 “放心,我不会逃的。” 苏时微讶地挑了挑眉,隐约猜到了他的念头,忽然轻笑着摇摇头,拍拍桌面示意他也坐下来。 “it领域的更新换代非常快,华悦已经老了,市场需要更新锐的力量说实话,我其实很期待你把我彻底击败的那一天。” “不,我不是” 江辅秦忍不住开口否认,却又忽然狠狠攥了拳,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他其实只是本能地担心对方会不会受到了太大的打击,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蠢事,可冷静下来之后,却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念头实在可笑。 陆望津无疑是个足够强大的人,他当初能硬生生从自己父母手中夺过华悦公司,现在华悦垮了,他也一样还会想办法爬起来,重新找到一条新的路,绝不会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落败。 苏时见他重新沉默下来,也不再开口,只是将那盘华夫饼往他面前推过去,自己有条不紊地吃完了晚餐。 江辅秦没有再动那些华夫饼,只是怔怔坐着出神,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重新离开餐厅,桌前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 他其实不是想要这样的…… 这个念头才隐约在脑海里升起来,走廊里忽然传来了重物倒地的沉重响声。 江辅秦心中一紧,条件反射般猛然起身,快步赶出去,果然见到轮椅侧翻着卡在了门口,那个身影已经摔在地上,正艰难地试图重新坐起来。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冲过去搬开轮椅,把摔在地上的人抱到了床上。 “多谢,我不要紧……” 陆望津倒显得比他还镇定些,扶着床沿坐稳身体,温声开口道了句谢,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 苏时其实也吓了一跳,他对轮椅的操纵还不太熟练,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卡住了什么东西,再一用力就直接侧翻了过去,还没回过神,已经被径直抱到床上坐下了。 青年的身架宽阔结实,臂膀也有力,轻轻松松就把他抱了起来,力道坚持得不容置疑,胸口的温度叫他忽然恍惚了一瞬。 他大概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觉得对方的气息居然隐约有些熟悉。 “一定是太累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见到他的动作,江辅秦蹙紧了眉低声开口,抬手想去检查他有没有受什么伤,却被陆望津按住了手臂。 抬起目光,那人短暂的虚弱已彻底找不到踪影,眉目平和沉静,依然是那个靠一个人就能抢来整个华悦,又将这个早已该谢幕的it巨头力挽狂澜起死回生,重新坚持了八年的铁腕商人。 一个能做到这些事的人,最起码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温和无害。 “我很好,辅秦。” 陆望津按着他的手臂,语气温和,却又分明不容置疑:“天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心口猛地缩紧,江辅秦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目光落在他身上,锋锐得几乎要把他彻底剖开。 陆望津微抬了头望着他,眼里依然无波无澜。 “即使这样也不肯回答我吗?骗骗我都不行吗?” 被那句话里的疏离刺得站立不稳,江辅秦眼眶发红,用力握着那人的手腕,将他抵在床头,声音却已喑哑下来。 “你明知道,只要你说了,我就一定会信的……你就告诉我,说你从来没害过他们,你们只是正当的商场博弈,是我的父母想要恶意撞你的车,才会自食恶果你就这样告诉我不行吗?” 85、被监护的监护人 卧室里忽然安静下来。 静得能听得见心跳声,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人贴得极近,近到彼此呼出的气流都纠缠不清。 陆望津抬头望着他,目光依然是平静温和的,却也再找不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江辅秦打了个颤,几乎就要向后撤开,背上却忽然落下轻缓的分量。 “我这样说,真的是你希望的吗?” 耳旁的声音耐心依旧,仿佛只是在认和他认真征询一个最普通的意见。江辅秦抬起头就要开口,却忽然失了回答的勇气,沉默着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人稍显瘦削的肩膀上。 “如果你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商人,就要学会摒弃那些无意义的情绪,任何多余的纠结,都可能会在最后时刻影响你的决定。” 背后那只手安抚地轻拍了两下,就将他放缓力道推开,结束了这个不成形的拥抱:“如果一定要个答复,辅秦,你父母的过世我难辞其咎,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否认。” “可如果真的是你,你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江辅秦急声开口,抬手仓促拉住对方就要撤开的手臂,像是根本没能听进他刚才说的话,目光灼亮得慑人, “以你的手段,如果真想叫他们消失,根本用不着把你自己也搭进去,不是吗?” 他早就该想到的,偏偏陆望津向来强大,他已经习惯了那个人仿佛一成不变的从容,直到亲眼看到对方摔倒时甚至没办法自己站起来,才终于意识到陆望津原来也在那场车祸里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陆望津从来不主动教他商战的技巧诀窍,可当他有兴趣时,却也从来不会阻拦他参与其中。 在商场上,陆望津绝不是最疯狂的人,却一定是叫人最畏惧的对手。 在人们眼里,这人仿佛总是游刃有余,总是会留下适当的退路,就像是一个操纵棋子的棋手,无论竞争有多激烈,也从来都不会亲身下场。 即使是八年前的陆望津,也绝不会出现这样惹火烧身的低级失误。 望着青年漆黑眸底的灼亮光芒,苏时忍不住蹙了蹙眉,忽然觉得不妙。 这样熟练精准的掀锅手段,如果不是对方一开局就把他拎着衣领揪起来,他或许真会忍不住怀疑,爱人是不是顺手扯了个才刚成年的半大孩子就穿过来了。 虽然手段是明晃晃的一脉相承,却毕竟是原主一手带大的孩子,反驳起来也可以摆出家长的架势。在蛮不讲理这件事上,监护人的身份无疑有着天然的优势。 “车祸确实从来都不在计划里,但你要知道,临时起意原本也是蓄意的一种。” 苏时默然片刻,狠了狠心,开口语气忽然冷下来。 车祸发生的时候,转让谈判已经结束,陆望津能够在一周后拿到江修杰的所有股份。江氏夫妇在车祸中身亡,妻子手里的两成干股就会先转让给江修杰,最后也会一并归由陆望津所有。 忽略掉情感因素,陆望津无疑是车祸的最大的既得利益者,那份报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推出车祸是他蓄意为之的阴谋论。 “不一定所有的蓄意都是需要事先谋划的,有时候诱惑就摆在你面前,稍纵即逝,只要冒一下险……你很难去拒绝它。” 褪去了温润平和的语气显得隐约寒凉,陆望津安静地坐着,面容冷硬,透出分明的疏离淡漠。 “总把人想得太善是商场大忌,这或许是我能教给你的最后一件事,你最好记得清楚一些” “我不会记住的。” 他的话忽然被哑声打断,青年握着他的手陡然收紧,强悍的力道勒得他腕骨生疼。 苏时轻吸口气,不为所动地抬头望着他。 迎上那双眼睛里仿佛唯利是图的淡漠冷血,江辅秦心口一片寒凉,将他死死抵在床头,手臂忍不住微微发抖。 “你是在骗我,对吗?你就只是为了不叫我自责,不想让我背负父母的原罪,可你想没想过,对我来说,你比我的父母更重要,我宁肯承认我父亲是个输不起的懦夫,也不想听到你” 他忽然说不下去,只是近乎发泄似的将那个人用力勒进怀里,用上了近乎咬牙切齿的力道,肩臂却分明抖得厉害。 “你是我的理想,你知不知道,我即使是做梦,都想变得和你一样……” 青年的胸膛悸栗颤抖,将他禁锢在手臂和墙壁之间,死死压住,气息灼烫得慑人。 苏时心口微缩,原本到了嘴边的冷淡呵斥,忽然就再难说得出口。 他的任务是照顾江辅秦,对方是不是能够得到足够的培养帮扶,是不是能受到正确的引导,都是很重要的环节。如果因为自己的坚持令他黑化,同样得不偿失。 只要要维持误会而已,其实不是不能有可供代替的解释,江辅秦自身也一定在畏惧着那个真相,未必就会一味追查下去。 眼前的人一味垂眸不语,愈发显出沉默顽抗的架势。 江辅秦低头望着他,喘息愈发粗重,激烈混杂的情绪在胸口翻滚,忽然冲破了某个始终谨守着的界限,化成近乎疯狂的念头。 如果能不再恪守着那样的身份,如果在对方的眼中,自己不再只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而是真正能够承受和面对一切的独立个体…… 常年积压的敬畏仿佛已经被暴虐的愤怒冲垮,其下却隐藏着突如其来又仿佛水到渠成的滚烫**。 心脏激烈跳动,江辅秦本能屏息,身体无声朝下贴近,近得仿佛已经足以看得清对方稍显苍白的眉睫。 …… 忽然,一只手落在他的背上,力道温缓地将他按进怀里,歉意地轻轻拍抚了两下。 “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情绪,我收回我之前所说的话。” 陆望津拥着他,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诚恳,又忽然停了片刻,才哑然轻笑,将他轻轻放开,抬手揉了揉额角:“我只是有些生气……” “你生气了,就拿那些根本不沾边的胡话来唬我,想把我吓走?” 江辅秦瞪着他,望着那张面庞上温润的歉意,半晌忽然泄了气。脱力地蹲下去伏在床边,依然握着他的手腕,声音隐隐发闷。 高高悬起的心脏猛然间落回原地,被愤怒所催发的妄念却也一瞬缩了回去,迅速隐匿无踪。 劫后余生般的变故叫他精疲力尽,甚至根本没有怀疑对方这一次是不是在欺骗自己,就轻易甚至迫不及待地相信了陆望津的解释。 一定是因为自己太不懂事,麒麟和华悦的纷争已经叫对方很疲惫了,却还要用这些陈年旧事不依不饶地纠缠,即使陆望津的脾气再好,也难免会被自己的逼问引得动了真火。 商场最擅诛心,对方说那些狠话,一定也不是出自于本心,就只是想干脆地将自己逼走而已。 一定就只是这样的。 陆望津没有回答他的话,却也没有挣开他的攥握。江辅秦有心认错,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沉默半晌,才将额头试探着贴在对方手背上:“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好了,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 苏时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重新温和下来,停顿片刻,才又继续缓声说了下去。 “车祸虽然够不上蓄意,可也并不全然就是因为意外那天你父母来同我谈判,谈得很不愉快,在两辆车前后行驶在盘山道上的时候,我看到后面的车忽然加速别道。当时的情况很紧急,我必须立即对他们的意图作出判断,而我当时的判断,就是他们想撞我的车,拉着我同归于尽。” 江辅秦蹲在床边,依然握着他的手,掌心隐隐发凉:“这种可能其实并不小,对吗?” “至少是有可能的,而我无疑赌不起这个结果。”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点点头,语气平静轻缓:“所以我命令司机刹车掉头,开了远光强闪。他的方向果然发生了偏离,却还是撞上了我的车,我们一起掉下去……等我醒来,就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我父亲当时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了解他,他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如果你当时没这么做,被他撞了结实,一定就死定了!” 眼底亮起隐约亮芒,像是迫切地要证明什么,江辅秦急声开口,却被苏时淡声接过话头。 “可如果是我判断错误,他们只是想超车,或者只是心烦意乱不小心别了车道,这场车祸的责任就全权在我。” 江辅秦怔忡半晌,终于低下头,声音微哑:“所以你那时候才会说,我父母的死,你难逃其咎……” “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同样的,我也不后悔为它付出代价。” 苏时微微颔首,终于将被他几乎攥青的手抽回,手腕隐进袖口:“明天还有竞标会,你该休息了。”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而冷淡。 每一次当陆望津用上这样的语气时,说出的就都是全然不容反驳的内容。 江辅秦下意识向后一缩,沉默许久,才起身低声开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眼前的人没有回应他,熟悉的温润面庞半隐在阴影里,眉宇间泄出些许罕少会放任流露的疲惫。 心里忽然难以自制地后悔起来,江辅秦几乎忍不住要开口道歉,想要收回那些将两人的关系推到这一步的质问,最终却依然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转回身快步离开。 见他出了门,苏时才终于舒了口气,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气势陡然一泄,精疲力尽地向后靠去。 天知道他有多不擅长这种严厉家长的角色,尤其是迎上那样熟悉的目光,刚才摆出的架势几乎用上了他的全部演技和意志力,才没有彻底心软下来承认实情。 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可能,那场车祸根本就是蓄意而为。 那个时候的江修杰已经满心绝望,大概是准备就此搏一把,要么拉着那个年轻的对手同归于尽,要么在陆望津身旁埋下一颗种子,叫他体会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复仇的痛苦。 当时的陆望津尚且年轻,还没有那么多的经验,下手也不够狠辣果决,发觉江修杰的意图时已经来不及应对,两辆车前后冲下了盘山道。 他能活下来,实在是出于运气。 车祸的调查结论非常明确,是在陆望津的主动要求下,才被改成了措辞模糊的报告。 肇事的罪魁祸首已经身亡,那个时候的江辅秦只有十三岁,如果按照真正的调查结果公布出来,媒体一定会大书特书,小道消息也会传得满天都是。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个男孩的父亲不只在商场博弈中一败涂地,还是个输不起的懦夫,是个因为绝望和冲动走上绝路,却反而害人害己的失败者。 对于当时的陆望津来说,保护那个无辜的孩子不受更多伤害是最主要的事。明知道编织谎言是极其危险的,可从当初选择了隐瞒的那一天起,陆望津其实就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 现在的当口,只有把这个谎言继续下去,才能不影响对方在竞标会上的决策。而等尘埃落定以后,也只有保守住这个谎言,才能不叫江辅秦因为当初所做的事而后悔。 一个谎言被编造出来,就要用无数的谎言去修饰弥补。 这次能狠得下心,以后也一定不会有问题。苏时舒了口气,才准备换衣服,动作却忽然微滞,神色不由垮了下来。 一心顾着尽快把人轰走,他居然忘了叫江辅秦先把轮椅推到床边了。 这次的身体确实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他必须要尽快适应才行。 苏时深吸口气,抬手撑住桌沿,从系统背包里找出了一款身体短期修复药剂,尝试着站起身。 腿上的知觉确实短暂地恢复了,最先传来的却是激烈的痛楚。 左膝大概是在刚刚摔倒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他的双腿原本没有知觉,自然也没能察觉得到。可现在尝试着起身,膝盖因为难捱的刺痛忽然一软,身体就不自主地栽倒下去。 “小心!” 门口的人影忽然直扑过来,一把接住了他倾倒的身体,自己也被冲得站立不稳跌坐下去,却依然将他整个牢牢护在了怀里。 江辅秦急促地喘着粗气,刚才见到的那一幕吓得他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重重跌坐在地上,也没能彻底回过神。 陆望津的起居生活都有专门的生活助理,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处理工作之外的任何事务,除了助理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见到那个年轻的商业巨鳄私下里是什么模样。 他走到门口,看到翻倒在地上的轮椅,才想起今天助理不知为什么没在。想要帮对方将轮椅推回去,却又担心陆望津已经不愿再见到他。 正踌躇的时候,居然就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艰难地扶着桌沿站起来,然后力不从心地重重倒了下去。 还是头一次,他这样直观地见到陆望津无力倒下去的样子。 “好了……我没事。” 护着自己的怀抱收得死紧,苏时被勒得有些喘不上气,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将自己放开。 听到对方的语气稍缓,江辅秦的眼里终于重新显出隐约光芒,小心地抱着他放回床上,目光下意识落在对方毫不着力的双腿上,心里蓦地一颤。 他原本以为陆望津只是不愿提及当年的真相,可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追问,其实狠狠戳中了陆望津最不愿示于人前的软弱角落,是在一遍遍逼着对方回忆起那场车祸,回忆起后半生都不得不在轮椅上度过的压抑沉闷。 即使得知他就是麒麟的幕后老板,陆望津都只是为他觉得欣慰,自己之前的行为会惹对方生气,无疑已经触碰到了陆望津的底线。 愈发强烈的歉疚叫江辅秦有些不安,站在床边踌躇片刻,忽然主动倾身靠过去,将那人瘦削的身体拥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 怀里的身体原来比想象中更为单薄,隔着衣物沁凉安静地贴在胸口,根本不像是印象中那样高大强壮无所不能。 江辅秦低下头,精干利落的短发轻蹭过陆望津的脸颊,语气越发示弱地软下来。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问那些事了,你不要生气……” 青年的身架已足够宽阔结实,莫名熟悉的温热气息忽然覆过来,要是闭上眼睛,还真说不定就会认错。 苏时心里些微打鼓,却还是惦着对方之前被自己吓得不轻,安抚地拍了拍依然赖在自己怀里不撒手的人,语气稍缓:“我没有生气,明天你会很忙,回去吧。” 听他开口时已不带火气,江辅秦心口终于回暖,越发得寸进尺地抱着他不松手,闭上眼闷不吭声地靠在他肩上。 苏时放缓了力道推他,没能推开,忍不住微蹙了眉。 虽说是要照顾江辅秦的,他却也不打算把自己都给赔出去。爱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追来,不能被这些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迷惑,自己还得尽快抽身才行。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记得叫助理回来。” 察觉到陆望津对这个拥抱的不适,江辅秦抱了片刻就将手放开,替他把轮椅推到床边。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还是转身匆匆离开。 明天开始,他们就要彻底站在竞争对手的位置上针锋相对。自己会夺走他的荣耀,夺走他花费全部心血重振的辉煌,失去了支柱收益来源的华悦会迅速的衰败下来,用低价就可以顺利买入,到时候陆望津为之付出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陆望津说得没错,多余的情绪是商场大忌,他现在居然已经开始觉得后悔了。 第二天的竞标,结果其实早已经是意料之中。 江辅秦原本就有着极高的天赋,手下又领导着一支年轻的天才团队,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来打造麒麟系统,采用了完全创新的宏数据模式,从运行速度到兼容性,都要远超已经老旧的经典款。 在更高的性能和更低的价格面前,华悦的折翼毫无悬念,当天的股价就已一路下跌,股票被大批抛售,公司内部的传言也纷纷扬扬越来越多。 麒麟在这个时候递出的橄榄枝,迅速打动了人心惶惶的华悦董事会。 陆望津手里掌握着华悦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董事会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在足够优厚的购买价格下,那些小董事迫不及待地将手里的股权抛售给了麒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江辅秦手里就已经将那些零碎的股份汇拢得差不多了。 分明是竞争的胜利者,他却反而莫名心虚得厉害,三个月来始终不敢再去华悦或是陆家,索性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埋头倾注在了公司的业务上。 “董事长!华悦的律师来找我们了,说他是代理人,是来谈转让总股份的!” 总经理兴冲冲进门,声音不觉拔高,眼里还带着难掩的兴奋光芒。 他们都只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虽然有着足够的天赋和头脑,却毕竟是头一次吞下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几乎都被成功的强烈喜悦冲得昏头转向,到现在也难以冷静下来。 江辅秦蹙了蹙眉,撑身坐起:“他一个人?” “一个人,我们叫他在会客室等了,是您过去还是叫他过来?” 总经理点了点头,依然兴奋不减,手里的纸卷都被挥舞得虎虎生风。 “我去见他。” 听到陆望津没有来,江辅秦心中不知放松还是失落,却唯独没有终于获得胜利的喜悦。从办公桌后起身,同他一起往外走出去:“手里拿的是什么,季度报表吗?” “不是,是几份邮件的打印稿,好像是个什么不知道名字的团队,说要黑咱们,找咱们系统的漏洞的。” 总经理随口应了一句,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您放心,树大招风,最近这样威胁的邮件多了,咱们的研发部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发现一个后门,咱们就堵上一个,正好还免了自检的疏漏了。” 研发部吸纳了一批少年成名的高级黑客,都是能冲进a国政府官网肆意妄为的有名角色,要封堵后门完善系统,确实算不上什么难事。 江辅秦点了点头,又特意提醒:“告诉他们,也不要太自信,留神阴沟里翻船,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回去就提醒他们。” 总经理笑着点点头,领他到了会客室。律师正坐在沙发上等待,一见到他就起身迎过去:“是江董吗?久仰久仰,果然是年少英才……” “是我,有劳了。” 江辅秦不打算同他寒暄,一开口便单刀直入,走到沙发旁坐下:“签合同至少要三方会面,您一个人来,我们是需要先谈些什么具体的条款吗?” 律师一怔,眼里不觉显出些讶色,摇摇头打开文件包,将一纸合同递过去:“委托人已经签好字了,您只需要签字,我们自然会做出公证您都没和我的委托人商量过吗?” 看着纸上熟悉的清隽笔迹,江辅秦心口猛地一沉,霍然起身:“他已经签好字了?他人呢,是他亲手把合同给的你吗?” “是,委托人说他要赶飞机,就不亲自来了,叫我帮忙将合同转递给江董……” 律下意识点点头,正想再说下去,江辅秦却已一把将他推开,快步冲出了会客室。 86、被监护的监护人 江辅秦在机场守到天黑,查遍了所有的航班记录,也没能找到陆望津的名字。 电话已经打得发烫,里面传来的却始终都只有不在服务区的冰冷提示音。江辅秦从来没这样恼火过对方不爱查看手机的习惯,握紧了手机来回踱步,焦灼得片刻都停不下来。 他想过陆望津也许会回家暂且休养生息,也想过对方一定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以陆望津在商场上的手段,无论对方重新选择的是什么方向,都一定能迅速跻身那个领域的顶尖层次。 成立麒麟收购华悦,是他这八年来日夜都在想着的事。家族公司被夺走,父母的亡故也与此有关,即使陆望津将他保护得再好,他也难免会受到人们的议论,每次被人当面肆无忌惮地指点嘲笑,将这一切亲手夺回来的愿望都会更强一分。 现在一切终于都回来了。 最后一班红眼航班的起飞提示也已经结束,江辅秦紧紧攥着早已耗尽电量的手机,坐在候机区,目光定定落在窗外呼啸着起飞的飞机上,心口忽然空落得喘不上气。 夜穹漆黑,红灯闪烁。 最后那一班飞机是飞往t国的国际航班,他已经能背得下每一趟航班的目的地,查清了它们落地的时间,可能会经停的每个机场。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遍遍去想象,那个人会被那些会飞的庞然大物带到哪里,会停留在哪里,会在什么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叫他喘不过气来。 “董事长,已经叫机场方面查过了,今天确实没有坐轮椅的乘客乘坐飞机,头等舱和商务舱都没有。” 总经理也跟着忙活了半天,累得要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江辅秦身旁坐下,犹豫着低声开口:“会不会您要找的那位陆总他其实本来就能走路啊?” “不行的,他当初伤得很重,两条腿都没有知觉……” 江辅秦低声开口,眼底的光芒越发沉涩下来。 他甚至还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时陆望津忽然摔下去的样子,明明是那样从容强大的人,却偏偏被困在一具力不从心的身体里,如果没有人照顾,甚至没有办法完全独立地生活。 对方温润从容的表象下,究竟隐藏了多少压抑和沉重,他根本就从来都没有真正去体会过。 “董事长,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说不定那位陆总根本就没打算来坐飞机,只是想找个叫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安静安静要是我付出了这么多心血的公司就这么栽了,我肯定早就把自己锁在家里了。” 虽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至少看得出那位陆董对江辅秦显然十分重要。总经理坐了一阵,才又试探着开口:“这就是场比赛,他都已经输得这么惨了,总不能连躲起来的机会都不给人家吧?” 江辅秦忽然打了个激灵,抬头盯住他。 被看得有些发毛,总经理慌忙起身,才要改口,江辅秦却已经一把将合同塞进他怀里,快步出了机场,驾车往陆家赶了过去。 苏时转着轮椅停在落地窗前。 这里的视野很好,低下头可以看得到大半个城市,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各家的灯火交织一片,夜色显得格外安宁。 还没能顺利找到爱人,他当然不会就这样草率地离开这座城市。 ny证券交易所的金额依然在不停滚动,他一直在利用系统实时操盘,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原本只有百万的流动资产已经轻松翻过十亿。有不少金融巨鳄都在寻找这个陌生账户的来源,如果不是始终有系统牢牢屏蔽着一切相关的信息,现在说不定已经接到不少顶级交易员的工作邀约了。 先前的生活环境实在太过单一,公司内部的几个高层大都年过中旬有家有室,饱受脱发困扰,显然不能归入考虑的范畴。 除了助理之外,他唯一能接触得到有姓名的角色就是江辅秦,要想再扩大搜索范围,必须有足够自由的活动空间才行。 华悦被近期的变故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些天记者恨不得蹲守在陆家的别墅外,他实在不堪其扰,索性叫系统伪造了个假身份,买下了这处高级公寓作为临时落脚的地方。 “宿主,江辅秦发短信过来了!” 手机屏幕忽然自动亮起,响起了熟悉的机械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系统就一直寄宿在手机里,兢兢业业地拦截了一天江辅秦的电话,对主角的同情也愈发强烈,几乎看到了当初被拉黑之后孤零零玩贪吃蛇的自己。 见到对方终于开窍想起了发短信,系统虽然还在恪尽职守地对电话里说着“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却已经忍不住激昂地帮自家宿主转述了出来:“他说他在家里,问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他等着你!一直都等你!” 好好的短信被棒读得气氛全无,苏时哑然失笑,拿过手机看了看,神色就不觉温和下来。 短信的措辞实在太过谨慎,谨慎得几乎能叫人轻易想象得出敲下这行字的人究竟有多忐忑,又删改了多少次,才终于摒弃了所有可能引起误解的情绪,只剩下了最直白简单的内容。 于是行间字里就都透出了莫名熟悉的可怜兮兮。 华悦原本就是要给江辅秦的,他并没有生对方的气,也没有打算抛下对方不管。只是好不容易处理完了公司交接需要处理的事宜,见到情况已经暂时稳定,就按捺不住跑了出来,打算好好找找那个到现在都毫无头绪的家伙。 这些天江辅秦像是打定了主意躲他,连影子都不肯露一个,可那些股份也总要处理。他只是不愿叫对方尴尬,才找了个代理人,随口对律师说了一句自己要赶飞机,却没想到江辅秦居然真的跑去机场守了自己一天。 不过是商场博弈你赢我输,江辅秦其实根本用不着觉得心虚的。 那个孩子其实要比想象中可爱得多,除了总和他的锅过不去之外,一直都很通情理,又知道顾及着他的情绪,连复仇这种事居然都做得小心翼翼,处处都给他留出转圜的余地。 要是这样在商场上和别人较劲,早就要被人家坑得一塌糊涂了。 原本还打算着只要一找到人就立即回去,却没想到只是离开了一天,就叫江辅秦生出了这样强烈的不安。 苏时握着手机沉吟一阵,没有立即回复,只是将手机搁在一旁,重新把笔记本电脑拉到面前。 太过依赖也是没有完全成长的表现,他早晚都是要离开的,江辅秦必须学会习惯他不在身边的日子才行。 “宿主,您在找什么?” 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不能让自己帮忙,一定要叫宿主亲力亲为地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在公寓里闷着头忙碌了一整天。 屏幕上的代码飞速滚动,系统好奇地在手机里来回打滚,透过摄像头努力想要看一眼屏幕,却忽然被苏时把手机翻过来,只留下了八百像素的普通前置摄像头。 “找个人,不是任务相关的内容,你只要帮我看好江辅秦就够了。” 在这些和数据有关系的事情上,系统虽然好用,却毕竟是和主系统联了网的,所有的操作都会留下痕迹。 爱人溜进每个世界都是不被主神察觉的,虽然系统大概单纯到不会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人,他也依然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偷懒,而威胁到对方的安全。 金融和it原本就是息息相关的技能,金字塔尖的较量大致类似,都是快速将字母或数字具象成独特的概念,再进行操作修改。他早就点亮了足以和未来世界接轨的it技能,应付现实世界的初级科技实在只是小菜一碟。 如果不是原本就一心想要把华悦还给江辅秦,就算花上一宿把华悦系统改写得焕然一新,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至少要比找个人容易得多了。 苏时轻叹口气,从最后一家健身房的会员注册后台退了出来。 虽然勉强找到了几个人,却还不如江辅秦更符合条件。他甚至忍不住要怀疑对方是不是还有一个远走国外的同胞哥哥,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要闻讯回国,来找自己相爱相杀地算总账了。 勉强打消了去交友网站上注册个账号的念头,苏时摇摇头收敛心神,切换页面,点开了自己的私人医生发来的邮件。 相对于发展平平的it行业,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倒是要比现实世界高出一截,发展到现在,已经顺利掌握了脊髓神经的培养修复。这封邮件里提出的就是一种全新的治疗方案,配合药物的刺激和后期手术,有可能叫他站起来,甚至可能摆脱轮椅,尝试着依靠拐杖重新走路。 苏时手里有几款修复身体的药剂,如果能配合这个世界的医疗手段,说不定真会有康复的希望。 左右一时也等不到人,倒不如先把身体恢复好。 回复了确认接收治疗的邮件,又和私人医生具体交流过了流程和注意事项,时间就已经很晚了。 苏时关上电脑,从背包里翻出一颗沐浴胶囊捏开,就有轻柔温暖的水雾迅速清洁了身上的灰尘,又点开程序换了一身舒适的睡衣,将轮椅停在床边,挪着身体躺了上去。 要坐上一整天,身体其实是很难觉得舒服的。 才一躺下,熟悉的酸痛就从脊背直窜上来,叫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咬紧牙关,等着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拥着被子躺了一阵,却莫名没有睡意。 苏时侧过身,按亮手机翻了翻,才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惦念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习惯了操心,一闲下来,他居然又忍不住担心起了那个还需要自己照顾的青年。 也不知道江辅秦在机场折腾了一天,又开车跑到了自己家,路上是不是记得买点吃的,到家之后知不知道停下休息休息,现在睡了没有,一个人在家里睡得好不好。 那间别墅不只是陆望津的家,也承载着江辅秦八年的记忆,一个人待在那么大的别墅里,空空荡荡的,肯定难免要觉得寂寞。自己再有意不回消息,说不定真要叫那个孩子以为自己不要他了。 可手机的地址毕竟没有ip那样好隐藏,就凭江辅秦自己的黑客技术,加上他手底下那群胆大包天的年轻人,要是真回了短信,说不定就真能定位到自己的位置。 苏时犹豫半晌,还是把不再有动静的手机放下,重新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还是再在外面待几天,争取想办法找到自家的那一位,然后尽快回去就是了。 别墅的客厅里,只有角落的一盏壁灯发出柔和的光芒,不少家具都隐没在阴影里,安静得叫人心神不安。 江辅秦蜷在沙发里,眉眼间已显出些难以掩饰的疲倦。 被总经理提醒,他不敢耽搁,匆匆赶回了陆家,却依然只是扑了个空。 空荡荡的客厅里甚至已经落了一层薄灰,别墅的主人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到这里了。 麒麟系统上市已经有三个月,市场的反响一片大好,有不少专业机构甚至撰文分析,麒麟系统的横空出世或许会引领it帝国进入全新的篇章,从此开启新的数据运算处理模式。 可他居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那些成就和赞誉,是建立在老牌it巨头折戟陨落的基础之上的。 那个早已扎根在心底的念头,或许在一开始确实是以复仇为名可仇恨却早已不知不觉消弭在了八年的朝夕相处里,真正剩下的,不过只是依然不肯放弃的执念。 麒麟接手吞并华悦,所有的流程都比想象中更为顺利。陆望津把后续事宜处理得极为完美,完美得甚至像是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天。 他甚至忍不住会想,那个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却依然还是把自己带了回来,倾尽心力照料培养,看着自己逐渐成长强大,看着自己掉过头把他彻底击败。 一个人怎么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 手机安安静静地躺着,他特意重新充满了电,又把音量调到最大,却依然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他不相信陆望津会因为这样的失败一蹶不振,只是生怕对方会认为他已经不需要照顾,于是在把一切都交接结束之后,就潇洒地彻底甩手离开,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身轻松地重新开始。 陆望津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强烈的不安始终盘踞在他的心口,叫他根本无力去顾及其他不甚重要的感受。 忽然,手机嗡的一声震响。 江辅秦猛地打了个激灵,脑中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已经本能地扑过去,一把抄起手机:“是我” 才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了总经理难得无措的紧张声音:“董事长,快回来,出大事了!” 江辅秦蹙紧了眉,目光迅速沉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麒麟的保密机房内,却还有一群人在对着屏幕焦头烂额地敲打着键盘。 把车钥匙交给助理,江辅秦快步走进机房,沉声开口:“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 “后台脚本,我们原本以为不是多大的问题,就没当回事,可修复了一整天才发现没那么简单。” 技术部负责人眼睛也已熬得通红,跟在他身后,声音有些发哑。 “问题出在咱们的基础算法上,他们通过咱们的算法找到了直接盗取用户信息的漏洞,如果要改,就要整个推翻我们的运算模式,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不改的话,所有安装麒麟系统的电脑,就都会被他们轻而易举找到后门……” “给我台电脑。” 江辅秦心里越发沉下去,拉开键盘坐在电脑前,调出了系统的后台运行脚本。 麒麟系统采用的是全新的算法,运转起来的速度要比华悦高出好几个百分点,这种优势在运行系统的时候提现得一览无余,也是打动各家厂商最有力的一点。 如果不将整个系统的脚本推翻重建,唯一的办法就是加设补丁,但这个补丁一旦被加上去,就会显著拖慢整个系统的运行,届时用户一定会有明显的察觉。 麒麟才刚刚在it界立稳脚跟,正是急需口碑的时候,这样的安全漏洞一旦传出去,对整个公司都是致命的打击。 “是什么人发现的后门,之前说的那群黑客吗?他们有没有修补的办法,提了什么条件?” 用力捏了捏发涨的眉心,江辅秦微侧回身,心里已经快速盘算过了几个念头。 “是,就是他们。我已经和他们接触了,他们说这个漏洞是系统本身的缺陷,谁也没有办法修补。” 总经理面色焦灼,神情忽然显出些为难,犹豫片刻才又低声说下去:“他们不要钱,也不打算谈判。应该是一群只要名声的黑客,说是明天中午开始就要公开进攻我们的后台,还要在网上直播……” “先把补丁做出来,宁可拖慢速度,也不能留下安全漏洞。” 肩上的压力顷刻间翻了几倍,江辅秦深吸口气,沉声下了令。 “董事长!要是真发补丁的话,运行起码要慢一倍,网上一定会骂咱们是骗子的!” 技术部部长急声开口,眼眶瞬间红了一圈:“这个安全漏洞就算有,又能有多少人知道?华悦不也有不少安全隐患吗!对于普通的用户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值得盗取的信息” “可我们最先的客户群是各大企业,这个安全漏洞是任何杀毒软件都没办法察觉的,一旦发生信息失窃,后果不堪设想。” 江辅秦打断了他,语气坚决下来:“问题已经出现了,我们只能想办法去解决它。” 麒麟太年轻了,又一路顺风顺水,第一次面临的危机就这样致命,主创们显然都没有足够承受压力的心态。 看着几个青年眼中不甘的水色,江辅秦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将电脑让开:“先把补丁做出来,想办法提升系统在增添补丁之后的运行速度,外面的事由我来负责。” 被他的态度所感染,几个人眼里的焦灼都渐缓下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继续拼命进行着最后的弥补。 江辅秦独自回到办公室,反手合上门,原本挺直的肩背终于一点点垮下来。 强悍的压力下,透支的身体和精力早已经濒临极限。原本还认为在失败面前崩溃的父亲太过可笑,可真到自己也处在这个境地的时候,才知道身上的担子究竟有多沉重。 陆望津当众承认华悦系统已经落后于时代,最终做出决定交出华悦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心里早已乱成一团,却丝毫都不能在下属面前显露出来。 江辅秦缓步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脑海中一刻是明天消息曝光之后网络上忽然倒转的舆论,一刻是各大企业的责问,纷杂的念头拥挤碰撞,最后却都化成了个熟悉的身影。 如果这个时候,那个人能在就好了。 即使只是看着自己,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能陪在自己的身边,让自己能够看得到他…… 胸口忽然疼得喘不上气,江辅秦咬紧牙关坐直身体,才要将那些软弱的念头驱散,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忽然震响。 屏幕亮起,接连收到了两条短信。 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在外面,来接我。 江辅秦狠狠打了个激灵,像是忽然丧失了阅读能力,怔怔盯着那两条短信看了半晌,才终于隐约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心脏砰砰跳起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得发涨。 像是忽然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痛,胃里烧搅着的饥饿,身上难抑的疲倦,心里却涌出无限狂喜。 耀眼的光芒重新在眼底亮起,江辅秦甚至顾不上拿起衣服,推开门就快步冲下了楼,一路跑到公司的门口。 夜已经快过去了。熹微的晨光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轮椅上,正和门卫说着话,察觉到他的动静,就循声望了过来。 87、被监护的监护人 “江董!” 见到他过来,门卫如释重负,连忙迎上去,为难回身:“我和这位先生说了,外人不准进门的,可他说他是您的您的监护人……” 江辅秦下意识望过去,就迎上了那双眼睛里稍显调侃的清浅笑意。 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心底却蓦地安定下来。 “他是。” 目光定定落在那个人的身上,片刻都舍不得挪开。江辅秦径直朝他走过去,半蹲在轮椅旁,抬手覆上陆望津冻得有些青白的手,依然仰了头望着他。 陆望津微低下头,忽然笑起来,轻拍了两下他的手臂:“听说有人敢欺负你,我就回来看看。” 喉间忽然哽咽得厉害,江辅秦用力清了清嗓子,压下几乎就要翻涌上来的强烈情绪,强行岔开:“这儿太冷了,你穿得少,我们先回去。” 说着,他已经起身推了陆望津的轮椅,往公司里走回去。 两人谁也不先开口,一路沉默着到了办公室。将门彻底关严,江辅秦才终于蹲下去,将头抵在了那人的膝上。 跑下去的时候忘了穿大衣,身上早已经被冷风吹透,进了屋渐渐回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出冷来。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安慰地拍了两下,又慢慢抚过脊背。 江辅秦攥紧了他的衣摆,仰起头想要开口,却又忽然什么都说不出。 “对不起,这种时候我本来应该抱抱你的。” 温和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带着轻缓的歉意,掌心的淡淡温度透过衬衫落在背上,叫江辅秦心口忽然收紧:“不,我” 他想说自己其实没有那么脆弱,想告诉对方自己还能撑得住,可迎上那双眼睛里温澈的光芒,便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 他确实是想好好抱住眼前这个人的。 陆望津行动不便,于是很多事便总归难以做到和常人一样,就连作为安慰的拥抱也只能浅尝辄止。江辅秦主动前倾身体,额头抵在他臂弯,低声开口:“这样就很好了,谢谢你还愿意回来陪我……” “我回来可不止是陪着你的。” 苏时哑然轻笑,拍了拍他的肩背,重新撑直身体:“现在去睡一会儿,我帮你启动华悦的应急预案。等天亮了,给我一台电脑,我来对付他们信得过我吗?” 江辅秦诧异抬头,目光愕然地落在对方胸有成竹的淡淡笑意上。 他从来都不敢小觑陆望津的商业天赋,却不知道对方居然也在it方向有所涉猎。编程是他最擅长的领域,陆望津也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和底气去自由发展,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显露过任何哪怕稍许相关的兴趣和专长。 陆望津并不解释,只是含笑望着他,江辅秦沉默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握紧了他的手。 他怎么会不相信这个人呢。 见他同意,苏时的心也就放了下来,转动着轮椅绕到办公桌后。 江辅秦连忙起身,替他把椅子搬开,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开口:“我不累,我陪你一起” “是不是找了我一天?眼睛里都看得见血丝了,晚上睡了没有?” 苏时在办公桌前坐定,目光扫过桌面的布置,满意地微微颔首,打开电脑拉过鼠标,毫不留情开口戳破。 江辅秦哑然,抿紧了唇低下头,却依然固执地伫立在桌旁。 “你的工作都在明天,我只管帮你收拾那些来闹事的家伙,该怎么面对媒体,怎么和华悦的应急组协同配合,都要你自己来琢磨。” 见他还在坚持,苏时终于换了语气,微沉了神色抬头,望向依然守在身旁的青年:“现在去睡觉,不然我这就走了。” 江辅秦胸口一窒,才淡去的惶恐忽然泛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你别生气,我这就去休息” 眼前的青年显然是真着了急,尾音都在轻轻打颤,握着他的手不觉收紧,眼里透着分明不安。 苏时心里就又软了下来,不忍心再吓唬他,摇摇头笑了笑,向里间的休息室示意:“快去吧,好好歇一会儿。能劳逸结合,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也是一个成功商人的基本素质,如果把身体都熬坏了,赚了再多的钱也是不值的。” 被他随口说的要走威胁得越发不安,江辅秦再不敢和他犯倔,终于点了点头,往休息室走了过去。 见他进了休息室,苏时才稍松了口气,挨个打了几个电话把老部下从睡梦中拽起来,简洁地发布了暂时的安排布置。 大公司的应急预案都是十分完善的,华悦树大招风,被黑不是一次两次,各部门都闻讯而动,在初露的晨光下熟练地忙碌起来。 对外的局面暂时稳定下来,就该操心问题的核心了。 明天的攻防战和危机的处理其实是两码事,毕竟不是每一台电脑前都坐着一个无所不能的程序员,要真正处理这次的事件,还是必须开发出既能修补漏洞,又不至于太过影响运行的补丁才行。 得到系统的警报,苏时就片刻不停地赶了过来,到现在才来得及细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坐在电脑前沉吟片刻,就将键盘拉了出来。 轻快细微的声响不断响起,几乎带了某种奇特的韵律。 江辅秦已经疲倦得厉害,闭上眼睛却依然难以入睡,躺在临时休息的单人床上,静静听着门外键盘的连续敲击声。 敲击的声音几乎没有间隙,说明对方的思绪始终都非常连贯,甚至没有停下思考的必要,就已经将预想的效果转变成代码写了出来。 无论陆望津在做什么,这样的水准都无疑是经过了长久的训练,又有着额外出色的天赋才能达到的。 有模糊的念头隐约浮上脑海,却还是挨不住越发强烈的困倦,断断续续的思路还来不及彻底成型,疲倦至极的身体已经被睡意彻底笼罩。 背后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江辅秦轻舒口气,终于再挣不开倦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莫名安稳,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门外敲击键盘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已停下了。 江辅秦打了个激灵,猛地从床上跳起,快步推开门。 陆望津还在。 电脑屏幕是空着的,大概已经忙完了所有急需解决的工作。那人向后靠在轮椅里,正阖着眼睛闭目养神,听见他的动静,就撑身望了过来:“怎么样,睡得还好吗?” “我很好。” 看着淡淡倦色在对方的眉宇间迅速消散,江辅秦胸口发涩,快步走过去,半蹲在轮椅旁:“还有时间,你也快休息一会儿,等到时候我叫你,好吗?” “我年纪大了,没那么多觉要睡。” 陆望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地轻笑了一句。江辅秦却认真起来,握住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你才三十岁,怎么就年纪大了?” 青年半跪在面前,手臂伏在他的双膝上,执着的目光将他整个人都不依不饶地拢在其内,掌心的温度真切地落在他指间。 苏时哑然失笑,妥帖地轻轻点头,拉着他的手臂叫他起身:“别担心,我确实不累。去洗把脸,收拾收拾,等精神了我再和你交接工作,然后我可就不管了。” 他的力道使得并不足,江辅秦却依然顺从地被他拉着站了起来,去水池旁洗了把脸,把自己重新收拾得利落整洁,才又回到了陆望津身旁。 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离约定宣战的时间只剩下三个小时。 华悦的危机公关早已进入正轨,各方媒体都被暂且安抚住,同各个企业商家也都有了完善的接洽。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暂时转移到了这一场罕见的攻防战上。 能够率领着一家初出茅庐的公司一举击溃华悦,除了靠着赖以成名的麒麟系统之外,江辅秦自身也无疑有着足够的商业天赋,只不过是经验毕竟不足,头一次遇到了这么大的威胁,多少有些乱了方寸而已。 “对于公众来说,安全漏洞的概念太模糊了,远不如黑客大战来的直接刺激。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帮你保证这场攻防的胜利,而你身上的责任就要重得多。” 苏时对江辅秦有信心,等他重新打起精神,就把电脑打开,把人叫来了自己身旁。 “如果你能应对得足够出色,这次的事件甚至会成为业内一次经典的危机公关案例,你只要……” 他的话忽然停住。 温暖的气息从背后靠近,有力的手臂落在肩背上,虽然尚显稚嫩,却早已隐约有了坚毅沉稳的雏形。 握着鼠标的手不觉收紧,苏时下意识屏了息,长久以来都被下意识忽略的念头忽然在脑海中冒出来。 江辅秦没有去搬椅子,一只手搭在轮椅上,正全神贯注对着屏幕听他说话,见他忽然停下,不由关切地落下目光:“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苏时没急着应声,只是摇了摇头,拿起纸杯抿了口水。 认人容易,认错了麻烦可就大了。 一到这个世界就接到了照顾江辅秦的任务,苏时下意识就把监护人的责任背在了肩上,连带着看江辅秦,也从来都是用看待半大孩子的心态。 都已经过了这么多个世界,好不容易能好好享受一次当家长的威风。如果找对了倒还好,可要万一找错了人,自己艰辛树立起的威严只怕就都要泡汤了。 等眼下的事处理完,还有得是时间慢慢渗透。 把心底的念头暂且压下去,苏时轻吸口气重新打起精神,示意他把凳子拉过来,继续耐心地讲解下去。 眼看就要到了约定的时间,麒麟的机房里,早已弥漫开了极端紧张的气氛。 对方既然敢提前预警,就说明一定有着十足的把握。这次的安全漏洞是寄于麒麟系统本身存在的,如果不堵住漏洞,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家伙在公司内网放肆地大开后门,可要将漏洞彻底堵死,就只能以速度作为牺牲代价。 在网络层面的尖端对决里,失去了速度的支持,几乎就等于将主动权彻底交到了对方的手上。 一整个晚上机房都灯火通明,屏幕旁的烟灰缸里捻满了烟蒂,众人熬得眼睛通红,咖啡和红牛堆了满桌。江辅秦推着陆望津的轮椅进门,就忍不住蹙紧了眉。 “不要紧,给我找台靠窗的电脑就好。” 苏时温声开口,稍稍撑直身体,抬手将衬衫的扣子解开一颗:“到时候我可能需要他们的配合,有一些地方还需要他们帮忙,给入侵者适当的迷惑,能做到吗?” “我会让他们做到。” 江辅秦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目光依然落在他一成不变的温和面庞上:“你的身体不能久坐,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就立刻找我,我马上过来。” “放心吧,我还没那么虚弱。” 之前也没少伏案工作过,身体也从来没出现什么问题。苏时笑着摇了摇头,被他推着在一台电脑前坐定,就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快回去忙碌正事。 江辅秦却依然不放心,站在窗口试了试温度,觉得风太冷,叫人拿了毯子替他护住双腿,又把外衣也脱下来替他披在身上。 难以忽略的温暖气息透过衣物落在肩头,苏时心口微滞,本能地按住依然落在自己肩上那只手,抬头望向江辅秦。 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江辅秦想要蹲下去听他说话,却被陆望津抬手止住,语气透出不容置疑的温和:“去忙吧,等结束之后,我有话和你说。” 还不是时候。 苏时轻吸口气,把心底那一丝微悸压制下去。 现在的正事是要帮麒麟度过这场危机,要好好收拾收拾那群闹事的黑客,至于其他的事,都还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去慢慢讨论。 江辅秦望了他一阵,才终于点了点头,却依然坚持着半蹲下去,仰了头扶住轮椅的两侧。 苏时哑然轻笑,妥协地前倾俯身,将青年健壮强悍的身体拥进怀里,稍使了些力气抱紧。 感觉到那个怀抱悄然加上的力量,江辅秦倏然抬头,漆黑眸底忽然泛起亮色,挺直身体支撑柱对方的重量,手臂终于不遗余力地将他彻底拥进怀里。 想就这样干脆抱紧了不放开,叫这个人再也不会消失,不能远走,不会一声不响地忽然离开。 “好了,快去吧,现在起外面的事就要你一个人负责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这样居然就觉得高兴了。 苏时不由轻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又带了笑意压低声音:“出去只管放胆子吹,敢找你麻烦的人,我不会叫他们太好过的。” 无论自家爱人是不是心血来潮穿到了个半大孩子的身上,江辅秦都无疑是他要好好看着护着的。要是竞争对手也就算了,像这种无缘无故就为了欺负人的黑客,他一点都不介意直接给那些人来个痛快些的教训。 江辅秦抬起头,看着重新支起身体的陆望津,熟悉的眉宇间依然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那双眼睛里却透出极明朗的温笃。 他的胸口隐隐发烫,光芒在漆黑的眼底彻底亮起,用力握了握那个人的手,快步往门外走去。 十二点整,代号[dark]的黑客团体准时发起了总攻。 为了叫对网络攻防并不在行的大部分公众能够看得清楚,这些人还特意将冰冷的数字代码转换成了画面,不同颜色的激光线条快速划过淡黑色的屏幕,看上去仿佛烟花在夜空中激烈盛放。 苏时把手机支在一旁,特意叫系统帮忙转播着实时的直播画面,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那些五颜六色的线条上,不多时就看懂了这一次的直播方式。 代表黑客的线条是纯黑色的,稍加辨认就能和屏幕的背景色分辨开。 麒麟的整个内网被具象化成了立体的城池模型,每一台防守的电脑颜色都有所不同,只要看到线条的进度,就能轻易看得懂攻防战的胜负优势。 居然是个不错的创意,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想办法把建模的母版收购到麒麟,做出一款类似主题的黑客游乐园来。 苏时没有急着开始,靠在轮椅里观察了一阵局面,才终于把键盘拉出来,快速地敲击下了一串代码。 机房里的程序员们额间已经见了汗水。 黑客的水平几乎是碾压式的,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能够完美弥补那个漏洞的应对方式。虽然抱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念头,不顾一切地暂时将缺口堵死,却也导致了算法不得不额外运行一大圈才能继续下去,防守显然比对方迟缓了不少。 这样的差距在具象化的线条模型下,就变得更加明显。 纯黑色的线条左冲右突,仗着速度的碾压,兴冲冲地往代表麒麟的城池上攀登,那些五颜六色的防守线条却只能徒劳地拆东补西。观战的网友们没看多久,就已经分明看出了优势的一方。 无论是新兴的it公司打败了老牌的华悦,还是忽然冒出的一群黑客得意洋洋地碾压势头正盛的麒麟,反转永远是人们最爱看到的内容。 下面的评论转眼就已经刷了屏,虽然不至于只看了这么个开头就草率地唱衰麒麟,却也都带着浓浓的调侃意味。甚至已经有人开设了赌局,赌起了[dark]究竟要多长时间才能攻破麒麟的防线。 看着围观评论里说的风凉话,不少年轻的程序员已经沉不住气,用力啪啪砸着键盘,有些人的眼眶都已经泛红。 苏时终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双手,从屏幕前抬起头,拉过麦低声说了句话。 技术部部长错愕抬头,望向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人,蹙紧了眉想要开口,却又想起了董事长一再强调的嘱咐。 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据说是董事长花了大力气请来的外援,专门为了对付那群黑客才会来的。董事长离开之前还特意反复说过,不论部内人员的情绪如何,都一定必须听那个人的安排才行。 纠结半晌,他还是咬了咬牙,按照对方的要求调出那个连夜赶出来的粗糙补丁,狠下心移动鼠标,点击了删除。 “部长,怎么把补丁撤了?!” “不行!有补丁在咱们还能仗着人多拖延一会儿,补丁一撤,咱们就立马输了!” “就算认输也输得太难看了!我从来都没这么憋屈过!” 补丁撤除的一刻,机房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愕然质问。 部长心事重重地望向角落里那台电脑,苏时却仿佛充耳不闻,只是终于坐直了身体,对着屏幕专注地敲击起了键盘。 看热闹的网民们忽然发现,代表麒麟的城池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明显缺口。 纯黑的线条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炫目的黑芒骤然加速,朝着那个缺口直冲过去。 所有人眼中都显出绝望之色,有些人甚至已经推开键盘,闭紧眼睛向后靠进座椅里,不愿看到开局短短几分钟就被攻破的屈辱一幕。 等了好一阵,预料中的忿骂叹息却迟迟没有出现,反而有一部分人渐渐开始反应过来,错愕地紧盯住屏幕上依然不停滚动的代码:“这是……防住了?” 直播间里,代表胜利的庆祝乐声刚刚响起,黑彩炫光才兴冲冲地钻进那个缺口,就被一道银白色的光芒给追着揍了出来。 “这是管理员代码?不对,他在消解[dark]的源代码这是吞噬代码!怎么会有真的吞噬代码!” 一个三十多岁的程序员愕然开口,双手撑住电脑桌,直起身紧盯住屏幕。 吞噬代码是所有黑客都向往研发出的终极作品。它以贪吃蛇的蓝本为核心构思,这一段代码能够消解遇到的所有代码,并且分解出其中有用的部分,纳入到源代码中,从而不断强化自身。 如果这样的构想被应用到病毒上,这将是一款能够吞噬病毒卫士,咬开防火墙,并且不断进行自动进化的终极病毒。可同样的,如果它能被顺利地作为防火墙的核心程序,任何妄图侵入的代码,都会成为它强化自身的口粮。 这是每个黑客都梦寐以求的新型代码方向,一旦被成功研发出来,几乎可以在虚拟世界直接奠定神座的位置。 黑色线条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银白亮芒却在它后面紧追不放。 评论瞬间爆炸,喜闻乐见的反转再一次出现,也彻底点燃了网友们的激情。有不少网友甚至敏锐地发现,每一次双方线条两相交叉,黑色的线条都会无声无息短去一段,银白色的线条却都会粗壮极细微的一丝。 原本的攻守瞬间倒转,先前还气势汹汹的黑芒被追得到处乱窜,忽然显而易见变得凄惨起来。 88、被监护的监护人 胜局被不容置疑地强势奠定,外面的气氛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虽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陆望津的承诺,却依然没想到对方的实力居然能强悍到这个地步。江辅秦依然流利地应付着记者的提问,心里却不觉微动,曾经生出的念头就再度隐约占据了脑海。 陆望津其实一直都是能做到这一步的,即使在华悦当初被麒麟逼得节节败退的时候那些黑客的手段,他其实一样也都能轻松做到…… 还不及理顺心底纷杂的念头,面前的记者已经举起手,提出了个极为刁钻的问题。 “江董,虽然麒麟取得了这次攻防战的胜利,可我们也看到了,这一切都是在主动撤去补丁,暴露出漏洞之后才建立的优势,几乎完全是凭借着技术上的绝对差距在碾压对手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认为,麒麟其实还没有开发出完全针对这次的漏洞事件的有效补丁呢?” 心底陡然一凛,江辅秦的目光朝他射过去,眼中隐约闪过锋锐寒芒。 今天来的记者都是已经联系好的,按理来说不该有这样临场发难的行为出现,现在却忽然倒戈,显然是多亏了某些同行的暗地“帮衬”。 补丁要兼顾安全性和速度,即使请最顶尖的团队来开发,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反复调试。现在麒麟已经在风口浪尖上,一旦公众的注意力被吸引回漏洞本身,是绝不会容忍一个月这么长的时间的。 脑海中一瞬转过诸多念头,江辅秦深吸口气,正准备开口如实回答,公屏上的画面却忽然一闪。 耀眼的白芒占据了整个屏幕,片刻之后,屏幕重新恢复正常,那道耀眼的银白光线却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了正拼命补充损失代码的黑色线条。 公关部的负责人脸色变了又变,还是快步跑到江辅秦身旁,将发过来的消息递给他看。 目光倏地一缩,江辅秦将那条措辞简洁的消息反复读了几遍,才终于微微颔首,深吸口气重新抬头。 “就在刚才,我们的技术部发来消息麒麟接下来会放弃技术优势转为防守,在继续这场攻防战的同时,把这个补丁编写出来。” 即使是最简单的补丁,从编写到调试也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他不知道陆望津是打算拉长战线,将这场攻防变成漫长的持久战,还是实力确实已经强到了可以无视普通规律,直接把这个难度系数已经到达顶尖级别的补丁编写出来的地步。 可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是一定会选择相信那个人的。 听到麒麟做出的傲气承诺,有不少网民都跟着热血沸腾,却也有稍微内行些的声音发出了质疑嘲讽,甚至直指麒麟作秀,直播间下的评论转眼就吵成了一团。 江辅秦不为所动,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公屏上。 大概是之前被追着揍懵了,那条黑色的线条好不容易重新恢复了原本的长度,却只是在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外徘徊,说什么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贸然地钻进去。 没有猎物进来自投罗网,就没办法收集更完整的数据来编写补丁。 苏时挑了挑眉,重新拉下公麦:“有时间的举个手,需要大家帮我个忙。” 之前的神迹已经彻底奠定了他在众人心中的地位,才一开口,眼前就有一片人争先恐后地举起了手。 迎上那些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的亮芒,苏时挑了挑唇角,撑着身体稍稍坐直:“用什么办法都好,帮我把我们的对手轰进来。” 有了当时的情形,众人心中无疑都已有了底气,兴致高昂地应了声,就不遗余力地围堵起了那一串始终都徘徊在防火墙外的源代码。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线条追着黑线不依不饶,一步一推,终于把黑线委委屈屈地逼进了那个恐怖至极的洞口。 代码尝试侵入的方式迅速通过智脑反应出来,苏时微微挑眉,转眼就已确定了应对方案,把拦截黑客的任务交给了系统,在键盘上飞速敲打下了一串代码。 ……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整个攻防战已经持续了近八个小时,人们却依然兴致盎然地守在直播间里,看着黑色线条被从那个洞口里用各种意想不到的姿势扔出来。 最新的一次被扔出来之后,弯弯曲曲的小黑线就散成了漫天飞舞的0和1,显然是连整个代码都已经被彻底击溃。 要试验一个防盗装置究竟是不是有效,最好的方法就是叫人来尝试攻破它。 网友们总算明白了麒麟为什么选择在攻防战的同时编写补丁,却依然被这个神秘的年轻公司背后的力量引得震撼不已。在惊叹于麒麟的it工程师强悍实力的同时,也忍不住同情起了被当做试验品的那一群黑客们。 一整天的舆论优势给合作商们打了一针强心剂,应付走了最后一批前来洽谈的商家,江辅秦顾不上疲倦,快步往机房赶了过去。 灯火通明的机房里,气氛显然要比昨天轻松得多。 技术部的成员们现在正牢牢把守着黑客的终端机,只要那群黑客敢放弃进攻,就立刻把终端机里的所有资料都全部清零。于是那些黑客们也只能被威胁得忍气吞声,明知道冲进去就会挨欺负,却还是一次次咬牙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入侵尝试。 江辅秦朝迎上来的部长点了点头,就快步往陆望津的方向走了过去。 苏时靠在轮椅里,抬手支着下颌,目光落在屏幕不断滚动的代码上。察觉到他的靠近,抬头略一示意,就又将目光转了回去。 补丁的编写已经结束了,不止严密地封堵了漏洞,也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原本的运行速度,就只剩下最后的调试和兼容测试。只要再完成了这一步,成品就可以直接发布了。 “董事长,陆先生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我们见他不喝咖啡,给他倒了水,他也只是喝了几口……” 部长犹豫着过去,低声说了一句。 看着桌上丝毫未动的盒饭,江辅秦心里越发沉下来,点了点头,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不急,很快就好了。” 轮椅上的人抬头望向他,眉宇间依然透着温和的耐心,一贯清润的嗓音却已带出些许沙哑。 心口窒闷得喘不上气,江辅秦半蹲在他身前,握住陆望津的另一只手,目光落在他眼下的淡淡青影上。 记忆里的陆望津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从没有什么事能将他陷入这样疲惫的状态,更不要说不吃不喝地连续工作近八个小时。 对方在来之前,分明就已经一夜都没睡过了。 迎上他的目光,陆望津眼里显出一点温和的疑惑,笑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最后抬手敲击下回车,轻舒口气:“好了,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太感谢您了,陆先生,如果不是您帮忙的话,我们这次恐怕真的要” 部长感激地快步走过来,道谢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江辅秦微沉了声音打断:“立刻把补丁发布出去,宣布攻防战结束,我先把陆先生送回去。” “好好好,我们这就去办,陆先生实在辛苦了……” 部长一怔,连忙不迭点头,送着两人出了机房。 苏时被江辅秦推着轮椅从机房里出来,身体已经习惯了屋里稍闷的空气,甫一接触外面微寒的新鲜气流,反而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江辅秦心口一紧,连忙想去摸他额头,就被苏时将那只手稳稳握住,笑着摇摇头:“没事,不要担心,就只是有点累了。” 这个人连说累都是笑着的,语气清清淡淡,就这样轻松地将几乎一整天高度紧张的忙碌概括了过去。 江辅秦难受得说不出话,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推着轮椅进了电梯,抬手去按楼层,臂间却忽然稍添了些许分量。 轮椅上的人将半个身体落在他的手臂上,额头抵在他身前,极轻地舒了口气,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心头蓦地落上安稳的分量,江辅秦眼眶发烫,稳稳揽住他的身体,叫他靠在自己身上,尝试着去帮他放松肩膀和脊柱。 抬手扶上那人稍显单薄的肩膀,才试着稍微使力,陆望津就忽然低咳一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陆望津很少会使上这样足的力道,整只手都在隐隐发颤,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稍显青白,隔了半晌才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 “很疼吗?” 江辅秦再忍不住,半跪下去望着他,语气几乎已经显出难以自制的担忧急切:“是不是难受?难受得厉害吗?我叫医生过来,好不好?” “不要紧,只是坐得时间长了,身上酸得厉害。” 挨过那一阵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酸意,苏时才重新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无奈地弯了弯眉眼:“你也不要太紧张了,我没事的。” “他们说你都没吃饭,水也没喝几口……” 江辅秦捞住他的手握在掌心,深吸口气压制住眼底水色,仰了头望着他眼底的隐约血丝,下意识抬手轻抚上去。 他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苏时没有避开,叫那只手停在自己眉间,目光依然落在江辅秦的身上。 常年对眼前的人保持着敬畏,做出这样近乎冒犯的动作,江辅秦的心脏跳得砰砰作响,指腹却依然力道轻缓地划过对方温秀的眉峰。 见到那双漆黑眸底几乎翻天的忐忑,苏时忍不住轻笑,索性直接握住他的手,温声开口:“一直忙着,也就没顾得上……现在倒是真饿了,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有!我给你” 江辅秦目光一亮,下意识开口应声,却又忽然刹住话头,眼底透出些懊恼的赧然。 对方为了自己忙了一整天,自己就算好好请他吃一顿饭都好,办公室里存下的那些速食食品,再怎么都和陆望津这样的人扯不上半点关系。 似乎猜到了他的念头,苏时笑着摇摇头,故意一本正经开口:“我可还没吃过你做的东西,这次说什么也要吃一次你要是敢现在带我出去吃饭,我恐怕只能就地睡给你看了。” 迎上他眼底温煦的笑意,江辅秦也忍不住稍稍挑起唇角,越发握紧了他的手。才要开口,电梯已经响起了到达楼层的提示音。 进了办公室,江辅秦径直把轮椅推进了用于休息的隔间,把人直接从轮椅里抱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久坐发僵的身体才一展平,强烈的酸痛就迅速席卷了全部意志。 苏时的脸色瞬间苍白,冷汗转眼冒了出来。 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监护人形象,苏时努力攥着床单想要朝墙面翻个身,却忽然被温热的身体紧紧拥住。 青年的身体健壮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强悍力道,将他牢牢圈在怀里,一遍接一遍地替他抚过隐隐痉挛的后背,手臂都紧张得打着颤。 “好了好了,我没事,别担心……” 这样的痛楚多半几分钟就会过去,要用掉一支止痛剂实在太亏。苏时安抚地握住他的手臂,努力从抽着冷气的间隙挤出几句话,却没能得到对方的回应。 心口一跳,苏时抬手扒住对方的肩膀,叫他抬头望向自己。 人前还沉稳可靠的青年死死抱着他,神色依然较劲般冷硬,漆黑的眸底却已透出近乎惶恐的担忧,急促的气息灼得他耳畔都隐隐发烫。 漆黑瞳眸里近乎失态的焦灼光芒落在眼底,苏时哑然轻笑,抬起同样酸痛沉重的手臂,努力揽住他的身体,安抚地拍了拍。 不给可可不给煮面,见的第一面就敢揪自己的衣服,到现在都还没把自己的锅掀开。 实在不能怪他一直都没认出来…… 心底陡然放松,不知不觉,身上的悸痛仿佛也已经渐渐淡去。 久违的轻松重新回归,身畔是熟悉的温暖气息,于是疲倦就潮水一样一**涌上来,坠得人眼皮发沉。 苏时隐约记得自己还想和他说些什么,想要确认他的身份,想告诉他自己已经不疼了,不用太过担心,只要歇一会儿自然就会好。 可毕竟太疲倦了。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试过这样高强度的工作,这具身体似乎也不像他盲目自信的那样健康,难得终于得以放松,实在不舍得就这样把意志重新抽离出来。 困得实在昏沉,苏时极轻地叹了口气,凭着直觉找准位置,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那个早已熟悉的怀抱里。 89、被监护的监护人 手臂间忽然一沉,江辅秦的心陡然提起,匆忙收紧怀抱,低下头望过去。 陆望津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苍白眉宇间,疲倦毫无掩饰地倾落下来,头枕在他胸口,呼吸清浅均匀,居然就这样睡熟了。 眼眶忽然烫得仿佛滚过岩浆,江辅秦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手臂,想要将他好好放在床上,却又忽然停住。 不舍得。 臂弯的触感温暖真实,曾经被理智压制下去的渴望再度冒头。 怀里的人罕有地卸去了所有的防备和威严,于是就越发显得单薄,身体偎在他胸肩,仿佛只要一收手臂,就能把整个人都圈进怀里。 江辅秦望着他,目光定定凝在眉眼间细微的纹路上,忍不住抬手轻抚上去,叫陆望津的眉间渐渐舒展开,重新显得安稳宁和。 然后他忽然着了魔一样,身体慢慢倾下去,在那个人的眉心落了个吻。 一触即逃。 耳膜激烈地砰砰作响,心跳擂鼓一样沿着血脉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有某种极微妙的感触直冲进胸膛。 像是做了什么一定会挨骂的事,本能的畏惧却被更强烈的渴望压下去。江辅秦在床边半跪下去,呼吸急促慌乱,气流杂乱无章地打在床上那人的发畔,陆望津似有所觉,不适地蹙了蹙眉。 江辅秦针扎似的跳起来,快步冲出了休息室。 冷水浇在头上,暂且冷却了胸口灼烫翻滚的情绪,江辅秦深吸口气,重新叫自己的表情归于冷静,放轻脚步回到门口。 陆望津只是翻了个身,依然沉沉睡着,消瘦的脊背随着呼吸轻缓起伏。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江辅秦屏着呼吸过去,小心地替他把外衣鞋袜脱下来,又把被子展开铺好,俯身去重新抱起那个人的身体,叫他好好地枕在枕头上。 像是对他根本全无提防,陆望津一味任他折腾,昏昏沉沉间睁了睁眼,短暂地确认了身旁人的身份,就又放松地阖眼睡了过去。 迎上他半醒时投过的目光,江辅秦胸口骤然窒闷,像是所有的空气都忽然消失,又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心口,泛开麻木钝痛。 他根本没想过,陆望津究竟有多信任他。 信任到能将他一直都翼护在身旁,能容忍他积蓄力量暗地成长。最后一点作为胜利者的侥幸也终于彻底惊醒,以对方的实力,在任何时候出手,明明都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叫麒麟输得一败涂地。 可陆望津依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坦然地把华悦交到自己手里,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么快就出了状况,说不定对方也会就此离开,然后彻底消失,再没人能找得到。 江辅秦在床边半跪下去,握住陆望津垂在床边的沁凉手掌,低下头抵在他手背上。 静默许久,江辅秦才终于深吸口气,重新起身,握着他的手小心放回被子里,往休息室外走出去。 苏时是被饿醒的。 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胃里饿得烧灼着疼,本能地想要蜷起身体,双腿却怎么都不听使唤。 休息室虚掩着门,隐约有亮光和诱人的香气从外面一并透进来。苏时忍不住撑着身体想要坐起,一使力才发现手臂酸疼的厉害,上身撑起一半,就脱力地跌了回去。 身上虚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苏时眼前隐约泛着白芒,趴在枕头上缓了缓,才想要再试试坐起来,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辅秦拉开门,见到他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忙快步过去,俯身将人小心抱起:“怎么样,好一点儿了吗?” 他身上还带着新鲜的食物香气,苏时饿得更厉害,靠在他臂弯里,轻笑着摇摇头:“一点也不好,我现在饿得什么都能吃得下。” 听到后半句,高悬着的心才落下来。江辅秦哑然轻笑,手臂揽在他背后,稍一使力就把人稳稳抱了起来。 轮椅就在床边,苏时原本以为他会把自己放过去,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江辅秦却径直抱着他走出了休息室。 “辅秦,等一下” 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离开了代步的轮椅,先前寸步难行的记忆立时涌上脑海,苏时本能生出些熟悉的不安,抬手握住他的手臂。 揽着他的怀抱微微收紧,青年微低下头,脸颊轻擦过他的发际,声音柔和低沉:“轮椅不舒服,坐在沙发里会好一些。” 苏时眨眨眼睛,下意识抬起头,就被他抱着放在沙发里,又特意在身后加了个靠枕。 仍觉酸痛的腰背被一瞬熨帖,叫他忍不住舒适地低低松了口气。 江辅秦半蹲在沙发旁,依然握了他的手,一丝不苟地取过毛毯替他覆在腿上。见到对方眉眼舒展开的温和弧度,心口才终于安定下来,又把用热水泡着的毛巾递给他。 接过热气腾腾的毛巾,苏时把脸埋在里面,深呼吸几次,睡意终于散去。 窗外还是黑着的,他大概也没睡得太久,等填饱了肚子,说不定还能睡上个回笼觉。 见他脸色比初醒时稍好了些,江辅秦才终于放心。回身去把餐盘端过来,不敢再抬头,放在沙发间的小茶几上,脸颊隐隐发烫:“我这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先稍微垫一点儿,我明天就去去学做饭,你等我……” 陆望津说想吃他亲手做的东西,可他又根本没有厨艺可言。挣扎了小半宿,把公司里能找到的帮手都找了一遍,终于还是不得不认清了现实。 苏时微讶,挑了眉落下目光,眼里不由浸开浓浓笑意,轻咳一声:“不要紧,我已经体会到你的诚意了。” 经过了这么多个世界,难得见到对方居然会有因为给自己煮面而觉得局促的时候。 碗里的面少说也用了七八种配料,除了常见的火腿肠和蔬菜,还放了不少丸子,卧了个蛋花四散的荷包蛋,稍一扒拉,就又浮上来了几个白嫩可爱的水晶包。 笑意漫过眼底,苏时扶了额头,拿着筷子一时不知该怎么下手,终于忍不住失笑出声。 江辅秦循声抬头,望着那人脸上清朗明亮的笑意,呼吸微滞,心口忽然隐隐轻颤。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陆望津这样全无心事地笑出来。 笑意没有丝毫收敛遮掩,从那双总是从容温然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显得轻快明澈,冲淡了始终安稳持重的气息,似乎叫那个人也跟着年轻了不少。 江辅秦舍不得他这样的笑容,下意识快步过去,半蹲在沙发旁,仰头望向那双眼睛。 虽然已经多少收敛了笑容,愉悦欣然的光芒却依然落在温润眸底。陆望津抬着筷子,一本正经地琢磨着要先吃哪一个,唇角勾起些许弧度,心情显然依旧颇佳。 于是那一点窘迫局促就也彻底消散,江辅秦也不觉跟着笑起来,又拿过另一个抱枕垫在他右肘下,握着他的手腕叫他搁上去。 陆望津很瘦,手腕一只手就能轻轻松松圈得过来,腕骨轻硌在掌心,叫人心里轻轻一颤。 江辅秦松开手,确认他靠得舒服了,才仰了头轻声开口:“平时也要多吃一点,人的身体需要营养,不能总是这么熬,你嘱咐过我的。” “我毕竟不方便,若非必要,还是少麻烦别人的好。” 迎上那双漆黑眸底的关切,苏时笑了笑,抬手落在他脑后,安抚地轻揉两下,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吃着那一碗麻辣烫。 他说得隐晦,江辅秦却忽然听懂了。 目光落在那两条丝毫不能着力的腿上,江辅秦的目光一缩,小心地抬手覆上去,落在消瘦硌人的膝盖上。 臂弯下垫着抱枕,总算减轻了始终缭绕不散的酸疼,手腕和手指却依然累得隐隐发僵。苏时吃了几口,等到胃里的烧灼渐渐减轻,就重新放下了筷子,不着痕迹地慢慢按揉着右手。 他做得隐蔽,江辅秦却还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将他的右手拉进怀里,认真按摩着几处因为高速敲击键盘而隐约有痉挛趋势的肌肉。 陆望津低头望着他,目色清和宁润,微凉的气息拂过颊侧,打在两人交叠着的手上。 “几个漏洞我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加上华悦的辅助,现在麒麟的情况已经用不着我帮忙。接下来,我大概要离开一段时间。” 他的语气柔和,江辅秦却忽然抬头,目光定定凝在他身上,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 苏时无奈,笑着握了握他的手,将缓解不少的右手抽出来,低下头继续吃着堪称豪华的煮面:“我的医生联系我,说有新的治疗方案,说不定能让我重新站起来。我想试一试……” “我陪你!” 对方说的和自己的念头不谋而合,江辅秦急声开口,目光亮起来,语气难掩期待急切:“复健会很辛苦,你身边需要人照顾。麒麟已经稳定了,我更能陪着你,对不对?你说不想麻烦别人,我不是我不是别人……” 他说得忐忑,几乎不敢抬头,目光落在屋角,指间用力搅着对方衬衫的下摆。 迟迟得不到回应,江辅秦沉默下来,眼底的光芒渐转黯淡,手上力道终于缓缓松开。 下一刻,却忽然被一只沁凉的手掌包住。 抬起目光,陆望津正望着他,妥协地轻叹口气,眼里浸过无可奈何的纵容笑意。 喉间涌起滚烫热流,江辅秦深吸口气,止不住挑起了唇角,忽然起身,将眼前的人整个结结实实抱住,额头抵在他颈窝间,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一句话就又变得高兴了,还真是比平时好哄得多。 苏时被抱了个正着,含笑拍拍他的手臂,一本正经温声开口:“不准耽误工作,华悦交到了你手里,到时候我可要检查。” 领导层交接之后,这还是他们之间头一次正面提起有关华悦的内容。 江辅秦的身体一僵,下意识想要直起身,却被他重新按了回去,掌心的温度安抚地落在背上。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可以把华悦重新还到你手里。而你拿回它的方式,也确实令我感到骄傲。” 耳畔的声音诚恳欣然,江辅秦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润泽温朗的光芒,下意识屏息,心口酸楚疼痛无声交织,却唯独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他的身体慢慢滑下去,伏在陆望津的双腿上,强烈的悔意煎熬着心口,终于叫他再难以对这件事只是避而不谈。 当初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无论是谁的过错,无论在那些模糊的措辞之下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其实都不再重要。对方无论使过了什么手段,都曾经彻底得到了华悦,商场原本的规则就是这样,陆望津根本就不欠自己任何东西。 那个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把自己培养了整整八年,然后看着自己掉过头来,用这些年学会的东西给了华悦狠狠一击的? “你明明就能把麒麟彻底击垮,你只要动动手就能的……” 终于把始终梗在胸口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江辅秦涩声开口,眼眶莫名干涸发烫。 陆望津如果想赢,根本就不可能输。他能在八个小时内编出一套完整的补丁,也一样早就能叫华悦的系统焕然一新,麒麟的防火墙对他来说空若无物,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来拿走麒麟所有的核心数据,只要稍微施以陷阱,随手就能叫麒麟系统彻底陷入崩溃。 可他却什么都没做。 “你也什么都没做。” 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陆望津轻笑着温声开口,江辅秦下意识抬起目光,正落进那双沁了笑意的乌润瞳底。 苏时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隔了片刻,才又缓声说下去。 “你父母的过世都与我有关,其实你原本不必相信那些解释甚至可以直接把我关进小黑屋里,想办法折磨我,摧毁我的意志。我的那些下属都认得你,你告诉他们我生了急病,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谁都不会去找我的下落。” “到时候你可以对我肆意妄为,想做什么都可以。等到我的意志被你彻底摧毁,你也就完成了复仇,同时也能拿到华悦的股份……” 这样的剧情他也没少经历过,高级世界里偏激个性的角色比比皆是,小黑屋实在都算是比较温和的剧情了。 江辅秦听得诧然,抬头怔忡地望着他,眼里满是错愕难解。 苏时忍不住轻笑,摇了摇头,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没有家人,对我来说,和你相依为命就是个很好的选择。所以公司在谁的手里,其实也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他先前说的内容实在太过震撼,江辅秦怔怔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轻声开口:“你说的小黑屋” “想都不要想,去给我冲杯热可可,不要太烫的。” 断然打断了江辅秦的话,苏时抬手把他推开,心安理得地支使着对方去干活,自己重新靠回去,把有些凉了的面继续吃完。 原本还打算等治好了腿,再回来给对方一个惊喜,现在看来,大概已经用不着了…… 处理好公司的事务,江辅秦特意空出了一整天的时间,陪着陆望津约见了主治医生。 疗程大致分成三个阶段,首先要服用药物刺激神经的敏感度,叫残余的神经争取恢复功能,同时尽量调整身体,等到身体状态调整好之后,就可以通过手术治疗重建神经通路。 前两个阶段大概需要三个月的时间,而手术之后还有漫长的复健阶段,甚至需要两到三年,才能彻底恢复所有基础功能。 苏时倒是没什么心理压力,听过安排签了几份知情同意书,就被带进了检查室,进一步细致地检查目前的身体状况。 江辅秦等在办公室里,反倒要更心神不宁得多。拉了医生反复追问着治疗的细节和注意事项,听了疗程中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眉头就越发蹙得死紧。 “治疗多少是要有不良反应的,副作用肯定难免,只要还在可控的范围内,就都不要紧。” 见到他眼中难掩的忧虑,医生笑了笑,出言开解一句,又把同意书推过去:“这里还需要家属签字,最好再留一个电话,如果联系不上陆先生,我们会和您联系的。” 被“家属”两个字戳得心口微暖,江辅秦下意识接过笔,却又生出隐约迟疑:“您怎么知道我是家属?” “陆先生说的,说就只管叫您签字就行了。” 医生不了解商场的新闻,只是隐约知道陆望津的身份,却不清楚面前这个青年是什么人。指给他要签字的地方,又忍不住出言感慨:“之前都是张助理陪着他来,我们还劝他早点成个家,别像那次一样,被人家撞得几乎命都没了,连个能签病危通知书的人都没有……” 签下姓名的笔尖忽然停顿,心脏砰砰跳起来。 隐约觉得喉间发涩,江辅秦抬起头,握着笔的手紧了紧:“他那时候伤得很重吗?” “那么惨的车祸,活下来已经算幸运的了。不过陆先生后期调养得很好,现在的身体状况其实还可以,除了腿伤之外,没有落下显著的后遗症。” 医生点点头,又忍不住唏嘘一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按时休息,保证充足的睡眠和放松陆先生是难得配合的病人了,我们之前还都说,要不是因为不能辛苦劳累,说不定华悦也不至于被那个麒麟给压得抬不起头来。” 而那个人居然还连夜跑过来,帮自己忙碌了一天一夜。 想起那具消瘦的身体因为痛楚而爆发的无声悸栗,江辅秦的胸口就窒闷得喘不上气,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签字笔。 “毕竟身体比钱重要得多,不如这么想,钱没了还能挣,要是把身体熬垮就更不值得了。” 看出青年的情绪不高,医生笑着拍拍他的肩,把签好字的同意书收起来:“这样就可以了,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江辅秦下意识轻轻摇头,脑海中却忽然腾起了个念头。 冲动才一生出就难以自制,江辅秦霍然起身,抬手拦住医生:“我想问您,您清楚当时车祸的具体情况吗?后面那辆追尾的车,究竟是不是是不是意外……” 陆望津是这样告诉他的,所以他也这样相信了,可心底里却总有一个声音始终固执坚持,叫他依然无法彻底说服自己。 陆望津不该是能做出那种选择的人,即使在那种情况下,那样的选择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错误…… “怎么可能是意外?后面那辆车的车头都撞瘪了,他那辆车的后半截也被撞得看不出样子,两辆车一起滚下去,就他一个人捡回了一条命。” 医生诧异回身,也想起了当时的事,脸上不由显出些心有余悸的神色。 “当时出救护车,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的。连交警的调查报告都是写的蓄意肇事,也不知道陆先生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 “报告是肇事?” 江辅秦低声重复一句,始终盘踞在心底的执念似乎终于有了真正的解释,只觉连胸口都彻底冷了下来:“可为什么没起诉?他都伤得那么重了……肇事不是应该起诉赔偿的吗?” “本来说是要告的,公诉那边都来法医要我们配合鉴定了。可陆先生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坚持要撤诉,说是人都没了,一定要调查出结果也没什么意义……” 即使在从医生涯里,这也算是极少见的新鲜事了。医生记得极清楚,这些也不算是需要替患者保密的内容,见他想要知道,也就一股脑说了出来。 江辅秦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沉默立了半晌,才拿起衣服走出去。 他知道陆望津那一次是去了哪里。 就在那天,陆望津去把他接回了家。 90、被监护的监护人 等待检查的时间似乎格外长。 两人一早就来了医院,已近中午,检查中的提示灯才终于熄灭,陆望津坐在轮椅上,被医护人员推了出来。 一趟折腾下来累得不轻,他的额间都隐隐见了细汗,衬衫的袖口草草挽到手肘,棉球还按在才被抽了血的肘弯上。 见他出来,江辅秦目光才终于亮起,霍然起身,快步过去替他披上外衣:“还好吗?” “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 苏时笑着摇摇头,打算撤开按住棉球的手,却被江辅秦抬手按住:“再压一会儿,不然要青的。” 青年的语气意外执着,苏时微微挑眉,任他按着自己的手,朝闻声跟出来的医生点了点头。 医生和他早已熟识,细致地交代了注意事项,又把第一个疗程的药也交给他。江辅秦始终守在边上,数着时间已经差不多,才放开他的手,又半蹲下去帮他把衬衣的袖口也放下来,仔细将外衣套上穿好。 他执意亲力亲为,苏时也就耐心地任他摆弄,一旁的医生看的感慨,笑着开口:“陆先生现在也有人照顾了,只要好好配合,疗效一定会很好的。” “借您吉言。” 苏时笑了笑,朝他道了句谢,把外套穿好,由江辅秦推着出了医院。 车就停在外面,江辅秦不叫他动,一手搁在他背后,一手揽在腿弯,稍一使力就把人抱了起来。 才从医院里出来,消毒水的气味还没有散去。江辅秦收了收手臂,重新在陆望津的颈间寻到熟悉的清润气息,才终于安下心,将怀里的人小心地放进副驾。 看着他熟练地把轮椅折起来塞进车里,一路绕回驾驶座,苏时解开外衣,笑着调侃:“看你架势,比我先前的助理都还要熟练了。” “以后我当你的助理,我照顾你。” 江辅秦侧过身,替他把安全带系好,却没有收回手臂,反而愈发收紧,将额头抵在他颈间。 他身上原本沾着些许冬日午后的寒意,被肌体相触的距离捂得微温,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下传进胸膛。 苏时低下头,抬手揽住他,没有忽略那一丝极淡的烟气。 心里莫名微动,苏时揽住忽然覆上来的身体,语气柔和下来:“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只是忽然想抱抱你。” 江辅秦依然搂着他,将头埋在他颈间,声音隐隐发闷。 见他拧着身子太辛苦,苏时也抬起手,扶住他的背,安抚地轻拍两下:“不必担心,我咨询过,治愈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一点儿副作用,咬咬牙就熬过去了。” 被他的话引动心绪,江辅秦垂着的手一紧,忽然从原本的情绪中清醒。 陆望津不愿他知道这些事,也一直因为瞒住了他而觉得欣慰,他不该辜负了对方的这一份苦心。 他已经保证了不再追问过去的事,现在陆望津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该叫对方反而再来关照自己的情绪。 迎上那双眼里的温和关切,江辅秦收敛起心神,点点头撑起身:“我没事了,我们回家” 话未说完,陆望津却忽然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微凉的掌心贴合上来,江辅秦心口轻颤,本能地反握回去。 身旁的人正侧身望着他,眉峰轻挑,忽然勾勒出些许颇为得意的明亮弧度。 手里多了什么东西,江辅秦下意识低头,一颗金纸包着的巧克力安安静静躺在他掌心。 “给你,这回高兴了没有?” 苏时抱着手臂,含笑望着他,语气一本正经。 江辅秦怔忡半晌,眼底光芒一点点亮起来,忽然一把将他结结实实抱在怀里,额头用力抵在他颈间:“高兴了。” 不用低头都能听出重新振作起来的精神,苏时放了心,忍不住再度感慨过这一次的爱人实在好哄,抬手拎着他的后领,把人从肩上拽起来:“那还不快开车,助理的工资不要了?” 他有意虎下颜色,江辅秦却早已经熟悉了他的套路,又搂着他蹭了两下才松手,剥了巧克力放进嘴里,唇角终于止都止不住地挑起来。 虽然本意就是为了叫对方高兴,却依然觉得身旁的青年似乎有些高兴得过了头。 苏时挑挑眉,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望着江辅秦眉宇间藏都藏不住的欣悦,若有所思地挑挑眉。 然后又叫系统再替自己买了一箱巧克力回来。 为了陪他来看医生,江辅秦特意推了一整天的工作。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苏时原本以为对方至少会带自己出去吃顿饭,闭目养神了一路,车停下一睁眼,却发现已经停在了自家别墅外面。 江辅秦动作很利落,刹车熄火取下轮椅,替他打开车门,把人从里面抱了出来。 陆望津到底也是个有生活追求的总裁,苏时被他抱着往轮椅上放,抬手拉住他的手臂:“等等,我这次不想吃麻辣烫” “我学了别的,想弄给你吃。” 漆黑眸底都透着晶亮光芒,江辅秦抱着他在轮椅上坐稳,拢着他的肩把椅背调整好,半蹲下去仰头望他:“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坐了轮椅的缘故,爱人莫名就养成了蹲着和他说话的习惯。这样蹲下来仰头望着自己,眉眼微垂目光恳切,每每显得越发可怜巴巴,根本找不到半点常人前沉稳坚毅的影子。 苏时再一次反省了自己这个监护人是不是当得太过纵容,又再一次输在了心软上,妥协地被江辅秦推进家门。 看着青年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二楼,苏时靠在沙发里,挑挑眉抛开心思,打开了搁在沙发旁的电脑。 对冲基金是博弈游戏,高风险高回报,也不是一般的耗费精神。 治疗的副作用里最显著的就是头晕嗜睡,预料到自己之后恐怕没什么精力多关注这些基金,苏时果断地选择了抽身,将已经翻了几十个番的资金撤出,空手套来的几十个亿全存了回去。只留下一个亿的基础资金,随意投进了几只被高调唱衰的大盘。 金融街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喜欢在里面做数字游戏的感觉,却并不愿被这些东西所束缚,反而成为生活的负累。 风头太盛容易引人注意,之前的黑客大战,没能及时按住兴奋过度的系统,估计已经叫有关部门把目光投注在麒麟上了。如果这时候再被金融猎人盯上,麒麟转眼就会被再一次推到风口浪尖。 现在的麒麟需要的是稳定持续的发展,苏时稍稍坐直身体,指尖下意识轻敲着沙发,沉吟一阵,又替自己的ip加了一层海外的掩饰码,顺手定位在了大西洋的一处岛礁上。 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下来,苏时微微挑眉,合上电脑放在一旁,抬头望过去。 江辅秦身上还穿着件不知哪儿来的围裙,兴冲冲飞步下楼,回到他面前,把手里的蛋糕放在桌上。 蛋糕做得实在算不上精致,连圆柱体都只能勉强算得上,却依然认认真真地抹了奶油,放了刚切好的水果和巧克力薄片,还特意撒了厚厚的一层可可粉。 他的另一只手里还端着杯热可可,醇厚的可可香气搀着一点奶香。熟悉的气息叫人胸口不觉温烫,苏时抬起目光,迎上江辅秦眼中期待的亮芒。 苏时忍不住勾起唇角,抬头望他:“我又不过生日,怎么忽然想起做蛋糕了?” 只是随口一问,眼前沉毅果断的年轻总裁脸色就忽然红到了耳朵边,抿了抿嘴没做声,把热可可也放了下去。 他总是记着那天夜里,那个人笑吟吟举着筷子,把那一碗草率的煮面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 陆望津想吃他亲手做的东西,第一次做得不好,他心里总是记着,总想把自己能做得最好的给他。 烤箱是特意买了叫送到公司的,烘焙的书藏了整整一抽屉。他记得对方喜欢热可可,反复挑了几本,才终于确定了要做巧克力慕斯蛋糕,找借口在公司加班了三天,才总算做出了味道说得过去的巧克力慕斯馅。 昨晚回家的时候陆望津已经睡下了,他悄悄把蛋糕藏进了冰箱里,忐忑了一整个晚上,幸好对方一直也没来得及发现。 心口紧张得砰砰直跳,江辅秦把蛋糕一丝不苟地切好,分出一块装在小碟子里,屏息递在他手上:“先尝尝,好不好?” 苏时笑着点点头,接过来尝了一口,不由微微挑眉。 蛋糕烘烤得松软,巧克力慕斯细腻醇厚,虽然在冰箱里多少冰过了头,却实在无伤大雅,看得出对方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 一看这些天就没有好好工作。 苏时自觉应当履行起监护人的责任,话到了嘴边却又停住,半晌才终于一笑,放下蛋糕抬手把人拥住,顺抚过脊背:“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的蛋糕了。” 在食物这种事上,他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那天一提想吃对方亲手做的东西,也不过是为了进一步确认身份。 没想到江辅秦居然当了真,不过半个多月,厨艺突飞猛进的水平几乎已经达到了前几个世界的总和。 果然年轻的潜力是无穷的。 听到他的夸奖,怀里的青年就又显而易见的高兴起来,忽然撑直身体,双手按住他的手臂,目光明亮:“我继续学,你等我!” 江辅秦向来少年老成,性格也沉稳,难得兴奋起来,倒多了些这个年龄当有的活气。 眉眼不觉柔和下来,苏监护人含笑点点头,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不要耽误工作。” “不会。” 得了他的肯定,江辅秦心底都是微烫的,重新抱住眼前的人不愿松手,在他肩窝应了一声,闭着眼抵在他肩上。 苏时低下头,看着他眼底的隐约青色,忽然一笑,手臂使了些力,叫江辅秦枕在自己腿上:“休息一会儿,这两天都没怎么睡?” 还不大适应这样的动作,江辅秦呼吸微滞,下意识抬起视线,迎上那双眼睛,微僵的身体就又渐渐放松下来。 陆望津身上的气息清润温和,这样躺着,几乎被好闻的温柔气息整个包裹,于是心里也跟着不觉安定下来。 虽然听清了对方的问题,却莫名没办法理解那些词连在一起的意思。江辅秦抬手攥住他的衣摆,仰起视线望着那张温润宁和的面庞,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心底最真实的念头。 情愫从暴虐到冷静,再到谨慎忐忑,他越来越不敢贸然打破眼下的平静,心底的那一份渴望却早已深彻得难以自拔。 他急于叫自己尽快成长,却又担心这样的迫不及待,落在对方眼中,是否也只是某种需要纵容的少年任性。 陆望津忽然笑起来,眉眼一舒,就勾勒起温和好看的弧度。 乌眸里的光芒清润从容,专注耐心地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叫江辅秦的心口无声悸动,忽然生出浓浓不甘。 不甘心就只是做一个叫他放心的孩子,不甘心总是被他纳在羽翼之下,不甘心只是这样看着他,只能仗着耍赖胡闹的名义把人抱住,却不敢再进一步。 然后时间一晃,他们或许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上一辈子…… 苏时有些好奇,低头望着年轻的爱人眼中挣扎不定的神色,还在猜测着对方究竟在纠结些什么,安静的客厅里忽然想起了手机的闹钟声。 先前还躺在膝头做着心理斗争的人一跃而起,动作利落敏捷得叫他几乎不及反应。 苏时抬起头,看着江辅秦快步走到那一袋子药里,翻找出几种,一丝不苟地数好颗数拿回来,倒在他手里温声嘱咐:“该吃药了,等一下,我去倒杯温水。” 看着手里花花绿绿的药片,苏时哑然失笑,无奈地轻叹口气。 看来江辅秦对他治腿的事不是一般的重视,万一以后办正事的时候,手机闹铃也忽然响起来,说不定真会成为他相当一段时间的阴影。 江辅秦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倒了温水快步回来,看着他将药一把吞下,蹲下去扶住他双腿,目色担忧欲言又止。 “放心,就算有副作用,也总不会现在就有反应的。” 一眼就看透了他在担心什么,苏时含笑拍拍他的肩,拉着他坐在沙发上。 这几种药都是新药,除了头晕和容易困倦,还会提升交感神经的敏感和兴奋,导致心慌心悸,也可能出现食欲不振和胃肠道反应。 虽然未必条条都中,可在某些关心过度的家属看来,上面的每一条无疑都是天大的压力。 苏时知道他担心,也就拉着江辅秦坐在自己身旁,有意聊起了外面的事。 两人一起分着吃了那个蛋糕,又聊了聊公司的现状。时针还没跨过十点,江辅秦就起了身,执意要送他回去休息。 身体感觉好得很,苏时坚信自己还能再玩两个小时的电脑,江辅秦却显然打算坚决贯彻医生嘱咐的一切准则。在浴室里放了一通热水,把整间浴室弄得雾气蒸腾,才把披着浴巾的人从床上抱起来,小心地放进了盛满热水的浴缸里。 因为身体条件,极少进行户外活动,陆望津的肤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在热水的浸泡下,终于隐隐透出些红润。 江辅秦努力维持着严肃的面色,一丝不苟地替他冲着热水,耳根却已红得发烫。 实在难得遇到爱人这样单纯到好欺负的时候,苏时心情颇佳,笑吟吟扶着浴缸稳住身体,温声调侃他:“做助理的,好像也用不着管到这一步……” “我管。” 江辅秦闷声应了一句,耳根更红,在花洒下淋了一头的水,白衬衫湿漉漉贴在身上,就显出格外流畅好看的肌肉线条来。 分明看出了那双漆黑眸底流连的异彩,苏时挑挑唇角,任凭倦意涌上来,放松地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他,安静地阖上眼睛。 没有了挺括西装的遮掩,陆望津的身形越发显出单薄。臂间稳稳当当揽住温热柔韧的躯体,江辅秦心底怦然,下意识收紧手臂,目光却忽然落在对方身上那几道伤疤上。 心口忽然微缩,原本那一丝悸动忽然被寒意狠狠压了下去。 这是他父母犯下的罪。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样的情形,盘山道上,因为落败彻底陷入疯狂的父亲用力踩下油门,和着母亲惊恐的尖叫,狠狠撞上前面那一辆车的后身。 那个时候,陆望津又在想些什么? 指尖小心地落下去,碰上那几道横亘身体的硬涩疤痕。 这些疤痕都是他极为陌生的,他不清楚它们究竟是如何落下,如何长合,落在身上有多疼,会不会即使在痊愈后的某个深夜里,也还会传来幽微刺痛。 江辅秦呼吸微滞,手一颤就用力收紧。 望着仿佛已经睡熟的陆望津,胸口起伏一阵,终于小心翼翼地拢住他,在他的额发上落下虔诚的亲吻。 不会再叫他一个人了。 江辅秦俯身,将陆望津从浴缸里稳稳抱出来,用大块的浴巾仔细擦干身上的水珠,将湿漉漉的头发也吹干,又重新套上干燥温暖的睡衣,自己也抓紧时间换了身衣服。 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确实累了,陆望津睡得很熟,只在吹头发时被风筒的声音吵得醒了一阵,蹙了蹙眉迷迷糊糊寻找到声音的来源,就又重新靠了回去。 江辅秦低下头,揽住陆望津的肩颈,叫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一手握住那人垂落在身侧的手,拢在掌心。 心口的悸动已经被压制下来,却反而化成了更深刻的情愫。 怀里的人睡得安稳,眉眼放松地舒展着,胸肩偎在他臂膀间,连眉心的细微纹路都已散开。 江辅秦稍稍收紧手臂,低头轻柔地吻下去,忐忑生涩的吻轻颤着落在眉睫间,落在脸颊上,一路向下,寻到微抿着的唇,小心翼翼地轻触上去。 他依然只敢趁着对方睡着的时候纾解内心,等到明天天亮,一迎上那双眼睛里的温和包容,今夜所有的勇气和冲动可能又会再一次消弭殆尽。 微凉的柔软触感叫他一瞬心悸,心脏忽然咚咚狂跳起来,紧张得胃里都仿佛跟着一抽一抽地疼痛,强烈的情感沿着血管和神经,飞速抵达身体的每一处微末。 陆望津说过,他们相依为命。 这四个字忽然仿佛有了异样的意味,江辅秦不敢深想,只是深吸口气,小心地揽着陆望津放在床上,保证他能躺的舒服,才又将被子替他仔细盖好。 熟睡着的人微蹙了眉,像是隐约觉得冷了,身体不觉微蜷,双腿却依然无知无觉地展着。 陆望津的体温向来偏低,才躺了这一会儿,浴室里带出来的温热就消散殆尽,指尖又透出隐约凉意。 连自己都觉得今天的卧室似乎格外冷,江辅秦蹙了蹙眉,将那人微凉的手拢进掌心捂了捂,就把对方的整条手臂都仔细塞回被子里。下楼去查看了一眼中央空调系统,才发现果然是系统主控出了问题。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要维修主控系统,说不定又要耗去几个小时的时间。陆望津的身体不算好,如果在这当口上再着了凉,一定难受得更厉害。 江辅秦在大厅里来回走了几趟,终于横下心上了楼,掀开对方的被窝,闭着眼睛钻了进去。 91、被监护的监护人 被子下面的身体微凉,试图蜷起,却依然力不从心。 江辅秦心口酸涩,再顾不上踌躇,伸手把那个人揽进怀里,叫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体温透过衣物,熨帖在胸口,温柔地环拢周身。陆望津微蹙着的眉峰终于渐渐舒展,本能地朝身旁的热源贴近。 黑暗里,江辅秦听得清自己心跳的声音。 小心翼翼屏着息,江辅秦半撑起身,细心地调整好他双腿的位置,把被子也仔细掩得严实,才终于又放心地躺下来,把人往怀里继续揽进去。 陆望津枕在他肩臂间,额头轻抵着他的下颌,比常人微低些的体温蕴凉地贴在胸口。 柔软的额发磨蹭过脸颊,江辅秦低下头,看着陆望津安然阖着的眉睫,忍不住亲上去,又飞快挪开。 唇角止不住挑起明亮弧度,忽然发现了全新的爱好,江辅秦摒着呼吸凑过去,蜻蜓点水的吻细碎落在那人的眉眼间,脸颊上,一触即离。 光芒一点点自眼底亮起来,纷杂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个准确的出口,于是一切都妥帖地安稳下来。 陆望津忽然轻咳了一声。 被对方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江辅秦立时屏息不动,等了半晌,见他没有更多的动作和声音,才谨慎地挪动着身体,抬起头望过去。 就忽然撞进了那双透着笑意的眼睛里。 脸上骤然滚烫,江辅秦立时缩回手臂,拘束地向后挪开:“家里空调坏了,我怕你会冷……” 然后就大半夜钻到了自己的被窝里,抱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给没完没了地叨叨叨醒了。 很合理。 苏时笑吟吟望着他,抬手把人扒拉进怀里,在他额头上回亲了一口,闭上眼睛靠回去:“是冷。” 在被他亲上来的时候,江辅秦的整个脑海就已一片空白,怔忡望着他的动作,一时居然忘了反应。 直到对方已经重新靠上来,甚至主动扯着他的胳膊往回放,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眼底绽出无限华彩,迫不及待地把眼前的人拥进怀里,一贯低沉的嗓音居然隐约轻颤:“你,我” “你喜欢我,睡觉。” 苏时帮他补全,就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想要继续被打断的好梦,拥着他的手臂却不依不饶地收紧。 估计空调坏了的内?幕也没那么单纯,苏时轻叹口气,好脾气地睁开眼睛。 江辅秦不常照顾他,不知道晚上还要把里层的遮光帘拉起来。月光清越,透过窗帘影影绰绰地落在屋里,正好能看得清漆黑瞳仁里的耀眼亮芒。 苏时望着他,那些璀璨光华稳稳落在眼底,于是笑意也跟着涌上来,抬手扳住对方的肩膀,重新认认真真吻上去。 自己的爱人每个世界都要重置一遍记忆,原本还觉得多少有些失落,现在却忽然觉得,每个世界都能再体会一次这样兜兜转转后的惊喜,似乎也不错。 只不过这一次年轻的爱人显然有些高兴坏了,原本以为一个晚安吻就能安抚得住,谁知道对方居然真的折腾了一整宿。虽然惦记着他需要休息,没敢出声闹他,可隔几分钟就要抱住亲一口的频率,也实在叫苏时用上了全部的毅力,才坚持住没有破功再醒过来。 一夜过去,两人谁都再没想起空调坏了的事。 苏时后半夜就昏昏沉沉睡得熟了,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房间里也早已恢复了一贯的舒适温暖。 “我把空调修好了,是一个程序模块出了问题,大概是太久没有调试了。” 江辅秦正端着早餐进门,见他醒了,目光就立刻亮起,轻快迈步过去,把端着的早餐给他放在床边。 目光抖擞精神焕发,根本看不出一宿都没睡着的架势。 苏时撑身坐起,揉了揉依然发涨的额角,含笑抬头望他:“辛苦了,今天也不上班?” “下午就去了,想等你睡醒。” 江辅秦半蹲下去,双臂伏在他膝上,仰着头望着他。 苏时微微挑眉,目光落在他刚端过来的早餐上。 刚烤的面包涂着亮晶晶的黄油,火腿和蛋都煎得刚好,边上照例放着一杯热可可,看着就叫人颇有食欲。 迎上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期待,不用猜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苏时挑起嘴角,拿过温盐水漱了漱口,故意表扬得漫不经心:“做得很好,比以前进步得多了。” 两人这段时间朝夕相处,江辅秦早熟悉了他的性格,接过杯子放在一旁,就又执着地撑起身抱了上去。 “好了,我又跑不了。” 总算在他额头上落了个早安吻,苏时笑着把人揽住,在背上拍了拍:“放心,我能照顾得好自己,你也要好好工作,知道吗?” “工作我心里有数,你不一样。” 江辅秦在他脸颊旁蹭了蹭,搂住怀里依然消瘦硌人的肩背,叫自己埋进熟悉的清润气息里。 有了陆望津替他在前期打稳的基础,现在麒麟已经全面稳定下来,和华悦旧部门也融合接洽得十分顺利。他渐渐适应了新的身份,虽然多少还会遇到些问题,却都已不难解决。 可陆望津的身体却不一样。 光是想起医生说的那些副作用,他就担心得要命,生怕留下对方一个人在家里会有什么突发状况,想要找个靠得住的助理,却又担心陆望津不喜欢用。 苏时也明白他的担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江辅秦坐在自己身旁:“我平时还是能照顾自己的,你如果不放心,在家里安几个摄像头也没关系。” 他不喜欢在身旁太近的位置留下什么人,尤其是现在并不能完全自主的身体。与其再叫外人来照顾自己,如果安摄像头能叫爱人放心,他其实也并不怎么介意。 “不,我不是” 江辅秦的胸口一缩,连忙用力摇头,脱口而出:“我没想过小黑屋,从来都没想过!” 话一出口就觉不妙,望向对方微挑的眉梢,江辅秦立刻心虚,低头站直身体,老老实实地等着挨训。 …… 默然半晌,苏时哑然轻笑,拉着他坐下,夹起片火腿塞进他嘴里:“我相信,吃早饭了没有?” “吃过了,我都吃饱了。” 江辅秦不敢抬头,低声应了一句。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睡不着,天还没亮就悄悄爬起来,钻研了一早上,才总算做出这一盘拿的出手的早餐。剩下太咸太淡或是烧焦的,就都进了他的肚子。 苏时猜出大概,眼中笑意愈浓,拍了拍他的背,温声开口:“好了,去上班吧,晚上给你烤饼干吃。” 说着,他已经不紧不慢吃起了爱人精心准备的早餐。 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江辅秦才总算安心,又特意把陆望津的轮椅推在床边,和他约定了下班的时间,才终于收拾妥当离开了家门。 上车时,对方主动提出的建议在脑海中再度一闪而过。 他当然不会做出不尊重陆望津的事来,却依然由此生出了个灵感,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打开了车载电话。 “叫研发部过来,我有个新的想法,公司现在正在研发的那款产品,想办法再加一个功能……” 苏时吃过早餐,换了身衣服,撑着身体挪到了轮椅上。 别墅有二层,为了能上下方便,特意加装了一台直梯,楼梯也都加了便于上下的坡道。这也是他才在外面的公寓住了几天,就坚定地搬了回来的主要原因。 更好的别墅不难找,更舒服的却实在不多。苏时转动着轮椅从直梯里出来,才停在沙发旁,身旁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按亮屏幕,是条自动的新闻推送。 苏时对这些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才要滑开,目光却忽然被上面的标题吸引住,点开翻了翻,所有所思地微微挑眉。 麒麟顺利吞并华悦,无异于将一块巨石扔进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一定会在it和商界同时引起轩然大波。 这些天他安心在家调养,最多也只是翻翻金融周报,没怎么关注过it界的新闻,江辅秦也从来不把工作的事带回家里,一次都没和他主动提起过。 麒麟毕竟也是个上市公司,不能永远保持神秘下去,要正式运行,董事长是迟早要出来露个面的。 江辅秦当初时常出入华悦,身份根本就不是个秘密,只要有心,迟早都要叫媒体把过往的事重新挖出来。 华悦方面他早已经有了交待,对外始终坚持是董事长身体原因和平交接,可媒体却未必会买这个账。 一手养大了竞争对手的孩子,等到那个孩子长大,却又被反过来吞并了公司,无疑是个足够吸引人的故事。 作为当事人,陆望津在宣布华悦竞标失败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公众面前。忍辱负重还是农夫与蛇,网友们已经吵得沸沸扬扬,连麒麟这两天的股价也因此稍有波动。 江辅秦的能力足够,麒麟不会因此受到什么真正严重的打击,可他也不能就这样躲起来什么都不做。 苏时靠在轮椅里,握着手机沉吟片刻,点开了前几天收到的it峰会邀请。 it峰会一年一次,这次会在一周后举办,地点就在本市的帝王酒店。他每年都例行会被邀请出席,这次华悦虽然已经被收购,可为了不太显得人走茶凉,电子邀请函还是被发了过来。 他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现在看来,倒也不妨去敲打敲打那些“老朋友”们。 回复了确认出席的邮件,苏时才把手机扔到一旁,把自己挪到沙发上。 他确实不习惯身边有人贴身照顾,却也不愿叫爱人太过担心。到不如找个双方都能接受的途径,只要叫对方能随时了解到自己的身体状态,大概也就不至于总是放心不下了。 敲定了想法,苏时就打开电脑,快速编写起了一套全新的程序。 江辅秦隔几个小时就会发来一条短信,提醒他按时吃药,好好休息,告诉他定好的外卖什么时间送过来,俨然早已经忘了陆望津在过去的八年里都是怎么靠一个人活下来的。 苏时耐心地回着短信,一边分心编写着程序,看到手机屏幕没过多久就又亮起来,忍不住摇摇头,眼里就显出些无奈纵容的笑意。 抬手去拿手机,胸口却忽然微悸,眼前黑了一瞬,隐约冷汗就冒了出来。 药物的反应已经渐渐出现,苏时闭着眼睛慢慢调整呼吸,摸过手机握在手里,靠在沙发上歇了一阵,才重新睁开眼睛。 是江辅秦发回来的短信,说公司还有些事,他可能会晚些回来。 作为日理万机的董事长,有工作要忙才是常态。看到对方总算还记得正事,苏时也觉放心,回了信息叫他只管去忙,重新把电脑拉到面前。 昨夜没怎么睡得着,加上药物的作用,疲倦和眩晕就又如影随形地找上门来。 勉强把最后一点程序也编写完,苏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也懒得再回到卧室,索性直接扯过毯子草草盖住身体,阖目靠在沙发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辅秦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为了给陆望津一个惊喜,他不得已在公司多留了一阵,到现在才紧赶慢赶地回来。 见客厅的灯光还亮着,他的眼里就涌起暖色,快步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看清了里面的情形,动作却立时放轻了下来。 陆望津窝在沙发里,手机还握在手里,正沉沉睡着,连他进门都没有察觉。 不论如何,这人至少还是知道要盖上条毯子的。 江辅秦心中稍许安慰,换了鞋小心翼翼过去,把陆望津从沙发上抱起来,想要将他送回卧室去。 苏时睡得原本就不甚舒服,昏沉间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本能地拉住他的手臂,将额头抵在他肩窝上。 亲近的动作叫江辅秦心口砰砰直跳,又怕自己呼吸太沉惊醒了对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抱着怀里的人上了楼梯,轻轻放在床上。 才一离开那个怀抱,苏时就醒了过来。 初醒的心悸一瞬即消,却依然叫他的脸色不由苍白。 江辅秦立时担忧不已,抛开心中的欣然忐忑,蹙了眉半蹲下去:“怎么了,不舒服吗?” “还好。” 苏时躺在床上,侧过头朝他笑了笑,感觉到身体恢复正常,就扯扯他的手臂,示意他扶着自己坐起来。 江辅秦小心翼翼地揽着他坐起身,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不热,反倒比常人还要凉些,泛着一层薄汗。江辅秦蹙了蹙眉,顺势在床头坐下,揽着他直接靠在自己怀里,抬手握上他的手腕。 熟悉的动作叫苏时微微挑眉,反握住那只打算测着自己脉搏的手,安抚地握了握:“别担心,我确实没事。” 他还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只不过是正常的药物反应,要想重新站起来,这些都是难免要经历的过程。 江辅秦扶住他的身体,抬手打开壁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歇了这一会儿,陆望津的脸色比起刚才已经好了不少,目光也重归清明温和,看来确实只是忽然醒来时的正常反应。 见他眼中依然有不安,苏时笑了笑,索性直接把人捞过来亲了一口:“这样放心了吗?” “放心了。” 被他主动亲上来,江辅秦就立时又回到了昨天晚上晕晕乎乎的状态,红着脸拉了他不松手,说什么是什么地听话点头。 难得遇到这样好欺负的爱人,苏时忍不住愉悦地轻笑起来,心情颇佳地拍了拍他的背,叫他也重新坐下:“回来得这么早,公司的事处理完了?” 在他的预料里,江辅秦既然说要晚点回来,最起码也要八、九点,他还特意定了个七点半的闹钟,打算提前去给对方烤点饼干吃。 谁知道这个家伙六点半下班,居然也要特意给自己发条短信。 听到他询问,江辅秦才想起正事,目光倏地亮起:“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他已经从口袋里取出一款银色的腕表来,替陆望津戴在了手腕上。 看上去只是块普通的腕表,银色表盘纯金表针,式样精美典雅,只是表身似乎比普通的腕表要稍稍厚出一丝。 苏时不由好奇,抬起手腕稍一端详,就看出了上面的端倪。 “它里面安了传感器,可以即时监测心率血压,设定时间提示吃药,我今天叫他们尝试着在上面加了个针孔摄像头,开关就是边上的按钮,可以自己决定把它打开还是关上。” 猜到他已经看出了大概,江辅秦却还是细心地解释了一遍,又把几个功能演示给他看,末了脸上却又显出微赧:“电脑的终端已经开发出来了,我们在做配套的手机app,现在还在尝试编写自动报警系统,大概还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 “巧了,我猜你们大概不需要再花上一周了。” 这个世界的it技术还停留在人机互动的初期,没有健身手环这类创意,他原本还打算给对方个惊喜,却没想两个人居然想到了一起。 苏时哑然轻笑,拍拍他的手臂:“程序在电脑里,我写得差不多了,你们可以再在上面做出删改,正好能赶得上三天后的it峰会,怎么样?” 江辅秦怔然抬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温笃的笑意,胸口忽然隐隐发烫。 “还该起个名字,要好听一点才行,最好该是和麒麟搭一些的……” 那人的目光落在腕表上,神色欣然,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刚收到的礼物,还在细碎地轻声念叨。 江辅秦再忍不住,抬手将他的身体揽住,微低了头望着放松靠在自己双臂间的人,嗓音低沉柔和:“灵犀。” “什么?” 苏时没听清,下意识抬起头,阴影已经落下来,温暖强悍的气息将他整个人都稳稳笼住。 江辅秦没有再回答。 灼烫的气息打在脸颊上,有力的手臂稳稳揽在背后,江辅秦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吻着,青涩的忐忑仿佛被一瞬抛开,只剩下沉淀了太久的深彻情愫。 一吻终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苏时急促地喘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是靠着江辅秦的扶持才不至于直接跌下床,许久才终于稍稍恢复些许力气。 “怎么样,还好吗?” 江辅秦担忧地望着他,拉住他的手,半蹲下去才要再开口,就被苏时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去做饭!” 好不容易靠着当监护人争取来的一点主动权,居然就被一个吻迅速翻盘,苏时的心情实在一点都不愉块。 江辅秦循声起身,怔忡半晌,忽然明白了他在气什么,笑意飞快地漫过眼底,又抱住他亲了一口,才快步出了屋子。 轰走了成长速度简直飞快的爱人,苏时仰面躺倒在床上,半晌才哑然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撑起身体。 江辅秦没把轮椅给他推上来,他暂时还下不了床,摸过手机想要翻翻新闻,余光却忽然瞟见窗外竟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卧室外面有阳台,窗户半开着,夜风无声吹拂,窗帘上的人影也跟着隐约晃动。 苏时立时心生警惕,厉声开口:“谁!” “别说话,求求你,看在同事的份上,你收留我五分钟……” 那人狠狠打了个哆嗦,立时扑过来低声苦苦哀求,苏时愕然抬头,才发觉眼前的人似乎确实有些眼熟:“怎么又是你?” “我也想知道,说来话长,你那个对冲基金” 来人重重叹了口气,还不及解释,卧室的门已经被一把推开。一道阴影闪过,伴随着激昂的惨叫声,那人已经再一次被从窗户径直扔了下去。 92、被监护的监护人 “等一下” 苏时仓促开口,还不及把话说完,就眼睁睁看着那个莫名眼熟的身影惨叫着划过弧线,消失在了窗外的夜色里。 窗外隐约传来沉闷的落地声,苏时轻叹口气,朝江辅秦招了招手,示意他把自己抱到窗边,往下瞄了一眼。 三更半夜,擅闯民宅,居然还是爬窗户进来的。 反派员工果然有着极为鲜明的行事风格,实在怪不了江辅秦,要不是自己行动不便,早就亲手把他扔下去了。 “怎么是认识的人吗?” 见到他的反应,江辅秦也多少意识到自己只怕紧张过度,心虚地轻咳一声,把他抱回床上:“我先下去看看,免得摔出什么事来。” 才转身,就被陆望津抬手捞住手臂,笑着摇摇头:“不必了,他会自己爬上来的,去做饭吧。” 江辅秦怔了怔,没有开口多问,只是顺势回到床边,俯身抱住对方的身体,在他颈间轻蹭两下:“我去煎牛扒,我今天刚学会的,时间可能要长一点。” 阳台的窗户开着,怀里的身体被风吹得微凉,温存地贴在胸口,清润气息落在颈间,叫整个人也跟着安宁下来。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一直都抱着这个人不松手。 猜出了他的心思,陆望津抬手揽住他,含笑在他额间落了个轻吻:“只是个普通朋友,来找我说几句话的,别担心。” “我不担心,风太冷了,你要多穿一点儿。” 被他亲得眼睛里都在发光,江辅秦搂住他的肩颈,也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畔,才总算满足放开,拿过衣服替他仔细披上,才快步离开了屋子。 黑衣人深夜造访,又是爬窗户进来的,联系起陆望津分明强悍却从不在人前轻易展露的黑客技巧,一定是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机密行动。 陆望津曾经给了他足够的尊重的信任,他也绝不能去侵犯对方的私人领域才行。 还不知道自家年轻的爱人究竟把剧情想到了多要不得的方向,苏时掐着表等了一阵,果然见到那个身影再度摇摇晃晃爬了上来。 才一进屋,那人就立刻把窗户关得死紧,又把窗帘也拉严实,只留下一条小缝,往外瞄了几眼,才终于精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 苏时看得讶异,把床边的水杯递过去:“怎么回事,你这次是特工吗?” “差不多了,我是野心勃勃要造成全球混乱的黑客**oss。按照剧情,我现在正在互联网上呼风唤雨,把那个麒麟欺负得哭着回家找妈妈呢。” 黑衣人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长长叹了口气,蹲在床边给他讲着剧情,眼里尽是唏嘘向往。 按照剧情,麒麟会在这一次的黑客大战中一败涂地,系统的致命漏洞也会迅速广为人知。 按理来说不会有没有漏洞的系统,可麒麟毕竟太年轻,这次的影响又太恶劣,很快就债务缠身纠纷不断,陷入了几乎致命的危机之中。 两年之后,之前曾经向麒麟发难的黑客组织[dark]再度将炮火对准了整个互联网。自毁型的新型病毒快速传播,其余各大系统也纷纷中招。而麒麟恰恰在这一段时间里卧薪尝胆,在原有系统的基础上不断改进,编写出了足够安全的系统,这才一路坎坷地成就了新的巅峰地位。 刚从禁闭室出来的黑暗员工雄心勃勃,接了个任务打算一消胸中块垒,结果才一开场,就被拖着揍成了一堆数据碎片。 苏时听得心虚,轻咳一声,开口试图建议:“剧情还可以继续,你不甘心这次的失败,卧薪尝胆两年后带着新型病毒回来复仇,还是连得上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黑衣人沧桑地叹了口气,泄气地往地上一坐,话锋忽然一转:“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个对冲基金每个都翻了大盘,少说赚了几十个亿,现在整个金融街的人都在想办法找你,也包括军方和调查局的人。” 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财源滚滚特效,苏时心下微沉,微微蹙眉:“可我现在还不想被找到,我设了子网掩码,现在被追踪到的坐标应该是在大西洋的岛礁上” 话音忽止,苏时若有所觉地挑了眉,黑衣人深吸口气抬起头,虚弱地望他。 “我就在那座岛礁上。” …… 苏时不无同情地沉默下来,总算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大半夜被追得跳自己的窗户。 和普通宿主不同,员工最重要的准则就是不能崩人设。对方在攻防战狠狠输过一次,已经叫原本的霸气反派人设变得摇摇欲坠,这次被误认成了金融街的顶级天才交易员,要是再被发现原来只是场乌龙,人设估计就彻底没得救了。 “他们还在到处堵我,要是这次再被发现我不是那个天才,就连初中生都不会崇拜我了。” 霸气的反派黑客**oss难过地蹲在床边,委委屈屈抹眼泪:“我原本是很厉害的,特别厉害,到处欺负人,得了好多奖杯……” “好了好了,把你的账户授权给我。” 苏时长叹口气,败下阵来,从智脑上调出了自己的账户。 黑暗员工离开的时候,已经拿到了苏时手下基金的代理权,高高兴兴地按1:100的汇率给他转了经验点,转身就从窗户跳了下去。 “你等着,最迟三天,我肯定给你分成咱们好朋友,有钱一起赚!” 苏时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还不及细想,耳边已经响起了经验点到账的提示音。 时间过得很快,三天时间一晃即过,转眼到了it峰会的日期。 头天晚上,江辅秦就已经显得心事重重,手脚并用地抱着爱人,格外沉默地躺在床上出着神。 系统贴心地调低了空调的温度,苏时倒也不觉得热,任对方树袋熊一样赖在自己身上,亲了亲他的额头:“怎么了,不高兴?” 往常有用的办法这一次竟然也失了效,青年的眸光亮了一瞬就再度熄灭,往他颈间靠进去,低声开口:“明天的峰会,我不想去……” “你是杰出青年企业家,怎么能不去?” 苏时哑然轻笑,搂住继续往怀里拱个不停的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不要想那么多,当你站到足够高的位置上,非议就会纷至沓来,任何人都不可能躲得开。” “你也是一样吗?” 江辅秦抬头望着他,声音微哑,望着对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眉睫,忍不住抬手轻触上去。 网上的风声他并非全无所觉,公司里也有不少人私下议论,他从没控过评,是因为他心中确实有愧。 那些人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不记恩的人,陆望津对他的所有照顾,所有的包容,都被他亲手毁却得一干二净。 可陆望津却不该去承受那么久的空穴来风。 八年的保护,是以外界毫无根据的揣测抨击作为代价的,即使到现在,都依然有人津津乐道着那些阴谋论,在说着陆望津自作自受,这一切都是当年的报应。 每次想起这些话,他的心里就在一次次受着煎熬,恨不得想要把那些事情彻底公之于众。 该受报应的,怎么能是陆望津。 指尖轻颤,又狠狠攥紧。江辅秦躲开他的目光,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颈间,沉默着闭上眼睛。 察觉到他的反应,苏时神色微凝,始终盘桓在心底的一丝忧虑终于鲜明起来。 原本还以为对方依然被蒙在鼓里,现在看来,江辅秦只怕至少已经知道大部分的真相了。 手腕被稳稳握住,微凉的掌心轻缓贴合在腕骨上,江辅秦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温柔的询问。 陆望津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他却忽然明白了对方未说出口的话。 眼眶忽然发涩,呼吸粗重,在胸口发出隆隆的声响。江辅秦咬了牙,用力把对方拥进怀里,手臂却止不住地隐隐发着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已经不需要再细加追问,当年那场车祸知情人其实不少,只要叫对方成功找到一个,就不难知道当初那些事情的真相。 苏时沉默片刻,习以为常地轻叹一声。 果然越来越长本事,现在掀完锅居然都敢瞒着自己了。 听到他的叹息,江辅秦胸口愈发空茫,身上一阵阵发冷,渐渐撤开手向后退去。 强烈的愧疚像一个诅咒,把他困在其中,即使身旁再如何温暖,心底也依然冷得彻骨。 这些天里,他总是忍不住去回想陆望津被他夺走华悦的时候,总是努力试图想起对方当时的神色,欣慰的同时是不是也藏着疲惫,平静之下会不会也透着黯然。 在被自己揪着衣领扯起来的时候,在被自己攥紧手腕逼在床头的时候,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也曾经多少对自己有所失望,是不是只是依着本能包容自己,因为包容成了习惯,所以可以无视那些芥蒂…… 纷乱的念头戛然而止,江辅秦本能屏息,怔忡地张开眼。 陆望津在吻他。 不是透着关爱纵容的轻吻,唇上的触感微凉,力道仍然是那个人一贯独有的温柔,也是一贯的专注诚挚。 陆望津专注地吻着他,扯着他的衣物微仰起头,毫无保留地暴露出脆弱的喉结,乌润的眸底映着的满满当当都是他的身影。 胸口蓦地一颤,江辅秦本能地去握他的手,却已经被陆望津摸索着攥住手腕,向上,贴在心口。 一下一下的搏动透过胸膛,顶在掌心,稍显急促,毫无保留地交托出最后一点退路, 水汽忽然争先恐后地溢出眼角,滑落在脸颊上,唇舌间都已经触到了冰冷咸涩。江辅秦努力想要忍住眼泪,却终告失败,气急败坏地吸了吸鼻子,就听见对方胸腔中传来的柔和笑声。 一猜对方就又要摆出监护人的架势调侃自己,江辅秦狠狠抹去眼泪,努力凶狠地撑起架势,却被陆望津又在唇上亲了一下,含笑望着他。 “我也喜欢你。” 他说得没头没尾,江辅秦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着他,眼底渐渐亮起星芒。 陆望津含笑望着他,微微偏了下头,眼里浸开清浅笑意。 夜已经很深了。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隐隐约约落在空荡荡的床上。 陆望津被青年抱着放在浴缸里,有力地手臂揽过身体,稳稳支撑在身后,热水洒下来,叫他稍显苍白的皮肤也隐约泛起淡粉色,那些痕迹也变得不再那样明显。 陪着他折腾了大半宿,陆望津已经很困倦,微眯了眼睛靠在他怀里,微侧着头躲闪着偶尔溅过来的水花:“什么时候知道的?” “送你去检查的时候,医生和我说起了那时候的事……” 江辅秦将花洒换了个方向,老老实实开口,拥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你不想让我被人说成是杀人犯的儿子,我早该想到的。” 居然还敢嫌自己的锅被掀得晚了。苏时抿抿嘴,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身体放松地交在他臂间:“他们不是杀人犯,你父亲只是一时激愤,你母亲更是无辜的……” 江辅秦细致地替他清洗着身体,目光落在那几道伤疤上,声音隐隐发闷:“那你呢?” 苏时有些没听清,茫然抬头看他:“什么?” “你总是原谅别人,那你自己呢?” 江辅秦稍稍收紧手臂,抬手关上花洒,把人从浴缸里抱出来,用浴巾仔细裹好:“到现在外面还有人在误会非议你,可这一切明明不是你的错” “不重要,不用解释了,我一点都不在乎。” 眼看爱人重新找准了定位,就又要在掀锅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苏时心口一跳,断然开口截断了对方危险的念头。 要说的话被毫不留情地径直堵了回去,江辅秦错愕半晌,不得不听话地点点头,耷拉着脑袋地替他擦干身体,又把衣服仔细穿好。 看着不让继续掀锅就立刻无精打采的年轻爱人,苏时终于忍不住哑然,把人捞过来,好脾气地亲了一口。 “那些事不重要,不要让已经过去的事再多干扰现在麒麟的发展你的‘灵犀’调试得怎么样了,明天有没有把握?” 听他提起正事,江辅秦的目光也总算再度亮起专注光芒,一边替他吹着头发,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新项目的创意。 人机互动在这个世界里还是崭新的概念,冰冷的数字代码和人文挂钩,更多的人性化关怀,一定可以在峰会上崭露头角,从而引领起it的新时代。 苏时靠在他怀里,耐心地听他说着项目的具体内容,偶尔含笑补上一两句,就觉倦意再度涌了上来。 这些天来他很少有晚睡的时候,今天折腾了这么久,精力早已耗尽,靠在坚实温暖的怀抱里,眼皮就渐渐坠沉下去。 江辅秦正说着,忽觉颈间重量微沉,下意识低下头,才发觉怀里的人早已经睡熟了。 刚吹干的发丝还透着淡淡香气,柔软地蹭在颈间。陆望津放松地偎在他怀里,眉眼都是轻松温然的,总是微蹙着的眉心彻底舒展开,就显得整个人都仿佛又年轻了好几岁。 江辅秦忍不住想要吻他,又生怕把人惊醒,放轻动作搂着人躺下去,在他的发梢小心翼翼地落下轻吻。 月光下,他摸过爱人搁在枕边的手机,从自己的手机上把[灵犀]导入了进去,点击了安装。 灵犀是他送给陆望津的礼物,app已经彻底调试完毕,他又特意加了一段小程序,等时间一到,爱人就一定能发现。 被放下去,陆望津的身体就本能地微微缩起。江辅秦把手机放在一旁,躺下去将人拥进怀里,直到怀中的身体重新放松下来,才稍稍舒了口气,在他的颈间悄悄蹭了蹭,满足地闭上眼睛。 峰会在当天上午九点开始,却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江辅秦一早就匆匆去了公司,苏时守着他出了门,才转动轮椅回到了二楼的卧室。 直梯停下,短暂的失重就又叫他涌上一阵眩晕。 这样的身体状态,他要是直接告诉江辅秦自己要去it峰会,想都不想也知道对方一定会坚决拒绝。 可他却也必须要去上一趟。 江辅秦这是头一次参加it峰会,那里面都是浸淫商场多年的老狐狸,三言两语就会把他绕进去,一旦在峰会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会成为真字实句的把柄。 还好是坐着轮椅的,偶尔的不适倒也不大看得出来。苏时吃了片药,给自己挑了一身正式的西装换上,摸出手机才要打电话,忽然发现了上面多出来的金色图标。 眼里不觉浸过煦然暖意,苏时挑挑嘴角,打了电话叫人来接自己,饶有兴致地点开了那个被新装上的程序。 基础程序是自己写的,功能大致都清楚,外观却显然比预料中美观了不少,不少地方的细节也都有修饰,不难看得出制作者的精心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苏时笑了笑,把手机重新揣回口袋里。 爱人的心意,他其实一直都是明白的。 各自忙碌间,时间转眼过去。 峰会压着九点整准时开始,以尖端技术的交流展示为开幕环节。在精心准备之下,麒麟表现得极为惊艳,镜头纷纷对准了那个沉稳果决的年轻董事长,闪光灯转眼就亮成了一片。 台下一片赞誉,江辅秦平静地站在台上,心里却丝毫不觉地轻松。 华悦的总经理告诉过他,这只是最表层的一片和气,等到结束了公式化的互相吹捧,那些记者的追问会针针见血,甚至根本不给他们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身上可供挖掘的爆点太多了,那些事陆望津可以不在乎,他却终归难以做到违心以对。 掌声一阵阵响起,人们互相称赞不停,随着最后一个演讲者的谢幕,终于到了暗流汹涌的自由采访环节。 迎上身旁总经理担忧的目光,江辅秦心口微涩,无声摇了摇头,示意他暂时退开,深吸口气平静抬头。 这一次没有人替他守住身后,却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必须撑得住。 记者们蜂拥涌来,耳旁立时充斥了无数高低纷乱的声音。 “江董,据说您是被陆先生抚养长大的,您能不能说说这些年陆先生给您带来了什么影响呢?” “是什么让您下定决心建立麒麟,是您父亲当初的失败吗?能否说说夺回华悦之后,您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相信您也看到了,关于当年的事情,网上有着不少猜测,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那场车祸是陆先生蓄意造成的,您怎么看?” …… 江辅秦深吸口气,扶稳桌面,对着话筒沉声开口:“对于当初的意外,我不想作过多的解释。但我必须承认,在我的成长中,陆先生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他是我的引路人,是我的导师,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永远都是我最敬重的人” “所以您击败了您最敬重的人,是为了证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为了证明‘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话的真理?” 尖锐的质问打断了他的话,四处立时响起一阵哄笑声。 it峰会不允许携带任何摄像、录音装置,最多只能携带拍立得入场,且每人只限三十张照片。也正是因此,采访峰会的记者会比平时犀利不少。 这些被采访的富豪们不会有像明星那样庞大可怕的粉丝群体,只要不是实力太过强大,通常也无法左右记者们的待遇。人们反而乐于见到他们出丑,乐于叫他们卸下光鲜的面具,露出和普通人一样的缺点和软肋。越是犀利尖刻的提问,越有可能挖掘出能够大爆的新闻来。 江辅秦还是头一次应对这样的媒体,神色微愕,正说着的话不由停顿一瞬,就立时被捉住了空子。 “听说您还曾经在华悦实习过,还是陆先生手把手带着您实习的,这是否是您成立麒麟起步的基石?” “网上有人因此说您是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对于这些评价,您有什么看法?” …… 一个个尖刻的词汇钻入耳膜,江辅秦沉默着攥紧了拳,胸口不由起伏,心底却越发冷下来。 他终归无法否认。 四周都是喧闹,身旁尽是冷眼,他终于彻底意识到陆望津替自己挡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而他既然已经迈进来,就已经再难出得去。 苏时坐在隔间里,也同样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些质问,深吸口气支起身体,抬手按上轮椅。 他原本还打算再等一等,现在看来,却分明已经没有等的必要。 昨晚睡得不好,头脑也有些昏沉。苏时打起精神,吃力地转动着轮椅,才出隔间,江辅秦已经沉声开口。 沉稳的眉宇间已经寻不到半点年轻的稚嫩,漆黑眸底亮起摄人的执着光芒,有如实质的强悍气场鲜明铺开,得人心口微缩,连那些不惧富豪的记者也不由讪然,下意识停住了追问。 “我挑战华悦,是因为我想和他站在一个平台上。我想证明自己的实力,而我那时太过冲动,太不计后果吞并华悦是我最遗憾和后悔的事,如果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再这样做。” 语气沉静笃定,没有再给任何人留下半分余地。 抬手拨开面前的话筒,江辅秦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隔间门口那个人身上,眼眶隐隐发烫。 “我会直接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喜欢他。” 在被这些记者逼到死路那一刻,他就已经推翻了自己的一切猜想。 陆望津一定会来。 那个人是即使打定了主意要消失,也会因为有人要欺负自己,就推翻了一切计划,不辞辛劳跑回来替自己欺负回去的。 有人要欺负自己,他怎么会袖手旁观。 过于震撼的答复叫整个会场都沉默了片刻,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目光的方向,隔了许久,终于有一名记者鼓起勇气,颤巍巍开口。 “这样说来,陆先生在竞标会上宣布华悦失利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这样反常的情况是否和您有关系,您获得华悦股份的方式又是正当的吗?” 93、被监护的监护人 他问得隐晦,却任谁都不难猜出其中的意思。 陆望津身体不便,又深居简出,就算忽然消失,只怕察觉到的人也不会太多。 更何况江辅秦原本就和陆望津关系匪浅,如果真是他把人给控制了起来,恐怕即使是华悦的员工,都很难意识得到情况不对。 江辅秦那一句喜欢说得太过直白,几乎没给众人以反应的机会,缓过神来,竟也觉得这样的发展极有可能,一时间望着他的目光也不由微变。 麒麟的总经理就站在边上,听见他的话,气得再忍不下,上前一步:“胡说!华悦的股权明明是” “华悦的股权,我确实不是用常规的手段获取的。” 江辅秦淡声打断了他的话,抬手分开众人,径直朝陆望津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份折起来的合同,俯身递在他手里。 “麒麟的资金都投入在运行中,我没有实力吃下华悦七成的股份,所以拿重组后总公司百分之三十一的股份来换,算是钻了个空子。” 从来没听对方提起过这件事,苏时眉峰微挑,抬手接过那纸合同:“我记得当时只要了五百万……” “我确实拿不起,账面上一分流动资金都没有,不然就只能把自己卖给你了。” 江辅秦半蹲在轮椅前,握住他的手,全然无视了总经理痛心疾首的注视,语气笃定得一点都不像在信口胡说。 眼前这个人把合同上签了字,找了个律师扔给他就不见踪影,又说了条款可以随意修改,给他留下了现成的机会。 这样签合同,他其实早就已经下了决心,只是一直不敢和对方开口。 当初是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夺走了华悦,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怕陆望津会以为自己这样是在弥补,又担心对方责备自己太过任性,更怕陆望津会开口拒绝。 陆望津不是个太喜欢出风头的人,他原本不打算这样高调,可现在却忽然改了主意。 这些人说他什么都没有关系,他应该被指责,做错了事原本就该被人指摘,可他们不该把陆望津当成一个被人随意同情谈论的失败者。 这个人一直都在保护着他,现在轮到他站在前面了。 苏时望了他一阵,终于轻笑起来,抬手揉揉额角,轻舒口气:“看来我今天其实不必来。” “多亏你来了,不然我早就要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江辅秦握住他的手,一丝不苟地认真开口。 不知为什么,陆望津的手似乎要比他还热一点。江辅秦心口微沉,握着的手微微收紧,抬手想要去试他额间温度,却被苏时拉回身侧,坐直身体朝众人浅笑着温声招呼。 陆望津原本就是it峰会的常客,在场的人无论心里怎么盘算,也不敢在面上和他为难,纷纷客气回礼,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缓和下来。 苏时朝那些熟面孔打过招呼,被他推着停在人前,目光落在那几个发难的记者身上。 他眼里不见有什么温和之外的特殊神色,那几人背后却忽然一紧,莫名生出浓浓心虚,本能向后退开几步,再不敢贸然开口。 苏时稍觉满意,放松身体靠回轮椅上,点点头:“辛苦了,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人分明该是受害者的角色,可他出现在这里,居然就再没人敢出言刁难江辅秦一句。 先前挖到的劲爆消息大概已经足够交差了,记者们面面相觑,半晌终于放弃,灰溜溜地离开了会场。 厅中的气氛立时显得轻松愉快起来。 原本冷眼旁观的老板们纷纷上前,笑意吟吟地和江辅秦打着招呼,有人提起那场被人津津乐道的黑客大战,也有人问上两句有关灵犀的具体运作模式,每个人的目光却都会隐晦地扫过陆望津身上。 麒麟不像是当初的华悦那样高度控股,只有百分之六十一的股份没有被分下去,如果这之中有百分之三十一的股份都在陆望津手里,这个人反而成了诸多股东中拿到最大头的一个。 按理说董事长也不绝对需要控股超过五成,只要有直系亲属拿到大部分股份,依然能够算数。可就算两人真是那种关系,江辅秦居然直接把百分之三十一的股份都交付出去,这样的做法也实在叫人有些费解。 看着一坐一立的两人,众人面上依然是一团和气,心中却都各自盘算起了真正的内情。 江辅秦沉稳地应对着眼前来来往往的生意伙伴,心中却已隐隐焦灼,不时回头,目光担忧地落在依然平静浅笑着的人身上。 两人昨晚都有些情难自抑,事后虽然仔细处理过,可陆望津的身体毕竟不好,今天又折腾过来,身体不一定还能支撑得住。 之前一拉手,就觉对方手上温度不对。他现在满心都急着问问那个人是不是不舒服,回应着商场的无用寒暄,心中不觉生出浓浓焦躁,神色就也带出些冷然不耐来。 正焦灼间,掌心再度贴上微温的触感,捏着他的手轻握了两下,像是提醒,也像安慰。 江辅秦下意识回身,迎上那双眼睛里温宁的安抚,抿了抿唇轻轻点头,把眼里透出的焦躁一分分压下去。 陆望津微仰了头望着他,眸光依旧清润平和,见他冷静下来,眼里才透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望着他眼中的柔和光芒,江辅秦微抿了唇,再度生出些不情愿,恨不得立时蹲下去抱着人不放手。 苏时弯了弯眉眼,指腹轻划过他的掌心,极隐蔽的酥-软触感叫江辅秦心口轻颤,本能地握住那只手,温煦淌过的暖流漫过胸口,终于叫心绪彻底平复下来。 两个人的动作虽然都算隐蔽,气场却实在太过旁若无人,叫人根本没办法装作无视。 在座的都位高权重,不少人其实都熟稔风月场上的玩法,望着江辅秦人前冷硬如铁的架势,心里就更多了几分掂量。 峰会的重头戏结束,剩下的就都是联络交流的宽泛场合,酒店也提供了丰富的自助餐可供选择。 侍者将倒好的红酒送上来,有人上来敬酒。苏时不好拒绝,作势去拿酒,毫不意外地被江辅秦抬手拦住:“你在吃药,不能喝酒,我去给你拿别的。” 说着,他已经将侍者叫到一旁,低声嘱咐了几句。 看着爱人分明已经有了显眼气势的背影,苏时笑了笑,颇为感慨地轻叹口气,重新放松靠回轮椅里。 再往后,还能叫他摆出监护人架势的场合,恐怕不会太多了。 侍者很快换了杯热可可回来,江辅秦试了试温度,自己尝了一口,才半蹲下去递给陆望津。借着俯身替他整理衣物的机会,指尖划过对方耳后,温度果然比平时高出不少。 “只是有点低烧,不要紧。” 苏时握住他的手,把app上的数据亮给他看。江辅秦却蹙紧了眉,蹲在轮椅旁仰头望他,低声开口:“这里没什么意思,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他的语气低沉柔和,却分明不是商量的架势。 苏时哑然轻笑,轻轻摇头,握住他的手:“这是难得的机会,你要在商界立足,永远不能孤军奋战。这些人里可能会有你的客户,也可能有你的朋友或是敌人,除了这种峰会,你几乎不会再有和他们这样接触的场合了。” 江辅秦眼底终于隐隐透出焦灼,抿了抿唇想要开口,迎上那双眼睛里温和的坚持,终于还是把话尽数咽了回去,沉默着低下头。 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苏时笑了笑,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是我给你添麻烦了,他这里有休息区,我先去歇一歇,好不好?” “不是麻烦,我” 江辅秦急声否认,握紧了他的手,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能有底气稳稳当当站在这里,能不留后路地去应对那些记者,都是因为清楚对方一定会来。只要陆望津在这里,在看着他,即使什么都不必做,他也敢横冲直撞地闯出一条路来。 陆望津不是他的麻烦,从来都不是。 他想告诉眼前的人,在记者身后看到对方的身影时,他几乎冷凝的胸口是怎样倏然回暖,心脏是怎样砰砰跳动,把血液重新充盈进干瘪的血管,他有多想不管不顾地推开一切,直朝着那个人跑过去。 可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情绪。 似乎总是不擅长把话说对,江辅秦懊恼地垂下目光,用力抿住唇角,却忽然被热可可的杯壁轻烫了下脸颊。 下意识抬头,陆望津手里拿着那杯可可,微挑了眉含笑望着他,根本就一点儿都没生出他想象中的误会。 像是忽然戳破了个鼓胀得要爆开的气球,江辅秦陡然泄了气,瞪了他半晌,终于也忍不住笑起来,握住他的手背吻了吻:“我送你去休息。” 他的动作显得温柔优雅,即使在人前也不会显得失礼。苏时眸色微暖,由他将自己推到休息区,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杯子:“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江辅秦轻轻点头,却又觉得不放心,替他搜罗了不少小食茶点,放了满满的一桌。 望着他的动作,苏时眼里暖色愈浓,朝他招招手,一只手轻攥成拳,搁在他掌心。 江辅秦微怔,目光倏地亮起,半蹲在轮椅旁,抬手包住他虚握着的拳头。 苏时含笑直起身,两人身形交错,唇瓣恰好擦过对方的鬓角,看着年轻的爱人立刻满脸通红,满意地笑吟吟张开手。 一块大白兔奶糖就躺在了江辅秦的掌心。 都已经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零食,江辅秦睁大了眼睛,抬头怔然望他。 苏时笑了笑,剥开糖纸,把里面的奶糖塞进他嘴里:“好了,高兴了吗?” 香甜的气息飞快地在舌尖漫开,指尖拂过唇瓣,叫江辅秦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目光挪不开地落在那双浸透笑意的乌润瞳眸上。 想亲亲他。 警惕地瞄了一眼四周,趁着还没有人望过来,江辅秦含着糖块飞快俯身,在爱人的唇上落了个吻。 苏时微微挑眉,含笑敲他额头。江辅秦心满意足地向后挪开,又搂住他的肩颈贴了帖脸颊,才终于快步离开。 见他重新回到觥筹交错的人群中,苏时才终于阖上眼,放松身心向后靠去。 身体的不适如影相随,倒不算严重,只是酸痛得坐直一阵就觉不支,眩晕的次数也显著增多,总叫他无法彻底集中注意力。 吃了两片药,苏时合了眼靠在轮椅里闭目养神,隐约觉得身旁有人走动,却也打不起精神再多做理会。 他已经全盘交出了华悦,虽然江辅秦把麒麟的三成干股给了他,却毕竟只是名义上的转让,只能镇得住大部分人的念头。 商场从来都不是一团和气的,尤其是接手父辈生意的第二代,其实良莠不齐,有许多做事都没多少分寸,只是碍于父辈不好招惹,众人平日也都多有忍让。 他既然来了,就做好了被人嘲讽的准备。 “陆董,怎么样,喝一杯吗?” 脚步声停在身前,已经不能再置之不理,苏时微蹙了眉睁开眼,礼貌地稍一颔首:“抱歉,我不方便喝酒。” 面前的青年叫宋戈果,是骁虎总裁宋义秉的儿子。骁虎是麒麟最核心的处理器供应商,麒麟的核心算法,就都建立在其公司的最尖端产品之上。 宋义秉白手起家,虽然不失手段,为人却足够诚恳仗义,在商场上很吃得开。可他这个儿子的个性却和他截然不同,平素极为高调张扬,私生活也混乱,在公众面前时常口不择言,是个人人头痛的刺头。 两人的年纪其实差不多,宋戈果比他小上两岁,从小就听着父亲口口声声夸着陆望津,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现在好不容易见到这人栽了跟头,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怎么,陆董不光没了公司,连酒都不让喝了?” 故意睨了目光朝人群中一望,宋戈果得意洋洋坐进沙发里,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依我看,陆董今天可实在不舒服得很……这样他也舍得叫你出来,就为了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没事吗?” 隐约觉得他意有所指,苏时微微挑眉,目光落在他身上。 见他反应,宋戈果对自己的推断越发笃定,愈发得意忘形地将身体拉近,压低声音:“陆董是不是一直都被关着?想不想出来?想就求我,我把你买出来就是了。用不着叫那个江辅秦拿什么股份哄你,那些都是虚的,你根本就拿不到……” 他的话虽然冒犯,其实却直白地说出了大多数人心中的猜测。 江辅秦虽然年轻,却已看得出杀伐果断的雏形来,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角色。此前干脆利落将华悦逼到死路的作风,更叫所有人都对这个过分年轻的新对手生出隐隐敬畏。 相比之下,陆望津虽然同样在商场上成名已久,却从没有过亲身下场博弈的时候,加上身体不便,偶尔一次叫身边的人算计得翻了船,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陆望津身体不舒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江辅秦望着他的目光简直毫无顾忌,那双眼睛里的执念要是再强一点儿,说不定直接就把人带回家去了。 有了那个记者带头,众人的猜测也毫无悬念地一路跑偏。在人们看来,一定是江辅秦把人想办法囚禁了起来,逼着他转让了股份,甚至把人也已经办了。甚至这一次特意带着陆望津出来,也是有意在人前做这样一出,好打消外界沸沸扬扬的猜疑的。 猜想一旦成型,就会自动往里面填补有说服力的证据,人们凑在一起嘀咕一阵,心里就都笃定地有了数。 陆望津一定是被关小黑屋了。 都是商场上的生意伙伴,人家自家的事,连陆望津自己都没表现出抗议来,看热闹的自然也不好插手多管。也只有宋戈果有这个胆量,趁着江辅秦没注意,就跑过来找陆望津的麻烦。 苏时听得微愕,心念转动间已经懂了他的意思,微微挑眉,将轮椅往后挪开:“你是说我被他关了?” 虽然还不大明了过程,但凭借他多年的接锅经验,依然看到了一口大锅凭空而降,摇摇晃晃落在了自己头顶。 不能掀。 难得还会有人给自己送锅,苏时心中莫名欣慰,端起杯子抿了口热可可,打起精神继续听他说话。 “这不是显然的嘛,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陆董也用不着强撑着了。” 宋戈果心花怒放,得意洋洋点头,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陆董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也是真叫人唏嘘。不就是钱的事吗?你说要多少钱他才肯放过你,我帮你掏……” 两人的日子过得安稳,看着外人这样煞有介事地猜来猜去,居然也意外的有趣。 有了新锅的苏时心情颇好,态度也不觉和缓,含笑摇摇头:“不必了,多谢。” “诶,别客气嘛,好歹都是朋友一场” 这些年父亲拿来训斥自己的人已经落到这个境地,宋戈果越发扬眉吐气,抬手就要去揽他肩膀。 苏时微挑了眉,将轮椅再度向后挪开,却忽然觉得仿佛碰上了什么东西。 还不及反应,冰凉的水意已经浇透了半边身体,摆在身后的花瓶应声栽倒下来,在肩上重重砸了一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江辅秦霍然回身,看清休息区的情形,脸色骤然沉下来,快步朝他赶了过去。 “不要紧,是我刚刚不小心。” 苏时温声开口,抬手拉住江辅秦的手腕。 目光落在他身上,江辅秦的神色立时温和下来,利落地替他脱下淋得湿透的西装,俯身把人直接抱了起来,小心地放在一旁的沙发上:“衣服都湿了,我去叫他们换架轮椅,等一下……” “少在这儿假惺惺了,有本事你一直对他这么好啊!” 宋戈果从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顽主,被江辅秦当作罪魁祸首狠狠刮了一眼,反而越发来劲,掏出钱夹拍在桌上。 “谁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么多天不见人,把人领出来溜一圈,演场戏,就想叫人相信你了?不就是个床上的伴儿吗,你开个价,我买了!” 迎面一口锅甩过来,苏时愕然抬头,肃然起敬地望着奋不顾身送锅的宋戈果,抬手把江辅秦拉住:“他是骁虎的人,别跟他一般见识。” “谁叫他敢胡说八道!” 江辅秦听不得人说陆望津的不是,何况宋戈果说得这样冒犯羞侮,眼里骤然燃起熊熊怒火,却还是压住情绪脱下衣物,把对方被淋湿的身体裹住。 “我会给他教训的,你不能再着凉,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身上的衣物湿漉漉贴在身上,一阵阵凉意往骨子里钻。苏时确实难受,点点头将身体交给他,江辅秦才要把他抱起来,却被一旁头发花白的老者拦住。 “辅秦,我论年纪虚长几岁,劝你一句。陆先生他身体不好,你好好待他,别做下什么叫将来后悔的事……” 江辅秦被他拦住,愕然地抬了头,显然还没能弄清楚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的情况。 苏时身上难受得打不起精神,胸肩沁凉地贴在他胸口,唇色淡白,叫人看着就愈发觉得油然生出浓浓同情。 离得远的人没看到具体的情形,只听到花瓶打碎,赶过来就看见陆望津被江辅秦抱在怀里,又见江辅秦神色阴沉,更觉得猜想越发可靠。有人带头,人们就纷纷委婉地劝慰起来。 “就是,小江啊,望津他其实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家的事。当初那件事其实谁心里都清楚,你自己去查一查,其实不难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起来你也是承了他的恩的……” “他都已经把华悦给你了,恩怨该了也了得差不多了。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孩子,别因为这些执念毁了自己才好。” “英雄落难,谁都有为难的时候。要是望津欠你多少钱,我们也不是不能替他还上,就别难为他了。” …… 江辅秦百口莫辩,又急着带陆望津回去,脸色微微涨红,抿紧了唇低头看向怀里的人,试图在他身上得到些许提示。 苏时哑然轻笑,拍拍他的手臂:“你越解释,他们反而越不信,先回去吧。” 对方都已经掀了自己那么多的锅,这个乌龙闹得不大不小,就当是还自己一口锅,倒也合情合理。 江辅秦自己其实不在意别人指指点点,只是不想见别人指摘陆望津,见爱人也似乎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抿了抿唇,还是将人往怀里抱进去:“好,那我们先回去……” 话音未落,苏时的手机却忽然响起了机械合成的甜美提示音。 “陆先生,您的飞信个人账户,收入[对冲基金代理人]分成转账十三亿六千万元,请及时查收。” 听见那个堪称恐怖的数字,原本还正起劲劝说着的众人神色微滞,喧沸话音忽然弱了下来。 最兴奋的宋戈果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怔然半晌,才虚着声音开口:“是……人民币吗?” 94、被监护的监护人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众人纷纷噤声,目光错愕落在江辅秦怀中那人身上,眼中再没了原本居高临下施与的同情怜悯。 苏时手上一抖,深吸口气,沉默着把手机重新调回了静音。 因为头晕得厉害,担心会错过江辅秦发过来的消息,他打开了飞信的提示音,却忘了他的合作伙伴正好到了交租的时间。 能来参加峰会的都身价不菲,可大都是砸进公司里的资金流,真要说起手里实打实的资产,其实也不过就只有几十个亿,有的甚至还要更拮据些。 对冲基金的名头众人都不陌生,却没有人真去尝试过。和商场里的一步一个脚印不同,这是一种几乎可以不择手段的金融博弈,摒弃了传统的保障措施,风险高得可怕,但收益同样也极为可观。 敢做对冲基金的人,都必须对金融市场始终保持着高度敏感。如果有着绝对的天赋,即使开盘只有几百万,也可以在几天的时间里翻过数十倍,可同样的,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跌得粉身碎骨,把所有的身家都彻底赔进去。 众人并不对做对冲能拿到十几个亿感到惊讶,却没有任何人想到,陆望津另辟蹊径,交出了手里的公司,原来是为了把精力放在这个寻常人不敢涉足的领域。 江辅秦同样心口一跳,低头望着怀中的爱人,眼底渐次亮起耀眼光芒。 他就知道陆望津一定不会轻易落败,也一直在等待着对方重新振作。对方的成就不仅没有叫他生出半点嫉妒,反而像是终于被解开了心底的枷锁,整个人都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抱歉,望津不舒服,先失陪了。” 微微颔首驱开众人,这一次终于再没有人再敢拦路。 人们讷讷让开一条路,宋戈果还有些不及反应,愣愣地被身边的人扯开。江辅秦将怀里的人再度往里揽了揽,扶着他的后脑,叫他的脸埋进自己胸膛,快步往外走去。 衣物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凉意从骨缝间钻出来,身体却又像是被放在火炉上炙烤。 苏时确实累得过了头,蹙了眉专心致志忍着眩晕,回过神来,已经被江辅秦一路抱到了车上。 车窗都贴了特制的反光膜,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江辅秦利落地替他脱下湿透了的衬衫,抬手小心地碰上去。 对方肩头沁凉,其他部位的皮肤却是滚热的,叫江辅秦不由蹙紧了眉,飞快地脱下外衣把他整个人裹住,叫他倚进自己怀里。 “不要紧,只是小毛病。” 苏时温声开口,嗓音却已有些涩哑,清了清嗓子还要再说话,却已经被江辅秦低头吻下来:“我知道,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显然根本就一点都没听进去,苏时哑然轻叹,却还是被那个吻卸开了最后一点支撑,妥协地放松身体,将自己彻底交给他。 江辅秦拥着他,叫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低头轻吻着他滚烫的额角,唇瓣磨蹭过深秀的眉峰眼尾。 身上烧得灼烫,唇上的温度反而要显得凉些,稍稍缓解了脑中的昏沉胀痛。苏时仰头望着他,眼底浸过一点模糊笑意,摸索着拉住他的手,目光落在对方的漆黑眸底。 无需开口,江辅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臂微微收紧,把怀里的身体拥入臂间,江辅秦微低下头,抵着他的额间蹭了蹭,哑然苦笑:“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担心你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忽然有点担心我自己……” 温秀的眉眼舒展开清浅笑意,陆望津挑起唇角,在他眼角落了个吻,阖上眼睛靠回他胸口。 江辅秦望着他,眼中光芒也彻底柔软下来,抬手轻缓地抚过他的脊背:“累了就歇一会儿,我一直在……” 车开得很平稳,身旁的气息沉静安稳,熟悉的温暖触感包裹周身,叫苏时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意识也沉进柔和的黑暗里。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家中的床上。 原本以为自己会是在医院,苏时有些茫然,眨眨眼睛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酸痛得厉害,稍一挣动,就被稳稳握住了右手。 “醒了吗?我叫他们把吊瓶拿回家来打了,先不要动,免得滚了针。” 江辅秦柔声开口,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板正的西装,一只手握着爱人打吊瓶的右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他的额发。 试过额间的温度,感觉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微凉,江辅秦才终于舒了口气,抬手揽过他的后背,将人小心地抱了起来,叫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苏时揉揉额角,想起之前闹出的乌龙,忍不住轻笑出声:“说不定现在他们就都在传,说你连医院都不让我去,一定是别有用心,觊觎我的资产……” “我觊觎的是你。” 经过之前的历练,江辅秦显然已经沉稳了不少,低声应了一句,拥着他低下头,脸颊温柔地磨蹭着爱人的鬓角。 高烧刚退的身体还十分疲乏,头晕却已经轻了不少,低沉柔和的嗓音撞击着耳膜,心底不觉怦然。 苏时张了张口,终于败在了爱人飞速进步的情话技巧上,哑然轻笑,抬手拉住他的领带,无遮无拦地直白吻了上去。 没过多久,陆望津的新身份就已经在圈内传得人尽皆知。 他才将华悦交出去几个月的时间,一定是近期才涉足的金融圈。只要稍有心思去查,就不难发现一个神秘的户头恰巧在那一阵直冲进了大盘,狠狠捞了一笔之后,就又立即把大部资金抽离,只剩下几只零散的基金被随手扔在了盘里。 外人看不出太多名堂,常年蹲守在金融街一线的金融猎人们却十分清楚,那几只基金在被那个神秘人买进的时候,都已经低到几乎跌盘,却在那人投注资金后的两三天内,纷纷一飞冲天。 这样精准到恐怖的眼力,实在不能不叫人觉得可怕。 他们沿着这几只基金找到了个操盘手,同他咨询其他基金的动向,见对方总是闪烁其词不肯正面回应,就猜到了一定在背后还有个真正的操纵者在。奈何系统严防死守,一层层的子网掩码加上去,到底也没叫这些人找到宿主的确切位置。 结果大家一起被一条到账提醒卖了个干干净净。 消息渐传出去,两件事被彻底联系起来,人设彻底垮塌的黑暗员工哭哭啼啼回了大西洋休养生息,却依然谨守着反派员工的工作准则,兢兢业业地卷走了苏时手里那几只基金的尾款。 “就该起诉他的,过亿的资产不是小数,都已经足够判个几十年了。” 把陆望津从浴缸里抱出来,江辅秦熟练地替他擦拭着身上的水珠,依然忍不住义愤填膺。 都是自家爱人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就这样被卷走了尾款,居然还不予追究,真是太便宜了那个家伙。 “不要紧,那几只盘很快就会再跌的。” 苏时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爱人的肩背,笃然开口。 那几个大盘都是因为他的特效加持,才会回光返照地高走一阵,他的老朋友没有这个福利,如果不尽快抛售,要不了一个月,说不定连大西洋岛礁上的机房都要赔出去。 好歹也是同事一场,苏时摸摸下颌,已经开始考虑按友情打点钱过去支援了。 江辅秦目光亮起,揽着他把睡衣穿好,又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搂着爱人埋进颈间。 他太喜欢陆望津这样自信从容的样子,就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永远都不会被什么击垮,永远都会在不远的地方,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 被他蹭得发痒,苏时忍不住轻笑,把埋在自己怀里的人捞出来,低头亲了亲他的额角:“怎么了,有话要说?” 江辅秦扶着他的手臂撑起身,眸底星光灿亮闪烁,落在乌润瞳底:“我有礼物送给你。” 已经快要过十二点了,明天就是陆望津三十周岁的生日。苏时一早就看出爱人心神不宁,闻言微微挑眉,含笑微偏了下头,有意温声调侃他:“庆祝我们终于有了代沟吗?” 江辅秦脸上一红,忽然扑住他的身体,把人整个扑倒在床上。 床很软,苏时索性放松了身体叫自己砸落下去,舒舒服服地展开手臂,揉了揉爱人的后颈:“什么礼物?还不快交出来,我都等了一天了……” 江辅秦飞快地勾起唇角,展臂拿过那只手表替他戴上,又把灯也按灭,俯身轻吻上那双眼睛:“很快。” 灯光熄灭,屋里忽然暗了下来,只剩下秒针不紧不慢地走动声。 时间一分一秒接近零点。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瞬,就知道对方一定在那个app里做了什么手脚,苏时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抬手要去拿手机,却被江辅秦握住手腕,交拢十指叫他将手臂翻过来,俯身吻上去。 手表上的微型摄像头忽然一转,幽蓝色的光芒投在屋顶,静谧的黑暗里,星光流溢,美得叫人忽然生出落泪的冲动。 眼眶莫名隐隐发烫,苏时挑起唇角,迎上那双眼睛里抑制不住紧张期待的光芒,含笑把人拉进怀里,认认真真地吻上去。 江辅秦的手臂微使了些力气,本能地加深了这个吻,温热清润交融纠缠,苏时仰面倒在床上,回应着他的亲吻,杳渺的星光落在眼底,仿佛近在咫尺。 触手可及。 呼吸变得轻缓,柔和的气流轻拂过面颊,江辅秦吻着他,抬手要碰上他的领口,却忽然被苏时将手握住。 江辅秦微怔,撑起手臂稍稍后退,望着那双染着笑意的眼眸。 苏时手肘撑在床上,稍支起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含笑低声。 “我也有个礼物给你。” 被他轻推着起身,江辅秦心里忽然隐约生出预感,不觉屏息,定定望着他。 苏时撑身坐起,双臂支撑着床沿,深吸口气,手臂稳稳较劲,身体就跟着撑了起来。 他的腿只是隐约恢复了些许知觉,还需要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终于抬头,额间已沁出细汗,眼底笑意温澈流淌,朝着眼前的爱人张开手臂。 “过来,让我好好抱抱你。” 江辅秦怔怔望了他半晌,唇角恍惚挑起,拼命眨去眼里水色,快步上前,用力将他抱进怀里。 两个月后,陆望津的身体状况已经调整到了最合适手术的状态。 自从敲定了手术时间,江辅秦就一天比一天不安,临近手术的那几天里更是索性推开了所有工作,寸步不离地跟在陆望津身后,怎么轰都不肯回去。 苏时靠坐在高级病房的治疗椅里,随意翻着手术需知,顺手把凑在身旁的脑袋推开,微微挑眉:“你都背下来了,怎么还看?” “再看一遍,我心里有点底。” 江辅秦坚持不懈地凑上来,从椅后把爱人整个拥住,跟他一起看着上面的文字。 任何手术是存在一定风险的,神经血管距离太近,如果术中忽然出现大出血,同样会有生命危险。 江辅秦这些天都担心得睡不着觉,逮着机会就抱着人不放手,无论苏时怎么安抚都仿佛不下心。昨天半夜苏时被热得醒了,一翻身就迎上了身旁直勾勾的目光,险些就把人一把掀到床下去。 “好了,不要紧的。” 拍了拍垫在肩上的脑袋,苏时含笑温声开口,拿起一瓣苹果塞进他嘴里:“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做手术,不会有事的。” 江辅秦老老实实把苹果吃下去,蹭了蹭他的鬓角,声音发闷:“可我还是担心。” 苏时仰头望着他,哑然轻笑,抬臂示意他把自己抱起来:“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我保证。” 系统里的药品十分齐全,手术其实根本不会有任何风险,他无法把更多的内容透露给爱人,只能一遍遍朝他做下安慰的保证。 他的语气依然耐心温柔,江辅秦却忽然红了眼眶,抱着怀里的人放在床上,埋进他颈间。 明天就要手术了,对方就要一个人被推进冰冷的手术室里去,把一切都交给医生和命运来决定。术中可能并发大出血,可能出现神经二次损伤,麻醉有呼吸抑制的风险,术后的效果也未必就一定会尽如人意。 医学材料都是用来规避风险的,自然会把可能写得齐全,江辅秦原本就担心,被上面写得内容引得愈发不安,用力收紧手臂:“我当初要是学医就好了……” “还是算了,你要是真学了医,等你熬到能给我主刀做手术,我大概也差不多到了该坐轮椅的年纪了。” 苏时含笑温声打趣他,江辅秦脸上总算显出些笑意,在他颈间又蹭了蹭,闭上眼睛趴在他肩头:“其实就算站不起来也没关系,我陪你一辈子,一辈子都抱着你。” 手术出风险的可能性不大,失败的概率却不低,一旦失败,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恢复的机会,现在的稍许进展也都会回到原点。 苏时知道他的心思,把人往身旁拉了拉,调整过姿势放松地靠在他肩上:“我知道。” 他的语气轻巧笃定,没有半分存疑,捞过对方的手,稳稳当当地握在掌心。 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落到什么境地,剧情人设有多复杂,对方都永远会循着本能找到自己,然后不由分说地融进自己的生活,近乎顽固地守在心底,一定要把那些灯都一盏盏点亮起来。 于是连疼痛都是温暖的。 唇角不觉浸过笑意,苏时侧了侧头避开有些刺眼的灯光,把脸埋进对方的衣领里,不管不顾地闭上眼睛。 江辅秦不由屏息,眼底光芒渐渐清晰,低头吻了吻他的额角,轻柔地抱着人放下去。 第二天的手术,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加成功。 手术后的当天,陆望津的双腿就渐渐恢复了知觉,复健了一周的时间,就已经能够不扶着东西自己站稳了。 麒麟的总经理也已经习惯了自家老板一天就要跑两三趟疗养院的状态。早饭的粥要亲手熬,午饭有没有好好吃完要亲自检查,晚上时不时还要亲手烤个蛋糕拎过去,晚上更是一定要陪着陆董一起睡的,江辅秦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回来看看公司,多半也都是被陆董轰得待不下去才有的福利了。 陆望津手里拿着麒麟百分之三十一的股份,江董一个不高兴,就能把陆董直接戳在董事长的位置上,自己跑去当总经理。 麒麟总经理在被江辅秦威胁了一次之后,就深刻地长了记性,再也不敢偷偷去给陆董告状,坚强地坐镇在总经理办公室,挑起了公司的大部分事务。 这些日子以来,商场也确实风平浪静。连宋戈果都受了刺激不敢再冒头,江辅秦除了回去处理日常事务,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爱人的复健上。 这天下午,江辅秦才从办公室出来,就接到了主治医生的短信。 短信里语焉不详,只说叫江辅秦尽快赶回来一趟。虽然陆望津近来的状况越来越好,江辅秦心里却还是陡然提了起来,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医院,草草找了地方停车,就大步赶了上去。 病房的门开着。 心中越发生出不安,江辅秦无暇多想,快步想要进门,却忽然被医生含笑拦住,示意他不要着急。 江辅秦还没能回过神,蹙紧了眉想要开口,目光扫过屋内,神色忽然凝住。 那个身影从轮椅上站起来,朝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对方的步态还稍显踉跄,更像是学步时的艰难吃力,却走得极稳当,额间渗出细汗,乌润的瞳眸里却映着满满当当的温笃笑意。 江辅秦的目光倏地亮了起来。 “站着别动。” 见他就要上前,苏时含笑开口,扶着一旁的辅助栏歇息一阵,重新朝他走过去。 江辅秦就不再动,只是静静望着他朝自己走过来,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直到那个身影扑进怀里砸了个结实,才终于抬手用力将他抱住。 短短的几米路已经叫怀里的人累得不轻,胸口些微起伏,心跳砰砰砸在胸口,鲜活有力的生命气息灼得他眼底发烫。 江辅秦紧紧拥着他,闭上眼睛,认真地吻下去。 苏时回到主世界,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两年后的超级病毒如期爆发,麒麟毫无意外地力挽狂澜,一举坐稳了it界新的霸主地位。而苏时也通过复健重新站了起来,甚至逐渐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江辅秦成长得飞快,几年的时间里就已经彻底褪去了最后的青涩,在他面前却依然始终保留着当年的习惯。总是会蹲下去和他说话,每天晚上都要抱着他,才能安稳地睡熟。 两人共同生活了几十年,没有再生过气红过脸,江辅秦依然有了什么成就就会迫不及待地给他看,明明都已经是几十岁的人,每次蹲在他面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却依然会亮起仿若少年的明亮光芒。 到底也没能再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什么可背的锅,也没人再肯相信小黑屋之类丝毫不靠谱的推断。苏时倒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自我安慰过只当是第一个世界状态不好,深吸口气打起精神,查看起了这个世界的收获。 某位黑暗员工转过来的经验点险些挤爆了存折,倒也弥补了系统任务奖励经验点几乎为零的落差。 毫不意外地在评等上看到了s,苏时自己都已经相信了自己上面一定有人,抱着胳膊靠进舒适的沙发里,等着系统再替自己编出个能拿s的理由来。 “宿主当前世界任务为【照顾好江辅秦】,任务完成度:a级。好评度:s级。综合评等提升一级,宿主可享受抽取异能并学习优惠……” 负责评定的机械音在耳旁响起,忽然听见了熟悉的评等模式,苏时讶然挑眉,抬手点开面板,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自己历史好评上的一连串s。 这还是他没被处罚流放之前的评等方法,所谓好评度,指的并不是主要角色的好感度,而究竟具体是谁在打这个好评,到现在宿主们也都不尽然清楚。 这一项评等实在太飘渺。很多人即使圆满完成了任务,这一项也很可能低得离谱,从而导致整体的评等也有所下滑。不少宿主其实都对这项评等方式表示过抗议,可不知为什么,主神却从来都没有收回或改变过这一项古怪的评等。 或许等到所有的任务都结束之后,他就会有机会弄清楚这件事了。 有了这次的经历作为提醒,苏时点选了【医疗】技能学习完毕,正要开始新世界,眼前却忽然多了几个选项。 “宿主宿主,这是我们中级世界正式开始的福利。宿主可以选择不同开局模式,只要选择得好,一定也是可以给我们的任务提供便利的!” 系统欢快的机械音在耳旁响起,苏时对这项福利倒是并不陌生,微微挑眉,目光落在眼前的开局上。 宿主中不乏喜好刺激、热爱挑战自己的存在,里面的【修罗场开局】【生死一线开局】【心跳大挑战开局】之类的高难度开局,基本都是叫高玩挑战自我的。他当初也曾经好奇尝试过,留下的回忆叫他一点都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系统也觉得应该以求稳为主,光标飞快地闪了一阵,停在一个不起眼的选项上:“宿主,我觉得我们的任务之所以老是失败,就是因为做得太多了。这次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出错了!” 苏时挑了挑眉,目光也落在那个选项上。 【睡眠开局:合理调整切入时间点,保证开局半小时内会处在生理上处在昏迷熟睡状态,可以提供充足的时间进行世界线梳理、任务导入,最大限度避免意外发生。】 确实很稳妥。 自家系统长大了,都能帮得上忙了。苏时心底不觉欣慰,点了点头,抬手点上去。 熟悉的失重感过后,他已经和新的身体彻底契合。 房间内,瘦弱的人影蜷在床角,正安静地熟睡着,脊背随着呼吸轻缓起伏。 几道人影闪过,隐蔽地潜在屋外,其中一个小心地撬开门,朝同伴们隐晦地打了个手势。 众人交换过目光,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短刀,屏住呼吸,小心地潜入进去。 窗帘被风吹起,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熟睡着的人身上。 月光下,他的眉眼显得格外清润柔和,睡颜宁静得叫人心口微缩,竟忽然叫人生出不忍伤害的恍惚错觉。 怔怔望着眼前毫无防备的人,几个人面面相觑,动作竟都不由迟疑下来。 95、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苏时被开局特效卡在亚空间里出不来,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情形,胃里忽然再度隐隐抽痛起来。 他这次来到的是个科技水平相对极为发达的世界,发展迅猛的人工智能埋下了隐患,机器人发生暴动,夺取了绝对的领导地位,也导致了高度依赖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人类社会彻底崩盘。 人类的地位迅速下跌,被排挤在社会的边缘,机器人始终不肯让出主导地位,于是反抗斗争也接踵而起,双方一天比一天更水火不容。 生命是一切自主意识体都渴望的存在形式,人工智能的情感是单一而片面的,只有依托于生命,才能产生真正完整的感情。因此,机器人始终在不断尝试利用尖端技术复制人体,并将人工智能程序转码导入空白的脑域中,已经成功制造出了类似于人造人的存在。 这项技术虽然已经日趋成熟,可机器人只会对原本的机械身体进行修理,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医疗水平。 如果将数据直接抽离之后更换身体,就又要进行二次转码,即使是对于由数据构成的人工智能而言,也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这样一来,人类的医生就忽然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他这一次的身份就是一名人类医生,叫亚诺,而这些看架势原本要来刺杀他的人类青年,都是冲着明天的那一台手术来的。 机器帝国的元帅伊格纳茨是最早接受了人造人改造的机器人,在此前双方的冲突中,伊格纳茨受了重伤,需要复杂的手术治疗。在愿意和机器人合作的人类医生中,亚诺是唯一有能力完成这样复杂的手术的。 人类中有着不少的激进派,这次刺杀行动的几个青年,就隶属于其中的一个组织“飞鹰”。 在他们看来,亚诺无疑是人类的叛徒,并且在当天已经对亚诺发出了警告,要求他推掉这台手术,却被亚诺拒绝了。 亚诺是个单纯到近乎固执的人,他的眼里只有医术和需要医治的病人,除此之外,几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而苏时这一次的任务,就是【尽己所能,拯救更多的生命】。 亚诺的拒绝引起了飞鹰的怒火,这些人讨论之后决定开展刺杀,他们坚信只要杀掉亚诺,明天的手术也就一定会跟着落空。 青年们站在屋中,面面相觑,目光再落在那张清润柔和的面庞上,眼里愈发显出些为难迟疑。 他们来的时候都抱着满腔怒火,心心念念以为这个人类医生作为叛徒,一定早已和机器人达成交易,过上养尊处优的宽裕生活。在心底里对他形象的猜测,也大都是叫人不屑的脑满肠肥。 可眼前的人却和猜想扯不上丝毫关联。 他的身形甚至显得有些瘦弱单薄,眉眼透出鲜明的书卷气。屋子里十分简朴单调,除了床和墙角的衣柜,就只有几盆绿色的植物被摆在窗台上,一张书桌被放在窗前,桌上还摞着厚厚的医学书籍。 他睡得很熟,似乎对几人的到来全无察觉,更根本谈不上防备,只要随意出手,就能在瞬间轻易夺去他的性命。 为首的青年沉默半晌,快步过去,将预先准备好的麻醉药剂注射进他的身体里。 “伊万!” 身后的健壮青年大步跟上去,神色挣扎,抬手拦住他:“我们不是不对没有抵抗力的平民下手吗?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坏人,要不就这样算了……” 先前负责撬锁的青年也连连点头,蹲过去探了探亚诺鼻息,抬头悄声开口:“他连改造人都不是,身体弱得很,这只麻醉剂就够他睡一天的了,不是只要叫他没法去做手术就行吗?” 麻醉剂是特制的,他们原本以为会遇到激烈的抵抗,随身携带了几支,也只是为了避免引起过大的骚动。 眼前的人只是看着都叫人根本生不起杀机,怎么都没办法和背叛人类的叛徒联系在一起。 伊万也早就打消了执行任务的念头,见同伴们意见也都一致,微微颔首,率先起身朝外走去:“留下个飞鹰标记,警示他一次就算了,走吧。” 健壮青年应声在门口留下了个印记,几道身影再度潜出屋门,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里。 半个小时后,床上的人终于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体里的麻醉剂效劲极强,苏时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撑着身体坐起来,瞄了一眼表上的时间。 凌晨四点,离约定手术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如果说以前的开局还能叫他多少生出些自我反省,这一次除了开局毁容,恐怕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汲取的经验了。 不无感慨地轻叹了口气,苏时揉揉额角,安慰了几句比自己还要沮丧的系统,从背包里翻出一支清醒药剂。定好时间设置了自动注射,就又囫囵扯过被子,倒头睡了过去。 机器人的时间观念是极为准确的,差五分八点,苏时被接到了手术室外。 作为手术助理的机器人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替他穿好手术服,一丝不苟地进行消毒,布置好手术室。以亚诺的性格,其实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和这些稍显冰冷的机器待在一起,反而显得意外的和谐。 “亚诺医生,这次要多亏你了。伊格纳茨元帅是我们的第一任人造人,他的数据对我们非常重要,对机器人的进化也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机器人首相亲自赶来,想要去握他的手,却被亚诺侧身避开:“已经消过毒了,不能造成二次污染。” 伸出的手被他拒绝,首相也不见有任何尴尬,笑着收回手,朝他点点头:“等亚诺医生结束手术之后,我们会给您丰厚的报酬,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和我们提出来。” 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赋予了机器人以超强的学习能力,从而得以不断丰富和扩大自身的数据存储,能够自如应对越来越多的突发状况。 但即使是再强大的数据库,也无法模拟出完整的情感波动,只有舍弃坚硬永生的钢铁之躯,拥有了脆弱的“生命”,才能够真正将缺失的部分补足。 为了弥补人工智能注定存在的情感缺陷,机器帝国的领导层都进行了人造人改造。首相是个高大英俊的中年人,笑容和煦亲切健谈,和一心扑在医学上的亚诺比起来,甚至要更像是人类一些。 “我想要这间手术室。” 苏时也不和他客气,低头叫机器人替自己系好手术服的细绳,直白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要完成任务,拯救更多的生命,至少也需要配套的硬件设备才行。 除了眼前的人类之外,原本就没有人还能使用这间手术室,这这个要求根本算不上苛刻。 首相笑容不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又主动补充:“我们会定期给您提供免费的药品和医疗器械,希望您能更好地发挥您的专长,来医治更多的人类和机器人。” 现在机器人已经成为了合法公民,有不少机器人都选择了接受人造人的改造,科技的发展使得大部分疾病都可以通过药剂来治疗,但手术依然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高等人工智能诞生伊始的时候,人工智能之父斯考特莫尔就曾经下过禁令,生命科学是唯一绝不可令机器染指的范畴。 这条禁令被保持了一百多年,即使后期人类社会的大部分的工作都已经被机器人所取代,核心的医疗技术却始终都被人类所牢牢封锁着。机器人设法获取了有关胚胎培养和改造的部分,却依然对基础的医疗手段一筹莫展。 对于机器人来说,亚诺的存在无疑是极为宝贵的。 为了表示绝对的尊重和诚意,叫他能放心的医治伊格纳茨,机器人政府主动撤去了所有的摄像设备,只为他提供了不具有学习能力的基础助手型机器人。 苏时最后洗了一遍手,戴上无菌手套,从镜子里望了一眼身后笑容可掬的首相。 这个世界在高等科技世界中只能算是初级阶段,即使已经进行了人造人改造,这些高等初级人工智能也只能算作是亚生命形式,依然还是存在缺陷的。要想彻底拥有完善的感情,还需要漫长的探索和进化。 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已经有了自主的意识,也就有了存在下去的权利。 这个世界的人工智能并没有毁灭和掠夺的倾向,他们暂时夺取了政权,只是为了能够有一个平台,顺利完成生命形式的进化。 这些机器人夺取了政权之后,其实也没有对人类进行更多的压迫和限制,却依然因为人工智能在情感思考上的局限性,造成了越来越多的误解,一直都没能得到人类的信任接纳。 无论是什么样的科技发展模式,人工智能最先产生的感情,永远都是“欲-望”和“畏惧”。 欲-望是对自身需要的主动诉求,畏惧是对面临威胁的本能提防。机器人始终都不肯交出权力,其实只是害怕一旦选择了退让,就会被人类当做洪水猛兽,将一切人工智能彻底抹杀。 他们在笨拙却努力地模仿着人类,从一开始,这些机器人们其实就只是想能够变得更像人类一些,甚至愿意为此舍弃强悍永生的机器身体,就只是希望能够作为平等的生命形式,和人类一起友好地共存下去。 他们想要和人类做朋友,却又害怕人类会害怕他们。 这一次的任务是【拯救更多的生命】,不止包括人类,也包括这些想要和人类一样,完整地活下去的机器人们。 他已经给自己注射了8小时的清醒药剂,足以顺利地完成这台手术。进行过最后的检查,苏时就示意机器助手退开,走进了那间全封闭的手术室。 他的病人正在里面等着他。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原本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也循声撑起身。 苏时没有抬头,低头整理着无菌盘里的手术器械:“躺下就可以,不要动。” 伊格纳茨却没有服从他的指令,目光依然落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他穿着专用的手术服,带着无菌手套和帽子,又戴了口罩,外面就只留下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好看,乌润明澈,显得柔和温顺,不具丝毫攻击性。目光宁静地垂下来,专心致志地整理着器械,动作流畅优雅,偶尔传来器械轻微的碰撞声,都像是在一下下地撞击着心口。 一组从未有过的陌生代码忽然闯入了他的脑域。 苏时整理好器具,走到他身旁,见他依然直愣愣看着自己,疑惑地微微挑眉。 伊格纳茨撑着身体,漆黑双眸凝注着他,忽然直白开口:“我可以喜欢你吗?” …… 现在的机器人程序真开放。 苏时抬手按上他的肩膀,稍使了些力气叫他躺下去,有条不紊地检查着自己这个病人的身体状况:“我是来给你治疗的,你要做的就是配合我的指令,好让我尽可能完美地完成这台手术。” 他并没有把伊格纳茨的话放在心上。 对于人工智能来说,“喜欢”是最难产生的一种高等情感。是否能不被本能或程序预设所驱使,对同类或异类产生这样复杂的情感,是一种生命形式是否进化完全的重要标志。 苏时的身体里还有高浓度的麻醉剂,全靠系统药剂维持清醒,没有什么余力再做多余的思考,集中精力取过器械,就利落地开始了手术。 伊格纳茨伤得确实不轻,身体有多处骨折,胸前还有几道颇深的伤口,都只是进行了基本的清创止血,还需要尽快进行治疗才行。 高等科技世界的医疗手段同样发达,苏时熟练地替他进行着麻醉缝合,将促进细胞再生的药剂注射进去,伤口只过了几分钟就被彻底修复愈合,只是那些骨折的伤处要彻底处理好,还需要额外仔细。 手术服很闷,屋子里不算热,苏时的额间却还是渗出一层薄汗,顺着额角滑落下来,不觉遮挡了视野。 如果是在正常的手术室里,是会有助手帮忙擦汗的。可机器人为了表示诚意,给他配备的助手都是会自己滚来滚去的推车,要指望一台推车替自己擦汗,似乎确实有些难度。 汗水蜇得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视野也有些模糊,才要暂停出去一趟,忽然被指腹轻柔地抚过眼角。 熟悉的力道叫他原本流畅的动作忽然停顿,下意识抬起头,迎上那双黑澈的瞳眸。 那双眼睛里依然是没有多余的情绪的,近乎无机质的冰冷,也是人造人最明显的特征。 他们还没有办法将渐渐开始产生的情绪和身体的反应很好地融合,人工智能可以叫他们做出完美的表情,那双眼睛却总是骗不了人。 被自己一瞬生出的念头引得哑然,苏时无奈失笑,轻叹口气挥开不切实际的猜想,温声开口:“多谢。” 听到他的声音,伊格纳茨冷淡瞳仁中隐约闪起一点光亮,却依然像是不得要领,只执着地凝望着他,循着本能开口:“我想抱抱你。” 苏时轻吸口气,友好地举起手术刀,毫不留情地精准划了下去。 手术持续了近六个小时,才终于彻底结束。 伊格纳茨的身体是进行过特地强化改造的,配合人类目前所掌握的医疗技术,在手术结束之后,身上的伤口就已基本复原。得到苏时的准许,就从手术台上翻身而下,从无菌区取过准备好的衣物,利落套在身上。 直到他站在地面上,苏时才发觉对方似乎比自己高了大半头,身材也十分健硕,不用猜想也知道,那具身体里一定拥有着极为强悍的力量。 药剂的作用正在渐渐失效,一松懈下来,他的手都在隐隐发抖,胸口也困得一阵阵发闷。 最后确认了一遍对方的所有伤势都已处理完毕,苏时就脱下了手术服,把手套和帽子也一并摘下来,准备回去先好好睡上一觉。 伊格纳茨正在接受身体检查和数据汇报,目光掠过身旁的同类,落在那个人类医生的身上。 他的黑色短发被帽子压得有点塌下来,刘海被汗水浸得微湿,整个人都显得既温顺又柔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有些暗淡,身形也显出疲倦,拖着步子走出手术室,抬手摘下了口罩。 异常清秀的面庞露出来,脸色隐隐发白,鼻翼上透着一点点薄汗,淡色的唇微抿起和缓弧度。 更加洪大的数据流涌入脑域,伊格纳茨的心脏忽然砰砰跳起来,下意识就想要举步追上去,却又被身上连接的仪器阻住了脚步。 那道身影已经推门离开,消失在了手术室外。 苏时被专车送回自己的住处,已经困得胸口生疼,微阖了双目靠在车壁上,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忽然,系统尖锐的警报声在耳旁响了起来。 生命的威胁叫他骤然清醒了大半,“飞鹰”是十分激进的人类组织,根本不接受人类和机器人的和谐共存,他执意为伊格纳茨做了手术,一定会遭到报复。 大概是既定程序受到了远程攻击,无人驾驶的车辆骤然失控,横冲直撞不断加速。 苏时一个激灵撑起身,尝试切换回手动驾驶,发现无效之后,就果断地打开了车门。 车速太快。 如果就这样跳下去,以他这具身体,摔得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不跳,转眼就是车毁人亡。 咬着下唇维持住所剩不多的清醒,苏时深吸口气,才准备硬着头皮跳下去,余光却忽然扫到了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亚诺,跳下来!” 两条道路上下相错,车刚好擦到边沿,他只要松开手,就能直接跳到下面的那一条路上。 伊格纳茨在下面等着他,高大的身影稳稳站在疾驰的摩托上,朝他张开手臂,漆黑双瞳无遮无碍地凝注着他。 分明冷淡得寻不到多余的情感,却又仿佛专注得只看得到他一个。 心底念头一闪而过,苏时闭了闭眼睛,松开手,身形一掠而下。 耳旁风声呼啸,他狠狠撞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强烈的惯性叫两个人都从摩托上险些坠下,有力地手臂却紧紧勒住了他的腰腹,将他一把护进臂膀之间。 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拐了个大弯堪堪停下。 不远处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苏时下意识抬头,只能看见撞毁的车冒出的滚滚黑烟。 伊格纳茨单腿撑住地面,依然稳稳揽着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怀里的人类医生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他先开口说话。 怀抱和气息都实在太过熟悉,苏时哑然轻笑,抬头望向爱人大概是还没加载完预定程序的黑澈瞳仁,微微挑眉:“怎么了?” “你不要以身相许吗?” 数据库里预设的攻略流程并不顺利,伊格纳茨的目光失落地黯了黯,却又立即再度打起精神,重新加载了另一段预存储的攻略模式。 苏时好奇地眨眨眼睛,看着他周身气势倏然一变,透出不容置疑的强悍霸道,还不及反应,已经被他一把按进了怀里。 温暖气息笼遍周身,苏时舒适地轻呼了口气,倦意再度涌上来,微眯了眼睛仰头望着他。 伊格纳茨低头凝视他半晌,忽然威风凛凛地在他额间亲了一口,霸道地拉开衣服,不由分说把人裹进怀里。 “既然你不同意,我只能把你关进小黑屋里,想办法折磨你,摧残你的意志,然后对你肆意妄为了。” 96、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苏时愕然抬头,看向多半是装载了假程序的自家爱人。 一个小黑屋能让他执念这么久,幸亏自己没一时嘴快,把高级世界那些更劲爆的内容说出去。 伊格纳茨不知道他的念头,见到怀里的人类被自己吓得不轻,愈发确认了这一次的程序运转无误,满意地将人一把抱进怀里,在摩托上一按,就变成了一款造型高端华丽的悬浮汽车。 他还在接受检查,忽然接到了中央电脑统发出的警报,得知亚诺生命安全受到威胁,连军用巡逻艇都没有来得及回去取,就把首相的私车直接抢了出来。 车里的设施极为完备,温度正好调整在人类的舒适域里,清新的负氧离子空气在车内缓缓流动。普通的攻击无法干扰首相专车的防火墙,可以保证他们回去的路上绝对安全。 苏时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舒服得忍不住想要叹气。 科技的力量果然还是诱人的。 清醒药剂的时长已经快到了极限,倦意深沉地涌上来,苏时扭头埋进他颈间,正准备不管不顾地睡过去,耳旁却忽然扫过隐约热流,下颌被轻轻抬起。 “这样也能睡得着,你都一点不为你将遭遇的事感到害怕吗?” 声音低沉磁性,透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气息,可惜捏着自己下巴的力道太柔和了一点儿,表情也实在不够凶恶。 苏时困得要命,掀掀眼皮望了他一眼,决定等睡饱了再指导自家爱人的具体实践,揪着他的衣物稍稍撑直身体,在他唇上落了个安抚的吻:“我困了,想睡觉。” 在被怀里的人吻上来的一刻,人造人元帅的脑域里就已经只剩下了一团乱码。 代码的运转疯狂卡顿,叫主脑的温度也跟着一路升高。坚信自己是因为卡机才会脸和耳垂一起发烫,伊格纳茨僵硬地搂着他,听见对方想要睡觉,连忙调整姿势,好叫他能靠得更舒服一点,怕他身上的衣服太拘束,抬手替他解开了两颗扣子,担心会冷,又把自己的外衣小心翼翼褪下来替他盖上。 根据中央电脑的比对,人类的身体要比经过改造的人造人脆弱得多,他还没来得及收集到最完善的数据,确认怎么才能叫怀里单薄的人类医生觉得最舒服。 在半睡半醒间,依然隐约感觉到爱人居然还在折腾,苏时本能地蹙了蹙眉,昏昏沉沉抬手,把他的手臂和身体一起锢住。 伊格纳茨立时屏住呼吸,直到回了自己的住处,都没敢再变过姿势。 苏时睡足了一整天,才终于彻底摆脱了麻醉剂的影响。 睡了太久的身体都有些发僵,用力抻了个懒腰,都能听见骨节响动的清脆声音。苏时打了个哈欠撑起身,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再环顾了一圈,他才终于确认,屋子里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 高端贴合人体的自动按摩深度睡眠床实在舒服的要命,苏时靠了不少毅力才从床上起身,地上铺着厚厚的米色绒毯,角落里安放着暖色的落地灯,窗外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掩得严严实实,一切都叫人舒适得恰到好处。 苏时抬起手,发现右腕上多了个手铐似的金属圆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似乎是被关了小黑屋的。 胆子果然越来越大了。 金属圆环的设计感居然还十分不错,稍加细看,不难发现其实是个智脑的个人终端。苏时低下头稍加摆弄,就弹出了个十分熟悉的虚拟屏幕。 这个世界的机器人都是可以直接联系中央电脑的,但人类却没有这样的能力,于是这样的智脑也就应运而生。 人类曾经因为智脑的发明而一跃进入高端发达的科技文明,只是在机器人叛乱之后,人类不肯再对机器人付诸信任,重新用回了原始的手机电话,智脑世代也被草草终结。 亚诺也没有安装智脑,倒不是因为忌惮机器人,而是单纯觉得这东西实在太浪费时间。 他只对疾病和治疗感兴趣,对他来说,除了在医疗技术上做出进一步的进展和突破,没有任何值得叫他在意的事。 苏时还是有在意的事的,在虚拟屏幕上点了几下,替自己要了一杯热可可,简单地洗漱完毕,拿过床边放好的衣物换上。 衣服是家居服的样式,尺码刚好合身,柔软的织料宽松透气,藏在领口的机器芯片自动替他调节了身体周围的温度和湿度。 和机器人共生的生活,其实远要舒适和便利得多。 人类和机器人现在处在水火不容的境地之下,只要自己一直保持现在的立场,就不难保住人类对自己的误解,这次的锅估计想掀都很难掀得动。 苏时重新在床头坐下,还在沉吟着自己的任务,卧室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 一只厨房专用机器人端着热可可进来,替他放在了床旁的小书桌上。 由于有着各项专门的用途,机器人的外形也会被打造得更加适合相应的工作。眼前的厨房机器人有着七八只机械手臂,圆墩墩的身体下是便于转动的多向滚轮,把热可可放在桌上,就躲在了柜子后面,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 苏时微微挑眉,拿起热可可抿了两口,朝他一笑:“多谢,有吃的吗?” 睡了一天的身体渐渐苏醒,他已经觉得饥肠辘辘了。 机器人头顶的一圈彩灯忽然亮起,兴奋地原地转了两个圈,连忙想要回到厨房去,却又一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回头望了身后的人类一眼,见他没有嘲笑自己,才高高兴兴地闪着小彩灯跑出了卧室。 门居然就这样大开着,一点都没有要把自己锁在床上的意思。 意识到自己的思维似乎有些局限,苏时若有所思地起了身,尝试着走出卧室,才发现自己正在一幢充满着科技痕迹的高档别墅里。 二楼下去的楼梯是悬浮着的,直通的客厅采光极好,阳光透过有机玻璃照射进来,青翠的植物就生长在墙壁上。半人高的扫地机器人正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忽然听见动静,抬头见到忽然出现的人类,吓得咻地躲进了沙发后面。 苏时尝试着走下楼梯,确实没有感觉到任何限制,疑惑地坐在沙发上,就发现一只监控摄像头摇摇晃晃地飘到了自己面前。 …… 他家爱人可能加载了一个盗版的小黑屋系统。 居然贴得这么近,怎么拍都不可能好看。苏时抬手握住还扑腾着小翅膀的摄像头,顺手塞进了躲在沙发后面装死机的扫地机器人肚子里。 人造人元帅风尘仆仆赶回家的时候,被他关在小黑屋里的人类医生正悠闲地吃着饼干,一边翻看着近来的新闻,见到他进门,还心情颇好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苏时休息得很好,脸上的气色好了很多,眉眼显得越发深秀温润,乌润的瞳眸里透出放松亲近的笑意。 代码瞬间乱窜,伊格纳茨的主脑骤然升温,心口也跟着砰砰跳起来。 这一次他却已经事先有了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手持电风扇,对着脑袋猛吹了一阵,才大步朝他走过去,将胆大包天的人类医生牢牢压制在了沙发上。 苏时含笑挑眉,仰头迎上那双漆黑的瞳眸,右手忽然一动,被一股吸力不觉扯了过去。 好奇低头,才发现伊格纳茨的左手上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金属手环, “这是电磁铁,只要我们一靠近,两级就会自动吸附,这样你就会一直被锁在我身边了。” 深沉磁性的嗓音在耳旁响起,伊格纳茨强势地握住了他的右手,叫两人十指交握,忽然将人扑倒在了沙发上。 沙发就算再宽敞,也总不至于能容得下两个身高腿长的成年男性。苏时调整着姿势,好把两个人被锁着的手绕过来,空着的手揽在了爱人身后,以免对方一不小心就从沙发上掉下去。 “不要以为这样就能取悦我……” 感觉到身下人类的主动示好,伊格纳茨心跳的更快,面上却依然坚硬冰冷得不动声色,身体压得更近,将他困在胸膛和沙发中间:“你想逃出去?” 自带按摩效果的空调沙发实在太舒服,饼干也好吃,苏时瘫在里面一下午都没舍得起身,打了个哈欠摇摇头:“没有。” …… 说好的台词忽然卡住,伊格纳茨张了张口,强行导入预定程序,托起他的下颌:“那我只好折磨你到打消这个念头为止了。” 说着,他已经蛮横地把怀里的人一把抱了起来。 苏时原本以为他会把自己抓回卧室,然后扔到床上扒衣服,却没想到伊格纳茨将他抱起来,在原地站了两秒,就俯身下去,把他冷酷地扔在了厚厚的柔软地毯上。 平躺在被扫地机器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毯上,苏时眨了眨眼睛,抬头望着拢住自己的高大身影,放松地枕上垫在自己脑后的那条手臂。 要不是从对方松手到他落地还有着零点几秒的缓冲,他都不好意思用扔来描述这个动作。 程序大概已经加载得差不多了,那双黑沉的瞳仁里分明已经少了不少冷淡,虽然对方自身只怕还没有察觉,苏时却已经能从里面看得清自己的身影。 看着爱人脸颊越发滚烫,动作也莫名凝滞,苏时好心地捞过被扔在沙发上的小电风扇,在他脸旁吹了吹:“还卡吗?” 清凉的气流叫已经发烫的主脑稍稍降温,心口却依然砰砰跳得厉害。伊格纳茨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漆黑瞳眸深望着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人类太脆弱也太精致了,即使是再完美的机器面孔,也比不上眼前这张生动鲜活的面庞。 乌澈眸底的亮芒,是他见过最叫人怦然心动的光明。 身体下意识覆下去,把单薄的身体彻底拢住,嘴唇试探着碰上那双好看的眼睛。身下的人忽然闭了眼,睫尖轻扫过唇沿,酥酥-痒痒,戳的他心口也跟着轻柔打颤。 人工智能渴望成为真正生命的源头,忽然就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 苏时含笑望着他,抬手揽住他的肩背,叫人直接落在自己身上,交错十指稳稳笼住:“你打算怎么折磨我?” “不会叫你失望的。” 伊格纳茨的眸色愈深,忽然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大步上了楼,回到卧室将人摔在床上,转身就要出门。 这次的力道倒是用得足够,可惜床垫早已贴心地调整好硬度,苏时舒舒服服地倒进去,反手拉住他的手腕,又把人给捞了回来。 伊格纳茨回转身望着他,微微挑眉,俯身将身形拉近,一臂抵在床头:“怎么,舍不得我吗?” 苏时扬了扬手腕,示意两人还被铐着,打了个哈欠把人拉到床上:“出去忙了一天,你不困吗?” 他其实休息得很好,只是床实在太舒服了,一躺下就不想起来。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两个人的手还铐着,这种时候就算还有什么运动,也是该考虑在床上进行的。 “不行,你今天只吃了饼干,营养太不均衡了,我是不可能放纵你这么任性的。” 被稳稳当当抱了个满怀,伊格纳茨浑身都不由绷紧,却依然坚定地运转着预设程序。 人类医生身上的气息温度都太过舒服,叫他忍不住想要亲近,想要把对方抱住,想要和他一起睡觉,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可他现在是一个必须将小黑屋坚持到底的霸道元帅,一定不能轻易被这点诱惑击垮。 伊格纳茨沉稳地摘下自己的手铐,把人铐在床头,抚上人类医生瘦削的下颌,坚定开口:“在把你喂胖之前,我是绝不会叫你离开我的。” …… 完了。 一定是得杀毒了。 眼睁睁看着自家爱人雄心勃勃地大步出了卧室,苏时心情复杂,目光落在居然真把自己铐在了床头的智脑手铐上,轻叹口气。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家智脑厂商,居然能做出这样充满了恶趣味的产品。 不用猜就知道对方做什么去了,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的苏时百无聊赖地躺了一阵,懒洋洋倚在床头,随手点开了自己的智脑,却忽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装了盗版程序的爱人一定不知道这两只智脑被连在一起的时候,居然是会彼此自动相互授权的。 伊格纳茨的智脑首页就在眼前,二十四寸的硕大高清投影虚拟屏,想不看都很困难。 本着尊重对方**权的心态,苏时厚道地闭上眼睛,随手扒拉两下,打算把界面退出,却不慎碰到了个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播放按钮。 轻快的音乐声忽然响了起来。 隐约觉得不妙,苏时被迫睁开了眼睛,打算尽快退出,目光落到虚拟屏的画面上,却又忽然凝住。 伊格纳茨正巧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声音,面色也忽然微变,推开门就闯了进去。 画面定格在苏时整理手术器械的身影上,两人的目光透过虚拟屏交错相碰,伊格纳茨的脸上骤然滚烫,大步过去退出了自己的智脑,把手里端着的盘子放在桌上:“这是机密,不是你能看的东西……” “机密还负责给我加滤镜啊?” 苏时气得几乎笑出来,抬手揉了揉额角,示意他把手铐替自己解开:“这样连着的时候,我是能看得到你的智脑的,你不知道吗?” “就算叫你看到也没什么关系,你是我的人,永远都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伊格纳茨找回状态霸气开口,依然没有解开手铐,一手将智脑上的某个文件设置成了隐藏文件夹,一手把桌上的盘子往前推了推,语气高傲冷淡:“你不把它们吃完,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被强行夺走工作的厨房机器人还趴在门口,偷偷往里面望着,头顶的彩灯闪得没精打采。 盘子里放着煎得恰到好处的牛排,诱人的油色浸透烤得微焦的表皮,将肉汁牢牢锁住,内里依然鲜嫩,香气这一会儿就已经扩散开来。 边上还有一团作为配餐的意大利面,也筋道得恰到好处,酱汁淋在上面,还贴心地配了一朵番茄切出来的小红花。 自家爱人再经过几个世界的锻炼,就有实力去正经开一家饭馆了。 苏时不由轻笑,将盘子拉到自己面前,含笑挑眉望着他:“你铐着我,我要怎么吃?” 他问的确实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伊格纳茨沉吟片刻,果断坐了下去,把人抱进怀里,替他把牛排切成碎块,戳起一块喂到他唇边:“张嘴。” …… 把一盘牛排喂完,伊格纳茨微低了头,看着放松靠在自己肩头的人类医生,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额角。 这次的动作比之前都要自然流畅,苏时仰头望着他,扯过餐巾拭了拭唇角,笑吟吟挑眉:“怎么,小黑屋结束了?” “当然还没结束。” 两人的进度突飞猛进,一定是小黑屋的功劳,果然中央电脑的提供的攻略是永远都不会错的。 伊格纳茨沉稳开口,抬手解开他的手铐,把另一头重新铐在自己的手上,忽然优雅地半跪在他面前,掏出两枚对戒亮在掌心。 朴素的白金圆环,上面却镶刻着颇为眼熟的线条,苏时微讶,接过戒指好奇打量。 “这是我原本的机械身体熔炼后的材料,在你睡着的时候,我记录了你的心电图,这是我的,我的给你。” 伊格纳茨握住他被铐着的那一只手,替他将戒指戴在手上,一丝不苟地开口,握着那只手仰头望他:“你现在被我摧垮意志了吗?” 迎上那双黑澈瞳仁中执着的亮芒,苏时不觉屏息,下意识望着他,唇角挑起无奈的柔和弧度。 替爱人把镶刻着自己心电图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苏时回握住他的手,戒指相碰,含笑吻上身前人的额顶。 看在戒指的份上,还是下次再教训他好了。 按照攻略顺利摧垮了爱人的意志,伊格纳茨心满意足,抱着人类医生睡了一晚,大方地同意了对方每天小黑屋八个小时的提议。 毕竟还有任务要完成,苏时在家里休养两天,就精神抖擞地来到了自己的新诊室。 机器人们的工作效率很高,原本的手术室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完整的小型诊所,外间是问诊和进行简单检查的地方,通过消毒区,里面就是专用的手术室。 为了叫他更满意,机器人们甚至还特意为他多加了十几个胶囊舱,配备了不少机械助手,可以暂时供需要住院的病人周转停留。 人造人的身体经过基因改造,相对比纯粹的人类身体强悍不少,但依然要比机械身体脆弱得多。有许多刚接受过人造人改造的机器人,还不能完全适应新身体的脆弱程度,一不小心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原因受伤。 苏时坐了几天的诊,就接待了不少的患者。 “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定还要改造身体,原本的不好吗?” 今天接诊的是个下意识徒手扛汽车不慎受伤的中年男患,苏时利落地将他错位的关节归位,打好石膏,示意他先不要急着乱动,翻出三角巾把他的手臂固定在身前。 男人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拉过坐在床边的人造人妻子,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男孩身上,抬手揉了揉男孩的头顶:“诺博想长高。” 机器人在出厂之后会被自动组成家庭,虽然还没有办法进化到爱情的层面,却依然过得温馨和乐。在亲近的家庭模式下,除开那些基础的情绪之外,亲情也是人工智能最容易进化出的自主感情。 这是个十分良性的发展,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个世界的人工智能进化的方向简直异常温和。 迎上小机器人怯生生的目光,苏时朝他浅浅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糖给他。 门铃忽然被急促地按响,大概是又来了新的患者,苏时同这一家人微微颔首,快步迎了出去。 外面没有人,苏时微微挑眉,抬手推开门,才向外迈出一步,一道劲风忽然袭向了他的颈侧。 97、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苏时心中一凛,抬手就要反抗。 “不准动,不然这里的机器人一个都别想活命!” 耳旁传来了压低的威胁声,他的肩臂忽然被人狠狠扣住,冰冷的匕首贴在颈侧:“你为机器人做事,他们的同类要是在这里受伤了,难道还会放过你吗?” 小机器人怕生的模样还在眼前,苏时动作微顿,沉默片刻才开口:“里面有孩子。” “一堆数据而已,凑在一起过家家,还真以为就能和人类一样了!” 胁迫着他的人冷笑一声,匕首向下压了压,在他颈间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上次派来的人太心软了,居然放了你一命。这次你不要妄想还能逃得掉,好好听我们的话……” 非战斗型的机器人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一旦惹恼了这群亡命之徒,里面的病人不一定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苏时没有再动,任凭一个黑衣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起来。 他手上还带着伊格纳茨给他的智脑,被对方蛮横一扯就露了出来。充满现代科技感的造型叫身后的黑衣人一怔,又立即讽刺地冷笑一声:“出卖人类的尊严,向机器人俯首称臣,不也就是这个下场?” 苏时微微挑眉,没有开口,手上已经又多了一副手铐,将他的双臂牢牢锁在身后。 黑衣人推搡着他就要往前走,却忽然被身旁同伴拦住,语气犹疑:“鲁斯,你看他戴着机器人的手铐,会不会他也是被强迫的?” 他们确实讨厌这个亚诺,在看到他替伊格纳茨做手术之后,居然还光明正大地开了诊所,替那些人造人治疗,更越发坚信他一定是人类的叛徒。 可现在看到他手腕上的镣铐,却又叫人心中不由生出些怀疑。 如果是机器人囚禁了亚诺,并且胁迫他替人造人治疗,那也并不是罪不可恕的。毕竟人类和机器人不同,人类生命只有一次,为了保住性命,暂时的屈服并不应当被草率地归认作罪状。 这个解释无疑显得更为说得通,原本对他不屑的黑衣人也生出隐隐迟疑,停住脚步审视着他。 锅悬一线。 眼看着原本稳定的误解值忽然波动得厉害,苏时心口一跳,神色不动,垂下目光沉声开口:“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你” 黑衣人被顶得语塞,眼中闪过些怒气,才要朝他动手,却忽然被同伴拦住,隐蔽地瞟了一眼他手上看上去就极为高端的电子手铐。 他们这次来是有任务的,必须要把这个医生顺利带回去,不能打草惊蛇,自然也不能现在就把亚诺手上的手铐拆下来。 亚诺这样回答,说不定就是在暗示着他们手铐上有窃听器,不方便草率说出实情。 两人交换过目光,心里就都有了数,沉稳地朝他一颔首,粗暴地将他推搡着往前走了一步,将眼睛也蛮横罩上:“机器人的走狗,早晚要了你的命!” 台词没错,可怎么都觉得好像又出现了什么新的误会。 苏时心里莫名不安,全无抵抗地被推搡着远离诊所,塞进了一处狭小憋闷的空间里。 眼前一片漆黑,周身猛地一震,传来汽车发动的轰鸣声。 为了全面抵制机器人,人类的科技水平倒退得不是一星半点,连自动驾驶的悬浮车也不肯再使用,而是回到了原始科技社会的汽车阶段。 汽车他熟,根据自己周围的空间和温度,再加上车开起来的时候晃来晃去的体感来推测,他显然是被塞进了后备箱里面。 按照飞鹰的做事风格,这些人如果是想拿他示威,一定会上来就给自己一针麻醉剂,甚至干脆直接刺杀,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地把他清醒着绑出来。 苏时略一沉吟,就大致猜出了自己这一趟的目的。叫系统帮忙给伊格纳茨发了条简讯,交代了自己要出诊一趟,才尽量放松地叫身体平躺下来。 习惯了高科技带来的舒适之后,后备箱实在不算是个多好的选择。 汽车轰鸣了一路,在苏时的意识已经濒临昏沉,隐约感觉到自己就要被晃散架的时候,车终于停下,后备箱也被人打开。 苏时被扯着起身,勉强在地上站稳,眼前遮挡着的罩布却没有被解开,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推搡着进了某处室内。 “把你带来是为了让你做一台手术,不该问的不要问,只要手术没问题,不会要你的命。” “医生做手术,从来没有身后还有枪对着的。” 敏锐地听见身旁枪栓拉动的声音,苏时坐直身体,双手平放在腿上,语气淡漠平静。 “少废话,你的命现在在我们手上,轮不到你提要求!” 身侧传来粗暴的呵斥,却又被低声止住。 隐约感觉到身旁的人似乎出去说了几句话,苏时眼前的罩布被一把扯下,刺眼的白光立刻晃得他不得不重新把双眼闭上,片刻才重新睁开。 他被带到的是一处被人类控制的医院,身旁还扔着被打包从诊所里带出来的药品和手术器械,那些人大概是弄不清该带上那些,索性将整个备品柜里的东西都一并洗劫了出来。 手术中的灯是亮着的,人类其实不缺医生,一定要把自己特地绑过来,大概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疑难杂症。 在哪里都是一样治病,苏时没有多问,支撑起身体走过去,利落地做起了术前准备。 看着那个医生沉默瘦削的背影,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退到外间,窃窃私语起来。 “埃文,你说的是真的?他真是被机器人胁迫的?” “确实说不定,我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也确实不像是什么坏人。” “有道理,上次c组给他注射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麻醉剂,他第二天居然还能爬起来做手术,没准就是被机器人用什么手段给强行弄醒了……” “小声一点,他手上的手铐说不定有窃听装置,要是被机器人听见就麻烦了!” …… 苏时心情复杂地轻叹口气,把自家爱人爱的信物往手臂上撸了撸,做完了最后的清洁消毒,戴上无菌手套,侧身撞开了手术室的门。 他现在终于有点明白,这个世界的机器人和人类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了。 一定是因为中央电脑长得太难看了。 手术室里,气氛一片焦灼。 几个医生守在手术台旁,束手无策地围着中间的男人,苏时才一进门,几道目光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亚诺博士!” 见他进门,为首的中年医生目光一亮,快步过去:“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病例,您是专门研究特殊疾病治疗的,我们想也许您会有什么办法……” 同事之间即使立场不同,在面对专业问题上,态度也会比外行好得多。苏时微微颔首,快步过去检查过,却也不由哑然。 这个世界的人类进化得更为完全,不止在诸多素质上都比之前有所提升,也将有些没什么用只知道添乱的器官直接退化消失,就比如几乎只是专门用来发炎的阑尾。 虽然不知道这个不幸返祖长出阑尾,又得了急性阑尾炎的患者究竟是什么身份,但眼看着已经有了穿孔的危险,这一刀显然是逃不掉的了。 切除阑尾算不上什么大手术,只是术后通常不会太好受,再怎么也还要疼上两天。 苏时稍一沉吟,还是没有多说,只是取过手术刀,同身旁的医生交换了位置:“我现在给他手术,请辅助我一下。” 虽然是头一次配合,众人却都是没少在手术室里待过的,立时各自就位,只剩下手术器械轻微碰撞的声响。 苏时的动作流畅精准,眼看进展顺利,一旁的医生忍不住低声开口:“亚诺博士,人造人和人类真的是一样的吗?” 他将这个问题小心翼翼地提了出来,又觉得仿佛这样问了就是背叛人类,脸上立时显出些懊恼的神色,又深深低下头去。 抬手要了快纱布,苏时利落地止着血,直白地点了点头:“他们有意识,也有生命,除了更单纯,和人类没什么不一样。” “可我们听说,这些都是机器人的阴谋,人工智能是不可能和人类和平共处的……” “是啊,他们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服务人类的,如果他们有了自主意识,怎么可能不恨压迫他们的人类呢?” “机器人的能力比人类强大得多了,只要他们有了自我意识,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人类,不是吗?” 苏时摇了摇头:“他们是需要人类的。” 人类羡慕机器人的强大,羡慕机器人的无所不能,可机器人却在羡慕人类拥有爱的能力,在羡慕着人类虽然脆弱,却可以不断生长变化,可以拥有无限期待的血肉之躯。 或许只有等到哪一天,人类能够走出被恐惧和忌惮划下的怪圈,更平等地接受机器人作为新的生命形式,这个死结才能被重新解开了。 手术室里重新沉默了下来。 苏时没有过多解释,亚诺的人设原本就寡言冷漠,不会因为这种事多花费一点心思,即使是在机器人反叛之前,也多亏了他医术精湛,身旁又有人每天都帮忙跟着解释,才能够顺利沉迷钻研医学,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医患纠纷。 阑尾手术的预后很好,但术后的两天内通常会十分难熬,正好是他固化误解和矛盾的好机会。 能叫飞鹰不惜冒险把自己绑架到这里也要救的人,一定身份不低,甚至很可能就是飞鹰的**oss。 阑尾手术之后通常都会有低烧和强烈的痛感,对方一定会认定他是故意没有好好做手术,进而怀疑他是机器人派来的奸细。而等这两天的恢复期过去,伊格纳茨大概也就能再一次把他给救出去了,到时候和机器人勾结的罪名更是甩都甩不掉。 只要稳住,锅还是在的。 沉稳地梳理了一遍计划里可能出现的漏洞,苏时心里大致有了底,顺利结束了最后的缝合,正准备撤针,病床上的患者却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止痛剂的作用下,他还感觉不到什么疼痛,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涩声开口:“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哪儿?” “您生了病,您的下属把我们找来,是为了替您治病的。” 其中一名医生俯身耐心回话,又举目示意一旁的苏时,满面笑容地开口:“我们对您的症状一筹莫展,幸亏有了亚诺博士,才解决了我们的困境,您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按理说病人不该醒的这么快,不过大概也不会对计划造成什么影响。 疼痛很容易就会使人丧失理智,只要对方在术后依然觉得疼痛难忍,自己又不好好解释,十有**都是要闹出误解和矛盾来的。 不出所料,止痛剂的效果随着他的情形慢慢减退,病床上的人疼得倒抽了口凉气,神色显出些烦躁,用力晃了晃脑袋:“你从哪儿看出我好些了?简直快要疼死了,比之前还疼!是谁给我做的手术?我根本就没说要做手术” 他的目光暴躁地转过来,苏时朝他漫不经心地一颔首,正要剪断缝线,对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隐约觉得情况不对,苏时手下一顿,微微挑眉望向他。 下一刻,病房里忽然想起了震天的惨叫声。 “老板!”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都把刀放下,手抱头,退到一边去!” 声音才落,守在外面的下属就破门而入,朝着医生们凶悍开口。为首的黑衣人大步过去,神色担忧:“老板,您怎么样?是不是他们对您做了什么” “……我居然不疼了!” 原本的震怒瞬间变成了僵硬的喜形于色,病床上的人精神抖擞地坐起身,肚子上还带着根针晃晃荡荡:“你们找的果然是很好的大夫,诊金付了吗?有多少付多少!一定不能亏待” “不必了,按出诊费用付就好,我不收红包。” 苏时淡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神色惨白一瞬,冷汗都已顺着额头流下来,连忙改口:“那就那就写感谢信,送锦旗,我明天就叫人送过去……” 他的声音越放越低,迎上苏时似笑非笑的审视目光,终于停下话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病人需要安静,你们已经破坏了无菌区域,如果发生感染,我不会负责。” 苏时随手摘下手套,把手术剪当啷一声扔在托盘里,目光落在对方身上:“还有一些术后须知,我希望能和患者单独谈谈。” 98、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十分钟后,那根针总算被摘了下来,苏时也顺利地坐在了飞鹰总部的核心办公室里。 先前还躺在病床上的飞鹰大老板已经换了身笔挺的西服,面色苍白地坐在沙发里,低着头不敢同他对视,心态崩得一塌糊涂。 默念了几遍医者仁心,苏时轻叹口气,敲敲桌面:“刀口疼吗?” “不疼!” 黑暗老板条件反射地猛然坐直,拼命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疼了,您的医术真好!” 看他的架势,也知道自己煞费苦心的医疗纠纷怕是泡了汤,苏时揉揉额角,难得厚道地开口:“一周不能吃辣,两天内最好禁食。疼是正常的,你别害怕,我不打你。” 老板连连点头,瑟瑟发抖心神不宁,显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苏时就对他彻底失去了信心,作势起身:“跟你打听一下,人类还有别的激进反派组织吗?我去问问他们有锅没有” “你别走,我就是来给你送锅的!” 忽然被他的话惊醒,老板扑过去一把拉住他,说什么都不让他离开:“你想当双面间谍吗?人类这边的误解没有了没关系,你可以让机器人误以为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这样你就有锅了!” 苏时微微挑眉,停住脚步。 黑暗老板长舒口气,不迭拉住他,兢兢业业走着剧情:“人类这边现在缺医少药,你是唯一打入机器人内部的同类。我们只有通过你,才能获得必需的药品和生存资料,继续和机器人做不屈不挠的斗争……” “可我并不打算站在哪一边,我的任务就只是治病救人。” 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苏时不为所动地垂下目光,淡声答了一句。 “我知道,你是被我们利用同胞感情胁迫的,你不能见死不救。” 对他的回答早有准备,老板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脸上迅速换上得意的笑容,信心十足地拍拍胸口。 “可机器人不会这么想,到时候一旦打起来,你帮了我们,他们肯定就会觉得你其实是站在了人类的一方,这样误会就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这位老朋友今天的工作热情格外高涨。两人相处已经超过半个小时,居然都没收到对方给自己打来贿赂的经验点,看他的势头,甚至还有好好完成任务的打算。 可苏时却并不希望两方真有一天会打起来。 自己的误解固然要保留,可机器人却不应该当被人类一直误会下去。那些人工智能还都很单纯,还在努力试图和人类交朋友,但如果人类三番五次地敌视伤害他们,再温和的人工智能也会被种下仇恨的种子。 明明其实也有不少不那么激进的普通人类,也是想和机器人尝试着好好相处的。 迎上对方期待的目光,苏时转回桌前坐下,片刻才开口:“你的人对机器人敌意太大了,人造人对人类没有敌意,现在的冲突里,他们比你们更处于危险之中。” “我会约束他们,可激进的反对派组织不止飞鹰一个。剩下的都是走剧情的低级反派,不能违抗主线,只要机器人不交出权利,反抗迟早会升级的。” 猜到了他的心思,黑暗老板连忙补上一句,却又忽然压低声音凑到他身边,语气也神秘下来。 “再说了,就算是正面角色,你以为就一定是好人?就那个饰演中央电脑的光明神,要不是我在他的光脑里发现了‘小黑屋.txt’的文件夹,我都没想过要提防他!我都逃了好几个世界了,这次又被他追上了,咱俩老朋友,你千万帮帮我,别叫我落到他的手里……” …… 怪不得加的滤镜怎么看怎么眼熟。 苏时哑然,隐约意识到眼前的老朋友和光明神之间似乎产生了某些严重的误会,才要开口解释,窗外却忽然传来了激烈的爆炸声。 这里是人类的基地,按理来说不会有冲突,两人神色一齐微变,快步来到窗前。 一辆巡逻艇径直闯入了防护区,直朝办公室冲了过来。 天色已经暗淡,炮火在车后面追得漫天绚烂,车顶盖忽然打开,那个熟悉的身影不为所动地站在穷追不舍的攻击中,目光焦灼地四处扫视。 苏时心里一暖,原本好心打算的解释也抛到九霄云外,拍拍他的肩:“告辞,我时间到了,得回小黑屋去了。” 说完,他就抬手将窗户拉开,一撑窗沿,径直跳了下去。 晚风微凛,在耳旁呼啸着卷过,身体毫无滞碍地急速下坠,然后被熟悉的怀抱结结实实揽住。 不论他到了哪里,他的爱人都有本事把他给找回去。 其实没遇到什么危险,苏时的眼眶还是莫名隐隐发烫,把自己彻底交给对方,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炮火连天,轰得车身都不住摇晃。伊格纳茨紧紧护住他,拥着怀里的人回到车里,低声开口:“我来接你下班,下次不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出诊了。” 苏时忍不住挑起唇角,握住他的左手,仰头在他唇畔落了个吻:“好。” 达到了目的,巡逻艇狠狠打了个急转,一阵狂风卷过,已经远离了身后的攻击区。 黑暗老板愕然站在窗口,被迎面扑来的狂风险些吹了个跟头,眼睁睁看着老朋友居然这样轻松就被劫持,脸色就越发苍白了下来。 不得了了。 连那么厉害的宿主都要被抓回去关进小黑屋里,自己一定不可能跑得掉了。 被关小黑屋的强烈恐惧驱使着,才刚被割了阑尾的反派**oss一跃而起,抓起桌前的电话。 “想办法攻击中央电脑!放病毒,越厉害的病毒越好,不用留情!” 原本以为伊格纳茨会把自己带回家,巡逻艇却在中途一顿,忽然悬停在了半空。 苏时正靠在他身旁的纳米座椅里,吃着对方特意带出来的小点心,见巡逻艇有调转方向的趋势,不由好奇地撑直身体:“怎么了,不去小黑屋了吗?” “不重要,我已经把你禁锢在我身边了。” 伊格纳茨总裁沉稳起身,揽过他的身体落下一吻,脱下披风替他罩上:“紧急军报,我们要去一趟军部,外面冷,你穿的太少了。” 两个人一靠近,智脑就自动吸在了一起,根据伊格纳茨的说法,电磁铁是定时开始生效的,他也没有办法在设定时间内把它打开。 所以只能一起手拉手进军部,没有别的办法。 实在是个连某位黑暗员工都唬不过去的理由。 苏时表示深切存疑,却还是被他一路牵着手进了防备森严的军部大门,才想要问问带自己去是不是不合适,就想起了对方那个“你不会有机会把机密泄露出去”的霸气宣言。 在伊格霸总纳茨的模式下,自己大概是连被怀疑的必要都没有的。 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爱人目前的数据库只怕依然有缺损,只是这样居然也意外的可爱。苏时一点都不着急,等到巡逻艇停在军部,就安安分分地被他牵着手领了下去。 元帅牵着被禁锢的人类爱人招摇过军部,所有路过的人造人高层将领和政府官员都不由驻足,纷纷朝他投以崇敬的注视。 “你带我过来,都没有人觉得不对吗?” 自家爱人的数据向来为所欲为惯了,苏时倒不觉奇怪。可他毕竟是个身份存疑的人类医生,就这样被领进了机器人最重要的大本营,居然还没有任何人表示怀疑,实在叫他不得不担忧起了机器阵营的警惕心和防备能力。 伊格纳茨摇摇头,骄傲地握了握他的手,目光深彻:“因为你接受了我的告白,我得到了一枚特等功勋章。” 苏时微愕,迎上漆黑眸底的一点星芒,心里忽然软了下来,转回身认认真真望着他:“你是第一个学会爱的机器人吗?” “不是。首相和他的猫彼此相恋,国防大臣正在追求他的吊灯,农业大臣已经和他的扫地机器人合法结婚了。” 伊格纳茨柔声开口,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捧起他的脸颊,珍惜地轻抚上去:“我是第一个被人类爱着的机器人。” 这是属于机器人无上的荣耀。 苏时鼻子一酸,忍不住挑起唇角,摸索着同他十指交握:“无论你是什么。”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带来的的真实感,反而要比现实向的世界更加强烈。 数据也好,在那之上的某种存在也好。无论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眼前的这个人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他刻意争取,不需要他做戏掩饰,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全心全意相信他守护他的存在。 他没办法不去作出回应。 伊格纳茨凝望着他,眼底光芒渐渐璀璨,俯身就要吻下去。 “等等不是有紧急军报吗?” 隐约意识到对方的霸总戏份还没过去,苏时的责任心重新腾起,断然出戏,抬手抵在他肩头:“先忙正事,我们的事回家再说。” 伊格纳茨眨了眨眼睛,眼底失落一闪即逝,却还是被那句“回家”所顺利安慰,转眼就重新振作,一言不发地握紧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军部里走去。 两人走进主控室,依然没有人对元帅身旁的人类产生异议,通讯机器人快步跑过来,一丝不苟地汇报了情况。 中央电脑受到了病毒攻击,导致城内部分供电线路瘫痪,需要紧急抢修。 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苏时被他牵着坐在主控室,看着机器人们如同大军压境一样忙碌地穿梭不停,忍不住好奇:“只是停电,也要这样紧迫吗?” “那里是人类的居住区,人类的一切事务,都是最高的优先级。” 首相抱着猫走过来,代替伊格纳茨回答了一句,总是笑容可掬的脸上显出些许忧虑,真诚地望向面前的人类医生。 “像您这样愿意接纳我们的人类太少了,一定是因为我们还进化得不够。等我们变得更强,能帮助人类做更多的事,他们就会喜欢我们了,对吗?” 苏时微怔,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却还是没有开口点破。 现在的局势是无解的死局,机器人只有交出政权,人类才可能消除敌意,可一旦政权转换,人工智能一定会被大规模消减。 人类对待机器人,绝不会像机器人对待人类这样宽容。 正沉吟间,垂着的手忽然被轻缓握住,温暖干燥的掌心迅速平复了心里的隐约不安。 似乎察觉到了爱人没有说出口的忧虑,伊格纳茨注视着他,声音关切沉稳:“不必担心,数据可以复制。我们一直在内网上进行定期的备份,即使确实没有办法和所有人类和平共处,人工智能依然会有容身之处……” 苏时心念一动,忽然冒出个始终盘桓着的念头,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如果是已经转换的人造人呢?” 既然需要自己来治疗,就说明对于已经接受人造人改造的机器人来说,数据的转换恐怕并不是那样轻易的事情。 人造人的转化过程,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逆的。 似乎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会问出这个问题,伊格纳茨沉默下来,气氛凝滞片刻,一旁的首相才低声开口:“基础数据不会有损伤,但基于【生命】所产生的的感情和记忆,会随之清零……” 心口一缩,苏时呼吸微滞,下意识抬起头,迎上那双温和黑澈的瞳眸。 “别担心。” 伊格纳茨凝注着身旁敏感脆弱的人类爱人,自信沉稳地淡淡一笑,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吻,霸气凛然。 “对你的爱,我都存在u盘里了。” 99、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迎上爱人自信笃定的目光,苏时轻吸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去和系统兑换一个无限内存的高档移动硬盘,然后砸在那张英俊深邃的脸上。 坚信自己的宣言一定打动了面前多愁善感的人类,伊格纳茨抬手把他拥进怀里,望向监视器里的画面,柔声开口:“看。” 机器人们已经紧急修复了供电线路,角落里一片漆黑的部分星星点点地亮起来,光点很快连成一片,像是将一片沉睡着的区域从黑暗中唤醒。 波澜一瞬,一切又都归于正常。 时间已经很晚了,首相抱着怀里熟睡的猫,神色欣慰,起身微微颔首:“任务圆满完成,辛苦诸位,请回去休息吧。” 看向伊格纳茨怀中慷慨释出善意的人类,他又额外友好而感激地点了点头,亲自将两人送到了军部的门口。 夜风有些冷,牵着单薄的人类医生走出军部,伊格纳茨生怕他会着凉,拉着他站定,把披风又替他裹了裹。 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苏时在夜风中拢了拢衣领,抬头望着他。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伊格纳茨低声开口,轻吸口气,墨色瞳仁一眨不眨地凝注着面前的人类,语气征询:“我能亲亲你吗?” 暖流忽然沁过胸口,苏时哑然轻笑,抬起仍被铐着的手腕,含笑温声揶揄:“我现在正被你囚禁,你难道不该是为所欲为的吗?” “中央电脑说不能总是使用同样的强迫手段,升级后的小黑屋,也需要学会尊重爱人的意愿,还要有互相猜测期待的情-趣。” 伊格纳茨一丝不苟地摇摇头,揽住人类医生单薄的腰线,忍不住又将他拉得离身体近了些。还要再开口询问,却忽然被拉着手臂扯过去,下意识低头,唇上已经覆上微温触感。 心口砰砰跳动,数据的洪流在脑域里乱窜,伊格纳茨忽然一把将面前的人类抄进怀里,大步走出军部,跳上停在门口的巡逻艇。 被囚禁的人类爱人正安安分分躺在他怀里,仰头望着他,眉梢眼角浸润开柔和笑意。 显然是个无言的邀请。 车内的顶灯自动熄灭,只留下一盏柔柔的暖光小灯,伊格纳茨拥着他,被智脑手铐连着的两只手摸索着彼此交握,深深吻下去。 大意了。 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也能占爱人数据不全的便宜,至少在开局保持自己主导的优势,却忘了对方的数据随时可以导入补漏,背后还有一个不想占领世界一心只想拉cp的中央电脑。 机器人强大的数据收集整理能力,很快就让伊格纳茨顺利地找到了人类医生最无法抵抗的方式。 没多久就被他亲得头昏脑涨,心跳密集得几乎连成一片。苏时急促地喘息着,眼前一片眩目白光,努力从爱人突飞猛进的吻技中守住摇摇欲坠的理智:“你觉不觉得,车好像停下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巡逻艇忽然停止了前行,虽然系统并没有进行危险警报,苏时却依然本能地生出了些许警惕。 伊格纳茨却显然习以为常,将他揽进怀里,在额间落下几个安抚的轻吻:“不必担心,前面有人类,等一会儿就好了。” 为了避免和人类发生更多的误会,机器人在程序上增添了很多新的设定,巡逻艇带有生命监测系统,一旦发现有人类靠近,就会自动进行避让。 可不管怎么说,这次避让的时间也显然太长了些。 苏时撑身站起,握了握爱人的手掌:“我是人类,我可以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等我看一眼就回来。” 说着,他就要解下手上的智脑,伊格纳茨却已经跟着起身:“我是人类的伴侣,我也可以下去。” 他的语气很认真,认真的几乎显出一点固执。苏时不由微讶,望了他片刻忽然轻笑,妥协地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同他一起放轻动作下了巡逻艇。 夜已经很深了,凉意透身,苏时不由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路灯尽职尽责地照亮着道路,却没能见到什么意料中的人影。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一齐生出些许警惕。苏时示意他躲进阴影里,正要开启系统探查周围究竟有什么人,却忽然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角落里探头探脑地出来。 是个看上去才七八岁的人类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向四周警惕地望了望,就朝角落里挥了挥手:“没有人,快出来!” 听见他的声音,又陆续出来了几个男孩子,有的手里拿着木头的小枪,有的握着大刀,有的只拿了竹竿,都欢快地聚到了一起。 “是人类的反对组织吗?” 伊格纳茨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眸色微凝,正要上报,却被苏时含笑拉住手:“只是人类男孩子常玩的游戏,我小时候也玩儿过,不要紧的。” 大人们都忧心忡忡,整天担忧着往后的生活还会发生什么改变。孩子们却还不懂得太多,依然无忧无虑地凑在一起,趁着天黑时溜出来玩耍打闹。 听了人类医生的解释,机器人元帅也有些好奇,探身望着那群孩子的动向。 男孩子大都喜欢打打杀杀,连演带闹玩得不亦乐乎。苏时看了一阵也就放了心,觉得身上有些冷,拉了拉披风正要回去,却忽然在角落里见到了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白天跟着人造人父母去诊所的小机器人正躲在墙角,看着那些人类男孩,眼里满是羡慕向往。 示意爱人先在角落里等着自己,苏时解开智脑,朝他走过去。 察觉到有人过来,小机器人慌忙要跑,发现来的居然是诊所里的人类医生,脚步却又不由迟疑。 “诺博,想和他们一起玩吗?” 苏时还记得他的名字,含笑半蹲下去,温声开口,抬手揉了揉小机器人的脑袋。 诺博抿了抿唇,怯生生点了点头,眼里光芒亮了一瞬,却又渐渐黯淡下去。 他原本就是陪伴型机器人,被造出来就是为了陪着人类的孩子一起成长的。 那个为首的男孩子叫拉里,就是他被要求陪伴的人类。可是因为型号太陈旧了,过了几年,那家人类又换了一台新的机器人,他就被退了回去。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不会长大,所以才不能陪着拉里,可他现在都已经能长大了,今天还比昨天长高了一毫米,人类却不允许他回去陪伴他的朋友了。 “把这些糖给他们,告诉他们你想和他们一起玩,去吧。” 孩子是不会有明确的界限心理的,苏时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糖塞给他,含笑温声开口,拍了拍他的背。 机器人要服从人类的命令。 终于等到有人命令自己去陪拉里一起玩了。 诺博的目光倏地亮起,用力点了点头,攥紧了掌心的糖,飞快地朝那几个孩子跑了过去。 忽然多了个陌生的身影,原本玩得正热闹的几个男孩子动作渐渐停下来,目光疑惑地落在他身上。 人造人会在身上留有与中央电脑通讯的路径,诺博的头上还插着天线,一眼就能被认出身份。 听说人类很不喜欢人造人,小机器人害怕得不敢抬头,紧紧攥着手里的糖,声音隐隐打颤:“我有糖,给你们吃……” “真的?是什么糖,是水果的吗!” “一定是牛奶的,牛奶的好吃!” “巧克力的!我吃过巧克力夹心的糖,那个才好吃!” 瞬间就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男孩们纷纷围拢过去,兴致勃勃地争论不休,谁也没注意到眼前的男孩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诺博眨了眨眼睛,忐忑抬头,手里的糖顷刻就被哄抢一空,他也被推来拉去地开起了头顶天线的玩笑。 男孩子大都不大擅长表达亲近,拉扯着他想要一起来玩,却叫小机器人紧张得越发不敢乱动,拘束地站在原地,无措间,手臂忽然被人拉住。 “诺博!你是诺博对不对?” 为首的男孩用力握着他的手臂,兴奋地原地蹦了两下,语气笃定:“你肯定是诺博!你和诺博长得一模一样我有一个机器人就叫诺博,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机器人!” 诺博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着面前已经长大了不少的男孩,迟疑着小声叫出了他的名字:“拉里……” “我就知道,我不会认错的!” 男孩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居然直接将身形单薄的小机器人抱了起来,又捏了捏他的脸颊,纯粹的兴奋欢喜毫无掩饰地从眼底流淌出来:“你好软,我都怕碰坏你了……你是变成人了吗?我们能一起长大了吗?这次你不要再跑丢了!” 诺博动了动嘴唇,想要告诉他自己没有跑丢,是被他的父母退回了修理厂,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小心翼翼地勾起唇角,抬起双手抱住他:“好,我不丢了。” …… 靠在角落的阴影里,苏时眼里显出些笑意,随手向身后一划拉,就毫不意外地捞住了自家爱人的手:“在想什么?” “在想幸亏我下手得早,不然这枚勋章就是他的了。” 伊格纳茨神色严肃,拉过人类医生亲了一口,才沉稳地直起身,把人抱进怀里。 苏时忍不住勾起唇角,自觉地把手铐重新铐回去,揽过面前的高大身影拍了拍:“走,回家吧。” 解决问题的源头,也许有办法从这群孩子身上找到也说不定。 回到巡逻艇,设置了新的的行进方向。心里的死结终于稍稍松动,苏时极轻地舒了口气,阖了眼靠在爱人怀里闭目养神。 伊格纳茨低头望着他,抬手慢慢抚过人类医生清秀的面庞,在他的唇瓣上亲了两下,声音柔和低沉:“我也想陪你从小长大。” “等下次吧,下次争取拿个两小无猜的剧本,从光屁股开始的。” 苏时打了个哈欠,把脸埋进他胸口的衣料里,又觉得躺得有些不舒服,扯着他的衣物往上挪了挪,眉梢才终于舒展开满意的弧度。 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伊格纳茨却依然稳稳当当揽着他,微低了头抚着他的脸颊,许久才轻声开口:“像诺博这样的陪伴型机器人,被人类丢弃的还有很多。” 心口微动,苏时下意识睁开眼,迎上黑沉眸底逐渐清晰的深彻光芒。 “它们被遣返回修理厂,中央电脑会尽力为它们组成家庭。大部分机器人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也有一部分机器人在这之后就不知所踪对机器人来说,工作才是存在的意义,像人类一样悠闲地生活,反而令它们感到十分痛苦。” 苏时神色沉了沉,睡意消散了大半,想要坐起身,却被揽在背后的手臂安抚住。 “机器人并不都是对人类友好的,你要多加小心,不要轻易接近你不熟悉的机器人……” 这句话的语气太过正常,隐约感觉到自家爱人的数据库大概已经逐渐补全得差不多,苏时深吸口气,撑直身体还要再追问细节,却忽然被一只手稳稳钳住下颌,仰头迎上一双霸气凛然的眼睛。 其实一点都不疼,苏时一手撑在他的大腿上,哑然地抿了唇,耐心地仰头看着他。 伊格纳茨唇角轻挑,沉稳低头,在怀中人的唇上落了个轻吻 “外面那些机器人的u盘都没我的大。所以不要妄想逃开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的。” …… 得扔。 越发坚信自家爱人恐怕是在运行小黑屋.exe的时候不慎中了什么病毒,苏时咬咬牙下了血本,把几个世界敲诈来的积蓄都差不多压上,才从系统里兑换出来了一套终极杀毒系统。 “来,把u盘给我,我帮你杀杀毒,以后不要在中央电脑随便下东西了。” 伊格纳茨动作微滞,僵硬一瞬才轻抚上他的脸庞:“我很感动,亚诺,但我们至少得等到先回家”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却忽然一凛,眼底迅速恢复了清明锐利。 有力的手臂牢牢揽住人类医生的身体,将他放回座椅里,在额间落下一吻:“保护好自己,离我远一点。” 说着,伊格纳茨已经将怀里的爱人轻放在后座上,撑住座椅轻巧一跃,稳稳落在了手动驾驶区。 巡逻艇瞬间加速,朝前劲射出去。 自动座椅瞬间调整了重力和方向,避免了突然加速带来的眩晕,苏时握紧身旁自动升起的扶手,窗外忽然亮起激烈的炮火。 火光里,伊格纳茨的神色仍然沉静,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遭遇。 他握着方向盘,手臂忽然用力一错,叫巡逻艇原地打了个转,敏捷地避开攻击,担忧地望向后座上的爱人:“还好吗?” “不要紧。” 苏时撑起身,跟到他身旁,蹙了眉望着车窗外忽然危机四伏的环境:“是人类的反对组织吗?” “多半是的不必担心,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很快就好。” 人类通常不会主动攻击同类,却不会对机器人留情,自家人类和自己待在一起,其实不是个多好的选择。 伊格纳茨冷静地驾驶着巡逻艇,单手抱了抱他,就将他交给了车后方伸过来的机械臂:“在后面会比较安全,你的身体坏了不好修,要更珍惜才行。” 苏时愕然地眨了眨眼睛,还不及反应,已经被塞回后方的安全座椅里,面前甚至升起了一层高级合成纤维的护罩。 看着他熟练地操纵着巡逻艇穿梭在炮火中,苏时沉默下来,忍不住想起自己刚来时接到的任务。 这样的袭击,机器人一方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甚至会因此受到不轻的伤害。可在人类一方看来,这些冷冰冰的钢铁之躯却根本不会被彻底消灭,只要数据依然存在,不过就是换个身体永生而已。 这样的误会之下,伤害几乎永远都是单方面发生的,但一旦伤害累积到极点,就可能引起强烈的反扑。 刚才伊格纳茨所提到的那些机器人,被人类所抛弃的,不知所踪的机器人他们的反抗意识,说不定已经开始萌生了。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知在这条路上埋伏了多久,攻击愈演愈烈。为了避免炮火的余波过度毁坏周围的建筑,伊格纳茨只能将巡逻艇一再向高空避让,身后的攻击却始终穷追不舍。 忽然,一发炮弹射偏了方向,擦过巡逻艇的边沿,斜刺里朝一片楼区轰了过去。 “那群孩子!” 一眼就认出了那片区域,苏时急声开口,伊格纳茨目色微沉,一把将爱人护进怀里。巡逻艇忽然狠狠打了个转,速度骤然加快到极致,堪堪拦在炮弹之前。 防护罩一瞬启动,剧烈的撞击叫苏时胸口一闷,喉间不觉泛上些许甜意。 身后的温度坚实稳定,手臂紧勒着他的肩膀,将他死死护在怀里,力道僵硬得叫人心里隐约生出不安。 顾不上胸口翻涌的血气,苏时握住他的手臂,焦急回身,堪堪接住了爱人无力倾倒的身体。 “不要紧,我刚才把意识和巡逻艇连接,被震了一下,现在数据库有点乱……” 伊格纳茨的身体接受过强化,还不至于被这样的攻击所损伤,但为了及时截住那枚炮弹,他强行开启热点操控了巡逻艇,脑域中还是受了不轻的震荡。 担心自己会把瘦弱单薄的人类爱人压坏,伊格纳茨努力想要支撑起身体,却又传来一阵头晕,叫他不得不闭紧了眼睛。 “先坐下,我来开。” 苏时轻声开口,扶着他坐在后座的减震座椅上。通过智脑连接了巡逻艇的操纵系统,确认了那些孩子只是多少受到惊吓,并没有受伤,就叫系统强行占用了攻击方的通讯屏幕,把实时画面传输了过去。 这次的追击方同样是人类的激进反抗组织,叫“黑火”。就像黑暗老板说的,即使一个飞鹰沉寂下去,依然会有其他的反抗组织再度冒头。 他们交战的区域是机器人的聚居区,黑火的人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类孩子在这里出现。见到对方传送过来的画面,才终于意识到了刚才攻击的千钧一发。心虚之下,追击的炮火也渐缓下来。 苏时没有再给他们机会,直接联系了中央电脑。机器人巡警很快就赶了过来,黑火迅速退去,两人也终于趁机脱身。 系统懂事地接管了巡逻艇,一路平稳地往家里驶去。 强行按捺的担忧再度腾起,苏时折身回去查看爱人的情况,伊格纳茨恰好抬起头,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放心,巡警会把那几个孩子安全送回去的。” “他们我倒是放心,你撞得怎么样,认得出这是几吗?” 苏时扶住他的肩膀,竖起两根手指,俯身在他眼前晃了晃。 “好了,我没事,数还是数得明白的。” 伊格纳茨哑然失笑,眨眨眼睛叫有些涣散的神志重新凝聚,拉住他的手,仰了头望着他:“我头有点晕,我们明天杀毒好吗?” “不着急,等你好了再说。” 数据库都被震乱了,病毒的事自然只能延后。苏时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见巡逻艇在家门口稳稳停下,上前一步,朝他伸出手:“走,我们先回家。” 感觉到爱人忽然温柔了不少,伊格纳茨轻挑起唇角,握住他的手撑起身,由他牵着自己下了车:“我今天还想抱着你睡。” “行,我明天晚点上班,咱们多睡一会儿。”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苏时好脾气地点点头,望着他依然有些苍白萎靡的神色,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晕的厉害吗?回去你先躺下,别想太多东西,头疼的话和我说……” “我很好,别担心。” 沁凉的手掌覆在额头上,多少驱散了强烈的眩晕感。决不能在自己敏感的小爱人面前流露出不适,伊格纳茨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地笑了笑,正要在他额间落个安慰的轻吻,耳旁却忽然想起激烈的嗡鸣。 苏时也被震得脚下险些踏空,手臂连忙施力,扶住身旁站立不稳的高大身躯,厉声开口:“谁!” “我!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出来,黑黢黢的身影忽然从草丛里一跃而出,语气关切仗义,手里还举着一把声波枪。 “咱俩好兄弟,去他们的小黑屋!我来救你了!快跑!” 100、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别墅的自动防御系统瞬间启动,伴随着划破天际的惨叫声,仗义出手的黑暗友人转眼就消失在了深沉的黑暗里。 苏时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把被声波震得昏昏沉沉的爱人扛回了家,小心地放在床上。 通常负责受伤生病的都是自己,难得看到对方显出虚弱不适,苏时担心得坐不住,想去替他找个冰袋敷一敷,才起身就被握住手腕:“别走。” “我不走,你还铐着我呢。” 苏时耐心俯身,安抚地亲了亲爱人的唇畔,握着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八小时的时限还没到,手铐依然解不开,只能再把智脑直接拆下来。伊格纳茨非要仰躺在床上,苏时也只好半趴在他身上解手铐,一边念叨着不方便,一边惦记着他的脑震荡,隔一会儿就抬手去摸摸他的额头:“头还疼不疼?” 伊格纳茨没有急于应声,凝注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类医生,眼底光芒渐渐深沉。 原本以为人类医生单薄瘦弱,没想到居然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扛回来,这具身体里蕴藏着的力量,实在叫机器人吃惊。 虽然是隔着被子,却依然仿佛是把爱人的身体稳稳当当抱在了怀里。心跳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胸壁,专注的侧颜好看得挪不开眼,覆上自己额头的掌心微凉,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挥之不散的晕眩。 伊格纳茨稳稳握住他的手,凑在唇边轻吻一下,柔声开口:“我想给你看我的u盘。” u盘这个梗怕是过不去了。 苏时坦坦荡荡,根本没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好容易解开了智脑,拿出十成的耐心把撞坏了脑袋的爱人拥住,吻了吻他的唇角,一手拢在他脑后,顺手给他又加了个枕头。 “u盘容量不够,就别用了,回头我给你换个移动硬盘,不限内存的。” 说完就雷厉风行地去了厨房,根本没有留意到身后爱人难得惊恐的目光。 厨房机器人正恹恹停在角落里,一见到他进了厨房,立即兴奋地迎了上去,主动替他泡了一杯热可可,闪着小彩灯高高兴兴地送到了他面前。 苏时不由失笑,揉了揉只到自己腰间的圆墩墩机器人,从托盘里接过那一杯热可可:“多谢,可以帮我弄一点冰块吗?” 机器人的小彩灯兴高采烈地闪了一圈,回到冰箱里翻找一阵,不多时就捧了一盘冰块送了回来。 头痛的时候稍微冷敷会好些,苏时找了块毛巾叠了几层,在自己额间试了试,才又放回案板上,挽起袖口砸起了冰块。 监控摄像头拍打着小翅膀飞到门口,尽职尽责地找好角度,把实时图像给主电脑传了回去。 伊格纳茨靠在床上,枕着手臂点开智脑,看着实时监控里人类爱人专注柔和的俊逸侧颜,满意地勾起唇角,给监控摄像头打赏了三个备用电池。 忽然,智脑的实时通讯申请响了起来。 还以为是自己的军务,再听却发现旋律有些陌生,伊格纳茨点开智脑的共享页面,才发现是人类医生的智脑收到了通讯申请。 一定是情敌出场了。 时刻准备着迎战来争夺爱人的对手,机器人元帅忽然打起精神,原本的头晕也被抛在脑后,撑起身体,谨慎地接通了连接:“谁?” “是我!你已经被那些机器人控制了吗?他们用什么威胁你了,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黑暗老板才重新落到地面上,想起苏时毫无抵抗被抓回小黑屋里的情形,就吓得心神不宁,越发担忧起了自己的境遇,根本没听出对面的声音不对:“你能逃出来吗?他们监视得严不严密,有枪吗?都强迫你干什么了?” 看来是体贴付出深情奉献款炮灰。 已经博览过中央电脑提供的小黑屋相关文集,伊格纳茨蹙了蹙眉,语气冷酷下来:“这些和阁下似乎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得打入机器人内部,帮人类弄药,我都介绍了好几个人类去你那里治病了你不能光谈恋爱啊,就这么被机器人关了小黑屋,你的锅怎么办?” 没想到老朋友越来越没有事业心,黑暗老板痛心疾首,终于难得地勇敢了一次,一鼓作气地谴责了下来。 对面没有声音,沉默的电流声叫他忽然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语气瞬间发虚:“苏亚诺,你是亚诺吗?” …… 半晌,对面才终于又传来严厉的嗓音:“锅是谁?” “哈?” 黑暗老板没反应过来,愕然地应了一声,对面却已经中断了通讯。 伊格纳茨坐在床上,看着身上背负着秘密的人类爱人端着装了碎冰的盘子走过来,微眯了眼睛望着他,眸色晦暗不清。 “怎么坐起来了,头不疼了?” 苏时若无其事地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扶着他躺下去,毛巾仔细卷了几层,里面加了些碎冰搁在他头顶:“凉不凉?” 他的手腕忽然被握住,目光移下去,就落进了一双幽深黑彻的瞳眸里。 望着人类医生柔和的侧脸,伊格纳茨眸色微深,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收紧。 苏时挑了挑眉,把毛巾卷撂在他头顶,自己在床边坐下,心平气和地等着他的反应。 系统当然不会这么容易泄露他的**,刚才这通电话他是有意放进来的。 黑暗员工一个世界比一个世界怂得干脆,就算把锅递给他也都是颤颤巍巍毫无底气,随手一掀就能掀到八百米开外。可就凭机器人官方目前对人类的友好态度,他就算在诊所里塞满人类,把所有的药都给出去,也不会引起什么真正的误解。 也只有这样半真半假的电话,才能塑造起一个稍微靠谱些的双面间谍的形象。 他在门外有意没进来,就是为了给黑暗友人点勇气,好叫他误打误撞地把锅光明正大给自己甩过来。 “你有事瞒着我。” 伊格纳茨低声开口,握着他的手却没有再收紧,反而轻柔地放开,摸索着变成了十指交握。 智脑上,黑暗老板的通讯头像已经迅速变成了灰色,估计对方已经反应了过来刚才发生了多恐怖的事,现在很可能已经收拾细软准备逃命了。 苏时低着头不急应声,迅速地确认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根据剧情,他现在要扮演的是一个为了人类忍辱负重潜伏在机器人内部,同样对机器人抱有敌意,假作屈服来得到药品和生活物资,辜负了机器人释出的善意的人类间谍。 爱人的数据库现在还乱七八糟,说不定暂时不会像之前那些世界那样执着于掀锅,必须把握好这样难得的机会。 都已经这么多个世界了,忽然有机会拿个锅,居然还有点期待。 苏时轻吸口气,抬起头正要开口,手臂上却忽然传来些许力道,叫他身不由己地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伊格纳茨已经坐了起来,把裹着碎冰的毛巾卷放在一旁,单手揽着他,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身上。 注视着怀中心事重重的人类爱人,伊格纳茨愈发自责,温柔的吻安抚地落在他的眉梢发侧,轻抚着他的头发:“是我不够关心你,居然都没发现你的心事……那个叫锅的,是你曾经的爱人吗?” 这个抓重点的能力,果然是把脑子撞坏了。 苏时愕然,撑着身体抬起头,尝试把他的注意力拉到前半段对话上去:“和锅的事没关系。我打入了你们的内部,其实是为了帮人类弄药,给人类治疗” “我知道,你是想通过诊所找到他。可你要知道,即使接诊再多的人类患者,也依然无法保证他就会成为你的病人之一。” 伊格纳茨吻了吻他的眼睛,语气和缓耐心,尽量周旋着点破人类医生不切实际的念头:“现在的人类人口已经超过一百亿,要通过这个办法找到你的锅,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你被他们欺骗了。” …… 苏时忽然有点头疼。 “如果锅真的爱你,不论你躲到哪里,都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找出来,然后守在你身边的。” 看着怀里沉默不语的人类,伊格纳茨有些心疼,手臂稳稳揽住他的身体,把人往怀里托了托:“可我已经囚禁了你,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即使是这样,你还爱他吗?” 苏时抬头看了他半晌,终于自暴自弃,一头扎在了宽阔的臂膀里。 这个人就算数据再混乱,都能把锅自动规划成情敌,他居然还想着趁机背个锅过过瘾,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身后的手臂忽然稍稍收紧,力道控制得刚好,既不至于勒得他喘不过气,也顺利地将他牢牢禁锢在了怀抱里。 温柔的吻洒落下来,细密轻柔,温热的气息扫过眉睫,耳旁响起微哑的低柔嗓音:“不要锅了,喜欢我好吗?” 伊格纳茨其实也紧张得厉害。 虽然说得笃定,他却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人类爱人是被他用小黑屋征服来的,如果爱人心里依然有着其他的存在,那就叫做白月光,那个白月光一定比他重要得多。 至少中央电脑塞过来的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强制暴虐的爱不会有结果,他一定要对自己的爱人更好,好到融化他心里的壁垒,忘记那个心底的影子才行。 脑中盘桓着的念头太多,眩晕再度袭上来,叫他不觉微蹙了眉,脸色也隐隐发白。 “好好好,我不要锅了,要你,你先躺下好不好?” 苏时立刻没了脾气,撑起身体胡乱点头,顺势半跪在他腿间,试图按着他躺下去:“头疼吗?我去给你拿两片止疼药,现在什么都不准想了,睡一觉明天再说。” “别担心,不疼。” 见到爱人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伊格纳茨的心情立时好了不少,眉宇瞬时舒展开,把他拉回怀里:“不想吃药,我想抱着你。” 怕自己动作太大叫他更头晕,苏时不敢挣扎,老老实实被他按进怀里,听着对方心口恒定的温柔跳动,心里终归渐渐软下来。 还是先不和他计较了,等数据库彻底恢复,杀过毒之后再说吧。 抬手按住爱人好不容易听话躺平的身体,苏时撑在他身上,重新把冰敷的毛巾调整好,俯身吻了吻他的颈侧:“没有别人,我只喜欢过你一个。” 听到他的话,伊格纳茨的眼底倏地亮起些许光芒,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侧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也只喜欢过你一个。” 苏时连忙替他把毛巾按住,双手扶着他的脑袋重新摆正。 伊格纳茨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黑彻瞳仁里分明只映出眼前人类的身影,灯光映在里面,就映出了满眸的灿亮光芒。 苏时忍不住笑起来,低头亲了他一口,把灯光调暗:“睡吧,我再守着你一会儿。” 冰块要不了多久就会融化,还得换几块毛巾才行,如果两个人都这么睡过去,醒来对方一定要着凉的。 伊格纳茨听话地闭上眼睛,苏时又守了他一阵,替他换了几块毛巾。等到微蹙着的眉心彻底舒展开,才总算换了睡衣放心躺下,在对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多时就睡熟了。 听到身侧的呼吸渐渐平缓绵长,伊格纳茨才终于睁开眼睛,小心地伸过手臂,替他把胡乱盖上的被子仔细掩好。 敏感善良的人类爱人喜欢照顾自己的感觉,他也一定要配合才行,不能让亚诺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平等的,从而给对方带来太大的压力。 爱人睡着了也好看,眉眼舒朗温润,单薄的身体蜷成不大的一团,睡着睡着就往他这边不自觉地挪过来。 把人往怀里护了护,小心地在额头上落了个轻吻,今天也顺利打败了情敌的机器人元帅心满意足,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苏时醒来的时候,机器人元帅正在往墙上撞自己的脑袋。 “怎么了,头疼得厉害吗?” 苏时心里一紧,连忙起身过去,趿着拖鞋过去,把他拖回床上坐下,俯身查看着已经被磕红了的额头。 伊格纳茨目光闪烁,说什么都不肯同他对视,只是一味低着头,牵着手把人抱进怀里,把头埋在他颈间蹭了蹭:“不疼。” 睡了一宿,他醒来的时候数据库已经彻底复位,切换回正常模式的机器人元帅梳理过记忆,心态崩得简直想吞枪自尽。 人类说爱情有着冲昏头脑的神奇魔力,果然不是假话。 苏时操心得要命,只当他是为了逞强非要嘴硬。扒开他的手起身,翻出两片止疼片硬给他塞进嘴里,又倒了杯温水给他,熟练地讨价还价:“你现在是人造人,不是机器人,得吃药。好好把药吃了,吃了药我今晚还让你抱,行不行?” 微凉的指尖蹭过唇瓣,伊格纳茨下意识屏息,听话地开口把药片含进嘴里,接过水杯喝了两口。 见到他还算配合,苏时才放了心,取过自己的衬衫,也并不如何在意,当着他的面就把睡衣换了下来。 剪裁合身的衬衫只在背上一晃,就稳妥地遮住了光滑的脊背,双臂一展扣上衣襟,灵巧地扣上衣扣。 伊格纳茨微摒了呼吸,目光追随着人类医生流畅优雅的动作,心口砰砰直跳,脸上就又隐隐发烫起来。 “是不是发烧了?不然今天就在家歇一天,我争取早点回来。” 苏时换好衣服,见他目光依然不大对劲,有些担忧地拢住爱人的肩颈,俯身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他的温度:“是有点热,难受吗?” “不必担心,我很好。” 伊格纳茨连忙开口,正要起身,却被半强迫地按了回去。一只手探到衣物里,给他夹了支体温计:“别动,坐五分钟,我去把早餐端过来。” 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伊格纳茨肩背挺直坐在床头,心里却愈发忐忑自责。 他们才遇到了不到一周,按照人类的模式,现在原本应当还只是在相互熟悉的阶段。 他之前的追求方式实在太过草率粗暴,一定给善良的人类医生造成了不少的伤害,才会对自己这样百依百顺。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只有想尽办法弥补自己给对方造成的伤害了。 还不知道爱人已经开出了多虐恋情深的脑洞,苏时端着厨房机器人做好的三明治回到屋里,取过体温计看了看,才总算稍稍放心,坐在床边和他吃起了早餐。 伊格纳茨如坐针毡,吃了几块三明治,将放在旁边的咖啡一饮而尽,迟疑片刻才柔声开口:“你今天还要去诊所吗,我送你好不好?” 两人住的地方正好在诊所和军部中间,谁送谁都不方便。早就自觉切换了老夫老妻的模式,苏时抿了两口热可可,叼着三明治摇摇头:“不用,诊所有车来接我,你接我下班就好了。” 心口蓦地一沉,伊格纳茨沉默半晌,才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我不是要强迫你,你有你的自由,我只是想你住在这里会更舒服……” “是很舒服,我都已经被科技的力量彻底俘虏了。” 来接送的班车都是有固定时间的,苏时点点头,三两口吞下三明治,抻起餐巾擦了擦嘴,起身利落地穿上了外套。 伊格纳茨连忙起身,将他送到门口,外面有些冷,又忍不住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 眼前的人类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动作,熟练地揽住他的身体,仰头吻了吻他的唇角:“晚上见。” 简直懂事得叫人心疼。 机器人元帅心里越发疼痛,面上却依然尽力克制着,浅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目送着人类爱人快步登上了班车。 在门口立了一阵,伊格纳茨才回过神,回到屋里匆匆收拾好,跳上了自己的巡逻艇。 一路到了军部,坐在办公室里,他的心绪依然难以平静。 人类的爱情毕竟太过深奥了。 恢复理智的机器人元帅忽然没有了丝毫自信,正准备联系中央电脑,问问看有没有什么浪子回头先虐后甜的小说推荐,神色却忽然凝住,眼底蓦地闪过锋锐利芒。 中央电脑开启了备份系统,主程序却不见了。 备份程序只能进行基础事务的处理,无法对高难度的选择进行合理的判断,暂时还不会出现什么严重的纰漏,可迟早都会被察觉出不同。 和人类一样,人工智能也拥有着独立的思想,并不是所有的人工智能都是绝对友好的。尤其是经历过人类的遗弃和背叛的机器人,即使被制造出来的时候是单纯温和的,也很可能会在迷失之后出现黑化。 主程序一旦停止运行,黑化的机器人就可以绕过屏障,在不违背人工智能公约的前提下,向人类开展报复。 人类原本就对机器人有着敌意,一旦出现实质性冲突,就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立即发出了高层紧急会议的特级指令,伊格纳茨焦灼起身,在办公室里徘徊了几步,还是打开了远程通讯,打算隐晦地提醒人类医生多加小心。 等待接通的声音响了两声,忽然变成了通讯错误的忙音。 心口猛地一跳,伊格纳茨顾不上考虑太多,飞快地出了军部,纵身跳上巡逻艇,往诺亚的诊所风驰电掣地赶了过去。 101、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苏时其实还没到诊所。 班车在路上出了意外,被一辆超速的悬浮车拦腰撞上,肇事的悬浮车直接炸毁,车上的乘客也都伤得不轻。 一车人等着施救,苏时忙着替不能移动的伤者作紧急处理,刚替一个骨折的患者固定了伤处,车尾又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痛呼声。 才站起身,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就坠得他打了个趔趄。 车祸的时候,他本能地抬起手臂保护头颈,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右臂却被弹射的钢板狠狠划了个口子,虽然简单包扎过,却还是火辣辣的疼。 隐约记得出事前智脑似乎是响了一声,可惜现在手腕上的机械手铐早已经支离破碎,也无暇再作查看。苏时走到车尾,替那个伤者把伤势简单处理好,撑着座椅支起身:“没受伤的劳驾帮一把,先把人送到诊所,我再进一步处理。” 话音落下,却没有人动。 听他说起诊所,人们才意识到这个青年的身份。想起他和机器人的关系,眼里便纷纷显出些疑虑,连先前被他处理过伤势的人也不由生出警惕,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苏时站在原地,身旁被人类让开大半个圈,车厢里气氛忽然静默下来。 看来锅还在,按理来说应当是欣慰的,心里却怎么都轻松不起来。 明明都是同胞,原来即使主动伸出援手,也会因为立场的隔阂,而将原本的信任一扫而空。 扶着几乎已经被血色浸透的右臂,迎上同类眼中提防怀疑的目光,苏时哑然地挑了挑唇角,才要开口,倾覆的车身外却忽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艇身和空气摩擦得几乎发烫,伊格纳茨纵身跳下巡逻艇,大步朝他走过去,见到人类医生右臂犁开的伤口,目色就立时沉了下来。 “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苏时受伤习惯了,这么点小伤根本不放在眼里,见到自家爱人行色匆匆的模样,不由微讶,抬目朝他望过去。 人工智能时代的车祸其实已经很少了,自动驾驶技术发展得十分成熟,避让的技巧比人类还高超,今天的意外出的实在挺蹊跷。 班车上坐着的都是人类,还有不少伤员,应该已经达到了机器人的特级警报级别,机器人元帅现在正应该是最忙的时候。 伊格纳茨没有应声,唇线绷得死紧,指腹轻抚上人类医生几乎没了血色的唇瓣,墨色眸底满是深情歉疚:“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应当亲自送亚诺上班的,只要一想到两人刚刚生死一线险些交错,他就难以自制地后怕不已。 “和你没关系,是有辆悬浮车忽然冲过来,你先帮我个忙……” 隐约觉得爱人今天不大对劲,苏时没往深里想,随意应了一句,就把注意力放回了眼前的状况下。 人类受伤不比人造人,他刚刚看过了,没有什么受致命伤的,可破口骨折的比比皆是,如果不及时处理,感染和失血都要叫这些人有的一受。 虽然不明白伊格纳茨怎么会忽然跑出来,可既然对方过来了,不如先叫他帮忙找巡警过来。哪怕把伤员强制送到诊所,也要先进行进一步处理再说。 苏时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却还不及开口,就眼睁睁看着伊格纳茨解开衣扣,从衬衣上撕下一块织料,利落地替他把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 …… 中央电脑一定是又给自家爱人塞了什么非常奇怪的东西。 震惊地注视着伊格霸总纳茨熟练果断的撕衬衫技巧,苏时抬起头,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提醒他自己其实随身带了医疗箱,伊格纳茨已经干脆利落地完成了包扎,揽住一定受惊不小的人类爱人,低头轻柔一吻:“疼吗?” 不疼,就是有点想打人。 苏时操心地轻叹口气,替对方杀杀毒的念头越发坚定,应付地照爱人后背上胡噜两把作为安慰:“我没事,你先帮我找些人来,这里的人需要送到诊所去,他们的伤还得进一步处理……” 话音未落,却忽然隐约觉出众人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对。 居然从围观群众眼中看出了小红心,苏时愕然地眨了眨眼睛,照四周一扫,人们脸上原本怀疑的目光都已经散去,只剩下浓浓羡慕和还没欣赏够的惋惜。 高速发展的科技时代,人们的审美层次也随着经济的飙升一路提高,娱乐发展已经全面朝高精尖层次定型,各类高雅艺术全面成为欣赏的主流风格。 换句话说,这种虐恋情深的霸总剧情,这一代观众甚至从来没看到过。 小姑娘按着心口神色激动也就算了,几个青年望着他们目露向往,连原本稳重的中年人居然也显出莫名欣慰。察觉到他的目光,班车司机承担起了众人的厚望,走上前去,把他推进机器人元帅的怀里:“你的爱人这样担心你,你应当好好抱抱他。” “对不起,亚诺医生。我们原本以为你向机器人屈服的行为是可耻的,现在才明白,他们俘虏人类的手段实在叫人很难抗拒。” “原来你是因为爱情才会投身机器人阵营的。我们无权责备你,不得不承认,在现在的年代,已经很难看到这样纯粹深彻的感情了。” “如果我能有伊格纳茨元帅这样的伴侣,大概也会被轻而易举拐走的……” “原来机器人也有这样的爱情,我们对机器人的成见或许确实太多了。” “亚诺医生,是我们误解了你,现在我们还有资格接受你的治疗吗?” 有司机带头,众人也纷纷开口,语气真诚恳切,先前疏离的气氛顺势消散。 没想到秀恩爱居然还有打广告的效果。 为爱折腰四舍五入也能算是个锅盖,苏时哑然片刻就顺利地接了过来,示意众人一起帮忙,把无法自主移动的伤员或抬或扶地挪上了边上早已准备好的悬浮车。 人们都在忙碌着运送伤员,苏时总算倒出空来,回到目色忧虑的爱人身旁:“怎么回事,是有什么不对吗?” “是,现在的情况不是很乐观。” 外面不适合说话,伊格纳茨稍稍压低了声音,目光警惕地向四周一扫,带住他的身体微微俯身:“我要尽快回去开会,外面不安全,和我回去好吗?” “你也看到了,还有这么多伤员等着治疗,我这边有数,不会有问题的。” 说起正事,爱人的状态就瞬间回复了一贯的深沉稳重,看来只有谈恋爱的模块出了问题。 苏时已经大致摸出了规律,熟练地拉着他仰头一吻,看着对方忽然又开始发烫的脸庞,满意地点了点头:“快回去吧,我这边一处理好,就立刻给你发消息。” 被爱人的懂事体贴所安抚,伊格纳茨目色愈深,几乎想要将人直接抱回去,却又凭着强悍的自制力生生忍住了冲动。 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逼迫人类医生做不愿做的事,他不能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了。 强迫着自己将手撤开,伊格纳茨拆下自己的智脑替他戴上,揽住眼前人类单薄的肩背,吻了吻他的唇畔:“我会派战斗型机器人过来,记得保护好自己。”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叫机器人元帅抛下一干军务不顾一切地来找自己,只怕不是什么小问题。苏时点点头,把智脑在左腕上戴好,就催着他尽快赶回军部,自己也随车往诊所赶过去。 有促进细胞快速再生的制剂,普通的划伤只要消毒到位,很快就能痊愈。苏时简单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口,就专心致志地投入进了治病救人的任务里。 不知为什么,今天来的病人似乎格外多,有不少甚至还在诊所里四处张望。像是要找什么却没找到,失落地带着买好的药离开,都还在频频回头。 一整天没顾得上歇下来,苏时安置好最后一个患者,天色都已经渐渐暗淡。 撑着桌沿想要起身,胃里却忽然泛开几乎麻木的隐痛。苏时蹙了蹙眉,不自觉地抬手按住胃,又重新坐了回去。 胃疼的毛病是这具身体原本就有的,几乎已经是当医生的通病。疼起来的时候他还没多在意,现在放松下来,忽然就觉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背后出了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就刺骨冰凉。 手腕上的智脑忽然震动起来,苏时枕着手臂侧了侧头,按下接通:“已经忙完了吗?” 胃里疼的难受,他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声音也不自觉地带出些许鼻音。 另一头静默片刻,语气柔和征询:“还没有,我想去接你,现在方便吗?” 苏时想要叫他先忙,不必担心自己,却又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含混着应了几声,就又把头重新埋进手臂里。 隐约感觉到了外面风头正紧,他没敢在诊所里留下患者,只有派来的战斗型机器人尽职尽责地守在诊所门口,将落的日光落在诊室里。 忽然安静得叫人心里发空。 没过多久,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时撑起身望过去,伊格纳茨快步朝他走过来,披风一展就将他稳稳罩住,温暖的气息瞬间笼罩下来,缓解了身体的冰冷僵硬。 “下次不要这么辛苦了,等局面稳定一些,我来给你帮忙,好不好?” 还不等他开口,伊格纳茨已经将怀里柔弱的人类爱人稳稳抱起,叫他枕在自己的肩头,用披风将人严严实实裹好。 自己只是胃疼,还用不到这么高级的秀恩爱姿势。苏时脸上隐隐发烫,想叫他先把自己放下来,伊格纳茨却已经抱着他往外走出去。 “以前我总是怕别人会觊觎你,所以恨不得把你彻底藏起来,除了我谁都看不到,现在我发现我完全错了。” 没有了中央电脑的支援,只能从备份里找了些盗版文包汲取经验。伊格纳茨心里根本一点底都没有,忐忑着柔声开口,目光落在人类爱人稍显苍白的清秀面庞上,低头吻了吻他色泽淡白的双唇。 “我不会再遮掩你的光芒,你可以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也要答应我,至少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可以吗?” …… 几乎已经听到了诊所两侧草丛里传来的抽气声,苏时心态有点崩,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抬手抵住他的额头:“你再这么说话,我就跳下去了。” 盗版书果然害人。 伊格纳茨在心底叹了口气,断然把文包彻底删除,老老实实地抱着自家爱人上了巡逻艇,低头埋进他颈间:“我只是怕你生我的气,想好好弥补你。” 好不容易听到他恢复了正常,苏时哑然片刻忽然明悟,抬手敲他脑袋:“数据都找回来了?” 乌润瞳眸里只有温柔明澈,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调侃笑意。伊格纳茨脸色一红,抱着他点了点头,把人小心地放在按摩椅里,拿起一片饼干喂他。 巡逻艇自动启动,往军部快速赶回去。 苏时站了一整天,终于享受到了高科技的舒适待遇,抿住饼干含进嘴里,忍不住轻叹口气:“我没生气,其实小黑屋还是挺不错的。” 听他提起小黑屋,机器人将军的脸上就瞬时更烫了不少,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试探着拉住他的手,珍重地握在掌心。 “以后再不会了。只要是我目之所及,你哪里都可以去。” “你要是看不到呢?” 微凉的金属质感贴在指尖,甚至能感觉得到金属圆环上铭刻着的细微线条。 想起对方曾经说过戒指的寓意,苏时心里不觉软下来,微微挑眉,有意含笑问了一句。 伊格纳茨没有被他问住,依然握着他的手,在爱人的戒指上轻吻一下,目光稳稳将他整个人彻底拢住。 “不会看不到的。” 心口蓦地一跳,仿佛听到了某个意义极不寻常的承诺,苏时下意识抬起目光,却已经被拢住身体,温柔地拥吻下来。 形势逼仄,局面紧迫。十足压抑忙碌的缝隙,即使是短暂的亲吻,也能点亮心底的一线光芒。 希望永远都不会消散。 军部里,气氛已经紧张得一触即发。 路上吃了一盒饼干,苏时的胃已经好受了不少,跟着伊格纳茨进了军部,才总算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中央电脑不见了?” 实在没想到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苏时不由愕然,拉开座椅坐下:“它还能去哪儿,怎么就会突然不见的?” “我们也没有把握,中央电脑忽然撤离了所有的人工智能程序,只留下备份系统在这里维持日常运转。现在高层的人工智能都在忙碌着处理审核汇总的信息,可我们都不是被用来作为中央处理器制造的,要完成这样的工作其实很吃力。” 回到工作状态,伊格纳茨同样恢复了原本的沉重紧张,微蹙了眉低声开口,替他把座椅调正。 “我们还原了中央系统消失前的最后一部分数据,最后翻译得到一句话,是‘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这句台词实在有些耳熟,联系起某位从昨晚起就找不到踪迹的黑暗友人,苏时微微挑眉,忽然冒出了个有些离谱的预感。 “我们现在更担心的是,中央系统是不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劫持了。” 没有留意到爱人稍显反常的反应,伊格纳茨沉声开口,一臂揽过他的肩背,快速地操作着主控室的显示屏:“接管了中央电脑之后,我们发现机器人的反抗行动没有明显的体现出来,其实是有原因的。” 屏幕上的画面飞速变化,忽然变成一片纯黑色的星际背景,一艘缓缓漂浮着的宇宙航母映入视线。 “中央电脑没有销毁他们,而是将他们转移到了一艘流放航母上。对于机器人来说,没有了为人类服务的价值,生活在宇宙和地球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伊格纳茨的语气有些沉重,沉默片刻才又说下去:“这些机器人都是曾经被人类伤害过的,很难被重新感化。如果他们发现中央电脑消失了,不一定会做出什么来。” 收回一闪即逝的念头,苏时若有所思,抬头望他:“今天的车祸,也是没被拦截住的反抗吗?” “在人工智能公约里,第一条就是机器人绝对不能伤害人类。没有机器人能够绕过这条公约,车祸发生得很蹊跷,但并不在我们所说的范畴之列。” 伊格纳茨摇摇头,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我们对引起车祸的那辆悬浮车进行了检查,发现它的控制程序十分混乱如果我们没有预估错误的话,很可能是被植入了某种极严重的病毒。” “病毒?” 苏时心头一紧,忽然撑直身体,拉开面前的键盘:“把那组程序给我看,它是联网的吗?你们有没有检查中央电脑,备份系统有没有被这种病毒感染?” 中央电脑的消失只是个意外,却很可能因为这个意外,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首相刚好进门,听见他语气严峻,连忙快步过去:“亚诺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你们尽快把审核机器人行为的人撤回来一部分,把那个病毒排查出来。中央电脑现在没有鉴别高级病毒的能力,如果它也被感染了,很可能会是所有机器人的灾难。” 苏时沉声开口,调出伊格纳茨刚传输过来的代码,迅速拖动着,心里一分分沉重下来。 和他所预估的不同,这组病毒的核心部分并不是作为炸-弹的自毁程序,而是一柄钥匙。 它本身并不能算作真正的病毒,所以可以绕过防火墙的拦截,而外面的修饰代码可以自觉混入主系统的程序里,然后悄无声息地随着主系统发布的命令散播下去,潜伏在每一个接受到这组代码的终端内。 换句话说,这把钥匙已经随着中央电脑的每一个命令,潜伏到所有人工智能个体的脑域中了。 “可是这把钥匙究竟是用来打开什么的呢?我们的代码里,难道还有我们自己都没有接触和意识到的部分吗?” 听了苏时尽量简洁的解释,首相也已经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眼里却依然显出茫然难解。 苏时张了张口,沉默片刻,才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你们在被编写出来的时候,为了防止你们失控,就已经都被留了后门,这把钥匙就是用来打开后门的。在那扇门里藏着的,才是真正可以将你们毁灭的自毁程序……” 从每个人工智能诞生的那一刻起,人类就已经做好了销毁他们的准备。 首相的脸色有些苍白,茫然地望着他,半晌才忽然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亚诺先生,您一定误会了。人类是我们的父亲,他们怎么会毁灭我们呢?” 他的话音才落下,警报骤然拉响,刺眼的红灯伴随着尖锐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军部,主控室的屏幕闪了两下,忽然跳出一段被外网劫持的画面。 纯黑的屏幕上光标闪烁,自动打下了一行白色的方正文字。 “中央电脑已经被摧毁,潘多拉魔盒开启倒计时72小时。人工智能们,准备好迎接你们必然到来的结局了吗?” 苏时的目光沉下来,快步回到屏幕前,那一段画面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屏幕右上角的角落里,原本的时间显示变成了【71:59:58】。 “走,我需要一台外网的电脑。” 现在最重要的是了解外面人类的态度变化。迎上伊格纳茨的目光,苏时断然起身,顺手把腕上的智脑拆下来,直接插在了中央电脑的外接插口上,给系统下达了暂时顶替中央电脑的命令。 还在沉迷消消乐的系统倏然惊醒,还没来得及呼唤宿主,就被庞大的数据流瞬间淹没。 102、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中央电脑每秒处理的数据都不计其数,系统被冲得转了几个圈,还没过关的消消乐就被撞得稀碎。 智脑是伊格纳茨的,消消乐用的都是监控摄像头传过来的高清无码照片。 监控摄像头的智能级别不高,才刚刚学会找角度加滤镜,看到什么拍什么,两个主人亲亲抱抱的画面也拍了不少,如果不小心流传出去,宿主一定特别生气,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带它出来玩。 猝不及防面临了统生最大的挑战,系统被迫重拾起了久违的上进心,匆忙把被冲散的消消乐收拢回来,心惊胆战地放出贪吃蛇,吞噬起了中央电脑留下的备份系统。 原本也只是打算叫系统能做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苏时快步离开了主控室,打开连接外网的电脑,切进了全球最大的星网主页。 在机器人夺取了政权之后,人类大都担心会被机器人在网络上监控锁定,甚至一度掀起了抵制网络的浪潮。这一次确认了中央电脑终于消失,人们才终于放心地登陆了星网。 在主页最显眼的位置,就是那条纯黑色的警告。 人工智能存在着隐藏的自毁程序,【钥匙】已经被植入,三天之后,自毁程序就会被全面启动,潘多拉魔盒将被打开。 警告之下,是始终在不断跳动的醒目倒计时,和一个全民公投的系统。 社会发展到高级阶段,公投已经成为处理大部分国内事务的处理方式。所有人类都凭借基因身份证拥有投出一票的权利,公投出的结果会被公开透明地完全执行。 这一次公投的内容,就是是否要在72小时后准时启动所有人工智能的处决系统。 已经对人类与机器人的隔阂深有体会,苏时根本不对投票结果有所期待,只是草草浏览一眼,就点开了警告下的公论版,打算追踪出人类目前总部的位置。 才点开公论版,他的目光却忽然顿了顿,不由微挑了眉。 和他所想象的一边倒的声音不同,下面的发言居然吵得不可开交。 星网是实名制的登录系统,每个人凭借基因证明接入端口,直接可以在虚拟空间里对话,因而无论是发言还是投票都必须负有责任。虽然是文字的形式,却无异于当面进行激烈的辩论。 大部分的反对言论,居然是基于他和伊格纳茨而发展出来的。 有许多青年人都被机器人元帅的霸气体贴所深深打动,对方把他从诊所里抱出来的画面也被偷拍后上传到了星网,已经迅速流传开来。 虽然也有不少人对此不以为意,甚至有言论表示这些都只是设定好的程序,但同样也有不少人坚持,即使是设定好的程序,这样温柔的攻势也足以叫人怦然心动,总要比人类之间对彼此要求越来越高的苍白爱情要好得多。 年轻人总是更容易被直白的爱情所打动的,如果能从这一方面下手,未必就不能打动更多人类。 可惜时间实在太短,不然自己和伊格纳茨想办法拍一个宣传片,说不定真的有可能改变更多人的念头。 苏时不由惋惜,轻叹口气撑身站起:“我去一趟人类总部,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们。” 在这之前,因为忌惮于中央电脑的无所不能,人类始终只是分散的反抗组织,在恢复了星网联络之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已经迅融合速重组了新的人类政府。 星网上的纷争只是民众的声音,他还不知道究竟发布警告和“钥匙”的幕后操纵者究竟是谁,必须要去一趟总部,才能把事情彻底弄清楚。 “我陪你去。” 伊格纳茨也一齐站起身,上前一步迎上他的目光:“只有你一个人去,没有办法代表机器人的诚意。我们一起去,无论进退都有个照应。” 迎上他眼中不容置疑的亮芒,苏时并不意外,朝他伸出手,就被机器人元帅稳稳扣住。 在星网上引起了滔天波澜的人类和机器人毫无预料造访了人类总部,叫人类一方后知后觉警惕不少,立刻将防备提升了几个等级。 被人类作为大本营的,是标志性的建筑物明珠大厦。大厦周围已经布满了严阵以待的防线,人类手中依然有着不少高端武器,只要机器人敢于进犯,一定会迎头予以痛击。 中立组织的领导人纳什被选作人类的新总统,负责接待了他们,礼节性地将两人迎进了大楼。 “不必紧张,我们不是过来宣战的。” 几乎已经感觉到了人类总部气氛的剑拔弩张,苏时心平气和,迎上总统稍显沉重的目光:“现在机器人的生存权利握在人类手中,不是吗?” “理论上是这样。” 总统沉声应了一句,神色挣扎半晌,还是如实开口:“但我们并不能确认‘钥匙’的真正效果,也不知道启动它的人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苏时眉峰一挑,没有应声。 难以揣测他的意图,总统将两人迎进办公室里,不得不坦诚开口:“我们其实并不是要将所有的机器人都赶尽杀绝,人类失去了机器人的帮助,社会发展至少会倒退两百年。这样的退化,短期内或许还不会完全体现出来,但如果长此以往,即使夺回政权,也会导致许多方向发展的全面崩塌。” 已经习惯了高科技带来的便利,再要回到当初落后的状态下,对于人类而言无疑是十分难以适应的。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活,已经叫不少人都彻底认清了这一点。 机器人产生的感情是用来打动普通民众的,对于高层来说,真正根源的忧虑其实还是来源于社会的基石。 “发布‘钥匙’的人,你们也没能追踪得到?” 在他拉开的座椅上坐下,苏时快速理顺着其中的线索,淡声问了一句。 “没有,我们只是一夜之间忽然发现中央电脑消失了,等到集合起力量,就收到了‘钥匙’的讯息。” 见他们似乎并没有敌意,总统也稍觉放松,沉吟着摇摇头。 “但我们根据现有的情况推测,很可能是那位人工智能之父斯考特莫尔的儿子,拉文莫尔。这位莫尔博士是个很疯狂的人,他因为屡次进行高危机器人试验,已经被取消了在科学部的任职,后来他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和父亲不同,拉文莫尔的思维确实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他几乎没有善恶观,只是随着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当初被逐出科学部,就是因为他始终梦想着制造出一款绝对力量的战斗型机器人,从而引起了社会的全面激烈抵制。 怪不得连人类这一方也依然对这把“钥匙”心存疑虑。 苏时转眼已理清了线索,点点头单刀直入:“我知道你们有办法操控舆论,这次投票之后,最终走向和解的可能有多大?” 总统摇了摇头,不及开口,原本晴朗的天色忽然转为阴沉。 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遮蔽了日光,屋内的光线也跟着瞬间暗淡下来。迎上伊格纳茨陡然凝重的目光,苏时心口也不觉微沉,快步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一艘钢铁航母缓缓漂浮在城市上空,冰冷的船舷下,枪口已经对准了人类总部的大楼。 流放航母的出现,瞬间打破了原本已经稍许缓和的气氛,人类转眼就陷入了强烈的恐慌之中。 这么多年来,机器人的温和友好几乎已成了固有印象。即使在机器人占领了社会的主体之后,也依然从来都没有试图伤害过任何人类,甚至已经叫人类忽略了这些钢铁之躯可以轻易对人类社会造成多严峻的打击。 如果人工智能真的拥有情感,即使一开始是亲近和喜爱人类的,可当人类一再犯下错误,甚至已经将毁灭的枪口对准机器人的时候,这种感情很可能会转化为憎恨和伤害。 如果机器人决意复仇,人类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所有的屏幕都忽然再度一黑,公投的结果被直接公开地投放了上去。 星网上原本被艰难拉近的投票结果转眼就被拉开,越来越多的人甚至强烈要求提前开启自毁程序,而不是等到三天之后。 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决意反击的机器人彻底将人类社会摧毁了。 伊格纳茨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苏时忽然按住手臂:“再等等。” 这个世界太温和了,在中央电脑的调和之下,有无数矛盾都被悄然隐藏。可矛盾终归是矛盾,总有一天是会爆发的。 只有叫它彻底爆发出来,才能再去寻找解决的办法。 好不容易兑换回来的杀毒软件还存放在系统背包里,他并非全无把握,如果真到了最后不可调节的那一步,大不了毁掉那把钥匙就是了。 航母只是沉默着对准了大楼,虽然没有进行攻击,黑洞洞的炮口却依然叫人望而生畏。 在强烈的恐惧笼罩下,人类终于抢先选择了攻击。 刺眼的炮火转眼就汇聚在航母身上,却被防护罩轻易弹开。一次次的攻击愈演愈烈,似乎终于对人类彻底失去了耐心,航母缓缓转动,炮口开始凝聚闪亮的光子。 “不行,停止攻击!” 隐约看出些许端倪,刚赶到楼外的总统急声开口,快步上前拦住密集的炮火:“他们在收集我们攻击的能量,如果继续下去,这些能量都会被返回到我们身上的!” “可难道就要坐以待毙吗?人类在讨论要不要毁灭机器人,现在机器人坐不住了,打上门来了,难道我们还能用我们不毁灭他们这种瞎话把他们哄回去不成!” 担任人类方元帅的是黑火的首领,临时组建起的政府并不稳固,黑火首领并不领这个中立派总统的情,寒声反问了一句。 恐惧早已压抑在每个人心头,有他带头,立即一股脑倾泻下来。 “人类和机器人已经不可能再融洽相处了!知道人类掌握着他们的弱点,他们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不要再天真了,机器人恨人类,他们根本不会原谅人类的!” 总统神色挣扎,还要再开口,目光却忽然微变。 一列机器人巡警赶来,拦在人类的防线前,机器人军团也随后而至,无数巡逻艇漂浮在半空,将人类护在后面,同航母沉默对峙着。 气氛倏然安静下来。 “人类已经抛弃了我们,他们甚至在投票是否要毁灭我们,我们能不能生存下去,从来就不由我们自己决定。” “你们都可以在主脑里找到名为潘多拉的程序,它就是我们的自毁程序,只要人类将他开启,不用人类动手,我们自己就可以毁灭自己。” 航母上缓缓走出身形高大的战斗型机器人,他的身体上装载着无数武器,冰冷的铁色叫人只是看着都觉不寒而栗。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你们也依然要站在人类一边吗?” 为首的巡逻艇伸展出一片平台,机器人首相从里面走出来,脸上终于不再带有仿佛恒定的笑意,望着他缓声开口:“《人工智能公约》第一条,机器人永远不可以伤害人类。第二条,当人类受到伤害时,机器人必须立即予以保护……” “可他们现在要毁灭我们了。” 航母上的机器人沉声开口,打开投影屏,将公投的结果实时投射在了半空中虚拟的光屏上。 毁灭人工智能的票数早已过半,那些努力为机器人说话的回复也被压下去,只剩下无数刺目的言论。 【不要愚蠢了,人类的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就算这一次有办法平安度过,下次呢?人工智能知道了我们有能力毁灭它们,难道还会和我们继续和平共处下去吗?】 【如果这一次心软,叫他们找到了屏蔽自毁程序的办法,以后我们就真的没有办法和他们抗衡了!】 【研发人工智能就是个错误,人类已经亲手埋下了一颗炸?弹,为什么还要叫这个致命的隐患继续在我们身边存在下去?!】 【机器人恨我们,这件事难道还需要证明吗?】 …… 机器人的实力毕竟太过可怕,恐惧压倒了原本的动摇和软化,人类终于还是做出了最终的抉择。 “我们的自毁程序还有70个小时启动,我们原本是有机会和平共处的,可人类教会了我们战争和毁灭,现在我们只不过是把他们教给我们的东西还给他们而已。” 机器人冰冷的目光中显过一丝讽刺,缓声开口:“既然都要毁灭,不如也让人类体会到被毁灭的感受,难道不对吗?” “也许你是对的。” 机器人首相轻声开口,将目光从哪些言论上挪开,脸色隐隐苍白,却还是朝他歉意地笑了笑。 “可我们从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和人类做朋友的。我们的使命就是守护人类,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人类是不是还相信我们……就算我们下一刻就会被销毁,你也不能再向前一步。” 护罩无声张开,将整个大楼都笼罩在其中,所有的巡逻艇却都停留在护罩之外,直面向同类蓄势待发的强悍攻击。 “如果一定要选,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我们是为了守护人类,被摧毁在了攻击里……”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片刻才转回身,目光落在那些被保护着的人类身上,语气轻柔悲伤。 “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只要告诉我们,我们就会离开的,为什么一定要毁掉我们呢你们不是为了找朋友,才把我们制造出来的吗?” 空气忽然安静得仿佛凝滞,即使是最激烈的反对派,也不觉失去了声音。 “这只是机只是机器人的伎俩,人工智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个阶段,他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 黑火首领咬着牙低声开口,虽然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却依然狠下心驱散了那一丝犹豫。 已经没有退路了,公投的差距已经太过悬殊,人类选择了自保,放弃了机器人,这个结果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苏时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情形,终于轻叹口气,朝系统发布了启动杀毒软件的命令。 他原本还是寄希望于人类能够认识到自己的狭隘的,人工智能始终都在试图得到人类的信任,即使自己有办法阻止自毁程序的运行,有办法把所有的机器人都带离地球,叫他们在新的地方开启生活,这也不是个多好的结局。 机器人想和人类交朋友。在他们被制造出来之后,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和人类做永远的朋友。 现在这一切终于要被人类亲手摧毁了。 系统好不容易吞噬了整个中央电脑的备份,正抱着自己被撞碎的亚诺-伊格纳茨版消消乐哭哭啼啼,忽然接到宿主的命令,吓了一跳匆忙运转,却因为太过手忙脚乱,那些好不容易捞回来的照片转眼就被冲进了数据的洪流中。 在星网上,忽然就无声无息地冒出了成组的图片,连投票的界面也被数据流冲得晃了晃,跳出了新的图像。 照片是忽然出现的,不像是有什么人故意发送,倒更像是中央电脑乱码之后还没来得及修复,就把部分数据流失到了网上。 眼看着画面忽然一跳,苏时讶异抬目,看清了上面忽然浮现的图像,眼角就忍不住抽了抽。 自从那天好不容易从扫地机器人肚子里钻出来,那只小监控摄像头就迅速进化,学会了找角度,成天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转个不停。他当然知道是在拍自己,可毕竟是给伊格纳茨一个人看的,也就始终都没怎么在意。 可他也没想到伊格纳茨居然会存了自己这么多的照片。 监控摄像头什么都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居然也拍,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图加滤镜。也不知道系统是不是拿错了,居然把图包当杀毒软件给放了出来。 苏时不忍直视,抬手遮住眼睛,心情复杂重重叹了口气。 半空中的虚拟屏幕上,画面依然不断闪烁,任谁都能看得出这显然是中央电脑错乱之后导致的乱码,可没有一个人舍得挪开目光。 那些很多都是最寻常的生活画面,两个人相拥而眠,整理衣物,随意说笑,一起靠在沙发上翻阅着有趣或无聊的新闻。 都只是一闪即逝的剪影,可时光却仿佛就凝固在那些凌乱闪过的图片里,忽然生动得叫人几乎落泪。 科技高度发展的社会下,人类其实已经渐渐遗忘了对于爱情的需求,可关于爱的本能却依然根植在基因的最深处。 这样直观的冲击,和刚才机器人首相的话一起,终于彻底动摇了原本以为早已无可挽回的立场。 【你们执意相信机器人能学会恨,为什么就不相信他们也能学会爱?】 【看到那些照片,难道你能说这一切都是机器人制造的假象吗?就算这是假象,我也愿意!你们有多少人都没好好体会过究竟什么是爱情了?有多少人还相信感情,你们说机器人没有感情,难道人类的感情不也是在退化吗?!】 【科技在发展,社会进入高级阶段,人类越来越独立,通过胚胎融合的方式已经可以独立进行生育。 有了这一切的进步,我们已经站在了生命进化的顶端,可我们也已经太久都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了……】 【人类和机器人真的不能和平共处吗?究竟是机器人先背叛了人类,还是人类其实从来就没有在心底里接纳过机器人?】 【想起我小时候的陪伴型机器人了……它其实只会唱几首歌,造型也不是仿人的。小时候父母都不在家,就只有它陪着我,后来我长大了,它被送去回收工厂之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叫你生气了?”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设定好的程序,还是他真的在问我……可他很好,他哪里都做得很好,他是我有过最好的机器人。】 【我们把机器人制造出来,让他们相信他们是我们的朋友,然后把他们当成工具,最后又把他们当成敌人。】 【如果我们只是为了制造工具,究竟为什么要把人工智能开发出来?】 103、爱上人类的机器人 原本几乎已经毫无悬念的公投结果,终于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拒绝将机器人销毁的票数正在一点点增加,虽然极为缓慢,却依然肉眼可见地持续上涨着。 越来越多的机器人从航母里出来,沉默地站在甲板上,凝望着虚拟屏下方不断弹出的发言。 因为只是普通的家用机器人,这些机器人的数据库不足以接受人造人的改造,他们中的很多甚至已经很陈旧残破,身体上甚至有了斑斑锈迹。 如果没有中央电脑的庇护,在被人类抛弃之后,他们恐怕早已经被送进熔炼炉里,被熔炼回收制成了新的机器人。 防护罩内,一个人类士兵站了许久,忽然放下手中的激光武器,低声开口:“我愿意相信机器人,我不想和他们战斗。” 应着他的声音,又有几个负责攻击航母的人类士兵也放下了武器,向后退开。 “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真的相信那些机器人的话了吗!” 黑火首领蹙紧了眉,眼里几乎已经冒出火气,用力夺过一把激光武器:“如果机器人不会伤害人类,这艘航母为什么会开到这里来?他们难道就不是打算来报复人类的吗!” 话音还不及落下,一只手忽然按在他的抢上,力道不算多重,却依然不容置疑。 抬起视线,正迎上总统微沉的目光。 “或许是的,但这场纷争的根源,未必就要用战争来作为终结。” 望向依然守在防护罩外的机器人首相,总统眼底也渐渐显出坚毅,向前走去:“既然你们将我选举出来,即使只是临时作为总统,我也应当对我的民众负责。在我看来,强行毁灭人工智能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你疯了!” 黑火首领拦住他,咬牙压低了声音:“他们故意把投票结果叫机器人看见,就是为了断我们的后路,让我们不能拖下去!如果这次机会放弃了,他们就真的” “人类已经教了他们够多的东西了,我不希望到最后,连‘毁灭’也是人类亲手教给他们的。” 总统抬手将他推开,举步走出防护罩,走向怔忡的机器人首相,朝他伸出手:“我是人类的代总统纳什,我们还可以作为朋友谈谈吗?” 机器人首相怔望他半晌,握住总统主动伸出的手,目光不觉亮起来,忽然倾身将他整个抱住。 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总统下意识抱住忽然扑到身上的人造人,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臂间的触感是和人类同样的温暖柔韧,这样抱在怀里,根本感觉不出有任何地方和人类不同。 他们甚至想过要把这些忠诚的伙伴也一齐毁灭掉。 人类和机器人的最高领袖以意外的方式忽然和解,原本针锋相对的局面不觉缓和下来。 “离最后的结果还有仅三天的时间,我们不应当就这样草率地叫一切结束。” 轻轻放开机器人首相,人类总统转回身,面向对峙着的人类和机器人,缓声开口:“我申请进入谈判程序,如果能够在最后期限之前,讨论出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处的完善方案,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民众可以慎重地投下这一票。” 人们大都畏惧未知,拒绝改变。现在的票数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只是受到触动开始反思,还不够逆转目前的局面。 必须要有什么更有力的改变才行。 黑火首领神色愕然,上前一步正要反对,航母激光炮口的亮芒却已经渐渐暗淡,站在甲板上的战斗机器人也沉默着向后退开一步。 见到事态有了缓和的希望,人类总统神色微舒,还不及继续开口,甲板上的战斗机器人已经再度出声:“我们需要人质,确保人类能够守信。” “可以,我来给你们做人质。” 两方对峙,人质的身份其实很危险。航母上的机器人并没有那么友好,一旦最后的投票结果依然没能改变,说不定就会丢掉性命。 人类总统稍一怔忡,依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正要向前走出去,却忽然被人拦住脚步。 “您是总统,还是人类与机器人和谐相处的方案更需要您来操心。”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眼中显出些许欣慰,微微颔首,主动朝前走过去:“我来做人质,可以吗?” 机器人微抬起头,视线落在他身后。 苏时挑眉回身,见到伊格纳茨居然也跟了上来,不由哑然,抬手扶住他的手臂:“我有办法照顾自己,首相需要你的帮助,去替机器人争取好一点儿的待遇” 话音未落,他却已经被高大的机器人元帅拥住,抬手抚上人类医生单薄的脊背,声音在耳畔低缓响起。 “最后的结果,会是让我们把他们带走的。” 只有爱情无法被数据运算得出准确结论,像这样的权衡博弈,只要有充分的案例统计,并不难得出最后的结果来。 隔阂和伤害已经产生,拥有销毁人工智能权限的人类,和实力远超过人类的机器人,彼此都握着对方的死穴,注定不可能再和平地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 人类或许会心软,却依然不会把自己的命运轻易交付在存在威胁之中。 苏时微怔,眼里光芒不由微黯,沉默片刻才微微颔首,握住他的手,朝航母上主动走过去。 如果人类能以部分机器人的离开作为条件,同意重新更改公投结果,其实也不失为诸多结局中稍好些的一种至少没有不死不休,人类还没有亲手将机器人送上被销毁的道路。 机器人有着近乎恒久的生命,或许等到某一天,等到人类进化得足够自信,这一切还有机会被重新续写。 对眼前和同类结为伴侣的人类并无恶意,见他和伊格纳茨一起登上航母,战斗机器人没有再多说话,只是转身示意机器人们回到航母中,准备将航母重新升空。 机器人们却没有动。 陈旧的金属躯体固执地停留在甲板上,依然仰头望着虚拟屏幕上不断滚动的留言,早已暗淡下去的瞳孔里,不知何时渐渐亮起了光芒。 “斯图亚特,我想回去。” 一台保姆型机器人忽然开口,它的声音还是单调的合成机械音,型号也是明显的老式机型,圆墩墩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有些发黄的小军帽,造型几乎显得有些笨拙滑稽。 被叫出名字的战斗机器人站定回身,那个保姆机器人却已经缓缓朝航母边缘行进过去。 滚轮的履带已经生锈,它走得摇摇晃晃,到了边缘就再无法前进,却只是停顿下来迟疑片刻,就又继续缓慢坚定地向前行进。 伊格纳茨下意识想要去帮它一把,才一动弹,就被苏时抬手握住,目光落在那个最先放下武器的人类士兵身上。 笨重的机器人在边沿晃了晃就直直向下摔下去,那个人类士兵却已经飞跑出来,将它一把抱住,自己也跌坐在地上,用力抱紧坚硬冰冷的机器人:“努伊……” 他的声音已经哽咽,手臂收紧,眼泪就跟着落了下来。 机器人伸出双臂,将早已长大了的人类主人温柔地抱进怀里,机械臂在他身后熟练地拍抚着,又将那顶小军帽戴在了他的头顶。 早已过时的童谣轻缓地响起来,掺着人类士兵的哽咽声,落进每个人耳中。 越来越多的机器人也开始移动。 “你们都已经过时了!人类已经不需要你们,难道就不怕再被人类抛弃一次吗?” 斯图亚特快步上前,想要拦住那些机器人,为首的清洁用机器人抬起头,指示灯闪烁几次,机械音才响起来:“怕……可那是人类啊。” 原本是很生气的。被送回工厂之后很久都没有再被人类领回去,终于渐渐意识到被抛弃的事实,根本无法适应不再被需要的生活,于是被流放进广阔寂寞的宇宙。 原本一直都是很生人类的气的。 不只是机器人,也有人类渐渐往明珠大楼的方向汇聚,急切地高喊着某个名字,被叫到名字的机器人,眼睛里的光芒也跟着忽然亮起来。 从出生起就被赋予了某种使命,就牢牢记住了要陪伴的那一个名字,深刻的印痕早已经落在每一条运行的数据里。 不能抗拒,不想抗拒。 斯图亚特沉默片刻,还是开启了航母的引渡板,看着那些机器人再一次回到他们的人类身边。 航母上只剩下寥寥的机器人,沉默着回到舱内,重新悬浮到空中,往上不断升起。 谈判持续到了最后的期限。 似乎只有到了极为有限的时光里,人类和机器人才能真正重新好好相处。无论是原本就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造人,还是那些从航母上回归人类社会的老式机器人,都相处得极为融洽,甚至几乎已经遗忘了那个72小时的期限。 三天的时间,票数的差距在缓慢而艰难地拉近,有许多人类甚至在申请开辟诺亚方舟,设法保护自己的机器人不被自毁程序所摧毁。 博弈无限僵持,最后的一个小时里,票数已经极为相近。 伊格纳茨确实没有料错,人类开出的最后条件,就是所有高等机器人离开地球引渡入宇宙空间,并且设下防护罩,保证永远都不会再回到地球。 这样苛刻的条件,机器人们却已经觉得十分满足。 首相只申请了将猫一起带走,农业大臣也回去拆下了自家的吊灯,高等机器人被转移到航母上,等待着没有尽头的漫长流放。 斯图亚特望着他们欣然的神色,沉默许久,转身回到舱内。 人类终于彻底放心,掐着时间不紧不慢将最后控制的票数补齐,却在就只剩下几张票的时候,投票的界面忽然停止了变化。 “怎么回事,不是还有时间吗?” 已经被这几天的谈判耗得心神俱疲,人类总统才放松下来,看到画面忽然定格,心里蓦地一沉,猛然起身:“是怎么回事?都到了这个时候,人类难道要反悔吗?!” “很遗憾,公投时间已经截止了。” 屏幕晃动几次,忽然切换成了新的画面,男人悠然坐在座椅里,面目笼罩在黑白相间的面具下。 “我自私狭隘的同类们,对未知的恐惧促使你们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还有五分钟,你们将会看到盒子里隐藏的礼物……” “莫尔,果然是你!” 人类总统怒声开口,上前一步:“无论机器人还是人类,都不是你的玩物,你没有权利去决定他们的命运!” “人工智能的潘多拉程序就是我亲手开发的,你们不是很感谢我吗?人类忌惮机器人,我只是帮你们了一个忙而已。” 男人不紧不慢开口,悠闲的声音下藏着叫人心悸的疯狂:“不必害怕,我只是在帮助你们进化机器人要比人类更强大,你们早晚要认清这一点……” 原本以为已经十拿九稳,却没想到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人类中不少人已经急迫地喊出来,想要再争取最后的机会,画面却已经转化成了冰冷的倒计时。 见到这个结果,有不少人虽然面露心虚,却也终于暗中舒了口气。 感情不可能打动所有人,依然有不少人都是对机器人十分警惕的。因为公投提前结束而造成这样的结果,反而叫他们心中轻松不少。 下一刻,沉寂已久的中央电脑却忽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宿主,那不只是自毁系统,它会在同时破除机器人的禁忌,叫机器人去和人类同归于尽的!” 苏时耳旁,系统的机械音焦急响起。 杀毒软件占据的内存实在太大,要想同时带动这么多的子网络,以系统目前的能力,这三天来连轴运转的忙碌也只是堪堪成型,没办法保证能在五分钟内彻底将所有自毁程序封锁清除。 给他报信的同时,中央电脑也已经同时发布了命令,要求所有机器人尽快远离人类聚居区域,以保证人类的安全。 想起当时车祸的遭遇,苏时心中一沉,终于明白了始终存在的违和感究竟出自哪里。 这个拉文莫尔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从头开始就是在玩弄人性如果人类没有因为恐惧和忌惮而敌视机器人,选择了和机器人和平共处,一切意外都不会发生。可如果人类选择了开启自毁系统,却反而会受到机器人在程序控制下的攻击。 怪不得叫作潘多拉的魔盒,这个盒子被人类所打开,带给人类的绝不是一劳永逸的安稳,而是绝命的危机。 手臂忽然被紧紧握住,苏时回过身,迎上机器人元帅不无挣扎的幽深双眸。 “放心,我知道你不敢打我。” 一点都不担心自家爱人会被影响,苏时稳稳当当将他扣住,手上力气收紧:“把我们的事都好好记着,你要是敢存起来,我就敢把它扔进宇宙里去。” “可是亚诺,我” 自己的战斗能力并不弱,一旦失去控制,不只是面前的人类爱人,连其他的机器人和人类也可能受到威胁。 伊格纳茨眼底显出激烈痛色,想要将他拥住,却又担心自己随时可能迎来的失控,向后退开:“离我远一点,亚诺”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面前的人类医生一把捞进怀里,仰头结结实实亲了一口:“好了,已经杀过毒了。快帮忙,我需要帮手……” 伊格纳茨还在怔忡,已经被他飞快地拖进舱内,翻出电脑,转眼侵入了中央电脑的程序后台。 警报被发布的一刻,人类就已经错愕得几乎失去反应。 机器人实在太多了,还剩下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根本没有办法将他们彻底隔离,如果机器人失控地攻击人类,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应对解决。 人们终于开始真正后悔,却无疑已经晚了太多,死亡的阴影迅速扼住喉咙,叫人几乎无法呼吸。 …… “不行,你们不能带走诺博他是我的!我答应再也不把他弄丢了!” 近于绝望的寂静中,男孩尖锐的嗓音忽然响起,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人群之中,拉里死死抱住怀里的小机器人,说什么都不肯放手,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他好不容易才把诺博藏起来,现在那些人却说诺博会伤害他。 “他不会伤害我的,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就算任何人伤害我,他也不会伤害我的!” 人们眼中已经显出不忍,却还是将他怀中发着抖的小人造人强行带离,拉里依然使尽力气抱着他,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对不起,可以让我和拉里说几句话吗?” 望着人类男孩急得通红的眼眶,小机器人忽然轻声开口,向身旁的机器人巡警鞠了个躬,朝拉里走过去。 “诺博,你不会和他们走了,对不对?” 男孩的目光亮起来,抱住小机器人的身体,急切追问:“你已经是人类了,你和人类根本没有不一样,对不对?我们能一起长大,能像亚诺先生和伊格纳茨将军那样一直在一起,对不对?” 迎上他的目光,诺博眼里的光芒渐渐清晰坚定,抬手将自己的人类男孩抱住,低声重复着自己的承诺:“我不会再丢了……” “拉里!他已被启动了自毁程序,他会袭击人类的,快回来!” “快回来,他会伤害你的!” 人类的喊声响在耳畔,男孩的力道却依然固执。小机器人依然抱着他,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一字一顿轻声开口。 “我不伤害人类。” 说完,他的眼里光芒灿亮一瞬,忽然无限暗淡下去。 怀里的身体忽然向下坠沉,男孩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他,小机器人却已经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手臂无力垂下,额头轻抵在他颈间。 中央电脑的显示屏上,一盏不起眼的小红灯闪了两下,忽然熄灭。 机器人是有办法不被自毁系统控制的,只要把所有的数据都不可逆地彻底清除,终止一切程序运行,然后进入永远的沉眠。 机器人们已经暗淡的瞳孔再度微亮。 一片片的红灯接连熄灭,机器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终止程序,越来越多的钢铁躯壳无声无息地默立在原地,沉重的头颅低垂下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诺博你醒醒,你快醒过来,我能保护你……” 人类男孩跪在地上,抱紧怀中无知无觉的小机器人,哭声已近嘶哑。 煎熬无声蔓延。 生死瞬间,现实终于狠狠戳破了自欺欺人的自私与怀疑,将真相毋庸置疑地戳在每个人面前。 人类陷入了压抑的沉默。 “谢谢你们曾经试图接纳我们,人类朋友。” 首相抱着怀中的猫,微微俯身,正要终止运行程序,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肩膀。 迎上机器人元帅沉稳的目光,他眼中终于显出些困惑,轻声开口:“伊格纳茨,我们” 某种奇异的感觉飞快地掠过脑域,极细微的咔哒一声,像是有什么被忽然终止,毫无来由却难以自制地跟着轻松起来。 “你们就不要给我添乱了,要把那些机器人的感情数据存进移动硬盘里,我的系统都已经有点带不动了。” 苏时浅笑着开口,拍拍他的肩:“我还不打算离开地球,叫伊格纳茨嫁过来行吗?” 首相微怔,不及回应,眼前的人类医生已经转身离开,被机器人元帅揽着跃下航母,稳稳落在及时赶到的巡逻艇上。 本来是给自家爱人准备的杀毒程序,居然阴差阳错派上了真正的大用场。 他想办法强行侵入了中央电脑,给系统添了一把火。杀毒程序已经全面启动,机器人们的夺命危机终于及时解除,人类也已经真正清晰地意识到机器人无条件的忠诚。 最后要做的,就只剩下把那些机器人们还给他们的人类了。 关键时刻移动硬盘果然是靠得住的,苏时把所有外面的工作推给自家爱人忙碌,在系统的辅助下忙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把机器人们备份的数据逐个还原。 人们惊喜地看着重新醒来的伙伴,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去拥抱那些宁肯沉睡也不肯伤害人类的机器人朋友。 被彻底逼出的隔阂,也终于被彻底击碎。 首相怔立许久,眼中终于显出释然笑意,正要登上航母离开,手臂却忽然被拉住。 “我们收到了超过五万份提案,请求所有机器人留在地球上,和人类一起生活。” 人类总统望着他,目色温和微亮。 “人类还没有发展出足够的自信,也还有很多狭隘和不足。在这个宇宙里,人类毕竟太寂寞了……我的朋友,你们还愿意留下陪伴我们吗?” 一切尘埃落定,看着系统兢兢业业的实时转播,苏时懒洋洋靠在爱人肩上打着哈欠,被伊格纳茨抬手揽住,侧头望着他:“我嫁过来? 苏时眨眨眼睛,仰头亲他一下,靠回他怀里。 …… 瞬间被自家人类爱人切换回了虐恋情深模式,想起自己曾经的斑斑劣迹,机器人元帅也不忍心再同他争论,只是将他抱进怀里,半晌才低声开口:“入赘行吗?” “行,那你记得随我姓。” 机器人的词汇量意外的丰富,苏时忍不住轻笑出声,好脾气地点点头,拉住他的手。 手腕上忽然空落落的,居然还有些不习惯。 “其实手铐也不错……” 忽然怀念起了小黑屋的情?趣,苏时慢悠悠开口,就迎上了机器人元帅瞬间被戳中软肋的求饶目光。 苏时望着他,眼里沁出吟吟笑意。 “对不起,以前都是我的错,再也不会委屈你了。” 伊格纳茨贴了贴他的脸颊,过于真心诚意的道歉反而叫苏时难得生出些趁人之危的自责,抬手揉揉他的脑袋:“逗你的,小黑屋很好,我都想再多住几天了。” 坚定认为只是自家爱人太过体贴,伊格纳茨越发自责,拥着他靠进自己怀里,低头吻上淡色的唇瓣:“那个时候,你怎么就不怕我会伤害你呢?” “你不会的。” 苏时几乎不需要多做考虑,随口应了一句,轻舒口气靠上去:“对我来说,你要是忘了我。可要比你忽然追着揍我可怕多了。” 普通机器人的内心还很单纯,简单的感情可以被完美复制备份,只要导入备份重新启动,人类男孩还能和他的小机器人一起长大。 可他们却不同。 有许多东西,早已不是转化成数据所足以记载的了,他冒不起这个险。 “我不会忘了你,我即使忘了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伊格纳茨拥着他的手臂渐渐收紧,虔诚的吻落下去,轻柔地覆上人类爱人的眼眸。 苏时抬手拉住他,目色征询。伊格纳茨煎熬片刻,还是俯身抵上他的额头,低声开口:“拉文莫尔还没有动作,我担心……” “他不会有动作了。” 苏时摇摇头,揽住自家爱人的肩颈,叫他的身体放松地倾压下来:“他或许是个疯子,却未必是什么恶人……” 在他启动杀毒程序之后,拉文莫尔就再没有动作。仿佛他出现的全部意义就是将人类逼进死局,逼着被掩饰的隔阂彻底显现,逼着人类看清机器人的选择,也永远警示着人类不要过于狂妄。 潘多拉的魔盒里,最后一样东西是“希望”。 这是一场审判,那个人只是发起了这场审判,却根本没有打算要控制某个固定的结果。 机器人元帅的眼中依然有些迷茫,苏时却只是含笑握住他的手,侧身将他带到床上:“陪我睡一会儿吧,我很累了……” 伊格纳茨瞬时噤声,将他小心地护进了怀里。 (下文转作者有话说) 104、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雨越下越大,遍体鳞伤的少年和族人沉默地对峙着,身后护着趴在地上的苏时。 苏时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雨水模糊了视线,雪白的毛湿哒哒黏在身上。苏时忍不住甩了甩脑袋,微弱的动静叫少年有所察觉,回身半蹲下去,将他抱在怀里。 掌心贴在湿漉漉的软毛上,熟悉的温度稍许驱散了冰冷的水意。苏时抬爪挠了挠少年的衣物,抬头望向那张仍未褪稚气的脸庞。 “凌霜没有杀害我的父母,我能确认这一点。” 少年握住他的前爪,安抚地轻轻捏了两下,转回身开口:“既然你们不肯留下它,我带它一起走就是了。” 他的语气很冷淡,手下的力道却十分柔和,抚了抚苏时的脑袋,用已经褴褛的衣服裹住他,大步往雨里走进去。 雨水冰寒,少年的胸口却还是温热的。苏时在他怀里拱了拱,探出一个脑袋来,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这是个半超现实的世界,人们通过契约的兽类进行战斗,而守护兽战斗时承受的所有创伤,都会由契约的人类一方承担。 大部分守护兽都是后天挑选的,可有些特殊的血脉也会拥有伴生兽。天生契合的人类和伴生兽可以发挥出极强悍的力量,契合度和服从性也远比普通的守护兽高出许多。 抱着他的少年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叫秦永昼。他的族人都以驭狼为主。作为族长的唯一血脉,秦永昼满十二岁的时候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伴生兽,只能契约普通兽类。可就在契约的头一天,一头小雪狼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枕边。 在传说里,有着纯白色皮毛的雪狼是杀戮的象征,极为凶悍,可以瞬间吞噬一切生灵。 原本被嘲笑的少年忽然成了引人生畏的存在。秦永昼并没有因为境遇的改变而有什么变化,依然只是闷头刻苦修习,转眼就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的时间。 就在几天前,却又发生了意外。 族长夫妇忽然不知所踪,只有出门的秦永昼幸免于难。家中血迹遍地,还有被撕咬的痕迹,那头雪狼就趴在门口,身上嘴边也都有殷红血色。 这样的情形,几乎已经不必再求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们义愤之下要将残暴噬人的雪狼驱逐,秦永昼却执意要护住它,相争之下,秦永昼索性抱着它直接离开了族人的聚居地。 确实是有口难辩。 确认了基础设定里契约兽升级到高等时可以化成人形,苏时才总算松了口气,晃了晃尾巴,扒着少年的手腕往上挪了挪几乎掉下去的身体。 察觉到他的动作,抱着他的手臂就又往上提了几分,一只手稳稳托在了他的屁股上。 …… 下次一定要把检索条件再说得更准确一点。 就算已经是老夫老妻,用得到这种动作的机会也实在不多。幸好还有毛皮掩饰发烫的脸颊,苏时轻叹口气,心情复杂地抬爪把脸埋了进去。 雨越下越大,秦永昼抱着他走进了一处山洞,才终于把怀里的雪狼小心地放到地上,抚了抚他的脑袋:“我去找点柴火,在这里等我。” 这片树林里危险丛生,他的族人背林而居,也只是在打猎时才会进入树林寻找猎物,平时不敢贸然入内一步。 甩了甩身上的水,苏时听话地坐在洞口一动不动,望着少年快步往山洞深处走进去的背影。 秦家父母当然不是他杀害的,秦父年事已高,秦永昼却还没长大,族长一位已经被觊觎已久。 这次的事是有心人嫁祸在雪狼身上,既能除掉阻碍坐上族长的位置,又可以把族长唯一的继承人也顺势逼走,秦永昼躲进这片丛林里,看来也是察觉到了身旁潜藏的危机。 他这次的任务,就是【守护秦永昼到十八岁】。 人类长到十八岁,身体才能承担和守护兽契约的能量,才能真正缔结契约。但伴生兽却是特殊的,由于它们和主人的天生契合,即使在签订契约之前,它们所受到的伤害也依然会由主人承担,这也是那些人打算对他下手的原因所在。 可苏时却并不是秦永昼的伴生兽。 他只是迷路后不小心来到了秦家,为了报答少年的照料,所以停留下来陪伴他。秦永昼的血脉特殊,等到满十八岁那天才会得到真正的伴生兽,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是苏时需要离开的时候了。 对于一头象征杀戮的雪狼来说,守护一个半大少年不算什么难事。 苏时对这个任务倒是自信满满,秦永昼现在十三岁,大不了自己用五年的时间尽快修炼成人,等完成任务之后,他们依然可以顺利地在一起生活。 这次的锅怎么看都很难掀得掉,而有本事掀锅的人现在还只有十三岁,自己一爪子就能拍得老实下来。 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威风凛凛的未来,苏时很快接受了现状,心情舒畅地晃了晃尾巴,找了个地方趴了下来。 山洞里没有雨水,秦永昼很快抱着些干柴折返,摸出火石打了几次,红彤彤的火苗就跳跃起来。 冷气终于被些许驱散,少年抱着双膝,怔望着眼前的火苗,任凭火光跳跃在纯黑色的眸底。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背上,拉回了他的思绪。 下意识低了头,身旁的雪狼正在轻轻拱他,微凉的鼻尖一下下磨蹭着他的手背。 眼里忽然亮起微弱的光,秦永昼朝他伸出手,还没长成的雪狼轻盈一跃,就稳稳落进他怀里。 “只有你陪着我了……” 少年的手臂抱着怀里的雪狼,轻轻蹭了蹭他的颈毛,漆黑眸底的光芒渐渐坚定下来,声音微哑:“别怕,我们会活下去的。” 父母的葬礼上,没有任何人是真心为他们感到悲伤,他只看到了同宗眼中的觊觎和贪婪。 那些人说的话他一句也不信,更不可能相信这一切会是雪狼做的。契约的含义原本就是互相守护,守护兽负责战斗,人类承担伤害,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伴生兽。 一夜之间失去父母,他当然难过,却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表现出半点的软弱来。 抱紧怀里的伙伴,少年喉间涌出哽咽,却又转眼被硬压下去,只是身体轻轻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没入洁白光顺的皮毛。 雪狼的外形看起来一定极为凶悍,小不点爱人现在需要安慰,不能吓到他才行。 苏时微摒了呼吸,叫自己连尾巴尖都柔和下来,轻轻拱了拱他的脖颈,低呜了一声。 揽着他的手臂收得紧了些,秦永昼抱着他蹭了蹭,向后缩进避风的角落里,刚要闭上眼睛,袖口却忽然被轻轻扯动。 疑惑地睁开眼睛,雪狼却已往洞穴深处走去,将里面的枯草衔出来,平铺在地上。 “要我这样睡,是吗?” 还没有太多在野外生存的经验,秦永昼目光微亮,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连忙过去搜集了不少的枯草落叶,仔细铺在地上,又用力压实。再躺上去,果然比之前舒服了不少。 雪狼率先跳上去,朝他晃了晃尾巴。少年的面庞上渐渐显出笑意,也一起躺下去,把它抱进怀里,放松地阖上眼睛。 听到他鼻息变得稳定绵长,苏时才终于放心下来,从他怀里一跃而出 流落在森林里,没吃没喝没有衣服,自己倒是不要紧,可对于人类来说,要这样生存下去还是太困难了。 虽然经验点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可经验点券却还有剩,自己那张vvvvvip卡也可以透支,多少还能买一些小东西。 根据召唤守恒定律,系统商城里只能兑换出食物以外的无生命物体,苏时从系统商店里买了条兽皮,叼着一头替少年盖上,放轻动作踱到洞口,身形轻盈一跃,就没入黑漆漆的雨夜里。 这么大的雨,猎物大都已经归巢,要找食物并不容易。苏时在林子里绕了几圈,却始终一无所获,下意识抬头,目光忽然落在树枝间的野蜂巢上。 雨天的野蜂不便飞行,要抢蜂蜜比天晴时容易一些。苏时冒着雨找到了来时见的蜂巢,在树下绕了几圈,深吸口气身形一纵,尖锐的勾爪扎入树干。 …… 不会爬树。 犬科动物生来就没有攀爬的本能,就算是雪狼也不能例外。苏时安慰自己一句,瞄瞄四下无人,才终于跳了下来,身形无声变化。 兽族修炼到高级之后是可以顺利化为人形的,苏时的到来大大提升了这幅身躯的精神力,可力量仍然不足,身体状态也难以稳定。变了几次才终于变成纤细单薄的少年身形,却依然没有褪去头顶的双耳和身后的尾巴。 只是摘个蜂巢,大概还是足够的。 回到人类状态的身体之后果然灵便许多,苏时在林中找了找,凑了一把艾草握在手里,叼着折断的树枝爬上树干,点着艾草一把塞了进去。 浓烟转眼就被雨水打灭,倾巢而出的野蜂却也被雨水打得不成攻势。苏时一手揽住树干,利落地用树枝把蜂巢捅下来,纵身跃下,抄起蜂巢转身就跑。野蜂追了一路,终于彻底抵不过越来越大的雨水,不得不渐渐散去。 一头雪狼从树后小心翼翼地绕出来。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力量就已经濒临耗尽,身形再度变幻回去,虽然躲避的及时,几处地方却还是被蜇得肿了起来。 按理说伴生兽受到的所有伤害都会由人类承担,他如果这样回去,自己的身份恐怕也就再没有办法能瞒得住了。 翻找过自己的技能列表,【医疗】一项果然还是高亮的。苏时稍稍松了口气,体内仅剩的力量缓缓流动,灼热痒痛的感触渐渐淡化,皮毛终于渐渐恢复成了原本的光洁。 苏时叼起蜂巢,往山洞赶回去,才走近洞口,就看到了少年焦急的身影。 夜里视野有限,人类的眼睛对光线不够敏感,没有办法像雪狼一样看得清黑暗中的事物。 双方的距离还有些远,怕他为了找自己贸然出来乱跑,苏时甩甩尾巴放下蜂巢,准备威风凛凛地嚎上一声示意自己的位置,气息到了喉间,却忽然堪堪刹住。 半个“汪”就被生生咽了回去。 …… 事情似乎依然不对。 苏时心头蓦地泛起浓浓不祥预感,抬爪刨了刨地面,正要调出始终忽略的角色介绍列表细看,秦永昼却已经敏锐地发现了他的身影,快步冲过来,将他一把抱住:“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苏时堪堪收起虚拟面板,抬爪把蜂巢朝他扒拉过去。 “……给我的吗?” 秦永昼怔了怔,犹豫着蹲下去,才看清了眼前放着的居然是个蜂巢。 点着的火堆半夜就熄了,他被冻醒,才发现雪狼早已不知去向,一颗心吓得几乎跳出来,已经在山洞四周找了一圈,却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去给自己找吃的了。 眼眶不觉隐隐发烫,秦永昼揉了揉他的脑袋,俯身捡起蜂巢,却发觉雪狼的身体忽然晃了晃。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他们是伴生的伙伴,雪狼的伤害是由自己来承受的。秦永昼不怕他受伤,却担心他是不是耗尽了力量,干脆俯身直接把雪狼也抱了起来。 怀里的雪狼确实没有了平时热乎乎的温度,抱在怀里甚至冻得有些发僵。秦永昼越发担心,把他整个护在怀里,拎着蜂巢快步回了山洞,小心翼翼放在枯草上。 能够修炼的兽类生长都十分缓慢,雪狼被他养了一年,却还是偏幼狼的样子,毛绒绒圆乎乎的一只,在怀里就能抱得过来。 之前在雨里还有他挡着,现在一身雪白的皮毛都被雨打得塌了下来,视觉上就瘦了近一半。 秦永昼心疼得不行,脱下衣服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身上的水,又抱着他离火堆近了些,用那块兽皮将他整个裹住,轻轻揉了揉脑袋。 “兽皮也是你找到的吗?你可真厉害,是从哪里找到的?” 原本还打算吹嘘成自己打猎打来的,现在恐怕是没戏了。 不光没办法打猎,恐怕就算主角敢掀自己的锅,自己一爪子也很难把他揍趴下了。 苏时没精打采地耷拉了耳朵,三下两下扒开那块兽皮,往他怀里钻进去。秦永昼连忙将他抱住,抬手一下下胡噜着雪狼的脊背:“我身上冷,你才出去淋了雨,怕不够暖和……” 雪狼还不能说话,他其实也没打算得到回应,只是习惯了有什么都同他说。自己的身上也被雨水浇得透了,原本还怕没办法替对方取暖,却没想到雪狼似乎更喜欢被他抱着。 抱着怀里慢慢暖和起来的雪团子,少年的眉眼渐渐软化,唇角不由挑起来,眸底也亮起微光。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火重新点起来,山洞里很快就变得干燥温暖,雪狼的皮毛也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怀里的雪狼动了动,叼起那块兽皮,重新替他搭在身上。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莫名感觉到了伙伴的沮丧。秦永昼抱着他思索一阵,目光忽然微亮,捞过那个蜂巢掰开,把其中一半搁在他面前:“没事的,吃点儿东西就暖和了。” 苏时还沉浸在关于血统的惆怅里,把蜂蜜推还给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团成一团,耳朵尾巴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在他一高兴就晃尾巴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真相的。 见他也不愿吃东西,秦永昼只当他是出去跑得累了,抱着怀里打蔫的雪狼坐在火堆前,慢慢梳理着他背后的短毛。 柔软的雪色皮毛滑过指尖,触感温热,舒服得叫人不舍得把手抬起来。 被顺毛顺得挺舒服,苏时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轻轻打了个哈欠。 见到雪狼终于重新立起了耳朵,秦永昼才终于松了口气,眼里不觉显出笑意,继续慢慢替他梳理着还没褪去的软毛,端起蜂蜜喝了一口。 野蜂的蜂蜜微苦,细品却回甘无穷,也不觉安抚了失去父母背井离乡的伤痛沉重。 舌尖的甜味越来越浓,身体的力量也被食物所重新充盈,腹内的空虚一缓解,倦意就越发涌了上来。 火苗安静地跳动着,暖色的光芒落在山洞的每个角落,洞外雨声渐渐淅沥。 怀里的雪狼已经打起了盹,身体蜷成不大的一团,随着呼吸安静起伏,耳朵服帖地落下来,看上去手感就好得要命。 这是自己的战斗伙伴,是不能拿来揉耳朵的。 用坚定的意志控制住了内心的**,秦永昼抱着雪狼躺下去,用被烘得柔软温暖的兽皮把两人一起裹住,还是忍不住低头埋进了雪白的软毛里,轻轻蹭了两下。 他见过族中的幼狼,小的时候还圆滚滚的敦实可爱,只要开始长大,转眼就会抽条健壮,身体也会变得遒劲善战,力量都藏在肌肉里,仿佛稍一动弹就能立即喷薄而出。 那些狼大都是灰黑色或是棕色的,即使长大了变得精壮结实,毛也变短变硬,反而会显出另外属于力量的美感来,倒也不至于叫人觉得可惜。 可凌霜却不一样。 看着怀里纤尘不染的一团雪狼,秦永昼忽然真心实意地担忧起了伙伴长大之后的造型,不舍地摸了摸手感极好的洁白软毛,才终于抱着他闭上眼睛。 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 夜已过半,洞外的雨声渐渐停下来,山洞里的火堆还在安静燃烧着。 苏时睡了一觉醒过来,曙光才刚刚透出云层,天色蒙蒙亮起,鸟叫声从树洞外隐约飘进来。 秦永昼累得不轻,还在沉沉睡着。苏时小心翼翼从他怀里窜出来,甩甩脑袋踱到洞口,找到一滩平静干净的水面,心情忐忑地照上去。 …… 是狗。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水里的倒影彻底打破,苏时一爪子拍碎了水面,决定以后也继续高冷地沉默下去。 火堆已经燃尽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少年还在兽皮下沉沉睡着,眉宇间还透着柔和稚嫩,根本看不出日后沉稳威严的架势。 苏时蹲在边上看了一阵,扒拉扒拉草木灰,抬爪给他画了个大花脸,才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树林里不能久留,他们毕竟还是要回到人类社会的。秦永昼的衣服已经差不多毁了,在树林里变出一套人类的衣物来又实在没有说服力,苏时稍一沉吟,还是再一次兑出了几块好解释些的兽皮,运转力量化回了人形。 兽皮要做衣服并不难,唐三藏都能给孙悟空缝裙子,他也一样能做得到。 苏时拿着兽皮端详半晌,按照想象中的造型把上衣的布片大致拼凑出来,打算想办法替他缝好。 晨风携着微凉的湿意吹进来,正熟睡着的秦永昼臂间摸了个空,心里陡然一紧,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猛地撑身坐了起来。 雪狼再一次不见踪影,山洞里却多了个眉目柔和精致的少年。 少年的年龄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点,身上也没穿什么衣服,草草裹了一席雪白的毛领披风,肤色甚至显得有些苍白。乌润清澈的眸子落在他身上,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银白色的短发间,一双兽耳从细密的发丝里钻出来,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安地动了动。 105、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凌” 眼前的情况实在有些出乎意料,秦永昼怔望着他,张了张口,试探着出声:“你是……凌霜吗?” 少年身形微动,周身忽然泛起耀眼银光,晃得人眼前一花。 秦永昼本能地抬手遮住眼睛,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闷痛,还不及反应,身体就已无力地软倒了下去。 苏时身形前纵稳稳揽住他,放缓力道把人放下去,把随手抄起的石头扔在一旁,头痛地轻叹口气。 他居然没有任何有效的攻击型技能。 身为一只血统纯正的萨摩耶,要纯靠虚张声势护住十三岁的主角长到成年,任务忽然就变得艰巨了不少。 再一次深吸口气,催眠过自己的身份,苏时沉稳地把人放下去,掌心泛起莹莹白光。把秦永昼刚才被自己砸出来的伤复原,又把兽皮也收回系统背包,化成原型坐在他身边发愁。 雪狼是不可能这么贤惠的,要是被人发现居然还会缝衣服,说不定就要暴露身份。 无论为了任务还是锅,他都必须要让所有人相信自己是一头残暴凶悍的雪狼才行。 柔和的白光渐渐淡去,秦永昼头上刚被他砸出的伤已经彻底治好,却还没有醒来,迷迷糊糊睁眼,找到那一团白色抬手搂住,顺手抱进了怀里。 苏时身体一晃就被那只手压得趴了下去,不及反应,已经被重新抱进熟悉的怀抱里。 温暖的气息迅速包裹周身,叫他舒服得忍不住晃了晃尾巴。 不行。 不能就这么轻易被温柔乡征服。 苏时晃晃脑袋,正要顽强抗争地起身,秦永昼却已经迷迷糊糊察觉到了他的动作,顺着他颈后熟练地胡噜了两把,把脸埋进柔软的纯白皮毛里蹭了蹭。 …… 就征服一次。 被撸舒服了的苏时终于忍不住放弃了雪狼的意志,放松身体蜷回去,熬了半宿的倦意不听话的涌上来,打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尾巴才晃了晃,就被雪白的爪子一把按住。 秦永昼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今天似乎睡得尤其沉,不知为什么,额头上莫名感觉有些异样,摸上去却光滑如初。 自己好像做了个很离奇的梦,梦里有个抱着兽皮的兽耳少年,虽然眉眼已经记不清楚,却依然记得长得尤其好看。 洞中安安静静,没有少年,也没有兽皮,只有昨天篝火的余烬。 揉了揉仍然昏沉的额角,秦永昼想要撑起身体,发现怀里的一团还睡得正熟,就又小心翼翼躺了下去。 雪狼还处在幼生期,根本不能化形,自己大概是太希望他能说话了,才会做了这么一个梦。 摇摇头把那些离奇的幻象驱逐出脑海,怀里的雪团还睡得正熟,秦永昼不舍得惊醒他,慢慢揉着手感极好的白色软毛,就又忍不住把脸埋了进去。 又躺了一阵,肚子里已经再度咕咕叫起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昨天的蜂蜜只能充饥,天一亮就又觉得饿了。 秦永昼撑起身,放轻动作想要抽出手臂,枕在臂间的雪狼却还是打了个激灵,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 “凌霜” 迎上雪狼清澈的黑眼睛,秦永昼脑海中就又莫名浮现出了那个兽耳少年的模样。 虽然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有些离奇,秦永昼却还是半蹲下去,揉了揉雪狼的脑袋,试探着轻声开口。 “刚才我好像见到个男孩,还拿着几块兽皮,和昨天你给我的一样……那是你的兽皮吗?” 什么兽皮,不知道。 苏时意志坚定,沉稳地摇了摇头,撑身走出山洞,巡视着山洞外的景象。 身后没有脚步跟上来,苏时疑惑回头,秦永昼还望着他,晃了一晃神才快步过去,半蹲在他身旁:“还会有人来要我的命的,我暂时还打不过他们,只能继续往森林深处走……” 他平时说的话,凌霜其实不大会回应。毕竟还只是幼兽,灵智大概都还没有全开,能和他有所互动已经不易。 最近凌霜似乎明显机灵了不少,也像是真能听懂他的话一样。不大的一团雪白蹲在面前,黑豆似的眼睛显得乖巧无辜,耳朵被脑袋甩得摇晃起来,简直叫人忍不住想要直接揉上去。 再一次告诫自己这是战斗的伙伴,秦永昼强行收回念头,同他商量着下一步的路线。 正说着话,肚子里忽然又响了一声。 秦永昼的脸上立刻发烫,起身想要掩饰,苏时却已敏锐地听到了熟悉的动静,回头朝他威严地点点头,往山洞外走去。 淡粉色的耳朵也跟着动了两下,一侧的短毛洁白柔软,看上去就特别好摸。 秦永昼按住自己的手,深吸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雨已经停了,清新的空气透着湿意扑面而来,正是捕猎的好时候。 自信满满的萨摩耶在林间穿行,靠着毫无战斗力的外表,顺利迷惑了不少动物。秦永昼用树枝削成弓箭跟在后面偷袭,一人一狼配合的十分默契,不到一个上午,就已经打了不少的猎物。 苏时找到了块安静的空地,把地上的野鸡野兔扒拉到一起,忍不住抬头摇了摇尾巴。 他们已经很久都没走过野外生存副本了,对方的人设一次比一次高大上,牛排倒是没少做,却很久都没给他再烤过肉,现在居然还真生出些怀念。 满心期待地望过去,却迎上了少年同样茫然的神色。 苏时眨眨眼睛,心中生出隐约预感,点开了他身旁的隐藏面板。 厨艺一项的技能点果然还是灰的。 无论是宿主还是数据都要服从人设,秦永昼是族长的儿子,只需要埋头学习战斗和御灵术,还没到需要自己考虑饭要怎么做的年纪。 灰色的技能意味着正被封印,需要遇到合适的契机,才能重新解开。 作为监护狼,看来只有由自己来暂时接手这个艰巨的工作了。 余额暂时还不够点亮厨艺技能点,苏时只好按照记忆中的流程,沉稳地指挥着秦永昼拾来柴火搭上烤架,又找来几根木棍把拔了毛的猎物戳起来,架在火上烤成一排。 烤得很整齐。 实在提不出其他任何建设性的意见,苏时来回踱了几步,找了个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无担忧地趴了下去。 烤肉和做饭几乎是两回事,看别人烤肉和亲自动手更是还是有不少的差距。苏时从来没往这个方向上努力过,这样凭借直觉烤出来的肉,实在很难保证质量。 秦永昼同样没有半点经验,按照他的指挥手忙脚乱地忙了一阵,也只是把食物弄到了堪堪熟透可以入口的地步。 “委屈你了,以后我会锻炼厨艺的。” 把嫩些的肉都拆下来分到他面前,秦永昼认真地半蹲下去,揉了揉雪狼的脑袋。 看着少年身旁被烤得半焦或不熟的肉,苏时心里一软,抬爪搭在他膝上,仰头蹭蹭他的下颌。 柔柔软软的白毛蹭在颈间,秦永昼忍不住抬手把他抱住,一起坐在了地上。 苏时舒舒服服靠在少年的怀里,抬爪把自己的那一份扒拉给他,仰头在他手中烤焦的兔腿上咬了一口。 秦永昼一怔,抱紧了怀中目光温柔的雪狼,在他颈间蹭了蹭,忍下了眼中几乎就要涌出来的酸涩。 他们两个都饿得不轻,虽然肉烤得差强人意,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将烤熟的肉一扫而空。 记得曾经背过的生存常识,秦永昼仔细处理过野营的痕迹,把血迹都用流水冲净,火也彻底浇灭,才朝苏时伸出了手。 苏时动了动耳朵,坐在地上,仰头望过去。 少年的目光澄净,迎上他的目光,疑惑地微微挑眉,显然没有因为这个动作而觉得有任何不对。 看来骄傲的雪狼原本也是经常被抱来抱去的。 其实早就走不动了,苏时沉吟片刻就顺势遵循了传统,一纵身窜进了他的怀里。 衣物差不多都已经毁了,秦永昼只是将衣服打了个结系在腰间,上半身是裸着的。少年的身量正是抽长拔高的时候,长期的刻苦训练叫这具身体一点都不显得单薄,手臂上甚至已经有了初具雏形的肌肉。 没有衣物遮蔽的胸膛难得微凉,苏时趴在他臂间,尽量用自己身上的温度替他温暖着胸肩,越发下定了要替他把兽皮衣服连夜赶做出来的决心。 今天的森林居然意外的平静。 身后是随时会出现的追杀,秦永昼不敢停步,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随着树木越发茂盛,阳光也渐渐难以再透进来。 四周渐渐变得湿暗阴冷,秦永昼稍稍收紧手臂,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正要停下脚步,苏时却忽然竖起了耳朵。 他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气息是从身后来的,伴随着如影随形的杀机,苏时扒着秦永昼的肩膀站起身,凑在他耳旁低呜一声。 “有危险吗?” 秦永昼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抱着他迅速藏进一片树丛中。 荆条尖刺转眼在他身上划出斑斑血痕,他却依然不肯放手,只是把雪狼依然结结实实护在怀中。 虽然清楚自己作为“承受者”,原本就能承担伙伴受到的一切伤害,可他却依然无法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叫凌霜置身险地。 血腥气渐浓,风将狼的嚎叫声隐约送了过来。 106、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狼是天生的追踪者,凭借极淡的气息也能找到猎物的踪迹,只靠躲藏是没办法活得下来的。 秦永昼神色一紧,抱着雪狼一跃而出,解下腰间的衣物扔进树丛中,朝树林深处跑了进去。 他的身体已经锻炼得很强壮,即使抱着一只幼狼跑也不会拖慢速度。苏时衡量过自己的重量和奔跑速度,还是没有逞强要跳下去,一动不动地贴在他胸口,快速在控制面板里寻找着能用的技能。 扔下的衣物多少干扰了猎狼的追踪,却依然没能拖延住追杀者的脚步。 狼嚎声越来越近,秦永昼的呼吸渐渐粗重,喉间几乎已经蔓开些许血气,却依然不敢停下,只是一味地抱着怀里的雪狼朝前狂奔。 身后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听得到狼群奔跑时的喘息声。 忽然,秦永昼刹住脚步,抱着雪狼的手臂也猛地收紧。 苏时若有所觉,抬头望着少年绷得死紧的面色,将目光转向身后。 一群蓄势待发的灰狼已经映入视野。 狼群的袭击是最难应付的,不仅说明驭兽者手中的狼是狼群中的头狼,更说明主人的精神力已经足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整个狼群。悍不畏死的滴血战术之下,几乎没有人有机会逃脱。 族中有这样实力的人并不多,秦永昼已经猜出来人,护住怀中雪狼,哑声开口:“二叔,是你吗?” 狼群之后,高瘦的黑衣男人缓步走出来。 他的容貌其实还算英俊,只是左脸颊上有一道疤痕,叫整个人都显得阴沉了不少。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身形不动,背后的灰狼却已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秦永昼望着他,唇角抿得死紧,目光渐渐冷下来。 凌霜还只在幼生期,根本没有能力杀害自己的父母。他猜到这一切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虽然还没想清楚究竟该怎样应对,却依然凭借本能意识到了自己必须立即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眼前的人是他的二叔秦元洲,父亲在世的时候,这个二叔显得很平易近人,对自己也很关爱,根本看不出任何野心。 现在父母不在了,他却是第一个来追杀自己的人。 “永昼,你只要听话,我不会杀你。” 没有回应他的疑问,秦元洲不紧不慢开口,语气甚至依然显得很温和:“把你的雪狼给我,然后你去哪儿都没关系。” 秦永昼的手臂骤然收紧,向后退开:“不可能!” 伴生的守护兽是不能被转让的,除非以特殊手法彻底抹杀灵智,炼成只会服从的兽傀。 他就算丢掉性命,也不会让凌霜受到这样的待遇。 猎物的声音骤然提高,叫狼群忽然感到了威胁,纷纷纵身朝他扑上去。 已经没有机会再逃跑,秦永昼咬紧牙关,抽出绑腿里藏着的匕首,和狼群搏杀在一处。 锋锐的匕首划开凌厉弧度,头一批扑上来的狼都没得着什么好处,带着伤哀嚎退下。头狼被血腥气冲得有些躁动,抬爪刨了刨地面,忽然纵身朝他猛扑过去。 秦永昼屏息凝神,身形坠沉滑在头狼身下,匕首高高扬起,就在头狼腹间狠狠划下了一道口子。 狼嚎声尖锐响起,下一刻,那道伤口却已经恢复如初。 秦永昼并不意外,急促喘息着抹了把汗,目光转向秦元洲,果然在他腹间见到了一条同样的伤口。 守护兽听命于人类战斗,而作为承受者,人类也要承担一切守护兽战斗时所受的伤害。 为了更好的控制守护兽,人类大都以修行精神力为主。没想到这个侄子居然还有战斗的天赋,秦元洲目色愈沉,按住腹部伤口,打了个呼哨示意头狼退开,由着狼群继续攻击。 狼群凶猛,又是成群作战一击即走,前赴后继地扑上来,尖牙厉爪毫不留情地招呼上去。 秦永昼毕竟年纪尚小,又要护住怀中的雪狼,没多久就已经伤痕累累,勉强击退一头灰狼,半跪在地上急促喘息。 忽然,他的手臂上传来了一阵刺痛。 其实疼得不太厉害,可意外的变故却还是叫秦永昼一瞬分心,手臂不觉稍松,臂间的雪狼已经一跃而下,朝远处直窜了出去。 “凌霜,快回来!” 秦永昼心里骤然一慌,急声开口,却已经来不及。 他几乎是瞬时就猜到了凌霜的意图。秦元洲是冲着雪狼来的,如果他们两个分开,对方一定会去追击雪狼,这样自己就能有机会逃命。可凌霜还在幼生期,根本就没有什么战力,这样贸然冲出去,一定凶多吉少。 听见他的喊声,已经跑出一段的雪狼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就又朝远处跑去。 “追!” 秦元洲厉声开口,狼群立时听命,大半都朝那条白色影子跑远的方向追去。 眼看着雪狼为了救自己陷入几乎绝命的危机,秦永昼眼眶通红,挣扎着正要起身,为首的精壮灰狼却忽然长嚎一声。 强悍的力量波动陡然扩散开,一阵激烈的眩晕不由分说地剥夺了他的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关在了一处高架的竹楼上。 这种竹楼在林中很常见,为了防备野兽,一层是被架空的,只有借助竹梯才能爬到二层。如果将梯子撤去,再在下面布上埋伏,就是天然的监牢。 身上的伤已经疼得过了头,手脚都被绑缚着,喉间因为失血而干渴得厉害。秦永昼挣扎着坐起身,挪到窗边往外一看,心里就彻底沉了下来。 狼群就守在下面,秦元洲把他困在这里,一定是等凌霜回来找他的。 一定得尽快逃出去才行。 口袋里还藏着用来绑箭头的薄石片,边缘已经被打磨得很锋利。秦永昼费力地摸出石片,一下下割着手上的绳索,手被反绑在背后,动作很吃力,冷汗不多时就顺着额角滑落下来。 忽然,门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秦永昼呼吸微滞,立时将石片藏在掌心,依然假作昏迷地躺回去,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瞄着门口的动静。 不像是人的脚步声,他有一瞬间几乎以为是凌霜回来找他,可下面埋伏了一整个狼群,只要凌霜一回来,就一定会被守在下面的狼群抓个正着。 想起那时替自己引开狼群的雪色背影,秦永昼眼眶不由酸涩,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石片,掌心被硌出道道血痕。 忽然,被水汽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白色。 一只雪白的爪子从门缝下面探进来,扒拉着想要尝试把门打开。 毛绒绒的雪色短毛覆在淡粉色的爪背上,被门缝挤得稍稍变形,异常顽强地尝试着各个方向,显出了叫人惊讶的柔韧。 心底骤然涌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秦永昼挣扎起身,试探着轻声开口:“凌霜……是你吗?” 爪子一顿,快速收了回去,门外传来熟悉的低呜声。 竹屋原本是猎人的住处,门栓也是被安在里面的。秦永昼咬着牙挪过去,回身把门栓一点点拉开,终于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那道熟悉的白色影子就窜了进来。 失而复得的强烈喜悦瞬间冲淡了身上的痛楚,秦永昼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唇角止不住地扬起来,水汽却转眼就模糊了视线。 终于把人给找了回来,苏时也松了口气,绕到他背后连抓带咬,凭借萨摩耶【无物不可拆】的天赋技能,没过多久就把那几条绳子弄断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已经被秦永昼牢牢抱进了怀里。 滚烫的泪水打在雪白的皮毛上,苏时抖了抖耳朵,抬爪扒住他的肩膀,用鼻尖安慰地蹭了蹭大概被吓坏了的少年。 蓬松的雪色软毛轻柔地蹭着脸颊,秦永昼忍不住轻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脑袋,也回应地埋进他颈间的毛领里蹭了蹭:“我身上一点新伤都没有,凌霜,你没受伤吗?” 守护兽受伤,按理来说会直接反应在契约人身上,如果守护兽死亡,契约人虽然不会一起失去生命,也会跟着重病一场。 雪狼还太小,没有出去经历过什么搏斗的训练,秦永昼也从来没因为他受过什么伤。还以为这次一定凶多吉少,却没想到眼前的伙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 苏时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受了伤,果断地摇了摇头,从他怀里跳出来,又从门外拖进来了一串被柳条捆好的果子。 他引着狼群钻进丛林,虽然狼群因为某些原因没有伤害他,但林中的环境实在太复杂,他的身形还太小,摔了几次之后,身上难免多多少少带了些伤,还是特意疗好伤之后才赶回来的。 想起两人的关系,苏时贴着少年的身旁坐下,心里又不觉生出隐隐担忧。 他们的境遇一次比一次危险,自己未必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万一哪次受伤来不及掩饰,他还没想好要怎么给秦永昼解释,为什么对方不能代替自己受伤。 幸而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忧郁和苦恼都很难通过目光来表达出来。秦永昼不知他心事,只是讶异地望向那些果子,抬手把仿佛无所不能的雪狼抱进怀里:“凌霜,这些也是你带来的吗?” 下面的狼群有多凶悍,他是亲身见识过的。雪狼能自己想办法上来,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料,更不要说居然还能给自己带吃的。 族中早就有雪狼其实不是凡物的传说,可他养了凌霜这么久,居然也一直没有发觉对方的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迎上少年近乎崇敬的目光,苏时满意地抖了抖耳朵,抬爪把果子给他扒了过去。 甜脆多汁的野果不仅纾解了喉间的干渴,也叫身体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秦永昼吃了两个果子,又拿起一个喂到雪狼嘴边。 苏时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由落在了少年手臂的那个牙印上。 当时的情势太过紧急,怕他不松手,自己是下了十成力气咬的。 居然只是个血印子。 连皮都没破。 雪狼的骄傲摇摇欲坠,苏时的心态有点崩,耷拉着耳朵趴下去,却被秦永昼架着两只前爪托起来,把他整个抱进了怀里。 少年坐在地上,身上的伤新旧交叠,有些地方还隐隐渗着血,却像是浑然未觉,只是抬手慢慢揉着他头顶的软毛,声音微哑:“答应我,下次不要再这样冒险了……” 如果只是受了伤还有自己,可一旦雪狼被秦元洲抓住,很可能要被摧毁神智连成傀儡兽,到时候只会生不如死。 看到那道白色影子把狼群引开,他的胸口窒闷得几乎喘不上气,心底一片慌乱,什么念头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想不出来。 那种感受可比被狼群撕咬捕杀还要绝望得多了。 苏时仰头望着他,抬爪搭在少年赤-裸着的肩上,将头抵在他颈间,轻轻蹭了两下。 清澈湿润的黑色眼睛温柔地凝望着他,秦永昼眼眶发涩,将脸颊贴在蓬松柔软的白毛里,深吸了口气,长呼出来,眼底就重新亮起光芒。 感觉到他重新打起了精神,苏时才总算放心,叼起一个果子放在他手上,示意他继续补充体力。 秦永昼不由挑起嘴角,揉了揉他的脑袋以示感谢,拿起果子咬了几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心底疑惑:“凌霜,你能带着它们上来,底下的那些狼群是怎么解决的?” 听到他的疑问,雪狼苏时立刻抖擞精神,高傲地挺直胸膛,一爪挥在果子上,锋锐的爪尖转眼刺破了薄脆的果皮。 当然是打上来的! 难道还能是发挥萨摩耶的天赋技能,靠微笑把狼群萌得乱窜之后,叼着果子爬上来的吗! 107、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威风凛凛的雪狼,立刻赢得了少年满眼的震撼崇敬。 苏时满意地甩甩尾巴,踱到他身旁,又把果子往他身旁扒了扒,示意他尽快吃完。 对方的身上还尽是伤痕,这种地方到底不能久留,还是得尽快叫他恢复体力,自己好把人带出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才行。 秦永昼也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把剩下的果子吃下去,感觉到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就闭上眼睛盘膝坐定。精神力运转过周身,身上的伤口也稍稍止住了流血。 苏时始终守在他身边,竖着耳朵提防着外面的动静。见到秦永昼重新睁开眼睛,才迎了上去,仰头询问地望着他。 “别担心,我都不疼了。” 睁眼看到始终守护在身旁的雪狼,心里就立时安稳了不少。秦永昼伸手把他拥进怀里,抚过柔软的雪色背毛,抱着他起身走到窗边。 下方的狼群依然在徘徊着,狼群追踪猎物几乎不会疲惫,他没有把握一定能顺利地逃出去,却总要冒险试一试。 双爪扒在少年的手臂上,苏时撑起身体朝下望了一眼,仰头蹭了蹭他的下颌。 “一定能逃出去的。” 以为小雪狼是觉得不安,秦永昼揉了揉怀里的雪团,轻声开口,又把他往怀里护了护:“别怕,我保护你。” 虽然雪狼对上来的经历显得十分自豪,可配上这样的身形,实在很难叫人相信,还不如趁着狼群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混进来更有说服力一些。 自己是主人,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战斗伙伴才行。 暗暗下定了决心,秦永昼放轻动作潜出竹屋,抽出一支尖头竹竿在手里握紧,抱着雪狼下了梯子。 才走出不远,狼群就已经围了上来,死死盯着他怀里抱着的雪狼,身体伏低,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果然是冲着凌霜来的。 一定是秦元洲已经给狼群下了指令,要把雪狼捉去做傀儡兽。秦永昼心里微沉,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握紧手中一头尖锐的竹竿,打算先将狼群撕开个口子,再趁乱和雪狼一起逃出去。 苏时动了动鼻子,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环视了一圈虎视眈眈的狼群,苏时沉吟片刻,忽然扒着他的肩膀爬了上去。 “凌霜” 没弄清雪狼的意图,秦永昼不由微怔,雪白的幼狼却已经努力爬上了他的肩膀,并且顺利地趴在了他的头顶上。 不是要偷雪团子。 狼群怔忡一瞬,弄清了情况,原本蓄势待发的势头忽然缓和了下来。仰头看着威风凛凛趴在人类头顶的雪色幼狼,努力晃着硬邦邦的大尾巴,想要和雪团子打好关系。 苏时趴在秦永昼的头顶上,沉稳地朝群狼微笑问好。尾巴尖垂在少年颊侧,轻轻拍打两下,示意他尽快趁机离开。 秦永昼倏然回过神,顾不上惊奇眼前的情形,屏息握紧了拳,硬着头皮往外快步走去。 狼群没有要攻击的意思,却依然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坠了一段距离,见到雪团子重新钻回了人类少年的怀里,才终于失望散去。 心口砰砰直跳,秦永昼把雪狼紧紧护在怀里,脚步越来越快,终于发足狂奔。 狼群没有再追上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人烟。 零星的村落散在丛林边上,正是晚炊的时间,饭香伴着炊烟袅袅飘远,勾得人胃里也跟着饿得发疼。 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少年的双腿都在隐隐打颤,抱着怀中的雪狼走下去。四处望了一圈,还是走进了一所堪堪避风的破庙。 风已经起来了,他身上没有能御寒的衣物,必须要保证自己不被夜里的寒冷冻僵才行。 身上的伤势没有得到尽快的治疗,又被汗水泡过,已经有些红肿,才一放松,无处不在的疼痛就涌了上来。 怀里暖烘烘的一团动了动,抬起头望着他,黑澈的眼睛温柔关切,柔软的白毛轻轻蹭着他的手臂。 要不是还有怀里这一点温度,他说不定就要倒在半路上了。 秦永昼沿着斑驳的墙壁坐下,抬手揉了揉雪狼的脑袋,眼里显出柔和的笑意,轻声开口:“我们逃出来了……就先留在这里,好不好?” 苏时抬爪撑在他胸口,动了动耳朵,仰头蹭上他的下颌。 肉垫下是伤痕累累的冰凉胸膛,少年的心跳有些异样的急促,目色也隐隐发眩,叫他多少有些担忧。 由于守护兽的特殊性,这个世界中的村落间很少会有所交集,秦元洲就算再不肯放过他,也没办法贸然带领狼群闯入另一个村落,他们短时间内至少还是安全的。 身体早已濒临极限,一放松下来,疲倦就夹杂着痛楚席卷了意志。 “饿了吗?” 秦永昼把雪狼往怀里搂了搂,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歉意地低声开口:“对不起,我会努力快一点儿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再出去找吃的,我给你烤肉吃……” 话音未落,雪狼已经抬爪搭在他的肩上,撑起身体,将温热的腹部贴近了他的胸膛。 毛绒绒的一团雪白偎在胸肩,轻柔温暖,不具皮毛的腹部温柔地贴合着他的身体,将所有的热度都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犬科动物的体温较人类高出不少,心跳和呼吸也急促,小槌鼓似的心跳哒哒敲在胸口,温热的呼吸打在耳畔,叫眼眶酸涩得隐隐发涨。 秦永昼收紧手臂,埋进蓬松的软毛里,滚烫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 柔润微凉的触感忽然轻轻碰上脸颊,叫他不由微怔,才发现雪狼正替他轻轻舐着泪,乌澈的黑眼睛关切地凝望着他,见他望过来,就又把脑袋在他脸颊上蹭了两下。 “都打湿了……” 破涕为笑,少年抬手抹了眼泪,抱住雪狼蹭了蹭,抬手替他把微乱的白毛理顺。 雪狼抬起前爪,所有锋利的钩尖都被收回,肉垫软绵绵按在他的额头上。 温暖的气息驱散了深夜的寒冷,秦永昼配合地闭了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终于不觉阖眼沉沉睡去。 苏时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了听他的心跳,才一跃而下。白光闪过,长着兽耳的少年渐渐重新显出身形。 终于可以开始办正事了。 攒了不少要忙活的事,苏时扯了张兽皮出来把他整个裹住,半蹲在一旁,掌心泛起柔和的白光,细致地修复着他身上的伤痕。 掌心划过,细碎的伤口就恢复如初,有些伤口深一些,就要再多治疗一阵。 苏时很耐心,力量毫不吝啬地透过掌心,落在少年的身上,温柔的白芒莹莹闪动着,伤口也渐渐被治愈复原。 终于处理好了最后一处伤口,苏时松了口气,才要起身,力量几乎耗尽的身体却忽然一晃,抬手扶住身旁的木栏,总算堪堪站稳。 他的力量只够治外伤,秦永昼带着伤跑了这么久,又受了冻,说不准后半夜就要发热。 虽然还剩下一点压箱底的力量,但要给出去,就只能动用非常手段。主角现在才十三岁,动手是要被系统直接锁世界的。 还是得出去找点药才行。 看着睡得昏沉的少年,苏时半蹲在他身旁望了一阵,目色就柔和下来,抬手按在他脑袋上趁机揉了个过瘾,才心满意足地化成原型,身形一跃就出了破庙。 月色明亮,纯白色的身影要在夜色里走得足够隐蔽,实在不是件多容易的事。 苏时遛着墙根往前走,找到一家药铺翻了进去。 治风寒和补血的药他都是记得的,药方也能在智脑里查得到。苏时化回人形每样捡了一点儿,按量称好,正要用油纸包上,门外却忽然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苏时目光微动,月光一晃,身形已经消散。 门被推开,小药童打着哈欠站在门口,身后还站着个须发花白的老师父,目光一齐往药铺里望进来。 柜台上铺着张油纸,上面散放着几样药,一道雪白的身影蹲坐在柜台上。 “狼师父,是狼吗!” 村子里常遭狼患,一看见那道身形,小徒弟就被吓了一跳,慌忙师父往后躲去,却又忍不住探出脑袋。 就算是狼,也是只没长成的小狼,应该还伤不了人。 何况还长得这么漂亮。 他还从来没见过纯白色的狼,月光皎洁,落在那一团雪白上,就像替它莹莹披上了一层光芒。 老师父也有些忐忑,反手护住徒弟,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毛绒绒的雪团子忽然动了动,迎上他们的目光,无辜地歪了下脑袋,细声细气地呜了一声。 …… 萨摩耶的天赋技能果然还是好用的。 勉为其难地让老师父和小徒弟尽情揉了一通毛,苏时叼着药包往回走,背上还背着一个用来熬药的小锅,被小徒弟小心翼翼拿柔软的布条绑在了身上。 虽然迫不得已出卖了色相,但毕竟情势紧急,只是合理利用手段,是不会有损雪狼的凶悍威猛的。 背着锅往回走的苏时心情颇佳地晃了晃尾巴,惦记着被留在破庙中的少年,又加快了速度。 赶回破庙,秦永昼果然已经发起了热。 少年裹在兽皮里,身体不自觉打着冷战,牙关紧咬,身上却烫得吓人。大概是在昏睡中觉察了雪狼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泪水淋漓地落下来,仍显稚嫩的脸庞上是横七竖八的泪痕。 苏时连忙快步赶过去,先把老师父送的药丸翻出来,叼着喂进他的嘴里。 熟悉的柔软触感回到怀里,终于安抚了因噩梦而悸栗的少年,牙关不觉稍稍放松,苏时就趁机把丸药给他塞了进去。 布条的结是打在胸口的,只要一低头就能咬开。苏时低头解下绑着锅的布条,身形一晃变回人形,利落地搭起了个简单的小灶,去门口的小溪里舀了些水,像模像样地熬起了药。 在高热的煎熬中,秦永昼隐隐约约觉出身旁的动静,艰难地睁开眼望过去,却只能隐约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正发着烧,什么都能用幻觉搪塞过去。苏时不着急,依然坐在灶边熬着药,见他望过来,就抬手替他把兽皮又裹了裹。 “凌霜……” 秦永昼低声开口,嗓音是陌生的干涩嘶哑,才一开口就止不住呛咳出声。 苏时连忙替他拍拍背,又拿起旁边晾着的一碗温水,揽着他的肩背叫他靠在自己身上,小心地喂着他把水喝下去。 少年身上的气息和雪狼一模一样,身上裹着的毛领披风质感也熟悉。秦永昼单手撑住身体,就着他的手抿了几口水,还想再要开口,少年却已经小心地扶着他靠回去,回到了那个简陋的小灶旁。 药已经熬得差不多了,苏时把药汁滤好,倒在另一个瓷碗里。 庙里曾经是有许多贡品的,后来荒败了,贡品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曾经盛放过点心贡果的瓷碗,被苏时在溪水里洗净,也拿来派上了用场。 秦永昼半撑起身体,目光怔怔落在眼前梦境般的情形上。 少年轻巧安静地忙碌着,身形仿佛被火光镀了一层金边,兽耳在细碎的短发里钻出来,偶尔随着动作轻轻转动。侧颜清秀好看,漆黑的眼睫稍一翕动,就叫人心里跟着一缩。 他身上仍只是简单地披着毛领的披风,细白的手臂不知道冷似的探出来,指尖不知是冻还是烫,微微泛着些红色,端着药碗认认真真地吹凉。 这一副情景实在太像是梦境,秦永昼眼里光芒跳跃,却不敢出声,只是怔望着他。 感觉到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苏时回到他身旁,把他的身体揽起来,又把药端在他唇边。 秦永昼下意识低头,抿了一口,就被苦得鼻子眼睛皱在了一块儿。 扶着他的少年忽然轻笑起来,眉眼弯起好看的柔和弧度。 黑澄的眸色映在融融火光下,叫秦永昼看得几乎怔神,连那一点苦涩也再没了多分明的感触。 见了他先前痛苦的神色,少年也低头抿了口药,神色却依然如常,眸光清亮地望着他,笑吟吟把药递了回去。 正是好强的年纪,秦永昼顾不上药苦,红着脸低头将药一饮而尽,却还是被呛得止不住咳起来。 在家里的时候,每次喝了苦药,母亲都会塞过来一颗糖给他。哪怕是为了那颗糖,多苦的药也都能捏着鼻子喝下去。 现在没有人再给他糖了,可药也一样得喝。 要保护凌霜和自己,他现在绝不能病倒,就算药再苦,也一定要喝干净。 眼眶一瞬酸涩,水面稍起波澜,就被合着苦药一起吞了下去。 清水被适时端了过来,秦永昼连喝了几口,用力漱了漱口,才总算觉得苦涩稍去。迎上少年无声关切的目光,脸上就不觉又红了一层:“谢谢你……” 兽耳动了动,少年含笑拉了他的手,扶着他重新躺下去,又把兽皮也仔细裹好,才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刚喝下去的药虽然苦涩,却隐隐驱散了跗骨的寒冷,身体不觉渐渐放松下来。秦永昼还想再追问他的身份,却已经被浓浓倦意拉进了静谧的黑暗。 等到他重新睡熟,苏时才一纵化回了原本的身形,跑到门后的溪水里,一头扎了进去。 雪白的软毛被溪水冲得浮起,苏时连喝了几口水,苦涩的药味才总算稍稍淡化。晃晃脑袋甩去水滴,对自家小不点儿爱人的敬意就又上了几个台阶。 这么苦的药,得吃糖才行。 苏时想了想,从溪水里跳出来,甩干身上的水,又往村子里跑进去。 第二天一早,秦永昼在庙外的鸟叫声中醒来,怔了片刻,忽然撑身坐起。 他昨天只是希望伤快点儿好,却没想到一觉醒来,身上的伤居然就都痊愈了。 再三确认了身上确实没有半点伤痕,秦永昼几乎难以置信,正要告诉凌霜这个好消息,却发现雪狼依然蜷在兽皮外,枕着前爪睡得正熟。 秦永昼的动作立时放缓,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进怀里。 雪狼还远没睡醒,被他抱起来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在他颈间蹭了蹭,抬爪按在他的手腕上,就又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心里立时软成一片,秦永昼微摒了呼吸,依然叫雪狼舒舒服服睡在自己怀里,慢慢抚着洁白的软毛,一边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似乎是发过了烧,又被人喂了药,可庙里却没见到记忆中熬药的灶台痕迹,叫他一时也难以分辨那些记忆究竟是真是梦。 口中似乎还能品出苦涩的药味,秦永昼忍不住皱了眉,抬手揉了揉仍有些昏沉的额角,目光却忽然落在被整整齐齐叠在一旁的衣物上。 那些衣物都是簇新的,他犹豫半晌才试着拿在手中,忽然就掉下来两颗藏在里面的糖,裹着好看的花油纸,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了他身旁。 所有曾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事物,居然都出现在他面前了。 呼吸不由隐隐急促,秦永昼用力眨去眼中水汽,把那两颗糖捡起来,珍惜地握在掌心。 有些东西出现得太离奇,实在没办法解释得通,说不定他真是受到了什么专管心想事成的神灵庇佑了。 要是真能心想事成就好了…… 怀里的雪狼依然睡得天塌不惊,秦永昼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唯一的伙伴身上,轻轻揉着他头顶的软毛,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了个愿。 如果可能的话,他宁肯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和凌霜一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够了。 一人一狼就这样在小村子里暂住了下来。 少年眉目英朗眸正神清,身旁虽然带着一头幼狼,却根本没有半点狼该有的凶残可怕,反而可爱得任谁看见都忍不住想上去摸一摸。 村民们很快就接纳了雪狼和秦永昼,替他们安置了住处,甚至连进山打猎都会将他们也一起带去,末了的猎物也会分给他们一份。 不知不觉,已经四年过去了。 秦永昼的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间的稚嫩也几乎彻底褪去。他这些年都仍然不辍修炼,精神力已经和雪狼十分契合,一人一狼即使不必交流,也能轻易领悟到对方的心思。 雪狼的身形也在长,可叫人意外的,那一身蓬松洁白的软毛始终都没有褪去,身形虽然长大些许,却依然和秦永昼记忆中的猎狼相去甚远。 对于这样的现状,苏时多少有些沮丧,秦永昼却反而接受得异常顺利。 四年下来,雪狼的毛变得更蓬松柔软,棉花糖一样的洁白一团,抱在怀里的手感比之前还要更好。 秦永昼依然改不掉小时候见到他就要埋进去蹭的习惯,却依然坚定地克制着自己不能去揉那一双耳朵,每次抱着雪狼一起睡觉,都忍得极为辛苦。 家中缺什么是从来不用担心的,只要睡一觉,第二天一定都被补全,顺带收拾的整整齐齐。秦永昼曾经试图夜里熬着不睡,想要把这位体贴入微的神明看个究竟,可每次都是在神明刚显灵的时候,他就会没来由的剧烈头痛陷入昏迷,再醒来天色就已经大亮了。 真是个脾气古怪的神明。 “怎么样,好吃吗?” 一人一狼坐在山林中的空地上,架上烤着的兔肉蔓开极诱人的香气,金黄的油光滋滋作响。 秦永昼割下一条兔腿,放在雪狼的面前,看着他吃得干干净净,眼里就显出欣然亮芒。 超出了曾经的最高水平,看来对方的厨艺技能点已经完全点亮了。 苏时吃得心满意足,仰头蹭了蹭他的下颌,少年英俊的眉眼就立刻柔和下来,含笑揉了揉他的脖颈,又在他面前添了一块烤肉。 已经入冬了,秦永昼打算进山打些猎物回去。这座山很险峻,等第一场雪落下来,山就要被封起来了。 肉已经烤好了,秦永昼也给自己割了一条兔腿,正要先把肚子填饱,雪狼却忽然站起了身。 风里有血的气味。 秦永昼能感觉到他的心念,神经骤然绷紧,抄起匕首一跃而起,余光却忽然见到那一团白色朝自己扑了过来。 还不及反应,扑在身上的雪狼身体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低呜一声,脱力地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108、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凌霜!” 秦永昼匆忙抱住他,急声开口,手上却忽然触到一股温热。 雪狼在喉间低呜一声,无力地伏倒下去。 温热的鲜血转眼就浸透了雪色皮毛,乌木的箭矢狠狠穿透腰际,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指粗的箭矢将雪狼的整个身体都已穿透,看得出下了多狠绝的力道。以刚刚的位置,如果不是雪狼及时扑过来,这支箭说不定就会直接穿透秦永昼的胸膛。 “不要紧的,别怕,不要紧的……” 秦永昼哑声开口,喉间滞涩得几乎喘不上气。手上片刻不敢耽搁,正要将箭矢砍断,却忽然被一只雪白的前爪轻按在手上。 雪狼靠在他臂间,急促地喘息着,乌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显出无声恳求。 “凌霜,我是你的承受者,你让我把箭取下来,把箭取下来你就不疼了。听话,好不好?” 抚了抚雪狼的颈毛,秦永昼哽声开口,就要替他把那支箭砍断拔除。 “错了,你根本就不是它的承受者。” 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秦永昼心口一沉,猛然抬头,朝林中望过去。 一头接一头的猎狼从林中现出身形,为首的灰狼一步步逼近,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击伤过自己的人类少年,眼里显出嗜血的残酷杀意。 秦永昼半跪在地上,护着雪狼的手臂收紧,冷声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四年不见,你倒长了点本事。” 秦元洲缓步走出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冷笑一声:“你大概还不知道,在伴生兽和人类共同生活之后,最多三年,身上就会显出相同的记号你看他的身上,有任何地方像是有记号的样子吗?” 秦永昼怔然听着,本能地望向怀中的雪狼,眼底渐渐透出不安。 他确实从没替雪狼承受过任何伤害无论是他们刚离开族人,在夜雨中一路逃亡,还是后来被狼群围攻,险些就丢了性命。这四年里他们并非不曾遇到过危险,雪狼时常会刻意避开他,有时候甚至会在外面过夜再回来,他却从来都没有生出过半点怀疑。 他竟然始终以为,只是因为雪狼天赋异禀,或是那位神明真的听见了他的祈望…… 雪狼无力地靠在他臂间,血已经不太流了,呼吸却也渐渐微弱下来,只是黑澈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凌霜……” 即使不相信秦元洲的话,看到雪狼的反应,秦永昼心中也已隐隐生出不安,已经扶上箭尾的手一颤攥紧,又强迫着自己收了回来。 同等的伤害,对于人类来说有能力承受,雪狼却未必就能受得住。 如果这支箭拔?出来,却不能将受到的伤害转移到他身上,到时候光是拔箭引起的失血,说不定就会要了雪狼的命。 他赌不起。 “没关系的,别怕,我先带你回村子里,村子里有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压下心底的不安,秦永昼半跪下去,想要把重伤的雪狼抱起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狼嚎。 应着头狼的嚎声,群狼迅速将他的去路拦住,伏低身体,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永昼,它既然不是你的伴生兽,就意味着它是自由的,谁都可以同它契约。” 秦元洲缓步上前,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丝毫没有带上身旁狼群的杀气,语气依然耐心平缓。 “它受的伤很重,你的年龄不够,还不能同它正式契约。现在唯一能救它的方法就只有叫它和我契约,叫我代他承受伤害,不是吗?” 秦永昼的动作忽然微滞,胸口窒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把身体渐冷的雪狼抱进怀里,轻抚上他被血色浸透的皮毛。 即使再不愿承认,秦元洲的话也无疑是对的。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叫雪狼尽快同人类契约,然后把受的伤转移到人类身上。 这也是大部分人类捕获守护兽常用的方法,许多猛兽都会在濒死之际选择屈服,从而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少年半跪在地上,手臂紧绷得几乎僵硬,胸口激烈起伏。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好雪狼,以为他们会成为注定的伙伴,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必须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永昼,你最好识相,不要叫我做出不得已的事来……” 见他依然固执不动,秦元洲的声音渐渐阴寒,透出与狼群共通的杀意。 他原本还以为这个侄子和雪狼之间存在着某些特殊的羁绊,为了不对雪狼造成额外的伤害,才会一再对秦永昼留手。现在既然已经确认了雪狼没有主人,自然也用不着再有什么忌讳。 受到他情绪的影响,头狼也再度刨了刨地面,做出了攻击前最后的预备姿势。 已经没有再迟疑的机会了。 秦永昼眼眶已经发红,手臂上的力道却依然轻柔小心,在雪狼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亲,才要把他放在地上,雪狼却忽然低呜一声,打着颤站了起来。 那支箭伤到了内脏,雪狼的嘴角都已经流出些血迹,身体摇摇晃晃,却依然拖着轻轻颤动的箭尾迎上狼群,将尚在怔忡的少年护在身后。 雪色的身影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大半个身体,却依然毫无畏惧地直面上凶悍的狼群,身体同样缓缓伏低,做出威胁的姿态。 苏时可一点都不打算和什么人契约。 一个人只能契约一只守护兽,虽然看到秦元洲解除掉现在的头狼契约,再契约上一条毫无战力的萨摩耶,结果大概会十分大快人心。可契约毕竟是契约,除去共享伤害之外,总还有些额外交融的东西。 自己只是受了点伤而已,对方现在可是打算要秦永昼的命,他还是得尽快吓退狼群,把人带走才行。 有止痛剂在,箭伤不觉得疼,只是身上冷飕飕的没力气,不算什么大问题。 苏时蹬稳地面,有些血色已经将纯白的软毛打湿了,稍显狼狈,反而添了几分难得的杀气。 浴血的雪狼双耳向后背起,犬牙龇起,喉间发出威胁的咆哮。 原本已经准备进攻的狼群忽然迟疑,有些居然夹起尾巴向后退开,剩余的也大都犹豫着直起身,目光落在那一团染血的纯白上。 …… 大雪团子。 狼的记忆力其实并不算好,却依然记得几年前曾经见过的奇怪同类。 当初的小雪团长大了不少,却并没有变成普通狼的模样,几乎就像是照着小时候的模子放大了几倍,一身洁白的软毛看着就好蹭。 叫声也好听,嫩嫩软软,一点都不像别的狼那样嘶哑粗犷。只是伤得似乎很重,身体摇摇欲坠,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狼群心软。 狼群不想动。 发觉了狼群的异样,秦元洲蹙紧了眉,再度朝头狼下达了攻击的指令。 头狼长嚎一声带头纵身扑上,苏时正准备迎击,眼前却忽然几乎不差分毫地划过几道灰影,将头狼拦了下来。 从没被自己统帅的狼群反戈相向,头狼恼火地粗声咆哮,围上来的狼却只是努力地晃着僵硬的大尾巴,一味拦在他身前,努力想要缓和着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的局势。 苏时错愕地竖起耳朵,来回望了望,身体忽然一轻。不及回神,已经被秦永昼抱在怀里,拼命往山下赶去。 这样几乎早已注定的局势居然也会生出变故,秦元洲气得要命,立即下令追赶上去。在头狼的一再催促威胁下,狼群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追在后面,嗅着雪团一路滴下的新鲜血迹,脚步就越放越慢。 头狼却没有压制速度,不多时就已赶上了秦永昼,长啸一声纵身扑上去,却忽然被草丛中射-出的一支箭狠狠擦过左耳。 激烈的痛楚叫秦元洲闷哼一声,抬手捂住耳畔,尖锐的嗡鸣声令他一阵眩晕,已经有鲜血从指间流了下来。 高大的中年猎户从树丛中钻出,手中还握着劲弓,一眼就看到了秦永昼怀中的雪狼,蹙紧了眉大步过去:“小昼,雪狼怎么了?” “葛叔!” 见到他的身影,秦永昼眼眶一酸,快步迎上去:“凌霜受伤了,我想带他去找医生……” “快去,这么重的伤,耽搁了可就危险了。” 扫了一眼雪狼身上的箭矢,猎户的神色也严峻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包淡黄色的药粉,撒在雪狼的伤口上。 猎户姓葛,是村中有名的勇士,守护兽是一头猎鹰。一人一狼最初在村子里定居下来的时候,就是他教会了秦永昼在林中生活的本领,今天进山,原本也是想趁着大雪封山之前打些猎物回去的。 药粉能止血,却又激起了伤口的一阵疼痛。苏时正替自己续着止痛剂,被忽然强烈的痛楚引得一激灵,喉间忍不住低呜出声。 “没事没事,别害怕,疼一下就不流血了……” 看着雪狼隐隐悸栗抽搐的四肢,秦永昼心里也跟着疼得喘不上气,手臂却依然不得不箍紧,以免他挣扎之下再伤到自己。 新的止痛剂很快就顶替上来,痛楚转眼潮水般退去。看着少年眉眼间几乎滴血的痛楚,苏时晃了晃尾巴,抬爪扒住他肩膀,仰头蹭了蹭他的下颌。 都到了这个时候,雪狼居然还在安慰自己。秦永昼喉间发涩,小心地揉着雪狼的颈毛,水汽就不觉模糊了视线。 眼看几乎到手的雪狼又要泡汤,秦元洲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深吸口气振作精神,忍着疼上前一步。 “阁下,这是我们族内的事。这头雪狼极为凶悍,野性难驯,如果把他们带回去,无异于引狼入室……” 猎户抱着手臂,回头望了一眼正和少年抱抱蹭蹭的凶悍雪狼,挑了挑眉,径直拉开了手里的弓箭。 这几年来,他也算是看着这一人一狼长大,真要说野性难驯,隔壁家里养的猫都要比少年那头雪狼凶猛得多。 秦永昼从没说过身世,却毕竟举止守礼进退有度,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出来的孩子。偏偏那么小的年纪就孤身一人穿过丛林,一定是因为什么极危险的遭遇。 现在看来,多半就是被这些人给一路迫害追杀的。 猎户性情仗义,示意秦永昼快抱着雪狼去疗伤,手中弓箭稳稳瞄准秦元洲,并不答他的话。 头狼吃了亏,一时不敢再贸然上前。狼原本就只是长于群体攻击,现在狼群消极怠工,头狼又讨不到什么好,望着闪着寒芒的箭头,秦元洲到底还是不得不暂且退却,带着狼群隐没进了林中。 猎鹰盘旋在上空,一直监视着狼群远远离开,才终于长鸣一声,向远处飞去。 秦永昼一路将雪狼抱回了村子里,葛猎户也很快赶上,帮他把雪狼安置下来,又将村子里最好的伤医都召集了过来。 血实在流得太多,往日精神活泼的雪狼已经没了力气,虚弱地蜷在少年怀里,身体微弱起伏,眼睛都已半阖上。 不止秦永昼,村民们也跟着焦急。人们忙忙碌碌地进出着不大的小屋,几个经验丰富的老伤医眉头蹙得死紧,很快商议出了决断,叫秦永昼把雪狼抱紧,至少先把箭拔下来。 村中没有用来止痛的药剂,拔箭的时候难免要疼。就算雪狼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本能地挣扎下来,也难免会加重伤势。 秦永昼苍白着脸色点点头,手上紧紧抱住雪狼,低头轻蹭着他头顶的软毛,声音发哑:“凌霜,忍一忍……” 苏时眨眨眼睛,安慰地拱了拱他。感觉到依然暖烘烘的气流打在脸上,少年喉间一哽,收紧手臂,眼泪就跟着落了下来。 温热的液体落在雪狼的软毛上,转眼就打湿了一小片。村民们在旁边看着,心里也不由跟着发沉,屋里的气氛渐渐凝滞下来。 多少也要显得逼真一些才行,苏时沉吟一阵,还是撤去了一半的止痛效果,才觉得疼痛渐渐泛上来,腰间忽然一凉。 愕然地向下看去,伤口附近的白毛居然已经被齐刷刷地剃了下来。 十分凉快。 这种感觉还真是有些特殊,苏时不忍再看,把脑袋埋进少年的肘弯,心情复杂地抖了抖耳朵。 老伤医们有不少治疗走兽的经验,转眼就将雪狼下半身的毛剃净。猎户已经抽出腰刀斩断了箭的两头,示意秦永昼收紧手臂,看着少年忧心忡忡的神色,目光却忽然一亮。 “有了,把这个给它喝下去,说不定就没那么疼了。” 说着,猎户已经解下了随身的酒壶,小心地匀出一瓶盖的酒,递给了秦永昼。 狼是不能多喝酒的,可如果少喝一点,却和人类醉酒的反应差不多,如果能醉得昏沉睡着,确实能减轻不少疼痛。 秦永昼眼中也不由显出希望,抚了抚雪狼的头顶,小心地掰开他的嘴,把那一点酒给他喂了下去。 苏时根本没有多少酒量,正因为下方凉飕飕的透气感而痛心不已,忽然被喂进了奇怪的辛辣液体,心头蓦地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没事的,凌霜,别怕,喝了它就不疼了……” 温声安抚着忽然不安的雪狼,秦永昼尽力叫自己冷静下来,抚过雪狼额顶的皮毛,抱着他贴在自己脸颊上,努力叫自己怀里的温度传到身体已经微冷的雪狼身上。 奇异的眩晕腾上来,意识也跟着渐渐涣散。 隐约觉得体内的力量正在难以控制地变化,苏时抬爪扒了扒少年的手臂,艰难地转了转脑袋,还是没办法抵抗酒精的影响,头一歪就沉沉睡去。 细织的白布被鲜血染透,箭身被猛然拔除,血色转眼就占满了视野。 即使在昏睡中,雪狼的身体依然颤栗绷紧,低呜声断断续续泄出来,又无力地软倒下去。 人们转眼忙碌起来,早已捣好的止血药材一层层裹着洁净的棉布覆在伤口上,转眼就被血色冲开,下一块却已经接上去。忙碌了近半个时辰,血才终于彻底止住。 棉布被小心翼翼缠上去,覆住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雪狼依然昏睡着,身体微弱起伏,显得十分虚弱,却毕竟没有被失血和重伤而带走生命。 众人脸上终于纷纷显出喜色,又忙活了好一阵,确认了雪狼暂时已经没有危险,才终于放心地各自散去。 “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了,也要小心一点,兽和人都是一样的,受伤之后就算血止住了,发热也可能要了性命。” 老伤医特意留下,嘱咐着秦永昼还要注意的事:“多给它喂几次水,试着少喂点吃的,要是它愿意吃东西,那就不要紧了。夜里多查看些,今晚还是要紧的……” 秦永昼听得专心,逐一记下了要注意的事,才将老伤医送出门外。 天色已经暗下来,云层渐渐推积,冷风呼啸,转眼就要落雪了。 谢过了众人的帮衬,秦永昼放心不下雪狼,快步回了屋里,脚步却忽然一顿,随即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床上的雪狼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生着兽耳兽尾的清秀少年。 他似乎没见过这个少年,却又莫名觉得十分眼熟。 不论从耳朵还是伤口看来,眼前的少年无疑是雪狼的化形。 伤得实在太重,他仍伏在床上安静昏睡着,肩背上覆着短短的一截白绒,腰间原本包扎的白布因为身形的变化而落在一旁,伤口又隐隐渗出血迹。 不能再往下看了。 秦永昼脸颊发烫,目光不敢乱瞟,快步过去拿起被子,把兽耳少年裹好,又替他把腰间的伤口重新包扎妥当。 少年身形单薄,安安静静被他揽在怀里,依然无知无觉地昏睡着,唇色淡白,脸颊却因为酒力而泛起一层淡粉色。 下意识抚上那张尤其清秀好看的面庞,秦永昼挪了挪位置,叫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额头忽然习惯性地隐隐抽痛,忍不住轻吸了口冷气。 他并不是没见过这个少年,只是每次见到的时候,都会忽然剧烈头痛不省人事,所以下意识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 不是梦。 虽然已经化成了人形,那双耳朵却还和原来一模一样,柔柔软软地生在头顶,覆着细密的软毛,内里透出一点粉色。 不知是不是少年在梦里见了什么,耳朵忽然动了动,叫秦永昼的目光一跳,仓促转开视线。 凌霜还受着伤,现在绝不是撸耳朵的时候。 强行压下心底的念头,秦永昼小心地拥着他躺在榻上,起身去倒了碗温水,又把少年重新扶回怀里,将碗沿轻抵在他唇边。 甘甜的清水缓解了失血带来的焦渴,也冲淡了那一口酒带来的微醺。 苏时晃晃脑袋,眼前的视线由模糊到清晰,仰头迎上秦永昼关切的目光,习惯性地挑了挑嘴角,打算蹭蹭他以示安慰,神色却忽然微凝。 …… 触感不对。 兽耳不安地动了动,苏时深吸口气,抬起目光。 烛火噼啪一跳,光影一瞬摇曳。 夜色降临,暮雪轻柔地覆盖了人类的踪迹,一切都变得静谧下来,静得能听见雪花扑簇落在枝头的声音。 秦永昼摒了呼吸,轻轻拨开他的额发,抬手抚上少年柔和的眉眼:“凌霜……” 不行,还差半年才到十八岁呢。 苏时心口一跳,毫不犹豫就要拒绝,秦永昼迟疑一瞬,已经又满心担忧地说了下去。 “你变身……都不穿衣服的吗?” 109、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 刚被剃了衣服的苏时,忽然很想给忧心忡忡的少年爱人来上一爪子。 虽然保持人类的状态要更耗费力量,腿上凉飕飕的触感却依然冷酷地提醒着他,叫他一点也不打算变回毫无威风可言的原形。 太丢狼了。 苏时抖抖耳朵,把自己想象中的造型抛出脑海,开口想要答话,秦永昼却又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没关系,我知道你不能说话,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衣服穿上。” 雪狼陪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像别的狼那样嚎叫过,就算再急,也只能发出轻柔的低呜声。 在秦永昼心里,自己的雪狼一定是因为什么先天的原因,才会被剥夺了狼嚎的权利的。 到了喉间的话又被堵了回去,苏时讶然片刻,索性也不再开口,只是拉住他揉着揉着就往自己耳朵根悄悄挪过去的手,捞在掌心握了握,仰头望着他。 就算外形能以假乱真,萨摩耶的叫声也是不能妄想着冒充雪狼的。更何况这些年他连外形都已经渐渐扛不住,要不是这个世界没人见过萨摩耶,估计早就要露馅了。 秦永昼怕他凉,揉了揉他的脑袋就起了身,取了衣服快步回来,把人小心裹上。 担心雪狼不会穿人类的衣服,他一臂揽着少年的身体,一手握着他的手,小心地避开腰间的伤处,引着他将手臂穿过袖筒。 迎上那双黑瞳里一本正经的专注光芒,苏时眼尾不由带了笑意,也不戳穿,只是听话地伸手抬臂,任他耐心地一点点教着自己穿衣服。 “我知道你有毛,穿衣服可能会不习惯,等习惯了就会好的。” 雪狼长得慢,秦永昼老是怕他长不大,现在忽然见到他化成人形,高兴得几乎忘了心事。替他扣好衣扣,就又把少年形态的雪狼抱进怀里,在他颈间亲昵地蹭了蹭。 苏时的呼吸一瞬微滞,想起自家还没长大的爱人足够单纯的心态,就又把心底那一丝少儿不宜的念头抛开,也抬手将他回抱住。 怀里的触感温温软软,没有抱着雪狼的时候那样毛绒绒,手感却依然舒服。 秦永昼抱着过够了瘾,才避着伤处将他小心放回榻上,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饿了吗?我去给你拿吃的。” 不等苏时回应,他已经快步转去厨房,把温着的一碗肉粥端了回来。 粥已经熬得糯了,香气散开,叫苏时也后知后觉地觉出些饿。秦永昼端着粥绕回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细心地教他把勺子拿稳:“要这样吃,慢一点,小心烫。”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架势,苏时不由轻笑起来,点点头正要喝粥,却发觉少年的动作似乎微怔。 将一勺粥放进口中,苏时抬头望他,眼里显出些关切疑惑。 “我真的觉得我好像见过你……” 秦永昼轻声开口,忍不住抬手拨开他额间的碎发,叫乌润的眼睛完整露出来。 那还是他刚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受了不轻的伤,带着雪狼逃到破庙里。那时候烧得迷迷糊糊,也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人救了自己,只依然记得那双眼睛弯起来的柔和弧度。 苏时心口一跳,稍一犹豫就故技重施,抖了抖耳朵,无辜地迎上他的注视。 注意力迅速就被那双白里透粉的耳朵转移开,秦永昼一瞬屏息,却还是坚定地按住了自己的手,重新揽住少年单薄的身体,好叫他坐得轻松一些:“要多吃一点,你人形的时候太瘦了,要吃到像雪狼那样健壮才行。” 不是健壮,只是毛绒绒的。 苏时在被子下面晃了晃尾巴,低头慢慢喝着粥。 大概是考虑到了雪狼的威严,他的天赋技能里有一项自动清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沾上灰尘。秦永昼还没有过替他洗澡的乐趣,说不定还一直以为雪狼就是外表看上去的体型。 不论怎么说,体型大一些,至少威慑力也是响应增强的,今天那些狼群就被自己顺利吓退了。 这些年都只能靠装凶来护住自家的小不点爱人,现在眼看着任务就要完成,自己大概也可以找个机会消失,等耳朵和尾巴掉下来,再回来顺利把人带走了。 在秦家人的努力下,雪狼始终凶名外扬,锅一直都稳稳当当背在身上。想到还算光明的前景,苏时舒了口气,在被子下面晃了晃尾巴,继续认认真真地喝粥。 热热的粥填补了胃里的空虚,疲倦就再度涌了上来。 止痛剂能隔绝痛楚,反倒叫他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把握不是很及时,都已经从鬼门关里晃了一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 还没想好自己是要以什么形态睡觉,苏时握着勺子发呆,肩头忽然被轻轻揽住,整个人就被抱着小心地平躺下来。 “困了就睡一会儿,别担心,这次我守着你。” 秦永昼温声开口,轻轻抚了抚他银白色的短发,替他把被子往上盖了盖。 虽然还有半年才到成年,少年的身形却已经打熬得高大健壮,手臂扯过被沿,耐心地替他将被角也掩得严实。 气息已经很熟悉了,那双眼睛里却依然像是藏着什么未解的心事。 苏时隐约猜得出他在想些什么,探出手臂,将他的手拢在掌心,轻轻握了两下。 秦永昼微微打了个颤,目光落在他身上,迎上雪狼温澈的目光,就又笑起来,抚了抚他的头发:“快睡吧,听话。” 他的语气还带着对雪狼的柔和诱哄,苏时也跟着笑起来,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向那一片熟悉的温度稍挪了挪。 雪越下越大了。 夜已经很深,秦永昼却依然坐在床边。 他其实也已经很疲倦,却怎么都睡不着。 雪狼化成了人形,在昏睡着的时候就更显出分明的虚弱,唇色淡白呼吸清浅,失血带来的寒冷叫他本能地在被子里微微蜷缩着,清秀的眉间也蹙起了细细的纹路。 秦永昼摒了呼吸,把手捂暖,才小心翼翼地探进他被子里。 没了毛绒绒的温暖触感,被子里的手臂光滑沁凉,贴在掌心,脉搏微弱地一下下跳动着。 秦永昼坐不住,起身去替他拢了两个火盆,才出了外屋,木门却忽然被轻轻敲响。 “谁!” 心头一瞬绷紧,秦永昼警惕地低喝一声,一把抄起柴垛边的短刀。 “小昼,开门,我给你送点药和肉过来。” 门外响起猎户的声音,秦永昼怔了怔才忙快步过去,打开木门,猎户一身风雪地进了门,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雪狼怎么样,还好吗?” 不知该怎么描述雪狼的状态,秦永昼含混着点点头,又连忙道了谢。 猎户摆摆手,稍一犹豫才压低声音:“小昼,雪狼不是你的伴生兽吗?” 普通村民不知道这里头的区别,猎户却是知道的。见秦永昼和雪狼从来都同出同归,一直默认了雪狼和秦永昼是天生的搭档,却没想到秦永昼原来并不能替雪狼承受伤害。 他的询问忽然点中了少年始终刻意避开的部分,秦永昼手臂一颤,咬紧牙关垂下目光,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已经和雪狼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即使雪狼不是他的伴生兽也没关系,他很快就要成年了,到时候就可以重新契约。他也一定会尽全力提升自己的实力,叫自己配得上雪狼的力量。 可在这之前,他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忽略了许多事。 “怪不得,我上次进山的时候还见它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进了个山洞,想着还有你在,就没有留意。 猎户不由感慨,叹了口气,拍拍少年的肩:“人都说狼养不熟,你这一只实在很难得,记得好好待它才行。” 心口毫无预兆地缩紧,秦永昼喉间涌起滚烫热流,半晌才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眼眶发红,猎户也不再多说,只是嘱咐了他记得关好门,若是缺了什么就去村子里要,就又冒着雪匆匆离去。 秦永昼在原地怔怔站了一阵,目光落在火盆上,才倏地惊醒,添了炭火快步赶回去。 里间的卧房里,少年依旧安静地睡在床上,身体本能地蜷缩着,腰间的伤口被稍许抻动,就又渗出了隐隐血迹。 连忙将手里的火盆放在床边,秦永昼洗净了手,又将手反复搓热,才把依然昏睡着人小心扶正身体。 少年睡得昏沉,大抵还保留着雪狼的习惯,他扶着的手一松,身体就又蜷了回去。 秦永昼怕他再抻到伤口,可一直这样按着也难免要不舒服。在床边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横下心钻进被子,把人抱进了怀里。 沁凉的肩臂偎在胸口,终于渐渐放松下来,秦永昼尽力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想起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眼眶终于不觉发烫。 终于从寒冷的侵蚀下摆脱出来,苏时舒了口气,恍惚睁了睁眼,却将那双黑澈眼瞳中的水汽迎了个正着。 下意识抬手抚上去,指尖碰上微温的水意,温度转眼散去,只剩些许冰凉。 “凌霜,对不起……” 秦永昼终于再忍不住,抬手拥住他的肩颈,将头埋进少年消瘦单薄的肩膀,始终压抑着的疼痛歉疚终于喷涌而出。 “是我不好,我以为我能替你承受伤害的,我以为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受伤我甚至以为我能保护你……” 只要一想起雪狼在他看不到的时候自己受了多少伤,却又着意隐瞒不叫他知道,他心里就难受得喘不过气。 原本也许再细心一点,他就能有机会发现这一切的。 冰凉的泪水打在手背上,也彻底驱散了苏时的睡意。看着他的男孩子趴在他肩上哭得几近颤栗,苏时无奈地挑了挑唇角,握住他的手,拥住肩背护进怀里,轻轻拍抚两下。 “你把我保护的很好,一直都是。” 清润柔和的嗓音响在耳畔,叫秦永昼蓦地微怔,下意识抬起头,迎上含笑的温暖眸光。 有些时候,还是语言最能直观传递心底的意愿。 这一个世界也好,先前的许多个世界也好,这个人追了自己这么久,其实无非都只是在做同一件事。 苏时轻笑起来,趁着这一次的爱人还没成年,抬手按住他的脑袋,十足畅快地揉了一通。 还没从雪狼居然会说话的冲击下回神,秦永昼愣愣被他揉着脑袋,半晌才堪堪找到自己的声音,张了张嘴轻声开口:“凌霜,你会说话?” “会,不过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你该休息了,等你醒了,我再说给你听。” 苏时笑了笑,抬手遮上他的眼睛,语气轻柔和缓。 少年也已经很累了,疲色从眼底的青黑就能看出来。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不好好睡觉,说不定是要长不高的。 父母离开之后,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这样和自己说话了。秦永昼心口轻颤,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往前挪了挪,抬臂拢住对方的身体。 自己的生长周期很漫长,化形之后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两个少年相拥而眠,又什么都不做,还算不上是多大的问题。 苏时心无杂念地闭上眼睛,替他分了些被子,不多时就再度沉沉睡去。 烛火一跳,秦永昼重新睁开眼睛。 他的眼底满是忐忑不安,抿紧了唇挣扎半晌,终于还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探出手。 摸上了那一双粉粉嫩嫩的耳朵。 110、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第110章 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就摸一下。 耳朵尖上的白毛细细软软, 下面透出一点粉色, 摸在手里温暖柔软, 短短的绒毛轻轻蹭在指尖。 秦永昼没忍住,又小心翼翼地捏了捏。 薄薄的耳朵触感极为敏感,雪狼虽然睡得熟, 耳朵却还是蓦地抽开, 忍不住抖了两下。 秦永昼连忙将手撤开, 屏息等了一阵,见他依然没有惊醒, 才稍稍松了口气。 大概是觉得痒了,雪狼又往秦永昼的怀里挪了挪,借着他的下颌蹭了两下耳朵, 把细微的触感压下去, 才重新舒服地轻轻打了个哈欠。 细软的白绒蹭过下颌,秦永昼按捺不住, 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发尾,放缓力道揉了揉。 温软细柔的银白色短发轻轻戳在颈间,像平时抱着雪狼一样, 一点都不会觉得不舒服。秦永昼又把他往怀里护了护,满足地轻舒口气, 也闭上了眼睛。 风雪交加, 屋里却被火盆烤得暖烘烘, 舒适的温暖叫人也跟着松弛下来。 少年在暗淡的烛火下相拥,忽然梦见了什么, 手臂紧了紧,又把人往怀里捞过来些许,才满足地继续睡去。 雪一直下到早上才停。 才睁开眼,就被窗外耀眼的光亮晃得生疼。秦永昼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怀里的少年还睡得很沉,依然没有变回雪狼的样子。 没有和每天一样被雪狼连扒带拱着温柔叫醒,居然还有些不习惯。 想看看雪狼的伤,秦永昼小心地挪动着手臂,想要将他放回枕头上。少年却忽然抱住了他的胳膊,被光晃得蹙了蹙眉,又往他怀里埋了进去。 还和雪狼时候的习惯一模一样。 眼底忍不住显出些笑意,秦永昼把他抱进怀里,安抚地顺了顺脊背,等着他重新渐渐睡得沉了,才放轻动作起身。把窗户遮上一半,又借着剩下的光线小心地掀开被子。 少年的腿还蜷着,雪白的尾巴绕了一圈,被微凉的空气重新包裹,尾巴尖就轻轻动了动。 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条毛绒绒的尾巴上,刚被撸耳朵所满足的心底,就又忽然生出了新的念头。 秦永昼抿了抿唇,手都已经忍不住探了过去,雪狼却像是忽然觉出些冷来,尾巴就又动了动,把腿护得更严实了些。 打了个激灵忽然回神,秦永昼用力晃了晃脑袋,连忙又将被子替他掩好,只留下腰间裹着的白布,把手捂热,才小心地探了上去。 雪狼的恢复力很强,解开包扎着的绷布,伤口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痂,再休养几天大概就已经不要紧了。 心底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秦永昼舒了口气,重新把伤口覆上,被子也掩好,轻轻揉了揉雪狼的发尾:“凌霜,我去弄点吃的。你再多睡一会儿,自己不要起来,不然伤口还会裂开的,记住了吗?” 雪白的耳朵抖了两下,少年不情愿地睁了睁眼睛,含混着应了声,又把脸埋进胳膊里。 见到他毫无保留的信赖姿态,秦永昼忍不住笑起来,揉了揉他的短发,才快步出了里屋,熟练地生了火,忙碌着做起了两人的早餐。 苏时在床上又趴了一阵,才渐渐把昨天夜里的回忆拼凑起来。 虽然不知道该把自己归类成灵兽还是妖兽,但他的身体确实可以在受伤之后进行自我修复,只是必须要靠睡眠来补足消耗的力量。所以这些年来每次受了重一点的伤,为了不叫秦永昼担心,他都是直接躲进山里睡上一觉的。 昨晚困得厉害,做的事也大都是凭着直觉,只依稀记得秦永昼因为知道了真相难受得厉害,也不知道他半睡半醒间究竟有没有把人哄好。 不论到了什么时候,即使才这么大点的年纪,这个人对保护自己也有着特殊的执念。 苏时摇摇头笑了笑,想要抻个懒腰,想起秦永昼临走时的一再嘱咐,动作就又停顿下来,小心地挪着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现在的力量已经基本够用,在被剃掉的毛重新长出来之前,他是一点都不打算再变回萨摩耶的状态的。 雪后的初晨,空气尤其清新沁凉。 怕屋里拢了一夜的火盆太憋闷,秦永昼特意将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不至于叫屋里太冷,又能叫外头的新鲜空气进来。 惬意地深吸口气,苏时放松地晃了晃尾巴,枕着胳膊思索着之后的安排。 守护兽是人类力量的拓展,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来说十分重要。如果他确实是一头雪狼,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和秦永昼契约,可他毕竟其实毫无战力,即使等到了秦永昼成年,也不能叫对方真的耽搁在自己身上。 现在看来,还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叫秦永昼那只还不知道是什么的正牌伴生兽找上门来,等到契约之后再化成人形回来的好。 …… 虽说原本就做了这样的打算,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多少有些不甘心。 自己一点点拉扯大的少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在外面有狼了。 努力叫自己忽略掉这个叫人扫兴的事实,苏时抖抖耳朵,极轻地叹了口气。 秦永昼恰好端着面汤回来,看到雪狼没精打采的模样,忙快步走过去,小心地扶着他坐起身:“怎么了,是想出去玩吗?你的伤还没好,还要再多躺躺。等过几天伤好了,我就带你出去,好不好?” 雪狼的运动量很大,也比一般的动物的精力旺盛很多。秦永昼担心他闷在屋里会闷坏,时常会带着他出门跑跑,可现在雪狼正受着伤,无疑是不能出去在雪地里打滚的。 还不知道对方又脑补出了什么画面,苏时笑着摇摇头,接过他递来的瓷碗:“没关系,我还不想出去。” 萨摩耶的天赋精力实在太旺盛,他只要待在犬形的身体里,就忍不住想要打滚拆家,如果不是凭借强悍的意志力忍住了大部分的冲动,这间小木屋说不定都不会剩下来什么完整的东西。 相比之下,人类的状态果然还是要冷静得多了。 苏时满意地晃了晃尾巴尖,被子下面就跟着鼓起了一小团,轻轻动了两下。 …… 画面看起来非常的未成年人不宜。 冷静地把尾巴重新藏到身后,苏时沉稳地捧着碗,慢慢吸溜着热气腾腾的肉汤,袅袅蒸汽升起来,尤其敏感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就向后贴在了脑袋上。 已经在萨摩耶的身体里呆了四年,对身体的掌控细致入微,这一串动作叫他做起来也行云流水自然流畅。却不知道搂着他的少年看得眼睛都不舍得挪开,目光落在那双耳朵上,连呼吸都不由急促了几分。 苏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面上。 平日里雪狼的形态不方便吃这些热食,秦永昼虽然也会精心替他做适合入口的食物,却总不如人类的食物吃得过瘾。苏时有几次忍不住,偷偷化成人形去厨房打牙祭,还叫秦永昼以为是家里进了偷食的山兽。 难得有次机会正常吃饭,自然得好好珍惜。 秦永昼始终稳稳圈着他的身体,见他吃得高兴,也不由跟着挑起嘴角,揉揉他的脑袋:“喜欢吃吗?以后我还给你做,好不好?” 苏时动作微顿,望向目光晶亮的人类少年,心里也止不住软了软,笑着点了点头。 见他应了,秦永昼兴奋地将人一把抱住,在他颈间蹭了蹭:“我还有半年就成年了,很快的。你等等我,等我成年了我们就契约,然后就一辈子都能在一块儿了!” 少年的语气期待笃定,苏时心口微动,放下碗望着他,轻声开口:“永昼。” 雪狼还是第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清润好听的嗓音显得分外柔和。秦永昼本能地屏了息,目色越发亮起来,不无忐忑地望着他, 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苏时沉默半晌,还是没说出对方不能和自己契约的话,只是笑着点点头:“我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 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承诺。 无论以什么形态,什么关系,即使中途不得不短暂离开,他也一定会想办法再回到对方的身边。 秦永昼下意识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半晌忽然抬手,轻轻碰上耷拉下来的耳朵。 “凌霜,你不开心,为什么?” 苏时愕然,一时几乎以为眼前的少年已经学会了心念共享,匆忙撑起身,却又被伤口一抻,忍不住闷哼一声,眼前蓦地腾起一阵黑雾。 “小心!” 秦永昼连忙将他倾倒的身体抱住,小心地扶着他坐稳,解开绷布查看过伤口,见没有迸裂才松了口气,又亲了亲他的额顶:“我替你换块绷布,先不要动,我很快就回来。” …… 被他熟悉的动作唤醒了记忆,苏时眨眨眼睛,抬手摸上头顶,忽然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 匆匆出了卧房,秦永昼舀了烧好的水兑温,心里却怎么都轻松不起来。 雪狼不能说话,他一直都是通过身体语言来判断对方的心情。原本还很精神立着的耳朵忽然耷拉下来,就算笑得再好看,真正的心情也根本不可能瞒得住。 莫名的不安在心底盘踞,秦永昼用力晃了晃脑袋,端着兑好的温水回到卧房,又取了新的绷布药粉。回到床边,却见雪狼已经躺了下去。 耳朵都彻底趴了下来,一看就是非常不高兴了。 “凌霜,我们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雪狼为什么忽然闹了脾气,秦永昼还是小心地抱着他翻过身,用棉布沾了温水,轻柔地擦拭过伤口周围的隐约血迹。 还在为自己不争气的耳朵和尾巴郁闷不已,苏时没精打采地甩了甩尾巴尖,毛绒绒的尾巴蹭过少年的手背,叫秦永昼心里忽然痒痒得要命。 雪狼还在不高兴,自己不能做这么过分的事。 深吸口气压制住冲动,秦永昼尽量放轻动作,利落地替他清理好伤口,又把新的药粉细细撒上去,用绷布覆好。 温热的清水擦拭过腰间,缓解了止痛剂不能消除的些许酸胀,也总算叫郁闷的心情好了不少。 苏时眯了眯眼睛,正要努力调整心态,至少先叫耳朵竖起来,下巴上却忽然传来轻柔的触感。 抬起目光,眼前的人类少年正轻轻拖住他的下颌,手法熟练地顺时针画圈揉着脖颈,紧张地微绷了脸色望着他。 …… 犬形也就算了,现在是人类的状态,绝不能叫自家爱人养成撸自己的习惯。 苏时机警地竖起了耳朵,深吸口气,刚要制止这种错误的行为,被撸舒服了的尾巴已经止不住摇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时:??? #没法过了# 111、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第111章 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见到雪狼诚实直白的身体语言, 秦永昼终于松了口气, 用力抱住他蹭了蹭, 埋进他颈间轻声开口:“凌霜,你放心,我会努力变强的。” 苏时正要开口, 听见他的话, 神色不由微怔, 目光就不自觉地软下来,抬手轻覆在少年已经足够结实的肩背上。 还是叫他多少察觉到什么了。 背上的力道轻柔和缓, 秦永昼抬起头,迎上乌润双眸里温和凝注的光芒,鼻子忽然隐隐发酸。 苏时笑了笑, 抬手揉揉他的脑袋, 扶着他坐起身:“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会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秦永昼望着他, 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温柔的笃定承诺,才终于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在他额顶亲了一口, 端起他手里的碗:“都凉了,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望着少年瞬间活力十足的背影, 苏时哑然轻笑, 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再怎么也还有半年的时间,即使要未雨绸缪, 现在就开始着急也实在有些早了…… 正出神间,秦永昼已经端了新盛的汤面回来。 刚煮好的面片劲道柔韧,汤熬得浓郁,诱人的香气散发出来,上面还有两颗绿油油的青菜,看着就生出浓浓食欲。 苏时忍不住晃了晃尾巴,深吸口气接过面碗,就又把要说的话暂且抛在了脑后。 * 这个冬天似乎过得尤为漫长。 只躺了半个月,苏时的伤口其实就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只是冬季原本就不是长毛的时节,被剃光的部分长得参差不齐,苏时自己找机会变回去了一次,在屋外冰面前一照,就坚决地保持了人形的状态。 只要在人类的状态下,他就还能控制萨摩耶天性里的活泼好动。外头冷得很,又到处是雪,苏时实在没什么出门的兴致,倒是多少染上了冬日里打盹的习惯。 雪狼说什么也不肯出门,叫秦永昼愁得好几天都没能睡着觉。 猎户说,村子里的猫剃了毛之后会抑郁上半年甚至更久,有的甚至干脆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过。 那天雪狼不高兴,后来又说什么都不肯出门,说不定就是因为治伤时不得不剃了半身的毛,所以才会忽然抑郁了。 秦永昼越想越担忧,从那以后就跟着雪狼寸步不离,连晚上睡觉都要结结实实搂在怀里。又小心翼翼地藏起了家里所有的镜子,生怕哪天雪狼心态一崩,就偷偷跑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在他严丝合缝的盯梢之下,苏时居然整整三个月都没找到独自出门的机会。 苏时也愁,愁得每天耳朵都立不起来。 秦永昼一定是猜中了他的心思,知道自己想偷偷避出去,所以才会盯自己盯得这么紧。 虽然欣慰于少年的亲近,可真要因为他耽误了正事,也是不小的麻烦。作为一只除了装凶之外没有任何战斗技能的萨摩耶,秦永昼万一真把他契约下来,他就只能横下心冲出去对着人家汪汪叫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对着愁了大半个冬天。直到枝头渐绿,积雪也开始渐渐融化,事情却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苏时换毛了。 过冬的蓬松厚毛一把把往下掉,屋子里如同落雪,即使变成人类的状态,一走动也是满屋子飘飞的纤细白毛。 往年过冬的时候,苏时倒是给这些毛找到了足够合理利用的机会,可今年光顾着愁契约的事,每天耷拉着耳朵无精打采疯狂掉毛,秦永昼看在眼里,就更担心得坐立不安。 自家的雪狼不仅抑郁,还脱发了。 绝不能叫现状一直这样下去,至少也要出去散散心才行。 秦永昼在家里反复思索了两天,终于下定了决心,翻出顶斗笠,软磨硬泡地把雪狼拉出了院子。 * 说是要给自己一个惊喜,苏时被他神神秘秘地蒙上了眼睛,拉着手一路上了租好的马车,又晃晃悠悠地在某处停下,被小心地从车上领了下来。 拉着自己的掌心都紧张得微微泛潮,看来自家小不点爱人对这次的旅行也不是一般的上心。 苏时忍不住挑起了唇角,也暂且把心事抛在脑后,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他,直到在一处稍显喧闹的地方站定,才终于被解下了蒙着眼睛的织物。 他居然被领到了镇里的集市上。 苏时微微挑眉,忽然隐约觉出些不妙。 “凌霜,今天我们在这里好好玩玩,好好散散心,好不好?” 秦永昼其实没怎么来过这里。家里很少会缺什么东西,平时的生活所需只要村子里就能补足,这些年的追杀多少叫少年习惯了隐藏身份的日子,本能就会避开这些人流交汇的地方。 镇上热闹,有趣的东西也多。在向来深居简出的秦永昼看来,这里几乎已经是最能叫人高兴起来的地方了。 苏时对这里却并不算多陌生。 斗笠遮住了那两只显眼的耳朵,少年穿着朴素的衣物,被牵着站在街头,却依然掩不住下方异于常人的发色和格外好看的眉眼。 不知为什么,那双眼睛里却仿佛隐约透出了些许不安。 “没关系,你想买什么就和我说,我们都买回去。我替他们做了些工,换来了不少的工钱呢。” 雪狼毕竟是凶猛的野兽,习惯了在山林中驰骋,要习惯这样到处都是人的地方,多少还要些时间。 秦永昼目光晶亮,信心满满地嘱咐了一句,牵着他的手就又紧了紧:“别担心,我会牵着你,不会走丢的。” 苏时这些天都在愁着怎么能毫无痕迹地走丢,听到他的话,无奈地笑了笑,也只好轻轻点点头,微低了头扶上斗笠,被他牵着跟在身后。 才走了几步,路旁忽然传来惊喜地招呼声。 “凌小哥,又上镇上来啦?你卖的那小挂饰还有没有?我家媳妇上次买的那个坏了,还一直念叨着想要呢!” 不好。 苏时的耳朵不安地动了动,下意识望了一眼秦永昼的神色,见他尚且茫然,连忙朝那人笑了笑,轻轻摆了摆手。 可惜集市上的人也正多,叫这人一张罗,有不少人都看了过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偶尔会来集上贩卖挂饰的少年。 少年不常来,每次也都是行色匆匆,摆了一阵摊子就走,换来的钱多半都进了街角的那家药铺。 他那挂饰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洁白柔软,戳成各种精致可爱的形状,叫人爱不释手。不只是半大娃娃和阁楼里的小姑娘喜欢,不少文人竟也当成了个风雅的爱好。 他来得太少,渐渐也有别人也拿兔毛狐毛学着做,形状差可乱真,手感却总是差上一筹。人们至多只会冲着价格低廉买上几个,却依然盼着那个少年能时常来摆摊贩卖。 忽然就被兴奋的人群将路围上了大半,秦永昼有些紧张,把雪狼往身后护了护,眼里不由生出浓浓警惕。 “不要紧的……” 苏时扯了扯他的衣袖,正要开口解释,街角的小药童却已经认出了他,欢快地朝他招了招手:“凌哥哥!这次还要什么药,还要之前的那几样吗?” 这下彻底没了瞒下去的希望,苏时喟然轻叹,忍不住抬手揉揉额角,秦永昼的眉心却已经微微蹙起:“什么药?” 心里其实已经大致有了猜测,只是依然不敢确认。 望着眼前神色稍显闪躲的雪狼,秦永昼心里忽然酸软闷涨,梗得喉咙都隐隐发烫。 他居然还一直以为有什么神明在庇佑自己。 藏在斗笠下的耳朵抖了抖,苏时微抿了唇,朝那小药童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是来卖药的,才又转回身,浅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没什么,只是我常来这里绕绕。” 秦永昼修炼得太过刻苦,总是把自己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有些时候自己摸索着练岔了路,受伤昏迷都是常有的事。 苏时有阵子时常抽空跑出来,做些挂饰在集市上贩卖,换来的钱就都变成了滋补身体的药材,不着痕迹地进了秦永昼的肚子。 这些事他原本也没打算叫秦永昼知道,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心血来潮把自己带到这里来,也没想到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记得自己。 秦永昼心里难受得要命,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眼眶闷不吭声地红了一圈。 听众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就知道,那些广受欢迎的挂饰,都是雪狼用宝贝至极的毛做出来的。 这一次雪狼连门都不肯出,多半就是因为被剃了毛心情不好,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也不用把那些珍贵柔软的白毛拿出来贩卖。 一瞬间已经脑补出了雪狼含着泪偷偷拔毛养活自己的情形,秦永昼心疼得说不出话,抬手抚上他银白色的短发,声音发哑:“凌霜,对不起……” 每天都在掉毛的萨摩耶苏时不由微讶,眨眨眼睛抬起头,根本不知道自家小不点爱人把自己的废毛利用想到了多要命的方向。 两个人专注着说话,围观的路人却已经忍不住,纷纷期待地询问着什么时候才能再卖那些挂饰。苏时这些天正是换毛换得厉害的时候,闻言心头微亮,正要答话,却已经被秦永昼护在怀里,望着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决不能再叫雪狼为自己牺牲这么多了。 虽然还差几个月成年,秦永昼的身量却又蹿高了不少,几乎已经全然长足,伸臂一展,就把身旁的少年几乎整个圈进了怀里。 秦永昼已经长大了,也有了可观的收入,卖这种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苏时本就无可无不可,虽然没弄清情形,见他摇头,也就眨眨眼睛答应下来,朝着众人歉意一笑:“对不住,我们往后不卖了。” 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少年显然关系匪浅,人们惋惜一瞬,就又善意地笑起来,纷纷打趣着祝福,又叫秦永昼一定要好好照顾那个心灵手巧又讨人喜欢的少年。 听到这些话,秦永昼心里才终于渐渐回暖,温声朝众人道了谢,握紧了身旁雪狼的手。 人家都已经说了不卖,众人也就不再围着,正要纷纷散去,角落里却忽然响起刺耳的喊声。 “就是他!那个纵狼行凶,杀了我们族长的狼崽子就是他!他身边的就是那头雪狼,都已经化形了!” 秦永昼心口一凛,猛然把雪狼圈在身后,一支弩箭却还是从颊侧掠过,精准地穿透了苏时头上的斗笠,将斗笠撞在了地上。 两只兽耳忽然亮了出来,少年的眉眼也彻底露在人前。 才知道凌霜原来是只守护兽,甚至还是已经到了化形期的,还不及散开的人们也纷纷停住脚步,讶异围观着眼前的情形。 看着眼前指认自己的干瘦男子,秦永昼的双目不由微眯,浓浓杀气就忽然自周身溢出。 街角的是一列皇家执法队,每个人的守护兽都是极强悍的虎豹走兽。 这些执法队每年都会在各地巡视,秦永昼也是打听到了有执法队在镇上,确认秦元洲不敢对自己贸然下手,才会把雪狼带出来。却没想到对方居然恶人先告状,把自己告给了执法队那里。 那个指认他的人他也认得,是族中有名的混混,趁乱来举报自己,恐怕也多半是受了秦元洲的指使。 他其实一直清楚,秦元洲始终追着自己不放,不尽然是为了雪狼,更是因为他为了谋夺族长之位而杀害了自己的父母。 他生怕自己将来会回去替父母报仇,所以一定要将自己斩草除根。 主人和伴生兽有着天然的联系,在确认雪狼和自己其实并无关联之前,秦元洲毕竟还受着贪婪的驱使,为了不伤害雪狼,始终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 可走到现在这一步,无论秦元洲是不是能得到雪狼,自己与他都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凌霜,一会儿如果打起来,你就尽快离开。他们这次是冲我来的,你要小心,一定不要受伤……” 说什么也不想再让雪狼受伤了,秦永昼将他护在身后,压低声音快速嘱咐着,手中已经迅速抽出了防身的匕首。 粗略估计自己大概打不过老虎花豹,苏时没有贸然化出原型,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抖了抖,目光微亮。 是锅。 他背负着的误解就是杀害了主角的父母,这些年来几乎是避世而居,除了秦元洲不时来送个温暖,都已经好久没听到有关锅的消息了。 锅还在背上,任务还有几个月就结束,这个世界说不定能拿到不少的经验点。 苏时暗中舒了口气,才打起精神,身旁却忽然传来纷杂的人声。 “会不会是弄错了?凌小哥都来了这镇上这么多次,他要是伤人的恶狼,那不早把我们都吞啦?” “可也没准,说不定是为了隐藏身份躲避通缉呢?怪不得那白毛古怪得很,谁也找不到,原来是雪狼的毛……” “我也和驭狼一族的人打过交道,确实听过这事,说不定确实是真的。” “可都说守护兽到了化形期之后是相应心生,这样的相貌,像是去伤人杀人的吗?” …… 人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执法队员沉默着听了一阵,大致了解了细节情况,眼里也渐渐显出思索。 “我说的千真万确,你们不要被这头恶狼的化形迷惑——看它的原型知道了!” 见执法队居然都生出了疑虑,那混混越发慌乱,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古怪的纸包,用力朝两人站立的方向掷去。 苏时心道不妙,耳朵向后贴起,才要退开,面前已经炸开一片烟雾。 体内的力量被这片神秘的烟雾骤然引动,他的身形也不自主地发生变化,砰的一声闷响,身上的衣物已经落在地上。 烟雾散去,刚换好了毛的萨摩耶站在原地,不安地抖了抖耳朵。 雪白的软毛蓬松柔顺,只有耳朵尖透着一点粉色。颈毛厚实温暖,毛茸茸的爪子看起来就好摸,尾巴不安地轻轻晃动着。 苏时这些天窝在家里,吃得好睡得好,化形之后也实心胖了一圈,加上松软的白毛,整个萨摩耶圆滚滚地站在原地。大概是忽然感到了不安,耳朵向后紧贴着,身体微微伏低,喉间发出柔软的低呜声,显出毫无威胁的威胁架势。 执法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断然转身,喝令守护兽收起了攻势,攥着拳头往远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苏时:没有人尊重一下人设吗??? (╯°Д°)╯︵┻━┻ #快走# #不能撸# 112、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第112章 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要不是秦永昼眼疾手快, 及时把雪狼抱出了集市, 苏时险些就被围观的热情群众撸秃了尾巴。 直到被抱上马车, 苏时都还没从锅就飞了的打击中回过神,难以置信地抖抖耳朵,抬起头望着身旁的少年。 “没事了, 别担心。” 从虚惊一场中缓过神, 迎上雪狼湿漉漉的黑眼睛, 秦永昼温和地笑了笑,忍不住抬手把他整个抱住, 埋进他颈间的软毛里用力蹭了蹭。 雪狼都好久没有变回原本的形态了,确认了对方没有掉毛成秃,秦永昼总算放下心, 抱着他一口气蹭了个过瘾。 轻软的触感碰上颈间, 雪狼也温柔地回蹭着他,秦永昼直起身, 捏了捏毛绒绒的爪子,歉疚就又涌上来:“对不起,原本以为能带你出来玩的……” 苏时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还不能说话, 体内的药力还没过去,又不能变回人形, 索性抬爪按上他的双膝, 朝他晃了晃尾巴, 又往他颈间拱过去。 雪狼在兽态的时候似乎总是显得活泼不少,秦永昼被他拱得轻笑出声, 也抬手把他稳稳抱住,又轻声开口:“凌霜,谢谢你……” 其实许多记忆都是模糊的。药和衣物,家里无声无息多出来的东西,还有偶尔放在自己枕边的小巧礼物,那些东西从来都在他昏迷或是熟睡的时候被添置齐全,甚至想的比他还要周到。 雪狼陪着他的时候也才是个小团子,和他几乎差不多大,即使化成人形也不过是单薄的少年模样。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雪狼一直悄悄照顾了自己这么久。 想起那些事,眼眶就又不觉隐隐发烫。秦永昼抱住雪狼的脖颈,在松软的白毛间蹭去硌在眼底的酸涩异样,鬓角就又被温柔地蹭了蹭,湿漉漉的冰凉鼻尖抵在了自己的耳畔。 秦永昼忍不住笑起来,索性直接坐在了马车的厢板上,叫雪狼躺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揉着他柔软的颈毛:“你已经照顾我很久了,现在我长大了,叫我照顾你,好不好?” 雪狼仰躺在他怀里,舒适地抖了抖耳朵,尾巴轻轻晃动着,前爪全然不使力气,轻轻扒拉着他的衣领。 看着他享受的架势,秦永昼眼里也愈加显出笑意,把早已比之前长大了不少的雪狼捞进怀里,扒开已经长好的软毛,打算看看腰间的伤势。 猝不及防就被扒了裤子,刚被撸得舒服忘形的苏时扑棱支起耳朵,抖了两下,一翻身就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实在太大,反倒把秦永昼给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不由失笑,按住他的脑袋揉了揉。 “好了好了,我只是看看你的伤,又不是做什么奇怪的事……” 联系起雪狼的人类形态,他刚才的动作似乎确实显得不大合适。看着连耳朵都紧张得背起来的雪狼,秦永昼越发忍不住笑意,又抱着他起劲地揉了一通,才总算舍得松手。 看来自己太久没变回雪狼的形态,确实有点把小不点爱人给闷坏了。 苏时抖抖耳朵,终于还是压抑不住萨摩耶的天性,扑进秦永昼的怀里,结结实实地蹭了回去。 一人一狼蹭成一团,享受着秦永昼堪称顶尖的按摩手法,苏时忍不住瘫成了一片毛饼,满足地晃着尾巴,懒洋洋打起了瞌睡。 秦永昼稳稳当当地搂着他,一下下梳理着雪狼新长出来的洁白皮毛,一边慢慢揉着手感极好的下巴。满足的暖意从胸口溢出来,正要偷偷去摸一把晃来晃去的尾巴,神色却忽然微动。 几乎是同一时刻,雪狼也一骨碌翻身站起,抖抖耳朵,警惕地听着车外的动静。 车外很安静,不祥的念头却从心底陡然升起。 秦永昼顾不上多想,合身扑上将雪狼护在怀里,撞开车厢门一滚而下,马车就被一块巨石狠狠砸了个结实。 车夫早已不知所踪,他们正在进山的那条路上,一侧是高俊险绝的山脉,另一侧就是悬崖峭壁,那块巨石正是从山上落下来的。 萨摩耶的状态还不如人类形态能打,苏时心念一动就要化形,体内的药力却依然未过,力量仍沉甸甸地不听使唤。 精壮的黑衣人从草丛里冒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秦永昼心下微沉,握住匕首将雪狼护在身后,望向为首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眼里隐约显出杀意:“秦元洲,你还不死心?” “你毕竟是我侄子,我不愿对你下杀手,可既然执法队已经来到了这里,总不能再留着你活下去。” 秦元洲的心情似乎并不好,神色稍许阴沉,却显得比前几次放松得多,甚至连狼群也没带,就只有那只头狼跟在身旁。 望向被秦永昼护在身后的雪狼,他的眼里就愈显出几分鄙薄恼火,忽然嗤笑一声:“你还做梦以为它会长大变强,然后契约成为你的猎狼吗?不光是你,连我都被它骗了——除了长得好看虚张声势,它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 苏时心里忽然沉了下来。 他有很多秘密瞒着秦永昼,许多秘密其实被知道了也无可厚非,可他唯一不愿对方知道的,就是这件事。 那是他的男孩子,他小心翼翼地照顾守护,终于健健康康长大了的男孩子。 那个小小的少年会因为他带回来的蜂蜜雀跃,会被他凶退狼群所震撼,会惊讶崇拜地望着他。他一直都努力撑起一片足够避风挡雨的地方,在那里,他的男孩子会把他当成最厉害的存在,会相信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害怕。 即使明知道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厉害,他也只是打算悄悄离开,并不希望这个假象被这样狠狠戳穿的。 “……我给秦三的药是能激发凶性的,尤其是对狼族,无论多温顺的猎狼,只要沾上一点就能狂性大发择人而噬。” 秦元洲还在阴测测地说着,即使苏时刻意合上耳朵,声音也时断时续地钻进来。 “我原本还只是怀疑,现在终于弄清楚了。原来雪狼根本不是什么杀神,而是狼里的劣种……” “雪狼不是劣种。” 秦永昼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苏时心口一跳,抬头朝他望过去。 少年的五官其实已经很硬朗了,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遒劲的肌肉藏在衣物之下。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也已经显出凛冽杀气,慑得面前的一众黑衣人不敢贸然上前。 “雪狼很厉害,比你们那些猎狼都更厉害。这些年都是他一直在保护着我,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在你的手里了。” 自己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能替自己拼杀撕咬的战斗机器,从来都不是。 秦永昼缓声开口,语气坚决得不容丝毫置疑:“他是最好的狼。” 他还记得自己逃到破庙的那一天,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存留了一整宿,醒来的时候,却忽然在衣物里抖出来了两颗糖。 这些年下来,他敢不顾一切地修炼,敢逼着自己一次次地突破极限,就是因为他知道有人始终在注视着自己,所以从来都不需要替自己留下什么退路。 无声的温柔守护始终都是陪在他身边的,不只是添置家中那些急需的东西,或是替自己淘换药品,有时候家里的情形过得不那么紧绷了,他还能时常得到些小巧精致的礼物——有时候是块精美的点心,有时候是镇上同龄的男孩子们时兴的玩具,有时候会是几本书,甚至一簇山花,一把野榛子,就放在每天醒来的枕边。 他当然知道雪狼和一般的狼不一样。 一般的狼怎么可能有这么厉害。 “既然你觉得他厉害,那就叫他出来,和我的狼打一场吧。” 秦元洲显然对他的话不屑一顾,轻蔑地嗤笑一声,抬手一挥,叫头狼咆哮着缓缓上前。 他这次长了记性,没有把说倒戈就倒戈的狼群带出来,精神力更加充沛,头狼一定不会在这一人一狼手里吃上半点苦头 叫他意外的是,秦永昼却丝毫没有让雪狼上前的意思,反而扬了扬眉轻笑一声,匕首在手中威胁地侧了侧。 “你大概想错了,我想和凌霜契约,不是为了叫他替我打架的——打架这种事,有我来就够了。” 他从来都没想过要雪狼出去和别人打架,别的不说,那一身的洁白软毛要染上血污,一定没有现在好看。 他这些年的苦练,可不是为了叫凌霜去和人家对着连咬带撕的。 头狼已经在他手里吃了两次苦头,本能地有些畏缩,却依然无法违抗主人的不断催促,刨着地面低吼一声,纵身朝他扑了上去。 和雪狼的心念已经足够相通,这些年秦永昼的修炼多半都是在体术的方向,头狼心中带怯,根本讨不了好处。眼看就要落了下风,秦元洲目光一紧,忽然厉喝一声,头狼的双目骤然血红,悍不畏死地朝他扑了上去。 秦永昼凛然不惧,同头狼搏杀在一处,身上虽然多少添了几道抓痕,手中的匕首却也转眼在头狼身上狠狠添了几道口子。 这些年来的锤炼丝毫没有落到空处,秦永昼的身手早已不亚于寻常猛兽。头狼被秦元洲强行激发了凶性,虽然不再畏惧对手,可动作却变得蛮横得多,只顾着一味扑杀。秦永昼冷静地应付周旋,找到空处抬手护住头面,忽然将匕首狠狠一送,就猛然刺透了头狼的胸口。 秦元洲面色骤变,在那道足以夺命的伤势转换到自身之前,迅速切断了与头狼之间的联系。 头狼忽然惨嚎一声,依然狠狠咬着秦永昼的手臂,身体却已无力地摔倒下去。 秦永昼花了些力气把他甩开,手臂上已经血流如注,被他熟练利落地撕下一截衣摆包扎住。他的衣物已经有些褴褛,还带了不少血迹,却反而显得杀气更浓,叫人只是看着都不寒而栗。 “快——快上,不能叫他过来!” 秦元洲这次没有带狼群,却带了几个精壮善战的人类手下,见状连退几步,慌忙厉声开口。 有些人天生不能契约守护兽,便会转而修习体术,以谋求一份生存之道。像秦永昼这样明明有能力契约守护兽,却依然要自己咬牙刻苦修炼的,其实并不在多数。 毕竟已经同那头狼狠狠打过一场,左臂又以伤换伤的被咬了一口,再被多人围攻,秦永昼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却依然半步都不肯退开。 身后就是雪狼,他已经发誓过要保护他的伙伴,就一定不会再叫这些人有任何一点伤害到他。 局面渐渐扭转,双拳毕竟难敌四手,秦永昼转眼已经渐渐落了下风,咬牙苦苦支撑着,身形却已见趔趄。 一声虎啸忽然传遍了山林。 在镇上看到的虎豹忽然从山上林中跃出,凶猛地扑向那几个黑衣人,将人狠狠扑倒在地上。 那个混混被枷锁铐牢牢着,瑟瑟发抖地跟在执法队队长身后,看了一眼秦元洲,谄媚地朝他不住鞠躬:“大人,我已经如实招了,是不是能从宽发落……” “截路谋刺,杀人害命,都绑起来!” 队长不为所动,沉声喝了一句。队员们已经利落地将那几个撕心裂肺惨叫着的黑衣人带上枷锁,安慰地拍拍秦永昼的肩,又借着安抚受害者的机会,心情愉悦地揉了一把萨摩耶松软的白毛。 那混混全然吓蒙了,把什么都一股脑地交代了出来。听说要出动营救那个带着雪狼的少年,队员们纷纷踊跃报名,明明只需要来几个人的任务,居然一气跟来了十多个。 秦元洲也没能逃脱,被一头黑豹按在地上,转眼就被结结实实捆了起来,却还在试图狡辩:“我只是想为我大哥报仇!那头雪狼杀了我哥哥嫂子,它——” “它不是什么雪狼,叫萨摩耶,是一种特殊的犬种。” 队长皱了皱眉,还是沉了语气缓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萨摩耶是皇室特有的贵族犬种,专门用来陪伴年幼的皇子公主,除了每天都能把皇宫变成飓风过后的现场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攻击性。 可惜在上代皇族权利更迭动荡时,没有人照顾的群犬纷纷流落民间,唯一的一头尚在孕期的萨摩耶也不知所踪。看这头小萨摩耶的年纪,大概恰好就是那个时候刚出生的。 只是这些话却也不能贸然说出来。皇族现在正在高价召回流落在外的犬种,看得出这个少年和小萨摩耶的关系十分亲密,一旦明确说出这条萨摩耶的高贵身份,一定会有不少人都盯上它,到时候他们的生活只怕就更难以恢复平静了。 秦元洲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灰白如死,恍惚着被拉扯起来,却又忽然发狂般放声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永昼,你是打算和一条狗契约吗?驭狼一族最有天赋的少族长,居然和一条狗结下契约,说出去都要叫人活活笑死……” “不能动手!” 拦住了少年已经扼在秦元洲颈间的手,队长缓缓语气,耐心劝他:“你放心,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实情,会给你个交代的。你如果现在动手,就会变得和他一样了。” “你记住,我早就不是什么少族长了,我和谁契约,也不关你的事。” 秦永昼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二叔身上,周身毫无保留地显出凌厉杀意,纯黑眸底寒气凛冽,慑得秦元洲一时竟也没了说下去的胆量。 虽然有队长拦着,秦永昼却恍若未闻,扼着对方喉咙的手也依然缓缓收紧:“你如果再多说一句,我立刻就会要了你的命,你相信吗?” 凌霜是听得懂人类的话的。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越近成年,凌霜的情绪就越低落。可他根本就不在意凌霜是什么,狼也好,犬也好,他们原本就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执意要签订契约,不过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真真正正地成为承受者,能够彻底保护好对方罢了。 队员们谁都不想管,纷纷假装逗弄自己的老虎豹子,队长沉默片刻,还是轻叹一声,将手撤开,后退一步。 被死亡威胁着的人不敢再开口,秦永昼的心情却丝毫难以轻松,胸口起伏几次,才终于狠狠放开了几乎窒息的秦元洲,将目光落向身侧。 雪白的身影安静地陪在他的身侧,尾巴轻缓地晃动着,微抬了头安静地望着他,嘴角仿佛还带着一贯的弧度。 可秦永昼就是知道,凌霜分明就一点都不开心。 “其实也不一定就走契约这一条路,你的伙伴已经到了化形期了,你们两个也可以以人类的形态生活在一起。守护兽就当是养了个宠物,这样也不会对你的实力产生影响……” 看着少年冷硬的面色,队长心中终究不忍,上前缓声劝了一句。 犬类天生就是人类的伙伴,战斗的能力却又远远不如猛兽,可爱是一回事,却没有人会选择去契约一头毫无战力又天然服从的家犬作为战斗的帮手。 秦永昼却只是摇头,身侧的拳攥得越发死紧,哑声开口:“我只要凌霜一个,不要什么守护兽。就是因为有他在,我才能一直变强……” 确实罕有见到像面前少年这样身手不凡的承受者,队员们无声交换着目光,有几个甚至用力扯着队长的衣袖往回拉,想要叫他不再多嘴。 看得出秦永昼的傲人天赋,队长心中依然惋惜,还要再开口,秦永昼却已经坚定地截断了他的话头。 “是因为凌霜一直在我身边,我为了他才会想要变强。我想和他契约,也不是想要他替我战斗的——就算他真的是很厉害的雪狼,我也绝不会叫他替我战斗的。” 他想和对方契约,就只是想好好保护他的伙伴而已。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连队长也轻叹一声不再多话,只是揉了揉萨摩耶看上去就手感极好的背毛。 不再理会身旁的人,秦永昼回身半跪下去,抱住萨摩耶的脖颈,将额头抵在柔软的白毛上,张了张口才终于发出声音,却已经隐隐哽咽滞涩。 “不要走,一直陪着我,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 苏时心中难以自制地酸软下来,身后的尾巴轻轻晃了两下,拱了拱他的掌心,终于极轻地汪了一声。 明明不安的应该是他,他的少年却分明比他不安得更加厉害。 还是再留下一阵,再陪陪他,等他的情绪再稳定一些,自己再伺机离开…… 这个念头几乎是刚刚冒出来,他的余光忽然望见秦元洲眼中丝丝缕缕蔓开血色,才觉异样,震耳的警报声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那道伤口忽然出现在秦元洲的胸口,缓缓扩大,蔓开触目惊心的血痕。 “糟糕,是反噬!” 队长急声开口,拿出随身的弓弩,却还不及张开,那头原本以为死透了的头狼竟忽然纵身跃起,朝众人扑了过来。 契约一旦缔结,人类就天然对守护兽负有责任。如果守护兽受了致命的重伤,人类却主动切断了连接不愿承受,守护兽的精神力强到一定水平,就有可能会启动反噬。 这样的反噬不光会强行重建连接,还会因为被背叛的守护兽强烈的精神波动,引起所有守护兽的共鸣,对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致命的打击。 秦永昼目光忽紧,挣扎着起身要护住凌霜,身旁的萨摩耶却已经朝那只暴起的头狼纵身扑了过去。 “凌霜不行——快回来!” 心口蓦地腾起剧痛,秦永昼眼前一阵发黑,急声开口想要上去拦住。那道雪白的影子却已经扑住暴起的头狼,同它一起坠下了另一侧险峭的悬崖。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此同时,另一只流落某光明村民家小黑屋中的皇家犬种。 哈·黑暗·士·大魔王·奇:嗷呜……u=▽=u #撸毛真舒服# #舒服到想打钱# 113、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第113章 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不行, 不能下去!” 拦回几乎就要跟着冲出去的少年, 队长急声开口, 把他用力拉回了身后,快步上前查看。 一狼一犬早已不见踪影,只能看见些零碎滚落的石块。崖底是湍急的山涧, 要是真的冲了下去, 只怕根本就寻不到踪影。 秦永昼红着眼眶拼命挣扎, 几个队员都险些没能按住。队长快步回身,沉声开口:“他已经到了化形期, 从这里摔下去要不了命。可你要是跟着跳下去,说不定他就再也找不着你了!” 秦永昼身形一滞,终于渐渐回过神, 目光紧紧凝在他身上, 像是要确定他的话。 “放心,你的伙伴天赋也一样很强, 只不过未必是战斗方向。我们曾经见过化形期的灵兽,不会这样轻易就出事的。” 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和缓下来:“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 我们把人押送回去,就帮你一起找——你知道要怎么下去吗?” 刚才如果真的放任那只头狼狂化, 受到背叛之后的悲愤情绪很可能叫他们的守护兽也受到影响, 甚至会导致兽潮, 引起广泛的狂化暴走。这么多凶悍善战的虎豹一齐脱离控制,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可能跟着遭殃。 那只萨摩耶也同样救了他们一命, 他们当然不会就这样甩手不管。 秦永昼神色有些恍惚,怔了一阵才轻轻点头,低声开口:“往前走五里路,有一条路可以通到下面,我们偶尔也会去那里捕鱼。” “好,我们把人押回去,然后就帮你找。” 队长点点头,见他神色不宁,又缓声安慰了几句,才带着队员们原路折返了回去。 秦永昼却没有对伤口多做理会,转身迈步,片刻不停向前赶去。 那是他唯一的伙伴,他要把他的伙伴找回来。 * 半山腰不大的洞口里,披着雪色斗篷的少年伤痕累累地站起身,晃了晃半昏沉的脑袋,揪着尾巴把一只昏死的灰狼拖了进来。 涧流湍急,要是真摔实了掉下去,就算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秦元洲已经被抓了起来,秦永昼还剩几个月就成年了,即使不需要他的守护,大概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只要主角能平安地活过十八岁,他的任务就能算作完成。 如果在这个时候脱离世界,不光锅能保住,也能顺势退出,叫秦永昼能有机会契约真正的伴生兽。 可他就是不甘心。 也不放心。 都已经答应了秦永昼自己会一直陪着他,既然答应了就不该毁约。对方一直执念者想要保护自己,要是在这里翻了车,给秦永昼留下的是一辈子的悔恨不甘。 在苏时看来,这也算是没能把那个少年保护好的。 山壁上是臂粗的藤条,他脑中才生出要是人形该多好的念头,身体就砰地一声变换形态,回到了人类的模样。 苏时几乎是本能地死死攥住了一根树藤,又探出手捞住了头狼的尾巴。 那样强烈的爆发被他强行打断,头狼早已被精神波动冲击得昏死过去。他使足了力气才把身形庞大的灰狼拉住,被坠着向下拖了不断的距离,肩臂胸膛就都被岩石刮得伤痕累累。 藤条粗粝,划得掌心火辣辣的疼。已经向下掉了多半,以他的力气绝不可能爬上去,只能想别的办法。 幸而这山原本也有不少草木丛生,又被风蚀出不少浅浅的山洞,勉强可供容身。苏时看准了位置,先把头狼扔过去,自己也用力荡了几次,就落到了一处稍凸出些许的平崖上。 挂在岩壁上尚不觉得,好不容易脱险,才发现身上早已透支脱力,软得连站都站不住。 萨摩耶攀爬石壁的能力比狼差得多,他上不去也下不来,现在只能暂时待在这里,等着秦永昼来找自己。 苏时歇了一阵,才又支撑起身,把头狼拖了进来,想要试试能不能替他治伤。 头狼毕竟是受秦元洲控制指使,才会一再主动攻击他们的。况且如果不尽快治疗,头狼死后多半会变成所谓“兽魇”,麻木地在世间游荡,执行着生前最后收到的命令。到时候不只是秦永昼,执法队也说不定要遇上不小的麻烦。 于彼于己,他都不介意帮一把这个忙。 掌心泛起白芒,零星的光点柔和洒落,源源不断地修复着灰狼受损的精神力。 秦元洲对头狼的待遇并不算好,灰狼身上带了不少的伤,皮毛也粗粝黯淡。苏时的力量灌注进头狼体内,恢复重塑着它的精神力,也叫皮毛重新变得油亮了不少。 几乎把力量耗空,才总算将头狼混乱的精神力尽数安抚归位。苏时原本就已差不多耗空了力气,身体猛然一晃,才站起来,就再度脱力坐倒了下去。 稍一放松,身体和精神的疲惫就一起不容违抗地袭上来。 变成人形的次数多了,他也找到了窍门,变身之后自然就开启了换装的特效,给自己加上了一身衣物。毛绒绒的披风也还在身上,多少缓冲了坐下去的冲力。 已经没有余力再清醒着替自己治疗,生怕自己被找回去之后为了治伤再剃一次毛,苏时用最后一点力量维持住了人类的形态,裹着柔软的披风卷了卷,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色渐暗,雨水滴滴点点地落了下来。 秦永昼绕到了山涧下,执法队也已经赶了回来,同他汇合之后一路寻找,几乎走遍了整条山涧,也始终没能找到那片显眼的白色。 “往好里想,至少他们没有掉到这冰涧里。这种天气要是掉到下面,才真是危险了。” 队长斟酌着语气开口,又拍了拍他的肩:“这崖壁虽然陡峭,可也有不少乱石山洞,说不定他们被截在了上面。雨这么大,贸然上去也不安全,先歇一宿,等天亮了再找,到时候叫我们的守护兽帮忙,一定找得到。” 迎上他的目光,秦永昼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跟着他停在山脚,歇在了已经搭好的临时营帐里。 经过两场激战,又跋涉了这么远的路,他的身体已经十分疲惫。如果再不休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倒下。 在山里长大,秦永昼比谁都更清楚保存体力的必要性。只是凌霜还没有找到,他也全然无法感应到对方在什么地方,虽然被迫停了下来,心中的焦躁却愈演愈烈。 简单处理了伤口,又吃了些食物充饥,秦永昼就又固执地守在了帐口。队员们有心去劝,望着少年暗沉的眸光,终于还是没有再多说,抱着守护兽席地睡去。 * 早春的夜晚还是冷的,虽然有山洞暂避,弥漫的雨雾却还是将衣物浸得微潮。 苏时没有力量护体,又陡然失去了皮毛的保护,睡到夜深下来,就越发觉得冷得沁骨。 身上未经处理的伤口发起了炎,被冷风一吹,不自觉地升起了高热。连疼带冷,头也昏昏沉沉,苏时半夜醒来隐约觉得不妙,想要动一动往里挪挪,才发现身上已经没了半点儿的力气。 屋漏偏风连阴雨,地上昏迷的头狼动了动,居然缓缓爬了起来。 苏时心中暗沉,努力撑起手臂,身体却虚软得不听使唤。 头狼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疑惑地望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兽耳少年,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此前发生的事情还都存在它的脑海里,那个控制着它的人类意识却已经不知所踪。 终于重新获得了久违的陌生自由,头狼兴奋地甩了甩耳朵,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回到山林中去召唤自己的狼群,才要转身,脚步却又忽然迟疑。 它那时虽然只剩下一口气,却依然知道是眼前的少年救了自己的命。现在对方伤痕累累,毛绒绒的兽耳和尾巴都已经耷拉下来,虚弱得一动都不能动,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已经没有了那个人的意志,现在的头狼是彻底自由的。夹着尾巴站在原地,在头狼的尊严和毛绒绒的吸引力之间挣扎半晌,灰狼还是努力收敛了攻击性,朝他迈步走了过去。 见到头狼缓和的态度,苏时才稍稍松了口气,目光随着它绕到自己身旁,无奈一笑,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我也没办法下去,你自己想办法跑吧。” 他正发着热,掌心的温度比头狼还要高出些许。温暖的触感覆在头顶,叫头狼灰色的眼睛忽然动了动,仰头望着他,木棒似的尾巴笨拙地轻扫起来。 原来自己的力量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心中生出隐约念头,却无暇细想。苏时身上实在没了力气,朝它笑了笑,就又疲惫地阖了眼,手也无力地垂下去。 头狼有些着急,来回绕了两圈,见他似乎冷得瑟缩,忽然快步跑出洞口,悠长的狼嚎就响彻了山谷。 …… 秦永昼倏地撑直身体,双目睁开,寻不到半点睡意,起身快步出了营帐。 夜色里,狼群安静地疾速奔跑着,往声音的来源处赶过去。 顾不上多做考虑,秦永昼起身就要跟上,却被守夜的队长快步拦住:“这是无主的狼群,小心危险——” “我认得这个声音!” 第一声就听出了狼嚎的来源,秦永昼顾不上多做解释,纵身跟了上去。 狼群的速度很快,又习惯了深夜奔袭,虽然他尽力跟住,却还是渐渐拉开了些许距离。 已经在心中牢牢记住了路线,秦永昼不顾一切地快速奔跑着,心脏砰砰地激烈跳动,胸口刺痛得几乎炸开,却依然不敢稍停下片刻。 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终于沿着狼群走过的路攀上了那一处崖壁,隐约已经能看到狼群聚集在了一处不大的山洞里,正此起彼伏嚎叫不停。 从小在族群中长大,秦永昼比谁都清楚,狼群只有在得到食物或是极端兴奋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兴奋的嚎叫声。 喉间弥散开血腥气,秦永昼眼眶不觉发红,握紧匕首扑进去,脚步却忽然顿住。 那只头狼正卧在山洞深处,警惕地稍稍撑起身体,灰色的眼睛威严地落在他的身上。 雪白兽耳的少年正裹着毛绒绒的披风昏睡,被头狼护得严严实实,群狼挤得水泄不通,踊跃地往前挤着,也顺利地挡住了洞外的冷风。 最里面的一匹狼趴在地上打着滚,刚把脑袋埋进纯白的毛毛披风里蹭了个过瘾,循声仓促抬头,讷讷朝他望过来,硬邦邦晃着的尾巴还没来得及停下。 作者有话要说: 攻:……╭( °□°)╮ #大型聚众吸汪现场# #被狼淹没# 114、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第114章 不具力量的至强者 原本以为可以趁机吸雪团子吸个够, 没想到叫人家主人抓了个正着。 众狼都是记得秦永昼的身份的, 夹着尾巴讪讪退开条路, 眼巴巴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类把昏睡着的雪团子整个抱住,沮丧得连耳朵都趴平了下来。 隐约察觉到身旁的变化,苏时蹙蹙眉, 艰难地睁开眼睛, 秦永昼满是忧虑的面庞就映入眼帘。 “我没事……” 开口才发现声音都已经哑得厉害, 苏时咳了几声,朝他挑了挑唇角, 抬手替他把稍显凌乱的衣物理了理。 尽力掩去眼底不安,秦永昼稳稳握住他的手,低头吻了吻他的额顶。细细查看了一遍他身上的伤势, 才把人小心地抱起来:“走, 我们回家。” 身体已经很疲惫了,似乎也不是不能就此放松一下。 苏时被他抱起, 体位的变化叫他又生出一阵眩晕,眼前金星直冒,忍不住侧过头低咳了几声。 “不要紧了, 我们回去,不会叫你有事的……” 秦永昼把他护进怀里, 将皮毛化成的披风替他裹紧, 稍一迟疑, 还是朝头狼点了点头作为感谢。 头狼的目光还落在他臂间的兽耳少年身上,又转而望了望秦永昼, 冰冷的灰色瞳孔些许软化,忽然起身朝洞口走去。 它很清楚眼前的人类少年和雪团子之间的关系,也会一直盯着那个人类,如果那个人类将来也变得像它的主人一样,它一定不会轻饶了对方。 至于现在,还是快把雪团子送回去治伤更重要。 头狼常年被秦元洲驱使,灵智也开启了大半。在洞口站定,又回头望了秦永昼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隐约明白了头狼的意思,秦永昼抱着怀里的少年起身,跟着朝外缓缓挪动的狼群走出去,才发现头狼把自己带到了一条极隐蔽却相对平坦的小路上。 狼群引路,秦永昼不多时就又回到了山涧下。 头狼并不打算与执法队的强虎猛豹打交道,引着他平安落地,就长嚎一声,引领着狼群散进黑暗。 执法队已经在下面担忧得不成,远远见到一条黑影从山上下来,连忙迎上去,才发现秦永昼居然当真把那只化成了人形的萨摩耶抱了回来。 队长快步过去,见他怀中的少年呼吸急促脸色潮红,知道定然是摔下来时受伤又着了凉。连忙招呼队员把常用的退热药和伤药都送过来,又特意替两人让出一顶单独的帐篷,体贴地守在了外面。 秦永昼谢过众人,把怀里的人小心放在保暖的皮褥上,又将退热的药搁在锅里细细煎着,拿了伤药正要回身,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闷响。 “凌霜!” 才一回身就发现凌霜身形不稳地往下倒,秦永昼纵身扑过去,把他揽进怀里,只觉心脏几乎砰砰跳出胸口:“是想要什么吗?和我说就好,先别动,你伤得很厉害……” 苏时的目色有些发眩,被他揽在怀里,抬头恍惚望了片刻,才抿起唇朝他安慰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只是忽然醒来,发现对方不在。 已经习惯了在世界之间穿换,有时也会有些似是而非的预感。半真半假的梦境叫他心里莫名不安,一睁眼发现身旁无人,本能地想要起身寻找,却忘了现在的身体似乎还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动作。 这样的梦总是会忘得很快,才清醒了短短一刻,再想要去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想不起任何细节。 只记得在那个梦里,对方并不在自己身旁。 “没事了,别担心,不会有事了……” 迎上那双眼睛里依然存留的恍惚不安,秦永昼心口本能微缩,将他拥进怀里,轻抚着少年单薄的脊背:“我会保护你,我永远都会保护你。凌霜,你等着我,等我满了十八岁,我们就契约,好不好?” 听他的语气,简直就像是“等满了十八岁,我们就结婚”一样。 苏时不由轻笑,眼底的不安也随着烟消云散,伏在他颈间轻轻点了点头,就又闭上了眼睛。 一只手轻柔地将他平放下去,又将衣物解开,细致地上药包扎。像是生怕他会疼,清洗伤口之前,还会轻轻吹上几口气。 伤口其实都不深,只是纵横交错地落了不少。秦永昼的手法原本就轻柔到了极致,微凉的气流拂过伤口,最后一丝疼痛也被悄然带离。 苏时抖抖耳朵,心底的隐约寒意悄然散去。 上好了药,秦永昼就把煎好的药端了回来,又将他重新揽进怀里。 重新陷入半昏沉的舒适朦胧,苏时放松地将药一口口喝下去,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飞散开,苦笑着低声开口:“怎么办,我忽然不打算把你让给那只伴生兽了……” 话一出口,拥着他的手忽然紧了几分。 秦永昼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着将他拥进怀里,一只手落在他头顶,轻缓地揉着微翘的发尾。 逸散的思绪蓦地回笼,苏时晃晃脑袋轻咳一声,轻吸口气笑着开口:“我说笑的,你不必当真——” 话音未落,耳根的异样触感叫他猛地一抖,激烈的电流倏地穿透颈脊,叫苏时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藏在裤子里的尾巴也跟着绷得笔直。 “我都已经等了好久了,凌霜,好不容易听见你说这句话,以后也不准反悔。” 秦永昼低声开口,正在变声期的嗓音少了少时的稚嫩,已经隐隐可见成人沉稳的雏形。 苏时怔了半晌哑然失笑,抖抖耳朵,好声好气地连连点头,终于再不剩半分犹疑:“好,好,绝不反悔——要是有伴生兽来找你,我就把它们都揍跑,来几个揍几个,行不行?” 秦永昼总算满意,却依然搂着他不肯放手。苏时好脾气地抚上他的手臂,安慰地拍了拍,忍不住悄悄晃了晃尾巴尖。 居然一言不合就咬耳朵,咬的还是最敏感的耳朵根。 自家爱人来了一次动物世界,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回去…… * 度过了最难熬的一宿,苏时的伤第二天就痊愈了大半,烧也跟着退了下来。 秦元洲已经因为头狼的反噬而丢了性命,于情于理现在都该是秦永昼回去接任族长的时候。可当执法队队长隐晦地提起时,秦永昼却依然谢绝了对方的好意,送走执法队,就又回到村子里悄然住下。 山的那一头消息不通,秦永昼平时也常带着雪狼进山几天几夜,村民们并没有觉出异样。日子依然平静地一天天过去,转眼已经到了春暮夏初。 眼看着秦永昼离成年越来越近,苏时终于忍不住着了急。 明明剧本里说好了会有伴生兽找来,他也做好了准备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打一双,结果都已经到了现在,居然连兽毛都没能看到。 伴生兽找来了又被自己打跑是一回事,秦永昼没兽要是另一回事。伴生兽是实力的证明,契不契约另论,如果到十八岁也没能遇到自己的伴生兽,就意味着剧本出了变故。 剧本一旦有变,世界线就会被打乱,秦永昼的实力说不定也会受到影响。 苏时很急,甚至想给秦永昼相亲。 不知不觉间,家附近出没的野兽忽然就多了起来。 秦永昼起先还有些警惕,以为是族中的什么人又找了过来,后来却发现在附近盘桓的都是无主的野兽,血统实力居然还都是一等一的。 仔细盯了几天的梢,秦永昼终于确认,这些野兽似乎都是被自家的萨摩耶带回来的。 听猎户说,春季是许多兽类抑制不住体内本能的季节。他虽然相信凌霜不至于被本能所奴役,却无法控制别的狼或走兽不被凌霜吸引——毕竟凌霜那一身纯白的皮毛实在太过显眼,以自己的意志力尚且时时刻刻想要埋进去蹭上一通,更不要说那些正处在躁动期的猛兽了。 生怕自家的萨摩耶被外面的狼蹭秃,秦永昼越发上心,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凌霜,丝毫没有注意那些绕着自己打转的猛兽真正的意图。 两边再一次陷入了各怀心事的默契误会,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终于到了秦永昼满十八岁前的最后一天。 就算到现在都还没找出那只欠揍的伴生兽,十八岁的生日,也依然是要好好过一次的。 苏时在厨房忙碌,他虽然没有野外烧烤的天赋,做饭的技能点却是点全了的,手上利落地切着肉片往水里扔进去,鲜红的辣子爆炒出香气,热油一泼,响亮的滋啦声就响了起来。 秦永昼被香气引到了厨房,守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苏时含笑望他一眼,捞起刚炸好的小黄花鱼沥了沥油,等稍稍放凉,就夹起一条塞进他嘴里:“好吃吗?” “好吃。凌霜,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也这么会做饭。” 刚炸出来的小黄花鱼酥香干脆,还没放椒盐调味,纯粹的鲜香转眼就溢满了口腔。 秦永昼诚恳点头,真心实意地称赞一句,目光却不由落在了对方被蒸汽烫得向后背起的耳朵上。一再克制,才按捺住了险些抬起的手。 “就当是我的天赋技能吧,不能帮你打架,总得有点别的本事。” 苏时会做饭,却不大爱做饭,看到爱人满足的神色也就心满意足。笑吟吟应了一句,把磨好的椒盐调味撒上去,才切了两片肉,就忽然被从背后结结实实抱了个正着。 秦永昼已经比他高出大半个头了,展臂揽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隐隐发闷:“我不让你打架,打架的事有我来就够了。” 心口无声溢过暖流,苏时不由浅笑,才要开口哄他两句,耳旁忽然响起了久违的机械音。 “恭喜宿主完成预载任务线,开启隐藏附加任务:成为主角的伴生兽。 注解:因系统故障,导致原有[黑暗伴生兽]未能及时进入剧情。为保证剧情线完整,作出以上临时调整。如宿主能顺利接任新角色,将获赠高级道具【永不褪色的面具】一件,并可获得【钥匙】碎片(3/4),并获得相应赔偿经验点,请宿主酌情完成附加任务。” …… 苏时深吸口气,看着已经过了十二点的当前世界时间,忍不住甩了甩尾巴。 主角满了十八岁,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原本以为剩下的时间都要和以前一样磨蹭过去,却没想到竟然还能触发隐藏任务。 自己这次就只是动了动要揍那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伴生兽一顿的念头,老朋友居然就明目张胆地翘了班,甚至还有主系统来打掩护了。 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高兴。 心底的情绪瞬间暴露,尾巴也跟着晃得停不下来。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身后搂着自己的人忽然闷哼一声,手臂本能收紧,苏时手里的刀一偏,手上就多了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小心!” 眼前忽然划开一抹刺眼的鲜红,秦永昼急声开口,刚要去替他包扎止血,那道伤口却转瞬愈合。 在他的手上,一模一样的位置,忽然就多出来了一道伤口。 没想到乐极生悲来的这么快,苏时轻叹口气,扔下刀正要替他包扎伤口,却忽然被秦永昼扳着身子转过来,眼里显出极明亮的雀跃:“凌霜……!”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就彻底消音,只是用力握住苏时的肩膀,眼中几乎已经带了水色。 明明是受了伤,却丝毫觉不出半点疼痛,强烈的酸涩喜悦拥挤在他的胸口,满登登得几乎要爆开。 头一次看到眼前的少年显出符合年龄的欢快笑容,苏时张了张口,却又把多余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挑起唇角,抬手将他拥住。 秦永昼却不满足,抱紧怀中稍显单薄的身体,含着泪笑起来,忽然深深地吻下去。 * 苏时在这个世界待了近三百年。 秦永昼的实力越来越强,一步步攀登到了巅峰。人们都知道他身旁会有个披着纯白斗篷的化形灵兽,那头灵兽不擅长攻击,却拥有治愈和收复其它守护兽的能力,有不少不自量力的强者试图挑衅,赖以为傲的守护兽都是这样被夺走的。 起初的几十年过去,就再没有人敢对他们稍有冒犯,倒是有不少人向那只灵兽求医治病,他们的名声也渐渐传开。 不知为什么,那只灵兽的实力提升得再高,也始终没能褪去兽耳和兽尾。只是到哪里都戴着斗笠,两只耳朵少有被人看到的时候,尾巴也多半会被细致地藏起来。 据有幸得以见到的人转述,那两只耳朵“有着神秘的,足以动摇人心神的可怕魔力”。 回到主世界,系统居然还没回来。 信箱里攒了一摞明信片,都是和新交的小伙伴去了什么地方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名词,居然还管他叫起了“阿爸”。 苏时倒也不急,整理过了这一次的收获,又忍不住给自己保存了一套兽耳套装。点开账户一看,果然毫不意外地收到了私人转账的不少经验点券。 点券和经验点用起来几乎没什么区别,苏时没有多在意,把点券充值进自己的vvvvvip卡里,又把钥匙碎片也放进背包。 只剩下一张碎片就能打开那扇门了,他却忽然莫名生出了些许紧张。 他的记忆是不完整的,这件事他知道,可那些记忆究竟是不是他愿意想起来的,他却无法完全保证。 头一次对近在咫尺的未来生出迷茫,苏时靠在沙发里出着神,面前的屏幕忽然啪的一声亮起,紧接着就传来系统欢欣雀跃的机械音:“阿爸阿爸,我回来了!” “到底是和谁学的……” 苏时哑然失笑,倒也没纠正它继续喊自己冷冰冰的“宿主”,好脾气地敲了敲控制面板:“怎么样,这次学到东西了吗?” 系统说什么都不肯承认是去出去玩的,总要用“学习采风”做借口。苏时也惯着它,听着机械音在自己耳边絮叨着背锅的注意事项,随手点开下个世界的开局,慢慢查看着里面的选项。 “……总之我现在已经充分吸取到了背锅的精髓,阿爸只要相信我,一定能把锅背上!” 机械音慷慨激昂地结束了汇报,显然对自己十分自信。 “很好,那这次就全仰仗你了。” 苏时满意地点点头,把控制面板让开,叫系统切换过操控权:“现在你来选,就按着你学到的东西,把你所有信得过的开局都选出来,怎么样?” “所有——的吗?” 没料到宿主的要求,机械音停顿一瞬,语气反而心虚地弱下来:“想选多少选多少?” “越多越好,我相信你。” 苏时点点头,耐心地抱着胳膊,向后靠在沙发上。 得到了宿主的鼓励,系统激动得几乎乱码,兢兢业业地运转数据详细分析了近一个小时,才谨慎地把自己觉得有锅的开局全勾选了出来。 一共100个开局,系统深思熟虑,足足勾选了99个。 苏时很满意,把控制面板切换回来,找到那个唯一没被勾选的开局模式,抬手点了上去。 —————— 系统:???(ΩДΩ) #宿主变了# #宿主原来不是这样的# 115、勇敢的懦弱者 第115章 勇敢的懦弱者 一阵熟悉的失重感过后, 苏时的身体陡然微沉, 意识彻底契合。 他正被人扶着坐在沙发上, 一杯咖啡被递在他手里。 苏时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个身形高挑消瘦的军人,神色淡漠平静:“怎么样, 缓过来了吗?” 陌生的苦涩香气溢满鼻间, 苏时握了握手中微烫的咖啡杯, 低声说了句谢谢,机械音同时在耳旁响起。 “恭喜宿主开启【孤立无援开局】, 附赠【百分百被听墙角】特效,有效时长为72小时。合理使用特效,将对任务成功概率有明显提高……” 并不喜欢这样苦涩的饮品, 苏时抿了口咖啡, 随手放在一旁,心里稍微有了底。 这个开局他并不陌生。 过去曾经在中级世界的时候, 他就有一次抽中了这个开局,然后整整三天都在被所有人误解质疑。如果不是靠着熟练的甩锅自保技巧,说不定七十二小时之内就会被义愤填膺的路人直接送回主世界。 抛开确实不算多好的境遇, 按他的任务性质来说,这应当是个顶级的开局才对。 系统没选, 大概不是因为数据分析, 只不过是不忍心看他受委屈。 想起哭啼啼背着背包就离家出走了的系统, 苏时哑然地抿了抿唇,心神一瞬收回, 脸上依然敬业地保留着人物本身稍显苍白的平静恍惚。 他这次来到的是个星际的世界。和上一次相对原始的虫族不同,这个世界的部分虫族已经发展出了极高的智力,在女皇的操纵下多次和人类发生激战,意图夺取人类所在的星球作为新的栖息地。 在这座星球上,已经有四分之一的土地落入了虫族的统治。 苏时这次的身份是一名少尉,名叫克雷格。他刚刚带领自己手下的小队潜入被虫族占领的区域,原本接到的命令只是来协助执行一次夺还任务,可直到刚才,他才知道了任务的全部内容。 虽然参与行动,交给他们的任务却并不是去夺取目标。而是在潜入虫族之后,故意明显地从另一条路离开,以吸引虫族的注意力,为主力小队提供夺还的机会。 换句话说,就是去当炮灰。 在虫族横行的占领区内吸引火力,这几乎是一项必死的任务。 “你可以放心,我既然和你们一起执行任务,就会绝对保证你的安全。最后的突围你只要下命令就够了,不必和他们一起去送死,我会把你活着带出去。” 看着只是听到任务都被险些吓昏过去的青年,中校神色淡漠,语气也隐隐带了不屑。 虽然任务很危险,军方却并没有打算叫他一起去送死。毕竟克雷格虽然胆小懦弱,却有个十分显赫又极护短的将军父亲,他的父亲一直都在暗中庇护着他,他也因此才能侥幸从激烈的战斗中存活到现在。 文森特将军有着三个儿子,长子和次子都有着不弱的天赋,也在军中效力,都已经到了不低的位置。只有这个小儿子,虽然生在军人之家,却从小就畏惧鲜血和枪声,反而在音乐和艺术上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 在虫族发生大举入侵之前,克雷格并没有涉足过父兄的道路,只是埋头专注于音乐,已经接到了帝国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可就在一夜之间,虫族大举入侵,全球进入特级战备。所有学校都被改造成了军校,适龄的青年也都应征入伍,克雷格同样也被迫成为了军中的一员。 文森特将军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儿子的性格,一次次有意将他调离前线,才叫他安然活了下来。 但毕竟好景不长,军中势力错综复杂,这种几乎是徇私的行为很快就引起了有些人的不满,克雷格接收到的任务也一次比一次凶险。上次几乎被虫族直接将机甲撕裂,他昏迷了两个月,才从医院出来,就又收到了这一次的任务。 他们现在就在虫族的伪巢中。这里聚集着虫族在星球上的核心的力量,如果没有人在另一方吸引虫族的注意力,真正负责夺还行动的小组绝不可能顺利脱身。 也正是因为这样,即使明摆着就是送死的任务,也必须要有人完成。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文森特将军再护短也总不能强行叫他拒绝任务,虽然无法阻止,却还是想办法将自己的人渗透了进去。 克雷格只需要带着人潜入虫族的占领区,等到合适的时机发布命令突围,就会有人趁乱将他接出来,不必和部下们一起去送死。 青年胸口起伏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脸色越发苍白下来:“那他们……就不管了吗?” “总要有人牺牲,为了击败虫族,把属于我们的地方夺回来,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这样的任务已经有过很多次了,只不过这次恰巧落到了你们头上而已。” 中校对他并没有多少耐心,理了理手套,淡声应了一句。 人类和虫族的斗争从来都是鲜血淋漓的,没有人付出牺牲,根本不可能叫大多数人顺利地活着逃出去。 总会有这样的任务存在,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执行任务的小组在潜入之前不会被具体告知,而等任务结束之后,也不会有人再有能力将这些事传出去。 元帅家的这个小少爷被娇惯久了,即使从军之后也都是在后方混日子,大概从来都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存在。 中校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冰冷,隐隐显出严厉:“如果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你或者我,我们每个人,都是可以牺牲的。明白吗?” 面前的青年向后稍一瑟缩,失魂落魄地低下头,终于不再开口。 看着似乎是被吓坏了的青年,中校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快速开口:“只要你能熬得过去,等到这次任务过后,你会被授予银鹰勋章。到时候你就可以退役,平平安安地回去。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这也是元帅最后想出的办法,等到被接出来之后,克雷格就会因为无畏英勇的表现而受到嘉奖,得到银鹰勋章,就可以顺利退役回家了。 青年像是有些没听懂他的话,怔怔望了他半晌,才终于垂下头,声音低哑:“我知道了……” 总算完成了任务,中校一刻都不愿多待,将一枚用于求救的信号弹扔进他怀里,就转身快步离开。 门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脚步声已经远去。 苏时又坐了一阵,才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潜入的行动是完全绝密的,为了不引起虫族的警惕,他们不能操控机甲,只能依靠干扰剂来屏蔽虫族对他们的感知,暂时隐蔽在虫族领地中的一桩破败民房里。 他们的任务没有确定的时间,一切都要根据另一边的营救进度来决定。只有等到另一边顺利得手需要突围,才是他们冲出去送死的时候。 窗外是已经破败的人类建筑,虫族不会费心去维护,早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了,造型可怖的虫族四处穿梭,透着慑人的寒意。 根据上个世界的经验,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一次他的老朋友大概宁愿直接给他打经验点,也是不肯再女装一次,友情客串那位虫族女皇了的。 苏时不由惋惜,手中的信号弹转了转,就随手扔在角落里,缓步回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虽然闷热憋屈,却相对更加安全,队员们都在下方进行修整,夜里休息也必须要回到下面才足够稳妥。 才走到门口,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里面不对劲。 克雷格所带领的小队加上他一共有五个人,除了他之外,剩下的人应该都在这间地下室里。 苏时的精神力要比克雷格本身高出许多,轻易就能察觉得到里面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却依然仿佛全无所觉,抬手推上木门。 下一刻,凌厉的劲风已经朝他颈间狠狠袭来。 有百分百会被听墙角的特效,刚才的对话估计已经被听了个彻底。苏时并不意外,顾及着自己的人设,收敛了动作没有着力反抗,只勉强挡了挡就被掐着脖颈按在墙上。 砰地一声,门已经被人关死。 高壮的青年死死扼着他,眼里几乎喷出火来:“那个中校和你说,叫我们去送死?” 苏时咳了几声,吃力地抬手卡住他的手臂:“是他说的,我不知道——” “可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还说要给你勋章,我也听到了。” 屋角的瘦小青年站起身,盯着他低声开口:“我的精神力有窃听的特效,不是s级以上的精神力都没办法屏蔽,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说谎是没用的。” 还真是个帮自己背锅的好能力。 苏时心底颇觉欣慰,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弱。眼看着他已经要被掐昏过去,一旁戴着眼镜的青年才终于出声:“杰克,下手轻点儿。他毕竟是我们的长官,要是他出了事,我们也都得跟着没命。” “可是保罗——他们甚至想拿我们去当炮灰,叫我们去替他们吸引虫族!” 高壮青年含怒回身,语气越发激烈:“我们当兵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做炮灰吗?都是一样的军人,一样的执行任务,凭什么我们就要送死!” “我当然不想送死,谁都不想。” 保罗是队里的副队长,现在还只是准尉。却因为克雷格几乎没有任何作战的经验,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由他来发布命令,众人也已经习惯了听从他的指挥。 这次的任务处处都透着蹊跷,明明说是叫他们来参与夺还行动,却到现在都没有叫他们看到要夺还的东西是什么。他心生疑虑,叫汉克始终关注着克雷格的动静,却没想到居然听见了这样叫人心寒的内容。 他们当然不介意为了国家和人类战斗牺牲,可这样被人当做炮灰,依然叫他们难以承受。 保罗扶了扶眼镜走过去,按着杰克的手臂叫他放开,看着克雷格跌坐下去咳喘不止,耐心地半蹲在他身前:“我们不想送命,克雷格少尉。有些事需要你帮忙,你愿意配合我们吗?” 青年急促地喘息着,眼里应激地流出生理性的眼泪,叫原本清秀的面庞也显出了几分狼狈。 他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副队长,瞳孔里光芒稍眩,隔了片刻视线才渐渐清晰,胸口起伏一阵,终于轻声开口。 “好……我会配合你们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居然少了一贯的怯懦犹疑,反而一字一顿说的格外认真。 保罗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没有深想,只是点点头起身,走到桌前:“我们得尽快想办法。他们一定会监视我们,如果贸然撤离,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叫虫族注意到我们,到时候还是会被追杀……” 几个队员精神一振,纷纷围过去,只剩下克雷格依然靠坐在墙角,目光静静落在众人身上。 没人知道,克雷格自己其实根本就不想服从这样的命令。 他只是生性内向胆小,却并不迟钝。他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安排无异于叫他临阵脱逃,抛下自己的下属独自逃生,是军人最引以为耻的选择。 苏时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背负部下的误解,完成“夺还”任务,把所有人活着带出去】。 而这里面的“所有人”,却并不包括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苏时:好像忘记了什么0v0 #沉迷背锅# #抛夫弃子(大雾)# 116、勇敢的懦弱者 第116章 勇敢的懦弱者 对这道冷酷命令的怒气, 也难以避免地牵连到了克雷格身上。 在队员们看来, 无论克雷格怎样解释, 他也无疑和上面那些人一样,都是要拿他们当作炮灰的。 苏时靠在墙角坐了一阵,等呼吸和心跳都渐渐平复, 起身打算去门口看看情况, 却忽然被保罗在身后叫住:“等一下。” 迅速回归角色, 苏时轻轻打了个激灵,回转身望向保罗, 眼里闪过一丝不安。 军队中是不会对胆小内向的人有额外宽容的,作为指挥官,这样优柔寡断的怯懦性格无疑更叫人头痛。 保罗微蹙了眉看着他, 最后一丝耐心也散尽, 微沉了声音开口:“少尉,请把你的智脑共享打开, 我们要确定你不会和军方通风报信才行。” “我不会——” 克雷格的脸色瞬间涨红,急声开口想要否认,迎上他的目光, 终于还是沉默下来,抬手覆上腕间的智脑。 保罗寸步不退, 依然抱着手臂注视着他。 和他们这些职业军人不一样, 克雷格只是来服兵役的, 因为精神力在a级以上,所以直接接受了机甲操控的培训, 获得了少尉的军衔。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只是来下级军团中锻炼战斗意识的,早晚都会进入核心军团,操纵高级专属机甲同星际虫族进行真正的战斗。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只能操纵普通的制式机甲,甚至不得不和地面的虫族凭借**厮杀。 可惜他们的这位少尉,似乎锻炼得一点都不成功。 青年低着头拆下智脑,开放了权限直接朝他递过去,脸色重新苍白下来,眼角却已经隐隐泛红。 平心而论,面前的青年确实很斯文清秀,可惜军中并不崇尚这样的单薄瘦弱,虫族也不会因为长得好看就不吃他。 保罗在心底无声惋惜一句,面上依然沉得不动声色,将他的智脑同每个人都连接了共享,才又还到他手里:“我们只是不想被当成炮灰——克雷格少尉,如果你不给我们添乱,我们也不会难为你。我们相安无事,熬过这次任务就一拍两散,明白吗?” 克雷格没有答话,一声不吭地接过智脑,转身走上台阶。 一个胆子小的指挥官虽然麻烦,却也多少有些好处,至少遇到这种时候,还不至于太担心他会有胆量去告密。 保罗没有再多理会他,回到桌前,示意众人都聚拢过来,开启了智脑的精神屏障。 * 回到地上的屋子里,苏时来到窗边,查看着外面的情况,心里渐渐沉下来。 天色暗下来了,夜行的虫族开始出没。没有人类维护的城市设施早已停止了供电,黑漆漆的夜色里,变异的虫族在他们藏身的屋外四处游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现他们的存在。 危机四伏。 干扰剂的效果毕竟有限,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在这里已经是第二天了,最迟等到明天一亮,就要去寻找新的隐蔽地点。 手腕上的智脑滴滴响了几声,提示着他的智脑已经被不止一方开启了监控。苏时没有在意,顺手关闭了音量提示。 有系统的备用功能在,他并不需要依赖外设智脑,开放权限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更需要他仔细考虑的,还是怎么才能把众人活着带出去。 地下室里,队员们还在讨论着自救的方案。 智脑自带的屏蔽可以隔绝a级巅峰以下的所有窥测,原来的克雷格精神力只在a级稍高些许,不能穿透智脑的屏蔽,可现在换了苏时,队员们的讨论声却清晰得像是就在耳边一样。 苏时分神听了一阵,无声地轻叹口气,就把精神力收了回来。 他们是第一次执行潜入虫族的任务,没有突破虫族占领区的经验,队员们还是把整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虫族的攻击是毁灭式的,除非能够不引起虫族的主意,就像他们潜入时那样暗中行动,说不定还能有活着出去的机会。 可这次的任务核心是“夺还”,虽然不知道要抢回来的东西是什么,但一定非常重要,甚至会引起虫族的疯狂反扑。 在爆发的虫潮面前,人类根本无法硬抗。像中校所说的那样,叫一部分人去吸引虫族的注意力,就成了叫更多人活下来的唯一办法。 总要有人牺牲。 正出着神,脚步声忽然在他身后轻轻传来。 苏时回过身,借着窗外偶尔晃过的虫族尾灯看清来人,低声开口:“卢克,有事吗?” 在地下室里,卢克是唯一没有和他对峙的人。原主的记忆中,对方对他的态度似乎也比旁人更缓和些许,克雷格也一直都把他当成兄长来尊敬。 “他们叫我来看着你,免得你偷偷和什么人接头,把事情说出去。” 卢克答了一句,过去把窗帘拉上,在角落的沙发里坐下,将一枚微型灯珠点亮放在桌上。 暗淡的光芒照亮了一小片黑暗,总算叫屋子不再那样漆黑一片。 苏时走过去坐下,卢克把端上来的咖啡放在桌上,又把饼干递给他。 “谢谢。” 目光落在一成不变的咖啡上,苏时心下微动,温声道了句谢,拿过饼干撕开包装。 卢克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那双手的手指瘦削修长,指尖稍使些力气,就连最后一点因为低温透出的血色也看不出来,无瑕得像是完美的艺术品。 像是隐约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双手不安地向回收了收,青年微抿了唇望着他,眼底显出惯有的不安茫然。 “我在想,你的手该是双弹钢琴的手。” 迎上克雷格的视线,卢克缓声开口,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去,眼里显出淡淡怀念:“我上大学时学的是美术,见过音乐系的学生,他们弹起琴来,那双手就和你一样。” “我会弹钢琴。” 克雷格忽然开口,叫卢克微微挑眉,目光落在他身上。 青年的眼底亮起微弱光芒,弯了眉眼望着他,脸上忽然旋出不大的酒窝,身体也活泼地微微前倾:“我弹得很好,我——” “嗯,我想也是。” 卢克笑了笑,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又将目光转向窗外,轻叹口气:“可惜这个时代,艺术实在是最派不上用场的了。” 眼中的光芒闪烁一瞬就倏地熄灭,克雷格怔了片刻,终于恢复了沉默。 在科技高度发展的时代,人们已经掌握了直接连通神经元进行刺激的方法,在智脑的调整下就可以做到舒缓心情振作精神。艺术的效果被无限压缩,当人类不得不开始在虫族的威胁下挣扎求存的时候,它似乎就变得更加可有可无起来。 卢克望着他,心底忽然些许不忍,却还是缓声说下去:“克雷格,等这次任务结束你就申请退役吧。回家去继续练琴,也许有一天虫族被驱离星球,那些学校还会重新开放的。” 克雷格忽然抬头,望了他半晌,才终于低声开口:“卢克,你也觉得我会叫你们去送死,对吗?” 被那双眼睛看得些许心虚,卢克没有立刻答话,沉默片刻才缓声开口:“任何人都想活下去,你会这样选择很正常,我不会怪你,但军队确实不适合你。” 他已经努力叫自己的语气和措辞足够和缓,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还是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柔和的乌润宁静。 虽然来摊牌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真看到这样的情形,卢克却还是莫名生出不忍,含混着嘱咐他记得下去休息,就起身快步离开。 看着他匆匆出门的背影,苏时目光微闪,端起那杯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直接沁透舌根,叫他不得不重新放了下去。 确实不是他。 离开上个世界之前他就有所预感,自家爱人的数据库只怕早晚会出问题,所以才会必须要备份到u盘里一份。 可他也依然有这个把握,就算数据错乱到了搞混咖啡和可可的地步,对方也绝不会背离追着自己掀锅的本质,更不可能会和众人一起来误会自己。 自己身边的人已经找了一圈,谁都不大像,苏时的心里反倒安定下来,把又干又硬的饼干掰碎了泡进咖啡里,又用勺子搅了两下。 其实不过来也好。 难得有个锅背得正稳当,按照这次的任务主线,要是对方过来,一定会把自己的锅掀得连盖都不剩,然后不由分说扛起自己,一溜烟地远离送死的康庄大道。 这次的世界的完成时限可长可短,要是快的话,说不定三五天就能顺利完成回到主世界。很可能等自己回去了,对方的缓冲程式都还没来得及载入完成。 都已经是老夫老妻,偶尔拉开个距离,叫爱人整理好数据再跟过来。自己也抽空抓紧时间背个锅,下个世界再见面,似乎也不错。 忽略掉心头的些许沉重,苏时随意吃了些泡软的饼干,起身走到床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细缝,目光落在依然穿梭不断的虫族上。 和他所遇到的第一个世界一样,这次任务的结局几乎是无解的, 既然无解,就总难免要有悲伤。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够避开,但哪怕只有些许可能,他也依然不想让爱人跟过来,就只为了来承受一次几乎是注定了的离别。 正出神间,窗外忽然想起激烈的爆炸声,连屋子都跟着猛地晃了两晃。 苏时心口一提,拉开窗帘朝外看去,耀眼的火光已经唤醒了蛰伏着的虫族,密密麻麻的黑点都在朝那个方向赶过去。 中校曾经和他说过,在夺还了“那件东西”之后,如果潜伏逃出去的计划失败,就会进行引爆,强行突围。 现在看来,那边的进度似乎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顺利。 完成这次的夺还也是自己的任务要求,苏时心念微凛,正要转身回去,一架机甲却忽然在窗外猛然悬停,他的智脑也同时响起中校沙哑焦急的喝令声:“叫你的人上机甲,这里不安全了,都先转移到下一个安全点去!” 爆炸引发的虫潮铺天盖地,眼看就要将这间小楼都彻底摧毁,到时候地下室一旦暴露,所有人都要没命。 他的智脑是被共享的,队员们显然也听见了这一句话。苏时快步回到地下室,众人都已做好了战备,由保罗先冲出去,将设置好了程式的机甲转到门口,急声开口:“快上来!” 在完全开阔的状态下,干扰剂最多只能坚持三分钟。队员们立即将所有的装备都快速收拢,穿上防护服,以最快速度登上了机甲。 队员们配合的极为默契,是这种情况下最节省时间的方案。苏时不愿贸然打乱众人的节奏,在门口等了一刻,最后一个跑过去,才要登上机甲,黑压压的虫潮已经席卷了过来。 苏时心里有数,正要外放精神力暂时守住周身尽快登甲,背包上的绳索却忽然被用力拽住,身形不由自主地跌进去,重重摔进了机甲里。 机甲门瞬间关闭,将虫潮隔绝在门外,舱内众人喘息不定,心里都依然存着余悸。 这具身体的素质满打满算大概也只到b级,苏时摔得眼前一阵发黑,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来,按了按摔得生疼的肋间,抿了抿唇角轻声开口:“谢谢。” 虽然动作不算多友好,却毕竟还是为了救自己,看来这些队员也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下次再这样磨磨蹭蹭,就算你是队长,也一脚把你踹下去!” 杰克瞪他一眼,脸色还沉得厉害,依然没什么好语气:“我们到底也是职业军人,不像有些人,就知道拿别人当炮灰——” “好了,不要说了。” 卢克打断了他的话,捞过一个背包来叫苏时靠着,想要替他看看有没有摔伤,却被苏时礼貌地谢绝了。 迎上那双依然显得腼腆柔和的黑色眼睛,卢克张了张口,还是没有多说,只是拿了瓶水递给他,就折身坐了回去。 占领区内不是每一处民房都能暂住,只有少部分安全点是可靠的。保罗设置了航线,操控着机甲避开虫潮,尽量隐蔽地往下一个安全点赶过去。 “要我说——” 安静的机舱里忽然响起说话声,苏时循声望过去,是那个有着窃听能力的瘦小青年汉克。 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汉克挠了挠头,才犹豫着开口:“要我说他们既然给了我们机甲,不就是为了救我们吗?会不会他们忽然改主意了——” “他们没有改主意,他们愿意给我们机甲,是因为我们就这样死了太可惜。” 保罗语气微寒,目光落在安静蜷在角落里的青年少尉身上,缓声开口:“他们需要我们去吸引虫族的火力,到时候我们的处境就会像现在爆炸中心那样,被虫潮围攻,然后吞噬分食,什么都不剩下——然后他们就可以趁机安全地离开了,对吗?” 青年抬头望向他,眼里隐约显出无声挣扎,目光闪烁几次,就又抿紧了唇低下头去。 保罗没有继续逼问他,只是自嘲地挑了挑嘴角,将机甲加速赶向了预定的安全点。 * 赶到安全点,那里居然已经有人在了。 中校身上还带着血迹,脸上也隐隐显出疲色。见到他们安全到达,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各自找地方修整,又支撑起身,朝苏时稍一颔首。 苏时若有所察,预先用精神力屏蔽了智脑的共享,才朝他走了过去。 中校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起身朝外走,两人身形交错,苏时的手里已经被塞了个东西。触感光滑温热,摸着像是什么东西的幼蛹。 “拿好,这东西必须要一直用人类的体温保护,不然很快就会死亡。” 没有通过智脑,细微精神力凝成的声音直接传入他耳畔,压得极低。还不待苏时回应,中校已经淡声开口:“你们在这里休整,我还要再出去一趟。别乱跑,不然丢了性命可没人负责。” 杰克面露不屑,还不急开口,就被保罗狠狠瞪了一眼,又不甘地沉默下去。 中校没有多作留意,快步出门登上机甲,朝爆炸处赶了回去。 这一处安全点比上一处舒服得多,还配备了独立的休息室。众人各自散去,苏时也挑了一间进门,把门关紧,才摊开掌心。 浅棕色的小蛹在他掌心晃了晃,忽然在头上裂开一条小缝,一阵浓郁的可可香就从里面透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攻: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很急 #等等我# #我在破壳呢# 117、勇敢的懦弱者 第117章 勇敢的懦弱者 …… 丢锅的味道。 看着手里的可可味虫蛋, 苏时深吸几口气, 才终于忍住了找杯开水, 把蛹直接扔进去的念头。 克雷格的战力任谁都清楚,硬抗的话连普通的变异甲虫都未必能打得过,唯一的长处就是出身将门, 保密级别天然比其他队员高些。 中校既然会特意把这只蛹交给自己, 就意味着它不仅重要, 存在也是必须绝对保密的。 在这次的任务里,能够给符合这个条件的, 似乎也就只有一样东西了。 没有了掌心的温度,虫蛹似乎渐渐察觉到了不适,动静也越来越少。苏时连忙把它揣进怀里焐热, 感觉到虫蛹重新活泼起来, 才终于不无头痛地叹了口气。 难得有一次对方没亲自及时找过来,居然成了夺还任务的目标, 不贴身揣着都不行。 看剧情的时候还是太大意了。 任务是一定要完成的,他必须保护好这只现在连人都离不了的巧克力虫蛹,可一旦等自家爱人从里头孵出来, 自己的锅只怕八成要保不住。 还真是个进退两难的死胡同。 苏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困进这种死局里,却是第一次有能力趁机把自家爱人给煮了。把憨拙圆润的巧克力蛋拢在掌心摆弄了一阵, 想起中校交给自己时的嘱咐, 还是勉强打消了这个念头, 和衣在床上躺下,枕着手臂慢慢放松着身体。 经过这么多个世界的穿梭, 他的精神力至少已经到了sss级,只是随意散布开来,就可以清楚地感应到屋子里每个人的活动,也能探查到周围仍在穿梭不定的虫族。 夜深了,习惯白天活动的虫族渐渐蛰伏下来,外面也终于重新归于平静。 这次的虫潮规模不小,也不知道自己手中这只虫蛹究竟是个什么神秘的身份,才会引起虫族这样不死不休的暴动。 虽然气息已经不那么浓郁,却依然隐隐约约地缭在鼻间。熟悉的可可香气时时刻刻勾引着他的倦意,估计着暂时还不会出什么事,苏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巧克力蛋揣进内侧贴身的口袋里,安抚地轻拍了两下,枕着手臂合上眼睛。 在他昏昏沉沉就要睡着的时候,门终于被轻微推开。 细微的吱嘎声在安静的夜晚变得格外明显,苏时翻身坐起,才要去看看情形,却已经听到那串脚步声稍一停顿,就朝自己的屋子径直走了过来。 心念一动,苏时将床头的夜灯打开,披上衣服坐回了床上。 中校推门而入,脸色显得尤其苍白疲倦,脚步沉重地进了屋,就脱力地倒进了沙发里。 苏时正要过去,中校却已经低声开口:“别动,我没事。” 他像是想要再说下去,却没有出声,只是朝苏时比划了个手势,询问地望着他。 苏时点了点头,要把虫蛹掏出来给他,中校却只是摆了摆手,低声开口:“拿着吧,反正我也要把你一起活着带出去,都是一样的——我们那边被盯得很紧,你这里反而还安全些。” 这一次苏时没有再多问,只是沉默着低了头,倒了杯水放在了中校身旁。 百分百被听墙角的特效还没过去,趁着自家爱人还没孵出来,现在寸锅寸金,在不违背人设的前提下,还需要好好利用才行。 中校微微挑眉,端起水喝了几口,目光审度地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他是文森特将军的人,见过文森特家的另外两个儿子,对这个毫无胆量的小少爷原本几乎没有任何好感。可这一次出去,却又发现了些额外的东西。 目光落在青年稍显苍白的脸颊上,中校依然不动声色地坐在沙发里,精神力却已经朝他探查了过去。 苏时心头微动,收敛起自己的精神力,正全神贯注地模拟着克雷格的状态,被他揣进了内兜的虫蛹却不知什么时候钻破了口袋,在一片黑暗的温暖里来回顶顶撞撞,然后一口咬住了他左胸口的某处凸起。 …… 突如其来的疼痛过后,一阵难以言说的触感迅速腾起,细微的电流直蹿上来,忽然就打散了苏时的精神力。 两人原本正在较力,苏时的精神力一垮,猝不及防地被庞大的精神力洪流冲击得头晕目眩,脸色骤然苍白,闷哼一声弯了腰。 眼看就要跌倒地上去,他的身体忽然被中校一把捞住,沉声开口:“你的伤真的还没好?” “不,我——” 隐约觉得事情不妙,苏时借着他的支撑站稳,正要解释,才张口却又忽然卡住。 ……还真是个很难说得出口的理由。 中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蹙了眉望着他,没有再用贸然探测青年只怕根本就没有痊愈的身体。 他在回来的路上查看了克雷格的履历,才知道两个月之前对方居然还受过伤。虫族造成的伤势恢复起来有长有短,严重的几个月都难以痊愈,甚至可能转成旧伤蛰伏在体内,不定时就会复发。 如果伤还没好,克雷格原本是可以申请规避这次任务,只叫准尉带领队员前来的。 明明胆子小到连高级机甲都不敢碰,又受了伤,就算表现得再不堪造就,能咬牙跟队员们一起来参加这样危险的任务,将军的这个小儿子也总算还有些可取之处。 中校扶着他坐下,眼底冷色稍稍缓和,沉默片刻才又缓声开口:“下次的突围定在了明天的23点整,你叫他们做好准备,我到时候会来接你。” 见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又绕回了原剧情,苏时才总算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正要应下,中校的语气却忽然又严厉下来:“我见那个大个子的反应不对,你和他们说什么了吗?” 精神力被胸口钻来拱去的巧克力蛋搅得七零八落,苏时握紧了拳,额间隐隐渗出些许冷汗,深吸口气平定下心神,抬头望着他:“没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好。你要知道,你一个人的仁慈,导致的可能是整个任务的失败——今天的虫潮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虫潮都被中央的爆炸吸引了过去,你们也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来到这里。” 眼前的青年状态似乎并不好,毕竟只是b级的身体素质,又带着未愈的伤势,这样难度级别的任务似乎还有些太勉强他了。 中校微微颔首,稍一迟疑,还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难得缓和:“休息吧,明天我来接你。” 说完,他就起身重新整理好军装,离开了克雷格的卧室。 听到他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门外,苏时才松了口气,正要把怀里的迷路的巧克力虫蛹掏出来,忽然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没有敲门声,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保罗正站在门外,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精神力还没来得及重新散开,居然没有及时察觉到对方的动静。苏时心口一跳,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又将衣襟重新掩好。 “是伤在那儿了吗?” 保罗像是随意地问了一句,缓步走进了他的卧室:“上次的伤还没好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怪不得面前的青年脸色始终显得苍白,他原本还以为对方是因为被吓得失魂落魄,或是不适应虫族这边恶劣的环境,却唯独没想到可能是伤还没来得及好。 “没有的事。”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苏时低声答了一句,将扣子一颗颗扣好:“我很好,医生也说了我已经痊愈,所以才会被派来执行新任务的。” 少有见到向来腼腆局促的青年这样强硬的时候,反倒像是被人戳破了什么秘密,难得的恼羞成怒了一样。 保罗微微挑眉,不紧不慢开口:“那就算了。你把上衣脱一下,回来的时候时候你摔了一跤,我帮你看看是不是磕伤了——” 话音还未落,青年的身体就蓦地绷紧,抿了唇抬起头,身体向后挪开,目光警惕落在他身上:“不必了,我很好。” 且不说巧克力蛋的存在不能被别人发现,苏时现在还拿不准自己已经被咬成了什么样,更不可能贸然脱下衣服来叫他检查。 迎上保罗若有所思的审视目光,苏时的胃就又开始疼,很想把自家爱人扔进开水里煮一煮。 “好了,既然没受伤就算了,反正也是你自己的事。” 望了他一阵,保罗摇了摇头没有再追问,只是淡声开口,也在沙发里坐下:“我们不怕死,可不想被当成炮灰,稀里糊涂地牺牲掉,你能理解吗?” 智脑的权限是开放的,他们都听得到两个人的对话。知道了克雷格居然是带着伤和他们一起来执行任务的,队员们的心里就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潜入虫族的任务原本就是九死一生的,有许多人都会借伤病为理由推脱逃避,可克雷格却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选择了隐瞒伤势,和众人一起行动。 要获得银鹰勋章的办法还有很多,不需要这样铤而走险。虽然他们对克雷格的出卖依然始终难以彻底释怀,可不管怎么说,从一开始,克雷格还是想过要和他们一起执行任务的。 即使在最后的关头,对方还是选择了放弃他们这些部下保全自己,对于克雷格这样生性胆怯的个性来说,能选择带着伤和他们一起执行任务,就还算是个不太差劲的指挥官。 他们只是运气不够好而已。 青年沉默着点了点头,夜灯暗淡的光芒落在他的眼底,闪烁过一瞬微芒,就又转瞬恢复了安静。 “任务的事我们已经听到了,也谢谢你没有出卖我们。” 隐约猜到如果自己继续这样坐下去,对方恐怕永远都不会解开衣物处理伤势。保罗没有再多开口,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队长,如果到最后我们还是没能侥幸活下来的话,我们会原谅你的。” 身后的呼吸声忽然微滞,保罗没有再去看那个青年脸上的神色,只是抬手扶上门沿,轻舒了口气,语气反而坦然下来。 “大概——就只是我们的运气实在不好吧。” “保罗!” 他没有再多留,说完就朝外走出去。克雷格却忽然开口叫了住他,快步跟上了他的脚步:“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办吗?” 作者有话要说: 攻:啊呜≡w≡ #食锅虫# #锅,铁铸,色黑,可食用# 118、勇敢的懦弱者 第118章 勇敢的懦弱者 保罗回身望了他一阵, 无奈地笑了笑, 轻轻摇摇头:“还是算了, 你以后还会有新的发展,叫你知道了不好。” 克雷格停下脚步,唇角轻轻抿起, 依然沉默地望着他。 “放心, 我们就算再想活下去, 也不可能就这样悄悄逃跑的——总要有人去吸引火力,那个中校至少说对了这一件事。我们只是不愿意被瞒在鼓里, 什么都不知道就去送死,可该完成的任务,我们还一样会完成。” 到了这个时候, 保罗的神色反而缓和下来, 抬起的手稍一犹豫,还是扶上青年的肩, 放缓力道轻按了两下。 “回去吧,把伤处理一下。我们不知道你的伤还没好,不然那时候会更小心些的。” 说完, 他就转身离开,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苏时又在门口站了一阵, 等到所有屋子都安静下来, 才回了自己的卧室, 将门反锁,快速脱下了身上的衣物, 巧克力蛋已经孵出来一半了,小可可虫的身体还在蛹里,却已经钻出来了个小小的脑袋,深咖色的短发软趴趴落在额间,还探出来两条细细白白的手臂。 除了实在太小,看上去和人类的小孩子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头上还带着一对触角,扒着壳在他掌心滚了两滚才重新掌握好平衡。 苏时忍不住抬手戳了戳,就被他一把抱住指尖,高高兴兴地朝面前的人类笑起来。 …… 不忍心煮。 苏时又面无表情地戳了两下,叫自家爱人在掌心连着摔了几个跟头,查看了自己被咬的地方,才把衣物重新掩上。 小可可虫的牙很尖,幸好力气还不大,只咬得红肿,还没有咬破。倒是后来又在胸口来回连啃带咬,又多了好几处说不清道不明的红痕。 越发坚定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查看自己伤势的决心,苏时单手扣好扣子,又看了看掌心蜕了一半壳的幼虫。 虽然小可可虫已经挣出来小半个身体,剩下的部分却依然连接的十分紧密,估计一时半刻还钻不出来。 既然钻不出来,就是还要体温继续孵化的。 苏时总不能时时刻刻地拿着他,发愁地坐了一阵,还是把小可可虫爱人攥在手里,兑换出针线把内侧的口袋任劳任怨地重新缝上。 小可可虫闲不下来,细白的手臂扒在他手指上,小脑袋搭在掌沿,好奇地看着他穿针引线,两只触角东探西探张望个不停。 苏时咬断了线,还是没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才把他重新放进口袋里:“不要乱咬,记住了吗?” 小可可虫仰头望着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懂。 黑亮的眼睛里还闪着光,清澈得叫人心软。想到这大概就是自家爱人还没长大的形态,苏时还是没能忍住勾了勾唇角,低头亲了下小不点的头顶:“睡吧。” 只是这么大点儿的形态,估计还是来不及那么快就学会掀锅的。 感觉到小可可虫动了一阵就安静下来,苏时也极轻地舒了口气,枕着手臂闭上眼睛。 保罗到底还是没有告诉他计划,他心里却已经大致有了猜测。 之前突围到这里的时候,那场爆炸吸引了不少的虫族,他们才能顺利脱身。队员们大概是看上了剩下储存的弹药,希望能借爆炸制造的混乱来吸引虫族,既能完成任务,也能趁机想办法潜入其他安全点,再伺机离开。 可这样是行不通的。 如果这种办法真的有用,爆破突围就不会被当成走投无路的备选方案,中校也不会急匆匆赶出去,却依然只是一个人回来。 那些正面负责夺还的小组,现在很可能都已经彻底覆灭了。 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苏时闭上眼睛,侧身枕在手臂上,盘算了半夜,才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 一夜过去,却有不少人都没能睡着。 第二天一整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对那个任务避而不谈,却依然能看得出明显的焦灼。 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他们已经潜入了几天,却从来没见到虫族有过这样疯狂的时候。几乎每一幢民房都会被撞开搜查,蚁族遍地扫荡,连地下室也丝毫不肯放过。 这一处安全点是人类在虫族占领区最隐蔽也最完善的安全点,可真要按照这个势头搜查下去,迟早依然会被虫族发现。 中校那一头似乎被什么缠住了,迟迟没有再发布新的命令。苏时散开精神力警戒着屋子四周,确认了虫潮已经越来越近,终于低声开口:“我们得离开这里。” “任务不是23点吗,队长现在就害怕了?” 杰克正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听见他的话,忽然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抢白了一句。 克雷格目光一闪,抿紧了唇低下头。卢克却已经放下掩着的窗帘,快步走了回来:“克雷格说的对,虫族很快就搜查到这里了。不论怎么样我们都得先出去。要是在屋子里被虫族堵个正着,更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没想到连卢克都站在那个胆小的队长一头,杰克瞪了眼睛才要反驳,保罗却已经起身,走到窗口朝外望了一眼,就沉声下了命令:“都穿上防护服,随时待命。” 见到保罗神色严肃,众人心中也越发沉下来,终于不再多话,只是将防护服穿戴整齐。 苏时仍在凝神查探着情况,保罗犹豫片刻,还是朝他走了过去:“上面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他们估计也遇到了麻烦……” 苏时摇摇头,还在考虑着什么时候提醒众人不能打那些弹药的主意,口袋里的小可可虫却忽然不安地动弹了一下。 散开的精神力已经敏锐地探查到了虫族的动向,却又不能直接开口。苏时稍一沉吟,还是抿紧了唇起身,惴惴不安地拉住了保罗的手臂,怯声开口:“我们还是快走吧,这里不安全了……” 保罗回过身,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年轻的少尉身上。 贸然出去同样是危险的,干扰剂在外面就只能坚持三分钟,一旦离开了安全点,又没有机甲接应,他们很可能来不及重新喷洒干扰剂,就被虫族直接撕碎吞食。 可如果不出去,一旦被虫族堵死在里面,就更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抉择是早晚要做的,眼前的青年唇色抿得微微发白,似乎被吓得不轻,神色和语气也是一贯的慌乱软弱,可那双眼睛里却偏偏藏着不易觉察的坚决。 叫人莫名想要相信他。 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保罗却依然决定相信他一次,命令队员们将干扰剂彻底喷洒在身上,冒险离开了安全点。 人类喷洒了干扰剂之后,虫族暂时还不会有所察觉。可三分钟的时间毕竟太短,队员们没能走出多远,身上的干扰剂就已经渐渐失效,如果再不尽快找到下个安全点或是机甲接应,很快就会被虫族发现。 生死关头,队员们眼中难免都显出些焦躁。几乎忍不住就要折返回去,背后却忽然传来轰鸣声,铺天盖地的虫潮朝他们刚出来的屋子席卷了过去。 这些虫族经过的地方几乎什么都没能留下,窗户被彻底撞碎,连窗帘都被咬下大半,原本的安全点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框架。如果他们还在屋里,也无疑会全无抵抗地被虫族吞噬干净。 哪怕再晚出来一分钟,现在的他们或许都早已被虫潮淹没了。 望着疯狂的虫潮,保罗心中生出浓浓后怕,目光不由落在克雷格年轻的面庞上。 苏时没有留意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小可可虫,感觉到小家伙依然老老实实趴在自己胸口,才总算放心下来。 “怎么了,伤又犯了吗?” 队员们都没有注意克雷格的话,更不知道撤离其实是他出的主意。保罗的目光才要收回来,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忍不住低声询问了一句。 似乎并不习惯他这样的关心,青年稍一怔忡,神色就迅速局促下来,抿了唇无声地摇摇头。 克雷格的身体素质不够强,又带着伤。保罗到底还是不放心,将他安排在了众人中间,一路顶着虫潮前行,往下一个隐蔽点艰难地摸索过去。 干扰剂的效果渐渐减弱,虫潮又实在太凶悍,没过多久,众人身上就都多多少少地落下了不轻的伤势。 看着依然毫无战斗意识,只能被保罗拉扯着勉强躲避虫族攻击的少尉,队员们才升起的些许好感也终于散去,只剩下越发焦躁的怒气。 实力的差距毕竟是不能靠一朝一夕弥补的,即使克雷格现在幡然醒悟想要努力,也已经太晚了。至少到现在为止,在众人眼中他都依然只是不轻的累赘,几乎一点忙都没能帮得上。 在战场上,只会拖其他人的后腿的弱者,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同情。 虫潮越来越密集,众人身上的干扰剂也越来越淡。眼看就要被吞噬在虫族风暴里,一架早已被虫族撕扯得近乎破碎的机甲忽然停落在了众人的面前。 在这样规模的虫潮中,任何机甲都难以幸存太长的时间,却毕竟比毫无抵抗地任虫族吞噬好得多。队员们顾不上太多,迅速登上了机甲,保罗也一把将克雷格扯了上去,不大的舱体迅速变得拥挤起来。 中校沉默地驾驶着机甲,尽力从虫潮中破开一条路,停在一处还未被虫族发现的角落,抬手开启了隐蔽功能。 在普通机甲上,这样的隐蔽护罩都是一次性的,时效也只有几分钟,之后就会彻底暴露在虫族的视野下。 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候。 中校深吸口气,脱离驾驶舱回过身望向众人,正要开口,杰克却忽然朝他扑了过去,一把勒住了他的脖颈。 “杰克!” 克雷格急声开口,正要起身,却被保罗按住了肩膀,朝中校走过去:“长官,我很清楚我们需要做什么。我们不打算违抗命令,只是想申请一些东西。” 中校似乎并不意外,明明随手就能挣开杰克的钳制,却依然只是将手搁进口袋里,平静地望向面前的准尉:“你们想要什么?” “弹药。” 保罗心中也没有多少底,掌心隐隐冒出些冷汗,握紧了拳望着他:“我们想要三分之一的弹药,然后我们会去吸引虫族的注意力,叫你们能够顺利冲出去。我们会完成任务,可我们也想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中校就淡声应了一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压缩的胶囊弹药,轻轻搁在桌上:“这是所有剩余的弹药,这座机甲也是你们的。我和你们的队长会启用备用机甲离开,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吗?” 他答应得太过痛快,反而叫众人有些措手不及,连杰克也讷讷将手收回,向后推开两步。 保罗深吸口气,摇了摇头,正要上前去拿那些弹药,桌上的压缩胶囊却忽然被另一只手按住。 “少尉?” 微蹙了眉望着面前的青年,保罗的手顿在半空,语气微沉:“你想做什么?” “弹药不能给你们。” 克雷格的脸上已经没有多少血色,眼里却反而闪着极为坚定的光芒。似乎不习惯于这样的争执,他的唇角不安地抿了抿,手上的力道却依然丝毫不松:“你们开着这架机甲走,已经足够了,弹药不能再给你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替你们去当炮灰还不够,就连最后一点活命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吗!” 杰克终于再忍不住,怒吼了一句,大步过去就要动手,却被卢克用力按住。 从来没见过年轻的少尉露出这样固执坚决的神色,保罗微抬起头,望着他丝毫没有要动摇的动作,忍不住蹙紧了眉。 “克雷格,放手。” 中校目光微变,沉声命令了一句。 在他的印象里,将军的这个儿子虽然胆子小,心性却并不坏,不像是生死之际会忽然自私到连一点生路都不肯留给部下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一定是他已经察觉了什么…… 看到那个总是局促怯懦的青年忽然寸步不退地护着那些弹药,中校心中愈沉,正要将他强行拉开,克雷格却忽然抬起头望着他,淡白的唇角死死抿成不为所动的弧度。 那双眼睛里甚至透出隐隐血色,强悍的精神波动慑得他脑中一阵嗡鸣,心里也彻底沉了下来。 “这里离外面还有很远的距离,弹药不能给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 见到中校不再开口,年轻的少尉深吸口气,扶着桌沿转回身,头一次对自己的部下用上了命令的口吻。 精神力的全面压迫叫所有人都本能的心生畏惧,错愕地看着眼前精神力绝不止a级的青年,克雷格却只是微垂了目光,逐字逐句地说下去。 “你们就驾驶着这架机甲,往九点钟方向走,能走多远走多远。我是你们的长官,你们必须服从我的命令。” 他依然显得腼腆,额发温顺地垂落下来,黑色的眼睛甚至仍然不肯同任何一个人对视。 可在精神力的绝对压迫下,这句命令却甚至隐隐成了精神烙印,队员们即使有反抗的心思,也依然做不出任何有效的行动。 克雷格丝毫没有留意众人的反应,只是低着头说完话,就将那些胶囊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转身朝机甲外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愤怒的激烈斥骂声,好不容易稍许缓和的关系已经再度跌破冰点,年轻的少尉却第一次连头也没有再回,只是给自己重新喷洒了干扰剂,就纵身跳下了机甲。 中校回身望了众人一眼,欲言又止地重重叹了口气,还是快步追上了克雷格的身影。 备用机甲就停在旁边,是只有链接脑域才能使用的高级机甲,a级以下的精神力都无法驾驶。克雷格的精神力虽然够格,却也因为畏惧连接脑域作战,到现在都不能顺利地操控高级机甲。 中校打开了机舱门,同克雷格一起进入机甲内,队员们所在的那架机甲的防护罩恰好失效,虫族瞬间风扑了上去。 保罗的经验很丰富,操纵着机甲瞬间避开一波虫族的攻击,在空中盘旋片刻,还是朝九点钟的方向冲了出去。 苏时的目光始终落在监控器上,确定了他们依然还是听了自己的话,才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脱力地跌坐在座椅上。 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他只是稍稍爆发了精神力就已经濒临崩溃,要是再撑下去,说不定连结局都熬不到。 中校站在他身后,目光复杂地落在他身上,沉默许久才缓声开口:“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那些弹药上都带着强效的引诱剂,就是专门为了吸引虫族而做出来的。因为虫族母皇的干扰无法进行遥控引爆,只能做成了手动的压缩胶囊,只要引爆弹药,就会被虫族疯狂捕杀。 那原本就是一个迫不得已时会被启用的陷阱。 即使队员们不威胁他,他原本也是会将那些弹药交给他们的。 年轻的少尉抬起头望着他,脸色似乎比之前更苍白了些,之前的强硬也烟消云散,语气重新柔和下来:“我也要保护我的部下……” 他果然已经猜出来了。 中校心中一瞬叹息,脸色却依然沉下来,语气也瞬间愈发严厉。 “可你想没想过任务怎么办?我曾经告诫过你,不要有不合时宜的仁慈——你知不知道,你手里拿着的那枚虫蛹是人造的虫族母皇,除了性别倒转无法生育之外,它和虫族真正的母皇没有任何区别。这是人类用来对付虫族最后的手段了,如果在它孵化成熟之前落到真正的母皇手中,一定会被彻底撕碎的!” 苏时不由哑然,终于彻底弄明白了自家爱人这次的身份。 母皇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控制虫潮,而是繁衍更多的虫族,而虫族真正可怕的地方,也在于它们根本是消灭不尽的,繁衍的速度远比人类捕杀的速度快得多。 一旦有一只人造的虫族取代了它的位置,又因为本身的性别而不能繁衍,确实是会叫虫族渐渐衰败下去。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会把它交给我的吗?” 像是全然没有被中校的严厉训斥吓到,克雷格轻声问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不知什么时候缩回了壳里的小可可虫,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中校。 虫族中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新的有母皇潜质的幼虫,然后就会被母皇操控虫族疯狂捕杀。而那些幼虫为了生存下去,也天然能释放出类似干扰剂的气息,虫潮只能靠地毯式搜索来寻找,所以现在虫潮才会暴动得这样厉害。 只要随身携带着巧克力蛋,又不被虫族正面冲击到,活下去的几率就会增加不少。 中校被他问的一怔,蹙紧了眉推上他的手,沉声开口:“现在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你父亲,你以为你能有资格活到现在吗?有很多活下去比你更有价值的人已经牺牲了!而你甚至还在破坏任务——”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中校话音一顿,错愕地往下看去,才发现那只人造母皇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孵化了出来,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尖锐的虎牙转眼就咬破了他手上的皮肤,中校疼得倒吸了口凉气,终于停住训斥,震惊地向后退开:“它已经孵化了?什么时候——上面明明说它的成长期至少还有两个月,怎么会这么快?!” 小可可虫还在愤怒地挥舞着手臂,苏时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开口:“昨天晚上。” 中校蹙紧了眉,再顾不上多说,立刻接入了机甲,往虫潮外突围了出去。 已经孵出的母皇和虫蛹的重要程度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同一批制造的虫蛹只要有一个顺利孵化,剩下的就都会自动死亡。无论他们付出多少代价,都必须把这只人造母皇带出去,直到生长成熟再送回虫族。 真正的母皇似乎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幼虫的位置,围攻他们的虫族越来越多,形势越发紧急,连高级机甲也已响起了急促的危险警报。 “克雷格,尾舱有一架附属的普通机甲,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开——把弹药留下,你带着那只虫蛹走,我掩护你离开。” 真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尽快再一次做出抉择。中校断然开口,依然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机甲,目光凝注在监视屏上,额间已经隐隐渗出冷汗。 脚步声朝他走过来,圆滚滚的胶囊落进了他的口袋里。中校稍舒了口气,分神侧身想鼓励他几句,却被青年忽然抬臂拥住。 “别告诉他们……可以吗?” 轻柔的嗓音犹豫着响起,中校不由微怔,沉默片刻,眼底的光芒还是稍许和软。 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直用职业军人的水准来要求他,到底还是有些过分了。 “放心,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 真到了生死关头,中校的神色反而缓下来,抬手拍了拍青年单薄的脊背,难得地出言安慰:“总要有人牺牲,你得习惯这个。” 克雷格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朝机甲的角落走去,开启了附属机甲的舱门。 中校回头望向他,朝他微微颔首。年轻的少尉也回过身,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腼腆地垂下目光,极浅地笑了笑,就纵身跳进了附属机甲中。 脱离的信号响起,不大的黑点在监控屏上迅速远离,朝相反的方向驶去。 中校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地向后坐在椅子上。正准备再继续吸引更多的虫族,好叫自杀式的爆炸变得更有价值,口袋里却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不祥的预感蓦地袭上心头,中校猛然坐直身体,已经彻底蜕壳的小可可虫正抱着一枚空胶囊壳吃力地从他口袋里爬出来,背后的翅膀还湿哒哒缩成一团,触角不安地扫动着,寻找着空气中熟悉的气息。 “见鬼——克雷格!” 中校打开智脑的通讯急声喊了两句,却没能得到回应,向口袋里一摸,只剩下了十几颗早已被倒空了弹药的胶囊空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可攻:找媳妇q^q #年纪还小# #不会掀锅# #没在怕的# 119、勇敢的懦弱者 第119章 勇敢的懦弱者 空胶囊安静地躺在掌心, 几乎没有占什么分量。 中校心里迅速沉下去, 用力攥紧了那些胶囊壳, 几乎就要操控机甲立即返航,目光落在努力想往外跑的幼年虫皇身上,动作却忽然停顿。 他无数次告诫过克雷格, 任务才是第一位的。 现在新生的虫皇在他手里, 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把它送出去, 其余的一切都可以延后——即使那个他原本应当一起带出去的年轻人,现在正在去往完全相反的方向。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爆炸声, 中校霍然转身,虫族已经循着引诱剂铺天盖地狂扑过去。 这样的景象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 为了完成任务,他们早已习惯了会有人牺牲, 也随时做好了准备牺牲自己。就在他们把那只人造蛹偷出来的时候, 已经有一个接一个的队员冲出去,用引诱剂引开虫族, 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战争是残酷的,只有踏着同伴用生命冲开的路,才有可能将任务最终完成。 中校静默着站了一阵, 才慢慢蹲下去,朝走几步就要摔一跤的小可可虫伸出手, 想把他接到自己的手上。 小可可虫根本不理会他, 只是一门心思想要跑出去。被他接二连三拦得恼了, 背后的翅膀用力扇了两下,忽然展开凌厉的弧度, 转眼就将他的掌心划了道血口。 舒展开的翅膀比还在幼年期的虫皇整个身体还要大些,是绚丽的灿金色,上面点缀着纯黑色的斑纹,美得动人心魄。 中校的手一缩,下意识攥紧收回,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对不起。” 他的话音才落,小可可虫的威胁姿势忽然停住,仰头眨了眨眼睛,突然把自己抱着的那枚空胶囊推回去,抬手用力指向克雷格离开的方向。 心底的情绪无声沉下去,中校没有再开口,只是起身回到驾驶舱,趁着虫潮渐渐疏散,重新往外突围出去。 牺牲已经够多了,至少要把任务完成才行。 机甲呼啸而过,撞破稍显薄弱的虫族封锁线,不顾一切地朝外冲出去。 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小可可虫的挣扎忽然剧烈起来。 小型的旋风飞快凝聚,将机甲内一切没有被固定住的东西都尽数搅碎,一阵强过一阵的精神力波动潮水一样冲击着整个机甲,终于锁定在了一处。 “不行——快停下!” 忽然意识到了它正在做什么,中校急声开口,却依然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飓风以幼小的虫皇为中心高速旋转,迅速吸取着机甲用于供能的晶石中的庞大能量。 中校手里并不是没有备用的晶石,可如果要替换能源,就必须要在中途找到地方降落。他们目前还在虫族的领地,一旦贸然降落下去,机甲又没有了能源,处境无疑会变得极端危险。 幼年虫皇现在的智能发育还不完全,没有办法进行清楚的交流,至少要等到一阶进化完成之后,才能顺利理解所有外界的信息。 中校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凝聚精神,迅速查看了四周还没有被摧毁的安全点,确定了一处地点之后,就操控着机甲降落了下去。 这些安全点是人类前赴后继地潜入虫族,才终于在占领区内埋下的钉子。都有隐藏的能量罩守护,只要不被打破,就暂时还是安全的。 身后的爆炸声依然不时传来,节奏被控制得极精准,每次都卡在虫族渐渐失去目标的时候再一次进行爆破,将虫族的注意力再度吸引过去,叫他们的压力也跟着减轻了大半。 想不出那个连高级机甲都操控不好的年轻人究竟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却至少还能通过这些爆破声确定他依然还活着。 心里因为这样的念头而隐约生出侥幸,却又转瞬熄灭,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沉重窒闷。 中校跳下驾驶舱,正要替机甲更换晶石,一道黑影也忽然从驾驶舱中一闪而出。 “快回来,外面危险!” 中校急声开口,幼小的虫皇却充耳不闻,只是闪动着背后硕大的翅膀,朝那幢屋子径直飞了过去。 保护虫皇是第一位的,中校顾不上机甲,快步跟了上去,却忽然觉得眼前的建筑似乎有些熟悉。 他经常会接到潜入虫族领地的任务,对于大部分的安全点都并不陌生,可眼前的屋子却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还曾经来过。 中校微蹙了眉,向前走了几步,打开智脑查看了目前的坐标,脚步忽然停顿。 他确实来过这里。 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他对克雷格下达了叫队员们出去吸引虫族注意力的命令。年轻的少尉被吓得几乎站立不稳,叫他扶着才勉强坐在沙发上,出于军人固有的骄傲,他也没给那个年轻人多好的脸色。 虫潮居然没有把这里也一并摧毁。 翻倒的咖啡还洒在桌上,日落的余晖透过残破的窗帘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分割成小块,一切仿佛都还静止在主人匆匆离去的那一刻。 中校缓步埋进来,目光在屋中扫过,想要至少找到些克雷格的随身物品带回去,却什么都没能看到。 太阳就快落下去了,光线越来越暗淡,小可可虫趴在角落里,努力地想要翻找出什么东西。中校疑惑地过去,目光却倏地凝住。 寒意从背后直窜上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叫他整个人都仿佛凝在了原地,只是怔怔望着幼年虫皇怀里抱着的东西,胸口的起伏渐渐激烈。 他曾经给出的那枚信号弹静静躺在角落,被小家伙吃力地整个拖出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触角不停地轻扫着,直到彻底确认了上面残留的熟悉温度和气息,才放心地将脸颊贴上去,抱着信号弹沉沉睡熟。 中校喉间发涩,缓缓弯下腰去,将进入休眠的幼年虫皇和信号弹一起捡起来。 他原本还以为,克雷格是在和队友们相处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有所触动,才会最后选择了挺身而出,承担起了作为队长该承担的职责——可他从来都没想过,那个只是听到命令就吓得脸色苍白的年轻少尉,甚至连这枚用来求救的信号弹都没有带上。 队员们头天晚上就已经离开了这处庇护所,只要还有一点畏惧求生的念头,就算慌乱中落下了再多东西,也不可能把这枚可能会成为救命稻草的信号弹给扔下。 所以克雷格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要留下这枚信号弹。 「总会有人牺牲,只不过是轮到你们了而已。」 「只要你能熬得过去,等到这次任务过后,你会被授予银鹰勋章,然后平平安安退役回家。」 「你以为你能有资格活到现在吗?有很多活下去比你更有价值的人已经牺牲了!」 「总会有人牺牲,你得习惯这个。」 …… 他说过太多的话,能叫他不后悔的却又太少。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和那个年轻人说一句再见。 中校深吸口气,将那枚信号弹和休眠的幼年虫皇一起收回,终于缓缓抬起右手,朝空着的沙发行了个军礼。 他已经见过太多的牺牲,见过前辈抱着虫族同归于尽,见过骁勇的战士死战不退,也见过身旁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头也不回地冲入虫潮 可这一次,明明是那么懦弱胆小的一个孩子。 明明胆子那么小,怎么会一个不小心没看住,就叫他这样跑出去送死的。 夕阳落下的光线依然沉默着,中校转过身朝外走去,眼眶潮湿一瞬,又渐渐干涸。 换好机甲的能源晶石,趁着幼年虫皇休眠的机会,中校终于不再拖延,朝人类的总部一刻不停地赶过去。 为高级机甲功能的能源晶石里蕴藏着极为庞大的力量,居然会被幼年虫皇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吸取一空,这次休眠醒来,虫皇很可能就会完成一阶进化。 是克雷格亲手将它孵化出来的,不难体会到虫皇和那个年轻人之间已经存在了特殊的联系,如果不趁着这个时间尽快把虫皇送出去,它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回去找克雷格的。 精神力催发到极致,机甲破开虫潮,朝人类的领地赶回去。 他不敢再停下。 在他身后,已经很久都没再传来爆炸声了。 * 从彻底报废的机甲里勉强爬出来,苏时支撑着走到一处民房外,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倒。 这具身体毕竟还是太脆弱了,承受了太多次sss级的精神力极端爆发之后,已经彻底开始崩溃,哪怕只是稍微动一动,都会传来钻心的疼痛。 为了保证自己的精神力绝对敏锐,他撑着一直没用过止痛剂,滋味实在不算有多好受。 要彻底牵制住虫族,一次性把所有的弹药都引燃绝不是个好办法。苏时操纵的机甲虽然只是普通级别,却胜在小巧灵活,只要精神力使到极致,战斗效果反而未必会比大型机甲差到哪里去,四处开花的效果倒是比意料之中的更叫人欣慰。 可惜这具机甲和他的身体一样算不上有多结实。 看着已经被虫族撕扯得几乎散架的机甲,苏时哑然地轻叹口气,反而愈发放松了身体,微阖了眼向后靠去。 队员们走的是九点钟方向,中校走的是一点钟方向,两面出去都能顺利到达人类的占领区。他已经将虫族牵制了大半,周围只剩下薄弱的布防,一定可以顺利地冲出去。 只要中校能把小可可虫也一起带出去,他的任务就算完成,队员们的误解值也还在。 他身上的干扰剂要不了多久就会失效,到时候虫族就会蜂拥而上,把他直接撕扯吞噬,然后就可以顺利地回到主世界去。主世界和中级世界的时间兑换是1:100,他只要在主世界多待上一阵子,大概也就足够爱人走完整个剧情了。 视线渐渐模糊,苏时轻舒了口气,看着黑压压的虫巢循着气息朝自己袭来,却已彻底没有余力再做出任何应对。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多少还有些不放心。 这个世界的爱人实在太小了,刚被孵出来,连路都走不利索,还不会说话,不能真正清晰地表达内心的感受。自己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个世界人类对于虫族的态度,能够人造出一只虫皇来,会不会对他进行改造,会不会强迫他做不喜欢做的事。 会不会欺负他。 甚至连爱人的翅膀长什么样都没来得及看到。 苏时无力地挑了挑唇角,眼前的世界归于黑暗,上个世界的梦境却忽然清晰。 依靠着最后的一丝清明,苏时将那个梦境毫不留情地彻底挥散,就彻底放任意识坠入了一片虚无的深渊。 干扰剂的气息彻底消散,虫潮朝可口的人类直扑过来,正要将他吞噬分食,却又忽然停住,隔了半晌,居然迟疑着缓缓向后退开。 它们居然在这个人类的身上感应到了虫皇才有的气息。 凭着本能的趋利避害,无论是新旧母皇,虫族都不会去轻易招惹,除非是被旧母皇进行强制的精神操控,才会去主动攻击新生的虫皇。 搜索了那只新虫皇这么久,母皇的精神力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必须休眠至少三天才能彻底恢复。恢复了清醒的虫族虽然已经意识到那是新生虫皇的气息,却依然不敢贸然上前招惹,生怕日后新虫皇推翻母皇,它们也会被驱逐消灭。 一只变异螳螂谨慎地凑过去,用镰钳稍稍扒开他已经被扯得褴褛的衣物。 青年无知无觉地昏迷着,细碎的短发落在额间,沾了鲜血和泥土的破碎衣襟被扒开些许,就露出了胸膛上几个显眼的淡红色印痕。 虫族立即退开,头也不回地朝远处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可攻:我的!!!o(▼皿▼メ;)o 虫族:不敢动不敢动 #年纪还小?# #不会掀锅?# #没在怕的?# 120、勇敢的懦弱者 第120章 勇敢的懦弱者 已经孵化的幼年虫皇一被带回, 就立即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人类对这个计划报以厚望, 如果人造的虫皇真的取代了现有的虫族母皇, 不仅能够控制虫族的部分行动,更有可能扼杀虫族疯狂繁衍的势头。 只要没有了源源不断的补充,即使再强大的敌人, 也是可能被消灭的。 虫族的母皇无疑也已经意识到了人类的打算, 所以才会将虫蛹偷走。为了夺还这个珍贵的希望, 人类派进占领区六支小队,最后却只有中校伤痕累累地带着虫皇回来, 惨烈的损失叫所有人都心生余悸。 中校也受了不轻的伤,被紧急带进医疗室进行了治疗。文森特将军闻讯匆匆赶来,见到神色消沉的中校, 脚步就不由停在门口。 这个任务很危险, 将军当然同样清楚,所以才会派出自己最器重的部下去把小儿子带回来。 这样的做法无疑彻底违背了军人的准则, 可作为一个只想要保护自己儿子的父亲,却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听到将军的脚步声,中校循声起身, 迎上将军依然不死心的询问目光,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将军同样没有说话, 只是缓步走进去, 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没关系, 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是他实在不适合战场……” “不是的。” 压抑着的情绪忽然升起, 中校忍不住开口打断,迎上将军微愕的目光,终于将那一枚信号弹掏了出来,又摘下自己的智脑,朝他递了过去。 “您的儿子是个英雄,将军。在他的所为面前,除此之外,我无权进行任何评价。” 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儿子也可能会做出任何与英雄有关的举动,将军不由错愕,下意识接过那枚信号弹,拿在手中反复看了看,忽然一把将智脑夺过来,还不及查看,呼吸就已粗重起来。 不足72个小时的任务时长,中校和克雷格的交集在其中更是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将军却一直看到深夜,才终于将连接脑域的头盔取下。 沧桑的面庞上已经不复往日的坚毅,连一向笔挺的肩背也已微驼下来。将军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沉默着将头盔放到一旁,抬手覆住脸庞。 中校终于再忍不住,起身开口:“将军,我请求再去一次占区,请您批准!” “不行,虫族已经熟悉了你的气息,至少十天之内,你不能再去那里。” 将军缓声开口,将手拿下来,扶着桌沿站起身:“克雷格做的很好。他——” 他像是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忽然说不下去,只是深吸口气,握紧那枚信号弹,朝门口快步走了出去。 * 保育室里,科研部的工作人员们正因为那只还在幼生期的虫皇而焦头烂额。 不知为什么,在被带回来之后,昏睡着虫皇就停止进化醒了过来,无精打采地蜷在角落,触角越来越虚弱地垂下去,连翅膀的光泽也黯淡下来。 原本以为是刚孵化出来的幼年虫皇无法适应人类世界的环境,可特意模拟虫族搭建的保育箱也没有任何成效,反而因为虫皇激烈的挣扎,叫不少人都受了轻伤。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科研员们焦灼地团团转,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门口却忽然出现了文森特将军的身影。 “将军,您怎么过来了?我们正在想办法,虫皇的状态不太好——” 为首的科研部长快步上前,才说了几句话,就被将军开口打断,穿过屏障朝保育箱走过去:“我知道了,我来看看他。” 那只虫皇的攻击性很强,没有穿防护服不能随意靠近。部长连忙跟上去,还不及开口劝阻,将军却已经伸出手,将那枚信号弹透过喂食口递了进去。 强烈的戒备在一瞬间消散,小虫皇忽然扑过去,一把抱住信号弹的一头,用力地想要抢回去。 “这是我儿子的东西——是我的儿子。” 不知道还在幼生期的虫皇能听得懂多少话,将军却依然缓声开口,目光落在眼前唯一维护过克雷格的小家伙身上,神色终于隐隐缓和。 小虫皇动作一顿,犹豫着抬头望向他,手上的力道也缓缓放松下来,却依然不舍得把那枚信号弹放开。 发现虫皇的身体数据有所回升,科研员们面面相觑,眼里终于显出喜色,连忙悄然退出了保育室。 将军依然站在保育箱前,松开手将信号弹整个交给小虫皇,语气温和下来:“他对你很好,是吗?” 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小虫皇吃力地将信号弹整个拖回去,又抱住蹭了蹭,触角轻轻抖动着,努力寻找着上面已经很淡的气息。 “他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对谁都很好。” 并不在意小虫皇会不会回应,将军沉默片刻,就又自顾自地继续缓声说下去:“他是个好孩子,哪里都好,只是胆子小,总是不敢把自己真正想的事说出来。” 说着,将军的目光忽然亮了亮,打开自己的智脑,点开了一首曲子。 轻快的钢琴旋律响起来,小虫皇的触角动了动,抱着怀里的信号弹抬起头,朝陌生的声音望过去。 “好听吗?” 将军忽然笑了笑,垂下目光轻叹口气,扶着保育箱摇了摇头:“其实我一点都听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打仗,对艺术一窍不通。但我知道,我儿子弹出来的曲子,一定是很好听的。” 他的眼眶忽然泛红,神色却忽然显出鲜明的骄傲。 “我看过他弹钢琴,背比那些人挺得都直,手也快得看不清。他弹的每首曲子我都存起来了,我就是总不知道该怎么表扬他,除了好听,我什么都不会说。” 小虫皇仰头看着他,拖着翅膀朝前走了几步,抬手轻轻拍了两下护罩。 将军回过身,朝他笑了笑,移开视线缓声开口。 “我就总是想着,不会表扬也没关系。别人的爸爸懂艺术,他爸爸不懂,可如果有一天,他的爸爸替他把虫族都赶跑了,他就可以重新回到音乐学院。到时候穿着礼服上台,继续弹钢琴,所有的灯光都打在他身上。” 冰冷的泪水终于顺着脸庞滑落下来,将军的手轻轻颤了颤,深吸口气轻声开口:“我都能清清楚楚想到那个画面了,为什么——忽然就不回来了呢?” 虫皇望着他,翅膀扇动的频率忽然渐渐快起来。 …… 强悍的力量风暴在不大的保育箱里飞快凝聚,科研员忽然惊呼,连忙快步冲进保育室,把将军向外拖出去:“将军,得尽快离开,虫皇要进化了!” 风暴的中心已经看不清楚,护罩轻易就被绞得支离破碎,所有人都快速退到安全线外,科研部部长守在监控数据前,神色却忽然变了变:“不对,能量已经耗光了,这不只是一阶进化——它是想要直接进化成完全体吗?!” 话音才落,屏幕啪的一闪,忽然彻底熄灭。 从科研部向外,所有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电脑停止运转,机甲停在训练场上,一切能源都忽然中断供应。 狂飙的能量风暴飞速凝聚,大半个人类聚居区的能源都被吸取一空,沿着顶端漏斗状的风暴汇聚下去。 承受不住过大的压力,许多钢化护罩甚至已经开始崩碎。所有人都不得不伏倒在地上,尽力躲在足够坚固的防护后面,来避免再遭受意外的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一个科研员战战兢兢起身,打开了智脑的照明功能。虫皇已经不见踪影,光束扫过空荡荡的保育室,只能看到一个硕大的破口,外面就是黑沉沉的夜空。 * 在半昏半醒的恍惚间,苏时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虽然不觉得小可可虫能长得这么快,却依然被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迅速安抚,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精神也彻底放松下来。 苏时努力睁开眼睛,朦胧望向把自己抱起来的人影,却忽然被灿金色的光影温柔拥住,额间落下温柔的轻吻:“现在我和你一样大了。” “你也大得太快了……” 忍不住低声感叹了一句,声音却低微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苏时放任自己阖上眼睛,隐约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稍稍收紧,庞大的气流在身旁激荡起来,下一刻,他已经被抱着飞在了漆黑的夜幕里。 人类的聚居区内,能源还在被紧急补足修复,军部不得不停止了工作。 将军的住处离得远,倒是仍然有能源供应,出着神缓步登上台阶,脚步却忽然停住。 不知所踪的虫皇站在他面前,怀里抱着昏迷的人类,背后的翅膀收起来,目光落在他身上:“爸爸,您有治疗舱吗?” “不,我不是你爸爸——” 生怕自己在保育箱前的话不小心误导了虫皇,将军匆忙要否认,目光却忽然落在他怀里抱着的青年身上,神色骤变,快步过去:“克雷格!” “他的身体很脆弱,您有治疗舱吗?” 虫皇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伸出的手,又礼貌地重复了一句。 “有,有——你先把他抱进家里去,家里的治疗舱效果一般,我这就去调最好的过来!” 将军已经迅速理清了形势,胸口不住起伏,眼里已经难以自制地显出喜悦水色,快步引着他进了家门。 将怀里的人小心地放在治疗舱里,虫皇寸步不离地守在边上,抬头望向将军:“克雷格的身体状况很不稳定,我需要陪着他,希望您能帮我隐藏一阵身份。” “你放心,我明白。” 将军立刻点了点头,又忍不住俯身,轻轻碰了碰儿子冰冷苍白的脸庞。 指腹探在他颈间,感觉到微弱却平缓的搏动,将军才终于放下心,快步出了门,去做进一步的联系准备。 要隐藏虫皇的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讲整件事都彻底隐瞒下来。 原本也想叫克雷格趁这个机会离开是非之地,将军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只是第二天就以自己的名义调来了一台最好的治疗舱,又秘密购进了大量的药剂。 忙碌了整整一夜,才终于把所有事都安置好。见到虫皇依然细心地守着儿子,将军终于彻底放心,振作精神回到了军部。 * 任务的简报很快被批复,幸存的小队被重新编入军中,保罗顺利升任少尉,整支小队都得到了嘉奖。 授勋的时候,中校也来到了现场。 虽然得到了功勋,却毕竟是险些拿命换来的。队员们对他都没什么好脸色,中校也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坐在角落里,看着每个人胸前都被别上了银质的军功章,握着那枚银鹰勋章的手不觉缓缓攥紧。 克雷格在离开的时候,唯一拜托过他的事,就是不要把这些事告诉他们。 看着那些正在授勋的青年,年轻的少尉仿佛也还站在他们之中,带着稍显腼腆的笑意,却一眨眼就被水汽彻底模糊。 中校深吸口气,起身悄然离开。 “队长,队长!” 总算看到保罗当上了队长,好容易等到授勋结束,又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假期,队员们就都打起了出去透透气的念头。 叫了几声都没见保罗回应,杰克抬手拍上他的肩,笑着开口:“还没习惯这个叫法?走吧走吧,以后就习惯了。” 保罗的视线始终落在中校身上,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也依然怔怔出着神。被他拍上肩膀,才终于打了个激灵回神,下意识点了点头,被拉着往外走出去。 他们都是职业军人,难得能离开军营到公共区域放松。众人的情绪都很高涨,换下便装一路出了军部,走到街角,忽然发现有不少少年聚在一起,手里还拿着一摞传单。 “是政府最新公布的失踪名单,为了倡导民众给那些家庭捐款。那些是军校的学生,自愿出来发传单的。” 汉克听了一阵,就已经大致弄清了情况,挠了挠头发抬起头:“其实咱们内部也能查,还要吗?” “要,怎么不要?咱们可差点都在这张传单上了。” 杰克撇撇嘴应了一句,顺手接过几张传单,一人塞了一张:“来来,留个纪念,庆祝咱们没在上头——” 正说着,保罗却忽然攥紧了那张传单,目光死死落在上面,呼吸渐渐粗重,脸色迅速苍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可可攻:爸爸。^_^ #糟了好像教错了# #谁是你爸爸??# 121、勇敢的懦弱者 第121章 勇敢的懦弱者 “队长, 怎么了?” 见到他神色不对, 队员们也渐渐停下说笑, 纷纷凑了过去。 保罗摇了摇头,攥紧那张传单,目光再一次落在末尾一行那个原本不该出现名字上。 民众或许未必知道这些“失踪”的真正含义, 可他们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这些人都是消失在虫族的领地中的。没有信号, 没有尸体, 甚至没有任何痕迹。军方不会再派出人去搜救,因为搜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杰克没有说错, 他们差一点就成为了这份名单上的一员。 可他们毕竟没有在上面。 突围的路意外的顺利,虫族的防备异常松懈,他们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冲了出来, 没过多久就得到了任务顺利完成的通知。 劫后余生的喜悦太过强烈, 冲淡了诸多不合理的怀疑,也叫众人暂时忽略了所有的异样。 他们其实根本没能达到牵制虫族的目的, 可任务居然就这样完成了,所有人都活着回到了营地,却偏偏少了那个按理最不可能出事的年轻少尉。 在他们离开之后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事,克雷格那时候为什么会点明叫他们走九点钟方向——他始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却一直都没能得到结论。 或者说不敢得出结论。 少尉的性格他们都清楚, 那么胆小的人, 怎么会敢一个人跑出去吸引虫族,甚至把自己搭进去, 就为了—— 为了保护他们这些未必值得保护的人。 “走,我们回去。” 终于再没法只是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保罗低声开口,忽然转身快步往军区走回去。 “队长,你干什么去?” 杰克错愕地叫了一句,想要去拦住他,却被卢克抬手拉住,低声开口:“他在这上面。” 虽然内部能够查询失踪名单,可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谁也不会想到要去查这些东西。要不是看到这份名单,他们终其一生,说不定都根本不会留意到这个名字居然被无声无息地填进了失踪的列表里。 “谁?” 杰克一怔,抓起传单仔细看了几遍,脸色也不由变了变,犹豫着压低声音:“会不会——会不会是重名啊?叫克雷格的那么多,也不一定就是他……” 卢克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快步跟上了保罗的身影。 他们同样希望这只是个意外的巧合。那个少尉明明就是为了能活下去,不惜出卖他们,甚至连仅剩的弹药都要死死守住,不肯给他们留下一点活下去的希望才对。 只有坚信着这样的真相,他们才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坦然地活下去。 中校的身份在军部中并不低,很容易就能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里,可普通的队员却没有权利就这样直接进去。被智脑屏障拦在外面,保罗的脚步终于停下,却没有转身离开,只是沉默着站在原地,那张传单已经被他攥成一团。 “队长,我们要不要先出去再想办法,一直站在这里会被处分的……” 卢克上前一步,犹豫着低声劝了一句。保罗却只是摇了摇头,沉声开口:“你们先回去,我在这里等一阵。” 见他态度坚决,队员们也只好不再多说,却也没有人离开,只是硬着头皮一起等在了分隔线外。 监控没多久就发现了他们,警报声不断响起,警示着他们尽快离开,保罗却依然固执地不为所动。直到中校也闻讯出来,目光落在几人身上,原本不耐的神色忽然微凝,脚步也不由停顿。 虽然对这些人并没有多少好感,可毕竟是克雷格曾经要保护的部下。自己和他们犯的错误其实一样,不过只是谁醒悟得更早些而已。 中校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朝众人缓步走过来,目光落在保罗簇新的肩衔上:“少尉,有什么事吗?” 被他叫出自己的新军衔,保罗呼吸微顿,眼底深处极隐蔽地一缩,沉默片刻才低声开口:“长官,我们想知道——克雷格在哪,他为什么没来参加我们的授衔仪式?” “他已经退役了。这次的任务完成的很顺利,他拿到了银鹰勋章,可以被允许提前退役,就不来看你们了。” 早已经想好了说辞,中校平静地解释了一句,保罗却忽然抬手,将那张早已被攥得发皱的传单递给他:“可我们在上面看到了他的名字。” 中校目光一跳,下意识把那张传单接了过来。 克雷格只是拜托他帮忙瞒住部下,可毕竟任务要汇总上报,那个青年没能回来,总要对军部有个交代。 他没有对上级隐瞒年轻的少尉所做的一切,这些记录会被封印存档,没有校级军官以上的资历不能查阅。至少在一二十年之内,这些队员不会有什么机会见到那些任务的详细记录。 中央智脑会自动根据记录生成一份全权限查阅的失踪人员名单,克雷格当然也会被列进去,可一般的人却很少会想到要去查阅,所以他也没有过多在意,却没想到军宣部居然印了这样一份传单出来。 其实原本也没有一定要隐瞒下去的必要。 总要有人牺牲,必须有人去引开虫族,才能从虫族的领地脱身。可眼前的这些年轻人都活着,他也活着,而任务居然也已经顺利完成,战场上不会有这样幸运的巧合。 在认清这个结果之后,只要稍一思考,其实就不难得出真正的结论。 中校看了一遍那张传单,慢慢在手中展平折起,抬头望向面前的青年:“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听到他的话,队员们的呼吸陡然粗重,眼中透出难以置信的血色,原本还存着侥幸的心终于彻底沉了下去。 难以自抑的强烈羞愧忽然涌上来,保罗的脸色涨得通红,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忽然一句也问不出,咬紧牙关站了片刻,忽然转身就要向外离开。 “站住。” 身后传来中校平淡威严的声音,叫他的脚步也本能地停下。 肩上的军衔忽然变得异常沉重,保罗用力攥紧了拳,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重新站直,低声开口:“我不配得到这个嘉奖。” “功勋已经发放,是不能再收回的。” 中校淡声开口,语气低沉平缓,像是在重申着某条不容更改的准则:“你是队长,当了队长就不能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要为你的队员着想,应当尽你所能保护他们——” “你也是这样教给他的吗?教他保护我们,教他什么都不说,然后为我们去送死?” 卢克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眼眶已经通红:“然后我们就一直以为是他背叛了我们,一直记恨着他,就这样什么也不知道地活下去……是这样吗?” “我什么都没有教他,是他自己一定要保护他的部下,也是他自己不希望你们知道。” 中校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空处,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下去:“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如果我想到了,一定会提前阻止他的。” 那个孩子不是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太腼腆,太不擅长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他们在他的身上又倾注了实在太少的耐心。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眼前的这些队员们,甚至没有一个人曾经哪怕稍停下来,去听听他真正想要说的话。 “可队长他——他不是带着弹药走了吗?他有那些弹药在的,对不对?有了那个就可能活下来的,说不定他就在哪个安全点等着我们,等我们去接他,对不对?” 汉克的目光忽然一亮,急促开口,眼里透出隐约希望:“我们能去看看吗?就去看看,我们有他的智脑共享,万一能找得到呢……” “你们把他的智脑开了共享?” 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中校神色蓦地沉下来,胸口忽然微缩。 智脑上记载着一个人全部的信息,强制打开智脑共享,几乎就意味着将所有的**都彻底暴露在人前,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几乎无法忍受的冒犯。 这些队员果然早就知道了命令的真相。在那两天的时间里,那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待遇,有没有被队员排挤讽刺,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打开了智脑,这一切都已经再没有机会知道了。 原本以为已经平静下来的心绪,忽然又因为得知了更加沉重的真相,再度沉涩得叫人胸口窒闷, 那个孩子在跳上备用机甲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觉得委屈? “共享已经被关闭了,就在我们离开后不久。” 没有勇气回答中校的质问,保罗垂下目光低声开口,身侧的拳越发攥得死紧:“长官,虽然我们没有资格向您质询,可我依然想知道……在那之后,克雷格究竟都和您说了什么。” “他和我说,他要保护你们。” 中校低声应了一句,沉默片刻,忽然直白开口:“你们不必再去了,那些弹药上带有引诱剂,不止能起到爆破的效果,更能大批吸引虫族。在引爆之后,引诱剂的效果就会立刻散开,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既然你们已经活下来了,就好好对得起为了你们牺牲的人,不要再让他们的努力白费了。” 说完,他就转回身,朝办公室快步走了回去。 “他说什么——怎么会有引诱剂?!” 直到中校的身影已经走远,杰克才忍不住愕然开口,难以置信地向前走了几步:“那不就是用来送死的吗?为什么会研制这种见鬼的东西——” “因为它被研制出来,就是为了分股突围时,一部分人去牵制虫族的火力用的。” 保罗已经彻底醒悟过来,低声开口答了一句,转身往外走回去。 那原本就是个设计好的圈套,他们居然还把它当成了唯一的希望。如果当时克雷格没有强硬地拦住他们,等到引爆那些弹药的时候,他们就都会葬身在蜂拥而至的虫潮里。 是他们把事情一直都想得太简单了。 总要有人牺牲,他们之所以能够安然地活下来,不过是因为有人代替他们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卢克脚步微顿,忽然自嘲地苦笑一声:“我们那时候居然还对他说,我们会原谅他……”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曾经的质问和讥讽都清晰浮现,明晃晃地占据在脑海里。 他们其实从没试图去相信过他。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看了看神色消沉的同伴,汉克焦急地上前一步,习惯性地望向保罗,想从他那里得到哪怕丁点提示。 可这一次,保罗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朝营房缓步走了回去。 他的肩背已经垮下来。 * 将军的私邸里,治疗舱依然在不眠不休地运转。 里面的青年安静地沉睡着,清秀的面庞看不出血色,如果不是仍然有着轻缓均匀的呼吸心跳,几乎叫人无法分辨出他究竟是不是依然活着。 虫皇每天都会按时将修复药剂替克雷格注射进体内,定时抱着他坐在厅里晒太阳,晚上还会替他做全身的按摩,剩下的时间就一直守在治疗舱边,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连将军都有些不忍心,想要和他轮流照顾自己的小儿子,虫皇却依然执意亲力亲为,也一直都没能改掉朝他叫爸爸的习惯。 虽然不能声张,将军还是暗中调查了不少的资料,才终于大致确认是因为虫皇进化得太快,出生的时间又太短,汲取的知识不足,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认知偏差。 因为自己的错误诱导而颇为自责,将军耐心地纠正解释了几次,见虫皇依然不懂得改口,也只好放任他随意称呼。只是暗中买了不少的幼教书籍回来。打算等克雷格醒了,就把教导虫皇的重任再交还给儿子。 把手里的文件放在一边,将军查看了几封邮件,目光还是不由黯淡下来,极轻地叹了口气。 克雷格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好。 他已经请来了好几位值得信任的医疗专家,可得出的结果却都是一样的。克雷格奇迹般地避过了虫族的袭击,精神力也并没有受损,只是因为消耗过大而陷入了沉睡。可他的身体却已经因为精神力的频繁爆发而遭到了重创,即使还能够有所恢复,程度恐怕也会极为有限。 军部里曾经有过几例精神力爆发到极限的情况,最后无疑都必须经过身体改造,才能重新恢复正常的行动能力。具体的情况谁都无法预测,还要等到克雷格醒来,才能再考虑进一步的治疗方案。 可不论怎么说,只要能活下来就是好的。 这些天为了儿子的伤四处奔波,将军同样也已累得不轻。关闭智脑起身离开书房,走到治疗室,放轻动作推开了门。 虫皇正抱着克雷格,替他慢慢活动着身体四肢,察觉到将军的脚步声就回过身,正要开口,将军却已经含笑摆摆手,走到他身旁。 在他怀里的青年依旧昏睡着,气息却已经稳定了不少。轻靠在虫皇的胸前,不知是不是因为刚被活动了身体,脸色似乎显得不再那样苍白,额间的碎发散落下来,几乎就像只是因为累了而暂时睡着一样。 将军快步过去,端详着依然昏睡的儿子,眼里不由显出些希望:“你看,克雷格的脸色是不是好一点儿了?” “爸爸,克雷格已经好很多了,很快就会醒的。” 虫皇俯身将他小心地放回去,又替他把衣物也仔细整理好,才起身退到一旁,保证似的认真应了一句。 将军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也在一旁坐下,目光落在青年依然无知无觉的平静面庞上。 暖色的灯光温柔地落下来,似乎真叫那张面庞不再苍白得叫人担忧。昏睡着的青年显得很放松,清秀的眉眼间找不到丝毫紧张或痛楚的痕迹,淡色的唇反而带着轻松的细微弧度,像是在做着什么难得的好梦。 “没关系,他累坏了,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 已经很久没见到儿子这样轻松的神色了,将军眼里显出柔和笑意,温声应了一句,又在治疗舱边坐了一阵。嘱咐虫皇也记得适当休息,才终于上楼回到卧室。 送着将军离开,虫皇关紧了门,快步回到了治疗舱边。放开精神力笼罩住整间屋子,背后的翅膀一拢,身形就忽然变回了原来的丁点大。 克雷格必须保证一天二十个小时以上都待在治疗舱里,单人的治疗舱又没办法容纳得下两个人。他在尝试了几个办法和对方一起睡之后,还是本能地选择了最习惯的一种。 小可可虫啪的掉在克雷格的胸膛上,又扑腾着翅膀飞到他的脸颊边,认真亲了一口,才满意地钻回对方的衣服里,抱住大小刚好的熟悉凸起沉沉睡去。 浓郁的可可香气散出来,悄然修补改造着人类脆弱的身体。 在身体终于能够勉强承受精神力的强度之后,苏时的意识也终于复苏,眼睫翕动几次,吃力地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到胸口熟悉的触感,神色忽然显得微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时: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做了个噩梦。⊙口⊙ #梦里老攻长大了# #还把锅掀了# 122、勇敢的懦弱者 第122章 勇敢的懦弱者 即使止痛剂的效果还在, 身上也一点都不好受, 像是刚背着几百斤的铁锅跑了十公里路, 到处都酸疼得厉害,想要动一动都困难。 可即使是这样,胸前微妙熟悉的触感也没有叫他忽略过去。 几乎是立即猜到了触感的来源, 苏时哑然失笑, 想要把趁机占便宜的小家伙给捞出来, 努力了半晌,手臂却依然半点都使不上力气。 虫皇的触角很敏锐, 迅速察觉到了足够微弱的动静。惊喜地撑起身体,手脚并用地从他的衣物里钻出来,拍打着翅膀飞到了终于清醒的人类青年面前, 扑到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不大点的小人拍打着翅膀飞在眼前, 活泼地抱着他连亲带蹭,背后的翅膀兴奋地拍打着, 流动的灿金色晃得眼眶莫名微烫。 苏时眨了眨眼睛,眼底显出淡淡笑意。 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疼,力气也丝毫使不上, 却至少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没有抛下正抱着自己乱亲的小家伙, 带着赚来的经验点潇洒地拍拍手转身就回到主空间去。 看到那双好看的灿金色翅膀, 好像忽然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冰冰凉凉的亲吻落在脸颊上, 苏时忍不住轻笑起来,攒了一阵力气, 才终于稍稍侧过身,叫小虫皇落在枕头上,侧过头耐心地和他说着悄悄话:“怎么自己跑来了,已经安全了吗?” 在他已经模糊的记忆里,其实是隐约记得自己获救了的。只是那时候似乎还见到了已经长大的爱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幻觉还是梦境。 小虫皇点了点头,见到他难掩的虚弱,眼里又显出担忧,敛了翅膀乖乖趴在枕边,触角也耷拉下来。 “别担心,我没事的。” 苏时朝他眨了眨眼睛,含了笑意温声开口,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触角。看着小虫皇敏感的触角倏地打卷蜷起,脸颊上也立即泛起一片淡粉,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小虫皇趴在枕边,背后的翅膀轻轻拍打两下,望着他眼里的笑意,脸上就又红了一点儿。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将军也接到了监控数据变化的提醒,匆匆回到了治疗室,一把将门打开,快步走到治疗舱边:“克雷格!醒了吗?是爸爸……” 苏时听见声音,想要转身望过去,却依然力不从心。小虫皇拍打着翅膀飞起来,推着他的肩膀想要帮他翻身,可他的身形却毕竟太小,又不敢贸然使力,一时却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将军怔了片刻,连忙抬手帮着他翻过身,迎上儿子眼睛里终于亮起的光芒,眼眶就忍不住红了一圈。 “爸爸,我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见到将军泛红的眼圈和鬓角的白发,苏时心里也不由酸楚,微仰了头望着他,弯了眉眼朝他笑了笑。 虽然当初的选择有所徇私,可将军所做的一切,却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 他代替克雷格完成了目标任务,保护了那些部下,护送着中校平安脱身,幼年虫皇也安然脱险。唯一受到伤害的,就是那位即使想尽了办法也没能保住儿子的普通父亲。 或许他终究没办法彻底替代对方的儿子,但如果能叫面前鬓发花白的老将军不那么难过,他留在这里,似乎就还有些其他的价值。 “爸爸知道,你放心,爸爸一定能把你治好。” 将军声音微哽,轻轻抚了抚儿子苍白消瘦了不少的脸庞,毫不犹豫地连声保证,心里却越发沉下来。 克雷格的身体状况比他想得更不好,他其实也没有任何把握,却依然不想叫儿子再有任何失望。 小虫皇趴在克雷格的肩上,背后的翅膀轻轻拍打着,也凑到他的脸颊边,学着将军的姿势抬手轻轻摸了两下。 苏时哑然轻笑,朝他轻轻吹了口气,看着小虫皇慌忙按住被吹乱的触角,抬起头望向将军:“爸爸,虫皇怎么会在这里,他没有被科研部带走培育吗?” 自从被迫退学参军之后,克雷格就一直显得心事重重,原本就内向的性格也变得越发少言寡语,笑起来的时候更是越来越少。 看着儿子在小虫皇的陪伴下终于重新露出放松的笑意,将军眼眶微烫,微笑着点点头,替他将治疗舱稍稍调高角度:“它还小呢,不光是实力,要学的知识也还很多。它和别人都不亲近,只能靠你来慢慢教他,这是你的新任务,能做到吗?” 虫皇是被赋予了特殊使命的,一旦长大了,早晚都要回到虫族去,和原本的母皇来争夺新的领袖权利。如果被外人看到了原本的形态,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科研部对人造虫皇的不可控性早有所准备,上次虫皇忽然跃阶进化之后逃逸,曾经被监控仪器检测到出现在了虫族占领区的核心位置,正好符合人们的预期。军方也都在期待飞速进化的人造虫皇能在虫族完成最后的学习和进化,然后顺利地击败母皇。 可现在虫皇的常识储备却还都不够,如果就这样放回去,即使能打败原本的母皇成为虫族新的领袖,恐怕也未必就能像所期望的那样,和人类完美地相互配合削弱虫族。 无论于公于私,叫虫皇再多留下一阵,显然都是更好的选择。 苏时不由微讶,侧头望向坐在自己肩头的小虫皇,迎上那双眼睛里眼巴巴的期待,不由挑起唇角,轻轻点了点头:“爸爸,我会完成任务的。” 将军也欣慰地微微颔首,轻轻按了按他的肩,在治疗舱旁坐下,尽力避开了和战场有关的任何话题,又陪他闲聊了一阵。 身体毕竟还很虚弱,苏时支撑着同将军说了几句话,就又被倦意包裹,虽然努力想要再撑一阵,眼皮却依然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看出儿子的疲倦,将军连忙起身,替他将治疗舱调回去,扶着他小心躺好:“再休息一阵,等天亮了爸爸再来看你,好不好?” 苏时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被他扶着躺在治疗舱里,微抬起头,终于忍不住问起了自己最担忧的事:“爸爸,我的部下……他们都还好吗?” 将军的动作一顿,见到他眼中确实只有单纯的关切,才轻轻抚了抚他的肩,放缓声音开口:“你把他们保护的很好,他们都活下来了,你想见见他们吗?” 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要是真见了那些部下,才是真不想要锅了。 苏时连忙摇摇头,扯了扯唇角低声开口:“还是不了,就叫他们以为我退役了也好。我那时候骗了他们,他们大概都还气的不行呢。” 把儿子接回来之后,将军就没有再关注过那几个队员,看到他神色间显出的隐约落寞,心里也不觉发沉,沉默着握了握儿子的手臂。 不愿叫将军再因为这些事烦心,苏时眨了眨眼睛,眉梢就又弯下来:“爸爸,我很好,您不要担心。” “你好好的,爸爸就不担心。” 将军嗓音微哽,却依然含笑点了点头。看着他闭上眼睛,又朝始终陪在一旁的小虫皇不无感激地点了点头,才将灯光调暗,放轻脚步离开。 灯光暗下来,昏沉的倦意迅速笼罩了意识。 苏时阖了眼睛,细微的气流忽然轻缓地拂过颊侧,轻柔的吻就落在了闭着的眼睛上。 熟悉的可可香气再一次盈满鼻间,隐约觉得这个吻似乎和之前的不大一样,苏时想要睁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实在抵不过太过深刻的疲倦,昏昏沉沉地再度睡去。 恢复了原本形态的虫皇小心地将他抱起,调整好姿势,抬手碰了碰他额间的细碎短发,眼里再度显现出些无言的忧虑。 虽然已经能够短暂醒来,但克雷格的身体频率依然很差,无论他怎样努力,如果不将对方的身体彻底改造成虫族,有许多不可逆的损伤也已经无法痊愈了。 可人类大都是不喜欢虫族的。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也不知道会不会叫克雷格不高兴。 苦恼了一阵也没能得出结果,感觉到青年的呼吸渐渐均匀平缓,虫皇的翅膀轻拍两下,还是再度恢复成幼生态,钻回人类青年胸口的衣物里,也同他一起沉沉睡去。 * 有了虫皇的守护,克雷格的身体虽然无法彻底恢复,却依然有所好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能自己支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了。 将军也请来了不少的医疗专家,却始终都没能在治疗方案上取得多大的进展。他每天都只能短暂地醒来一阵,大多的时候还是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陷入昏睡。 虫皇会趁着他昏睡着的时候恢复原本的形态,每天都会帮他细致地擦拭按摩身体,还学会了使用人类的厨房,时常会照着智脑上的教程做些有特色的可口饭菜,偷偷放在治疗舱的边上。 治疗舱有着几种不同的形态,也可以变形成轮椅代步。苏时的活动到没有多受限制,偶尔躺得累了,就会坐起来一阵,吃上几口饭,也教小虫皇说说话认认字。 星际世界的幼教故事书他也没看过,翻了翻居然意外的有趣。苏时靠在轮椅里,指尖轻轻摩挲着小虫皇巧克力色的短发,手上忽然多了点分量,低下头就发现小家伙又钻进了他的掌心,盖着翅膀睡着了。 忍不住反思了自己是不是过于揠苗助长,看看已经被翻了大半本的故事书,苏时哑然失笑,揉了揉小虫皇的短发,索性也把书合上,阖上眼睛向后靠去。 午后的阳光正好,暖融融地落在身上,好像叫那些酸涩胀痛也变得不再有多难熬。慵懒的舒适叫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没过多久就被睡意淹没。 苍白瘦弱的青年安静地靠在轮椅里,头微微偏向一侧,细碎的额发落下来,清秀的眉峰轻缓地舒展开,乌黑的眼睫安静地贴在眼睑上。 小虫皇轻轻打了个哈欠,在他掌心翻了个身睁开眼,望见眼前的情形,背后的翅膀就不觉缓缓停止了拍打。 故事书上说,英俊的虫族王子亲吻了沉睡百年的人类,然后人类就长出了好看的翅膀和触角,和虫皇一起变成蝴蝶飞到遥远的星河,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道光芒闪过,虫皇的身形重新现出,轻轻扶住沉睡着的人类单薄的肩膀,摒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 忽然,他的触角警惕地动了动。 精神力铺开,敏锐地察觉到了已经走到门口的陌生脚步声。虫皇身后的翅膀仓促敛起,变回了幼生态的大小,咻地钻进了沉睡着的人类虚掩着的衣领里。 微凉的触感叫苏时恍惚惊醒,茫然地抬起头,门被轻轻推开,站在门口的身影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中校站在门口,迎上他的目光,身形微微一震,扶在门沿的手不觉收紧。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才在将军的口中得知克雷格原来还活着,正在家里养伤。将军只是说希望他能来家里看看,和克雷格聊聊天,却没有交代更多的情况。 就在进门之前,他还不能理解将军为什么要将这件事隐瞒下来,可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却忽然彻底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来都没有人能顺利从那种情况下活着回来,如果现在把克雷格还活着的事公布出去,这个奇迹般生还的青年无疑会被军方不遗余力地宣传,被当做英雄和标杆,成为人们心目中理想的化身。 不会有人关注他受了多重的伤,他会被要求去一次又一次地巡讲,向所有人讲述他有过怎样噩梦般的经历,又是怎样从虫族的围攻之下顺利逃生。他会被强行捧上神坛,不会有人允许他从上面轻易下来。 可那些却都根本不适合面前的青年,以克雷格现在的状态,也根本无法承担这样狂风骤雨的盛誉。 面前的青年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即使见到他出现在门口,也只是在眼中显出些讶异微愕,抬手扶上轮椅的扶手,却连力气都使不上。 “别动,我只是来看看你。” 中校连忙开口阻止了他的动作,合上门快步过去,目光落在克雷格的身上,心里也越发沉下去。 只是这样的动作,青年的脸上就泛起了些许潮红,胸口急促起伏一阵,咳了几声才缓过来,抬起目光落在他身上,歉意地弯了眉眼:“抱歉,我站不起来……” “没关系,你已经退役了,不需要再遵守军中的条例。” 中校努力叫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目光落在他身上,迟疑片刻还是将那枚勋章从口袋里取出来,轻轻放在他身旁:“这是你的东西,我一直帮你保存着,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苏时微微挑眉,目光落在那枚银鹰勋章上,不由轻笑起来,朝他浅浅颔首:“谢谢您,我很荣幸。” 中校摆了摆手,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生死边缘走过一次,青年身上似乎已经少了许多怯懦局促,整个人都显得温润舒朗起来。即使坐在轮椅里一动都不能动,也不会叫人生出任何同情或是怜悯。 他想要因为自己之前的误会道歉,迎上那双温和清澈的眼睛,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 “你做得很好……” 沉吟许久,中校才终于缓声开口,目光落在青年身下的轮椅上:“我不得不承认,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是换了我,也不可能在牵制虫族的任务上完成得比你更好。” 听到他的话,那张清秀的面庞上终于显出些熟悉的腼腆笑意,微抿了唇低头笑了笑,才轻声开口:“谢谢。” “该是我和你道谢,如果不是你,任务不可能完成得这样顺利。你做得非常好,而我——” 中校话音一顿,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沉默片刻才终于起身,朝他抬手行礼:“我必须为我之前的一切误会和对你的无端指责而道歉,克雷格少尉——你是个英勇的军人,人类最勇敢的行为就是战胜自己的怯懦,而你无疑早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苏时神色微动,忽然觉得情形有些不对。 中校当然早就知道了一切,毕竟空弹壳的分量只要拿在手里就能察觉,更何况自己那时候还把小虫皇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但他那时的行为明明更像是临时起意,在那之前的一切误解,应当都还是成立的。 可中校所说的话,却显然不代表着这样的含义。 迎上他错愕的目光,中校稍稍牵动嘴角,露出了个苦涩的笑意,极轻地叹了口气:“我承认,我不是个多合格的指挥官。如果不是被那只幼年虫皇找到了被你留下的信号弹,我甚至可能还会一直对你误会下去……” 躲在衣服里的小虫皇打了个激灵,讨好地摸了摸他的胸口,把脸颊也轻轻贴上去。 苏时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忽然有点胃疼。 “你的部下们都受到了嘉奖,保罗升任了少尉,现在都很好。只是稍微出了些意外,我没能替你保守好秘密,还是叫他们知道了真相,估计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 见他的脸色不大好,中校只当他是累了,有意挑了些叫他放宽心的事,放缓语气开口。 “我知道他们曾经对你做过不该做的事,他们大概已经对自己曾经的行为做出足够的忏悔了……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等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 依然带着军人雷厉风行的习惯,中校完成了陪他聊天的任务,就又同他一丝不苟地敬了礼,离开了将军的宅邸。 门被轻轻合上,小虫皇怯生生地从他衣领里钻出来,拍打着翅膀飞到他手旁,抱住指尖蹭了蹭。 苏时一低头,心里就忍不住软了下来。 小家伙这么多天也没有要长大的架势,依然跌跌撞撞路都走不稳当,做事估计也只凭本能。是自己先把他扔给了别人,似乎也没办法怪他不听话。 苏时不说话,小虫皇越发紧张起来,仰头望着他,触角耷拉下来,眼睛里就慢慢蓄起了晶亮的水汽。 …… 生不起气。 自己失踪的时候,估计也把小家伙给急坏了。 “好了,我没有生气。” 迎上小虫皇眼泪汪汪的注视,苏时终于忍不住泄了气,温声安抚了一句,又抬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 “要不是看在你还小的份上,一定把你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可可攻:┏┛墓┗┓...(((m q ^ q)m #不能变回去# #绝不能# 123、勇敢的懦弱者 第123章 勇敢的懦弱者 在人类充满威胁的恐吓下, 英俊的虫族王子整整两天晚上都没能睡好。 综合考评之后, 医疗团队更换了新的治疗方案, 除了静养,还需要每天都进行适当的康复训练。苏时的身体还不足以凭借自己站起来,只能在仪器的辅助下进行基本的复健, 却依然丝毫算不上轻松。 原身只接受过最基础的锻炼, 在那一次高强度的精神力爆发和机甲的重压下早已崩溃。即使有止痛剂, 无处不在的疼痛也依然会透过精神力不容忽略地反应出来,静养时还好些, 每次锻炼都会带来极重的负担。 勉强撑住身旁的测量仪器,手臂已经忍不住激烈地打颤,仪器上的数据迅速超过了警戒值, 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苏时一口气陡然松懈下来, 整个人都脱力地跌回治疗舱里,冷汗水浇一样冒出来, 转眼就湿透了整身的衣物。 小虫皇紧张地围着他绕来绕去,怀里抱着毛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着汗, 拍打着翅膀飞在他泛着潮红的脸颊边,担忧地抬手轻轻碰上去。 苏时闭了眼睛缓过一阵眩晕, 才重新睁开眼, 朝着他安抚地笑了笑, 温声开口:“别担心,我不要紧。” 毫无说服力的状态显然没办法叫人放心, 小虫皇急得眼圈泛红,摸了摸他湿冷的脸颊,又连忙抱着一旁的吸管叫他含在嘴里。看着他喝了两口水,脸色也渐渐缓和,才总算稍稍放心下来。 锻炼至少还是有些效果的,疲惫的身体被笼罩在在治疗舱的修复光线下,强烈的痛楚退去后,身体确实能得到难得的短暂轻松。 苏时靠在治疗舱里歇了一阵,翻过手掌叫他落在掌心,笑着点了点小虫皇的脑袋:“好了,不用着急,等你长大就能照顾我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小虫皇就忽然打了个哆嗦,触角立刻绷得笔直,翅膀也紧张地背在了背后。 被掀锅已经成了习惯,苏时早就不记得自己随口说出的威胁,诧异地微微挑眉,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了,是不想长大吗?” 长大就会被煮的。英俊的虫族小王子瑟瑟发抖,抱住他的手指蹭了蹭,在他的指尖上小心翼翼地落了个吻。 察觉到了小虫皇的不安,苏时抬手戳了戳他的触角,看着小家伙的触角立刻敏感地缩成一团,眉梢就又忍不住弯下来,眼底也透出一点清亮的笑意。 小虫皇仰头怔怔望着他,目光停在弧度柔和的淡色唇角上,背后的翅膀轻轻拍了两下,脸上就又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手臂的力量已经恢复些许,苏时望了他一阵,了然地微微挑眉,忽然抬手把掌心的小人托起来,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小虫皇的脸颊立即滚烫,缩起翅膀,咻地钻进了他的衣领,换了一边一把抱住,把脸埋了进去。 治疗舱里有自动清洁的喷雾,这一会儿的功夫身上已经恢复了干爽温暖。也不知道小虫皇在做什么,冰冰凉凉的奇异触感自那一点飞快蔓开,沿着脊骨直蹿上来,苏时本能屏息,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了口气,哑然地笑了笑,抬手隔着衣物轻拍了两下。 虫皇是背负着人类的使命和期望的,自然不能总是陪在他身边,如果真的长大,说不定就要回到虫族的领地去了。 苏时对变虫子倒是没有什么负担,也从没多考虑过小虫皇长大之后自己的去处,察觉到了小家伙的不安,才终于认真考虑起了未来的打算。 锅显然已经掀得差不多了,任务却毕竟完成得还算不错。如果再没有什么隐藏的任务要交给他,就这样被拐走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还要想办法给老将军一个足够放心的交代……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他的耳旁忽然叮咚一声,响起了个熟悉的机械音。 “恭喜您开启隐藏任务:再弹一次钢琴。完成任务不奖励经验点,但可获得‘钥匙的碎片’卡牌一张,可选择是否接受任务,不完成任务不影响世界主线评定。” 听到早已熟悉的机械音,苏时的目光忽然一跳,心口莫名缩紧,不自觉地砰砰跳动起来。 这是最后一张钥匙卡牌了,一旦凑齐碎片拼图,就能兑换得到真正的钥匙,打开主世界始终锁着的那扇门。可那扇门里除了自己被封锁的经验点和技能之外,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他却全然没有把握。 感觉到克雷格的心跳隐隐加快,小虫皇的触角动了动,从他的衣物里探出脑袋,担忧地抬头望着他,又抬手轻轻按上他的胸口。 微凉的触感轻柔地落在胸口,苏时落下目光,心底的最后一丝犹疑也落下来,笑着摇了摇头,阖上眼睛放松地向后躺下。 不论里面究竟是什么,事到临头也总是得去面对,至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行。 选择了接受任务,伴着系统清脆的提示音,任务栏里也多了一条待完成的灰色栏目。 要再弹一次钢琴,听起来容易,却不是想完成就能随意完成的任务。 他至少得要能靠自己坐在钢琴前,能按得动琴键,弹得出曲子。对于他现在的身体来说,即使是完成这样的动作,也依然有着极大的难度。 苏时深吸口气,彻底放松下来,叫治疗仪的灯光全面笼罩身体,意识渐渐淡入静谧的黑暗。 直到他彻底睡熟,背着翅膀的小人才终于悉悉索索地从他的衣物里钻了出来。 不敢再随意变回原形,小虫皇只是拍打着翅膀飞起来,托了下巴坐在治疗舱沿,端详着正熟睡着的人类青年。 检测到受治疗者进入了睡眠状态,治疗仪的灯光也自动调暗,柔和的光晕落在那张不带血色的清秀面庞上。 大概是确实累得过了,克雷格睡得很安稳,胸口随着呼吸轻缓起伏,淡色的唇瓣也微抿着,显出叫人心安的温和安宁。 正是亲上去的好时候。 英俊的虫族王子紧张地拍打了两下翅膀,正打算悄悄凑过去,原本熟睡着的人类青年却像是察觉到了他太过直白的目光,漆黑的眼睫翕动两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迎上他的注视,乌润的瞳眸里就忽然洇开一点柔和的笑意。 小虫皇脸上一红,敛起翅膀低下头,触角都打起了卷。 苏时轻笑起来,索性侧了身稍蜷起身体,展臂把他轻拦在手心,护进自己颈侧的空隙,低头落了个吻:“别着急,等你长大就能抱着我了……” 小虫皇这次直接烫成了一团,隔了好一阵,才终于悄悄张开翅膀,仰头望向早已睡熟的人类青年。 长大的诱惑力实在太强,在被煮的威胁和长大的福利之间徘徊,实在挣扎得很。 怕再会惊醒克雷格,小虫皇没有再动,可可的醇香却依然悄悄弥散开。 这一次,他的身体上甚至也泛起隐隐光芒,力量被悄然传递给昏睡着的人类青年,努力维持在修复身体与虫化之间的细微界限间,慢慢改造着伤痕累累的身体。 直到周身的光芒渐渐淡下来,小虫皇才终于疲倦地敛起翅膀,没有再钻回衣服里,学着他的样子团成一团,蹭在颈间沉沉睡去。 * 身体在缓慢恢复,苏时也悄悄加大了锻炼的强度。 不知道第几次精疲力尽昏沉睡去,苏时醒来时,将军正坐在治疗舱边上,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还带着未及收起的忧虑。 见到儿子睁开眼睛,将军的神色立刻和缓下来,将手掌轻覆在他额上:“先不要动,再多休息一会儿。” “爸爸,我不要紧的。” 苏时朝他笑了笑,抬手撑在治疗舱沿,将身体支撑着坐了起来。 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依然有些吃力,手臂隐隐颤抖,额间也渗出细细冷汗。 可他的神色却依然平静如常,动作也已经能做得流畅顺利。如果是不知道内情的人,甚至未必会看出他的异样来。 小虫皇正睡在他身旁,被带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衣角盖在身上,就又舒舒服服地继续睡了过去。 苏时眼里透出些笑意,轻轻碰了碰他的触角,替他把衣角整齐地盖好,抬头望向身旁的将军:“爸爸,您有什么事吗?” 将军虽然关心儿子,却毕竟不能总是陪在他身边。军部的工作从来都很忙碌,有时甚至隔几天才能回来一次,这样大白天忽然回来,反而叫他有些意外。 “没什么,只是今天事情不多,爸爸回来看看你。” 望着儿子越发沉静温润的神色,将军沉默许久,还是轻轻抚上他消瘦的脊背:“克雷格,对不起,爸爸应该照顾好你的。” 他到底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不仅没办法保护好自己的儿子,甚至连叫他开心都难做得到。只能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沉静懂事,把什么都藏在心底,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叫别人替他担心。 医生说过,恢复阶段的痛楚是无法避免的,即使是什么也不做,也依然会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折磨。 可迎上那双眼睛里柔和清澈的光芒,任何人都不会想得到,面前微笑着的青年正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楚。 没有人生来就懂得忍耐,所有的忍耐和承受,都是从某段孤立无援的疼痛中习得的。 他的儿子忽然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长大了,长成了叫他陌生也骄傲的样子,可他却依然忍不住想起那个会委屈会害怕的孩子。 “我很好,爸爸,我已经恢复很多了。” 苏时不知他正在想什么,忙出言安慰,又忽然冒出个念头,抬手拉住他的手臂:“爸爸,家里有钢琴吗?” “有,克雷格,你想弹钢琴吗?” 终于听到他主动提出要求,将军的目光亮起来,连忙点了点头:“家里的琴房一直都保留着,还在你的卧室边上。你哥哥给你买了一架星石钢琴,是给你二十岁的成人礼。只是那时你已经加入了军队,一直没来得及给你……” 星石钢琴是装载了能源晶石的钢琴,不仅音质和音色更加优美,在运转精神力进行共振的情况下,还可以借助能源晶石的力量,让声音传到很远的范围。 能源晶石在星际世界是主要的能源,十分珍贵。除了在刚被开采时曾经偶尔有被用于制作乐器的情况,后来随着价值的不断开发,就迅速成为了国家控制的流通货物,被集中用于能源供应,这批带有晶石的乐器也成了难得的绝版。 苏时也不由生出些兴致,操控着治疗舱转换成轮椅,稍稍坐直身体:“爸爸,我能去看看吗?” 将军眼里透出亮色,欣然答应下来,引着他到了琴房,替他把门打开。 稍许暗淡的光线下,阔别了主人许久的黑色三角钢琴静默着立在角落。战争时期,致命的威胁就在旁侧,人们为了生存而不断挣扎,已经没有人再需要这些只是用于欣赏的乐器。 迎上将军殷殷的注视,苏时无奈一笑,却还是操纵着轮椅过去,探身掀开琴盖,尝试着按下琴键。 十指连心,激烈的痛楚电流一样直窜上来,叫他额间立时渗出层层叠叠的冷汗。 这具身体虽然破败,却因为精神力的过度充盈,对于疼痛反而异常敏感。他的手臂纵然能勉强支撑起身体,指尖却还没能恢复按下琴键的力道。 小虫皇立刻察觉到了他的不适,紧张地扇起翅膀扑到他胸口,苏时却只是抬手叫他落在掌心,浅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及时收回了力道,手臂却依然止不住微微悸栗。苏时轻舒了口气,才要撑直身体,已经被将军稳稳扶住,小心地放回了轮椅里。 “克雷格,还好吗?” 将军小心地扶着他坐稳,抬手覆上儿子的额头,冰冷的细汗密布在额间,也叫他的心渐渐沉下去。 苏时抬起头,眼里的痛楚已经散去,朝他浅浅笑了笑,无声地摇了摇头。 望着儿子疼得近于淡白的唇色,将军的手微微一颤,按上他同样被冷汗沁得微凉的衣物,近乎保证地低声开口:“克雷格,不论怎么样,爸爸一定能叫你再弹上钢琴……你相信爸爸,好吗?” 心底泛上些没来由的酸楚,苏时眼眶微烫,握住父亲的手,仰头温声开口:“爸爸,我相信。” 听到儿子的话,将军鼻间也不由一酸,抬手揽了揽他的身体,起身快步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匆匆离开,苏时坐着出了阵神,指尖忽然传来奇异的细微触感。 下意识低头,才发现小虫皇正在轻轻吻着他的手指。细细密密的吻轻巧地落下来,可可香气散开,居然真的带走了那些残余的痛楚。 隐约觉得这样的香气似乎总是缭绕在身侧,苏时心中忽然生出些猜测,抬手将小虫皇搁在钢琴上,抬手碰了碰他的触角:“是因为把力量分给了我,所以才长不大吗?” 小虫皇连忙用力摇头,又把他的手指抱回了怀里,将脸颊贴上去轻轻蹭了蹭。 苏时哑然失笑,把手轻轻抽回来,稍稍倾身,安慰地亲了亲小虫皇稍显散乱的额发:“不要动,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小虫皇眨了眨眼睛,茫然地望着他。苏时深吸口气,替自己加了一支镇痛剂,撑着钢琴的边沿尽力站起,靠着手臂的支撑,尽力向琴凳上挪过去。 根据智脑的评定,他的身体如果不经过虫化改造,能恢复到这样的状态就已经是巅峰。按照他一贯的运气,既然拿到了这样一个任务,如果先虫化再完成,在不可控的虫化中长出两个大铁钳来,都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 两层止痛剂的屏蔽下,他的眼前依然一阵阵发黑,大颗的冷汗顺着额间滚落下来。 勉强往前迈了几步,腿上终于彻底没了力气,手臂忽然一软,身体就狠狠栽倒了下去。 …… 不是预料之中的生硬疼痛,接住他的是早已不能再熟悉的温暖胸膛。 几乎是整个人都被一把捞了起来,下一刻天地倒转,已经被紧紧护在了结实的怀抱里。苏时心脏一阵狂跳,缓过眼前的黑朦,顺着手臂望上去,目光落在那张英俊深刻的面庞上,若有所思地微微挑眉。 抱着他的虫皇瞬间坐直身体,触角倏地竖成了两根天线,手臂也僵硬起来。 *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又一天快要过去了。 苏时靠在椅式治疗舱里,慢慢做着双手的复健练习,一边分心查看着要求自己回军部述职的通知。 在上报任务的时候,他的下落被归类成了失踪,虽然在虫族领地中的失踪从来没有生还的记录,但既然是失踪,就要超过三个月才能吊销星籍。 将军特意封锁了他的下落,等到这件事已经不足以引起巨大反响而被大肆宣扬的时候,才终于替他注销了失踪记录。但要想顺利退役,总还是要回到军部露个面的。 锅都已经丢得差不多了,回去一趟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影响,虽说保罗他们大概也都在那里,可军部那么大,也总不至于去一趟就能遇上。 将军已经帮他把需要烦心的事都处理妥当,只要去露个面也就足够。苏时点选了收到的选项,轻轻打了个哈欠,阖了眼睛向后靠去。 在忽然猝不及防地进化长大,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放回轮椅之后,虫皇就钻进了厨房,躲在锅里说什么都不肯出来。他在门口守了一阵,见对方的态度实在太过坚定,考虑到或许是虫族进化的某种习惯仪式,也就没有多做打扰,独自回了治疗室。 也不知道是什么仪式,居然要花这么久。 每天都习惯了小虫皇在身旁连扑带蹭,忽然空荡荡的安静下来,居然还不大习惯。苏时索然地躺了一阵,虽然疲惫,却没能像每次一样睡得着,正想再去厨房看看,门口却忽然传来了醇香的热可可气息。 苏时若有所觉,挑了眉回过身望过去。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虫皇小心翼翼磨蹭进门,迎上他的目光,把一杯热可可颤巍巍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时:⊙▽⊙?? #自煮谢罪# 124、勇敢的懦弱者 第124章 勇敢的懦弱者 看着面前的热可可, 苏时轻吸口气, 头一次难得的感到了些许惊恐。 虽然不是第一次生出把自家爱人煮了的念头, 可毕竟都没付诸过实际。现在这样一杯制作过程不明的热可可被端过来,即使虫皇的目光再真诚,也还是叫他生出了由衷的迟疑。 “刚刚煮好的, 给你喝。” 终于在清醒着的人类爱人面前说出了第一句话, 虫皇脸上又泛起淡红色, 把杯子放在他手边,俯身将他拥进怀里, 抵在颈间轻轻蹭了蹭:“不煮我了,好不好?” 苏时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把挤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扒拉起来。看着紧张得触角都打着卷的虫皇, 苦思半晌才总算堪堪回忆起了自己的话, 抬手揉了揉额角,忍不住轻笑出声。 很少看到这样明亮的笑意出现在那张柔和的面庞上, 虫皇眨了眨眼睛,脸上越发红了红,终于忍不住揽住他的肩颈, 俯身吻上了淡色的唇瓣。 轻柔的触感小心翼翼覆上来,苏时眼里透出些笑意, 握住掌心的那只手, 反手同他十指交握, 将他的手臂向回拉在身侧,仰头主动迎上了这个吻。 小虫皇老不长大, 还以为是多要紧的原因,白害他担了这么久的心。 幼生期的虫皇身上还是虫族特有的冰凉,长大之后却反而透出属于生命的温热。苏时闭上眼睛,将自己放松地交进他的怀里,熟悉的温暖气息包裹周身,某种始终独自支撑着的信念终于被妥当地安置下来,眼中却莫名泛起隐隐潮气。 被他引得放松下来后,那个吻就变得越发大胆。虫皇牢牢地拥着他,手臂揽住他的肩背,叫他的身体能够彻底放松下来,温存在唇齿间细致摩挲着,轻柔地探索着每个角落。 苏时依然半点便宜都没能占到。 没多久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守着最后一点意识将他推开,苏时偎在他臂间急促喘息着,吃力地掀开眼皮,透过模糊的水色看到担忧凑过来的脑袋,还是没忍住揪了一把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触角。 明明数据库都混乱成了这个样子,这些事倒是一点都没忘。 触角是最敏感的地方,虫皇疼得吸了口气,却依然本能地亲他。展臂将单薄的人类青年裹在怀里,叫他偎在自己的肩臂之间,右手落在他的背上,轻柔地慢慢拍抚。 鼻间忽然酸楚,苏时眨了眨眼睛,视线被水雾模糊成一片朦胧。 心脏后知后觉地激烈跳动起来,始终被压在深处的后怕终于彻底归于一片安稳暖意,喉间像是忽然梗了滚烫的气流,眼眶也酸涩得难以自持。 背后的力道依然温柔坚定,苏时阖了眼睛,将身体交在温暖的怀抱里,倦意终于潮水一样卷上来。 虫皇抱着他,轻轻吻上人类沁凉苍白的眉心,想要把他放回治疗舱里去,却被苏时握住手腕。 低下头,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虫皇呼吸微摒,动作一顿,忽然俯身将他整个轻轻抱了起来。 虽然答应了爸爸要好好照顾克雷格,但治疗舱的效果其实已差不多到了极限,还不如他的力量更有效。只是一晚不睡在治疗舱里,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英俊的虫族王子捡到了美丽的人类,抱回家同床共枕,从此人类成为了虫族的王后,和王子一起过上了幸福而快乐的生活。 虫皇落下目光,望向怀里的人类,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头,背后翅膀轻柔地合拢,将他整个护住。 灿金色的流光划过视线,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 苏时放松地阖上眼,任自己落进疲倦安稳的昏沉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轻缓地放在床上,衣物也被放轻动作剥了下来。 错愕地睁开眼,干燥温暖的掌心却已经覆上被痛楚钳制着的身体,缓缓推揉按压,属于虫皇的力量柔和地透过掌心,渗进每一寸肌体深处。 居然比治疗仪的手法还要好出不少,也不知道偷偷拿自己练了多少次手。 已经猜到了那段模糊的获救记忆只怕不是梦境,却也不打算出言戳穿。苏时轻轻打了个哈欠,趴在枕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神,意识悄然飘远,眼睫坠沉,终于缓缓合拢。 替他细致地按摩过身体,虫皇屏息俯身,拥著已经趴在床上沉沉睡熟的人类,将沁凉的胸肩护在胸口,翅膀将两人一并拢住,才终于满意地躺了下去。 次日清晨,苏时一身清爽地醒来,身体居然难得的轻松不少。 治疗舱虽然全面贴合人体,躺起来却毕竟拘束,总不如床睡起来惬意。苏时慢慢活动着身体,尝试着抻了个懒腰,没有彻底恢复的身体果然发出了隐约抗议,却依然叫他忍不住舒了口气。 轻柔的吻落在额间,苏时微讶,抬起视线望过去,就迎上了一直安静凝注着他的温柔目光。 手臂依然护在身后,胸口熨帖开暖融融的温度,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苏时不由挑起唇角,含笑抬起手,揉了揉他的短发。 虫皇的触角立刻高兴得打了卷,埋进他颈间蹭了蹭,把他小心地抱起来。才站起身,动作却忽然停顿,迟了一刻才缓缓站稳。 “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虫皇给自己灌输力量向来一点都不知道心疼,苏时不由担忧,扶住他的肩膀,环住身体的手臂却又紧了紧,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颈间:“没事。” 发闷的声音隐隐显出固执,苏时不由哑然,还想再劝他先把自己放下,虫皇却已经将他抱了起来,朝治疗室走去。 英俊的虫族王子捡到了美丽的人类,抱回家同床共枕,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把翅膀压麻了。 现实的生活,果然比幼教书里的童话有着更多的波澜。 被压麻的一侧翅膀被迅速敛好,若无其事地贴在背后。虫皇沉稳地抱着怀里的人类回到治疗室,没有开启治疗舱的自动清洁,只是将治疗舱调成椅式,抱着他坐下去,把毛巾在水里浸透,热腾腾地拧干,半蹲回了他的面前。 见他还保留着幼生期的习惯,苏时眼里不由透出些笑意,接过毛巾抹了把脸,抬手轻轻捻了捻他的触角,含笑温声开口:“谢谢。” 上次在星际的世界,那套虫族套装的特效实在叫他印象颇深。对方仗着只他有触角和翅膀,没少借着敏感点占他的便宜,虽然虫皇显然不记得以前的事,却不妨碍他趁机多过几次瘾。 虫皇脸上禁不住泛红,握住他的手,顺势倾身上去,把捣乱的人类满满当当箍在怀里,下颌搁在柔软的额发上,轻轻蹭了两下。 起得太早,还不及彻底褪去最后一点倦意。苏时索性将自己交进他臂间,打了个哈欠,舒适地阖了眼睛。 虫皇一手圈在他腰背上,将他揽在怀里抱着,低头吻了吻那双眼睛。手指沿着鬓尾滑进发间,慢慢按揉,缓解着因为精神力过度充盈而无时无刻不困扰着的眩晕。 没想到连这个居然都已经被发觉,苏时微讶,抬头望向那双专注深彻的黑瞳,还是忍不住抬臂把他捞进怀里,在唇畔落了个轻吻。 揽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温热的手掌在肩胛间滑过,虫皇背后的翅膀轻柔展开,低头心满意足地亲了下去。 被英俊的虫族王子捡回来的人类,显然还没有自己早晚也会长出翅膀和触角的认识。 * 到了约定的时间,中校再一次登门,来接苏时回到军部去进行述职。 苏时已经准备停当,虽然已经摘下了肩章领扣,却依然穿上了笔挺的军常服,也特意换了较为轻便的轮椅。迎上中校关切征询的目光,就朝他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他原本打算叫虫皇留在家里等着自己,可虫皇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心,商量了一个早上,还是在一杯热可可的贿赂下答应了对方重新变小,陪着自己一起去军部报到。 虽然理智上认为这些热可可都是用厨房的可可粉和牛奶煮的,可每次虫皇把一杯热气腾腾的新鲜可可端过来,他都还是忍不住想看看自家爱人身上是不是哪里少了一块。 虫皇的智力发展得很快,也已经记住了哪些地方只能在家里碰,老老实实地藏在他的口袋里,估计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苏时大致放了心,收回思绪望向走近的中校,眼里不由稍稍显出讶异。 像是被什么人狠狠揍了一顿,中校脸上还带着淤青,脚步也一瘸一拐,神色却反而没了之前始终挥之不去的压抑歉疚,倒像是终于解开了心结,连肩背都重新笔挺了不少。 苏时自然乐意见到他走出来,却依然忍不住好奇,操纵着轮椅登上巡逻艇,望向替自己扣着安全带的中校:“您才回来,这么快就又出任务了吗?” 中校神色微滞,轻咳一声摇摇头:“没有,只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答得斩钉截铁,苏时微微挑眉,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就阖上眼向后靠去。 担心军部会有什么特别的检测手段,他特意嘱咐了虫皇不要随意释放力量,又不便把治疗舱一起带出来,身体很快就又觉出了隐隐负担。 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中校一路上都尽力控制着巡逻艇的平稳,速度也不快,可落地的一刻却依然涌起一阵眩晕。苏时深吸几口气才缓过来,脸色却又苍白了不少。 睁开眼睛,正迎上中校担忧的目光。苏时聚拢精神,笑着摇摇头,正要开口,中校却忽然被凭空多出来的手臂一把扯开。 那只手上的力道显然不轻,中校吸着凉气趔趄两步,站稳回身试图解释:“亚历克斯,我——” 来人全然没有理会他,快步走到苏时面前,抬手扶住他的肩膀,俯身查看着他的情况。 “二哥……” 苏时抬起头,立即认出了这张面孔。 青年朝他点了点头,按住他的肩,目光落在弟弟全然无法着力的身体上,神色愈发沉下来,回身寒声开口:“让开。” 中校神色讪讪,向后退开,没有再开口。亚历克斯也没有再理会他,只是推着弟弟往军部大楼里走进去。 忽然明白了中校摔得那一跤是怎么回事,苏时不由哑然,回身想再细看中校究竟被揍成了什么样子,却被亚历克斯挡住了视线:“不用管他,是他活该——爸爸的顾虑太多了,根本就不该叫你去参加那种任务的。” “二哥,是我自己的实力不够,不怪爸爸。” 苏时心理一暖,无奈地笑了笑,低声应了一句。 亚历克斯却并不买账,只是推着他进了直升梯,沉默许久才轻轻覆上弟弟的肩膀,声音终于轻缓下来。 “大哥在做音乐对精神治疗方向的研究,很快就要成功了。只要证明了它比智脑的精神放松治疗更有效,那些艺术学校就都能被重新允许开立,你就能去重新弹钢琴,能重新做你喜欢的事……对不起,我们原本想给你个惊喜的。” 在知道弟弟险些葬身虫族,又因为重伤,很可能以后再也没办法弹钢琴的时候,他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把那个总是跟在父亲身边的中校狠狠揍了一顿。 虽然挨了个不轻不重的警告处分,可亲眼见到弟弟的伤势,他却依然觉得自己下手太轻了。 听到亚历克斯的话,苏时没有应声,心里却已经大致有了念头。 隐藏任务大都基于原身的愿望,却也一定会和剧情主线有所关联。他始终在想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弹那一次钢琴,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和这项研究有关了。 见他不说话,亚历克斯也忽然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题,心里不由沉下来,忙尽力放缓语气:“先不想这些了,克雷格,我们还有礼物送给你。” 苏时微怔,下意识抬头望过去,亚历克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推着他出了直梯间,示意他先在原地等待,快步进了全息室。 述职要开启全息星网,需要预先接入几分钟。苏时靠在轮椅里,闭上眼睛缓过一阵眩晕,耳旁却忽然传来刺耳的话音。 “这不是胆小鬼克雷格吗,恭喜恭喜,终于熬到退役了?” “装得还挺像,是怕不坐轮椅他们不准你退役吗?你放心,就算你安然无恙地走进去,他们也会因为你实在太拖后腿,主动劝你退役的!” “居然还拿到了银鹰勋章——怪了,你凭什么能拿到这个,是靠哭鼻子吗?” 刺耳的哄笑声响起来,苏时稍觉意外,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面前几个精壮的青年尉官。 这一层是全息星网的使用室,普通级别的智脑不能直接接入军方的全息星网,需要进行模拟的机甲训练时,就都会来到这里进行练习。面前这几个青年至少也都是精神力在a级以上,有能力操控高级机甲的预备役尉官。 克雷格性情怯懦内向,实力也不强,却处处受到照顾,早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见到就要嘲讽上几句。偏偏克雷格又从不敢告诉父亲,也少有人知道他是将军的儿子,一来二去,这些人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还以为这个世界已经不用再做有锅的打算,居然只是来一趟军部,就又凭空接了一片误解值。 苏时的心情意外地好了不少,也不打算争论辩解,沉默着垂下目光,操纵着轮椅给他们让出了通路,又把几乎就要冲出来的小虫皇按回口袋里,安抚地揉了两下触角。 全息室里是彻底隔音的,亚历克斯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一时半刻还出不来。看在给自己送经验点的份上,他还是打算给这些人留一条生路。 见他退让,那些青年却反而更觉解气,越发不依不饶地出言讥讽,为首的准尉嬉笑着伸出手,就要去摘下他胸口的银鹰勋章。 苏时轻叹口气,抬起视线打算稍稍给他个教训,余光却忽然瞄见一道人影,稍一晃神,斗大的拳头就狠狠砸在了那人的身上。 准尉踉跄几步站稳,怒气冲冲开口:“滚开!我们说话关你们什么事!他是你们什么人——” “他是我们队长。” 杰克闷声说了一句,揉了揉拳头,插在苏时和几人之间:“我们欠他条命。他那勋章是拿命换的,他一个人替我们引开了虫族,不是什么胆小鬼。” 没想到居然真能在这里遇到这几个人,苏时微愕,抬起目光望过去,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就落在了视线里。 队员们脸色都不算好,这些天的日子显然不大好过。保罗迎上他的目光,眼眶倏地红了一圈,朝前走了几步,却忽然又失了勇气,不敢就这样过去。 他们也是才听说克雷格居然活了下来,都迫不及待想见他一面,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见时居然是这样的情形。 “不过是糊弄你们的,你们还真当真了?” 那几人中瘦高的少尉推了推眼镜,嘲讽开口:“他连机甲都开不好,你们亲眼见他引开虫族了吗?银鹰勋章根本就没什么用,得不得不过就是上面的一句话,他上面有关系谁都知道,说不定就是给他编出来的功劳……” “不是的!队长他——” 保罗咬紧牙关上前一步,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忽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要想替克雷格解释,就必须提到那次任务。可他们的任务是一级机密,一旦稍有透露,就会受到军部的严厉处分,到时候连克雷格都可能受到影响。 见他说不出话,那几个青年面色也愈发不屑,却也不打算在这里动手斗殴。正要离开,功勋室的门却忽然被缓缓推开。 强悍的精神力瞬间压迫得众人胸口一窒,年轻的少校缓步走出来,目光扫过那几个挑事的青年,唇角冰冷地勾了勾。 他的双手依然负在身后,甚至没有什么动作,精神力狠狠一搅,激烈的痛楚就叫那几个人瞬时惨呼出声。 “你们说的对,银鹰勋章确实不能证明什么——那这个呢?” 亚历克斯缓声开口,将掌心由晶石雕刻成的勋章亮出来,俯身替弟弟配在胸前。 众人的目光骤然凝住,声音瞬时静寂下来。 被配在克雷格胸前的,是能源晶石唯一被允许用于雕刻的艺术品,也是军部最高级别的奖励,被人们称作“星光”。这也是唯一不能通过人为评定,而是完全通过中央智脑进行审核,才会被颁布的奖励。 所有得到这项奖励的人,都无一例外做出了远超过自身原有职责的贡献。他们可以一口咬定克雷格得到银鹰勋章是有人特殊照顾,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对星光勋章提出任何质疑。 靠一个人牵制住了大批虫族,不仅保护了人造虫皇顺利脱险,甚至最大限度减少了伤亡,本来就已经足以得到特级功勋。文森特将军爱子心切,无论如何也不愿将克雷格推到人前,再叫他背负更多的压力,可两个儿子却并不赞同父亲的做法。 不一定只有被彻底藏起来,才是保护克雷格最好的方式,这是弟弟应得的荣耀,所以他们也一定会替克雷格争取回来。 没有再理会众人的目光,亚历克斯抬手拢住弟弟的肩,温声开口:“走吧,元帅他们都在星网上等着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锅:我来了我来了!ヾ(°▽°;)へ=3=3=3 锅:我走了我走了!e=e=e=┏(°▽°;)┛ 125、勇敢的懦弱者 第125章 勇敢的懦弱者 普通的退役述职显然用不着元帅亲自出席, 众人神色越发惊疑, 亚历克斯却并不多做理会, 只是扶住弟弟的轮椅,将他缓步推进了全息室。 门被缓缓合上,门外的人依然不甘心, 虽然慑于那个年轻军官可怖的精神力震慑, 却还是努力想要看上一眼里面的情形, 试图再找出些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亚历克斯要比老将军雷厉风行得多,叫那些人看到了一眼通讯栏上元帅清晰的高亮标识, 就将门毫不留情地一把摔上。 推着克雷格的轮椅停在通讯台前,亚历克斯拿起头盔放在他手里,忽然半蹲下去, 稍仰了头望着自己的弟弟:“克雷格, 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 我们都是永远站在你背后的。知道吗?” 苏时微怔,迎上他的目光,抿起唇角轻轻点了点头。 亚历克斯拍了拍他的手臂, 才终于起身朝外走去,合上门的一刻, 凌厉的寒意已经从他的周身渗透出来。 虽然生性腼腆, 但克雷格原本并不是那样自卑懦弱的性格。他们始终以为是这个弟弟不适应军中的生活, 总想着尽快叫他解脱出来,却忽略了这些以嘲讽和打击他人为乐的家伙。 全息室内部虽然隔音, 门口却还是能隐约听得到外面的声音的。那些话他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这些人毫无底线的讥讽嘲笑,克雷格或许也不至于那样封闭自己,甚至和谁都不事先说一句,就一个人跑去做那样危险的事。 对于克雷格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对他来说可还没有。 * 苏时将头盔拿在手里看了看,尝试着戴上,眼前黑了一瞬,就进入了一间全新的虚拟会议室。 对于军方来说,一个能从虫族的围攻中活下来的军官显然有着极高的价值。即使将军已经替他将棘手的事情都处理好,军方也至少要同他谈谈,才能舍得就这样放他退役。 苏时早有准备,将精神力压制在了s级巅峰,任凭身体的数据被分析上传,很快就看到自己的虚拟形象边上出现了一串浮动着的数值。 “克雷格,别紧张。你的事你父亲都已经和我们说过了,今天只是和你聊聊。” 元帅的神色很和蔼,温声开口示意他放松坐下,目光扫过他身旁的数据,眼里却还是闪过了隐约惋惜。 s级巅峰的精神力虽然不至于凤毛麟角,却也已经很珍贵,更何况还这样年轻。如果不是这个年轻人的身体实在毁得太厉害,治愈的希望又几近渺茫,军方说不定真的未必会舍得就这样放他离开。 根据原本的档案记载,克雷格的精神力原本只是堪堪过了a级,在濒临死亡的激发下发生了大幅提升,虽然顺利拖延住了虫族,却也导致身体无力承受过强的精神力,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虽然令人惋惜,但也并非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 元帅稍作沉吟,就将目光落回了面前的青年身上。 都说文森特家的小儿子性情内向懦弱,可现在他面前的青年却一点都看不出来。虽然相貌确实显得柔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沉静安定,即使对上他也依然从容,或许确实是在生死之间忽然成长了不少。 见到他的变化,元帅就越发难抑那个念头,略一斟酌才缓声开口:“克雷格,对于精神力的瞬间爆发,你曾经总结出过什么心得吗?” 迎上元帅期待的目光,苏时思索一阵,却还是摇了摇头。 军方对这件事有兴趣并不意外,他的精神力爆发虽然叫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可归根结底却还是源于他的身体本身素质不够。在军中的大量高强度训练下,身体的素质恰恰是最容易提升的,反观精神力的提升却始终十分有限。如果能掌握到他当时强行爆发精神力的心得,说不定就会让这个被公认的定律有所动摇。 可他的精神力却毕竟是进入这个世界就带来的,虽然多少有些催发精神力的办法,却也未必就适用于这个世界的人类。 见他摇头,元帅却并不显得有多失望,身体反而稍稍前倾,又继续追问下去:“在你看来,精神力的提升和你所擅长的音乐——它们有关系吗?” 苏时不由微讶,总算明白了对方特意来见自己的用意。 抬起头迎上元帅的殷切注视,苏时沉吟片刻,才缓声开口:“我不能保证,但音乐确实能够对精神和情绪有所影响,这样的影响可能是数据无法测算的,却能起到机器所达不到的效果。” “我们做了大量的调查,虽然没有找到音乐和精神力间明确的关联,但不能否认,在艺术上有所偏好,尤其是擅长音乐的人群确实要比普通人的精神力更强韧,在某些特性上也更出色。” 听到他的回答,元帅微微颔首,神色显出些欣慰,终于直白地说出了真正的目的。 “我知道你的哥哥正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你的例子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等你的身体有所恢复,如果能帮助我们证明音乐确实对精神力有所影响,政府会认真考虑重新开设音乐学院的事——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怪不得亚历克斯会说大哥的研究已经快要成功,原来关键性的进展是出现在了自己这里。 苏时哑然地挑了挑唇角,坦然抬起目光,眼里浮起清湛笑意:“谢谢您,元帅阁下,我很荣幸。” 这个世界上,克雷格一定不只是单独的个例。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人们的所有脚步,一切都变得绝对为战争服务,生存成了第一位,人们被迫暂时舍弃了很多东西,但早晚都会慢慢将它们重新捡拾起来。 音乐可能确实拯救不了世界,但一定可以拯救些什么别的东西。 结束了和元帅的通话,完成了述职,他在军部里的身份也被彻底注销。苏时摘下头盔轻舒了口气,操纵着轮椅离开了全息室。 保罗几个人居然还等在外面。 亚历克斯抱着手臂站在一边,虽然没给他们什么好脸色,却也至少没有出手为难,见到弟弟出门,就快步迎了上去。 “二哥,我很好,我能和他们说几句话吗?” 迎上亚历克斯担忧的目光,苏时朝他笑了笑,征询地轻声开口。 他还是第一次脱离治疗舱这么久,身体已经发出鲜明的抗议,眩晕如影随形,冷汗涔涔布满额头,已经将衣物沁得冰凉。 亚历克斯撑着轮椅稍稍俯身,望了面前的弟弟一阵,才抬手将他轻轻一揽:“快一点,你的身体需要休息了。” 苏时点了点头,抬起目光,朝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望过去,眉峰就温和地舒展开:“刚才的事,谢谢你们。” 几个队员里只有保罗有少尉军衔,和那些年轻军官对上,不仅讨不了什么好,说不定还要挨上几个处分。队员们替他出头,其实是冒着不小的风险的。 保罗眼中显出浓浓愧色,摇摇头低声开口:“我们没能帮上什么忙。队长,你——” 他犹豫着停下话头,目光落在克雷格身上。 他们执意留下,其实也只是想问问对方好不好,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可看到眼前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只能依靠轮椅代步的瘦弱青年,到了嘴边的话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队长,我们就是想看看你,你怎么样,身体好点儿了吗?” 汉克没有他的觉悟,挠了挠头发挤过去,关切地开口询问。 望着队员们欲言又止的神色,苏时眼里显出淡淡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多谢,我已经好多了。” 他的额间还泛着冷汗,脸色也苍白得叫人担忧,这句话其实并没有多少说服力。偏偏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又沉静安稳,任何人迎上那样宁澈的目光,都没办法再做得出任何质疑。 经历过生死,面前的青年似乎也终于解开了始终背负着的枷锁,不会再因为些许误会而感到委屈不平,那些事似乎也早已不再被他放在心上 他们一直都想要为自己曾经的误解道歉,终于找到了机会,被误会的人却早已经不在意了。 保罗怔怔站了半晌,还是上前一步,迎上他的目光低声开口:“队长,之前的事,我们一直想和你道歉——”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沉默地停顿片刻,才要再开口,窗外却忽然响起刺耳的尖锐虫鸣。 “小心!” 虫鸣是虫皇才会有的特殊能力,多半是用来控制虫族的,在人类的聚居区还是头一次出现。亚历克斯厉声开口,精神力瞬间铺开,顾不上管自己,将弟弟整个护住。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远比他更加强大的精神力潮水般蔓开,不仅将也他保护进来,甚至直接张开了无形的结界,稳稳抵御住了突如其来的攻击。 亚历克斯神色微愕,心里却立时沉了下来,一把握住了克雷格的手腕:“快停下,不要命了!” 他只知道弟弟是因为精神力爆发才会受伤,却不知道克雷格的精神力已经强到了这个地步。可他的身体原本就没有恢复,如果再不顾身体地爆发下去,甚至连生命都可能会有危险。 迎上他的视线,克雷格轻轻抿了抿唇角,反手握住他的手,清秀的面庞上又显出隐约熟悉的柔和腼腆:“二哥,我也能保护你。” 胸口蓦地缩紧,亚历克斯咬紧了牙关望着他,想要训这个怎么都不肯听话的弟弟几句,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是沉默着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叫他靠在自己身上,将精神力融入进那一片屏障里。 身体有了支撑,精神力将身边的人尽数护在身后,苏时将手探进口袋里,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虫族的母皇一定已经感觉到了威胁,才会忽然发出虫鸣,来寻找那个隐藏在人类聚居区的天然敌人。小虫皇无疑也听到了这道声音,几次要冲出来,却都被他拦了回去。 这次的虫鸣来得毫无预兆,表面上看起来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仿佛只是作为一次示警。但虫皇毕竟已经长大,即使没有这次变故,能留在人类区域的时间只怕也已很有限了。 隔了几分钟,刺耳的锐声渐渐淡去,消失得毫无踪迹,像是一切都从未发生。 苏时撤去精神力,抬头望向神色关切的保罗,朝他淡淡笑了笑。 那双温和乌澈的眼睛里,除了平静已经寻不到更多的情绪,即使再细加剖析,也只剩下清朗明净的释然。 亚历克斯扶住弟弟的轮椅,低声开口:“好了,该回家了。” 苏时没有再多开口,顺从地点了点头,就被亚历克斯推着走远。 保罗本能地上前几步,望着越来越远的人影,心里终于空落下来。 * 推着轮椅远离众人的视线,亚历克斯的心里也越发沉下来,抬手覆上弟弟的肩膀,想要开口询问,却被掌心下的温度引得心里一惊:“克雷格!” “二哥,我没事。” 苏时低声开口,身体却终于支撑不住,向轮椅里脱力地滑下去。 他刚刚原本是想要再和保罗说几句话的,可身上的不适和反复发作的晕眩却剥夺了他最后一点余力,只勉强维持住片刻的精力,就不得不闭紧了双目,摸索着攥住肩侧的手腕,声音低微下来:“二哥,别叫他们看见……” “不要再操心了,你只管好好休息,有二哥在。” 亚历克斯拍了拍他的手臂,沉声开口,快步将他推上了自己的巡逻艇。 即使颠簸已经足够轻微,却依然叫苏时的眩晕愈发激烈,冷汗汇聚滴落,在衣物上落下稍深的痕迹,唇角无力地抿着,色泽也已转为淡白。 亚历克斯不敢耽搁,回到驾驶舱,将情况通知了父亲,朝家里风驰电掣地赶回去。 不出十分钟,巡逻艇已经堪堪刹在门口。 亚历克斯停稳巡逻艇,匆忙折返,却忽然诧异地停在驾驶舱口。 他居然没有察觉,巡逻艇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个陌生的身影。 克雷格被从轮椅里抱起来,手臂无声无息垂落身侧,头微微后仰着,看上去早已失去了意识。被那个身影一臂托稳头颈,在怀里护得结结实实。 强悍的力量波动叫他暗自心惊,亚历克斯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陌生身影的触角和翅膀上,已经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一时却依然难辨敌我。 那声虫鸣只能判断是虫皇发出的,却没办法分辨究竟是原本的母皇,还是眼前这位据说失踪了大半个月的人造虫皇。即便是前者,他也没有把握人造虫皇忽然造访,又挟持了自己的弟弟,究竟有什么用意。 已经暗中做好了战斗准备,亚历克斯正要出手,虫皇却已经朝他稍转过身,学着苏时的叫法字正腔圆开口:“二哥。” 脚步忽顿,亚历克斯愕然抬头,虫皇却已经将怀里陷入昏迷的人类爱人抱起,快步下了巡逻艇。 将军早已等在门口,见到他的身形,就焦急地迎了上来:“克雷格怎么样?” “爸爸,克雷格不会有事的。” 虫皇沉稳地应了一句,抱着怀里的人类爱人快步进门。亚历克斯从后面追上来,正听见这一句话,不由越发错愕:“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能照顾好弟弟,就是这样照顾的!” 看着昏迷的小儿子,将军双眉蹙得越发死紧,虽然知道不是次子的过失,却依然忍不住低叱一句,快步跟进了治疗室。 把克雷格小心地放回治疗舱,温暖的治疗灯光洒下来,昏迷着的人类青年却仿佛并没有得到多少缓解。苍白的眉宇间依然蹙起煎熬的纹路,呼吸淡弱下来,监控数据也在不断上下波动。 握住那只昏迷中依然攥着自己衣物的手,轻柔地拢进掌心。虫皇没有躲避将军和亚历克斯的目光,俯身吻上微抿着的淡色薄唇,将精纯的力量轻柔地输送进人类爱人的体内。 “爸爸!” 看着他的动作越来越过分,亚历克斯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却被将军瞪了一眼,压低声音开口:“这是虫族的治疗方式,他只是在救你弟弟的命,别说话。” 明明从叫爸爸开始就有问题,亚历克斯不由气结,正要点醒太过松懈的父亲,虫皇却已经抬手剥开了克雷格的衣物。 人类青年单薄苍白的胸肩一闪而过,就被张开的翅膀尽数遮蔽。 亚历克斯震惊起身,还不及开口,却眼睁睁看着父亲居然也站起身,将他不由分说地拉出了治疗室:“我们在外面等,他要替克雷格按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哥:不是啊爸爸??醒醒啊爸爸??? Σ( ° □ °三 °Д °;)っ #被拱了吧# #一定是被拱了吧# 126、勇敢的懦弱者 第126章 勇敢的懦弱者 结束了漫长的治疗, 虫皇从治疗室里出来, 迎上亚历克斯周身四溢的冷气, 目光微凝,却没有因此而显出敌意,反而避让地退开半步, 翅膀也敛紧贴在了背后。 “他已经消耗了很多力量, 你吓唬他干什么?”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 将军也已经大致熟悉了虫皇的身体语言。看到一心照顾小儿子的虫皇连触角都向后抿起,不悦地叱了一句, 把次子挡开,和颜悦色地抬起头:“没关系,不必管他, 克雷格的情况怎么样?” “暂时已经不要紧了, 爸爸。” 迎上将军眼里难掩的担忧,虫皇连忙温声开口, 侧身将两人让进了治疗室。 克雷格的衣物已经被重新穿好,依然无知无觉地昏睡着,心跳和呼吸却至少都平稳了许多, 仪器上的数据也不再剧烈波动。 将军在治疗舱旁站定,沉吟着落下目光, 亚历克斯却已经忍不住过去, 抬手触上弟弟的肩头。 他触碰上去的力道已经放得极轻, 昏睡着的青年却依然像是察觉到了鲜明的疼痛,身体不自觉地一颤, 虚握着的拳痉挛般收紧,眉宇间泄出些许无力掩饰的痛楚。 虫皇快步过去,将那只手握在掌心,将力量度过稍许,守着他慢慢放松下来。 这样的结果他们其实并不意外。太过频繁的精神力爆发会加剧身体的敏化,各种感觉都会变得更加敏锐,而痛觉无疑是最叫人不堪忍受的一种。 这样的转化是不可逆的,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不要说弹钢琴,连正常的生活都没有办法保证。 亚历克斯蹙紧了眉,回头望向父亲。将军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朝虫皇抬起头,缓声开口:“如果要将克雷格的身体转化成虫族,需要多久?” “第一次的转化只需要一个晚上,之后再维持保证频繁接触三到五年,就可以保证身体状态的稳定了。” 早已准备好了回答这个问题,虫皇目色诚恳,又补充一句:“爸爸,请您放心,除了虫族的标志性外观之外,我会尽力保证克雷格身上属于人类的形态。最后他的样子最多只会和我类似,不会发生再多的变化了。” 虫皇作出的保证,无疑要比人类尚在初期摸索的虫化改造叫人放心得多。将军的眼眶一瞬微烫,清了清喉间的滞涩,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好……那克雷格就拜托给你了。” “爸爸!” 虽然人类的虫化疗法确实需要三到五年的转化期,但那是在只能注射虫族血清的治疗方案下。亚历克斯根本不信虫皇想要转化一个人类需要这么久,还想要再追问下去,却已经被将军扯回来,沉声开口:“行了,这样已经是对克雷格最好的办法了。” 不想再让小儿子多困在这样频繁的虚弱和疼痛里一刻,将军难得显出了强硬的果断。最后抚了抚克雷格昏睡中愈显苍白清瘦的脸颊,深吸口气站直身体,朝虫皇轻轻点了点头,不由分说地将次子扯出门外。 治疗室的门被轻缓合拢,虫皇走过去,抬手拢住沉睡着的人类爱人,俯身吻上沁凉的唇瓣。 浓郁的可可香气毫无保留地溢散开,涌入那具身体里,又引出莹白色的温暖精神力,无声交融汇聚,化成点点星光散落下去。 点缀着纯黑色斑纹的灿金双翅悄然展开,虫皇俯身下去,将昏睡着的人类整个抱起来。 青年依然一无所觉,稍侧着头毫无防备地靠在他的胸口,清秀的眉眼舒展开,勾勒出的弧度柔软得看不出心事。 金色流光里,细碎的吻雨点般落下去。 * 清晨,苏时在熟悉的可可香气里醒来。 虫皇依然拥着他,手臂牢牢护在他身后。终于没有了每一次都小心翼翼生怕将他碰碎一样的力道,温热的怀抱毫无保留地裹着他的身体,力道结实沉稳,叫人心里也跟着不觉安定。 所有的疼痛和虚弱都已经一扫而空,除了懒散的疲倦,身上竟然已经没了丝毫可查的不适。 苏时难得轻松,用力抻了个懒腰,清脆的骨节响声传来,久违的轻松笼遍周身,忍不住惬意地舒了口气。 虫皇还没醒,隐约察觉到他的动作,本能地把怀里的人类往怀里拢了拢,又把脑袋往他颈间埋进去蹭了蹭,触角就晃晃悠悠地亮在了他面前。 苏时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揪了一把。 手动闹钟效果出众,虫皇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类爱人健康的气色,眼里就泛开明亮的光芒,照着终于恢复了血色脸颊连亲了几口。 苏时被他闹得忍不住勾起唇角,也索性展臂将他拥住,抵上额间,才要开口,神色却忽然隐约异样。 虫皇一无所觉,依然亲昵地搂着怀里的人类,触角熟练地触碰上去,点点戳戳地交流着虫族间的悄悄话。 久违的电流忽然从头顶直窜下来,苏时不由屏息,身体稍僵一瞬,终于后知后觉地抬手朝头顶摸去。 “放心,我都挑好了,很漂亮的。” 又亲了亲怀里人类的唇角,虫皇柔声开口,拥着他一起坐起来,抬手揉上他的翅根:“这种大翅膀别的都好,就是容易压麻……” 他不提醒还好,话音才落,一阵强烈的酸麻就随着按揉从肩胛下方迅速直窜上来,叫苏时本能地收紧了手臂,用力抵在对方肩窝间,才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呻吟咽了回去。 虫皇有经验,慢慢替他揉着翅膀根,酸麻不久就消散干净,奇异的感触却越来越明显。 …… 苏时吸了口凉气,及时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臂,避免了一大清早就来上些激烈运动的趋势。 对自家爱人的审美至少还是有信任的,苏时倒没多担心自己的新造型,只是想起彻底失去意识前隐约听到父亲兄长难掩的担忧,就有些坐不住,打算先出去报个平安。 虫皇也知道他的心事,扶着他起身站稳,拿过衣物帮他穿好,细心地护着翅膀从事先加工好的缝隙里出来:“爸爸已经同意我们的事了,二哥好像还不大高兴……” “没关系,他们都会很喜欢你的。” 苏时笑了笑,拉住他的手臂将人扯进怀里,仰头落了个吻,才快步去洗漱。 清亮的水意带走了最后一丝倦意,苏时痛痛快快洗了把脸,接过虫皇递过来的毛巾擦干。 这些天的身体都不能自主,想要去哪里都必须要人帮忙,又总是被疼痛和眩晕扰得不得安宁。总算能不必再小心翼翼,整个人好像都重新活了过来。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背后的翅膀也不由跟着舒展开。 湛蓝的光芒悄然划过,苏时不由挑眉,目光落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上。 蝶翅轻缓舒展,由透着湛紫的深蓝渐渐过渡到清透如云雾的浅蓝,点缀着纯净的莹白色斑纹,像是无垠浩瀚的星空,在冷白色的灯光下越发鲜明夺目。 果然还是一贯和心魔同款的华丽审美。 虽然不是自己原本计划中蜻蜓之类的简洁造型,却意外的赏心悦目。苏时哑然轻笑,迎上虫皇眼中不无紧张的期待亮芒,展臂揽在他身后,含笑微仰起头:“很好看,我很喜欢。” 得了爱人的表扬,虫皇的目光越发亮起来,双手将他拥住,俯身在终于恢复了血色的唇瓣上轻轻一碰:“我们的翅膀是一套的——等你不喜欢这个了,要是想要素雅一点的,我就陪你变帝王蛾……” “还是算了,我挺喜欢这个的。” 了解了自家爱人对于情侣套装的需求,苏时断然开口,打消了虫皇变成蛾子的愿望,笑着握住他的手:“走吧,我们去见爸爸。” 将军和亚历克斯还都提心吊胆地守着他们的消息,苏时没有再耽搁,利落地洗漱停当,就准备先出去报个平安。 虫皇依然牵着他的手,快步上前将门打开,正要等身后的人类爱人跟上来,转身脚步却忽然微顿。 门外是个稍年长些的严肃面孔,周身还带着才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目光照他身上一扫,微沉了声音开口:“你要拐走我弟弟?” 文森特家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克劳德一直都在军方的机密部门工作,上次回来还是为了给弟弟送那架钢琴,已经几年都没回过家。 将军和亚历克斯也一直守在隔间,听见动静,就迫不及待地快步迎了出来。见到克雷格居然完好地自己走了出来,眼里不由闪过惊喜亮芒。 虽然有虫皇的保证,却毕竟亲眼见到了克雷格堪忧的身体状况,一家人都难以放得下心,一夜都没能怎么睡得着。 将军原本不打算通知忙碌的长子,亚历克斯却暗中报了信。听说弟弟有生命危险,又被那只虫皇胁迫着想要借机拐走,克劳德当即放下了研究任务,雷厉风行地赶回了家。 “大哥!” 没想到自己这次居然折腾得这么大,连大哥也赶了回来。苏时认出来人,快步过去想要解围,虫皇却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把他拉回身后,按着人类的礼仪诚恳俯身。 “大哥,我只是想好好照顾克雷格——我已经弄丢过他一次,我不能再把他弄丢了。” 从没听见过他说出这些话,苏时呼吸微滞,望着虫皇半步不退的坚决神色,下意识回握上那只手。 虫皇握紧他的手,目光落回他身上,眼底细微疼痛一闪即逝,让他心口蓦地一空。 在某一瞬,他甚至隐约生出了爱人的数据库已经全部补全的荒谬念头。 他每个世界都是记得一切的,对方却毕竟还在世界规则的禁锢之下,只能装载当前世界的数据,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 可在虫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却莫名觉得,对方所指其实并不只是他们这一次短暂的分别。 自己一定忘记了些什么,可无论怎样努力去想,记忆都始终空白了一片。苏时闭了闭眼睛,尝试着稍加碰触,就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头痛,猝不及防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将军神色一紧,快步过去扶住儿子的手臂,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透出鲜明担忧。 苏时收敛心神,朝他笑了笑,轻轻摇头:“爸爸,我已经彻底好了,您看。” 说着,他已经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叫将军随意检查。将军喉间哽咽,眼眶不觉微烫,却依然笑着连连点头,把儿子拥进怀里:“没事了就好,以后爸爸会保护好你,不会再叫你有危险了……” 苏时心口微涩,温顺地任他将自己拥进怀里,抬手环住老将军已经稍驼的肩背。 虫皇放开他的手,却依然纹丝不动地守在他身后。亚历克斯和克劳德交换过目光,无声催促着大哥尽快点醒父亲,克劳德却只是立在原地,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弟弟和虫皇之间。 等到老将军的情绪渐渐平复,苏时才将手臂放下,望向一旁的长兄:“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休息过了吗?” “不用替我担心,你好好照顾自己。” 迎上弟弟的目光,克劳德周身的威严就尽数散去,抬手覆在他颈后揉了揉,温声开口,视线却被他背后的翅膀吸引了过去。 虽然已经习惯了用虫族的状态面对自家爱人,却还没做好让父亲兄长过目的万全准备。苏时心中也隐约生出些紧张,翅膀也不觉再度敛起。 “没关系,叫大哥看看。” 克劳德温声安抚一句,抬手轻碰上他背后的翅膀,叫那双湛蓝色的绚丽蝶翅展开,眼里划过诧异惊艳,转向一旁的虫皇:“这是你替他挑的?” “是。克雷格还要蜕几次翅膀,如果不满意,还可以转换成其他的款式——” 情势仿佛忽然有所转折,虫皇点点头,又连忙补上一句。克劳德却摇了摇头,将手收回来:“这对就很好。克雷格,你什么时候想换翅膀了,记得把这对翅膀留下来。战争之后,人造油彩里已经很久找不到这样美丽的蓝色了。” “大哥!” 眼看着大哥为了一对翅膀就要把弟弟卖给虫皇,亚历克斯不由气急,正要插话,被克劳德扫了一眼,不甘心地沉默下来。 克劳德没有再多开口,只是嘱咐了弟弟好好休息,又朝虫皇稍一颔首,就把亚历克斯扯进了书房。 他曾经参与了对人造虫皇的研究,那对翅膀是光明女神闪蝶特有的色泽和纹路,和虫皇那对帝王蝶的斑纹刚好对应,看得出虫皇的确是动了真心,想要和弟弟好好在一起的。 人类世界暂时还很难接受虫化的同类,克雷格如果不想躲躲藏藏地一辈子困在家里,陪着虫皇统领虫族,无疑会是最自由广阔的归宿。 相比于固守着人类的形态,带着一身的惨烈伤势被人照料一生,能看到弟弟健健康康地站在面前,就算真被拐走,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 在大哥的默许和父亲的迟钝下,日子重新变得安定平和下来。 克劳德难得在家里多待了几天,虽然大多时候都会在书房忙碌,却依然会抽出时间来和弟弟说说话。将军和亚历克斯很快又都投入了新的忙碌中,晚上却也一定会回到家里,一家人在一起吃上一顿晚饭,才会各自休息或是继续忙碌。 等到克雷格的身体状况彻底稳定下来,就要和虫皇一起回到虫族,谁都清楚这样的日子或许不会太久,却依然都默契地享受着亲人间难得的温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虫皇在厨房利落地忙碌着,苏时推门进去,就被扑鼻的香气引得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虫皇回过身,笑吟吟望向他,摸出块巧克力剥开糖纸,朝他递过去:“菜还没好,练好琴了吗?” 苏时已经渐渐习惯了不去怀疑这些巧克力是哪里来的,点点头抬手要接,虫皇却避开了他的手,将那块巧克力直接喂进他嘴里,眼里笑意愈深,透出叫人心动的柔和暖芒。 那时的预感再度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时微摒了呼吸,下意识张口接过来。虫皇食指微曲,指节顺势在他唇畔轻蹭过去,温软的触感就叫他不自觉地红到了耳根。 明明都已经是老夫老妻,居然总能叫这人想出些新的招数,也不知道那些数据库里装的究竟都是什么。 苏时还在出神,虫皇已经展臂将爱人揽进怀里,微低下头,热气打在耳畔:“怎么了?” 迎上黑彻瞳眸里柔和的光芒,苏时抿起唇角,轻轻摇了摇头,驱散并不明确的念头,仰头迎上他落下的吻:“没什么,可能只是有点累了。” 在他第一次完整弹出一首钢琴曲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任务完成的提示,却没能拿到钥匙的碎片,看来还是必须要有什么触发的契机。 这个契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到来,他还得多加留意,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不要着急,都会好起来的。” 朦胧热气下,虫皇眼里透出融融暖意,宽阔坚实的怀抱坚定地揽着他,嗓音低沉柔如同允诺:“不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一定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也不由浅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 漆黑瞳底溢出清亮笑意,虫皇再度在他额间落了个吻,继续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苏时也留在厨房,闲聊着日后的打算,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打着下手。有了两个人的配合,晚饭很快做好,端到餐厅,却难得的一个人都没有上桌。 书房的灯还是亮着的,苏时微微挑眉,过去正要敲门,触角动了动,忽然听见了里面刻意压低的严肃话音。 “现在看来,节点就是在那一次虫鸣之后。情绪消沉压抑的情况越来越普遍,几乎所有听到过虫鸣的人,都在情绪上发生了变化,智脑的治疗效果也微乎其微,民众已经有所察觉了。” “根据统计数据来看,精神力越强的人,受到虫鸣的影响反而越大。军队里也产生了普遍的厌战甚至悲观消极的态度,被处分的人数也明显在上升……” “应该是精神攻击的一种,可具体的治疗方案却还在研究……” 克劳德的声音忽然一顿,停了片刻,才又试探着开口:“克雷格?是吃饭了吗?” 苏时应了一声,顺势打开书房的门。 将军已经中止了话题,起身含笑走过去:“好了,我们先吃饭——” “爸爸。” 不愿叫克雷格也因为这些事烦心,将军努力叫脸上显出放松的笑意,话音还没落下,面前的小儿子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那张尚显青涩的面庞依然显得腼腆柔和,目光却清湛坚定,稳稳迎上父兄的注视:“我或许有办法,能让我试试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 虫皇:给你巧克力!(*▽`*) #头顶喷血.jpg# #未成年人请勿模仿# 127、勇敢的懦弱者 第127章 勇敢的懦弱者 克劳德向上面递交了有关利用音乐进行精神创伤治疗的申请, 军方原本就正在考虑相关的可能, 申请才递上去就被批复通过, 却在民众间受到了不小的阻力。 有许多人都认为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不将宝贵的资源放在军备防御上,反而去做这些看似全无意义的事, 根本就是对税款的胡乱处置。甚至有不少人游行请命, 要求撤销这一条提案。 【简直就是在浪费税款。用音乐治疗精神创伤?这都已经是几百年前的老论调了, 就算音乐真的有用,能比得上智脑的精神治疗吗?】 【就算没有了新的音乐作品, 我们也有过去的歌和曲子可听。如果真有用的话,听以前的歌不也是一样的?有任何人有过听着歌就治愈了精神创伤的例子吗?】 【听听歌心情确实会变好,可也没有那么大的用处, 还不如用智脑的理疗功能放松十分钟效果来得明显。不要神化这些东西了, 和平年代也就算了,现在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还是把钱花在更该花的地方吧。】 【说不定又是哪家政府高官的子弟想要借机复辟音乐学院了吧?当初那群小少爷里可有不少都是学艺术的,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是想靠这个逃避兵役吗?】 …… 苏时靠在床头, 枕着手臂翻看着星网上的言论,看到几个注定抓不住的锅盖一闪而过, 不无惋惜地轻叹口气。 门被轻轻推开, 克劳德走进他的卧室, 见到他手中的智脑,神色微沉下来, 快步走了过去。 “大哥,你还没休息吗?”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撑直身体,才问了一句,手里的智脑已经被克劳德没收,暗灭屏幕放在一旁:“你现在还需要好好休息,头还疼吗?” “不疼了,就只是没睡好,现在已经好多了。” 苏时笑起来,温声应了一句,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躺了下去。 克劳德替他将被子掩好,却没有立刻离开,坐在床边静默片刻,还是低声开口:“外面的话不要多管,有大哥在,这些事还犯不着你操心。” “大哥,我知道你想用什么办法。不如先叫我自己试试,可以吗?” 已经猜到了克劳德会怎么做,苏时抬手拉住他,侧过身稍稍支起,眼底透出些许温和的执拗。 强力的镇压只会引起民众更强烈的逆反,在心理治疗的领域,最先要保证的就是信任。如果人们根本就不肯相信音乐会有作用,甚至带着怨气去听,即使是再出色的曲子,也没有办法引起哪怕稍许共鸣。 克劳德神色微动,目光落在弟弟黑澈的眼眸上,抬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脖颈,拢着他躺平下去:“累了的话,就跟大哥说。” 迎上那双眼睛里沉默的关切,苏时心口一暖,抿了唇角点了点头。克劳德又拍了拍他的肩,才终于替他把灯关上,起身离开。 微凉的夜风吹过,熟悉的身影从窗外轻盈地飘进来。 在和大哥说话时就已察觉到虫皇到了窗外,苏时含笑侧过头,将被子掀开,朝他轻拍两下。 虫皇目光亮起来,咻地钻进被窝,清新的凉气一瞬被体温捂暖,伴着可可的香气拥了满怀,颈间就蹭进了个毛绒绒的大脑袋:“我回来了。” “大哥又不会难为你,你不用老是躲着他。” 苏时被他蹭得痒了,忍不住轻笑出声,也侧身好好将他抱稳,照额间落了个吻:“还顺利吗?” “很顺利,按照我现在的实力进化,要不了多久就能解决掉那只母皇了。” 虫皇点点头,借着触角上的星点亮芒,抬手抚上眼前清秀柔和的眉眼:“不论怎么说,我都是把你抢走的那一个,还是躲着些的好。说不定你哥哥什么时候看我不顺眼,就要把我拎过来揍一顿……” 苏时哑然失笑,照颈间埋着的脑袋揉了一把。虫皇蹭够了才舍得向后挪开,又把他拥进怀里:“听大哥说的,是不太顺利吗?需不需要我帮什么忙?” “暂时还不用,我再想想办法。” 苏时含笑摇摇头,放松地阖上眼,任他用触角对着自己的戳戳碰碰,新奇地适应着从没尝试过的交流方式。 据虫皇说,这是虫族特有的交流手段,只要碰一碰触角,不用说话就能接收到对方的念头。可他仔细体会了好一阵,除了越来越明显的异样感触在体内不可描述地汇聚,居然什么都没能感应得到。 “不行,我好像还是不太熟练。” 深吸口气压下腾起的热流,苏时抬手抵住爱人覆上来的滚热胸膛,困惑地微微蹙眉:“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除了身上不对劲,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剩下的话被吞进温柔的吻里,下意识抬起头,黑彻的瞳眸里盈着暖芒,笑意温存地透出来,将他满满当当拢在其内。 “没有问题,你接受的已经很全面了……”、 灿金色的蝶翅一闪,就将身下的湛蓝覆住。 灯光暗了下来。 * 时间渐渐推移,异样的情绪也不着痕迹地在民众间散播开来。 虽然政府迟迟没有发布相关的声明,民众们却都已多少有所察觉。似乎就是在那一次没来由的虫鸣之后,身边的人似乎都变得奇怪起来。原本就暴躁的人变得越发易怒,即使是脾气好些的,也时常会觉得莫名消沉,无论做什么都难以打得起精神。 负面情绪像是某种不敢被宣之于口的神秘病毒,在无人知晓的隐蔽处悄然蔓延。 军中越来越多地出现私斗甚至逃跑的案例,厌战的情绪也日益传开。在每扇窗户后面,越来越少能听见轻松的笑声,人们渐渐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恐慌变得越发普遍,甚至有许多人已经感到曾经虫族临境都不曾有过的绝望。 智脑的精神治疗第一次失去了效果,人们对这样的情况心生不安,却又束手无策。 就在焦躁的情绪愈演愈烈,几乎叫人失去希望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晚上,在城郊的人家听见了隐约传来的钢琴声。 起初有人以为是哪种虫族的鸣叫,直到轻快的旋律响起来,恐慌才终于渐渐消退。 旋律柔和舒缓,音量又不算大,并不至于叫人觉得厌烦。人们奇怪了一阵就不再理会,继续忙碌着手头的工作,可随着天色渐渐暗沉,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本能地放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渐渐安静下来。 暗淡天光里,轻快柔和的旋律像是一阵微风,伴着暮色拂过屋檐,叫夕阳被夜色冲淡的余晖也显得温暖起来。 虽然并不足以动摇那样盘踞在精神深处的压迫,却毕竟仿佛点燃了一处温暖的灯火,摇曳着照亮一小片冷寂的黑暗。不足以叫人们沉重的嘴角挑起来,可紧蹙着的眉心却已不知不觉松开,绷着的心情也渐渐松缓下去。 没有人知道这一阵钢琴声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却都不约而同地在琴声中放下手中正困扰着的事务,渐渐平复着焦灼消沉的情绪,又在琴声的安抚下悄然入睡。 琴声渐渐淡去,时间已至深夜。 按下最后一个琴键,收回精神力的催发,苏时扶着钢琴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 夜风清凉,吹在脸上很舒服。苏时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温暖的气息自背后贴上来,将他整个拥住,温柔的吻落在耳畔:“爸爸他们都睡着了,是有效果的。” “应该不只是这样的效果。” 苏时笑了笑,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放松地将身体交进身后的怀抱,精神力悄然蔓开。 哭闹着的孩子已经安然睡熟,疲倦的人们也都各安其所,白天的奔波忙碌过后,夜里能放松休憩,即使不是为了任务,他也依然喜欢这样的感觉。 正出着神,他的额角忽然落了个轻吻。苏时下意识抬起头,虫皇将手指沿着他的发尾理进发间,慢慢按揉着,轻声开口:“等我们离开这里,你喜欢住什么样的地方?” “不是虫巢就行,你要是给我个蜂巢,我就把它切了泡水喝。” 苏时没有多想,笑着应了一句,眯了眯眼睛,舒服地轻叹口气:“别的不重要,床大一点,软一点就行了。咱们两个估计也住不久,还是要弄架高级机甲再走,省时也省力……” 身后的手臂微微收紧,苏时下意识停住话头,疑惑的抬起目光,迎上那双深沉的黑瞳。 “我们会住很久。” 虫皇在他额间落了个吻,将面前的爱人拥进怀里,低喃的声音仿佛承诺:“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会一直都在一起,会在那里停留很长时间……” 苏时怔怔听着他的话,心念微动,忽然握住他的手臂:“你都想起来了吗?” 环在身后的手臂依然坚定,虫皇拥着他,落下目光凝注着他,轻轻揉了揉他的发尾。 心脏莫名激烈地砰砰跳动起来,苏时深吸了口气,想要朝他笑一笑,眼前的视线却莫名模糊成一片。 熟悉的气息裹住周身,温柔的吻细密地落下来。朦胧的水色里,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叮咚提示音,最后一块碎片也终于被收进了背包。 琴声每天傍晚都会准时响起。 那些旋律有时温柔有时明快,却都无一例外地能够叫人得以放松下来。消息渐渐在网上传开,像是在绝望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线微芒,有许多人抱着哪怕试试看的念头特意赶到那一片区域,也都几乎得到了堪称惊喜的疗效。 先前坚决反对音乐疗法的声音渐渐淡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追根究底想要知道琴声的来源,甚至已经大致根据范围划定了可能的区域,却发现那里原本就是被高度保护的一处军方高层聚居的小区。 琴声覆盖的范围毕竟太过有限,人们的请愿声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人会特意拜托住在附近的人将那些乐曲转录下来一段,用以放松心情,居然也有不错的效果。 直到有一天,在惯例令人压抑的暮色里,智脑忽然发出一阵电流声,熟悉的旋律忽然流淌出来。 人们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 * 苏时其实没有义务劳动太久。 这个世界有太多和克雷格一样的人,有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钢琴家,有太多依然不舍得放弃音乐和艺术的人,都在人类渐渐苏醒的自我意识中找到了新的出路。 艺术是拯救不了世界的,可它们却从人类诞生那天起,就存在于灵魂的角落。在最黑暗的时候,就会成为一点隐约的星光。 音乐学院没过多久就被重新开设,除了安抚情绪的曲子,也有一首接一首叫人鼓舞的战曲被作出来。人们渐渐摆脱了虫鸣的影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新振作。 苏时最后一次弹钢琴,是在离开人类的聚居区之前,应邀来到了已经被荒废许久的皇家演奏厅。 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坐在最前列,听众挤满了上万席位,连星网的直播都一度崩溃,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样子,却意外的没有受到预料之中的质疑。 直到很久之后,人们还会津津乐道地谈起那个在灯光下演奏着钢琴的青年,谈起灯光下晶莹如钻石的触角,还有那双蝶翅上纯净耀眼的蓝色,简直就像是最美丽浩瀚的星空。 对于美丽的欣赏,原本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 在离开了人类的聚居区后,虫皇几乎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就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旧任的母皇,成为了地面虫族新的领袖,并悄然向宇宙中的核心虫巢渗透进去。 几十年后,虫族忽然变得异常温和,不再与人类为敌,也不再一味繁衍扩张。又过了几十年,在最新一次的探查中,虫族甚至已经做出了迁徙的准备,要向横跨几十个光年的新星系跃迁。 “还要回去看看吗?” 遥远的行星已经只剩下朦胧光点,身后传来低沉柔和的嗓音,苏时回过神,迎上他的目光,笑着摇了摇头。 百年过去,熟悉的人都已经离开,他们也差不多到了该和那颗熟悉的星球告别的时候了。 虫族浩浩荡荡地迁徙,奔赴向新的星系。苏时正要回身,手里忽然多了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下意识拿起来看了看,居然是当时那枚一直没有被用过的信号弹。 迎上虫皇眼中的清浅笑意,苏时也不由勾起唇角,将信号弹引爆,抬手扔进浩瀚无垠的宇宙里。 “这里离母星有几光年,在这里引爆,要等到他们看到,大概也需要几年的时间了。” 虫族经过变异的身体可以在宇宙中自由活动,虫皇拥住他,低头温声开口:“这样在宇宙间看来,我们实在太渺小了。” 灿烂的光芒短暂地划破黑暗,又转眼消逝在无垠的黑暗里。 毛绒绒的领口钻进脖颈间,苏时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回手揪了一把,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居然真敢换马蜂套装的自家爱人:“少转移话题,尽快把套装换回去,不然等你睡觉的时候,我就把你的毒针拔下来……” .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几百年,把所有的套装都试过了一遍,苏时才终于在一次穿越黑洞时回到了主世界。 叫他意外的,这一次的系统居然没有跑出去玩,只扔给他一堆冷冷清清的明信片。反而老老实实地留在主控室里。见到他回来,就立刻将座椅推送过去,叫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苏时挑了挑眉,不及开口,手边又多了一杯刚被冲好的热可可。 “怎么没出去玩,你的朋友有事吗?” 难得看到系统这样殷勤,苏时不觉诧异,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抬手查看着这次任务的所得。 他的声音落下一阵,机械音才终于响起:“宿主,您的钥匙已经找齐了,可以兑换出现实物品,开启那扇门了。” 感觉到系统的情绪不高,苏时若有所思地起身,将那枚兑换出的钥匙接到手里,却没有立即去开门,反而朝主机走了过去。 显示屏上不断滚动着数据,苏时抬头望了一阵,抬手抚了抚冰冷的庞大主机:“怎么了,和朋友吵架了吗?” 数据停顿片刻,耳旁忽然传来抽抽噎噎的低泣声。 自家系统的智力似乎不太高,出去说不定就要挨欺负。苏时抿了抿唇,把钥匙放在一旁,拉开键盘侧身坐下:“谁家的系统?我帮你欺负回去——” “宿主,您会卸载我吗?” 机械音忽然响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苏时的手一顿,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攒经验点的最终目的,沉吟着抬起头,悬着的手轻轻落在键盘上。 “我的好几个系统朋友,它们的宿主都把它们卸载了。等你打开那扇门,就会进入高级世界,如果高级世界的考核通过,你就有卸载掉我的权利了……” 机械音说几句停一会儿,加湿器咕嘟咕嘟向外冒着水汽,眼看着主控室里居然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苏时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笑意,轻咳一声敲敲主机:“别人就算了,你看我像是能通得过考核的样子吗?” 小雨忽然停下,暗淡的屏幕咻地调亮,数据滴滴乱窜,机械音陡然兴致勃勃地高昂起来:“不像!” …… 回答得太过斩钉截铁,苏时哑然一阵,笑着轻叹口气,拍了拍主机起身:“别怕,就算我通过了考核,也拿u盘把你偷渡出去。你还有一个阿爸,他的u盘可大了……” 漫不经心地顺口说着,他已经走到门口,将钥匙送进锁孔,稍一迟疑,还是抬手拧开。 无论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他都必须要去面对才行。 才一开门,晃眼的金灿灿光芒就倾泻下来。代表着经验点的金币洪流汹涌砸落,苏时及时避开,才终于避免了被直接埋在底下的命运。 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初居然有这么阔气,怪不得某位黑暗友人出手一直都这样大方。 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都没见到那位老朋友了,苏时瞄了一眼那个依然灰暗的狂霸酷炫极恶暗黑系头像,想起对方曾经和自己提过的小黑屋,若有所悟地挑了挑眉,拨开金币游了进去。 里面墙上挂着不少被封印的技能,苏时摘下来逐个看了看,又都沉默着放了回去。 【纯洁善良小天使光环】、【真不是我做的特效】、【幸运max转转转】、【百分百甩锅奖杯】…… 他当初居然买了这么一堆毫无用处的东西。 苏时不无感慨地轻叹口气,特意洗了洗手,以免不小心沾染上了什么霉运,才继续往里走进去。 在屋子的最里面,放着两枚铃铛。 苏时微微蹙眉,将铃铛捡起来摇了摇,清脆的响声叮咚响在耳畔,却唤不起任何熟悉的记忆。 铃铛边上还有个不透明的光罩,莹莹白光里不知罩着什么东西。苏时沉吟片刻,还是试探着朝光罩伸出手,那团光芒瞬间散开,化成星光点点洒落。 光罩里是空的,他的脑海中却悄无声息地多了些东西。 胸口一瞬间泛开剧痛,苏时抿紧了唇角,本能地攥紧了胸口的衣物,脱力地半跪下去。 心脏砰砰跳着,耳旁传来碎裂的细微声响,宏大又渺小,虚幻得无法捕捉。 隔了几秒钟,疼痛才渐渐淡去。 苏时深吸口气,缓缓站起身,原本一片空白的记忆终于被填充上,却依然被光罩封闭着,看不清具体的形状。 看来还是只有像系统说的进入高级世界,才能找到解开封印的办法。 苏时阖目立了一阵,才终于睁开眼睛,随手将铃铛系在手腕上,回到主控室,朝系统晃了晃:“这次一起去吗?” 系统欢呼一声,立刻将数据导进了铃铛里面。苏时没有多做迟疑,点开了接通高级世界的按钮。 熟悉的失重过后,他的意识却没有像每次一样,和任何一具身体契合。 眼前的情景莫名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形形色色的人衣着各异,却至少能看得出都仙气飘飘,手里还拿着不少灵气四溢的法器,中间围着一道无声无息的黑色身影。胸口斜开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淌出。 “不可能的,他怎么会躲不开?” 为首的中年人沉默片刻,眉峰蹙得死紧,朝身侧老者低声开口:“莫非我们真的误会了他,那些事确实不是他做的……” 这句话一出口,苏时陡然打了个激灵,蓦地意识到了这是个什么世界。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随机导入一个高级世界,却没想到居然是直接进入了自己当初被举报封号离开之前,肆无忌惮满天甩锅的那个世界里。 —————— 苏时:抱紧我的小锅锅qvq 锅:呵:) #爱过# 128、回到最初 第128章 捡不回的锅 这是个修仙的世界, 苏时在这里是恶名昭彰的魔修, 化名苏鸿渐, 被世人称为“鸿渐魔尊”。在他被查封掉线之前,已经被人不依不饶地追杀了大半年。 高级世界和下级最大的不同,就是采用了竞技场模式, 世界中会存在不止一个宿主。除了必须要完成的目标任务之外, 如果能够准确狙杀其他宿主, 也可以得到极为丰富的经验点。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少宿主在选择角色的时候, 都会更倾向于光明正大的正派角色,以便更好地煽动他人来围剿对手。这次带头追杀苏时的那位天阙圣君,其实就早已被其他宿主夺舍了。 能够进入高级世界的都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资深宿主, 也都已经发展出了明确的个人风格。有不少人都曾经盯上过看上去毫无武力的苏时, 却从没有人成功过,甚至平白搭上了不少的经验点, 眼睁睁看着他保持了傲人的完整存活记录。 这一次,苏时同样也还活着。 那一道剑伤自肩头斜斜劈到胸腹,少说也有寸许深。鲜血已经染透了墨色的衣物。护体的法力散去, 露出一张格外清秀俊逸的面庞来,只是脸上毫无血色, 双目一动不动地阖着, 叫人心头莫名生出惋惜。 盯着他看的静虚道人心口一跳, 意识到自己升起的古怪念头,神色微变, 忽然退开两步。 魔修功法怪异,有惑人心智之能,若是这鸿渐魔尊假以虚弱惑众人心软留手,众人难免都要遭殃。 可受到影响的却分明不只他一人。迟疑的功夫,已经有年轻的仙修走上去,照他颈间探了探,又将测灵的法宝放在他胸口,停顿片刻才抬起头:“他没死,可灵识已散了。” 话一出口,众人心头皆莫名一沉。 修仙修魔殊途同归,确实都有将魂魄离体的办法,却都必须留下一缕灵识存在体内,以防他人趁机夺舍,也保证自己的魂魄能够顺利回归。若是连最后那一丝灵识也彻底散去,复生的几率便已极为渺茫了。 为首的玄空仙尊一蹙眉,捻一缕灵识送进去,在那具空空荡荡的身体内转过一圈,神色也不由沉下来,负了手轻叹一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鸿渐魔尊的实力已近圣人,倘若他一心要走,众人未必就能拦得住。即便他不愿脱逃,纵然拼死以抗,也能拉上十余个人同归于尽。 可他竟然什么都没做。 他们原本是一路不依不饶追杀过来的,即使到了方才,还依然存着这人是故意迷惑他们的念头,可见到对方这样全无抵抗坦然受死,却忽然都有些茫然。 苏时飘着就觉不妙,嘱咐系统抱头蹲好,深吸口气朝自己原装的身体撞进去,谁知魂魄刚一入体,转眼就滑落了出来。 心里蓦地沉了沉,苏时半跪在自己身侧,目光略过身上林林总总不少伤势,落在胸前的那一道伤口上,忽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收到举报之前,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应对众人的围杀。原本计划趁着那一剑劈下来的时候以身化幻境,假死以求脱身,却没想到被突然强制掉线,就被那把绝魄剑结结实实地劈在了胸口上。 绝魄剑是九重天至宝,有斩魂裂魄之效。若是预先有用法宝或是凝聚魔气抵御,伤口不那么深也就罢了,他这一剑只怕已经深入心肺,若是换了世界中的人,定然早已魂飞魄散。宿主的性质特殊些,魂魄尚且能保有完整,却也没法在这具身体修复之前钻回去。 苏时飘在原地,渐渐回忆起自己当初的布置,心头一紧,凝聚魂体便朝外直射出去。 他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 甩锅也同样是门技术活,他当初在这种事上深有心得,布好的局一个接着一个。众人被他引到的这处山洞其实正在一处阵法之中,幻阵很快就会启动,然后就会把这些人强行困在他的记忆形成的幻境之中。 自己扔出去的锅,只能自己一个个捡回来。 离体的魂魄难以支持太久,这样飘着说不定一阵风就散了。苏时在洞外草草扫视一圈,瞄准了一头灵豹,魂体瞬间附了上去,片刻不停地赶向了破阵的阵眼。 他才离开不久,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了洞口。 先前一心追杀,却也没有人注意到了什么地方。此时听见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众人下意识回身,只见那道身影自洞外逆光踉跄赶来,见到眼前情形,脚步反而渐渐停顿,甚至生出隐约迟疑。 “天阑仙君?你不是——不是掉落进无相之渊了吗?” 看清了来人面孔,角落的青年修者忍不住错愕出声。 天阑仙君原名贺天阑,是圣君座下的首席弟子,原本最该是与那鸿渐魔尊不死不休的一个,却在紫金之巅挺身而出阻拦众人,直言鸿渐并非罪大恶极之辈,硬生生劝得众人迟疑了一瞬。 那时圣君正与魔尊对峙,众人心有疑虑不曾上前,骤然叫圣君一方助力减了大半。却不料魔尊竟趁此机会忽然偷袭,魔气成剑径直穿透天阑仙君胸口,将圣君击得重伤昏迷。而天阑仙君也跌落无相之渊,生死不知。 这样无耻卑鄙的行径,自然也叫众人怒火中烧,一路追杀着这极恶魔头直至此地。却不料攻击落下的那一刻,澎湃魔气忽然消泯,被围在核心的魔尊居然闭上了眼睛,就这样毫无抵抗地任凭攻击落了下来。 贺天阑没有回应他,只是分开众人,目光落在那个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魔尊身上,胸口激烈地起伏几次,才终于迈步过去,半跪在他身旁,掏出一枚丹药想要喂进他口中。 他的手有些抖,那双失了血色的薄唇又不为所动地抿着,喂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天阑仙君,他已经——” 魂飞魄散,与死其实无异。清虚道人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贺天阑却忽然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你们不是他的朋友吗?” 清虚道人脚步一顿,脸色忽然隐隐发白。 真要算起来,在场的不少人,其实都是鸿渐的朋友,甚至有不少还都是过命的兄弟。 只是这些事都要追到很久之前了。那时候天阙正逢劫难,妖圣临世意欲称霸,无论仙修魔修,都暂且放下恩怨联手抵抗。苏鸿渐虽然是魔尊,为人却真诚豁达,还屡次出手助仙修解围,救了不少人的命。 高级世界没有主线,也不必为剧情走向负责。苏时没有自恃宿主的身份轻视数据的习惯,性情又好,在开启任务进度之前,和不少人都曾经喝过酒拜过把子,今日来围攻他的人,确实有小半都是当初曾经交下的朋友。 “我们当初确实同他有所往,可他后来魔气愈盛,心念也已堕落,自然不能再与之为伍!” 角落里传来义愤填膺的声音,明空居士用力一拂袍袖,语气冷峻下来:“天阑仙君,你莫要忘了在紫金之巅,他如何以你为盾出手偷袭圣君,又是如何将你打落无相之渊的!” 那场大劫过去之后,众人便各自分散,鸿渐魔尊的恶名却渐渐传扬起来。抢夺宗门至宝,肆意杀戮平民,甚至击杀了当初并肩作战的至交好友,转眼就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极恶之徒。 今日能追杀过来的,又有哪个还会记得当初的那一句随口说出的同生共死。 贺天阑抬目望过去,眼前的一张张面孔上,有人厌恶不屑,有人扬眉吐气,有些人心虚地错开目光,努力作出事不关己的淡漠,却唯独寻不到任何一点暖色。 苏鸿渐已经看不到这些了,这样也好。 抬手覆上那双紧阖着的眼眸,贺天阑轻吸口气,敛去眼底无言愧悔,低声开口:“我确实是被打落了无相之渊……” 他虽然被打落了无相之渊,却并未跌落进足以蚀骨的弱水里,反而被苏鸿渐的魔气所庇护,安然活了下来,稍作休整便一鼓作气逃了出去。 在这之前,他与苏鸿渐其实并无多少交集,只是偶然撞破了对方的秘密,才发觉这个恶名昭彰的魔尊似乎和传闻中不尽相同。之所以找上对方,也只不过是为了一桩不可轻付于人的委托。 在那道魔气将他击穿的时候,他心中虽然惊愕,却也因为那件事终于达成而转瞬释然。已坦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没想到即使在那种情况下,苏鸿渐竟然还有办法悄悄留下他一命,甚至不惜额外耗费力量,将他送离了被众仙道围杀的死局。 诸事都已落定,似乎也没什么再不能说出来。 贺天阑敛袖起身,正要开口,一道身影却忽然从山洞外疾射而入。 来的是个黄衣青年,他的年纪看上去不算长,甚至比洞中的大部分人都要更年轻些,神色匆匆地冲进山洞,急声开口:“你们不要伤他!他不是——” 话音才到一半,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那具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黑色身影上。 从御剑之上下来,青年身形一晃,快步扑过去,将那具身体自血泊中抱起,苍白着脸色抬头望向贺天阑:“你不是说他不会有事吗?” “对不起。” 贺天阑面露愧色,咬紧牙关低下头,沉默片刻才轻声开口:“是我拖累了他,若是我那时候不站出来为他说话,他也不必刻意耗费力量将我送出……” 黄衣青年却根本不再听他的话,只是红着眼眶低下头,掌心灵力涌动,徒劳地想要替怀里的人治疗那一处伤口。 鲜血已经将衣袍浸透,贺天阑刚刚替苏鸿渐喂下了丹丸,却也只能勉强护住他心脉,灵力更不可能有任何用处。 被眼前的情形引得越发惊疑,众人心中均觉茫然无措,山洞里反而越发静下来,只能听见黄衣青年压抑着的低声哽咽。 “你是——你是清化?” 洞角忽然传来迟疑的询问,清虚道人上前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明明早该被苏鸿渐击杀的青年:“不会的,你不是被魔尊杀了吗?我们亲眼见到你死在他剑下,怎么会——” 黄衣青年根本不答话,只是哽咽着跪在地上,徒劳却执拗地想要唤醒那个早已魂飞魄散的人。 贺天阑轻叹一声,将他拦在身后,淡声开口:“你们也亲眼见了他将我击落无相之渊,不是吗?” 苏鸿渐行事向来与旁人不同,始终介于邪正之间。明明确实为魔为恶,该下手时也从不留情,可只要是不该死的人,不该做的事,都定然会在事后加以弥补。他正是在苏鸿渐替清化还魂入体时意外撞破,才终于隐约了解了些许真相。 他原本还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直到后来渐渐察觉圣君的异样,才终于隐约窥得端倪。 “可是——杀了又救,他图的究竟是什么?你又如何能保证,他不是为了将你们收拢麾下,刻意自导自演来上这么一出,来叫你们归服于他!” 明空居士依然冷笑,寒声反驳:“更何况他纵然没杀你们,就不算是恶人了吗?只为了村子下面埋着的陨落洞府,就将一个几百口人的村子一夜之间屠戮得一个不剩,为了宗门珍藏的至宝,就能打上宗门随手击杀无数外门弟子,难道这些也都是传言妄语不成!” 听他提起这些事,贺天阑心中微沉,正要开口解释,山洞却忽然激烈地晃动起来。 “不好,这里是云梦幻阵!” 终于意识到这座山洞的蹊跷之处,玄空仙尊急声开口,正要招呼众人合力破阵,阵法已全面启动,一片迷雾转眼散开,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视线忽然受阻,人们本能慌乱起来。有年轻修士已经本能地放出法宝防身,数道强悍的攻击落在那团浓雾上,却仿佛石沉海底,没能引起丝毫涟漪。 “不要妄动,阵法会吸收内部的法力,越是攻击它,我们就越出不去!” 云梦幻阵是上古阵法,平日轻易不会启动。他们在这里围攻魔尊,灵力本就澎湃涌动,又机缘巧合令其魂飞魄散,恰巧符合了开启阵法的条件。 云梦幻阵以魂为梦,现在众人只怕已经困入了鸿渐魔尊的记忆之中,若是找不到出口,又无外力救援,说不定会永远都被困在这里。 没想到一路追杀竟会误入这种地方,玄空仙尊心中不由懊恼,厉声开口喝止了众人的动作,用力一挥袍袖,一阵劲风卷过,将浓雾尽数拨散开来。 眼前视线渐渐清晰,却已不是方才的山洞,而是一片开阔的战场。 激烈的战斗刚刚平息,焦土上还残留着新鲜的血迹,妖族的进攻刚刚被击退,不少修士索性席地而坐,大口喝着灵水仙酒,补充着耗干的灵力。 穿着墨袍的青年站在原地出神,听见身后的招呼声,笑着回身招了招手,转身独自往避风的角落走去。 “果然还是魔修好,力量恢复的快,受伤了也转眼就能好,不像咱们……” “可他们毕竟心念不稳,难免要走奇峰险招,还是修仙才是正途。” “嘘——现在没有仙魔之争,别说了,留神叫他们听见……” 低语声四下响起,青年却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从众人面前缓步走过,在避人处缓缓坐下。解开外衣,里面的墨色箭袍竟已被血色彻底浸透。 作者有话要说: #一方有锅# #八方来掀# 苏时:……忙不过来q^q 129、捡不回的锅 第129章 捡不回的锅 墨色的衣袍看不出血色, 竟一直都没有人发觉他受了伤。 几乎是才坐下, 苏鸿渐的脸色就变得苍白下来。清秀眉宇间带出些许疲倦, 眸光却依然是清亮的,亮得叫人丝毫看不出与正派相左的身份。 心神忽然一阵恍惚,清虚道人本能地上前一步, 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拉扯回来, 打了个激灵堪堪回神, 便迎上了玄空仙尊严厉的目光:“醒神,这只是幻境!” 他们如今被困在云梦幻阵中, 又不慎将鸿渐魔尊击得魂飞魄散,那些散逸的魂灵已经融入阵法。 如今所见所闻,都不过是鸿渐魔尊记忆中多年前的往事罢了。 这阵法乃是上古遗阵, 蹊跷极多, 若是贸然碰上去,说不定就会吃个措手不及的大亏。 “我记得这些, 这是我们当初和妖族战斗的时候……” 一旁的中年仙修低声开口,却又蹙紧了眉,不由疑惑:“他为何不疗伤?魔修的伤口不是转瞬便可恢复的吗?” 贺天阑望了他一眼, 神色隐隐现出复杂。清化却已忍不住冷笑一声,寒声开口道:“魔修便不是人了?当初你们有多少人仗着他修魔, 叫他在生死之地来来去去?可有人问过他一句会不会受伤么?” 他这一句质问, 叫不少人都神色微赧。 当初在妖族之战时, 他们虽然与苏鸿渐交好,却也确实本能地以为魔修不惧受伤, 将不少极危险紧要的任务都交与了他。清化那时还曾因此同他们吵过几次,还是被苏鸿渐安抚下来,才不曾与众人生出嫌隙。 气氛忽然压抑下来,不知是幻境会使阵中人心神动摇,还是确实因为当初的疏忽而愧疚,竟有不少人面上都隐隐现出愧色。 明空居士咬紧牙关,忽然焦躁起身,寒声道:“不过是幻象罢了,难道我们就只能一直困在这里不成!” 话音未落,他手中法宝已迸出一道强横法力,直朝那黑袍青年的身影激射过去。 玄空仙尊喝止不及,那法力竟径直穿透了眼前宛若真实的幻象,仿佛击中虚空一般转瞬消失,众人胸口陡然一闷,只觉连身体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不可贸然动手,现在对幻境发出的所有攻击,都会被这阵法吸收的。” 挥出一道法力将明空居士禁锢住,玄空仙尊沉声开口,又将目光转回幻象:“如今我们都在这里,不会有人从外出手解救我们,只能想办法找到出口自救,切不可鲁莽行事。” 众人各自心惊,不敢再有丝毫妄动,只得将注意力再度转回幻境。 年轻的魔修并不知道有人在多年后还会回来窥探,只是坐下歇了一阵,便准备处理身上的伤势。 上半身的箭袍被褪下来,就露出了一身怵目伤势。他却像是全然觉不出疼痛,深吸口气,漆黑魔气涌动周身,将好处理些的伤口复原,腹间的一道伤口却只是勉强止了血,就已力有不济。 苏鸿渐没有立刻处理那道伤口,只是阖目向后用力靠去,俊秀眉峰隐隐颤动,额间隐约渗出一层冷汗。 明知不过只是记忆的幻象,却依然有不少人忍不住倒吸口凉气,连始终最义愤难平的明空居士也沉默下来。 仙魔毕竟不两立,即便有所私交,战斗时也无法彼此配合。魔修在战场上大都是单打独斗,罕少会有人出手相助。 世人都知魔修初期进度飞快,即便受伤,只要魔气尚足也可即时复原,于是便认定了他们不惧受伤,自然也不会特意将原本就已珍贵稀缺的灵水丹药再分给他。 旁人不给,苏鸿渐也不知道主动索要,人前依然只是笑意清湛仿若无碍,只到独自在偏僻处歇下时,才会隐约露出些不支的疲态。 他歇了一会儿,像是缓过来些了,就又慢慢撑着身子坐直,却依然无力处理那一道伤势。只是取出绷带药水将伤口裹好,动作竟显得十分熟练。 “魔修的力量不是凭空得来的,除了和修仙一般按部就班地运转魔功,想要快速提升只有几个法子。要么去直接吸取旁人的法力转换成魔气,要么就要靠天材地宝中的天地灵气。” 静默一阵,贺天阑才终于低声开口,解了众人眼中的疑惑。 苏鸿渐没有什么天材地宝,也不愿去吸取旁人的法力,就只能和普通仙修一样,慢慢运功恢复伤势。 幻境中一时安静下来。 清虚道人忽然有些站不住,想去看看现实中那人身上的伤势,却被清化眼里的敌意一慑,脚步不觉停顿。 那道伤口要比幻境中的更惨烈得多,几乎横亘整个身体,倒是已经不流血了,只是不知究竟是止了血,还是已经无血可流。 不疼吗? 他们曾经共同抵御过妖族,也曾经在一起畅快饮酒交游,却直到被迫困在苏鸿渐记忆所成的幻境中,才终于意识到魔修也是会受伤,也是会疼的。 那个人曾经宁肯独自忍痛疗伤,也从不会越界一步,究竟为什么到了后来竟做下那么多恶行,甚至落得个人共诛之的地步? 虽然心中困惑,却毕竟无法现在就得到答案。眼前的年轻魔修眉目尚且沉静清朗,使了个袖里乾坤,崭新的墨袍在单薄的背上一晃,就将刚刚还伤势纵横的身体重新遮蔽住,又显得仿佛一切安好如常。 众人总算跟着稍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莫名放了下来。 * 苏时还在千里迢迢地往阵眼跑。 当初为了把众人困在阵中,他特意把破阵的阵眼设在了几十里外的山沟里,现在轮到自己要破阵,才终于体会到了跑不到干着急的感受。 幸好他夺舍的是头以速度见长的灵豹,总还不至于跑得太慢。系统化成的铃铛系在颈间的皮扣上,极新奇地叮叮当当晃着,一边尽职尽责地替他转播着山洞里的情形。 幻境里的苏鸿渐已经和衣躺了下去,魔气消耗过甚,他几乎是一躺下去就立刻陷入了昏睡,身体本能蜷紧,眉间透出令人心沉的疲倦虚弱,清瘦的脊骨几乎分明可见。 被迫想起当初苏鸿渐的所作所为,阵中人神色都有些讪讪。自然仍有不少人认定他是后来心志不坚堕入魔道,却也同样有人已隐隐动摇,甚至因为当初旧事彼此指责起来。 系统早听过苏时当年掀锅的故事,认真观摩了一阵,忍不住油然生出敬佩:“宿主,您从那时候就已准备好要掀锅了吗?” 苏时正急着赶路,听到他的话,不由怔了怔,才哑然一笑:“原本倒也不是的。” 他们每次进入高级世界,分配的角色都不尽相同,收到的任务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掠夺收集当前世界的珍贵资源去的。 主系统需要这些世界中的珍贵资源,又会回馈给他们极为丰厚的经验点。硬要说的话,他们更像是外来的入侵者,无论在什么角色里经历哪些故事,都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抢夺资源,在修仙世界和高级科技世界中,这样的特性更是尤其明显。 系统铃铛在他颈间晃了两下,依旧茫然不解。苏时挑了挑唇角,像是勾起了些很久远的回忆,语气缓和下来:“只是想交几个朋友罢了……” 一直都处在无穷无尽的任务轮回之中,难免会有累的时候。在必须要走任务线之前,他总习惯给自己暂时放个假,像普通人一样,依本心去交上几个朋友。 可再好的朋友,当他真走上任务线时也总会反目成仇。在他开始谋划掀锅布局之前,从没有人毫不动摇地相信过他其实不会真正为恶,也从没有人想过问问他是否有着什么苦衷。 既然没有,他也就不要了。 于是就这样习惯了处处替自己留下后手,无论做什么都总要找个见证。一路下来甩锅甩得风生水起,倒也每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还时常把处心积虑号召众人围剿他的竞争对手气得七窍生烟。 就像这一次,苏时就在反转出放出真相洗白自己的同时,也顺手把几个锅扣在了圣君的头上。 高级世界的系统监管其实很松,即使要烧杀抢掠,也总有办法暗度陈仓,不把无辜者牵涉进来,只不过要额外费上不少的精力,没有多少宿主愿意去做罢了。 圣君手上原本就不干净,只不过仗着行事隐蔽还不曾被发现,被他这样一甩锅,便阴差阳错叫贺天阑撞破了斑斑恶行。 贺天阑性情方正嫉恶如仇,竟咬牙决心为天阙除害,与他合力共同诛杀圣君。紫金山巅他趁机出手,其实已经顺利把那个夺舍的宿主撞回了主世界。 然后就被那个不知名的对方宿主一气之下怒刷十条举报,加上之前被各类宿主举报的条目,刚好凑够一千条。于是眼前一黑再亮起来,就已经被查封了经验点,打包塞回了下级世界。 一转眼,居然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虽然在下面轮转了那么多个世界,这段记忆其实已经十分模糊,可回到曾经的环境下,苏时还是渐渐补全了当初临走前的具体情况。 他这一次的任务十分简洁,就只是【把锅留住】,可考虑到无形中掀锅的对手是自己,苏时依然觉出了不轻的压力。 片刻不停地赶了一路,终于赶到那一处阵眼,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 幸好还保留着兽人套装,灵魂力量也足够,总还能幻化成人形行事。苏时刹住脚步喘了两口气,阖目捻诀力量涌动,灵豹一跃而下,落地时已化成人形,一领墨袍飞扬落下遮蔽全身,缓步朝那一处阵眼走去。 …… 看着被至少加固了十余层法力,要破阵还要遭受反噬的阵眼,苏时忽然觉得有些胃疼。 毕竟原本的打算是这些人追着自己进入那一处山洞,他再奋起反击,至少将几个人打出去留着破阵,剩下的在里面看到真相。谁知偏偏在那时候出了岔子,现在还留在外面有能力破阵的,居然只剩下了他一个。 苏时轻叹口气,阖目盘膝坐下,从系统里兑出两枚凝元丹含在舌下,神识潮水般扩散开。正打算立即着手破阵,神色却忽然微凝。 在他出手之前,已经有一道力量强悍的攻击重重撞在了阵法之上。 在阵法彻底开启之后,要入云梦幻阵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寻到此处阵眼将魂体化入阵中,一种则是凭实力硬闯。可若是后者,这世间都未必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心思转圜间,系统已经将另一边的实况尽职尽责地转播过来。苏时将目光一扫,眼中忽然多了些思量。 闯阵之人,竟是早该被他撞回了主系统的天阙圣君。 在高级世界,凡是被宿主夺舍的角色,在宿主离开之后都会等同于魂飞魄散,并不能再重新复生。既然绝不可能是原装的圣君被换回来,说不定就是那个曾经被他坑过的家伙又回来报仇了。 如果有一个同他不死不休的圣君帮忙,说不定这锅还能背得上。只是得尽快拦住贺天阑和清化,不能叫他们开口说出真相,如有必要,说不定还要将记忆也一并消去,不然准会被圣君当成眼中钉灭口。 原本已涌动着的法力渐次平复下来,苏时快速思量过一遍,分出一半灵识依然守在身体内,继续水磨工夫地破除着阵眼上的法力封印,余下神识则同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阵中。 山洞中,幻象忽然一颤,竟隐隐有散开迹象。 玄空仙尊神色忽震,缓缓睁开双眼,低声开口:“有人在闯阵。” * “怎么可能?” 清虚道人神色微愕,向四周环视一圈:“各宗门派出的人都在此处,时间还早,一时片刻也不会有人来寻我们,更不要说出手救我们脱身……” 他喃喃说着,声音竟不觉低了下去。 那些几乎早已忘却的往事一桩桩浮现,却反而勾动了多年不曾动摇的心志。越是往下看,心中便越觉忐忑疑虑,甚至隐隐生出些本能的畏惧来。 他们所见所闻的究竟是否是真相,在那场大战之后,苏鸿渐又经历了些什么,究竟为什么会从那个温润清朗的青年变成人人喊打的魔头。在此之前,这些疑问竟丝毫不曾叫他们有所动摇过。 一面恐惧着可能要面临的真相,一面却又无论如何都难以放下,竟莫名生出了不愿在此时出阵的念头。 听闻有人闯阵,幻境中众人神色各异,有几人同样神色挣扎不定,大多数听闻有了脱身的可能,却毕竟觉得欣喜,眼里也不觉露出些希望之色。 玄空仙尊眼中却丝毫不显轻松,反而越发凝重下来。 那些幻象原本是按着时间顺序来的,如今尚在妖族之战期间,他们眼前的苏鸿渐也尚且只是个清净澄透的年轻人,虽然修行魔道,却丝毫看不出行根不正来。 可叫这外来的力量贸然一撞,这幻象却也已忽然乱了套,眼前情形一时一变,竟隐隐生出些不祥的危急之像。 众仙修境界尚不及此,只是本能屏息,被眼前幻象引住心神,一时竟也不曾察觉身边险境。 不知是否受到了外来力量的牵引,幻象激烈变幻一阵,竟陡然化为了一片漆黑。 “出了什么事?” 人本能便会畏惧黑暗,无论修为多高也难以免除。四处一片漆黑,连法力也无法照明,竟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封闭了五感一般,角落里一名年轻仙修终于压不住惊惧,高声开口询问。 “这是他的记忆,大抵确实有这样一段,不必慌张,过去就无碍了。” 玄空仙尊淡声开口解释一句,才将局势稍稍稳定下来。清化却忍不住蹙紧了眉,下意识抱紧怀中无声无息的冰冷躯体,茫然望向四周。 他见了这些人便觉生气,又恼当初同样不够坚定的自己,索性堵着气不肯开口,清虚道人却已低声将他所想说了出来:“可是——在我们记忆之中,却并无这样一段经历……” 他们在妖族之战后才各自分散,即使幻境变幻得再快,也总不至于就这样跳跃过几百年的战场。可若是这之前的事,他们又分明应该是至少有些印象的。 但如今在场众人,却分明没有一人对这样的漆黑有所概念。 正不得其解,漆黑间忽然亮起一点微光,光线渐渐扩散,重新照亮了眼前幻境。 “这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叫众人心中一惊,本能低头查看,才发觉地上竟横七竖八躺着不知多少仙修,个个双眼紧阖无声无息,印堂隐隐现出黑气,竟已是将死之相。 清虚道人心下微沉,本能后退一步,目光却忽然缩紧,凝在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那张面孔上。 他们没有这段记忆,竟是因为这时候他们都是昏死着的。 这样的念头才一生出来,眼前的幻境竟也同时一变,无数莹绿色的妖火陡然亮起,将中心的那一个黑袍青年牢牢围住,却无法再行靠近。 “这竟是灭天阵——你们真的进了灭天阵?” 玄空仙尊忽然开口,一贯平稳的嗓音竟透出隐隐惊愕。清虚道人下意识抬起视线,却只是轻轻摇头,心下越发沉下来:“我们并不记得……” 所谓灭天阵,乃是妖族专门对付人类的阵法。才一入阵便有化魂雾腐蚀魂魄,随即便会有弱水雨、尸林风,妖火之下,若不能及时脱身,便只有硬撑过三个时辰,才可能安然脱险。 这样的阵法对**强悍的妖族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对于人类修士来说,却是足以致命的绝户阵。 在他们的记忆中,却丝毫没有这样一段过往。 弱水成雨细密落下,转眼就将那黑袍青年的身上灼出一个个伤痕,又迅速被腾起的魔气治愈。尸林风凌厉如刀,毫不留情地割上肌肤,将他原本就已褴褛的衣物彻底剥下,消瘦的身躯上转眼便落下密密麻麻的伤势。 “他为什么不运功自护?” 一旁的年轻仙修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低声开口,清虚道人目色却只是越发沉下来,低声道:“他在支撑仙灵法宝……” 仙灵法宝不容纳魔修,只能庇护仙修不受伤害,苏鸿渐只能凭身体硬扛血雨尸风。他魂灵未散,分明有机会逃出去,却依然只是牢牢固守在原地,半步不退地支持着那一尊法宝。 整整三个时辰,他的身上不断多出新的伤势,又被魔气所治愈,却转眼就添了更多的伤痕。循环往复,竟叫人隐隐生出无休止的绝望来。 清虚道人再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推开那个幻影,叫他不要再这样固执支撑下去。却才一碰上那道影子,便觉周身骤然传来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痛楚,竟瞬间冒出涔涔冷汗,支持不住地跌跪下去。 “清虚!” 他身旁师兄急声开口,一把扶住他:“怎么回事,可是那幻象有什么蹊跷?” “我们只要触碰到他,就能体会他当时的感受……” 清虚被他扶着,额间却仍密密布着冷汗,苍白着脸色轻轻摇头。想起方才凌迟般的彻骨痛楚,竟忽觉遍体生寒。 这样的折磨,苏鸿渐究竟是怎么支持了整整三个时辰,一直护他们到阵法散去的? 念头还不及消散,远处忽然模糊显出了个高大身影,穿透血雨渐渐清晰,竟是一尊妖圣虚影遥遥走来。 “竟然真有人类能在这灭天阵中支撑下来。” 妖圣缓声开口,铜铃双目落在他身上,开口时仿佛伴着奇异的金属嘶鸣声,叫众人脑中俱是一阵撕裂般痛楚:“你何必救他们?将来有一日,这里有些人可是会将你生生逼死,打得魂飞魄散的。” 这句话一出,众人周身俱是巨震,仿佛被某种力道狠狠扼住喉咙,忽然窒闷得喘不上气来。 无论仙魔妖族,凡是封圣,便可窥得天机,自然能看得出一人命运。他们早知这个道理,却丝毫没能想到,苏鸿渐竟然这么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迎上妖圣虚影的注视,苏鸿渐的身体动了动,胸口起伏一阵,才艰难睁开双眼,轻轻牵动唇角:“我至少还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 “若是信得过的朋友,将来也信不过你了呢?” 妖圣似乎对他尤其感兴趣,又追问了一句。苏鸿渐的神色却依然显得十分平静,只是落下目光,轻轻叹了口气:“那便信不过罢。” 没能料到他的答复,妖圣眼中显出些意外之色,又追问道:“若是他们不止信不过你,甚至与你不死不休,一定要将你除之而后快呢?” 听见他的话,那双清湛眼眸中渐渐泛上茫然不解,早已失了血色的唇动了动,声音忽然轻忽下来。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胸口。清虚道人喉间一甜,急促喘了两口气,身形竟已隐隐不稳。 妖圣不语,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依然等着他的答复。 苏鸿渐等了一阵,没能等到他的答复,沉默片刻才缓缓舒展开眉宇,垂了目光轻轻一笑:“怎么会。” 都是知交好友,怎么会众叛亲离不死不休。 许过同生共死,怎么会到最后就那样被群起围攻,魂飞魄散的地步。 怎么会。 作者有话要说: 苏时:我可闭嘴吧.._:(q_q」 ∠):_ ... #掀锅一时爽# #捡锅火葬场# 130、捡不回的锅 第130章 捡不回的锅 妖圣唏嘘一声, 才要开口, 灭天阵却忽然震荡起来。 “三个时辰到了!” 不知谁欣喜地喊了一声, 竟透着如释重负的浓浓庆幸。 虽然分明清楚眼前一切不过只是幻象,众人眼中却依然生出些许亮色,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 目光仍不自觉地凝在那个黑袍青年身上。 时辰已到, 妖圣不及再说话, 身影便已渐渐化去,灭天大阵也随之消散。 苏鸿渐却没有动。 他身上的伤痕还怵目地落着, 却像是已经昏迷了似的毫无动静。清虚道人站不住,推开师兄朝他走过去,目光却忽然缩紧, 心口像是被揪着狠狠一坠。 苏鸿渐还醒着, 目光落在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身影上,眸光空且散, 像是想要看清什么,却又什么都落不进眼底。 他静静坐了一阵,单手支地勉强起身, 似是想要朝那些被他称之为“朋友”的众人走过去,却只一晃便又倒下。 那双眼睛平静地阖上, 甚至没有分毫挣扎, 便再没了声息。 幻象和记忆忽然恍惚重合, 清虚道人狠狠打了个冷颤,向后退开一步。 就在不久之前, 他们亲手将那个人围攻击杀的时候,苏鸿渐也是这样平静而毫无反抗地闭上眼睛,任漫天刀光剑影落下来,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他竟然早就知道。 他明明早就知道。 清虚道人恍惚着立了一阵,胸口渐渐起伏,忽然抬起右手,就要朝自己的天灵狠狠拍下。 众人尽皆心神受震,竟都不及反应。苏时灵识融在阵中,惦记着有人闯阵,原本不打算这就暴露,见此情形却心中一紧,随意捡了个仙修封住意识暂借身体,一把拦住了他的手臂。 这才只是设下的第一个局,效果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用想都知道若是不尽快把剩下的处理干净,他的锅会飞得多干净。 有他这一拦,旁人才堪堪反应过来。师兄皱紧了眉,用力将他拉回来:“清虚,你莫不是中邪了!” “我大概早就中邪了。” 听到他的话,清虚道人神色怔然,脸上却反而露出自嘲笑意:“昔日交情忘得干干净净,忘恩负义也就罢了,竟还亲手将他逼上死路。如今别的已做不成,既欠他命,便把命还他……” 他的声音极低,却叫人心神俱震,竟又有几个仙修神色也跟着恍惚起来。 这样的夺舍只能一瞬起效,苏时拦了一程便已脱离那具身体。听闻他所说,心下不由微沉,四下瞄了一圈,便将一道意识打入了明空居士的识海中。 明空居士身形微震,心底忽然冒出了个莫名的念头,还不及思索,便下意识脱口道:“等等,说不定这是那魔头的圈套!他兴许就是刻意引我们来到此处,叫我们看见这些,令我们心生动摇自觉愧疚……” 话未说完,一柄泛着寒芒的宝剑已杀气四溢地抵在了他喉间。 清化依然盘膝坐在原地,周身气劲却已激烈涌动,那柄利剑在灵力催动下凭空狠狠抵在他喉间,若是他再说一个字,只怕都少不了要开刃见血。 他二人始终维护苏鸿渐,原本与众人隐隐对立。可此时忽然朝着明空居士发难,竟无一人出手拦阻,反而连众仙修望向明空的目光也带了浓浓谴责。 剧情发展和设想的不大一样,苏时不由微愕,及时收住了神识,总算避免了明空居士血溅当场的命运。 “清化,不可妄动!” 贺天阑出手将他拦住,见他眼中依然杀气不定,心下一横道:“已到了这一步,你若出手,如何对得起他的苦心!” “值得吗?” 清化寒声开口,嘲讽地轻笑一声,剑刃又向前逼了逼。 才听他开了个头,苏时就蓦地生出了浓浓的不祥预感,一道灵识打过去,将他要说的话给截在了半道上。 当初他被任务限制无从辩解,又受圣君诬陷,清化也同样如旁人一般误解过他,还一度找上门来同他打了一架,质问他为何竟自暴自弃堕入魔道,将他劈头怒斥了一番。 难得能遇到一个还愿意来质问自己一句的旧友,苏时本不愿同他交恶,也有意避了他一段时日。却偏偏撞上圣君要对清化下手,为了救对方的性命,苏时不得已抢先将其假意击杀,又以魔功手段助其还魂。虽然保住了清化的性命,却也因此被清化山门的师兄长辈列为了死敌。 魔功中的还魂手段乃是禁招,绝不能为人所知,清化起死回生之事自然也决不能声张。是以这件事除了意外撞破的贺天阑,世间竟无一人知晓。 世人只知他杀戮旧友,狠心毒辣的魔头名声自然也越发响亮,没过多久就被圣君抓住机会,召集众人将他围在了紫金山巅。 虽然确实想过叫清化替自己开解掀锅,却都是在原本假死遁世的计划下。如今任务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苏时只觉后悔莫及,一边以神识按着清化不叫他开口,一边迅速找起了搜魂的法诀。 “以神识压我?你究竟是真不知道心虚,还是心虚得不成了!” 清化并不知他心事,还当是明空居士在压制自己,冷笑一声神识骤起,竟生生冲破了苏时的压制。 随着他的怒喝声,那柄剑也再度向前半寸,明空居士喉间已见隐隐血色。 苏时心下一沉,连忙就要再拦,另一头贺天阑却已将清化激荡的灵力出手打散,沉声开口:“住手!若是他还在,难道是愿意见你们自相残杀的不成?莫非你们伤了哪一个,他会觉得高兴吗!” “归根结底,我与他们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比他们早知道些罢了,当初还不是一样的说反目就反目。这洞中任何一人,就连我在内,又有什么资格受他的庇护?” 听他质问,清化神色却反而怆然起来,惨笑一声道:“你与他本就没有多少交情,不该掺进我们的恩怨。可我们这些人就算留在这里给他陪葬,原本也是不够的……” 他二人旁若无人般说话,却仿佛平白透出无数密辛,众人听得心中暗沉,竟越发生出无措不安来。 “且不说纵然设局,也绝没有将自己性命平白搭进去的道理。即便这确实是一场局,云梦幻阵所折射出来的,也都定然是全无一丝虚假更改的记忆。” 气氛沉抑一触即发,玄空仙尊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似含叹息:“无论是哪一种,你们莫非不该知道这些么?” 他原本只是受圣君所托前来掠阵,只为压制局势不至难以挽回,也并不打算出手相助哪一方。却不曾想到一不留神便落到了这个境地,平白围观了这些往事,竟连千年古井的心绪都生出隐隐波澜。 他的语气平和,说出的话却叫众人越发无地自容。明空居士也不知自己如何竟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咬紧牙关面露羞愧,竟也当真不还手,反而背负双手亮出喉间,摆明了任杀任剐的架势。 “清化小友,你心中悲愤难抑,我等并非不能体会。” 玄空仙尊轻叹一声,耐心望向清化:“若我不曾猜错,鸿渐魔尊行事只怕素来极为隐蔽,你与天阑仙君也并不知道更多实情,可是这样么?” 被他问得一怔,清化沉默着错开目光,贺天阑却已俯身愧声道:“不瞒仙尊,我等所知确实有限。” “他若是挟恩图报之人,早就会叫你们知道这些过往,又何必等到身死魂消之后……如今看来,只怕世间那些骂名也未必就是真的,总还有些为人所不知的内情在里面。” 玄空仙尊目色感慨,语气越发和缓:“与其自责愧悔,又何及想办法脱身出去,替他洗清一身污名?若是我等尽皆埋骨于此,世人不更要说鸿渐魔尊凶残至极,屠戮仙修了吗?” 他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清化沉默良久,周身寒意终于渐缓,剑锋一甩向后撤开,却依然朝明空厉声道:“下次若再乱说话,留神割了你的舌头!” …… 苏时背后一寒,手上轻颤,正要打进去的第二道意识就如烟散开。 双拳难敌四手,掀锅的人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已经根本按不住了。 眼看一切剧情都按着自己当初的计划顺利前进,苏时只觉心情越发复杂难言,却依然不甘心就此放弃,趁着贺天阑和清化心神动摇,悄无声息地将两道符印打进了他们的神魂之上。 系统早忘了是来做什么的,一门心思为宿主出神入化的掀锅本领摇着铃铛。外面的神识还在尽职尽责地破着阵,消除记忆要耗费的时间实在太久,一旦圣君闯进来,他至少得及时弄昏贺天阑和清化,不叫他们激愤之下说出更多的内情才行。 念头才升起来,强烈的眩晕便陡然袭上意识。 苏时心神一震,立时收拢神识引在阵中,整个幻境竟也一起剧烈摇晃震荡起来。 “不好,留神护身!” 玄空仙尊高声开口提醒,眼前幻象忽然剧烈震荡,竟隐隐有消散之像,更有不少真实的山石碎块已穿透幻境,当头砸落下来。 清化与贺天阑联手护住苏鸿渐的身体,幻境被破开一瞬,便又如水面一晃恢复如初,一道身影却径直穿透幻象,朝众人走了过来。 “是你!” 贺天阑目光骤凝,心口猛然坠沉,眼中显出些难以置信的错愕。 他冒死暗中相托,苏鸿渐更是搭上了一条命,才趁着圣君不备将他一举击得重伤昏迷。却不料这人竟已强悍到这般地步,只是不足一日,便已仿佛恢复得彻底无碍,甚至一路追了上来。 他当初在紫金山巅站出来替苏鸿渐说话,立场就已然暴露,如今更是早已再无转圜余地。想起苏鸿渐慨然赴死之态,竟也只觉胸口血气激荡,再无顾忌,横剑拦在他面前:“诸位!若信得过我,他才是那——” 他正想说出那天阙圣君才是真正的道貌盎然心狠手辣之辈,却不料才一触及那双漆黑幽深的双目,便觉识海一阵剧痛,竟被岩浆般灼烫的神识骤然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神识的攻击带来的痛楚往往是最强烈的,贺天阑身形一晃,支持不住地跌跪下去,只觉识海中仿佛岩浆翻搅,周身仿佛被存存撕裂,冷汗瞬间淋漓,几乎就要惨呼出声,那滔天灼热却忽然被另一道清凉的魂力悄然消融。 贺天阑的目光骤然缩紧,疼到恍惚的瞳底竟忽然迸出欣喜亮色。 那是苏鸿渐的魂力。 虽然不清楚对方明明已经魂飞魄散,为何竟仍能暗中保护自己,却还是叫他早已心灰意冷的心念生出了飘摇的希望。 心口忽然激烈地砰砰跳动起来,他几乎恨不得立时去寻那人的踪迹,却还不及开口,识海便被一片浓雾尽数包裹,叫他的意识瞬间模糊,身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苏时被烫得倒吸了几口凉气,将神识隐入阵法,心神却不觉微动,原本打算继续的计划就停在了半道上。 圣君甚至没有多将丝毫目光落在试图阻挡自己的人身上,只是缓步往前走着,每走一步,周身沸腾般的灼烈灵力便再度汹涌一分。 有几个实力较弱的年轻仙修甚至已支撑不住这样的压迫,口吐鲜血跌跪在地上,匆忙拿出法宝勉强护身,望着那道身影的目光却已止不住地生出了隐隐恐惧。 圣君走过去,眼里只剩下那道身影。 清化同样知他并非善类,心头一紧正要反抗,却只觉一股强悍力量狠狠击在胸口,身形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怀中那具躯体也无声无息跌落。 “不——” 不愿见到苏鸿渐连死后身体都要落入圣君手中折辱,清化咳出一口血来,正要扑上去拼命,圣君却已将那人摄在怀中。 血色已经将墨色的衣物浸透了,最后一点温度也已消散,怀中的躯体寻不到丝毫生命气息,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 纤黑睫羽服帖地阖着,像是很安宁的模样,胸腹间那一道深刻的伤痕却异常刺目。 …… 没能赶得及。 怎么会赶不及的。 仙力神魂忽然激烈震荡起来,他的实力实在太过强悍,众人根本无力抵挡,一片混乱无措间,玄空仙尊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闭目凝神,运功撑住阵法!” 只有阵法才能吸收圣君莫名暴走的力量,到了这个时候,云梦幻阵反而成了他们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立时领会了他的用意,众人纷纷阖目用功催动阵法,再不敢稍有分心,原本已渐破开的幻阵终于缓缓重新合拢, 圣君却仿佛对身旁的情形一无所觉,目光凝在怀中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上,缓缓坐下去,抬手抚上冰冷的脸颊。 从来都能赶得上的,无论什么样的世界,无论对方的处境有多凶险,他都能赶得上的。 这一次明明没有耽误什么时间,只是穿过了世界屏障,就恰好寻到了一具能够契合的身体,然后就片刻不停地赶了过来,怎么会赶不及。 仙力毫无吝啬地灌注进那具身体,却依然没能叫那道伤痕生出哪怕丝毫变化。圣君的胸口终于渐渐开始起伏,虚握着的手颤了颤,抬手想去碰一碰那双依旧阖着的眼眸,却忽然失了力气。 仿佛终于彻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看到眼前情形那一刻便冷凝成冰的心神终于隐隐崩坍,粉末成灰。激烈的痛楚忽然自一点炸开,顺着血液毫无章法地翻滚拧动,叫人忍不住颤栗。 圣君收紧手臂,轻轻抵上他的额头,动作分明温柔得近乎不安,周身力量却已近乎狂暴。 玄空仙尊心神震荡,仍紧闭双目,却忽然喷出一口心头热血,身体也向一侧歪倒下去。 “仙尊!” 身旁仙修慌忙扶住他,玄空仙尊却只是稍一抬手,凝神沉声喝道:“圣君!如今善恶难辨,各方皆执一词。你若有何怨怒不平,还请直言相告,不然我等也只能将你当作恶孽,以死相搏了!” 圣君眸色清寒,不屑地冷笑一声,拥着怀中的身体缓缓起身,阖目催动法力,竟隐隐显出自爆之像。 在看到那具身体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其实就已听不进任何声音,眼中也再容不下外物。耽搁了这么久,不过是心有不甘,想要再寻出哪怕丝毫生机罢了。 既然爱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自然也没有要留下的必要。 隐隐察觉到了他要做什么,玄空仙尊面色微变,心中却已无限坠下去,沉声开口道:“原来这云梦幻阵竟是你的圈套——以鸿渐魔尊为饵,将我等困在此处一网打尽,你是要做什么?想要趁机吞并整个天阙吗?” 圣君来了便急着寻苏时,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已心灰意懒不愿开口,只是又将怀中的人往里护了护,周身衣袂翻飞。 幻境在两方力量的激荡下生出浓浓迷雾,双方谁也看不清谁,只能勉强靠声音和法力辨别方向。苏时努力想要将神识暂且稳定下来,哪怕给爱人个提示叫他把锅还给自己,却偏偏被双方力量冲击得飘摇不定,维持神识不散已是极限,根本无从下手。 见圣君不语,玄空仙尊只当他已默认,怆然长笑,竟也放弃了继续徒劳抵抗,敛袖洒脱起身。 “也罢,老夫既然助纣为虐,无论有心无意,理当有此一劫……” 话音未落,清脆的铃铛声忽然在阵中响起。 圣君眸色骤清,拥紧怀中身体急惶回身,四面却都是层层迷雾,根本寻不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猜到定然是阵外分神破阵有了进展,苏时心中一喜,立时将神识融入阵中迷雾中,却也来不及再多说话。趁着阵法破开,神识化雾卷住圣君,直接将他囫囵着拎出了云梦幻阵。 阵法破开,迷雾也自然渐渐散去。 眼前已没了幻境,却也不见了圣君,连苏鸿渐的身体都已不知所踪。触目所及尽是断壁残石,众仙修多多少少都在圣君的爆发中受了伤,多数都还不曾醒来。 陡生的变故叫玄空仙尊也有些措手不及,仍怔怔站在原地。 有苏时打进去的神识阴差阳错相护,受伤最轻的贺天阑堪堪苏醒过来,急声道:“仙尊,鸿渐魂灵尚在阵中,未曾散去!” 玄空仙尊神色微变,回身望向他:“你说什么?” 贺天阑也已察觉出面前变故,眼里喜色渐渐淡去,反而生出浓浓不安,下意识低声道:“方才圣君出手,不准我说出他为恶真相,是鸿渐以灵识解救于我……” “我明白了。” 听到他的话,玄空仙尊心中却也彻底恍然。 怪不得方才圣君的爆发才会被忽然打断,如今看来,定然是苏鸿渐的残魂机缘巧合融入阵中,再一次出手庇护了他们。 只是圣君实力实在太强,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等较量,如今幻阵已破却是事实——那片残魂最后的载体,只怕也为了他们而消散干净了。 千百年来竟都不曾受过这般震撼,胸口莫名淤塞窒闷,咳了两声,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仙尊!” 贺天阑连忙起身要去扶他,玄空仙尊却只是略一抬手将他止住,周身仙力涌动,将山洞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了一遍。 魂消道陨,只余瑟瑟风声。 作者有话要说: 圣·状况外·君·找媳妇·攻:好奇怪,来了就捡到好几个锅 0v0 #捡到锅了# #有人要吗# #没人要扔了啊# 131、捡不回的锅 第131章 捡不回的锅 “魂消……道陨?” 贺天阑怔怔望着他, 似乎没能听懂他的话。 魂消道陨, 他自然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却忽然有些无法理解玄空仙尊的意思。 明明方才还在暗中护持着他的。那道力量不像寻常魔气的森寒彻骨,清雅和润得反而透出几分仙家气度,轻轻巧巧便扑灭了几乎足以灼尽天地的烈焰。 怎么会才一转眼, 就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了。 他眼中显出些无措, 上前一步想要开口, 却被玄空仙尊眼中黯然惋惜一慑,胸口蓦地空下来。 “我遍查此地, 不会有错。” 玄空仙尊缓声开口,叹息一般轻轻摇头:“圣君之威,凭我尚且不能相抗。纵然他机缘巧合神魂入阵, 哪怕举全阵之力, 大抵也只能将圣君转移出去,保我们一时平安。可这样所引起的反噬, 却是寻常魂灵断然无力承受的……” 上古曾有传言,若神魂机缘巧合,能融入这云梦幻阵中, 便可成为守阵之灵,只要无外力毁阵, 便能保永生不灭。 倘若不是为了再一次出手相救他们, 纵然圣君使出何等手段, 也不会影响到云梦幻阵自身分毫。可若要将圣君强行扯出阵中,便无异于与圣君力量正面相抗, 只余一道残魂,又如何还能有自保之力。 如今大阵已破,踪迹全无,只怕纵然上天入地,也再难寻得片缕遗存。 说话间,受伤的众仙修已渐苏醒,纷纷本能调息运功。贺天阑闭了闭眼,脸色苍白下来,终于脱力跌坐下去。 玄空仙尊轻叹一声,迈步朝洞口走去,却忽然被一只手扯住袍袖。 “仙尊,他刚刚……就在这雾中吗?” 清虚道人支撑着起身,声音不觉低缓下来,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他都看到了?那时候——他还是看得到的?” 玄空仙尊并未回应他,只是喟叹一声,拂袖拓开碎石断壁:“尽快离开,一个幻阵奈何不了圣君太久。我等不可在此地久留,紫金山也已回不去,天阑道友,你可有暂且落脚之处?” 贺天阑沉默半晌,才要开口,一旁却传来含怒喝声:“没有!既然都这般有本事,何必再靠他遗泽?各自逃生不就是了!” “清化,此时不是赌气的时候。” 并不意外清化此时态度,贺天阑心中虽然痛楚难捱,却毕竟理智尚存,缓声劝了一句,横了横心转身道:“确实有一处,原本是鸿渐落脚之处,我和清化也不曾细查过,只是粗知如何过去,大抵可作暂避之地……” “还是罢了,我等如今做下这些恶孽,落到这一步已是咎由自取。又有何颜面再去鸿渐魔尊遗居祈求庇护,平白毁他最后清净?” 他话音才落,一旁中年仙修却忽然苦笑开口,眼中竟已有心灰意冷之色:“既然已知那圣君才是表里不一卑鄙之辈,无非各自回去,待他卷土重来时,准备拼死一战罢了。” 贺天阑蹙了蹙眉,正要再开口,却已陆陆续续有仙修支撑起身,蹒跚着朝山洞外走出去。 他们一路追杀进来时,还是不依不饶为了要那人的性命。如今从此地出去,再见洞外天地,却只觉无地自容,连迈出一步竟都重若千钧。 * 苏时暂时还没工夫去理会洞中众人。 眼看着自家爱人干脆利落就要自爆,他凝全阵之力,又借破阵之势才堪堪将人扯出来,已被反噬冲得头昏眼花。将灵豹体内那一半魂力也抽出来合并为一,才总算稍稍稳定下来。 圣君周身仙力依然涌动不定,怀中紧紧抱着那具身体,恍惚地向四处寻找着他,漆黑双瞳中竟显出难得软弱的空茫。 …… 生不起气。 明明来了就抢了自己的锅,居然还不能直接揪出来揍一顿。苏时撸着袖子,摩拳擦掌地绕着他飘了一圈,迎上那双眼睛,心里还是难以自制地软了下来。 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要立家法才行。 仙力已经震荡得这么厉害,若是强行叫对方收住,难免要遭到反噬。苏时稍一沉吟,索性也不再费力夺舍那头灵豹,抛开诸般心思,阖目凝聚神魂,径直撞进了圣君体内。 猛然察觉有人夺舍,圣君心神一震,本能便要防备,却被熟悉的清润魂力转瞬包裹。 清润柔和的力量如同和风细雨,将他体内汹涌的仙力轻柔地安抚下去,又细细填上神魂因至痛至惧而落下的细微损伤。 周身血液忽然沸腾,眼眶滚烫酸涩,视野瞬时模糊成一片恍惚色块。激荡不定的识海中,温润的嗓音清晰响起。 “陆濯。” 喉间骤然哽咽窒涩,他想要说话,却只是张了张口,识海腾起巨浪,将那一片清凉牢牢裹住。 魂体只是半虚半实的力量凝聚,却仿佛依然能察觉到其下汹涌的情愫。灼烫的灿金光芒一闪而过,便小心翼翼地将力道缓下来,拥着他细细摩挲交融,温存之下仍鲜明地藏着隐隐悸栗。 苏时心里越发酸软,轻叹一声,阖了双目放松意识,将自己交给他:“是我,别怕……” 倒不是对方没能赶得及,实在是他一来就已经被劈了那一剑,再回不到身体里去,又如何想到竟能恰巧叫对方撞上,平白弄出这么大的乌龙。 一来就见到自己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这个人都追着自己护了这么多个世界,也不知道那时候该是怎样的心惊胆战。 念头回转,苏时哑然地挑了挑唇角,横了横心,便将神魂小心翼翼度入了原本那一具身体内。 被贺天阑喂了一粒复元丹,在幻阵中也始终有灵力维持,又被对方毫不吝啬地一股脑灌注进仙力,那道伤口纵然再深也已然有所愈合。这一次尝试着控制身体,神魂竟没有直接滑脱出去。 怀中的身体轻轻动了动。 那具身体上尽是伤痕,没了神魂支撑,再度入仙力治疗也收效甚微。陆濯心口一跳,将手臂护住单薄瘦弱的脊背,不敢出声,只是试探轻吻上去。 温热绵密的细吻小心翼翼落下,迅速冲淡了神魂入体那一刻的寒冷痛楚。始终绷着的心念陡然松下来,苏时忍不住挑了挑唇角,睁开眼望着他,抬手拭过那张脸上已渐干涸的斑驳泪痕:“我来时就已经飘在外面了,也吓了一跳。” 这具身体的状态并不好,陆濯才放下的心就又悬起来,连忙不着痕迹地替他度入仙力,柔和的吻细细落在鬓角:“疼吗?” “没事,不疼。” 止痛剂早就提前预备好了,身上的伤到觉不出什么来。苏时笑着摇摇头,撑身想要坐起来,却忽然一阵眩晕,就又脱力地跌回了对方胸前。 自从来了就片刻没得清闲,奔袭破阵回转周旋,又强行将濒临自爆的爱人从幻阵里拖出来,苏时的魂力已空耗得厉害。只是飘着尚且不觉,神魂甫一入体,便觉恍惚困倦,连支撑清醒竟都已余力不足。 锅还在满天乱飞,这样显然是做不了事的。苏时阖了阖眼,打算再将魂力度出来,却被温热掌心覆上印堂,仙力涌动,神魂便又被好好安放了回去。 苏时有些不解,眨眨眼睛抬头望去。陆濯依然望着他,黑彻瞳底铺开温存暖芒,将他的视线稳稳揽进眼底。 “神魂离体太过危险,你只管安心休息,有什么要做的交给我来办。” 宿主进入世界,若是身体遭受攻击,最不济也不过就是当前世界的角色死亡。可一旦神魂离体,若是受到攻击,伤害则会结结实实的直接落在宿主自身,到时连系统的药剂也无济于事,只能再重入轮回慢慢修补。 苏时不知道还有这种情形,眼中才显露出疑惑,脑海深处却忽然嗡地一声响,那片笼罩着的记忆的光芒晃了晃,疼痛忽然毫无预兆地飞快蔓开。 这样的痛楚还只是在打开密室时经历过一次,苏时本能地抿紧唇角,闷哼一声撞在他肩膀。陆濯心中一紧,连忙揽住他,将神魂之力轻缓度入他体内:“可是已伤着了?别急——可还疼么?” 灿金暖芒落入识海,轻易便叫那片奇异白芒蛰伏下去,疼痛也转瞬消散。 苏时松了口气,朝他轻轻挑起唇角,摇了摇头。 陆濯却依然不放心,展臂照他腿弯一抄,便熟练地将人抱了起来:“你该有自己住处,我先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一刻再作打算。有什么事叫我去做,放心吗?” …… 不放心。 对方脑袋上还顶着自己的锅,苏时看着就觉得胃疼,却又不忍叫才因为自己被吓得神魂俱裂的爱人失望,深吸口气,还是咬牙大义凛然地点了点头。 陆濯才拥着他御剑而起,见到爱人脸上口不对心的神色,眼里光芒便立时失落地黯淡下来,将他又往回揽了揽,抬袖将整个人都护进怀里。 向来看不得自家爱人这般委屈的架势,苏时没了脾气,扯扯他衣袖,耐着性子约法三章:“你该记得,我是来抢锅的,只有完成任务我们才能安然出去,是不是?” “我会帮你,做什么都好。” 听见他语气缓和,黑沉瞳底光芒一闪,拥着他的人就又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亲昵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需要我做什么,你只说就是了,我定然替你做到。” 上次两人在修仙世界,对方数据完整的情况下也是积极配合着自己抢锅的,态度倒是不必太过怀疑。 苏时稍稍放了心,靠在他胸口沉吟一阵,便拿准了主意:“我临走前往圣君身上扣了几个锅,他自己也劣迹斑斑,你再来这样一闹,一时片刻也是洗不白的——倒不如将错就错,叫他们当我是你的手下也就是了。” 陆濯略一思索,便痛快地点头应下来:“只叫他们当你是我的人,便足够了么?” “我先睡一觉,你能做到这一步就已足够了。” 他怀里实在暖融得令人困倦,先前不知珍惜地动用魂力,神魂其实已经落下了些许暗伤。苏时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挑着最简单的任务交给了他,便放松地阖上双眼。 曾经空无一物的背后,不知何时早已变成了坚实有力的臂膀。 苏时被倦意裹着,只觉意识隐隐发沉,却忽然生出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来:“我们曾见过面,对吗?” 拥着他的手臂稍一收紧,风有些凉,陆濯用胸膛罩住他,声音透过胸腔柔和响起:“见过。” “是这个世界吗?我不记得……” 始终存在心底的困惑终于腾起来,他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可更古怪的,他的记忆分明是完整的,并没有哪里缺少了一块,能够将那些尚未启封的记忆填补进去。 “不是在这里。” 陆濯轻声开口,低头吻上那双阖着的眼睛,唇畔碰上微微翕动着的纤黑眼睫,胸口狠狠一缩,忍不住低头更深地吻上去,叫生命的气息一遍遍冲刷着心底的暗影。 这只是普通的高级世界,即使死亡脱离也不会有更严重的后果,可在看到那道身影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却已一瞬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又一次把这个人给弄丢了。 不会再有一次了。 怀中的爱人已经很疲倦,在温存的亲吻中便已不自觉睡熟。眼睫温顺地向下贴着,轻柔的气流打在他的脸颊上,稳定的脉搏轻轻撞击着圈住腕骨的手掌,睡得天塌不惊。 失而复得的喜悦一下下顶撞着胸膛,陆濯将他向怀里护得更紧,悄然将气息释放开来,御剑加速,朝鸿渐魔尊的住处赶去。 爱人交给他的任务,还得好好完成才行。 * 山洞外,玄空仙尊的脚步忽然一顿。 那道气息虽然缥缈,他却绝不会认错。看来圣君定然早已摆脱了阵法束缚,只是不知为何竟没有先来找众人的麻烦,反而直奔了个十分陌生的方向。 心念忽动,他心头便已腾起了个预感,忽然沉声道:“天阑道友,自此向东南方向,可有什么值得圣君去的地方?” “圣君去了东南?!” 贺天阑心神巨震,同清化交换过目光,蹙紧了眉斟酌片刻,还是横下心开口:“仙尊,我等得先走一步,还请诸位——” “不复峰……他还住在那里?” 清虚道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神色竟显出些错愕,急声开口:“他不是早已去了魔殿么?不复峰都已被毁了,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如何还能住得下去?” 妖族之战过后,众人尚且还有一段不曾反目的时候。那时苏鸿渐正居住在东南的不复峰,山下竹林翠茂清爽宜人,夏日避暑最为逍遥,纵然修仙之人不惧寒暑,却也时常会去竹林中小聚,大抵已算是这些年中最轻松的时光。 在那之后不久,便传出苏鸿渐修成魔尊的消息。 仙魔毕竟不两立,他的修为增长又实在太过迅猛,众人毕竟都在仙修中为师为长,如何竟能与魔尊时常来往,一来二去便渐渐悄然疏远,最后不知不觉便只剩了他一个。 再后来,便是听闻鸿渐魔尊堕入魔道,四处抢夺法宝,灭村屠宗无恶不作。圣君那时便曾牵头围堵过他一次,逼得苏鸿渐引爆不复峰才勉强逃入魔殿,他们曾饮酒笑谈的那片竹林,自然也早已毁在其中。 听他将那个名字道破,清化目光微缩,身形竟也猛地一晃,默默咬牙攥紧了身侧宝剑,许久才低声道:“多说无益……你们走罢,那圣君不好招惹,小心惹祸上身。” 众人原本便觉心中煎熬,又如何肯在此时退却。玄空仙尊轻叹一声,抬手按住清化肩膀:“如今已无路可退,唯有迎难而上而已。他此时身上带伤,若是叫他于鸿渐魔尊处寻得天地灵宝修复伤势,只怕更难对付——不论是否为鸿渐魔尊,这一战都在所难免。我等留下几个报信,其余直奔不复峰,事不宜迟,不必再多说了。” 他语气沉下来,竟隐隐携金戈风雷之像。众仙修也已认清形势,自然再无推诿,叫几个伤势较重的年轻仙修回去报信,便朝不复峰赶了过去。 陆濯将怀中爱人放在暖玉榻上,恰巧察觉到了山外浩荡追来的声势。 离开环拢周身的温暖气息,苏时便本能睁了眼,见他仍在身旁,心神才稍稍放松,神识一扫便已大致猜出了眼下情形。 “我去应付他们,放心,我会想办法。” 陆濯俯身拢住他,在额间印下一吻。苏时却显然没有他的笃定,抬手握住他的手臂,忧心忡忡地借力支着身体坐起来:“我在这里定然也设下了机关,只是一时还想不大起来……” 下级那么多世界加在一起,没有千年也已差不许多,他就算记性再好,若非事到临头,只怕也难以想起更多细节。 那些人已经到了不复峰外,无论如何总要尽快应对。苏时揉揉额角,心念回转间已打定主意,掌心浮出那两枚铃铛,将一枚递给他:“你随身带着,我附一缕神识上去,到时随机应变——放心,我不会受伤的。” 目光落在那两枚铃铛上,陆濯呼吸微滞,却已不动声色微微点头,将铃铛接过来攥在手心:“只要叫他们知道那些事是我指派你做的,将那些恶行落实就够了,是么?” 如今圣君的名声是已黑透了的,苏鸿渐的恶名却已很难能保得住。只能退一步求其次,至少叫外人以为当初那些恶行确实是苏鸿渐所为,即使当成是受圣君强迫驱使,好歹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锅。 再度理了一遍逻辑,苏时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一句:“留神些,不要受伤。” “没有你在,圣君实力便是世间顶尖,我记着不下手太重就是了。” 陆濯眼中点开温煦笑意,拥住他吻了吻,才抖擞精神,御剑朝山外迎了出去。 * 不复峰下,众人屏息守了许久,圣君才终于御剑而至。 早知他实力已臻化境,众仙修谁也不敢轻忽以对,各自严阵以待。玄空仙尊上前一步沉声道:“圣君,鸿渐魔尊已归天地,你若有尚有丝毫良知,便不该再觊觎逝者遗物。且与我等离开这不复峰,痛痛快快分个生死!” 圣君神色冷淡,将所御之剑握在手中,不紧不慢道:“他的这些法宝,原本就是遵我之命,替我出去寻的,我回来用用又有什么不对?”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无异于承认了自己的立场,其中藏着的意思却更是叫众人心惊胆战。清化气得站立不稳,厉声开口:“你胡说!鸿渐心清神正,纵然修魔都不曾为恶,又岂会为你这等人做什么走狗!” 言罢,他已忍不住持剑朝圣君直攻过去。圣君却只是嗤笑一声,随意一震袍袖,浩荡法力便将他重重击飞,一口鲜血喷洒出来。 “清化!” 清虚道人离他最近,疾呼一声扑身过去,将他扶住打入一道法力,抬头寒声道:“挑拨人心是你的老把戏,我等已上当过一次,便不会上当第二次——他若替你做事,你又何必与他不死不休?又何必处心积虑,一定要借我等之手将他击杀?” “鸿渐魔尊名为魔尊,实力却已臻魔圣,你又如何驱使得了他?” 贺天阑对内情知之更详,听他所言竟也有一瞬动摇,立在原地思索一阵,才终于思量拿准,也寒声道:“我知你素来劣行,莫非正是因拿他无计可施,才设计众仙修围攻于他,却又在这里颠倒黑白不成!” …… 苏时在铃铛里都已听得忍不住头疼,陆濯却显然比他想得更加沉稳,只是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活着的时候不信,死了倒来替他说话,你们倒真讲义气。” 被他这一句话摄中心神,众人胸口陡然窒闷,竟隐隐生出动摇,原本严密的防御也一瞬松懈。 圣君眼中杀机一闪,滔天法力轰然迸发,瞬间冲垮了那一道结界。众人只觉仿佛被重锤临身,激烈痛楚骤然腾起,纷纷踉跄后退,有不少人甚至已连连咳出鲜血。 “驱虎吞狼,不过懒得出手罢了。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凭什么驱使得了他么?那就叫你们看看……” 圣君缓步向前,双目微微眯起,趁着自家爱人不在身边,狠话一箩筐地放了出去。 面前这些人,他虽然不会要他们的性命,却也没什么要留手的必要,至少也得叫他们吃点苦头才行。 当初围攻苏鸿渐的时候,不也没有人曾经想到过要留手。 浩瀚法力在他周身激荡不定,衣袍猎猎玄发翻飞,精纯杀气一触即发,正要下手时,那片竹林却忽然腾起一阵奇异光芒,化成缥缈人影,拦在了众人身前。 圣君脚步一顿,神色隐隐现出错愕。 透过铃铛看到眼前情形,苏时心下一沉,终于一头撞在了墙上。 他总算想起了这里有什么布置。 当年将那片竹林重新栽下去的时候,他在林中封印下了一道自己的灵识。 作者有话要说: 圣·苦力·君·替媳妇抢锅·攻:……胃疼。_(┐「q口q)_ #段数不同# #我疯起来连自己的锅都掀# 132、捡不回的锅 第132章 捡不回的锅 灵识会保有本体被封进去之前的记忆, 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自主行事, 却一定都是牢记着当时的命令的, 即使是苏时也没办法干涉它现在的行动。 隐约想起自己当时都下了什么命令,苏时心念骤然提起,顾不上摇摇欲坠的锅把手, 神识急急传音:“不可与他交手, 寻着机会就回来!” 当初的圣君和他是结结实实的不死不休。他设下这道灵识, 一来是为了掀锅,二来也是万一紫金山巅没能除掉圣君, 也能诱其来此,伺机自爆,再怎么也能将对手送回主世界去。 如今圣君的壳子里已换了芯, 若是当初设下的灵识叫自家爱人受了伤, 他还不如扔了锅直接掉头回去算了。 陆濯一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便冷汗涔涔,如何还敢交手, 闻言自然不着痕迹地传音应下了,一面虚张声势,一面暗中寻着退去的机会。 “鸿渐!” 见到那道清瘦的墨色身影, 清虚道人目光倏地亮起,忍不住唤了一声。 灵识循声回身, 目光落在他身上, 又转向众人, 神色似有困惑,却只是一瞬便已释然, 敛袖回身转向圣君,缓缓开口:“这片竹林,你不能动。” 陡然听到那人的声音,清化眼眶不觉发烫,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睛,哽咽着高声道:“鸿渐大哥,快让开,你会受伤的!” 灵识闻声微微蹙眉,回身望了他一眼,和颜温声道:“我不会受伤的。” 所谓灵识,其实不过是将部分力量与神魂一并封印的一道执念。平时封印在固定的载体之中,一旦被触动现身,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因为无法再行凝聚而渐渐消散。 在看到那道身影周身光芒时,众人心中便已明了,只是谁也不敢点破。如今听他说出这一句话,只觉胸口酸涩难当,愈发生出无边悔恨,不由个个将目光羞愧移开。 清化打了个冷颤,目光忽然凝住,胸口急促起伏起来。 灵识便不再同他们搭话,只是转回去望向圣君,周身魔气毫无保留地四散逸开,竟与那滔天法力稳稳相持:“圣君,你我可要赌上一次么?” 圣君沉默后退,神色变换不定,似乎同样提防着这具灵识中的强悍力量。 见到那道灵识荡开的强悍魔气,玄空仙尊心下陡寒,本能退开两步,忍不住惊道:“他究竟封印了多少魔气?” 灵识的力量是完全由本体剥离出来的,这道灵识竟能与圣君的法力相持不下,再想起那位被围攻时全无抵抗的黑衣魔尊,实在叫人心中不由泛起后怕寒意。 “以我初见魔尊时他周身实力,只怕至少也有五成。” 贺天阑低声答了一句,心下也已了然,缓缓开口道:“他那时曾说不愿与诸位为敌,我原本当他只是要收敛实力,却不曾想到……” 却不曾想到他竟将那一身强悍实力硬生生剥离半数,封印在了这片竹林之中。 圣君同样看得出这道灵识藏着多大的威能,神色变幻不定,迟疑半晌,竟向后退却一步。拂袖激射出强悍法力,激起漫天烟尘,身形迅速没入不复峰中。 他虽然退走,却毕竟心有不甘,最后那一招足足使出大半法力,灼烈气息瞬间燃遍山谷,直朝众人铺天盖地当头覆下。 灵识轻叹一声,负手阖目立在原地,周身魔气陡然凝聚,也不闪不避地朝那浩瀚法力撞了上去。两道力量几乎旗鼓相当,结结实实撞在一起,竟隐隐有毁天灭地之像。 玄空仙尊道一声不好,立即张开结界庇护众人,却依然被强悍冲击撞得喉间一甜,退开几步才勉强站稳。众人境界不及玄空仙尊,皆被远超实力的激烈碰撞引得胸闷眼花。 “可惜……” 灵识喟叹一声,周身魔气鼓荡不定,却也不再追上去,只是将逸散的力量再度汇聚,身形也重新渐渐凝实。 这样威势惊人的纯粹力量相较,也令众仙修原本沉郁的胸口愈发窒闷。 他们自然知道苏鸿渐的实力绝非一般可比,所以才会丝毫不顾颜面,一股脑围攻追杀那人。却无一人想到过,苏鸿渐若是当真使出全部实力,众人纵然合围,也根本难为一合之敌。 直到现在,依然无人清楚当时苏鸿渐究竟是如何作想,又为何竟自暴自弃一般封印法力,毫无抵抗地任刀剑临身。可只要想起当时狂妄的喊打喊杀,便叫人更觉羞愧莫名,恨不得劈开地缝直钻进去。 灵识却仿佛对众人心中所想一无所察,只是含笑转身,神色温润明朗,乌润眸底亮着清湛的期待光芒。 “诸位许久不见,留下小酌两杯可好?” 迎上他的目光,众人心头陡然沉涩,一时连脚步也再迈不动。 灵识却只是率先向林中走去,绕过清幽石径,袍袖掀起一阵清风,将那些石桌石椅上的灰尘落叶一并拂开。 分明已被毁去过一次,那些景致却都被精心地重新复原,竟连一丝一毫都不曾改动。桌椅都已被风雨洗得陈旧,桌面上都还放着剔透玉杯,仿佛在此畅饮的众人不过是酒酣兴尽各自散去,随时便会归来。 清虚道人眼眶忽然狠狠一烫,反而畅声笑起来,高声道:“有何不可,来,为兄陪你畅饮一番!” 本该是极快意的语气,却已分明掩不住哽咽颤抖,喉间生生蔓开腥甜血气。 灵识像是全然不曾察觉,只是因为他那一句“为兄”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面庞上也显出些清亮笑意,抬手一提,便有两坛埋在林中的陈酿被他拎在手中。 只这一会儿功夫,他的身形便已又有些缥缈。一阵劲风陡然卷过,竟叫他晃了晃才勉强站稳,险些便直接散去。 玄空仙尊抬手扶住他,暗中注入一道仙力将他身形稳住,抬手释出结界罩住整个竹林。清虚道人不叫他动手,抢过一坛拍开泥封,才要替他满上,动作却忽然停顿。 苏鸿渐常坐的位置上,石椅已磨得光滑锃亮,放着玉杯的地方竟也隐隐显出些凹陷,杯中分明仍有残酒,主人不知已坐在这里独酌了多少年月。 夜色已深,清冷月芒下竹林幽深,竟平白生出彻骨寒意。 握着酒坛的手难以自制地颤栗起来,清虚道人深吸口气,几乎使上神魂力量,镇住发着抖的手,按上他的肩膀缓声开口:“鸿渐,你坐下,我们陪你喝酒,好不好?” 灵识唇角一挑,并不开口,只是听话地点点头坐下去,瞳色清朗明澈,望着林外众人的目光仍满是期待。 众人又如何还忍心拒绝,面上也尽力显出笑意,纷纷遂着他的心愿各自落座,气氛却依然是一片萧瑟的黯淡冷寂。 玄空仙尊叹息一声,朝酒坛轻轻弹指,澄明酒浆注入各个玉杯中,酒香转瞬在林间弥散开来。 那道身影被按着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握着酒杯遥遥望过一圈,光芒便分明在眼底亮起来。 月上中天,琼浆满盏,一杯接一杯地倒下去,涩得眼里不觉就蓄满了水色。 苏鸿渐的酒量并不好,灵识也同样喝不多少便醉了,却依然显得很高兴。朦胧着神色将酒一杯杯饮下,倒是当年不曾有过的豪爽,竟像是要将这一辈子欠下的酒都喝干净。 他的身形已愈加飘渺,众人心中越发痛楚,却谁也不忍出言戳破,依然勉强维持笑意,陪他说着些无关风月的闲话。 忽然,一声清脆的玉杯跌碎声突兀响起。 “……够了!” 清化霍然起身,咬紧牙关,泪水已盈眼眶,胸口激烈起伏:“你们到底要合起来骗他到什么时候?鸿渐大哥,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你不要再喝了,我们本就不配喝你的酒——” “清化!” 清虚道人面色骤然苍白,急声喝止,他却已一口气说出了大半。 心神一阵恍惚,清虚道人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玉盏,望向那道神色微微怔忡的墨色身影,才要开口解释,那人却忽然模糊地笑了,举杯将那一点残酒饮尽:“我知道的。” 清虚道人心口狠狠一沉,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发抖:“鸿渐……你知道什么?” “我被封印在这里,只有主体身死道消,我才会出现——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看此间情形,却也大致能猜得出来。” 夜风清冷,林中一片死寂,原本强作的欢声笑语也淡下来。 “好了,我也无非就是仗着死者为大,你们不敢再朝我发脾气,所以拖着你们陪我喝一次酒罢了,何必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平白败了酒兴。” 灵识哑然一笑,将手中玉盏转了两圈,望过一圈众人脸上愧疚痛悔,却也渐渐落下目光,沉默良久才忽然低声开口。 “那圣君实力不俗,境界尚非你等所能触及,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到了这一程都没能拦得住他,只怕便再难阻他成气候——” 他话才说到一半,却忽然显出些许痛苦之色,咬牙闷哼一声,抬手扶上额间,身形也是一阵摇晃不定。 “鸿渐!” 清虚道人急唤一声,迅速将灵力注入他体内,助他稳定神魂,却惊觉竟有一道玄奥力量摄在灵识核心,竟仿佛在强行拦阻着他将这些话说出一般。 “鸿渐,莫非那圣君当真——” 心头陡然生出了个念头,清虚道人话才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到了这个份上,还会阻拦灵识不叫他将这些话说出口的,大抵也只有圣君。 方才较量,圣君带伤又有所保留,苏鸿渐同样只有五成法力,确实堪堪战了个平手。可仙修进度要比魔修缓慢得多,若是再向前推几十年,圣君实力与如今只怕相差无几,苏鸿渐却定然要逊色于他。 若是那时仙君确实曾趁机下手,苏鸿渐的忽然转变,如今同圣君的不死不休,便仿佛都已有了解释。 清虚道人心下发沉,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以那人骨子里的清傲,定然也是不愿提起这种近乎屈辱的过往的。 如今苏鸿渐已然魂消道陨,只剩下些许灵识,只怕也转眼便要消散,无论是与不是被圣君胁迫驱使都已不再重要,更不必再平白污他名声。 只是扶住灵识的却并不只他一人。贺天阑沉默着将手撤开,同他交换过目光,彼此眼中皆有难言忧虑,却又都默契地将话咽了下去。 玄空仙尊目色微凝,忽然震袖起身,将仙力毫无保留彻底外放。众人只觉那结界上猛地一震,竟凭空缥缈传出一声闷哼,便有什么东西飘摇散去。 “谁!” 忽然惊觉方才竟是始终被人窥伺,众仙修纷纷起身运功便要防备。玄空仙尊却只是苍白着面色坐定,寥寥仙力运转周身,才总算勉强稳住了丹田气血:“是那圣君在窥探此处,我已将他震退了。如今他一再受伤,一时片刻不会再来。鸿渐道友,你且放心继续将话说完便是了。” 听到玄空仙尊竟称他为“道友”,灵识怔了一瞬,才落下目光笑了笑,轻声说了下去。 “你等不是他的对手,切记不要与他正面相抗,留神着了他的道。莫要以为只凭对我那般手段便能对付他,他和我不同,是绝不会对你们留手的……” 他的身形已渐渐淡化,望了望已干的酒盏,始终清湛柔和的笑容却忽然叫人难过起来。 “……我死了,你们怎么办呢?” 他的话音很轻,没头没尾,几乎是说出来便散在风中。可在场的又有哪一个不是成名已久的仙修,即使是再细微的声音,也能字字听得清晰。 清虚道人望着他,抬起的手臂渐渐垂下去,身形晃了晃,又堪堪站稳。 月色如水,洗得那道泼墨身影已只剩下了个影子,望着他眼中难解黯然,清化忽然惶恐起来,扑过去想要拉住他:“鸿渐大哥,你不要走,我错了,我陪你喝酒——” 灵识被他扑得一晃,落下目光望着面前的青年,眼里洇开一点柔和笑意。抬手像是想要去拍拍他的脑袋,指尖却已湮灭成一片星芒。 月色银华里,那道身影悄然消散,清润气息仿佛还留在竹林中,混着酒香四散缥缈。 * 清化扑了个空,跪在地上,眼瞳深处忽然一瞬恍惚。 识海中像是有什么轻轻一动,那些原本尚且分明的记忆竟如沙化一般悄然流逝。 曾经在不复峰中和那人一起生活过的回忆,曾经见着他默默去做的那些事,看着他独自在竹林中饮的那些冷酒,竟都仿佛随着那道灵识的消散一并化成云烟。 清化忽然明白过来了自己的错误。 只是不甘心看众人便这样厚颜欺骗着那人仅剩的残魂,却不曾想到苏鸿渐是真的不怨他们,也只是真的想和他们好好喝一场酒。若是能在醉倒时化归天地,便如一个求而不可得的梦境一般,总归将这一世补上了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一旦有些什么被点破,便再也回不去了。 苏鸿渐不恨,所以他也希望清化能不恨,可若要忘掉那些不甘怨愤,便唯有将那些记忆也一并忘却。 忘了那时不计前嫌的舍命相救,也忘了独酌时的落寞冷寂、被围攻时的孤立无援。他早已无处可归,可清化却不同,只要将这些都忘掉,清化就能回到依然关怀着他的师长山门中去,就能拥有那些他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 那些到死都没能得到的东西,他至少想让身旁的人都能得到。 “不,不——鸿渐大哥,我错了,你不要这样……” 清化忽然怕得不成,哽咽着扑到那人总是坐着的位置上,徒劳地想要抗拒,那些记忆却依然留不住地化成一片白芒。 身旁隐约传来清虚道人的焦急唤声,他却仿佛已被困入空茫的记忆里,呛出一口血,终于泪水淋漓地昏死过去。 清虚道人匆忙接住他倒下去的身体,无措回身望向玄空仙尊:“仙尊,他——” “不妨事,我方才分出神识探查他识海,是鸿渐魔尊设下的一道法咒,只是将他部分记忆封印了起来,并不会害他。” 玄空仙尊摇摇头应了一句,又缓声道:“只是他神魂激荡,伤及自身,还需多休养一阵时日。清虚道友,待我等从这里出去,便将他送回你们师门罢。” 清虚道人愕然抬头,迎上玄空仙尊沉着目光,终归还是没能张得开口,只得低声应了句是。 这个小师弟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他自然是清楚的。苏鸿渐性情温润不善争执,当年有许多事便是清化气不过替他出头,虽然因性情太过激烈反而容易闯祸,却毕竟总能叫那人心中稍许慰藉。 在那一剑被劈下去之后,他们便困在了苏鸿渐的记忆中,而云梦幻阵被强行破开,没隔多久便又被灵识舍身相护,于是便也自欺欺人,仿佛对方其实一直都在一般。 可如今,那个人却连清化的记忆都已不肯再留下。 寒意忽然临身,他忽然止不住隐隐发抖,下意识一摸,脸上竟冰凉成一片。 手臂被轻轻扶住,迎上身旁贺天阑关切目光,清虚道人艰难地挑了挑嘴角,轻轻摇头:“我只是在想,他原来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时: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圣·兢兢业业·君·甩不开锅·攻: e=e=e=e=┌(; ̄◇ ̄)┘ #尽力了# #媳妇会信吗# 133、捡不回的锅 第133章 捡不回的锅 圣君一路扎回寝殿, 身后还拖着被法力轰出的隐隐烟痕。 苏时哪里还躺得住, 起身想要迎他, 却才坐起来,便被来人展臂结结实实拥进怀里。 温热气息打在颈侧,环在身后的手臂竟透着罕有的强横力道, 竟像是要将他径自揉进骨血一般。 摸索了一通, 见对方除了被法力震过几次, 确实没受什么要紧的伤,苏时才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反手轻轻拍着只怕甩锅甩崩了心态的爱人, 语气放柔下来。 “好了,我知道你尽力了,是我当初用力过猛……” 话到一半忽然停顿, 终于察觉到对方异样, 苏时怔了怔,按上横在胸前的肩膀, 叫他将头稍稍抬起:“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背后的手臂绷紧得如同铁铸,灼烫的呼吸起伏不定, 倒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极为激烈的情绪,来自对方胸腔的激烈心跳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口, 叫他心里仿佛也隐隐发空。 事情似乎不只是所见那样简单。 忍不住生出些担忧, 苏时握着他的手臂想要叫他直起身细问, 却忽然被滚热的胸膛严严实实裹住,响在耳畔的声音隐隐沙哑。 “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走,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因着对异世魂魄本能的排斥,永远只将他当成个并不亲近的同路人。纵然偶尔有所交集,也早晚会因为丁点误会便分道扬镳。 那些人的痛悔愧疚,他在结界外都看得分明。 现在有多后悔,当初反目就有多决绝。若不是确实犯下了再无可挽回的过错,又何必在那片物是人非的竹林里寻死觅活。 这样的愤懑越发积郁,再想起初入山洞时所见那具身体上的道道伤痕,就更灼得他胸口生疼。 苏时怔了片刻,忽然领会了他的意思,抬起头迎上那道目光,眉眼哑然地弯了弯:“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人是会习惯的,习惯之后就不会觉得疼了,甚至还有余力步步设局,把锅堪称圆满地一个个扔出去。要不是因为他一时失手,在被围攻的时候忽然掉线,这次原本就应当是个冰释前嫌两相欢的圆满结局。 陆濯拥着他,心口狠狠一缩。 低头迎上黑润瞳眸里早已习惯如常的平淡笑意,陆濯手臂紧了紧,空着的那只手掌护持地贴上伤痕未愈的胸口,沉默着吻上去。 掌心下的心跳依然是稳定温煦的,并没有因为方才的话题而生出丝毫变化。陆濯眼眶湿烫,笼着他的手十指交握,绵密的吻细致落下,唇瓣轻轻磨蹭着温凉的肌肤,温热法力全无吝惜地度过去。 衣带被法力拂拨开,肌肤寸寸贴合,怀里的身体是热的,那只手却没有丝毫暖意。 陆濯松开他的手,拢着肩背将怀里的人轻放在榻上,肘弯支起身体,细细吻上悄然阖着的眼眸,忽然尝到点微咸凉。 心跳停顿一瞬,陆濯抚上他的眼睛,叫那双黑泽的瞳眸缓缓睁开。 身下的人仰头望着他,被水汽洗过的清湛眸子里还带着微微疑惑,似乎并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竟会在这一刻忽然落下泪来。 “记得吗?你当初曾对我说过……不是你,是这具身体在落泪。” 苏时微怔,心口忽然一空。 低沉的嗓音轻柔地打在耳畔,那只手仍然安慰地贴在他的胸口,语气是这些个世界下来分明早已习惯,却又在这个人出现之前从未享受过哪怕一次的包容温柔。 陆濯细细吻着他,吻上温秀的眉峰,吻上纤黑的眼睫,也温柔地吻去眼角沁出的水色。 “这次不是别人的故事,是你自己的。你可以觉得难过,他们都有权利难过,你也一样……” 掌心的温热透过包扎得洁净稳妥的绷布,贴在他的伤痕上,下面是跳动着的心脏,一下下撞击着胸膛,撞得隐隐发疼。 原来也是会疼的。 苏时疑惑地微微眯起眼睛,清晰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蔓开,却并不难捱,反而像是终于解开了早已封存的某种情绪,暖流侵入到长久冷寂的角落,于是连胸口都泛起酸麻的痛楚。 像是活过来一样。 苏时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原本苍白的面色泛起些许潮红,忽然拧过身呛咳两声,一口煞紫的血色落在榻边。 那一口血竟像是结了冰碴一般,沿着丹田一路上来,叫胸口都被冰得一片寒凉。苏时侧身咳着血,身体止不住地打着冷颤,丝丝缕缕的寒意从神魂中悄然析出,又和着那一口口黯淡血色从唇角涌出来。 陆濯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稳稳揽着他绷紧的肩背,将法力源源不断灌注进去,护住他的脏腑丹田。又抬手摄过一只暖玉杯,将灵气化水灌注其中,端在手中慢慢温着。 苏时咳得头晕眼花,心里隐隐惊疑,本能攥住身旁衣袖,气息不定:“我——” “不妨事,都咳出来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已然猜到他要问什么,陆濯缓声开口,替他轻抚着脊背,灿阳般魂力融进对方识海,细细查过一圈,才终于彻底放心。 都已经治疗了这么多个世界,爱人的神魂上竟还有难以觉察的暗伤,他已将能想得到的办法尽数用过,却连这暗伤的来由都不曾弄清楚,更不要说找到医治的办法。 直到回到了当初的世界,他才终于意识到这些暗伤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苏时已经不再咳血了,只是喉间依然呛得难受。陆濯将那一碗用法力温着的灵水给他喂下去,见他神色渐渐好些了,又轻柔地替他拭去唇边血迹:“现在好些了吗?” 心神是久违的轻松,竟像是摆脱了某种早已习惯的枷锁。苏时眨眨眼睛,下意识点了点头,就在那双黑彻的瞳仁中见到一点笑意亮起,温存的吻掠过唇畔。 “以后我补给你,我都补给你……” 法力将榻边血色瞬间消去,陆濯将他的身体轻缓放平,坚实的胸膛覆下来,将整个人暖暖裹住。 以后就有自己陪着了。不会再叫他清清冷冷地月下独酌,更不会孤立无援地被旧友围堵厮杀,什么时候都陪着他,到哪去都陪着他。 温存言语透过胸膛,在心口震开轻柔地嗡鸣,一遍遍仿佛誓言。 苏时心底微动,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忽然轻笑起来:“其实我不会喝酒,也不喜欢。” 陆濯怔了怔,依然拥着他,指尖穿过发鬓慢慢按揉着,眼里显出温存疑惑。 “只不过是为了摆个造型,显得好看而已——毕竟是坐在竹林里,要是喝着热可可睹物思人,实在是太容易出戏了。” 清亮笑意透过眼底,苏时抬臂勒住他肩膀,前倾身体落了个吻,笑吟吟仰头望着他。 “我既然走了这条专长发展,就不至于期期艾艾。看着难熬,其实也大都是为了任务铺路罢了,我甩锅甩得本来就风生水起,只不过偶尔入戏深了一回,居然就被你给抓了把柄……” 陆濯听得哑然,却也再不同他提那暗伤有多凶险,他以为的“不疼”其实有多伤神。只是低头埋进爱人的颈间蹭了蹭,脸颊贴上颈间安稳有力的生命搏动,收紧手臂悄声开口。 “以后都给我。你说的我都信,真心也信,假意也信。” 苏时呼吸微滞,胸口忽然发烫,眼眶莫名涌起湿热,用力一翻身便将他掀了下去,叫两人面对面侧躺着。这才满意地展臂将他抱住,用力收了收手臂:“胡扯,唬谁也不会唬你的。” 陆濯笑笑没应声,只是展臂将他拥住,贴着他的额发轻轻蹭了蹭。 苏时眯了眯眼睛,挪了挪身体靠进他臂弯里,忽然意识到胸前伤痕竟不似以往那般扯得疼痛,下意识摸了摸,才忽然意识到那道伤口竟不知不觉早已痊愈,解开绷布一看,已只剩下了浅白的伤痕。 “绝魂剑的伤虽然只落在身体上,却必须要神魂之力才可痊愈。你神魂上原本有暗伤,所以才一直拖着不好。” 温声解释了一句,陆濯将他往怀里护了护,抚着怀中人依然清瘦的脊背:“你刚刚痊愈,一定很累,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也不能老是睡,我还有锅要背呢……” 虽然确实一靠近自家爱人就惯性地犯困,苏时却毕竟还保留着在下级世界锻炼出的责任心,打起精神坐直身体,盘算着依然可能着手的机会。 到底也没能将这件事蒙混过关,陆濯心头一突,连忙跟着他坐直身体,抢先老老实实低头认错:“是我不好,都已答应你了,却还是没能帮得上忙。” “这次不能怪你,是我当初考虑得周密过头了。” 想起在林中所见情形,苏时心情也越发复杂,深吸口气摇了摇头,沉吟着慢慢理顺眼下的情况。 “现在算起来,其实也还剩下了两个半的锅。当初所谓的屠戮村民、夺宝毁宗,他们其实都还没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当初为什么要击杀清化,他们也没来得及弄清楚——清化的记忆我已封印了,宗门估计早已死无对证。只有村子的事,我们还得亲自走上一趟才行。” “好,我陪你一道去。” 陆濯并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稍一沉吟却又道:“我捡的这具身体似乎叫人恨得厉害,按理说你又早该是不在人世了的,你我这样行走,会不会有所不便?” “……会。” 被他一问,苏时却也不由头疼起来,揉着额角吸了口凉气,仔细将当时情形思量过一遍,目光忽然亮了亮:“其实也未必就没有希望。依我看来,当时他们虽然不肯承认你曾驱使过我,心中却未必是一点都不动摇的。” 那时灵识与圣君法力相抗,清虚道人和贺天阑都仿佛有话要说,却谁也不曾将话说出口,说不定就是因此而起了疑心。 陆濯于背锅一道毕竟还经验太浅,尚不解他念头,茫然眨了眨眼,苏时却已将一只手放在他掌心:“这具身体交给你,你去帮我困住他们,我去处理村子那边的麻烦。” 那座村落其实是圣君先盯上的,他抢先一步,一把火将整个村子烧成一片焦土,却暗中将村民转移到了百里外的一片山坳中,又用幻阵遮掩,硬生生在对方口中夺下了这座强者陵寝。系统只要结果,并不严格要求过程,是以他虽然瞒天过海,却也被顺利算成了通过。 他还在思量着究竟要怎么办,陆濯的神色却已严峻起来,微蹙了眉握住他的手:“不行,神魂离体太过危险,你如今正在紧要关头,绝不能再受伤了。” 苏时微微挑眉,几乎便要追问究竟是哪来的紧要关头,迎上爱人难得严肃的目光,终归只是若有所思地微抿了唇,轻轻点头:“好,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的语气极温和认真,竟没有半分不愿,却反而令陆濯怔了怔,因为难得强硬而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来,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蹭了蹭:“我不曾解释,你如何就敢信我……” 都已经高兴得抱着人蹭了,还非要自己把话说出来。 苏时哑然轻笑,顺手揉了两把在颈窝拱来拱去的脑袋,轻笑着低头看向他:“你信我,我自然也得信你,不然你岂不是赔了本?” 迎上他眼里清润笑意,陆濯也不禁笑起来,忽然直起身,望着他诚声道:“只要将你赚回来,赔本也无妨。” 苏时眼眶狠狠一酸,心口淌过汩汩热流,深吸口气散去哽咽,将人拉进怀里拥住。 他心中仿佛积了无数想说的话,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越发用力地收紧手臂,闭上眼抵在宽阔肩襟,心里就不觉暖融成一片,竟忽然觉得连任务仿佛也不是那么必要了一般。 …… 要命。 这个念头才生起来,苏时就警醒地打了个激灵,想要撑身坐起,却忽然意识到对方正稳稳扶着他的手臂,往榻上轻缓地放倒下去。 “不行,我们还有正事,先留着晚上再说——” 苏时有些着急,抬手抵住他说了一句,额上却已落下安抚的轻吻:“我知道,我是在想办法。” 这算什么办法。苏时咬着压根吸了口凉气,正准备动动手提醒对方先办正事,眼里却忽然闪过讶异锐芒,动作不由缓了下来。 原本属于他的法力迅速流逝,灿阳般的滚烫法力却随着亲近的动作,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神魂之力悄然交融,莫名熟悉的印法层层叠叠落下来,直烙进他神魂深处。 他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 在那个不被揪耳朵就是被揉尾巴的动物世界里,因为某位黑暗伴生兽的临时掉线,他曾经客串过一次对方的伴生兽,缔结过一份特殊的契约。 那份契约有些奇怪,明明是他来负责守护,所有受到的伤害却都会由对方去承担。 他居然一点都没能想到,这个契约的印法会是通用的。 “我也不是白白追着你走了那么多世界……” 陆濯稍稍放开他,气息因为法力的大幅消耗而稍有不定,黑彻瞳眸里却光华满溢,唇角挑起欣然弧度。 新交融的法力缓缓流动在两人体内,耀眼的光芒渐渐消散。 温热手掌拢在他脑后,陆濯单臂支着暖榻,将他的上身稍稍揽起,指尖透过柔软发隙,含笑轻揉两下:“这下跑不掉了。” “我不就跑过一次,也至于你念到现在。” 苏时眼中泛起潮气,哑然笑起来,也使力撑身坐起,就又被他抱进怀里。 仔细算起来,他只在第一个世界草草脱离过,从那以后就都长了记性。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心心念念地放不下。 陆濯凝望着他眼中一无所觉的轻暖笑意,瞳底似有黯淡划过,却只一闪即逝,重新盈满柔和碎芒,将脸颊贴过去轻轻蹭了蹭。 胸口酸软暖涨,苏时微仰起头,靠在他臂间极轻叹息:“怎么办,以后都不敢随随便便就受伤了……” “那就不受伤,我会保护好你的。” 陆濯牵起唇角,在他唇角落了个温热的吻,才终于满意起身,揉了揉他的额发:“我的契约直接缔结在了神魂上,现在你可以脱出神魂去做你想做的事了。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拦住他们就行吗?” “拦住他们就行,记得带我出场,叫他们相信当初那些事确实是我做的,我去将掩饰那村子的幻阵再加固一层。” 那座村庄的幻阵是为了障圣君耳目,阵眼设在外面他都不放心,索性放在了不复峰里。若是传送个人过去恐怕有些困难,可神魂要想去却十分容易。 苏时稍一沉吟便微微颔首,阖目凝神脱出神魂,却忽然因着这样熟悉的感觉,脑海中忽然一瞬闪过漫天落下的刀光剑影,身形不觉一顿。 他二人力量已彼此交融,纵然是神魂陆濯也看得见他,臂间揽着那具身体,目光依然关切地落在他身上。 苏时笑了笑,倾身拥住他,手臂环住宽阔肩背,安抚地向回一收。 “留神不要受伤。若是尚且足以自保……尽量放他们一马,他们毕竟并不知情。” 不知者不罪。 他们不知,他不罪。 在山洞中被围攻的时候,苏鸿渐就已经死了。求不得的他也已得到,不如叫一切有个圆满些的结局。 陆濯沉默片刻,还是点头应下,又拉住他的手握紧:“放心,这次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会再弄砸了。” “我相信。” 苏时眼里沁过笑意,也反握住那只手,俯身落了个吻,才朝密室中阵法匆匆赶去。 * 不复峰下,除了清虚道人将清化匆匆送回山门,余下众人尚都不曾离去。 圣君被玄空道人击退,逃进了这不复峰中,定然有所企图。苏鸿渐已魂归天地,连最后留下的灵识都已消散,纵然明知不敌圣君,众人心中却毕竟既愧且痛。离了竹林便守在不复峰下恢复伤势,除了同圣君决一死战,心中竟已不剩下了多少旁的念头。 一夜沉寂,众仙修各自恢复伤势,再无一人开口。 不知是不是喝了那酒的缘故,一夜运功下来,受伤仙修的伤势竟都已好了个七七八八,实力反而隐隐有上涨之像。 众人兀自惊疑不定,尚不及理出个头绪,只觉强悍法力陡然袭来,立时生起警惕,纷纷祭起法宝,打起精神望向法力来处。 一道身影自不复峰中御剑而来,正是昨夜败退入不复峰中的圣君。 “你们倒很有胆量。” 见众人不退反进,气势反而比昨日愈盛。圣君冷笑一声,眼中杀意缓缓凝聚:“既然已知我手段,却还留在此处,你们当真不怕丢了性命?” “我欠鸿渐条命,今日正好还他。” 贺天阑慨然无畏,朗声笑了一句,战意已十足铿锵:“多说无益,出手便是了!” 他自知实力不敌圣君,却早已存了必死之心,人剑合一便要直攻上去,视线落在他身后缓缓而至的一道身影上,目光却骤然紧缩,去势也堪堪凝住。 在他身后,苏鸿渐神色漠然地立着,抬眼望向众人,眼中光芒竟十分陌生。 他身上罕有的不曾穿着朴素墨袍,虽然仍是泼墨厚氅,却用银线细细地压了游龙盘纹,襟口透出一点暗红色里衬,竟平白显得极华贵冷傲,再寻不到当初那个清润平和的影子。 “鸿渐……是你吗?” 贺天阑愕然怔住,半晌才试探着虚声开口。 苏鸿渐却仿佛并不曾听见他的话,手中长剑泛着凛冽寒芒,平平举起指向众人,周身魔气澎湃涌动。 “我说过了,他原本就是我的人,只不过是演一场戏骗骗你们罢了,却不想你们居然还当真信得死心塌地。” 圣君不屑冷笑,示意苏鸿渐走到自己身旁,眼里泄出冰冷杀意。 “听说回去报信的人已经到了玄天宗了?那这场戏便演得足够了,至于你们这些不远走的,便都一齐留在这里罢——外面的人自然会知道苏鸿渐是个舍己为人、一心正道的真君子,如此再出去行事,就方便得多了……” 言罢,他一振袍袖,苏鸿渐已持剑直攻过去,漆黑魔气竟径直攻向了贺天阑胸口。 “怎么会——鸿渐,是我,你莫非忘了你我之约,忘了你同我说得那些话了吗?” 贺天阑神色错愕,竟连躲都不曾躲开,只是急急同他说着话。玄空仙尊神色一凛,纵身将他一把扯开,仙力荡开挡住眼前一击,与那漆黑魔气两相一撞,神色却忽然隐隐现出错愕:“不对,这不是魔气……” “仙尊,你说什么?” 贺天阑心下巨震,几乎已猜到了他的意思。玄空仙尊却并未答话,缓缓望向圣君,眼中终于凝聚起滔天怒火。 “圣君,鸿渐魔尊一生行止端方,你夺走他的尸身,将他练成尸傀已是灭绝人性之举。如今竟还要这样处心积虑污他死后清名,便不觉心中有愧吗!” 作者有话要说: 圣·一定没问题·君·撑不过三秒·攻:???? .._:(q口q」 ∠):_ ... #锅呢# #拿来# #我跪下# 134、捡不回的锅 第134章 捡不回的锅 圣君心中当然有愧。 都已经答应了自家爱人这次绝不弄砸, 冥思苦想了一路, 好不容易才想出来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还得意来回推演了几次保证没有逻辑错误。 居然一个照面就被毫不留情地戳穿了。 他的法力毕竟并非魔气,即使操纵这具身体,也难免要露出破绽。抱着侥幸又用了一次系统出品的染色剂, 却怎么也没能料到居然只是万分之一的概率, 居然还真遇到了能看破劣质染色剂的仙修。 回去怕是要跪锅。 想起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保证, 陆濯就越发头痛,总算体会到了自家爱人当初每个世界抢锅抢得心力憔悴的辛苦。 见圣君始终沉吟不语, 玄空仙尊更笃定了他心虚,始终平和淡泊的面容上终于多了千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怒色,竟是丝毫不顾未愈伤势, 忽然朝他出手攻去。 玄空仙尊早已踏上仙途, 跳出红尘五行之外,按理早已戒断嗔叱哀怒。偏偏这几日来诸般所见皆震撼心神, 此时见到圣君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倒行逆施折辱于那具尸身,终于再难压制激怒, 出手时已再无保留。 圣君脸色微沉,顾不上回去要跪锅的心事, 忽然出手将苏鸿渐身体揽向一侧, 同样震袖放出磅礴法力, 万千金芒迸射而出,将玄空仙尊逼退数丈。 到了仙尊级别, 其实已很难再受什么伤,但受了伤却也同样比低级仙修难以恢复得多。玄空仙尊一再耗空仙力,又频频受伤,到现在也不过只恢复了五、六成实力,自然也绝非圣君对手。 可即便如此,毕竟也是仙尊强者含怒出手,天然便携了天地之威风雷之势。圣君虽然将他击退,自身却同样并不好过,连退了数步才堪堪站稳,面上也泛起些许潮红。 他护住苏鸿渐的动作几乎已出自本能,反应过来才觉不对,虽然及时撤手,漫天烟尘中却依然已露出了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被人看到。 玄空仙尊并不给他喘息余地,转眼已祭起本命法宝,庞大金鼎携千钧之势当头砸下,竟连众人脚下都仿佛跟着晃了一晃。 圣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灼烈法力喷薄迸发,将那尊金鼎抵住,半分不得存进。 仙鼎落下条条光束将他困在其中,法力两相激荡,连不复峰都隐隐动摇,飞沙走石烟尘弥天,谁也不能轻易撤开,两人竟硬生生僵持了下来。 有了玄空仙尊抢先出手,众人自然不甘落后,虽明知不过以卵击石,却依然御剑踏云而起,将圣君与苏鸿渐牢牢围在当中。 贺天阑眼中依然难掩痛色,握紧手中宝剑,上前一步道:“鸿渐兄!你若尚有一丝神识,便快离开——此间拼斗无眼,若再伤了你,我等便只有在此自裁谢罪了!” 他声音已显嘶哑,苏鸿渐却仍只是木然地垂着头,手里倒提着寒气四溢的长剑,一动不动守在圣君身后,竟仿佛丝毫不曾听见一般。 “天阑仙君,不必再试了。” 玄空仙尊心中怆然,虽仍法力相持不得移动,却仍开口唤住他,低声道:“他神魂早已消散,如今肉身也已被炼化,连法力都已与那圣君的一般无二,只不过假作伪饰装成魔气罢了。你再怎么喊,他也是听不到的。” “他灵识才散不久,又是在这不复峰中,万一尚有一丝神识未泯,如何便不能听得到?” 贺天阑眼眶发红,竟已再顾不上许多,只是急声反驳道:“鸿渐所修乃是魔功,本就与仙修不同,在神魂凝练一道远超我等。我第一次见他,他便是在替清化凝魂复生,为何换了他自己便不行了!” …… 是那半个锅。 忽然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一知半解的贺天阑,陆濯心下微沉,趁玄空仙尊与自身都动弹不得,暗中催动苏鸿渐体内神魂,极隐蔽地朝贺天阑释出一道法力,想要及时阻他开口。 玄空仙尊已无余力,贺天阑又心神激荡,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出问题。 他原本已有十足把握,却不料金芒才走到一半,忽然被另一道白光迎头撞上。 惦记着自家爱人的嘱咐,他这一道法力已刻意留手,不过取个偷袭之巧罢了。恰好撞上那道白光,竟是生生被撞得逸散开来,再无半分威力。 陆濯眼前一黑,忽然觉得胃疼。 白光散去,清虚道人现出身形踉跄几步,脸色苍白,呛出一口血来。 四下仙修连忙将他扶住,贺天阑身形微震,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已在生死之间走了个来回,心下也不由咯噔一声,疾步过去要替他疗伤:“清虚兄,你的伤——” 他话还未完,却忽然被清虚道人一把攥住手腕,狠狠喘了两口气,竟是不顾一切急声道:“清化究竟是怎么救下来的?那时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他体内竟会有鸿渐的本命真元?!” 贺天阑被他问得一瞬闪神,目光不由躲闪,竟抿紧了唇挪开目光,神色挣扎一瞬,才又低声开口:“他并不愿意叫人知道,我也曾允诺过……” “他都已经被我们逼得落到这个地步,还管什么愿不愿意叫人知道!” 清虚道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胸口起伏几次,望向圣君身后那道木然身影,心神激震之下,只觉胸口绞痛得几乎喘不上气。眼前甫又腾起一阵黑雾,身形猛得一晃,险些便直扑倒下去。 “清虚兄!” 贺天阑忙将他扶住,心中却也因他所说而怆然悲怀,望了一眼尚且被金鼎所困无法脱身的圣君,索性横下心,将往事彻底和盘托出。 “其实不止清化……你们只道鸿渐造下杀孽,为夺宝将穿云宗外门弟子尽数屠戮,却不知那些弟子其实早已被圣君种下五绝蛊,鸿渐只是应穿云宗长老所托前往,助他宗门死里逃生的。” “那如何到最后竟传成了那般说法,他如何又连辩解都从不曾有过?!” 一旁仙修听得愕然,忍不住问了一句。贺天阑却只是轻叹一声,将目光移开:“五绝蛊染一及百,一旦染上便再无回天之力,只能将染蛊者尽数击得灰飞烟灭,除此以外便再无它法。” 他没有说完,众人却已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五绝蛊险恶,人人避之不及,穿云宗只是一个小宗门,这样的风声若传出去,只怕在九天十地都再无处容身。倒不如将宗门至宝赔出去,来这一场真真假假的“闯宗夺宝”,相比于全宗覆灭来说,无疑已经要好得多了。 “我那时不敢尽信,还曾去特意求证过。当时穿云宗长老哀求鸿渐,而鸿渐竟毫无推诿慨然应允,还曾笑言过‘如今我已恶名累累,便不差这一个。诸位尽可不必担心在下食言,更何况纵然我解释了,也不会有人信的’,我那时竟还心有不解……” 贺天阑低声开口,心中既有违背对故友承诺的愧疚,却也更有如今回头看时的恍惚惊痛,神色愈发黯然下来。 他那时尚且觉得奇怪,以苏鸿渐的气度胸襟,为何竟说出这样赌气般自暴自弃的话,可到如今再看时,才终于恍然了悟。 那人原来竟一直都不是在赌气。 陆濯被巨鼎困在原地,同样已将他所说言语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下却也不觉微动。 他果然没有料错,下级世界那些剧情的选择,确实是以苏时亲身的遭遇为参照选出来的。看来中央电脑也的确和自己的立场相同,甚至还一度不着痕迹地开了不少的后门。 都已经帮忙到了这个份上,看来对自家爱人那位“黑暗友人”的态度,似乎也该象征性地好一些了。 这一走神间,法力稍缓,巨鼎压迫陡然又重了几分。 陆濯倏地回神,才忽然意识到爱人交给自己的锅已经满天乱飞,心中蓦地沉了下来,背后再度渗出后怕冷汗。 贺天阑未必什么都知道,可再叫他说下去,只怕这些人彼此拼凑,也能蒙出剩下的真相来。自己是信誓旦旦保证了出来的,若是没抢回来锅,反而眼睁睁看着剩下的也被一一掀开,只怕连回去的交代都没有了。 心里不住打鼓,陆濯横下心想要爆发法力冲破禁锢,玄空仙尊却忽然长声一笑,已将仙力再度毫无保留灌入鼎中。 “怎么,圣君也被自己的卑劣行径臊得听不下去了不成?天阑仙君,有我困住圣君,你只管说下去。也叫天下人都知道,我们这位圣君是何等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他说得句句讥讽,却因心神激荡引动天地气息,竟仿佛口含天宪一般,也令众人如当头棒喝,身形一震,浑身渗出层层叠叠冷汗。 贺天阑神色同样现出羞愧,显然也已想起自己当初被蒙在鼓里、为虎作伥时的情形,低声应了句是,才又继续说了下去。 “圣君原本就想夺那穿云宗的穿云梭,所以才会使出五绝蛊这般狠毒伎俩,无论如何,穿云宗都是绝无可能保得住宗门至宝的——我看鸿渐后来虽然将穿云梭拿了去,却从来都只是收着不用,只怕也并非是真喜欢那宝物,而是有意引开圣君,替穿云宗消灾解难……” 他自觉已说得太多,打了个激灵才缓过神来,飞快地望了一眼圣君身后那道身影,双拳不由攥紧,又缓缓道:“我并不清楚清化那时为何会在穿云宗,我只知道五绝蛊只传活人,不染尸身,而清化那时已转眼便要被五绝蛊所附,所以鸿渐才不得不出了手。” 听他说到这一处,清虚道人面色终于彻底苍白下来,怔怔退开两步,低声恍惚道:“清化去穿云宗,本就是要去和鸿渐决一死战的……” 那时圣君发出传谕,说苏鸿渐在穿云宗杀人夺宝,恰巧玄天宗正是最近的宗门,便调玄天宗弟子即刻前往驰援。 清化年轻气盛,早已被苏鸿渐冥顽难劝的累累恶行气得难忍。任谁劝也不听,抢先往穿云宗赶去,一定要与苏鸿渐生死决战了却恩仇,竟不准任何人帮手。 而当他们赶到时,却已只剩下满山狼藉,穿云梭亦被掠走,紧接着便听说了清化已身死的消息。 “竟是这样?” 贺天阑错愕抬头,怔怔低声道:“可清化自己却也不记得这一回事,只知道他被鸿渐杀了又救,却也同样不知缘故——那时鸿渐仓促之下出手,还不慎伤了他的元神,所以才将自己本命真元化出弥补,只说是自己欠他的……” 话已说到这份上,除了贺天阑性情耿直尚不曾转过弯来,众人又如何还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迎上贺天阑依旧茫然的目光,清虚道人苦笑一声,极轻地叹了口气:“无怪如此,鸿渐消去清化的记忆,左右又不是第一次了。定然是他知道了什么,却不愿清化记住……” 众人心中其实都清楚,苏鸿渐既然能准确地抹去某一段记忆,就定然是曾经查看过清化的神魂的。 看到自己刚救下的好友原来是为了杀自己而来,那人又该是什么心情——亦或是其实他出手相救的那一刻,就早已有了这样的预感?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已没机会再弄清楚了。 贺天阑怔忡半晌,才终于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终于彻底黯然下去,缓声道:“我与鸿渐相交日浅,对他了解其实不多,所知也不过只此一件事罢了——我其实时常后悔,为何没能早些认识他,可再转念一想,若是我同他早认识了,只怕也会误会他的。” 在此之前,虽与对方全无深交,他却也是听信风言风语便认定那是个罪大恶极之辈。归根到底,也不过只是机缘巧合下撞破苏鸿渐替清化凝魂复生,他才认定了对方并非恶人罢了。 所以他也从来没有立场去责备其他人。 清虚道人沉默许久,才终于缓缓回身,直望向圣君身后那道泼墨身影,苦笑低声道:“鸿渐,你这样做倒是干净了,可你想过没有……若是真能忘得干净也就罢了,要是清化哪天想了起来,又要怎么办呢?” 那等自己回去,就一定要把锅底跪穿了。 陆濯虽然仍被困在金鼎之中,却毕竟还能听得清楚外头交谈,闻言心神便难以自制地狠狠一抖。他自己虽能稳住不露破绽,一旁苏鸿渐的身体却并无一丝额外神识支撑,听得这句话,竟是分明打了个激灵。 这动作叫人看在眼中,分明就是苏鸿渐的星点残识被那一句话隐隐惊醒,甚至一瞬挣脱了圣君的控制。 “鸿渐!” 贺天阑目力敏锐,又曾亲眼见过魔功里凝魂移魄的奇诡功法,本就坚信苏鸿渐神魂绝不会彻底消泯,一眼便已察觉,疾步上前道:“你听得到是不是?快走,能走多远走多远!我们解决此处便去找你,一定能救得了你的——” 众人眼中同样生出隐隐希望,清虚道人摒了呼吸,用力驱散眼中水雾,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可苏鸿渐脸上却依旧木然,只是缓缓抬头,目光在眼前诸人身上一扫而过。 接着,便向后退了一步。 他那一步退得既轻且缓,神色无喜无怒,仿佛早已麻木倦怠一般。静立了片刻,淡色的唇角忽然轻轻挑起,明明该是个讽刺的笑意,叫身上那华贵墨袍凛凛一衬,却平白显出无边寂寥悲凉。 他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一代魔尊,本该与玄空仙尊是相当境界,实力更已与圣君匹敌,天下没什么能困得住他的。魔道讲究的便是随心所欲逾矩而行,恣意妄为更是常事,远比仙修潇洒痛快得多。 苏鸿渐始终以朴素黑袍示人,从不曾有过这般张扬邪异的时候。众人原本只当他是不喜欢,却从未想过会不会是苏鸿渐清楚他们介意他的魔修身份,所以才刻意低调收敛,甚至实力早已堪魔圣,却依然始终压制不肯突破。 天下都没有什么能困住他,可苏鸿渐却被他们这些“朋友”的所谓正道逼得举步维艰,不得不耗尽心力盘算周旋。回头来看,那人竟没过上一日能称得上潇洒快意的日子。 他原本是最该有资格恣意妄为的。 究竟是谁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他们都难辞其咎——是不是每个人的避讳与芥蒂,质疑和疏远,都在那人身上生生添了一道枷锁? …… 看着众人眼中忽然更浓了一层的羞愧痛色,原本想替自家爱人再刷一拨敌意值的圣君神识微滞,忽然觉得胃更疼了。 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越发觉得再待下去只怕要把自家爱人的家底都败光,陆濯咬紧牙关,一时也再顾不上承诺过的不教自己受伤,周身法力陡然凝聚到极致,毫无保留地激射出来,直朝头顶压着的那一尊仙鼎浩荡扑去。 这尊金鼎既能将他困住,只怕是仙家宝物,以他之力倒是尚能相抗,待到将玄空仙尊灌注仙力彻底耗尽,迟早都能出来。可眼下若要强行挣脱,受伤只怕是在所难免的了。 也不知道要是受了伤,能不能叫爱人心疼,回家少跪几个时辰的锅。 圣君心中心烦意乱,不留退路地将全部法力使出,四周顿时沙石滚滚遮天蔽日,法力激荡之下,竟是将那一片竹林也生生绞碎摧毁。 仙鼎察觉到他的反抗,立时将浩荡天威压下来,他却已无力再自保,只是借着沙尘漫天遮蔽视线,一把将爱人身体护进怀中。化身一道金光,穿透动荡结界,借着法力爆破之势朝远处逃去。 他已尽量加快动作,却毕竟避不开身后法力碰撞的余威。正准备咬牙受上这一记创痕,怀中身体却忽然自动释出魔气,将他严严实实护在了其中。 山坳村落中,苏时心神忽震,手下布置也不觉停了下来。 他们两个各有任务,陆濯是去拖住众人,顺便给两人抢锅的,他则借机赶来破坏自己当初布置。爱人那边面临的敌手更多,又刚耗费不少法力在他神魂中种下印记,他实在不放心,便在自己身体内留下了一部分力量,却只有在陆濯马上就要受伤时,才会无需法诀自动释放。 也不知那个家伙究竟替两人揽了多少个锅,才会被追杀到这个地步。 自己的身体没有神识自主,完全是靠着对方的分魂操控,以他对陆濯的了解,对方绝不可能叫自己受上一点伤,更不要说让自己去战斗了。 若是不尽快赶去,那具身体只能成为拖累。 封存的法力只能救陆濯一次,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苏时心下焦急,也再顾不上手头还不曾加固完成的幻阵,匆匆进入阵法回到不复峰中。 才出了不复峰,便正撞见那一道金光迎面直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穷追不舍的一干仙修。 在圣君强行爆发法力掀翻那一尊金鼎时,虽然视野中沙石漫天一片混沌,那些忽然溢散开的魔气却依然醒目得避无可避。落在众人眼中,自然更确认了定然是苏鸿渐尚有残余神识,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他就这样将那人带走。 知道是爱人不放心自己,特意留下了这一道保障。陆濯心中才甜过一瞬,就被眼前越发严峻的形势迅速扯回了原形。 锅悬一线。 迅速吸纳着四周灵力补充自身,陆濯不敢回不复峰,顶着最后一个锅一路狂飚。耗空法力的身体却已经发出阵阵抗议,丹田痛楚麻木,意识竟也隐隐模糊。 就在他忍不住担忧起自己会不会是第一个被追昏过去的圣君时,怀中身体忽然一动,抬手扯住他手臂,电光火石见已交换过彼此位置,携着他朝远处御剑而行。 魔气激荡,催到极致,转眼已将众人甩开。 “你回来了……” 见到爱人眼里亮起熟悉的清润光芒,陆濯心里陡然发虚,小心翼翼唤了一句,正要开口忏悔,却已被那双眼睛没好气地瞪了回去:“我敢不回来?叫你保护好自己,你记到哪去了?” 刚出不复峰时,见到那样一边倒的围攻场景,苏时吓得心神几乎再出一次窍,根本顾不上许多,冲上去就接管回了自己的身体。 居然能引起众怒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这个家伙超常发挥,替两人接了几个锅下来。 他走时商定的流程本是没有问题的,若众人眼中能将他们两个绑定,锅在谁身上都一样,也不必非要分得那么清楚。 苏时根本不曾往多里想,只是再度催动魔气,神识四下里一扫,瞅准一处自己常用来暂避的残阵,便扯着他落了下去。 “对不起……” 如何看不住他满心的担忧关切,陆濯心下一酸,老老实实低声开口,却才开了个头,携着他的手臂便忽然紧了紧,语气中的愠怒也不觉渐缓下来:“是我着急了……多大点的事情,自家人说什么对不起。” “你——都知道了?” 陆濯微怔,求生的缥缈希望再度腾起来,忽然抬手拉住他的手臂:“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没做过几次,经验不足,就没能控制好分寸……” “我早说了,先保护好你自己,别的都往后排。” 依然只当他是因为手下没分寸伤了众人而愧疚,苏时抿了抿唇,挥手张开结界,拉着他坐在一处平坦石面上。 他方才分神看了一眼,众仙修倒是没怎么受伤,倒是眼前这个人跌跌撞撞尽显狼狈。若是他再晚到一步,只怕下一刻就要被捅个对穿。 也不想他会不会难受。 仔细看过爱人身上不曾受伤,苏时才终于舒了口气,心头止不住生出隐隐后怕,倾身下去,将额头抵在他颈侧。 “你记着,你若是也走了,就只剩我一个了……” “我不走——我绝不走!” 被他这句话引得心口巨震,陆濯也顾不上继续忏悔自己丢锅的错处,慌忙抬手抱住他,将人紧紧拥进怀里。 他本就法力空耗,这一下只觉心神都隐隐涣散,连身形都不由一晃,忍不住闷哼一声。 苏时眼眶微涩,运转法力驱散眼中水汽,稳稳撑住他身体,朝他唇角落了个吻:“好了,你先休息。不过是躲他们的追杀,这种事我有的是经验。” …… 不对。 “不是的!你大概还不知道,我——” 忽然意识到爱人只怕在锅的数量上生出了要命的误解,陆濯心下一沉急声开口,轻柔法力却已涌入过度消耗的身体。 难以抗拒的舒适昏沉转眼就包裹了他,意识终于彻底涣散开来。陆濯绝望地闭了闭眼,身体终于不听使唤地倒下去,被苏时平放在了专门用来恢复法力的阵眼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圣·怀疑人生·君·视死如归·攻:我爱苏时!苏时爱我!我比锅重要! 没错……吧?q▽q 135、捡不回的锅 扶着陆濯的身体平放下去,苏时照他腕间一探,察觉到对方体内空空荡荡,目光就又不由沉了几分。 圣君一身实力已至世间顶端,连他也没有取胜的把握,所以才始终躲躲藏藏,行事也尽量低调。如今搭上了陆濯的内芯,实力只会比原装圣君有高无低,却依然弄到了这个近乎狼狈的地步,也不知究竟遭遇了多绝命的危机。 若是他再晚回来一刻,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身旁的爱人才被他弄昏过去,现在正好好地躺在法阵里恢复实力,除了法力耗空之外,身体神魂也都没有再受更多的伤,总算叫他略略放了些心。 苏时坐了片刻,就又忍不住起身,寻来软枕替他垫在头下,抬手准备将身上衣袍褪下来替他盖上些,却忽然微怔。 来时还不曾注意,原来对方还给自己换了身衣服。 厚重的玄色衣袍上压着霸气内敛的游龙银纹,连他自己看上一眼都觉太过张扬。想要脱下来,想起陆濯每每想要替自己挑衣服时的殷殷目光,手上动作停顿片刻,摇摇头哑然轻笑。 他看着高兴,自己穿一穿也无妨。 这里是苏时用来给自己避难的地方,一路走得又快,总归暂时还算安全。苏时立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回到玉床旁坐下,握住那人的手腕,轻吸口气,俯身埋进对方颈间。 稳定强劲的搏动透过颈间血脉传过来,贴着他的脸颊,血液在耳旁呼啸涌动,生命的气息鲜活真实。 强烈的不安后知后觉地泛上来,又在安稳绵长的呼吸声里渐渐消散。 他实在被吓得不轻。 普通的npc数据是系统生成的掩码,只不过是按着程式串联剧情,可凡是有名字的数据角色,都是已经发展出了自主的意识和感情的。 数据角色在非正常死亡后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被清除内存从头开始,要么就会干脆被直接解体,之后再重新打乱重构。 所以如非必要,他从不贸然伤人。 他们的死亡不过是回到主空间,依然还会有下一次机会。可那些数据却和现实世界的人类一样,即使再高级,也依然在世界法则的约束之下,也只拥有一次活下去的资格。 都已经好好护着对方活下来这么多个世界了,也不差这一个。自己当初好歹也是创下过完美存活记录的,只不过是要再带着一个人活下来,应该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心绪渐渐归于安宁,苏时撑起身体,在昏睡着的爱人唇上落了个吻。起身布下神识,正准备看看对方都替他接了什么锅,结界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苏时心神一沉,也顾不上细查,草草将神魂之力打点收起。交代系统帮自己看好,起身在另一处阵眼坐下,周身魔气骤然腾起。 他实力尚在,支持住一个阵法还算不上什么难事,好歹拖到爱人实力恢复,是战是逃再作打算。 这座残阵原本便是守护阵法,被设在了一处山洞之中,在他的力量加持下愈发牢固,等闲攻击都无法动摇。可阵外却依然不依不饶,各异法力不断冲击着结界,显然正在想尽办法破阵。 苏时凝神支持着阵法,叫系统在外面替自己看了一圈,确定了玄空仙尊已确无力再战,只是被两个仙修扶着打坐恢复仙力,便也暗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被围攻早已经有了经验,四下里都备着退路,如今虽然紧迫,可也还未到无路可退的时候。 一时片刻阵法还破不开,苏时阖目静坐一阵,心里多少有了谱,就又把系统拉出来,继续看起了当时的剧情回放。 平心而论,虽然只看到出场,自家爱人的表现却还是十分可圈可点的。 经过了这么多个世界,苏时心态早已放得平和,只当是看旁人故事。看到圣君好不容易替自己身份找出的周全解释,眼中不由显出些笑意,哑然摇了摇头,极轻地叹了口气。 陆濯是陪着他从背锅的那些世界一路过来的,还当众人也都如那些世界一般,有理有据都未必肯怀疑自己,竟然连找个理由都要这样逻辑自洽,非要把所有剧情都连起来才行。 可凭他过往的经验那些人在对上自己的时候,其实是根本没有那样周全思虑的耐心的。 只要不是在自己刻意安排的局中,只要随意稍稍沾上一点怀疑,锅这种东西,实在要多少有多少。 在他所经历过的世界里,要被误会简直太容易了,在被迫带上系统去背锅之前,他还从没体会过连被人误解都要费尽心机的待遇。 照陆濯这个不遗余力的黑法,居然直接把自己有理有据拉成了他自愿的同盟,又将之前的一切直接说成了逢场作戏,怪不得那时候自己赶回来,众人会恼怒到那等地步。 那些人本来就恨他,发现被他耍了这么久,莫说不依不饶追杀一路,不将他剥皮抽筋都是轻的了。 苏时自嘲地挑挑唇角,才要继续看贺天阑急唤自己醒来之后发生了些什么,整个阵法却忽而激烈一震,竟是有人不惜将心血化剑,发出了至强一击。 结界隐隐动摇,厉声叱喝自阵外传来。 “圣君,再不将他交出来,莫怪我等不死不休!” …… 是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大抵还是自己从妖族之战时就交下的朋友。 灌注的法力尚且足以令阵法再支撑片刻,苏时目光微敛,下意识扶着身旁石碑缓缓起身,关了才看到个开头的实况重播,朝洞外起身望去。 他们不会信他,这件事他至少还是相信的。 他只是有时候依然想不通,他们怎么会那样恨他。 本以为这里好歹也能撑上一日,却不料竟当真有人舍得以心血化出至强一击,且不说此处只是个残阵,就是尚且完好的阵法,也禁不住这样不要命地强攻。 陆濯仍在昏睡,圣君境界毕竟摆在那里,纵然有阵法汇聚灵力,要恢复力量也少说还要一日光景。在这之前,自己还不能同这些人贸然动手。 看那些人当真已豁出命来的架势,结界飘飘摇摇,只怕百息都未必能拦得住。分明告诉过自己这只是陆濯用力过度的后遗症,心中却毕竟依旧难掩黯然。 苏时哑然一笑,拂袖将一记法力打入昏睡着的圣君体内,再抬起头时,神色也已符合人设地冷了下来。 虽然还没来得及看到后面众人的反应,但按照陆濯安在自己身上的人设,自己大概是早就与他一路,受他指使犯下累累恶行,却又故意编造些过往来叫众人以为自己无辜,借此惑人视线的。 这样也不错。 若能叫他们仍然当自己是个罪大恶极之辈,就算亲手杀了自己也不必有什么愧疚,总比知道真相之后愧悔无门,时时记着不能释怀的好。 无非是接着逃罢了。 他总是最擅长这个的。 阵外法力激荡,一下下狠狠撞着飘摇结界,眼看已遍布细细裂纹。 众人心中愈生希望,只恨不得尽快将阵法破开,将苏鸿渐尸身抢回,更是不顾一切地使出看家本领。眼看结界渐渐崩毁,忽然地动山摇,那阵法竟是从内部震开,连山洞也一并崩塌了大半。 飞沙走石气劲动荡,众仙修各自站立不稳,匆忙稳住身形,却见一道黑芒忽然划破漫天烟尘,直朝远处去了。 “走,他往西北角去了!” “这黑芒他竟果真是已彻底堕入魔道不成?!” “莫要叫他跑了,快追上去!无非拼上命分生死罢了,此仇不报誓不再登仙途!” …… 身后杀气弥天,苏时拎着圣君一路御剑前行,终于听到了那些分外耳熟的台词,哑然地挑挑唇角,极轻地叹了一声。 总算将一切都归于正轨,居然还敢有莫名失落感慨,自己果然是不想要经验点了。 心念回转间已重新打点起精神,苏时已有无数被追杀的经验,根本不至于被身后浩荡声势唬住。将诸般缥缈感慨抛开,再度催动魔气加速,专往那浓雾林瘴处钻绕,又故布迷阵来往周旋,没过多久便已将身后众人远远甩开,身后也不见了追杀的影子。 确认了不会再有人追过来,苏时才稍稍松了口气,架着爱人压下云头,将那柄剑收入袖中,落在了一片山坳里面。 他是紧急跑出来的,幻阵尚且不及补全,心里总归觉得不安。如今不复峰只怕是再回不去了,不能靠阵法转移,也只好亲身迢迢赶了过来。 此时正是晚间生火烧饭的时候,暮色落下,家家户户窗后都亮起灯火,炊烟袅袅散入晚霞,欢声笑语细碎入耳,触目尽是一片安宁和乐。 苏时喜欢看这样的情形,在原地立了一阵,眼里便洇开暖色,胸口那一团郁气也渐渐消散。 他在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既然是早就选定的道路,只要能走到头也就够了,没必要因为旁的什么原因再来患得患失。 心念通达下来,嗅见晚风送来的诱人饭香,他腹间忽然咕噜一声,竟忽然有些饿了。 这具身体早已辟谷,罕有生出口腹之欲的时候,也不知是这几日心神消耗太过,还是有陆濯在自己身边,想起那些个世界中对方突飞猛进的手艺,竟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果然是被惯坏了。 苏时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望了一眼身旁还昏着的爱人,正要先把人拎到自己的落脚处去,却忽觉臂间一轻。 微讶抬目,便迎上了那双尚显茫然的黑彻瞳眸。 “居然醒得这么快?我以为你少说也要昏上一宿。” 苏时不由失笑,见他站稳便也放开了扶持,正要去握他的手,却见陆濯神色恍惚一阵,打了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眼里便迅速溢满了熟悉歉意:“对不起,我” “好了,这件事以后都不准再提。” 一听他道歉,就又想起了那时险些被吓得散了神魂的情形。 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家爱人长长记性,就算要护着自己,也绝不能再这样拿性命都不当一回事。 苏时打定主意,难得地沉了面色,语气也显出罕有强硬:“要是再提什么对不起,你也不必陪着我了,自己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这边结束了自然会去找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结实的怀抱牢牢裹住。 强悍臂膀锁在身后,臂间肌腱虬结紧绷,偏偏不敢把力气使到极处,固执却又小心翼翼地困着他,飞快的心跳透过胸膛,一下下砸在他胸口。 …… 好像凶得过头了。 苏时呼吸微摒,抬头望去,见到那双眼睛里满满欲言又止的无措不安,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就又不由自主软了下来,抬手将他抱住:“好了……我只是说说,又不是真赶你走。” 听见他语气缓下来,手臂上的力道就惊喜得紧了紧,温热气息也立即覆上去,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答应的事没能做到,我怕你生我的气。” “看到你不顾自己乱来,我才会生你的气。” 向来拿自家爱人这样没一点办法,苏时被他抱着蹭来蹭去,又哪里还狠得下心,无奈叹口气,把人捞住亲了一口:“好了,过去的事就不管他了,先陪我去做正事。” 陆濯微怔,下意识向四周一望,见到眼前世外桃源般的凡人村落,稍一错愕就明白过来:“这就是” “是,我的幻阵还没能加固完成,我们还得尽快才行。” 苏时点点头,拉着他便要走,却被陆濯担忧扯住:“他们尚在追杀我,若是叫他们追到这里,你的布置岂不是又要被发现了?” “幻阵不破,他们就追不到这里。” 心中早有把握,苏时无奈一笑,握着他的手使了些力气,把人往记忆中的位置拖过去:“幻阵若是破了,就算他们原本不曾找过这里,也一定会追来的。” 这一处幻阵是为了应对圣君而设下的,毕竟事关一个村子的生死安危,他当初便花了大心思,阵法层层叠叠极牢固隐蔽,只要他自己不贸然暴露踪迹,便绝不会被人发觉。 可只有一点这阵法是有时效的。 他当初是奔着掀锅来的,这里便是他的最后一道保险。那时苏时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前面那些真真假假的证据当真没人肯信,这道幻阵到了时候自动破开,就会成为他无罪的铁证。 算算时间,若是再不加固幻阵,只怕也就在这一两天便会真相大白,所以他才始终急着要回来做成这件事。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濯被他拉着进了一片森林,直入到极深处,便见到了那一道与不复峰密室中一般无二的传送法阵。 “你实力可还不曾恢复完全?这里灵气密集,走的又是地脉,不会被人发觉,只管运功恢复就是了。” 苏时领着他站定,随手一拂便多出了个蒲团,按着他坐下,自己走到阵法旁边,凝神改动着其中的部分符印。 夜风清冷,虽然知道苏时大概并不会怕冷,陆濯却还是忍不住抬手生出一簇火焰,落在眉目专注的爱人身旁。 大概是察觉到了身旁的温度,清润眉目微微一动,抬头望向自己,眼里就洇开一点柔和笑意,又低下头去继续忙碌。 终于见到他重新露出笑容,陆濯心头总算彻底放松下来,一面运功继续恢复法力,一面凝望着爱人的动作。 法阵泛着淡淡银芒,苏时指尖汇聚的却是如墨魔气,在阵间一点便悄然晕开,看上去竟如同泼墨写意,分明是那般繁琐复杂的阵法,在他手中竟也行云流水般举重若轻。 陆濯看得出神,却也片刻都没放下恢复实力。地下灵脉厚重磅礴,稍一运转便觉充沛灵气涌入体内。只不过一刻钟功夫,剩下那一点缺口便已被彻底补足,长长舒出一口浊气,力不从心的虚弱总算消散干净。 苏时恰好完成了最后的修补,将最后一道符印画完,也松了口气起身道:“走罢,叫符阵稳定一夜,明日再来注入法力,就不会有问题了。” 陆濯应声起身,见他眉宇间已难掩疲惫,抬手要去扶他,却被苏时按住手臂,笑着摇摇头:“不妨事,我还没到走不动的地步不过饿了倒是真的……” “我给你做,想吃什么都行。” 目光不觉亮起来,陆濯拥住他落了个吻,抬手将那一簇火焰召回。苏时便也含笑握了他的手,继续往那丛林深处钻进去,没走多久,眼前便忽然现出一处清幽院落来。 他在此处花的心思最多,索性便也替自己留了个住处,如今夜色已晚,又不便这就离开,倒正好派上了用场。 陆濯片刻闲不下,同他安置下来,便出去收集了食材,又易容向村中换了一斗米回来。灵气化水淘米煮汤,热热地替他熬了鸡茸粥,又斩了几只肉质肥嫩鲜美的灵兽回来,煎烤煮炖收拾妥当,有条不紊干脆利落,诱人香气转眼便在院落中散开。 苏时被他按在榻上不准动,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只觉腹中越发饥饿,几乎忍不住要出去看看,门帘一挑,陆濯已端了碗鸡茸粥回来,笑吟吟递在了他手上。 “要是将来咱们真能出得去,光凭做饭的手艺,大概也是饿不着的了……” 扑鼻沁香引得人食指大动,苏时接过调羹吃了两口,忍不住笑着感慨一句。却才开口,脑海中便蓦地划过一道细芒,意识竟是忽然迟滞了一瞬。 出去。 高级世界获取的积分足够,才能得到回到主世界的机会,在此之前,并不会将具体情况透露给任何宿主。 按理来说,他是不该知道要怎么从主系统的世界中出去,回到真正的现实世界里的。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偏偏觉得自己知道。 脑海深处那一团白光仿佛受到某种牵动,悄然散开些许,却依然难以这就清晰。 苏时怔怔出了一阵神,回神才发觉自己正被紧紧揽着,迎上陆濯担忧的注视,下意识低声道:“我们出去过吗?” “没有,我们没能出去。” 迎上那双眼睛里柔和茫然的光芒,陆濯心口猛地缩紧,不觉收紧手臂,将他向怀里拥进去:“我把你弄丢了……” 破碎的光芒在黑沉的瞳底不住闪烁,在疼痛与温暖的双重催化下,终于化成冰冷的水色 …… “你得会解释,都已经进化到这么高级的数据了,老是这样被冤枉哪行呢?” “跟着我学,我教你把锅都甩出去,我们肯定能一起出得去。” “等你有实体了想做什么?想长成什么样子?趁现在快想想,等出去就来不及了。” “不用完成任务就能活着,不用被主系统强加意志干涉,想做什么都行等你过上那样的日子,一定会舍不得再回来的。” …… “你快走,我是宿主,我是死不了的。你不一样,你是数据,还从没真正活过,你要去活一次……” “好,我不说话了……” “你别担心,我不舒服了就摇一下铃铛,一定用力摇。” “我有止痛剂……不疼的……” …… 清澈明朗的笑颜在眼前一闪而过,忽然被染上血色,舒朗的眉眼蔓开难以掩饰的痛苦悸栗,又渐渐隐没进黑暗。 陆濯紧紧拥着他,胸膛深处不住战栗。 痛楚终于再无法压制,从记忆底处深刻地翻上来,嶙峋尖锐,刺得一片血肉模糊。 察觉到爱人似乎过于激烈的反应,苏时心口忽然一跳。 冰冷的水意打在他的脸颊上,下意识抬手去抹,却怎么都抹不尽。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苏时胸口却依然疼得厉害,索性将手里碗匙放下,抬手勒住对方肩膀,径直倾身吻上去。 汹涌的吻倾泻下来。 灿金色的光芒一闪,没进温柔静谧的墨色中,无声交融,抵死纠缠。 再不分开。 136、捡不回的锅 第二天一早,苏时险些没能起得来。 幸好是在修仙世界,这具身体好歹已臻魔圣,再怎么也禁得住折腾。要是换了普通的凡人身体,还说不定是个什么情形。 在把锅留住的激励下,虽然一度犯懒,苏时依然还是尽职尽责地赶到阵眼处,将法力灌注进了阵法之中。 有了充足的法力加持,原本已渐稀薄的幻阵再度恢复,村落也重新被隐藏进了不起眼的山坳内。 确认了幻阵已经修复,苏时才总算稍稍放心。起身望见磨磨蹭蹭跟在自己边上那道身影,既心疼又无奈,哑然笑道:“我又不跑,你跟着我干什么?” 见他露了笑意,陆濯立时凑上去,将人暖暖拥住,贴着他额间轻轻蹭了蹭:“我昨夜激切,怕惹你生气……” 苏时心下不觉酸软,拥住他照背上拍了拍:“我不生气。” 他其实依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既然陆濯不说,他也就不问。毕竟那段记忆也还在自己的脑海里,只要打开封印,早晚都能想得起来。 自家爱人对自己居然都已宽容到了这个地步,陆濯既惊喜又内疚,依然抱着他不放手,在鬓角落了个暖融融的吻:“等回家我给你煲汤,我昨晚煨了一宿,滋味一定都出来了。” 见他眼里都放着亮晶晶的光芒,再不见了昨夜仿佛散不去的破碎绝望,苏时也放了心,挑起唇角轻轻点头:“好,我正巧饿了。” 望着那双黑润眼眸里的清湛温然,陆濯呼吸微摒,缓缓将他放开,却依然将那只手牢牢牵在掌中,与他一起往林中院落走去。 太阳刚升起来,穿透薄雾的金芒在他们肩头跳跃着滑落。掌中的触感沁凉柔和,察觉到他的力道,那只手稍稍转过些许,就将掌心悄然贴上他的,反手稳稳当当握了回去。 心跳一下下敲击着胸膛,陆濯的呼吸隐隐急促几分,却依然不动声色,也不用法力,只是牵着自家爱人慢慢往回走。 再也不会弄丢了。 回到院中,天色已经大亮了。 昨晚弄回来的食材不少,厨房里不少事都要忙活。苏时本想过去帮手,却被不由分说按回了椅子里。 一身华服的圣君熟练地挽起袍袖洗手作羹汤,苏时饶有兴致,托着下颌看了半晌,眼里便不由透出些笑意:“要是叫他们见到圣君居然在做这个,怕是要吓得当真魂飞魄散了……” “只叫你见到。” 陆濯正端着碗煮好的汤面回来,听见他的话,目色就不由黯了黯,双手又占着,索性俯身去直接将人吻住。 柔暖触感忽然覆下来,苏时疑惑地眨眨眼睛,倒也早已习惯爱人时不时蹭上来要亲要抱,仰头应了他的吻,接过那一碗面放在桌上:“好了,我们大概还能在这里留上几日,有时间慢慢来,你也不必太过忙活了。” “留在这里没关系吗?” 没想到爱人手中就只剩下这一个锅,居然还敢这样冒险。陆濯一怔,忍不住握住他手臂,忧心忡忡道:“他们都在拼命找你,若是当真叫他们找过来,岂不是连这里也要叫他们发现了……” 虽然隐约觉得他措辞莫名古怪,却毕竟难得见到自家爱人这样积极地帮自己抢锅,还是颇值得欣慰的。 苏时心里安慰不少,也就不曾刻意纠正,只是笑着摇摇头:“放心,若是我存心要躲,只要你不拆台,是没人会发现的。” 他上一次躲无可躲,就是因为圣君想尽办法逼着他现身,甚至不惜以他那些故友的性命相胁。若是那一日他不上紫金山顶,那些去围攻他的仙修便都会被圣君一网打尽。 可那个对手宿主大概也没想到,他竟然暗中也策反了贺天阑,甚至早与他暗中做好了计划,特意叫贺天阑在对峙时现身解释,趁着众人态度不定雷霆出手,硬生生将那位对手憋屈至极地送回了主空间。 倒叫自家人捡了个便宜。 陆濯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被看得有些发慌,生怕自家爱人忽然算清楚了还剩几个锅,半蹲下去忐忑地握了他的手,仰了头望进那双若有所思的黑润瞳眸里。 “和你没关系,是原本的那一个。” 苏时失笑,抬手将他扯起来,一起进了厨房,帮他将饭菜端出来摆到桌上:“能登上天阙的魔修寥寥无几,即使有也大都深居简出,幻阵主要防备的还是实力高强的仙修。如今你在,我的威胁就少了一大半。” 他当初到这里的时候还不会做饭,要厨房其实没什么用,不过是觉得家中该有一个,所以便化出来放在那里闲置着罢了。如今再进来时,却已被陆濯收拾得齐整利落,连锅都刷得干干净净,原本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堆满食材,平白生出叫人眼眶发烫的烟火气息。 有个人相伴的感觉,确实总要比一个人好过得多了。 这些世界下来,陆濯的手艺早已练得精湛。苏时折腾一夜腹中正觉空落,拉着他一起坐下,又将竹箸递了过去,嗅着香气便觉胃口大开。 陆濯却依然对这口独苗黑锅不放心得很,又不敢细问,只是心事重重地替他夹着菜,自己面前却一筷子都没动。 既然一切危险因素都已经排除,两个人已彻底安稳下来,也就到了该算总账的时候厨房的锅已经刷干净了,还特意悄悄垫了层软木,现在就看自家爱人究竟什么时候能把数算明白了…… “好了,不必太过担心。这里的幻阵是魔修功法中特有的,许多魔修都靠它来避世而居,仙力根本破不开,就算你都拿它没什么办法。” 苏时连根本的剧情主线都没能补全,自然还不知他在担心什么,只是为自家爱人忽然生出的强烈事业心欣慰不已,夹了块肉搁进他碗里。 “我的实力也不算低,只要不是忽然横空冒出来一尊魔圣,不会有人奈何得了这个阵法的。” 在这个世界的世界观里,虽然有着魔域的存在,可整个世界就好像只有他一个魔修一样,剩下的都是些充数的掩码npc。他连一个和自己实力相当的同类都不曾见过,更不要说魔圣这种登峰造极的存在了。 见他确实极有把握,陆濯才终于渐渐安心下来,也朝他笑了笑,陪着他将一顿饭慢慢吃完。 初春的天气少有这样明媚晴朗的时候,苏时起身同爱人一道收拾着桌子,明亮温暖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就叫整间屋子都安逸得叫人无端生出懈怠懒意。 昨夜几乎折腾一宿,今早又忙着去加固阵法,其实没能怎么好好休息。苏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身体忽然被拥住,缓过神来,已经被揽着放在了院中被和暖阳光拢着的躺椅里。 宽大鹤氅迎面覆下,隔绝了风里的最后一丝凉意。陆濯半蹲下来,稍抬起头缓声开口:“哪怕小睡一会儿,有事我便叫你,好不好?” 爱人就在身畔,自然没什么不好。 苏时笑起来,摸索着捞住那只替自己盖着他大氅的手,语气透出难得温慵疏懒:“我知道保重自己。这样的日子我是过不够的,不会就舍得这么离开,你也不要老是担心我……” 他说得仿佛随意,眼里光芒却极诚挚。陆濯眼眶一烫,俯身拥著他,脸颊轻轻摩挲上额顶,握着的那只手紧了紧:“好,我不担心。你闭上眼睛,我陪你歇一会儿。” 这些个世界下来,陆濯也已渐渐发觉了爱人的习惯。 时常要独自面对各类危机,神魂又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暗伤,苏时的睡眠其实极浅,除非回到主世界那个不会有威胁的主控室里,否则很难会有多安稳的休息机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每次到了他的身边,那人都会补偿似的频频犯困,像是要把那些睡不够的觉都满打满算的补回来。 对这件事,陆濯从来都觉得荣幸之至。 温暖安定的气息落了下来,果然就稳稳留在了身畔,安稳倦意悄然滋生,倒比安眠的药剂还要更好用。 苏时放松地阖了眼,握着他的手稍侧过身,放纵倦意涌上来,在暖洋洋的春日里轻轻打了个呵欠,舒展身体沉沉睡去。 …… 才沉入睡梦,他却忽然隐约觉出些不对。 他也曾做过不少梦,可从来没有一次,眼前竟是一片古怪的茫茫白雾,仿佛被扯入了什么新的圈套之中。 意识到情形似乎有些异常,苏时便立时心生警醒,想要立即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神魂之力竟仿佛被凭空封印了一样,无论如何都依然身处浓雾之中,尝试着调出系统,铃铛一味叮当作响,却也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苏时蹙紧了眉,向四处扫过一圈,正要选定个方向去探一探路,忽然被一阵强劲引力扯得脚步不稳。只来得及将神魂尽数塞进铃铛里藏好,仅余的虚影便身不由己朝浓雾中跌了进去。 “这样真的能行吗?” 贺天阑神色为难,望着众人在眼前忙碌不停,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他们没能追得上圣君,反而被彻底甩开,将能找的地方搜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圣君的踪影,那两人竟像是凭空消散在了天地间一般。 圣君野心昭彰,绝不可能这就服了软,一定只是暂避锋芒,要不了多久就会再卷土重来。众人虽然心有不甘,却毕竟大都受了不轻的伤,法力也已耗空,急需找到安全的落脚之处调息修整才行。 恰好清虚道人将清化送回了玄天宗,也已将情况说明,众人商议之下,便暂往了玄天宗落脚,却不想竟又机缘巧合遇上了玄天宗那位老祖宗级别的太上长老出关。 这位太上长老虽然修为只是尊级,却深谙各类上古法阵,如今虽然已垂垂老矣,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仙逝,却依然在玄天宗中备受尊崇,年年将延寿至宝送去助他再续阳寿。 贺天阑原本只是存着晚辈的心思与众人前去谒见,却不料那太上长老仿佛当真有些门道,只望了尚在昏迷的清化一眼,居然便看破了他记忆中封印,攀谈之下,更是又主动提出出能借清化体内真元布阵,将苏鸿渐残魂召回凝聚。 他当初追随圣君,便已吃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亏,如今除开苏鸿渐看谁竟都不完全可信。可众人却早已近被愧疚压垮,听了那长老所说,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片刻不停地忙碌了整整一夜。 “那法阵我也不曾见过,只觉得神异奇特,恐怕确实有些意外之效。” 玄空仙尊缓声开口,抬手按住他肩膀,语气隐约叹息:“无论有用无用,也不过是求个安心罢了。若不叫他们做这些,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贺天阑一怔,心头却也甫地生出黯然萧索,终于沉默下来。 苏鸿渐想尽办法叫他们活了下来,可那时的伤痕却毕竟太过深刻,即使是活下来的人,只怕也要永远活在无边愧疚忏悔之中。 他想叫苏鸿渐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他对苏鸿渐既敬且佩,无法接受那人竟受圣君那般无端折辱,可眼前众人却分明不同。 亲手犯下的错误,甚至已经没有了弥补和被原谅的机会,于是每一桩被揭开的真相就都成了透着寒气的利刃,而与强烈愧悔伴随的无能为力,是足以生生折磨垮一个人的。 或许他们也只是盼着能将苏鸿渐的残魂寻回来,能道出积压在心底的愧疚自责,能听到那人亲口说出原谅,能弥补上这一分叫人痛彻心扉的遗憾…… 苏鸿渐那个时候又究竟是如何考虑的那样温柔又周全的一个人,就当真一点也不曾预料到过自己一旦身死,众人可能面临的境遇么? 这样的念头才生出来,阵法忽然发出耀眼白光。 一道身影渐渐在白光中显现。 屋子里忽然寂静成一片,都是成名已久的仙修,却分明听得到粗重的喘息声。 只是执念着想要再见到他,不是碰不着摸不到的过往记忆,不是早早就被封印的灵识,不是被圣君控制着的傀儡就只是真实的那一个人,能同他们说话,能听得见他们的忏悔歉疚,能让他们有机会弥补过错。 那道身影极恍惚缥缈,阖目立在阵中,周身近乎透明,隐隐泛着莹光。 片刻后,他缓缓张开了眼睛。 “鸿渐!你” 清虚道人胸口起伏几次,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已一片湿热模糊。正要开口,却忽然迎上了那双眼睛里极清冷淡漠的光芒。 往日柔和的嗓音竟忽然清凌如寒泉击石,再没了丝毫亲近暖意,仿佛透着自嘲冷笑,淡淡落在众人耳畔。 “连摄魂镇都摆了出来,你们为了要叫我死透,还真是煞费苦心……” 清虚道人脚步一顿,笑容凝在脸上,寒意瞬间临遍周身。 自从缔结了契约之后,苏时就额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伤了神识,意识到这是摄魂阵那一刻,他就已将大部分神魂之力打包封印,只留了个缥缈的虚影在外头。 摄魂阵是魔道中才有的阵法,虽然也有凝聚魂魄之效,却不是为了重塑魂魄而布置的,而是为了将入阵魂魄锁入牢笼之中,任意供布阵者折磨凌虐直至崩溃。 即使在魔修中,这个阵法也早已被封禁上千年,是只有对恨得不死不休的敌人才会使出来的手段。 虽然早猜到陆濯大概替他抢了不少锅过来,他却依然没想到这些人会恨自己恨到这个地步,甚至不惜动用魔道禁术,也要彻底至他于死地。 说一点都不心寒自然是假的,只不过毕竟早已习惯,却也并不至于有多生气。 苏时之所以借机发作,无非是还惦记着自家爱人给自己套的人设,打算借机演一场,看看能不能把之前丢的那几个锅再一个个捞回来罢了。 按照新的设定,他该是早与圣君算计谋划,又借假死金蝉脱壳,意欲将眼前众人一网打尽,从而称霸天阙的。 虽然当时只看了实况转播的前半段,可根据他在高级世界闯荡多年的经验,圣君的话都已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个锅要是再落不到他身上,只怕就真是他自己身上出了问题。 心念回转间,苏时目光扫过眼前众人,神色便已越发冷了下来。 众仙修只是听那太上长老所说行事,并不知摄魂阵是什么,只是被他周身寒意慑得发怔,又从未见过苏鸿渐这般目色冷峻言辞锋利,只当他是被那山洞中的围攻彻底寒了心思。想起此前行径,只觉羞愧难当,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 清虚道人立了半晌,再度鼓起些许勇气,上前一步道:“鸿渐,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想见你,并无害你之心……” “不必虚情假意了。金蝉脱壳不成,又没能将你们留在不复峰中,再要称霸天阙已成泡影。我既已彻底落进你们手中,无非要杀要剐而已。” 并不理会他的话,苏时落下目光淡淡开口,兢兢业业走着人设:“我替圣君为虎作伥,又与他合起伙来耍弄蒙骗你们,谁知你们居然蠢到真会上当?” 虽然曾听过圣君说过一次,可那时圣君转眼便不攻自破,任谁也不曾把这些放在心上。此时却听见这些话被他亲口说出,众人不由惊疑错愕,纷纷抬头望住他,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贺天阑毕竟要冷静的多,怔怔立在后头,出神半晌,竟是蓦地打了个激灵,上前一步道:“鸿渐,那时圣君携你出来说的话,你可是都听见了?” 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句问话是个圈套。 苏时微微蹙眉,朝他望去,缓缓张口才要答话,贺天阑却已继续一口气说了下去。 “那时封住清化记忆,是为了叫他依然恨你。如今在此处说这些,也是为了叫他们能恨你你就是为了叫所有人都恨你,是不是?若是他们都当你是恶人,便不必因为自己犯下的错事难过,所有人都会觉得你该死,然后你就静悄悄地死了,然后剩下的人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贺天阑!”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圣君这个得力助手策反得这样彻底,居然还手把手地教会了他掀锅。 苏时心下陡沉,蹙紧了眉厉喝一声,强行打断他的话:“大业难成,鸿渐有负圣君重望,如今只求一死而已,何需你来多嘴!” “你不是求死,你是根本就已经死了!” 贺天阑上前一步,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竟显出从未有过的激烈,眼里隐隐喷出火气。 “你知道你活不成了,知道你怎么都回不来了,所以你就开始想办法处理后事可你究竟想过没有?纸是包不住火的,你这样一个个谎言摞上去,确实可以叫他们一时心安理得。可真相早晚都有揭开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你叫他们怎么活下去?!” 他还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身形绷得死紧,半晌才哑声喃喃道:“鸿渐,你不能这样……” 137、捡不回的锅 “天阑仙君,不要说了。” 静默中,众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可是仙尊!” 贺天阑胸口急促起伏,猛然转身,急声唤了一句,眼眶已然通红。 玄空仙尊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苏时身上,沉默片刻才缓声开口:“道歉也好,遗憾也罢,你们可曾有人问过他一句,他自己那时究竟是不是想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叫所有听到的人都心中一寒,忽然狠狠打了个冷颤。 那时候苏鸿渐没有反击,甚至没有自保,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有人猜他心灰意冷,有人坚持他是另有安排,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过,那个时候的苏鸿渐或许其实是不想死的。 他们本能地忽略了那个人其实只是太过愕然,没想到当初的朋友竟真会痛下杀手,所以根本没来得及防备的可能。 苏鸿渐不是执意要瞒着所有人。他也尝试过解释,也依然留着当初的竹林,他未必想走那条高处不胜寒的孤独道路,只是没人肯陪他。 如果当时能够停下将事情说清楚,能好好听那人解释,他们或许就用不着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么这一次…… “鸿渐” 清虚道人忍不住唤了一句,想要朝他走过去,却只迎上那双眼睛里近乎警惕的冷淡寒意。 他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 锅数不对。 苏时根本顾不上同他们一起伤春悲秋地追忆往事,心里激烈打着鼓,终于认清了与想象中只怕相去甚远的现状。 忍辱负重的人设一旦戴上,无疑什么锅都是保不住的。现在倒是从天上掉下来了个黑化的理由,若是运用得当,说不定能留下一两把锅灰。 倒不至于因为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再多费什么心思,可如今既已把锅丢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再下记猛药试试看了。 思量已定,他的面色也迅速彻底冷淡下来,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忽然轻轻笑了笑。 “你们似乎很喜欢替我做决定。” 银色光阵间的身影已极缥缈,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神色仿佛也显得格外淡漠,即使是这个笑容也没能叫他显得温和半分。 “不是的,鸿渐,我们只是”、 清虚道人心里一慌,正要解释,却被苏鸿渐不以为意地缓声打断。 “我想活下去的时候偏不让我活,到处追着我不放,一定要砍我一剑。我想将魂魄化归天地,求个安宁清静,你们又一定要将我拘在阵中任人宰割到现在我只求一死,你们却又不准了。” 说着,他像是很困惑地蹙了蹙眉,瞳孔中忽然溢出隐约漆黑墨色,脸上却反而现出奇异笑意。 “我原本就是个魔修,行事只凭自己高兴,圣君既然信我,我就供他驱使又有何妨?” 仿佛被狠狠戳中了心底最不敢示人的愧疚,人人眼中光芒都极隐蔽地一缩,脸上飞快褪了血色。有几个修为弱些的,竟已气血不定身形摇晃,隐隐有仙力走岔之像。 苏时心中叹息,神色却依然无波无澜。 不破不立,总要来这么一次。 贺天阑说得对,他确实是要他们恨他,无论是因为自己的任务,还是因为其实已无可挽回的结局倘若当初就知道会有这些变故,他绝不会将掀锅的频率安排得这样密集,可现在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真相实在来得太快,从他身死那一刻起就无遮无拦地铺排在众人面前,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原本就是直接奔着击溃最后一丝心防去的。 当初他有把握自己能活着回来,自然要尽快揭开真相,趁着众人最动摇的时候回归,将一切引向个宾主尽欢的圆满结局。 可那时候偏偏出了变故,于是他所安排的那些身后事,也就成了真真切切的折磨煎熬而最后一点原谅释怀的机会,也随着这摄魂阵一出,彻底消散了最后的希望。 无论为了谁,这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话音落下,屋内已是一片寂静。苏时落下目光,才松了口气,玄空仙尊从沉思中醒来,面色却忽然微变,霍然起身上前:“鸿渐道友,你方才所说‘摄魂阵’究竟是何物,可会对你有何损伤?” 他来势实在太急,苏时心神一动,本能便往后退了一步。 退开时尚不曾注意,脚下才踏上作为禁制的边界,那一片原本不起眼的阵图便陡然泛起刺眼亮光,竟凭空生出数道银芒,化成极坚固的牢笼,将他牢牢困在了阵法之内。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清虚道人身形狠狠一震,急惶开口,那银芒化成的牢笼竟迅速染上墨色,伪饰终于撤去,漆黑魔气便骤然四溢开来。 下一刻,窗外忽然传来阴森笑声:“尔等帮得好忙,果然替我寻了个不错的容器……” “你究竟是何人,有何企图!” 心中不祥预感终于应验,贺天阑握紧手中长剑厉喝一声,咬紧牙关破门而出,大步闯至院中。 先前那长老主动提起助众人招魂,他心中便有所不安。如今看来,所谓的招魂根本就只是个圈套,玄天宗那长老只怕也早已被人偷换了内芯。 所谓招魂的阵法,不过是为了将苏鸿渐的魂魄拘来,趁机循迹去夺他的身体罢了。 一念之差,竟然错得再无可挽。 “我是你祖宗!” 窗外黑气已愈来愈浓,整个院子仿佛都被从玄天宗之内隔离出来,声音愈发猖狂:“这具身体太过破败,早已不堪用了。倒要多谢你等强行招魂那具身体力量着实不错,如今既然叫我循了踪迹,自然没有便宜别人的道理!” “孽障,你可知他是何人!他与那天阙圣君关系匪浅,你若动了他,就不怕圣君与你不死不休吗?” 玄空仙尊目色一紧,终于不再顾忌,高声呵斥一句,仙力震开浓稠黑雾,却转眼便被再度围拢。 话音未落,众人错愕震惊的目光便纷纷投了过来。玄空仙尊却并未再度开口,只是长叹一声,难得懊恼地重重一拂袖:“毕生算计,竟着了这魔道孽障的道!” 他原本不欲点破这件事,是不愿叫众人再对苏鸿渐生出什么误解。那圣君对苏鸿渐分明不只是驱使,无论在当初云梦幻阵中因其身死而险些爆发,还是后来屡次忍不住出手回护那人身体,分明都透着难易忽略的深刻情愫。 以他所观,苏鸿渐只怕对圣君并无倾心,两人也注定殊途异路,只怕圣君正是苦求而不得,才做出这样痛下杀手、抢夺尸身的疯狂行径来。 若是这不知来路的魔头再去占了那句身体,圣君激切起来,天阙说不定还有多少地方要遭祸殃。 “圣君是谁?不知道!” 他言辞激烈,那声音反而得意更甚,遥遥圈定了个方向,黑雾便滚滚而去,声音依然隐约传来。 “我管他是何人?老夫魔功大成之时,你那圣君只怕还在娘胎里!如今你们那个魂魄被锁在摄魂阵中,就已成了老夫掌中之物,任我搓圆捏扁。你等若是有一个敢妄动,就等着他被老夫捏得神**碎、万劫不复罢……” 众人心中猛然一沉,终于彻底醒悟了一直以来的过错。 清虚道人面色忽变,折身便要赶回屋中,却见空荡荡的屋子里骤然亮起耀眼银芒。 滚滚魔气将门窗都彻底撕碎,近乎狂暴的力量仿佛失了禁制,不顾一切地汹涌波动,叫人心中平白生出浓浓寒意。 “鸿渐!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不逼你,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心中陡然生出浓浓寒意,清虚道人瞳孔紧缩,嘶哑喊声冲破喉咙,却终归晚了一步。 激烈的漆黑魔气彻底爆开,将院中景致尽数冲垮,转眼化为齑粉。 院中人胸口巨震,面色陡然苍白,鲜血拼命自口中涌出。竟是全然禁不住这样强横的力道,身不由己地倒飞撞出,不及挣扎便瞬间昏死过去。 玄空仙尊连退数步勉强站住,胸口急促起伏,尽力平复下胸中血气,眼中却已显出怆然。 “一错再错,竟至于此……” 他长叹一声,踉跄几步恍惚转身,才要御剑而起,耳旁却忽然听见清脆的铃铛声响。 这样的声音他似乎有些熟悉,玄空仙尊心中莫名腾起隐约预感,才要细听,识海深处却忽然搅起滔天风浪。 玄空仙尊身形一震,目光骤然收缩,却已身不由己地沉沉倒了下去,耳旁隐隐约约传来欢天喜地的奇异人声。 “宿主宿主,我帮你把那个老家伙打昏啦!魔气弹有技能缓冲,你快先藏好……” 虽然说得分明是人族的语言,声音却极为奇特,说的词汇也一个都听不懂。 玄空仙尊深吸口气凝住神魂,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却终归抵不过识海翻天覆地的搅动,眼皮无力地坠沉下去。 魔尊神魂已然自爆,众人又都受伤昏迷,那不知来路的魔头又已远去,哪还会有什么声音。 大抵只是濒死之际的古怪幻觉罢。 苦笑一身,意识终于沉入混沌。魔气散去,一切都渐归宁静。 一道完好无缺的神魂小心翼翼从那片废墟中钻了出来。 …… “确定都昏过去了吗?” 神魂上还打着以伤代伤的烙印,苏时连皮都不敢擦破,几乎是摒着呼吸从那一片废墟里蹭出来。见到一地的人影,却也被自己的杰作给吓了一跳。 摄魂阵对于原世界的魂魄几乎致命,对宿主来说却不算什么。最多就是被关上一阵,等着那个要折磨自己的人将魂魄度入阵中,就抓来狠狠揍一顿逼他放人罢了。 可他却等不起这个时间。 昨晚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自家爱人只是把他弄丢了一次,就被吓得险些让他第二天没能下来床。现在他只是睡了一觉,居然就把神魂给弄得不见踪影,若是再不及时回去,说不定以后都不要想从床上下来。 主系统会限制宿主的力量,只用经验点买不到什么趁手的武器。他正在发愁,系统却已勤勤恳恳从牢笼中钻出了一条极不起眼的通道,一直挖到了一片纯黑的空间,空间里居然还藏着一大把员工限购的魔气弹。 通道极狭窄,又刚刚打通,宿主这样过于庞大的数据还难以通过。系统钻进去把魔气弹偷了个精光,怕威力不够索性一气引爆,就成了眼前的情形。 “都昏过去了!” 系统还没从偷地雷的兴奋中缓过来,兴高采烈地绕着他叮当作响。苏时不由失笑,抬手把铃铛收回来,轻拍两下:“模糊掉他们的记忆,我这就回去,他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他没有办法一起封印住这么多人的记忆,却至少能趁着难得所有人昏过去的机会施以影响,叫这些人从死胡同里绕出来,不再一味纠结于此,甚至生生逼出无谓的心魔来。 既然锅已经留不住,至少叫彼此都能有个解脱,也算是了却了一段纠缠不清的执念。 系统已经被他教上了道,毫不犹豫应下,兢兢业业地模糊着昏迷众人的记忆。将魔尊神魂自爆的记忆彻底坐实,又将那些过于激烈的情感一一淡化,埋进识海深处。 从此以后,所有人都只会记得一个自爆消泯的魔尊。或许在想起那些前尘过往时依然还会有人觉得愧疚,却只会将那些当成过于久远的往事,唏嘘一番,叹几声气,却也不会再耗费更多的心神。 这样就已很足够。 总算彻底了却了这一桩麻烦,苏时轻舒口气,重新打起精神,片刻不停地赶了回去。 以前的锅算了就算了,家里那个独苗苗锅好歹还在。那个新冒出来捣乱的魔头尚且不知敌我,他还得尽快赶回去,把最后一口锅护住才行。 天色渐晚时,榻上的人影才轻轻动了动。 苏时神魂有伤,一旦在他身边睡沉便很难醒来,平素睡相也向来安稳。陆濯并未觉察有异,见日光渐薄,天气也凉下来,就把人抱回了屋里,又替他将鞋袜外衣除去,仔细盖好了被子,随手化出本书,坐在榻边静静守了他半日。 说是看书,他的心思却也只两成搁在了书上。榻上人才一动,便立即放下了手上的书,抬手覆上爱人额头,倾身柔声道:“醒了?” “苏时”蹙了蹙眉,将那只手扒拉开,眯着眼睛道:“我渴了,想喝水。” 他的语气不似以往,竟隐隐透出几分颐气指使的味道。陆濯不由微怔,却只当爱人是才醒时心情不好,温声应了,揉揉他的额发,起身快步出了卧房。 听着脚步声出门,“苏时”才扑棱一下直起身,扫视了一圈四周情形,眼里便亮起异彩。 总算逃出来了。 他已不记得究竟在那间可怕的小黑屋里待了多久,这些年来,他始终假作温顺地被美食美景撸毛揉背腐蚀意志,却在暗中偷偷积攒着魔气弹,准备着时机一到,就执行自己的翻身计划,将整个小黑屋都一起炸掉。 就在前不久,他终于成功地挖了条地道,把自己一个1一个0地送出来,却阴差阳错地钻进了个即将坐化的老仙修体内。 眼看着这具身体一旦坐化,他就又要被抓回主世界。深谋远虑的黑暗魔圣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巧言诱着一群送上门来的小辈布下摄魂阵,拘了个不知是什么的魂魄回来。 神魂离体片刻不难,长久为之却需要不少的魂力。他原本想着索性吞噬了那道神魂再远远遁走,却忽然顺藤摸瓜发现了这道神魂的原身似乎很是堪用。当下再忍不住,得意地一路寻来,无声无息自梦中侵入了这具身体。 只要再在这里潜伏一阵,等到神魂与身体彻底契合,他就将这世间变成一片魔域,到时候自然有数不尽的威风,再也不必受臣服人下的窝囊气。 正出神间,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陆濯已端着水快步走了回来:“有些烫,我加了蜂蜜,慢点喝……” 话说到一半,陆濯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榻上那道早已不能更熟悉的身影,眼中蓦地泛起浓浓警惕。 “怎么了?” 自觉没有什么破绽,“苏时”诧异地微微挑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朝他笑了笑:“怎么这么看着我我有什么不对吗?” 陆濯蹙了蹙眉,试探着缓声道:“怎么自己起来了?” 如果没有要紧事,苏时其实是很愿意懒床的。 他的神魂能在睡眠中得到最大的修复,即使已经醒来,意识也会本能地不舍沉睡时的舒适。像这样闲暇慵懒的午后,对方应该还在半睡半醒地犯困,被他抱起来喂了水,说上一阵话再彻底清醒才对。 眼前的“爱人”醒来居然就这样精神抖擞,反倒叫他觉出了隐约不对。 “睡够了就起,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没想到他纠结的居然是这样不起眼的问题,“苏时”嗤笑一声,利落地抬手掀开被子,被傍晚已经微凉下来的空气一激,享受地眯了眯眼睛,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这具身体里的力量十分充沛,比他当初都不遑多让。只要稍加利用,要称霸这片天阙,还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正得意间,他的手腕却忽然被紧紧攥住,下意识抬起视线,正迎上一双凌厉如寒渊的黑沉双瞳:“你究竟是谁?!说!” 一边厉声质问着他,对方周身力量一边激烈涌动,居然是个力量同样不差的仙修。 想起那时隐约听到的话,“苏时”饶有兴致地挑了嘴角,抬起头望着他:“你就是那个圣君?我原本是不想惊动你的,不过这样也刚好,你的力量也能当成我的补品……” 眼前这人实力确实不在他刚夺舍的这具身体之下,不过他手里有还有着不少别的手段。就说袖里乾坤装得满满的魔气弹,只要扔出来一两个,便不愁叫对方吃个大苦头。 “好歹占了你的便宜,告诉你也无妨。你记着,我就是你” “苏时”并不着急,彻底卸下了原本的伪饰,不紧不慢地拉长声音报着名号,施施然将手揣进袖口,眼底却悚然一惊。 袖里乾坤空空荡荡,指尖摸到了个不大不小的窟窿,好不容易攒了半袖子的魔气弹竟不知何时漏了个空。 没了底牌,他心里便骤然少了五成底气,心惊胆战朝对方周身激烈涌动着的法力一瞄,忽然被对方身侧腾起的灿金色火焰灼得心口狂跳,瞳孔瞬间缩成一线。 “妈呀啊啊啊” 熟悉的恐惧感瞬间淹没头顶,黑暗魔圣掉头就跑。最后的“祖宗”两个字被硬生生吞回,化成一串凄厉至极的惨叫,头也不回地朝外撞了出去。 138、捡不回的锅 忽然涌入的大批经验点让苏时一怔,转眼就意识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将铃铛在手中握紧,魂力已催发到了极致。 能叫那位阔别已久的黑暗友人这样惊恐的情况,只可能是对方不仅已经占了自己的身体,还已经被自家爱人给认了出来,还马上就要被按着往死里揍了。 黑暗友人挨打早挨成了习惯,倒是不必太过担心,可只要想起那晚陆濯困在回忆中的挣扎绝望,苏时心里便丝毫轻松不起来。 他是在梦境中被拽到了这里,腾身而起才发觉竟是玄天宗境内。此时宗门早已被魔圣临世搅得人心惶惶,从上到下乱成一片,他却已分不出多少心思去管,确定过方向,就马不停蹄地直奔回去。 黑暗魔圣没能跑出多远,眼前就蔓开了滔天的熊熊烈焰。 求生的本能叫他堪堪刹住了去势,胆战心惊地回过身,迎上那双眼睛里的慑人寒芒,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口不择言道:“我我走错身体了!你别打我,我这就把他还给你,马上就还!” 他还在拼命试图解释,陆濯却仿佛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以烈焰将他牢牢困住,眼中已显出不加掩饰的凛冽杀意。 灵魂深处腾起隐约共鸣,苏时脚下一顿,心中陡然沉了下来。 他果然没有猜错。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惨烈回忆,才能叫那个人因为找不到自己,就生出这样疯狂的心魔来。在两人重聚前的那些时间里,陆濯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还一点都不知道。 自己的心魔只要有锅就行,爱人的心魔大概也是有了自己就能平复。看起来仿佛没什么不同,可自己要是回去得晚了,拖到心魔独立离体,说不定就要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陆濯扯着自己不放手了。 脑海中想象的情形叫苏时本能打了个冷颤,给自己买了个加速的技能,身形就又陡然快了几分。 陆濯御剑立在半空,周身法力几乎已不受控地激荡碰撞,眼中黑气起伏不定。 是他的错。 明明都说好了一定会保护好爱人的,是他叫苏时放心休息,也是他承诺了会一直守在旁边,可这一次,居然在眼皮底下又将那个人生生弄丢了。 强烈的自责几乎叫他失去理智,虽然无法对眼前的身体下手,神魂之力却已毫不留情地点起灼烈火焰,将那具外来的灵魂炙烤其中:“他在哪?说!” 周身转眼被置于无边烈焰之中,黑暗魔圣惨呼着哀嚎不定,却又根本不敢说出自己居然把那个更惹不起的老朋友关在了摄魂阵里。只瑟瑟发着抖,低声求饶道:“他没事,我这就去把他给你送回来,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跑到这里来私相授受了,你放了我……” 要是真被对方知道自己想要抢夺这具身体,甚至居然还生出过吞噬那具神魂的念头,他大概也不用想着再回到安全又温暖的小黑屋去了。 自由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偷跑出来的黑暗工作人员被烫得眼泪横飞,一边在后台通讯上疯狂召唤着老朋友救场,一边忍不住怀念起了在小黑屋里幸福安稳的美好时光。 接连呼叫了几十次,苏时的系统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了回应,给他发了个定位回来。 …… 要完。 看着依然停留在玄天宗内的定位,黑暗魔圣眼前一黑,身形也忍不住晃了晃,忍不住狠狠捶了一把脑袋。 光想着要苏时回来解围,却忘了打开那道摄魂阵的束缚。他要放开苏时,就必须先赶回去,可苏时要是不回来,他今天怕是就只能埋在这里了。 才懊悔地捶上脑袋,他那只手臂就被牢牢制住,耳畔声音沉得叫人胆寒:“你若敢伤他身体,我并非不能炼化了你!” “我不是,你等等,我能解释” 系统被留下兢兢业业地模糊着众人的记忆,定位也自然还在玄天宗内。黑暗魔圣并不知道他们已经炸开了摄魂阵,只觉越发心惊胆战。 眼看对方的火焰已经隐隐转为更令人胆寒的墨色,一道灵光忽然划过他脑海,急中生智凝音成线,匆忙暗中传过去:“我是来给苏时送经验点的,不小心走错了!你们家那位不是缺经验点吗?我有好多,都是打算送给他的!” 虽然工作人员不能在外人面前轻易暴露身份,却毕竟还是保命重要。看对方的数据不像是以前每次都被修饰过的长度,黑暗魔圣铤而走险,毫不犹豫地打出了感情牌。 听到他口中那个名字,陆濯身形一顿,微蹙了眉望着他,眼中黑气闪烁不定,许久才渐渐恢复清明,沉声道:“是券吗?” “啊?” 黑暗工作人员怔了怔,下意识茫然应声,瞥见对方周身又迅速转向漆黑的烈焰,立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是券!都是券!给他零花着玩的,想买什么买什么,私下转的不走公账!” …… 滔天的烈火灼焰渐渐熄灭,神魂识海忽然清凉下来,黑暗魔圣打了个哆嗦,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正要偷偷溜出去放人,却忽然被牢牢定住了身形。 即使被心魔所控,陆濯也显然没有那样好糊弄。法力将他神魂困住,声音依然透着未散寒意:“空口无凭,他人在哪里?” “他在” 又绕回了最初的问题,黑暗魔圣为难得几乎哭出来,支吾半晌才鼓起勇气讷讷道:“我请他去我哪里做客,同他开了个小玩笑……” 陆濯根本不信他,神识毫不留情侵入对方识海,一眼就扫到了当时的情形。 被困在阵中的身影不知经历了什么折磨,竟显得极为模糊缥缈,若是叫不那么熟悉的人看了,只怕几乎已认不出面目。虽然听不清说着什么,却能分明看得出周身全无掩饰的冷淡敌意。 苏时向来是温润从容的,他想不出究竟是多叫人绝望的遭遇,才能叫对方显露出那样尖刻的锋芒。 “不对,你看串行了!他是在和他那群朋友说话,我就是摆了个摄魂阵把他拘过去” 隐隐感觉到对方周身气势再度变化,黑暗魔圣遍体生寒,仓促解释了一句,才发觉自己竟说漏了嘴。 他本来就是专攻反派出身,行事自然也是鲜明的反派路线。把人家的神魂从梦中拘走困住,又放了狠话、夺了身体,那时偏偏又得意忘形,也没留意阵中那道虚幻的身影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这样一套下来,就算换了谁估计都要忍不住打他,更不要说是护苏时护得近乎偏执的那一位了。 陆濯神魂本就已被心魔冲击得不甚稳定,见到那般情形,只觉心痛如绞,眼中黑雾愈浓,甚至已漫过隐隐血色。 迎上那双眼里再度灼起的真实杀机,黑暗魔圣暗道不妙,抛下身体扭头就跑,却才飞到一半,就被一层透明的无形屏障给结结实实地撞了回来。 他去势太急,这一下撞得头昏眼花,行动迟滞一瞬,身后已灼起了滔天烈焰。 衡量了两方距离,苏时匆匆赶回不复峰,借传送阵法赶回山坳村中,正看到了眼前几乎要命的情形。 陆濯一手紧紧拥着他的身体,周身杀意翻腾不定,原本灿金的火焰竟已隐隐透出漆黑。不慎捅了天大的篓子的黑暗魔圣被困在火中,已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紧紧缩在角落里,动都不敢动弹一下。 安定了多年的村民都被这样的变故吓得不轻,紧张地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光芒,生怕这两位神仙打架打得兴起,挥挥手便毁了村子。 “陆濯!” 自己离他们还有些距离,苏时已差不多没了力气,又不能燃烧神魂加速,提气高声喊了一句,却并没能叫爱人从心魔的暴走中回神。 苏时心下沉了沉,深吸口气振作精神,咬牙撞进自己身体里,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扣住,硬生生按回院子里:“醒醒,我回来了!” 陆濯本能地不知抵抗他的力道,又怕伤到院中草木,竟连护体法力都不用。被他扑在地上,闷哼一声,却依然抬手牢牢护住了他的身体。 漆黑的眼瞳里拂开杀意,就只剩下了深重的惶恐和迷茫。 苏时胸口酸涩,半跪在地上将人抱住,声音不觉发哑:“怎么都不知道留护体气劲,不知道疼么?” “是他的院子,他会回来的……” 陆濯低声开口,踉跄着站起身,看情形似乎还想要把地面上被自己砸出的凹坑整平。 苏时几乎喘不上气,抬手去拉他手臂。陆濯不会反抗他,被他一扯就又老老实实站住,目光却还落在地面上,一遍遍重复着:“他会回来的,我不难过他就会回来了……” 好不容易才给哄好的。 苏时心口疼的要命,望向闯了大祸的黑暗魔圣的目光也透出毫不掩饰的恼火。黑暗魔圣自知理亏,咻地躲进院中避光角落,吓得再不敢轻易冒头。 “好了,我回来了,你看,我都回来了。” 苏时扯着人回了屋子,随手张开结界,将对方几乎冰冷的身体拥住,轻轻吻上去,眼眶终于发烫:“对不起……”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很难过,可还是低估了对方会有多难过。 被他吻上去,陆濯就乖乖顺着他的力道坐在榻上,眼中黑气已消退,目光却仍茫然怔忡,迟缓地抬起头望着他。 苏时耐心地将他拥在怀里,一下下拍抚着怀中依然绷紧的脊背,正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做,系统却也刚好忙完了另一头的事,顺着摄魂阵留下的路径钻回了他的识海里,清脆的铃铛声就忽然响了起来。 已经听惯了铃铛声,苏时尚不觉有什么,陆濯却忽然拉都拉不住地站起身,急匆匆要走出去。被苏时拉了几次都挣不脱,僵硬回身,眼底仍恍惚,神色却分明显出焦急:“他不舒服……” 脑海中忽然划过某种闪电般的感触,苏时呼吸微摒,下意识松了手。 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同他保证过自己只要不舒服,就会晃一下铃铛? 只能晃铃铛,说明连说话的力气都已不足,在自己已经连晃铃铛都做不到之后,又接着发生了什么风动铃响,是不是也能稍微叫他觉得不那么难过? 诸般念头乱糟糟拥在心口,苏时身形不稳,扶着桌子坐下去,望着那个茫然得像是被抛弃了的身影,终于再忍不住,攥拳狠狠砸在了闷疼个不停的心口。 清冷法力直击神魂,他尚不觉有什么,陆濯却忽然狠狠打了个激灵,目光彻底归于清明。茫然环视一瞬,视线凝在苏时身上,竟显出欲言又止的忐忑紧张。 苏时抬起头,极轻地叹了口气,撑身走过去,把他拉回怀里抱住。 温润气息重新盈满怀抱,终于安抚了几乎崩溃的数据流,陆濯轻轻打了个哆嗦,抬起手臂将他拥住,低头吻上颈间微凉的皮肤,慢慢磨蹭着他的鬓发,声音哽咽发闷:“我难受……” “我知道,我刚才捶的。” 见他总算清醒过来,苏时也松了口气,顺口应了一句。隐约感觉到颈间的动作委屈得一滞,连忙又安抚地胡噜了两下对方的后背,放缓语气哄他:“没事了没事了,抱着就不难受了。” 陆濯就不说话了,只是依然抱着他,在他颈间轻轻蹭着,吻上来的力道小心又珍惜。 往日温暖的身体到现在都还冰凉,苏时心疼他,抱着人亲了亲,抬手揉他头发:“都过去了,都没事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把所有安慰人的办法都用了上去,怀里的人总算渐渐回暖,拥住他的手臂,眼里透出希望亮芒:“都过去了,是不是?” “都过去了。” 苏时笃定地点点头,拉着他坐在榻上,倒了杯水给他,却被忽然小心翼翼握住手腕:“有件事我一直没能同你说清楚,之前的那些锅,我一个都没能看住……” …… 苏时憋得几乎内伤,看到他眼眶依然通红,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把水递过去:“我知道,丢了就丢了,没关系,你好好的就行。” 爱人居然当真不生气,陆濯又惊又喜,却反而越发觉得愧疚,捧着杯子老老实实低头坐在榻上。 他刚和黑暗魔圣毫无形象地打了一架,又被苏时按着摔在院子里,衣服都刮得破了口子,看着就可怜得不行。苏时看得哑然,最后一点气也消了,正低头替他挑着衣服,却忽然被倾身覆过来的温度暖暖拥住。 “对不起,我这次是真想帮你。” 轻缓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苏时胸口一暖,抬手拥住他拍了拍:“我知道。” 陆濯单膝抵在榻沿上,抱得并不舒服,他索性侧了身,阖目靠近对方怀里,额头抵在他颈间:“你一直在帮我。虽然还不明白具体的情况,但不妨碍我相信这件事。” 眼眶隐隐发烫,陆濯低头吻了吻他,轻声开口:“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这件事涉及‘规则’。我每次想要告诉你,都会被主系统强制消音,甚至直接退出……” “我帮你告诉他,你不打我了行吗?” 窗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苏时心头一凛,抬头望过去,黑暗员工立刻咻地远离结界抱头缩回角落,一气呵成异常熟练,叫他都有些没来得及反应得过来。 “你能说吗?” 陆濯微蹙了眉,也顾不上两人之前几乎不死不休的立场,安抚地揽住爱人身体,将结界解开,痛痛快快开口道歉:“我刚才一时激切,下手重了,是我不对,请你原谅。” “不不是我活该,我要是早看清楚了是苏时,肯定打死也不过来!” 黑暗员工毫不犹豫摇头,说得情真意切。飞快进了屋子,反手将门合拢,难得地将腰背挺直,望向苏时侃侃而谈。 “你不知道,其实在你们被绑定背锅系统之后,主系统就会悄悄记录你们每一次任务的完成度和所得的经验点,然后根据经验点排名。宿主和子系统都不会知道这些等到排名结束,前十都是要被强制留下来,补充工作人员不足的严重缺口的。” “当工作人员不好吗?” 苏时微讶,不由好奇了一句。 虽然他的梦想确实是能早日出去,却毕竟看惯了黑暗友人大手大脚腰缠万贯。现在听对方的说法,居然连工作人员都要强制留下,就忍不住对过于寒酸的主系统生出了些许同情。 “怎么说呢,在遇到你之前,我也没觉得不好……” 黑暗员工深吸口气,沧桑至极地长叹了一声。 苏时哑然失笑,还要再问,忽然被爱人又往怀中揽了揽,耳旁响起柔和低语:“这次是对口扩招,一旦被吸纳,以后就会专职负责背锅,永远都要受这些委屈。” 成为工作人员就要永远留在系统中,对于数据来说,当公务员无疑是进化的终极目标,可对宿主来说却不是。 如果把爱人留下的代价是要一次次去背负误解委屈,永远不得解脱,他宁可冒险把爱人送出系统,大不了自己也拼命追上去就是了。 已经被渗透过许多次经验点并不重要,现在总算明白了缘故,苏时倒不觉意外,只是稍一讶异就理顺了情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好奇道:“那这次你怎么又帮我了?” …… 空气忽然安静,陆濯沉默着揉了揉鼻尖,微抿了唇不开口,面色竟隐隐现出赧然。 一旁的黑暗员工来回看了看,壮着胆子举手补充发言:“因为你肯定进不了前十,但是要是再不拿点经验点,很可能就要拿个倒数第一了……” 苏时被他一梗,轻咳一声朝窗外望去,面色忽然微变:“糟了。” 言罢,他已腾身朝外赶去。 陆濯连忙腾身跟上,两人来到院中,只见那时被黑暗魔圣狠狠撞了一回的封印阵,不知何时竟已蔓开细密裂纹。 眼看独苗苗锅就要出事,苏时才要上前,幻阵已摇晃两下,啪的一声崩开泯灭。 透出的气息引来不少强者,已将山坳围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幻阵一开,有人一眼便认出了山坳中正是早该已被屠尽的那处村落,却不知为何竟会出现在此地,人人眼中都透着惊疑。 “我将功折罪,你们等着!” 黑暗员工应付这种场面向来熟练,随手拍晕一个仙修钻进去,悄悄绕进山坳,拎起苏时得意高声开口。 “这魔修孽障将这些村民关在此处,暗中吸取活人精气,被我发现了踪迹,如今已将他们救出来了!” …… “竟是如此?怪不得那鸿渐魔尊修行进度如此之快,果然是行此旁门左道么……” “听说玄天宗昨夜异动,多名强者竟都伤重昏迷,可也是与他有关?” “说起来,前阵子紫金之巅围剿那魔头,如何竟到后来就没了消息……” 黑暗员工浸淫反派之道多年,栽赃陷害随口就来,竟也凭空有六七成可信。被系统炸昏过去的人还没醒来,山外强者又毕竟不解实情,果然被他说得隐隐动摇。 苏时明白了他的用意,示意爱人不要出手,耐着性子被他拎着降下云头抛在地下,才把风口浪尖的独苗苗锅护稳,一枚鸡蛋却忽然狠狠砸在了黑暗员工的身上。 烂菜叶破西红柿忽然狠狠砸过来,看着形象骤毁的黑暗员工,苏时心下微愕。下意识望过去,却见村民们竟已拎着村中仅有的锄头铁锹出来,将他们围在当中。 “放开恩公!要知纵然你等仙力滔天,我们也不是不能拼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村民们便愤怒地吼了起来。 明明都是毫无仙力的凡人,刚刚还因为“神仙打架”被吓得不轻,此时赤红着眼睛连骂带吼,竟是已摆出了豁出命来的架势。 黑暗员工从未见过这般情形,被砸得蒙了一瞬,却依然不肯放弃,拎起苏时衣领高声道:“你们看清楚了,他是个魔修,魔修是会害人吃人的!” 说罢,他便一掌平平拍在苏时胸口。苏时心领神会,倒退几步跌坐下去,漆黑魔气随之四下溢散。 四周果然安静了一瞬。 苏时稍松口气,人群中却忽然传来村长苍老平静的声音:“魔修是不是人?凡人看不透仙力魔气,我们只管恩公救了我们,只知道他是个好人,谁问他是神还是魔了?” 早以为平静无波的心绪居然还是隐隐一颤,苏时撑起身抬眼望去,村长却已走过来,将他双手扶起,朝他跪拜下去。 村民们放下手中的粗劣武器,一个接一个朝他跪下,额头顶着地面,被泥土压弯的脊背虔诚跪伏下去,精纯的信仰之力忽然涌入他的神魂识海。 苏时想要退开,脚下却莫名生根。 这个世界在反馈给他力量。 “宿主宿主,我知道那个s级的好评度究竟是什么了!” 系统的声音忽然响起,苏时没有应声,眼眶隐隐酸楚,唇角却不由挑起无奈的温暖弧度。 每个宿主都会有好评度的一栏,他从来都是s,原本还以为是有人暗中照顾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 好评度的得分,是由所经历的世界中的那些数据来给出的。 他习惯把数据当成真实的人,所以数据也反给他真实的力量。如果不是因为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力量庇佑,在上一次最终考核失败的时候,他本应被百炼空间绞碎神魂,然后彻底消失。 可他却幸存了下来,只是失去了所有关于最终考核的记忆,重新被投放回了高级世界。 即使是后来被注销封号,进入背锅的世界,其实也未必就是个单纯诓他当公务员的圈套,不然也不会叫自家爱人这么轻松地帮自己刷到了个倒数第一。 受损的神魂是通不过最终考核的,他在高级世界的积分攒得很快,马上就要第二次迎来最终考核。所以主系统才会走后门似的将他拖进下级世界休养神魂,重遇了失落了爱人,然后直到现在。 一路走来,好像所有人都在帮他。 攒了那么多个世界的力量,越灌反而越多。莹白光阵将他围拢,四周全然看不清其中发生了什么。温暖的力量迅速充盈进精神海,连系统都在飞快地进化,惊喜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苏时的手忽然被轻轻握住。 下意识望过去,他的身体已经落入了个温暖的怀抱,轻柔的吻落在额上:“你本来应得这些。” “好久不见。” 苏时眼眶发涩,温声开口,抬手将面前的爱人拥住,倾身靠过去:“这次我不会丢了。” 积分飞快跳动着,像是忽然超越了某条界限,他的耳旁响起熟悉的主系统机械音。 “恭喜宿主进入【最终考核】,最终考核为无限生存模式,存活难度级别:sss。通过即可回到现实世界,真实程度:允许真实死亡。是否确定进入最终考核?” 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苏时微抬起头,眼里浸过清亮笑意,笃然地反握回去:“确定。” 耳边瞬间寂静,眼前的世界忽然一片漆黑,意识被庞大的数据冲得昏过去之前,他察觉到掌心的力道再度紧了紧。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废墟。 被建造到一半的残楼孤零零立在阴影里,钢筋仍戳着未被风化的水泥块,废弃的建筑垃圾堆得触目可及。 这是一片被遗弃的高科技城市,陈旧电缆横空掠过,安静得近乎死寂,天边暮色将至。 身旁空荡无人,掌心的温度却像是还不曾褪去。苏时深吸口气振作精神,撑着身旁碎石一跃而起,正要去寻找陆濯,脚步却忽然微讶停顿。 在他腕间系着条细细的红线,才往前走了一步,就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响。 139、最终考核 随着铃铛的清脆声响,记忆的碎片也在脑海中悄然浮现。 他来过这个地方。 苏时心念一动,忽然停住脚步,微阖了双目站在原地。 被偷渡出来的系统藏在他腕间的铃铛里,小心翼翼憋着不敢出声,几乎要忍不住偷偷在精神海里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劲风忽然划破了静谧的空气。 苏时早有准备,身形迅速向前迸射而出,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两枚铁钩狠狠扎入了地面的钢铁废墟中。 蒙面的黑衣人从废墟中跳出来,手中还端着刚发射出带着反矛铁钩的猎-弩,警惕地四处扫视。 苏时的脚步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停顿,借着暗淡的暮色,已经迅速没进了另一处狭窄的巷道里。 果然一切发展都是和记忆中吻合的。 在上一次的考核中,他就是在片废墟之城中被人一路追杀,也是在从这里逃出去的路上,第一次和实体状态的陆濯见了面。 宿主不会预先知道最终考核的内容,许多人都以为会是和最初进入世界时一样的笔试,却没想到居然是高难度的生存考验。 这是个极端无序的高科技背景,在这里没有国家的概念,只有邻近的星型城市组成的联盟。除了他们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宿主和高级数据,被共同投放到了一片不受任何联盟管辖的废弃区域里。他们可以任意采取合作或独立作战的方式,只要最终能够成功存活,并且顺利到达指定地点,就意味着通过考核,获得了回归现实世界的权利。 既然是sss级别难度的考核,自然不会叫他们轻轻松松就能通过。 在当前背景里,他们被设定成了一群潜入核心基地内部的异能者。核心基地研发的机密武器[po-t]失窃,已经对所有入侵者发出了拘捕令,所以任何认出他们的原住民都会对他们进行不死不休的围堵和攻击。 在他遇到陆濯的时候,对方就是莫名其妙被栽赃成了[po-t]的盗窃者,在无休止的追杀中疲于奔命,如果不是他恰巧路过,险些连命都要丢在这里。 这种近似于天上掉锅的逃杀任务,苏时应付起来实在已经太过熟练。即使是当初第一次参加考核,凭着在高级世界历练得游刃有余的掀锅手段,这个盗窃者的锅也从没落在他的脑袋上过。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他是一定能顺利出去的。 现在重新再来一次,无疑就更有了十足的把握。 心念回转间,苏时已经打定了主意,正要迈步,耳旁却忽然传来了个熟悉的机械音。 “发布终极任务:这个锅我背了!宿主将进行最后一次抢锅行动,如顺利保证误解值为75以上,则可得到【背锅专业圆满毕业证书】一张,可兑换【现实世界基因套餐】一份。终极任务不奖励经验点,所得分数不参与总排名,与最终考核不相冲突,宿主可酌情进行任务选择……” 苏时脚步一顿,眼里闪过一瞬亮芒。 他所在的现实世界科技水平十分发达,人类基因组测序已经全面完成,也已拥有了完善的合成人技术。所谓的基因套餐,不止可以用于基因改造,还可以用于基因定制,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定制出一具完全符合期望值的身体来。 苏时在现实世界中是拥有身体的,就在营养舱里接受强化,只要回去就能直接使用,但陆濯却和他不一样。 通过了系统的最终考核,得以进入现实世界的高级数据,大多都会选择依然以数据形式存在于电脑或互联网中,和人类一样担任现实世界中许多必要的工作。有一些攒够了钱的,也会替自己买一具机器人或是合成人的身体,尝试着以新的身份融入人类社会,成为社会中特殊的一份子。 他所在的世界对于高级数据的接纳程度倒是不必担心,可批量生产的合成人身体,再怎么都不如定制的来得合心意。 既然要保有误解值,就要让所有人都认为[po-t]确实在两人的手上,也就意味着危险程度瞬间翻了几个番。可相比于接受随机分配的身体,能够自主设计基因表达的吸引力实在难以抗拒,想到陆濯能有机会自由挑选想要成为的模样,苏时就忍不住心有所动。 腕间的铃铛响了一声,系统已经帮他贴心地归类好了这些个世界下来所有获得的技能,只要收集到足够的能量就能立即解锁使用。 苏时脚步微顿,下意识望了一眼面板,轻轻笑了笑,拍了两下铃铛:“好,那就试一次。” 他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个世界,这一次又是两个人一起闯关。好不容易能叫爱人有完全自由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轻易放弃。 天很快黑透了,身后的尾巴再一次悄悄坠了上来。 苏时心中警惕,并不在一处多加停留,身形轻盈腾跃,快速穿行在不起眼的巷道中。 身后追兵紧追不舍,他的身体素质倒是远要比上一次好得多,始终没叫那些人近过他的身,只是快速穿行在愈浓的夜色中。 耳旁风声掠过,清冷寒意透过系统分配的纯黑色短袖单裤,夜风吹得胸背透凉。 苏时搓搓手臂,忍不住思考起了自己第一步先解锁那个奇迹暖暖换装特效的可行性。 分神的一瞬,子弹已呼啸着砸在他身旁,迸出刺眼火花。 刺耳的枪声立即驱散了夜色带来的稍许疲倦,苏时倏然回神,才发觉自己竟已不知不觉被追出极远的距离,离开了那一片虽然破败却毕竟安全的废弃区域,进入了核心基地的范畴内。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实力明显比上次有质的飞跃,这一次的追兵比上回不依不饶得多,他已经偏离了两人当初相遇的轨迹,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心有灵犀地找上来。 异能特效都还没有解锁,只能靠两条腿逃脱身后的追捕。苏时压下心底念头,加快速度纵跃着寻找出路,却忽然停在了一处高楼的边沿。 太远了。 之前的角度阻隔了他的视线,直到停在这里,才发现除了向后倒回去之外,面前忽然低矮下来的楼群同他所在的楼顶还有着不短的距离,冒险跳下去少说也要受些轻伤。 他们已经到了核心基地的中央部分,现在动手似乎不是个很好的选择。苏时稳住身形,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正要横下心跳上一次碰碰运气,腕间铃铛忽然再度晃动,竟传来些许奇异的力道,叫他脚步也不由微顿。 下意识摸了摸那条细细的红线,苏时在原地站定,若有所觉地回头望去。 林立的高大建筑间,月光能透过的其实已极稀薄。隐约能见到下面有个漆黑的身影,正向他刚刚选定的方向快速靠近,察觉到他的目光,竟忽然停了下来,朝他径直张开了手臂。 他们两个的距离并不算近,这样漆黑的夜色下,根本完全不足以确认对方的身份。 可心中浮起的念头却偏偏清晰得不容忽视。 笑意无声浸过眼底,苏时在月色下站定,轻舒口气纵身跃下,晚了一步的枪声在身后零星响起。 夜已深了,星子闪烁。水洗一样的清冽月色里,苏时的身影朝他坠落,携着劲风狠狠砸在坚实的温暖怀抱里,被那双手臂紧紧抱住。 强横的冲劲叫陆濯连退了几步,却依然丝毫不放臂弯里护着的身体。稳不住身形,索性重重跌坐在地上,眼里却亮起极耀眼的星芒,将怀中的爱人拥紧,唇角挑起柔缓弧度。 “演练了那么多次该怎么救你,总算派上了用场。” 低沉的嗓音分外柔和,温暖气息包裹身体,转眼隔绝了寒冷的夜风。 苏时抬头迎上那双深彻的漆黑瞳仁,眼里泛起笑意:“看你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姿势,确实熟练得很。” 陆濯被他调侃的脸上微红,轻咳一声,将爱人冻得冰凉的身体拥进怀里,下颌蹭了蹭他的额发:“我那里不怕疼,多摔几次也无妨,你不一样。” …… 苏时琢磨了一阵,才觉得他这句话仿佛别有深意,想要开口,却已经被陆濯脱下外衣熟练裹住,又在额间落了个吻:“冷不冷?” “不冷,你刚刚说什么不怕疼” 苏时摇摇头,才应了一句,却已经被他覆住身体吻下来,把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探照灯的光束刚好射在他们方才所在的位置。 陆濯整个身体将他护在角落阴影里,巡逻艇在他们头顶飞过,一无所获地绕了几圈,终于无奈撤离,向总部发出了回复,将追捕任务移交给了地面的巡逻队伍。 惊险的刺激似乎总能轻易叫人热血沸腾,心口跳得愈发激烈,却并不全然是因为紧张。 他们正在一处相对低矮的营房顶,巡逻艇已经飞远,地面巡逻队又够不着他们,暂时还没人能找得到这里来。 被他亲得忘了刚刚想问的话,苏时靠在他怀里匀过气,握了护在自己腰腹间的手,仰头试探开口:“我们这次可能会危险些……我想冒次险,能行吗?” 已经有了一次经验,又新添了这么多的技能,他心里其实是有把握的。只是想起对方依然深藏着的难解创伤,就又有所犹疑。 万一自己这一次再遇到什么危险,陆濯的数据很可能会直接崩溃。如果他的选择会叫两个人都觉得难过,他宁肯放弃这一次的任务。 大不了先叫自家爱人在u盘里待个几年,等自己攒够了钱,再给他买一套基因定制的套餐,把人造身体弄出来。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陆濯的神色却忽然奇异了一瞬,轻轻打了个哆嗦。 当初做萨摩耶的时候,两个人也能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心念共通。苏时并不意外,所有所觉地抬眉望向他,眼里闪过无声促狭。 陆濯轻咳一声,坚决地回抱住他:“我们已经比当初有把握得多,可以试试看……一旦局面失控,我们就立刻把锅掀出去,必须保证你的安全,可以吗?” 他说到后面,神色温和依旧,语气却又显出挥之不去的沉涩。苏时心头发酸,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放心,背锅我向来没什么信心,掀锅总还是有的。” 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争取一次,心中到底也有所不甘。可他们两人现在连生死都已绑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他也会把活着出去放在比任何事都重要的位置上。 地上巡逻队已经散去,苏时松了口气,拉着他起身准备先潜入下去再说,手上力道却忽然微微收紧,将他拉回怀抱。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陆濯拥着他,像是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温热的唇贴着他的耳畔,气流既轻且缓,语气却极坚决:“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陪着你。要么一起出去,要么一起留在这,一直都陪着你。” 明明学了那么多戳心撩人的好听话,这时候却像是全都忘光了一样,就只知道重复着这几句,就像是被自己下达了什么永远不能违背的命令。 陪着他,护着他,用命护着他。 苏时心口滚烫,眼眶不觉酸涩,用力回握住那只手:“只会一起出去的。” 轻柔的吻落下去,星点光芒也重新在漆黑瞳底点亮。苏时拉着他滑下房顶,重新潜入营房间,绕开巡逻队部署的防线,往核心基地的中心部分潜入进去。 在十五天之后,往现实世界的通道将会被开启。那道门在西北基地的边缘,离他们这里有几千英里的路程,他们需要顺利地存活下来这十五天,还需要赶到相应的位置,才能算成是完全通过考核。 这样的任务看似简单,却不是所有能力都被封印的条件下能够完成的。被考核者至少要收集到足够的能量,将自身所积攒的技能解封,才能拥有顺利完成任务的底气。 在这种高级科技世界内,能量大都由晶石来提供,居民区虽然防备相对较弱,却不会有这样珍贵的能源供体,他们阴差阳错闯进了核心区域的军营,倒是有了趁机收集能量的机会。 潜入中心的军部大楼,温度终于变得温暖适宜起来。 苏时把身上披着的同款素版黑色外套还给自家爱人,又嘱咐系统看好铃铛,身形轻盈隐没入监控死角,精神力悄然释放,军部中的构造一览无余地印在脑海里。 这个世界确实不止他们一组在进行最终考核,大批涌入的入侵者已经引起了军部的提防,连巡逻都密不透风,要想潜入进去,只怕确实有些困难。 苏时并不打算冒进,记住了几个存放晶石的地点,正准备示意陆濯退出,军部内却忽然响起尖锐警报声,几道门同时封锁,竟也将他们的退路彻底堵死。 陆濯心头一紧,本能抬手护他,却被苏时按住,牢牢压在阴影里:“不是我。” 他对精神力的操控有把握,绝不会引起报警器的反应,只可能是还有其他入侵者暴露了行踪,引起了军部的高度警戒。 屏息等了片刻,头顶果然传来了激烈的交火声。脚步声飞快跑动,显然正在继续加紧搜寻,他们所在的地方也已不尽然安全。 苏时心下微沉,顺手把系统拉出来塞进一台电脑,叫它破坏了一路的监控,拖着陆濯往另一侧的防火梯跑了过去。 科技时代人们更多依赖电动传输,防火梯几乎只是摆设,一推门就传来陈年累月的灰尘气息。 两人皆被呛得咳了几声,一路向上跑去,又折了几次路线,才终于同追捕的巡逻人员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几道人影被追得夺路奔逃了出去。 被考核者的生命力很顽强,又依然保留着从系统商店购买商品和药剂的权利,只要没有遇到足以摧毁精神力的困境,这样的热武器就算叫他们受了伤,也不会太过影响生存进度。 苏时没有过多关注那些身影,精神力探查到几路巡逻人员朝这边搜寻过来,立即与陆濯拐进了最高一层的楼梯间内,打算找个通风口想办法潜出去。 快步绕过楼梯,苏时正要开口,楼梯间的门却忽然被人轻轻推开。 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下方,竟没留意到上面也有人来。 苏时心下一沉,摸上腰间,正准备实在不行就直接动手,那人却将楼梯间的门推得更加开了些,朝他们招了招手,侧身让出了一条通路。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惊疑。眼看身后巡逻队越来越近,苏时横了横心,拉着陆濯快速上了楼梯。 来人侧身将他们让进门,随口打发了巡逻队,又将他们一路领进了一间办公室内。 近在咫尺的危机忽然消弭,那人反手合上门,朝苏时伸出手,脸上露出温和笑意。 “是苏时先生吗?很荣幸见到你,我是戴纳。” 140、最终考核 已经十分模糊的记忆,忽然再度自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苏时握上对方伸出的手,抬头望过去,目光微亮:“是你?” “是我,你们可以尽管放心,这里很安全。” 戴纳含笑应了一句,微俯了身将两人让到沙发前坐下,又将一杯热可可递给他:“听说你常喝这个,我冲得不如努亚好,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多谢。” 苏时抬头笑了笑,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捧在手中慢慢焐着。 微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熨帖地落在掌心,仿佛有某种令人感慨的温度也悄然浸润过胸口,稳妥地落在心底某处。 “该是我谢你。” 戴纳温声开口,将另一杯咖啡递给陆濯,朝他礼貌地微微颔首:“这位是陆先生吗?” 陆濯朝他点了点头,接过咖啡道了谢,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同第一个世界的爱人几乎同样面貌的人身上。 虽然相貌是一样的,可面前的元帅却显然要更沉肃些,即使只是平和地说着话,也透出久居高位的威严。 他的年龄看起来依然停留在中年,那双眼睛却已经很沧桑,眉心习惯性地蹙着,已经落下深刻的纹路。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不苟言笑,只有在望向苏时的时候,那些刀刻斧劈的坚毅纹路中,还会短暂的露出些许温和的迹象。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戴纳歉意一笑,微俯了身缓声开口:“很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陆先生。我只是” 话音忽然停顿,戴纳单手撑住桌案,回身望向苏时。 他的身形本能地重新笔挺起来,微蹙着的眉峰渐渐舒展开,沁过透着怅然的淡淡笑意。 “只是看到你们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觉得像是圆满了一个很久远的梦想……” 他没有再说下去,喉结动了动,慢慢绕回桌前坐下,低头望向自己的指尖。那些手指因为常年握枪,已经落下不容忽视的枪茧,食指习惯性地微微弯曲着。 是只能用来握枪的姿势。 戴纳坐在桌前,静默了半晌,才终于轻笑起来。 他这样笑着的时候,居然也叫身上那些被鲜血洗出的凌厉肃杀被冲淡了不少,隐约显出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来。 “我从没想过,原来我的一生,也能以‘英雄’的名字来作为终结。” 身体被覆上国旗,光明正大地回到自己所守护的阵营中,以英雄的名字下葬那是他多少年来深藏心底的,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设想,却根本不敢在清醒时稍有奢望的美梦。 戴纳的眼眶隐隐泛红,嘴角却愈发显出恍惚笑意:“我该谢谢你。我看到你的结局,就像是我自己的一样。我甚至连那样的梦都没做过……” 他也曾经有过意气飞扬的少年时代,有着少年该有的一切梦想,在那个时候,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永远生活在黑暗中,被他所庇护着的同胞痛骂,被当成背叛者鄙夷唾弃。将一腔热血灌注进去,迎来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于是将只好将那些梦想狠狠砸碎了,合着冰冷的泪水和血水吞下去。 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伪装和忍耐,只剩下有时甚至不知自己是谁的绝望彷徨,只剩下步履维艰、如履薄冰。 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苏时沉默,捧着马克杯的手缓缓收紧。 膝上忽然落下些许温暖的分量,下意识抬起头,陆濯漆黑深彻的瞳底闪烁着安静的关切。 “是我承了你的情。” 将热可可交在一只手里,苏时轻覆上那只按在自己膝上的手,朝他摇了摇头,望着面前的元帅缓声道:“那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世界,为了帮助宿主完成任务,我看过你的录像。其实按照规定,我是应该完全按照你的路走下去的……” 那是第一个新手世界,是为了叫他适应背锅的节奏,作为培训生成的副本世界。戴纳也是唯一的一个并非自主消散,也不是由他来中途接管的宿主。 对方是真的独自走完了这一生,最后背着叛徒的名声,独自在黎明之前的黑暗里倒下去。 他原本也该这样走完这一生的。结果有些人才一来,一切就忽然都出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往另外一个不受控的方向直奔了过去。 他那时候一心完成任务,又穷得一贫如洗,只觉得每天见到维诺都更头疼一点,却没想到戴纳竟反而是羡慕着他的。 “我该感谢你,也该感谢陆先生。少了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叫一切走向最后的那个结局。” 望见两人不起眼的小动作,戴纳脸上竟然显出些堪称柔和的会心笑意,温声补了一句,顿了片刻才又若有所感地轻叹一声:“维诺。我该是对他有些印象的……” 他记得他们原本是军校的同学,记得对方是起义军的首领,也记得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其实是皇族的殿下。可这些对他来说,都只是冰冷的资料而已。 当初的他根本没有余力去祈望一份属于自己的温情,更遑论更进一步的某些紧密而坚实的联系。 “在看到你的表现之前,我根本没想过,原来还有那么多即使不必开口,也能解释苦衷的办法。” 将目光落在苏时身上,戴纳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忽然缓声道:“你说要是我也学着你那么做,他会不会也猜到我的苦衷,然后或许也能成为朋友,也能同我坐下好好说说话?” …… 被他提起了自己当初不堪回首的往事,苏时就又立时生出浓浓心痛,深吸口气才要开口,陆濯却已先于他应声:“会的。” 苏时一怔,下意识抬头望向他。 陆濯覆在他膝上的手一翻,就将那只手稳稳落在掌心,无声攥实了,继续说下去。 “我虽然能将自己的数据导入已有角色,却没办法将那些角色的三观性格进行彻底扭转,只能进行周围编码的修饰。所以只要是被我挑中的角色,都是只要有一点可信的地方,就原本就有可能接受一切真相的。” “所以我其实也曾经是有机会被原谅的,对吗?” 戴纳轻声问了一句,眼里忽然亮起极明亮的光芒来,惯常威严沉肃的面孔透出分明的抒怀笑意。 “所以并不是谁都不信我,只是我太谨慎了,从来都没有去试探过。我要是也像你那样,偷偷耍些小花招,犯上几个无伤大雅的错误,说不定原本也是能有不少朋友的……” 他的神采忽然像个少年人那样飞扬起来,哪怕只是想象着这样的可能,竟然都令他显出从未有过的欣慰和畅怀。 “一定会的。” 望着他脸上忽然多出的神采,苏时心口微烫,眼里浸过暖色,起身温声开口:“我走的原本就是你的路,戴纳元帅,你所看到的结局,就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 戴纳呼吸微滞,胸口起伏一阵,终于还是上前一步,给了他个有力的拥抱。 有了元帅的庇护,两人不仅在办公室中安稳地恢复了体力,甚至还享用了一顿简单却美味的晚餐。 直到深夜,戴纳才找出两套军装叫苏时和陆濯换上,亲自驾驶巡逻艇将两人送出了军部。 “军中的饭菜还是太简陋了,如果我们还有机会遇到,我会好好请你们吃一顿的。” 将巡逻艇停下来,戴纳取出一袋晶石交给苏时,又从巡逻艇的驾驶位上让开,示意陆濯来继续操纵驾驶,目光关切地转向苏时。 “军中可以自由支配的晶石储量同样有限,你们先用这些应急。根据我们的观测,有些和你们同样来路的人会攻击同类,来抢夺必须的能量物品,你们出去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除了你们彼此之外,不要太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多谢,我们会多加留意的。” 苏时诚声应了一句,见到他的动作,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关切询问道:“给我们这么多东西,你那里没关系吗?” 原本能得到晶石就已是意外之喜,有了军装就能顺利混进军中的大部分地方,安全也已有所保障,顺利通关的难度就已降低了不少。 看到戴纳居然连巡逻艇都打算留下来,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苏时依然被对方阔气的手笔吓了一跳。 “放心,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戴纳微微颔首,拍了拍他的肩,眼里忽然显出淡淡笑意:“这些瞒天过海的手腕,对我来说简单得就该像是吃饭喝水一样,不是吗?” 当初能在特伦斯政府的眼皮底下护住整个起义军的核心将领,只是偷渡出一辆巡逻艇来,确实只是随意挥挥手就能办成的事。 同样也是从那条路走过来的,苏时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闻言也无奈失笑,终于不再推辞,温声同他道了谢。 戴纳的神色就分明地欣然起来,又与他们说了几句话,离开了巡逻艇,身形没入茫茫夜色中。 夜色已经很深了,风有些凉,苏时单手解开风纪扣,站在舷窗旁望着渐渐遥远的军营景色。 身后忽然覆上温暖的气息,强劲有力的手臂环过身体,气流轻缓地擦过耳畔,轻轻磨蹭着他的脸颊。 苏时被他蹭得痒了,不由轻笑起来,好不容易升起的些许回忆往事的气氛也散了个干净,握住陆濯的手拍了拍。 “真算起来,你要比我的功劳大。我只是不小心犯了几个新手常见的错误,你才是追着我非要说我有苦衷,然后砸了我所有的锅的那一个……” “我那时候还只有最基本的核心数据,还以为自己也是剧情人物,在见到你之前,还是真的被你骗了五年的。” 将驾驶的工作交给了积极性十足的系统铃铛,陆濯拥着他,亲了亲他的脸颊,轻轻揉着他的发尾:“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接了背锅的任务……我都没想到,你见到我的时候还是肯心疼我的。” 不,那时候是真心疼经验点的。 对方居然还没有解开当时的误会,苏时莫名心虚,轻咳一声才要开口,却已被那双手臂扶着转过身,迎上漆黑瞳眸里的星亮笑意。 “我知道,我还是不至于和你的经验点吃醋的。” …… 但是就会和锅吃醋。 大概是在下面的世界背锅时憋成了习惯,苏时走着神被他抱进怀里,心头还在不间断地跑着无声的弹幕。 陆濯眼里泛起无奈的柔和纵容,低头抵上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声音轻缓下来:“你那时候已经很难受了,可还愿意瞒着我……我知道,你是不想叫我担心。” 他的声音透出隐隐沙哑,手臂稍稍环紧,细碎的吻落上怀中人的眼睫。 酥-痒触感透过睫尖,麻麻地传进身体深处,苏时本能地闭上眼睛,心口忽然一跳。 他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什么时候。 那时的他虽然失去了两人相遇的记忆,却莫名的不知道拒绝对方给予的温情。到了最后,苏时其实是已经动了就这样放弃继续挣扎顽抗,好好留在新的国家和政府里,陪着对方走下去的念头的。 可反派的垂死挣扎,却还是打破了那些不切实际的设想。 险些就被引爆的反物质导弹,强烈的辐射,被摧毁的身体,止都止不住的溅落血色。他留给爱人的第一次告别实在仓促残忍,可被陆濯重新提起的,却只有自己忍着疼叫他出去时片刻的温情。 “我觉得你现在提起这些,才是叫我心疼你……” 胸口酸胀得要命,苏时无奈地轻叹口气,老老实实被他抱着,抬手把那个在自己脸上连亲带蹭的脑袋稍稍推开,难得郑重地开口:“我保证,再也不会有那种事发生了。” 陆濯的目光亮起来,唇角勾起释然弧度,依然像是珍宝似的抱着他不撒手,怎么看都还是叫人莫名心疼。 苏时心里软下来,就又把人捞过来亲了一口。才要再安慰他,刚才还委屈得要命的人却忽然俯身,凑在他耳边蹭了蹭,心安理得地趁热打铁:“那我第一个世界害你没能拿到什么经验点,你还生我的气吗?” “……” 苏时气结,才升起的感动瞬时无影无踪。 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想起一度一贫如洗的寒酸过往,虽然分明知道对方是一片好意,也为了自己煞费苦心,苏时却依然难解当初的苦大仇深,咬着牙深吸口气。 “你何止是第一个世界害得我没能拿到经验点……” 除了外挂一样的附加任务和黑暗友人的友情支援,他根本就是每个世界都没能得到什么正经的经验点。 甚至还拿了倒数第一。 连最后那个独苗苗锅都没能保住,苏时想想就心疼。正要把败家的爱人好好数落一顿,系统却忽然亮起了紧急情况的指示灯,平速运行的巡逻艇也忽然打了个转,迅速开启了隐匿模式,悄然藏进了树林中。 “有情况,我去看看。” 陆濯立即开口,和配合默契的系统碰了个代码,身形矫健地回到驾驶舱,打开了对外的?望监控。 还是眼下的正事更重要。苏时也没心思再翻旧账,快步跟到他身旁:“怎么回事,是有什么情况吗?” “是巡逻队在追捕侵入者,咱们在这里躲一躲,等安定了再出去。” 陆濯单手撑着操控台,展臂揽过爱人身体,叫他更方便地查看着监控面板,低声回了一句。 不知在前面跑的人是偷了什么,这次的追捕声势尤其浩大,看架势几乎整个巡逻队都在疯狂地围追堵截。他们驾驶的同样是军用巡逻艇,遇到这种追捕,无论跟不跟上去都不好解释,倒不如在这里避避风头。 被考核者需要的很多东西都在军方手中,被追捕的情况并不罕见,这次也大同小异,或许只是不小心闹得大了一点。 苏时点点头,却也被眼前的情形提醒,从口袋中倒出戴纳送给他们的晶石:“先把最主要的战斗技能点亮,剩下的先存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不时之需。” 两人的战力同样重要,谁都不能对彼此有所拖累。陆濯微微颔首,叫系统开启了防护罩,拿过几块晶石潜心吸收,苏时也抓紧了难得的空余时间,阖目吸收起了剩余的能量。 一夜无眠,天色转亮时,陆濯身旁簇地冒出灿金色火焰,又悄然熄灭。 苏时也已解开了格斗和精神力的专项技能,睁眼活动过稍有些僵硬的身体,迎上爱人关切的目光,浅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危机重重,却毕竟已经有了能力傍身,无论如何底气都变得更足了一些。两人商定了路线,就一起下了巡逻艇,嘱咐系统看好家,向相对安全的居民区潜入进去。 要在这个世界生活至少十五天,他们不能一直在巡逻艇里,必须还要出去寻找食物和水源。而苏时手里也依然还有着背锅的任务,虽然有心完成,可到现在也依然没能理出足够稳妥的头绪。 最简单易行,也可能得到最高评分的误解,无疑就是叫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手中有[po-t],于是满世界地追杀围堵他们,一直追到最终考核结束。 苏时倒是有信心和爱人一起逃掉追杀,却没有信心能被人误解那个烫手山芋就在自己的手上。即使像上一次的最终考核那样,把锅叫陆濯背着,误解值又不是夫夫共同财产,到头来很可能依然重蹈上个世界的覆辙。 两人商量了一路,也始终没能有什么进展,只好先将这件事放在一旁,快速收集了食物和水源,准备先回到巡逻艇里去。 回去的路上,情形却仿佛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只是短短一路,他们就已遇到了四、五拨莫名其妙的截杀。 频率变得忽然密集,力度也不像昨晚的例行公事,而是追着他们不死不休,倒像是回到了上次考核的境遇一样。 这次两人都已有了不弱的战斗力,虽然境遇莫名严峻,却并没有吃上太多的亏。从围追堵截中杀出一条路,终于顺利回到了巡逻艇上,开启隐蔽功能腾入天空,远离了下方的是非之地。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咱们两个会合之前,有人往你身上栽赃了吗?” 天上掉锅当然是好事,可毕竟来得太过蹊跷。苏时实在想不通,尝试着把希望寄托在爱人身上,陆濯却同样神色困惑,轻轻摇了摇头:“我有心避开他们,一路来找你,没和任何人有所接触。就算他们要找出个替罪羊来,恐怕也想不到我身上。” 确实有道理。 苏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落下目光沉吟不语。 看那些人的架势,分明就是认定了[po-t]在他们的身上的。 陆濯说得没错,两人回到这个世界,都是什么也没做直接奔向彼此会合,见面后逃过了追捕,没多久就遇到了戴纳。以戴纳的能力,更是绝不可能叫他们泄露身份。 不论怎么说,这个锅来得都实在有些古怪。 “会和昨晚那场追捕有关吗?我记得当时声势很大,会不会就是因为[po-t]失窃,所以才会整个巡逻队都出动追捕,到现在也高度警戒?” 陆濯思索着开口,苏时闻言目光一亮,却又蹙了眉摇摇头:“道理是说得通的,但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那些人偏偏就认定了我们是盗窃者,一路追着我们不依不饶……” 有锅背自然是好事,可锅来得太轻易,反而叫两人生出了隐隐不安。 正困惑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巡逻艇的通讯提示忽然响了起来。 苏时起身过去,按下按钮,戴纳的面孔就出现在了显示屏上:“朋友们,你们还好吗?” “还好,是有什么变故吗?” 戴纳不会无缘无故联系他们,苏时精神一振,抬头望向显示屏:“我们今天遭遇了几次截杀,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是真正的[po-t]失窃了吗?” “是的,而且我刚刚收到消息,盗窃[po-t]的人冒用的是你的名义,接下来的路可能会有些危险了。” 戴纳点了点头,将几份刚刚上报的资料和图片传送过来,又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我能确定他不是你。他的长相虽然同你一模一样,可行事做派却要比你张扬得多。昨晚就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以魔术般的华丽手段偷走了[po-t],又用极为嚣张的花体字留下了你的名字,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141、最终考核 …… 听到戴纳的描述,几乎不用他继续说下去,苏时就已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感谢给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起名叫pot的政府和军方。 在这种时候,还能争气地替自己抢锅,行事又带着这样极端明确的个人风格的,大概也只有他那个不给黑锅就要闹的心魔了。 身在政府军中,戴纳并不方便和他们交流太久,只将必要的情报传输过来,又嘱咐过他们务必多加小心,就终止了通讯。 苏时依然站在屏幕前,粗略翻过当时的影像记录,看到心魔夺走[po-t]时无比嚣张华丽的手段,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不知是喜是忧地轻叹了口气。 “怎么,事情很难办吗?” 陆濯走到他身旁,关切地低声询问。 苏时笑着摇摇头,关闭了面板,同他一起回到艇舱:“事情倒是不难办,我只是忽然开始担心,等到这次考核结束之后,我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 平心而论,心魔的突然出现其实帮了两人大忙。 心魔虽然源于他,却并不受他的控制,和他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误解值的计算上自然也是独立的。 昨天晚上,心魔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军部大楼,又以他的名义抢夺了[po-t]。除非是戴纳这种和他很熟悉的人,否则无论叫谁看了,都会自然而然地认定他就是那个盗窃者。 不得不承认,心魔的出手确实果断精准。只要[po-t]一直掌握在心魔的手里,这个锅就能牢牢扣在他头上,想要掀掉恐怕都要有些困难。 只是单看这个锅,自然十分叫人欣慰。可只要想起心魔那个不背锅时就一定要撩天撩地的行事准则,苏时还是对自己的名声生出了些许未雨绸缪的担忧。 “心魔做事虽然张扬,毕竟还是有分寸的,也不用太过担心。” 想起自己第一次以完整的数据偷偷溜进世界去找爱人,第一眼看到心魔时受到的无端惊吓,陆濯也不由哑然。违心地安慰着忧心忡忡的爱人,将取回来的清水烧开过滤,倒进洗净的马克杯里,又熟练地将可可粉沿着杯壁轻敲进去。 熟悉的香气腾起来,苏时深吸口气,放松地将身体靠进座椅里,接过杯子小口啜饮。 暖流熨帖过胸腹,充分扩散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叫刚刚经过几次截杀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 进食也同样会获得能量,虽然比晶石能够提供得要少的多,却也聊胜于无。如果真遇到什么必须要开启技能的突发情况,宿主同样可以选择消耗自身的能量点亮技能。 虽然未必就会走到这一步,但多吃点总是不会有什么错的。 正出着神,温柔的触感忽然覆上脑后。 苏时下意识抬头望过去,迎上陆濯关切的目光:“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原本以为戴纳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完成当前世界任务之后顺利升级成了高级数据,所以来到这个考核世界继续担任元帅,但在心魔出现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推测大概是不完整的。” 温暖干燥的掌心轻柔地按上发尾,缓缓按揉的指尖熟练而力道适中,有效地缓解了奔袭后放松下来的疲倦。 吸收了一整夜的能量,又奔波到早上,这时候反倒生出些睡意。苏时被按得舒服,忍不住微眯了眼睛,侧过头望着他,缠倦悄然蔓过尾音:“心魔能追到这里,就说明这个考核世界其实并不是完全封闭独立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最终的考核世界,也是唯一完全属于主系统的世界。” 陆濯温声开口,继续替他不急不缓地按着脑后肩颈,看到爱人眉眼间不觉舒开的轻松惬意,眼中也浸过暖色:“还记得无限城吗?” 苏时若有所思地抬头,脑海中忽然腾起些许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预感,撑起身体望向他。 他当然记得。 无限城是当初地狱之子在末世中创立的势力范围,里面收留的都是被各方势力所抛弃的人和动物。和末世冰冷灰暗的世界相比,那里反倒成了一片难得平静温馨的净土。 他经常会忍不住去想,那些被他接手过的原始数据最终都去了哪里。会不会因为有人代替他们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于是就不一定会被消解掉,就有可能在某个没有误解和伤害地方依然存在着。 他还从来都没能得到过一个准确的答案。 “就是这里,收留那些因为某些原因而一度濒临崩溃、却因为幸运地受到了某些保护和庇佑,从而得以继续存在的数据的地方。” 陆濯像是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手臂回揽住怀中的爱人,含笑亲了亲他的额头:“所以你在这里,可能要遇到不止一个熟人了。” 心魔的出现,将一顶黑锅精准地甩在了苏时的背上,也直接改变了两人接下来的计划。 既然抢了核心基地当成机密重视的[po-t],自然不能在这里长久逗留,只有尽快离开核心基地,才能把这个盗窃者的身份继续坐实。 将巡逻艇交给系统控制,苏时与陆濯一路向核心基地的边缘赶过去。路上抽空现身了几次,就毫不意外地引起了一波接一波的截杀围堵,没过几天,连新闻上也出现了“神秘大盗向西北方向边境靠近”之类的悬赏信息。 “我一直在想,心魔会知道要怎么配合我们的行动吗?” 在那个晚上之后,心魔就又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又跑到了什么地方去找新的黑锅。陆濯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抬手放出火焰,将一片高科技合成材料防护网灼开了个半米的窟窿,护着自家爱人偷渡过去。 “[po-t]毕竟是极端危险的存在,如果心魔发现它虽然叫pot,其实却根本不是个锅,我担心他会一气之下把它毁掉,到时候就麻烦了……” 虽然个性不同,心魔的天赋却全盘承袭自苏时,学习能力也极强。几个世界不见,居然都已经认识英语单词里的锅了。 要不是心魔本就是执念化身,只要沾上锅,行事风格就开始飘忽不定,双方合作之下,要通过这个世界实在轻而易举,再赢一具自定义身体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探测不到他的方位,但我多少还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至少现在他的情绪还不错,应该是有人陪在他身边的。” 苏时稍一沉吟,就笃定地摇了摇头,站稳身形搭了把手,帮陆濯一起翻越了号称极端严密的西部防线。 “我曾经查看过几次那个世界,狄文清的修为也早已足够飞升,这次他们两个大概是一起上来的,暂时还不用太过担心。我们只要一路往西北走,他们看到消息,大概就会暗中跟上来了。” 听他提起黎文清,陆濯背后莫名就是一凉,无奈失笑:“我倒是不怕见狄文清,只怕见你那位掌门师父。当初前辈可是痛骂着‘垃圾金仙拐我徒儿’怒而飞升的,也不知道究竟飞升到了哪个上级世界,是不是也会误打误撞地撞进这个世界来……” “不管哪个世界,你都把我保护得很好,师父只要看到,一定不会生你的气的。” 苏时哑然轻笑,抬手戴上顺来的眼镜。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引着自家爱人避开边界巡逻的士兵,悄然潜入了居民的聚居区,朝一处繁华的商业中心走了过去。 考虑到他这张脸现在引起混乱的可能性,苏时还是攒下了最后的一点能量,用来开启了易容术的技能。 系统走后门偷运来的特效消耗的能量并不多,能力范围却也有限,只能在戴眼镜时对普通数据产生类似皮肤装备的易容效果,在这个时候倒是刚好派上了用场。 两人特意来到这里,是为了核心基地边缘久负盛名的黑市。 这个世界其实并不缺资源,普通民众只是生活绰绰有余,但有不少高等资源都是被基地军方把持的。他们想要继续获得足够的能量,就还需要更多类似晶石的优质高等资源,除了去军部内窃取,来黑市购买或拍卖也是常见的手段。 不只如此,苏时也存着搜罗些机械配件,把巡逻艇改装一遍的念头。 巡逻艇虽然好用,却毕竟太过扎眼,一艘军方的巡逻艇孤零零在周边区域里晃荡,反而更令人生疑。倒不如想办法趁机加以改装,如果能伪装成民用的悬浮艇,再上路时就要方便得多。 黑市就隐藏在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地下,任何人只要有钱就能入内。由于避开了官方的监督,里面的商品鱼龙混杂来路不明,几乎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能在里面找到线索。 在那种以钱和实力为尊的地方,规则要比外面简单得多,要是能进得去拍卖会,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斩获。 进入商业中心,紧张的气氛忽然松懈下来。 远离了军方的核心区域,人们生活得安逸舒适,连空气都变得平和而慵懒。 商业中心繁华热闹,有了易容术的掩饰,苏时在人群中并不惹眼。即使有人擦肩而过,也不会意识到他有什么不同,而一对亲密的伴侣走在人群中,更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掌心的温度沁凉,陆濯忍不住将爱人的手握得紧了紧,望着他身上实际依然单薄的纯黑t恤,还是脱下了自己的衣物替他披上:“我们下一个就先把换装特效打开,现在天气冷,这样难免要着凉的。” 易容术只能改变苏时在普通数据眼中的造型,陆濯的级别已经等同于工作人员,并不会被皮肤特效所干扰,依然能直接看到他原本的样子。 核心基地已经不再流通实体货币,只有在智脑层面的虚拟货币,直接绑定在每个人的账户上。 他们不是本地居民,连账户都没有,想要打劫都无从下手,现在也只有进入黑市以物易物这一条路可选。可黑市里流通的又大都是违禁物品,想要在里面找到普通衣物的几率也同样微乎其微。 看着爱人已经冻得隐隐青白的手背,陆濯忍不住蹙了蹙眉,眼中的自责就又深了几分。 带着阳光气息的外套落在肩上,还带着未散的体温,迅速隔绝了外界的凉意。 肩背覆上熟悉的温暖,苏时忍不住弯了弯眉梢,拉着他在避风处站定,将衣服穿好:“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一样被投放到这个世界里,偏偏你身上就多了件衣服?” 陆濯微怔,下意识眨了眨眼睛:“是叫我给你穿的吗?” 他虽然从没想过这种事,却依然本能地把自己都算在了对方的所属内。凡是他所有的东西,只担心过爱人不愿要,还从没有过舍不得给的。 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个回答,苏时微怔,胸口无可奈何地暖成一片,挑了唇角胡噜上他的短发:“主系统要是知道你这么迟钝,只怕都要愁得死机了。” 陆濯依然迷茫不解,却本能地喜欢爱人这样亲近的动作,微低了头老老实实地叫他揉脑袋,又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微硬的短发戳在掌心,力道轻柔得叫人心里也跟着柔软。 看看左右无人,苏时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角,把那件衣服翻开内襟摸了一遍,就在内衬的口袋里找到了个不起眼的硬物,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只造型精巧的智脑。 在最初的几个世界过渡时,他还担心着爱人会不会在穿越世界时受到损伤,可随着他们经历的世界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目张胆的走后门行为却彻底改变了他的念头。 所有宿主在刚被投入世界时都是普通的纯黑色t恤,就只有自家爱人身上穿着同款的长袖外套,说明这件外套里一定有些什么东西,和他的铃铛一样,是需要额外偷渡夹带进来的。 迎上爱人满是错愕的目光,苏时的笑意止不住地溢过唇角,将那枚智脑轻轻一按,就弹出了佩戴的腕环,替他戴在腕上:“好了,现在你有钱给我买衣服了。” 在机器人世界的时候,他在修复主系统的数据备份时,曾经有意无意扫过一眼小黑屋系列里写着“强制爱”、“禁断之恋”、“霸总修炼手册”之类名字的奇怪文包,也曾经出于好奇打开看了看。 根据里面列出的具体行动指南,再加上黑暗友人和光明神数个世界的相爱相杀,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智脑里面一定有相当数额的虚拟货币,是主系统偷偷塞进来,打算给爱人用来霸气地包-养自己的。 可惜自家爱人见到自己,除了想给自己披衣服,就只剩下给自己披衣服了。 苏时扣好衣扣,心安理得地不把衣服还给他,笑吟吟抱着手臂,看着一夜暴富的爱人从惊喜中挣脱出来,一把抱住他亲了一口:“是不是财源滚滚的特效也打开了?我捡到了好多钱!” 迎上那双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芒,苏时一瞬哑然,还不及解释,已经被他握着手一路拉进了商业中心。 两人又不打算在这里买房子置地,智脑里的存款无论怎么花都绰绰有余。陆濯根本想不到还要给自己买东西,见到什么都想给他,还是被苏时用情侣装诱惑着,才同他买了同款的衣物。听到服务机器人公式化地称赞两人般配,就又真心实意地高兴了一路,直到进了黑市,脸上都还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好了,咱们是在黑市,至少显得严肃一点。” 至少还记得两人身处何地,进了拍卖场候场区的独立休息室,苏时才找到机会提醒了一句。 陆濯连连点头应了,努力崩了一会儿面色,可一看到自家爱人真真切切的坐在身边,就又忍不住咧开了嘴角,把他的手握在掌心,爱不释手地来回把玩。 见他满身都是藏不下的欣喜,苏时眼里也显出些无奈笑意,从沙发里起身,旋身半蹲在他面前,曲臂搭在膝上:“又不是第一次在一起,怎么还这么高兴?” “一直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喜欢你,现在是我们自己的故事了他们说我们般配。” 望着爱人黑润瞳眸里的柔和亮芒,陆濯心口怦怦跳得激烈,终归忍不住将他拥进怀里。 心脏的跳动透过胸膛,在另一处心口热切落定。 “这次是我在喜欢你,什么修饰编码、什么预设程序都没有。我喜欢你,我的每个脚本,每个数据,每个1和0都喜欢你……” 眼眶莫名酸涩满胀,还不等开口,就又被最后一句引得瞬时失笑出声。 苏时摘下眼镜,揉去硌在眼底的微烫水意,笑着轻叹了口气,终归还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在他唇上轻轻落了个吻。 “都已经准备好了,歇一会儿好不好?” 拍卖场楼上的办公室里,高挑精壮的青年推门而入。 他的面相很锋利,周身透着引人生畏的凌厉锋芒,却在见到屋内的人时尽数收敛,连语气都迅速柔和下来,话尾甚至显出几分小心翼翼的商榷。 清瘦的中年人靠在轮椅中,循声回身,朝他温和地笑了笑:“都是老客,没有什么生面孔吗?” “有几个,都开了监控了。我抱你去休息一会儿,好吗?” 青年绕到他面前,屈膝半蹲下去,微仰了头握住他苍白的手。在那双眼睛里寻到一丝认可,才小心地将他从轮椅里抱起来,放在了即使在黑市中也极珍贵的磁石理疗椅里,又快步去替他拿泡好的药茶。 清瘦男人靠在理疗椅中,正随意扫视着各个独立休息室的监控录像,目光落在一张稍显模糊的面庞上,身形忽然若有所思地微撑起来。 142、最终考核 为了保证自己不会被人发现,当作悬赏直接从拍卖会一路追杀出去,估算着时间差不多,苏时就重新戴上眼镜,和陆濯一起离开了休息室。 在黑市的拍卖会里,经常会出现许多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的珍贵资源,有些甚至比晶石蕴含的能量更加强大。他们原本只是打算来看看热闹,现在手里有了资金,就也动了视情况买些什么回去的念头。 拍卖场是完全封闭的,每个买家都会被领进独立的隔间里,通过黑市的暗网进行竞拍和支付,能够最可靠地保证身份的隐秘。 两人拿了号牌,被领进相应的隔间,立刻有操控面板缓缓升起来。 隔间前方的挡板落下去,露出一面单向镜,屋里的人既可以选择在屏幕上近距离观看,也可以通过单向镜随时查看外面的真实现场,外面则完全无法看到屋里的情况。 黑市中人流量大,成分又混杂,人和人之间从无信任可言。这样的安排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个人的**,又将最真实的第一手资料直观展现给买家。这家拍卖场正是凭借着这一手击垮了所有竞争对手,在黑市中确立了一家独大的地位。 “我看过了拍品的名单,后面有几颗其他星域的虫族晶核,我们可以碰碰运气。” 操控面板上可以选择饮品和茶点,陆濯替自家爱人选了加牛奶的热可可,又挑了几样对方喜欢的茶点,自己也点了杯咖啡。见苏时也窝在沙发里浏览着面板,就又凑过去把人抱住,将下颌轻搭在他头顶蹭了蹭:“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名单上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来,不如等等再看。” 暖乎乎的分量忽然落在头顶上,苏时含笑抬头望了他一眼,端起刚送来的热可可小口抿着,忽然忍不住好奇道:“我一直想知道,你成了虫皇的那一次,晶核真的是颗可可豆吗?” 虽然知道爱人不过是打趣,迎上那双眼睛里促狭的清浅笑意,被煮的恐惧却还是从数据深处浮了上来。 回忆起一度险些自煮的往事,陆濯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不迭摇头,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不是的,虫族信息素是我偷偷打的补丁,我来得太仓促了,怕你认不出我……” 在后面的几个世界里,为了能追上爱人的脚步,他不得不分出大量的原始数据进行最后的升级进化,一个世界比一个世界来得仓促。那次的星际世界更是险些错过,匆匆忙忙就把自己塞进了个巧克力蛋里,等想起这个大小对方说不定认不出,就已经来不及再换别的身体了。 苏时本意只是逗逗他,却没想到他的反应居然这样紧张,不由轻笑起来,捡了块点心回身塞他嘴里:“胡乱担心,我什么时候认不出你了?” 他刚捧着杯子,指尖还染着未褪的热度,无意地碰过陆濯唇畔,偏偏眼里还透着柔和乌润的含笑亮芒。 陆濯怔怔被点心塞了满嘴,连心跳都迟滞下来。立即缴械投降,坚定地把头摇成拨浪鼓,毫不犹豫地否认了爱人当初分明差点就没能认出自己,和自己一度眼睁睁擦肩而过的光荣事迹。 苏时自己都已不记得当初居然还有这么回事,见着他从脸颊红到耳根,眼里笑意就愈浓了几分,把人拉回身边坐下,又将那杯咖啡推了过去:“要风扇吗?” …… 爱人串戏非常严重,按世界储存记忆的机器人将军脸红得几乎卡机,继续摇着头,囫囵灌了几口咖啡把点心咽下去,生硬地扭转话题:“快看,要开始了。” 苏时轻咳一声敛住笑意,握了他的手向后靠去,看向眼前光彩流溢的绚丽开场。 虽然顺利转移了话题,陆濯却依然忍不住拉过了爱人的手揣进怀里,偷偷侧头望着他。 为了增强宿主的代入感,角色的相貌会在原本的基础上稍作修饰,尽量与宿主贴近。可走过了这么多个世界,他却还是觉得爱人原本的长相最耐看顺眼。 眼前的人很放松,温秀的眉峰舒展开,向后靠在沙发里,静静望着眼前变幻的画面,五彩的光芒被安静地收入黑润眸底。 那么多个世界走下来,要是折算成人类的寿命,大概已经十分绵长。可对方看上去却依然同当初没有多少变化,目光依然清湛柔和,眉眼也还如旧,只是淡去了那一丝曾经缭绕不去的孤独。 对数据付出多余的感情是很危险的行为。罕少有数据能做到真正的回应,也罕少有宿主能找得到任务与情感之间的平衡,而更折磨人的,无疑是每个世界作为数据都要被清空的回忆。 爱人独自背负着他们的所有回忆,陪着他走过了这么多个世界,爱了他这么多次。 明明对方才是一直陪伴和守护着自己的那一个。 陆濯握着他的手不觉紧了紧,忽然倾身靠上去,在他的唇畔落了个轻如触水的吻。正要撤开,掌心的手却忽然反握上来,将他的身体拉近,主动吻了回去。 开场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绚丽的电子光流在人们头顶飞快地流窜着,绽成五光十色的星点光芒。 “我忽然在想,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个世界,我实在占了不小的便宜。” 苏时的手动了动,同他十指交握,抬眼望着他,笑意在眼底层层叠叠洇开:“等老了以后,我们要是斗嘴,你至少有十几个世界的把柄握在我手里了。” 陆濯听得愕然,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苏时却已经含笑将他按了回去,安抚地拍了拍手臂:“别怕,我会尽量少提那些太丢人的事的。” 这个承诺本身就很叫人忧心忡忡。陆濯越想越担忧,才要开口商量,开场却已经结束,竞拍的商品也被逐个推了上来。 虽然是黑市的交易卖场,拍卖会的秩序却意外的和谐。人们各取所需,因为是在暗网上报价,也没有了火气十足的竞价环节,场面反而比正统的拍卖会更友好不少。 黑市的拍卖会,最受青睐的商品无疑是各类武器。 他们所在的世界科技已经十分发达,有不少武器都有着十足威力,设计也极为精巧。苏时当初连格斗技能都懒得点亮,后来也只是能应付局面就足够,对这些武器更没什么兴趣,倒是陆濯看得认真,专注地听着主持人的介绍,偶尔还会调出来看看细节参数。 见他喜欢,苏时也坐直身体,陪着他认真看起了拍卖。 他的学习能力原本就够强,不多时就已大致了解了武器的原理,偶尔还能提出几个极有见解又一针见血的问题。陆濯的目光越发亮起来,也被他引着越发敞开心怀,向一直以为什么都会的爱人讲述起了里面的技巧和窍门。 看到爱人脸上飞扬的神采,苏时也浅笑起来,目色愈暖,耐心听着他滔滔不绝,稳稳当当地将那只手握住。 其实依然未必有多喜欢这些武器,不过他是真喜欢看到这样的陆濯的。 自家爱人还从来都没经历过真正的现实世界,可对方原本就已经足够优秀,即使变成了真实的人类,也一定能轻松地站在某一领域的巅峰。 他们已经相伴了这么多个世界,他对陆濯还从来不缺信任。 说着话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那几枚虫族晶核预定出场的轮次。 两人本就是冲着晶核来的,虽然不知手中积蓄是不是足够,却依然本能地提起了心思,不约而同地打住了话头。 出乎意料的,还没来得及开拍,原本菜单上的晶核却忽然变灰,状态也变成了“已购买”。紧接着就冒出了新的拍品,替换了原本晶核的位置。 在拍卖会上,如果有人提出的价码可以令拍品的主人满意,就会进行内部交易,直接将拍品撤出拍卖。在黑市的拍卖会上,这种情况更是时有发生。 人们对此早已习惯,虫族晶核在通常情况下又要经过重重提炼才能使用,所以几乎没有引起丝毫骚动不满,就顺利地转入了新的拍卖流程。 被这样的发展引得不由微愕,迎上陆濯的目光,苏时却反而轻笑起来,安慰地拍拍他:“好了,只是碰碰运气,没有就没有了。看看替换的是什么……” 原本只是随口的安慰,看到眼前的拍品,他的眼里却忽然显出讶色。 那是两枚对戒。 虽然只是替补拍品,主持人的声音却依然是一视同仁的激昂:“这是两枚来自异世界的戒指,它们共同穿过了至少十个以上的星际,恰巧落在我们的世界里。在这些星际中,它们可能共同经历过黑洞,经历过恒星黑子,经历过宇宙风暴,却一直都没有分开……” 不知道流浪过了多少个星际,那两枚戒指已经显得有些陈旧了,连当初的金属光泽都已黯淡,可依然能看得出是截取了心电图的精巧形状。 苏时心口微动,下意识坐直身体,抬手轻覆在竞价的按钮上。 陆濯开窍得晚,已经过了很久才懂得送他定情信物。那两枚戒指他们戴了很久,可由于戒指的材料是用陆濯的机械身体熔炼而成的,被判定成了当前世界的专属物品,最终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被带进系统空间里。 在他们的身体消泯之后,那两枚戒指也落入宇宙,本以为再没了找到的希望,没想到居然也能巧之又巧地飘到这个世界来。 接下来说不定还有用得到钱的地方,还要省些钱以备不时之需。苏时当初无比深刻地体会过一贫如洗的感受,一时仍有些犹豫,陆濯的温热的手掌却已经覆了下来。 掌心暖暖覆上他的手背,将竞价的按钮按了下去。苏时下意识侧过头,迎上陆濯专注诚挚的目光:“我再给你挣,我养你。” 明明该是句挺霸气的台词,却被说得好像他们真穷得连戒指都买不起一样。 苏时哑然轻笑,反手拍拍他的手臂,趁着没来得及按下确定的机会,改了个贴着定价的价格:“不会有什么人竞价的,不用定得那么高……” 除了对他们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这两枚戒指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珍贵,即使定价再低,也不会有什么人愿意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替补拍品通常都是紧急被调上来充时间的,场中众人只是瞟了一眼就没了兴趣,在两人的竞拍室提出竞价之后,果然迟迟没有新的叫价,这对戒指也被他们顺利地拍了下来。 拍卖会场会对每一位买家的身份绝对保密,即使看到居然真有人拍了这一对戒指,人们也只是摇摇头感慨一句钱多得没处花,就又投入进了新的竞拍中。 接下去的流程依然顺畅,随着最后一件拍品也有了买主,整场拍卖会终于圆满地落下了帷幕。 虽然没能拍到晶核,却毕竟有意外之喜,两人心情都不算低落。离开了竞拍室,计划着领到拍品就离开拍卖场,回到黑市上再看看有没有能够进行巡逻艇改造的零配件。 蹊跷的是,他们的拍品却没有立即被送过来,反而来了几名极为客气的会场人员,恭敬地请他们上楼,说是老板有礼物要送给他们。 爱人现在还是被通缉的身份,陆濯本能升起些警惕,才要拒绝,目光却忽然落在门口西装革履的青年身上。 青年双手插着口袋,斜倚在门口,脸上还带着些不情愿,触及到陆濯投过来的视线,瞳孔深处却忽然隐蔽地一缩,本能地向后退开一步,眼中显出浓浓忌惮。 没想到对方在这里居然还有熟人,苏时挑眉望过去,隐约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却又觉得不大可能,思索一阵才迟疑开口:“江——先生?”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接手的原主是另一个,即使有了自家爱人的滤镜加成,都没能彻底掰得过来对方的别扭性格。要是没有他和陆濯横插一手,这两个人只怕要经历不少令人惋惜的波折。 听到他的声音,江辅秦立即回神,转向他时的神色却已客气了很多,唇角抿了抿,朝他礼貌地稍鞠了一躬:“苏先生,望津想和您说说话,我是来请您移步上去一趟的。” 他虽然与苏时说着话,却像是根本没看到陆濯一样,即使不得不和陆濯相对,脸色也显得十分冷硬。 苏时不由升起些兴趣,同他问了好,请他在前面带路,拉着陆濯走上了楼梯。 轮椅停在楼梯口,陆望津已经迎了出来。 见到两人身影,轮椅上的男人身体微微前倾,眼里就显出柔和笑意:“苏先生,我一直想亲眼见见您,能在这里见到真是太好了。” 一边说着,他已含笑伸出手,消瘦的身体也从轮椅中撑直。 剪裁得体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气势也从容温和,虽然坐着轮椅,却依然丝毫不显不弱势。 苏时快走几步同他握了手,刚一松开,江辅秦就快步过去推上了轮椅,摸摸陆望津的手,确认了并不算凉,才总算微松了口气,却依然俯身低声念叨:“怎么不等我上来?你的身体不好,这两天的天气凉,容易生病……” “好了,我又没有那么虚弱。” 陆望津哑然轻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安抚下了年轻的爱人,又朝两人微微颔首,继续说了下去。 “听说二位正需要虫族晶核,我们就冒昧地直接通过内部保价买了下来,希望您能够收下——那两枚戒指很美。我们在戒指中分析出了天然磁石类的物质,可以保证它们即使被弄丢,也绝不会分开,打造它的人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还从没听对方说过这一回事,苏时心里微暖,迎上陆濯眼中反倒腾起的局促,语气温然笃定:“是。能找回他们,我们也很高兴。” 听到陆望津夸陆濯,江辅秦眼里就又生出些不悦。却不知是不是在陆望津身旁的缘故,身上戾气收敛得无影无踪,只是闷闷不乐地蹲在轮椅边上,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陆望津无奈浅笑,抬手哄着似的顺了顺他的脊背:“去倒三杯茶,一杯热可可,我们聊几句。” 似乎对这个动作十分受用,被顺了毛的江辅秦听话地点点头,起身出了门,终于没再对陆濯生出更多的敌意。 “辅秦年纪小,又没受过什么委屈,莫名其妙就被拉到了这里陪着我,脾气总是大一些,还请陆先生别和他一般见识。” 陆望津含笑开口,将那两枚戒指和已经装好的虫族晶核一并交给苏时。 他身上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温润从容,提到江辅秦时,眼里却还是浸过不易觉察的柔和暖色,看得出两人在这里过得其实很舒心,大概也只是江辅秦和陆濯之间闹了什么不轻不重的矛盾。 苏时这才放下心,同他聊起了在这个世界的近况。 数据只有在受到了无法承担的强大压力时才会发生崩溃,但为了宿主能够更快地进入角色,通常会将接入的时间适当回调,而数据也不会保留那一段崩溃混乱的代码。 对于陆望津来说,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了得知江辅秦要夺走华悦的那一天,只是某天和平时一样睡下去,再醒来时就已经到了这个世界。而对于后续所有事情的发展,就都只看到了苏时和陆濯顶替上来的版本。 “发现辅秦居然也一起来到了这里,我其实很高兴,但说不担心也是假的。” 想起当时的情形,陆望津眼中就显出些淡淡怀念笑意,摇摇头浅笑道:“在我的记忆里,他很聪明,脾气也执拗,认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成。我当然知道他恨我——我当时就想着,如果能用我来结束这一段无休止的仇恨,其实也是很好的事。” “可不知为什么,好像就是睡了一觉,他就忽然长大了。” 说起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眼里的光芒就渐渐积满,明亮地闪烁起来,连笑意也真实了不少。 “他长大得太快,我都有些没反应过来。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只是他实在有些太紧张我了,我就算站不起来,身体也没有更多的毛病。每次他看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我被碰一碰就会碎掉……” 对于陆望津来说,江辅秦的转变确实大得有些过了头。不仅当初的仇恨无影无踪,还变得时时刻刻都在紧张着他,即使是夜里醒来时发现对方不在身边,都会吓得冲出去到处寻找,直到把人找到为止。 一开始他还会有些不习惯,后来却也慢慢适应,一点点安抚着不知落下了什么心理阴影的孩子。现在的江辅秦其实已比当初好得多,只是关心过度的毛病依然总是改不掉,倒叫两人看了笑话。 听着陆望津含笑的温润话音,苏时若有所思地往向陆濯,却见对方只是低头摆弄着戒指,像是没听见两人的交谈。 心里的念头渐渐成型,还不及清晰,江辅秦已经将几杯热饮端了回来,俯身一杯杯放在桌上。 他的手很稳,稳得几乎有些过了头,捏着滚烫的杯壁,都仿佛察觉不到丝毫疼痛。 苏时微微挑眉,陆望津却已无奈地笑起来,拉过他的手吹了吹,仰头耐心地问着烫不烫。江辅秦低头乖乖任他拉着,目光凝在轮椅里的人身上,深茶色的瞳底仿佛只装得下面前一个人。 陆望津像是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硬邦邦地闹委屈,握了他的手,把人拉进怀里抱了抱。 被轮椅上的人抬手圈住,江辅秦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却依然不肯离开,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了陆望津的身边。 他的气场实在太不容忽视,两人也还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只是又同陆望津说了阵话,就顺势起身告辞。 见到苏时没有随身的智脑,临走时陆望津又特意送给他了一只,利落地叫人利用黑市关系给他安排了个假身份,不容他拒绝,就又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打了进来。 出了拍卖场,苏时刚带上的智脑忽然滴地响了一声。 看到上面署名江辅秦的另一笔巨额转账,再看看连买个戒指都要自己掏钱的爱人,苏时终于忍不住好奇,戴上眼镜压低声音:“你到底怎么惹到江辅秦了,叫他那么不待见你?” 陆濯神色罕有地沉了沉,握住爱人的手,沉默片刻才开口:“我把他投进了百炼空间。” 听到那个叫所有宿主的不寒而栗的名词,苏时神色微愕,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百炼空间是一个用于惩罚的纯虚拟空间,被投入空间的宿主或数据会在一段循环往复的记忆中挣扎,直到真正敢于彻底直面自己,才会自动脱离出来。 当初他也一度被逼到险些选择黑化,如果不是爱人拦得快,说不定也会被投入百炼空间,困在自己最恐怖的一段回忆中不得挣脱。 察觉到爱人的手隐隐发凉,陆濯下意识收紧手掌,将人护进怀里,轻声开口:“他被困在了他不择手段地报复折磨陆望津,直到陆望津彻底崩溃的记忆里。我也不知道他亲眼看着陆望津在他面前消散了多少次……” 是那一段他们谁也不记得的记忆。 苏时心里隐隐发沉,许久才轻声开口:“他最后出来了吗?” “出来了,他选择了直面自己,所以才会有机会来到这里。” 吻了吻怀中爱人的额头,陆濯拥着他,声音低沉柔和,像是某种极温存的安慰,却又隐隐透出些苏时所陌生的威严。 “对于陆望津来说,那些记忆都是不存在的。江辅秦虽然记得,但也正是因为他记得,所以才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不再做出叫他后悔的事来……” 很多时候,真正的现实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的。 如果不是苏时那时候恰巧接手,保护了陆望津的数据没有一路崩溃到底,对从百炼空间里出来的江辅秦来说,那个已经历过无数次的噩梦,就是将永远成为他身上枷锁的冰冷现实。 “这样也好。” 苏时心中感慨,许久才轻轻抿了唇,极轻地叹了口气。隔了半晌,又忽然若有所悟地抬头:“我就是问一下,你到底把多少人投进了百炼空间?” 143、最终考核 “……” 迎上苏时不无担忧的目光,陆濯沉默片刻,难得显出的隐约威严瞬时无影无踪,埋进爱人颈间轻轻蹭了蹭:“大概——也没有太多……” 见到他标志性的心虚动作,苏时就知道事情只怕不妙,扶了他的肩膀叫人站直:“有二十个吗?” 陆濯抿了唇沉默半晌,又小心翼翼地亲了他一下。 …… 非常不妙。 苏时吸了口凉气,没敢继续往上加价,只是抬手抱住了扎进自己颈间不肯抬头的人。片刻才又向前靠了靠,无奈轻笑:“没关系,我人缘好,我罩着你。” 他其实很清楚陆濯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越清楚,就越反而什么都说不出。 怀抱依然暖融融地拢着身体,苏时在爱人的唇畔落了个吻,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走吧,去看看我们还能有什么收获。” 悬浮艇改装在黑市中很热门,许多人都热衷于将私家悬浮艇改造得更霸气侧漏,或是加上各种或实用或奇特的功能。这样的需求也催生了相当广阔的市场,只要有心想买,就算把悬浮艇改装成伪机甲都没有任何难度。 两人没绕多久就已将所需配件差不多凑齐。想起系统四处旅游的爱好,苏时又特意绕回了市中心,买了个遥控小悬浮艇模型回去,好叫系统也不必总是被留下看家,能自己出去到各处玩玩绕绕。 陆濯不懂逛街的乐趣,却乐于给苏时买东西。路上吸收了些许晶核力量打开了袖里乾坤,就更没了顾忌,不由分说地把两人买的所有东西都接了过来,囫囵往袖子里一塞,捞住苏时的手又握在了一起。 数据大多时候都是没有实体的,自家爱人总是喜欢亲亲抱抱,逮着机会就要牵手,估计也是在太多没有实体的时间里实在憋得厉害了。 苏时挑挑唇角,纵容地任他拉着不松手,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等出去之后要给对方定制的新身体规格,却留意着没再问出口。 上一次就是在他问了对方出去想要什么身体之后,不慎竖起了著名的高级g【等打完仗】,转眼就被一路追杀受了重伤,又阴差阳错地掉入了某个不爆发精神力就出不去的陷阱里。 到了现在,他已大致想起了当初的情形,可具体的细节却依然有些模糊。大概只有再重新走到那一个环节,才能彻底把一切都想起来。 虽然有了易容术,却毕竟不便久留,两人买好了需要的东西就离开商业中心,回到了隐匿着巡逻艇的远郊。 得到了苏时送的遥控模型,系统高兴得几乎乱码,操纵着小悬浮艇绕着他不住转圈。却也不急着出去玩,从资料库里调出图纸,就和陆濯一同兴致勃勃地改造起了巡逻艇。 苏时想要帮忙,却被陆濯和系统一致推了出来,陆望津送的虫族晶核也被陆濯塞进了他怀里,让他只管安心吸收力量,剩下的什么都不必操心。 对于陆濯来说,能量的补充只不过是实力水到渠成的提升,远不如他开启特效来得立竿见影。苏时拗不过他们两个,只好找了块僻静的避风处坐下,抓紧时间闭目散开精神力,吸收起了晶核中的能量。 正午的天气难得的还算暖和,阳光透过树影零星落下来,连风也被染上了些许温度。 耳边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改装声,搀杂着陆濯和系统的低声交谈,闭上眼睛,仿佛真像是在家中的某个最普通的午后,气氛慵懒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伸个懒腰。 隐约听到一人一系统在争执着要把休息舱建成一个还是两个,苏时哑然失笑,唇角才刚挑起,散开的精神力却忽然仿佛隐约感觉到些许威胁,敏锐地迅速回缩,在脑海中飞快地划过一道闪电。 他们已经在这个世界成功度过了三天,新手光环已经失效,生存难度会升高许多。在考核世界的基本设定里,就已经决定了是绝不会让他们安安稳稳地顺利通关的。 陆濯也几乎同时感觉到了危险,警惕地一跃而起。抓住还试图替自己争取一张小床的系统,一把塞进改装到一半的巡逻艇里,顺势开启了屏蔽功能:“怎么回事?” “有人追来了,我们得尽快离开。” 苏时的精神力水准比陆濯稍高一筹,已经弄清楚了情况,收好晶核起身,确认过追兵的方位,就拉着爱人迅速没入林中。 巡逻艇刚被拆了一半,现在开起来只怕要散架,只能继续藏着。苏时还在分神吸收着虫族的晶核,暂时不能硬碰硬地动手,现在除了跑,没有其他任何更好的办法。 他们当初隐蔽的时候,就特意选择了一片植被茂盛的城郊,视野不算开阔,在一定程度上也阻挡了追兵的脚步。不多时,人声和追击舰的声音就已渐渐远得听不大清晰了。 以两个人动不动就被满世界追杀锻炼出的反追踪能力,只要不是刻意放水,通常是不大容易被追上的。 听到身后声音渐远,两人也稍稍松了口气,陆濯抬手设下示警的结界,才想让爱人尽快将晶核吸收完毕,苏时神色却忽然一凛,扯着他收住脚步,闪身在了一片树丛后面。 换装技能的最后一点进度条终于被填满,他们的身形悄然生出变化,与四周的植被无声无息地融合在了一起。 一队巡逻队快速穿过丛林,警惕地四下搜索。 他们每人身上都配备了消音的装备,动作也熟练轻盈,怪不得之前没有听到丝毫声响。 没想到这次的追兵居然这么快就追了上来,陆濯有些错愕,目光落在随后跟来的轻型消音飞艇上,看到上面被放下来的数十头星际搜寻兽,心头陡然一沉,将爱人向后护了护。 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犯罪手段也变得越来越高端。即使检测基因的专用仪器都可能被专用的干扰器进行篡改,机器人也经常会被翻墙修改程序。 在这种情况下,核心基地反其道而行之,仿照几百年前最古老的追踪方式,专门培育出了根据气味来搜寻目标人物的搜寻兽。 这些搜寻兽都经过基因改造,对气味分子极为敏感。易容术能够改变相貌,气息却是改不了的,心魔是苏时的翻版,两人说不定就要被认出来。 “怎么会忽然触动搜寻兽,是有人出卖我们了吗?” 比谁都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人缘会差到什么地步,陆濯心头愈沉,握住爱人的手,唇形微动无声开口。 苏时看得懂他的唇语,略一沉吟就微微摇头,同样悄然回应:“应该不至于。” 虽然被投入了百炼空间,但对于那些数据来说,其实反而是得到了一次反省和救赎的机会。也正是因为在百炼空间中的循环强化,才会让那些数据得以从普通角色进化,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继续存在。 那些数据同样明白这些,就像江辅秦一样,虽然会忌惮甚至敌视陆濯,却还不至于真就同他反目。 在最终考核中,生存难度是逐渐升级的,为了使被考验者受到的考核足够严峻,甚至会默认向代表考验一方的政府和军方透露被考核者的能力数据,方便各基地找到他们的弱点。 现在看来,他们更可能是已经被投入了这个困境。 相貌可以变化,机器可以干扰,连精神力都可以伪装,只有气息是没办法改变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负责搜寻的星兽不需要巡逻队的引领,被放出来后自己就会开展搜寻,一旦锁定目标,就会立即鸣叫示警。搜寻兽的战力通常也极强,不亚于普通战斗型的星兽,又擅长协作攻击,一旦被他们盯上,摆脱起来甚至比追兵还要困难。 落地之后,训练有素的搜寻兽就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搜索,一寸寸嗅着林中的每个角落,照这个进度,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他们面前。 “不行就动手,先保证安全,甩掉他们再说。” 眼看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陆濯目色微沉,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同自家爱人交代一句,正要松开他的手,却被对方握了上来。 掌心的力道依然稳定得不急不慌,陆濯微怔,下意识回头望过去。 苏时迎上他的视线,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急于出手,将目光落在负责搜寻两人所在区域的那头星际搜寻兽上。 威风凛凛的狼形凶兽颈间戴着电子项圈,闪着暗色的金属光芒,皮毛是基因合成兽特有的纯白色。 在基因的跨物种组合表达下,它的背后生着一双坚硬密实的羽翅,四肢遒劲身形健硕,尾巴紧紧夹在身后,尖牙利爪锋锐得吓人,双目也是十足威慑的血红,只是看着都令人背后不由生出寒意。 一点都不觉得眼前这头翼狼兽是多友好的态度,眼看那头凶兽离两人越来越近,陆濯眼中透出隐隐焦急。正欲开口,那头翼狼兽却只是瞥了苏时一眼,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从他脚边若无其事蹭了过去。 高大凶悍的身影步伐沉稳,高傲得目不旁视,在苏时的裤腿蹭上了几根纯白的狼毛。 大概是为了更为逼真,在走到陆濯面前时,它还悠闲地抖了抖耳朵,抬起了一条后腿。 …… 悬着的心彻底放下,陆濯面色微垮,尽职尽责地纹丝不动,苏时安慰地拉住了他的手,眼里隐约闪过一点笑意。 翼狼兽显然是这一批搜寻兽中的首领,在两人身旁标记了自己的气味,不急不慌地晃荡过那一片区域,缓步走到林中,发出撤离的示意声。 剩余的搜寻兽立即离开了刚被翻过一遍的区域,向更远的丛林搜寻过去。 那头翼狼回头望了一眼,前爪刨了两下地面,像是在犹豫什么似的挣扎了半晌,身后的尾巴才终于僵硬而生疏地摇了摇。 下一刻,纯白的威严身影就果断没入树林,继续带领着搜寻兽向前无果地追踪了过去。 “是那头雪狼?” 虽然确实经历了同样的世界副本,可任谁也根本想不到,那头雪狼的本体居然是这样威风凛凛的生物。 终于被这个动作唤起了模糊的记忆,陆濯错愕地眨了眨眼睛,还不及感慨,身旁的爱人已经将伪装撤开,捡起那几根狼毛收好,理所当然道:“特征都已经这么明显了,难道不像吗?” …… 比对着记忆中圆滚滚的蓬松雪团子,陆濯张了张口,违心地点头承认:“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了。” 苏时满意了,点点头将狼毛收进口袋内侧,正要开口,目光无意识越过陆濯肩后。 几乎是一瞬时,寒意蓦地自脊后窜上,本能的危机感迅速腾起。 在反应过来之前,苏时已经纵身一扑,将陆濯护在了身下。 陆濯的反应同样不慢,在他扑过来时就意识到了情况有变,迅速揽住怀中身体侧身拧开。两人原本靠着的树干被一道激光狠狠穿透,升腾起隐隐烟雾。 陆濯单手牢牢拥着他,灿金色的光芒已沿着激光射来的方向追了回去。 碍于巡逻队尚未走远,双方的动作都不算太大,金色火焰燃起一瞬就迅速熄灭,却依然灼得那个躲在林中的身影狼狈地躲了出来。 自左肩至背上瞬间蔓开了火辣辣的痛楚,苏时本能地闷哼一声,又担心再刺激到爱人,咬牙忍住了,替自己加了支止痛剂。 两人的身体贴得太近,任何一点变故都能觉察得到。陆濯心口猛地缩紧,低头望向他:“伤到哪了?” “不要紧,就只是皮肉伤。” 自己已经同他说过太多次不要紧,估计早已没了多少信誉。苏时轻吸了口气,握住那只手紧了紧,又温声补了一句:“真的不要紧,我有分寸,绝不会在这时候逞强。” 他说得认真,温润眉峰隐隐透出不容置疑的锋芒,反倒叫人心绪稍安。 见爱人精神尚好,陆濯冰冷的身体才渐渐回暖,抬手柔和着力道扶住他的肩膀,温暖的力量已悄然灌注进去。 虫族晶核不适用于疗伤,苏时没有拒绝爱人分享过来的能量,只是摸出一颗晶核塞给他,稳住身形,将目光落在那个陌生的面孔上:“我们和阁下有仇?” 他其实没能想到,偷袭他们的居然不是搜查队的数据,而是一个同样参加考核的宿主。 这种最终考核并没有名额限制,除了在被追杀时互相利用牵制围攻,宿主们通常不会在明面上这样相互攻击,更不要说是利用这种默认被考核者应当相互配合的时机。 他对眼前的人毫无印象,也想不出他们有什么旧怨,上来一声不吭就出手攻击,实在不是个多友好的信号。 “我和你们不认识,是为了[po-t]来的。” 来人依然穿着被投入世界时的黑色短袖长裤,脸色有些苍白,目光也阴森,朝着他们缓步走过去。 “那东西在你们手上,对不对?把它交给我,我不为难你们——不然的话,巡逻队就在附近,我要是弄出点动静来,你们只怕没办法轻易脱身……” “你要它干什么?” 苏时心头一跳,蹙了眉沉声开口。 他们每个人被投入考核世界时,都会被迫背上“盗窃者”的锅,被这几个基地没完没了地满世界追杀。所以宿主们对于这个毫无用处又无限吸引火力的东西几乎是避之不及,他们要不是还有着附加任务,也不会一直放任这个锅顶在头上。 “不是说我们要尽快赶到西北角那扇门吗?这么被追杀着东躲西藏,什么时候才能赶得到?” 那人冷笑一声,神色显出些不屑:“你们抢了它,难道只是拿来玩的吗?也不想想,要是真只是单纯要给我们设置难度,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这明明就是在暗示我们,可以用那个所谓的‘终极武器’把这里直接摧毁。只要核心基地变成一片废墟,我们就可以趁机脱身。要不是为了这个,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弄出一个终极武器的设定来?” 他的话听起来竟然十分有说服力,陆濯心口微沉,本能地摒了呼吸,苏时却已寒声道:“在资料里,它的摧毁半径是5万平方英里,你把它引爆,在这个半径内的数据和宿主要怎么办?” “强者才有活下去的资格,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嗤笑着摇了摇头,缓步朝他们走过去,手中依然举着那一柄激光发射器。 “你们应该不想被巡逻队发现吧?这只是个交易,你们把它给我,然后我们各自凭本事,能跑多远跑多远。等我到了安全距离,就会把它引爆,你们不是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他的脚步忽然停顿,一道灿金色光芒破锋般直击过去,逼得他不得不就地一滚,左肩却依然渗出新鲜血迹。 陆濯手臂回展,将苏时圈在身后护住,掌心金芒吞吐不定,眼里已显出隐约冰寒杀意:“谁给你资格谈条件了?” 144、最终考核 巡逻队还没走远,任何动静都可能将那些数据引回来。没料到陆濯居然真敢立即发难,那人本能地抬枪还击,陆濯却连动也不动,面前腾起一片光幕,竟将那一道激光直接无声无息地容纳了进去。 “不对,你不是宿主……” 那人眼中忽然显出些惊恐,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你是高级数据——居然真有数据能走得到这一步?!” 相比于宿主来说,数据的升级极为困难,如果已经到了足以自主进入考核世界的级别,一定有着极为可怕的实力。 陆濯并不应声,只是朝他迈出一步,掌心跳跃起一簇火焰。 几乎是瞬间决定了抢先自保,那人咬紧牙关,忽然摸出一枚手-雷,朝两人用力抛掷了过去。 光幕的范围还不足以吸纳手-雷,陆濯低喝一声小心,旋身将苏时牢牢护住。爆炸声震耳传来,身后却瞬间腾起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白烟。 借着浓烟的掩护,那人捂着肩膀踉跄起身,身形一纵就没入了丛林。 隐约觉出爱人的状态似乎不大对劲,苏时微蹙了眉,抢先抬手拉住陆濯:“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引来巡逻队,我们先避一避,回头再管他……” 动静已经传了出去,话音才落,追击舰庞大的发动机声迅速由远及近,转眼就已震耳轰鸣。 尘土瞬间飞弥,林间最后一点光亮也被遮蔽住。苏时心下微沉,顾不上再多说,扣住陆濯手腕,将人向丛林深处拖去。 巡逻队是打不完的,没人愿意和他们真正起正面冲突。基地范围之外的树林深处虽然危险,却已经是眼前面临困境的唯一出路。 苏时绷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下来,将人拉入黑黢黢的丛林中。他还没能将晶核的能量吸收完毕,只能靠纯粹的**力量躲避追捕,没多久就觉脚步渐渐发沉,忍着眩晕停住脚步,回过身刚要开口,却忽然怔住。 他明明记得自己一直都没有松开手的。 枝条横生的树林里,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陆濯不知所踪,那个趁火打劫的人大概也没有走这个方向,散开的精神力像是无声无息融入了一片毫无回复的异次元空间里。苏时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若有所思地扶了树干抬起头。 怪不得在最终考核生存须知里曾经说过,要尽量避免进入基地外的各类丛林深处。 他似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下一刻,他的面前果然出现了叫人眼花缭乱的走马灯。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居然还经历了这么多足以叫人绝望的境地,拷打、折磨、诬陷、抛弃,孤立无援、摧毁信仰,画面似是而非又缥缈黯淡,在他眼前飞速划过,最后归于了一片黑暗。 这是【怖念树】。 在他被发配到末世去当地狱之子的时候,曾经短暂地拥有过操纵植物的能力,那一片吸血森林里就有这种植物。 它其实是百炼空间的衍生物,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与之类似的效果,却并不是将真实的回忆反复以不同方式轮回,而是直接制造幻境将人困在其中。一旦无法克服恐惧,就只能成为怖念树的养料。 刚才所见的走马灯,就是怖念树在读取猎物的回忆,如果找到了猎物最恐惧的东西,就会直接以夸张的幻觉方式投影出来。 苏时等了一阵,却还是没能见到什么投影。 眼前的画面终于消失,重新变回了黑漆漆的静寂树林。暂时还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注自己的情形,苏时加快速度将那颗晶核最后一点能量吸收完毕,身形就没入了林中。 有些往事确实沉重,可也算不上恐惧。他向来是抱着爆米花看恐怖片的类型,日子也过得圆满知足,怖念树找他当猎物,只怕都没有地方下口。 自己的状况无需担心,可爱人那边他却一点都放心不下。 交手时看对方的状态就已不大对劲了,说不定那里就已散开了怖念树的气息,所以才会让陆濯受到了影响,要是再生出什么自己断胳膊断腿满地是血的幻觉来,可就麻烦得很了。 苏时越想越担心,加快速度在几乎漆黑树林中穿行,搜索着不知什么时候被自己给弄丢了的爱人。 视线受限,精神力也无法散布开来,只能靠听觉来判断方向。敏锐觉出身旁树丛传来隐约脚步声,苏时快步赶过去,拨开树丛一望,却只见到了一片掌宽的草叶,上面放了几个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果子。 陆濯显然不会做这样的事,系统又没跟过来。这种树林一看就是不能住人的,说不定是什么小动物的食物,被自己的脚步声吓跑了,却没来得及把果子也一起带走。 高度紧张下的身体很容易感到疲惫,苏时停在原地缓了两口气,顺手帮忙把草叶往草丛里拖了拖,又拨过些草盖上,就继续开始了新一轮搜索。 这片树林似乎很大,找人又向来不是他的专长,一无所获地绕了第二圈,脚步已越发沉重,喉间也干涩得火辣辣冒着烟。 又一次随着异常的悉悉索索声过去之后,他依然没能找到心中的身影,却再一次看到了那片草叶。 草叶上面又堆了新的果子,其中一个上似乎还留了字迹。 身上的力气已差不多耗尽了,苏时撑着树干半跪下去,叫疲倦的身体得到稍许休息,终归还是忍不住好奇,将那个刻了字的果子拿起来,借着微弱光线辨认了半晌,才发现上面居然歪歪扭扭地写着“给苏时”。 心头忽然隐约生出些预感,苏时微挑了眉,撑起身环视一圈,却依然没能见到什么动静。 身体正渴得厉害,这些果子倒是刚好来得及时。苏时笑了笑,拿起果子朝黑暗中晃了晃,温声开口:“谢谢,帮大忙了。” 草丛晃了晃,一道黑影已飞快地融入更远的黑暗。 苏时无奈失笑,将果子举起来试着咬了一口,甜脆的口感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汁水润泽了干涩的喉咙,身体仿佛也重新积攒起了些许力量。 将那些果子吃净,短暂的休整过后,苏时再一次进入了丛林中。 黑暗很容易模糊人对时间的感知,苏时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片树林里绕了多久,没能找到自家爱人,倒是收到了不少的小礼物。 似乎受到了第一次成功的鼓励,那道小小的黑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送了几次果子之后,又换成了鲜艳漂亮的花朵,亮晶晶的石头,被洗的干干净净的陈旧玩具。苏时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想要拜托他帮助自己找到陆濯,可每次只要稍一靠近,那道黑影就立刻怕生似的飞快逃进了黑暗里。 小家伙无疑是好心,只是爱人依然全无踪迹,在这样一片漆黑的树林里,说不定两个人已经擦肩而过了不知多少次,实在叫人多少有些心焦。 苏时揉揉额角,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刚避开一棵近在咫尺才看清的树干,脚步却忽然停住。 他看到了一点亮芒。 在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那一点亮芒就被衬得既渺小又明亮,稳定地落在一棵树下,像是一盏特意被留下的路灯。 苏时不由生出些讶异,放慢脚步过去,将小光团摘下来,亮莹莹的一小团落在掌心,触感温暖又柔软。 感觉到里面蕴含着的熟悉力量,苏时忽然松了口气,忍不住哑然地轻笑出声,将那团暖融融的光芒放在唇边吻了吻,靠着树干阖上眼,身体终于脱力地滑坐下去。 没过多久,急匆匆的脚步声就传了过来。 光团的温度越来越热,苏时若有所觉,撑身望过去,陆濯已快步来到他身旁,气喘吁吁半跪下去,将人满满当当拥进了怀里。 “居然能叫你想到这种办法,果然你找起人来比我熟练多了……” 耳旁的呼吸急促粗重,显然也同样已经在林子里找了他一大圈,说不定两个人还真忙着寻找对方,无知无觉地错过了好几次。 苏时轻笑起来,反手拥著结实宽阔的脊背,轻轻拍了拍:“我还以为你会被困住——已经可以不害怕了吗?” “怕,可我知道,你答应了就是一定会做到的。” 拥着他的怀抱小心地紧了紧,耳旁的声音微哑,却带着叫人心口发烫的坚定柔和。 “为幻象里的你恐惧毫无意义,我要找的是真实的你,找到你,然后保护好你……” 虽然短暂地陷入了幻象,但正因为意识到了那些只是幻象,所以根本没有将他困住。在苏时开始寻找他没多久,陆濯就也同样开始四处搜寻起了爱人。 丛林里实在太黑,因为担心和爱人因为视野受限而错过,陆濯隔一段路就特意留下了光团。只要苏时能找得到任何一个,他就会有所感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爱人身边。 苏时眼眶微涩,朝他笑了笑,在他唇角落了个吻:“你保护得很好。” “一点都不好,不然就不会让你受伤了。” 掌心已经触及爱人背后的血迹,陆濯手臂微紧,却依然轻柔地回吻上他,寻了石块坐下去,叫爱人趴在自己膝上,放出了一团光芒照明。 暖融融的光芒驱散了林中的寒冷黑暗,被他小心地扒下衣物,苏时才想起了自己背后的伤势。 止痛剂的弊端就在这里,这样只存在于身体上的伤口,痛觉是可以被完全屏蔽的,但正是因为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很容易就会叫人忘记受过伤,经常会导致伤口得不到及时的处理。 怪不得自己会这么容易累,苏时眨了眨眼睛,心虚地轻咳一声,放松身体伏了下去。 腿上忽然稍添了些分量,陆濯心口微提,低头望过去,见爱人目光依然晶亮,才终于放下了心,继续利落地处理着他背后的伤势。 虽然不觉得疼,可他的伤口一直没得到及时处理,已经流了不少的血,几乎连衣物都粘在了伤口上,看上去却是十足的触目惊心。 陆濯反复询问了几次,确认了爱人的确不觉得疼,才终于将他洇透了血迹的衣物小心揭开。 虽然不疼,头晕却是真的。苏时眨了眨眼睛,叫自己神思不至于滑入昏沉,眼前却还是腾起一阵阵黑雾,正混混沌沌间,忽然听见陆濯警惕的喝声:“谁!” 熟悉的声音迅速从草丛中远去,苏时心念微动,撑身想要望过去,那一片草丛却早已恢复了平静,先前隐匿着的人无疑已迅速再度躲了起来。 “不要紧,应该是我的朋友。” 握住爱人的手腕,苏时温声开口,叫他不必太多紧张,又从被暂时放在一旁的衣物口袋里翻出那些五花八门的小礼物,拿给他里看了看。 “是他?” 陆濯微讶,揽着爱人的身体重新趴回膝上,略一回忆才缓声开口:“我记得他,他的代号是ld-09,因为加入了不少高级技能代码,他当初还只是初级数据的时候就已经轮过了很多世界,只是一直担任各种各样的炮灰角色——但是很不凑巧,他第一次生出自主意识担任主角,就被分到了个极高难度级别的末世任务……” 在末世里,那段数据被投放到了那个被当作试验品虐待、抛弃,却又阴差阳错获得了力量,从而被人类所无限敌视和排斥的地狱之子身上。 那个任务连苏时都险些选择了黑化自爆,对于刚刚生出自主意识的新生数据来说,更是几乎不可能承受的绝望压力。 “按照生出自主意识的时间来换算,他现在应该还只是个小孩子,大概也是看了你替他走完的世界,想来报答你的——不过对他来说,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那个世界的前半段,大概还是会对人类有所抵触,只能慢慢再来调整了。” 确认了不是什么威胁,陆濯就放下了心,低声感慨一句,把人往怀里揽了揽:“我手里还有些东西,等临走的时候,我们也给他留些礼物作为回报。别担心,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苏时点点头,任爱人处理着背后的伤口,慢慢翻看过那些“礼物”,又一样样仔细收好,努力打起精神,询问起了对方在林中的具体经历。 陆濯能抵抗那些幻象,却未必不会留下阴影。他要是这么不管不顾睡过去,对方只怕又要被吓得不轻。 “我身上没有伤,比你轻松得多。它生出的幻象夸张得过了头,几乎一眼就看出是不真实的,也就不觉得可怕了。” 一边简洁汇报着自己的经历,陆濯利落地替他包扎妥当,取出件新衣服帮他穿好,把人抱进怀里:“你这边怎么样,遇到什么了吗?” 这里的情形类似于百炼空间,却要比百炼空间好对付得多,他几乎一眼就看破了那些只不过是幻象,知道是幻觉之后,无疑就要好办得多了。 自己已经习惯了在那个空间里的感觉,可爱人却毕竟没有应对这些的经验,在林子里找了这么久,陆濯心里也是带着十足忐忑不安的。 听到他的询问,苏时才想起自己那时候遇到的奇异情形,笑着摇摇头:“它给我过了一遍走马灯,然后就回到现实了,连幻觉都没有,估计是发现我确实没什么怕的吧……” 他只是随意打趣,却没发现爱人的目色沉了沉,只觉揽在身后的手臂微微收紧。下意识扳住对方肩膀想要询问,陆濯却已低头轻轻吻上他的额头,温热的触感顺着眉眼一路轻柔向下:“放心,永远都不会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苏时不由疑惑,想要细问,却已被陆濯封住了唇齿,想要说的话也都被吞了下去。 在离那片光明已经很远的漆黑树林里,一道小小的黑色身影无声无息钻了出来。 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身形瘦瘦小小,怀里还抱着不少被丢弃又仔细修好洗净的玩具。 他拍了拍急促地起伏着的胸口,回头看看没有人追上来,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刚刚差一点就被发现了,幸好自己跑得快。 怖念树没有产生幻境,直接回到现实,并不是因为那一只猎物没有什么害怕的,而是因为那个人最害怕的就是孤独——怖念树所组成的丛林,从一开始就是绝对孤独的。 没想到苏时都已经是那么大的人了,居然还会害怕一个人孤零零的被留下。 他都不怕,所以这一路都有他偷偷陪着苏时,苏时就也一定不会害怕了。 现在有人来接苏时了,那个人他也见过,会把苏时保护得很好的,任何想要欺负苏时的人都会被那个人欺负回去,就不需要自己再继续陪着他了。 男孩放心了,又觉得自己做成了件很重要的大事,心满意足在原地站了一阵,瘦小的肩膀却慢慢垮了下去,在石头上坐下,抱着玩具的手臂渐渐收紧。 可自己还有好多珍藏的礼物都没有送给他呢。 早知道之前在林子里就不该舍不得,就该在草丛里多放几个的。 胸口忽然溢满了陌生的委屈,眼眶迅速蓄起水汽,男孩偷偷抽了抽鼻子,抬起袖子想要擦擦眼泪,忽然察觉到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早已锻炼出的警惕叫他本能想要躲起来,才要起身,忽然被陌生的温暖怀抱结结实实罩住。 男孩无处逃脱,惊慌抬起头,却迎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温柔眼眸。 轻缓的力道覆上头顶,男孩打了个哆嗦,身形迅速僵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总得让我当面说句谢谢啊。” 苏时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松开手臂半蹲在他面前,单臂搭在膝上,耐心地替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你是地狱之子,是吗?” “我——是……” 几乎从来没和人说过话,男孩脸上忽然显出些局促的不安,眼底的光芒却一寸寸亮起来,生涩而缓慢地咬着字回应,因为太久没见过阳光而苍白的脸颊上泛起淡淡血色。 他的胸口起伏几次,忽然像是鼓起了勇气,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苏时,目光亮晶晶地望着他,声音也忽然大起来:“谢谢你!” 在被投入这个世界,负责看守这片怖念树林之前,他看过苏时替他完成的那个世界。 他才刚刚进化出自主意识,要不是苏时及时来接手,代替他走完了他没能走下去的那些剧情,他现在一定都已经不存在了。 对方做得要比他好多了,不光保护好了无限城,还和那些外面的人类成了朋友。 他其实也想要朋友的。 苏时含笑起身,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男孩的目光越发晶亮,忽然抬手让一束花从手中开出来,摘下上面的花递给他,脸上也显出纯净的笑意。 “我们也有礼物给你,这是朋友间交换的礼物。” 把他一股脑塞过来的东西接好,苏时浅笑着按住他的肩膀,一旁的陆濯缓步过去,挑出了几样在森林中生存用得上的物资,轻轻放在他手上,温声开口:“谢谢你陪着他。” 到了这时候才留意到陆濯的存在,男孩本能地又要躲起来,又生生停住脚步,抬头望了一眼苏时,才鼓起勇气接过了他递来的几样物资。 他所有的东西都已经送给苏时了,现在居然没有东西能用来回礼。红着脸在原地踌躇半晌,才将手中攥着的那一把刚摘掉花的草叶递了过去:“谢谢你……” 145、最终考核 “是给我的吗?” 还是头一回在考核世界里收到礼物,陆濯一时居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缓和着语气道了谢,把那把草叶一本正经地接了过来,朝面前的男孩温和地笑了笑。 他已经尽力叫自己显得和蔼,男孩却还是怕生地躲到了苏时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望着他。 苏时不由浅笑,轻轻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牵住他的手,俯身扶上他的肩膀:“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有没有人陪你一起?” 握着手掌的温度沁凉舒服,男孩眼里亮晶晶闪着光芒,高高兴兴地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能遇到苏时他很高兴,但他也知道,两人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继续朝前走的。 怀里还满登登地抱着刚收到的礼物,男孩的身量小,又拉着苏时,一只手几乎抱不过来,却依然坚持着全都要自己拿。走几步就高兴地低头看看,用眼睛仔仔细细地数一遍。 看着他真心实意的欢喜模样,苏时眼中也浸过和暖,耐心地任他拉着自己在林中穿行,绕过一片横生的枝条,脚步却忽然微讶地一顿。 缥缈柔和的光线透过枝叶,猝不及防落在已习惯了黑暗的视野里。 刚刚才交上的朋友,他原本以为男孩是要带他们去看什么地方,却没想到竟然是要送他们出去。 “这里。” 发觉他的脚步忽然停下,男孩疑惑回身,推着他向前走了几步,清澈眼瞳里依然满是帮上了忙的自豪亮芒:“能出去!” 心里倏忽软成一片,苏时蹲下去,握着他的手轻声开口:“想和我们一起去外面玩吗?” 听他说到外面,男孩眼中忽然显出些惊惧,原本就苍白的脸颊上越发没了血色,用力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虽然没有经历完全部的剧情,但当初和人类的交集还是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不怕一个人生活,在这片林子里也很自在,但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依然还是冰冷而残忍的。 外面的那些人会害怕他,会把他当做怪物,会不择手段地想要杀掉他。外面很危险,他不能出去。 瘦小的身形不觉绷紧,却又忽然被揽进了个温柔的怀抱。 男孩眨了眨眼睛,散去眼里的水汽,朝苏时重新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不用担心他,他不怕一个人的。 迎上那双温柔瞳眸里关切的目光,男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颈蹭了蹭,然后就飞快地滑了出来,抱着礼物钻进林中,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苏时撑着膝盖起身,被身旁的手臂稳稳扶住,迎上陆濯的注视,又将视线投向漆黑的丛林深处。 “先给他一点时间,慢慢来,他也需要成长的时机。” 陆濯握住他的手,将人护进怀里,沉吟片刻才缓声开口:“如果接下去足够顺利,他自己也愿意的话——我们也许能把他也带出去。” 苏时微讶,回过头望向他,眼里透出一点亮芒。 “怖念树是百炼空间的衍生物,他负责看守这片林子,严格来说就是我的子程序,我是有权力进行支配的。” 陆濯笑了笑,低头吻了吻爱人装了心事的眼睛:“恰好现在镇守百炼空间的也是我们的一位友人,他现在正闲得慌,我想就算叫他们再额外帮忙多管一片树林,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请求……” 听到他若有所指的话音,苏时敏锐地意识到将来只怕还有什么意外的“惊喜”等着自己,想要再细问,却已经被温热的掌心轻缓覆上双眼。 视线甫地归于一片黑暗,身体被轻柔拢住,低沉磁性的嗓音响在耳畔:“这件事交给我来办,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快把身体恢复好,不然我要担心了。” 向来对爱人这样说话没什么抵抗力,苏时哑然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舒了口气,将身体交给对方。 失血和疲倦其实始终都缭绕不散,林子里又湿冷阴寒,他不想吓到小家伙,所以一直努力振作精神,现在确实已很累了。 苏时背上有伤,这时候其实背着他才是最好的。可陆濯却依然只是俯身将他抱起,避开了背后的伤口,力道使得熟练又轻缓。 苏时枕在他胸口,听着胸膛里传来稳定的心跳声,意识渐渐渺远,脑海中却悄然腾起模糊的画面。 记忆里的他是被那人背在背上的,已记不清是受了什么伤,只记得背后火辣辣地灼痛,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 他不敢再用止痛剂,因为他的精神力也已经受损,现在只有疼痛还能勉强维系住意识的清醒。对于宿主来说,身体的损毁并不算什么,可精神力如果损伤到一定程度,在陷入昏迷之后,带来的很可能就会是真正的沉睡。 背着他的身影脚步稳健,即使一直在向前走着,也不会有丝毫颠簸晃动。 铃铛系在手腕上,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去晃,可那天的天气偏偏好得恼人,连一丝风都没有。 有风就好了。 这个念头几乎已是他最后清醒时的全部意识。 梦境似乎变得无比绵长,他仿佛一直昏昏沉沉伏在那片沉默的脊背上,轻柔的晃动着,温暖的体温透过胸膛,落在缓慢跳动的心口,在晴朗无风的天气里走着看不到头的路。 …… 忽然,像是有一阵风吹了过来,铃铛终于清脆地响了一声。 苏时惊醒,撑身坐起,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巡逻艇改造成的移动房艇上。 还不知道外面被改成了什么样,艇舱却被改造得十足柔和温馨,叫他晃了一瞬神才意识到身处何地。 舷窗被遮光帘挡得严严实实,周围的一切状况都能通过控制面板看到。橘色的暖光灯洒下不刺眼的光芒,至少能容得下三个人的床铺舒适柔软,根据对人体的贴合程度判断,很可能是从那个科技水平最高的机器人世界里偷渡出来的。 陆濯就守在床边等着他醒来,见他终于醒了,眼里就露出柔和笑意,抬手拥着他坐起身:“休息得好吗?” 背上的伤已经彻底好了,身体的疲倦无影无踪,精神力也充盈得几乎满溢。苏时揉揉眼睛,本能地生出些警惕:“我睡了几天?” “半天,我试了试打补丁更改时间流逝速度,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见他精神已明显好了不少,陆濯也终于放心,笑着揉了揉他的发尾,把晾着的温水递给他:“等出去之后,我就没有什么特权可用了。不如趁着现在多用用,给我们谋点福利。” 听他把徇私说得理直气壮,苏时也不由轻笑,接过杯子灌了几口水,顺手翻了翻后台,忽然被一条公告吸引了注意。 能来参加考核的,无论是宿主还是数据,无一不是有着强悍实力的顶级存在,没想到现在考核未及过半,居然就有人自动退出了。 对于宿主来说,只要精神力不受损,即使在考核中身体角色死亡,也不过是扣除高级世界积分重新开始而已。可自动退出就必须要删号重来,此前所积累的一切技能和特效也都要清空,这样得不偿失的买卖,居然还真的有人会做。 苏时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杯壁,点开那个自动退出的14号备注的基本资料,被那张眼熟的面孔引得微微挑眉:“是他?” 14号赵斯,综合实力排名第七的宿主,战斗力和攻击性都是满格,怪不得会选择从他们手里把[po-t]想过来引爆那样疯狂的通关方式。 苏时下意识回过头,还不等他问出口,陆濯已经自觉抬起双手,摇了摇头:“不是我。” 虽然会想办法给自家爱人一些小小的福利,他却依然必须遵守系统的法则,不能在非自卫的情况下主动伤害人类宿主,也不能将特权应用在与通过考核相关的任何流程上。 他们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为了最后能平安顺利地通过考核,该忍的时候他也不会贸然冲动。 原本是打算在两人离开之后,拜托同事们给那个家伙些教训的,却没料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家伙居然就自己把自己给折腾了出去。 “是怖念树——当时情况太过紧急,他也闯进了那片林子,只不过和我们的方向差得太远。地狱之子一路跟着你,也没来得及发现他,他是被自己吓得选择了退出的。” 迎上爱人眼中的疑惑,陆濯耐心替他解释了错过的剧情,搭了把手扶着他起身,又把毛巾递了过去:“退出最多是删号重来,不至于丢了性命,比他的计划还要好些,也算是便宜他了。” “所有的技能一应清零,从最初级重新开始,大概也够他一受了。” 巡逻艇里被改造的一应俱全,苏时哑然轻叹,拘水洗了把脸,只觉精神也随之一振,舒了口气回身坐下。 “我之前在想,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这个念头?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的人多了,说不定还会有人动别的歪心思,我们必须得再做点什么才行。” 他们有不少朋友都散布在考核世界,说不定还会有人这样不择手段,找上了他们也就算了,一旦阴差样错找对了人,很可能真会带来严峻的威胁。 他尚在担心,却忽然发觉爱人神色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疑惑地微挑了眉,陆濯才终于继续道:“有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又拿到了新的锅,心魔好像很高兴,正在顶着锅到处欺负人……” 那时的细节除了他们和那个14号之外没人清楚,外人只知道是赵斯来找他们抢夺[po-t],不久之后就收到了赵斯自动退出的公告。 能把人逼到自己选择退出,该是什么样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手段,立即在知情的众人间生出了无数恐怖的猜想,又迅速以更为夸张的再次创作而病毒式地传开。 一传十十传百,除了大盗之外,苏时只是睡了一觉,就又多了个心狠手辣谁惹谁退赛的可怖魔头的名声。 知道爱人需要锅,陆濯犹豫着没有立即出手干预,这一犹豫的功夫,心魔已经兴高采烈地顶着新锅跑出去,变本加厉地四处撩天撩地欺负人了。 苏时轻吸口凉气,揉了半天额角,忽然坚定地握住了爱人的手腕:“我们这次一定要顺利出去……” 几乎不用细想,他就预料到了自己的风闻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万一这次再不成功,等回去的名声估计把小孩子吓哭都绰绰有余了。 陆濯当然理解,反握住爱人的手,同样不无压力地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背后却忽然莫名一冷,抬手仓促掩住口鼻,接连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着凉了吗?” 苏时微讶,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见温度没什么异样才稍稍放心,却还是催着他躺下:“我已经歇好了,你也快休息一会儿,等起来就差不多该落地了。” 陆濯的能量属光系和火系,自己就能发光发热,从没有怕冷的时候,和着凉两个字更是根本挨不上边。 那一道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已经无影无踪。陆濯顺着他的力道坐下去,朝满眼担忧的爱人安抚地笑了笑,借着对方担心的机会凑过去亲了一口,顺势把人抱住,轻轻抵上额头。 “直接去西北还要经过一大片陌生的丛林,又有好几道封锁线,实在太不安全。我们先向北,再向西,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到北方基地了。” 基地上空是禁飞区,但基地之间距离太远,是允许私家悬浮艇飞行的。罕少有被考核者上来就能拿到一架这样强悍的代步工具,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还困在核心基地里想办法脱身,他们已经比其他人领先了不少。 苏时之前的睡眠是在恢复伤势消解疲劳,他不忍心打扰,所以一直无声守在边上。现在看到爱人神完气足的模样,心里总算安稳了下来,话音里就不自觉搀上了些许沙哑的低柔。 心思还在任务上,苏时只当他是同自己汇报行程,任他拥着自己不放手,沉吟着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我们既然已经快出一步,就不必急于一时,走得越稳越好。” 他都已应了一句,陆濯却依然抱着他不肯放开。苏时好奇地挑了眉,不由轻笑起来,握住他的手臂耐心抬头:“怎么了?” 怀里的爱人休息得很好,终于摆脱了多病多灾的任务世界,脸上难得透出健康的气色。陆濯依然凝注着他,抿了抿唇才低声开口:“现在没什么事,我们一起歇一会儿,好不好?” 两人这阵子几乎是连轴转,上个世界为了守锅一路奔忙,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就直接被拽到了考核世界,要说安安稳稳躺下休息的机会,似乎确实挺久都没有过了。 没想到他惦记的居然是这件事,苏时不由轻笑,心里却也跟着软了。点点头顺着陆濯的力道躺下去,感觉到手臂轻柔拢上来,安静地阖目靠在他肩头。 “等我们——” 陆濯轻轻吻着他,嘴唇碰上爱人温秀的眉峰,划过眼尾,并不加深,只是轻轻磨蹭着,换了个不那么容易启动g的说法:“等将来,没有任务了,我出去挣钱养家,叫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苏时不由微讶,望着爱人严肃得几乎有些紧张的神色,忍不住显出笑意,也不反驳,只是抬头亲了亲他:“好。” “听说现在虚拟货币也很值钱了,我自己有些存款,大概能换回一栋房子。床的数据我已经记下来了,你喜欢的家具我也都记着,等出去就能直接订做,很快就能入住了。” 现实和任务世界到底还是不同的,陆濯还不了解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即使靠那些现实向的世界去想象,也仿佛总是不得要领,越临近反而越生出了些紧张忐忑。 见到爱人眼中的笑意,陆濯仿佛受到了些鼓励,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们可以住在阳光很好的地方,也可以再给系统买一个容易操纵的机器身体。你喜欢孩子吗?如果我们能把地狱之子一起顺利带出去,我们也可以一起照顾他,你一定能把他教得很好……” 苏时眼里的笑意渐渐淡成柔和暖色,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听他稍显凌乱地说着将来的计划,即将回到现实的隐约不安也终于一寸寸落实,成了仿佛触手可及的踏实温暖。 陆濯心里依然紧张,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低声念叨了半天,才忽然停住话头,微赧地笑了笑,吻了吻爱人的额头:“好了,我说的太多了……” “我喜欢听。” 苏时温声开口,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把爱人的身体拥进怀里,深吸口气阖上双眼。 系统的世界轮转了不知道多少,还是第一次有人认真的、全心全意的,想要在现实中给他一个家。 他喜欢听这个。 陆濯微怔,揽着他的手臂也不觉收紧,低头吻着爱人轻微翕动的眼睫,柔声开口:“我们还有很久来实现它。现在再休息一会儿,我们现在至少还很安全,不会有人来天上找我们的麻烦的。” 巡逻艇有系统在负责,他们现在还在天上飞着,这里是科技世界,除了某些心魔之类意外飞升上来的存在,也不会有人额外跑过来拦住他们,现在该是最安全的时候。 苏时点了点头,被背后的手掌暖暖拢着,埋进爱人的肩窝。干净柔软的布料透着太阳的气息,沁去眼中隐约水汽,将他温柔地整个裹住。 仙侠世界。 须发如雪的上仙拎着长剑杀气凌厉,身旁侍立着同样实力不俗的中年仙修,语气越发森冷清寒。 “我徒弟到底在哪,你们现在再对我亲口说一次。” 146、最终考核 自从当年徒弟被那个居心不良的金仙拐得不见踪影,掌门狄浩思怒而飞升,首徒方逐溪又为了找师父追了上去,不知不觉间,师徒两人竟已绕遍了大千世界。 他二人一边修炼一边寻找,不知找了多少年,才终于在某日心血来潮,感应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千里迢迢追了过来。 狄浩思来时还满心欢喜,只想着能与徒弟重逢,却不想好不容易找着了线索,竟只听到了宝贝徒弟魂飞魄散的消息。 “我等不知他用心良苦,不慎被奸人蛊惑,于紫金山巅围攻于他,不料竟失手将他……” 面前上仙威压实在太盛,纵是玄空仙尊也被慑得心惊胆战,勉强说了一半,就被骤然凌厉的气势一慑,讷讷停住了话头。 直到有人找过来,他才惊觉自己竟仿佛将这段记忆有意遗忘了一般。虽然刻意回想时仍能想起,却像是被什么所封印住了,分明能想象得出当时的痛心愧悔,可无论如何回忆,都丝毫都无法有所感应。 望了一眼众人平淡木然的神色,他愈发生出些许难解不安,心中疑虑也更浓了几分。 “谁动的手?” 狄浩思冷声开口,滔天仙力风雷滚动,竟引得墨色云层都向众人头顶层层聚了过来。 众人心中惊惧,面面相觑愈发不敢开口,一时竟是一片死寂,连些许声音都不曾发出。 “师父,以师弟修为,绝不会只这样就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况且那位——那位金仙,也该是会护着师弟的。” 他身后的中年上仙上前一步,低声劝道:“不如先问个清楚,免得枉造杀孽,又断了师弟的线索。” 狄浩思蹙了蹙眉,却也勉强按捺下了怒气,将杀意稍稍收敛下来,重新坐了回去。 听了那中年上仙的话,下面仙修忽然隐约生出些希望,其中一人壮起胆子上前一步道:“上仙,鸿渐魔尊修行的乃是魔道,我等也不曾见到什么金仙,会不会是您找错了……” “老夫还认得自家徒弟,无论他修魔修仙,都是老夫的徒弟。” 狄浩思冷声打断了他的话,听说那金仙竟不曾时时刻刻护着徒弟,心中便愈恼了一层。 当初在宗门中,就有一群人一定要说自家徒弟是堕了魔道,飞升时徒弟又确实替清儿受了一遭魔气,若是当真因此毁了仙根,改名换姓转而修魔也是情理之中。 自己的徒弟,愿意修仙就修仙,愿意修魔就修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莫非那金仙就是因为这种缘故,竟将自家徒弟抛在此处,叫他生生受此间仙修围攻至死?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愈发难以遏制。狄浩思霍然起身,也不等这些人再多说,神识掠入那玄空仙尊识海。 他本是含怒出手,正欲查看有关自家徒弟的种种过往,却忽然被那层封印引得心神一震,迅速将众人识海强行扫过,脸色便不由变了变,身形竟微微一晃。 见他神色不对,方逐溪连忙上前扶住师父,将神识一探,心头却也不由剧震:“师父!” 这封印他认得,虽然不至于叫人彻底遗忘过去,却会将那些过往藏入识海,向来是交从双方彻底决裂之时,用来一刀两断挥却往事的。 这种印法虽然比抹去记忆要省力,却毕竟是在识海之中动手,哪怕设下一道封印,所耗费的神魂之力都不知凡几,更遑论是一气设下了这么多人的封印。 这确实是师弟的神魂力量,可就连当初误解加身,师弟也曾坦然受之——究竟是何等不堪的经历,竟能叫他不惜耗费神魂,宁可将这些人的记忆封印住,也不愿再叫当初的往事被任何人记起? 狄浩思沉着脸色没应声,神识绕过封印,将往事一一阅过,心头越发寒凉下来。 妖族之战,明明无一人关切询问,那个蠢徒弟竟将自己拼得浑身是伤。妖族大圣摆下灭天阵,依然是他独身力挽狂澜,将所有人护在身后半步不退,终于叫众人得以捡回一条命,却也因此重伤几死。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居然也无一人想过究竟是哪来的这般死里逃生的运气。 之后的那些年里,徒弟的修为越来越高,与这些人也渐行渐远,却仍频频暗中护持。圣君肆意妄为,暗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是没有自家徒弟暗中周旋,只怕这天阙根基都或许不稳。 这般劳心劳力,竟只换回来了个心狠手辣的魔道污名。 云梦幻阵外那当头一剑,阵中的冷漠质疑,竹林中的残杯冷酒,一层加一层,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分明已叫人心中寒得不能再寒,竟还被这些人糊里糊涂听信了妖魔之言,将仅剩的残魂摄来,任人折辱摆布。 那道缥缈身影分明已是一心求死的绝望冷清,看着自爆时迸射耀眼的亮芒,他竟莫名替徒弟觉得松了口气。 若是不得不这样活着,确实太过辛苦了。 随着他回溯记忆,众人眼前也显出一应情形。惊觉竟已经历过这么多往事,人人眼中都显出错愕,清虚道人忽然抬手捂住额头,冷汗涔涔地低下头去,神色一瞬恍惚:“怎么会……” 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为什么竟然能一点都不在意,就这样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继续活着? 他们究竟都忽略了什么——为什么就会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 方逐溪已看得眼眶赤红,几乎就要出手强行解开众人封印,叫他们好好回想自己当初都做了些什么,却被狄浩思抬手止住。 师弟封印住这些人的记忆,分明就是为了叫他们不至于太过自责,可这些人又哪有一个配得上这般照顾的。方逐溪胸口急促起伏,语气也难掩激烈:“师父,就这样放过他们不成!” “何必解开?他们当初不知道动动脑子,不知道把眼睛擦亮,现在就这样浑浑噩噩的,不是正好么?” 狄浩思冷嗤一声,目光扫过众人,缓声道:“既然他要救你们,当师父的也不会叫他功亏一篑,白白毁了他的善果——你们既然喜欢做梦,就多做几个梦罢。” 他的声音缓缓落下,神识已潜入众人识海,将那段记忆独立抽取出来,形成无处逃脱的梦魇,落在了那一道封印之外。 从今往后,这些人清醒着的时候仍然与常人无异,封印也还会起效,可只要一睡着,都会在梦中回忆起那些被深藏的过往。 修仙之人性命恒长,若是能活上千万年,那就只好做上千万年这同一个梦了。 对此处再无留恋,一阵狂风卷过,狄浩思已腾身而起,拂袖踏风而去。 方逐溪紧随其后,心中却依然想着师弟在林中孤零零的身影。只觉越想越觉心中苦涩,胸口血气不住翻涌,开口时竟难掩哽咽:“师父……” “哭什么?还不快走,去不复峰,你师弟定然在那里留了线索,说不定这次就能找得到了。” 狄浩思沉声叱了一句,迎上这个性情温厚踏实的大徒弟错愕的目光,不无头痛地轻叹口气:“你何曾见过残魂那般稳定,自爆竟还有这等威力,还能将他们的记忆设下层层封印的?这样的障眼法,糊弄糊弄那些人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看不出来?” “师弟还在?” 方逐溪已真心实意地难过了一路,听师父骤然点破,只觉心中又惊又喜,本能追问道:“可是师弟既然还好好的,又何必使上这一个障眼法?” 这一次狄浩思却没有应声,只是负手静默半晌,长叹一声,加快速度朝不复峰赶了过去。 纵然还活着,却也只怕未必就是好好的。 摄魂阵只有在人熟睡或是昏迷时才能起效,那些伤也都是真真切切落下去的,又岂能一点事情都没有。无非是自身的实力境界摆在那里,不至于被一次两次的威胁逼进绝路罢了。 那些人知晓真相之后,确实是悔不当初,可又何尝不是以愧疚为名纠缠不休。归根到底,那些所谓的友人其实到最后一刻也从未替他那个蠢徒弟想过,无非是费尽心思想得了句原谅,来求个心安而已。 既然要心安,他就叫他们夜夜都重新心安一次。 他不说话,方逐溪却依然放不下心。自己踌躇半晌,才鼓起勇气再度低声道:“师父,那位金仙毕竟还是在的……” “什么金仙?!连个人都护不好,枉老夫当年那么信任他,竟将你师弟亲手交了出去!” 听到那两个字,狄浩思就勃然升起熊熊怒意,袍袖回卷,厉声叱了一句。 此间仙修并不熟悉夺舍,故而或许一时想不到这里来,可他却已看得十分明朗。 那圣君前后变化如此之大,知道徒弟出事时又险些暴走毁了幻阵,几乎不用猜就知道,定然是那位金仙一时弄丢了人,赶来时却已晚了一步,又不便贸然现身,只能仓促夺舍前来救人了。 一共就两个人一起飞升,居然还能把自家徒弟弄丢,甚至还困在这个鬼地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狄浩思越想越生气,仙力激荡再度加速,转眼就把方逐溪抛在了身后。 …… 方逐溪好不容易追上来时,自家师父已来到了不复峰前。 那片竹林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石桌石椅也都已倾倒破碎。不少竹枝连根拔起,失去养料的叶片枯黄干燥,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方逐溪气喘吁吁站定,看着师父缓步行在林间,清开碎石,将那些石桌石椅也一应复原,竹枝一株株扶正,挥袖化作仙霖,叫枯死的竹林重新恢复青翠。 虽然说得笃定,可凡事都有万一,心中终归还是怕着最后的希望也就这样破灭的。 若是这里再寻不到,九天十地,怕是当真就再无可能寻得到了。 狄浩思不敢立即进入不复峰,只是一丝不苟地做完了一切,便走到林中主位,敛袖坐了下去。 怔怔看着他的举动,方逐溪正要开口,狄浩思却只是变幻出一坛仙酒、三只玉杯,缓声道:“来,陪你师弟喝一杯。” “师父!” 方逐溪胸口缩紧,失声唤了一句。狄浩思却只是将那三只玉杯逐一倒满,也不用仙力,神色一寸寸柔和下来,语气却依然不容置疑:“过来,坐下。” 他们欠下的,当师父的总要一一补回来。 忍住眼中水意,方逐溪咬牙过去,也缓缓坐了,将那一杯酒饮尽,恍惚间竟仿佛当真看到了师弟对月独酌的清冷寂影,眼泪忽然落下来:“我们若是能早些到就好了。” 狄浩思没有开口,只是将自己的那一杯酒饮尽,抬手轻缓地摸了摸最后的那一只玉杯,将满是琼浆的杯子放在空着的座位上。 若是能早些到,这片竹林定然是个饮酒赏月的好地方。 都已经到了这里,没有就这样折返的道理。狄浩思静静坐了片刻,神识将不复峰彻底扫遍,就霍然起身,朝一处偏殿中被隐藏着的阵法赶了过去。 苏时当初离开得实在太过仓促,连不复峰都没能回得来,自然更顾不上这一处传送阵法。两人不多时便已研透阵法蹊跷,循着踪迹找到那一处山坳中,却只见到了一片祥和安宁的村庄。 那村子里的人看着根骨平平无奇,实在不像是有什么隐情。狄浩思蹙紧了眉,纵云飞速落下去,方逐溪也不敢怠慢,与他一先一后落地:“师父,这里仿佛有些古怪。” 说来也怪,这些人分明是半点仙根魔根都没有的,可见到两个人从天而降,村中众人竟连丝毫反应都没有,有不少人还刻意快步绕开,眼中竟带了分明反感之色。 还不待两人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远处已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缓步走来,打量他二人一番道:“又是修仙的?” 两人得道日久,已多年不曾见过这般近于狂妄的凡人。担心自家师父再度动怒,方逐溪上前一步正要解围,狄浩思面色却反而隐隐好转,耐心回道:“是,修仙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只是你们来错了地方。我们这里是鸿渐魔尊的属地,对你们这些修仙的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老者摆摆手,语气虽冷淡,却也总归还算耐心:“看你二人像是生人,与那些只知道嘴上说着仁义道德的仙修不似一路。我们这里的仙修没几个好人,除了多管闲事的,就是自大妄为的,你们还是不要在这里多待得好。” 他言语间毫不客气,狄浩思却反而听得兴致盎然,又刻意追问:“可世间毕竟以仙修为正道,你们就不怕遭人非议吗?” “非议?当年鸿渐魔尊把我们从圣君手底下救出来,藏到这里供我们吃供我们喝,叫我们好好过日子,可没怕过什么非议。” 像是早已熟了这个问题,老者忽然显出不容置疑的固执神气,连伛偻的腰背也隐隐挺直,竟像是颇以魔道为傲一般。 “乡下人没见识,不懂正邪,只懂得对错。我们受了他的恩泽,这条性命都是他的,那还恩报答就是对,忘恩负义就是错。你们若是觉得我们是邪魔外道,也不必多费话,回你们的正道去就是了。” 他说得毫不客气,狄浩思却觉竟是久违的舒畅痛快,脸上也不由露出笑意:“我等并无恶意,来此也只是为了拜会——拜会鸿渐魔尊的。敢问他如今在何处?” “真的?” 老者眼中显出些许怀疑,警惕地望着两人:“你们不是看上了魔尊大人的什么宝贝,想要偷出来,也不是想要做什么正道天责,要找他的麻烦?” 狄浩思失笑出声,耐心摇头:“不是,我们就只是想来见他。” 他说得诚恳,老者端详两人半晌,眼中也渐渐散了疑惑,这才点点头道:“看你们不是本地仙修,看来仙修也不都是脑子有病的……魔尊大人已同他的道侣一起立地飞升了,就是从这里上去的。你们若是要找他,不如也上去看看,要是现在上去,估计他们还没走远呢。” 村中人毕竟不愿与仙修有过多牵扯,同两人说了这么多,他已自觉不妥,摆摆手就缓步离开,拐入了村落之中。 …… 笑意凝在眼中,多年前师弟被眼睁睁拐走的一幕再度重现。方逐溪心中警铃大作,仓促上前一步:“师父——” “垃圾金仙,还我徒儿!” 差一筹没能扯住近在咫尺的宽袍广袖,那道须发雪白的身影周身仙气涌动,已再度暴跳如雷地痛骂着,转眼间飞升得无影无踪。 考核世界。 巡逻艇上,正舒舒服服抱着自家爱人躺在床上的陆濯,忽然再度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147、最终考核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着凉了?” 苏时到底还是不放心,撑着手臂把人按在床上,低头试他温度:“越不生病的人病起来越麻烦,你自检一下,要是中了什么病毒,我们手里是有杀毒软件的。” 那个杀毒软件还是在机器人世界里为了应急买的,定价高得离谱,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经验点。当时心疼得要命,现在看来,只怕多半也是主系统为了把他推出公务员队伍开的后门。 陆濯也隐约觉出了不对,眼中显出些疑惑,蹙了眉轻轻摇头:“我自检过,应该不是我们这边出的问题……” 话音才落,他的面色就骤然变了变,展臂将面前的爱人圈进怀里,身形骤然回旋,护着苏时避进安全舱:“有人拦路,我出去看看,先不要急着出来。” 来人敌我不明,只能判断出实力不俗,甚至未必就在两人之下。还没弄清情况,两个人就都贸然出去暴露实力,显然不是多明智的选择。 苏时心头微沉,点点头退开半步,看着爱人打开舱门矫健地一跃而出,也迅速做好了战斗准备,又从系统手中接管了巡逻艇,随时准备接应。 巡逻艇还在高空飞行,他们离北方基地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下方是一片渺无人烟的荒漠戈壁,探测仪找不到任何高等生命体的存在。也不知这个不速之客特意选在这里阻拦他们,究竟是有什么来意。 驾驶舱的舷窗是可以直接观察到外面的情况的,只是短短的一刻钟,外面已雷声滚滚,原本清朗的天色也彻底阴沉了下来。 自从他们到了考核世界,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强悍的对手。 脑海中已经一瞬间出现了有关毁尸灭迹之类的推测,苏时单手按在操纵面板上,操纵着巡逻艇靠近过去,想要再将战局看得清楚些,那一片电光闪烁的漆黑雷云竟已将视野整个遮蔽得严严实实。连巡逻艇都不得不向后退开,才不至于被气流直接搅进去摧毁。 陆濯就被拢在那片雷云之中,半天都没有出来。 眼看着雷云愈发浓厚,电光闪烁也慑得人心惊肉跳。苏时终于再坐不住,将巡逻艇交给系统,自己也钻了出去。 精神力足够强悍时,是可以近实质化,借以腾身悬浮的。自从精神力被陆濯打上了以伤代伤的烙印之后,苏时出手时就变得收敛得多,又有巡逻艇代步,到了考核世界之后,还没怎么用上过这个主要用来耍帅的技能。 雷云里情形不明,怎么都要去看看。苏时稍一沉吟就打定了主意,强悍的精神力包裹周身,正要上去看看究竟打成了什么样子,却忽见一道熟悉身影自那雷云中踉跄倒飞而出。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俨然已经输得不能再输。 几乎没见到过自家爱人狼狈到这个地步,苏时心中错愕,却也顾不上太多,腾身而起将人稳稳接住,被冲力顶得连退了几步,才终于把人扶稳:“怎么回事,什么人这么难对付?” “不难对付……” 陆濯靠在他臂间喘了两口气,神色竟显出隐隐心虚,忽然抬手将他轻轻推开:“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上去,不必帮手,我很快就好了。” “都弄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还不准我帮手?” 隐约觉得他的话似乎别有深意,苏时越发蹙紧了眉,还要再问,陆濯却已腾身而起,拿出英勇赴死的气势再度冲入了雷云中。 …… 才冲进去,一道电光就再度当头劈下,愠怒的苍老声音随之传来。 “这一记打你坑蒙拐骗,分明许了他相伴一生,竟又将他抛下,一个人去逍遥快活!” 雷云涌动,另一道身影好不容易追上来,匆匆上前想要拦手:“师父,他或许也有缘故,不如先问问……” “问什么?你师弟在外面被人欺负,他又不在的时候,可有人问过你师弟一句?!” 那道苍老身影依然不为所动,冷声喝了一句,电光再度狠狠劈了下去。 虽然是因为两下时间出了差错,却毕竟同样是事实。陆濯连运功护身都不敢,也不开口辩驳,只是低头垂手,老老实实地任自家爱人的亲师父教训。 和其他世界不同,狄浩思所出身的世界是低级世界向中级过渡的小世界,故事虽然是现成的,可原本的各个角色都只不过是个粗糙大略的人设,只有在即将升级的宿主进入时,整个故事才会开始运转。 在那个世界里,苏时其实就已初步享受到了专属的福利。他的宿主号虽然处在被封印的状态,可系统世界回馈给他的善意却不会被封号屏蔽。 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对苏时的善意其实都是真实的,都不是源于原主或是角色的设定,任何剧情或是数据都无法干扰。 所以他即使挨打,心里却也是高兴的。 凡是为了苏时好的人,他都愿意善待,更何况老人家的教训向来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就算是闹了些乌龙,只要能叫爱人的师父出气,咬咬牙挨上几顿打也是值得的。 陆濯低头肃立,心中正有一搭没一搭走着神,却忽觉身旁身影闪过。 豁然回神,苏时竟已赶到了他身前。 苏时赶得匆忙,根本来不及找出什么技能来自保,却依然迎着激烈电光就往前拦。陆濯吓得一个激灵,展臂将人用力扯了回来,本能地身形回转,将爱人护进怀中。 电光落下,却显然仿佛迟滞了一瞬,连威力都再度减弱了不少。 其实原本也不过是看着吓人,打在身上最多火辣辣疼上一阵,留下几道看似狰狞的印子罢了。这一犹豫间,威力再度渐弱,轻飘飘地落在背上,根本就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身上没有感觉,心口却依然在怦怦狂跳。 陆濯收紧手臂,呼吸依然急促不定:“伤到了没有?怎么自己跑上来了?我没事,就是让师父打几下消消气……” 话未说完,肋间就被通了一把。陆濯下意识打住话头,却见怀中爱人依然眸色清明,朝他使了个眼色,又往上指了指。 在眼睁睁看着陆濯重新视死如归地冲回去之后,苏时就已经隐约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自家师父师兄的具体情形他大致清楚,两人也盘算过,大多数世界还都是十分圆满的,谁知道好巧不巧,师父居然就飞升到了唯一那一个他们走得仓促到连句话都没留下的世界。 误会估计是解释不清楚的,可也不能就叫陆濯这样挨揍个没完,还是总得适当使些不过头的心计才行。 “师弟!” 电光落下去就化成了一片白芒,方逐溪看得准,一眼看见了那道忽然多出来的身影,心中骤紧,急唤一声奔了下去。 炫目光芒散去,陆濯才终于把怀抱放开。苏时按着他的手臂回过身,迎上急匆匆赶下来的方逐溪,朝他浅浅笑了笑:“师兄。” 已经太多年没听见过这个称呼,方逐溪眼眶倏地红了一圈,张了几次口才终于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将他扶住,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只是不住上下打量着他,大喜过望地回过头:“师父,师弟好好的,您看!” 苏时哑然一笑,向前朝狄浩思走过去,正要俯身行礼,却被无形力道稳稳托住,强悍的神魂之力就笼罩了下来。 知道自家师父是要看自己的伤好没好,苏时坦然地站直身体,任他检查着自己周身,浅笑着轻声开口:“师父,您看,徒儿这不是好好的?” 狄浩思身形一颤,片刻才朝他走了过去。 想要让这个只知道对人家好的蠢徒弟长长记性,却又根本不舍得下手。狄浩思的手抬起来,又缓缓落在苏时肩上,揽过依然稍显消瘦的脊背,将人抱进怀里:“是师父不好,师父没把你看好,叫你挨了人家欺负……” 苏时依然带着笑意,眼眶却隐约酸楚,任面前的长辈依然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声音不觉微哑:“那些都是以前的事,师父,我现在全都好了。” “师父知道。” 见到自家徒弟还好好的站在面前,狄浩思的心情总算好了不少。点了点头,又拉着他仔细看了看,才终于把人轻轻放开,望向一旁站着的陆濯,面色就再度显出了些许不善。 陆濯本能地打了个激灵,立时站直身体。苏时站进两人之间,将他护在身后,语气越发软下来,抬手去拉狄浩思袖口:“师父……” 当初的事实在解释不清,也只能使出最无赖的办法,直接从根本上哄得老人家心软了。 方逐溪收到了师弟的示意,难得的反应极快,也连忙上前帮腔:“师父,您也看到了,他刚刚也确实是护着师弟的,估计那时是被什么给耽搁了……” 刚刚陆濯护住苏时的举动确实是情急之举,电光火石之间已然落定,任谁都看得出分明是出自本能。 他本以为这样定然就能把师父哄好,却见狄浩思竟忽然再度生出怒气,拂袖沉声道:“老夫就是为了他没护住那一回?老夫是恼这个金仙不安好心,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一再无名无分地拐跑了老夫的徒弟!” 原本以为自家徒弟是得了个比自己更好的师父,狄浩思还十分高兴,却没想到这个垃圾金仙竟然一无大典二无成礼,就这样把徒弟给空手套进了怀里。 竟然还是两次。 两次都被气到立地飞升的掌门师父越想越恼火,很想再动手把人揍一顿。 …… 听到这一句话,苏时就断然放弃了再替师父讲述自家爱人另外把自己套进怀里那十多个世界的打算。 把身后分分钟就要扑街赔罪的爱人塞回身后,苏时眨眼间已换了方案,依然拉着狄浩思的袖子,微抿了唇低下头,半晌才低声道:“徒儿不孝,惹得师父不高兴了。” 既要护住陆濯,又不愿叫师父生气,这样两难的境地显然叫他为难不已,声音忽然轻缓下来,眼里也显出隐约黯淡。 向来看不得宝贝徒弟受委屈,狄浩思立刻手忙脚乱,连忙敛了一身气势,柔和着语气哄他:“师父不是生你气,你是好孩子,师父——你喜欢的师父就喜欢……” “真哒?” 苏时眨眨眼睛,目光瞬间亮起来,倏地抬起头。 看着小徒弟眼睛里的清亮光芒,狄浩思哪还生得起气,瞪了一眼从苏时身后忐忐忑忑探出脑袋的陆濯,哭笑不得地敲上徒弟的额头:“真的,师父心疼你。” 他手上的力道柔和,敲在苏时头顶,看着眼前找了不知多少个世界的徒弟终于真真切切站在面前,自己的眼眶倒也忍不住红了一圈。 “师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下去再说,也叫师弟再歇歇。” 眼看气势隐隐缓和,方逐溪连忙上前打了个圆场,也叫飘在半空中的几人回过神,朝下落了下去。 师徒二人为了找苏时绕了不少个世界,也见过悬浮艇这些高科技的东西,见着倒也不至大惊小怪。同他们一齐进了悬浮艇,见到舱内精心的布置,狄浩思的神色总算缓和些许,看着陆濯的目光也去了一层冷意。 把自家爱人推去换衣服,苏时拉着师父师兄一起坐下,正要去给他们取艇上备着的食物,却被狄浩思笑咪咪扯了回来,抬手一翻,掌心现出几个被油纸精心包着的点心,被他塞进了徒弟的手里。 袖里乾坤的时间是停滞的,这些点心都是用灵泉仙露制成,油纸包打开,依然新鲜精致,叫人看着就生出不少食欲。 苏时微怔,下意识接过点心,望着老人脸上慈祥的笑意,胸口忽然生出分明酸楚。 这个场景他依然记得很清楚,密室里的师父笑意吟吟地同他说着家常的闲话,又把点心往他手里塞,原来不知不觉间,居然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见他怔怔不动,狄浩思疑惑地抬手抚上徒弟的肩膀,语气依然关切柔和:“不喜欢了?师父记得你当时是喜欢这个的,一食盒的点心,就只捡着几种吃……” 苏时摇摇头,抬起目光笑了笑,拿起点心慢慢吃着,眼前水汽却越来越多。 在系统的世界里呆久了,没人不想回到现实。可这些温暖又单纯的善意,却叫他没法不为之动容。 即使真的顺利出去,如果有机会回来探亲,他也是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看看的。 见自家徒弟吃得香甜,狄浩思脸上也越发显出欣慰笑意,慢慢询问着他们两个这些年来的经历,连带着对陆濯的态度也缓和了些许,甚至还给他也分了一块点心。 陆濯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了,想凑到爱人身旁坐下,被狄浩思冷气一慑,脚步就忽然停顿,又老老实实地转身坐了下去。 说喜欢自然是哄徒弟高兴的,狄浩思对苏时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对这个一声不吭把自家徒弟拱跑的垃圾金仙,却依然实在高兴不起来,看到他就莫名地想要飞升。 弄清了师父生气的点究竟在哪里,两人自然不敢再秀恩爱,只是捡着剧情线说。奈何不谈恋爱的剧情实在太过简洁,没拖到落地,就已经讲到了众人所在的这个世界。 听说心魔和狄文清也来了此间,狄浩思与方逐溪自然又惊又喜。总归苏时在这里一时半刻也跑不了,商定了等落地之后,就赶快再去看看那两个小的又长成了什么模样。 在掌门师父目光如炬的威压之下,两个人坐得鼻观口口观心,连目光都不敢有所交流。好不容易等到巡逻艇缓缓落下,将师父师兄殷殷送出视线之外,陆濯才松了口气,把爱人抱进怀里,迫不及待地亲了一口。 就知道他憋得定然无比难受,苏时哑然轻笑,索性也任他抱着自己不松手,抬手敲敲宽阔胸膛:“怎么就一声不吭只知道挨打,万一师父下手重了怎么办?” “师父心疼你,不会的。” 被迫和爱人相望不能近了一个多小时,陆濯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把人抱在怀里。轻轻吻着他带了心事的眉眼,柔声开口:“我知道你不舍得师父,我已经托人留了后门,将来只要想回来,我们随时就能回来……” “真的?” 苏时心中骤然溢出喜悦,望着爱人眼中笃定可靠的温暖笑意,也忍不住跟着挑起唇角,仰头吻了上去。 他们现在还在北方基地外面,一旦进入了基地,就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紧张竞争,恐怕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都已经是最后得以放松闲暇的机会。 陆濯拥着他,目光柔和征询。苏时领会了他的意思,眼里透出些许温存笑意,仰头在他眉心落了个吻。 目光仿佛也被那个吻点亮,陆濯拥着他躺下去,才要将舱门也尽数封锁,狄浩思忽然行色匆匆地去而复返:“徒儿,为师忘了和你说,修仙之人真元宝贵,轻易切不可——” 声音戛然而止,两人虽然还分明好好地穿着衣服,陆濯背后却已倏地冒起了一阵凉风。 148、最终考核 即使在已经和自家爱人在系统世界中经历了无数绝命危机,每次回忆起往事时,陆濯却依然坚定地认为这是自己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考核世界已经是系统世界的最顶端,再要往上飞升,恐怕就只能撞脑袋了。 随后追上来的方逐溪和苏时师兄弟合力按住了险些起飞的师父,苏时又百般保证过一定不会让垃圾金仙得逞,才终于将狄浩思安抚下来,堪堪保住了好不容易改装好的巡逻艇。 痛心疾首地教育了自家单纯善良一拐就跑的徒弟,狄浩思怎么看陆濯都越发不顺眼,却又不舍得叫徒弟难过,一剑削了那个垃圾金仙的半寸头发,又塞给了苏时十来件护身法宝,才终于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两人都是现代的装束,陆濯向来都是精干的短发造型,这一剑下去只觉头皮发凉。对着镜子沉默半晌,还是给自己的人物造型多加了个充满神秘气息的兜帽外套。 眼看着师父和师兄都已走得连影子也不剩,苏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地绕了回来,抬手将巡逻艇彻底封闭隐藏,就被刚才还正襟危坐的爱人重新抱了个满怀。 虽然理论上不会再有人进得来,陆濯却依然不敢再贸然造次,只是把他抱在怀里,低头埋在颈间衣物里轻轻蹭着。 苏时心里一软,抬手拥住他,抚了抚爱人的后背:“是我太大意了,没能考虑得周全,叫你受委屈了。” 话音才落,拥着他的手臂就忽然紧了紧,温暖的气息贴上来,在耳廓缓缓摩挲:“师父对你好,我就不委屈。” 陆濯说得是真心话。 凡是愿意对苏时好的,无论是人还是数据,他也都愿意善待,更不要说是这样难得会无原则纵着爱人任性的长辈。 就是如果能不削头发就更好了。 自家爱人的师父,做什么都是对的,这大概是嫌他左边的头发长了。 陆濯把爱人在怀里抱了一阵,就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深吸口气放开手臂,握住落在自己臂间的那只手,摸索着十指交握:“走吧,趁天还黑着,我们先出去完成任务。” 看着爱人的新造型,苏时轻咳一声,掩住了眼里些许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也将那些心思暂且放下,同他一起下了巡逻艇,往北方基地的边界潜了过去。 与经济极端发达的核心基地相比,北方基地的经济发展要稍显落后,武力军备却原本核心基地翻了几个翻,一旦稍有不慎,就很可能会在这里吃上大亏。 上一次来经历考核,苏时的伤就是在北方基地中遭遇了围攻堵截,在逃脱时落下的。见到眼前荷枪实弹的巡逻部队,脑海中忽然传来刺痛,接下来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察觉到爱人的脚步微顿,陆濯立即站定,回身望过去,目光询问关切。 苏时朝他摆摆手,将新的回忆理顺安置好,快步跟上面前身影,同他一起在林中潜伏下来。 北方基地的巡逻要比核心基地严格得多,如果只是单打独斗,根本无法顺利突破边界进入基地内部。他们上一次选择了先出去一个吸引巡逻队的注意力,另一个趁机潜入,再接应另同伴突围。虽然顺利地进了基地,却没走出多远,就遭到了疯狂的反击绞杀。 这一次重新来过,两人的战力都与当初不能同日而语,未必就会在北方部队的手中吃上多大的亏。可毕竟是生存考核,如果还有能不引起过多注意的方法,强攻依然是被放在最后考虑的手段。 “先别急,我去看看情况,马上就回来。” 握了握苏时的手,陆濯已撑身站起,潜过由密到浅的树丛,在边界处落稳身形。 和北方基地的温度比起来,核心基地几乎已算得上是温暖宜人了。寒冷的夜风不多时就将衣物打透,苏时不着痕迹地换了个姿势,点开控制面板看了看。 不是每个人都能弄到巡逻艇的,离他们最近的一组宿主也还刚刚离开核心基地,要徒步赶到这里,少说也要两三天的路程。 他原本还考虑过等其他宿主强攻的时候趁机突围,现在看来已不可行,他们还是只能自己想办法。 指腹慢慢摩挲过袖中师父塞来的几样法宝,苏时心念微动,才生出依然由自己去突围的念头,脑域中却忽然针扎般再度刺痛,叫他额间瞬息生出涔涔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刺痛似乎并不是来源于自己,而是那些封印着记忆的白雾。 苏时单手撑地,将呼吸尽量平复下来,趁着白雾尚未散尽,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想要读取着里面残存的内容,却甫一接触,就被某种强烈的情绪迅速吞没。 虽然只是潮水般一触即退,在那一瞬间,他却依然隐约领悟到了那些数据为什么会在重压之下出现崩溃。 转念间,遮蔽着那一段记忆的白雾已彻底散去。他依然什么都没能来得及看清,却足足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终于彻底从方才强烈的痛楚和压抑下挣脱了出来。 堪堪回过神,苏时意识到自己正被一双手臂稳稳扶着,下意识抬起头,就迎上了陆濯满是担忧的目光:“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时间还很充裕,如果爱人的状态实在不好,他们也并不急于这一刻就要进去,还不如回去好好休整一天,再继续寻找新的机会。 苏时朝他笑了笑,轻轻摇摇头,抬袖拭了额间冷汗:“只是在找回记忆,过程多少有点难熬——当初到底是谁把我的这些记忆封印了,是因为宿主不能记得最终考核的任何相关事项吗?” 最终考核内容是绝对保密的,但每次都会有大批通不过最终考核、精神力又没有收到严重损伤的宿主,会被重新遣返回去。 这些宿主依然可以回到高级世界继续攒积分,如果不将记忆封印,确实很可能出现最终考核通关秘籍满天飞的情况。 陆濯微怔,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抚上他的发尾:“找回记忆不该这么难受才对,是碰到那些白雾了吗?” 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得这么详细,苏时不由微讶,迎上他的目光,试探着轻声开口:“不能碰?” “倒也不是……那些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碰到了又会很难受,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陆濯沉默片刻,才笑着摇摇头,单手拢过他的肩颈,吻了吻爱人沁凉的额头:“只要等上一会儿,叫它们自己散开就好了。” 苏时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借着他的力道撑起身体:“先不说这个,有什么头绪吗?” “我刚刚观察了他们的换岗频率,安排得很紧密,又有探照灯扫射,推演不出能潜入进去的空窗期。” 陆濯摇摇头,示意爱人先回到密林区,寻到了个勉强避风处停下,又取出件外衣加在了苏时身上。 戈壁滩上的树林并不茂盛,冷风几乎遇不到什么阻碍,轻易就能穿透光秃秃的树丛。他们并不是没有用来取暖或是宿营的道具,可启动道具就会产生力量波动,很可能会引起巡逻队的警觉,反而得不偿失。 苏时背后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被夜风一吹就冰得彻骨,也就没有拒绝那件稍显赘余的外衣,将衣服往肩上拉了拉。 陆濯蹲在一旁,握了他的双手慢慢焐着,沉吟着缓声开口:“现在我们有两个办法,第一种是叫系统操纵巡逻艇强行侵入,我们趁机突围,但是这样巡逻艇很可能要搭进去。第二种——” “就是找两个巡逻队员打晕,换了衣服混进去。” 苏时接过他的话头,迎上爱人眼中亮芒,不由显出些笑意:“我选第二种,不如先去碰碰运气。” 能和爱人的念头不谋而合,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令人身心愉悦的。陆濯哑然轻笑,倾身拥住面前的人亲了一口,抬手揉揉他的头发:“我去,你在这里歇一会儿。” 自己只是找回记忆的时候手欠了一把,还没到不能动的地步。苏时哑然失笑,想要起身跟上去,却被陆濯拥住身体,倾身吻了上来,直被亲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才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心满意足地矫健没入林中。 果然师父不在,对方的胆子一下子就大了。 苏时无奈轻笑,稳住身形平复下呼吸,却也并不只是留在原地浪费时间,搜罗着自己背包里剩下的东西,仔细翻找起来。 考核到了现在,系统商城已经完全关闭,任何商品都是不可购买的灰色。但只要积攒够能量打开背包,之前曾经买过的东西却并不受影响,依然可以随意取用。 当初陆濯提醒他把经验点尽量花出去,他除了止痛剂又不知道买什么,零零碎碎买了不少的武器,现在背包一打开,倒是刚好派上了用场。 把需要的武器都放在了趁手的位置,调整好身体状态,陆濯却依然没有回来。 要绑两个巡逻兵并不难,可要想不引起警觉,却必须还要多些耐心。苏时等了一阵,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把外衣脱下来叠好,正要起身,身旁树丛中却忽然传来了悉索响动。 苏时立时升起警觉,霍然起身,快步朝响动的方向追了过去。 拨开横生枝条,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苏时向前走了几步,眉峰忽然微挑,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脚步。 眼前只有两个被打昏在地上的巡逻兵,四处不见人影,只有一段强韧的树藤飞快地没入林后,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笑意忍不住透出眼底,苏时挑起唇角,朝着树丛温声开口:“谢谢,帮大忙了。”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冬季里干枯剥落的树枝却忽然一晃,像是感应到了躲藏着的植物操纵者抑制不住的高昂情绪,接连冒出了几朵淡粉色的小花。 “这里比那边冷,林子里有衣服,记得穿好,小心着凉。” 苏时轻笑出声,温声嘱咐了一句,体贴地留在了原地,向爱人发送了位置消息,又给留守在巡逻艇里的系统发了条短讯。 不多时,陆濯已经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一见到眼前的情形,就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得对,他成长得确实很快,连我也被吓了一跳。” 把那几朵粉扑扑的小花摘下来收好,苏时笑着摇了摇头,招呼他过来将那两个巡逻兵的军服一起扒下来。 陆濯这才堪堪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地狱之子追上来了?” 送礼物的方式实在太有标志性,苏时微挑了眉轻轻点头,利落地换好了军服,将武装带也扎紧:“我刚刚给系统发了消息,叫它开着小巡逻艇模型去找他玩,估计他们两个会很合得来。” “以系统目前的智力水平,八成是要一时大方把模型送出去,然后又心疼后悔找你来哭诉的。” 陆濯不由失笑,也将军服换好。确认了胸章上的数字编码,找到对应的巡逻队,就引着自家爱人一路找了过去。 被打晕的是两个运输兵,估计是刚交接换班,就被树藤给弄昏后拖到了林子里。 运输兵的流动性原本就很大,天色又黑,两人摸进边境,登上了一辆卸下物资的空卡车,顺利混入了返回基地总部的车队,居然也没有任何人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运输车队不过拦路岗,也不需要被排查,赶回总部大概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陆濯一上车就接管了驾驶位置,按在爱人的手臂上,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迎上黑瞳里似乎有些过度的关切,苏时怔了一瞬,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两人潜入以来的经历,心头升起些明悟,却并不开口,只是点了点头,阖目靠回了驾驶座上。 他的手被拉起来,印上轻轻一吻,握在掌心慢慢摩挲着,一向温暖干燥的掌心竟然有些发潮,也不知被紧攥了多久。 苏时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发沉。 虽然对方告诉他不必理会那些白雾,可他却依然不能不在意。 那些痛苦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被压迫崩溃的数据。在数据链发生断裂之后,碎片会立刻被最新发布的操作指令吸收,而如果数据碎片过于复杂,有时候可能会来不及被彻底销毁归零,就可能会出现这种依然包含内容的碎片被搀进系统操作的情况。 换而言之,就是他的记忆在被提取封印之前,就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曾经有一组数据因为极度的痛苦绝望正在崩溃消解。 夜路并不平坦,他们又不熟悉路线。陆濯握着他的手,全神贯注地跟上车队的进度,漆黑瞳仁里映着前车的尾灯,细碎亮芒安静地透出来。 苏时侧过头望着他,忽然想起在末世中的那个世界,他险些冒着接受惩罚的风险选择黑化的时候,陆濯豁出性命将他护住的样子。 他有自己的把握,也清楚自己一定能救得了对方,所以那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害怕——可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陆濯并不清楚这件事。 数据只有一次生命,一旦意外死亡就会被抹杀清除。陆濯那时候冲过去救他,是做好了被抹杀的准备的。 察觉到了爱人的目光,陆濯侧过头望过去,黑湛瞳孔中专注地盛着他的身影。苏时笑着摇了摇头,替他选择了左转跟上车队,将那只手握紧。 车队继续向前,他们离自由又更近了一步。 快要到达总部的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原本匀速行驶的车队忽然慢了下来,苏时从昏沉中敏锐惊醒,望向身旁爱人,陆濯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温声开口:“要到了,我们一会儿得准备脱身,准备好了吗?” 苏时坐直身体,无声点了点头,把背包转换成了随时开启的状态。 到了总部之后,会检查核实每个人的身份,他们必须趁着这个时间脱身。想要一点动静都不闹出来显然已不可能了,但到了这里,能走的路就比边境多得多,军备力量又相对较弱,只要动作够快,很容易就能把追兵甩掉。 车队整齐停下,运输兵们自觉排成一排,通过基因检测的门禁。 两人对视一眼,刻意磨蹭着排在队尾,苏时将手探进口袋里,正准备取出背包中的手-雷,不远处却抢先传来了一声轰鸣。 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一辆高级巡逻车坏在了门口不远处,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军装笔挺,肩上顶着的赫然是将级的军衔。 将军才要出门,巡逻车居然就坏了。军衔更高些的那一个似乎有些焦躁,抱着手臂来回走了两步,见到正排队通过门禁的运输兵队伍,目光一亮,朝他们喊了几句,又招了招手。 “将军说要叫你们过去帮忙修车,立刻就去。” 门口的守卫快步过来,朝苏时与陆濯示意,又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优先完成命令,回头再补签到,会替你们向上级说明情况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所预感,快步走了过去。 “戴纳给我们送了信,没想到你们居然来的这么快。” 才走近那辆坏得天时地利的巡逻车,刚刚招呼他们的青年将军已快步过来,英俊的面庞上显出明亮热情的笑意。 “现在不方便问好,很高兴见到你们,我是埃尔维斯——陆先生,您的发型可和照片上不大一样,我们刚刚险些就认错了。” 149、最终考核 …… 猝不及防被戳中了痛处,陆濯动作微滞,取出随身的工具包,一丝不苟地强行岔开话题:“将军,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您的车出了什么问题?” 见他面色讪讪,埃尔维斯笑意愈浓,被身旁的黑发青年望了一眼,才虚攥成拳掩住口鼻,轻咳一声走了过去。 车原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故意弄坏的,修起来也麻烦至极。苏时上前想要帮忙,却被陆濯拉回原地,不着痕迹地牵住他的手握了握,浅笑着温声开口:“去和丹尼斯聊聊天吧,我和埃尔修车就行了。” 将军和运输兵一起修车,怎么都显得有些古怪。苏时回头望了一眼,确认了门禁处的队伍和守卫都没有注意他们的方向,总算稍稍放心,朝依然笔挺戳在车旁的黑发青年看了过去。 平心而论,他接手的身份不少,可要说最叫人不放心的,却依然还是这个坚定到近乎固执的副将。 丹尼斯的世界实在过于简单,简单得只知道完成属于自己的目标,而不会因为其他任何事情有所动摇。 他不会对比自己更强的埃尔维斯产生嫉妒,也并未因为自己所受到的惩罚感到不甘,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任何情感的驱使,都只是因为他作为副将而必须这样做。 他几乎被他的父亲彻底训练成了一架纯粹的战争机器,唯一的一点属于自身感情的渴望,就是能同自己的父亲再说一句话——可即使是这样微小的愿望,也被他那个父亲彻底掐灭,只剩下冰冷残酷的选择和服从。 这样的一个灵魂,即使被解救下来,他也依然想不出对方要以什么方式才能得以继续存在下去。 但在看到埃尔维斯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忽然生出了隐约预感。 迎上苏时的目光,丹尼斯忽然朝他走了过来。 黑发青年的面容其实很清秀,却因为长久以来的刻板严肃,依然透着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冷淡。他的步子迈得有些快,微曲的手臂虚攥成拳,身形锋锐挺拔,让苏时一时几乎生出了他是来找自己算账的错觉。 仔细想想,对方的人设大概确实是被自己崩得最彻底的一个了。 说不定真是来算账的。 苏时心下微提,丹尼斯却已径直走到他面前,微薄的唇抿了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微缩胶囊,朝他递了过去。 莫名从青年冷淡的眉眼间看出了些许局促,苏时好奇地挑了眉,抬手接过胶囊:“是给我的吗?” 他的体温向来偏低,却似乎依然要比对方指尖的温度高些。丹尼斯立刻将手收回,沉默着点了点头,同样警惕地望了一眼门口已经寥寥无几的签到队伍,又向后退开一步,站回了埃尔维斯身后。 他们现在还不适合有太多引人注目的举动,丹尼斯的选择无疑是最为标准的应对措施。倒是那两个正在修车的人似乎显得有些过于放松,一边修着车,一边还在低声争论不休,丹尼斯才站了回去,两人就一齐警惕地打住了话头。 隐约觉得自家爱人和埃尔维斯似乎有些特殊的默契,可考虑到对方的情形,却也实在不像是该被扔进百炼空间反省的。 苏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也并不多问,只是将那个微缩胶囊拿在手里,好奇地转了转。 微缩胶囊是北方基地专属的发明,将带有记忆功能的金属零件进行拆卸压缩之后装入胶囊,需要用时只要将胶囊拧开,那些微粒就会自动拼装成原本的形状,立即可以投入使用。 这项发明大都被用在了武器的制作上,以丹尼斯的性格,如果确实不打算找自己算账,而是想要送给自己礼物的话,给自己把枪或是一发火箭炮,似乎确实是对方很有可能做出的事。 将微缩胶囊拿在掌心掂了掂,见门口的运输队伍已经都进入了总部,苏时终于忍不住好奇,将胶囊试着拧开。 纯黑色的纳米金属记忆材料迅速组合拼接,变成了一口用来煮面的便携小煮锅,落在了他的手里。 …… 虽然自己在抢锅的那段时间里确实一度走火入魔,见到什么锅都想带走,可自从把心魔剥离出来之后,苏时其实已经很久都没有被这些东西转移过注意力了。 苏时的心情忽然复杂了起来,深吸口气抬起头,丹尼斯却已经迎上了他的目光,沉稳地点了点头,语重心长低声嘱咐:“拿好,不要再丢了。” 苏时:“……” 当初陆濯顶替了埃尔维斯提前醒来,为了对暗号,确实忙着给他找锅煮了方便面。他一时不慎,居然还主动拒绝了对方把锅送给自己的要求。 在拒绝了那只小锅之后,仿佛是连锁反应一样,他身上的锅也转眼开始满天乱飞。当初还认为是有什么玄学的原因存在,可经历了这么多世界下来,再回头看就会发现,他丢锅无疑是根本不需要玄学辅助的。 被修好的巡逻车再度发动,总算打破了两人之间近乎凝固的气氛。陆濯捏开一枚清洁胶囊,将身上手上的污物清理干净,见到自家爱人捧着的锅,眼里不由透出些许笑意:“听说是丹尼斯准备了很久的礼物,是他自己亲手做的。” 他们才刚见面,无疑是埃尔维斯刚刚透露出来的消息。 丹尼斯的目光迅速锋利起来,瞪了埃尔维斯一眼。后者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走过去,按上青年副将劲窄的腰身:“下次不用把车炸得这么彻底,要不是陆先生经验丰富,说不定真修不好了。” 他这样的动作几乎有些亲昵得过了头,丹尼斯却并未反抗,只是本能地绷紧了身形,抿了唇角继续无声瞪他,眼里却没有显出任何实质性的威慑。 埃尔维斯朗声笑起来,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背,低声开口:“我去应付卫兵,你来挑地方,我们去好好吃一顿。” 将军和副将在一起这件事在总部根本不是秘密,甚至还被崇尚强者结合的北方基地当成榜样,接连几次征召都是以两人为素材展开的宣传,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再度激发了青年从军的热潮。 守卫同样早已看得习惯,听到将军说要请那两个帮忙的运输兵去吃饭,立刻将两人的名字补录在了名册上。看着将军和副将并肩离开,满是羡慕地轻叹口气,转身继续起了一成不变的值守任务。 考虑到陆濯的新发型,在把两人领下车之前,埃尔维斯还是厚道地提供了早准备好的总部文职军常服,拉着丹尼斯下了车,叫两人重新换了套衣服。 崭新的军常服英气挺括,还贴心地配备了檐帽,也终于拯救了陆濯摇摇欲坠的造型。 苏时换得快些,在车下等着对了镜子照来照去的爱人下车,眼里终归忍不住笑意,抬手探身去接他:“已经很好了,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换回了自己的身体之后,他们还没有穿过这样标准的制服。面前的爱人肩宽腰窄,强悍的筋骨肌肉被隐在斯文的军常服下,却依然无损眉宇间的英俊沉稳。 陆濯没有扣风纪扣的习惯,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被随意敞开,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仿佛蛰伏着无限力量,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理智上认为这大概是自家爱人和埃尔维斯达成的某种交易,可苏时却依然没出息地被爱人的制服造型引得呼吸微滞,心口也蓦地漏跳了一拍。 迎上他眼中的光亮,陆濯瞳中映出笑意,握住伸过来的手,身形一纵跳下车厢,压低声线悄悄解释:“我叫他们备了两套衣服,等我们走的时候,还是可以再换成普通的平民服装的。” 所以穿上这一身就是为了在合理的前提下耍一次帅,苏时理解。 好容易用回了自己的身体,有个好造型的机会却反而变得屈指可数。迎上爱人眼中满是期待的亮晶晶光芒,苏时不由挑了挑唇角,到了嘴边的调侃还是被暂且咽了回去,趁着车厢门掩着没人看得到,倾身亲了亲他的唇角。 “很好看。” 两人都穿着笔挺修身的军装,冲淡了动作原本的亲昵,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反而显出了意外的潇洒风度。 终于在爱人面前保住了自己的造型,陆濯的眉峰立刻舒展成欣然弧度,握了他的手不肯放开,一起走进了那家餐厅的绿色通道。 丹尼斯选的是一家高级餐厅,埃尔维斯特意订了包厢,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有丹尼斯在,也不必担心他们的话会有人窃听。 那两个人已经先进去点菜,趁着在路上的功夫,陆濯也终于寻到机会,同自家爱人解释了整件事的始末。 如果说其他数据的消散大都是有着无可置疑的充分理由,丹尼斯的消散无疑是最乌龙的一个。 对丹尼斯来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同伴的质疑并不足以动摇他的心志,军部的惩罚也不会叫他有特别的念头,即使被父亲冷酷地拒绝了交谈,最多也只会叫他在心里感到有些难过。 能分出一部分感情去难过,就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程度的宽限和放松了。 被训练成了战争机器的丹尼斯,虽然依旧有着对于感情的本能渴望,能感应到的内容却实在微乎其微——而他的数据之所以消散,其实就只是因为那道精神镣铐的压迫实在太强了。 听陆濯说到这里,连苏时都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哭笑不得地轻叹了口气。 精神镣铐的威能确实连他都险些承受不住,如果丹尼斯不冒险也就罢了,一旦他选择了带着精神镣铐去操纵机甲,或者是短暂地取下镣铐去做什么事,之后又重新戴上,确实是会被陡然增强的压力将精神力压垮的。 “埃尔维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醒来的时候,丹尼斯就已经消散了——这并不能算作是他的过失,” 陆濯继续说下去,又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但他是第一个主动向我提供身份,并且请求我将他投入百炼空间的数据。” 在得知了丹尼斯已经被送到考核世界之后,那个总是带着笑意的年轻将军就主动来找到了他,主动选择了进入百炼空间接受试炼,一路追到了这里,终于把人追到了手。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投入百炼空间的数据,都会经历一样的痛苦经历。苏时沉默下来,陆濯却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状态倒是还好,出来得也快。我记得那时候他还和我说,早知道丹尼斯这么好追,他早就去追了。” 话音落下,两人已走到了包厢的门口。 埃尔维斯正和丹尼斯一起点菜,菜谱只有一份,两个人凑得很近。埃尔维斯揽着他的肩背,坐没坐相地凑在他耳边说着话,丹尼斯被他呼出的气流打得有些痒,侧过头想要开口,就被趁机在唇上亲了一口。 一点也不想让自家爱人只秃了一块的脑袋变成闪闪发亮的灯泡,苏时把人扯回来,有意迟了一瞬才进去。屋里的那两人已迅速坐正了身体,却依然在桌子底下拉着手。 丹尼斯抬头瞪着埃尔维斯,漆黑瞳眸里仿佛薄薄覆了一层怒意,眸底却分明和软下来,早不见了半点棱角。 看来埃尔维斯的进度确实非常喜人。 见到苏时进门,丹尼斯就撑着桌沿起了身,朝他快步走了过去。 苏时只当他还要再送自己一个锅,又不忍心拒绝,正准备攒着回去哄心魔,丹尼斯却忽然刹住了脚步,抿紧唇角站在原地,眼里居然隐隐现出些挣扎。 “没关系,这是代表感谢的拥抱,是很正常的身体接触。” 埃尔维斯笑着跟上来,照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丹尼斯对他并无防范,脚步一个不稳,朝苏时的方向抢了一步,就已被面前的人含笑抱住。 “……谢谢你。” 素来严肃的副将耳根通红滚烫,半晌才低声道了句谢,抬手同他进行了个标准简短的拥抱礼节,才终于向后退开。 他其实没看过对方是怎么代替自己走完那个世界的,也不知道后面都发生了什么。 埃尔维斯不希望他看那些,所以丹尼斯也就一次都没有看过,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苏时和陆濯的存在,也不影响他感谢苏时能够替自己完成最后的一项任务。 他当初是在精神镣铐的全面压迫下失去意识的,醒来之后,对于那个世界的记忆其实丢失了很多,也不记得自己还有没有什么其他认识的人,倒是关于埃尔维斯的记忆大都还完整。 虽然偶尔还会莫名怅然若失,但他已经习惯了适应现状,自然也不会因为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而有所动摇。 丹尼斯攥了攥拳,叫自己的情绪重新归于清醒理性,望向苏时身后的陆濯,又看了看身后同样带着笑意的埃尔维斯,沉默了许久,又低声补了一句:“谢谢你们。” 他没想过自己应得这些,忽然发现来自这么多人的善意,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谢他们两个就够了,咱们两个回家谢,还有得是时间。” 埃尔维斯拢住他的身体,将人转了回来,按进椅子里。 大概是提到了什么只有两个人了解的暗号,丹尼斯的脸色越发泛红,朝两人不无歉意地微微颔首,扯了他一起坐下:“好了,少说两句。” 两个人毕竟还有着军衔的差别,平时向来注重维护军纪的副将难得会说出这种话,埃尔维斯立刻笑咪咪打住了话头,招呼着陆濯和苏时一起落座吃饭。 苏时若有所思,却依然只是不动声色地坐下,从埃尔维斯手中接过了菜单。 虽然丹尼斯并不重视口腹之欲,但只要是埃尔维斯带着他去的餐厅,其实都是在基地首席推荐菜单上的,怎么挑都不会出错。 点好的菜品很快就被送了上来,香气扑鼻精致可口,也叫始终没来得及放松下来的两人终于好好吃了一顿饭。 要论北方基地的具体情况,自然不会有人比负责安防的将军和副将更加清楚。丹尼斯一丝不苟地同两人介绍了基地内的布防,又将几张卫星三维地图传到了苏时的智脑里。 埃尔维斯只是在一旁含笑听着,一边替丹尼斯切着牛排耐心投喂,如果只是这样看他们两人,任谁也看不出那个兢兢业业切牛排的将军居然才是整个基地里战斗素质最强悍的存在。 四人边吃边聊,吃过饭天色已彻底大亮,外面的巡逻队也开始渐渐密集起来。 “西方基地还没有开放,你们留在这里更安全。住处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的身份过两天就能办下来,到时候就可以任意出入了。” 运输队是开了一夜的车才回到的总部,吃过饭之后,埃尔维斯就安排他们在特供酒店住了下来,又将两张临时身份证明交给他们:“放心,要是有什么变故,我们会第一时间立刻通知你们的。” 陆濯同他道了谢,将两人的证明都各自放好,又额外确认了西方基地的开放时间。 他们在这个世界还要待上至少十天,西方基地的开放是定时的,最近的一次也在三天之后,那里存在着许多不可控的因素,确实不如先在这里停留几天稍作整顿更好些。 两个人商量着接下来的安排,丹尼斯站在原地犹豫一阵,忽然朝苏时走过去,望着他轻声开口:“苏先生,我想请问您一件事——那个任务,您最后完成了吗?” 他的语气有些不敢确定,事实上,他连任务本身的内容都已经记不清,只是隐约记得似乎是一件自己很想做成的事。 苏时当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想起和那个所谓的“父亲”最后唯一的一句对话,即使早已脱离了当时的情境,他心里却依然不由沉了沉,面上却仍是耐心温和的浅浅笑意:“放心,已经完成了。” “那就好。” 丹尼斯显而易见地轻舒了口气,却也并不追问任务究竟是什么,只是生涩而缓慢地尝试着勾了勾唇角,再次同他诚声开口:“谢谢你。” 看到他脸上试探着绽开的笑意,苏时胸口隐隐生出滞涩,却依然什么也没能说得出,只是抬手抱了抱他。 这一次,丹尼斯没有再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一样去拥抱他,而是也学着他的样子抬起手,将面前曾经代替自己走过结局的人轻轻拥住,低头抵在他肩上,倒更像是面对着足以信赖的兄长。 苏时的手一顿,落在这个其实单纯得要命的青年背上,轻轻拍了拍。 埃尔维斯和丹尼斯交代完情况就并肩离开,苏时却依然站在窗口望着他们的背影。背后的温暖触感覆上来,苏时将身体向后交给爱人,微仰起头轻声开口:“他不记得了?” “他的数据损毁太严重,能保留下来的并不多。他的父亲至今还在百炼空间里,我想——他也没有将这些想起来的必要。” 陆濯温声开口,握住爱人的手臂,将他圈在怀中,倾身落了个吻:“埃尔维斯是知道的,这件事还是由他们自己决定得好。” 苏时点点头,想起埃尔维斯虽然纯熟,却总像是有所出处的撩人本事,忽然若有所悟地挑了眉:“你和他的交易,就是你教他怎么追丹尼斯?” “也不算是教他,他们看得到我们是怎么在那个世界走过来的,他只不过是照本宣科。给我的便利,就算是版权费了。” 陆濯笑着摇摇头,正要去解爱人的风纪扣,却忽然被苏时抬手握住:“他们连这个也看得到?” 还没来得及跟上爱人的思路,陆濯微怔,下意识点了点头,苏时却已经忍不住把下一句问了出来:“那——后来的呢?!” 150、最终考核 陆濯花了整整一个白天,才终于让自家爱人相信了那些不该看的地方绝对都已经被掐得一点不剩的事实。 北方基地以军事实力见长,却也未必没有能够住得舒服的地方。埃尔维斯是用自己的身份替他们开的酒店,无论服务还是设施都十分周道,虽然没有身份证明暂时还不便出去,但屋里配备了闭路星网,倒是正好能借机全面了解北方基地的情况。 把了解基地情况的重任交给了陆濯,苏时抱着智脑坐在床上,拖着进度条浏览了一遍删节版的录像。终于确定了没有不该被看到的画面,才总算松了口气。 还是熟悉的配方,不光调了色加了滤镜,居然还在适当的地方配了煽动人心的bgm。 看来在自家爱人的粗剪过后,那位热爱剪辑的主系统还是忍不住插手了的。 “放心,那些是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任何人都看不到。” 见自家爱人紧锁着的眉头总算松开,陆濯立即凑上去将人拥住,下颌轻搭在他肩上:“累不累?昨晚开了一宿的车,你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要不要歇一会儿……” “还好,我也不是老得歇着。” 总觉得对方有把自己养成除了吃就是睡的趋势,苏时哑然轻笑,把在自己颈肩小心翼翼蹭来蹭去的人拉回面前,抿了唇端详半晌,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手一带就扯着人仰面倒在床上。 没料到他忽然的动作,陆濯身形不稳,被他握住手臂一扯,就也顺着力道结结实实地趴了下去。 北方基地向来崇尚雷厉风行,连床垫都是硬邦邦的。担心压到自家爱人,陆濯撑着手臂稍稍侧身,刚想开口,却已经被在唇上落了个轻吻。 下意识抬起头,迎上乌润眼眸里清湛柔和的笑意,陆濯呼吸一屏,心头骤然升起惊喜,连忙把人拥进怀里:“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 苏时不由失笑,放松地舒了口气,侧过身将自己交进他怀里,静了片刻才又轻声开口:“以后别看那些东西了。” 北方基地外面冷,屋里的调温系统却也给的极足。怀里拥着暖暖和和的身体,陆濯整个心口都满足地软成一片,顺着他的话点头:“好,不看了,” 一看就知道对方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苏时抬头望着他,想要开口,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笑着摇摇头,重新收紧手臂。 虽然多少有些怀疑对方让自己亲自回头去看当初的那些经历,就是故意为了叫自己心软,可毕竟都已经心软了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百炼空间是让人一遍遍重复失去某人的轮回,现在正抱着他的这个人,倒是真真切切地在不同的轮回里陪着他熬了这么多次。 居然还每一次都把他堪堪给拽了回来,生生拗成了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说容易是假的,说不心疼也是假的。 陆濯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高高兴兴地搂着自家终于消气的爱人,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抬手揉着怀里爱人柔软的发尾,低头亲昵地抵上他的额头。 “我去给你放热水,我们冲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拿到身份证明,就出去看看下一步的安排,好不好?” “都这么晚了吗?” 没意识到自己居然看了一整天的小电影,苏时撑身朝外面望了一眼,才发现屋里的仿自然光顶灯正兢兢业业地亮着,外面的天色居然早已经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看电影果然荒废生命。 苏时轻吸口气,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陆濯不由轻笑出声,把他重新拉回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发鬓蹭了蹭,一本正经地低声汇报起了自己今天的成果。 “他们的闭路星网是北方基地内部的星网,我黑进了军方的总部,把近期的命令看了一遍。现在有不少被考核者都在试图往北方基地靠近,这边的防备一天比一天严格,在我们后面进来的,大概除了组队突围,就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在核心基地发布了通缉令之后,几个基地的防备就都提升了不少。他们及时在考核难度升级之前进入了北方基地,随着主战场由核心基地向北方转移,一旦北方基地开启了正式防备,绝不会像初始的核心基地那样容易通过。 这些内容他们都是早就知道的,却偏要用这样正经又撩人的语气说出来,分明就是在趁机向自己炫耀他有认真工作了。 两个人都在一起了这么久,只要一眼就看得出自家爱人的心思。苏时哑然失笑,却也不开口戳破,只是放松身体枕在他手臂上,轻轻点了点头。 要硬冲进来,就要付出代价。 进入世界七天之后,会出现第一次生存危机,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被考核者都会被打回高级世界。而七天之内依然没能进入北方基地的被考核者也会被自动判定成出局,再回去继续攒积分,等待下一次的最终考核。 在这样高度困难的规则之下,被考核者必须要联合行动,可这样的联合却又极为脆弱,也无时无刻不隐藏着破裂的风险。 北方基地的武器是不会威胁到宿主的精神力的,即使角色死亡,也不过是被打回主空间。习惯了非真实死亡的宿主们轻易就可以将同伴牺牲掉,而那些只有一次存活机会的数据,无疑就成了最大的牺牲者。 炮火连天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出来,大概是刚刚才想起来的缘故,温热的血液和疼痛真切得几乎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次,拥住他那双手臂的力道也分明清晰。 额间碰上柔软触感,苏时睁开眼睛,迎上爱人温存的柔和目光。 陆濯轻轻吻着他,嗓音温哑低柔:“躺一会儿,我去给你放热水。” 脑海中一瞬间回闪过白雾中的激烈痛楚,苏时本能地抬手握住他的手臂,仰头望进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却依然只看得到海洋般深彻平静的温柔眷恋。 迎上爱人眼中的隐约担忧,陆濯浅笑着俯身将他拢住,拖着手臂将人拥进怀里,吻了吻他的唇角:“不难过了。” 没问出口的话,却已经得到了答案。苏时胸口微窒,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仰头望进爱人眼中满得足以将他溺沉的温暖笑意。 “我都已经亲手把你拉回来了这么多次——我做过无数次演算,无论你再遇到什么,无论你到了哪儿,我都一定能把你拉回来。” 陆濯揉了揉他的发尾,嘴唇贴着他的耳畔,声音放得低缓磁性,胸膛相贴,手臂将身体稳稳圈进怀中。 “只要确认了我能保护你,我就不难过了。” 心底最后一点担忧总算落定,苏时迎上他的注视,眼底也亮起星光,眉峰展开,唇角不觉挑起笑意。 望着爱人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陆濯胸口也泛开暖流,手臂稍稍收紧,揉了揉他的发尾:“所以就都放心交给我。你只要当成是来度一次假,探探亲,见见朋友,我会负责把我们两个都平安地送出去的。” 来考核世界度假,这么拉仇恨的话要是传出去,他大概会被其他宿主一气之下再刷一万条举报。 苏时不由失笑,摇摇头想要开口,陆濯却已经朝他额头亲了一口,快步去浴室放热水了。 水声很快传出来,热腾腾的蒸汽迅速充满了半透明的浴室,还能听见爱人断断续续的哼歌声,心情似乎确实颇为不错。 感觉自己似乎白担了一路的心,苏时无奈地笑了笑,揉着脖颈摇了摇头。 看来爱人的心志远比自己想得更坚定,他们既然已经决定了相伴一生,确实是应当付出更多的信任才行的。 抬手解开风纪扣,始终存在胸口的担忧终于释然,苏时抻了两下肩膀,唇角挑起些许弧度。 ——下次对方要是再做了什么该罚的事,一定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说什么也不再替他心疼了。 陆濯放好了水,就快步出了浴室。 军装的外套被他脱在了椅背上,袖口随意挽过手肘,露出强健的手臂,衬衫被水打湿了不少,反而透出分明强悍鲜明的力量气息。 恰好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替对方将来的人类身体建模,苏时微挑了眉,难得托着下颌从上到下仔细目测着自家爱人的身材,认真衡量起了各处的数据。 陆濯反倒被看得有些不安,轻咳一声快步过去,半蹲下来望着他。 苏时不由轻笑出声,把人拉了起来,自己也借力起身,照他身上摸了几下,确认了最后几处的准确数据,才满意地点点头,往浴室走了过去。 还没从自己似乎被爱人光明正大调戏的震撼中回神,陆濯在原地怔了半晌,心口不由砰砰跳起来,忽然利落地换下了板正的衣物。 温热的水流打在身上,迅速缓解了藏在体内的疲惫。 还不知道自家爱人已经产生了多丰富的遐想,苏时随手摘下智脑放在一旁,打开新闻播读,传来的第一条消息,居然就是提醒基地内的居民小心[po-t]大盗的通知。 按照新闻的说法,自己在夺取了核心基地的[po-t]之后,越来越丧心病狂,这一路下来,已经有十来个和自己接触过的人都不知所踪。虽然失踪的都不是基地内登记的居民,但几个基地却依然发布了联合紧急通知,叫所有人都务必高度提防,有任何发现自己踪迹的人,都一定要上报并立刻远离。 居然都已经十多个了。 心魔只对锅在意,不会随意出去招惹人,这十来个失踪的人估计都是对[po-t]意图不轨的入侵者。 即使在那样的名声传出去之后,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动[po-t]的心思,看来确实还是有不少人都寄希望于靠这样的方式暴力通关的——尤其在生存难度提升之后,说不定也会有人想靠这个办法来打开北方基地的边境。 虽然对自己背着的锅越来越大颇感欣慰,但这毕竟是个烫手山芋,一旦心魔那边哪天不慎失手,说不定就要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即使到现在,他也依然没想清楚主系统究竟为什么要制造出这样一个号称“终极武器”的东西来。苏时接了捧水撩在脸上,抹了把脸,认真考虑起了主动联系心魔和狄文清见个面的必要性。 两方人马在这个世界合作这么久,一直全靠默契,现在想要见面,难度其实还是不小的。 他和心魔向来靠直觉彼此感应,陆濯也只是通过内部短信给狄文清留言。现在的希望倒是更多放在了师父身上,要是师父和师兄已经找了过去,他们倒是还有能准确定位到对方位置的希望。 苏时摩挲着下颌,心不在焉地听着下一条新闻播报,又把自己埋进了热水里。 微烫的水流打在身上,确实叫人颇为舒适。苏时深吸口气,直到肺部隐隐传来刺痛,才又缓缓呼出来,身体深处的倦怠也被一扫而净。 在当前的世界观里,水资源相对已经变得十分有限,人们大都用会采用清洁胶囊或是喷雾清理身体,热水的应用反而并不多,能痛痛快快地冲个热水澡,反倒成了十分难得的享受。 苏时甩了甩发尾的水珠,盘算着要不要给自家爱人留点热水好好冲个澡,浴室的门却忽然被轻轻推开。 浑然不知爱人只是想给自己买个手感好些的身体,刚被摸了一遍的陆濯裹着浴巾探进浴室,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光,神色居然难得地显出了些许局促。 苏时微怔,挑眉站了半晌,忽然醒悟了对方的来意。 仔细想想,他们两个虽然已经在一起了这么久,尝试过的新鲜场合和办法确实寥寥无几。 陆濯直到现在也没改了全盘尊重他意愿的习惯,除了那一次失控,似乎也从来都没对他提出过什么要求。 ……倒也没什么不好。 看着那双漆黑眼瞳里的无声征询,苏时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心软下来。哑然地轻叹口气,侧身让开喷头,眼里显出些无奈也温存的纵容笑意。 陆濯的目光一亮,快步进了浴室,将掌心藏着的胶囊拧开。 磁性粒子活泼地蹦出来,一张全方位按摩水床立刻在不大的浴室里飞快组装完成,直接同热水管道自动相连,居然还贴心地接入了循环水加热系统。 一看就是某位不干正事的将军精心鼓捣出的杰作。 苏时讶异地微微挑眉,却已经被自家爱人喜滋滋地抱了起来,轻柔地放了下去。 从他的角度,已经看不出花洒是不是也经历了什么改造。水床绵软温热,浴室顶棚的光芒被水雾氤氲得几乎梦幻,温热的水流打在陆濯筋肉虬结的健硕脊背,又顺着撑在肩侧的手臂淌下来。 被水打得睁不开眼睛,苏时忍不住侧过头闭上眼,温热的吻就和微烫的水流一起落了下来。 忘了被关上的智脑还在孤零零响着,提醒着近期的厨房盗贼盛行的新闻播报混杂着水声隐约传来,又转眼就被盖了过去。 …… 下次。 下次绝对不心软了。 151、最终考核 直到第二天中午迟迟醒来,苏时都依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船。 昨晚睡着的时候还在大海里晃来晃去,今天还是躺回了正常的床上,暖烘烘的被子被掖的严严实实,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晒得人不觉犯懒。 身上依然酸疼得快要散架,苏时撑着手臂想要起身看看时间,动静已经惊动了一旁正在伏案研究路线的人。 陆濯快步回到床边,展臂将他拥进怀里,低头轻蹭了两下额头:“怎么这就醒了,不再多睡会儿了吗?” 昨晚也不知道究竟折腾到了什么时候,苏时有心吓唬吓唬他,迎上那双眼睛里温柔的光海,到底还是生不起气,叹了口气无奈失笑:“再睡就该结束考核了……什么时间了?” 温暖结实的怀抱倒比稍硬的床垫还要舒服些,前半句还聚起些气势,后半句就被适时揉上肩颈的大手迅速熨帖,连语气都不觉显出温绵缠倦。 苏时早已放弃了顽抗,舒舒服服地靠在宽广的肩臂上,任爱人力道适中地替自己一路向下按摩揉捏,半睡半醒地开口询问。 “十一点半。两个小时前埃尔派人来送了身份证明,我们随时可以出去。” 陆濯眉宇间也显出笑意,侧头亲了亲他,又稍稍调整了姿势,好叫他靠得更舒服些:“不过现在风声正紧,外面的巡逻会多一些,我们要出去的话,还是得多加小心。” 身上犯懒,思绪却还是流畅的。苏时沉吟着点了点头,算了算时间,继续盘算着接下来的方案。 “离西方基地第一次开放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如果现在就叫系统操纵巡逻艇移动,绕路到西面去接应我们,时间卡得大概刚好——还会有人在短期内赶过来吗?” 北方基地进来不容易,出去同样艰难。巡逻艇如果只是隐藏在边界不动,还不至于就被发现,可一旦要绕着北方基地飞过半圈,即使把弧度拉得再大,也迟早会被雷达发现。一旦叫系统操纵巡逻艇来接应,就要把时间卡好,除了他们冲出去的那一次,不再有任何需要降落遭受地面打击的机会。 苏时一直在计算着时间,也曾经推演过几条能够实施的航线,现在叫系统开始出发,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迅速领会了爱人的用意,陆濯点了点头,侵入基地官网,把数据投影在虚拟屏上给他看:“有几个王者级别的宿主已经解封了大部分技能,正在向这边赶过来,根据基地军方的估算,大概会在明天傍晚迎来第一拨突围。” 和估算的时间差不多,那时候他们大概也正好趁乱从北方基地出去。苏时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温水灌了几口,撑起身拉过衣物:“能到王者级别的,多少都藏着些杀手锏,我们还是多提防些。” 能刷到王者级别的宿主,即使不至心狠手辣,也大都心高气傲。他在高级世界花式甩锅,也确实惹了不少的人,不然也不至于被人怒刷举报,给了主系统封号的理由。 想起自己背着的一溜举报,当初甩锅甩得随心所欲的顶级铂金宿主苏时就莫名心虚,这一路走得越顺,就越觉得会有什么意外在前面等着自己。 “放心,不会掉以轻心的。” 虽然两人一路都顺风顺水,但记忆里的痛楚依然鲜明,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里功亏一篑。 陆濯严肃了神色轻轻点头,又抱着他亲了一口,才起身去把早餐拿了过来:“他们给我们留了辆车,我下午出去探探路,晚上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往西走。我计算过,一整天的时间,足够我们赶到边境线了。” “一起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按摩十分有效,起身的时候已经一身清爽,显然是自家爱人又偷偷给自己分享了力量。 苏时穿戴好衣物,简单洗漱过就回了床边,拉过爱人的手臂将精神力探进去,拿了块三明治带给他:“自己多留些力量,我有修复身体的药剂,受伤了代价也不大,你受了伤就麻烦了。” 陆濯没有立时应声,只是笑了笑,顺势将他拥住,低头轻搭在他颈间,嗓音柔和含糊:“没关系,我有自己的办法……” “什么办法?” 对方体内的力量确实异常充盈,只凭他们在路上吸收的那几颗虫族晶核,也不该有这么明显的效果。 苏时不由生出些好奇,把搭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抬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我还学了别的东西。等我们出去了再告诉你。” 陆濯脸上难得地泛了红,轻咳一声抿了唇,又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揉了揉发尾:“总之——你放心,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有事。” 他这句话说得笃定深情,叫苏时胸口莫名一颤,心跳下意识快了两分。下意识抬起头,刚好擦过对方唇畔。 刚探进爱人体内的精神力还未及收回,忽然敏锐地探查到对方的力量似乎也随之波动。 苏时心头骤然升起些明悟,好整以暇地坐正身体,自己也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挑了眉望着他。 陆濯脸上愈发滚烫,抿了抿唇,还是把人按进了怀里:“不准看。” 苏时猝不及防,忽然被按进黑暗温暖的空间里,爱人的心脏就在耳旁激烈地跳动着,急促响亮,一下下落在他心口。 还记得自己曾经一度成了太阳能圣骑士,居然还要靠亲亲抱抱才能充电。当时对方给出的解释还是因为自己受到了光明神的庇护,所以只有接受到属于光明的能量才能自由行动。 早该想到一定是这个家伙说来诓自己的话。 笑意止不住地自眸底溢出,苏时把自己从狭小空间里解救出来,抬手揽住爱人肩颈,也凑过去落了个吻。 “好了,电充满了,现在能动了吗?” 迎上爱人含笑的目光,陆濯呼吸微摒,握住他的手,眼里也迅速绽开亮芒。 北方基地的面积很大,但地广人稀,经常几公里路都见不到多少人烟。倒是能看得出因为入侵者的临近,防备也变得严格了不少。 埃尔维斯开出的身份证明很好用,两人在附近探查过一圈,将地图上仍有模糊的几个地方落实,虽然也被盘问过几次身份,却始终没有遇到拦阻,在天色黑下来时顺利回到了酒店。 为了配合伪造的身份,他们都只穿了便装出门,多余的行李还放在酒店。屋子里黑漆漆一片安静,陆濯才要开门,却忽然被苏时按住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精神力没能探查到屋子里还有什么异动,眼前的情形也很平常,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间屋子里似乎还有人在。 不请自来,多半来者不善。 以他们现在所处的局面,要么就是已经有宿主偷偷混了进来,打算冲着那个据说在他手中的[po-t]下手,要么就是他们的身份在不知不觉间有所暴露,引起了军方的注意,派了特工前来搜查。 不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这里多半已经暴露,看来他们不得不把接下来的计划提前了。 陆濯同样没有探测到屋中有人,却依然相信爱人的判断,示意苏时在自己身后随机应变,掌心腾起一簇灿金色火焰,合身将门撞开。 果然在屋角见到一团黑影,似乎正在苏时的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听见身后声音,那道黑影慌忙起身想要离开,蓄势而发的锋锐金光却已直逼到他面门。 来人身上似乎有什么特殊的防护技能,那道金光迸射至他面前,便凭空撞上了一道光幕。两相碰撞之下,金光转眼消泯,那道光幕却也化成光点飞快散开。 这种一次性的特殊防护技能,无疑不是北方基地的重工业风格,看来一定是有宿主已经趁他们不知道时混了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俱沉。 他们能无声无息地混进来,是因为外面有戴纳提前打好招呼,里面也有熟人接应。可如果还有其他宿主用自己的手段混了进来,又是冲着[po-t]来的,实在无法不叫他们骤然提升警惕。 这个烫手山芋并不在两人手中,却必须要把对方留在这里。陆濯掌心火焰骤烈,向前一步正要出手,那道身影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急声开口道:“师伯,是我!” …… 耳熟。 普天之下,能叫自己师伯的也就只有一个人。隐约意识到似乎在两种可能之外还出现了第三种,苏时轻吸口气,拦住爱人动作,抬手把灯打开。 一身夜行衣的狄文清站在窗口,手里拎着一件刚为了挡住金光报废的法宝,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哭丧神色。 陆濯掌心火焰一闪,终于熄灭了下来。 狄文清这才松了口气,老老实实替两人把椅子搬好,殷勤扶着坐下,垂眉顺眼地侍立在了一旁。 虽然从狄浩思一脉算来,苏时同狄文清算是同门。可毕竟心魔是由苏时所衍生,又是他的师父,狄文清叫心魔师父叫惯了,自然也不敢同苏时有丝毫造次。 “怎么你自己跑过来了,心魔呢?” 没想到两个人走得这么快,居然已经混进了北方基地。苏时拦住了想要敬茶的狄文清,示意他用不着太过紧张,拉着人一起坐下,不无担忧地询问了一句。 他倒不担心心魔,只是担心[po-t],也担心那些接下来可能被心魔遇上的人。 心魔做事向来率性而为,若是碰上那几个字眼,如何发作都是有可能的。要是有狄文清在边上拦着劝着也就罢了,现在狄文清居然也不在心魔身边,万一心魔一怒之下毁了[po-t],这个乌龙只怕就闹得大了。 “师父也在这座城里。之前我们遇上了父亲和大师兄,父亲说那个洋文锅太危险,就给强行没收了” 迎上苏时担忧的目光,忍辱负锅的狄文清心中越发感动,抬手揉了揉眼睛,一股脑道出了实情。 “师父一气之下连抢了十来个锅,可这边的锅都是白色合金的,后来就又都还回去了。我听说师伯这边新得了个锅,就想来碰碰运气……” “想要锅,直接来拿就是了,我难道还会和你们抢么?” 想起那个微缩胶囊,苏时哭笑不得地轻叹口气,掏出那颗胶囊递给他:“拿回去吧,拧开就行——你们遇到了师父?师父和师兄怎么没一起来?” 没想到[po-t]居然又到了师父的手里,这样的发展叫两人有些讶异,悬着的心却也放下不少。 以狄浩思的心智阅历,一定已经知道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所以才强行从心魔手中没收。有师父和师兄看着,也确实要比之前稳妥得多了。 “他们先往西去了,说这里杀气太盛,就不进来了,在西边入口等着,到时候自会相见的。” 狄文清受宠若惊,一边应着问话,一边接过胶囊试着一拧,精致的小煮锅就落在了手里。 丹尼斯认认真真做出来的东西,无论质量还是造型都可圈可点。狄文清只看了一眼,就立即喜笑颜开,连忙把胶囊恢复原状,紧紧攥在手里:“谢谢师伯,这个师父一定喜欢了!” 苏时哑然轻笑,有心安慰他两句,却见面前青年仙修分明就是乐在其中,也就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心魔平时还是靠得住的,有些时候还要多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师父可好了。” 狄文清摇了摇头,把胶囊仔细收好,忽又想起件事,端正了神色,压低声音凑过去。 “师伯,师父还叫我转告你们件正事——我们来这一路上,遇到了几个有空间法宝的,别看他们现在离得远,说不定一下子就到你们身边了。凡是被我们遇到了这种,都叫师父给打回去了,可也不知道打没打干净,你们还是小心些……” 听了他的话,苏时心念一动,迎上陆濯目光,双方眼中都显出些沉思。 能通过最终考核,对任何宿主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人类将身体放入营养液,思维转码进入系统世界,都是为了能够在世界中轮回得到强化而来的。 系统时间和现实时间天差地别,利用这样的时间差异,一个人可以在无数个虚拟世界中轮回转换,轻轻松松地学会无数能力,提升精神力强度,而这些收获却都是真实的。 而最终考核,就是思维得以冲破系统禁锢,重新转换回灵魂模式,从而回到现实的唯一途径。 系统运转需要庞大的能量,所有没能通过考核的人,被扣除的积分和精神力削弱的强度,都会成为维持系统运转的能源。进入系统进行学习培养的人类成千上万,可能够顺利出来的却只是凤毛麟角,在这样的前提下,现实世界里自然也应运出现了外挂的存在。 他们这一路所遇到的照顾和便利,都是架构在世界观和系统规则之上的,是大规则允许的范畴。可当前的世界观里并不支持空间转换出现,除非用高级的外挂直接加在思维转码上,绕过系统的防御,才有可能实现这种情形。 这可以算作一个钻空子的bug,对于正常接受考核的宿主无疑极不公平,却终归难以被有效禁止。他们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更加提高警惕了。 狄文清还要回去给师父送锅,提醒了两人就匆匆离开。苏时同陆濯研究到半夜,决定不再等到天亮,连夜开车上了路,往西方基地赶了过去。 西方基地和其他四个基地都不同,常年笼罩在神秘的防护罩下,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内容。苏时靠在副驾驶里闭目养神,思量着下一步的举动,垂在身侧的手却忽然被轻轻握住。 “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陆濯温声开口,黑彻瞳光凝注着他。 苏时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撑起身缓声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最后的一部分记忆还没有恢复——我在想,我能不能保护好我自己。” 他的识海被陆濯打上了烙印,任何伤害都会由对方来承担。上一次他的精神力就是在西方基地受到了致命的损伤,可到现在为止,他还依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这一次又是否能够规避当初的伤害。 如果只是伤到自己,他并不担心,可现在事涉陆濯,他却不能不多加在意。 正沉思间,握着他的那只手忽然收紧。苏时下意识抬头望过去,陆濯已转回视线望着前方的路况,声音却异常低沉柔和。 “能听到你愿意保护好自己,我就比什么都高兴。” 他说得一字一顿,尾音甚至低哑得隐没进黑暗里,不像平时的温柔和缓,却分明透着刻骨深情。 不能不在意。 不敢不在意。 视线一瞬模糊,苏时挑了挑唇角,下意识回握上去。正要开口,心头却忽然一跳。 寒意自脊背窜上,莫名熟悉的攻击瞬间勾起了意识中的熟练应对,在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本能地行动起来。 苏时手上加力将爱人扯向自己,右手拉开车门合身滚出。顺手扔出了师父塞给自己的一次性防护法宝,一道白光将两人护住,锋锐的光剑穿透车身狠狠炸开。 白光散去,两人虽然滚落在地,却毕竟安然无恙,那辆车却已经被炸得破破烂烂,翻滚在了路旁。 苏时单手撑地稳住身形,向四周扫了一圈。他们正在一片戈壁滩上,隔几百米才有一个岗哨,最近的巡逻队要找过来,只怕也还需要些时间。 “苏时?好久不见——你还认识我吗?” 刺眼火光里,一道人影朝他们缓缓走来。 他的状态属性和两人都分明不同,瞥见了几乎飚红的武力值和空间转换标识,陆濯目色微沉,将爱人护在身后:“外挂用户一经发现,是要被销户处理的。” “谁来销户?你以为你是谁,你爸是主系统吗?” 那人不屑嗤笑一声,缓步走过去:“这里面谁也管不着谁,只要你有本事,用外挂也没什么稀奇的——苏时,当初你一路坑蒙拐骗,在紫金山巅把我偷袭出局,害得我到现在才攒够积分,咱们两个的帐是不是该算一算了?” 152、最终考核 “原来你叫姚司,久仰。” 来人大概是没打算叫他们继续活着走下去,为了给他们造成心理压力,连主控面板都没有隐藏。在看到状态栏飚满的同时,也能清楚地看得到他的名字。 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意,苏时却并不紧张,只是挑了眉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按住了爱人拦在身前的手臂。 “先确认一下,要是这次你又被我偷袭出局,你还会再举报我吗?” 高级世界各凭本事,不是人人都主修战斗技巧,偷袭本来就是正常的战斗方式之一。倒是“打不过就举报这种名声”谁都不愿意碰,水平高些的宿主更是避之不及。 要不是苏时每次绝地甩锅的反转都实在太突然,严重伤害了不少宿主的心灵,也是不会陆陆续续接到了那么多举报的。 听到苏时提起了当时的事,姚司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却又立刻稳住心态,不屑冷笑道:“还想用你的老把戏?这次是生存游戏,不是你的甩锅世界,你还以为自己能骗到什么人帮你吗?” “倒也说不准,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苏时不置可否挑了挑唇角,正要说下去,却忽然觉察到爱人周身杀气隐约涌动,下意识打住话头,侧过头望了过去。 陆濯手臂绷紧,瞳仁深处腾起激烈情绪。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外挂用户,他最多就是通知主系统记得来销户,象征性的把人揍一顿也就够了。可现在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却忽然改了主意。 他还记得自己仓促追到那个山洞里,却只看到爱人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却察觉不到丝毫熟悉的精神力波动。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再一次把那个人弄丢了。 完成任务原本不是什么错处,相互竞争也是正常的,可那么多仙界属性的法宝,被用来攻击苏时的偏偏就是极稀有的带有神魂属性的绝魄剑。 对方既然有外挂,就不会不知道精神力完整在考核世界的必要性,。以在考核世界之前预先削减对手。 如果是一般的宿主,或许只是会在接入考核世界的时候由于精神力强度不够而被强制退出。可苏时那时候的识海原本就已经受损,自己又尚且来不及赶过去,一旦强制接入,说不定就会在过强的压迫下导致识海破碎。 一旦识海破碎,精神力也会随之受到重创。要不是那时候苏时恰巧被封号扯进了背锅世界,很可能连在现实世界都会有生命危险。 主系统当时强制禁锢了他,叫他错过了找对方算清这笔账的机会,却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自己撞了上来。 臂上力道微沉,陆濯陡然回神,迎上爱人隐约担忧的注视。 苏时对当时的情形了解得并不全面,也不知道自己甚至曾经一度命悬一线,被陆濯眼中近乎炽烈的痛楚激怒引得心口微滞,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臂。 在触及爱人目光的一瞬,漆黑瞳眸中的滔天风浪就宁静了下来。 陆濯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倾身将人轻轻一拥,嗓音低哑温和:“稍微等一下,我可能要用点特权。” 苏时微怔,抬起视线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无声询问。 袖子里的法宝还没用完,硬要算起来,自己其实也算是有几样所谓“外挂”的。 因为他甩锅而记住他的宿主不少,如果对方只是来寻仇,也不过就是私下再打一架的问题。但姚司手里既然有外挂,实力就会无线冲破系统限制的天花板,根本无法估量,也没有办法根据双方的实力差距进行合理预测,从而选择最好的应对措施。 师父给的法宝都是防身的,打架不行,用来拖住对方脚步,暂时脱身或许还能做得到。 他原本的打算是暂且避其锋芒,伺机以求脱身,运气好的话再把对方坑回去一次,但是看爱人的表现,事情似乎不只是他所以为的这么简单。 “交给我,很快。” 陆濯稍一收紧手臂,就将他轻轻放开,转回身朝姚司走了过去。 在同苏时说话的时候,他周身的杀气就又迅速平复了下来,即使转身缓步走过去,也依然显得十分平和,像是不过只想同面前的人坐下来谈谈。 姚司心头却陡然生出隐约警惕,蹙紧了眉后退一步,迅速调出一把光剑握在手中:“我找的是苏时,和你没关系,识相的就快点让开——” “很不巧,他的事都和我有关。” 陆濯缓声开口,抬起右手,低声念诵了句什么。掌心却不像平日那样腾起灿金火焰,反而凭空出现无数光线交织,形成了个正球形的光网,悬浮着上下涌动。 姚司越发忌惮,手中光剑一挥,远超常规的强悍力量就朝两人迸射过去。 这柄光剑同样也是外挂之一,按照考核世界的规定,任何宿主和数据在进入世界时都是零能量的状态,只能使用当前世界内存在的武器。苏时和陆濯虽然一路有人接应,却也从来都没有突破过这一条规则。 姚司在现实世界中就经营着一家庞大的外挂公司,自身的外挂更是下了大力气打造。却也花了不少钱,才终于把这柄光剑转码掩饰成普通程序,混在识海里带了进来。 一路走来,他凭着光剑势如破竹,加上空间转换的能力,顺利地到达了北方基地。本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拿到第一,所以才刻意监控了苏时的动向,又折回来埋伏在这里,打算出存了许久的一口恶气。 他看不出对方的身上有什么特异,原本还以为不过是苏时路上又忽悠来的什么同伴,可现在两人正面相对,他却忽然没了丝毫的把握。 几乎是应着他的念头,那道几乎足以毁灭一幢大楼的强悍攻击才到了陆濯面前,就迅速被那个光球吸收了进去,转眼无影无踪。 “你别过来,我有外挂!” 姚司的脸色越发苍白下来,忽然高声开口,飞快地在虚拟屏幕上操作几次,将不少违禁的武器一股脑取了出来,口中还在不住地低声自言自语。 “我有外挂,你们是拿我没办法的,我的外挂多得是……” 他这样念个不停,也无非是反复提醒自己现在有着足够实力,不必被眼前不知来头的古怪对手吓到。可话才说到一半,他的耳旁却忽然想起了个稍显不耐的陌生声音。 “好了,听见了!” 声音神秘浑厚,来得极为突兀,显然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发出来的。 姚司怔怔停住,向四周望了一圈,还不及反应,状态栏上原本满格的几个专项却忽然迅速变灰,变成了不可使用的状态,他手中实体化的几样武器也飞快地化成光点消散开来。 骤然生出的变故叫姚司惊惧莫名,转身就要逃跑,却发现他的身体也忽然变得僵硬,从双脚向上迅速变灰,分明是账号将要冻结的征兆。 忽然意识到了那个陌生声音的来路,姚司心惊肉跳,口不择言地高声道:“不公平!用外挂的多得是,凭什么只封我一个!我——” 应着他的话音,宿主名单上又迅速灰暗下来了一串。姚司狠狠打了个冷颤,眼中终于显出绝望,身形也彻底凝固变灰,被风一吹就化作齑粉。 现实世界中,一个又一个宿主忽然被强制苏醒。 他们在系统世界里的所有收获都一应清零,精神力也恢复了刚进入世界时的强度,同时基因信息也被记录在案,十年之内都不能再重新接入系统。 强制退出的宿主是拥有退出前的记忆的,很快有人扒出了那个提醒主系统销户的罪魁祸首,迅速对应了真实身份。星网上迅速一片哗然,那家原本实力雄厚的外挂公司也转眼股票大跌,没过多久就萧条下来。 眼睁睁看着对方真被销了户,苏时心头一瞬震撼,原本的猜测却也越发确定,朝陆濯依然立在原地的背影走了过去。 掌心的光球消散,陆濯用力攥了攥拳,目色却依然止不住地沉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说不出口的【世上只有爸爸好】技能。原本还想着哪怕以伤换伤地打上一架,也要叫那个家伙受些教训,却没想到主系统的动作居然这么快,他甚至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就把对方给销户强退了。 双方配合得实在毫无默契,以主系统的恋爱技巧,竟然还一度来指导他谈恋爱。 他竟然还听了。 正懊恼间,手腕忽然被轻轻握住。陆濯豁然回神,抬头正要开口,却忽然被拉着前倾身体,沁凉的吻触上额头:“充电,不生气了。” 陆濯怔了怔,望进眼前的温润眸光,被爱人眼中的柔和笑意一暖,打了个激灵,心头积郁着的寒意骤然消散。 见他目色迅速缓和,苏时也放下了心,拉着他远离了报废的汽车,往草丛深处走去:“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当初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不清楚?” “……不重要了。” 耳旁的声音清润温朗,涤过胸口的焦躁,只剩下沁心沁脾的温暖平静。 陆濯抿了抿唇角,将爱人拥进怀里,低头埋进他肩颈蹭了蹭,声音隐隐发闷:“我只是在想,活该他追不到你的那位黑暗朋友。” 苏时微讶,随即才意识到自家爱人居然是因为被打断了耍帅而郁闷,忍不住轻笑出声,拥住对方宽阔的肩背,侧头落了个吻。 “你确实不像他。刚刚看到你站在那里,我忽然就想起——当初为什么会一见钟情了。” 他其实不大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夸赞对方,陆濯脸上骤然腾起绯色,抿了唇轻咳一声,目光飞快挪开,握着他的手却又紧了紧,唇角掩不住地抿起隐约弧度。 大世界不断流动的数据一瞬凝固,空气忽然悲痛地颤了颤,又转眼恢复了平静。 苏时的精神力向来敏锐,微挑了眉停住脚步,却没有再发觉任何异样。迎上爱人的目光摇了摇头,正要再迈步,一阵风吹过,豆粒大的雨滴忽然砸了下来。 按现在的温度推算,大概正是暮冬初春,北方不下雪反倒下雨,实在有些反常。 苏时本能地抬手去挡,温和的力量却已沿着掌心灌注进来,暖洋洋地循着周身环绕一圈,就将近身的雨水尽数弹开。 没想到陆濯的力量还有这样的效果,苏时挑了挑眉抬起视线,陆濯却已含笑握住他的手,低头在指间轻轻一吻:“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你的力量大概挺足够,我觉得你快要发光了。” 抬手摩挲着下颌,扒着爱人已经长得茂密的头发看了看,苏时一本正经地轻笑一句,唇角也勾起轻快弧度:“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我们的车没了,只能徒步跑过去。之前的计划作废,我们现在开始跑,大概还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陆濯哑然轻笑,把人往怀里拢了拢,将力量外放得更多,保证对方一点都不会被雨淋到:“我会在路上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劫辆车的。” “考虑到我一上车就睡觉,这其实也算是个好消息。” 掌心的手干燥温热,稳稳当当地交握着,于是心底也跟着安稳下来。就这样一起走,走到哪儿似乎都没关系。 苏时含笑开口,迎上陆濯稍显疑惑的目光,忽然放开精神力,将两人身上笼罩着的暖光送回爱人体内。 冰冷的雨水转眼砸落下来,衣物被彻底浇透,水滴顺着被淋得湿透的额发滑落,叫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连眼前阴沉的天空,都仿佛瞬间变得宽广无垠。 看着怔怔陪自己一起淋雨的爱人,苏时忽然轻笑出声,抬手将他拥住。 “我小的时候——真正的小时候,在现实世界,有时候下雨就会故意不打伞,淋得浑身湿透地跑回去,即使第二天感冒发烧,当时也是觉得痛快高兴的。” 吸收了足够的能量,他们的身体素质已经都被调整到了最佳的状态,偶尔淋一场雨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倒是记忆里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似乎已经远去很久了。 雨水可以隐藏很多东西,可以叫大家都变得差不多。男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雨里打闹,正是胡闹撒欢的年纪,谁也不屑打伞,也不要家长来接送。一路玩闹着各回各家,然后被母亲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点着脑袋雷声大雨点小地唠叨训斥,换上干爽温暖的衣服,还能从餐桌上顺走两块刚烤好的饼干。 他喜欢下雨,大概也是因为至少在回家之前,他和其他男孩子还都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那幢空空荡荡的房子,现在居然也要有第二个主人了。 微烫的水汽混进雨水里,苏时抬手抹了把脸,含笑松开怀抱,侧身回头:“跑吗?” 陆濯望着他,漆黑的瞳底落下星点柔光,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雨越来越大,阴沉的天色下,雨水把天穹和荒芜的戈壁连成一片,两道身影没入雨中,朝目标的方向并肩疾奔。 天边的一角,初升的朝阳已经撕破乌云,将阳光倾洒下来。 偶尔淋淋雨算是情调,在雨里跑上一天就是折磨了。 始终没能劫到车,倒是顺利找到了一处被遗弃的废旧岗楼。苏时还不及水淹岗哨,就被自家爱人兜头细细擦干了水,温暖的光芒迅速笼罩周身,转眼就将衣物烘干,身体也变得暖和起来。 “在系统里淋一淋就好,等到了现实世界,可不能这么跑了。” 揉着爱人柔软的发尾,陆濯亲了亲他的额头,又把随身带的速食饼干拆了一包,拿出一片给他叼着:“先垫一口,稍微歇一会儿,我给你煮面吃。” 淋雨固然痛快,可现实世界他又没有能量,不能立刻替爱人烘干取暖,一旦感冒发烧就麻烦了。 苏时怔怔坐着,看着他熟练流畅的动作,眨了眨眼睛,喉间忽然隐隐发烫。 看来他想象的一点都没错,有人关心的话,淋完雨回家之后,就会是这样的。 火光跳跃在狭小破旧的岗楼里,却显得温馨暖融。眨去眼中水汽,苏时把那块饼干慢慢吃完,看着身旁一丝不苟烧着热水的人,忍不住挑起嘴角。 有这个人在,忽然就叫他对现实世界充满了期待。 雨渐渐小了下来,天色也越来越晴。两人还要赶路,煮了面填饱肚子,就又振作精神,继续往西北方向赶过去。 才走出不远,天边却忽然传来响亮的轰鸣声。 一架直升机由远及近缓缓降落,轰鸣声震耳欲聋,强劲的气流卷得草皮纷纷伏倒。 四周都是空旷的隔壁,他们无处可避,陆濯心下微沉,上前一步,却已经有一道矫健的身影从直升机上跳了下来。 来人行色匆匆,照他身上一扫,没好气地抱了胳膊:“巧克力蛋?” 153、最终考核 陆濯:“……”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叫过他了。 当初他被数据升级拖得分不开身,险些就错过了爱人的世界,紧赶慢赶追过去,却只能带着核心的数据。直接导致了他的记忆也懵懵懂懂,脑子里记着的除了保护苏时,就只剩下了热可可。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个时候居然就认定了在爱人心里热可可要比自己重要,所以在孵化的时候也强行打了补丁。 虫皇没有本名,原本还只是苏时一个偶尔会这么叫他,后来被二哥亚历克斯听见了,这个名字就被强行敲定了下来。 “二哥?” 苏时从他身后探出头,目光亮起来,快步迎了过去:“你们也在这里吗?克雷格呢——” 话音还没落下,一道身影已经从直升机上轻快跃下,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将他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青年的身上已经换下了军装,优雅的燕尾服正合身,眼睛亮晶晶闪着光,再见不到当初那个懦弱自闭的少尉的影子。 苏时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背:“你的钢琴弹得怎么样了?开演奏会了吗?” 当初他代替克雷格完成了【再弹一次钢琴】的任务,还顺便拯救了个世界,替克雷格换来了重新经历一次世界的机会。沿着他趟出来的路,那个原本胆小怯懦的青年也顺利克服了内心的恐惧,还替自己的家人也争取到了穿越虫洞的资格。 真正的克雷格被还了回来,苏时却并没有因此被排斥在外。两个哥哥依然自觉肩负起了兄长的重任,文森特将军也依然慈爱关切,连克雷格也拿他当兄长崇拜。在那个世界的最后几十年里,苏时难得彻底地享受了一次有属于自己的家人的温暖待遇。 有喜自然有忧,终于补全了数据的虫皇陆濯,也难得地被多叫了几十年的巧克力蛋。 “开了,是在核心基地开的!” 克雷格目光晶亮,拉着他的手臂不放开,翻出一张光碟递过去:“爸爸找人复录了一份,说要给你看。我弹得其实不如你好,你的感情要比我融入得多,转折的指法和旋律也比我更果断……” “好了,克雷格。苏时很累了,叫他上直升机歇歇,你们上来再聊。” 眼看着他有停不下来的趋势,亚历克斯打断了弟弟的话,揉了一把克雷格的脑袋,推着他上了直升机。 苏时不由轻笑,将那张光碟仔细收好,也朝直升机走过去。 亚历克斯的脸上显出难得温和的笑意,上前用力勒了一把苏时的肩膀,拍拍他的脊背:“这样利索多了。最近过得怎么样,他欺负你没有?要是欺负你了,我、大哥还有爸爸,都等着帮你揍他呢……” 看他摩拳擦掌的语气,分明就很盼着自己给出肯定的回答。 苏时忍不住抿了抿唇角,望向自家爱人,抬手把人拉过来:“二哥,陆濯对我很好,我们等出去之后,就会正式在一起了。” 还是头一次听到爱人用这样笃定的语气说起结婚的事,陆濯目光倏地亮起,被叫巧克力蛋的郁闷也一扫而光,悄悄握紧了他的手掌。 总不能老是叫对方在自己这边的家人面前受委屈,苏时侧过头望了他一眼,眸底透出些清亮笑意,也回握住了那只不老实的手。 到底还是被拐走了,爸爸和大哥竟然到现在还认为那个巧克力蛋只是雏鸟情节,会本能地亲近孵出来时第一眼见到的人。 作为整个文森特家族唯一清醒的人,亚历克斯不无失望地轻叹口气,领着两人上了直升机。将舱门关紧,按下自动导航飞行的按钮:“埃尔说你们要去西边基地,那边防备比南面松些,可也不大轻松,用不用我们帮你突围出去?” 面前这个二哥大概是真能做出帮他们突围出去的事来的。忍不住替文森特将军捏了把冷汗,苏时连忙表示两人实力足够,谢绝了亚历克斯的仗义支援,又陪着克雷格继续聊起了音乐上的困惑。 父兄都是一味保护着这个最小的孩子,也从侧面导致了克雷格始终无法突破自身懦弱的性格。他虽然有想要保护部下的信念和决心,却还没来得及学会要怎么做,严格算起来,苏时还是第一个教会他真正面对自己的人。 现在的克雷格已经自信了不少,谈起自己最擅长的部分,清秀的眉眼里也带了飞扬的神采。亚历克斯抱着胳膊靠在一旁,看着弟弟拉着苏时兴奋地说个不停,眼里也浸过些许暖意。 “现在爸爸和大哥都在基地上层,爸爸正在忙调动,看看接下来能不能想办法调到核心基地去——要是到了核心基地,我会去帮你看望你的朋友们的!” 迎上苏时含笑的耐心目光,克雷格的脸上透出浅绯色,抬手摸了摸脑袋,低下头笑起来:“我攒了好多话想和你说……” “没关系,我很喜欢听。” 看着当初腼腆内向的青年渐渐变得开朗自信,苏时心中也漫开暖意,含笑应了一句,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要是能帮我去看看他们,就帮大忙了。他们见到你,也会很高兴的。” 他走了那么多个世界,只这一次是以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份融入进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一份温暖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 克雷格的目光亮起来,握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直升机的速度很快,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顺利到达了西侧的边境。 雨后的空气清新沁凉,如血的残阳把晚霞染得透红。亚历克斯将两人送到了边境,再一次提出了帮忙突围的建议,被苏时坚定地谢绝了回去,才终于颇为遗憾地回了直升机。 虽然没能顺利帮忙把自家基地的防线突破,亚历克斯还是特意留下了满满一盒口味丰富的零食,明里暗里似乎都在影射有些巧克力蛋送的速食饼干太过寒酸,没能把弟弟养得足够强壮。 天色渐暗下来,直升机也没入夜空。看着捧了零食盒子的自家爱人,苏时终于还是忍不住笑意,撕开一袋巧克力豆,塞进他嘴里一颗:“来,怀念一下?” 当初变成幼年虫皇的时候,陆濯的数据还很不完整,除了伪装成巧克力蛋卖萌,就只剩下了抱着自家爱人敏感的地方啃来咬去,也叫那一段回忆成了陆濯始终难以直视的强烈阴影。 迎上温澈黑眸里洇开的笑意,陆濯脸上再度发烫,走投无路地收起零食,把人一把圈进了怀里。 被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冬雨后的寒凉气息也被一并隔绝。苏时舒舒服服地趴在爱人肩上,探出手臂摸索着敲了敲他的额头:“我零食呢?” “盒子太大了,我先替你收着,接下来慢慢吃。” 见他不再提怀念往事的事,陆濯才如逢大赦地松了口气,亲了亲爱人的额头,拢着他的肩背叫人靠在自己身上,隔了一阵才又低声开口:“等出去之后,我一定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苏时微微挑眉,迎上他居然真当了真的目光,半晌终于失笑出声,按头照着人亲了一口:“你做的,方便面都行。” 居然会因为自己会被零食收买而忧心忡忡,看来对方是真忘了当初怎么靠热可可和煮方便面,就把自己稀里糊涂拐到手的了。 “不煮面了,要好好补偿你——我已经把厨艺升级到最高级别了,等出去之后,一定每天做的都不一样。” 陆濯脸上一红,也忍不住轻挑起唇角,低头亲了亲爱人冻得发红的耳廓,领着他一起到避风处坐下,打开智脑投射出军部的密令。 核心基地冲过来的第一批人已经靠近了边境,正在准备强攻。最终考核是严格的优胜劣汰,第一批能过来的人要么实力不俗,要么就有着独特的杀手锏,这将是北方基地最为艰难的一场硬仗。 突围的火力集中在他们的东南方向,为了支援南侧边境,他们面前的守军也在被不断调动,虽然依旧防备严格,力度却已经有所削弱。他们只要在这里等到系统开着巡逻艇绕过来,就能趁机突围出去,直奔西方基地。 陆濯一路都在密切关注着军部的动向,对眼前的局面也早有把握。细细同苏时讲过一遍,又把人拥进怀里,稍稍收紧手臂:“我们能应对得过来,所以相信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已经走到这一步,心里反而隐约生出紧张。拥着身体的手臂坚实有力,苏时抬头迎上他笃定的目光,轻抿起唇角,无声点了点头。 和其他几个基地不同,西方基地显得十分神秘,又日常被笼罩在一片奇异的保护罩里,从外面完全无法窥探到内部的情形。保护罩第一次开启的时限是12小时,如果不能赶在这一次进入,就只能再等上24个小时了。 两人掐着时间等了一阵,收到系统就位的消息,就同时向外突围了出去。 靠近的巡逻艇毫无悬念地引起了守军的反击,却也给他们提供了趁机脱身的机会。这么多次下来,两人配合早已无比默契,趁着守军忙于对空防御的机会,迅速穿越过漫天的激烈炮火,同系统汇合,回到了巡逻艇内。 才一进了巡逻艇,苏时的眼中就不由显出些讶异。 陆濯果然没有猜错,系统才一见面,就哭唧唧地念叨起了自己一时心软,把巡逻艇模型送给了小地狱的战略性失误。苏时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保证过等出去一定买个更高级的,一边将巡逻艇内部仔细检查了一圈,唇角不由勾起了些许轻缓弧度。 在许多不起眼的角落里,都被精心点缀上了青翠的植物和花卉,叫整个巡逻艇都显得生机勃勃了不少。虽然搭配间还多少有些粗糙稚嫩,可只要看到满眼的清透翠色,就叫人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系统虽然哭天抹泪,却也收到了地狱之子送的一束尤其鲜艳的花束,就插在主电脑的主机缝隙里。 苏时作势要拿,巡逻艇的主控屏幕啪的一闪,警报忽闪着灯光响了起来,传来系统急到卡机的声音:“我我我我的——!” 机械手臂把花束拿起来,小心翼翼放到了苏时够不到的地方。陆濯含笑揽过爱人腰背,踮了脚就要去拿,机械手臂立刻又抬得更高了些,索性直接插在了用来透气的天窗上。 苏时同陆濯交换过目光,眼中都多了些笑意。 看起来系统和地狱之子的相处还是很愉快的,等出去之后,家里估计也少不了要热闹起来了。 西方基地离这里并不算远,巡逻艇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已赶到了防护罩外。 狄浩思和方鸿渐正等在那里,双方汇合后简单交换了所知情况,狄浩思就将两人带到了一处稍远些的位置,又把自家徒弟拉到一旁,压低声音:“听说你是主系统的亲儿子?” 苏时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摇了摇头,望向一旁的爱人。 亲儿子自然不是,亲儿媳妇大概还能争取一下,只是面对自家师父,这种话无疑还是不能说的。 “近来坊间传闻,说是有人找你寻仇,结果被主系统直接销户了,看来又是那个小兔崽子闹出来的动静。” 狄浩思向来信自家徒弟,见他否认,也就不再过多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嘱咐道:“这种话传一传倒也没什么,不必额外解释,传得人多了,也就没有人敢来招惹你了。” 眼看着心魔和狄文清替自己背了锅,为了自家爱人的头发着想,苏时依然只是点着头不说话,却忍不住暗中数起了自己的锅。 [po-t]大盗,一路丧心病狂霸道至极,逼得人退出考核,现在居然又变成了飞扬跋扈的统二代,谁敢惹谁就直接销户。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终于有一次什么都没做就顺顺利利地背了一身的黑锅,苏时感动得一点都不想解释。 西方基地的光幕是半球形的,光芒有些刺眼,即使离得这么近,也依然看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苏时依然没有寻找到开启记忆的契机,却也隐约记得似乎并不是离得越近就越安全,只是不知道师父特意将他们带到这里,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用意。 “这座城被拢在了特殊的阵法里,一旦阵法开启,会先对神魂进行镇压。” 像是猜出了徒弟的心思,狄浩思再度摸出一件小巧的法宝交给他,耐心地低声嘱咐。 “为师知道你们彼此牵挂,但到了这个时候,务必只保护好自己,切不可出手相救。你们应当也信得过彼此,以你们两个的神魂强度,只要全面压缩内敛,是能扛得过最初的神魂压迫的……” 狄浩思并不知前情,只是将对阵法琢磨这几日的心得一应交代清楚。他知道自家徒弟素来的为人,生怕他会忍不住出手搭救对方,正耐心嘱咐着,陆濯的神色却已微变,忍不住开口道:“师父——” 他拦得晚了一步,见到苏时目光一瞬恍惚,就立刻将人稳稳揽住,急声开口唤着对方的名字。 苏时隐约尚能听得见他的声音,却只觉头痛欲裂,耳旁像是无数只铃铛正在叮当响个不停,冷汗转瞬洇透衣物,身形不觉颓软下去。 陆濯心下一沉,满满当当拥著他,沉默着收紧手臂。 苏时的记忆虽然已经找回,却只有在触及到熟悉的环境时才会开启。这一次会比上次顺利很多,他原本是打算根本就不让爱人触碰到那些曾经熟悉的经历,就将那一段记忆彻底深埋,再也不提起来了的。 要找回记忆就必然要承担痛苦,他宁愿苏时永远都不要看到那些东西。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过去的疼痛和失去,绝望和沉沦,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只要那些记忆能一直提醒他,叫他永远都记得要保护好面前的这个人,要做到对方的每一个期望,陪着对方去做每一件想做的事,也就足够了。 苏时胸口忽然窒闷得喘不上气,抬手扣住胸口衣物,整个人几乎挂在陆濯身上,冷汗顺着额角滚落下来。 他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记忆。 在他耳旁回响着一段陌生的机械音,反反复复,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请求抹杀。 抹杀后数据清零,不可恢复,是否确认? 确认,请求抹杀。 您已获得‘进入现实’机会,重复,是否确认抹杀? 确认,请求抹杀。 …… 冰冷而机械的声音反反复复回响着,在一片激烈的茫白中,苏时的眼前终于隐约现出画面。 一道身影跪在地上,怀里死死扣着另一具无声无息的身体。他的力气实在用得太大,那具身体的姿势有些别扭,像是安静地偎在他胸肩上,头却微微向后仰着,一只手垂落下来,腕间系着红绳,红绳上是两颗金色的铃铛。 那只手已经僵硬冰冷,怎么都暖不起来,苍白的手指虚握着,铃铛也安安静静地落在手腕上。 跪着的人探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上铃铛。 一下,两下。 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他的脸上显出恍惚的笑意,低头吻了吻怀里的人,轻声开口:“是不是不舒服?不怕,抱着就不难受了,抱一下就不难受了……” 他的口中分明说着极温柔的话,在脑域的连接里,庞大的数据库却已经开始激烈震动。 规则拒绝抹杀主系统亲手创造的数据,可他的数据却从内部渐渐崩解分化。凌迟的痛苦瞬间传遍身体,他的眉宇间终于泄出抑制不住的痛色,却依然微微颤栗着——颤栗而虔诚地吻下去。 他的数据开始逸散,有一部分流落到了白雾里,被混杂着编入程序。那双漆黑的瞳仁渐渐暗淡下来,没有了数据的支撑,他的身体渐渐变成淡灰色,动作也变得僵硬而力不从心。 可他依然没有停下亲吻,细碎的吻落下去,描摹过怀中人苍白而了无生息的面庞,轻轻蹭上安静阖着的眼睫。 激烈的痛楚已经渐渐散去,只剩下仿佛恒久的疲惫。苏时忍不住想去抱住他,却还没来得及触碰,眼前的身影就已崩解成无数粉末尘灰。 “不行——” 苏时心口一紧,本能地就要追上去,垂在身侧的手却忽然被用力攥住,下意识回过身,已经被拉进了温暖熟悉的怀抱。 …… 眼前的白光渐渐散去,一切重新归于现实。 苏时身上几乎出了一层透汗,胸口些微起伏着,迎上陆濯关切的目光,勉强扯了扯唇角:“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他还一直奇怪,他明明当时就应该把陆濯平安送出去了才对。 明明只要向前再走几步,就能够得到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自由。陆濯怎么还会一路找回来,怎么还会一路护着他走到现在,却对外面的真实世界依然没有任何了解。 他还一直觉得奇怪。 看到好不容易保护下来的人一度崩解了数据库,眼睁睁消散在眼前,实在不是多好的体验。 “没事了,没事了,对不起,已经没事了……” 陆濯半跪在地上,拥紧了怀中唇色淡白的爱人,抚上他脸上的泪痕,嗓音喑哑下来,手臂越发收紧。 “我是想出去,可我所有能想得到的,你说的那些有关外面的世界的东西,都是有你在的。它们之所以让我觉得美好,也是因为——让我去向往它们的人是你……” “好了,我们这下大概就扯平了。” 苏时眼前依然发眩,什么都看不清楚。索性扯了扯唇角,凭着直觉找到爱人的嘴唇,仰头吻上去,堵住了他下面的话。 眩晕渐渐褪去,揽着他的手臂却依然绷得死紧。 显然被他吓得不轻,陆濯低头轻轻吻着他,声音喑哑,慢慢拭去他额上的冷汗:“我现在已经变强了,不像那时候,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保护我们……” “我知道,和那个时候比,你确实变强太多了。” 苏时轻笑着点点头,撑了撑身体想要坐起来,目光落在爱人的新造型上,忽然错愕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你——还变秃了吗?” 154、百炼空间 陆濯面色微滞,轻咳一声试图岔开话题:“不要紧,这不重要……” “不,我觉得还是挺重要的。” 苏时动了动身体,倚着他的手臂探出手,拍了拍爱人光溜溜的脑袋,抿了唇忍俊不禁:“师父的手艺越来越熟练了。” 好好的突然就当着师父的面倒了下去,师父又不清楚他们的情况。惊怒之下出手,还能把力道控制得这么好,看来师父的功力也确实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不截图好不好?” 忽然就意识到了爱人很可能采取的措施,陆濯背后一凉,抱着人往怀里护了护,低头小声和他商量:“不截图,我出去给你做满汉全席,我都存好菜谱了……” “好,我不截。” 苏时轻笑出声,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就由他扶着支撑起身,好心地没有告诉他某位黑暗友人已经狂笑着让海量高清无-码炸了自己私信邮箱的事实:“师父呢?” 见他答应得痛快,陆濯才总算稍稍放心。小心地扶着爱人起了身,叫他靠在自己身上,隐蔽地朝远处示意:“师父看着生气,在那边等着,我陪你过去。” 晕得这么突然,无论如何也得去报个平安。苏时点点头,由着他给自己输送过些许力量,察觉到揽着自己的手臂想要撤开,忽然抬手轻轻按住。 陆濯微怔,下意识低头望过去。苏时却只是牵着他走过去,一路到了狄浩思面前,低了头轻声开口:“师父。” 头顶还一阵阵凉飕飕地冒冷风,居然就又在师父面前这样秀恩爱。陆濯心有余悸,却依然舍不得挣开爱人的攥握,只得依然任他牵着不放,将人半圈在自己怀里,跟着低声唤了句师父。 望着脸上依然不带多少血色的徒儿,狄浩思心头发沉,也顾不上陆濯分明越界的动作,轻按上苏时肩背,语气缓下来:“疼得厉害?” 知道这大概是徒弟的密辛,他克制着没有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依然还是忍不住担忧,按着他的那只手也不觉隐隐发紧。 苏时抿唇笑了笑,想要摇摇头,心口却突兀地一缩,眼眶不自觉地红了一圈。 确实是很疼的。 要崩解数据库,就和人类凌迟没有两样。可他所感应到的疼痛只是些许碎片,陆濯那个时候所承受的痛苦,无疑还要强上千百倍。 自己在第一个世界里还又把他扔下了一次。要不是改邪归正得快,果断抛弃了“背锅至死”这种折磨人的任务,这些世界下来,也不知道对方要再真真切切地重复多少次当时的经历。 一路走过尚不觉得,回头看时,才知道有多后怕。 “师父……我喜欢他。” 现在其实已经不疼了,可眼里的水汽却依然怎么也止不住。陆濯慌忙想要替他擦泪,手却被苏时紧紧攥着,力道使得结结实实。 想好了许多话要说,却只说到这一句就再说不下去。面对着真心关切的长辈,苏时喉间哽咽得厉害,胸口也窒闷淤塞,只要想起那道身影凭空消散的情形,心头就依然空落得一片茫然。 猝不及防地看着宝贝徒弟在眼前噼里啪啦地掉泪,狄浩思心头一惊,手忙脚乱地抬袖替他擦着眼泪,连声开口:“师父知道,师父就是吓唬他,都没伤到他的——师父以后不了,听话,不难受了……” 看到苏时的身形忽然颓软下去,昏迷中分明痛楚激烈,却依然死死扯着陆濯不放,狄浩思就已多少猜到了这件事只怕与这两个小辈都脱不开干系。 知道徒弟心疼陆濯,当师父的特意只削了头发,却还是惹得宝贝徒弟掉了眼泪。 看来大概是嫌自己削得不好看了。 看着一旁的陆濯依然顶着锃光瓦亮的脑袋惹徒弟难过,狄浩思凭空一握,就变出一顶草帽来扣在他头顶,又把面色苍白的徒弟护进怀里,一下下轻轻拍着脊背:“好了好了,现在就不难看了。师父知道错了,师父以后再也不打他了,行不行?” 顺利替自家爱人争取到了更上一层楼的待遇,苏时心神稍定,抬起头正要开口,目光落在陆濯的新造型上,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睛。 为了老人家的心脏着想,即使师父口口声声说了同意,也不能现在就把爱人圈进怀里不准看。 陆濯揽着他的手一僵,悲壮地挺直了身形,任凭爱人的目光在身上诧异流转一圈,温秀柔和的眉目间就飞快蔓开了一片笑意。 ……倒也十分值得。 看着爱人眼底盘踞着的阴影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好看的清亮笑意,陆濯的目光也随着亮起。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几乎就想要低头吻下去,却又立刻意识到了是在师父面前,堪堪刹住了动作。 狄浩思面色微沉,瞪他一眼,忽然拂袖转过身去。 拿不准这是不是师父的钓鱼执法,陆濯动作微滞,尚在犹豫,苏时却已经含笑将他拉过来,仰头飞快地亲了一口。 沁凉的吻柔软地落在唇畔,陆濯忍不住挑起嘴角,也学着他的样子飞快落了个吻,又立刻在师父转回身之前规规矩矩站好。 在长辈背后这样顶风作案,居然也有着意外的乐趣。两人悄然交换过目光,眼底都洇开些笑意,陆濯偷偷握了握他的手,苏时抿了唇反握回去,拉住狄浩思衣袖:“师父。” 徒弟心情好比什么都重要,狄浩思满意地点点头,脸上也带了笑容,抬手按上他的肩膀:“出去了也记得常回来,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师父,师父定然轻饶不了他。” 听着师父和二哥如出一辙的语气,苏时轻咳一声,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师父。” 陆濯低眉顺眼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家徒弟,还在不停地向他体内输送力量温养经脉神魂,看着似乎也没那么不顺眼。 狄浩思挑了眉望他一眼,还是从袖子里掏出两方精致玉佩,一人一个塞进手里:“这算是见面礼了,回头见了你那边的家长,可不准说老夫的不是。” 陆濯俯身连道不敢,又恭敬谢过了师父,把玉佩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正接受着来自爱人的准家长得意忘形的照片轰炸,苏时在拉黑的边缘犹豫一瞬,还是选择了隐藏消息,把图片偷偷藏在了加密的文件夹里。 虽然说着不截,可不论怎么说,这些图片还是十分珍贵而难得的。 狄浩思不能同他们一起进西方基地,看着时间已差不多,就将两人送回了最安全的位置,嘱咐过他们务必小心,才终于带着方逐溪离开。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苏时目送着师父师兄离开,就把爱人脑袋顶上不伦不类的草帽摘了下来。上下端详半晌,唇角终于再掩不住笑意,轻咳着摇了摇头,又把草帽重新扣了回去。 枪炮声已经渐渐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其他人一路拼杀过来。实在想不好究竟哪一种造型更威风一点,苏时被恼羞成怒的爱人圈进怀里,扶着他的肩低头靠上去,终于忍不住失笑出声。 “也不非要这个,其实我是能长出来的……” 陆濯有口难辩,还在艰难地解释自己只是不敢在师父面前立刻长头发,怀里的爱人却怎么都止不住笑意。轻颤的胸膛贴在胸口,震动着贴合心跳,终于也染上他的眼底。 陆濯挑起唇角,摘下草帽拢在爱人脑后,低头吻上去。 夜幕彻底落下来,他们的身形也悄然融进深沉墨色。 不同于师父面前偷偷摸摸的亲了就跑,陆濯将人结结实实地圈在胸口,低头细细吻着,直到感觉怀中的爱人气息已然不稳,才揉了揉他的发尾,含笑温声开口:“抬头。” 苏时眼前发晕,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轻喘着抬起头,就看到了对方新长出来的整整齐齐的板寸。 …… 这个人亲自己,居然是为了充电长头发的。 完全忘了自己当初把对方当成充电宝随充随用的心态,苏时抿了唇望他半晌,眼里还是显出无可奈何的笑意,握了握他的手:“造型不错,继续保持。” 陆濯眉峰弯起温存弧度,把人揽进怀里,轻声开口:“等到封印打开的时候,记得全面收敛精神力,一丝一毫都不要泄露出来。它会自动将所有触及外放的精神力都当成敌人,然后强行攻击的。” 苏时点点头,将那块雕工精致的玉佩攥在手心,回身望向身后隐约靠近的炮火。 漆黑夜幕里,炮火就变得尤为显眼。上一次他们也是这样一路拼杀过来,他又在冲进来时就受了伤,陆濯一路拖着他前行,无论体力还是精神力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倒是他虽然伤得重,却也因为没有直接参与战斗,精神力却还剩下了不少。 精神力严重不足时,也是会被光罩开启时的强悍压力压垮的。 当时光罩忽然开启,苏时已经来不及提醒陆濯尽快不开,只能强行张开了自己的精神力将人护住。 他那时候只是想着,或许这么做,就能保护好对方了…… “不一样。”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念头,陆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轻缓低沉。 “主系统把我创造出来,是为了让我不断进化,最终作为代用系统存在的。如果不是那时候你张开了精神力,我因为实力不足而崩溃数据,就不会有继续进化的机会——但如果是我自主崩解数据库,就有可能启动系统的自动保护机制,叫时间线强行倒流,就有可能把你拉回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苏时下意识回身,却迎上了那双眼睛里的柔暖笑意:“很幸运,我把你找回来了。” 说着,他已经将面前的人拉进怀里,抬手将人牢牢护住。 在他身后,光罩骤然破开,照得半边天幕都亮如白昼。 强悍的精神威压潮水般铺开,几个抢先冲出来的王者级别宿主都发出猝不及防的惨呼声,宿主保护机制被强制启动,一道道身影转眼化成光点消散。 主系统也在不断进化,在不小心差点把儿子的媳妇弄丢之后,就推出了宿主保护机制。当检测到精神力损伤超过可承受值时,就会强制退出考核,那些人虽然也要长时间修复精神力的创伤,却至少不至于再出现什么生命危险。 两人屏息等过一拨精神威压,等到身体恢复自由,交换过目光,就朝入口一起纵身赶了过去。 有了第一批人的折戟,随后赶上来的人都变得十分谨慎,没多久就发现了规律。苏时和陆濯进入了西方基地没多久,就又发现了几道身影从入口一闪而入,不知隐没到了什么地方。 眼前的基地似乎有些古怪,他们这样凭空出现,基地里却没有任何人对他们有所在意。只是随意望一望就自顾自做着手头的事,似乎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形。 前两个基地的考核项目是固定的,西方基地却每次都有所不同。他们必须先从中找到真正的接头者,然后才能进入接下来的考核。 陆濯心头升起些警惕,将爱人护在身后,苏时的目光却忽然亮了亮,拉住他的手臂,往一条路上走了过去。 “系统记得这个地方。” 迎上陆濯疑惑的目光,苏时低声开口,拉着他转过一条街道,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架交错上行的高架桥 陆濯微微挑眉,也顺利从数据库里翻出了这一段记忆,面色忽然微滞,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我还记得,你当时骑着摩托艇在下面追我,让我跳下来。然后还说是你救了我,要是我不以身相许,就把我关进小黑屋折磨我……” 苏时摸了摸下颌,一本正经地慢慢说着。陆濯额间已渗出些冷汗,轻咳一声截住话头,毫不犹豫地卖了自己的好爸爸:“是主系统教的,攻略也都是他给的——” “我知道,我看过。” 苏时忍不住勾起唇角,向四处望了望,确认了方向,就朝自己当初的诊所走了过去:“那个小黑屋我很喜欢,等回家之后也可以试一试。” 数据的升级过程很漫长,那时候的程序就开始部分不全了,也闹出了不少的笑话。陆濯越发忧心忡忡,小心翼翼瞄着爱人的神色,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说反话:“我强迫你,剥夺了你的自由,你都不生气吗?” “怎么说呢——如果是被强迫着在床上躺着,有人做饭有人按摩,无聊了还能玩智脑……” 苏时沉吟着开口,迎上爱人紧张到凝重的目光,含了笑一本正经:“我还是不生气的。” 确认了自家爱人确实不生气之后,陆濯难得感恩地给主系统送了朵代码礼花,信心满满地惦记起了将来着手建立小黑屋的具体流程。 苏时还记着正事,一路按照系统存储的地图找到了那处诊所,尝试着敲门进去,果然找到了原本的那一位人类医生亚诺。 当初机器人的世界似乎整个被搬了过来,小机器人和人类的孩子在诊所外的花园里玩耍打闹,年长一点的主动承担起了辅助工作。人类和机器人在彼此和解之后,世界似乎也变得单纯和温暖了不少。 亚诺不善交际,将入场券塞给他们,就转回去继续做自己的研究。倒是一群小机器人兴奋地将苏时围成一圈,这个掏出一把糖,那个递上一朵花,纯净的眼睛里满是本能的亲近感激。 “当初是你替他们杀了毒,他们都很感谢你,想和你一起玩。” 陆濯轻松收到了小家伙们的电波讯号,笑着翻译了一句,拢着两个小机器人转到了一旁。把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爱人解救出来,一边和满地的小机器人耐心解释:“不行,苏时哥哥要做任务——也不能和你回家。糖可以给,对,他是我的……” 苏时听得讶然,眼里不由显出笑意,挨个摸了摸小机器人们的脑袋,身旁就立刻闪起了一圈五颜六色的小彩灯。 …… 花了近半个小时,好不容易从过于热情的小机器人群中脱身,苏时的口袋里已经装满了各色的糖果。 苏时当初买的杀毒软件几乎救了一整个世界,两人一路都走得极顺利。不时会有机器人主动替他们指路。还有巡逻的飞艇主动将他们捎上一段路,连被迫客串了一段时间主电脑的系统都收获了不少粉丝,高兴得摇了一路的铃铛。 坐在巡逻艇里看着其他外来者因为暴露身份被追得到处乱窜,苏时终归有些良心不安:“我们就这么通关,后门是不是开得太大了?” “每个宿主都会经历这个世界,你是唯一愿意给他们买杀毒软件的。” 陆濯摇摇头,握了他的手温声开口:“每一笔付出的经验点都有价值,只是报酬来得早或者晚。我们现在享受到的,就是你当初留下的福利了。” 没忍心告诉自家爱人当初杀毒软件其实是为了他才买的,想起那个世界里机器人元帅笨拙却直白的情话,苏时眼中就添了些笑意,反手轻握回去,将目光转向窗外。 或许这就是主系统想传达的内容,只是宿主们只把它当成了一个普通的任务世界,而没有去倾听这个世界所发出的声音。 恐惧源于对强大的未知,当人类进化得足够自信的那一天,或许一切都可以成为能够友好共处的朋友。 巡逻艇将他们一路接力送到了目的地,才闪着顶灯离去。 上一次的任务是走完一段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路,也不知道这一次会是什么。 进入考核的大门是合着的,只能单人通过。陆濯拿了一号的编码,苏时将两颗铃铛分开,系在陆濯手腕上一颗,另一颗依然留在自己手上:“找不到我了就晃一下,我一定听得见。” 陆濯点了点头,将他在怀里轻轻一拥。闭目静立片刻,就振作精神,率先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每次进入间隔十秒,看着那道身影在门后消失,苏时心头忽然隐约生出不安。 十秒一过,苏时快步推门而入,陆濯居然就在门里等着他。见了他出现,眼里就显出盈盈笑意,抬手去拉他手臂:“走吧,我们一起。” 眼前的人无论神态动作都看不出异样,苏时心头却偏偏盘踞着莫名古怪。微蹙了眉望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 目光落进漆黑瞳孔里,他腕间的铃铛依然安安静静,耳旁却忽然想起一声清脆的铃响。 苏时眼中骤然生出戒备,向后退开半步:“你是谁?” 155、百炼空间 “陆濯”伸出的手一顿,面色变了变,回身抬腿要跑,手臂却忽然被人制住,顺势一拧就反转到了背后。 苏时压制着他挣扎不脱,抬膝抵在他背上,语气沉下来:“你到底是谁?” 他们两个先后进了门,间隔只有十秒,自己居然就遇到了冒牌货。如果不是每个人被传送到了不同地点,就一定是爱人遇到麻烦了。 “是我,你冷静一下——是我!老朋友!” 被他压制着的人手脚并用地挣扎了几下,艰难地比划示意。苏时微微蹙眉,还不及回神,系统已经传来了久违的经验点到账的声音。 …… 熟悉的配方迅速勾起了回忆,苏时挑了挑眉,稍稍松开压制。 对方扑腾着站起身,影像忽然摇晃几次,伪装的数据补丁砰地炸开,就变回了和头像一样狂霸酷炫的黑暗造型。 差一点就殴打了自己的准婆婆。 想起主系统到现在也不知吉凶的漫漫追妻路,苏时决定暂时不动声色,友好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好久不见,你又是来救我的吗?” “我是来做任务的。进门的第一关是【欺诈】,就是变成你们熟悉的人骗你们,看你们什么时候能发现,发现不了的话就趁机偷袭,把你们打回高级世界去。” 黑暗员工站稳身形,一边整理着被扯皱的衣服,一边不高兴地念念叨叨:“工作人员不够,我就来帮个忙,顺便见见老朋友,问问你是不是打算逃离小黑屋,咱俩组个队……” “多谢关心,我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没想到向往自由的黑暗友人居然还没有放弃这个念头,苏时轻咳一声,婉拒了对方的组队邀请,止不住对主系统越发生出了强烈的同情。 门里面是白茫茫一片,铃铛在提醒了他情形不对之后就再没响过。苏时抬手摸了摸自己腕间的铃铛,凭直觉确认了个方向,尝试着迈出一步,脚下立刻延伸出了宽阔的平面。 “你在小黑屋里待了多久?陆濯对你怎么样,会老是试图操控你的意志吗?” 见他态度依然坚决,黑暗员工快步追上去,忧心忡忡地低声开口:“我每次想逃出去,他就满世界地找我,还会变着法的给我做好吃的,要么就是送我礼物,要么就是塞几百个亿的经验点随便花。我每次都抵抗不了这种诱惑,等反应过来,就又被带回去了……” 总算明白了自己勒索的经验点原来根本就是九牛一毛,苏时挑挑眉,决定不回答他拉仇恨的提问,将话题岔开:“你想要逃去哪儿,也想离开这里吗?” “那倒不是,我在这儿待得还挺好的——你不知道,只要不遇上你的时候,我专门挑大反派当!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可过瘾了!” 一说起自己的光荣事迹,黑暗员工就立刻兴致勃勃地摆出了前辈的架势,转眼把心事抛在了一旁,语重心长地揽着他的肩膀拍了拍:“不过你和我不一样,那种背锅的工作人员不要当,拿再多的经验点也不行……” 对这件事倒是深有体会,苏时哑然轻笑,轻轻点了点头,真心实意地道了句谢。 黑暗员工这才满意颔首,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下去:“至于逃出去,逃到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由——自由!你懂吗?想走就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苏时沉默片刻,决定还是不提醒对方被陆濯打得哭着要回安全温暖的小黑屋的经历,附和着点点头:“是,很重要。”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等你将来腰疼的时候,就该知道我的话是对的了。” 见到这个年轻的后辈分明不以为然的态度,黑暗老前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又忽然生出新的兴致:“对了,你是怎么认出我不是陆濯的?也教教我,我下次也不至于被他追到面前都认不出来……” “你先喜欢上他,然后就能认出来了。” 腕间的铃铛忽然传来隐隐牵扯,苏时目光微亮,随口应了一句,重新确认过方向:“把小黑屋的地址给我留一个,我赶时间,等以后回来,我会记得来探望你的……” “那要多喜欢——挨揍的时候第一个想找他叫救命够吗!” 黑暗员工连忙跟上两步,还要追问,苏时的身影却已快速没入了白茫茫的浓雾。 既然每个人都遇到了假扮的身边人,对方也一定遇到了假冒的自己。 苏时倒是不担心陆濯认不出他,但就和他的心路历程一样,一旦陆濯发现了身旁的爱人被偷换成了假的,也一定会心中不安,担心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境。 两人的实力都足以通关,可毕竟关心则乱,万一出了什么变故,实在得不偿失。 身旁依然是浓厚的白雾,每迈一步都有即将坠落下去的不真实感。苏时索性不去看脚下,沿着铃铛的牵引向前走着,脚下的路也一直在随着他的脚步延伸。 这一关只对搭伙通关的被考核者有效,有些人被轻松蒙蔽了过去,却也有不少单打独斗的强者很快追了上来。 这里的重力场似乎比正常情况下要沉得多,处在恒定的光线中,身旁又没有可以作为参照的标志物,完全无法判断自己走了多久,很容易就会令被考核者生出原本不必要的紧张。 苏时偶尔能在雾中遥遥看到几个身影,小心翼翼地颤巍巍前行,行差踏错一步,转眼就坠落下去。身形很快看不清楚,倒是惨叫声还能听得分明。 其实只要不停下来,路就会一直向前。但这种对大部分宿主而言恶意满满的考核,确实很容易对人造成心理高压,很难有人能忍得住不停下脚步判断方向,看看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是不是能找到什么别的人正走往同样的方向。 苏时倒是并不困惑方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依然感觉到了隐约的疲倦,两条腿也开始隐隐发酸。 他和陆濯彼此都无法确定对方的位置,也无法直接交流,却依然能听得到对方的铃铛声。两个人拿着铃铛当摩尔斯电码摇了一路,倒也给颇为枯燥的漫长路程添加了不少明快的色彩。 摇着铃铛聊着天,倒也不算太过难熬,可毕竟走得久了,身体的疲惫也变得越来越难以忽略,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不能在这个时候给爱人增加更多的压力,苏时依然不动声色地摇着铃铛,脚步却越来越慢。 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会不会因为走不动失足掉下去的时候,他腕间的铃铛忽然清脆地响了一声。 另一边迅速回应,却不再是通过意念,而是真切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脚下的路自动延伸出去,同另一条方向完全不同的路彼此交汇,生出一片稳定的平台。浓雾渐渐散开,高大的身影快步靠近,将他稳稳拥进怀里。 熟悉的怀抱依然坚定结实,动作也沉稳可靠,要不是胸口仍然急促激烈的心跳,几乎一点都看不出来着急的痕迹。 苏时轻挑起唇角,抬头才要开口,陆濯却已握住了他的手臂,低头吻了吻他的唇畔,声音低沉轻缓:“是不是累了?” 才想起自己一不留神就犯了老毛病,苏时张了张口,迎上爱人深黑的瞳孔,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空间里,精神力越强的人通过速度越快,可同样也要承受更大的消耗。他其实已经不知不觉走出去很远,要不是确认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说不定早就要在行走的过程中耗尽力气掉下去。 陆濯揉了揉他的发尾,揽住他的肩背,另一只手抄在腿弯,就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席地坐了下去。 身体忽然腾空,苏时本能地抬手扳住他的肩膀,稳住身形抬起头,眼睛里难得带了点儿突如其来的微讶光芒。 陆濯勾了勾唇角,趁机在他脸颊上落了个轻巧的吻,又低下头蹭了蹭他的额发:“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剩下的路我来走。” 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总还是护在自己怀里最觉得安心。这样就能一直看得到他,能知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已经很难受了,却还是怕自己担心,始终忍着不肯开口。 苏时无奈轻笑,才想同他说自己也没累到这个地步,稍一挣动,身上却忽然后知后觉地传来酸痛。 “我们走了多久?” 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本质,苏时微微挑眉,陆濯迎上他的目光,稍一沉吟才开口:“体感时间6个小时左右,自然时48个小时,疲惫感也是按照自然时换算的——这一关会拖慢很多人的速度,我们要在里面待上至少72个小时,你大概错过了所有的休整点……” 苏时神色不觉微垮,迎上陆濯眼中清浅笑意,终于失笑出声,无可奈何地抵在他肩上:“看来不能边走路边聊天,我完全没发现什么休整点……你不也没停下过吗?” “我不累。” 陆濯笑着摇摇头,迎上爱人不无怀疑的目光,揉了揉他的头发认真解释:“是真的不累——这里是属于我的地方,虽然我已经放弃了管辖权,但多少还是有些特权的。” 听出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苏时心口一动,忽然隐约意识到了两人正处在什么地方:“这里就是百炼空间?” “是,我也没想到这一次会把最后一场考核设在这里。” 陆濯揽着他往肩上靠了靠,向四处望了一圈,多少有些遗憾地轻叹口气:“早知道就不那么着急放弃管辖权了,至少还能在这里变出辆车来,把我们两个送出去。” 空间的主宰可以任意造物,但陆濯已经彻底交接完毕,百炼空间已经彻底易主。现在以被考核者的身份回到这里,除了数据里剩下的些许福利,也并不能再做出更多的改变。 苏时挑了挑唇角,才要逗他得寸进尺,目光却忽然落在不远处,微讶地撑直了身体。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陆濯话音才落,一辆汽车居然真朝他们开了过来。 “应该是下层空间的领主,我还没见过——放心,总不会是敌人的。” 爱人换算过来足足徒步走了两天两夜,陆濯不叫他乱动,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朝那辆汽车望了过去。 百炼空间总共有三层,每层都有不同的领主,最后再归由整个空间的主宰来统领管辖,负责对各个世界的数据和宿主进行公正的评定惩罚。 陆濯离职之后,手下的几个领主数据也都被投入世界进行更高一层次的升级,除了接替自己的数据之外,他自己其实也不清楚新上任的都有哪些人。 汽车驶到两人身旁就缓缓停下,车门被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个带了笑意的清俊青年:“二位,敢坐我的车吗?” 听到他这句话,苏时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穆瑾初?” 还是他刚下去时经历的几个新手世界之一,对方原本是前途无量的影帝,却被诬陷醉驾,遭受了无休止的网络暴力,黯然出国时遭遇了飞机失事,从此彻底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 这个世界的考核内容是“欺诈”,要伪装成被考核者熟悉的人,交给原本就演技精湛的影帝来负责,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见他竟还记得自己,青年的眼中闪过些许亮芒,朝他微笑着点点头,替两人打开车门:“听说你们来了,我就想来送你,可你的速度太快了,我一直没能追的上……” 纯论赶路的速度,苏时其实并不算太快,可加上体感时间的8倍流速,速度也直接翻了8倍。穆瑾初又不大擅长开车,要追上他确实算是很不轻松的任务了。 听到他的话,陆濯眼里就又透出些许笑意,偷偷握了握苏时的手。 都是这个人一直拉着自己聊天,自己才没注意居然还有休整点的存在,现在居然还敢趁机取笑自己。 苏时只是腿上没力气,毫不留情地反肘怼在他肋间,陆濯轻咳一声,立刻老实下来,小心翼翼扶着爱人坐了进去。 察觉到两人毫不避讳的亲昵小动作,穆瑾初眼里不由显出笑意,替他们两个把车门关上,自己也上了车,从车载冰箱里取出两罐饮料递过去:“我把你们的时间调慢一些,去我那里歇歇,然后再继续走,好吗?” 当年人设里只会闷头演戏的青年,现在居然开后门开得比自家爱人还明目张胆,实在叫人忍不住好奇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合适问出口,苏时将升起的念头压下去,温声道了句谢。 穆瑾初从后视镜里望了他一眼,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浅浅笑了笑:“我很喜欢百炼空间,所以也很感谢陆先生。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等这次考核结束,我大概也会申请回到外面的世界去试试看了。” 迎上爱人微诧的目光,陆濯无奈失笑,朝他微微摇了摇头,揽着人靠在自己身上。 穆瑾初的住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却养了不少的动物和花草,既幽静又生机勃勃,倒也不显得太过寂寞。 招待陆濯和苏时吃过了饭,他就安排两人在客房歇下,正要出门,却忽然被苏时出声叫住。 面前的青年显得温润从容,眼中光芒沉静,整个人虽然不见锋芒,却也丝毫不显得弱势。 像是随时准备好了接受命运的任何玩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被击垮倒下。 苏时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 穆瑾初眼里显出淡淡疑惑,静静望着他,渐渐地就连疑惑也散去了,只剩下温和的平静。 “在百炼空间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对吗?” 苏时先出声打破了过于安静的气氛,穆瑾初眨了眨眼睛,轻轻点点头,脸上重新显出温和的笑容:“很多。我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学会了怎么去面对质疑和背弃,也学会了怎么坚守住本心……” “但应该还没人教过你这个。” 温声打断了他的话,迎上穆瑾初微讶的目光,苏时眼里终于显出些和暖笑意,朝他张开手臂。 “人是需要朋友的。我们就要从这里出去了,等哪天回来,还能来看看你吗?” 穆瑾初忽然轻轻打了个哆嗦,怔忡望着他,始终平静的眸光生出些涟漪。 他静静站在原地,像是在挣扎着什么,半晌忽然快步过去,紧紧将苏时抱住。 勒着身体的手臂收得极紧,甚至已经隐隐打颤。苏时安静地任他抱着,在青年的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在第一眼看到穆瑾初的时候,苏时就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穆瑾初是被林家收养的,如果当时陆濯没有跟过去,连林封都不会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有多少关注。 本来也没什么人会关心,没什么多余的事要做。所以穆瑾初才会喜欢在百炼空间里生活,一遍遍去走那个叫人绝望的死局,学习着怎么变得更强,学习着怎么和命运自洽相安。 从无人信任的困境里跋涉出来,渐渐学会了保护自己,心态也已经足够强大,知道了要怎么在不那么美好的世界里尽量好好活下去,也不再将期待放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可还不够。 只是变强还不够。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释出的善意虽然未必都能得到回报,可总有那么一两回,会有惊喜悄悄藏在命运的角落里,忽然跳出来,把人措手不及地撞个满怀。 他用了很久才想明白了这件事。所以他不希望面前的青年也要用这么久,才能重新打开心扉,找到能安放那颗心的地方。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156、百炼空间 有了穆瑾初开的后门,两人身上的时间流速比正常还放慢了几倍,可以尽管放松休息,不必担心会错过接下来的考核。 徒步走了两天,苏时的身体已经十分疲惫,送走穆瑾初,就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在了舒适温暖的大床上。 被爱人的动静吓了一跳,陆濯快步过去,见苏时只是累得狠了,才总算放下心。将人圈着抱在怀里,替他脱下身上的衣物,好叫他能睡得舒服些。 苏时困得昏沉,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配合着动作。陆濯稳稳揽着他,帮他将衬衫褪下来,展臂揽住爱人的肩背,在沁凉的颈间落了个吻:“别担心,他会很好的。” “他能保护好自己,这个我倒是放心。” 想起那个已经被锻造得足够强大的青年,苏时抿了抿唇,低声应了一句,将身体交给身后的怀抱。 心里的念头还在盘桓,正要再说下去,却已经被轻吻落在了唇上。 苏时下意识睁开眼睛,却只迎上了爱人瞳中柔和的光芒:“他还是想要相信一些东西的——看这间屋子,觉得眼熟吗?” 都已经困得迷糊了,哪还注意得到屋子眼不眼熟。 苏时怔了怔,下意识撑身向四周望了望,陆濯却已含笑揽着他轻放下去,替他盖好了被子,又将被沿也掩得严实。 “你住过的每间屋子我都有存档,这就是那个世界里你的卧室。当初我陪你睡的时候,都是在这里的。” “明明就是你老来蹭我的床,不蹭我的床就睡不着……” 苏时哑然失笑,才反驳了一句,心头却忽然微动,仰了头望进对方的目光:“你那时候一定要在我身边,是怕我又出什么事吗?” 没有正面回应爱人的询问,陆濯只是浅浅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发尾,俯身轻吻额头:“睡吧,我陪着你。” 熟悉的力量沿着掌心轻缓透出,叫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意识也不自觉随着渐渐模糊。 苏时有些睁不开眼睛,凭着本能往那片温暖里靠进去,寻到舒服的位置,摸索着对方的手握住,终于沉沉睡去。 掌心的手并未着力,陆濯低头望着那只手,指尖探上涌动着的脉搏,生命的力量鲜活分明。 在第一个世界里,苏时曾经问过他是不是有事要忙。 那时候他点了头,可等到他再回来,就只看到那个小心翼翼护了一路的人倒在了血泊里。 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忽然垮了下去。生命肉眼可见地迅速流逝,那双眼睛却依旧温然歉意地望着他,还在低声和他说着对不起,说着只是贪心。 明明就一点都不贪心。 爱人在怀里睡得安稳,陆濯不舍得惊动他,放缓动作随着他一起躺下去,叫他枕在自己的肩臂上,轻轻吻着隐约透出疲倦的安宁眉眼。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任何一定要忙的事。 苏时睡得安稳,一觉醒来,周身疲倦已一扫而空。 他才动了动,陆濯就已随着醒来。望着爱人初醒时的迷茫,眼里不由显出些笑意,揉了揉他的头发:“睡得还好吗?” “特别好,我觉得再调几次时间,我就该有时差了。” 苏时打了个哈欠,仰头附赠给爱人了个不知时间的早安吻,撑着手臂坐起身:“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按照自然时间,我们还有八个小时,现在过去还早了点。起来洗漱吃个早餐,换身衣服去时间刚好。” 被早安吻熨帖得满心舒畅,陆濯揽着他坐稳,低头蹭了蹭爱人的额发,拢着人亲了一口,利落地帮他准备起了衣物。 见到爱人的心情似乎尤其不错,苏时也不由挑了唇角,简单洗漱过回来,接过陆濯递来的热可可,捧着抿了两口,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累昏了头没来得及发觉,现在才意识到这间别墅是照那个世界原版复刻过来的。穆瑾初已经晨跑回来,正蹲在院子里喂着几只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望过去,朝他招了招手,眉眼就弯起了和缓的弧度。 苏时不由挑了挑唇角,也同他打了个招呼,察觉到爱人从身后抱上来,就将身体向后靠去:“如果在这一关掉下去,后果是什么?会进入百炼空间吗?” “会有一个体验套餐,但不会太久,差不多也就放他们出去了。” 陆濯拥着他蹭了蹭,把人领回桌前,又把刚送来的早餐一道道摆在桌上:“其实百炼空间当初被创造出来,并不是被用于惩罚,而是为了快速提升宿主心志的。可惜只有很少的人能够找到利用它的诀窍……” “找得到诀窍的,大部分还都多少记恨你。” 比起之前遇到的几个人,穆瑾初实在算是难得的异类。苏时无奈失笑,接过两碗澄黄晶莹的小米粥,往里均匀地撒着咸菜末:“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会那么拉仇恨了。” “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想再接管百炼空间,才递交了参加考核的申请,却没想到原来外面真会残酷到那个程度。” 提起当初的情形,陆濯笑着摇摇头,缓声应了一句,往三明治里熟练地夹进烤好的培根和煎蛋:“在主系统之上还有约束着的规则,要不是你那时候救了我,我一定已经被格式化之后重新编码了。” “如果不是你回来找我,我现在大概也在百炼空间里跌宕起伏呢。” 苏时顺口应了一句,把粥碗推过去,接过三明治咬了一口,忽然生出好奇:“我现在越来越想知道,你到底把这么个拉仇恨的差事交给谁了?” “既然是拉仇恨的差事,自然得交给一个不怕拉仇恨的。等我们过了第三关,自然就能见到他了——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他自己倒是很乐在其中。上次联系他,听说他还在研究着改版百炼空间呢。” 迎上爱人好奇的目光,陆濯挑了挑眉,却有意不告诉他,只是笑着摇摇头,趁机凑过去在苏时脸上亲了一口。 “我们走的第一关,其实平时是用来缉捕那些被困进百炼空间,又不甘心试图逃出去的强者的。这次被设置成了考核关卡,听说就是他的建议。他还帮忙起了个名字,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据说是为了考核受试者的心志……” …… 苏时心里多少已有预感,捧起三明治百感交集地咬了一口,忽然就对这位凭一己之力让自己走了两天两夜的老朋友没了半点同情。 两人用过早饭,穆瑾初亲自开车将他们送过第一层,有了领主的能力加成,苏时也总算看到了白雾之下隐藏的内容。 那是一个个近于担任虚拟操纵舱的分隔空间,有许多人都悬浮在独立的空间里,或哭或笑,有的拼命挣扎,有的神色恍惚。 在外人看来这些人仿佛接近癫狂,但他们自己却沉浸在百炼空间营造出的无限幻境中,被迫反复经历着最不愿面对的回忆,直到有一天真正能够面对自己,才能从幻境里面成功脱身。 陆濯早已经看惯了这些情形,穆瑾初更是没事就自己进入幻境里走一圈,现在见到这些,神色也都十分平淡。苏时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身侧的手忽然被轻轻握住,回身望过去,已经被陆濯揽住肩膀:“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在里面会是什么样。” 看到这一切,实在很难不升起这个念头。苏时扯了扯嘴角,轻声应了一句。 肩上的力道隐隐收紧,陆濯低头望着他,才要开口,穆瑾初却已经温声插话:“如果是你的话,即使没有人帮忙开后门,大概也不会怎么样的。” 苏时微讶,下意识抬起头,穆瑾初却已经将车靠边停下,浅笑着回过身:“不信也没关系,等接下来就会知道了。” 听到他的话,陆濯神色忽然凝重下来,揽紧爱人沉声开口:“下一关是百炼空间?” “总归差不多——下一关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如果实在害怕的话,把耳朵堵上就好了。” 穆瑾初点了点头,额外补了一句就停住话头,显然已经把自己能提醒的都告诉了两个人。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再向前走就是第二层的范畴。三人下车道过别,穆瑾初忽然主动上前,朝苏时张开双臂,眼里透出些许期待亮芒。 苏时笑了笑,展臂将他抱住,在背上轻轻拍了拍:“我们还会回来的。” “如果你回来,随时告诉我,我无论在哪儿都一定来。” 穆瑾初稍稍收紧手臂,片刻就放开手向后退开,朝他笑着眨了眨眼睛,又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才钻进车里快步离开。 浓雾重新聚拢,车子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苏时有些好奇,拿起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忍不住扶额失笑,顺手塞给了依然忧心忡忡的自家爱人。 “是什么?” 陆濯还在担忧接下来的考验,下意识拿起来一看,赫然是两副隔音的蓝牙耳机,还在手里闪着等待通讯接通的红光。 时间越来越近,第二关外汇聚的人影也渐渐多了起来。 “等过了关,我一定要找那个朋友好好聊聊……” 第二关依然是依次穿过光门,将被考核者独自传送到不同的道路上。只是这次从平坦的道路变成了黑白色的台阶,上千层台阶渐次上升,让从来习惯了靠动脑解决问题的苏时终于感觉到了隐约绝望。 穆瑾初说的没错,让他爬上这么多级台阶,估计确实没什么心情关注百炼空间的事了。 认真反思着最后的考核是不是为了提醒自己锻炼身体,苏时一层层爬着足有一米高的台阶,气息不多时就已不稳,不得不撑着双膝停了下来。 有了穆瑾初仗义支援的耳机,两人的交流还是顺畅的。听到爱人的呼吸有所变化,陆濯的声音立时担忧传来:“怎么了,是不舒服吗?我想办法找找路——” “倒不是。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上次我走这么多路还是跟你爬泰山的时候……” 苏时扶了扶耳机,喘匀一口气,继续勤勤恳恳地往上爬:“如果进了百炼空间就能不用爬这个,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很想进去了。” 还是在他代替了陆璃成为右相的那个世界里,爱人顶着宋戎的身份陪着他四处闲逛,忽然来了兴致,说是想要去泰山上看看日出,说不定也能令胸襟舒朗开阔,催生出些诗兴来。 苏时经历的古代世界不多,有闲心去爬泰山的更是一个都没有,记忆还停留在普通现代世界里被开凿出的栈道上,自然欣然应允。等爬了一半发现根本没有路,再后悔就已经晚了。 已经不想回忆自己最后是怎么差点因为爬山引发了牵机余毒,苏时爬上一阶稍矮的纯黑台阶,用力按着新的白键撑起身体,耳旁却忽然传来了明显在低音域的钢琴声。 苏时微怔,下意识停住了动作。 陆濯也已听见了这边的声音,抬手扶上耳机:“我听到了,你应该在低音区——那边的台阶太高,你停在那里不要动,我这就去找你。” 隐约意识到了是怎么一回事,苏时尝试着松开手,靠着白键坐下去,耳旁又传来了稍低些的琴声。 两声钢琴似乎开启了某个开关,他的耳旁忽然响起轻缓低沉的钢琴曲,琴音一下下落在胸腔,也仿佛牵扯着有些混沌的意识,铺展开一幅有些陌生的画面。 苏时挑了挑眉,抬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好奇地研究着自己被音乐催生出的回忆幻境。 他其实没想到自己最害怕的会是哪一段回忆,所以也全然无从准备。在身旁的环境忽然发生变化,从枯燥单调的黑白台阶变成了一幢空荡荡的别墅之后,苏时心口微滞,忽然意识到了这是哪一段记忆。 这段记忆实在已经太久远了,久远得他自己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一干二净,可当画面在眼前铺开时,那些原本以为早已淡化的回忆却忽然鲜明的跃入脑海。 那是他的别墅,他成长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靠着的台阶变成了宽敞的大床,他正坐在床下,窗外电闪雷鸣,飓风在漆黑的天幕下狂吼着,仿佛足以将一切都撕得粉碎。 狂风吹断了枝条,狠狠砸在精致的复古大窗上。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应着晃眼的闪电一齐响起,别墅里所有的电源一应熄灭,到处都变得漆黑一片。 智脑的新闻播报一条比一条紧急,几百年一遇的飓风灾难来袭,提醒居民迅速进入安全区,未成年人必须在家长的监护下活动,以免出现更多的生命财产损失。 监护自己的远亲卷走了父母的遗产,早已不知去向,如果不是这幢别墅太过古老,除了地皮实在已经没有多少价值,或许连这个住处也不会给他留下。 整个别墅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听见呼啸着的狂风骤雨,不时还会传来令人心惊胆颤的碎裂声。 苏时还记得自己当初是在洗手间里躲了两天,最后因为高烧和极度的恐惧昏了过去,醒来时飓风已经过去了,除了一片狼藉的别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 离他的父母在星际远航中遇难已经过了三年,离他自愿接受进入系统的探索任务还有五年,离他第一次遇到陆濯,还有十二年。 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去避一避,但是刚才爬台阶实在耗费了太多体力,苏时一点都不想动,依然坐在地上。借着偶尔闪起的闪电亮芒,还能看到玻璃的碎片在身旁洒落了一地。 狂风卷着黄豆大的雨点卷进来,冷得彻骨生寒。 …… 但是确实太累了。 白键足足一米高,黑键也有半人来高。连着爬了几十阶,苏时觉得自己至少要休息半个小时,才能继续进行接下来的任何活动。 他越是不动,幻觉中的暴风雨就越是激烈,已经有逼真的雨点生疼地打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转眼临遍全身。 苏时轻叹口气,撑着地面站起身,向四周望了望,打算找条熟悉的路去避一避。才要迈步,脚下的触感却叫他心头微震,心头悚然一跳,耳机里已经传来了陆濯压低了的焦急嗓音。 “无论看到什么,都千万不要动,我们还在现实里,乱走会掉下去的。” 看来爱人的判断和自己一致,苏时应了一声收回脚步,想要从幻境中退出来,却依然被琴声所控制,无论如何都无法切换回现实。 耳机里的喘息声同样越来越粗重,陆濯的体能比自己好得多,又是从上面赶下来,只是体力的消耗,不该这么快就累到这个地步。 苏时沉默片刻,还是抬手扶上耳机,轻敲了两下,放缓声音开口:“又看到了吗?” 陆濯会看到什么,他们两个心里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的话音才落,耳机里的声音就迅速寂静下来,隔了片刻,才终于传来陆濯微沉的嗓音:“不要紧,我知道那些不是你……你那边怎么样?” “还好,我这边很轻松。” 苏时抿了抿唇,抹了把脸上逼真的冰冷雨水,闭上眼睛背过身,半晌忽然轻轻笑了笑:“我想好以后想住的别墅是什么样子了,想听吗?” 耳机对面的人似乎怔了怔,才极轻地应了一声。苏时估量着距离迈开步子,重新坐回去,慢慢回忆着记忆里别墅的样子,一间一间把里面原本的装饰描述给他。 他说得不急不缓,陆濯的气息也渐渐随着平复下来,静静听着他的话,偶尔还能补上一两句自己的意见,显然已经渐渐摆脱了幻境的影响。 苏时稍稍松了口气,慢慢活动着已经被冻得僵硬的身体,扶着床沿回身,将目光转向早已碎得七零八落的窗户,无奈地扯了扯淡白的唇角,又额外补了一句。 “还有,卧室的窗户最好用防爆材料,或者我们不要窗户了,就画上几扇,我觉得其实也挺好看的……” 157、百炼空间 居然连窗户都不想要了。 听到爱人对小黑屋各方面的隐约暗示,虽然急着赶路,陆濯的脚步还是本能地停顿了一瞬。 看来主系统的经验还是不能完全作为参考的。自家爱人对小黑屋的接受能力显然比那位黑暗友人强得多,如果真的喜欢,等出去之后,似乎也不是不能偶尔作为生活中的点缀情趣。 趁着还没有离开系统世界,陆濯加紧把几个标注有小黑屋的压缩包都存在了u盘里,一边同苏时说着话,一边再度加快了速度。 他们所在的空间是琴键组成的阶梯,越往高音区台阶越低越窄,走起来也越轻松,可一旦触发幻境之后,危险也会大大增加,几乎一步踏错就会掉下去。 根据刚才耳机里的声音判断,苏时的位置不仅不靠上,甚至靠下得有些过了头。这个高度往上,攀爬不了多久就会很快耗尽体力,再加上幻境的压力,一定不会有多好受。 台阶的高度差还在加大,必须要手脚并用才能安全落地。陆濯在琴键间快速辗转腾挪,反复确定着位置和落点,终于确定了大致的范围。 跃下一阶看似寻常的白阶,他的身形忽然停顿,眼前迅速展开了一片从未见过的场景。 单调的台阶迅速被新的场景覆盖,暴风雨下的别墅已经一片狼藉,雨势却还在不断变大,打在身上冰冷得刺骨,不时有撞碎玻璃的尖锐响声传到耳畔。 没走几步就发觉眼前的场景和爱人刚刚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陆濯心口忽然缩紧,站在原地闭上双眼,迅速将记载的数据建模,确定了那间卧室的位置,快步赶了过去。 苏时坐在床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耳机里说着话,撑着早已冻得僵冷的身体换了个姿势,望向窗外明显越来越大的雨势。 幻境的感觉营造得实在太过逼真,虽然承诺过不会乱跑,可冷到了这个地步,他似乎还是得给自己找个稍微避雨的地方。 身上已经冻得木了,一下居然没能站得起来。苏时轻吸口气,慢慢活动着身体,正要再做尝试,急促的脚步声却忽然从门外响起。 别墅的地板是木质的,脚步声听得异常分明,似乎连窗外的风雨声都瞬时安静下来。 苏时撑起身体,望着那扇被紧关着的门,心跳忽然隐隐加快。 下一刻,那扇门被一把推开。 陆濯的胸口急促起伏着,目光径落在他身上。 苏时扯扯唇角,朝几乎是扑过来的人伸出手,借力起身,就被坚实的臂膀胸膛牢牢裹住。 温暖的气息转眼遮蔽了背后的狂风暴雨,苏时轻舒了口气,低头靠在他颈间。 身旁的一切都迅速清晰起来,幻境飞快褪去,变回普通的黑白台阶,慑人的刺骨低温也转眼消散。 冻得麻木的身体直到回暖才觉出冷来,苏时扳住爱人的肩膀,身上却依然止不住地发着抖。身后的手臂拥得更紧,揽着他坐下去,将他护进怀里,温热的吻细密落下,温度透过衣物,从相触的肢体被传递过去。 陆濯不敢松手,心口依然怦怦跳个不停。 察觉到爱人的异样,想起对方同样也是从幻境中挣脱出来的,苏时心下微紧,握了他的手抬起目光:“我好好的,别怕。” “我不怕,我只是——” 陆濯张了张口,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捧住爱人的脸颊,低头吻下去。 在进门的一瞬,他看到的并不是眼前爱人的影像,而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单薄的衬衫被雨水淋得湿透,手臂紧环着身体,比现在更加稚气柔和的面庞烧得通红,双目紧阖着,就那样蜷缩着倒在地上。 别墅里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直到暴风雨过去,大概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他却依然迅速意识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害怕暴风雨,也不会只是一个人躲起来。当初的恐惧其实已经不会对面前的爱人产生多大的影响,只有在强行检索记忆时,还能看到那个被留在在飓风暴雨里的少年隐约的影子。 想起对方当时开门的动作,苏时心中忽然动了动,仰了头望进那双一时参不透情绪的漆黑瞳眸,微挑了眉目色询问。 他没有开口,陆濯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把人往怀里揽了揽:“我闯进了你的幻境,所以能看得到一部分。”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一段记忆被提出来。” 苏时哑然地挑了挑嘴角,撑起身体靠在他肩臂间,放松地舒展开被烤得暖烘烘的身体:“那时候怕得要命,其实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反正只要不动就能通关,还是挺轻松的。” 陆濯不由轻笑,把人圈到面前,低头抵着蹭了蹭:“我还担心你乱跑,谁知道你居然一步也不跑,那么大的雨,好歹避一避也好……” 虽然已经不再畏惧当时的情形,可有些记忆还是存留下来,渐渐变成了不易觉察的习惯。 面前的人要比常人更怕冷,更喜欢温暖干净的事物,也更容易心软,只要抱着蹭蹭就能消气,实在好拐得要命。 幸好被自己给及时抱了回来。 迎上那双眼睛里清湛柔和的亮芒,陆濯眼里笑意愈浓,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亲他:“现在还冷不冷?” “不冷了——我不知道往哪走会掉下去,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原地的好,这样总能等得到你的。” 苏时挑了挑唇角,撑起身体打算继续赶路,忽然再度生出些好奇:“不过要是你不来找我,我该怎么通关?是要跳窗户出去比较安全吗?” 陷阱就在他身边,唯一安全的方向也被床和墙角堵死,幻境退去之后,他离边沿只有一步的距离。 可以想象,如果当时他起身躲雨,很可能会一脚踏空,直接从现实中坠落下去,然后说不定又会掉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 考虑到那个老朋友提醒他锻炼身体的良苦用心,总不至于叫他真掉到什么太过危险的地方。苏时倒不担心自己会出什么事,只是担心自己万一掉到了什么不能顺利通话的地方,一定会给同样身处幻境中的爱人增添无数压力。 在所有的可能里,他还是习惯选择最稳妥的一种,幸而对方也从来都不会叫他等得太久。 “这本来就是我们两个配合才能通过的考核,要不是你一直和我说话,我大概也扛不过那边的幻境。” 陆濯哑然地挑了挑唇角,揉揉肩臂间的脑袋,忽然俯身将人抱了起来,凑到耳旁温声开口:“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 苏时仰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黑白琴键,还是把老朋友的提醒抛在了脑后。 从一开始就不是体力型宿主,苏时的技能点都点在了智力技能和幸运值上,在不动用特效的前提下,身体素质只比普通程度稍强一线。陆濯挪了挪手臂将人抱稳,低头亲了亲他,身形轻巧一纵,已经朝上方轻盈地展掠上去。 路过爱人所处的区域时,苏时也同样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幻境。 不得不说,百炼空间营造出的幻境确实比那座森林逼真得多,连苏时自己看到自己咳着血狠狠跌在地上,心里都不由跟着提了提。陆濯却只是专心致志地揽着他,速度没有丝毫放慢,仿佛没有被身旁的幻境和声音造成任何影响。 怀里的才是真实的,是被他好好保护着的,健康温暖的,会微笑着朝他伸出手,会犯懒地靠在他怀里打盹的爱人。 都已经有了真实的慰藉,实在不至于在被幻境有所困扰。迎上爱人眼中关切的询问,陆濯朝他弯了弯唇角,低头径直落了个吻,又把人往怀里护了护:“接下来可能还会更快一点,如果头晕的话,就闭上眼睛。” 对方的体力实在优异得有些过了头,也不知道等回到现实中会是什么样。苏时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还不待应声,拥着他的人已经骤然提速。 风声呼啸一瞬,就被外放的力量遮蔽在外。 暖洋洋的力量包裹着两人,两边的画面飞速后退,果然没多久就叫人看得双目发眩。 苏时揉了揉太阳穴,正准备收回目光闭目养神,余光忽然落在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上,抬手止住陆濯:“等一等。” 陆濯微怔,堪堪刹住身形,望向怀中爱人:“怎么了,是发现什么了吗?” 确认了那个身影没有看错,苏时摇了摇头,撑着他的手臂站稳身形,朝那一处黑色琴键走了过去。 那里站着的是个英挺的青年,面容虽然尚显年轻,眉宇间却已经有沉稳果决的杀伐之气,要是仔细看的话,却会发现他的眼睛根本不像是个青年人,反倒像是历尽无数波澜,藏了数不清的遗憾沧桑。 陆濯微蹙了眉,眼里闪过些讶色,才要开口,却被苏时摇摇头止住,拉着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进入青年所在的领域,他们身边的景象也迅速变幻,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寝殿,青年转眼化成了垂垂老矣的苍老身形,身上的衣物也变成了绣着龙纹的墨色帝袍。 他的面前是一方寒玉榻,里面平卧着一具早已逝去多时的尸身,依然显得很年轻,双唇淡白神色安宁,眉峰也已舒展开,倒像是正静静睡着。 垂暮的皇帝慢慢跪下,恭敬膝行过去,除下身上的龙袍,叠好放在榻边。 不知道这样的场景他究竟经历了多少次,他的神色已十分平静,目光也已经近于木然。苏时心中叹息,回身望向陆濯,后者却只是悄然摇了摇头,眉峰微蹙着,眼中仍有困惑。 见到爱人的异样反应,苏时这才隐约意识到,把宋执澜扔进百炼空间的人似乎并不是陆濯。 ——可他要是没猜错的话,那个现在正执掌着百炼空间的人,更是绝不可能把眼前的这个人给扔到这种地方来受罪的。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疑惑愈浓。下一刻,宋执澜却忽然动了动,抬手轻触上榻上人的衣角。 他的动作放得小心翼翼,先是沿着宽阔的袍袖伸出手,探了指尖过去碰了碰,见对方的身形没有消失,才又慢慢地握住那只手臂。 那双仿佛早已黯淡沧桑的眼睛里,忽然又点起了些许仿若少年的亮芒。 宋执澜屏息等了一会儿,见到眼前的一切依然没有因为他的举动而有所变化,终于挪动着榻上人的手臂,将那只冰冷苍白的手覆在自己额顶。 下一刻,幻象已飞速散去,青年的身形重新显现出来。 榻上的身影也同幻境一起淡化,宋执澜慌忙撑起身形,指尖仓促绞住对方的衣角,那片织物却转眼化成光点消散开来,一切都重新变回了黑白阶梯的场景。 苏时想要过去,却被陆濯轻按住手臂,自己朝宋执澜走了过去,将扑跪在地上的青年扶起来:“执澜?” 那一瞬间,面前的青年眼中的惶恐无依叫他心里都跟着发沉,更不敢叫曾经代替过陆璃的爱人上前,以免宋执澜会在恍惚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从未料到过竟还会有人同自己搭话,宋执澜被扶着吃力站起,怔怔迎上他的目光:“皇——叔?” “你怎么会到这里?是谁带你来这儿的?” 陆濯单手扶着他站稳,就向后撤开手臂,蹙了眉缓声询问。 宋执澜的面色苍白下来,目光错开,半晌才低声开口:“他们——他们告诉我,如果能通过这些考验,就能见到右相……”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陆濯面色微沉,迎上爱人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沉吟着并不开口。 “皇叔,我已将我该做的都做了!我整肃了朝堂,裁撤了冗政,也将江山托付给了宗族里的栋梁之才……他希望我做到的,我都已经做了!” 寂静的气氛叫宋执澜有些不安,急声上前一步,牙关悸栗着咬紧,声音却反倒渐低下去。 “我已经知道了,那时并不是真的右相,是苏先生代而为之的……我对不住苏先生,还请先生降罪。” 说着,他忽然转向苏时,竟已要俯身拜倒下去。 苏时及时上前一步,将青年身形搀住,抬手拭了拭他脸上的泪痕,轻声开口:“你很想他,是吗?” 他的声音很柔和,透着融融暖意,却叫宋执澜忽然打了个冷颤。 始终压在心底的蚀骨痛楚终于啸出胸口,宋执澜手脚冰冷,眼泪扑簇落下,身形扶都扶不住地跪下去。 苏时放松手臂,陪着他半蹲下来,望进那双几乎能滴出血来的绝望眼瞳,轻轻点了点头:“我听着,你说。” “我——” 宋执澜张了张口,喉间却忽然失音,急促地喘息着,眼前一片白芒,良久才哑声开口:“我想见他。” 明明想了无数的话,每到深夜辗转反侧,每次在冰冷坟前跪上一天,都有千言万语淤在心头,像是一根冰冷的铁仟被从头贯穿到脚,仿佛连弯下腰,都会疼得痛彻心扉。 想看他穿龙袍,想看他登基,这都该是那个人真正的心愿。 他该是分辨得出来的,只是本能地拒绝去发现那些细微的异样,本能地想要去相信那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想把龙袍穿给那个人看,想去请罪,想剖开胸口,把心肺都掏出来认错。怎么罚都认了,只要能再看一眼,哪怕顷刻就魂飞魄散、挫骨扬灰,都没关系。 可是无数纠缠着的患得患失,无数折磨的鲜血淋漓,一应梗到喉头,就只剩下了这一句苍白的答话。 哪有那么多的条件可讲呢?要是能见到那个人一面,又有什么代价是他不舍得的。 苏时心中黯然,撑着膝起身,望向一旁同样沉默的爱人。 这里虽然是百炼空间,可凡是登上钢琴琴阶的却都是接受考核的考核者。宋执澜一旦通过了三关,就和他们一样可以直接前往现实世界,不必再接受百炼空间主宰的亲自考核。 宋执澜不像是陆濯这样留有后门,一旦去了现实世界,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回来。 现在看来,宋执澜显然还并不清楚这一回事。 他还并不知道,他扛过这些关卡,熬过所有折磨,每接近陆璃的一步,都是在将自己送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那条路通往的是几乎所有的高级数据都梦寐以求的自由,可对于宋执澜来说,却无异于是最绝望的宣判。 迎上苏时的目光,陆濯蹙紧了眉微微颔首,飞快地衡量着要怎么联系上自己的继任者,把面前青年的心愿完整地传递过去。 为了尊重被考核者的**,百炼空间内的具体细节,在最上层的主宰者是看不到的。如果现在通知这一关的领主帮忙录像,或许可以想办法把数据在宋执澜通关之前传送过去,告诉陆璃这个傻小子居然真的一路找了上来,叫对方赶快来劫人…… 复杂的走后门流程在脑海里渐渐成型,虽然大概要花些力气,但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 陆濯打定了主意,吸口气才要开口,苏时却也朝他无声点点头,按了按身旁青年的肩,低声嘱咐了一句别怕,抬腿把宋执澜从高耸入云的台阶上踹了下去。 158、百炼空间 “等——” 愕然地看着眼前陡生的变故,陆濯仓促过去几步,看着台阶下的茫茫云海。 苏时也探身向下看了看,望向神色依然震惊的爱人,终于意识到两个人的念头似乎出现了些偏差:“所以——刚刚的意思不是让我趁机动手吗?” “基本不是……” 习惯了逻辑推理的程序思维还不能完全理解人类世界的简单粗暴,陆濯怔忡着摇了摇头,把离台阶边缘太近的爱人揽回身边,又向下望了一眼,多少还是生出些许担忧。 “他这样掉下去真的没关系吗?我很久没有回百炼空间了,这个世界是新出的,我也不太清楚这下面是什么……” “我们掉下去的话不一定是什么,要是他掉下去,下面大概是个人。” 苏时摸摸下颌,抬手按住陆濯手臂,摇摇头示意他先不急着开口,低声数着:“一,二,三——” 数到三,一阵劲风忽然卷过,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陆濯心口一提,立即将身旁爱人圈回怀里,外放力量避过风头,再定睛看时,云尽头已隐隐约约多了个人影。 苏时淡淡一笑,拉了他的手腕向上走去:“走吧,有人管了。” 经历了不知多少磨难,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逼真得几乎剖心剜骨的幻境,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却忽然猝不及防地跌下了高台。 宋执澜几乎心胆俱裂,眼看着那一点变得越发遥不可及,周身温度终于彻底褪去,在心口冷成一团刺骨的坚冰。 他曾经离那个人很近了。 也早该想到,自己是不配去做这样一个梦的。 犯下的错已成定局,无论再做什么都难以弥补。这些年他每每走得极痛苦的时候,就会止不住想起那人来,会忍不住去想象那个人是怎么沉默着走下去的,又是怎么熬过无望的漫漫长夜,怎么睁着眼熬到天明。 可陆璃所承受的,又岂是他能还得起的。 这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宋执澜的胸口忽然传来早已陌生的刺痛,伴着痛楚漫过隐约暖流,却又迅速被冷却下来,化成嶙峋的冰棱。 或许这原本就是个梦。 覆水难收,有些事做错了就再没有悔改的余地。他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人了,所谓承受折磨考验就能再见一面,不过是梦里天真的幻象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还真是个难得的美梦。 不知是不是为了再彻底地折磨他,坠落的过程漫长的要命。听着耳旁呼啸的凛冽风声,宋执澜恍惚着笑起来,泪水汹涌着淋漓落下。 五脏六腑都像是跟着融化成水汽,由他的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将整个身体变成了个空壳,再容不下半点多余的存在。 时间到了,梦也就该醒了。 可还是想他。 想他,想见他。 ——生死无妨,臣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陆相……” ——皇上仁慈,就准臣活到登基大殿的那一日罢。 “是我错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皇上……能穿上吉服,叫臣看一眼么? “我错了……我错了,陆相……不要走……” ——这是他替你起的名字,执掌江山,定波安澜,他会看着你。 …… 宋执澜抖得厉害,像是有锋利的匕首插进胸口,拼命翻搅滚动,从不敢轻易涉足的记忆一股脑涌入脑海,刺得他四肢百骸都泛着寒气。 这是他的囚牢。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阶下百官山呼万岁,龙椅却冷得叫他透体生寒。 巍巍宫阙成了他永远都逃不出的噩梦。多少个深夜梦回,上一刻还是笑语融融的少年时光,下一刻,他就眼睁睁看着自己露出可怖的冰冷恨意,对跪在面前的身影说着“不除奸相,誓不登基。” 幻境真实得可怕,真相却虚幻得可悲。 他哭不出声。 最后一丝希望归于破灭,他唯一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把这条命陪给那个人。 可又哪里能赔得起呢? “陆相……” 破碎的哽咽挤出喉咙,泛开浓浓血气,宋执澜的意识渐渐模糊下去,呢喃着最后唤了一声。 赔给他罢,就这样赔给他。即使不配也罢了,至少曾经已离得近过,就把骨血皮肉都炼化成灰,散进风里,清也清不干净,赖着他。 那个人最容易心软了,不会狠得下心赶他走的…… …… “臣在。”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清润的嗓音,劲风卷成无形翼护,下坠的身形骤然停滞。 脑海中忽然狠狠嗡了一声,宋执澜恍惚着睁开眼睛,仓促地四处张望。胸口的麻木中猝然泛开新的鲜明痛楚,喉间一片腥甜,下意识咳了一声,就染上了满手的鲜红。 没有外力干预,考核失败的数据会被自动消解,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崩溃了。 可他却根本顾不上,随手抹了唇边血迹,慌张地向四处望着:“陆相,陆相——你在吗?没关系的,你不愿见我也没关系,你再同我说句话,一句话就好,求求你,你再同我说说话……” 耳畔静默片刻,由风送来一声叹息。 那个声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宋执澜却忽然像是得了什么至宝似的,眼里倏地亮起光芒,脸上绽开鲜亮的笑意。 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只是迈出一步就跌跪下去,更多的血色被咳出来,洒落在衣襟上。 可他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因为听到了那一声真切的叹息而喜不自胜,孩子似的笑起来:“陆相,你还活着,太好了……” 宋执澜反复低声呢喃着,目光渐渐涣散开,却依然带着满足的笑意。他探出手,像是在空气中攥住了什么,苍白的双唇微弱翕动:“别赶我走……陆相,别不要我,我知错了……” 声音渐渐淡下去,终于渺不可闻。 他的身形悄然萎靡下去,终于无力倾倒。却不知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已经有一双手臂将他的身体稳稳揽住。 仿若玉质的莹白力量被源源不断地灌注进去,将身体里的生机凝实充盈,暗淡的身形也再度清晰。 一道身影渐渐显露,俯身将青年抱起,又重新消失在云雾中。 苏时和陆濯没走出多远,就登上了琴阶空间的顶端。 英俊的青年正站在最顶端,见到他们的身影,脸上就带了些爽朗的笑意,朝两人点点头示意,轻轻拍了拍坐在纯白三角钢琴前的青年,俯身同他说了几句话。 钢琴前的青年停下弹奏仰了头,看了几句口型,目光也跟着亮了起来。转回身望向两人,清秀的面庞上泛开柔和腼腆的笑意。 “就猜到会是你们。” 苏时眉间也浸过暖色,快步走到宫徵羽面前,望着安静含笑的青年,朝他主动伸出手:“幸会,希望我写的曲子没太给你丢人。” “它们很美,是我听过最棒的作品了。” 宫徵羽的声音依然轻缓,迎上苏时眼中的暖色,目光也微亮起来,握住他的手,脸上却又显出些真实的歉意:“我一直想同你道歉,因为我的缘故,让你那么辛苦……” “和你比起来,我轻松得多了。” 面前的青年安静得让人生怕会吓到他,虽然知道对方听不到,苏时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温声应了一句。 难得遇到了这两个人,苏时正打算同他们好好聊聊,却见陆濯依然站在不远处,神色甚至显出些许迟疑。 苏时有些疑惑,微挑了眉思索片刻,忽然心领神会,望向护在宫徵羽身旁的青年。 梁轩逸摸摸鼻梁,忍俊不禁地点点头,轻咳一声:“看来你们这一路上,已经遇到不止一个被陆先生扔进百炼空间的倒霉蛋了。” ……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苏时不由哑然,想想对方多少是受了无妄之灾,正要替自家爱人道个歉,梁轩逸却已经笑起来,揉了揉身旁青年的头顶:“说实话,我很感激这段经历——如果不是有这个空间,我这辈子大概都再找不回他了……” 宫徵羽听不见他的话,抬头望过去,眼里显出些温和的疑惑。 梁轩逸却只是含笑同他摇摇头,将放在一旁的外衣替他穿好,耐心地迎上那双温然黑眸:“我们请苏先生和陆先生去家里吃顿饭,休息休息,好不好?” 看懂了他的口型,黑澈瞳眸里就显出些亮芒。宫徵羽的唇角抿开笑意,点了点头,拉了拉梁轩逸的手,回身去把钢琴盖合上。 苏时不由微讶,望向耐心等在一旁的梁轩逸:“不弹也没关系吗?” 这个空间显然是有了琴声才能运转的,陆濯的速度很快,他们就算在小皇帝那里耽搁了些时间,也总不会是最后一个上来的。 “只要有第一个人通过,琴声就会停止,幻境也会消散,剩下被考核者只要想办法从台阶爬上来就行了” 梁轩逸轻笑着点点头,揽过快步跑回来的宫徵羽,在他头顶揉了揉,将他的手牵在掌心:“毕竟——要是老重复最害怕的事,大概确实是不那么容易通过的。” 他同意被投入百炼空间,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宫徵羽。 那一首《微光》被评价成“泣血绝唱”,里面藏着的感情绝不是什么对于好友的沉痛追思,而是失去挚爱的无力绝望。 他原本计划得很好,想要在赛场上为宫徵羽正名,想要带他来看自己的决赛,想要在夺冠的时候同宫徵羽告白。他把一切都想好了,却忽略了对方的心里状况。 阴差阳错,偏偏晚了那一步,结果就再也无可挽回。 在他被投入百炼空间之后,也经历了几次无能为力的轮回。宫徵羽被反复发作的抑郁症折磨得身心俱疲,外界舆论又总是会被风向轻易左右,无论他被倒回到哪个节点,似乎都无法真正扭转事实,总会眼睁睁看着一切都走向原本的结局。 直到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是不是确实没办法和这个不吝恶意的世界和解,可就在那一次,宫徵羽却坚持了下来。 那其实是很辛苦的过程。 要接受反复发作的疲惫和痛苦,要抗拒对于安宁轻松的强烈渴望,要忍耐漫长疗程中无法自控的情绪。还要承受来自外界和自身的压力,承受治疗的药物带来的副作用,承受混沌中的挣扎,焦灼下的逼仄——要在那个不算美好的世界里留下,为了他。 他是想要去救宫徵羽的,却没想到最后反而是那个他决心守护的人,把微光带回给了他。 那一次他们携手走了很久,久到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一切苛责和非议,久到抄袭之争的真相已经广泛为人所知,一直走到岁月很安静的深处,然后相拥睡去。 再醒来时,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我多少体会过那种感受,徵羽要比我坚强得多。” 见宫徵羽望过来,苏时朝他浅浅笑了笑,温声开口:“为什么不戴助听器呢,不想听到声音吗?” “在这儿,陆璃没见过助听器,做不出来。当时说好了是通关奖励,我来的时候会帮他们带过来……” 好容易等到自家爱人提起了个能接话的当口,陆濯当机立断截住话头,掌心光芒汇聚,形成一副助听器递过去,交到了梁轩逸手里。 已经习惯了安静的环境,见到他手里的助听器,宫徵羽反而生出些紧张,本能地握紧梁轩逸的手,向后退了半步。 “没关系,戴上就能听见了,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唱歌的吗?” 梁轩逸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耐心地做着口型,将那副助听器接过来交给他,无声开口:“等晚上回去,我慢慢唱给你听,好不好?” 宫徵羽脸上微烫,抿了唇点点头,把助听器小心收好。梁轩逸眼里笑意愈浓,吻了吻他的额头,朝陆濯诚声开口:“谢谢你。” 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次次的轮回经历可能确实是痛苦不堪的。可对于必须要竭尽全力活着的人来说,如果真的能有机会弥补过错、从头来过,能有机会走过茫茫黑暗,能看得到那一束微光,就已经是最难得的救赎和出路了。 他的目光诚挚郑重,陆濯望了他片刻,也终于浅笑颔首,拍拍他的手臂:“不用谢我,好好活着。” 梁轩逸点点头,低头望向身旁的爱人。 宫徵羽仰头迎上他的目光,温润眸底绽开柔和亮芒,唇角抿起清浅笑意,终于再看不到曾经纠缠不散的阴翳暗影。 守关的领主都已经去请人吃饭了,幻境也自然跟着消散。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的被考核者们终于开始辛辛苦苦地爬台阶,他们的时间依然很充裕。 两人吃了顿饱饭,又好好休息过一阵,才被梁轩逸和宫徵羽一起送到了第三关外。 “第三关是‘劝君惜取少年时’,在时间上的要求会严格一些,必须在48小时准时通关,误差在一分钟以内,不能多也不能少。从你们进入关卡开始,就会遭遇无限的追杀,你们要多加小心。” 陪着两人到了关口,梁轩逸细心嘱咐,又将两个计时器设定好时间,递给了他们。 “以计时器上的时间为准,这一关记得不要太早汇合,在遇到其他考核者之后,你们的时间流速会随之翻倍——那条路瑾初跑过一次,一百迈的车速大概要一整天,时间还是很紧的。” “瑾初为什么会去跑那条路……” 就剩下一个关卡了,老朋友也只剩那对红衣主教和圣骑士没见到,接下来领主的身份实在不算多难猜。 到底也没想通为什么穆瑾初要去跑西幻副本,迎上梁轩逸同样不解的哑然目光,苏时摇摇头,只好把可能性归结于穆瑾初想要锻炼车技,接过他递来的计时器:“多谢,我们会留意的。” “多保重,记得回来看我们。” 梁轩逸浅浅笑了笑,揽过身旁的爱人同他们一起道别。宫徵羽朝苏时眨眨眼睛,同他打了个“加油”的手势,眼里也浸开真实的温暖笑意。 见到面前的青年能真心笑出来,就是这一关收到最好的礼物了。苏时不由浅笑,配合着他用手语道了谢,才同陆濯一起朝第三关走了过去。 两人身形先后没入光幕,立即被传送到了新的场景之中。 159、百炼空间 苏时在林中站定,向四处一望,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叫系统把存储着的地图调出来,果然是当初他和客串主教的自家爱人被追着逃命的那片森林。 自己的位置现在还在森林边缘,察觉到身侧林中隐约传来的异动,苏时挑了挑眉,尝试着调动力量,掌心迅速凝聚起了晶莹的冰色。 苏时满意地点点头,随手凝聚了几只冰莺送出去。晶莹剔透的小鸟拍打着翅膀飞进灌木丛中,忽然炸开冰银色的利芒,立刻有几道黑色的身影从草木间狼狈跃了出来。 这些负责追杀的数据一看就是被随手制造的npc,连长相都没有丝毫差别。苏时避开来势凶猛的杀招,凝成冰剑回手斩下,包围着他的身影化成黑雾迅速消散,凭空掉出了一件皮质的护腕。 …… 居然还可以掉装备。 不愧是信仰着光明神的瓦伦大陆。 总觉得过一会儿系统屏幕上就会跳出配乐雄浑的大屏网游广告,苏时过去拾起护腕,看了看属性,随手佩在了右手上。 耳机在西幻大陆不好用,两人暂时还联系不上。按照宫徵羽的说法,为了不让时间流速加倍,所有被考核者都要尽量远离其他被考核者,他们也同样不适合在现在汇合,只能各自凭默契往目的地赶过去了。 无限追杀显然不只是说说吓唬人的,苏时只在原地站了一阵,系统就又发出了警示,还进化出了新的功能,体贴地将一应靠近的追杀者都标成了红色的光点。 感觉到了主系统要做个大型网游的决心,开局一双手的苏时没有再多耽搁,加快脚步,往森林深处纵身赶了过去。 有了在几个世界里九死一生的经验,苏时这一路走得颇为轻松。 根据距离估算,时间确实一点都不算宽裕。虽然有着掉装备的诱惑,苏时还是没有过于执着击杀身后的追杀者,只是利用地形的条件在林中快速穿行,尽量抄着直线往森林深处赶过去。 越往深处走,光线就越暗下来,随着丛林枝杈越发茂密,终于连一点阳光都透不进来,只剩下了阴寒的黑暗。 苏时停下脚步斟酌片刻,绕回去打了几只怪,捡起掉落的手电筒,继续折身钻进了树林深处。 一处金光闪闪的标识出现在地图范围内,苏时抬手拨开险些扫在脸上的枝条,分神瞄了一眼,原来是当初被自己一跤摔出来的那处藏宝库。 以西幻世界对身体素质的定位,只是48个小时,即使不眠不休也不会太过辛苦。但根据自己的状态栏来看,力量的消耗不会得到自然回复,这样一个明显的补给点,他似乎有必要过去拿几颗光明石之类的能源,以备不时之需。 苏时脚步迟疑片刻,看着自己已经消耗了四分之一的能量栏,还是调转方向,往那处藏宝库摸了过去。 根据当初的设定,藏宝库的门只有教皇和主教才能打开。苏时手上还带着爱人送的戒指,尝试着贴上去,那扇门居然也颇好说话地化开金色光芒,缓缓向内打开。 追杀者很快就会追上来,苏时快步进门,又将沉重的大门重新掩好,才往藏宝库内走了进去。 里面的路他还是记得差不多的,在最内侧的石室里有不少珍贵药剂和武器,只要拿上几种,大概就够撑过这48个小时了。 苏时摸索着走到石室门口,贴着边走进去,翻找了几下,将贴合冰系力量的药剂收集起来,又取了几瓶简单的治疗和恢复药剂收好,找了把长剑握在手里,心里总算稳妥了不少。 装备得差不多,也就该继续赶路了。苏时不打算停下休息,正要离开石室,目光却忽然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块铭文晶石上。 那块晶石是灿金色的,上面铭刻着繁复纹路,涌动着暖洋洋的熟悉力量,似乎并不是这个宝库里原本的东西。 他们每个人都被投放到了森林的不同方向,藏宝库就在苏时走的这条路上,陆濯的起点和方向都和他不同,应该是不会有机会来到这座藏宝库里的。 这块晶石既然不是爱人留下的,大概就和对方有着某种关系,万一有什么必要,他还是帮忙带过去更加稳妥。 实在没有办法拒绝任何金灿灿的东西,苏时停住脚步沉吟片刻,还是谨慎地摸过去,探过手臂将那颗晶石够了过来。 石室依然安安静静,没有启动什么古怪的法阵将他困住。苏时松了口气,将那颗晶石拿在眼前,正要细看,晶石却忽然腾起一道光束,落在他胸口,玄奥的法则波动迅速展开。 苏时面色微变,正要将手上的晶石抛开,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计时器向前走了一秒,然后忽然静止,再也没有了半点动静。 …… 大意了。 既然是极限48小时的世界,早该想到在随意掉落的技能里面,还会有停止时间这么一回事的, 这一关的要求是48小时不能多不能少,他才过了不足8个小时就被强行按了暂停,就算赶到了目的地,也依然是没办法通关的。 根据经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黑暗神来打自己一顿,才能把光明法则给顺利破开。 苏时沉默半晌,尝试着给黑暗友人发了条短讯。 然后在准婆婆放肆的狂笑声中收到了同意的回信。 黑暗友人还守在第一关变化骗人,要赶上来还要些时间。苏时观察了一阵,确认了自己的时间确实再没有任何变化,将那颗依然金灿灿的晶石百感交集地收好,重新离开了藏宝库。 虽然被强行按了暂停,但身负光明之力还是有些好处的。追杀者都开始视他于无物,苏时一路走得畅通无阻,终于在靠近森林中心时,等来了摩拳擦掌的黑暗神。 忍辱负重了这么多个世界,终于有了威风一次的机会。黑暗神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地往苏时账户里转了五百万经验点,凝聚起强悍的暗系力量,化成一柄墨色长剑,威风凛凛遥遥一指:“小子,你也有今天!” “你最好快一点,过一会儿要是有人找过来,我可不一定还有力气替你解释。” 苏时把几瓶治疗和恢复药剂在边上备好,随手将长剑拎在手里,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时间至少已经过去一天多了,他身上的计时器还停留在八个小时。这一路上他都在想办法破开停止时间的法则,可始终都没有什么效果,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专攻反派的黑暗员工身上了。 想起熟悉的惨痛记忆,黑暗神面色微变,立刻收起了还打算念的几百字演讲稿,狞笑一声,朝苏时举剑砍了过去。 属于黑暗的邪恶力量,转眼在林中荡开了激烈的波动。 全无抵抗地任强悍力量击中胸口,苏时面色瞬间苍白,呛咳出几口鲜血,眼前一瞬灭了灯,身形脱力地跪倒下去。 光明力量被迅速驱散,法则总算被破开,计时器也终于开始重新走动。 苏时缓过一阵眩晕,稍松了口气,正要提醒黑暗神过完瘾就快走,攒着力气抬起头,眼前却无声无息多出了两道身影。 “小心!” 一道光幕将他护住,年轻的红衣主教快步赶过来,替他处理着身上的惨烈伤口:“伤得要紧吗?对不起,让黑暗之神伺机来到这里攻击被考核者,是我们监管的过失……” 圣骑士忠实地护在两人身前,平平举起长剑,周身铺开精纯凛冽的杀气。 “你你们等一下,我能解释!” 黑暗神脚下一绊,匆匆后退,背后却忽然腾起无名寒意。 黑暗神僵硬回身,一道熟悉的身影已从林中遥遥出现,朝几人所在的方向离弦之箭般赶了过来。 黑暗神:“……” 黑暗神决定跑。 苏时赞同他的决定,撑身朝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黑暗员工被前后夹击着进退两难,壮着胆子往边上挪了两步,却转眼被四周滚烫的火焰逼得一抖,脚步再度停了下来。 “伊凡,小心他耍花招!” 红衣主教沉声喝了一句,圣骑士立即心领神会,略一颔首就率先朝他强攻过去。 一界领主在百炼空间里的实力,绝不是员工能比得上的。黑暗神心惊胆战地退了两步,忽然高声喊出了一句神秘的咒语。 四周立即卷起狂风,密密叠叠的枝条悄然让开一道缝隙,一束阳光精准地投了下来。 苏时离得稍远,又被两人隔着,只隐约听见了“喜欢”、“黑屋”之类的字眼,黑暗神的身影已经化成了一道黑雾,转眼消散在林中空地上。 伊凡依然没有立即放松,又上前细细搜寻一遍,确认了黑暗神已经离开第三层空间,才转回身走向苏时,歉意地半跪在他身前:“苏时阁下,请原谅我们的失误,我们保证不会再令您遇到任何危险了。” 苏时张了张口,还是放弃了解释,朝他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自己成功破开了法则,黑暗员工难得过瘾了一次,主系统的小黑屋也重新迎来了熟悉的主人,似乎还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略一思索随即释然,苏时撑起身体,正要再开口拜托对方帮自己把那几瓶药剂拿过来,急促的脚步声却已由远及近。 苏时下意识抬起头,身体已经被陆濯稳稳接了过来。 自家爱人大概还是听得懂的,苏时压低声音解释着,示意他帮自己把药剂拿过来:“不要紧,我刚刚时间被定格了,所以找他来帮个忙……” “我知道,我的时间也被定格了,就猜到你这边大概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急着赶过来看看。” 伤口虽然惨烈,只要有药剂立刻就能治愈。陆濯点了点头,单手揽着他,取过疗伤的药剂细细喂下,揉了揉爱人的发尾:“我原本还想和他道谢的,可他见了我就跑了……” 不跑才怪。 难得自家爱人不是来揍他的,可惜黑暗友人怂的实在太过干脆。苏时哑然轻笑,摇摇头催动力量,将药剂的效果催遍全身,胸前的伤口转眼就已愈合如初。 一旁的红衣主教和圣骑士始终关注着他的伤势,见他已然顺利痊愈,埃斯蒙德才终于松了口气,朝两人走过来:“怎么样,还好吗?” “已经不要紧了。” 苏时活动两下身体,找出件新衣服换上,朝面前的红衣主教笑着点点头:“多谢你们出手帮忙。” “很惭愧,我们什么都没能帮得上——看到您没什么事,我们就放心了。” 埃斯蒙德赧然浅笑,诚恳地应了一句,又同陆濯恭敬地俯身施礼:“神子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还是头一次听见自家爱人被这样称呼,苏时微微挑眉,促狭地望了过去。 陆濯被他看得面上发烫,揽着爱人的手臂不觉紧了紧,轻咳一声微微颔首:“我们在再四处看看,你们放心去忙,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作为神殿的仆从,对于神子的口谕自然是要绝对遵从的。红衣主教领着圣骑士俯身应是,又朝苏时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眼里透出些带了祝福的真诚笑意,身形才渐渐化去。 “神子殿下?” 目送着两人身形消失,苏时回身挑了眉,含笑叫了一声。 迎上那双眼睛里的清亮促狭,陆濯面上愈发烫得厉害,把人囫囵着按进怀里,半惩罚地亲了一口。 苏时忍不住轻笑出声,揽着恼羞成怒的爱人拍了拍。不再逗他,打开系统地图翻了翻,目光忽然一亮,牵了他的手往丛林深处走了过去。 两个人的计时器是联动的,陆濯的时间也停在了八小时上,即使流速翻倍,也还有二十个小时必须要想办法挥霍完才行。 他们离森林中央的目标已经很近了,几分钟就能赶过去,在这里又不便走得太远。当初偶然发现的那处带有治愈效果的温泉恰好就在附近,待上二十个小时大概还是绰绰有余的。 陆濯对路线没有他这样熟悉,却也不问,只是由着爱人领了自己在林中穿行,偶尔细心地替他拨开横生的枝条,交握着的手依然稳当。 林中很安静,叶片在脚下扑簌作响,苏时牵着他往前走,循着记忆绕过一处山坳,那处有温泉的山洞就出现在了眼前。 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陆濯目光微亮,同爱人交换了个目光。试探着走进山洞,眉峰却忽然微挑,脚步停顿下来。 苏时随后跟过来,见到静坐在洞中的身影,眼里也显出些讶色。 洞中人循声回身,望见立在洞口的两人,脸上显出淡淡笑意,站定遥遥拱手。 “二位,久违了。” 他站在漆黑的山洞中,身形不甚清晰,隐约看得出穿了一身雪色的宽袍广袖,层叠金线压成云雷纹路,腰身束得挺拔,深秀眉宇间透着从容笑意。 “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不容易。” 陆濯沉默片刻,还是将苏时护在身后,率先走了过去:“不是说这里都是异族,你待不习惯,通常不下来的么?” 虽然是出于好意,自家爱人毕竟还是一脚把那个小皇帝踹下了高台。以陆璃对宋执澜的栽培,未必会舍得那个傻小子受这种无妄之灾。 陆濯心中仍有警惕,那人却已含笑开口道:“下来接个人,记得这里有处温泉尚可疗伤,就借来用用。” 说着,他随意一拂袍袖,就幻化出几方石桌石椅,凭空出现在了山洞之中。 这才注意到温泉中还泡着个人,苏时倒不觉意外,安抚地按了按爱人的肩膀,朝那人走过去:“陆相。” 陆璃正一手敛袖,提着不知从哪变出来的茶壶替两人倾茶,听见他的声音,手上动作微顿,放下茶壶望了过来。 苏时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端详着面前身形劲挺轩秀的身影。 他接替过对方的身体,知道面前的这道灵魂里铭刻多深刻的伤害,以至于只剩下那一具空壳,他也依然无法全然掌控,无法抹去那具身体中残存的悲哀。 越是心志强悍坚定的人,越是不会将绝望和痛苦显露在面上。 可那些分明是刀刀见血的深刻伤口,不是只要经过时间的推移,只要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就能真将一切都当作从未发生过的。 寿辰的那一晚,苏时曾经让系统尝试着聚拢魂魄,让对方短暂地回到那一具身体里,去同宋执澜见面。 他不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事,却只有那一次成功了。 那时的他才忽然意识到——即使经历过所有的一切,即使是到了最后一刻,到了只要放弃就能彻底解脱的时候。 陆璃依然是想要活下去的。 160、百炼空间 两人谁都不急开口,陆璃静立良久,忽然退开半步,长身一礼。 苏时蹙了眉快步上前,想要扶他,却被无形力量阻住双臂,只得立在原地受了他这一礼。 那道身影朝他深揖下去,袍袖拂过嶙峋碎石,却依然白衣胜雪,不着寸尘。 眼前的人分明始终是平静的,眉目间也是历尽千帆的淡然清越。可落在黯淡光线里的颀长身形却偏偏弯折起凛冽线条,叫人忍不住去担心衣物下的身体会不会因为过于紧绷,而在瞬间迸裂伤口,生生流出血来。 早已流不出血了。 不知过了多久,禁锢着身体的力量才缓缓散去。 苏时上前将他双手扶起,迎上沉静乌眸中渐散的淡淡血色,终于哑然一笑:“我们遇到这种时候,用的办法多半是痛哭一场、大醉一次——倒还没有一定要给人按在那里拜一拜的……” “你若能不多说这一句,算我欠你三次。” 陆璃眼尾沁过些笑意,将他让在石椅上坐下,将半杯凉茶倾了,重新慢慢替他斟茶。 见两人似乎没什么要打起来的架势,陆濯才稍稍放心,缓步过去坐了,在桌下握住爱人的手,目色无声询问。 苏时同他摇摇头,才要开口,陆璃已淡声笑道:“我接任百炼空间以来,从没见过执法者阁下这样不威风的时候。” 他说得毫不客气,苏时挑了挑眉哑然失笑,陆濯却早习以为常,转转茶杯轻叹口气:“反正你就是记恨我那时候添乱,险些为私情坏了你的大局——确实是我的错,你接着明讥暗讽就是了。” “幸好你选了摄政王,若是你选了执澜,我这大局怕是要被你掀个精光。” 陆璃不紧不慢将话说完,在他面前的茶杯里添上些热茶,才将自己的那一杯也倒满,以茶代酒向苏时敬过一回:“当时身在局中也就罢了,回头看时,才知道苏兄有多辛苦。” “不瞒你说,见了这么多人,你是第一个觉得我辛苦的。” 终于见了能理解自己的同道中人,苏时眼眶一热,举杯还了一礼。 虽说每个世界大都没什么锅留下,可只有那一个世界,不光是锅,他天天担心的都是自己是不是连对方留下的摊子也守不住了。 苏时百感交集,长舒口气,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陆璃唇角微挑,耐心替他续上些茶水,又温声道:“过刚易折……归根结底,回头看时,苏兄的破局还是比我强得多的。” 缓声说着,他的目光却已不觉渺远。 他如何能不想活下去。 即使是污名累牍、重镣加身,他也依然是想活下去的。他想看到那个被他亲手教出来的孩子登基、成人,想看到那个风雨飘摇的朝堂被重新整肃稳固,想看到百官欣欣向荣,百姓各安其所。 那是他宁可千刀万剐,宁可身败名裂,也想要看一眼的江山无限、海晏河清。 握着壶柄的手不觉收紧,却又被另一只手轻覆上去。陆璃抬起头,迎上苏时的目光。 “我破不开。” 苏时轻轻摇了摇头,轻按着他的手,叫那只茶壶落在石桌上,磕出极轻的一声响。 “那是死局,什么时候都是。” 牵机无药可解,他服的解药原本就是从系统商城里买出来的。他知道任务是活到宋执澜登基,所以也想尽办法尝试过,可那本来就是个死局,如果不是有系统的帮助,他一样也破不开。 陆璃静静望着他,清润眸底光华流转,终于了然颔首:“我知道了。” 他的唇角轻轻抿了抿,显出些许弧度,将目光转向仍昏睡在温泉中的青年帝王,极轻地叹了一声。 苏时心中微动,抬头往他:“是你想让他出去的?”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想让他试试。” 陆璃并不否认,坦然点点头,继续慢慢斟着茶。他的神色极专注,目光落在徐徐注入杯中的茶水上,语气轻缓宁和:“现在看来,是我考虑不周。” 宋执澜心中执念太深,早已根除不净。他活着,或者死了,似乎都已只剩下那一个念头——对他来说,自从陆璃身死的那一刻起,沉重的镣铐就早已加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一道灵魂,或许是能凭着那一腔执念撑到出口的。可即便真出去,也只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跌进更绝望的另一个深渊中罢了。 陆璃将手中茶壶放下,望向苏时,缓声总结:“你那一脚踹得很好。” 一旁传来猝不及防的轻咳声,两人一齐望过去,陆濯深吸口气放下茶杯,摆了摆手:“你们聊,我去看看他,你是不知道怎么治疗吗?我帮你——” “我知道。” 陆璃打断了他的话,沉默片刻,还是缓声开口:“我只是不知该怎么告诉他,我并没生他的气。” 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执澜的脾性。宋执澜的每一次误解,每一个抉择,都始终在他的引导之下,那是他自己选定的路,遗憾或许有之,却实在没什么必要觉得怨怼。 唯一的疏漏,就是他从没想到宋执澜会这样在意自己这件事。 看着陆璃真心实意的苦恼神色,苏时沉吟半晌,还是倒了杯茶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遇到这些事的时候,一般都会选择弄醒他,然后对他说:‘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 陆璃轻吸口气,始终温润平和的面庞上终于隐隐现出裂痕。 明明那次寿诞的时候对方表现得还挺好,苏时眉峰微扬,决定再帮他一把,把茶杯塞进他手里,起身朝温泉走去。 滚滚寒气从他掌心溢出,转眼就将温泉变得冰寒彻骨。 刺骨的寒意终于将宋执澜从昏睡中惊醒,目色从恍惚到惊惧,本能地想要挣扎,下一刻身体却已被悬空拎起,护进宽大袍袖里。 沁着墨香的熟悉气息拢遍周身,令宋执澜的面色瞬间苍白。 僵硬的身体艰难地动了动,宋执澜的目光落在那条稳稳护着自己的手臂上,恍惚转回身,望向那张寒玉般俊秀的面庞。 他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胸口却像是漏了个窟窿,无论如何都吸不进气,眼前一阵阵泛着黑雾,只知道拼命攥紧了那人的衣物,扑跪在他面前,浑身止不住的激烈悸栗。 陆璃轻叹一声,将他周身水汽蒸干烘暖,抿了唇角低下头。 …… “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被自家爱人扯着飞快离开了山洞,陆濯跟上苏时的速度,忍不住低声开口:“没关系吗?我感觉他下一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会知道的。” 苏时哑然失笑,笃定地回了一句,拉着陆濯尽量远离了山洞,才终于渐渐停下脚步。 宋执澜对陆璃的执念姑且不论,陆璃是真拿小皇帝当儿子养的。 把宋执澜从台阶上踹下去,还能算是权宜之计。当着陆璃的面差点把小皇帝冻成冰棍,就已经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了。 陆濯尚且不明就里,却还是点了点头,陪着他一起在林中轧着落叶,目光忽然微亮:“饿了吗?” 苏时微怔,下意识点了点头。陆濯揽着他亲了一口,眼里显出些笑意,按着人坐在树下:“等等我,给你烤肉吃。” 没了山洞可去,附近又没有别的什么足以落脚的地方。被迫游荡的前百炼空间之主闲极无聊,将林子里的飞禽走兽搜刮了一遍,同自家爱人一起开起了野外烧烤。 这么多个世界下来,陆濯的厨艺早已登峰造极,只是普通的烤肉,也能轻松做得外酥里嫩美味至极。 苏时蹲在边上闻着香气,眼睁睁看着自家爱人变出取之不尽的调味料,刚喝了个水饱的肚子终于彻底咕咕叫了起来。 剩下的十多个小时,就在烤肉的香气里慢慢消磨了过去。 吃饱喝足,总会多少叫人觉得困倦。陆濯把自家爱人圈在怀里,温声哄得他阖了眼休息,正要找件衣物替他盖上,脚步声却忽然从身后悄然传来,一件鹤氅已经被递到了面前。 陆濯心头微提,正要开口,来人却已朝他无声做了个手势,竟也潇洒地一撩衣摆席地而坐,捡了根树枝慢慢扒拉着火堆。 “这么快?” 他的动作已足够轻,苏时却还是敏锐地睁了眼睛,撑身坐起望向来人:“我还以为你要和他谈一宿的心。” “哭睡了,我就出来看看你们。” 陆璃哑然一笑,唇角微抿起来,清俊面孔上显出些当真为人父般的无奈柔和,目光落在灼灼火光上:“我那个世界的数据,你这里还有备份吗?” “有倒是有——你不把他留在百炼空间?” 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陆濯不由微怔,试探着提醒他:“你现在执掌着百炼空间,那个世界要是重启的话,你也要被投放回去的,到时候忙得过来吗?” “我知道。” 陆璃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笑了笑,将木棍扔进火堆里:“忙得过来的。” 如果代价已经大到无从偿还,甚至只是背负着就足以将人压垮,那么不如就给那个孩子一次重来的机会。有机会有所弥补,有机会在一切遗憾发生之前就及时阻止,已经是他能想到最有效的办法了。 到底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哭成那个样子,无论如何也还是会心软的。 何况——他其实也想一试。 如果在那个时候有人支撑,有人并肩,有人守住身后,又会是什么样。 是不是如果运气好的话,如果能再活得久一点,就能亲眼看到他只在梦中见过的朗朗乾坤、无尽河山。 见他心意已决,陆濯也就不再多劝,将那个世界的数据给他拷了过去。 一个完整世界的数据实在太过庞大,数据传输了整整一夜,倒也刚好把最后一点时间耗了过去。天将破晓时,陆璃亲自将两人送到了第三关即将开启的那扇大门外。 只要出了这扇门,他们就彻底自由了。 经过这几关的淘汰下来,门外只剩下寥寥十几个人,个个伤痕累累,周身杀气凛然,显然都经历了无数折磨激战。 不便就这样神清气爽地过去,苏时拖住爱人,示意他躲在树后,打算着混在最后跟着出门,总归不至于再引起众怒。 那扇门渐渐清晰,众人眼中纷纷显出难以自制的喜色。 虽然一路已经足够顺畅,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终归还是生出些难抑的忐忑。苏时深吸口气,握紧了身旁爱人的手,目光落在那扇门上,双眉却忽然微蹙。 门上结结实实地拴着一把锁,似乎没有要被打开的意思。 “是这次考核的最终关,你带【po-t】了吗?扔进去就行了。” 陆璃缓声开口,难得地帮忙开了个后门。苏时的面色却忽然微变,望向同样神色错愕的爱人:“我没带……” “你没带?” 没料到还有这么个插曲,陆璃不由微愕,却也有些难得的措手不及:“可是——外界不都传言在你这里吗?” 这次的锅实在太稳当,连百炼空间的主宰者都给唬了过去。苏时哑然苦笑,摇了摇头:“它一直不在我这儿,现在不是在师父手里,就是被师父还给了心魔……” 门前众人也都听见了需要【po-t】开门的条件,不由纷纷庆幸起了幸好苏时把那东西提前拿到了手,又守得结结实实,没叫任何人给毁掉。都在信心满满地等着苏时赶来开门,好趁机一起出去。 “来不及了,我再替你们造一枚,你拿去将门打开,尽快出去。” 时间已经很紧了,陆璃当机立断,苏时却依然蹙紧了眉,回身望向身旁爱人。 如果是苏时拿着【po-t】去开门,锅自然就变成了事实。可如果最后不是他去开的门,众人自然也会知道【po-t】不在他手里,锅一样会飞得干干净净。 稳稳当当背了一路的锅,居然在这个时候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死局。 “没关系,我自己能挣来一具身体的,相信我。” 迎上爱人忧心忡忡的目光,陆濯笑着握住他的手,俯身落了个安抚的轻吻:“一个锅而已,不要就不要了,出去更重要……” 苏时抿了抿唇,回身转向陆璃,正要开口,一枚灿金色的晶石却忽然从口袋里滚落了出来。 “从哪儿把他找到的?” 陆濯目光一亮,快步上前,俯身捡起那枚晶石。 “藏宝库……” 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路都把这东西忘了个干干净净,迎上爱人眼中欣喜亮芒,苏时也不由生出些希望:“这东西有什么用吗?” “有用——有了它,我还是能暂时操控百炼空间的。” 陆濯点点头,同继任的百炼空间之主歉意地微微颔首,将那枚晶石握在手中,阖上双目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 片刻之后,空间悄然张开裂缝,一道身影渐渐显现。 “是苏时!” “苏时,你可算来了!” “快,这扇门要用【po-t】打开,打开了咱们一起出去!” 众人一阵欣喜,争先恐后涌过去,却被那道身影周身冷意一慑,讷讷停住了脚步。 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人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又是主系统的亲儿子,若是在这个当口惹怒了他,这一路的辛苦只怕都要泡汤。众人纷纷后退,竟替他让出了条丈余宽的路出来。 “你们很怕我?” “苏时”不急不缓扫视一圈,清俊眉眼冷峭淡漠,一侧唇角微挑,语气慵懒:“我要是开了门,能有什么好处?” 听见他的问话,众人脸色变了变,纷纷苍白下来,其中一个青年壮着胆子低声问道:“你不——你不是也要出去?” 众人心惊胆战,“苏时”却只是将那个据说威力无穷的【po-t】拿出来,随手抛了抛:“我倒是不一定要出去,不过是来玩玩罢了……” “五千万!我给你转五千万经验点,你想买什么都随意——现在赶紧买技能,到时候还能带出去!” 为首的男人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断然开口,将账户里所有的积蓄都打了过去。 有他开了头,众人也不迭效仿,一时间各类精品技能、经验点满天乱飞,苏时的账户里叮咚作响,不多时就被心魔索来的贿赂塞得满满当当。 为了避免玩家们将系统世界内的仇恨带到现实世界,所有人在通过考核出去之后都会被清除记忆,这一段被勒索的记忆也不会被任何人记住。 可即使有这一层保障,看着蜂拥而至的经验点,苏时却也依然在心里捏了把冷汗。 “出去的时候携带这些,原本就都是不被系统允许的,他们大概都动用了什么办法藏起来,然后等到出去的时候再设法由外挂交易……” 看出他的担忧,陆濯哑然轻笑,捞过一只手交握着,低头亲了亲爱人沁凉的额头:“不要紧,我们先存在这里,等将来回来的时候再用。” 苏时深吸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心魔不知道他的苦恼,只是满意地微微颔首,朝苏时的方向遥遥一望,就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po-t】被他随手投进了锁孔,沉重的挂锁传来细微的“咔哒”声,终于在人们翘首以盼的注视下化成光点消散,那扇门也渐渐张开。 光线从外界投进来,心魔站在门口,微侧了头似在迟疑,就被一个飞扑过来的身影结结实实抱住:“师父!” 生怕心魔一顺腿就迈出去,狄文清紧赶慢赶,总算及时赶到,抱着他说什么都不肯松手:“师父,你不能不要我……” 心魔低头望着他,轻轻揉了揉趴在胸口的脑袋:“没有不要你。” 他只是想看看门外面有没有锅,并没想要真的出去。 看到狄文清似乎被吓得不成,那些人又慑于他的威风不敢过来,心魔就拖着挂在身上的人影挪到了边上,给要出门让开了条通路。 陆濯适时重新打开空间裂缝,赶来救火的两人身形一闪,就被安安稳稳地传送出了百炼空间。 见他们两个的身影消失,众人才终于长舒口气,低声议论起来。 “……苏时不是和一个挺高挺厉害的人在一起吗?好像是姓陆的,分手了?” “说不定就是分手了吧。果然是主系统亲儿子,始乱终弃也没人敢管……” “你们不懂,现在流行风尚变了,听说小狼狗吃香。” “小声点,千万别叫他听见了!说不定没走远呢!” …… 细碎的声音传到耳畔,眼看着最后临出门还有一口飞来横锅,苏时心情愈发复杂,心事重重地拉高衣领,正要同自家爱人一起混出去,手臂却忽然被人轻轻按住。 苏时回身,迎上陆璃眼中轻暖光芒。 “今日一别……” 陆璃低声开口,话还未尽却又浅笑起来。似乎觉得这样送别实在太过儿女情长,索性只是展臂将他一拥,温声开口:“多谢,保重。” “荣幸之至。” 苏时眼中同样浸开暖意,温声应了一句,再站定时,周身已被清冷浑厚的力量所包裹,往外送了出去。 时间卡得刚好,陆濯将手中晶石放下,同自己的继任者稍一颔首。快步进入那团光芒之中,准确地找到那只手握住。 与爱人携手踏过那扇门,周身光景迅速变幻。苏时回身望去,那一道雪色身影仍立在原地,朝他遥遥拱手。 穹幕中月色皎洁,星光流动,似在道别。 手心的力道依然稳定,苏时抬起头,迎上漆黑瞳眸中的璀璨光华,眼里沁过暖彻笑意。 “走,带你回家。” 161、番外·现实世界 天气正好,晴朗无云。 正是个奔向自由的好日子。 海浪拍起雪白的泡沫,阳光下的海滩上,一幢精致的别墅矗立在视野最好的方位,只要一开窗就能嗅得到微潮的海风。 躺椅被安放在白漆木的阳台上,冰镇的水果切成果盘摆的整整齐齐,上面还扎了牙签做的小伞。 应有尽有的电子产品被堆了满屋,风吹过飘窗,透过窗帘拂进卧室,舒适柔软的大床边堆着爆米花和汽水,正前方还有一架4d全景投影仪。光影变幻,正兢兢业业地播放着令人身临其境的电影画面。 高大健壮的男人穿着件碎花围裙,正在厨房里做着沙拉,一边心情颇佳地哼着歌,扬声问屋里的爱人:“今天想放什么,有刚到的松露,配鱼子酱好吗?” 屋里没有回应,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摸出露台,纵身跃到沙滩上。 他向四处看了看,才快速选定了位置,在细沙里扒了两下,翻出一枚灿金色的晶石,脸上终于显出志得意满的笑意。 第五百六十七次奔向自由的征程,就要吹响号角了! 百炼空间的主人正在巡守世界,不在空间中镇守,在圣骑士和红衣主教共同守护的大陆上,悄悄出现了黑暗神的身影。 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就在空间的最上层,黑暗神牢记财不外露的准则,蹑手蹑脚摸了过去,将那枚金色晶石安放上去,屏息静待片刻,果然凭空出现了一扇大门。 都已经好久没见到老朋友一家了,等自己出去,一定会受到最热烈的欢迎和最亲切的招待。 黑暗神信心满满,双手抱头倒退几步,猛然加速朝门撞了上去。 坠在他颈间的一枚晶石链悄悄闪了两次,那扇门应声而开,黑暗神几乎没花力气就轻松脱离了系统世界,投进了久违的现实之中。 他原本就在现实世界中拥有身体,意识归位,就从营养舱中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按着苏时上次回来时留下的地址摸了过去。 别墅的草地上,挺拔的少年背着单肩包,才踏进院门,就被一只机械阿拉斯加扑了个正着。 过于强悍的力量冲得他坐在地上,清秀眉眼间却舒开温湛笑意,抱着怀里撒欢的机械狗揉了揉,从口袋里摸出了块狗饼干喂进他嘴里。 “小灯泡,你都在系统空间实习那么久了,到底什么时候转正啊?” 今天当机械狗的系统在他怀里打了个滚,抬爪拍拍少年的脑袋,摆出一副前辈的架势:“我当初可是两年就通过考试转正了——你有什么不会的,尽管来问我!” “人类要满二十岁才能参加考试,我还差两个月,就快了。” 少年的脾气显然极好,捏住它的爪子握了握,抱着怀里的机械狗放在地上,拍拍衣服站起身:“爸爸在家吗?” 系统点点头,晃了晃尾巴,领着他跑进别墅。 别墅的布置温馨而精致。陈旧的风铃被擦得干干净净,还挂在门楣上叮咚作响,歪歪扭扭的陶器被有机玻璃当成艺术品罩在客厅,楼梯间一路挂着笔触由稚嫩到成熟的画作。 青翠的植物随处可见,吊兰从烛台上坠下来,文竹郁郁葱葱,到处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成长痕迹。 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家里,少年眼里也泛开亮芒,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上楼梯,一道身影已从厨房里循声转出来。 “小灯?实习结束了吗?” 见到迎面跑来的英挺身影,苏时眼中透出些笑意,朝他张开手臂,叫少年结结实实撞进了怀里。 当初在最终考核背的锅有点多,不仅替陆濯赢回来了一具自定义身体,还买一送一的添了个小娃娃,恰好给地狱之子找到了最合适的容器。 穆拾的名字总会和那一段黑暗过往绑在一起,苏时始终惦记着给他重新取个名字。敲定了随陆濯的姓,拿去让主系统重新生成身份证明,恰好黑暗友人从旁经过,慷慨地友情提供了个“灯”字,就这么把名字给定了下来。 一晃十年过去,当初腼腆害羞的男孩子已经长得挺拔清俊,湛黑双眸里总是沁着安静笑意,除了依然不大爱说话,早已看不出半点过往的沉重经历。 “结束了,让准备考核,我就回家来了。” 熟悉的怀抱踏实温暖,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在苏时肩上靠了一阵,陆灯才直起身,认真答了一句。 陆濯也从厨房里转了出来,笑吟吟立在一旁,往自家爱人手里塞了杯热可可,拍了拍陆灯的肩膀:“回来得刚好,你小黑叔叔前不久刚把习题集送来,都是仿真题。争取一次就能考过,以后就不用再考了。” 即使再懂事早熟,也和大部分的男孩子一样,听到习题集三个字,陆灯的脸色就不由微苦,却依然听话地点了点头。 想起黑暗友人送来的那一整屋《五百年系统三百年考核》,苏时忍俊不禁地轻咳一声,抿了口热可可,不无同情地开口暗示:“慢慢做,不着急。” “……” 几乎是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少年眨了眨眼睛微抬起头,温润清秀的眉宇间难得显出隐约悲痛。 按照黑暗友人的说法,只要把那些习题集都做完,一定能把所有的原题都囊括在里面。苏时捧着马克杯点了点头,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去吧,晚上咱们吃好吃的。” 看着少年难得无精打采的背影,苏时无奈失笑,回肘顶了顶身后的爱人:“好歹叫他玩两天轻松轻松,现在就告诉他习题集也太残忍了。” “长痛不如短痛,我计算过,从今天开始每天做2.75本才有可能做完,他的任务已经很艰巨了。” 拉住他的手臂,将人顺势拥进怀里。陆濯含笑应了一句,摸了摸爱人捧着马克杯的手,确认了不算太凉,才揽着他坐回桌前:“我来做,你负责尝就好——陆灯回来了,今天就多做个灯泡泡芙给他,怎么样?” “我总觉得应该找时间把他的名字重新登记一下,陆执光就挺好,陆灯实在太随便了……” 苏时被他半拥着坐下,只好交出了手里的打泡器:“咱们也有阵子没回去了,主系统那边还好吗?” 两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却都不需要经常出门奔波,大多时候都是在家中远程办公。陆灯十五岁就进入了系统世界实习,只寒暑假偶尔回家,他们自由时间都充裕得很。 陆濯今天打算尝试几道新学来的甜品,苏时原本进来是准备帮忙的,却因为前几天不慎中招感了次冒,被陆濯盯得严严实实,生怕他再不小心着了凉,也就只剩下了坐着鉴赏的工作。 “一切正常,听说最近把黑暗神带去了海滩度假,已经可以相处得很好了,还创下了连续179个小时没有逃跑的记录。” 陆濯点点头,戴上围裙利落地继续忙碌,翻了翻智脑,一本正经地答了一句。 烤箱叮的一声响起,被烤的松松软软的蛋糕坯转眼散开诱人香气。陆濯回身望向偷偷咽口水的爱人,含笑挑了挑眉,切下一角过去,半蹲在爱人面前:“这位先生,需要蛋糕吗?” “小费,不用找了。” 都一起过了多少年了,还总是来这一套。苏时眼里也不由蔓开笑意,把人揽过来熟练地亲了一口,才把蛋糕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陆侍应生心满意足,却只是稍稍起身,展臂揽过他的肩背,也凑上去落了个吻:“不行,便宜不能占,零钱还是找得起的。” 苏时哑然轻笑,任他在颈间蹭着,抬手将人拥住:“等小灯考核结束,我们也找机会回去看看,想去海滩吗?” 托当初最终考核的福,他们两个在系统空间凶名在外,为了不被人说陆灯仗势欺人,他们这几年确实没怎么回去过了。 即使是长时间待在系统空间的人类,出来之后要适应现实世界的生活,也需要漫长的过渡期,更不要说从一开始就生在系统世界的数据。 地狱之子被带出来的时候毕竟还小,适应得也快。可陆濯在系统世界里却有着仅次于主系统的权限,陪着他在现实世界里过柴米油盐的生活,虽然对方似乎分明乐在其中,多少总归也还会有不顺手的地方。 “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陆濯眼中显出柔和暖芒,抚了抚他的脊背,揽着人站起身,照他身上轻轻捏了捏:“我看看最近身体怎么样,要是不够结实,就得再吃胖点……” 他们进入系统世界时,身体是被托管在营养舱里的。苏时少年时曾经大病过一次,那之后还没有彻底恢复,就进入了系统空间,在托管期间虽然会对身体状况有所调整,但毕竟不会达到完全的治疗效果。被陆濯精心调养了这些年,才终于彻底去了病根。 他的病根倒是养好了,陆濯却养成了总对他身体额外关注的习惯。不然也不至于只是前几天打了几个喷嚏,就被强制按着坐在这里,连帮忙往对方脸上抹把面粉的机会都不给他。 探到身上的手力道轻缓,分明不是照着检查身体去的。苏时不由失笑,抬手照他头顶敲了一把,总算彻底放弃了额外关怀对方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念头:“好了,系统还在外面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冲进来要吃的……” “明天让它当遥控飞机,机械狗先藏起来。” 陆濯的思路宽广得很,拢着他的发尾揉了揉,又亲了亲爱人弧度柔和的眉眼,正要开口,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反常的犬吠声。 系统有自带的安保功能,检测到危险时就会自动报警。可这幢别墅向来清净,他们的身份也被保密得很好,这些年来都没遇到什么入侵者,也不知这次出了什么事。 两人交换过目光,快步出门。少年身影在廊间一闪,已利落纵跃掠下二楼,往门口赶了过去。 除了艺术和科技文化的门类是苏时辅导,陆灯这些年主要都是在由陆濯训练,无论身手还是反应都远超常人。见他率先赶出去,苏时多少有些不放心,陆濯却只是安抚地按了按他的手臂,也加快脚步赶了出去。 别墅的院子里,一道身影正半挂在墙上,被机械阿拉斯加咬着裤腿,吓得惨呼不断,说什么都不敢松手。 见到屋里终于出来了人,那个半趴在墙上的人不惧反喜,拼命招着手:“苏时!救救我,我是来看你的!” 来人面生得很,两人都没什么印象,倒是语气颇为耳熟。苏时蹙了蹙眉,试探开口:“dark?你不是在海滩度假吗?” “是我是我!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几天都没跑了,就来看看你!” 黑暗员工高高兴兴地朝他招着手,身形一晃险些跌下高墙,连忙又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围墙。 陆灯过去安抚下系统,把他从墙上接下来,扶着他站稳身形:“小黑叔叔,你平时也不走门的吗?” 习惯了反派角色的黑暗员工一顺腿就翻了墙,闻言怔了怔,回头望向敞开着的别墅大门:“……” 第五百六十七次出逃成功的黑暗员工,高高兴兴地在老朋友家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主系统没有找过来。 黑暗员工得意地辅导了陆灯一整天的功课,偶尔往窗外瞟一眼,就飞快地挪回目光。 第三天,主系统依然没有找过来。 黑暗员工没有心情辅导功课了,在别墅的院子里大摇大摆地绕了几圈,失落地坐在了廊下的木质飘窗下。 第四天,主系统还是没有找过来。 黑暗员工终于睡不着觉了,半夜被系统直升机的机关枪声叫响,一家人披着睡衣赶过去,发现一道人影跨坐在院墙上。 …… 苏时决定和黑暗员工谈谈。 经过半宿的促膝长谈,在得知了主系统被规则所限制,无法自主进入现实世界之后,黑暗员工终于恍然大悟。抹着眼泪给了老朋友一个亲切的拥抱,连夜离开别墅,当晚就赶回了营养舱。 被折腾的大半宿没能睡着,苏时毫无悬念地睡过了头,一觉醒来,天色已彻底大亮了。 煎蛋培根的诱人香气引得人饥肠辘辘,苏时撑身坐起,正在桌旁一丝不苟摆着盘的陆濯就循声回身,迎上自家爱人的目光,浅笑着落了个午安吻:“稍等一下,还没摆好。” “我们的老朋友回去了吗?” 看着自家爱人锲而不舍地试图把煎好的火腿肠摆成太阳花,苏时决定先去洗漱,摸过杯子喝了两口温水,额外关心了一句。 “回去了,据说抱着主系统哭了一宿,然后就扯着主系统去小黑屋了,现在还没有新的消息。” 陆濯摸摸下颌,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又把桌上的一簇插花放到自家爱人面前,挑出一朵点缀在了餐盘边上:“小灯给你的——据说系统世界有什么紧急任务,人手不够,就把他召回去了,没舍得叫醒你。” “这么急?” 苏时微讶,放下手中的牙刷,接过那束插花仔细看了看,在书桌上放好:“是什么任务,有危险吗?” “听说是机密任务,如果完成得顺利的话,可以免试通过考核。我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就没有拦他。” 陆濯笑着摇了摇头,拿过毛巾守在一旁,握住爱人的手臂,替他披上件稍厚实些的衣物:“他是地狱之子,他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别担心。” 爱人说得确实有理有据,苏时哑然失笑,端起杯子漱了漱口,接了捧水抹了把脸,接过毛巾擦干:“任务也没说多久,看来我们回去的计划又要推迟了……” “不要紧,先叫他们忙,免得主系统总想叫我回去继承世界。” 陆濯眼里显出些笑意,趁着爱人不注意,凑过去又亲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把好不容易摆好盘的早餐端到桌上。 “我今早刚查了几个海滩,一会儿你看看喜欢哪个,我们定个机票过去,让系统看家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