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娇医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阿楚是自己要娶的人,如果认了义妹还怎么娶,这不是乱了套了? 辛大人面色一沉,静静地站在门旁,等待易郎中的回答。 易郎中淡淡笑着,「能得夫人青眼是小女的福气,只是她自幼顽劣,没学过什么规矩,见不得大世面。再者她明年就要成亲,近段时日都得留在家中待嫁,也不好出去走动。」 管事为人圆滑,一听就知道易郎中是拒绝了,也不着恼,仍是笑着,「先生不必急着作答,再考虑几天。我先回去复命,明儿个辰初三刻来接阿楚姑娘可好?」 「可以,我让小女提早准备好,决不会耽搁行程。」说罢,起身送客。 管事冲易郎中作个揖,又朝辛大人笑笑,提着袍角出了门。 辛大人佯装不知何事,举起手里的纸包,笑道:「前几日喝了先生的好茶,昨儿我也得了些茶叶,拿来请先生品味一番。不知先生现下可有空,或者手谈一局?」 易郎中听了管事的话心里颇不是滋味,正想排解一番,当即将辛大人让进里面,又回头喊,「阿楚!」 易楚刚宰了条鲤鱼,正在给鱼刮鳞。 她今天起了个大早,熬了锅香稠的腊八粥,给隔壁吴婶子送了碗,又送了一碗到顾瑶家里。 正巧顾瑶的舅舅带了篓活鲤鱼,顾瑶挑了两条肥大的让易楚带了回来。 易楚打算中午吃一条,留一条养在水缸里等着过年。 听到父亲的喊声,易楚围裙顾不得摘,只洗了把手,就匆匆进了医馆。不曾想,刚掀开帘子就看到了辛大人——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笔直的鼻梁,明明生的俊朗文雅,却偏偏总是带着冷漠疏离。 可冷漠的神色在抬头见到易楚的刹那,就像冰雪消融般,变得温暖又和煦。 易楚的脸立刻红了,她欠身福了福,看向父亲,「爹,您找我?」 易郎中瞧见易楚的羞色,猛然醒悟到不该唐突地叫她出来,侧眼瞧见辛大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样子,暗中点了点头,拿过茶叶包,「杜公子带来的茶,你去沏两杯来。」 「好,」易楚答应着,心里却腹诽,堂堂锦衣卫特使,不去缉捕巡察,跑到这里献什么殷勤? 献殷勤? 念头刚起,便吓了一跳。 他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还有比自己更清楚的人吗? 易楚拿着茶叶包,说不清是忧是喜,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怨气。 若是他当真有意,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请了媒人来提亲? 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有意思吗? 把她当成什么了? 易楚忿忿地烧开水,洗了茶壶,打开茶叶包。 茶香清淡绵长,就是她前几天喝过的那种。 这么好的茶,让他喝实在是可惜了。 易楚一时兴起,捏了几颗盐粒放进碗里,倒了些许开水,等盐融化,将盐水倒进茶盅,又续上茶水,放进托盘,小心翼翼地端进医馆。 两人正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地盯着棋盘。 易楚轻手轻脚地将未加盐的茶盅放到父亲面前,加盐的放到辛大人面前,微微屈膝,「公子,爹爹请用茶。」 易郎中先尝了口,称赞不已,「甘香不输龙井、清冽不次于云雾,不知此茶何名?」 辛大人走了一步棋方抬起头回答,「这是产自龙鸿山的野茶,因产量不多,每年不过两三斤,故而没什么名声,倒是口味极好。」说罢,端杯欲饮。 易楚见状,慌忙退出去,又觉得心有不甘,躲在帘子外面偷偷往里瞧。 辛大人捧杯闻了闻,正要放下,却又仰头「咕咚咚」喝了个干净,面色毫不见异样,就像原本茶水就该是这个味道。 易郎中笑道:「品茶合该心静,公子心急了。」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朝门帘看了眼,脸上浮起无奈的笑容。 易楚被看破行迹,顾不得偷听,踮着脚尖回到厨房,看见灶台上的碗里尚有少许盐水,试着喝了口。 刚入口,立刻吐了出来,这盐水又苦又咸,真正难喝,易楚赶紧又喝下一大杯水,才去掉嘴里的涩味。 想来盐水兑着茶水也好不到哪里,也不知辛大人怎就能生生咽下去。 易楚不由懊悔,都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每每在他面前行些孩童的顽劣事? 如此想便静了心,将鲤鱼收拾干净放进盆里,又将泡好的干豆角切成段,准备同清早买的肉骨头一同烧了吃。 今日是腊八,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 易楚早就打算吃点丰盛的,给今年开个好头。 眼看着午时将至,易楚生火起了灶,先将鱼用油煸了,再加进些老汤,灶坑里加上几块木柴,让汤慢慢地炖。另一口锅却是起了急火,将葱姜炒出香味,然后加入骨头,倒上酱油再炒片刻,放进豆角,加水,也是慢火煮着。 趁此机会,易楚捞出根腌黄瓜切成片,又拌了个红油笋丝。 没过多久,鱼汤炖成了奶白色,易楚切上把香葱扔进去,鱼的鲜味越发馥郁。 香气随着北风飘进医馆,辛大人腹中如擂鼓,饿虫馋虫仿佛同时被勾了出来。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留下吃饭。 凭什么,阿楚做的饭,他不能吃? 饥饿的时候,辛大人脑子格外不好使,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轻易不肯落棋。 终于,像是约定好一般,这边易楚灭了灶火,那边辛大人与易郎中以平局握手言和。 易郎中见正是饭时,殷勤留客。 辛大人装模作样地客气两句,跟在易郎中身后进了后院。 易楚惊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这人,原先是半夜三更乱闯闺房,现在倒好,竟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看来刚才的盐放少了,应该再往饭里放些黄连才好。 易郎中将辛大人让进饭厅,吩咐易楚,「杜公子在此留饭,你去打壶酒。」 易楚不情愿地脱下围裙,回屋换了件褙子,到前面胡同口打了一壶酒,放在暖窠里温了温,才送进去。 辛大人拱手致谢,「有劳易姑娘,这酒里没放什么东西吧?」 显然是说方才茶里的盐水。 易楚俏脸涨得通红,却死撑着装作不解地问:「公子想往里放什么?」 一双眸子明亮清澈,不见半点尘埃,就像是被猎人抓到的小鹿,望之生怜。 明明做了错事,却还做出一副无辜相。 辛大人既无奈又好笑,心底软得像水,酒未入口便已微醺,可他是深沉惯了的人,面上仍是淡淡的,「听说有人喜欢往黄酒里放姜片,也有在酒中放花瓣以取其花香。」 易楚偏着头,「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以后倒可以试试看,这次事出仓促,还请公子将就些。」不经意瞧见辛大人含笑的双眸,心头突然就乱了,匆匆说了句「公子慢用」,回到了厨房。 家中有客,女子不能上桌,只能在厨房等着吃些残羹剩饭。 易齐脸色便不好看,嘟哝着,「是谁来了,姐也不事先留些菜出来。」 「之前来瞧病的,方才跟爹下棋,爹就留了饭。我事先也不知道,锅里还有鱼汤,要不你泡了米饭吃?」 鲤鱼很大,炖了半锅汤,还有不少鱼肉。 第二章 易齐盛了半碗汤,又捞了两块鱼,坐在灶前吃。 易楚却是不饿,眼前总闪着辛大人适才看着她的眼神,深深的,亮亮的,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眼神看得她心颤,又有莫名的欢喜。 他笑起来真好看,芝兰玉树般。 可不笑的时候又威严轩昂,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想得出神,忽觉身子被人推了一把,她急忙回过神来,就听易齐问道:「姐什么时候去威远侯府?」 易楚马上警觉起来,「明天,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问问都不行?你放心,我不会死赖着跟你去。」易齐不满地瞪她一眼。 易楚想想自己也是反应太过,歉然地说:「这次真的不行,不让你去是为你好。」 易齐板着脸,「口口声声为我好,你知道什么才是对我好?你有爹疼着宠着,我呢?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找我爹?我也不求别的,能看看他长得是什么样子就满足了。」 原来她想去荣郡王府是因为这个? 对亲身父亲有种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这应该是天性吧,不应该被泯灭。 易楚想起父亲对自己时不时可以拍拍肩膀,摸摸头顶,自己不顺心时也可以俯在父亲怀里哭,而易齐却不能。 她也是向往这种父女情意吧? 易楚有些了解易齐的感受,轻轻搂住她的肩头,柔声道:「阿齐,你肯定能见到你爹的,要是能帮上,我也会帮忙。」 易齐就势靠在易楚怀里,抽泣着说:「我以为姐跟我生分了,再也不理我了。」眼泪从她浓密的睫毛间滑下来,有种令人心碎的美。 「怎么会,姐永远都是你的姐姐。」易楚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水,「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你以前不是说要跟我成亲,永远不分开吗?」 易齐含着眼泪笑,「那是多少年前的顽话了,现在还记得?都怪吴婶子爱说笑逗引我。」 易楚点着她的脑门,「又哭又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是姐招惹我,」易齐撅起嘴撒娇,「姐,赶明儿咱们一起到枣树街买点布料做衣服吧,我想做件银红色的小袄过年,好不好?」 易楚笑着点点头。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商量准备年货的事,易楚瞧见父亲陪着辛大人走出饭厅。 易郎中因喝酒而脸色微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连带着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辛大人却是一如既往地稳重,见到姐妹二人,礼貌地点点头,又拱手请易郎中留步。 易郎中坚持要送,辛大人再不推辞,两人并肩进了医馆。 不多时,易郎中回来,满脸的笑意几乎抑制不住,「阿楚,阿齐,喜事,大喜事……」 父亲向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是什么样的喜事让他如此兴高采烈? 易楚与易齐不约而同地露出讶异的表情。 易郎中倒卖起了关子,「有两件,先听哪件?」 竟然有两件! 易楚越发惊诧,连声催促,「爹快说来听听。」 易郎中喜不自胜地说:「头一件事是杜公子有位朋友在常州府当吏目,可以帮忙查一下你外祖父家中还有没有人在,没准你还能有表弟或者表妹,届时可以接来京都住上几年。」 易齐顿时失了兴趣。 易楚也颇为意外,她对娘亲没什么印象,对外祖父或者表弟什么的更谈不上感情。 可看到父亲欢喜的样子,她也不禁感动。 父亲跟娘亲的感情应该很好吧,否则不会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常州那边。 易郎中完全没看出两个女儿的态度,接着说第二件,「大兴县有片山林地,因为贫瘠没什么出产,主家想卖出去,地价很便宜。我想买下来种草药,你们说好不好?」 这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家里有了田地就像人有了底气,以后是可以当做祖产的。 大兴离京都近,许多显贵都在那里买田庄,土地一向供不应求。偶尔有破落户卖地,不等传到京都,就被消息灵通的人买走了。 上次顾家买地,还是因为顾瑶的舅舅就住在大兴,四处打听了近半年,也才买了十亩。 易楚眼睛一亮,问道:「能有多少亩地,多少钱一亩?」 「至少有五十亩,价钱要等跟主家见面再谈,多不过二三两银子。」易郎中盘算着,「我手头上有四十两银子,杜公子应允借五十两,每年半分的利钱,再四处凑凑也就够了。」 听说水田是八两银子一亩,顾瑶家买的是旱地,五两银子一亩,山林地要二两银子不算多。要是银子不凑手,易楚想把上次杜俏给的两匹锦绫卖出去。 她在家里不是做饭就是扫地,就是上街买菜也穿不着那么贵重的布料。即便收着,也是一辈子压箱底,倒不如换成银子也好应个急。 至于辛大人的银子,能不借就不借。 易楚打算妥当,就见父亲「哎呀」一声,懊恼地甩了甩手,「只顾着高兴,竟忘了将你外祖父的名讳和住处写给他……喝酒就是误事,以后切不可贪杯。」 易楚莞尔,「只打了一壶酒,不到半斤,两人对半分,每人二两多,算不得贪杯。」 易郎中酒量浅,沾酒就醉,因此极少饮酒。今日绞尽脑汁跟辛大人下了个平局难得高兴,却在女儿面前失了面子。 「我把你外祖的名讳写出来,」易郎中尴尬地笑笑,急匆匆往书房走,「阿楚,你们两个将饭菜热热赶紧吃饭,别饿坏了。」 易楚瞧着父亲轻快的背影不由感慨,每次辛大人来,父亲都好像特别高兴。 有人陪他下棋,陪他喝酒,聊点政事或者江湖事。 如果她或者易齐是个男儿就好了。 或者让父亲续弦,再生个孩子? 这样以后她们出嫁,父亲就不会寂寞,而且还有人照顾父亲的衣食。 可父亲有没有续弦的心思? 得找人探探口风才行。 易楚边琢磨边走进饭厅,见两个小菜吃了个干净,鱼汤也喝了不少,只剩下个盆底儿,豆角炖骨头吃了大半,剩下一小半整整齐齐地堆在边上,显然是特意留下来的。 还算有良心,没有让她舔盘子底儿。 易楚微微弯了弯唇角,利落地将桌子收拾好,把鱼汤跟骨头重新热过,又盛了大半碗饭在厨房吃。 易齐没再用饭,就着易楚的筷子夹了两块肉骨头,啃完还觉得意犹未尽,「真好吃,明天再买点肉骨头吧?」 易楚也自认为发挥不错,肉炖得恰到好处,不软不硬,油脂都熬了出来化在豆角里,豆角吸收了油脂变得浓香可口。 也不知合不合辛大人的口味? 早知道爹留他用饭,应该再多做两道菜,她做得小鸡炖蘑菇也极好吃,还有清蒸鲤鱼、凉拌白菜心、冬菇炒肉片……想到此处,易楚猛然意识到什么,用力摇了摇头。 易郎中写好字条,拿到厨房,「杜公子在枣树街有家汤面馆,叫木记的,你们抽空送过去。」 易楚稍犹豫,推辞道:「不如让顾琛跑一趟,这几天不一定出门。」 「刚才不是说好要去置办年货吗?」易齐接过字条,「反正都是去枣树街,顺手的事。」 第三章 易郎中叮嘱道:「记得跟杜公子道谢,还有倘若需要上下打点,请他尽管开口,总不能让人欠了人情还搭上银子。」 易齐连连应着,「爹尽管放心,忘不了。」 易楚很郁闷,她是真心不想见到辛大人,不见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可一旦见面,脑子里总是他的影子,赶都赶不走。 而且,上次去,掌柜似乎洞察人心的目光,让她到现在还心虚。 既然易齐答应的事,到时候让她送进去,自己在外面等着就是。 第二天,易楚早早用过饭,将需带的东西仔细检查了遍,才走出家门。 门口已经有车在等着,赶车的竟然还是上次那个老实巴交的黄师傅。 易楚笑着上前招呼,「……上次带累您了。」 黄师傅连道不敢,「是小的让姑娘受惊了,不过以后没人再敢惹侯府的车驾。」因见易楚不解,遂得意地解释,「找事那人被关进牢里后,当天夜里被拔了舌头,转天詹事府的人跟衙役说,冒犯侯府车驾该受重惩,加上那人平常就胡作非为,就判了斩立决。」 詹事府专门掌管东宫事务。 林乾平常不出门,可京都发生的事却瞒不过他,听了黄师傅陈述后,马上令人将王槐的底细查了个底儿朝天。 第二天一早就拄着拐杖到了太子府邸。 林家是武将出身,不知出过多少名将,无论在西北还是湘西都赫赫有名。林乾虽然不能带兵打仗了,可林家在朝廷武官中的影响力仍在。 太子本就想拉拢武官,闻言当即表态,这种藐视权贵以下犯上的人该死。 至于拔舌头,却是吴峰找人去干的。 辛大人恼他出言不逊,想给他点教训长长记性。吴峰察言观色,就找人去监牢转了圈。 因为一个街头混混冒犯了威远侯府的车驾,东宫与锦衣卫先后插手。此事在京都高层掀起了不小的波浪,开始有人往威远侯府递贴子求见。 林乾仍是老态度,礼,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见。 越是如此,人们对威远侯府越不敢小觑。走不通侯府的路子,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与林乾有姻亲关系的吴峰那里,吴峰倒是一概不推辞,很是发了笔财。 易楚自然不知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更不关心詹事府为什么要插手此事。她一门心思想着该怎样给杜俏服药施针。 一路平安,不知不觉就到了椿树胡同。 黄师傅刚驾着马车拐进去,听到身后马蹄声响,有人吆喝着,「让让,让让。」 易楚掀开车帘往外看,见胡同口驶进来两辆马车,头前那辆宽大气派,装饰着素色狮头绣带,显然是勋贵人家。 马车在威远侯府的角门停下,跳下一个年青男子。 易楚认出来,是有过数面之缘的吴峰。 吴峰回身从马车上搀下位女子,女子穿着鹅黄色出风毛绣竹叶梅花的褙子,系了条绣着精致缠枝花纹的浅紫色裙子。神情矜持,下巴微扬着,贵气十足。 是吴峰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钱氏,也是林老夫人嫡亲的外甥女。 有丫鬟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赶着过去给她披上了紫貂斗篷。 此时,角门走出数人,最前面的就是画屏。 看到吴峰,画屏露出丝惊讶,接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见过表姑爷、表姑娘」,起身,看到黄师傅赶的马车,脸上溢出笑来。 易楚撩起车帘。 画屏连忙上前扶着,「估摸着姑娘该到了,就出来迎迎,夫人在屋里等着呢。」 吴峰也看到了易楚,走过来拱拱手,「不知是易姑娘的马车,多有得罪。」 易楚笑着还礼,「大人言重了。」 钱氏很着意地看了眼易楚。 易楚穿着青碧色潞绸褙子,下面是条青灰色撒花裙子,外面披着湖蓝色披风。头发梳成双环髻,发间戴了两支绢花,耳朵上坠着小小的丁香花式样的耳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饰物。 看上去虽然干净利落,可披风已经洗得有点褪色,绢花一看就不值什么钱。 这么一个寒门女子竟能让吴峰主动上前打招呼。 钱氏咬了咬下唇,将目光投向吴峰,脸色霎时白了。 吴峰也正打量着易楚,肤色如玉,青丝似墨,水嫩的双唇带着浅浅粉色,像六月带着露珠的粉荷,而一双杏目清澈明净,比山涧的泉水还要透亮。 神情从容镇定,丝毫没有因为一身旧衣而感到局促。 这般明媚大方的女子,难怪辛大人上了心。 在扬州时,辛大人留了对碧玉手镯,他曾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辛大人没有否认。 后来,辛大人托他往济世堂送过信,他才恍然,原来那女子就是易楚。 一群人进了二门,画屏引着易楚往听松院走,而吴峰夫妻则去林老夫人所在的宁静斋。 吴峰小声对钱氏道:「易姑娘品行不错,你看顾着她些……请她到家里坐坐,多走动走动。」 钱氏身子僵了下。 他是什么意思,是看中了这个女子? 所以让她照顾她,还要接到家里来让一大家子人见见。 世子爷定然是极喜欢这个人,之前他可从没这样盯着女子看。也是因为喜欢,所以宁愿养在外面,也不让她在家里受委屈。 成亲半年就养外室,这不成心打她的脸? 钱氏勉强挤出个笑容,「知道了,我听世子爷的。」 吴峰看着钱氏的脸色,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这是他与辛大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连长生都不知道。 而且钱氏是他结发的妻子,总不能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往远处说,他要接掌忠勤伯府,钱氏早晚要主持府里的中馈,不明白的事大可以开口问个清楚,就这样在心里胡乱猜疑,两人怎么能配合着管好这个家? 易楚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钱氏心头的一根刺,她正诧异地看着杜俏…… 不过两三日没见,杜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前几天蔫蔫的,像是即将枯萎的花朵毫无生机,而现在却像久旱的小草被甘霖浇灌了,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 易楚满心疑惑。 杜俏却笑而不答,赵嬷嬷在一旁也是笑,还促狭地朝易楚挤挤眼,易楚更加不明白了。 可杜俏心情好对她的病来说最好不过。 易楚将需要的东西一一说了遍,趁着赵嬷嬷出去吩咐丫鬟的时候,将辛大人画得两张画递给了杜俏。 杜俏的泪霎时喷涌而出,有几滴落到纸上,晕染了大片墨渍,她急忙擦去泪,哽咽不已,「都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大哥记得那么清楚。那件裙子是大舅母的针线,裙摆绣着一圈鹅黄色的鸭子,每只神态都不同,可惜刚上身就弄脏了,鹅黄色最是娇嫩,再洗不出原本的颜色。」 又指着潮音阁,「我娘喜欢芍药花,院子里种了几十株,每年春夏之交开花,个个都有碗口那么大,用来插瓶或者带在头上都很好。不过,这许多年没人打理,想必早就衰败了。」 芍药素有花相之称,其艳丽多姿并不在牡丹之下,倘若成片的芍药花开起来,那情景该有多么的震撼。 第四章 易楚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么繁盛的芍药花败落,杜俏的心情会是如何的惆怅,尤其这花还是她娘亲最喜欢的花。 只是,事过境迁,想再多也没有益处。 易楚柔声相劝,「拿了画过来本想是让你安心,不想却引得你伤悲,倒是我的不是了。」 杜俏渐渐止住泪,将画仔细地叠好,收在抽屉里,问道:「你怎会认识我大哥?」 易楚闻言顿了下,最初见到辛大人是他搜寻赵七公子,找到了医馆,当时自己还差点命丧他手。 可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只含含混混地回答,「是在医馆认识的。」 杜俏当即听出了不寻常。 大哥十几年隐姓埋名,连自己都不能相见,却对易楚实话相告,莫非……转念又想,易楚已经跟他父亲的学徒定亲,想必两人之间并无纠葛。 她隐约记得,那个俊朗如皎皎明月的少年,是如何的眼高于顶,只要不是他的东西,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有次祖父得到块鸡血石,她喜欢上面如云霞般的纹路,跟祖父讨来随手把玩。大哥正学刻印章,也看上这块罕见的羊脂冻,明明喜欢却睥睨地望着她,「以后我会得到更好的,比你这块还好。」 果然,没几个月,家里管事千方百计淘换到一块兰花青的青田石。 大哥花费了好几天给自己刻了个印章,不着痕迹地与荷包、玉佩等杂在一起系在腰上。 当时娘亲笑着跟赵嬷嬷嘀咕,「仲哥儿到底年岁还小,明眼人谁看不出这是在显摆。」 赵嬷嬷奉承道:「大爷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换成别人家孩子,早就四处嚷着炫耀了。」 那阵子杜俏已经不喜欢自己的鸡血石,而是看上那块青田石了,可大哥已经刻成了印章,她委屈得要命,去向娘亲诉苦,就听到娘亲跟赵嬷嬷说了这番话。 说罢,娘亲还把杜俏训了一顿,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杜俏对杜仲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彼时,只要他看上的东西,总有人会捧着献到他面前。所以,他也不屑伸手去要或者动手去抢。 可是经过十年的磨砺,辛大人早就明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想要什么得靠自己去争取。 就好比,他认定了易楚,不管她定亲也好,成亲也罢,他总会义无反顾地带她走。 杜俏自是不知道她兄长的心思,趁着熬药的时候,又提出认义妹的事情。 易楚说的很实在,「我也觉得跟夫人投缘,只要夫人有什么驱使,我必定义不容辞,可要是认干亲还是算了。不说别的,就我家的情况跟夫人实在是走动不起,一次两次还好说,时候久了,未免有闲话传出来,说我攀附富贵或者说夫人拿府里的银子贴补穷亲戚。不管真相如何,人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想象来推测。现在我家只我爹和我们姐妹,以后成亲,还有婆家一大堆人,总有喜欢钻营投机的。到时候,我们两人都是难办。」 人心的叵测与善变,杜俏岂会不知,又听易楚想得通透,不免叹息,「既如此,我也不强求了。不过有句话放在这里,以后但凡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也能替你开解一二。」 易楚莞尔谢过。 少顷,药熬好,易楚服侍杜俏喝完药,嘱咐画屏,「药得过上一刻钟才起效,让夫人先躺着养养精神。过会下腹会痛,没关系,能忍就忍,忍不住了我给夫人用针。你陪着夫人,我去看看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东西都放在暖阁外间,一大摞干净的细棉布、温热的开水、切成薄片的人参……易楚认真地过了遍。 门口传来「笃笃」的拐杖声,林乾阔步而入。 他罕见地穿了件宝蓝色锦袍,头上墨黑的长发用玉冠束起,身材颀长高大,宽肩阔背,一双黑眸深似寒星,虽然拄着拐杖却丝毫不改他尊贵威严的气势。 易楚屈膝福了福,「夫人已服了药,此处多有不便,请侯爷去别处候着,若有事情,我会及时告知侯爷。」 林乾四下看了看,锦兰守着炭炉,炉上水刚沸开,咕噜噜冒着泡;素绢在剪细棉布,每条剪成三尺多长,再叠成方形;长案上坐着暖窠,有鸡汤的香味缕缕散出……看起来确实没有他站的地方。 正要离开,画屏自内间出来,「易姑娘,夫人疼得很,可又忍住不说,要不您进来瞧瞧?」 林乾闻言,回身便往内间走。 易楚忙拦着他,「侯爷,您若是进去,只能多添麻烦。您在旁边看着,我怎么给夫人施针?」话说得极不客气。 林乾脸上怒气渐起,却是止住脚步,自顾自寻了把椅子坐在内间门口。 杜俏看样子确实极疼,脸色惨白得不成人样,额头满是黄豆粒大的汗珠。赵嬷嬷不时拧着温水帕子替她擦汗,也是忙碌得一脸细汗。 易楚温和地说:「不用忍着,喊出来能轻快些。」 杜俏断断续续地问:「侯爷……在外面吗?」 「嗯,就在门口坐着。」 「我能忍,」杜俏身子哆嗦着,重重喘口气,看着画屏,「让侯爷去书房歇着。」 画屏一跺脚咬牙出去了。 易楚掀开薄被,见已有紫黑色的血流出来,又伸手摸了摸杜俏的腹部。 杜俏忍不住哎哟一声,双手紧紧抓住身下铺着的棉布。 紧接着门口传来林乾的喊声,「怎么回事?夫人怎么样了?」 杜俏疼得无法开口,易楚顾不上回答,左手按住杜俏腹部,右手慢慢往下顺,一边顺一边安稳她,「已经下去不少,很快就出来了。」 杜俏虚弱地点点头。 易楚在暖阁忙得不可开交时,钱氏正在宁静斋跟林老夫人说话,「……这些时日表嫂似乎跟我生分了似的,下过两次帖子,表嫂都说身子不好,是不是有了?」 林老夫人笑眯眯地说:「我估摸着是,先前你大表哥就说你表嫂身子不爽利,头七八天还叫了方太医来诊脉。我瞧着方太医脸上笑眯眯的,问他他却不说。想必是时候还短,不能确诊,你大表哥也不敢惊动我,怕我空欢喜一场。我先假装不知,等确诊了再说。」 「原来是方太医诊的脉,方太医的脉息可是一流的好,近些年年纪大了,寻常人家难得能请动他,倒是还来咱们府里。」 林老夫人颇为自得,「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当初你姨父就找他看病,我怀乾哥儿也是他把的脉。还别说,别人我不怎么相信,就信得过他。」 钱氏目光一转,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来,「刚才在府门口看见个姑娘,年岁不大,听说来给表嫂看病。我还寻思咱们府里换了大夫,不过这行医的女子倒是难得,也不知师从何人?别是什么……游方郎中才好。」 林老夫人霍然变色。 古往今来,内宅妇人最忌讳与道婆、牙婆以及药婆稳婆等人结交。她们出入内宅不知挑唆了多少良家妇女闺阁少女做出不清不白之事。 林家门风清正,向来不许这种人进门。 第五章 林老夫人毕竟经历得事多,转瞬间脸色以恢复如常,笑道:「能看病的姑娘还真不常见,咱们也瞧瞧到底是怎么个人物。」抬手叫来身边伺候的丫鬟,「朝露,就说表姑娘来了,请大夫人还有那边的女客过来坐坐。」 朝露答应着到了听松院。 听松院守门的丫鬟回到了林乾处。 林乾正为杜俏的病坐立不安,便也没有好声气,「夫人跟易姑娘不得闲,等空了再过去。」 林老夫人气得心口疼,可当着钱氏的面不好发作,等钱氏一走,叫来朝露细细地问,「是侯爷亲口说的这话?」 朝露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侯爷说的,我在暖阁门口等着,侯爷的声儿挺大,语气也不怎么好,像是跟谁置气似的。」 林老夫人勃然大怒,「跟谁置气也没这样的,当着客人的面给我没脸,好在表姑娘不是外人。要是换个人,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按理,杜俏来了访客得先领到宁静斋拜见老夫人才行。因杜俏的病开头不敢张扬,怕林乾误会她不贞,后来方太医诊出是喜脉,杜俏更不好张扬了。 在方太医跟易楚之间选择,任谁都会相信年高艺精任职太医院的方太医。林老夫人定然不会允许她服用水蛭、地龙、透骨草等凶猛之药。 可杜俏心里明白,自己绝不是有孕。眼下,她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早点治好病,调理好身子,好好的生个孩子,她跟林乾的孩子。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瞒着林老夫人。 易楚前两次来,都是画屏直接引着去了听松院。 不成想这次竟然遇到了钱氏。 而钱氏偏偏别有用心地提到了易楚。 钱氏的心思很简单,就是想把易楚带到老夫人跟前。届时,老夫人不免会问些,「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等家常话。 钱氏便可以了解易楚的想法。当然,易楚若是表现得唯唯诺诺缩手缩脚就更好了,她可以直接跟吴峰说,老夫人见了人,觉得上不了台面等话。 没想到朝露回来回话,竟然说,易楚不得闲,等空了再来。 老夫人吃惊,钱氏更是吃惊。吃惊之余还有点高兴,这么不同世情不懂规矩的女子,别说掀不起风浪,就是掀起了风浪,想收拾她也容易得很。 钱氏安心地走了,林老夫人却大发雷霆,招呼丫鬟们,「走,去瞧瞧大夫人到底在忙什么……」 易楚看到棉布上如婴儿拳头大小的紫黑色血团,长长舒了口气。手下却仍不放松,依旧按着穴位,从上往下捋。 污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屋子里充斥着难闻的腥臭。 少顷,待血止住,易楚将杜俏身下血污的棉布抽出来递给赵嬷嬷,「找个僻静的地方或者埋了或者烧了。」 据说隐秘处的血不能让外人看到,看到了会不吉利。 赵嬷嬷自然明白这点,将棉布团成团,到外间吩咐素绢埋了。 画屏将床上的垫子与棉布重新换过,服侍着杜俏躺下。 易楚看着杜俏倦怠的样子,温和地说:「好了,已经没事了,你睡吧。」 赵嬷嬷点了安息香,杜俏很快地阖上了眼。 易楚走到外间对赵嬷嬷说:「稍后或许仍有血出来,若是紫黑色,便将适才余下的药渣再煎一次,若已经是鲜红色,就不必用药。切记着,这些天千万不能服用补血活血之物,只熬些温神养气的米粥汤品即可。过了五日,才可服用阿胶红糖之物。」 赵嬷嬷连连点头记着。 林乾直等到易楚说完,才插嘴道:「夫人算是好了?」 易楚见他从辰时一直守到现在,不免多了些好感,便笑了笑,「好了,过了这三五日,以后就慢慢调理着。」 林乾忽然弃了拐杖,长揖到地,「多谢易姑娘。」 这么大的礼,易楚怎敢受,忙侧转身子避开。 赵嬷嬷将林乾扶起来,「侯爷,您坐了一上午,晌饭也没吃,现下夫人正睡着,侯爷用过饭也歇息会儿,免得夫人醒来看到侯爷担心……易姑娘也没用饭,侯爷在这儿,着实不方便。」 林府早上辰初放饭,到现在已是未正,足足三个半时辰。 不单是易楚,这满屋子大丫鬟都是忙碌到现在。林乾若不走,她们也不敢下去用饭。 不吃饱饭,怎么能服侍好杜俏? 林乾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冲易楚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锦兰端来铜盆和皂豆,「易姑娘洗洗手也歇会儿,这屋子味道重,请姑娘移步偏厅用饭。」 「没事,就摆在这儿吧,万一夫人有动静也能听着。」易楚洗了手,又擦了把脸。 暖阁实在太热,忙碌这大半天,也冒出不少汗珠子。 锦兰端走铜盆,素绢倒了茶过来。 易楚心道:到底有人伺候着好,免得忙碌半天连口热水喝不上,还得自己生火做饭。 端起茶杯正要喝,忽听外面传来接连不断的问安声,「见过老夫人。」 紧接着,门帘被挑开,两个大丫鬟扶着位老妇人走了进来。 林老夫人年近五十,头发乌黑,不见一根银丝,紧紧实实地梳了个圆髻,插着对祖母绿簪子,耳朵上嵌着祖母绿的耳铛,圆脸,显得很富态,可冷峻的面容又流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 赵嬷嬷与画屏等人齐刷刷地行礼。 林老夫人有诰命在身,平民见了该行礼。 易楚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 林老夫人却未叫起,淡淡地扫了眼易楚,敏锐地发现她禙子里面白色中衣的领口洗得略为泛黄,青灰色撒花裙子的襕边比裙子的面料要新,显然是后来加的襕边。 一看就是寒门小户出来的。 林老夫人「哼」一声,问赵嬷嬷,「你们主子呢?」 赵嬷嬷躬着身子,谨慎地回答:「夫人刚在暖阁歇下,老奴去唤她起来。」 「不用了,」林老夫人又把目光移到易楚身上,「你就是那个女郎中?」 易楚屈膝屈得腿疼,趁势站直身子,「郎中算不上,略微懂些医理罢了。」 「那你还敢到侯府来卖弄?」林老夫人冷笑,「你说说,你给夫人治得什么病?」 赵嬷嬷听着话音不对,悄悄对画屏使了个眼色。画屏不动声色地朝门口挪了挪。 林老夫人威严地瞪了画屏一眼,画屏吓得再不敢动弹。 易楚倒是坦然,平静地说:「夫人是气郁于心,瘀血郁经,以致不思饮食,癸水不至,腹部胀痛,我用得是活血化瘀的方子。」 林老夫人道:「把方子拿来我瞧瞧。」 易楚微微笑道:「方子没带,但用的几味药却是记得。」说着,将药方背了遍。 林老夫人越听心越惊,「啪」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青瓷茶杯当啷作响,「你这是活血通瘀?分明是在要我孙子的命!」 「夫人并非有孕,是瘀血凝结成胎导致脉相有异。」 「胡说!太医院的方太医亲自把过脉,他行医四十多年,难道连喜脉还把不出来?」林老夫人怒极,「来人,把这个招摇撞骗的游方郎中捆起来!」 赵嬷嬷急忙解释,「老夫人,易姑娘是侯爷跟夫人请来的,并非……」 第六章 「连这个老货一并捆上。」林老夫人根本不听她解释,「我看重你是自小服侍夫人的老嬷嬷,没想到你不但不好好教导夫人,反而撺掇她交往这种品行不端的药婆,先将这个老货拖出去打十板子,回头回了你家夫人赶出去。」 赵嬷嬷忙跪在地上求饶。 林老夫人喝着丫鬟将她拖了出去,又让人捆易楚。 「谁敢过来?」易楚喝退上前的丫鬟,义正辞严地问,「我一没有偷盗抢劫,二没有谋人性命,老夫人凭什么捆我?」目光炯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胆怯。 丫鬟面面相觑,却不敢再轻易上前。 林老夫人愈加气恼,冷冷地说:「就凭你私入侯府,谋害我未出世的孙子。我是皇上亲封的一品夫人,还捆不了你?」 「我是侯爷跟夫人特意请来的,坐的就是府上的车驾,这就是私入侯府?至于您的孙子,不如问问侯爷,他可是一清二楚。」易楚讽刺一笑,「告辞!」施施然往外走。 丫鬟们被她的气势骇着,一时竟不敢阻拦。 林老夫人手一挥,将桌上的茶盏拂到地上,茶水碎瓷洒了满地。 易楚熟门熟路地走到二门才发现自己的披风没有穿。 暖阁热,她忙碌出一身汗,现在被冷风吹着,竟是透骨地冷。 可她又不愿回头取,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看守角门的小厮已认得她,虽然觉得她独自出来有些奇怪,却未阻拦。 威远侯府占据了大半条胡同,本来进出的车马就少,加上天寒地冻的,更没有人走动。 易楚瑟索在街上,有点欲哭无泪。 看来只能走出这条胡同,再想法子叫辆牛车。 忙碌了大半天水米未进,现下是又冷又饿又累,易楚只感觉脚步沉重得几乎拖不动,而胡同长得漫无边际,走不到尽头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走近。 易楚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回头看过去。 马车在她身边停下,从里面跳下一人,穿着鸦青色的长袍,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有淡淡的艾草香入鼻。 看到他,易楚突然感觉到委屈,鼻子一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阿楚,快上车,里面暖和些。」辛大人伸手将她扶到车里,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车里比外面好点,可也强不到哪里。 易楚抱紧双臂,身子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辛大人展开棉毯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阿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阿俏欺负你了?」 他的双臂结实而有力,他的怀抱温暖又安定,他的味道是那么的熟悉与安心。 易楚不由地靠上他的肩头,却是不回答。 辛大人不再追问,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阿楚,你猜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易楚不作声。 「中午看到你爹到包子铺买了两屉包子,我想你定是没有回家,我在晓望街转了两圈,又进去跟你爹下了一盘棋,还是不见你回来。我想别是出了什么事,就过来迎迎……门房的小厮说你出来了,我想若是你往西走,我应该能遇到你,既然没碰上,肯定是朝东走了……傻丫头,越往东离家越远。」 易楚哭得愈加厉害。 辛大人说得轻描淡写,事实是,当他听说易楚两刻钟前就走了,差点急疯了,连忙催促着大勇往回走,将西头几条胡同全都转了个遍,始终没有看到易楚。 想起上次发生的事,他心凉似冰,几乎要冲到顺天府衙门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小混混惹事生非。 还是大勇提醒他,他才恍然想起易楚许是走错了方向,又找了两条胡同,才发现易楚的身影。 这种失而复得的恐慌让他全身无力,双腿有片刻麻木。 直到马车停下,他才凝起力气,跳了下去。 辛大人低头,下巴磨蹭着她的发髻,手仍是紧紧地环着她的肩,透过棉毯,能感受到她肩头一耸一耸地抖动。 他叹口气,柔声道:「我的小乖乖,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再哭,我的衣衫就湿透了。」 易楚慢慢止住抽泣。 辛大人扳起她的脸。 她的鬓发浸过泪水,散乱在腮旁,鼻尖红红的,眼眸蕴着泪水,就像玉盘当中的黑珍珠,水润闪亮,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一张脸却因冷而苍白,嘴唇是淡淡的水色,越发显得娇嫩。 辛大人注视着那张可怜兮兮的小嘴,有股吻上去的冲动……可想起易楚外柔内刚的性子,真要惹恼她,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还是慢慢地将她引到自己身边才行。 辛大人惆怅地又叹口气,伸手拂开了粘在她腮旁的乱发。 他的手触及她细嫩如牛脂的脸,易楚躲闪了下,挣脱他的怀抱。 辛大人苦笑,果不其然,刚在他怀里找到安慰,马上又避他如蛇蝎了。他站起身,将棉毯仍旧披在易楚身上,「先去我那里洗把脸再回去,免得你爹担心。」 易楚低低应着,「多谢。」 辛大人无奈地说:「谢什么,用不着这么生分,上次你帮我的忙,我也没谢你。」 易楚不解地抬头。 「若不是你告诉我罂粟的法子,我还不能逼得赵镜招供……要是你实在想谢我,帮我做身过年穿的新中衣,做好了送到汤面馆,年前我没有差事,可过了年,又得开始东奔西走,恐怕很难见到你……」 易楚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活蹦乱跳地下了床,就往厨房走。 易郎中已熬好米粥,见到她便笑,「到底是年轻,原先估计着至少也躺三五日才能好。」 易楚歪着头俏皮地说,「那我回去接着躺,过年事多,正好趁机躲懒。」 「今年不用你忙活,年货差不多置办齐备了,」易郎中指着厨房地上的一堆东西,「威远侯府送来的,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还有布料、茶叶、点心,暂且放在客厅里,等你得空了收拾一下。」 易楚淡淡地问:「谁来的,说什么了?」她可没忘记在林家受到的委屈。 易郎中了然,「威远侯亲自来的,说向你赔礼,还有上次来接你的那个大丫鬟,我说你感了风寒正睡着……阿楚,我已经跟威远侯说了,以后咱们不再登他家的门。」 「嗯,」易楚答应着,「我也不想去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有权势就了不起?」 上次林乾说要是药不管用就让她与父亲抵命,这次林老夫人拍着桌子要捆她。 把她当成什么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看着她脸上明显的不忿,易郎中叹口气,「这还是好的,林家总算讲理,遇到那种不讲理的人家,就算是把你打死又能怎么样?」 所以,最好还是远着点,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易楚帮着父亲将饭菜摆好,易郎中顺势替她把了把脉。 恰好易齐进来,问道:「姐怎么样了?」 易郎中笑答:「好在你姐底子好,已没有大碍。只以后千万记着,出汗之后切忌吹冷风,极容易受风寒。」 易楚忙不迭地答应。 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易楚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在汤面馆梳洗之后,吃了碗素汤面。 第七章 因为饿狠了,她吃得极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 辛大人柔声说,「慢点,不用急,」又说,「阿俏让你去看病,竟连饭都不曾让你吃」 她不知如何回答,埋头把面汤喝得一干二净。 她还记得辛大人怜惜地看着她,「阿楚,不管谁欺负了你,我总要替你找回来。」 后来,大勇驾车送她回医馆。 进门时,她还好好的,还跟父亲与阿齐说了几句闲话,可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没了记忆。 易齐拍着胸口后怕地说:「……刚说两句话,就从椅子栽倒在地上,把我和爹吓了一跳。我拉你起来时,才发现你身子热得烫人。爹把你抱回房间里,又亲自熬了药,守了你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去厨房做了饭。」稍顿下,才解释道,「爹怕把风寒过给我,不让我靠近……我也没闲着,给爹裁了身中衣,上衣已经做好了,明天把裤子缝好,给爹过年。」 易楚猛地想起辛大人的话,「你要是实在想谢我,帮我缝身中衣留着过年穿。」 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说起来,她是欠了辛大人的。 若非他及时找到她,就凭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怕不早就冻得去了半条命? 还有上次,她还清楚地记着身子在空中飞舞,眼看就要撞到墙上,可突如其来一条软绳缠在她腰间,生生将她从阎王手下拽了回来。 这天大的恩情,莫非还抵不过一身中衣。 况且,他穿在里面,不会被别人看见,即便看见也未必知道是她的针线吧? 易楚左思右想,终于决定替他做。 布料是现成的,就是杜俏上次给的淞江三梭布。至于尺寸,易楚约莫想了想,辛大人与父亲胖瘦差不多,只高矮能高一寸左右。 人的高矮差别主要在腿长,上身差别不大,不如就按照父亲的尺寸,将裤腿延长一寸罢了。 主意打定,易楚立即动手,不大工夫就裁好了布料。 中衣不比外衫讲究精致漂亮,中衣更看重的是舒服合身,针脚只要细密匀称就行。 因快到过年了,医馆很是冷清。 荣盛怕冷,自打进了腊月就没到医馆来,顾琛倒是天天上午来一趟,帮着扫地擦桌子,也跟易郎中学习如何分拣药材。 这几日医馆更加清闲,易郎中棋瘾上来,也不看医书了,对着本棋谱自己打谱。 易楚见没什么事,就窝在房里做衣衫。 快中午的时候,画屏竟然来了,进门后二话不说,就往地下跪。 易楚吓了一跳,忙拦住她。 画屏很坚持,硬是磕了个头才起身,「夫人吩咐奴婢定要当面向姑娘赔罪。昨天夜里来时听说姑娘病了,现在可好点了?」边说边从随身拎的包裹里掏出几只宝蓝色锦盒,「是两根人参,还有些三七、黄芪……知道姑娘这里不缺药材,可好歹是夫人的心意。昨天让姑娘受了委屈,夫人心里很不得安生,非要亲自来看姑娘。还是赵嬷嬷劝服了她。」 「我没事,不过是受了凉,夜里发了一身汗,这会完全好了,」易楚淡淡地笑笑,「夫人怎么样?」 画屏瞧出她脸上的淡漠,暗中叹了叹,仍是热络地笑着,「就像姑娘说的,又出了些血,到黑天的时候变红了,就没再用药。晚上喝了大半碗山药粥,用了点小菜,倒没再出血。夫人说感觉身上爽利多了。」 「那就好,另外也可以喝芡实粥,就是将芡实研成粉和粳米一起煮,可以补气。还有羊肉粥,将羊肉切碎,加入人参末、白茯苓末、大枣和黄芪,混着粳米煮。」 画屏点点头,「我记下了,回去就吩咐厨房里……还有件事想说给姑娘,昨儿的事,恳请姑娘别记恨夫人,老夫人是侯爷亲生的娘,侯爷与夫人万不敢忤逆。可姑娘的委屈,夫人跟侯爷都记在心里……」 昨天易楚走后,林老夫人又冲丫鬟们发了通脾气,每人罚了两个月的月钱,才离开。 画屏去内间瞧了瞧杜俏,因点着安息香,杜俏睡得倒踏实,并没醒来。 锦兰则去外院禀告了林乾。 林乾没费吹灰之力就查出表妹钱氏在老夫人面前说的话。他不敢在娘亲面前放肆,可转身就让管家将吴峰跟钱氏带来的年节礼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万晋朝讲究礼尚往来,人们送年节礼都是收一部分回一部分。特别相熟的亲朋好友也有将送来的礼品全部收下,再根据情况回礼的。 而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就表示不想再来往,不想再结交的意思。 钱氏是林老夫人的外甥女,两家是正儿八经的表亲,一下子要断了来往,林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乾的鼻子骂他不孝。 林乾跪在地上解释:「娘,您仔细想想表妹的话,但凡她有一丁半点为了咱家好,就得先过过脑子再说话。她口口声声说易姑娘是走街的江湖郎中,这话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待杜俏,又怎么看待咱家。咱家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她们的名声怎么办?再者说,她今儿能挑唆着娘对易姑娘不满,明儿就能挑唆着婆媳不和,到头来闹腾得家宅不宁……娘,您以后遇到事能不能先问过儿子,您信不过别人,难道连亲生的儿子都信不过?」 林老夫人半信半疑,钱氏固然说话不地道,但那个易姑娘也不是善茬,她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有人敢当她的面回嘴。 可看到儿子连个蒲团都没拿,就这么直愣愣地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林老夫人心疼了。 换成别人,跪上个把时辰,老夫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林乾不一样,他的腿有伤,平常还好说,遇潮遇冷时,会钻心地疼。 林老夫人呼喊着吆喝丫鬟,「一个个都没长眼,还不赶紧把侯爷扶起来。」 当下上来三人,两个搀着林乾的左右胳膊,一人递过拐杖,林乾拄着拐杖站定了。 这事在林家就算翻了篇。 可位于黄华坊的吴家,忠勤伯却是气炸了肺,脸涨得跟猪肝似的紫红一片。 忠勤伯虽然也是有爵位的人,可爵位跟爵位不一样。 像威远侯,人家是因战功得的爵位,是功封的世袭罔替的侯爵。 而忠勤伯是恩封,他父亲因为有个女儿是先帝的淑妃,先帝极为宠爱淑妃,格外施恩而得的爵位。按理,恩封的爵位不能世袭,轮到忠勤伯这辈就没了。但淑妃的儿子在景德帝夺位过程中,无意中帮了把忙。 虽然淑妃的儿子没等到景德帝即位就死了,可景德帝还念着这份情,没有收回爵位。 如今吴峰虽然有着世子的名头,将来能不能袭爵还两说。 所以,忠勤伯很在意跟威远侯府的关系。 现在可好,上午让吴峰夫妇亲自送去的年节礼,不等过夜,人家当天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不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脸,让全京都人都看吴家的笑话? 更为可气的是,忠勤伯对于威远侯的做法根本摸不着头脑。退礼回来的管家只转达了林乾的原话,「林家门风不正,攀附不上吴家」,连句解释都没有。 忠勤伯气急败坏地将吴峰叫了过来。 吴峰也很意外,因为林乾不见客,他给林老夫人请安后就离开了林府,根本没耽搁。 第八章 忠勤伯无力地挥挥手,「去问问你媳妇,是不是她说了什么……这个家早晚是你们俩的,你们看着办吧。」 吴峰回房跟钱氏说了此事,钱氏根本没想到因为自己小小的心思,导致林乾驳了忠勤伯府的面子,便指天画地地发誓自己绝对没说什么。就算林老夫人有点不高兴,也绝对不是因为她。 想着,便将她跟林老夫人的谈话说了遍,「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听你说易姑娘不错,想让老夫人帮着掌掌眼。」到时便有借口劝吴峰远着易楚。 吴峰听罢,沉默了半天。 钱氏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就算是他对易楚有这种心思,钱氏这般四处宣扬,自己脸上就能有光彩? 这还是没说什么,就得罪了林家跟易楚,要是说了什么,是不是整个京都的权贵全都得罪尽了? 得罪林家倒还好,两家总归是亲戚,林老夫人看着亲妹妹的份上也不能把钱氏赶出去,日后总有缓和的机会。 可易楚是辛大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他跟在辛大人身边对他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 辛大人重情重义,可一旦翻了脸,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而现在辛大人是最得景德帝信任的人,将来也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他跟随辛大人就是为了爵位,为了前程。 吴峰思量片刻,温声道:「明天你备点礼品跟易姑娘赔礼。」 「我给她赔礼,凭什么?」钱氏圆睁着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堂堂世子夫人,竟然去给个寒门小户的平民女子赔礼,简直是笑话! 吴峰也不解释,只淡淡地说:「你不想去也行,以后这管家的事就交给二弟妹。」 二弟妹是吴峰的弟弟吴峻的媳妇。 钱氏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好在她脑子并未完全糊涂,给易楚赔礼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倘若被夺了管家权,整个府里的人不都看她的笑话? 衡量一番,钱氏咬牙切齿地说:「赔礼就赔礼。」 转天,钱氏叫人准备了中规中矩的四色礼品,只带了贴身伺候的吴嬷嬷和丫鬟碧玉,坐着辆黑漆平头车,很低调地出了府门。 吴峰跟车夫说了地址,自去忘忧居找辛大人。 车夫赶着马车七拐八拐到了晓望街。 钱氏看着路旁密集而低矮的屋舍,抛头露面四处走动的女子厌恶地摇了摇头。 她生在南薰坊六部官员居住的地方,成亲后嫁到忠勤伯府,来往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官家小姐,何曾到过这种低俗之地。 车夫将车停在济世堂门口。 吴嬷嬷下车探头探脑地张望,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正巧,医馆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长相秾艳的女子。 吴嬷嬷赔笑问道:「请问姑娘,这可是易楚易姑娘家?」 易齐打量一下面前之人,见她长得白白胖胖很富态,穿秋香色杭绸褙子,头发梳得板板正正,两边各插了对金簪,耳朵上坠着一滴油的金坠子,手腕上套着金镯子,看样子像是哪个富户人家的当家主母。 可眼角扫过黑漆马车,注意到车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 想必这妇人只是个奴才。 能使唤这般打扮的奴才的人,应该非富即贵。 易齐心思一转,脸上露出娇媚的笑,「正是,易楚就住在这里,我是她的妹妹……」 易齐将钱氏等三人迎进医馆,对易郎中介绍:「是来找姐姐的。」 吴嬷嬷连忙上前行礼,「我们是忠勤伯府上的,这是我家世子夫人,夫人前两天在威远侯府见过阿楚姑娘,听说她生病了,特地来探望一下。」说着,递上礼盒。 易郎中微微觉得不快,先是威远侯府的人上门,现在又是忠勤伯府,阿楚怎么尽招惹这些人。不由扫了一眼钱氏。 钱氏矜持地抬高了下巴。 易齐闻言却是眸中一亮,笑着说:「爹,我替姐姐招待客人吧,」说着将钱氏引到西厢房,亲自沏了茶来,解释道,「姐姐一早去了枣树街,想必待会就回来了,夫人请用茶。」 家里的好茶都被易楚收起来留着给父亲喝,易齐沏得是之前买的普通茶叶。 钱氏是识货的,自然不会喝这种茶叶,嘴唇抿了抿,连茶盅边都没碰到,就放下了。 易齐殷勤地笑,「……本来姐姐说也带我去威远侯府见见世面,不巧那天我身子不爽利,便没去成,否则那天也就能认识夫人了。不过,今天见到也是一样,姐姐还说夫人最是亲善和气。」 钱氏脸上浮起饶有兴味的微笑,「你姐当真这么说?」 易齐愣了下,点点头,「是啊,要不姐能跟夫人投缘?」 钱氏心头火呼呼地往上窜,敢情易楚把自己当成软柿子了,难怪能挑动了林乾两口子替她撑腰。 她也不想想,自己才是压在她上头的正室夫人,惹恼了自己,她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不过钱氏到底记着吴峰的话,把火气强压在心底,不曾发作出来。 吴嬷嬷贴身伺候钱氏很多年,自是知道钱氏已经盛怒,便小心地居中打着哈哈,「那天见到阿楚姑娘,已经觉得是难得一见的清秀佳人,今天又见到阿齐姑娘,更要将人看呆了去。正是春兰秋菊各不遑让,也不知哪家有福的能娶了回去?」 易齐便笑,「嬷嬷客气了,我们小户人家哪有什么福气……姐姐已经定了婚期,明年腊月就成亲。」 钱氏听见吴嬷嬷夸赞姐妹两人的相貌,还在心底轻蔑地骂了句「狐媚子」,冷不防又听见这句,急急地问:「说了亲?不知是哪家人家?」 「是跟着我爹学医的学徒,在槐花胡同开茶叶铺子的荣家。」易齐说完才反应到,荣家开着茶叶铺子,可除了年节礼以及定亲时候外,荣家从来没往自家送过茶叶。 「好亲!好亲!徒弟当女婿,这也算亲上加亲了。」钱氏畅快得如同三伏天喝了碗冰镇的杨梅汤,从里到外透着舒服,也不顾茶叶的低劣,捧起来喝了两大口,直到感觉到嘴里的酸苦才厌恶地放下茶盅。 既然易楚定了亲,那么吴峰说的看顾就不是相中了她,而是要她结交她。 钱氏反应过来,懊恼得差点咬下舌头来。早知道是这样,她何必在林老夫人面前枉做小人。 也不知易楚到底有什么好的,林夫人将她捧上天,还让画屏到门外迎接。 林乾退回自家的年节礼想必也是因为她吧? 连自己的夫君都高看她一眼…… 钱氏真心想不透,可既然吴峰没有把易楚纳为外室的意思,钱氏也就勉为其难地抬举着她。 易楚看着是有主见的人,易齐却不同,年纪小也没什么城府,不如拉拢了她,也好打探点消息。 想到此,钱氏伸出胳膊,撸下腕间一只碧绿油亮的玉镯子,「来得仓促,没准备见面礼,这个给阿齐姑娘戴着玩吧。」硬是给易齐套在手腕上。 易齐推辞不过,只好喜滋滋地接受了。 钱氏又坐了片刻见易楚仍没回来,便起身告辞,「想必今天看不到阿楚姑娘了……家中还有事,不能多待……阿齐姑娘得空跟阿楚姑娘一起到府里玩。」 易齐笑着回答:「我整天除了做针线倒也没别的事,只要夫人不嫌我烦,我定会拜会夫人。」 第九章 钱氏也笑眯眯地说:「那就说定了,等出了正月闲下来,我就下帖子请姑娘。」 易齐喜不自胜,恋恋不舍地送走了钱氏一行。 回到房里,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臂衬着碧绿的镯子,比平常更多几分颜色,易齐偷偷地笑了。 想了想,去厨房寻了只空碗,倒上水,将镯子褪下放到碗里。一碗水登时被映得通绿清澈。 易齐爱不释手,又取出娘亲吴氏给她的镯子比在一起看,吴氏给她的虽然也不错,可跟钱氏的比起来,无论在成色还是水头上都差了不少。 给她的见面礼就如此贵重,也不知那天给了易楚什么,姐姐竟然只字未提…… 此时的易楚正在枣树街。 不过用了两天半,她就将给辛大人的中衣做好了。 趁着易齐去三条胡同看吴氏,她做贼似的拎着个包裹也出了门。 好巧不巧,眼看就要到汤面馆了,迎面与跟荣盛以及荣大婶撞了个正着。 易楚本就心虚,见到未来的婆婆更是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荣大婶只当她害羞,忙叫荣盛上旁边站着,自己拉了易楚的手说话,「……好久没见到易郎中了,他身子可好……这大冷的天,你过来置办年货?」 易楚低着头,小声地回答:「我爹挺好的,这阵子医馆清闲,倒是能休息几日……过年的东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寻思着店铺就要关门歇业了,兴许布匹粮米什么的能便宜些,就过来看看。」 「好孩子,就知道你是个会过日子的,」荣大婶满意地笑,「我也是出来买便宜东西的,这居家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要不经心着点儿,再大的产业也都败坏了。荣盛是个老实孩子,断不会花天酒地胡乱花钱,只要你手头别散漫,这日子指定过得红火……当家的虽然是爷们,可内宅做主的却是咱们娘们儿。 「当初大婶看中的就是你相貌好,性子温顺而且能持家,就看你爹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就知道你是个会管家的……而且,听荣盛说你还能看病诊病?荣盛自小身体弱,就得找个懂点医术的媳妇照顾他。所以啊,大婶对你是一百个满意,巴不得你早点嫁过来,好好伺候荣盛。」 易楚只是低着头,并不作声。 荣大婶看着她乖巧的样子,越看越欢喜,「听说前几天还有个什么侯府的马车接你去看病,阿楚啊,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像大婶一辈子都没进到侯府里头,连知县的府邸也没进去过。往后你可得勤去走动着,要是跟贵人拉上关系,荣盛的二姐夫明年就下场考试,到时候求贵人拉扯一把,兴许也就中了……」 果然来了! 易楚苦笑,幸好没答应林夫人认干亲,如果真认了,恐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要求上门了。 自己家里只父亲跟阿齐还好说,没太多事。 可荣家呢? 兄弟三人,姐妹两人,连带着嫂子们的娘家,姐姐们的婆家,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呢? 到时候,她去不去跟林夫人开口,不开口,公婆肯定不愿意,可一旦开了口,就刹不住车了,既让林夫人为难,也平白折辱自己的脸面。 这两人在街旁谈得热切,辛大人在面馆里看得真切。 荣大婶拉着易楚的手,笑容和蔼又慈祥。荣盛在不远处,耐心地等着两人说话。 易楚低着头,乖巧而温顺,脸上带着浅浅的云霞,是见到婆婆害羞吧? 辛大人的心像针扎般刺痛。 他还没见过易楚这般娇羞温柔的样子。 易楚在他面前要么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么是小心翼翼避如蛇蝎。 仅有的几次正常相处,还是她没发现他的身份前,在医馆买药时,能看到她温柔亲切的笑容。 说了这半天还没说完,到底心里憋了多少话? 辛大人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原先他想易楚定了亲也不错,至少能挡住其他觊觎她的人。可现在,瞧着街面上的一家三口,怎么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膈应。 还是找个借口,早早把亲事退了。 有过退亲的经历,易郎中再考虑易楚的亲事时就会更加慎重,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说亲。 等上一两年,即便自己这边的事情没完结,他也不想再等了,早点将易楚娶过来才好。 现在易郎中把自己当成知己,如果托人求亲应该不会拒绝。 只是没有住处,汤面馆住着四个大男人,让易楚住在这里不免委屈了她。 可要换个住处,他的身份可就瞒不住了。 瞒不住就瞒不住,他难道连自个的媳妇都护不住? 这样不如在晓望街周围买处合适的宅子,离着医馆近,他离京公干的时候可以让易楚仍回娘家住,既解了她的寂寞,又能照顾岳父大人。 他也不用时时牵挂着她。 辛大人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过完年就让大勇找宅子,不必太大,二进或者三进都可以,慢慢收拾上一两年,添置些东西,也足可以住人了。 辛大人暗自盘算着,看到街上两人仍说个没完没了,他皱皱眉头,招手将大勇叫了过来…… 大勇点点头,脸上露出个坏笑,小跑着到厨房端了盆油腻的洗碗水出来,朝着荣大婶身侧泼了过去。 污水激起泥点扑在荣大婶的罗裙上,荣大婶横眉直竖,「小兔崽子,没长眼。」 大勇连忙装可怜,不停地作揖,「实在对不住,婶子,我没注意。」又像刚看到易楚一般,惊讶地招呼,「易姑娘,我们东家要的药,您给带来了吗?」 易楚愣了下,有点摸不清头脑。 大勇又转向荣大婶,「要不我帮您洗洗回头给您送家里去,或者你打我几下出出气?」 荣大婶被溅了一裙子泥着实恼怒,可看着大勇诚惶诚恐地赔礼,又是当着没过门的儿媳妇的面,也不好过分发作,只得悻悻地说:「阿楚,大婶回去了。」 易楚已反应到大勇的用意,朝荣大婶挥挥手,走进汤面馆。 面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辛大人负手站在窗边,脸色阴沉得可怕。 易楚走向前,刚想说话,辛大人先一步开口,「寒风里站那么久,看来病确实好利索了。看你依依不舍的样儿,要不跟你爹说说早早嫁过去说个痛快?」 劈头就是连讽带刺,夹棍夹枪的一段话。 易楚只觉得血突突往头上顶,脸颊火辣辣地热,有这么说人的吗?荣大婶拉着自己不放,自己还能强挣开不成?况且,就说这几句话,怎么就变成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嫁了。 一时怒上心头,易楚也不言语,将手里的包裹往桌子上一扔,掉头往外走。 在外面那么乖巧温顺,进门竟还给他甩脸色了? 辛大人低喝,「回来!」 易楚不理会,越发加快了步伐,没走几步,赫然看见荣大婶又转了回来。 荣大婶见她这么快从汤面馆出来,知道她没做耽搁,脸上又带了笑,「好孩子,刚才大婶忘了件事,想着回来提醒你一下。」 易楚勉强露出个笑容,「什么事?」 第十章 荣大婶左右看看,又拉起她的手,「大婶知道你行事向来端正,可眼下既然定了亲,大婶也不把你当外人……你大姐夫前阵子在工部的杂造局谋了个差事,也算是拿官饷的人,大婶寻思着,往后这抛头露面的事你就别干了,安安生生地在家戴着,免得被人看见连累你大姐夫的官声。」 自己出门买菜买布,竟然还能连累到荣盛大姐夫的官声? 真是讽刺! 工部杂造局也不是个什么正经官职吧? 易楚忍不住要出口反驳,想了想,为难地说:「大婶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这油盐酱醋的事总不能让我爹去买,阿齐年纪还小……要是我不出门,家里可就没别人管了。」 荣大婶脸色沉了沉,仍是苦口婆心地说:「大婶明白,不过是多嘴说这一句,也是为你好。咱家不比那些破落户,你上头两个嫂子也都规规矩矩地守在家里。」 易楚深吸口气,敷衍地回答:「我知道了,大婶,以后会少出门。」 荣大婶拍拍她的手,「这就对了,大婶就看中你听话懂事。以后嫁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能过好日子。」 跟荣大婶告别,易楚再没心思闲逛,闷闷不乐地往家走。 还没出嫁,已经感受到出嫁后的不自在。 荣大婶人不错,并非故意磋磨媳妇的恶婆婆,可她看中荣家最大的一点就是离家近,能经常回来看看父亲。 想必荣大婶不会允许儿媳妇隔三差五回娘家吧? 易楚头一次发现,这桩亲事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顺心。 可是不顺心又如何,六礼已经过了四礼,只剩下下聘跟亲迎了。再不顺心,也得硬着头皮过日子。 回到家,易郎中罕见地没有待在医馆,易楚先去了西厢房问易齐,「爹呢,出门了?」 易齐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刚才还在呢。」 「怎么了?」易楚敏感地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易齐忿忿不平地说:「刚才忠勤伯府的世子夫人来探病,你没在,我就替你待客。爹却指责我不该私自收人家的礼……我知道我不是爹亲生的女儿,但爹也太偏心眼了,你做事样样好,我做事就件件差。我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还是爹看我不顺眼早就想赶我走了?」 这都是哪里的事? 她刚摆脱了威远侯府,怎么又出来个忠勤伯府? 父亲跟易齐又怎么闹起来了? 易楚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仍是耐着性子温声问道:「我并不认得忠勤伯府的人,她们来干什么?送了什么礼?」 「就是地上那些,我只打开看了看,没乱动,」易齐委屈地指了指地上的礼盒,「钱夫人说在威远侯府见过你,觉得很投缘,听说你病了就来探望一下。我哪里知道你们不认识……当初带上我不就好了?」最后一句却是说得极小声。 易楚想了想,大概就是那天见到的吴大人跟他夫人吧? 不过碰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就叫投缘,这缘分也太廉价了。 易楚摇头,打开地上的礼盒——是两斤白糖,两包茶叶,两包点心和两根金华火腿。 很规矩的四色礼品,并不过分贵重或者过分轻贱。 易楚便有些不解,「爹怎么说?」 「爹说那些人既然是来找你的,你不在家就该让她们改天再来,还说礼送得不清不楚,应该让她们带回去……你收了威远侯府那么多东西,爹什么都没说,人家只收了这几样,爹的脸色就不好看,爹就是……」 「爹也说了我,」易楚打断她的话,「威远侯府跟忠勤伯府不一样,而且我答应爹,以后不会再收别人的东西,也不会再上门。」 「那怎么行?」易齐惊呼一声,「钱夫人答应过出了正月,请咱们去她府里赏花呢。」 易楚神情一凛,正色看着易齐,「敢情我以前跟你说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 易齐扬起下巴,斜长的眸子毫不退缩地迎着易楚的目光,「姐不是也说过会帮我吗?」 易楚有片刻的无言以对,少顷,放缓了语气,「我说的帮是找机会打听荣郡王的行迹,然后远远地看上一眼……阿齐,或许你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一定要离开我跟爹去找你亲生父亲吗?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不好吗?」 「不好!」易齐断然否定,「姐,我知道你对我好,爹也没苛待我。可我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明明我可以过得更好的。姐,你放心,即便是以后我发达了,你也永远是我姐,我不会忘记爹的养育之恩。」 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摇着易楚的胳膊,绮丽的眼眸满含着恳求。 这样牡丹花般秾艳的女子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你,易楚觉得自己虽不是男子,可心也慢慢软了。 思量片刻,她才凝重地说:「阿齐,既然你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提醒你一点,日后真的去什么公侯王府里,需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在他们眼里,咱们这些人只是蝼蚁而已,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还有,爹以前也提过,你娘已经回来了,要不你搬到你娘哪里?」 「姐?」易齐愕然抬头,「你要赶我走?」 易楚咬咬唇,狠着心说:「爹拉扯我们两个长大不容易,我不想让他跟着担惊受怕……阿齐,我知道你娘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里面也有下人伺候,应该比在这里凡事要亲力亲为好得多。」 易齐愣愣地看了易楚半天,才扭过头,倔强地说:「既然你们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不过,我得先去找找我娘,问过她才行。」 「好,」易楚低声应着。 虽是已经考虑过的决定,可想起来却是如此心酸。 正午的太阳透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留下杂乱无章的影子,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易楚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 这个小小的院落,曾给她跟易齐带来多少的快乐。 春天,梧桐花开,她们用花瓣串成紫色的花环;夏天,在梧桐树下,晒得暖暖的水,父亲给她们两人洗头;秋天,她们踩着满地落叶蹦跳,悉悉索索吱吱呀呀;而冬天,她们在正房的大炕上,只穿了中衣打闹,父亲扳着脸说,若是生病了,就得喝苦药。 她所有的记忆里都有易齐存在,无论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快乐的还是难过的。 十几年来,是易齐陪着她长大。 而刚才,她亲口说,要易齐搬出去。 易楚站在梧桐树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怎么样也止不住。 「阿楚,」是易郎中带着喜悦的喊声。 易楚忙侧过身,擦干了眼泪。 易郎中已敏锐地看到她红肿的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进了沙子,揉半天没揉出来。」易楚委屈地撅起嘴巴,「就这边,还疼着。」 「先等会,爹帮你看看,」易郎中举起手里的东西,「杜公子带来的鱼和牛肉,待会你做了,他在咱家吃饭。」 「好,」易楚乖巧地应着。 易郎中将东西放进厨房,洗过手,又急匆匆地出来,站在易楚面前,翻开她的眼皮,「没有沙子,兴许已经出来了,就是有些肿。别再揉了,快去用冷水洗洗。」 第十一章 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温和,他的身影还是像以前那样挺直,让她感觉到温暖和踏实。 易楚凝望着父亲,觉得心里有许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来,想抱他又不好意思抱,最后只扯着他的衣袖,娇声道,「爹不许再吃酒。」 「好,爹不吃酒,」易郎中尴尬地笑笑,伸手摸了摸易楚的发髻。 「那我做饭去了,」易楚朝厨房走了两步,又叫住父亲,「爹,杜公子又是来下棋的吗?」 易郎中温声回答,「临到年根,面馆里也没什么生意,正好闲着就来坐坐,不一定非得下棋,怎么了?」 易楚摇头,「没事,随便问问,就觉得爹跟他好像很合得来。」 易郎中想一想,点头表示同意,「是挺合得来,难得一个生意人身上却没有市侩气息……而且杜公子去过许多地方,见识颇广,跟他交谈获益颇多。」 易楚笑笑,又问道:「要不要沏茶过去?」 「好,就沏杜公子带来的茶。」 易楚在厨房洗了把脸,又就着冷水将眼角拍了几下,感觉眼睛不像适才那般涩胀,才端起沏好的茶进了医馆。 两人果然没有下棋,辛大人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易郎中则在旁边频频点头。 「……李冰以火凿石,打通玉垒山的地方,叫宝瓶口,此处修了分水堰,西边的是外江,沿着岷江河顺流而下,东边这条是内江,流进宝瓶口……」 听到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易楚感觉辛大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凝了几息,她没有回视过去,也没有出声招呼,只木木地给两人倒满茶就转身离开。 辛大人的心不由地乱了。 他看得清楚,易楚的眼睛有点红,许是哭过了。 气性还真大。 他不过说了两句气话,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她还在赌气。要不,按照平常的性子,总会点个头,招呼一声或者福一福。 可今天,板着个脸,就跟没看见自己似的。 辛大人自嘲地笑笑,她现在是真的不怕自己了,敢甩脸子,还敢目中无人了。 而自己,就为了怕她生气,眼巴巴地跟过来…… 易郎中正等着下文,见辛大人有些恍惚,不由地问:「有什么不对?」 辛大人连忙回过神继续解释,「……内江窄而深,外江宽而浅,秋冬季节,水位低,江水大都流进河床低的内江,春夏季节,洪水来临,江水就从水面宽的外江过……」 易郎中略思索,已明白其中道理,拊掌叫好,「此法甚妙,李冰父子历来为百姓称道确实实至名归,如果有机会能亲眼看看就好了,可惜四川路途遥远……」 辛大人笑道:「这有何难,等过上三五年,我陪先生走一趟,可以从河北真定转向大名府,然后在开封府逗留几日,转而向西,或者向南到太原府……」 易郎中闻言,顿时心生向往,「三五年后,阿楚跟阿齐都已成亲,我也没了牵挂,正好跟子溪一同领略领略万晋朝的大好河山。」 辛大人胸有成竹地笑…… 易楚做好饭,摆到饭厅后,再没有露面。 辛大人心中藏了许多的话就是没机会开口,情绪很有些低落,吃起饭来也没什么滋味。加上易郎中应允易楚不吃酒,两人只就着饭菜匆匆吃完了。 送走辛大人,易郎中到东厢房找易楚,「适才怎么了?」 易楚正对着瓷缸里的金鱼发呆,闻言知道并没有瞒过父亲,便将与易齐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我说的也太过了,不该是那样的态度。」 易郎中并无异色,只道:「也好,阿齐有她的想法,总是这样争执,以后没准还会成了仇人。现在分开,还能保持着原本的情分。」 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易楚想想也是,这几个月来,两人也不知吵过多少回了,虽然面上还能过得去,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易郎中知道了易楚难过的缘由,也放下大半心,因见屋里摆着的绣花样子,便道:「夜里做针线别太晚,免得伤了眼,实在赶不及,有些不甚重要的物件就到喜铺里订,这几天,看你睡得比往常晚。」 易楚赧然,这两天她是为辛大人赶制中衣才熬了夜,也不知仓促做好的衣服是不是合身?可想起辛大人说得那几句冷嘲热讽的话,又是气不忿。 自己到底那点表现出着急出嫁了? 不免又想起荣大婶的话,易楚看一眼父亲,吱吱唔唔地开口,「爹,女儿斗胆,能不能问爹件事?」 看起来很难启齿的样子。 易郎中很意外,猜不出易楚还有什么为难事,温和地说:「什么事?」 易楚鼓足勇气,低声道:「过了明年,家里就只剩下爹了,不如爹再找个伴儿,也好照顾您……没准,还能有个弟弟也好继承家业。」 原来是这事! 向来只有儿女反对爹娘续弦或者再蘸,难为她能想得开。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慎重地开口,「要是你没定亲,爹或许会考虑考虑,现在没有这个想法。等你出嫁了,爹想四处走走,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至于家业……」 易郎中自然不好说荣家答应过,若易楚能够生育二子,便将小的那个冠易姓。 易楚一听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果易楚没定亲的话,父亲想续弦来操持易楚的亲事。 因为女子主要围绕着内宅生活,婆母的品性以及妯娌、小姑的性情对于新媳妇的日子是否顺心非常重要。 家里有女眷就能四处打探一下相亲对象家里的情况。 就好像易楚定的这门亲事,易郎中只知道荣家家境殷实,荣大婶是个很热心的良善人。至于其他,易郎中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打听别人家的女眷。 易楚当然更不好意思自己去打听。 眼下,易楚已经定了亲,易郎中自认完全没有再娶的必要。 过了小年,年味愈发浓郁,京都的空气里洋溢着炖肉的香气,以及烘炒干果的香味。 这几日易楚忙得不可开交,先是除尘,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将鸡鸭鱼肉等该宰得宰,该杀得杀,拾掇利索了,挂在窗户旁,等着过年吃。 因白天忙得累了,夜里也歇得早,吃过饭就洗洗睡了。 这夜又是如此,易郎中独自在医馆摆棋谱,大门突然开了,极为罕见地走进来一位单身女子。 济世堂自然也接待女病患,但她们大多有相公或者家人陪着。 独自来就诊的女子是少而又少。 易郎中警惕地起身,打量着女子。 女客戴着帷帽,面容被轻纱遮着,影影绰绰地瞧不清眉目,穿一袭月白色绣杏黄连翘花的罗裙,外面披着暗纹织锦缎面银狐里的连帽斗篷。 虽是冬衣遮着,仍然能看出身材的纤秾有致,尤其是一把细腰,行动间如弱柳扶风,袅娜多姿。 女子行至易郎中面前,瞧瞧桌上的棋盘,轻声一笑,「许久没见到先生打谱了,乍一见,恍如昨日,令人怀念。」 说着,掀起帷帽,露出她的面容——肌肤雪白,鼻梁挺直,嘴唇微翘,一双斜长的眼眸微微上挑,轻颦浅笑间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第十二章 易齐与她面容极像,可她比易齐更多一分成熟女子的妖娆妩媚。 正是易齐的娘亲吴氏。 易郎中淡淡地问:「好久不见,今夜到医馆来,哪里不舒服?」 吴氏「咯咯」地笑,声音甜腻娇柔,更胜过二八少女,不等易郎中相让便自顾自地坐下,就着易郎中面前的残茶喝了一口,「我为阿齐而来。」 茶盅壁上留下半弯嫣红的口脂。 易郎中扫一眼,暗叹口气,神色仍是淡淡的,「阿齐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我一个男人不好四处访听,怕耽搁了她,既然你回来了,正好帮她拿个主意。」 吴氏轻轻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镶红宝石的金戒指,转而说起易楚,「在集市上见过她两次,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酷似卫姐姐……先生把她教得很好。」 易郎中不置可否地笑笑,掂起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 吴氏突然抓住他的手,「别忙着收,不如我跟先生下一盘?」 「不用,我习惯独自打棋谱,倒不喜欢与人对弈。」易郎中收好棋盘,趁机摆脱吴氏的手。 吴氏浅笑,「这十几年先生的性情丝毫没变……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先生,当年先生想让我留下,究竟有几分是真心,还是……」顿一下,看了眼易郎中,「还是完全因为先生看过我的身子。」 易郎中不假思索,慢慢地回答,「你是阿齐的娘,阿楚也对你颇多依恋。」 「我想也是,如此也便没什么可后悔的……有几次看到阿楚跟阿齐一同在街上,不免会想,当初我若留下,没准她们还能多个弟弟,先生说是不是?」 易郎中只是浅笑,并不回答。 当年吴氏生易齐是夜里突然破得羊水,易郎中连夜去找稳婆,谁知道邻近的稳婆一个去了女儿家,另一个刚好也被人请去接生。 易郎中有心再往远处去请,可吴氏疼得厉害,躺在床上乱叫,易楚吓得哇哇哭个不停。 一大一小,又哭又闹,易郎中实在脱不开身,便找来隔壁吴婶子帮忙,亲自动手替她接得生。 因吴氏到易家时并未显怀,吴婶子还以为是易郎中的孩子早产,也未多怀疑。 后来,吴氏要走,易郎中着实挽留过,不过吴氏没答应,趁着夜色偷偷走了。 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对于吴氏,易郎中并无太多的印象,只觉得她长得很艳丽,不怎么爱说话,整天闷在家里,倒是喜欢打扮易楚,挺着大肚子给她缝各式新衣。 反而,他常常想到易楚的娘。想两人在烛光下下棋,卫琇赖着要悔棋的俏皮;想两人一同上山采药,药没采到却是寻到许多野葡萄,先是他喂着她吃,她吃得狼狈,蹭了满脸葡萄汁,他凑上去舔,不知怎地就缠到了一起,两人空着手,满身泥土地回了家。 想起往事,仿佛卫琇柔软纤细的身子仍在怀里,易郎中目中流露出渴盼的柔情。 只一瞬间,已恍过神来,眼眸复又变得清明。 吴氏看着眼里,幽幽地叹息:「其实我很嫉妒卫姐姐,有先生这般男子倾心相待。卫姐姐常说对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许先生已经中了进士,谋得一官半职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卫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叹口气。 会试前日,卫琇不慎染了风寒,烧了一夜不见好。会试要考三场各三天,他怎能把卫琇一人扔在家里,所以就没有去考。 因着卫秀才在科考上也诸多不顺,卫琇对此耿耿于怀,以致于积忧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着脸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阿齐离开?」 「我没打算带她走,」吴氏也正了脸色,「跟我住,她的名声就毁了。」 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清白人家的闺女跟青楼出身的女子都是云泥之别。 易郎中也明白这点,反问道:「你不是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 「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会独自搬出去住?」吴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养育她跟阿楚,就说她是你的女儿都不为过,她若真的被人指指点点,作为姐妹的阿楚心里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着吴氏看了会,突然笑了,「你还是这么聪明,当初也是这样说动卫琇的吧?说你怀了孩子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只能想法落胎。卫琇刚生下阿楚,将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吴氏笑得妩媚,「我孤苦伶仃一个弱女子,要不耍点心计,怎么能活下去?况且也只能说服先生这般宅心仁厚的人,换成别人,恐怕我跪着求都不见得答应。」 易郎中有片刻的犹豫,吴氏说的没错,倘若易齐坏了名声,易楚照样受牵连。 吴氏看出他的松动,又问道:「先生可曾听说过续命丸?据说,不管是病得多么重,即便是命悬一线,只要服下续命丸,就能延长半个月的寿命。我用续命丸换阿齐在这里三年如何?」 说罢,吴氏取出只石青色绣着大红牡丹花的荷包,从中倒出一只小拇指般长短的玉瓶,打开瓶塞,递给易郎中,「这药在我手里最多是苟延残喘半个月,可在先生手里不一样。先生是医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制法,将来说不定能挽救无数人的性命……先生考虑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里是粒莲子般大小的药丸,红褐色,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易郎中很为之心动,如果真能延长半个月的性命,利用这段时间或许能找到诊治的药物,许多人就不必死。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 不等他回答,吴氏已站起来,「如此就说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计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谁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声音仍是娇媚慵懒,可神情却是无比狠厉,不过瞬间,她已恢复到原本的娇柔,「我会好好教导阿齐,决不连累先生与阿楚。」 妩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闪身走出医馆大门,上了马车。 拐角处,不知何时出来一道墨色的身影,遥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转瞬消失在黑夜中…… 吴氏看着眼里,幽幽地叹息:「其实我很嫉妒卫姐姐,有先生这般男子倾心相待。卫姐姐常说对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许先生已经中了进士,谋得一官半职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卫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叹口气。 会试前日,卫琇不慎染了风寒,烧了一夜不见好。会试要考三场各三天,他怎能把卫琇一人扔在家里,所以就没有去考。 因着卫秀才在科考上也诸多不顺,卫琇对此耿耿于怀,以致于积忧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着脸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阿齐离开?」 「我没打算带她走,」吴氏也正了脸色,「跟我住,她的名声就毁了。」 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清白人家的闺女跟青楼出身的女子都是云泥之别。 易郎中也明白这点,反问道:「你不是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 「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会独自搬出去住?」吴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养育她跟阿楚,就说她是你的女儿都不为过,她若真的被人指指点点,作为姐妹的阿楚心里恐怕也不好受。」 第十三章 易郎中盯着吴氏看了会,突然笑了,「你还是这么聪明,当初也是这样说动卫琇的吧?说你怀了孩子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只能想法落胎。卫琇刚生下阿楚,将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吴氏笑得妩媚,「我孤苦伶仃一个弱女子,要不耍点心计,怎么能活下去?况且也只能说服先生这般宅心仁厚的人,换成别人,恐怕我跪着求都不见得答应。」 易郎中有片刻的犹豫,吴氏说的没错,倘若易齐坏了名声,易楚照样受牵连。 吴氏看出他的松动,又问道:「先生可曾听说过续命丸?据说,不管是病得多么重,即便是命悬一线,只要服下续命丸,就能延长半个月的寿命。我用续命丸换阿齐在这里三年如何?」 说罢,吴氏取出只石青色绣着大红牡丹花的荷包,从中倒出一只小拇指般长短的玉瓶,打开瓶塞,递给易郎中,「这药在我手里最多是苟延残喘半个月,可在先生手里不一样。先生是医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制法,将来说不定能挽救无数人的性命……先生考虑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里是粒莲子般大小的药丸,红褐色,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易郎中很为之心动,如果真能延长半个月的性命,利用这段时间或许能找到诊治的药物,许多人就不必死。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 不等他回答,吴氏已站起来,「如此就说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计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谁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声音仍是娇媚慵懒,可神情却是无比狠厉,不过瞬间,她已恢复到原本的娇柔,「我会好好教导阿齐,决不连累先生与阿楚。」 妩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闪身走出医馆大门,上了马车。 拐角处,不知何时出来一道墨色的身影,遥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转瞬消失在黑夜中…… 易楚听说易齐在定亲前都会留在家里,并没有太大反应,也没去追问父亲。 易郎中倒是暗中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释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易楚不问,正合他的心意。 于是,在外人看来,一家人跟之前并无二致,仍是和和美美亲亲热热。 腊月二十八那天,顾瑶送来一坛子酸菜,「……听说易先生祖籍是辽东,想必喜欢吃这口。我今年也是头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给先生尝尝。」 易郎中欣然接受。 当初易郎中的祖父携妻带子来到京都,易郎中的父亲生在辽东长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辽东口味。易郎中幼时也经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继去世,他就没再吃过。卫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会渍酸菜。 因此见到顾瑶送来的酸菜,易郎中顿时被勾起了馋虫,连忙吩咐易楚捞一颗出来等中午炖猪肉吃。 顾瑶见状「吃吃」地笑,「家里渍了一大缸,先生若吃着好,回头我再送来。」说罢,又吞吞吐吐地道,「家里的春联还没写,能不能请先生写一副?」 京都的风俗,家里有人去世,连着三年都不能贴大红春联,而是贴白底黑字的春联。 以往顾家都是请杏花胡同一个老秀才写,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说手头接的春联太多写不过来,给拒绝了。 顾瑶心知肚明,老秀才哪里是春联接的多,而是嫌晦气。可家里过年总不能不贴对联,思来想去就想到易家试试。 易郎中并不忌讳这个,满口答应说:「行,我这就写。」 因顾瑶并没带纸过来,易楚便寻了张全开的宣纸对折再对折,裁成四条。 顾瑶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纸的长度,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地写出一副对联。字如行云流水,洞达跳宕,藏锋处锋芒暗动,露锋处亦显含蓄。 顾瑶虽不懂书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飘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几分钦佩。 易楚将长联移到别处,又裁了几张横幅过来,无意间抬头看到顾瑶的的眼神,步子顿了顿。 顾瑶眼里的情意很明显,有仰慕有爱戴,还有几分热切。 联想到顾瑶以往送的东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样子,隔三差五让顾琛带来的青菜,还有适才的酸菜。 东西都不起眼,却叫人没法拒绝。 就连父亲也夸赞过顾瑶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么,又着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顾瑶正殷勤地帮父亲抻着宣纸,两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也不觉得突兀。 只是,顾琛与父亲虽无师徒之名,而实际上已开始跟着父亲学医。 顾瑶与父亲,岂不是差了辈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听到父亲问道,「还有不曾写的吗。」 易楚忙将手里的纸递过去,「就这些,再没了。」对上父亲的眼眸,父亲倒是清风朗月般坦荡荡的,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应该并未察觉到顾瑶的心思,或者对顾瑶并没有别的想法。 易郎中写完,顾瑶喜滋滋地抱着春联道谢离开。 易楚舒口气,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说着想让父亲另娶,如今只稍有点端倪,怎么倒紧张起来,生怕父亲被抢走似的。 再过两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厨房忙活着炒菜做饭,易郎中与易齐将自家里里外外贴上了红春联,家里顿时喜庆起来。 晚上吃过饺子,易齐取了手脂给易楚,「姐试试,按着上次的方子做得,终于做成了。」 易楚挑了点擦在手上,抹开了,果然细腻滋润,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闻。 易齐见易楚喜欢,很是高兴,「姐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做。」言语中带着丝讨好跟小心翼翼。 那么骄傲与倔强的易齐,何曾这般讨好过自己? 易楚的心一点点软化,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们掷骰子猜大小,带彩头的,好不好?」 这还是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好,」易齐答应得极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两人各取出几枚铜钱,你大我小地玩起来。 易郎中抱着本棋谱,看得入迷,并不搭理她们。 终于熬到子时,易郎中到院子里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极困,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地闻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缭绕,又听到低而悠长的叹息声。 那声叹,如此真切,易楚几乎能感受到气息扑在自己耳边的那种温热与潮湿。 她猛地睁开眼,屋内静悄悄的并没人在,仿佛那艾香,那叹息不过只是一场梦。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点上油灯。 地上有浅浅的水渍,从内室直到外间,在罗汉榻前消失不见。 易楚仰头看看屋顶的青瓦,低低说了句,「就会做这些偷偷摸摸装神弄鬼的事。」 说罢,回到床上,却是再难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天都快亮了。 易楚顶着两只黑眼圈起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一片白茫茫,夜里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经将院子里的雪堆到墙角。 易楚笑着跟父亲拜年,就到厨房做饭。 第十四章 早饭仍是吃饺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猪肉白菜的,早上的饺子用了酸菜做馅。 酸菜饺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几个。 吃过饭,易楚跟易齐打扮好,跟往年一样,手拉着手到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家里拜年,也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易家父女的照顾。一圈走下来,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难得地穿了件墨绿色团花锦缎直缀,腰间束着玉带,玉带上系块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俊雅风流。可一双眼眸却犀利如寒星,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跟易齐齐齐曲膝行礼拜年。 辛大人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石青色荷包来,「里面是对银锞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压岁钱? 易郎中在旁边笑道:「既然给你们,你们就收着,谢过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与辛大人平辈论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极快地换上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盛装打扮的两姐妹。 易楚穿着水绿色镶着鹅黄色绣葡萄缠枝纹襕边的褙子,易齐则穿着水红色绣蝴蝶穿花的褙子,红的娇艳如桃花临风,绿的清雅如莲叶田田,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好看。 易齐上前接过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谢。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见状,也只好随着哼哼了两句。 上前接过荷包的时候,易楚下意识地抬头,瞧见他墨绿色直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蓦地红了脸。 易郎中是男子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可易齐认得她的针线。 这个讨厌得人! 易楚恨得牙痒痒,几乎抢一般夺过荷包转身就走。 回到屋里,打开荷包一看,果然是两只银锞子,一个是梅花式,一个是海棠花的。 里面竟然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易楚咬着牙,犹豫片刻,才轻轻地展开…… 易楚听说易齐在定亲前都会留在家里,并没有太大反应,也没去追问父亲。 易郎中倒是暗中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释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易楚不问,正合他的心意。 在外人看来,一家人跟之前并无二致,仍是和和美美。 腊月二十八那天,顾瑶送来一坛子酸菜,「……听说易先生祖籍是辽东,想必喜欢吃这口。我今年也是头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给先生尝尝。」 易郎中欣然接受。 当初易郎中的祖父携妻带子来到京都,易郎中的父亲生在辽东长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辽东口味。易郎中幼时也经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继去世,他就没再吃过。卫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会渍酸菜。 因此见到顾瑶送来的酸菜,易郎中顿时被勾起了馋虫,连忙吩咐易楚捞一颗出来等中午炖猪肉吃。 顾瑶见状「吃吃」地笑,「先生若吃着好,回头我再送来。」说罢,又吞吞吐吐地道,「家里的春联还没写,能不能请先生写一副?」 京都的风俗,家里有人去世,连着三年都不能贴大红春联,而是贴白底黑字的春联。 以往顾家都是请杏花胡同一个老秀才写,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说手头接的春联太多写不过来,给拒绝了。 顾瑶心知肚明,老秀才哪里是春联接的多,而是嫌晦气。可家里过年总不能不贴对联,思来想去就想到易家试试。 易郎中并不忌讳这个,满口答应说:「行,我这就写。」 因顾瑶并没带纸过来,易楚便寻了张全开的宣纸对折再对折,裁成四条。 顾瑶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纸的长度,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地写出一副对联。字如行云流水,洞达跳宕,藏锋处锋芒暗动,露锋处亦显含蓄。 顾瑶虽不懂书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飘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几分钦佩。 易楚将长联移到别处,又裁了几张横幅过来,无意间抬头看到顾瑶的的眼神,步子顿了顿。 顾瑶眼里的情意很明显,有仰慕有爱戴,还有几分热切。 联想到顾瑶以往送的东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样子,隔三差五让顾琛带来的青菜,还有适才的酸菜。 东西都不起眼,却叫人没法拒绝。 就连父亲也夸赞过顾瑶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么,又着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顾瑶正殷勤地帮父亲抻着宣纸,两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也不觉得突兀。 只是,顾琛与父亲虽无师徒之名,而实际上已开始跟着父亲学医。 顾瑶与父亲,岂不是差了辈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听到父亲问道,「还有不曾写的吗。」 易楚忙将手里的纸递过去,「就这些,再没了。」对上父亲的眼眸,父亲倒是清风朗月般坦荡荡的,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应该并未察觉到顾瑶的心思,或者对顾瑶并没有别的想法。 易郎中写完,顾瑶喜滋滋地抱着春联道谢离开。 易楚舒口气,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说着想让父亲另娶,如今只稍有点端倪,怎么倒紧张起来,生怕父亲被抢走似的。 再过两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厨房忙活着炒菜做饭,易郎中与易齐将自家里里外外贴上了红春联,家里顿时喜庆起来。 晚上吃过饺子,易齐取了手脂给易楚,「姐试试,按着上次的方子做得,终于做成了。」 易楚挑了点擦在手上,抹开了,果然细腻滋润,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闻。 易齐见易楚喜欢,很是高兴,「姐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做。」言语中带着丝讨好跟小心翼翼。 那么骄傲与倔强的易齐,何曾这般讨好过自己? 易楚的心一点点软了,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们掷骰子猜大小,带彩头的,好不好?」 这还是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好,」易齐答应得极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两人各取出几枚铜钱,你大我小地玩起来。 易郎中抱着本棋谱,看得入迷,并不搭理她们。 终于熬到子时,易郎中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极困,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地闻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缭绕,又听到低而悠长的叹息声。 那声叹,如此真切,易楚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的耳边。 她猛地睁开眼,屋内并没人在,仿佛那艾香,那叹息只是一场梦。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点上油灯。 地上有浅浅的水渍,从内室直到外间,在罗汉榻前消失不见。 易楚仰头看看屋顶的青瓦,低低说了句,「就会做这些偷偷摸摸装神弄鬼的事。」 说罢,回到床上,却是再难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天都快亮了。 易楚顶着两只黑眼圈起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一片白茫茫,夜里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经将院子里的雪堆到墙角。 易楚笑着跟父亲拜年,就到厨房做饭。 第十五章 早饭仍是吃饺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猪肉白菜的,早上的饺子用了酸菜做馅。 酸菜饺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几个。 吃过饭,易楚跟易齐打扮好,跟往年一样,手拉着手到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家里拜年,也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易家父女的照顾。一圈走下来,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难得地穿了件墨绿色团花锦缎直缀,腰间束着玉带,玉带上系块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俊雅风流。可一双眼眸却犀利如寒星,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跟易齐齐齐曲膝行礼拜年。 辛大人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石青色荷包来,「里面是对银锞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压岁钱? 易郎中在旁边笑道:「既然给你们,你们就收着,谢过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与辛大人平辈论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极快地换上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盛装打扮的两姐妹。 易楚穿着水绿色镶着鹅黄色绣葡萄缠枝纹襕边的褙子,易齐则穿着水红色绣蝴蝶穿花的褙子,红的娇艳如桃花临风,绿的清雅如莲叶田田,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好看。 易齐上前接过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谢。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见状,也只好随着哼哼了两句。 上前接过荷包的时候,易楚下意识地抬头,瞧见他墨绿色直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蓦地红了脸。 易郎中是男子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可易齐认得她的针线。 这个讨厌得人! 易楚恨得牙痒痒,几乎抢一般夺过荷包转身就走。 回到屋里,打开荷包一看,果然是两只银锞子,一个是梅花式,一个是海棠花的。 里面竟然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易楚咬着牙,犹豫片刻,才轻轻地展开。 字是黄豆粒大小的蝇头小楷,「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虽只寥寥数字,捏在易楚指尖却犹如千斤重,沉得她几乎握不住。 昨夜果然是他来了,踩了满地的雪水,以为她不知道吗? 易楚打燃火折子,伸手想把字条凑过去,可手指却自有主张似的不肯松开,终于心一横,火舌卷着字条,瞬息变成灰烬。 字条虽已不在,纸上的字却如重锤般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头。 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好不好? 假如,昨夜他不曾离开,而是真的这样对她说,她会不会答应? 易楚木木地看着桌面上的纸灰,突然俯在被子上无声地哭了。 她想的。 想与他一起守岁。 或许她不会答应,可她心里是想的,想与他在一起,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着时光一寸一寸地流逝。 彼此依靠着,一年一年地过去,一点一点地变老。 这情景,想起来,美得让人心碎,又美得让人绝望。 好半天,易楚止住眼泪,打水重新净了面,施过妆粉,瞧着看不出什么破绽才往正屋去。 辛大人已经走了。 易郎中俯在炕前对着一张纸看得很专注,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阿楚,午饭别忙乎了,清淡点就好。」 易楚「嗯」一声,去厨房熬了小米粥,将昨天的剩菜热了下,三人凑合着吃了。 年前几乎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年后骤然闲下来,易楚很不适应。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没找到事情做,正月里又不能动针线,连嫁妆都不能缝。 易楚只得找了本医书斜靠在罗汉榻上看,看了没几行,困意上来,竟是睡着了。 一睡就是半下午。 白天睡得太久,夜里便走了困,盯着帐帘好久没有睡意。 既是睡不着,易楚只得为自己找件事做,索性点燃油灯,研了墨,准备抄几页医书。 刚铺好纸,正要落笔,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外头又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易楚猛然回头,辛大人仍穿着白日那件墨绿色的直缀,外面却加了件同色锦缎面灰鼠皮里子的斗篷。 辛大人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眸光幽深黑亮,里面燃着小小的油灯,油灯虽小,却亮得出奇,吸引着易楚如飞蛾扑火般奔过去。 易楚深吸口气,低低地开口,声音暗哑得几乎不像自己…… 「不想。」易楚强压下心头的渴望,仍是低声道,「记得大人曾经说过,不会再私自来找我。」 「我不是私自来的,我先写字条问过你的意思。不回答就是默许。」辛大人狡黠地笑,冷峻的脸上难得地笼着层温柔的表情。 易楚分辩道:「你写的分明是守岁,那是昨晚的事。」 辛大人挑着眉梢,「是吗?那我再问一次,想不想出去看雪?」 易楚瞧着他的面容,有片刻的失神,他生得真是好看,长眉浓且直,鼻梁高又挺,眼眸幽深的几乎看不到底,说是读书人,可身上的气势凌厉威严,说是武将,又有种与生俱来的斯文气质。儒雅跟威严,融合在一起,毫无突兀。 辛大人任由她打量,稍后,牵起她的手,「走吧,莫愁湖结了厚厚一层冰,待会儿我凿个洞捉几条鱼上来,咱们烤着吃。」 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向往,易楚几乎就要答应,可想起自己是待嫁之身,猛地抽出手,咬了唇道:「我不想去……还请大人信守自己说过的话。」 辛大人看着她,突然低低地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想着她,吃饭的时候会想着她,她开心,你也会跟着欢喜,她难过,你会绞尽脑汁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想方设法让她重新欢喜……几天不见就会坐立不安心思不定,非得见上一面才安心。可是,这个人总是躲着你避着你,即便是面对面站着,她也只是点个头转身就走。阿楚,你说我该怎么办?」 易楚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眸,心里既是欢喜又是酸楚。 欢喜的是,这个如此出色的男子也喜欢自己。 酸楚的却是,自己是定了亲的人,要用什么来回报这份情意。 好久,才平静下来,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喜欢过人。」 「阿楚,别自欺欺人,」辛大人扳起她的头,对牢她的双眸,「我问你,上次我说不再来看你,你为什么哭?你这个可恶的,哭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害得我在屋顶上淋了半个多时辰的雨。想下来,怕你又跪来跪去,想离开,又舍不得丢下你。你,你专会折腾人……」 易楚呆住,原来那天,他并没有真的离开,原来,他一直在雨中陪着她。一时,眼窝发热,泪意渐渐涌起。 辛大人恨恨地道:「你看你,在别人面前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在我面前偏偏……」话音未落,已低下头,吮去她眼角几欲滑下的泪。 他的唇温热坚毅,带着浅浅的艾香,易楚脑子一片空白,停滞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恼怒地伸手推他,却是推不动,又抬脚狠狠地踩在他脚上。 辛大人吃痛,反而越发将她搂得紧。 第十六章 她乌黑的青丝软软地蹭着他的下巴,纤柔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散发出少女独有的芬芳气息,辛大人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而周身的血脉像是滚沸的水,咕噜噜地诉说着渴望。 辛大人毫不犹豫地再次低头,噙住她的唇。 唇水嫩柔软,像才出锅的嫩豆腐,入口即化。 辛大人不由想起吴峰说过的话,这人间美味,尽在女人身上……念头一旦生起,竟然无法控制,辛大人无师自通地撬开易楚的唇,与她的唇舌交缠在一起,而手本能地顺着她起伏如山峦的曲线抚摸下去。 易楚又是羞恼又是害怕,眼泪流了满脸。 直到口中尝出泪水的苦涩,辛大人才清醒过来,松开抱着易楚的手。 易楚刚得自由,抬手便朝辛大人的脸扇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利落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易楚微张着嘴,她是气愤辛大人的孟浪,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没躲开,或者是根本没有去躲。 一时,惊诧错愕恐慌无助,种种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易楚吓白了脸,呆愣着不知所措。 辛大人看着她眸中闪现的种种情绪,喟叹一声,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髻,「用这么大的力气,就算是不心疼我,也该心疼你自己的手……是我错,不该对你无礼,可我不能自已……阿楚,我想你想得紧,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易楚挣扎着要开口。 「你跟荣盛不合适,」辛大人不容她说下去,继续道,「我会替你退亲,然后请媒人上门求娶,你可愿嫁给我?」 耳边是他低柔的话语,脸旁是他怦怦跳动的胸口,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的艾草香气,易楚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真的能嫁给他吗? 跟他一起守岁,一起看雪,一起凿冰捉鱼,然后生火烤了吃? 可她总要先退了荣家的亲事才成。 过了大礼的亲事,除非其中一方暴毙或者做出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才可能退亲,否则,不管男女,都要在名誉上受损。 易楚不由打了个寒颤,记得第一次见面,辛大人曾平静地说,如果她不交出赵七公子,他就用周遭百余口人的性命来交换。 这样随性杀戮的人,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退亲? 易楚不敢想下去,急急地问:「你想怎么做,荣家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从不曾作奸犯科。」 「这事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我决不会动他们半根手指头……我只问你,若现在你是自由身,可愿意嫁给我?」 易楚仰头,看到辛大人右脸清清楚楚的五根手指印,心里莫名地发虚,嗫嚅地说:「我爹不会答应,差了辈分。」 想起那声不情不愿的「杜叔叔」,辛大人气得肝疼,「都怪你,既不让我来找你,见了我也爱答不理,若不是你这样,我怎能晕了头想出那个馊主意?我想正大光明地当着你爹的面给你张字条,你总能看看吧?谁知你爹,我比他小着十几岁,他也会平辈论交?」 「我才不看这种私相授受的东西,」易楚撇嘴,却又忍不住莞尔一笑,笑容温润而美好。 辛大人看在眼里,心里滚烫火热,恨恨地点着她,「没看怎么知道写的是守岁,就知道嘴硬。」叹息一声,再度低头,去寻她的唇,「这次你还会打我吗?」 尚未触及期待中的柔软,辛大人突然身子一震,正色道:「有人找我,我先走了,荣家还有你爹都交给我,你只安心等我上门求亲就行。有事的话,去汤面馆找我,我不在,就跟掌柜说,他叫张铮。」话音刚落,易楚只觉得一阵风扫过,面前已经没了人影。 思及刚才他说的话,易楚心里滚烫滚烫的,连带着脸颊也是火辣辣的热。 忍不住揽过桌上的靶镜看了眼,镜子里的女子面若春花目如秋水,水嫩的双唇染上薄薄一层粉色,娇艳欲滴。 易楚一把将镜子扣在桌面上,呼地吹灭了油灯。 这才反应到,油灯竟然一直点着。 难道他就不怕被人瞧见? 又是一夜难眠,可清晨醒来,精神却是格外地好,就连生火做饭时,脸上也带了浅笑。 易郎中见状打趣她,「有什么开心事,说给爹听听。」 易楚娇嗔道:「爹真是,难道过年还不许别人笑笑?」 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样,时而风时而雨的,易郎中浑不在意,寻了铁锹将院子的积雪往墙角铲。 易楚瞧着父亲的身影,心思莫名其妙地飞到辛大人身上,也不知今天他会不会来吃饭,或者陪父亲下两盘棋。 他喜欢吃鱼,还好水缸里还养着一条。 是先杀好,留着他来吃,还是等他来了现杀? 易楚脸色一红,突然想起他说的话,喜欢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想着他,吃饭的时候也想着他。 这样地想着一个人,感觉真好啊! 遗憾得是,辛大人并没有到易家来,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有露面。 可京都却涌动着一股紧张的暗流。 吃饭时,易郎中感叹不已,「王侯伯爵虽然显赫一时,还不如咱们平民百姓生活得安宁,至少咱们不用怕半夜的马蹄声。」 易楚心里「咯噔」一声,「外面出了什么事?」 易郎中淡淡笑道:「听别人闲聊时说的,说是又有几家勋贵被满门抄斩,就是大年初一夜里的事。」 「是锦衣卫干的?」 易郎中鄙夷地说,「这个世道锦衣卫就是属螃蟹的,横行无忌,除了他们,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尤其那个辛特使,听说,皇上都得看他三分眼色……不说别的,就说诏狱里的那些刑罚,一般人谁能想到那些折腾人的法子?」 连皇上都看他的脸色,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倘若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会怎么想? 而且,父亲对他好像很不待见……好吧,应该是大多数京都人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特使都敬而远之,避若蛇蝎。 易楚顿时心里堵得难受,说不清是因为辛大人还是因为自己。 终于到了正月初八,朝廷开印上朝。 皇上连接发了数道圣旨,使得京都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易楚的心也整天吊在嗓子眼里,不得安宁…… 又过了三五天,晓望街才有消息慢慢流传开。 据说,除夕宫内设家宴,留京的几位王爷都携带家眷进宫守岁,因太晚便在宫中留宿。太子的儿子楚昊酒后失言,抱怨宫里的炭呛人,熏的香也不如府里的好。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皇上耳朵去了。 要知道宫里用的是上好的银霜炭,烧起来不但没有烟,还有股淡淡的松香味。而熏香也是特制的贡品。 皇上闻言冷笑,「既然不如东宫的好,就把东宫的炭香取来让朕见识见识。」 其时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源当值,他连夜率人去了东宫,银霜炭没带,却是带回来两身明黄色的龙袍,其中一身朝服倒罢了,另一身却是衮服。 衮服是帝王在祭天地、宗庙以及正旦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能穿的礼服,当然登基即位那天也是必穿的。 第十七章 搜出来的这件衮服又格外华丽,面料是孔雀羽刻丝,里子是明黄色方目纱,衣裳上绣的龙、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饰均为金线配着上好的丝线绣成,其余蔽膝、革带、大带、绶等配饰一应俱全。 皇上不怒反笑,「太子这是等不及了,连登基的礼服都备好了。」 太子自然不肯承认,只说是被人陷害。 初一夜里,辛大人匆匆离开就是奉命去太子府邸搜寻忤逆的证据。 其实不管是几位王爷或者是将相王侯,不搜则罢,只要搜了有几人是干净的? 辛大人对东宫的事有数,除了搜寻证据之外,另将人员都看管起来,财物也贴上封条不许动用。 查出来的证据除了贪墨的大量民脂民膏,还有太子与朝臣勾结的书信,顺藤摸瓜又牵连了好几家权贵在其中。 就连上次武云飞被弹劾之事,也出自太子的手笔。 景德帝大怒,不顾春节开印图个吉利,颁发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褫夺东宫太子之位,贬为庶民,与东宫其余众人都羁押在西郊农庄里,终生不得擅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宫外,权贵们人人闭门不出生怕祸及自身。 而宫内,表面看上去平静,实则更是风起浪涌。早几天除夕夜伺候楚昊的宫女被人发现莫名其妙地死在井里,接着柴薪司死了两个小太监,再然后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太监离奇消失。 一时,宫内宫外都不得太平。 辛大人忙得脚不点地,查证好几天,将证据摆到了御书房的案前。 除夕那天给楚昊用的炭并非银霜炭,香也不是上等的沉香。 在家宴上,楚昊被人劝着吃多了酒,回到住处后,别说醒酒汤了,连口热茶都没有。桌子上就半壶冷茶,还不是上好的茶叶。 楚昊是奢侈享受惯了的,不免斥责了当值的宫女太监,顺带着数落用的炭、香不好。 事情便由此而起。 太子是景德帝在潜邸时王妃所生,只是王妃没福,没等到皇上登基就故去了。 景德帝即位第三年,朝臣多次上折子,称后宫不能无主。景德帝顺应民意,册立了皇后。 皇后比景德帝小了近二十岁,景德帝颇为宠爱自己的小妻子。 皇后生了两个儿子,一是未等及冠就早逝的五皇子,还有一个就是年纪最幼的七皇子晋王。 晋王的封地在山西,可皇后已经痛失一子,不愿再让儿子离京。加上景德帝对幼子格外偏爱,故此默许了皇后此举。 能在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人。 负责带人去东宫的陆源又是皇后的表侄子。 皇后这番举动又是为了谁,只能是晋王。晋王现年二十七岁。 景德帝黯然神伤了许久,沉声道:「许是朕活得太久了,这一个个都等不得,巴望着朕早死呢。」 辛大人突然露出丝笑意,「那皇上索性更要多活几年,这样才能看得清楚,顺带着也气气他们。」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可又实实在在地说到了景德帝的心坎里。 景德帝一扫适才的颓废,豪情万丈地说:「子溪所言不错,朕就再活三五年……回头查查晋王。」 辛大人点点头,开口问道:「大查还是小查?」大查就是往深了查,把晋王日常言行、结交官员,以往行迹都摸个透,小查就是查看表面,有没有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的劣行。 景德帝毫不犹豫地说:「彻查!」 辛大人明白,晋王恐怕与皇位无缘了。 出了御书房,辛大人在甬道上站了站。 甬道旁种着十几株梅树,白梅的花苞已经肿大,指日便可绽放,而绿梅却连花骨朵都没有一个。 辛大人低声道:「好看的花总是开得迟,你开这么早又有何用?」伸手掐下一朵白梅花苞。 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小跑着过来,见到辛大人,连忙行礼,「奴才正要往忠王府宣世子进宫。」 辛大人笑笑,将手里的花苞递给他,「记得忠王府也有一片梅林,问问世子,梅花开了不曾?」 小太监恭敬地接过花苞,「奴才记得了,一定把话传到。」 辛大人整整身上玄色的长袍,施施然离开。 景德三十五年的春节波谲云诡离奇诡异,上元节那天,景德帝突发奇想,准备夜里亲自到东华门外观灯。 本来,因为太子以及好几家勋贵被抄斩,京都的王侯人家兔死狐悲,没心思张罗,也不敢张罗,怕风头太盛被人惦记上。 没想到皇上发话要观灯,这下子众人立刻活泛起来,忙不迭地搭建花棚,将早就准备好的花灯一一挂出来,力争博得君心一悦。 尤其景德帝威严之余颇有几分才气,往常年看到哪家的灯出彩,喜欢留点墨宝稍加点评,或者赏赐点东西。 这个人人自危的时节,若能讨得皇上欢心,不啻于吃了粒定心丸,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夜里,天上明月高悬,地上华灯燃放。 景德帝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保护下,站在马车上巡视花灯。 辛大人穿一身大红色飞鱼服随侍在景德帝身边,花灯映着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比天上的明月更闪亮。 行了约莫半刻钟,景德帝喊声「停」,马车稳稳地停在一处花棚前。 花棚搭得不算高,才两层,却是非常精巧,梧桐木的框架,四周糊着白色绡纱,中间点着灯,照得棚子里亮如白昼,比别处更亮几分。 辛大人细细打量一下,原来花棚四周缀着银箔,银箔反射了光线,自然加倍明亮。 皇上的马车一停,花棚里丝竹声顿起,接着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酒来……」却是演着贵妃醉酒的折子戏。 紧接着,雪白的台子上走出位美人,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披着软纱披帛,体态轻盈,容色夺人。 再细看,这花灯美人发如云堆,面如敷脂,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好。寒风透过绡纱,扬起美人的纱衣与披帛,远远望去如仙子下凡。 景德帝脱口称赞,「走马灯做到这种地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邵广海已打听到花棚的主人,将他引至御前。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长得丰神俊朗,穿一袭宝蓝色锦袍,外面披着貂皮大氅,大氅瞧着有些年头了,风毛不那么齐整,可看上去仍是一派富贵。 来到车前,不等小太监递上蒲团,那人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臣杜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大人双眼眯了眯,他的叔父,杜旼终于沉不住气了。 景德帝瞥一眼辛大人,慢悠悠地问:「杜爱卿在何处当差?」 杜旼朗声回答:「臣在晋王府长史司任审理。」 景德帝面上显出几分疑惑,看向邵广海,「这杜家是……」 这片区域,只有王侯伯爵以及三品以上官员才能设花棚,王府审理是正六品官员,按官阶是没有资格搭建花棚的。 邵广海在旁边解释,「……是信义伯的次子,当年明威将军的弟弟。」 景德帝恍然。 当年明威将军是信义伯世子,他死后,信义伯没有来得及另立世子就撒手人寰。 第十八章 而杜府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丹书铁券并未收回,这就是说杜家空有个爵位,但没有真正袭爵的人。 这些年,杜旼为了承爵没少往吏部使银子,可都打了水漂。 验封司的人回复说,爵位只传嫡长,明威将军没了,可他还有个儿子,承爵也得轮到他儿子。如果儿子也不在了,爵位是收回还是改绶次子,需得一层层递上去,最后由内阁跟司礼监决定。 杜旼真想承爵还有个法子,就是恩封。武将的话,军功攒够了,报上去立马就批。文官得爵位虽然难,但若有先朝魏玄成之才之德,也可绶爵,再不然生个女儿送进宫,若能晋封妃位,再生个龙子,爵位也是探手可得。 杜旼涨得脸通红,他兄长杜昕是有名的武将,他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者,他若有魏征的才能,早就自己得爵了,还用得着惦记着父亲的爵位。至于把女儿送进宫,皇上已经六十有余,十几年不曾选秀,还可能再有子嗣吗? 杜旼求到晋王那里,晋王答应得很痛快,也跟内阁打了招呼。司礼监都将折子摆到御书房案前了,可景德帝一眼没看就扔地上了。 邵广海给司礼监透过话,「皇上说朝廷不养没用的废物。」言外之意,什么时候杜家出了有用的人,什么时候再来提爵位的事。 晋王闹了个没脸,又被皇后骂了顿,「你用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白扶持这么些年,不给你长脸不说,反倒一个劲扯后腿……当初就不该找这么个窝囊废。」 可又没办法,明威将军手里的兵权太诱人,皇后想换成自己能掌控的人,而杜旼想袭爵,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就勾结到一起。 辛大人冷眼看着杜旼,杜旼与父亲有七成像,都是高大的身材,宽肩瘦腰,四肢修长。透过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的影子。 可父亲的能力与威望,杜旼拍马都追不上。 杜旼不是想要爵位吗? 他倒是想看看杜旼能否如愿,即便是得了爵位又能不能守住? 父亲与祖父相继而亡,家里没了进项,杜旼那点俸禄连喝粥都不够,只能靠吃以前的老本。 今年杜家已经开始张罗着卖山林地了,明年要卖什么? 辛大人突然想起来,应该抽空带着易郎中去看地,价钱还得再压压。 想到易郎中得知消息那刻的欢喜,辛大人忍不住弯弯唇角,能得岳父大人的欢心,想必离娶到阿楚又近了一步吧? 相较东华门的喧闹而言,晓望街要冷清得多,虽然沿街的商铺都应景地挂出了花灯,但无论从数量还是技艺上都无法与东华门外的灯火璀璨火树银花相比。 易郎中拿出一吊铜钱给易楚,「隔壁你嫂子要带吴全去灯市玩,你跟阿齐跟着一道去吧,难得去一次,也开开眼界。」 姐妹俩有点不敢置信,她们只听说过灯市的繁华,还从来没去过。 易齐连忙去换衣服,易楚却有些犹豫,「要不爹也一起去?」 易郎中好笑地挑着眉梢,「你们年轻人去玩,爹凑什么热闹?快走吧,你们走了,我也可以清静清静。」 说得好像她们在家扰乱了他似的。 易楚娇嗔地瞪一眼父亲,「那我们就去了。」 易郎中笑着挥手,「早去早回,别玩太晚。」 姐妹俩兴奋地出了门。 隔壁吴家门口停了辆牛车,吴婶子的大儿子吴壮坐在车辕上,他媳妇吴嫂子已在车里等着了。 易楚跟吴壮打过招呼上了车,车里除了吴嫂子跟她七岁的儿子吴全外,还有个十四五岁穿大红色棉袄的女孩。 吴嫂子笑着介绍,「是我三妹,叫柳叶,上午进城的,我留她住两天,正好一道去见见世面。」 吴嫂子娘家在宛平县,坐牛车差不多要两个时辰才能到。 柳叶跟吴嫂子长得很像,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很秀气,性情也腼腆,脸上带着羞怯的笑容,眼神躲闪着不敢正眼看人,说话声音很小,带着宛平口音,一看就是不常出门的。 易楚立刻明白吴嫂子为什么要叫着她跟易齐一起去灯会了。 吴大婶生了两男一女,前头两个都已成亲,家中还剩下一个小儿子。她总不能让小儿子跟柳叶一道出门。 说白了,就是让她俩陪着柳叶。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别说吴大婶对易家很照顾,就是多认识个同龄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坏处。 易楚温和地冲柳叶笑笑,介绍了易齐跟自己。 牛车不大,坐着五个人满满当当的,尤其吴全正是淘气的时候,上窜下跳一点儿不闲着,又往易楚她们身上蹭,蹭得裙子上沾了土。 吴嫂子气得呵斥他,柳叶却护得紧,「全哥儿还小。」 「小什么,已经七岁了,我七岁的时候都上山打猪草了,哪像他这么皮。」 易楚也笑,「长大就好了,皮孩子结实而且聪明,我瞧着倒比那些老实到木讷的更惹人疼。」 吴嫂子深以为然。 一路说说笑笑,路途也就变得短了。 牛车穿过澄清坊往北,易楚想起来威远侯府就在附近,也不知杜俏身子好了没有,林乾会不会带她出来看花灯。 想到杜俏,不免又想起辛大人,都十几天没见到他了。 这阵子京都发生那么多事,他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恐怕也没工夫出来闲逛。 正想着,耳边突然出来吴全的惊呼,「看,快看,星星掉下来了。」 易楚撩起窗帘,正巧一支烟花在空中炸开,无数星芒如瀑布般散落,美轮美奂。 吴壮将牛车赶到街旁停下,「前头就是灯市,牛车过不去,你们下来走走吧?」 吴全首当其冲地跳下去,撒腿就跑。 吴壮一把拽住他,「爹留在这里看着牛车,你跟娘和姨姨进去,记着不许乱跑,否则娘找不到你就不管你了,待会我们坐车回去,你就跟拍花的走吧。」 小孩子都怕拍花的,吴全也不例外,乖巧地牵住吴嫂子的手。 吴壮又跟几人解释一遍,「这是双碾胡同,我就在这里等,你们长点眼神别让小偷偷了荷包,也别走散了。」又拜托易楚,「全哥儿太皮,柳叶人生地不熟的,麻烦你多照顾。」 易楚笑着答应,「大哥放心,我们总归到哪儿都一起,丢不了。」 吴嫂子跟柳叶一人牵着吴全一只手走在前面,易楚拉着易齐跟在后面,五人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入眼就是座三层高的璀璨灯楼。 灯楼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素绢做的连珠灯、绡纱糊的八角灯,还有桑皮纸做的兔子灯、南瓜灯,易楚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吴全挣脱柳叶的手,指着空中叫,「娘,你看,猴子会动。」 易楚随着望过去,却是做成猴子模样的走马灯。 没过一会儿,吴全又叫,「仙女在飞」,是嫦娥奔月的走马灯,嫦娥的衣衫是用绡纱做的,随风舞动,宛如仙女下凡。 这等热闹景象,别说吴全,就连易楚都忍不住地赞叹,也不知那些工匠是如何做出这么精巧的花灯来的? 一路走过去,各式花灯美不胜收,一家摊子捱着一家摊子,路上的行人也是摩肩擦踵,不过大都是年轻人。 第十九章 有携手观灯的小夫妻,女人看中了花灯,男人就乐颠颠地跑过去买回来,让妻子提着。 也有一家三口来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一边看灯一边啃着糖葫芦。 吴全也吵着要糖葫芦。 吴嫂子只好牵着他的手去买,正好旁边还有卖豆汁卖馄饨的。索性大家都坐下来,易楚喝了碗豆汁,吴嫂子跟柳叶分吃了一碗馄饨,易齐则喝了碗山楂水。 还有卖油炸猪耳朵的,易楚又买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了准备带回去给父亲吃。 休息片刻,再往前走,有几个围满了人的猜灯谜的摊子。摊子上挂着数十盏花灯,个头都不大,却做得精致,什么莲花灯、西瓜灯、金鱼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吴全看中一盏猴儿灯,吵着要娘亲买。 摊主笑着说:「这灯不是卖的,猜中四个谜语就送你一盏,这十几盏灯随便你挑,猜中六个谜语,就从这里挑一盏,猜中八个……」摊主指指顶上做工更加精致的,「彩头是这些。」 易楚笑盈盈地问:「要是猜中十个呢?」 摊主指着最高处那盏会转圈的八角美人宫灯,「就是那盏灯……姑娘别看宫灯样子不新奇,上面的美人图可是武烟阁主亲手所绘,放眼万晋国,只此一盏,再无第二盏。」 易楚并不知道武烟阁主的名头,可听摊主这么说,想必定然是位字画大家。不过,她本就不善猜谜,也不惦记着那盏八角美人灯,倒是想替吴全赢回一盏猴儿灯来。 吴嫂子跟柳叶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便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易楚姐妹猜谜。 头一个谜语简单,谜面是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着粉红袄,系着绿绸裙,模样真漂亮。打一种花。 易楚伸手将写着谜语的纸条拽了下来。 接着又猜第二个,有心记不住,有眼看不见,打一个字。 易楚略思索,也有了答案。 那边易齐也猜出两个,两人将布条递给摊主,说出答案,换回来一盏猴儿灯。 吴全乐不可支,举着花灯又蹦又跳。 吴嫂子被吴全折腾这一路着实有些乏了,便道:「已经不早了,要不回吧?」 易楚也惦记着独自在家的父亲,点头应着,「好。」 易齐今晚倒是乖巧,一直跟在易楚身边,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几人辨清路往回走,吴嫂子猛然道:「三妹,三妹呢?」 易楚这才发现柳叶不见了。 「刚才猜谜语的时候还在这儿,不过眨眼的工夫,跑到哪里去了?」吴嫂子顿时急出一头汗,抻着脖子四处张望,可整条街道除了花灯就是人,哪里寻得见。 易楚道:「嫂子,你跟全哥儿在这别动,我跟阿齐分头问问有没有人见到柳叶。」 吴嫂子没办法只得点头应了。 易楚连接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注意,她不敢走远,又顺着原路回去了。易齐也是一样,毫无收获。 看到两人的神情,吴嫂子一屁股墩在地上,哭喊道:「这可怎么办,我没脸见我娘了。」 吴全见到娘流泪,吓得扑在吴嫂子怀里也跟着嚎啕大哭。 易楚无计可施,只能扯着嗓子喊,「柳叶,柳叶!」 易齐也跟着一起喊,喊声掺杂在鼎沸的喧闹声里,如同石沉大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几人回头漠然地看她们几眼,继续往前走。 易楚想想不是办法,蹲下来对吴嫂子道:「嫂子,咱们去报官吧?不管柳叶是迷路也好,还是……官府总比咱们有法子。」 吴嫂子长这么大就没跟衙门打过交道,流着泪问:「到哪儿报官?这时候衙门都关门了吧?」 易楚四下看看,行人已比方才少了许多,就连有些摊贩都开始收摊了。 想必时候已经不早了。 易楚略思索,道:「嫂子先带全哥儿找大哥,全哥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睡在车里总比外头暖和,倘或得了风寒更是麻烦。我跟阿齐再找找,稍后就跟你们汇合。」 吴嫂子脑子早就乱了,只能听从易楚吩咐,又见全哥儿神情萎顿,手里的猴子灯不知何时也灭了,心里顿感酸楚,忙把吴全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易齐看着易楚问道:「姐,咱们怎么办?」 易楚也是头一次经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勉强保持着冷静,「咱们再找找,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明儿一早去衙门报官。」 易齐点点头。 两人却不敢再分开,手拉着手找了一圈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着柳叶的名字。 走到卖豆汁的地方,卖豆汁的老汉还记得易楚,问清缘由,叹着气道:「灯会上哪年都得丢几个小孩子或者大姑娘。闺女啊,听我的,别找了,赶紧回家吧,就是找到了,也不是先前那个人了。」 易楚听懂了老汉说的话,只觉得背后凉飕飕地冒冷汗。 想了想,又问:「大爷,您知道怎么报官吗?」 老汉看看两人的衣着打扮摇摇头,「没用的,闺女,都是蛇鼠一窝。没银子打点,报官也没用。」 难道就这样放弃了? 想起柳叶羞怯的笑容和秀气的脸庞,易楚摇摇头,跟老汉道谢离开。 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易楚忙拉着易齐避到街边。 十几匹骏马从她们面前疾驰而过,片刻,有一人又驰回来,停在她们面前,「易姑娘?」 易楚定睛一看,竟然是吴峰。 她惊喜交加,禁不住拜倒在地,「吴大人,奴家有事相求。」 吴峰怎肯受她的跪,又不敢伸手相扶,情急之下,抽出绣春刀用刀背托住她的手,「易姑娘有事但说无妨。」 易楚忙将柳叶失踪一事说出来。 吴峰略思索,唤来两名兵士,悄悄吩咐,「你,去五城兵马司找王大人,让他把周遭的暗娼窑子都找一遍,务必把人好端端地带回来。你,去顺天府衙门,问问他们脑袋上的帽子是不是不想要了,什么日子也敢偷懒耍滑,要真出了事,爷单枪匹马把衙门挑了。」 说罢,对易楚道:「这事包在我身上,姑娘回去等信就行,明儿定有回音。」 易楚虽没听清他对兵士说的话,可瞧他的神情却是实打实的有把握,不由松口气,曲膝福了福,「奴家谢大人恩德。」 吴峰连连摆手,「恰好赶上了,动动嘴的事儿,当不得谢。我们今儿的差事完了,闲着也是闲着,辛大人再陪几位爷说话,稍后也就过来。」 听到他说起辛大人,易楚怔了怔,随即想起上次惊马的事情,脸慢慢红了。 说曹操,曹操到。 片刻工夫,又有马蹄声响。 易楚顺着声响看过去,迎面驰来三人三马,左边那人穿大红色飞鱼服,脸上带着银白色面具,不是辛大人是谁? 居中那人十八、九岁,生得星眉朗目,身穿宝蓝色团花绣云纹锦缎直缀,腰系八宝带,头顶带着紫金冠,看上去温文如玉。 右边那人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出头,生得唇红齿白,头上一支流云蝙蝠簪,穿墨绿色团花直缀,外面披着名贵的紫貂斗篷,一派风流尊贵。 辛大人扫视一下四周,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第二十章 有兵士半蹲在马前回答:「回忠王世子爷,荣郡王世子爷,回辛大人,是灯会上走失一名女子,吴大人已令人去找了。」 荣郡王世子? 易齐闻言,悄悄抬起了头…… 面前这两人一个温文尔雅谦谦如玉,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可都一样的尊贵,到底哪个是荣郡王世子? 易齐分辩不出来。 而显然他们也不给她机会分辩。 中间那人扬鞭就要赶路。 情急之下,易齐扑通跪在地上,凄凄楚楚地说:「失踪之人是奴家情同姐妹的好友,倘或她有什么不测,奴家无颜面对她的爹娘,也无颜苟活于世,请几位爷开恩,救她一命。」 易楚本是垂首恭敬地站着,冷不防被易齐的举动吓了一跳,又闻得此言,满脸的惊愕藏也藏不住。 她们跟柳叶才刚认识,连彼此的生辰性情都不清楚,怎么就情同姐妹了? 再者,柳叶若是出事,她也心疼难过,但是远不到无颜苟活的地步。 易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了? 这一刻,易楚觉得这个一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妹妹竟是如此的陌生与遥远。 她审视般侧头望去,易齐半垂着脸跪在地上,神情含羞带怯,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两滴珠泪,颤巍巍地挂在脸颊上,像是清晨的嫩叶上滚动的露珠,晶莹剔透。 荣郡王世子楚恒轻轻蹙了蹙眉,「我怎么见你有些面熟,抬起头来。」 易齐缓缓仰头,本就生得美,此时被皎洁的月光与明亮的灯光映着,更多三分颜色,尤其又是这副我见犹怜的神情,看着便教人恨不得捧在掌心里爱着宠着。 辛大人唇角扬了扬,轻佻地说:「世子爷,怎么样?要不我去打听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送到府里去?」 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足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怎么能这样说? 易楚身子一颤,本能地就要喊「不」,可抬头瞧见辛大人如天神般伟岸的身影,和他黑亮眼眸里明显的警告之意,几欲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两位世子都是花丛里打过滚的,只见易齐的情态就明白了几分,再听辛大人此话,心里越发透亮。 楚寻朗声笑道:「恭喜久安兄了。」 楚恒,字久安。 楚恒并不回答,笑着又打量易齐几眼,「嗯,不错,是个好坯子。」 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女子评头论足。 易楚气得脸色发白,而易齐跪着,脸上不见半分抗拒之意,仍是幽幽怨怨地说:「但求世子爷能将奴家的姐妹平平安安地寻回来,奴家死而无憾。」 辛大人笑着问吴峰,「事情怎么处置的?」 吴峰道:「已经给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都送了信,天亮前定有回音。」 易齐凄凄婉婉地说:「多谢几位爷相助。」 辛大人无谓地笑笑,「日后进了郡王府,好好谢谢世子爷就行。」 三人齐声大笑,策马离去。 易齐听得清清楚楚,是郡王府。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只要进了郡王府,荣郡王见到她必定会想起娘来。即便暂时不能认她也没关系,娘说过,只要讨荣郡王欢心,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银首饰,出入王公侯府,结交官家小姐,以后嫁到富贵人家,一辈子过人上人的生活。 幸好柳叶走丢了,要不哪有机会遇到荣郡王世子? 娘亲谋划了一年多都没有实现的愿望,竟然让她做到了。 看来,机会总是握在有准备的人手里。 易齐情不自禁地笑了。 看到她唇边闪现的笑意,易楚恍然醒悟过来,原来易齐根本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被人当玩物般对待。 曾几何时,她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本要过去搀扶的步子骤然凝涩得厉害,像是迈不动似的。 易齐倒是不在意,起身拍拍裙裾上的尘土,恍若无事的过来拉易楚的手,「姐,两位爷答应救柳叶了,咱们回去吧?」 吴峰也拱手告辞:「天色已晚,易姑娘早些回去,若是有信,我会尽快告知姑娘。」 易楚朝他福了福,趁势抽出被易齐拉着的手。 回去的路上,易齐脚步轻盈,恨不得马上回去到三条胡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亲,而易楚却是无比地沉重,她想不出如何对父亲开口,也猜不到辛大人这番做法到底是何用意。 走不多远,吴壮赶着牛车迎了过来。 却是行人已差不多散尽了。 吴嫂子从车里跳下来,看到易楚沉重的神情,身子又要软下去。 易楚忙扶住她,「嫂子别急……」 不等说完,易齐已经接话,「还好遇到了几位贵人答应帮忙,说是明天早上就有信。」 吴嫂子求证般看向易楚。 易楚点头,「嫂子放心,柳叶不会有事,回去等信吧。」 几人上了马车,吴全躺在车里睡得正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盏猴子灯。 吴嫂子又开始流泪,「三妹比我小八岁,是家里最小的,八个月不到就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跟个小猫似的,我娘生她落了病,都是我哄她睡觉,喂她吃饭……这些年没见,想留她在京都好好玩几天,可没想到……」 易楚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嫂子别哭了,全哥儿还睡着,别吵醒他……柳叶看上去就是个有福的,没事。」 易齐也跟着劝,「不用担心,嫂子你可知道我们遇到是谁?是忠王府和荣郡王府的世子,还有锦衣卫的辛大人,他们已经派人找了。」 吴嫂子渐渐止住了哭泣。 圆盘般的明月挂在湛蓝的天空,月华如水,洒向地面无数银辉。 吴壮将牛车赶得很急,车轮辗在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声。灯市的喧嚣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一路皆是寂静。 行至晓望街,隔着老远,易楚就看到父亲背着手在医馆门前来回踱步,大红灯笼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心骤然酸涩起来。 真不应该抛下父亲一个人的,又是这么晚回来。 父亲定然是等急了。 牛车刚停稳,易楚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对父亲愧疚地说:「爹,我回来了。」 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回来就好,累了吧?赶紧去歇着。」又朝吴壮跟吴嫂子拱手,「承蒙你们照看她们两个。」 吴壮抱着吴全连连摆手,吴嫂子却双唇翕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夜已经深了,易楚不想让父亲因担忧而休息不好,便笑着对吴嫂子道:「嫂子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找你说话。」 吴嫂子木木地点点头。 易楚跟在父亲身后进屋,故作轻快地说:「……灯楼是三层的,最上层是嫦娥奔月灯,用真人头发堆得发髻,衣衫罗裙也都是真的,身子还能动,跟真人一样……还有八角宫灯,每一面都画着美女,有西施浣纱,有貂蝉拜月,眉眼瞧得清清楚楚,头发丝画得根根不乱,可惜女儿脑袋不够聪明,否则就赢回来给爹瞧瞧。」 听着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唧唧喳喳地说着灯会上的稀奇事,易郎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看样子今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了,要是喜欢,明天再去看。」 第二十一章 「要是爹去我就去,」易楚歪着头撒娇,突然又叫道,「给爹买了油炸猪耳朵,可惜冷了,要不明天热热再吃。」 易郎中打开油纸包掂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不错,很好吃,」又递给易齐,「阿齐也尝尝。」 易齐摇摇头,「我跟姐姐吃过了,刚炸出来还要好,喷香酥脆。」 三人再说会闲话,在院子里告别。 刚转身,易楚的神情马上黯淡下来。 她不敢想,如果父亲知道易齐的做法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教了她们十几年,难不成就教出个爱慕虚荣贪恋富贵不知羞耻的人? 心事重重地打开东厢房的门,顺手上了门闩。 刚站定,便闻到淡淡的艾草的香气。 易楚下意识地朝罗汉榻看过去,暗影里,一双黑眸幽深如石潭,静静地注视着她。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地上划出一块块的方格印,地面白,方格子黑。 屋内的两个人相向而立,易楚沐在月光下,辛大人隐在黑暗里。 他看得出她细微的表情,她却瞧不清他的神色。 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沉默无言,唯有艾草的清香在屋里弥漫。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 易楚仿似被惊醒,慢慢向前移了两步,柔声问道:「这些天,你没事吧?是不是忙坏了?」 「还好,」辛大人简短地回答,黑眸仍是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丝变化。 「那就好,」易楚扯扯嘴角,「我累了,想歇下了。」转身便往内室走,才刚迈步,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身子落入一个强壮的怀抱。 「怎么这么凉?」辛大人不可置信地摸摸她的脸,又抓住她的手,「你冷吗?」 「嗯,很冷。」易楚颤抖着回答,身子也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辛大人骇极,用力将她拥在怀里,急切地问:「阿楚,你怎么了?」 易楚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回答,「我怕。」 「傻孩子,怕什么,那些人动手没那么快,走失那个女子不会有事的。」辛大人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不是因为这个。」易楚并不太担心柳叶,因为吴峰也很笃定地表示没事。 辛大人愣一下,随即开口,「阿楚,不用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别怕。」 易楚仍是摇头,片刻才低声道:「我怕我认识的你是假的。」 她连朝夕相处十几年的易齐都不认识了,何况只见过寥寥数次的他? 虽然,她早已习惯他的两种身份,锦衣卫特使威严冷酷,汤面馆的东家温文寡言,可今晚头一次觉得他陌生。 她看着他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用很随便很熟稔的语气说话;她听着他半是调侃半是轻佻的话语。 那是她全然陌生的一面。 他像是一座蛰伏在海底的冰山,只向她袒露出一角,她热切得以为窥到了冰山的全貌,殊不知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看不到底的深渊。 他们根本是生活在两个阶层的人。 就如她以前所说,他是翱翔在高空的苍鹰,而她只是养在瓷缸里的一尾金鱼。 苍鹰可以偶尔停在缸边歇息,而金鱼却永远飞不上蓝天。 辛大人很快明白了易楚的意思,今晚的自己让她胆怯了退缩了。 该怎样对她解释呢? 辛大人脑子像走马灯似的转得极快,将晚上发生的事飞速地滤过一遍,稍稍扳开易楚的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眸,温和地问:「阿楚,你信我吗?」 易楚仰头看着他,想起医馆门前莫名捱了鞭子的闲汉,想起胡祖母突然断了的腿筋,想起雪地里,他一条长鞭生生拽回飞向石墙的她,想起那天她饥寒交迫差点晕倒,他伸出的温暖的手……一点点一幕幕如此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她微阖双目,又极快地睁开,「信。」 辛大人长舒口气,无论如何,她信他就好。 「关于易齐,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她就是奔着荣郡王去的,你阻得了这次,未必能拦得住下次。倒不如就让她折腾,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人是我送的,是楚恒点头要的,以后出任何事连累不到你跟你爹头上……阿楚,我要你好好的。」 易楚愕然,原来这就是他的用意,把易齐的事都揽在他身上,却撇清了她。 易楚咬着唇,一时竟说不出话。 辛大人趁热打铁,郑重地说:「还有一件事得叮嘱你,关于我,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信,除非我亲口告诉你。即便有人说我死了,你也要千万别相信,但凡有一口气,我也会回来找你……在别人面前,我都是戴着面具做人,可是阿楚,现在这个在你眼前的,才是真的我……」 还没出正月,怎么就说起生啊死的? 易楚伸手去捂他的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指尖刚触及他的唇,便着火似的缩了回来。 辛大人岂容她缩,仍是捉住,凑在唇边轻轻亲了下。 易楚惊讶地瞪大了眼。 他怎么敢这样? 以前独处时,不总是规规矩矩的?可是近些日子,突然就大胆起来,上次竟然还……强吻她。 易楚脑中蓦然想起他的唇温柔地覆在自己唇上,他的舌在自己口中搅动……他的口水与自己的口水混在一处,那感觉,似乎并不觉得讨厌。 辛大人看出她神情只是娇羞,并无恼意,心中的喜悦禁不住溢出来,眼眸里便带上发自内心的笑意,可也不敢再多唐突,只柔声问道:「这阵子,是不是又累你牵挂了?」 「嗯,」易楚并不隐瞒,「很担心,也没处问……想去枣树街来着,没好意思。」 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幸好辛大人耳力好,才勉强听清她的话。 想到上次她在汤面馆,不过叫声他的名字,脸便红成那样,如果真要打听的话,怕不要窘迫死。 辛大人心头软得像水,轻轻摸摸她丝绸般顺滑的乌发,低声道:「让你委屈了,该给你送个信的。可是身边一直有人,事情又多,没脱开身。」主要也是怕露了行迹,给易楚带来麻烦。 「没觉得委屈,」易楚一早知道跟着他生活不会安定,可太多的辛苦,也抵不过对他的喜欢。每次想到他这样天神般的人物也钟情于自己,那种雀跃,藏也藏不住。 辛大人明白她的情意,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思。 有了易楚,他便多了很多的牵绊,或许也多了钳制自己的把柄,可他甘之如饴。 他想要这个聪明剔透又坚强冷静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妻。 念头一闪而过,他心里骤然生出万缕柔情来,目光专注地盯着易楚,从青丝到眉眼,从眉眼到脸颊,直看得易楚粉面含羞,才贴着她的耳边问道:「怎么想起去灯会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他们一道,还可以早些见到你。」 「正好吴家嫂子要带着她三妹去,就跟着去了……我也不知你会在那里。」言谈间露出些许遗憾。 辛大人柔声道:「灯会要持续三天,明晚我有空,要不咱们一起去……不去灯市,去积水潭,积水潭虽不如灯市热闹,可胜在清静雅致,沿着潭边一圈柳树,还有台阶下到水里。要能买到河灯,咱们就放河灯。」话语呢喃,有种令人心跳的暧昧。 第二十二章 易楚沉迷在其中,恍了会神才笑道:「七月半才放河灯,上元节哪里有河灯卖,再说积水潭怕不是也结了冰?」 「是我一时糊涂,」辛大人自嘲地笑笑,难怪人们常说温柔乡英雄冢,他还没怎么着,只说这一会话,脑子竟然都不管用了。 易楚望着他吃吃地笑,腮旁的梨涡时隐时现,片刻惆怅地说:「今天已经看过花灯了,明天不好再出去,加上出了柳叶的事,我爹怕也不会答应。」 辛大人想想也是,易郎中绝不会允许易楚独自出门,便问:「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灯,喜欢吃什么,我替你买回来?」 易楚嗔他一眼,「又不是小孩子,哪里就这么馋了。」眼波流转,说是嗔怨,更似传情。 辛大人的心就是河面上鼓足了风的帆,满满的全是欢喜。 月色西移,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屋里黯淡了许多。 辛大人叹口气,「太晚了,你去歇息吧。」 易楚悄声回答:「我还不困。」 刚才都已经说累了,这会又说不困。尤其还大老远跑到灯市,又受了惊吓,不累才怪? 辛大人情知她不舍得自己。 他也是,隔了将近半个月才能见到她,才不过这一小会,也是不想离开。 易楚刚刚及笄,正是情窦初开,辛大人年纪虽长,可也是头一次对女人动心。 两人兜兜转转半年多,易楚开始对他恐惧疏离,后来又抗拒挣扎,终于到现在两心相知两情相悦,只觉得满心里有说不出的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街上响起四更天的梆子声,辛大人实在不想让易楚再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易楚不过打了个盹,就听到外面的叫门声。 想到吴峰说过天明之后就有柳叶的信儿,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匆匆穿好衣服出了门。 易郎中已将人迎到医馆里。 易楚一眼就看到了柳叶,她脸色惨白,神情萎顿,双目红肿,身上披着床棉被,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水洗过一般,额头还有处青紫,像是被重物磕的。 见到易楚,柳叶「哇」一声哭了出来。 易郎中叹道:「我刚替她把过脉,没什么事,你先带她回你屋里。」 易楚见医馆里齐刷刷站着四个身穿程子衣的兵士,心知并非说话之处,点点头,向吴峰道了谢,便领着柳叶往东厢房走。 进屋后,柳叶掀开棉被,她身上仍是昨天那件大红色的棉袄,也是湿漉漉的。 易楚顾不得多问,打开衣柜找出自己的衣服先让柳叶换上,然后快步到厨房煎了碗红糖姜水。 热热的姜糖水下肚,柳叶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恢复了原本的脸色。 易楚舒口气,往火炉里加了两块炭,问道:「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昨儿跟吴嫂子商量过了,这事暂且瞒着家里的人,只说我留了你说话。吃过饭,吴嫂子就过来。」 女子丢失一夜,即便没出什么事,若是被人知道了,也于名声有损。 柳叶知道易楚是为自己着想,眼泪越发流得凶,先是小声抽泣,后来竟是嚎啕大哭。 易楚也不劝,只在旁默默地看着,待她眼泪渐止,用温水绞了帕子替她擦脸。 柳叶哽咽道:「先前只觉得大姐嫁到京都来是件荣光事,没想到京都的人好是好,可有的坏起来真是坏到骨子里了。」说着,谈起昨夜的经过。 原来就在易楚跟易齐猜谜语时,柳叶闲得无聊就四下里打量,冷不防瞧见一个女子丢了条手帕。 因相距不远,柳叶又心思单纯,想着赶紧把手帕捡起来还回去,以免被不肖子捡去。 谁知,她把手帕还给女子时,女子却笑着说手帕不是她的。 柳叶看得分明,手帕就是从女子袖口滑落的。正觉得奇怪,身后突然过来一个壮汉,伸手夺过手帕捂在她口鼻中,紧接着柳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夜柳叶被水泼醒,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屋里还有个四十来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 妇人和蔼地问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认不认字。 柳叶见她长得和气,一一回答了,请她送她回家。 妇人却「咯咯」笑,说她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连本钱都没赚回来怎么能让她回家,又说回家容易,赚够一千两银子自然就放了她。 柳叶吓呆了,长这么大,她连银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能赚一千两。 妇人又笑,说只要她听话,不出五年,准能赚到。还说柳叶这个名字太土气,不如换成盈盈好听。盈盈一听就让人怜惜,准会得那些公子的欢心。 柳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吓得连连给妇人磕头。 妇人冷笑道:「我做这行几十年,看多了像你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儿,有得比你还烈性,寻死觅活好几次,可是怎么样,等开了苞不照样老老实实的?现在就是赶她她都不走,为什么?因为她离不开男人……闺女啊,你就认命吧,既然来了这里就别想着回去,回去了家里人也不会要你。你仔细想想,桌子上有饭菜,想开了就吃点,晚上妈妈给你找个体贴的俏郎君,这头一夜决不会委屈了你。」 说完留下两个壮汉看着她,扬长而去。 柳叶想逃逃不出去,想死又死不成,只能默默地流泪。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突然来了一群士兵,不由分说把她带到了马车上。 后来又换了一批人,换了一辆车,才回到易家。 「阿楚,我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被那些人拉扯来拉扯去,早就不干净了,我没脸活了,还不如死了干净。」说罢,柳叶又是嚎啕大哭。 易楚柔声地劝,「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太多,这事只咱们几人知道,再传不到外头去,你就放心,一切跟先前没什么不同。昨夜,你不过是在我这里睡了一晚。」 柳叶只顾着哭,没有作声。 易楚又道:「你昨夜定是没歇息,先在我床上歪一会,我这就去做饭,饭好了给你端过来。」刚走出两步,想一想,又退回来,正色道,「柳叶,你要是真想死,我不拦你,可你别死在我家,我担不起这责任。而且,大过年的还没出正月,以后我家的日子没法过了。最好也别在京都,你姐姐也担不起这罪名,要不,等你回到宛平再死?就当你爹娘白养了你一场,临到头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要是我是你,我可不会寻死,反而更要高高兴兴的,难得遇到个合得来的姐妹,彻夜聊了一晚上,多开心啊。」 柳叶呆呆地看着易楚,眼泪越发地汹涌。 易楚匆匆忙忙做完饭,到底是记挂着柳叶,又急急地回到东厢房。 柳叶已洗净脸,梳好了头发,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易楚舒口气,取过脂粉,细细地给她敷上一层粉,又扑了点胭脂腮上。柳叶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再也没有了适才的颓废之气。 「这样才好,」易楚笑笑,又悄声跟她商量了一套说辞,柳叶听着暗暗点了点头。 易楚笑道:「好了,过去吃饭吧,阿齐想必还没醒,等我把她叫起来。」 第二十三章 易郎中已将吴峰等人送走,因柳叶在,不好同桌用饭,就让易楚将饭送到书房。 易齐因昨晚太过兴奋,憧憬了半宿将来的幸福生活,睡得迟,因而醒得也迟。见到柳叶,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你去哪儿了?」 柳叶脸上显出几分不满,「还说呢,昨晚内急,好容易找了个茅坑解了手,本以为你们还在猜灯谜的地方等我,哪知道不见了人影。可把我好一个找,把整个灯市都找遍了也没看见你们,后来又去双碾胡同找姐夫,谁知道牛车也没了。我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也没带钱,又冷又饿又累。幸亏遇到个卖馄饨的老汉,给了我一碗馄饨,还说起有人找我,提起过报官。我想不如到官府衙门口等着,走到半路遇到一群士兵,领头那人认识阿楚姐姐,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来的时候敲了半天门才开,你竟是没听到?」 易齐赧然,「我睡觉沉,睡熟了什么也听不见。你说你找了我们半宿,我跟姐姐才找你找得辛苦,就差把灯市翻个个儿了……你解手也不说声,还以为你丢了。」 易楚嗔道:「吃饭的时候,说什么解手不解手?」 易齐反应过来,瞪了下眼,连忙端起了饭碗。 刚吃完饭,吴嫂子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易楚知道姐妹俩少不得要说点悄悄话,就将两人让至东厢房,自己去医馆找父亲。 易郎中已听吴峰说起事情的经过,并不问柳叶的事,反而问易楚,「你跟吴大人很熟?」 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易楚一惊,掩饰般回答,「上次惊马,承蒙他与辛大人相救,后来在威远侯府遇到过,说不上熟,就是认识而已。他是忠勤伯世子,前阵子他夫人不是还来过?」 易郎中脸色松动了些,又叮嘱易楚,「以后你出门也得小心点,要是遇到事,可不见得像柳姑娘这般幸运。」 易楚连声答应。 易郎中却又取出半块切碎的药丸来,「是续命丸,只得了一丸,想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药,我只辨出有人参、黄芪、生地、当归、川穹,你闻闻还有哪些?」 易楚鼻子较常人灵,易郎中这是把她当狗使唤。 易楚对着药丸深吸口气,想了想,「应该还有白芍、茯苓,再其他闻不出来了。」 易郎中点点头,研了墨,将这几味药写了下来。 易楚问:「爹从哪里得的药丸,没有方子?」说罢,立刻反应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要是有方子,还用得着她来辨药材。 易郎中写完,又对着药丸琢磨各种药的分量,药性有阴有阳,有热有寒,总得相生相补才能 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易楚在旁边没什么事,就拿了块抹布擦拭台面以及长案上的尘土。 冷不防,医馆的门开了。 伴随着淡淡艾香,一道宝蓝色的身影阔步而入。 易楚下意识地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辛大人的目光骤然火热起来。 两三个时辰前,他们才刚诉完衷肠,竟然他又来了。 易楚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胡乱地冲他点点头,扔下抹布就往后头走。 掀开门帘的时候,听到他问:「先生近日可得空,找个日子一同去看看地?」 是说大兴县的山林地。 易楚停在门口悄悄竖起了耳朵,听到父亲说,「最近都空闲,什么时候都可以。」 辛大人听出门帘外浅浅的呼吸,笑容不由自主地洋溢出来,声音也格外的轻快,「那就过了正月十八,我先跟中人约定在十九那天,早上早点走,坐车用不了两个时辰。我听说主家急着用银子,咱们索性把价格再往下压压,每亩地至多一两半银子……」 一两半银子? 不止易楚吓了一跳,易郎中也是惊诧不已,「本来价格也不算高,还能压到这个价钱?」 辛大人笑道:「尽力而为,议价的事交给我,先生在旁边替我掌眼。」 易楚默默地盘算着,要是一两半银子一亩地,家里的银钱差不多能买百亩,一百亩地能种不少药材,至少一些常用的就不必走街串巷的收了。 易楚还要往下听,因见吴嫂子跟柳叶从东厢房走出来,遂迎上去,笑着问道:「嫂子这就走?让柳叶再多住两天,我们还没说够。」 「已经叨扰你一宿了,要是不嫌她嘴笨,让她白天来跟你说话,」吴嫂子也笑,随即压低声音,「柳叶都跟我说了,阿楚,这次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嫂子记在心里头了……你的衣服回头洗干净给你送过来。」 易楚摇头,「看嫂子说的,柳叶不过是人生地不熟走迷了路,哪里值当谢的?」 送走吴嫂子跟柳叶,易楚倦意上来,正想靠在罗汉榻上打个盹,突然听到父亲的喊声。 辛大人已经离开了,易郎中是来跟易楚商量买地的事,「……足有五百亩地,杜公子说咱们要是全买了,价格还能便宜。他说手头有约莫三四百两银子,放着也是放着,可以先借给咱们,每年八分利钱,你觉得如何?」 「那就全买了,」易楚思索一下,道,「难得有这个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年前我卖了匹锦缎,得了将近一百两银子,现在还有好几匹布,收着也用不上,不如也换成银子……」 「那怎么成?」易郎中打断她的话,「再怎么也不能动用你的嫁妆,实在不行,咱们就买一百亩,也不必借杜公子的。」 易楚见父亲很是坚持,只好笑道,「就按爹说的办,说起来一百亩也不少了。」 易郎中颌首,「没错,人要懂得知足,切不可太过贪心。」 主意既定,易楚进内室取银子。 她向来有章法,贵重东西都放在衣柜下层最底下抽屉里的匣子里。 易楚打开匣子,里面有父亲给的百年老参,有辛大人给的碧玉手镯和梳篦,还有他的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些许碎银。 意外地,还多了只大红色雕海棠花的盒子。 她记得清楚,年前整理东西时还没有这只盒子,也不知是何时多出来的? 易楚好奇地打开,竟是一大叠银票,有二、三百两一张的,也有五十两一张的,林林总总怕有近万两。 凭空多出这么一大笔银子。 易楚的心砰砰直跳,长这么大,她都没见过银票什么样,而眼前却是足足一沓子。 是谁放到这里的? 易楚很快想到,除了辛大人,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藏东西的所在。 这个人,也不知会她一声。 刚才她还让吴嫂子姐妹在屋里叙话,幸好吴嫂子并非手脚不规矩之人,倘若换成别人,给顺走了怎么办? 她就是作牛作马一辈子也还不起。 易楚攥着匣子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可左看右看,哪里都不合适,仍是放回原处,将上次卖锦缎得的五只二十两的银元宝拿给了父亲。 因屋子里藏了银票,易楚一整天不敢出门,吃过午饭,终于熬不住困,睡了个香甜的午觉。易齐却趁机去了趟三条胡同。 第二十四章 吴氏听说她昨晚的奇遇,欣慰地说:「果真是娘的女儿,遇到机会就得赶紧抓住……要知道,这些王孙公子,对于庸脂俗粉根本看不上眼,就是上赶着也不一定要。」话到此处,猛然醒悟到失言,忙问道,「辛大人可曾说过何时送你去郡王府?」 「没有,他只说去查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就送过去,并没说何时。」 「那就耐心地等几天,想必正私下查着……你看,得亏前阵子没把你接回来,要真依了你,岂不白白浪费这个好机会。」吴氏颇有些庆幸,拍拍易齐的手,「这几天好好养养身子,多读点诗词歌赋,再有……上次给你擦手的膏脂千万得用着,女人啊,除了脸就是这双手了。」 易齐听话地点点头,「我一直在用,也按照方子做出来几盒,不过还是不如娘给的嫩滑。」顿一顿,目光突然充满了热切,「娘,等到了郡王府,我要直接跟世子说说我的身世,还是直接跟爹说?」 吴氏思量片刻,郑重地道:「你是娘的女儿,娘当年不过是府里的一名姬妾,世子却是郡王妃所出,他定然容不得你,所以不能告诉他……世子是你的兄长,可是他不知道,你记着,千万不能让他碰你的身,你就借口来了癸水能拖几日就拖几日。郡王府有个拂云阁,你爹习惯每天早饭后去那里舞剑,你假装迷路经过那里……你记着,你爹喜欢女人穿粉色衣裙,而且还得乖顺,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有得了他的欢心,你才能有好日子过。」 易齐笑道:「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姐姐平常怎么对爹,我也怎么对我爹就是。」 吴氏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很快又散去,只留下妩媚的笑意,「没错,就是要听话……你还记得娘以前说过的话吗,先别提你的身世,要等你爹主动问起来,你就说是吴悦的女儿,把生辰八字告诉他……以前娘在郡王府有个处得不错的姐妹,现今在针线房当管事,姓张,有什么话先拜托她传达,以后你学着笼络几个心腹,就有自己的人用了。」 易齐听了一一记在心里,又问了荣郡王以及郡王妃的喜好。 吴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知道的以及听说的尽都告诉了易齐。 易齐满意地离开。 见易齐走出门外,吴氏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悲哀与冷漠。 阿齐,别怪娘狠心,谁让你……若非逼不得已,娘也不忍心这么做。 他毁了娘一辈子,娘不甘心,不甘心。 他必须也得痛苦一辈子才行,要比娘活得更痛苦。 易齐回到家,易楚恰好睡中觉醒来,就问起易齐,「我虽没去过荣郡王府,可也听说过这些高门大户,明里光鲜,暗里地指不定多么龌龊。就连威远侯府,侯爷跟侯爷夫人都是明理的人,听画屏说每年府里也得死几个丫鬟小厮。听姐的话,就在家里安安生生地过好不好?」 「不好!」易齐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已经决定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还问这种没用的问题干什么?之前你说帮我,现在我不指望你帮忙,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去。」 这话说得真是诛心。 易楚气极反笑,问道:「你说说,你有什么本事?像卓文君那样通音律善鼓琴,还是像曹大家那样精经史擅文才?」 易齐反驳道;「她们有她们的本事,我有我的本事,用不着跟她们比,也用不着你操心。」 易楚气道:「好,好,你有本事,以后别哭着回来找我。」 易齐也动了气,接口道:「以后我就是沿街要饭也不会来找你。」甩手进了西厢房。 易楚气得浑身哆嗦。 易郎中隔窗听见了,出来拍拍易楚的肩,「阿齐还小,别跟她一般见识,爹去劝劝她。」 易楚点点头,站在院子里等着。 易郎中很快出来,面上波澜不惊的,平静地说:「阿齐已经决定了,她娘也同意,就由着她吧。得空你帮她把东西收拾收拾,说不准哪天就有人来接了……只是她这一走,在旁人眼里,未免累及你的名声。好在你已经定了亲,荣家断不会因为此事而退亲。」 说起退亲,易楚想起辛大人说过要替她退亲,也不知会用什么法子。 倘或真的退亲,爹应该是会难过的吧? 易楚忐忑不安地到厨房做好晚饭,去叫易齐吃饭时,易齐却突然抱住了她,「姐,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跟姐说话。」 是真的懊悔,眼圈都有些红。 「想起以后不能天天跟姐在一起,心里就很难过。姐,你原谅我吧?」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去了。 几欲脱口的话生生被咽了回去,易楚长长叹口气,也伸手抱住易齐,「姐被你气得习惯了,早不会生气了……你以后可得注意,说话前要多思量思量,别得罪别人自己还不知道。」 「嗯,我记住了。」易齐乖巧地回答。 易楚摸摸她的脸颊,「走,吃饭去。」 因为怀着心事,易楚没什么食欲,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 睡到半夜,竟然闻到了马蹄糕的味道。 易楚失笑,看来是真饿了,连做梦都能梦到吃食,而且那香味还是如此真切。 易楚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帐帘外传来低低的笑声,「饿了吗,起来吃点东西。」 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正要下地,只听辛大人又道,「不用急,先穿好衣服,屋子里冷。」 「我不是馋……」话刚出口,忽觉不妥,又急忙咽回去。 辛大人已低笑,「我知道,你是急着出来见我。」 易楚被说中心事,顿觉脸上火辣辣的,热得发烫,又恨那人,恨得牙痒痒。 终于,待那股热散去,她才慢条斯理地撩开帐帘下了床。 明亮的月光透过糊窗的高丽纸,变得柔和而安详。 辛大人坐在妆台旁的杌子上,月光静静地洒在他身上,照出他微微弯起的唇角。 易楚羞恼的心莫名地宁静起来,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你几时来的?」 「刚到,见你睡着,本想把东西放下就走,谁知听到你说马蹄糕,是饿了吗?」 哎呀,难不成她刚才还说出口了? 易楚懊恼地咬了咬唇,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吃吧,还温着。」辛大人将东西一一摆在妆台上。 呃,还真不少,除了马蹄糕还有油果子、核桃酥、香酥饼。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多买了几样。你尝尝好不好吃?若是喜欢,我再去买。」 这个时辰,恐怕灯会上的人都走光了。 他到哪里去买? 易楚觉得好笑,故意道:「我喜欢吃糯米糕,你去买来吧?」 辛大人一愣,他心目中易楚即便想要什么,也不会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心念一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傻傻地笑了。 易楚却是不依不饶,「就想吃糯米糕,去买嘛。」 月光下,大大的杏仁眼娇俏地盯着他,嘴唇微翘,像是任性的孩子。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在自己面前这般情态,辛大人怦然心动,那些被小心翼翼克制的激情如同岩浆般喷薄而出,他猛地用力,易楚就跌跌撞撞地坐在他腿上。 第二十五章 「真想吃糯米糕?」他紧紧抱着易楚,脸颊贴着她白玉般晶莹的脸颊,柔声地问,「我也饿了,你知道我想吃什么?」 擂鼓般强壮有力的心跳,火盆般灼热的怀抱,还有紧贴着她肌肤的他的脸,有些粗糙,有些凉意。易楚心慌意乱,任由他的手臂渐渐箍紧,他的双唇渐渐逼近……身子酥酥麻麻地轻颤着,仿佛就要化成一滩水…… 这样陌生的感觉,教易楚不由害怕起来。 张嘴想喊他的名字,让他放开,可「子溪」两个字就在齿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辛大人抱着易楚,只觉得怀里的身子又香又软,柔若无骨似的,紧紧地熨贴着自己。 嗅着她清幽的女儿体香,辛大人想起兵士们常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又想到一句俗语,千里相思不如软玉在怀……呼吸急促,口干舌燥,感觉那样美妙,又那样痛苦……浑身的血液上下奔涌,找不到宣泄之处……双唇落在易楚唇上,贪婪地汲取她的芬芳。 易楚情急,张口咬住他的舌尖。 辛大人吃痛,很快清醒过来,看到易楚眼眸里的恐慌与戒备,不由愧疚地喊了声,「阿楚……」 「放开我,」易楚挣扎着掰他的手。 辛大人不放,呢喃低语,「让我抱抱你,就这样抱一会儿,保证不再唐突你。」声音暗哑,有着浓浓的恳求之意。 因是低着头,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分外的沉静与孤寂。 易楚心一软,轻轻「嗯」了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这样温顺与乖巧的她,像只刚断奶的小猫。 辛大人适才的情~欲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酸涩的温柔与深切的怜惜。 她定然是极喜欢自己,又极信任自己。 所以,在他刚才那般对她之后,还听从他的话。 辛大人心里软得像水,又鼓得像扬起的风帆,满满的尽是柔情。 伸手取过妆台上的油纸包递在她面前,「不是饿了吗,吃一点。」 易楚羞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吃了块马蹄糕。 辛大人柔声道:「你想吃糯米糕,明天我去买给你。」 「不用,刚才说着玩的。」易楚急忙推辞,「总是到这里来,难免被人看见,你……」 「我会小心,」辛大人了解她的顾忌,急急补充,「以后没有要紧的事也不会来找你……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名声受损。」 月光下,他表情柔和如同和煦的暖阳。 易楚满足地低叹声,突然想起抽屉里的匣子,起身取过来,问道:「什么时候放在哪里的?你拿回去吧。」 辛大人没接,转头瞧了瞧,看到暖窠里温着的茶水,取来将杯子端到易楚唇边喂她喝了两口,自己就着她喝剩的残茶喝了几口,才答道:「除夕那天,想跟你一起守岁的,看你睡得沉,便没打扰……以前想着不一定能成亲,手头散漫了些,这是这半年攒下的,反正以后也是你管家,就给你收着。」 易楚见他喝自己剩下的水,面上一红,掩饰般,急急地说:「我没管过这么多银子怕丢了,再说,你总有花费的地方,还是拿回去。」 辛大人无谓地笑笑,「丢了就丢了,再赚来就是。我平常花费不多,需要的时候再来寻你。」又说起大兴的地,「是信义伯府里要卖,差不多五百亩,我想让你爹全买下来。到时候建个祠堂,在京都重新开宗……这些地就改成祭田,一应关节我找人去官府办……以后就是你们易家的祖产。」 建祠堂,可以将曾祖父与祖父的灵枢都移过来,这就意味着易家在京都立起来了。 开宗立祠,应该是父亲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易楚怦然心动。 可想起需得将田产由姓杜改成姓易,而父亲也绝对不肯平白无故受这么大恩惠。 易楚犹豫着说出父亲的打算。 辛大人并不意外,「你爹正直端方品行高洁,真正算得上是君子。不如就按你爹的意思办,其余田地我让人买下来,回头把田契给你。等咱们成亲后再谈这个,想必你爹也不会太固执了。」 易楚连声道谢。 辛大人俯视着她,唇角微翘,「口头谢谢有什么用,真想谢的话,帮我做两双袜子,要厚实点的。」 易楚咋舌,这就叫蹬鼻子上脸,前阵子刚做了中衣,现在又要袜子了,过几天指不定还……面上一红,却是不敢再想下去。 辛大人抬起脚让易楚量尺寸。 易楚打眼扫了眼,心里已有了数。 辛大人得寸进尺,「顺便再做两双鞋,靴子穿着捂脚,市面上卖得不合适而且穿起来不舒服。」 不合适不也穿了这么些年? 易楚腹诽,可瞧见他幽深黑亮的眸子,无奈地应道:「做鞋子也行,可你不能在外头穿。」 辛大人眼眸愈发地亮,似乎能燃烧起来一般,「阿楚,咱们早些成亲好不好?你瞧我这浑身上下,衣服鞋袜、香囊荷包都得更换了。」 易楚脸色顿时暗下来。 按规矩,她现在是荣盛未过门的妻子,怎能跟外男独处一室,还私相授受,还搂搂抱抱,甚至……父亲以往最不齿这种寡廉鲜耻的行为。 她也是,一向瞧不起这种举止轻浮的人。 可自己呢? 在外人眼里岂不就是水性杨花轻浮放荡之人? 想到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的情形,易楚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前心到后背,透心地凉。 悔意丝丝缕缕地从心头滋生出来,瞬息将她缠了个结实。 辛大人看出易楚脸色的变化。 他心思机敏,马上猜出易楚的心结,郑重地说:「阿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招惹你强迫你,假如能够重新来过,我定会早早向你爹求亲,绝不会让别人占了先。可事已至此……阿楚,你后悔也罢,不悔也罢,我想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我想娶你,想跟你过一辈子,想得要命……荣盛根本配不上你,你喜欢的人是我,你别自欺欺人,也别说再求我放过你之类的话。上次我也没打算放手,以后更不会……还是以前说的话,我替你退亲,你安安生生地等着嫁给我。」 易楚愣在原地,一时百感交集百味杂陈。 辛大人走到她面前,扳起她的脸,对牢她的眼眸,「阿楚,你信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退一万步讲,就算京都待不下去了,我带你跟你爹去常州,常州有天宁寺,有天目山,天目湖旁边有片茶园,产的茶叶清香悠长,再或者去天府之国四川,四川繁华不次于江南……万晋国这么大,总有容得下你我的地方。」 易楚终于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抽泣不已,「我不知道是不是后悔,可我舍不得你……我也不想嫁给别人,大不了,我出家当姑子。」 辛大人长长叹息一声,揽住她的肩头,「你出家当姑子,我怎么办?你就是成心气我的……」话未说完,搂得她越发紧了些,「一切有我呢,我的小乖乖。」 易楚迷蒙地睁开眼,天光已是大亮。 她哀叹一声,这两天仿佛都成了习惯了,夜里睡得晚,早晨醒得也晚。 想到昨夜,易楚重重地咬了咬唇。 第二十六章 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合规矩不合世情,可她……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子。 昨晚,是在他的怀里睡着的。 他像抱着婴儿一样抱着她轻声安慰,又细细地哄她,说他已在晓望街看宅子,成亲后就住在晓望街,这样她就可以随时回家照顾父亲,也不会觉得孤单。 还说,如果父亲愿意,他可以帮着物色个心性好的孩子让父亲收养在膝下,若是父亲不愿,他们会给父亲养老送终,以后多生几个孩子,选一个承继易家家业。 真是没羞没臊,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到生孩子上头了。 不知道说了多久,后来她熬不住困,在他臂弯里阖上了眼睛。 可意识仍是清醒的。 感觉他轻轻地把自己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还摸了摸她的脸颊,才拉上帐帘离开。 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她。 谁能想到,人人望而生畏的辛大人会是这般的温柔小意。 辛大人走后,她又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她想,能得他如此对待,即便是身败名裂也不悔,大不了,就真的出家当姑子。 可辛大人必定不会同意吧? 想起昨晚他说的那些话,易楚不由面露赧色,急忙端水洗脸换衣,出了屋门。 易郎中已经煮好稀粥,正在院子里清扫墙角的残雪。 易楚对父亲心怀愧疚,上前去夺他手里的铁锹,「爹歇着,我来吧。」 「你力气小铲不动,」易郎中温和地笑笑,「看看阿齐起床了没有,喊她起来吃饭。」 易楚敲敲西厢房的门,里面并无人应,又敲了几下,才听到易齐懒懒的声音,「姐跟爹先吃,我待会就起。」 易楚答应声,「你快点,待会饭可就凉了。」 易郎中笑道:「那就别等了,咱们先吃。」 易楚到厨房掀开锅,盛了两碗小米粥,又切了盘酱黄瓜,用托盘端到饭厅,意外地发现饭桌上放着一盘糯米糕。 易郎中笑着解释,「早起去担水瞧见杜公子,他买了两包点心,非得塞给我一包。」 易楚心头一跳。 这人,大清早去哪里买的? 不会是人家没开门就把人叫起来做的吧? 依着他的个性,完全有可能。 可心里,竟有隐隐的欢喜,他终是去买了糯米糕,而且,也听了她的话,不会再像这几天这样夜夜来找她。 易楚掂起一块糯米糕,小心翼翼地尝了口,有点酸,也有点甜,一直甜到了心里…… 易楚吃过饭,易齐才睡眼惺忪地过来,见到易楚,抱怨道:「姐,你昨天听没听到什么响动?」 「什么响动?没注意。」易楚不解地问。 易齐歪头想了想,「我好像看到个人影站在你屋顶上……」 「有个人影?什么时候的事儿,你可瞧仔细了?」易楚大惊,脸色刷一下白了,手中的糯米糕也差点落地。 「说不准什么时辰,大概三更天了吧,反正睡了一觉,觉得屋里炭味太重,就将窗子开了条缝,看到个黑影在你屋顶上。后来,后来好像飞了……」 「飞了?你确定是个人影,别是乌鸦什么的?或者谁家养的鹞鹰、海东青什么的也有可能。」话虽如此,可易楚心里笃定,易齐看到的就是辛大人。 昨晚他穿了件墨绿色斗篷,月影里看起来不就是黑色? 而且,走的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三更天了。 易齐经易楚这么一打岔,也有几分不确定起来,「兴许就是只大鸟,反正一晃神的工夫就不见了。」 易楚稍稍放宽了心,谁知易郎中接口道:「待会上去看看,要是踩破瓦片夜里该冷了,得赶紧补上。」 易楚刚咬一口糯米糕,闻言差点梗在嗓子眼里,连接喝了好几口小米粥才咽下去。 饭后,易郎中去隔壁吴大婶家借了架梯子,吴壮自告奋勇地爬上去看了看,「还好,没有破碎的,就是有几块瓦片松了,我和点泥重新铺一铺。」 吴家本来就跟易家交好,前天刚出了柳叶的事,吴壮夫妻对易家更是感激,遇到这种小事自然上赶着帮忙。 易楚暗松口气。 若是父亲上去,父亲心细,难保看不出端倪来,吴壮却不一样,他为人爽快,做事也大大咧咧的,没那么多心思。 而且,经他这么一折腾,便是辛大人留下什么痕迹,也会被毁掉了。 吴壮从梯子上下来,立马和了些黄泥,泥里掺了些碎稻草,这样黏起来更牢固。和好泥,也不用易郎中帮忙,找块木板托着泥又上了房顶。 柳叶牵着吴全过来送衣服,顺带着看热闹。 易楚笑道:「夹袄我穿着有点紧了,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穿吧,还有这条裙子,已经接过一次襕边了,再接就不好看了,你也一并拿去,我留着也是拆了浆鞋底子,倒是可惜了的。」 柳叶很欢喜,虽然易楚的衣物也是旧的,但看上去很干净,式样也比她的要好看些。 因见易楚屋里摆放的布匹、袼褙等物,柳叶便道:「阿楚姐,你正准备嫁妆?我针线活不太好,力气倒比你大,要不我帮你纳鞋底?」她已从吴嫂子那里知道易楚定亲的事儿。 给荣家的四双鞋的鞋底都已经做好了,只剩下上鞋面。 这余下的袼褙正好可以给辛大人做两双鞋。 易楚下意识地不想让柳叶沾手,她想一针一线都亲自做。 柳叶却很坚持,「阿楚姐别客气,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也和你一起说说话。」 盛情难却,易楚思量着,要不给父亲与辛大人各做一双,父亲那双就让柳叶做好了。 念头刚冒出来,却蓦然心惊:这算不算女生外向?难道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亲竟连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外人都不如了? 易楚收回心思,推拒道:「正月里不好动针线,等出了正月再说。」 到时候柳叶也该回去了吧? 柳叶笑嘻嘻地问:「阿楚姐信这些?我家里不太讲究,往年都是过了十五就相当于过完年了,针线活什么的都要动起来,我家平常就指望我娘跟嫂子她们绣点小物件补贴家用。」 好像顾瑶家里也是这样,过了十五,顾大婶就开始绣点荷包香囊等零碎东西出去卖。 又说正月里不能见血,可辛大人正月初一就奉命拿人了吧? 可见,俗习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想到此,易楚便笑道:「是我想左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帮我纳鞋底吧。」说完,拿起炭笔估摸着在草纸上画了个鞋样子。 柳叶便问,「是易大叔的鞋?看着有些大了,易大叔跟我爹身量差不多,鞋也应该差不多才对。」 易楚支支吾吾地解释,「冬天穿,袜子做得厚,宽松点舒服。」 柳叶自不会怀疑到别处去,比着易楚画好的样子,剪了八片袼褙和八片细棉布。 易楚暗自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看来人真不能做亏心事,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假如真是堂堂正正定了亲的,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是给未来夫君做的鞋子,而不用拿着父亲的名头做遮掩。 一时又有些怔忡,忽悲忽喜,患得患失。 辛大人这种男人是不动心则罢,动心后是相当认真的。 第二十七章 这两天夜夜跟易楚耳鬓厮磨,易楚心里想什么怕什么,他完全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自从十二岁那年离家,辛大人就把名声之类的当作了浮云,可易楚不行。 这个时代,规矩都是男人制定用来限制约束女人的。 男人有了妻儿,还可以左拥右抱,招惹几个通房或者侍妾,这叫风流。而女人,只要定了亲,再与别的男人多说两句话,就会被人指指点点。 要想让易楚安心,当务之急就是退了与荣家的亲事。 辛大人老早就对荣家上了心。 正如易楚所言,荣家上下都老实本分,可老实不等于是好人。 就拿荣大婶来说,这几十年在街坊中的口碑非常好,人慈善,也不爱多事。可在家里,她对两个媳妇以及自己却很严苛。 头一条,媳妇们没事不能随便出门,就是回娘家也得有个正当理由。另外,媳妇们每个月都要完成一定量的绣活,每顿饭不能吃超过一定量的饭食。 用荣大婶的话来说,家里的银子要一分一厘地攒,也要一分一厘地省。 论家底,荣家比易家要丰厚,可易家饭桌上时不时有鸡鸭鱼肉,而荣家的饭桌常年是两道咸菜加两道素菜。偶尔做点荤食,那是爷们儿吃的,两个媳妇不能下筷子。 可荣大婶又好面子,她有两身体面衣服,每次出门就轮流着穿。头梳得油光顺滑,出门前用手指沿着油罐子边擦一圈,然后往嘴上抹抹,嘴唇就变得油光光的。 荣大婶对媳妇们苛刻,对儿子却很宽容,尤其对荣盛。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荣盛最小,身子也弱,最得荣大婶疼爱,平常在家里不是躺着就是歪着,诸事不管。 就这样,荣大婶还怕他累着,每天他在易家待两三个时辰回去,荣大婶忙不迭地给他端茶倒水,又使唤小丫头给他捶背捏腿,恨不得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在医馆倒还强些,易郎中指使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外乎抓抓药算算账,也还顺手。 荣盛虽然懒,却有个好处,就是听话,很听荣大婶的话。 无论是荣大婶的节俭还是荣盛的懒惰,都算不上大毛病,不足以退掉一门亲事。 至少说给外人听,别人都会说,节俭是好事,节俭才能持家。 至于懒,爷们主外,女人主内,家务事不都是女人操持,谁家老爷们在外忙碌一天不是回家就躺着? 要真想顺顺当当的把亲退了,就得拿出点有力度的东西来。 谋划了近两个月,该看看有什么进展了。 辛大人坐在汤面馆,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容…… 掌柜张铮仍坐在台案后面打盹,瞧见辛大人的笑容,嘴角撇了撇。 这几天,公子可是越来越爱笑了,不就是趁着天黑到人家屋顶上守了几夜吗? 要真娶回家,那嘴可不得咧到后脑勺去? 又想到易楚,长相算是中上,但论起气度来,可比夫人年轻时差多了。 也难怪,寒门小户出来的闺女,能好到哪里? 不过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又不是那种完全没主见面团似的女子。 虽然配不上公子,可谁让公子看对了眼呢? 只能张罗着给公子娶回来。 过两年生个小公子,如此,他也算对得起夫人的知遇之恩了。 嗯,还得让大勇多出去跑跑,早点将宅子买下来,好好收拾收拾。 正想着,就见儿子张大勇呼哧带喘地跑回来。 张铮急忙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稳重点,别这么沉不住气。 大勇沉下脚步,稳稳当当地走到辛大人面前,躬身道:「东家,杜府那头传来信儿,说是十九那天杜二爷要亲自到大兴,去看看买地的人。」 辛大人皱皱眉头,如果杜旼去的话,他就不方便露面了。 易郎中是个耿介刚正的性子,不会锱铢必较地压价,不如让易楚一道去? 这事他不好提,得易楚自己提出来才行。 要不,等夜里,他去跟易楚说说,还得告诉她如何跟杜旼打交道。杜旼虽然没什么脑子,可毕竟是个三十好几岁的大男人,他怕易楚压不住他。 想到易楚,昨夜她依偎在自己怀里那种醉人的感觉又浮现在眼前。 柔软的身子温顺地贴着她,乌黑的青丝蹭着自己的下巴,软软的,痒痒的。 还有那双大大的杏仁眼斜睨着他,水嫩的唇微微翘起,「……想吃糯米糕,去给我买嘛。」 原来看着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娇是这么的美好。 辛大人心猿意马坐不住了,今天是灯会的最后一天,不如再去买些小食? 还得给她买两盏花灯挂在床头,到时候,她看到花灯就能想起自己。 辛大人想到做到,让大勇牵了马出来,骑上便走。 从枣树街骑马到积水潭不过半个多时辰,辛大人仔细地挑好花灯又买了些点心,一路狂奔赶到晓望街,天色已经全黑。 医馆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有人影晃动。 辛大人纵身一跳,轻快地跃上墙头,两三个起伏就来到东厢房的屋顶,刚蹲下~身准备掀开瓦片,辛大人突然觉出不对劲来…… 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辛大人矮了身子,蛇一般滑过瓦片,双手攀住屋檐,长身略过墙头,轻巧地跃下,转瞬消失在街巷尽头。 时值正月十七,天空澄明,不见半丝云彩,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照得四周明亮如镜。 易郎中站在书房窗前,透过半开的窗扇看得真切,确实是个人影,而且还是个高大的男子的身形。 只是那人动作极快,不等他看清面目,已翩然离开。 易郎中面色铁青,双眸阴冷,关上窗扇往医馆走去。 易楚正对着烛光专注地缝着袜子,烛光摇曳,映着她的脸庞飘飘忽忽,像是蒙了层温柔的面纱。 一霎那,易郎中想起易楚的娘卫琇,也是这般在他看书的时候做针线。 堆积在胸口的怒气慢慢消散了点,易郎中竭力让声音保持平静,「阿楚,这两天有人进过你的屋子,那人是谁?」 易楚手一抖,针尖扎破手指,沁出一粒血珠,有些微的刺痛。她顾不得手指的疼,猛地抬起头。 父亲面沉如水,神情笃定,分明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想要知道的不过是那个人的身份。 又想起父亲适才的话,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非疑问。 是他又来了吗? 易楚面如死灰,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天易齐说看到了人影,依着父亲的细心,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以为用鹞鹰乌鸦就可以糊弄过去。 易楚放下针线,慢慢走到父亲面前,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 她这算是承认了? 承认有人进了她的屋子。 易郎中诧异地看着易楚,脸色越来越黑。 自小易楚就听话懂事,行事明礼大方,从不曾让他操心。 可就是最温顺最乖巧的女儿,竟然在夜里与人私会! 原本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偷窥,易楚并不知情,可眼下的情势,分明……易郎中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抬起手,朝着易楚就是一个耳光。 第二十八章 他的力道很大,手掌落在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易楚身子摇晃一下,很快又跪正,咬着唇低声道:「女儿不孝。」 「你还知道不孝?」易郎中手指点着她,自嘲道,「我易庭先一生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可教养出来的女儿,一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另一个却不守妇道与人暗通……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娘,怎么有脸面对列祖列宗?」说到最后,已不能自已,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易楚大惊,膝行往前,哭喊道:「爹,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求您别生气,别气坏身子。」 易郎中摆摆手,冷漠地说:「你别叫我爹,我不配,子不教父之过,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易楚泪如雨下,「爹,女儿知错,女儿愿受任何惩罚,求爹不要生气。」 易郎中凝视着她。 烛光下,易楚白净的脸颊上五个明显的指印,已开始泛红,腮边挂着两行清泪,泫然欲滴。而向来明澈的眼眸里水汪汪地漾着泪,仿佛下一刻就要滑落。 易郎中眼前又出现了卫琇的影子,躺在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眸温柔地看着他,「庭先,阿楚就交给你了,好好教养她长大。」 易郎中自诩为慈父,对待孩子向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还是第一次动手打骂女儿。 尤其还是易楚。 倘若换成易齐做出此事,他虽生气,却也不会这般盛怒与失望。 易郎中摇摇头,挥去卫琇的影子,沉沉心,缓缓开口,「阿楚,告诉爹,那个人是谁?」 若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既然能飞檐走壁,必定是有功夫的。 一个身怀武艺的男人,如果非得去见阿楚,阿楚也没有办法。 阿楚定然是被迫的。 易郎中脸色开始变得温和,「是他故意招惹你的,对不对?你告诉爹,爹为你作主。」 易楚咬唇不语,片刻,才道:「不管他的事,是我愿意的。」 看到她倔强的样子,易郎中好容易压下的怒火忽地又燃烧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般维护?」 「是我,」门口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易楚心头一颤,抬眼望过去,顿时呆在当地。 辛大人一身玄衣,身披玄色斗篷,银色的面具映着门外的月光折射出耀目的光辉。在这光辉的映照下,辛大人肃然而立,如同天神降临,气势逼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 易楚暗暗叫苦,假如他以杜子溪的身份来,父亲或许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而今他竟然是这种打扮。 父亲原本最痛恨得也就是横行乡里乱杀无辜的锦衣卫。 易郎中冷笑,「原来是你?仗势欺人,作奸犯科原也是辛大人这种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又低头盯着易楚,「他就是你维护的人?你看中的是他的权势还是地位?」语意甚是讽刺。 辛大人仿若没听见般,阔步走到易楚身边,解开身上的斗篷,伸手去拉易楚,「起来。」 他怎么能在父亲面前这样? 易楚躲闪着,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里面尽是恳求之意。 求求你,别管了,这样只会让父亲更加生气。 辛大人对上她的目光怔了下,仍是不管不顾地将她拉了起来。 果然易郎中看到他们的举动,怒气更甚,脸色憋得通红,手指点着辛大人乱颤,就是说不出话来,蓦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 父亲性情温和,从不说污言秽语,这次是真的气急了。 易楚「扑通」一下又跪下去。 膝下柔软温暖,全然不是刚才的潮湿冷硬。 原来,辛大人将他的斗篷铺在了地上。斗篷里子是灰鼠皮的,隔绝了地面的潮气。 易楚心中一暖,却什么也不敢说,只端端正正地跪着。就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影,竟然是辛大人,他也跪在了旁边。 易郎中嘲弄道:「辛大人快请起,我一介平民,当不起您跪。」 辛大人坦然地开口,「我跪您,一来此事因我而起,是我招惹逼迫了阿楚,二来,我尊敬您的为人。」说着,掀开脸上的面具,露出清俊深沉的面容。 易郎中显然没有料到,不可置信地瞪着辛大人看了半天,好久才说出「你……」再也无话。 辛大人恭谨地说:「我姓杜,单名一个仲字,字子溪。我娘姓辛,当差时便随母姓。」 易郎中不语,满心的怒火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衰败之色,「这么说,你接近我是为了阿楚?」 辛大人不假思索地说:「我想求娶阿楚,想得到您的认可。」 「呵呵,」易郎中冷笑两声,「所以就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亏我还将你引为知己。」 想起之前跟他一同对弈,一同品茶,一起探讨时政,言谈甚欢,本以为多了个知交,却不曾想他竟是狼子野心,盯上了自己的女儿。 辛大人坦诚地说:「我承认起初是因阿楚而来,可先生的才华与品行着实令我钦佩。」 易郎中淡漠地挥挥手,「不用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词,阿楚已经定亲,一女不许两家,你请回吧,易家不欢迎你。」 辛大人正色道:「荣盛并非良配,荣家也不适合阿楚。」 易郎中忽地笑了,「荣盛行事规矩,不是阿楚的良配,难道你这种乱闯女子闺房的无耻之徒才是良配?笑话,天大的笑话!」 辛大人被噎得一时上不来话,固执地又说了遍,「我真心求娶阿楚,请先生恩许。」 易郎中厉色道:「我说得很清楚,一女不许两家,辛大人请回吧,再不回我就动手撵客了。」 辛大人也上来倔劲,梗着脖子道:「先生三思,就算今日我不来求娶,也请先生慎重考虑阿楚的亲事。」 「阿楚的事自有我这个当父亲的作主,不用你操心。」易郎中顺手抓过桌上的茶盅朝辛大人扔过去,「滚,快滚!」 茶盅击中了辛大人额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溅了他满身茶叶满身冷水。 易楚心头一紧,偷眼望过去,辛大人的脑门已经红了一片。 他怎么也不知道躲,就这么干捱着? 就像上次,也是傻站着捱了她一个耳光。 真是个呆子! 辛大人感受到易楚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示意他没事,片刻,开口道:「阿楚,你先回屋里,我有话对先生讲。」 易楚不动。 易郎中冷眼看着,越发对辛大人厌恶,又不是躲不开,却生生捱这一下,明摆着就是对阿楚使苦肉计。 便也沉声吩咐易楚,「回房去,记着,从今日起到成亲那天,不许离开家门半步。」 「是,」易楚低声应着,忽然想起买菜买米的事,迟疑着开口,「那买菜……」 易郎中冷冷地说:「爹拉扯你们两个长大,不是没干过买菜做饭的事。」 想到父亲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混迹在粗汉俗妇中,为着一把菜一斗米讨价还价,易楚心里酸涩得不行。 父亲这样做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年。 易楚直到十岁才攥着铜板拎着竹篮接过买菜的差事。 第二十九章 医馆里的两人,一个是自己尊敬依赖的父亲,一个是自己心仪仰慕的男人。 父亲显然已经极度失望,脸色灰败,神情颓废。 而辛大人,那个威严尊贵如天神般的人物跪在地上,衣襟上沾着茶叶,看上去那样的狼藉与落魄。 两个都是她放在心坎里,奉为至亲的人。 易楚左右为难,泪水哗哗地顺着脸颊淌,可又不敢哭出声来,低着头碎步挪到门口。 刚走到东厢房门口,又听到医馆传来瓷器落地的「当啷」声,易楚的心像是被冰水浸过似的,一下子凉了半截,她愣愣地站在风地里,许久没有动…… 易楚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睁开眼,才发现窗户纸泛着莹白,天光已经大亮。而她,竟是合衣躺在床上。 关于昨晚,易楚记忆仍停留在她站在东厢房门口,听到医馆传来茶盅落地的「当啷」声。至于怎么进了屋子,怎么上了床,全无印象。 易齐进了门,娇声抱怨,「爹还没起床,姐也起这么晚,谁做饭啊?」 难道你不能做? 易楚忍不住想反驳。 家中早饭甚是简单,通常就是稀粥加咸菜。易齐长这么大,竟连稀粥都不会熬? 火气「突突」地从心头窜上来,顶得脑子晕沉沉得疼。 易楚深吸口气将怒火压下来,强撑着沉重的身子走到厨房。 厨房里冷锅冷灶的,易楚懒怠再生火淘米,取出一把铜钱塞进易齐,「到外面买几只包子吧,爹喜欢吃萝卜肉馅的,我随便,别忘了再给爹带一碗咸豆浆。」 易齐本不想去,可看到易楚脸色不好,很不情愿地取了只大海碗,拎着篮子走出去。 不多时,便将包子买了回来。 易楚去敲正房的门,没人应。稍等了片刻再敲,仍是没人回答。 父亲一向醒得早,睡觉也浅,不会听不见。 易楚疑惑地推了推门,好在门没有落闩,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易郎中仰面躺在床上,似是正睡着,看上去并无异色。 易楚松口气,踮着脚尖上前,将耷拉在床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无意中碰到易郎中的手,感觉到超乎寻常的热度。 易楚心头一跳,抬手搭上易郎中的脉搏,试了试脉息。 果然是发热。 发热分为外感与内伤两类。外感是因感受六淫之邪以及疫气所致,内伤则是由于饮食劳倦或者七情变化导致气血虚衰而引起的。 易郎中无疑是盛怒之下,急火攻心,以致于外邪侵表。 易楚心里涌起深深的内疚,父亲性情温和,极少发怒,再加上饮食有度作息规律,身体一向康健。 这次,若不是因她,父亲决不会病倒。 走出门外,易楚吩咐易齐,「爹病了,你伺候着爹用些饭,我去煎药。」 「噢,」易齐答应声,端着托盘进了正房。 易楚快步走近医馆。 医馆里一片狼藉,地上残留着茶壶的碎瓷片,茶盅一只在地当间,一只滚在桌子底下。 辛大人的斗篷也在,上面明显一块茶渍,还有几根干枯的茶叶。 易楚又无心顾及这些,先照着医书上的方子配好药,然后捅开药炉生了火。 趁着水没开,易楚将碎瓷片扫到簸箕里,又捡起茶盅。茶盅一只完好无缺,另一只却裂了道缝已经不能用了。 索性,将两只都扔了。 目光触及那件斗篷,易楚酸涩不已,轻轻捡起来,抖落上面的茶叶。斗篷是玄色缎面灰鼠皮的里子,皮毛很好,摸上去温暖顺滑,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又有隐约的艾草香味传来。 易楚忍不住将脸贴在斗篷上,泪水霎时溢满了眼眶。 她很清楚,父亲若是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定然会生气,会训斥她。却没料到,父亲竟然发那么大脾气。 长这么大,父亲从不曾厉色对她,更别提动手掌掴她。 也是头一次,她看到父亲竟失控到抓起东西打人。 想起辛大人满脸水渍地跪在地上,衣襟上沾着茶叶,那样的狼狈,易楚胸口像是压着块大石,堵得难受。 又想起父亲病倒在床上,心头愈加沉重。 这一次,她与辛大人的缘分真的尽了。 父亲辛辛苦苦养育她长大,她不可能再忤逆父亲累父亲病倒。 嫁给辛大人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出家当姑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嫁到荣家,不让父亲再度蒙羞。 之前与辛大人的种种,就当做是场梦,梦境再美,她也要醒来。 易楚止了泪,小心地看着火候熬完药,端到正房。 易郎中仍睡着,旁边托盘里的包子跟豆浆都不曾动过,易齐却不在。 易楚上前推推父亲,「爹,爹,醒醒喝了药吧。」 易郎中缓缓睁开眼,看到易楚,眸光转冷,复又阖上。 易楚咬咬下唇,轻声道:「爹有些气虚发热,我去熬了药,爹趁热喝了吧。」 易郎中干脆转过身去,明摆着是不想看到她。 易楚心如刀绞,曲膝跪在床前,「女儿不孝惹爹动怒,纵使女儿有千错万错,还请爹保重身体……否则女儿万死不辞其咎。」 好半天,易郎中才冷冷地开口,「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爹说过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 「不是,」易楚急急分辩,「女儿一直记着爹的教导,以前都是女儿的错,女儿绝不敢再犯,请爹信女儿这次。」 易郎中回过头,问道:「你保证再不见那个姓辛的?」 易楚连声答应,「女儿发誓,再不会见辛大人。若违誓言,天打五雷轰。」 易郎中着意地盯着易楚看了两眼,语气仍是冷淡,「药放在这里,你出去吧。」 「是,」易楚恭谨地起身,「要不我去熬点羊肉粥,热热的喝上两碗?」 「不用。」易郎中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又闭上眼睛。 易楚没办法,默默地走出门外。 易齐站在院子里,问道:「爹吃了吗?」 易楚黯然摇头。 「刚才我叫爹醒来,爹看到我很不高兴的样子,把我赶出来了。」易齐小声嘟哝着,「爹没事吧?」 「没事,生病的人难免心情不好。」 「我觉得爹是不想理我,」易齐不太相信,忽而问道:「你们怎么今天都起晚了?」 易楚支吾道:「我昨儿下午睡了一觉走了困,夜里反而睡不着了……爹兴许看书看迟了。」 「我倒是睡得好,一觉到天亮,从来没这么沉过。不过睡多了也不好,头晕晕乎乎的。」易齐烦恼地拍了拍头。 易楚倒是一愣,按理说,昨天夜里那么大动静,易齐应该早就听到了,难为她竟能忍着不过去看看。 莫不是点了安息香? 是辛大人点的吧? 不想让易齐知道他的身份。 易楚正思量着,忽听正屋「嗵」一声响,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两人急忙跑过去,只见易郎中坐在床边,脸色阴沉得像是灶坑里的炉灰。 「怎么了爹?」易楚柔声问道。 易郎中爱答不理地回答,「没事,你们出去。」 易楚与易齐面面相觑,无奈地退了出去。 易齐不解地说:「爹到底怎么了,谁也没得罪他。」 第三十章 易楚心知肚明,父亲心里仍是憋着一股气没散,眼下是不想看到她了。 可他病着,又不能没人照顾。 易楚想想,对易齐道:「你去顾家把顾琛叫来吧,他是男儿方便些,我到厨房煮点羊肉粥,爹兴许饿了。」 易齐点点头。 易楚刚淘好米生上火,顾琛就呼哧带喘地赶来了,连带着还有顾瑶抱了只陶瓷坛子跟在后面。 易楚歉然地对顾琛道:「不好意思把你叫来,我爹病了,我跟阿齐不方便在跟前伺候,劳烦你进去看看我爹需要什么,你帮着动动手。」 顾琛忙不迭地答应着进了正房。 顾瑶看了眼易楚,问道:「你这锅里要煮什么?」 易楚答道:「我爹没吃早饭,我寻思着煮点养血补气的羊肉粥。」 顾瑶大咧咧地说:「我来煮,你回屋歇着吧,我瞧你的脸色不太好,别是也病了。」 易楚从早晨起床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脑子跟麻绳似的乱哄哄一团,情知是因为昨晚在院子里受了风,许是要生病。可因父亲病着,易齐又是个万事不动手的人,她也只能强撑着。 这会听顾瑶这么一说,越发觉得身子沉重,便不客气,到医馆里寻了几粒现成的药丸子嚼了干咽下去,又抱起灰鼠皮斗篷回到东厢房。 易楚先打了盆清水,绞了干净帕子,一点点将缎面上的茶渍擦掉,搭在椅子背上晾着。 看着玄色斗篷,想着适才在父亲床前发过的誓,今生再不见他。 这斗篷也不能亲手送给他了。 心就像钝刀子割肉般,木木地痛,经久不散。 睡了大半个时辰,易楚感觉好了许多,因惦记着父亲,不便在躲懒,忙起身下地。 院子里晾着父亲的衣衫,像是刚洗过,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顾瑶正「咚咚」地剁馅准备包饺子,「刚才先生醒过一阵,阿琛喂他喝了碗粥,因出了汗,把衣服换了,我洗完晾在外头……我寻思着人生病就喜欢吃点小时候吃的饭,就想干脆包几个酸菜饺子,兴许先生胃口能开些。」 她这般殷勤周到,让易楚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笑笑。 因见旁边盆里的面差不多醒好了,易楚就揪下一块揉了揉,开始擀面皮。 两人一个擀皮一个包,很快包好了一盖帘。 顾瑶又道:「中午吃饺子,晚上就吃点好克化的,只要剩了面,干脆就做面片汤,清清淡淡的。」 易楚笑着说好。 顾瑶擀好面片,又把厨房收拾利索了才离开,「阿琛晚上就留在这里,免得先生身边需要人,我先家去,明儿一早再过来。」 易楚推辞道:「不用,有阿琛在就行,洗衣做饭的事我跟阿齐能干得了。」 顾瑶只是不依,「家里有些油茶面,我带过来用开水给先生冲着喝,既好克化,又能发汗。」 易楚推却不得,只能由着她。 顾瑶刚走,易齐就过来找易楚,「本来爹换下的衣衫我说我洗,她非得抢了去,又争着到厨房忙活。她这么殷勤,是不是在打爹的主意?」 易楚也有这想法,却不好说出口,「顾瑶本就热心肠,想来是觉得顾琛跟爹学识字学认药又不教束修银子,心里过意不去罢了。爹并无续弦的打算。」 易齐撇撇嘴,「爹没这个心思,可她必定是有的……」压低声音,「她洗衣服的时候,还凑到鼻子上闻,而且,她看爹的那个眼神就透着不对劲。」 易楚失笑,「你又明白了,什么眼神啊?也不知道你是真懂还是假懂?」 「当然懂,反正就是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但是又不舍得不看。就像,就像以前胡二看你那样。」 易楚气道:「你又胡说!」 易齐吐吐舌头,摇着易楚的胳膊,「算我说错了,姐别生气。我早上买包子时候遇到胡二了,他问起你,还说这阵子常见到荣盛跟着他大姐夫到什么酒楼去吃饭。」 易楚想起荣大婶说过,大姐夫在工部营造司谋了个差事,想必得了些银钱,就领着小舅子下饭馆。 听过就听过,并没有当回事。 只是听到荣盛这个名字,心里却有些别扭。 以前想想没什么,现在想起将来要与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就觉得生活是那么的无味,那么的绝望。 辛大人心情也不好,但是他却不感到绝望。 他决定了的事情,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易放弃。 在他看来,只要易楚一天不出嫁,他就有机会……即便出嫁了,只要他想,也能立马带她走。 现在他面临的最大困难不在荣盛,而在易郎中身上…… 易郎中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才下床。 也就没能如约到大兴去买地。 当然,即使他不生病,也不可能再跟辛大人牵扯到一起。 这三天,顾琛衣不解带,夜夜陪在易郎中床前,顾瑶则早上来,傍晚走,变着法子给易郎中做好吃的。 易齐几次三番到易楚跟前抱怨,「看她忙活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姐弟俩跟爹才是一家人。」 易楚却是无心理会,既然照顾父亲的事情上,她插不上手,便将心思用在了做针线上。 柳叶帮她纳鞋底,她在旁边绣鞋面。 两双鞋,终究都按照辛大人的尺寸做的,一双用了黑色的嘉定斜纹布做鞋面,鞋头处绣着两竿翠竹;另一双则是鸦青色锦缎的鞋面,鞋口绣了一圈水草纹。 黑色的稳重大方,鸦青色的雅致精巧。 柳叶赞不绝口,「这鞋子真好看,阿楚姐真舍得,用这么好的料子做鞋。」这次她倒是乖巧,已经看出来不是给易郎中的,所以知趣的没有问。 做完鞋又做了两双袜子,袜子用的是月白淞江三梭布,一双方胜纹的,一双是蝙蝠纹的。 易楚做得仔细,蝙蝠纹又格外复杂,她连着熬了两个夜晚才赶出来。 完工后,她问柳叶,「你敢不敢独自一个人到枣树街去一趟?」 柳叶经过灯市那一遭被吓破了胆,这几天除了到易家,再不曾出过门。闻言,就有些犹豫。 易楚叹口气,并不强迫她,把鞋子与袜子细心地包好,用布条捆在一起。 柳叶偷眼瞧了瞧易楚,她已换下过年时的水绿色禙子,而穿着平常的青莲色夹袄,脸色仍是莹白,却像笼了层轻愁,一双眼眸空茫茫的,落不到实处。 全然不是前两天的那个明媚欢快的女子。 阿楚姐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还遮掩了她在妓馆待过一夜的事实。现在,只要求这么点小事,她怎么能拒绝? 柳叶鼓足勇气,小声道:「我敢去,阿楚姐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易楚看了看柳叶怯生生的表情,因为激动,脸庞还微微发红,摇摇头,「算了,我不放心你。」 「我真的敢,阿楚姐放心。」柳叶急急地说,「现在是青天白日,有什么可怕的?而且,我以后也不能一辈子不出门。」 易楚想一想,找来纸笔给她画了去枣树街的图,「……不难找,直往东走,第一个路口往北拐,就是往左拐,再过两个路口,道路两旁种着枣树也有柳树,那条街就是枣树街。你打听一下木记汤面馆,把东西交给掌柜就行……不用说什么,他看了东西就知道了。」 第三十一章 要把鞋跟袜子送给面馆掌柜,这怎么能行? 这是私相授受,传出去是要被千人指,万人骂的。 如果被人看见以为是自己行为不端怎么办? 她还想在京都说亲,以后离着姐姐近便点。 柳叶又犹豫了。 好半天,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一定送过去,而且谁也不告诉,连我姐都不说。」 易楚微微一笑,「早去早回,送到了跟我说一声。」 看到她脸上复又绽出的温柔笑容,柳叶心情莫名地轻松起来,心底油然生起一种自豪感。她挺挺胸,夹着布包走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柳叶仍没回来。 易楚等得有些心急,倒不是怕被人知道,而是担心柳叶。毕竟她的胆子小,对京都也不熟,万一再碰见什么登徒子,这次可不一定有那么运气,能够遇到吴峰他们。 正焦虑时,柳叶涨红着脸走进来,「送去了,是个年轻的公子哥接的,让我等在那里吃了碗爆鳝面,那面真好吃。」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鹌鹑蛋大小蜡丸,「是给你的」。 易楚接过蜡丸,想起曾经看到过辛大人用蜡封了纸条,用飞鸟送信的情形。 这里面应该是信吧? 柳叶好奇地盯着易楚,「阿楚姐不打开来看看?」 易楚本不打算当着她的面打开,转念一想,不如满足她的好奇心,免得她以为自己不被信任,从而生了嫌隙。 而且,柳叶不认字,即便看了也未必明白。 想罢,取过剪刀,除掉外层的蜡油,露出个小小的油纸包。再里头,是两张纸。 易楚冲柳叶挥了挥,「就是这些。」 柳叶颇有点失望,「要是个金锭子就好了。」 易楚失笑,「金锭子哪会这么轻,一掂就掂出来了。」说着,漫不经心地将纸扔到一边,却找出自己盛绢花的匣子来,「……我平常做的,这几支是阿齐做的,你挑两支戴着玩吧?」 易齐的手艺比易楚好,做得绢花更精致。 柳叶本打算全选易齐做的,可想了想,便一样选了一支,分别是大红色的牡丹花和浅紫色的丁香花。 易楚笑道:「牡丹花虽好看,只能过年过节时图个喜庆戴戴,倒不如这支粉色的茶花,平常也可以戴出去。」 柳叶觉得有道理,便将牡丹花换成了茶花,立刻插在发髻间,整个人顿时鲜亮不少。 易楚连声夸赞好看。 柳叶满意地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兴高采烈地走了。 易楚看着桌上的两张纸,只觉得眼眶发热,有水样的东西慢慢溢出来。 一张是田契,大兴县五百亩山林地,两百亩旱田。 是在官府验证过的,契尾盖着三寸左右,方形,刻着篆体字的红彤彤的大兴县衙官印。 而所有人上面,赫然写着是易楚的名字。 立田契是必须有买卖人双方、四邻或者众人签字画押的。 未婚女子不能有田地房屋等私产,除非是家中长辈拿着婚书到官府过目,说明是女子的嫁妆。 易家并没人去大兴,也不知他是怎么办成的。 另一张却是个寸许宽的小字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等我」。 字是馆阁体,凝练厚实,压在易楚心头,也是沉甸甸的。 他让她等他。 等他做什么? 她已在父亲面前发过誓,今生再不见他的面。 之所以,赶得那么紧做好鞋跟袜子,就是想,以后等他穿着自己做的鞋子,也会时不时地想起自己。 就像当初,他送给她梳篦与手镯,说过的那样,「即便你不戴,好歹是我费心为你选的……等过上十几、二十年,你女儿出嫁了,或许看到它们,还能想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知足。」 说到底,她仍是放不下,她也怕,怕经年累月过去,他终于忘却了自己。 可现在,他说「等我」。 她能等吗? 她已经没有资格等他了。 易楚忍不住想起那夜,他披着满身月光如天神降临般站在医馆门口,坦然地说,「是我。」 他跪在她身旁,衣襟沾着茶水,却一而再地重复,「我来求娶阿楚。」 他还说,在大兴盖座祠堂,在晓望街买处宅子……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想那么长远。 易楚含着眼泪笑。 泪眼朦胧里,是他温柔又霸道的身影,「你的眼泪怎么那么多……你专门会折腾我……」 她就是爱折腾他,又如何? 以后再也没机会折腾他了。 他会牵着另外女子的手一起守岁,一起看雪,一起在冰上凿洞捉鱼靠着吃。 他会夜半三更时跑到另外女子的闺房,像呵护婴儿般抱着她,哄她吃点心……或者根本不需要偷偷摸摸,他们会正大光明地手牵着手到积水潭赏花灯,放河灯,分吃同一块点心,喝同一碗汤。 易楚怅然地打燃火折子,将字条烧成灰烬。 而地契,与银票以及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都收在匣子里,细心地锁好,而后,走到院子里,隔着围墙将钥匙扔在了大街上。 易郎中病好后就下了床,仍是穿着头先的宝蓝色长袍,可同样的袍子穿在身上却空荡了许多。易郎中瘦了不少,眉宇间也少了往日那般的温和平静,反而多了几分愁绪,眉头总是蹙着。 易楚赔着小心问:「这些天一直仰仗顾瑶姐弟照顾爹,要不要备点礼表示谢意?」 易郎中淡漠地点点头,「也好。」 「我写了个单子,爹看看可使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易楚是跟易郎中学的字,写的是规规整整的正楷。 纸上写着四样礼,给顾琛的两支墨锭和半刀宣纸,给顾大婶的一瓶养气丸,给顾瑶的是半幅西湖水的绢纱。 都是家里现成的东西,并不需要特地出去买。 易楚等了片刻,问道:「要是可以,让阿齐明儿一早送过去?」 易郎中「嗯」了声。 往日出门送礼置办物品等杂事都是易楚来办,她性子温柔,行事也大方,左邻右舍没有不喜欢她的。 易郎中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她面色很平静,低眉顺目的,看上去亲切温柔跟往常并没什么不同。 可易郎中清楚地感觉到易楚变了,往常她会撒娇,会嬉笑,黑亮的眸子里散发着动人的光彩,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犹如一潭死水。 都怪那个厚颜无耻行为不端的辛大人。 易郎中想到他从容笃定的神情,带着掌控一切的气势,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娶阿楚。」 他养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凭什么要嫁给这个草菅人命,行事狠辣,以至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恶徒? 可易楚,分明是一副情根早种的模样。 怒火忍不住涌上心头,易郎中「哼」一声,甩袖走进医馆…… 这以后,易郎中跟以前一样,每晚在医馆里或是看医书,或是分检药材,熬制药丸。 易楚仍是陪在一旁,就着烛光做针线。这些日子,她闭门不出,不眠不休地赶嫁妆,进度倒是快,该做的绣活完成了一大半。 这日她绣得是鸳鸯戏水的枕头套,鸳鸯浮在水里,脚边是游鱼在嬉戏。鸳鸯已经绣好了,绣得中规中矩,只剩下眼部还是空白。 第三十二章 鸳鸯眼是点睛之笔,通常用黑丝线配着金丝线跟银丝线一起绣,这样出来的眼睛反射着光线,格外有神。 易楚也是这样绣,绣出来的眼睛却灰突突的,没有半点神采。 易郎中看了皱皱眉头。 这纯粹就是应付差事。 谁家女子绣嫁妆时不是含羞带怯、欢欢喜喜的,但易楚总是木着脸,不见半点笑模样。手下飞针走线,眼里却空洞茫然。 易郎中忍不住动气,可瞧见她日渐宽大的夹袄,还有眼底浓重的青色,那气却发作不出来。 风平浪静地过了十几天,又下过一次冬雪,就到了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不能动针线,怕伤害了龙王的眼睛。易楚按着习俗炒了些糖豆子,抓一把,站在窗边吃,边吃边看瓷缸里的金鱼。 金鱼成双成对,游玩嬉戏。 金鱼比她快乐。 过了二月二,荣盛开始到医馆上工。 从腊月中到现在,易楚一个半月没有见到他,乍乍见面,竟然觉得有点陌生。 荣盛穿件佛头青杭绸素面夹袍,头上簪了支白玉簪,衣着打扮比年前鲜亮很多。 人是衣裳马是鞍,被衣裳衬着,荣盛气色虽不如往日,可精神头却极好,话也比以往多,先给易郎中行礼,又殷勤地问候易楚。 易楚莫名地不想见到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回了礼。 荣盛却浑然不觉易楚的疏离,趁易郎中不注意,朝易楚眨了眨眼睛,偷偷从怀里掏出把桃木梳,「……上元节那天在灯会上买的,听说能驱魔辟邪,足足花了一百文,你小心保管着。」 易楚连声道谢,接过木梳时,荣盛极快地在她手背摸了下。 易楚面上一红,回头去瞧父亲,却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荣盛拉着她的手,低声道:「有什么害羞的,我们是未婚夫妻,便是有亲热之举,也是合该的。」 易楚忙挣开,恼道:「你胡说什么?」 「别人都这么说,我大姐夫还有张大哥,他们可是过来人。」荣盛看着易楚莹白的肌肤沾染了粉色,显得更加吹弹欲破,腰身纤细柔软,而胸脯已经略有山峦,心里猫爪似的痒痒,拽着易楚的胳膊就往怀里拉,「扭扭捏捏地做什么,早晚是我的人,回头我再给你买支银簪子。」说着,手便不老实地往易楚衣襟里探。 易楚大惊,抬脚踢了他一下,顾不得药炉上还熬着药,撒腿跑回东厢房,把门紧紧地闩好,靠在门板上,心里怦怦直跳。 荣盛这是怎么了? 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虽然总时不时地偷看她跟易齐,但从来没有不规矩过,更不曾借着送东西的时候动手动脚。 还口口声声说只要顺了他就买支银簪子,她眼皮子就那么浅,连根簪子都看在眼里? 把她当什么了? 念头一起,易楚愣了下,难不成荣盛真把自己当成那种人了? 医馆里,荣盛对易楚也颇为不满。 看着挺灵秀的女子,怎么半点情趣没有? 还不如知恩楼的姑娘。 大姐夫自从在营造司谋了差事,手头上宽裕了许多,也结交了不少朋友,隔三差五就到酒楼里吃酒。 荣盛无意中遇到一次,就跟着去了。 也就是那天,结识了张大哥。 张大哥家里营着店铺,为人豪爽仗义,视金钱为粪土,连着好几日就是他会得钞。 不但如此,他见识多,言语也风趣,在男女情~事上别有一番见解。 众人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张大哥却道,还应再加上两句,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 这最高境界就在于一个「偷」字。偷意味着要避人耳目,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天时就是要有个恰当的契机,地利则要寻个僻静之处,而人和最重要,就是要有个合适的人。比如新丧夫的小寡妇、比如守空房的小媳妇,或者尼姑庵里的俏姑子,先拿言语挑逗着,再买点金银首饰撮弄着,如此三五回,火候就差不多了。 再晾上几日,下次见面,准保是干柴烈火,燃了熄,熄了燃,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再死过去。 坐席之人都是经过事的,深谙其中滋味,闻言哈哈大笑,只除了荣盛还是没开过荤的,脸涨得通红。 张大哥看在眼里,便笑道:「怎么着也得领着小兄弟去见识一回,偷是不可能了,需得看个人的缘分,不能强求,不如退而求其次,哥哥带小兄弟去寻个妓子尝尝鲜。」 几人前呼后拥地到了知恩楼,荣盛终于体会到了死过去又活过来的滋味,一发而不可再收拾,连着要了好几回。 下次再去,知恩楼的妓子看见他就捂着嘴笑,「哥哥看着年岁不小了,竟是没尝过女人滋味,上回可把人折腾坏了,教了半天才寻到地方,又猴急猴急的……哥哥难道不曾成亲?」 荣盛窘得脸发红,悄声道:「没成亲,不过已经定亲了。」 妓子又笑,「难怪呢,馋成这样,跟猫儿见了腥似的。」 荣盛脸更红,身下却愈发英勇强势,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在妓子体内横冲直撞。 妓子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扯着嗓子不停嘴地喊。 云收雨散,妓子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跟荣盛说知心话,「真难为哥哥了,憋了二十多年……哥哥即是定了亲,你那未婚娘子早晚不是哥哥的人?妹妹告诉你,这一早一晚,滋味却大不相同。就像有些人,家里明明有三聘六礼娶来的妻子,却偏偏爱招惹胡同里的小寡妇,为着就是一个刺激。」 荣盛听得新鲜,又觉得好奇,急搓搓地想听下文。 妓子却又不说了,斜睨着荣盛娇笑,「……说了怕哥哥一门心思放到你那小娘子身上,再不肯来了。怎么着也得哥哥再疼妹子一回才能说。」 荣盛雄风大振,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又战了一个回合。 妓子才咬着他的耳朵悄声道,「……灯会或者庙会的时候最好,别的时候也使得,十五六岁的女子正怀春,少不得说些知心话儿挑逗着她,再伺机拉个小手,摸摸小脚。这女人,一旦挨着男人的边儿,风骚劲儿可就兜不住了,这次拉了手,下回就能亲个嘴儿,再下回,只管在她身上点火……等她受不住,哭着喊着让哥哥疼……寻个荒郊野外、古庙草屋,一边得着趣儿,一面又防着被人瞧见,岂不比你在炕头上快活得多……好哥哥,听妹妹的没错,越正经的娘子越带劲儿。」 这边用言语撩拨着他,手下也不闲着,将男人那玩意儿揉过来搓过去,引逗着荣盛又发作了一次。 荣盛受了妓子的点拨,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热血沸腾,闷在家里苦思了几日,越寻思越觉得妓子说的有道理,就越想勾引着易楚体味那销魂的感觉。 好容易,过了二月二,荣盛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易楚。 易楚穿茜红色绣月季花褙子,梳着双环髻,细腰盈盈不堪一握,走起路来似弱柳扶风,袅袅娜娜。偏偏眉梢眼底一片坦荡,并无半分风~流之色。 荣盛猛地想起妓子的话,本分的女子浪起来更要命,心里呼啦一下着了火,急急地掏出木梳来献宝。 第三十三章 果不其然,易楚的脸红了,白中透着粉,比春天枝头上的桃花更娇嫩。 荣盛心急,还没分辨出易楚眸中的怒意,就忙着下一步。谁知,易楚根本不按常理走,朝着他的小腿狠狠地踢了一脚,疼得他满心的旖旎化成了乌有。 刚出正月,医馆里仍是清闲。 荣盛往知恩楼跑惯了,闻脂粉香也闻惯了,再闻到苦涩的药香,感觉浑身不得劲儿。好容易熬到了中午,借口回家吃饭,趁机告了假。 荣大婶对儿媳妇跟自己苛刻,但对荣盛相当大方。 荣盛也听话,在父亲以及祖父祖母面前处处维护荣大婶,荣大婶对荣盛更是偏爱,只要他张口要,荣大婶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银子就跟白捡的似的往荣盛口袋里塞。 荣盛才识女人滋味,正上瘾,加上知恩楼的妓子聪明,要么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要么来五回白送一回,反正勾搭着荣盛欲罢不能。 荣盛得了银子,想起在易楚跟前受到的冷遇,饭也顾不上吃,拔脚就往知恩楼跑…… 妓子听完荣盛的话,捏块绢帕半捂着樱唇咯咯直笑,「我的好哥哥,哪有你这样急性子的?话没说两句就摸人家的手,怎么着也得先哄着说几句知心话,得慢慢儿地磨……你那个小娘子长得怎么样,定然是个大美人吧?」 荣盛想一想,又看看眼前媚眼横飞,红唇半张的妓子,嘟哝道:「美倒是美,可风情不及小翠半分,就是个……」 今儿的妓子名叫小翠,性子很活泛,接话道:「我们姐妹都管那种人叫裹着绫罗绸缎的木头。」 「可不就是,」荣盛捧起小翠凑上来的粉脸,含着红唇好一阵搅合,手也不闲着,隔着绉纱裙子在她身上揉搓。只想象成易楚在自己怀里扭动,不一会便自行泄了身。 小翠却被撩拨出火来,缠着荣盛不放。荣盛身子本就虚弱,加上最近经常在知恩楼鬼混,精气越发不如从前,任凭小翠手口并用,心有余却力不足,就是刚硬不起来。 小翠便笑道:「哥哥,妹妹这里有好东西,管保哥哥用后威猛强壮重振雄风。」 荣盛正觉尴尬,闻言忙道:「还不赶紧取来看看?」 小翠身上只披了层纱,也不穿鞋,光脚踩着棉毯到柜子里翻腾半天,找出个瓷瓶,倒了粒花生米粒般大小的药丸出来,「这可是稀罕物,就剩一粒了,若不是哥哥,妹妹还不舍得拿出来。」将药丸塞到口中,咬成两半,一半仍含着,另一半用舌头喂到荣盛口中。又倒了杯温茶,与荣盛两人就着茶水咽了下去。 片刻工夫,荣盛便觉得身子慢慢热起来,底下那物像刚睡醒的雄狮,傲然昂起了头。荣盛大喜,伸手揽过小翠,只觉得身边之人较往日更加妩媚多情,而自己也比平日更勇猛强健,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两人呼哧呼哧地疯狂了一回又一回,等出过第三次,荣盛突然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床下。 小翠见状,倏地清醒过来,忙将桌旁没喝完的残茶当头泼在荣盛身上,见没效果,又狠力打了荣盛几个耳光。 荣盛仍是躺着不动,小翠慌了,衣衫没穿利索就去找老鸨吴氏。 知恩楼的姑娘有三十多人,其中能贴身伺候客人约莫十五六人。小翠在其中并非出类拔萃的。 因张大哥与荣盛等人的穿着谈吐,既非权重位高的权贵,又不是一掷万金的富豪,吴氏并没将几人看在眼里,只吩咐着小翠好生伺候,自己忙着调~教那些新来的年轻姑娘。 抛去被深仇大恨迷失了头脑之外,吴氏算是个聪明女人,将知恩楼打理得井井有条。 知恩楼的姑娘行事素来有分寸,首先,从不勾得客人倾家荡产。客人在家财散尽,走投无路时,往往会做出过激之事,要么在知恩楼撒泼胡闹,要么四处宣扬知恩楼的残酷无情,对于知恩楼的长远发展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姑娘们一旦看出客人出手有些窘迫,就会好心地劝他们迷途知返,哪里凉快到哪里待着。 其次,知恩楼的姑娘也极少引逗客人在有心无力时候行事。如果客人马上风死了,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官司,就算牵连不到吴氏身上,知恩楼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姑娘们都那么凶猛,客人哪敢以身犯险再来光顾? 小翠当然知道吴氏的忌讳,可一来看着荣盛年纪轻,刚二十岁,前几回在知恩楼也曾勇猛过,就没太在意。二来,则是小翠自身的原因,她伺候男人伺候惯了,前两天来了小日子旷了五六日,只能干看着姐妹们玩乐。今儿身上刚利索,就想痛痛快快地疯狂一回。 没想到荣盛竟是个不中用的。 吴氏耐着性子听小翠哆哆嗦嗦地说完,顾不上发作,急匆匆到了小翠屋子,伸出尖利的指甲,照着荣盛的人中掐了上去。 掐了好几下,荣盛慢悠悠地醒来。 吴氏忙吩咐身边伺候的丫头,「让厨房炖碗参汤……参汤太慢,拿两片参片过来。」 丫头小跑着拿来两片人参,压在荣盛舌头底下。 人参的药力,刺激着荣盛面色好了些,身子也有了力气。 小翠忙伺候着他穿上衣服。 吴氏温柔地问:「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家住哪里,妾让人送公子回去?天色不早了,免得家里人惦记。」 荣盛也觉得身子发虚,自己是万万回不了家的,往常又没有在外面过夜的先例,若不回去,爹娘必定牵挂,遂开口说了家中住址。 吴氏听着名字耳熟,略思索想起来了,不正是跟易楚定亲的那家? 看着面前虚弱无力的荣盛,吴氏心中冷笑,就这体格这德行,还敢到知恩楼来逍遥。这种人,连给易楚提鞋都不配。 易郎中对吴氏是有大恩的,吴氏记着这份情,可又吃不准易郎中对这门亲事的态度,如果人家是心甘情愿十分满意,她也不一定非得做恶人。 斟酌半天,吴氏写了封措辞委婉的信,托人送到了济世堂。 这边知恩楼送荣盛的轿子刚出门,那头吴峰就得了信儿,骑着马到忘忧居找辛大人。 辛大人身穿玄色锦衣正在莫愁湖畔垂钓,游鱼嬉戏跳跃,湖面荡起细小的波纹,映照在夕阳下,金光粼粼。 吴峰赞叹,「辛大人会享受,寻得这处人间仙境,观之忘忧,居之莫愁。」 辛大人挑眉,看着湖面上的浮子动了动,极快地收杆,一条红色鲤鱼蹦跳着跃出湖面。辛大人取下鲤鱼,复扔回水中。 鲤鱼摇摇尾巴,游向远处。 吴峰目送着鲤鱼没了影,才低声道:「方才在知恩楼的人说,荣盛是被扶着出来的,用轿子送到了槐花胡同。」 辛大人抬头,淡淡地说:「就这两个月的工夫就不中用了?你的人没落下痕迹吧?」 吴峰在他旁边的大石上坐下,「那个姓张的是府里米行管事的远房亲戚,本来就跟荣盛的大姐夫相识,不过是带着荣盛去知恩楼逍遥了一次,落不下什么痕迹。荣盛倒是一勾引就上钩,这阵子没少孝敬那些婊~子。」语气一转,笑道,「大人这次行事却是婉转,不像以往的风格。」 第三十四章 辛大人苦笑,原本他就答应易楚绝不会动荣家一根毫毛,现在易郎中对他是深恶痛绝,倘若做得太过露了行迹,被易郎中误解,恐怕更不招他待见。 撺掇着荣盛上妓院不过是略作试探,荣盛若不脱裤子,那些妓子也不能硬上,更不会死拽着留他。 本来,倘或荣盛洁身自好,或者适可而止,辛大人还有后手,如今想来,倒不一定能用上。 「要不找人将这事放出去?」吴峰笑着建议。 辛大人摇头,胸有成竹地说:「不用,这种事传得快,没几天就能传到晓望街。」届时,就端看易郎中的态度了。 忽而又淡淡开口,「知恩楼的老鸨是易齐亲生的娘亲,上次胡屠户家闹腾的事,她在背后没少张罗,这次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理。」 吴峰恍然大悟,难怪辛大人说将人领到知恩楼,合着里头还有这个原因。 看来,辛大人为着阿楚姑娘没少费心思。 又想起易齐,眉目间自带一股风情,却是天性如此。 有什么样的娘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正思量着,吴峰突然想起前天见过楚恒,「……问起上元节遇到的女子,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就接她到郡王府去住几天。」 言外之意,楚恒催促了。 辛大人望着被夕阳染红了的湖面,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易齐的娘吴氏曾经是荣郡王的姬妾,据说手脚不老实,偷了什么东西被逐出府,不久到了易家,七个月后生下易齐。」 吴峰默默算着日子,猛地醒悟过来,「难不成易齐是荣郡王的……不对啊,吴氏离开时,楚恒已经十四五岁了,应该见过吴氏,难道没有想法?这倒有意思了,楚恒眼巴巴地想接进去,易齐又眼巴巴地想进府……嗯,有意思。」 辛大人撇撇嘴,「荣郡王府里多美人,在京都是出了名的,当年可是不少人慕名前去拜访……荣郡王在这方面很是大度,要说真是他的女儿可不一定……吴氏生下易齐不到一年去了天津卫,盘了间医馆,雇了两个坐馆的郎中,差不多四年前回京都开了知恩楼。说起来,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话头一转,「荣郡王世子那边先别应,再抻两天,如果没有别的目的,单纯为个貌美女子,楚恒不会太上心。等他什么时候再提起来再做打算。」 吴峰自然别无异议,说了两句闲话便告辞离开。 掌灯时分,易郎中接到了吴氏派人送去的信。 易楚已做好饭,摆到了饭厅里。 吴氏的信很简单,就写着一句话,「近来时常见到槐花胡同荣家老三。」 易郎中一看就明白了吴氏的意思,是说荣盛经常到知恩楼去。 知恩楼是什么地方,易郎中很清楚。假如只是单纯地喝茶聊天的话,吴氏也不会多事写这封信,那就是说荣盛玩得有点疯狂。 读完信,易郎中不由心生怒气,不到一年就要成亲的人,竟然整日流连妓~院,让谁听了都会不舒服。 尤其看到饭桌旁低眉顺目的易楚,易郎中更觉不忿,手指收紧,将纸笺紧紧地攥成一团。 没滋没味地吃完饭,易郎中一言不发地起身往医馆走。 初春料峭夜风扑面吹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他认识荣盛已是第五个年头,在他印象里,荣盛老实寡言,算不上勤快但是很听话。 这样一个懦弱内向的人会突然变得放浪形骸? 其中定有原因。 易郎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眼神笃定带着掌控一切的气势的辛大人。 想必他对易楚仍不死心,就把算盘打到了荣盛身上。 易郎中冷笑,就算他退了荣盛这门亲事,难不成就会答应他? 笑话! 思量片刻,易郎中决定找吴氏了解一下情况。倘若荣盛真是被引~诱到知恩楼,事情是由易楚而起,只要他能改邪归正痛改前非,这门亲事还得作数。 倘若是荣盛自己的事儿,那他决不会容他糟践自己的闺女。 想罢,易郎中写了封信,准备约吴氏见个面谈一下。 易郎中的信还没发出去,荣盛的事已经按不住了。 说来也巧,这事跟张大哥脱不开关系。 知恩楼抬着荣盛的轿子前脚刚走,张大哥后脚就去了。张大哥是知恩楼的常客,不过喝酒的时候多,留宿的时候少,加上手头散漫,在知恩楼的声誉颇佳。 小翠因为用药的事被吴氏狠狠处罚了一顿,自然接不了客,接待张大哥的是另外一个叫倚红的。 两人就在楼下的大厅里边吃酒边说话。 倚红素来与小翠不合,便将此事当笑话讲给张大哥听,「……想男人想疯了,就那个麻杆似的体格也眼巴巴地往身上缠,差点要了人家的命,还是妈妈好心,用两片老参给吊回来的,要不这会准吃了人命官司。」 张大哥听了问道:「哪家的男人这么怂,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倚红想了想,「槐花胡同的,家里开着茶叶铺,出手小气巴拉的,连支金簪都舍不得买。活该,这遭伤了身子,以后没准不中用了。」 张大哥一听就明白了,「那人姓荣,家里行三?」 倚红不确定,「可能是吧,这阵子经常来,不过我倒没伺候过他。」 张大哥还记得当初还是自己带着荣盛来开荤的,没想到他这么不经事,轻易就被女色迷住了心窍,还掏空了身子。 不过,他可半点内疚之情都没有,这纯粹就是荣盛自己找的。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岂料隔墙有耳,有人把这话完完全全听到耳朵里。 不是别人,就是胡屠户家的三儿子胡三。 自打分家后,胡三手里有了银子,又没人管着,更加逍遥自在,包子铺的生意也不用心打理,倒是整天在街上晃荡。久而久之,结识了一群混混。 听说知恩楼的姑娘好,胡三也想来见识见识。 吴氏之前算计过胡家,不怎么想接待他,就找了两个新来的姑娘陪他喝酒。 胡三见这两个女子木木登登的放不开,颇觉无趣,正想拔腿离开,刚好就听到了这番话。 都是在楼下的大厅,中间仅隔着镂空的博物架,因此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胡三知道荣盛跟易楚定了亲,而自家二哥又看上了易家姑娘。 胡三突然福至心灵,要是把荣家这事搅合了,二哥岂不就能得偿所愿? 想到此,胡三花酒也不喝了,乐颠颠地往胡二的住处走。 胡二为人挺实在,又不吝啬力气,但凡有杀猪的营生,周遭街坊都愿意找胡二。分家后,胡二的日子过得倒比以前还红火些。只是,婚姻大事仍没解决。 就胡家这四分五裂的一家人,乱七八糟的杂乱事,知根知底的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嫁过去? 到了胡二的住处,胡三先卖个关子,讹了胡二五两银子,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胡二。 胡二还记着当初胡祖母说过的话,易楚要是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拖得岁数大了,自己未必没有机会。 如今荣盛闹出这事,依着易郎中宠爱女儿的性子,必定是要退亲的。 第三十五章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的退亲,男女双方的名声都会受损。易楚定然不好嫁,这样自己再多动点心思,没准事儿就成了。 想到能将长相温柔大方,说话轻轻柔柔的易楚娶回家,胡二沉寂多时的心顿时沸腾起来,恨不得立时赶到济世堂亲眼看着易郎中退了这门亲事,然后他再提亲。 可现在的胡二已经不是半年前没有分家的胡二了。经过家里的这些腌臜事,他也多少稳重成熟了点,想着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弄清楚事情是不是像胡三说的那样,荣盛已经不中用了。 胡二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赶到了槐花胡同,想找个知情人打听打听。 其时正是饭点,周遭屋顶上炊烟四起,空气中飘扬着浓郁的饭菜香味。槐花胡同空荡荡的,一个行人都没有。 更兼夜风清冷,顺着胡二棉袄的领口袖口只往他怀里钻。 胡二饥肠辘辘,闻着香味更觉肚饿,便想寻个小馆子吃碗面。 可对未来的憧憬又使他生生停住脚步,抄起双手裹紧棉袄躲在墙角的避风处站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胡二还真的等到了一个同样是饥肠辘辘的知情人…… 且说,知恩楼的轿子将荣盛送到槐花胡同荣家门口就停下了。 轿夫恭敬地解释,「荣爷,小的只能送到这里了,我们做这行的不受待见,见了您家里人也不方便说话,您自个家去吧。」 荣盛口中含着参片,又歇息了这一路,感觉精神头好了不少,又知轿夫所言是实情,就打发了他们两个各五文钱,晃晃悠悠地进了家门。 荣家是座两进的宅院,挺宽敞,头一进正房布置成待客的厅堂,倒座房是客人居住之处,荣盛住在东厢房,他两个刚满十岁的侄子住在西厢房。第二进荣盛祖父跟祖父住着东次间跟东耳房,荣盛父母住着西次间跟西耳房,荣盛大哥一家住在东厢房,荣盛二哥一家住在西厢房。 荣盛是个孝顺孩子,回家后顾不上休息,先去见自己的娘亲。 荣大婶正督促两个儿媳妇绣荷包。她们用的料子好,是锦缎的,每只荷包除去成本能赚约莫二十文钱,两个儿媳妇每人两天能绣好一只,一家人的吃喝就出来了。 荣盛进门后,荣大婶见他气色不太好,以为是累着了,忙吩咐小丫头端来热茶,又让她给荣盛捏胳膊捶腿,按摩腰背。 小丫头刚捏两下,荣盛「哎呦」一声,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荣大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顾不得儿子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撩起衣袍瞧了眼,只见荣盛肋骨下赫然一片青紫。 却原来是他从床上跌落时,不小心碰到了床边的矮柜。 荣大婶心疼得直叹气,「儿啊,这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 荣盛怎敢说实话,就遮遮掩掩地说:「没事,没留心碰到桌子边了,不妨碍。」 荣大婶就对易郎中生出些怨气来,在医馆里碰了怎么也不给瞧瞧,至少给敷点药贴片膏药也行。 荣盛虽然是徒弟,可也是女婿。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跟自家孩子也没什么不同,怎能这么当牛做马地使唤。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心疼,看把儿子累成啥样了。 这时节易郎中还不知道荣盛的事,就白白受了荣大婶的责怪。荣大婶只顾得心疼儿子,全然没想到自己也拿儿媳妇当牛做马地使唤。 因被荣大婶这一打岔,荣盛突然想起怀里那把被易楚扔回来的桃木梳,遂取出来递给荣大婶,「经过个铺子,觉得娘用着正好,桃木又能安神辟邪,娘收着。」 荣大婶接过梳子,怎么看怎么喜欢,越发觉得荣盛在医馆受了委屈,不如让儿子在家里休养几天,找个郎中开几副滋补的药,好好补补。 因对易郎中怀了怨气,荣大婶也不在乎那几十文的诊费,让小丫头在稍远的一家医馆请了个郎中回来。 请的这个郎中姓袁,约莫四十来岁,行医也有十好几年了。郎中进门后,按惯例,看了看荣盛的脸色,接着手指搭上荣盛的脉搏。 不过几息,已对荣盛的病情有了数,便胸有成竹地说:「贵公子想必新婚不久,房事未加节制,有些亏损,吃几副汤药好好休养几日就好了。」 荣大婶一听傻了。 荣盛打小身子弱,荣大婶很金贵他,家里的小丫头看得紧紧的,绝不肯让荣盛过早地沾染女色,免得散了精气。 荣盛也一直规规矩矩的,从没有乱来过,对女人似乎没开窍一般,并没有太多好奇心。 在荣大婶心目里,荣盛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的童男子。 听闻袁郎中的话,荣大婶便不相信,脱口说出,「胡说八道,郎中摸清楚没有?」 袁郎中登时变了脸色。他行医这么多年,虽说也有过错诊误诊的先例,可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质疑他的医术。 尤其荣大婶这副面相,一看就是个没有见识不认字的内宅妇人。 袁郎中拉着脸道:「你瞧贵公子的脸色,眼仁浑浊,下眼底青紫,脉相虚浮无力,不是纵欲过度是什么?要是这样下去,早晚是个断子绝孙的命!」 理虽然是这个理儿,可话说得极不中听,直接捅进了荣大婶的心窝子里。 荣大婶当场就跳起来,点着袁郎中的鼻子骂,「庸医、骗子、混吃混喝的王八蛋。」 两人吵闹不休,最后荣大婶仗着有儿子、媳妇撑腰,袁郎中连诊费没捞着,就被赶了出来。 可巧遇到了胡二。 胡二见到袁郎中却是极为高兴,又注意到他手里拎着药箱,从荣家出来,估摸着是给荣盛治病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迎上前,客气地问:「请问先生,可是到荣家看病的?」 袁郎中头不抬眼不睁,装作没听见。 胡二再问一遍。 袁郎中扫了他一眼,见是个体格壮实的汉子,没好气地「嗯」了声。 胡二殷勤地说:「前头胡同拐角有个小馆子,我请先生喝杯水酒去去寒气?」 袁郎中本来就是大老远过来的,又在荣家吃了顿排揎,连口热水没捞着喝,还因此耽搁了饭食,闻言便有些心动。 胡二的表情越发诚挚。 袁郎中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 胡二手头算是宽裕,要了两个菜,一壶酒,每人一大碗排骨面。 火辣辣的烧酒下肚,袁郎中舒服多了,重重地喘了口浊气,在胡二的殷勤相劝下,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子,说了说荣盛的病情——纵欲过度、房事无忌、服用助兴的药物,现在看来不太严重,但要是不好好调养,以后保不定在子嗣上会艰难。 又骂荣大婶不地道,昧他的出诊银子。 胡二得了证实,心里高兴万分,又招呼店里伙计切了盘酱牛肉,又加了一壶酒,两人絮絮叨叨,直喝到快宵禁了,胡二才一步三晃地回到了住处。 第二天,胡二起了个大早,顾不上杀猪,换了身齐整衣衫,先跑到济世堂去找易郎中汇报这个好消息。 易郎中起得更早,饭还没吃完就被人叫出来看病。 第三十六章 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他娘亲刚生了孩子卧床坐月子,孩子孝顺,看父亲做好米粥便主动帮忙端给娘亲。没想到粥碗极烫,孩子端不住,一整碗热米粥全倒在脚上,他脚上又穿得单薄,当即烫出串水泡。父亲就急急忙忙地抱着孩子赶到了济世堂。 易郎中正给孩子敷药的时候,医馆里又连接来了三四个病患。 因为正月看病被认为不吉利,有些人虽然不舒服,也强撑着等到过了二月二才来看。 这些病患有的是自己来的,有的是家人陪伴来的,都想赶个早不用等。 本来就不大的医馆坐得满满当当。 易郎中这边诊完脉开出方子来,又走到那头抓药收诊金,忙得不可开交。便有人问起荣盛,「荣家老三怎么没来?」 易郎中心里惦记着昨儿那封信,本来还想抽空找人送给吴氏,闻言就随口答道:「不清楚,兴许家里有事耽搁了。」 话音刚落,胡二一头闯了进来,正好把易郎中的话听了个明白。 胡二是有备而来,当即把袁郎中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遍,本来是八分的病硬生生地说成了十二分。在他口中,荣盛已经卧病在床,而且还伤及根本,已经是断子绝孙的命了。 又把胡三在知恩楼听到的只言片语也说了出来。只是他没去过青楼,没法加料,这次说得倒是实诚。 胡二长相粗犷,在街坊眼里的一贯印象就是憨傻,对于他的这番话,倒也没人怀疑其真实性。 易郎中听了却是气血翻涌,自己相中的女婿被人这般说道,面上着实挂不住,便冷着脸问胡二,「你哪里不舒服,我先给你瞧瞧病?」 胡二身体好好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专程来报信的,闻言愣了片刻才反应出来,这种事本不应该当着街坊邻居说,而是私下说出来才对。一张黑脸顿时涨得紫红,表情讪讪地往外走。 因低着头没看路,冷不防跟前传来一声「哎呦」,似是撞着了什么人,紧接着传来盘子落在地上的「当啷」声。 胡二赶紧抬头,见地上倒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穿着大红棉袄,身旁是只摔破了的大海碗,不远处还倒扣着一只木托盘。 胡二顾不得其他,伸手将女子拉起来,连声道:「实在对不住,没看见前头有人,伤哪里了,到医馆请易郎中瞧瞧。」 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一墙之隔的柳叶。 柳叶住在吴家,吴大婶当她是客,凡事不用她动手,柳叶却是个勤快人,哪能甩着手吃现成的。 今儿早上就早早起来包了顿清汤馄饨,因包得多,特地盛了一大海碗用托盘托着送给易家尝尝。 易家门前有两阶石阶,柳叶要盯着脚下,又顾及着手里的托盘别洒出汤来,就没怎么在意前头,岂料竟跟胡二撞了个正着。 两人相撞,柳叶并没伤着,只可惜热气腾腾的馄饨洒了满地,还碎了只大海碗。柳叶本就胆小,又见胡二长得粗壮强悍,不敢与他争执,就想自认吃点亏算了。 没想到胡二人挺和气,不但把她拉起来,还强塞给她十文钱作为赔偿,又要让她到医馆请易郎中诊治。 柳叶脸色羞得通红,细声细气地拒绝了,急急忙忙捡起托盘和破成两半的海碗走回吴家。进门前,忍不住回头又瞧了眼胡二。 胡二乘兴而来,被易郎中一声质问又败兴离开,倒是没注意到柳叶的目光。 易郎中这一忙就忙到了中午,等他从医馆回到后院,易楚已经将午饭摆到了饭厅里。 易郎中早起没顾上出去买菜,易楚只能就着家里有的材料做。 腊肉混着干辣椒炒了盘酸菜、一盘麻油拌腌黄瓜,还有盘酱黄豆。 易楚姐妹都受不住辣椒的辣味,很显然这盘唯一的荤菜是为易郎中做的。 易郎中将目光投向易楚,想起那封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信,蓦地就叹了口气。 既然事情已经传开了,见不见吴氏已经无关紧要。眼下这种情况,易家作为荣家的姻亲,于情于理,荣家都该上门来解释一下。 易郎中想听听荣家的说法。 可等了好几天,街坊已经传遍了,荣家却始终没人上门…… 荣大婶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仗着儿子和媳妇的撑腰,在与袁郎中的骂战中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将袁郎中赶出去,再回头发现荣盛有点不对劲了。 脸色发青不说,额角还沁出层细密的冷汗,而手却是冰凉。 荣大婶一向节俭,家里虽燃着火盆,但远不到热得流汗的地步。 看到这种情况,荣大婶再无知,也明白荣盛确实是病了,似乎还病得不轻。 槐花胡同附近的医馆,最近的就是济世堂,其次就是袁郎中坐诊的医馆。 荣盛死活不让去济世堂,说要是被易郎中知道,他的面子就没处搁了。倒不是因为去青楼丢人,而是嫖个妓子把自己折腾到这份上丢人。 荣大婶拗不过他,让大儿子去请袁郎中。 彼时袁郎中正跟胡二推杯换盏,哪能寻得找人。 没办法,大儿子只得打听着到老远地方请了个郎中回来。 郎中跟袁郎中的诊断一样,是房事太频,加上用了助兴的药物,而导致肾阳不足、精气不支,外加出汗之后突然遇冷,略有风寒之症。 郎中的诊断还是很靠谱的,荣盛跟小翠胡闹了两回,出了满身热汗又一头栽倒到地上,赤身露体地躺了一刻多钟。虽说地上铺着棉毯,可大冬天的,也是非常凉。 汗意被冷湿一激,邪气入侵,就有了风寒之症。 荣大婶听罢却是惊呆了。一个两个郎中都这么说,还能有假? 荣盛瞒不过,只得把去知恩楼逍遥的经过说了遍。 荣大婶又惊又怒,终是抵不过对儿子的心疼,强迫着大儿子连夜跟郎中去医馆里拿了药回来。 郎中的意思是荣盛身子底子虽差,但好在一向保养得当,只是近两个月才亏损了些,好好调养上半年八个月的,就能大为好转。 荣大婶思量半宿,觉得这事得瞒着易郎中,先让荣盛找个借口告假半年,避开易郎中,等年底易楚嫁过来,让易楚好好给荣盛调理一下。没准明年就能抱上胖孙子。 可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夜,荣盛的事就传扬开了,而且传扬得非常难听,不但说荣盛已经伤了子孙根,不可能有子嗣了,还把他在知恩楼的一言一行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不是知恩楼的婊~子满口喷粪,外人哪能知道这些细节? 关键时刻,荣大婶又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她不想着平息事态,反而跑到知恩楼跟婊~子叫板去了。 凡事青楼妓馆,除了供养着伺候客人的姑娘之外,还养着一大批打手专门处理闹事的客人。 荣大婶这种年近老迈的妇人去吵闹,根本不够看的。 开始姑娘们还觉得好奇,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挥着手绢看热闹。后来见荣大婶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骂人勾引她儿子,给她儿子下药,一点新意都没有,渐渐也失了兴趣。 第三十七章 就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嗓门颇大的妇人对着荣大婶喊道:「我们知恩楼做得就是皮~肉生意,官府里过了明路的,我们姑娘都在楼里待着,你儿子自己长腿跑过来怪得了谁?再说,若能捂紧裤腰带,姑娘也不会上头扑脸地给他扒裤子。至于灵药的事,你儿子不吃,这金贵的东西,别人还能捏着鼻子灌进去不成?这位嫂子,要骂还是回家骂你儿子去吧,别耽搁我们的生意。」手一挥,便有两个壮汉一人拽着荣大婶一条胳膊,拎小鸡般拎到一丈开外去了。 荣大婶铩羽而归,不但没讨得说法,反而把事情张扬得更厉害,自己面子里子也搭了进去。 一时,荣家在晓望街周遭名声大振,没有人不晓得,连带着荣家几位姻亲的名头也被一提再提。 提得最多的还是荣盛的未来老丈人易家。 大家都在拭目以待暗自猜测易家会有怎样的举动。 易郎中等了几天,没等到荣家上门解释,却听到了荣大婶单身独挑知恩楼的壮举。 易郎中终于明白被称作良善人的荣大婶到底是什么性情什么智商了。 当初媒人提亲时,将荣家好一个夸,荣大婶慈善脾气好,妯娌小姑都是和善的性子,家庭非常和睦。 易郎中也旁敲侧击打听过,人家都说荣家不错,荣大婶很节俭,人也热心,见人带着三分笑,慈眉善目的很好相处。 荣盛在医馆这些年,易郎中自认对他有几分了解,若再有个好相处的婆婆,易楚的日子不会难过。 所以,就定了这门亲。 现在荣盛的事闹出来,荣家人的行事作风也显露出水面。 易郎中觉得,这门亲事是不可能成了。荣大婶为人再怎么好,她的脑子跟行事方式摆在那里,易楚跟她定然不合拍。结果要么是易楚忍气吞声熬到自己当婆婆,要么就是跟婆婆闹僵,不免落个不孝的名声。 易郎中再次感叹,要是能有个屋里人操持着,或许能早点了解到荣家人的性情,也免得累及易楚。 易郎中主意既定,将易楚叫去书房,开门见山地问:「荣盛的事,你可听说了?」 易楚不清楚父亲的心思,只低低说:「听说过一星半点儿。」 看着易楚淡漠的神情,易郎中叹口气,又问:「你可怨恨荣盛?」 易楚仍是木着脸,淡淡地答:「不怨恨。」 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即便不会寻死觅活吵吵闹闹,总是会哭一哭的。而易楚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可见她心中是半点没想着荣盛。 易郎中眼前蓦地又出现一身玄衣带着笃定神情的辛大人,他那样淡然地说「荣盛不是良配「。 荣盛不是良配,可他也绝不会让女儿嫁给他。 这次,他要好好替易楚选个良人。 易郎中挥挥头,抛去这些念头,放柔了声音,「将先前荣家送年节礼的礼单都找出来,能退的就退回去,不能退的折成银子还回去……这门亲,不做了。」 易楚抬头,眸中迸射出耀目的光彩,很快又垂眸,低声答应,「好。」转身走出门外。 易郎中莫名地觉得,易楚的脚步要比往常轻盈些,连带着他的心也松快了许多。 定亲时,易家这边的媒人是吴婶子,这次退亲仍是托了她。 吴婶子还没来得及去荣家,荣大婶去却登门拜访了。 易郎中将荣大婶让至客厅,叫易齐去隔壁请了吴婶子过来,就直入正题,「这门亲事不合适,算了吧。以往您送来的东西我都整理好了,单子在这里,您过过目,稍后就找人给您送回去。」 荣大婶顿时急了,哭闹着喊,「这根本不关荣盛的事,都是那起子小人撺掇着他,又背后嚼舌头。我过来就是跟您说一声,荣盛身子好好的,生儿育女没问题。」 易郎中尚未开口,吴婶子已暗暗皱了眉头。这荣大婶怕是急糊涂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正常人都是先虚应着说我们儿子确实做错了事,不应该,但事出有因,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一点点就把儿子给摘出来了。 这位可好,张嘴就是别人撺弄勾引他儿子,难不成他儿子就一点错都没有? 其实易郎中对荣盛去知恩楼的事并没有太大成见,正当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有那方面的需求是很正常的事。无论是被撮弄着去还是自己主动去了,都算不得太大的事,虽然传言中荣盛竟然还借助助兴药物,这点有点让人意外。 他无法接受的是整个荣家对于事情发展的处理方式和态度。 荣大婶却不明白,仍当易郎中对荣盛不满意,翻来覆去地哭诉荣盛的无辜与单纯,又表达了对易楚的喜爱,以及对她嫁进门的迫切渴望,又把荣盛的祖父祖母抬出来,说他们早就想见见这个孙子媳妇了。。 易郎中性情温和,却有固执的一面,也保持着文人的风骨与傲性。被荣大婶杂七杂八地一通哭闹,倔性上来,越发坚定了退亲的决心,话也说得不那么委婉了,「荣家婶子,不管如何,我们已经决定了,再无回寰的可能。要是您实在不愿意,那就请了双方媒人一道去官府做个分割。」大有不惜一切代价非得退亲的劲头。 寻常百姓都怕见官,听到官府就双腿发软,而文人则不同,在面对官府时,文人似乎有种天生的斗志。 荣大婶见已无可挽回,收了眼泪转而指责易郎中落井下石,六亲不认。说荣盛怎么着既是徒弟又是女婿,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心也太狠了。 易郎中无心与她敷衍拂袖离开,多亏得吴婶子在旁解劝,说了些强扭的瓜不甜,强作的姻缘不愿,诸如此类的话,才慢慢说服了荣大婶。 没过几天,两家媒人当面将婚书烧了,双方的庚帖也退回各家。荣大婶到底是气不忿,扣留了易家部分回礼的东西没退。 易郎中没把这点东西当回事,吴婶子却看在了眼里,回头跟儿媳妇讲了。 吴嫂子惦记着给柳叶在京都说亲,就跟柳叶提起这事,说道:「这人厚道不厚道,光听别人说不行。问起来,谁愿意说别人坏话,都是打着哈哈说些不疼不痒的好话。还是得亲眼见了才作数。」 柳叶不由想起在医馆撞了她一下的男人,身材粗壮,应该是个能出力的,衣衫齐整,想必家境不算太差。为人也不小气,赔给她十文钱,还要她去医馆诊治。 他应该算是个厚道人吧? 也不知成亲了没有? 既然在医馆出入,易楚会不会认识他? 可要怎么开口打听呢? 柳叶有些犯难了。 易楚跟荣盛退亲的消息很快传开了,自然也逃不过辛大人的耳朵。 辛大人正策马奔波在京都到江南的官道上,接到京都传来的消息,唇角微微翘起,眸中露出动人的神采。 随即,眸光复又变得深沉,手中长鞭一挥,白马跑得越发迅速,腾云驾雾般绝尘而去。 胡二也听说了易楚退亲的事,心里颇有点蠢蠢欲动,可又想起前些天易郎中面对他的质问,虽说神情还算平静,但眼中的厉色,竟教胡二有些胆颤。 可要是这么放弃了,胡二又舍不得易楚。 思来想去,胡二还是打算去医馆探探风声…… 第三十八章 济世堂的病患仍是不少,易郎中忙得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顾琛虽然在,但他学医时候尚短,许多药材分辩不清,易郎中不放心让他抓药,只让他负责将药用桑皮纸包好,顺带收诊金记账。 顾琛算数刚入门,平常收钱记账的活都是荣盛干,他干的时候少,不免有些忙乱,算盘珠子拨错了好几回,还是胡二听出来,给纠正过来。 这方面胡二是强项,他杀猪兼着卖猪肉,算账的事儿难不倒他,九九口诀张口就来,索性站在旁边帮着算账。 终于,易郎中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经接近午正时分,顾琛早饿得前心贴后背,跟易郎中说一声,小跑着回家吃饭了。 易郎中便问胡二,「之前的伤好了没有?」问得是半年前在庙会上被马鞭抽打的伤痕。 「早好了,」胡二尴尬地笑笑,摸摸鼻子,又笑笑,「易先生,我是给您赔不是的,上次是我没长脑子,不应该当着人的面说荣盛的事儿,您别在意。」 易郎中淡淡一笑,「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知道错在哪里就行。」 胡二站在当地,不知说什么好,左看看右瞧瞧,突然看见地上裁下的宣纸碎条,到墙角抓过笤帚,「我帮先生扫扫地。」 「不用,回头顾琛就收拾了。」易郎中温言拒绝,「已近晌午,你回去吃饭吧,多谢你帮衬着顾琛。」 胡二三下两下扫完地,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下,听到易郎中如此说,只得悻悻告辞。 从医馆出来,胡二恋恋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眼,冷不防瞧见隔壁吴家走出个女子,穿着缥色素面褙子,草绿色十二幅缀着襽边的罗裙,女子手里还牵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胡二记得易楚曾经穿过一条这样的裙子,草绿色的裙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如同微风吹过麦田荡起的层层麦浪。 胡二便着意地看了一眼,孩童他认识,大名叫吴全,吴婶子经常带着去买猪肉,女子看着却眼生,以前没见过。 女子感觉到胡二的目光,抬头笑了笑。 胡二趁机看清了她的模样,小鼻子小眼的,长得挺秀气。笑容也温柔,却不是易楚那般明媚的温柔,而是怯怯的、娇弱的,像是田间地头开的野花,有种稚嫩的美丽。 柳叶正要带着吴全去枣树街买丝线,不期然又看到了胡二,心里既喜且忧。 喜得是她平常极少出门,偶尔出去一次,竟然就遇到他了,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 忧得却是,找不到借口与他相识,而且,先后两次都是在医馆门口遇到的,别是身子有什么隐疾吧? 柳叶怔忡地往前走,感觉胡二也跟在她后面,心跳不受控制般急促起来。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粗犷的喊声,「姑娘请留步。」 柳叶疑惑地回头,就见胡二举着个铜板,「姑娘掉了一枚铜钱。」 却原来是吴嫂子给吴全买窝丝糖的铜板,吴全一直攥在掌心里的,不知道何时松开了手。 吴全蹦蹦跳跳地接过来,「多谢胡叔叔。」 胡二憨厚地笑笑,大步走在前头,经过路口时拐到了杏花胡同。 柳叶咬咬唇,小声问吴全,「全哥儿认识那个人?」 「嗯,」吴全爽快地回答,「胡叔叔是卖猪肉的,祖母带我去买肉见过,」吴全玩着手里的铜钱,忽地又补充,「胡叔叔也杀猪。」 原来是个屠户。 难怪长得这般膀圆腰壮。 柳家村的屠户也是这种身材,而且是整个村子数一数二的富户。 他应该没成亲吧,因为他的衣衫虽然齐整,可脚上的鞋却开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若是成了家,他的娘子定然不会让他这样就出门。 柳叶莫名地感到开心,可随即又有点忐忑,也不知他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柳叶并不知道胡二看上的是易楚,可易郎中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清清楚楚。 胡二人还不错,但跟自家女儿不般配,再加上他那一大家子人,虽说现在分家了,保不齐将来有事还得往一块搅合。 易楚又不是嫁不出去,犯不着往烂泥堆里淌。 经过这次教训,易郎中打定主意,再为易楚说亲时,一定得睁大了眼睛好好挑挑,找个顺心如意的女婿。 有了这个念头,易郎中再看到易楚时,眼里不觉就带出些宠溺。 易楚已摆好午饭正等着父亲回来吃,见父亲进门,便抬头柔柔一笑。 笑容是入了心的,眼眸里有细碎的光芒。 易郎中不由叹气,自从退了亲,易楚明显轻松了许多,虽然仍是沉默着不爱说话,可眉宇间却比往日舒展。 想必是真把荣盛当成套在身上的枷锁了。 可这亲事明明经过了她的同意,而且是她亲口答应的。 应该是认识辛大人之后改变了想法吧? 易郎中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易楚并没有见过辛大人几次,有数的几面还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怎么就能平白无故地生出情愫来? 平心而论,辛大人无论从相貌、学识还是气度上来说,都是令人称道的,足以匹配阿楚。倘若抛开锦衣卫特使的身份,只是个汤面馆东家,还可以考虑一下。 念头一起,易郎中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就凭他能做出夜闯女子闺房的举动就不是值得考虑的对象。 幸好他发现得早,及时制止了,要是被别人看到,阿楚的声名将要置于何地?但愿阿楚能遵守她的誓言,此生再不见那个恶人。 易郎中怒从心头起,冲着易楚冷冷地「哼」了声。 易楚缩了缩身子,头也不敢抬,只顾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易齐却是诧异得很,父亲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动了气,而且这阵子对易楚冷鼻子冷脸,明明易楚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人最不经念叨,易郎中心里是万万不想再见到辛大人的,可辛大人却偏偏往他眼前凑。 这日辰时刚过,济世堂闯进来三个身穿玄衣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头前那人戴一张银色面具,唇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易郎中起身,淡漠地问:「几位官爷到医馆来是看病还是抓药?」 辛大人扫视一下坐着待诊的病患,二话不说撩起夹棉帘子就往后院走,俨然就是易家的主人。 易郎中急走几步,上前拦住他,「后院是家里女眷所在,官爷若有吩咐,不妨就在医馆说。」 辛大人扬着下巴傲然道:「是关于贵府二姑娘的事,易先生确定要在医馆说?」 易郎中愣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后院,好在,并没有再往里,只站在帘子后头。 易楚因为退了亲事,不用在闷头绣嫁妆,倒是空闲下来,正趴在窗边从根草叶逗弄金鱼,听到院子里似曾相识的说话声,匆匆走出门口张望。 视线触及那摸熟悉的高大身影还有散射着熠熠光辉的面具,不由呆在当地,不可置信地盯着来人。 辛大人也瞧见了她,冰冷的眸光刹时和煦起来,唇角也自然而然地翘起。 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她似乎瘦了点,平常穿的青碧色褙子看起来有点空荡,这阵子,她定然过得不好。 第三十九章 可精神倒是挺好,斜倚在门框上,肌肤莹白似雪,目光清澈透亮,眼底眉梢带着温婉的笑意,连腮边的梨涡都是柔柔的,满含着欢喜。 见到他,她也是开心的吧? 那样急急地出来,脸颊因为激动而染上了浅浅的绯色,比春日枝头的桃花更娇艳。 辛大人心软如水,有股想张开双臂把她拥在怀里的冲动。 当着自己的面就敢跟阿楚眉来眼去,易郎中脸色铁青,冲易楚喝道:「阿楚,回屋里去。」 「是,」易楚低声应着,迈着碎布走回屋里,却仍不舍得,贴近了窗边聆听外面的话语。 薄薄的窗户纸上就映出了模糊的黑影。 辛大人暗叹口气,有意地拔高了声音,「想必上次二姑娘跟先生提过,荣郡王世子有意请二姑娘到府中玩几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如果先生答应,本官就择个日子来接人,如果先生不同意,本官就回绝世子。」 易郎中冷笑,「听说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没想到这种事儿也干,而且还是辛特使亲自上门。」 辛大人笑笑,「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且又能以慰相思之苦,一举两得之事,缘何不来?」 以慰相思之苦,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 无耻之极,厚颜之极! 易郎中气得牙痒痒,却拿他没办法。打又打不过他,跟这种厚脸皮的人也没必要讲理。 辛大人倒是见好就收,淡淡地说:「先生若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无妨,还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三天后的此时……」掏出怀表瞧了眼,「辰时三刻,本官派人接二姑娘。」 思量片刻,续道,「二姑娘走后,先生不妨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不久会有远客来访。」 说罢,朝易郎中拱拱手扬长而去。 易郎中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想起医馆里还有病患等着,撩起帘子走进去,发现除了顾琛外,医馆一个人都没有。 顾琛低声解释,「那两位大人挎着刀凶巴巴的,病人都吓走了。先生没事吧?」 易郎中无力地摇摇头,走了也好,正好可以清闲一天。 易郎中写了几个字吩咐顾琛照着练,又找出几种药材让他学着辨认,然后回身去找易齐。 易齐期待这天很久了,当下便迫不及待地说,「爹,我想去。」 易郎中早就猜出她会是这种态度,并不意外,只温和地说:「该说的以前都已经说过,爹不再啰嗦了。这两天,你把东西好好收拾一下,想带什么就带上。」想了想,掏出只瓷瓶,「里面是半粒续命丸,据说是不管什么重病,只要吃了就能延上半个月的寿命。你娘给我的,换你在家里住上三年,直到出阁。我用了半粒,剩下这一般给你带着吧,兴许以后能用得上。」 易齐接过瓷瓶,突然展臂抱住易郎中,「爹,您永远是我爹,姐也永远是我姐……我会常常回来看您。」 易郎中僵直着身子,片刻,才像对待易楚那样,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髻,「阿齐,你已经长大了,以后凡事都要多长个心眼,多过过脑子。」 易齐重重点了点头。 三天转瞬即逝,吴峰掐着点儿来到易家,跟着他来的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婆子。 这次他倒没穿扎眼的玄衣,而是穿了件宝蓝色的锦袍,戴着白玉冠,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 进门后也很客气,冲易郎中作了个揖,「上次贱内见到二姑娘很是喜欢,想接她去住几天,家慈听说后,也想见见二姑娘,不知道行不行?因事出仓促,未能事先告知先生,倘或不方便,改日再来也行。」 话说得很婉转,言外之意,你现在反悔不想去了还可以。 易齐笑着道:「好久没见到夫人了,正想去瞧瞧她,顺便也给老夫人磕个头。」一副迫不及待要去的样子。 易郎中只好道:「那就叨扰公子了。」 吴峰连声客气,「哪里哪里?」 两个婆子便随着易齐到西厢房取东西,见地上堆着两只箱笼和两个蓝布包裹。 易齐笑着说:「都是我平常穿戴的衣服首饰,用的胭脂水粉。」 婆子便笑道:「到了府里样样都齐全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依奴才之见,姑娘只将心爱的衣服首饰挑上三五件就行,世子爷已经吩咐针线房的备好料子,只待替姑娘量好尺寸就开始动手缝制。」 易齐闻言,想到郡王府里的绣娘定然手艺好,做出的式样也时兴,带了这些旧衣过去没的没人笑话,倒不如依了婆子的话,挑两件就行,也好让她知道我是看重她的。 最后,只收拾了一只包裹随身带着,其余诸物一概舍弃不用。 收拾好了,易齐去寻易楚辞别。 先前,两人已叙过很长时间的话,也抱着哭过两回,这次分别在即,易楚仍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再四地叮嘱她,「切莫乱说话,头几天先打听好府里的规矩,凡事按着规矩来,不懂的地方多问问,问清楚了再行事。」又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是些碎银子,不多,约莫二十多两,听说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你拿着也好打点人。」 易齐知道家中的状况,二十多两银子已经是易郎中一年多的辛苦钱,欲推辞不要,可听易楚说的有理,自己手头没银子是万万不可。 因此,只略略推拒就收下了,又斩钉截铁地说:「日后我有了银钱,定然会百倍千倍地还姐姐。」 易楚紧紧抱了抱她,没再言语。 婆子笑着催促道:「离得又不远,几时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或者请大姑娘去玩几日也使得。时辰不早了,世子爷恐怕等急了。」 易齐辞别易郎中,半是伤悲半是欢喜地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里面放着茶水点心还有梳妆用品,一应具有。婆子殷勤地伺候易齐洗了脸,重新给她匀面上妆,又精心梳了个新发型。 易齐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伺候,原本因离家而产生的伤悲逐渐散去,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自得。 易楚因着禁足并未出门送易齐,只在医馆里待着,听顾琛说马车走得看不见影了,才恹恹地走到后院。却没回东厢房,而是进了西厢房。 因刚才开箱重新收拾包裹,西厢房的东西一团乱,褙子、罗裙还有绢花扔得到处都是。 易楚少不得一一捡起来,分门别类地归置好,重新放到箱笼里。 收拾的时候,蓦得想起三天前辛大人说过的话,「将西厢房收拾出来,会有远客来访」。 也不知这远客是什么人? 家里凭空少了一个人,易楚突然觉得不习惯起来,又加上禁足令仍未取消,还是不能出医馆。易楚闲得无聊,每天去西厢房看看,倒是把桌椅板凳都擦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褥也都拆洗了。自己屋里也倒腾了下,将先前绣好的嫁妆以及准备好的布匹都归置起来。 柳叶时不时地带着吴全过来,倒是经常提起易齐,「什么时候回来?阿齐真有福气,还能捞着到那么显贵人家去做客,去了之后肯定顿顿吃酱牛肉。」柳叶最爱吃酱牛肉,可惜,只能过年时吃上那么薄薄的两三片。 第四十章 易楚便敷衍地笑笑,「少不得住上三两个月,吴夫人喜欢阿齐的性子,家里还有两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子,要是玩上瘾了,一时半会儿且不能回来。」 上次吴峰来接易齐,就是用吴夫人做的幌子。街坊四邻都知道易齐得了贵人青睐,要去享一阵子福。 这已经是极好的安排,至少保全了易齐的名声,还给她留了条后路,以后若是在郡王府待不下去,还可以回易家。 一转眼,到了清明节。 天气转暖万物复苏,柔和的春风吹绿了柳梢的嫩叶,也吹红了春水河畔的桃花。 柳叶跟着吴嫂子去春水河玩了一天后,回来大发感慨,「一大片全是粉色的,足有十里地,风一吹花瓣纷纷往下落,跟下桃花雨似的。河边种着柳树,很多公子在树荫底下吟诗作画。」脸一红,声音压低,「还有公子跟小姐一起出去玩,我看到他们拉手了。」 易楚打算给父亲做件春衫,正低头描花样子,闻言解释道:「这个时节男女可以结伴出游,但还是得避着点嫌疑。那些敢拉手的,多半是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妻,就跟上元节的情形差不多。」 柳叶了然地点点头,又问易楚,「那么好的风景,你怎么不去玩玩?我看你整天不出门。」 易楚自然不好说是被父亲禁足,就道:「刚退亲,想必外头还有闲言闲语,倒是避开些好。」 柳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脑海里忍不住又浮现出春水河边藏在花树间偷偷摸摸拉着手的男女,脸上红了红,有心打听一下胡二,又怕被易楚笑话。 转念想到易楚也曾拜托自己去汤面馆送东西,她有把柄在自己手里,自己还怕什么,反正就当闲聊说起来呗。 而且,易楚也不像随便乱讲话的人。 主意打定,就状似随意地问:「阿楚姐上次做的清水丸子很好吃,你都是从哪里买猪肉?」 易楚不疑有他,笑着开口,「你也要做丸子?附近卖肉的有一家,一家是晓望街尽西头姓张的屠户,另一家就是杏花胡同姓胡的。我们家的肉大都在张屠户那里买。」 「姓胡那家不好?」柳叶目光暗了暗。 「不是,胡二人实诚,从不在秤上动手脚,有时候三厘两厘的零头还都给抹了……我爹是觉得不好占人家便宜才不去的。」 柳叶复欢喜起来,憋在心里的话转了好几转,才说出口,「胡二看着年纪不小了,应该成亲了吧,怎不见他娘子出来帮忙?」 易楚笑道:「还没成亲哪里来的娘子?胡二今年应该二十一,年纪是不小了。」 「那有没有说亲?」柳叶按捺不住,脱口问道。 易楚敏锐地听出她话语里的急切,目光在柳叶脸上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 柳叶羞红着脸低声道:「我偷偷听我娘曾跟我姐提过,给我在京都留意着人家……我姐也说,得找个实诚的。我见过胡二两次……」磕磕巴巴地把两回见面的情形说了说。 易楚见她信任自己,这种事也不瞒着,便也坦率地说:「胡二虽然粗了点,但品行好,性情也不错,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不过他家的事,比乱麻都难缠。娘亲没什么心眼儿,父亲宠着小妾,上头还有个瘫痪的祖母……虽说已经分了家,可一旦有什么事情,总还是枝叶相连的一家人,保不准会找到胡二头上。」 详细地把胡家人的品性说了遍,又指出与胡家结亲的好处与坏处。 到最后,才郑重地说:「咱们女子不比男人,说亲时一定得慎重点,千万别像我……回头你考虑一下,再跟吴嫂子商量商量,亲姐妹之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柳叶感激涕零地走了。 易楚看着面前描了一半的花样子,脑中突然浮现出柳叶描述的情形——在云霞般的桃花林里,公子摆脱贴身侍候的小厮,寻到了相思已久的心上人,隔着花丛偷偷地看。姑娘见状,羞得面如桃花,假借丢了手绢支开了丫鬟。两人隐在绚烂的桃花树下,偷偷地勾了勾手指。 不由低叹,今生今世也不知有没有机会与辛大人同游桃花林。 若是一同出游,辛大人那么大胆,定是不甘心只这么拉拉手。 想起之前,他像抱婴儿般抱她坐在他腿上,嘴唇贴着她的耳畔低语,如同屋檐下呢喃的燕子。 易楚脸上浮起甜蜜的笑意,目光温柔如水。 好半天回过神来,易楚瞧瞧屋角的更漏,怅然地叹口气,准备去厨房做饭。 刚走出屋门,就听到医馆门口传来「吁——」一声,有人勒住了马,又听有人说,「这里就是……」 声音很熟悉,赫然就是心底惦念的那人。 易楚情不自禁地掀开夹棉帘子探头向外瞧去,刚好看到父亲撩起袍摆当地跪了下去。 竟然行这么大的礼! 是被逼无奈还是…… 易楚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外,见父亲已被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扶了起来。父亲垂首站在老妪身旁,神情甚是恭谨。 这人是谁? 易楚心生不解,视线很快地被站在马车旁正在往外搬东西的高大身影吸引住。 辛大人眉若墨染、鬓似刀裁,眼神幽黑深亮,穿一袭鸦青色细葛布直缀,腰间束着条同色的丝绦,丝绦尽头缀着块婴儿手掌般大小雕成蝙蝠形状的白玉。 整个人儒雅沉稳,透着股洗尽繁华的质朴,却又隐隐流淌出丝丝锐气,让人不敢小觑。 辛大人坦然地由着易楚打量,心底的柔情如同微风吹过的稻田,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 易郎中与老妪寒暄几句,眼角瞥见易楚,忙唤道:「阿楚,快来见过你外祖母。」 原来是外祖母到了。 易楚想到父亲行的大礼,也提着裙子准备跪下去,谁知刚曲膝,便被老妪拉进怀里,嚎啕大哭,「我的琇儿啊。」 易楚被哭得不知所措。 便有个清朗的声音道:「娘,快进去吧,在大街上哭哭泣泣,被人看了笑话去。」 易楚回头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瘦削,穿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眼神明亮中透着与年龄不怎么相符的深沉。 卫氏这才反应过来,一手牵着少年,一手牵着易楚,在易郎中的引领下进了客厅。 辛大人与大勇将马车上的行李搬到正房门口的石阶上,便要告辞。 卫氏见状,颤巍巍地出来招呼,「杜公子,你忙碌这半天,进来喝杯热茶。」 辛大人扫一眼低头恭立的易楚,又扫眼神色阴晴不定的易郎中,笑道:「老太太,今儿你们一家团聚,我都不打扰了,改天再来给您问安。」 卫氏感激地说:「这一路承蒙公子照顾,否则我们娘儿俩老的老小的小,还指不定能不能走到京都。明天公子一定来,婶子给你做常州菜吃。」 少年也朝辛大人长揖到地,「卫珂代母谢杜大哥高义,明日家母必备酒水答谢,还请杜大哥切莫推辞。」 一个自称婶子,一个口呼大哥。 辛大人面颊发僵,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偷眼去瞧易楚,看她唇边盈盈笑意,知道她定是取笑自己,心里一阵气恼。 第四十一章 可瞧见她欢喜,那气恼便似发酵的面团,软绵绵地尽数化成了柔情蜜意。 辛大人咬牙答应,「老太太盛情,晚辈不敢推却,明儿一定来。」 卫氏慈祥地笑,「那就好,那就好,婶子等着。」 辛大人走后,易楚沏了茶来,让卫氏坐到正位,重新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又起身给卫珂行礼。 卫氏跟易郎中说起往事,「你爹走时还不知道有了孩子,我也没想到都这般年纪了……也是观音菩萨保佑,不教卫家断了后……这些年亏得族里照顾,我们母子才能活下来,只是族里也不宽裕,不能老是拖累族人。 「正月初一给族长拜年时,听族长说京里有人打听阿珂他爹,我挺纳闷,我爹娘早就没了,阿琇也没了,谁还能打听我们,别是族长听岔了。哪知过了二月二没几天,族长就带着杜公子来了,说是你托他打听的,要带我们娘俩上京。头先我没信,觉着这十几年没通个音信,怎么突然就找上门了。杜公子就画了张像,一张是你的,一张是阿楚的,你跟以前没怎么变化,阿楚活生生就是阿琇的模样……我寻思着,我跟阿珂一贫如洗,也没什么给人骗的,索性就跟杜公子上京。 「一路上都是大勇头前里安排,吃的住的样样妥当,到了天津卫码头,杜公子驾着马车又接着我们回京都。我这把老骨头总算重回故里,又能喝到京都的水了……我跟阿珂先在你这暂住两日,回头赁间屋子,我们就搬过去。娘还能动弹,能养活自己,阿珂也有把子力气,又识几个字,也能挣口吃的……借你的地儿做顿饭,答谢杜公子……」 易郎中急急俯身行礼,「娘千万不可如此说,既然来了自然就住在家里,没有出去另住的理儿……都是小婿不孝,辜负阿琇的嘱托,应该早点将娘与珂弟接来才是……当年岳父大人对我颇多照拂,又将阿琇许配于我,我曾答应阿琇,将娘视同自己的亲娘,伺候娘颐养天年……西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稍后我与珂弟搬过去,娘就住在正房里。」 卫氏坚定地推拒,「自古哪有丈母娘住在女婿家里的,娘住在这里已是不该,倘或再住了正房,岂不被人指着鼻子骂。再说,你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住正房谁能住?」 易郎中见卫氏坚持,再不敢违背,只得应了。他仍住在正房,却吩咐易楚尽快将原来书房旁边的西耳房收拾出来,让卫珂居住,又让易楚寻被褥出来晾晒,去去潮气。 易楚少不得一一应着。 正说着话,突然院门口传来嘹亮的喊声,「是易先生的府邸吗?」 「是,」易郎中整整衣衫迎出去。 有个小厮打扮的人拎着两只食盒走进来,「杜公子吩咐的席面,四荤两素,一盘花卷一盘包子都在这里了,先生找盘子换过来吧。」 闻到饭菜的香味,易楚肚子紧跟着叫了起来,这才醒悟原来中午还不曾吃饭。 辛大人倒是细心,还能猜出他们无心做饭,特地叫了席面。 易郎中也深有感触,有心不想受他的恩惠,可又不得不受。 就像他千里迢迢将卫氏送到京都,就像这八珍楼的席面。样样做在他心坎里,让他想推辞也无从推。 易郎中无奈地掏出荷包问:「共多少银子?」 「杜公子已经结过了,老太太慢用,先生慢用,公子小姐慢用。」小厮笑着跟屋里所有人都打过招呼,才拎着空食盒步履轻松地离开。 卫氏看着满桌子的菜,笑着叹气,「庭先有这样一位弟子,你岳父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也会羡慕。」 「弟子?」易郎中疑惑地重复。 「杜公子说他仰慕你的人品与才学,曾跟你学下棋,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情。依娘看,杜公子并非顽劣愚钝之人,他要是想学,你就多教教他。」 易郎中暗暗错了错牙。 他与辛大人对弈十数次,出去三五次平局外,其余都是败绩从无胜过。 他竟然还说跟自己学棋? 可当着卫氏跟妻弟的面又无从解释。 易郎中觉得自己就像蒙着双眼的毛驴,被辛大人一步步地牵着,按着他划定的路线走。 第二天,刚到辰正时分,辛大人就兴冲冲地如约而至,带了条两斤左右的活鲤鱼和半条猪肋骨,恭敬地对卫氏道:「以前在先生家用饭,很喜欢吃阿楚姑娘做的鱼汤……上次去常州,吃过一道糟扣肉,老太太帮我做这个吧?还有酒酿排骨,味道也极好。」 哪有请客吃饭,客人在主家点菜的理儿? 可辛大人这样做了,卫氏却非常喜欢,觉得辛大人实在不见外,便笑着对易郎中说:「这会没有病人,不如关了门,你跟杜公子下两盘棋?阿珂在旁边也跟着学学。」 易郎中心头顿时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搁在前两个月,看着父亲震怒到抓茶盅打人的情形,易楚是再想不到父亲还会有跟辛大人一同下棋的一天。 也绝想不到,自己还能再为辛大人亲手做羹汤。 可今天,辛大人不但堂堂正正地来吃饭,还被外祖母奉为座上宾。 易楚开始觉得,即便有再大困难,辛大人也会逐一解决吧。 就像他写给她的字条,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等我」,他并不要求她做什么,只让她等。 等着他上门求亲,等着他亲自迎娶…… 想起将来,易楚感觉重新充满了希望,手下也越发利落,用刀背「啪」一声,先将鲤鱼敲晕,然后刮鳞,剪掉鱼鳍,再就是剖肠开肚。 卫氏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知道是做惯了的,不禁又想起自己的女儿卫琇。她生下卫琇后好几年再没有过身孕。卫秀才把这个唯一的女儿当成手中宝,亲自教养她读书写字下棋画画。 卫琇聪明,琴棋书画什么的学得快,可对针黹女红却毫无兴趣,厨房也难得进几次。 后来有一天,卫琇突然缠着她要学针线,又在厨房围着她身边转。她开头不了解,慢慢才看出来,自家闺女看上了经常与她爹商讨制艺时文的易庭先。 易庭先母亲早逝,只跟父亲相依为命,身上的长衫袖口处缀了两块补丁,补丁的针脚粗大歪斜。 卫琇是看着心疼了。 卫琇对易庭先这个女婿是很满意的,卫琇过世十几年了,他一直没有另娶,独自拉扯着阿楚过日子,还将阿楚教导得这么好。 如果卫琇泉下有知,定然也会感觉欣慰。 因见易楚已将鲤鱼处理好,正要盐渍一下,卫氏找了个斧头,准备剁排骨。突然一双大手接过她手里的斧头,「老太太且等会,这力气活我来。是我疏忽了,下次该把骨头剁好才带来。」 竟然是辛大人不知何时进了厨房。 易楚暗地里错了错牙,这次的饭还没吃,就想到下次,还有下次吗? 辛大人是客,卫氏怎可能让他动手,急着去夺斧头,「这本就是女人干得活儿,男子哪好进厨房?让婶子来,看脏了衣服。」 正拉扯的工夫,辛大人已将骨头切得齐齐整整,个头大小也差不多。 辛大人笑道:「我口味偏甜,老太太受累多放点糖。」 卫氏忙不迭地答应。 第四十二章 易郎中是辽东人,口味重,卫氏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可嫁给卫秀才三四十年,又在常州生活了十好几年,口味应该偏甜。 辛大人这是明晃晃地讨好卫氏。 易楚一边低头洗菜一边腹诽。这人只要用了心,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前阵子父亲将他引为知己,这会儿外祖母又拿他当亲侄子。 之前,跑了半个京都到积水潭给她买点心,把她拥在怀里说买地建祠堂,又说在晓望街买宅子,方便她照顾父亲。 件件桩桩都说到她心坎里。 也不知吃了多少糖,说出来的话甜得能腻死人。 想到此,易楚忍不住窃窃地笑。 正是仲春时节,医馆通向后院门口的夹棉帘子已换成石青色的棉布帘子。调皮的春风不时掀起帘子一角,窥视着医馆下棋的两人。 辛大人在易郎中面前执弟子礼,执白先行,易郎中执黑后走。 辛大人棋艺本就胜过易郎中,加上占了先,布局运筹上就没什么压力。何况,即便输了也没什么,准女婿输给准岳丈是应当的。 辛大人看着面前的棋子,心却飞到了厨房里。 方才,他剁排骨,眼睛却一直粘连在易楚脸上,她低头洗菜,瞧不真切她的神情,却看到她的唇角,很好看地往上翘着。在听到卫氏一口一个「婶子」时,那笑意越发明显。 显然是在取笑他。 辛大人颇有点沮丧,自己虽比易楚年纪大,可才大了八~九岁,根本算不上长辈。先前,易郎中与他平辈相交,而现在卫氏把他当侄子,还有卫珂,叫大哥叫得要不要那么亲切。 一家四口人,有三口把他当成易楚的长辈。 辛大人觉得,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辈分的问题了。 怔忡间,易郎中已走完一步,正等着辛大人走,岂料过了许久不见动静,一抬头就瞧见他清俊的脸上那抹笃定的微笑。 明知道他费尽心思就是在算计自己的女儿,自己却无计可施,甚至还不能对他甩脸子。 人家千里迢迢地把岳母接过来,怎么也算是大恩,他不能以怨报德。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岳母请他吃饭答谢,看着他堂而皇之地进门。 按理,到别人家做客,不该客随主便,跟主人稍谈片刻等待饭好,然后去饭厅用餐,就这么简单。 可他倒好,趁着自己找棋的工夫,大咧咧地跑到厨房转了圈。 就算当年他跟卫琇已经定亲,再去卫秀才家里吃饭,也没像他那么随便。 偏偏岳母很是喜欢。 想到此,易郎中心里极为不虞,重重地「咳嗽」了声。 辛大人恍然,假模假样地叹口气,似是思虑了许久,才慎重地落下一枚棋子,堪堪落在紧要处,十步之内,易郎中布局好的阵势便会土崩瓦解。 卫珂才刚入门,自是瞧不出来,只觉得姐夫下得很轻松,而杜大哥却极吃力,每每落棋都要再三思量。 一局棋,下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结束。 双方围住的目数均为八十目,易郎中占据的是两块棋,去掉两个必须的眼目数,应为七十六目。辛大人的棋是连成一大片,只需去掉两个眼目,最后是七十八目。 辛大人含蓄地笑,「侥幸得胜,承蒙先生相让。」 易郎中看了眼棋盘不语,之前辛大人的棋风是独辟蹊径剑走偏锋,今天却是大开大合气势磅礴。 是明着要跟自己叫板? 此时,卫氏隔着帘子喊道:「阿珂,饭已经好了,请杜公子和你姐夫用饭吧。」 卫珂应一声,躬身对辛大人道,「杜大哥请。」 易郎中走在前头引路,辛大人云淡风轻地紧随其后,卫珂走在最后。 饭厅里已经摆好了饭,两荤两素两碟小菜,还有一大盆奶白色炖的恰到火候的鱼汤。桌旁的暖窠里温着酒壶。 辛大人美得心里开了花。 易楚仍在厨房忙活,锅里焖着米饭,要等酒快喝完了才能上。而辛大人带来的骨头不少,方才用了一半,剩下那半还得炖出来才好,要不怕搁坏了。 卫氏也不闲着,一边往灶膛里慢慢续着柴火,一边跟易楚唠叨,「……办事周到细致,又知礼数,下次该连他的娘子一并请来,也好当个亲戚走动。」 易楚的心思早飞到饭厅去了,心不在焉地答,「父亲一向不耐烦应酬,我也不方便出面,外祖母来了就好了,这种事就由您拿主意便是。」 卫氏笑道:「也是,你们一个是鳏居的爷们,一个是未出阁的闺女,总不好在家请客的。回头我跟杜公子约定好,下次请他带娘子一道来。」 「谁的娘子?」易楚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卫氏熄了灶膛的火,笑眯眯地说:「就是杜公子,我看他脚上穿的鞋很是精致,不像外头买的,应该就是家里人做的吧?」 易楚有点恍惚,她还真没注意辛大人穿的什么鞋子。 说过一会儿话,卫氏估摸着那头喝得差不多了,将米饭盛了出来。虽是三个人,却盛了四碗饭。 一来三是单数不吉利,二来也好有个添头,总不能人家一碗饭吃完了还得到厨房里添饭。 一只木托盘加上四碗满满当当的饭,分量不算轻。 易楚怕卫氏胳膊吃不住劲儿,就自告奋勇地端了饭进去。 果然,酒壶已经空了,辛大人正殷勤地将最后一滴倒在易郎中面前的酒盅里,而易郎中的脸色,又呈现出夕阳落山时,天边火烧云的颜色。 易楚狠狠瞪了辛大人一眼,明知父亲酒量浅,就不应劝他吃酒。 辛大人挑眉,眸中流露出温暖的笑意。 易楚将米饭摆上,垂眸时,看到了辛大人脚上的鞋子,手一抖,托盘差点落地。 鸦青色的缎面,鞋口一圈水草纹,不正是她做的那双? 当初,她可是要求他只能在家里穿的,竟然敢穿出来显眼? 易楚再次怒目而视。 辛大人不知所以,目光里就有了小心翼翼探问的意味。 易楚没搭理他,板着脸离开了。 吃过饭,送走辛大人,易郎中不胜酒力自去歇息,卫珂自发自动地将饭桌上的剩饭端过来。 易楚连忙伸手去接。 说实话,易楚有点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小舅舅。 论辈分,卫珂是长辈,可论年纪,卫珂比易楚还小四个月。 卫珂可能也存着同样的想法,见易楚来接,却转身将托盘递给了卫氏,「娘,我们只紧着一边吃的,剩下的菜没动过,您快热热吃了吧。」 卫氏对辛大人的印象越发的好。 易楚正吃着饭,顾瑶却来了,「昨天听阿琛说家里来了客人,就想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易楚急忙客气地说:「都安顿好了,不用麻烦你,」又向卫氏介绍顾瑶,「前头阿琛的姐姐,平日里时常关照我们,昨儿夜里吃的酸菜就是她做的。」 卫氏打量一下顾瑶,夸赞道:「真是个齐整姑娘,模样好,手也巧。」 顾瑶也打量着卫氏,约莫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了,梳了个简单的纂儿垂在脑后,发间什么饰品都没有。 穿了件青色棉布褂子,因年岁久了,洗的有些发白,但看上去很整洁利索。 第四十三章 面容是张很普通的老年妇人的脸,布满了皱纹和深深浅浅的褐色斑点,一双眼睛仍是亮,带着能看透人心的睿智。 顾瑶赔笑道,「老太太过奖了,哪里有您说得那么好。」说完掀开胳膊上拐着用蓝布包裹蒙着的篮子,「……今天上午去野地里挖的荠菜,正嫩着,用来包饺子或者包包子都好吃。」 卫氏接茬道:「荠菜是好东西,洗干净之后蘸酱吃也好,败火。」 顾瑶见卫氏喜欢,越发笑得开心,又问起易郎中,「阿琛有时候在家里沙地上练字,我看写得有模有样的,就想着该用纸笔写了。想请教一下易先生,用什么笔什么纸才好。」 这种事,直接到笔墨铺子里问就行,卖纸笔的伙计都清楚。 顾瑶应该是想见自己的父亲吧? 易楚隐约觉得不太舒服,顾瑶不是不好,反而既体贴又能干,对父亲很是仰慕。只不过,易楚还是想,如果父亲能有个陪着他下棋品茶的人就好了。 卫氏见易楚没接话,就笑道:「庭先吃了酒,去房里歇息了,不如改天……」 话没说完,顾瑶已急切地问:「吃得很多?喝了醒酒汤没有?」四下寻摸着,竟是要动手现煮。 易楚笑着解释,「我爹酒量浅,没喝多少,歇上两刻钟半个时辰就好了。」 顾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解释,「吃多了酒最伤身子,我娘说我爹当初曾因酒醉又受了凉,病过好一阵子。」 易楚安慰她,「我爹心里有数,不会多吃。」 顾瑶点点头,也不多待,拎着篮子走了。 没多久,易郎中从屋里出来,满脸的红色已然褪去,只有身上还留着淡淡的酒味。 易楚乖巧地沏上热茶。 易郎中酽酽地啜了口,打量几眼易楚。 易楚仍是穿着平常那件青碧色禙子,梳着双环髻,可气色却好了百倍不止,莹白的小脸上泛着红晕,黑亮的眼眸里散射着细碎的光芒,看上去精神焕发,全然不是先前那些时日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不过是见了见面,还没机会说上话,就欢喜成这样。 假如真给他们定了亲,还不知道…… 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易郎中不由愣了下。 片刻,吩咐易楚,「明儿陪你祖母出去挑几匹布,你外祖母跟小舅舅的衣衫都该添置了,先紧着做两身春衫,再做两身夏衫。」 意思是她能出门了,不用禁足了,是不是就说明父亲不生她的气了? 易楚热切地望着易郎中。 易郎中有意想板着脸,可又不舍得打击她,轻轻「哼」了声,「明早记得出去买菜。」 易楚大喜过望,上前给易郎中续了茶,磨磨蹭蹭地捱到易郎中身旁,突然蹲下~身,将脸贴在易郎中膝头,「爹爹真好。」 声音娇柔软糯,听得易郎中的心都快化了。 才刚让她出门就这么开心,假如…… 易郎中戛然打消心里的念头,冷着面孔起身往医馆走。 易楚揪住他的袖子不放,「我给爹也做身衣衫吧,爹喜欢宝蓝色还是月白色,要不就做身浅灰色的,镶上一道深灰色的宽边,定然好看。」 易郎中终是没有甩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易楚起了个大早,拎着竹篓走出家门。 闷在家里两个多月,再次置身喧闹的集市里,易楚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街坊邻居也好久没见到她了,都面色古怪地看着她,甚至有些躲避的意味。 易楚早料到会招来别人的眼光,并不在意,浅笑盈盈地买了两根水萝卜,一小捆芹菜还有一把菠菜。 正准备回家的时候,遇到了胡玫。 「你怎么出来买菜了?」胡玫讶异地问。 易楚也很疑惑,「我怎么不能出来,以前不都是我买菜吗?」 「可这一阵子都是你爹买菜,我还以为你不敢出门见人了。」胡玫嗫嚅地说。 胡玫是真的这么以为,而且还以为易楚一准在家里整天以泪洗面,以致于无法见人了。可今天看到她,好像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易楚虽然瘦了些,但气色极好,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墨如点漆,神情没有半点哀怨愁苦,反而洋溢着说不出的快乐与欣喜。 怎么会这样? 明明易楚才是被人退亲的那个。 荣大婶不止一次在街口宣扬,说请了高僧算过,易楚命相不好,命太硬,幼时克母,长大克夫。成亲前,妨着夫婿体弱命骞,否则荣盛哪会闹出那么大的丑事? 若是成了亲,夫君定会被她克得死死的,既不能升官又不能发财,没准连子嗣都克没了。 又再四庆幸,幸亏他们当断则断,早早退了这门亲事,要不真没有子孙继承香火,到时候喊破天都没有用。 易楚退亲后,胡二曾回老宅子跟胡祖母商量去易家求亲,胡祖母就以这个为理由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你是嫌命活得长久了,还是觉着现在的日子太舒服了,娶这么个命硬的媳妇回家,是不是想第一个把祖母克死? 「当初就是因为你去易家求亲,结果闹出这场事来,家里四分五裂的,你爹整天把个小寡妇当宝,你娘整天耷拉着脸跟死了人似的。吃了一次亏不长记性,还想吃第二次亏?」 胡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爹勾搭上独居的小寡妇跟易楚有什么关系? 要是易楚真的命硬,怎么易郎中还活得好好的? 疑惑归疑惑,可家里长辈不出面找媒人,他自己也拉不下脸子去找。 胡玫听到祖母教训胡二的这番话,心里不是不震惊,可又有隐约的欢喜。 她已经十六岁,转眼就十七了,可家里人谁都没有把她的亲事当回事儿,眼瞅着就要成为老姑娘。 这个空当,传出来易楚退亲的消息,紧接着又听说易楚命硬。没有人愿意娶个命硬的女子做媳妇。 这样易楚必然也嫁不出去了,甚至她比自己还可怜,至少自己没有被退过亲,命相还不错。 看着别人比自己更惨,胡玫就觉得生活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郁闷苦恼了。 而眼前的易楚彻底打破了她的想象,让她脆弱的优越感刹那间烟消云散。 胡玫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所以,她悄悄拉住易楚的手,「难道你还不知道,京都人都传遍了,说你命硬,克母又克夫。要不荣家怎么就出了事……听说是高僧算出来的,你瞒也瞒不住,以后还是少出门,免得被人说闲话。」 易楚甩开她的手,「离我这么近,不怕我克死你?我站得直行得正,怕什么闲话?谁怕我命硬,离我远远的就是了。」 胡玫尴尬地抖着手,「我也是好心才告诉你。」 易楚傲然地笑笑,「多谢你好心告诉我命硬,否则我还不知道呢。」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看到匾额上「济世堂」三个拙朴的大字,心中终究觉得不忿。 父亲在晓望街行医十数年,向来与人为善,常常白搭了工夫与药草给人治病,便是收费,也只收个本钱。 她也是,晓望街的女子羞于找郎中瞧病,每每找她把脉,她从不推辞。就连去年胡玫长了满脸红包,也是她开方子治好的。 第四十四章 可晓望街就是这样回报他们的? 是荣盛闹出的丑事,荣家把脏水泼到自己头上,晓望街的人就跟着当真,要避她如蛇蝎? 要真的怕她命硬,何苦来都到济世堂来诊病,天天把父亲忙得不可开交。 又想起传言竟然传得这么厉害,父亲定然也是听说了,只不过瞒着自己,不让自己伤心罢了。 一念至此,易楚深吸口气,脸上复挂出笑容,脚步轻快地走进去。 卫氏正坐在院子里择荠菜,她摘得很仔细,不但去了根,还把枯叶一根根都揪掉了。 易郎中在书房,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他站在书案前,像是在教导卫珂写字。卫珂神情凝重,脊背挺得笔直,半点不敢懈怠。 一片安宁祥和。 易楚发自内心的笑了,走到卫氏身边把刚买的菜给她看,「菠菜用热水烫了,混着蛋丝跟蒜泥一起般,留着晚上就饺子吃。中午把昨儿剩下的骨头炖炖,再用麻油拌个芹菜,水萝卜切成丝拌糖吃,好不好?」 卫氏笑得合不拢嘴,「阿楚安排得很妥当,有甜有咸,有荤有素。就这么办。」 易楚陪着卫氏将菜蔬都择完了,两人一道去枣树街。 绸缎铺的伙计跟易楚已经很熟了,笑着给两人推荐,「老太太穿秋香色或者鹦哥绿的都极好,要舒服就用细棉布的,要出门见客,可以做件潞绸的……至于十四五岁的公子,什么颜色的都穿得,象牙白的显得高贵,佛头青显得稳重,绯色或者草绿色既优雅又活泼。」 易楚跟卫氏商量一番,决定听从伙计的建议,给卫氏买了半匹秋香色细棉布、半匹鹦哥绿潞绸,给卫珂买了一匹宝蓝色的细葛布和一匹佛头青的杭绸。 易楚又给易郎中选了匹浅灰色的细葛布,然后吩咐伙计包起来,等送到济世堂后一并结算银子。 伙计连声答应。 易楚扶着卫氏离开绸缎铺,抬眼就瞧见街对面站着的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影,沐在春日暖阳里,轻衫缓带当风微扬,那一刻,街旁的屋舍柳树店铺行人尽都成了背景,只有男子挺秀的风姿,鲜活而生动。 易楚悄悄弯起了唇角。 辛大人便大步走近,及至跟前,恭敬地冲卫氏行了个礼,「真是巧,竟然遇到老太太了。」 卫氏拍拍易楚的手,「跟阿楚一起来选布匹,杜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辛大人指指对面,「汤面馆就是我的店,老太太进去喝杯茶歇歇脚?」 卫氏毕竟年岁大了,走这一路,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何况她还惦记着有话对辛大人讲,遂不推辞,对阿楚道:「要不咱们就进去稍坐会儿?」 易楚乖巧地挽着卫氏的胳膊,「我听外祖母的。」 三人一道进了汤面馆。 时辰尚早,面馆里除了掌柜与大勇,并无他人。 辛大人请卫氏坐下,低声吩咐了大勇几句,大勇点点头进了灶间,少顷拎着水壶出来,手脚利索地沏了三杯茶。 卫氏端起茶盅吹了吹,喝了一大口,像是有点渴了。 辛大人殷勤地续满茶盅,脸上露出苦恼的样子,「有件难事,想请老太太帮个忙。」 卫氏爽快地答应,「有事只管开口,只要婶子能做到,绝对不推辞。」 辛大人便感激地说:「我开这面馆已经四五年工夫了,生意一直不好不坏。现在店里共做五种汤面,想请老太太尝尝口味如何,顺带提点意见。」 卫氏毫不犹豫地开口,「这点小事,婶子能帮忙。」 易楚站在卫氏身后,嘴角撇了撇,这是糊弄孩子呢,想请老太太吃面直说就是,还非得曲里拐弯的。 不多时,大勇端着只硕大的托盘晃悠悠地过来,将五只大海碗一字排开,摆在卫氏面前。 易楚心里一惊,敢情是来真的。 辛大人一一介绍,「这是素汤面,这是爆鳝面、海鲜面……」 卫氏挑一筷子面,喝一口汤,然后换另一碗面。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男子,看到卫氏面前的海碗,眼珠子瞪了瞪,扫一眼卫氏,瞧一眼面,又扫一眼卫氏,转身出去了。 片刻工夫,呼啦啦进来好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嘟囔,「挑来挑去就选了这家面馆,汤面能吃出什么花来?」话音未落,视线落在卫氏跟前,惊奇地「咦」了声,「老太太,您一人吃五碗,胃口真好,这面真有那么好吃……店家也是,不能只顾着赚钱,要是给人撑坏了……」 易楚瞧瞧干瘦的卫氏,又瞧瞧一溜五只大海碗,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不由抬头展颜一笑。 笑容打心底透出来,犹如天边骄阳,晃花了辛大人的眼,也晃花了走马行商的汉子。 齐刷刷六七双眼睛均盯在易楚脸上,便有人笑道:「小娘子生得真是美貌,可曾定了亲?若是没有,跟爷走吧,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但凡走南闯北的客商,大都拉帮结伙地同行,而且雇着五六个彪悍的护卫,走到哪里呼啦啦一群,胆气也壮。 又见卫氏跟易楚的衣着打扮,已知是贫寒人家出来的,遂不忌讳,开口调笑。 另一人跟着道:「咱们张爷是太原有名的皮货商,跟着他,吃穿不愁,伺候好了赏你两件皮裘,一辈子也够了。」伸手便要拉扯易楚。 易楚窘得脸色紫红。 辛大人将她护在身后,柔声道:「你跟老太太先到书房坐会儿,回头我去找你。」 易楚点点头,扶着卫氏往后头走。 先前的张爷忙喊道:「小娘子别走啊,陪爷吃了面再说。」 辛大人目送着易楚两人消失在帘子后面,霍然转过身来,先前的平凡淡漠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冷寒之气。 辛大人目光盯着张爷,「是你想要吃面?」 张爷被这目光盯得心头发毛,却仍是梗着脖子强硬道:「是爷又如何?」 话音刚落,就感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喉头,温热油腻的面汤当头兜了下来,热乎乎的,顺着脖子钻进衣领里。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这人动作太快,快到他们只感觉眼前人影一闪,张爷就被拎了过去。 辛大人单手扼住张爷,侧头扫一眼旁边诸人,又问:「还有谁想吃面?」 适才那个帮腔之人小声道:「咱们几个一起上,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 几人各自从怀里掏出短刀、匕首等防身之物,还有的拎起长凳,个个摆起了架势。 辛大人早将几人的动作看在眼里,轻蔑地笑了笑。 一直在打瞌睡的掌柜,突然睁开了眼,起身关上门,乐呵呵地说:「我怕吓到路人,不妨碍你们。」说完仍坐回原处。 大勇悄悄撸起袖子,掌柜瞪他一眼,「别碍事,要是脸上带了伤,怎么招徕客人?」 大勇不甘心地退回去。 掌柜眯缝着眼,开始打起呼噜来。 帮腔之人见状心头颤了颤,硬着头皮招呼,「上!」 几人早有默契地围成圆圈冲了过去。 只听噼里啪啦当里当啷,与此同时,灶间响起「咚咚」的剁肉声,几乎掩盖了面馆里打斗的声音。 易楚躲在帘子后面听得提心吊胆。 她将卫氏送进书房后,终是不放心,又掂着脚尖悄悄走到面馆门口,可看又不敢看,听也听不出什么。 第四十五章 易楚心急如焚,攥着拳头来回踱步。 好在,只过了片刻,医馆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紧接着门帘被撩开,有淡淡的艾草香味沁入鼻端。 易楚深吸口气,仔细辨了辨,只是艾香,并无血腥气。 辛大人悄悄揽了她的腰身一下,极快地松开,「不用担心,我就是跟他们讲了讲道理,没动手。」 确实没动手,他动的是……脚! 易楚脸色红了红,外祖母还在书房,隔着窗棂就能看见,他竟然也敢动手动脚。 辛大人却恍若无事般笑了笑,「进去瞧瞧老太太。」 卫氏坐在书案前,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面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易楚心底沉了沉,该不会真的被外祖母瞧见了吧? 辛大人温和地问:「那些人已经走了,老太太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 卫氏不冷不热地说:「改天吧,家里还有两个爷们等着回去做饭。」 「也好,」辛大人笑笑,「我让大勇送你们回去。」 卫氏推辞道:「不用,离得不远,坐了这会子已经歇过来了。」言语间,明显不如刚进门那般热络。 辛大人并不勉强,亲自撩起帘子,送卫氏往外走。 面馆桌椅板凳摆得非常整齐,跟先前并无二致。 掌柜依然在台面后头打瞌睡,大勇肩上搭着白棉布,在门口热情地吆喝,「汤面、热汤面,三文钱一大碗。」 就好像半刻钟之前,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可易楚还是眼尖地在地上看到了好几块木屑。 应该是从砸坏桌椅掉下来的。 从他们回书房再出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这短短的工夫,也不知是谁收拾的,手脚倒利索。 易楚思忖着,抬眼瞧了瞧站在面馆门口的辛大人,无意中瞥见荣大婶正从街对面经过。 蓦地想起胡玫说过的话,她命相不好,幼时克母,长大克夫。荣盛之所以身体不好,之所以闹出丑事,都是被她克的。 适才在面馆,又是因她才给辛大人惹来麻烦。 是不是,她真的是命硬之人,谁跟她走得近,就会克到谁? 辛大人本就干得是刀口上舔血的差事,要是再被她克着,岂不是更加危险。 想起这些,易楚心头越发恐慌,脚步不由地沉重起来…… 易楚跟卫氏回家做好饭,刚吃完,绸缎铺的伙计赶着牛车将料子送来了。 易郎中不关心这些,让易楚到医馆查验。 除去她们选的料子外,还多了一匹象牙白的细葛布和一匹玫红色的杭绸。 伙计笑着说:「是对面掌柜给加了两匹布让一道送来,账已经结了。」 易楚没有作声。 卫氏却瞟一眼易楚,走到后院敲书房的门,「庭先在不在,我有事问你。」 易郎中忙开门请卫氏进去。 透过半开的窗扇,易楚瞧见卫氏手里拿着张纸,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父亲脸色阴沉,好像带着怒意。 会不会与自己有关? 可上午除了在汤面馆那幕,并没有特别的事发生。 而在汤面馆,辛大人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就是让她带卫氏去医馆。不可否认,辛大人的语气很柔和,带着明显的回护的意味。 莫非卫氏因为这个不虞? 易楚怔忡不安地站在院子里,突然听到身边传来清亮的话语声,「医馆那些布匹要放到哪里?」 是卫珂在说话。 易楚急忙回答,「放到我屋里吧。」 卫珂没说话,回身搬了四匹布往东厢房走,易楚小跑着过去开了门,指指墙角的架子,「放上面就行。」 卫珂放好,又去搬了第二趟。 易楚问道:「现下已是四月,马上就入夏了,我先给你做两身夏衣好不好?你喜欢什么颜色,宝蓝色还是象牙白?」 卫珂指了指浅灰色的布。 「那匹布是给爹买的,你这个年纪穿太老了。」易楚解释着,「夏天穿细葛布很舒服,我就先做象牙白的了……你站好,我给你量量尺寸。」 卫珂沉默会,正色道:「你该叫我舅舅。」 易楚的脸腾地红了,她支吾半天才尴尬地说:「我叫不出来。」要是自小就开始叫可能会好些,这都活了十五年了,突然冒出个比自己还小的舅舅,易楚觉得很不适应。 卫珂很专注地看着她,似乎专等着她叫舅舅。 不管年龄大小,他的辈分总在那里,叫人是应该的。 易楚硬着头皮,声如蚊呐般嘟哝了句,「舅舅。」 卫珂这才伸展开双臂,由着易楚一乍一乍地量。 量罢,易楚寻了炭笔记在纸上。 卫珂突然问,「你是不是想知道娘跟姐夫说了什么?」 易楚讶然地抬头,对上一双狡黠又自信的眼眸,易楚不自主地点点头。 卫珂启唇笑笑,「书房开着窗,窗子底下定然听得清楚。」 是要她去偷听? 易楚有些犹豫,从东厢房走到书房那边要经过院子,父亲正对着窗子站着,一眼就能看到。 太不妥当了。 卫珂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轻声道:「我去听了之后告诉你,就算答谢你帮我做衣服。」说罢,矮下~身子,沿着墙边猫一般溜到正房前,仍是弯着腰,一点一点挪到书房窗下,寻好位置,回身冲易楚得意地点点头。 易楚失笑,这个舅舅表面看起来一副小大人模样,却仍是孩童心性,值得这么炫耀? 卫珂屏息听着屋内的谈话,面色突然变得深沉,后来变得古怪,再然后又似乎在忍着笑。 易楚看得莫名其妙,到底卫珂听到了什么,怎么看上去这么诡异?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易楚看着卫氏站起身,摆出要走的姿势。 应该是谈完话了,只要卫氏开门,就能看到偷听的卫珂。 易楚急急地朝卫珂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门。卫珂很是机敏,一个闪身窜到厨房门口,刚直起身子,卫氏正好走出书房。 「你一个大男人总往厨房里钻是怎么回事?」卫氏没好气地问。 卫珂笑嘻嘻地回答:「有点饿了,看看有什么吃的。」 吃完饭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些,易楚笑着摇头。 果然,卫氏叱责道:「让你中午不好好吃,现在没吃的,等晚饭再说……晚上包荠菜饺子。」 卫珂状似无奈地应了声「是」,见卫氏回了西厢房,卫珂冲易楚指指医馆,意思到医馆里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医馆。 卫珂却又摆起舅舅的架子,坐在椅子上,郑重地询问:「杜公子先前来提过亲,被姐夫拒绝了?」 易楚点点头。 卫珂又道:「我娘说她在杜公子书房里见到一副小像,画得就是你。」 小像?她并不曾让辛大人给自己画像。 那就是他私下画的? 易楚一愣,随即明白上午卫氏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了,是认为他们暗中往来,不守规矩吧?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多次在私底下见面。 这个罪名并不冤枉。 易楚无意识地咬了咬唇。 「我娘问姐夫为什么不同意,姐夫说,杜公子无父无母,是孤煞命,又说咱家也是人丁不旺,没有人帮衬,想给你许个子孙繁茂的人家。我娘就说……」话到嘴边,却停下来,状似不解地问,「要是姐夫答应你们成亲,杜大哥是不是也得喊我舅舅?」 第四十六章 易楚没精打采地说,「不可能。」 「凭什么?为什么?」卫珂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我可是你嫡亲的舅舅。」 是亲舅舅又如何,依着父亲平常的态度,是不可能答应他们成亲的。他本就对锦衣卫的行事万般不满,如今又多了一条,辛大人还是个孤煞命。 易楚黯然神伤,转身走出医馆。 卫珂无奈地摇摇头,他还没说完呢。 卫氏听易郎中说完,就说起当年卫琇的事来,「你岳父跟你也是同样想法,觉得你一个外乡人,又没有兄弟姐妹,不免受人欺负被人排挤,阿琇跟了你,恐怕也得受委屈。可是阿琇愿意,每次当你来家里,阿琇都要在厨房磨蹭半天,挖空心思做点你爱吃的菜……我就想,家口多有人帮衬固然好,可过日子还是两个人过,能有个知情知意的人陪着,再苦再难的日子也不怕……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只阿琇这一个女儿,总得顺了她的心意,她好我才好。 「阿楚是你的女儿,她的事我不好多管……杜公子行事周全老道,我看许多年纪比他大一倍的人也不见得有他那种周全法……本来不觉得什么,上午看到画像后,我才寻思来,杜公子讨好我这个半老婆子,不外乎是为了阿楚。他既有这份心,我冷眼瞧着,阿楚也不是无意,要是硬拆开,倒是成了对怨偶……」 易郎中苦笑,阿楚岂止是有意,简直是一颗心全扑在那个无耻之徒身上了。 只要见到那个人,她的眸光就像穿过云层的太阳,闪亮耀目,让这个当爹的都为之所动。 易郎中也想成全她,可想到辛大人的身份就替阿楚委屈,好端端的女儿嫁给个千夫所指的锦衣卫,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有什么好? 这话却不能对卫氏说。 辛大人在他面前袒露身份是对他的尊重,他却不能到处宣扬。何况说给卫氏,不过平白让卫氏跟着担心罢了。 易郎中两相为难,索性不去考虑,反正阿楚才退过亲,正该缓一缓,等风声平静下来再说。 又想到荣大婶在外头宣扬阿楚命硬的那些话,怒火一阵接一阵地往上蹿。 荣盛体弱是娘胎里带的病,跟阿楚有什么相干? 荣盛出丑是受他姐夫的带累,跟他姐夫一同去的妓院,跟阿楚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以为荣家是个好人家,以为荣大婶是个良善人。 她根本是走火入了魔,凡事都往阿楚身上扯。 可易郎中又不能自降身份跟个无知妇人去分辩,而且,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本就有人信有人不信,辩也辩不分明。 荣大婶现在当真是魔怔了。 她在知恩楼门前闹腾那一幕至今还在京都人口中流传,她的四个亲家也都知道了此事,不动声色疏远了荣家。 发生在荣盛身上的一系列事都是瞒着荣盛的祖父母的,可荣盛退亲以及四个亲家都不相来往了,这件事却瞒不住。 荣盛的祖母就劈头将荣大婶骂了顿,骂她不知轻重不分主次,只差骂她人脖子上顶着只猪脑袋这种话了。 按说荣盛出事,头一件就是应该到未来亲家门上解释一下,把亲事稳定下来。加上易郎中是大夫,让他诊治一下,自然就破了外头传荣盛断了子孙根不能生育的流言。 第二件就是拘着家里人少出门少说话。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自己家里稳如泰山,外头还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这些正经事荣大婶一件没做,偏偏上赶着给京都人添话匣子。 为着荣盛的事,荣大婶跑前跑后外头的面子早就没了,现如今里子也被抖落个干净,荣大婶觉得没脸活了。 但为了儿子,没脸活也得强撑着活。 只是,荣盛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彻底崩溃了。 起先荣盛规规矩矩地吃了一个月的药,调养之后身体大有起色,不但胖了,气色也极好。荣盛自我感觉身子也是非常地轻快。 既然轻快了,荣盛还想要更畅快。他憋了十七八年不知女人滋味,好容易吃了两个月,还没过够瘾,又接连旷了一个月。 想起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感觉,想起那种死去活来的销魂滋味,荣盛浑身燥热,夜半梦回时,用手将就了两回。 自己的手手怎能比得上女人软乎乎香喷喷的身子,荣盛情不能自已,又被荣大婶看得紧,轻易不得出去。 于是,趁着荣大婶不注意,荣盛把家里的小丫头弄到了床上。 小丫头是签得活契,等到十八岁是要回家嫁人的,这下被荣盛毁了清白,她家里人怎能善罢甘休。 小丫头的父亲叔父连同兄长堂哥浩浩荡荡八~九口子人就到了荣家讨要说法。 小丫头拿出了沾有荣盛子孙后代的汗巾子,荣盛也供认不讳。 小丫头家人的意思是,要么赔钱要么娶人。 荣大婶看着满屋子衣衫褴褛的汉子,心想娶这个丫头不难,难的事她身后这个无底大坑,得多少银子填补。 于是,心一横,牙一咬,说赔钱。 小丫头家人张口就要二百两银子。如果不给也好办,小丫头是个烈性子人,立马就要撞死在荣家门前以明心志。 如此,荣盛这事就兜不住了,就永远不能寻到个体面亲事。 荣大婶流着泪把二百两买荣盛名声的银子给了小丫头。 白花花的二百两纹银,两个儿媳妇辛辛苦苦做好几年锦缎荷包才能赚出来。 荣大婶气怒交加,问荣盛,「儿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荣盛斜倚在靠枕上恹恹地说:「谁让娘不早点给我娶个媳妇进门,这么大一铺炕,没个人搂着夜里睡不着。」 荣大婶一下子想起易楚来了,若不是她非得退亲,赶年底荣盛不就搂上媳妇了? 眼下荣盛日子不好过,她也不能让易楚的日子好过了。 盛怒下的荣大婶又做了一件让她悔之不及的愚蠢事,到处宣扬易楚命相不好。 荣家名下有三间铺子,一间瓷器铺给大儿子打理,一间点心铺给二儿子打理,另一间茶叶铺现下是荣大叔在管,以后要交给荣盛。 荣大叔早年在南边种过茶,对茶叶颇多了解,加上他勤快,并不通过茶叶行进货,而是亲自到田间地头直接跟茶农买。如此一来,就能以极低的价钱进到极好品相的茶叶。 这几年,瓷器铺跟点心铺都只是略有盈余,而茶叶铺却是收入颇丰。 荣盛出事的空当,荣大叔正在杭州一带跟人交涉明前茶,故此没有及时回来处理。 两个月后,荣大叔已定妥了不少明前茶雨前茶,踌躇满志地赶回京都,正准备大干一场赚个盆满钵满的时候,茶叶出了点问题。 万晋朝不似唐人或者宋人喜欢团茶,这里流行散茶。 人们把茶叶焙干后通常放到宜兴产的紫砂罐里贮存,紫砂罐底下铺上干燥的箬叶,铺一层茶叶,再一层箬叶一层茶叶,最后衬上箬叶,罐口用烘干的尺八纸封上六七层,再压上一寸多厚的白木板一块,放在架子上。需要时,取出一小罐来,其余的原样放好。如此保存上两三年不成问题。 荣大叔回到京都,将茶叶铺重新布置一番,准备将带回来的明前茶摆出来时,发现封着罐口的尺八纸上出现了好几个绿色的霉点。 第四十七章 荣大叔骤然心惊,连忙打开罐子,揭开上层的箬叶,箬叶潮乎乎的,带着霉味。 毫无疑问,整个紫砂罐里的茶叶全都霉了。 霉茶是不能饮用的,喝了之后会腹痛或者腹泻,甚至可能会要人命。 这就意味着这一罐子两斤多的茶叶白费了。 市面上上好的西湖狮峰龙井茶约莫五百两银子一两,荣大叔是在茶农地头上收的,八十两银子一两,这罐茶本钱就接近两千两。 如果再加上卖出去的盈利,一罐子茶几乎损失了五千两。 荣大叔急忙打开另外的两罐品相稍差的茶叶,毫无例外,也都发了霉。 四五十岁的汉子蹲在茶叶铺里捶胸顿足。 他不明白,他亲眼看着茶农焙干了茶叶,又是亲手一层一层封好的。这一路来,除了吃饭如厕,他的眼就没离开过这三只罐子,甚至睡觉的时候也放在床边,唯恐出了什么闪失。 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荣大叔呆呆地在茶叶铺坐了一下午,直到暮色降临才行尸走肉般回了家。 家里冷锅冷灶的,根本没人做饭。 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厅唉声叹气。 荣大叔强打起精神来问道:「怎么回事?」 谁都不说话,好半天老二媳妇才颤颤巍巍地说,「是点心铺子,有人说吃了咱家点心上吐下泻的,看了好几家医馆花了无数银子都不见效,人瘦得没了形……说要咱家赔三百两银子的药钱,二爷没答应,跟人争执起来。那家人找人把铺子砸了,又到官府告二爷图财害命,现在二爷在官府押着呢。」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荣大叔晕头转脑地找不到方向,一头栽倒在地上。 荣家接二连三发生的倒霉事像是长了翅膀般,没几天就传遍了晓望街周遭。 有人就冷笑,「不是说易家姑娘命硬,妨着荣家了吗?按理退了亲,荣家该兴旺发达才对,这怎么反而更倒霉了。」 接话茬的人笑道:「看来是荣家前世作孽报应到今世了,以往仗着易家姑娘福运旺,才顺风顺水的。这不退了亲,荣家就镇不住了,没准以后的祸事更多。」 周遭的人闻言虽觉得玄乎,可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这话经过口口相传,辗转传到了济世堂。 正提笔写药方的易郎中手腕一抖,一钱的一就弯了半边。倒并不妨碍抓药。 送走医馆的病人,易郎中琢磨起这件事来。 对于命相,他原本是半信半疑,可自打外头人说易楚命硬,易郎中就彻底不信了。 他自己养的女儿自己清楚,那么乖巧听话还会是克夫命? 笑话! 这几天,竟然又来了个大翻转,易楚不但不克夫,反而旺夫,嫁到谁家谁兴旺。 易郎中只是冷笑,这背后若没有人推动,他还真不信。 可那人能为了易楚的名声动这些心思,易郎中心头到底是有些触动。 背着手,没头苍蝇般在医馆转了几圈,易郎中重重叹口气,快步走到东厢房,敲敲屋门,「阿楚,爹有话问你……」 易楚笑盈盈的迎出来,将易郎中请进屋。 易郎中环顾一下屋子,见原来摆放的大红色喜帕喜帘以及布料都不见了,摆在墙角架子上的是新近买的布匹,罗汉榻上还搭着件象牙白的长衫,看样子易楚刚才就是在做这个。 易楚见父亲注意到长衫,伸手抖开,在身上比划着,「快做好了,就差袍边绣上几竿翠竹,领口这边绣上水草纹就行了,爹觉得好看吗?」 针脚细密匀称,领口袖口处缀了条宝蓝色的宽边。 宝蓝色配象牙白,看上去非常和谐。 就是太费工夫了,做这样一件费的工夫,可以做不缀牙边的长衫两件。 易郎中本想开口劝她不用如此费事,可看衣衫的长短,估摸着是给卫珂做的,便没多言语,只点点头,「不错。」 易楚笑道:「那我也给爹做一件?用浅灰色的,浅灰陪宝蓝色也好。」说话间,双眼亮晶晶的带着笑意,粉色的脸颊像是初春枝头绽放的桃花,娇嫩动人。 这样花骨朵般水灵的女儿,难道就这么便宜那个厚颜无耻的恶徒了? 易郎中万般不舍得,可回想起前两个月女儿死寂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女大不中留。 易楚半晌没听到父亲回答,不解地眨了眨眼。 易郎中恍然回神,「不用,我的衣物足够穿,先紧着你外祖母跟舅舅。」 「行,等给外祖母做完就给爹做。」易楚乖巧地答应声,又问道,「爹说有话问我,是什么?」 大大的杏仁眼忽闪忽闪的,眸光清澈黑亮,隐约带着讨好之意。 易郎中愣了下,他本来是想问,易楚跟辛大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是如何凑到一块去的?她既然知道辛大人的身份,可曾想过将来面临的艰难? 只是看到易楚这般情状,顿时觉得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便掩饰般笑笑,「是想问你端午节做香囊,要不要放些甘松?」 父亲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 易楚不信,却笑着回答,「我看家里的甘松不多,不如给外祖母的香囊放些好了,别人的就不放了。」 甘松有种苦辛的香味,闻着有清凉感。 眼瞅着到夏天了,外祖母上了年纪容易犯困,香囊里放点甘松便于提神。 易郎中自东厢房出来,思量片刻,转而去找卫珂,「能不能抽空去枣树街找一下杜公子,让他来家里吃顿饭。」 卫珂眼珠转了转,满口答应,「好」。 临出门前,却到东厢房门口转了转。 易楚正坐在窗前绣花,冷不防抬头看到一双狡黠的眼,吓了一跳。 卫珂四下瞅瞅,小声道:「姐夫让我去枣树街。」 易楚不由竖起了耳朵。 卫珂得意地笑笑,「你给我二两银子。」 竟然跟她讲起条件了? 而且张嘴就是二两银子。 易楚瞪他一眼,不理会,抽了根丝线,对着光纫到针眼里,低头绣袍摆上竹叶。 卫珂跺跺脚,破釜沉舟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我告诉你原因,你可不能跟我娘说。」 易楚装作没听见,头也不抬一下。 卫珂通过洞开的窗扇将布包伸到易楚面前,「我想把它镶起来。」 易楚撇了眼,布包上是根白玉簪子,玉的品相并不好,而且簪头也断了,便道:「镶它做什么?回头我给你买支新的戴。」 卫珂嗫嚅低语,「是当年我爹戴过的簪子……不小心弄断了。」 易楚了然,起身到里屋翻出荷包来,上次因买地给了易郎中一百两,又给了易齐二十多两,现在里面只有零零碎碎七八两银子,易楚将几块稍大点的给了他,「镶只能在外面箍上层金线,不如你到玉器铺里找找有没有差不多的簪子。」 卫珂估摸着差不多有五两,感激地看了眼易楚,「以后我会还给你的,」说着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姐夫让我叫杜公子改天来吃饭。」 易楚愣了片刻,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忽喜忽悲地吊着一颗心,好半天放不下来。 第四十八章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卫珂回来了,对易郎中道:「杜公子前天去济南府了,约莫三五天就能回来,大勇说保证将话带到。」 易郎中点点头,思量着辛大人此去也不知干什么,可否有风险。 自打正月闹出先太子的事后,这两个月京都倒是太平,没有大风波,可谁知平静底下藏没藏着暗涌。 杀戮太多煞气重,会损阳寿,而且不利于子嗣。 易郎中摇头叹气,眼角瞥见东厢房对着窗户做针线的易楚,心情愈加沉闷。 易楚听说此事亦没作声,只是临睡前,在观音像前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 第二天,照样早早起了床,卫氏已经将早饭做好了。 自打卫氏来到易家,就把做饭和洗衣服的差事揽到自己身上。她说眼神不好,做不了针线活,但是洗洗刷刷还是没问题的。易楚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不能把家务活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而且,洗衣做饭这种活干久了,关节会变得粗大,皮肤也会粗糙。她一个女孩子,娇娇嫩嫩的,又是快出阁的年纪,哪能长一双糙手? 易楚争不过她,况且最近确实有许多针线活要干,便没坚持,但每到饭点,还是习惯性地到厨房帮忙。 吃过饭,易楚仍是到集市上买菜。到了夏天,菜蔬的种类多了许多,易家讲究饮食,易楚在这方面也从不苛刻家人,每天换着花样买,并不单挑便宜的菜。 买菜时,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胡玫。 胡玫又是那副怯生生,要讨好的样子,易楚不想理她,装作没看见,转头拐到另一边卖鱼肉的摊位去了。 买鱼肉的人比买菜的人要少得多,易楚停下步子喘口气,冷不防瞧见个人向她招手。 竟然是大勇。 易楚吓了一跳,莫名地就联想到辛大人身上,心顿时提了起来,可瞧大勇的脸色又不像有坏事的样子。 易楚小心地四下环顾一番,见没人注意到她,遂假装不经意地挪到大勇身旁。 大勇倒不像她这般谨慎,从脚前的木盆里拎出一条鱼,麻利地用草绳拴在鱼鳃上,递给易楚,一边笑着说:「易姑娘,宅子已经找好了,晓望街没有合适的,就选在前头的白米斜街……是处两进的宅子,很好认,门口有两颗梧桐树,西院墙那边有一丛竹子,隔着墙头就能看见。姑娘得空去瞧瞧,到时候添什么摆设,小的也好去置办。」 辛大人添置的宅子,怎么找她去布置,她又不是他什么人,被人知道了岂不说闲话? 易楚连忙推拒,「我去不合适,还是等你们东家回来自己看着收拾吧。」 大勇很认真地说:「东家走前交代过,宅子是姑娘要住的,一切布置姑娘说了算。」 他竟然当着底下人的面说这种话? 易楚涨红着脸,又是羞又是气,也不作声,扭头就走。 刚走两步,听到大勇的吆喝声,「鲤鱼,鲤鱼,活蹦乱跳的新鲜鲤鱼!」 易楚不由好笑,就为跟她说这几句话,倒特意抓了鲤鱼来卖。 也不知从哪里抓来的,个头都不小。 易楚看看手里的鱼,前两次都是炖的鱼汤,今儿干脆换个口味红烧着吃,放点青辣椒里面,父亲定然爱吃。 易楚这边走着,却不想有人一直盯着她。 直到易楚走出集市,那人才小跑着追上来,「我看见了,你买鱼没给钱。」 易楚气乐了,反问道:「我带的钱不够,先赊着,明儿再给不行?卖鱼的都不怕我赖账,你担的那份心事?」 胡玫被噎得哑口无言,好久才道:「阿楚,你变了,以前你可不会这样说话。」 经过那么多事,谁还能没有点长进? 不但她变了,难道胡玫没变? 易楚不想跟她多啰嗦,说了一句,「我命硬,别妨着你,以后你还是离我远点吧。」绕开她走了。 胡玫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轻盈的步伐,暗暗攥紧了拳头。 前阵子不是说她命硬克夫吗,怎么这些天又传出她的富贵命,专门旺夫。 这世间的事变得真快,胡玫完全不能理解,可她知道的是,有着旺夫命的易楚,恐怕很快就能找到婆家,到时候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噢,不,还有顾瑶。顾瑶是要守孝三年的,而且顾瑶比她年纪还大。 胡玫觉得改天她应该去看看顾瑶。 易郎中看到易楚手里的鲤鱼,连忙取了只木盆过来,「还活不活?不知能不能等到明天?」 易楚松开鱼鳃上系着的草绳,问道:「明天怎么了,有客人来?」 「不是,」易郎中否认,「你外祖母说中午做炸酱面,晚点吃,夜里煮米粥,拌菠菜,吃清淡点。」 这样今天就没有机会吃鱼了。 易楚看着鱼在水里虽未游动,却有气无力地张着嘴,显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笑道:「那就先养一天,明儿再吃。」 易郎中端起木盆放到阴凉地儿,易楚就看到卫珂冲她挤眉弄眼。 趁人不注意,易楚去找卫珂,「有什么事儿?」 卫珂笑嘻嘻地说:「叫舅舅。」 易楚气结,昨儿他要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让她叫舅舅。 卫珂负手望天,一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样子。 易楚尴尬地说:「我不是不想叫,是不习惯。」 卫珂鼻孔朝天,「练习着多叫几声就习惯了。」 易楚咬牙,「那我把玉簪的事儿告诉外祖母。」 「随便,」卫珂右手一番,掌心赫然出现一支白玉簪,一支完好无缺的并没有用金线镶嵌的白玉簪,「我听了你的话,逛了四五家玉器铺果然找到支一模一样的,还不到一两银子。」 易楚恨得牙痒痒,心道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看谁能熬过谁,想到此,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没事就好,我回去绣花了。你说,象牙白的长衫配粉色桃花好,还是红色海棠花好?」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语道,「粉色有点女子气,还是大红色吧,听说状元郎游街就是穿大红色官服。」 卫珂一听急了,他看到易楚在袍摆上绣了绿色的竹叶,象牙白的长衫,浅灰色的牙边再配上绿色的翠竹,看上去非常雅致,难不成她还要加上大红色的海棠花? 「等等,」卫珂喊住她,压低声音,「你出门不久,汤面馆那里送了封信来,说杜公子明天就能赶回来。」 昨天中午卫珂去的汤面馆,今天早上就得到回信了,明天辛大人就能回京都。 济南府又不是大兴或者宛平,这也太赶了吧? 有必要这么着急? 易楚暗中嘀咕,又想着家里现成的菜有什么,要不要再出去买点肉,或者买只鸡炖炖? 易楚觉得辛大人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着急,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并没什么不同。 辛大人却已经是归心似箭了。 本来他打算天亮后启程的,可接到面馆掌柜的传信,他一刻都呆不住了,决定连夜赶路。 辛大人的马是匹正当壮年的伊犁马,体型高大,也比其他人的马脚程快些。辛大人便告诉长生,他有事先走一步,届时在京都汇合。 长生素来以他马首为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辛大人一路飞奔,终于在午时之前赶到了易家…… 第四十九章 辛大人仍是穿着往日那件鸦青色的长衫,脸上有隐约的疲惫之色,可精神却很好,眸中带着浅浅笑意。 一踏进后院,辛大人的眸光就不自主地扫向东厢房。 穿着青碧色比甲的易楚正低头做着针线,静谧而美好,仿佛夏夜静静绽放的玉簪花,一直开在他的心里。 感受到他的目光,易楚猛地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骤然散射出细碎的光芒,如天边骄阳,炽热动人,洁白如玉的脸颊沾染了云霞的绯色,娇艳之极。 辛大人弯起唇角,心顿时变得柔软安定。 卫珂将他引到书房,回身去寻易楚,目光玩味,「想不想知道姐夫跟他说什么?」 「不想,」易楚干脆地回答。 卫珂碰了个软钉子,探身将胳膊支在窗台上,「嗳,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从济南府到京都足有八百多里,杜公子一天一夜就赶了回来,怎么做到的?」 易楚手顿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古书上记载过,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这才是一半的脚程,有什么奇怪的?」 「你也知道那是汗血宝马!」卫珂反驳,见易楚无动于衷的样子,眸光转一转瞟向窗扇洞开的书房,「我去听听,回头你可别向我打听。」 不等易楚回答,仍是矮了身子顺着墙角猫行到正房。 只是,不等他靠近书房,便有只鸦青色的胳膊伸出来,将窗扇合了个严实。 卫珂只得灰溜溜地回来。 易楚掩嘴浅笑。 卫珂似乎也觉得有些丢人,讪讪地打量眼易楚,突然开口,「你这双眼睛长得像我,一看就聪明睿智。」 易楚白他一眼,要说像,应该都像了外祖母卫氏。她出生时,卫珂还在卫氏肚子里,怎么就能像了他? 卫珂见易楚不愿意搭理自己,颇为无聊,在墙角拔了根草儿,抖着瓷缸里的金鱼,过了会,重重地叹口气,身子半斜着探进窗内,「嗳,你给我做身裋褐吧,我不想穿长衫。」 真是个熊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父亲打算入了秋就让他到书院进学,她整天忙着给他赶制在学里穿的衣衫,他竟说不爱长衫爱裋褐。 易楚没好气地问,「为什么?」 卫珂犹豫下,压低声音,「上次买玉簪的那家玉器铺,掌柜想找个伙计。我打算去那里干。」 「家里不差你每月一两多银子的工钱。」易楚总算抬起头,正眼看着他。 「不完全是银子的事,」卫珂苦恼地说,「我不想科考,我想开铺子。」 易楚有些惊讶,随即道:「外祖母跟爹肯定不同意。」 卫家祖上算是书香门第,只不过没落多年。可家中一直以科考进学为最高追求,当年卫秀才缘悭命蹇,连贡院的门都没进去过,最后遗憾离世。 卫氏深知卫秀才所憾,把希望都寄托在卫珂身上,先前在常州家贫没办法,由着卫珂边帮工边上学。现在到了京都,易郎中也有让卫珂科举的打算,一来是成全岳父大人的心愿,二来也有自己的意愿。 他没机会考进士,卫珂替他考也是一样。 卫珂叹口气,「我都十五了,连童生都不是,真想出头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还有个殿试,你想我得考到猴年马月去?再说我底子差,在常州没正经上过几天学。」 「外祖母不是说你在族学里上过?」 「上过几天,后来就在文房店里帮工了,我瞒着母亲说十天只去两天,其实八天在店里,两天在学里。」卫珂笑笑,「我觉得做生意挺有意思,你知道我们掌柜曾经卖过一刀澄心纸五百文,买家还欢天喜地的,其实那是刀残了的澄心纸,本钱还不到二百文。」 易楚点头,去年她在庙会上买的澄心纸是三百文一刀,原来就这,摊贩仍是赚的。 卫珂接着道:「像我平常练字用的宣纸,姐夫买的是二十文一刀,其实本钱也就七八文,除去人工花费还有零七八碎的本钱,每刀纸掌柜能赚四成……要不以后这些东西交给我去采买,准保又便宜又好。」 交给他倒是不错,易楚对笔墨纸砚的根本不懂,易郎中又是个不会讨价还价的人,真要让卫珂采买,单笔墨费用上也能省下不少来。 易楚思量半天,问道:「你真的不喜欢读书?」 卫珂回答,「不能说不喜欢,要是不读书就没法跟读书人打交道,不管是笔墨铺子也好,玉器瓷器铺子也好,少不了跟那些人来往,所以该读书就得读,而且,要想分辩出玉器瓦器的年份产地和品相,读少了也不行……我是不想科考举业,就想开铺子做生意。等赚了钱,买两个小丫头回来,一个伺候娘,一个伺候你,对了,还得买一个给姐夫伺候笔墨。」 易楚明白了,卫珂读书也是为了将生意做大做好,跟外祖母和父亲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可这种关系到前程的事情,她丝毫没有置喙的余地,恐怕连敲边鼓的机会都没有。 卫珂本也不指望易楚能帮上多大忙,他是心里憋久了,找个人说说话,再说,能拉拢一个就拉拢一个,免得没人站在他这边。 易楚见他沮丧的样子,想了想,道:「要不我给你做身藏青色的裋褐,看着比灰色褐色的雅致。」 像胡二穿的那种土黄色或者深褐色的裋褐,一看就知道是卖苦力的人穿的,外祖母肯定不愿意。 卫珂笑着点点头,「这些长衫什么的你先别做了,紧着裋褐做,我急着穿……回头掌柜那边谈妥了,我再跟娘和姐夫摊牌。」 易楚看他一眼,「到时候别拖我下水。」 卫珂的脸一下子垮了。 正说着话,书房的窗突然开了,易郎中探出头来,温声道:「阿楚,沏壶茶过来。」 意思是要她跟辛大人见上一面?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易楚深感诧异又有些欣喜,放下手中的针线就往厨房跑,卫珂还没说够,本能地要跟着去。卫氏从西厢房出来,喊住了他,「你跟阿楚嘀嘀咕咕半天说什么呢?你是个长辈就该有个长辈的样子,一点没分寸,以后收敛点。」 卫珂大呼冤枉,「没说什么啊,我就是看看衣服做的怎么样了,天地良心,我连她的屋子都没进去过。」 卫氏恨恨地看着他道:「难不成你还想进去看看?我就提醒你一下,别整天没大没小的,自家人倒没什么,要是被外人瞧见,不说你轻浮倒说阿楚不庄重。你是个大男人被人说两句没什么,可阿楚呢,眼瞅着亲事快近了……」 卫珂琢磨着这话不对劲,合着他的名声就像天上的浮云,有没有算不得什么,而外甥女易楚的名声就是荷包里的银锭子,是顶顶要紧的东西。 本想反驳几句,可听到最后又回过味来,指着书房,悄声问:「就是那人?」 卫氏叱道:「操这些闲心干什么,今天的五百个大字写完了没有?要是写完了,就把你姐夫布置的几页书好生看看,再有两个月都得去书院了,免得给你姐夫丢人,还白花银子。」 「好好好,」卫珂一连声地答应着,苦着脸回到自己屋子。 这空档,易楚已经沏好茶,用托盘端着进了书房。 第五十章 辛大人与易郎中相对而坐,面色都很平静,瞧不出有什么波澜。 按规矩,先客后主。 易楚将茶盅放在辛大人面前,他却起身恭敬地端起来放到易郎中面前,「先生请。」 易郎中并不客气,掂起茶盅盖轻轻拂了拂水面,盅盖捧着盅口,发出细碎的碰瓷声。 茶叶仍是头前辛大人带来的那些,香味清冽悠长,混杂着淡淡的艾草香。 易楚皱了皱眉头,茶香中分明还藏着一丝血腥气。 不由将视线落在辛大人身上。 他面容清俊,眉若墨染,鬓似刀裁,一双黑眸耀目若星辰,就连正午的艳阳在他面前也失了光彩。 除去脸上隐约的风尘仆仆,并没有受伤的迹象。 辛大人唇角含笑,任由她打量。 易楚脸色红了红,再度吸口气,没错,是有股血腥味。 易楚思量片刻,走到易郎中身边,悄声道:「爹,能不能替他把把脉?」 易郎中诧异地看她一眼,正要开口,却听辛大人问道,「不知中午吃什么饭,连夜赶路,倒是有点饿了。」 易楚回答,「红烧鲤鱼、肉末烧茄子……」 辛大人笑笑,「阿楚帮我们打壶酒吧,要清淡点的。」 摆明了是想支开她。 易楚默默退下,却又不走,静静地站在门口。 辛大人的声音隔着门扇传来,「后头杏花胡同有家酒馆卖的莲花清非常好,喝了不上头。」 易楚咬咬唇,转身离开。 辛大人听着脚步声远了,才对易郎中道:「回来时候经过永清,遇到些匪人,受了点皮肉伤,并不要紧,」又无奈地笑笑,「阿楚鼻子倒是灵,什么也瞒不过她。」 易郎中也非愚钝之人,见他有意支开易楚,想必并非小伤,便道:「既然是皮肉伤,不妨让我瞧瞧,上了药好得快一些。」 辛大人见他坚持,无奈之下只得起身将长衫褪至腰间。 右肩处缠着块白色细棉布,有斑斑点点的暗红透出来。 易郎中将棉布解下,饶是他见过不少伤口,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棉布包裹处,分明是只断箭,箭头还深深地插在肉里。 「路上赶得急,不方便拔箭。」辛大人淡淡解释。若是拔箭,势必会大出血,他未必能坚持到现在。 好容易,易郎中有示好的意思,他不想耽搁。 所以忍痛在途中敲开间医馆的门,让郎中将箭折断,又怕隔着衣服被人瞧出断箭的形状,又厚厚地包扎了一层,继续赶路。 易郎中岂会猜不到他的想法,只觉得内心似有两个小人在不停地争论。 一个说,辛大人对阿楚用情至此,倘若回绝太过残酷。 另一个却说,阿楚嫁给他必定不得太平,要是早早守寡该怎么办? 辛大人见他沉默,以为是顾虑拔箭之事,笑着开口,「箭上有倒刺,硬拔会牵拉出血肉来,先生把周遭皮肉割开就是。」 易郎中回过神,点点头,「稍等片刻,我到前头拿药箱过来。」 易楚并没有去打酒,而是在医馆等着。 见易郎中进来,易楚将药箱递过去,「东西都准备齐整了,伤得重不重?」 易郎中很着意地看她一眼,宽慰道:「不重,是点皮肉伤。你去打酒吧,稍后就吃饭。」 「我给爹打个下手,」易楚咬着唇,哀求般看着父亲。 望着那双黑白分明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易郎中有股想要答应的冲动,可随即摇头拒绝,「你进去不方便。」 易楚扯住易郎中的袖子,无声地请求。 易郎中叹口气,「你端盆温水放在书房门口,我不叫你不许进去。」 许她在门口等着,已是最大的让步。 易楚点点头,飞快地跑到厨房,适才沏茶的水还温着,易楚舀了一盆,几乎小跑着又到了书房,静静地等着。 易郎中找了根毛笔递给辛大人,「咬着,别伤了舌头。」 辛大人朝房门处看了眼,低声道:「没事,我受得住。」 易郎中便不犹豫,取来短刀在烛火上烤了烤,趁着热乎劲,顺着箭杆割下去,灼热的刀刃触到肌肤,滋啦作响,有焦糊味弥漫开来。 辛大人身子晃了晃,又极快地稳住。 易郎中左手按在他脊背上,清楚地感觉到掌下的肌肤慢慢沁出湿意来。 人在极疼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出冷汗。 易郎中有心要轻柔些,可也知道行动越缓,辛大人疼得便会越久,遂狠下心,极快地割开皮肉,用力将箭头拔~了出来。 血喷涌而出,顺着脊背淌下来,瞬间流到腰间,染红了鸦青色的衣衫。 易郎中不敢有丝毫懈怠,取过金针,一根根扎到周遭穴位中。 过了十几息工夫,血流之势渐渐缓下来。 易郎中又将药粉不要钱一般洒在伤口处,待血终于凝住,才舒口气,开门,将水端进屋,绞了棉帕,将伤口四周的血迹拭去。 棉帕浸在水里,整盆水都变得血红。 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将金针取出来,用细棉布把伤处紧紧地包好,叮嘱道:「明天这个时辰我再给你换次药,这几日切记不能使力,免得伤口裂开。」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辛大人颤声回答,「我知道,有劳先生了。」 转身过来,只见他脸色惨白,额角处全是豆粒大小的汗珠,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淌。 这样一个强硬刚毅的汉子! 易郎中犹豫半晌,叹口气,低声道:「改天找个媒人上门,要是八字相合,你跟阿楚的事,就定下来。」 「是,谨听岳父大人吩咐。」辛大人惊喜交加,紧接着又道,「岳父大人放心,我会护着阿楚,会待她好。」 还没定亲就改口,连岳父都喊上了,像个初设情~事的毛头小子。 易郎中哭笑不得,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人就是那个高高在上俾睨天下的锦衣卫特使。 又叹口气,道:「你这衣服没法穿了,我去取一件来。」 开门见到仍站在那里的易楚,笑了笑,「没事了,你去摆饭,再不吃饭都凉了。」 易楚应着,却是不动弹。 易郎中匆匆取了衣衫过来,看到易楚仍在,心里突地涌上一阵酸楚,涩涩地堵在胸口,有些发胀。 进屋待辛大人换好衣衫,又出来,无奈地说:「书房太乱,你进去收拾一下吧。」 易楚急切地推开屋门,触目就是那盆腥红的血水,还有地上染着大片血红的衣衫,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辛大人笑着拭去她腮边的泪,柔声道:「哭什么,岳父大人已经答应咱们的亲事了,该开心才是。」 易楚忍不住偎在他胸前,哀哀地哭了……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楚楚娇医 卷一》作者:澐晓 02、《楚楚娇医 卷二》作者:澐晓 03、《楚楚娇医 卷三》作者:澐晓 04、《楚楚娇医 卷四》作者:澐晓 05、《楚楚娇医 卷五》作者:澐晓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