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富何求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这一夜,外头的人都要急疯了。封涔、秦欢并招财与进宝等人连夜扛着锄头,挨个山洞地去挖。 偏生连十九听见了,愣是一声不吭,由着他们找去。他只想跟宁初二单独待会儿,这还是两人分开一年以後第一次相拥而眠呢。 封涔喊着宁初二的名字跑过去的时候,宁初二模糊听见了,朦朦胧胧地问连十九,「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呢。」 连十九挺温润地笑笑,伸手堵住她的耳朵,「胡说,我怎的没听到?这地界走兽多,听错了也是有的,再多睡一会儿吧。」岂止任性二字可表。 而这样任性的後果就是,招财直到第二天才找到这位生生把自己冻到伤寒的、病怏怏的、极其不靠谱的主子爷。 连十九承认,自己是个不让下属省心的主子。自从他摊上了宁初二,招财、进宝摊上了他,都没怎麽闲着。他负责收拾宁初二的烂摊子,下属整理他要收拾的人。 但连十九有一样品质特别好,那就是自省。 躺在床上流鼻涕的这几天,他读了一会儿陈录的善诱文?省心杂言,上有言,和以处众,宽以待下,恕以待人,君子人也。 连十九觉得自己平日已经很小人了,该学些君子的作为,便很老实地配合吃药,仔细调养不让下属担心。 然而事隔两日,他又读到礼记,上书,觉得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於是连十九既然自己要改,就得拉上那个总惹是非的宁初二一块改。最关键的是,这个东西已经足足有三天没出现在他面前了。 隔着一扇雕花木门,他能听见她轻声询问他的病情,吃了几顿药,有没有耍公子爷脾气之类的。 连十九当时脸就黑了,看着手里的书本,觉得宁初二太不拿他当回事。而且他是那麽使小性的人吗?当他跟封涔一样矫情呢。 转脸就吩咐招财,「她再来问,就说左右死不了,不用她操那个心。」 只能说,连小爷真不矫情,只是有点傲娇。 其实宁初二这边,正经糟心了几天。山洞里那场妖精打架之後,她就不太敢见连十九,及至听说他病了,便想到那日醒来之後她身上裹着他的大氅和棉衣。心里自然是心疼的,觉得这位爷不得瑟的时候真挺有良心的。 然经过那事儿以後,怎麽着都是别扭的。倒不是说两个人睡了怎麽着,都已经有个三岁大的孩子了,再矫情就有点作了。宁初二只是想不明白,两人如今算是什麽关系? 饶是她翻看了众多狗血话本子,也没能从中找到答案。 她是有些迷茫的,前路尚且扑朔迷离,她却在这里郎情妾意,当初那个抱着视死如归离开连十九的心,又动摇了。她甚至想去试试,若他当真知道了自己哥哥要反了这朝廷,会有怎样的选择。 连十九患了伤寒,这行程自然得推後了。找着人的时候,就直接给送到了距离龙岩山最近的一座名唤古意的县城。 可叹的是这座县城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九品,一听说来人是京里的正三品大员,吓得都快哭了,将自己的宅院腾出来给连十九住不说,活捉到的那几位手持菜刀的大哥也顺势住进了这里面最好的牢房。 宁初二在京的时候,除了欺负欺负五官正,鲜少会拿官威压人,如今到了这地界,真格是猴子也能撑做霸王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宁初二穿上那身挂着鹌鹑补子的官服,大摇大摆地进了古意县城的大牢。 这头刚进了县衙大院,便有人点头哈腰地给作了个揖,「哟,这不是宁爷吗。您老怎麽有时间过来了?怎的没跟孙儿说一声,也好去接您呢。」 面前的这个名唤刘明,是古意县衙的官差,人是个极滑头的,一张油嘴忒是能哄人,就待在这儿的几天,便把难伺候的封涔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宁初二嬉笑着揣了一脚他的皂靴,「猴崽子倒是管得宽了,爷们到哪还得知会你了?你们家大人呢?」 刘明一听,乐了,「我们家大人啊,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姨娘被窝里呢。宁爷若有事,小的也能听您差遣。」 宁初二心下了然,她挑的就是卢县令不在的时候,不然岂非白跑一趟。面上只佯装散漫,翘起二郎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这事怕是你作得主。本官是前去牢房审问犯人的,你知道关在哪吗?」 刘明听後愣了一下,旋即嬉皮笑脸地说:「但是这人送来的时候连爷就吩咐过了,不让人探。况且这案子不是说要回京再查吗,怎的突然之间改了主意了?」 倒不是个傻的。宁初二用手拍了两下靴子上的尘土站起身,抬手就给了刘明後脑杓一下子,「也不怪你混了这麽多年也没混上个捕头,这上头吩咐下来的事有上头吩咐下来的意思,但是咱们做下官的,就不得不揣摩着来了。我且问你,连大人现下可是染了伤寒躺於病榻之上?」 「是、是啊。」 「那回京述职的日子是不是给耽搁了?」 「是……」 「如果回京之後,圣上听说连大人耽误了这数十天,竟是连几个土匪山贼的案子都没审完,是不是要降罪於他?」 刘明重重点头。 「这不就对了吗。」宁初二右手手背重重敲在左手心,「我这个时候来帮连大人审案,便是让他回京之後少些麻烦。不过就是几个小贼,哪至於劳师动众到他老人家。所以说……」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刘明的肩膀,「有时候溜须拍马也须得讲求方法,做得隐晦了,那叫同僚之情;做得粗俗了,那不就显得谄媚了吗?」 刘明怔怔听着宁初二这一通忽悠,整个人就恍若醍醐灌顶。粗俗、谄媚、不够隐晦,这些说的不正是他自己吗?如今这麽一位前辈摆在自己面前,再不跟人套下近乎,老天都得用雷劈他! 於是他低头垂眼,几步蹭到宁初二近前,「连爷,小的也不知道这人给关到哪去了,但是您要是想看,小的准保二话不说给您找去。只是这上面要是怪罪下来……」 宁初二吊儿郎当地挑眉,「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好处的,这捕快,也是时候换个人当当了。」 於是乎,一锤定音,宁初二光靠嘴忽悠,就钓来一个誓死卖命的小弟。 过程暂不论复杂不复杂吧,就是这进去的地方也着实丢人了点。宁初二瞪着面前刚路过的一只土狗,对刘明道:「你好歹也找个像样点的狗洞吧。」这一身爬过去,还能穿吗? 刘明苦着脸说:「宁爷,这时候就别讲究这些了,一会儿大狗回来了,想钻人家都不让了。」 得,这还占了旁「人」的大门了。 宁初二摘下脑袋上的乌纱,随手抛过墙去,双手伏地将官袍一甩。说实话,她当男人当得久了,还真没点女人的样子了。 刘明先爬过去的时候,顿了好久才喊了句:「宁爷,安全。」 她心里还琢磨着,是个可调教的人啊,还知道前去探路。她即便钻了回狗洞,心情还是不错的,觉得人这一辈子靠嘴吃饭比靠力气吃饭有用,不出银子的买卖,谁都愿意做。 但是等到站直了腰杆,迎着一堆光辉灿烂的火把和掏银子放在刘明手中的连十九的时候,她觉得这个世上果然最靠谱的还是银子。 「宁、宁爷,您老人家别恼,其实您今儿说的那些道理,小的真的挺受用的。只可惜连爷早早就跟小的交代过,便是……」 宁初二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连十九有多缺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摇曳的火光里,连十九一身银白貂裘大氅裹在身上,身穿牙白绣羽仙纹的锦衣,神色泰然地斜靠在两人宽的长椅上赏着手中的文玩,看见她看过来,也只是侧头睨了一眼。 「玩够了?」他就知道这个东西不死心,这个时候还要瞒着。打量他病着就不中用了似的。 连小爷这边气儿不顺着,宁初二也没好到哪去。就说至於吗,没去看你,你就招呼人让我爬狗洞,还拉着招财、进宝、日进、斗金来看热闹! 她那脸色自然也没好看到哪去,「连爷不是玩得也挺尽兴?」 正中间的刘明不知两人打的什麽官腔,越站越觉得不对,一看见连十九摆手,立刻如蒙大赦,转脸就跑没影了。心里还在嘀咕着,这京城里的大官就是跟咱们地方上的不一样,个个都拎着派头的。 不相干的人走了个乾净,宁初二索性接过招财手里的帕子胡乱抹了把脸,「我就是好奇看看那几个劫匪,没旁的意思。」 第二章 连十九也没看她,只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又怎样,你是知道我的,有些事情与其让他们说,不如你自己跟我说。」 让她说什麽,说她大哥造反,指不定这事能不能成,问他要不要一起跟着送死?连家有着全族呢,她能做这种让人断子绝孙的事吗? 隆冬的积雪堆上树梢,偶尔一两只鸟雀飞过,带起扑棱棱的几声微弱声响。 宁初二不说话,连十九也绷着。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都陷入一种冷风萧索之感。 她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找了处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我没什麽好说的,不过就是好奇那几个劫匪怎生那样大的胆子,拎着菜刀就敢来抢银子了。」摆明就是要死抗到底。 连十九冷冷看她,「你这死强的脾气究竟是跟谁学的?」跟他说句实话就那麽难吗? 宁初二不知连十九到底知道了多少,甚至下意识就是抵触去听他的答案。 在她的认知里,他的夫君,现在的前夫,未见得就是唯公理是从的。天下大乱也好,生灵涂炭也罢,不管朝堂上乱成什麽样,连十九乃至整个连家都是自扫门前雪的人。权臣、中庸、免惹是非,这是连家人人所共知的标签。 而且前面就说过了,他所下的决定不光是他自己的,更是上下数百口宗亲的性命。宁初二此时三缄其口,不能说是胆怯,只能说她真的为他考虑了许多。 连十九此生就碰上这麽个倔强的东西,原本算是不错的脾气,也因着她咬紧了牙根的架势堵得心塞。 也许连十九没那麽多悲天悯人的慈悲心,但是她没有想过,这麽个刁钻狂妄的主既然已经认定了她,便是为了她倾了这天下又如何? 两人一院,就这麽各怀心思生着闷气。 最後还是招财拿着关外那边传来的书信才打破了僵局,「主子,宁舅爷那边已经接着消息了,说人他会处理,不会再放出来添乱,劳您伤神了。」 连十九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宁初二整个人却如遭雷击。 宁舅爷……她当然知道那是谁,除了宁初一,不会再有人让招财这样称呼。这信还是从关外来的,也就是说连十九已经知道她哥哥要造反的事儿了,而且两人也已经互通了消息。虽然不知道是什麽时候联系上的,但是可以想见,依照连十九此时的神态,绝对是在很早之前。那麽,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中。 「你是什麽时候知道的?」她呐呐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连十九,面上的表情诧异而古怪,「你跟哥哥……是什麽时候通上消息的?」 连十九却都不答,只是转而问她,「禄昌侯岳深是你爹爹?」 其实这是一个问句,只是当时宁初二脑袋一团乱麻,根本没心思厘清这些,「你都知道了不是吗,还问我做什麽。」 连十九再问:「那无端消失的那八十万禁军铁骑,该是全部藏在了祀风谷。那里山涧险要,易守难攻,封涔会出现在你身边,则是因为他的师父曾是岳家家臣,你们是要……」 「我们要造反。」这句话,她憋了整整一年,如今这般说出来之後,竟是释然了。 呼出胸口的那一口闷气,她扯出一个笑容给连十九,「我在你面前是不是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为了自认为的深明大义抛夫弃子,最後才发现,你竟然都知道……连十九,你当我宁初二是个傻子,但是你想没想过傻子也有心肝,也会在那整整一年的时间活在痛苦和自责,以及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痛苦中?」 连十九闻言一怔,「我……」 「你现在满意了?」宁初二骤然打断他的话,近乎咆哮,「高高在上地看着旁人耍宝,可还开心?我不管你跟宁初一商量出来的结果是什麽,总之你们两个,从今以後我都不要见!」 自出生伊始,宁初二就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姑娘,虽然偶尔也会牙尖嘴利,但是多数时间都是恬静的。她从未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不顾人前他的下属还在,不顾是否隔墙有耳,那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将总是作壁上观的连十九也镇住了。 当连十九再回过神时,人已经跑走了。 寒风吹起他精致的狐裘一角,他目光呆滞地坐在长椅上,似乎还未从那一番质问中回过神。 「她方才……是吼我了吗?」良久,他语带困惑地问一旁的招财。 招财仰脸看天,也是许久才轻咳一声,「是。」 「那她方才……是对我发脾气了是吗?」 「是。」 连十九这才将眉头皱起来,甚不平地道了句:「可是我也是在刚才才确定她和宁初一是禄昌侯的儿女的啊。」便是让招财说的关外的信函也是诈她的。 招财偷眼瞧了下一旁的进宝,两人都忍不住抿了下唇,「主子,您官场上那一套怎麽能用在少夫人身上呢,我瞧着少夫人这回是真恼了。」况且,谁让您得瑟得好像八百年前就运筹帷幄似的呢,少夫人不发火才怪呢。 後面的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因为忍着笑意看他家主子犯傻发呆的衰样就已经很痛苦了。 整整三天,连十九都没有见过宁初二。 连十九也觉得满心塞的,原先坐等她来安慰的心思,也变成了赶紧将人哄来,将事情解释清楚。 然而,即便是他先後用了,拒绝治疗、停止喝药和半夜吹风等等伎俩都没能让宁初二过来看他一眼。 招财说:「少夫人,我们家大人病得快要死掉了,您真不去看看。」 被宁初二直接关到门外,「病了找大夫去,我又不会看病。」 气得连十九险些将药碗给砸了。 所以有的时候,遗传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东西,连十九的亲娘上吊跳河这点本事,知道传给谁了吧。 甭管怎麽说,宁初二这次是真火了,就算连小爷有心伏低做小装孙子,人家也不愿意当你这个奶奶。 要说这几天,除了忍笑看着主子吃瘪的下属们,最开心的就属咱们封大谷主封涔了,那身上小花瓣撒的,门口还没出呢,打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 程元夹在其中,也看不明白这里面什麽意思,就是知道宁初二的「哥哥」不与他们同桌而食了,且每次都拉着封涔去外头吃。 她心下就想着,这肯定是宁初一想让封涔娶了那个讨人厌烦的宁初二,不然这麽巴结人家做什麽? 如此想来,竟是高兴了不少,隔三差五地还送些银子给封涔,让他别总花宁大人的钱。 眼下已经耽误了归期,连十九便是再将自己折腾伤寒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一面揉着发疼的脑袋,一面吩咐明日啓程。 出发前夜,他又是彻夜未眠。 这位成日琢磨人心思的主,怎麽能不知道宁初二为什麽生气呢? 人家巴心巴肺地担心你连家蹚了浑水,忍着夫离子别之痛自请和离。分开这一年多,这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一个女人,哪有那麽容易。他回来之後还总冷着张脸对人家,这事换作再好脾气的人也是要发怒的。 但是连十九也是真委屈,他那一年多的日子也不是那麽好熬的。抱着尚在襁褓的儿子,除了不能喂奶、哄孩子换尿布,他绝对是个称职的亲爹。 回京之後,也确实不能断定那边是个怎样的情况,只是猜测再加命人暗探。朝廷的眼线众多,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得顾忌着上面的脸色来。 不过憋屈归憋屈,总归这事是摆在明面上了,给自家夫人赔个不是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再者,连十九根本也不知道脸皮是个什麽东西,当下也不躺着了,随手披了件大氅就出了门。 人有的时候总会有那麽一两个瞬间,急於想为自己的错误弥补些什麽。就好比现在的连十九,怀揣着一颗「不管怎麽说都是我的不是,你莫要生气了」的心情站在宁初二的房门口,手指刚一抬起来,又赶紧放下了。 这都什麽时辰了,丑时三刻,天都已经泛着霜青了,便是赶着上朝应卯也用不着起这麽早啊。可叹连小爷傲娇任性了二十余年,却在一扇女人的门前踟蹰了起来。 他伸手试探着轻扣了两下门扉,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这个公鸡还没来得及打鸣的时辰,屋内自然静悄悄的。 连十九在门前又踱了两步,想着回去了,怕是更不好解释了,便又敲了两下。 这回,屋内倒是当真有了动静。 他凝神静听着,轻唤了声:「初二。」 屋内就又安静了。 第三章 连十九也不知这人是醒了还是不想搭理自己,便凑前又道了句:「我能进去吗?真是有话想跟你解释解释。」 这时候若是有人路过,定然会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这位便是圣上也偏爱几分的一朝权臣连大人竟然也有此等无所适从之态,实在可算奇景。 屋里的人似也起身了,窸窸窣窣地像是掀了帘子,却并没朝门前走,而是拉开凳子往杯盏里倒了盏茶。杯子注入茶水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格外清晰,但不打算让他进门的态度也很明显。 连十九也不是个傻的,不让进门便老老实实站着,隔着一扇大门细数自己的错处。当然,也不会忘记如何诉一诉衷肠,从一年前她离开连府,到自己是怎麽难受的,又是怎麽暗中着人调查关外的情况……那架势,当真比向皇上述职还要虔诚。 自两人分开再重聚,气氛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他气她的隐瞒,她碍於他的不解,所以总不得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如现下这般,虽见不到她的样子,但连十九心里却莫名觉得踏实,「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耐性很好,什麽事情都要运筹帷幄,但是在你的事上,我总不能冷静地思考。初二,你知道的,有的时候我爱捉弄人,但自从遇见你,我就知道我完了。我从未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过,恨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送到你面前。 你的离开让我懊恼、气愤,甚至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就在昨天,你那样伤心地对我说你再不想见我、不想见宁初一,我真的慌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略微拔高了音色,「其实你不见你哥哥真的无所谓的,但是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这厢说得巴心巴肺,屋里却没有半点回应。 他担心人睡着了,又试探地问了问:「初二,你在听吗?」 里面的人便又倒了盏茶。 他心知自己的话算是让她听进去了,面上也多少挂了几分笑容,索性在廊上的石栏上坐了,絮絮叨叨地说:「连小兽也不好带呢,睡觉前都要讲故事,还喜欢流口水。我本就浅眠,一晚上光换枕巾就要起来好几次。」这便开始有些邀功的意思了。 说到後来,更是变本加厉,「封涔那个东西也实在讨厌,每次看见你们坐在一块就觉得他像只碍眼的苍蝇。你便是恼了我,也别总跟他在一处吃饭,瞧见他笑得跟个得了骨头的哈巴狗似的,就想把他丢远些。」 屋内茶盏突然重重落在桌案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分明是不高兴了。 连十九一听,眉头也蹙了起来,心想我说他你还不乐意了,那个东西本来就是个意图不轨的!只是现下又没法反驳,只能等着将人哄好之後再慢慢教育。 他便说:「我知他是同你一同长大的,多少有些兄弟情谊,我心里也明白得紧,你断是不会看上他的。只是话说回来,那个东西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是找个人给他打发走了的时候了。咱们小兽今年也三岁了,换作旁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儿女成群的。」 屋里的乾脆连茶也不喝了,直接将碗丢到了地上。 这是个什麽意思?连小爷怔怔盯着里面模糊的人影,越品越觉得不对。 「封涔!」他拢着大氅骤然对着里面喊了一声:「滚出来!」 屋里果然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瞬间打开的木门还在吱呀乱叫。门口站着的那个张牙舞爪,只着雪白里衣的男人不是封涔还能有谁。 「叫老子干嘛,你个王八蛋,成日就想着怎麽将初二从我身边弄走,如今倒是将主意打到我娶亲上了。我告诉你,你作梦,老子就是七老八十了,也要拄着拐棍去给你添堵!」 要不人怎麽都说知夫莫若妻呢,宁初二就是算准了今晚睡不上安稳觉,才早早跟封涔换了房。 起先封涔还没明白过来怎麽回事,就想着能睡一睡宁初二的床和她枕过的枕头便兴奋无比,直到二更天才模糊睡去,哪里知道刚迷糊了没多久,便听到屋外连十九的声音。 宁初二之前一直不说她缘何恼了连十九,封涔自然也是不屑问的,高高兴兴地同她吃饭,开开心心地逗她开心。哪知今儿一晚上倒好,觉没睡得安稳不说,还咂巴着茶水听了整个事情的全过程。 他肯定是见不得连十九好的,也没打算将这解释告诉给宁初二,正想着再喝碗茶水接着睡的时候,外头话题一转就到了他身上。那话里纯贬低和纯要孤立他的意思,他不恼火才怪。 连十九也正是因为里面古怪的气氛,断定这人必定不是宁初二。 两位公子爷都穿得有些衣衫不整,两两对视之间,相互嫌恶的氛围分外高涨。 连十九冷冷地看着他道:「初二呢?」 封涔一抚自己的长发,「屋里睡着呢。」 连十九当时就吐了一句荤话,「放屁。」宁初二是什麽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估计现下就该在封涔的屋子睡着。 一言不合,还有什麽好说的,两人揪着脖领子就要大打出手。 此时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洒扫的下人看见这一出都没敢吭声,有机灵的,赶紧就唤来了伺候连十九的近侍。 封涔说:「就你那身子骨,打坏了可别去初二面前嚷嚷着是小爷揍的。」 连十九抬手就给了他一拳头,枉费他大半夜吹了这麽久的冷风,竟是都说给这个东西听了! 封涔未思及他这样小人,捂着嘴角竟是没回过神,「你他妈的居然先动手!」说着也忘了什麽功夫套路,如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打架一般,扑上去便打了起来。 招财、进宝赶到以後,看到的就是他们风流倜傥的连小爷跟那位封大谷主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说实话,这场面真有点像两个小朋友在打架。 封涔说:「你有本事别叫人,老子不打死你!」 连十九吐了口嘴角的血沫子,「你倒是想叫人,有银子吗?」大清早就见着这麽个碍眼的东西,换谁谁心堵。 连十九喘了口粗气,坐回一旁的石栏上,抬手就想吩咐招财将这个东西有多远扔多远。张口之际,正看见宁初二穿戴整齐地走出来,看见面前的情景,也愣了一下。 只是连十九坐着,封涔的两只胳膊被招财、进宝一左一右扣住,怎麽瞧封涔都是受欺负的那一个。 两个男人的脸上都挂着彩,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傻傻望着她。 宁初二便是不用细问也猜到了些什麽。 连十九未待她开口,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带着一双布满水气的眼说:「初二,封涔打我。」 封涔看着恨得牙痒痒,就知道他是个会告状的! 宁初二却压根连看都没看他,径直越过两人,道了句:「去吃豆花。」这话当然是对封涔说的。 看着那个一身桃花味的东西带着双青黑的二五眼挑衅自己的德行,连十九真恨不得将他丢到深山老林去。 气氛就这麽一路僵持着,直到回京宁初二也没给过连十九任何好脸色。 连翕说:「爹,你别再给娘写信了。」那些东西都在路上烤肉的时候顺着柴火烧了。 连十九低头看着自己儿子,「你没帮我说好话吗?」 连翕眨巴着眼睛,「说什麽好话,做错了事情不都要自己去认错的吗?」 他还小呢,可不明白大人那些,娘只要待见他就够了。 惩治了一个贪官,国库又进了几十万两银子,皇上的心情不消说也知道是不错的。早朝之上,更是夸赞了连十九几句,便是带着饊子面的师傅回来述职的宁初二也得了块轻飘飘的,巴掌大小的玉如意。 钦天监难得得到这样的封赏,上下都是欢喜的。刘监正抖着两只不算利落的腿脚,带着一众小官愣是在门口放了两挂长鞭。 第四章 宁初二站在劈里啪啦的炮仗堆里,咧着大嘴接受这份热情。她实是不想打击这些人的积极性的,毕竟自先帝去了以後,圣上除了出远门时让他们报一报天气以外,就没再怎麽用到他们过。 连十九一路跟着宁初二,直到确定人家确实没正眼瞅他一眼,才又默默地回去了。 年关将至,大祈的排练也越发紧张起来。宁初二整日忙着教二神步伐,累得颇有些晕头转向,也就更没时间管其他人又作了什麽妖了。 寒梅树下,男子一身雪白长衫立於树下,神色忧伤地瞪着头顶的一弯月,便是树上的积雪落在皂靴上,也没心思抖落一下。 有半个多月了吧,他老婆已经足有半个多月没搭理过他了啊。想他人见人爱的一代小太岁,什麽时候这麽被人晾着过?他这是连带钦天监的茶水也喝了个精光,也没见人正眼瞅他一下。 连方氏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嗑着瓜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就是个女人吗,你便叫程元在你跟前晃上两天,等她醋了,自然会来找你了。」 再去惹她?连十九默不作声地摇头,他还没活腻歪呢。 「您要是没旁的主意,就回府去陪我爹吧。」 这是……摆明是在下逐客令了。 连方氏不满地瞪向自己儿子,「为娘的在你这儿待会儿都不成了?可见我是没那个女人受你待见。不过话说回来,要非要在程元和初二之间选,我还是欢喜那个傻的,你们有什麽事情说开了去不就好了。前几天我那个三叔家的二闺女过来同我谈天,说到自己家老二的那个儿媳妇,真格是个不省事的。单说她舅公家的老丈人的……」 连方氏犹自念叨着,也知道自己儿子不耐烦听这些,无非就是好心想让他换换心情,然而再抬眼时,哪里还有连十九的影子。 她冷着脸问大春,「你们家爷什麽时候走的?」 大春结结巴巴的,想着将她那套舅甥闺女之类的念下来真格是挺费劲的,便言简意赅地说:「听……不下去,就走了,您、您还是回家去吧。」 这一句话下来,伤害的如何不是一颗关爱儿子又被冷落的心?最关键的是,连夫人不欢喜了。连方氏心想,你们都不拿我这家庭妇女当回事儿,打量我真没本事呢?宁初二欺负人都欺负到我儿子头上了,你们不说开口找我帮忙,还处处不待见我,我能让吗? 於是赶着次日下衙的时辰,连方氏拎着自己的上吊绳就去了宁家。 彼时,宁老夫人正在院中锻链身体,猛然看见这麽个主儿冲进来,吓得浑身都是一哆嗦。 连方氏说:「前亲家,你闺女人呢?」 她颤颤巍巍地指了一个方向,抬起裙摆就跑走了。原因很简单,她也怕这个随时随地都能整出么蛾子的女人。 她这一下意识的动作,多少让连方氏自省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平日是不是死得太勤了些,连同龄人都这般不待见她。 但是眼下可不是琢磨这事儿的时候,脚下一抬就去了宁初二的房里。 还算雅致的厢房内,燃着一盏灯烛,连方氏前脚刚一进屋里就看到一地的花生壳。 宁初二盘腿坐在床沿上,手里仍拿着一本祈愿大福,读得甚是仔细,听到脚步声也只当是自己的弟弟宁中秋回来了,胡乱指了下一旁的小几,「要吃自己拿。」 连方氏就当真抓了一把,坐到她跟前,「晚饭就吃这个?难怪你瘦得连福相都没有了。」 宁初二险些从床上直接摔下来,她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神奇的女人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真人。记忆中她从未见连方氏进过宁府的大门,也难怪她会惊愕了。 「连夫人……」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顺着床沿下来将鞋子穿好。 手足无措之下,却是习惯性地屈身行了个女子的礼仪,也不管那一身笔挺的朝服做这个动作有多麽不伦不类,「您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也没让人提前知会一声,也好……给您预备些晚膳不是?」她不敢说您发什麽疯了,夜色将至,赶着饭点闯人家的宅子。 连方氏瞧见她这模样却莫名觉得受用了,在儿子那受的那点憋屈也都舒坦了不少。她抬手优雅地抚了抚头上摇晃的金珠坠子,「来看看你。有什麽吃的便拿出来放上吧,我也确实没用过饭呢。对了,许久没吃你做的东西了,加个鲈鱼,新鲜的。」 宁初二就赶紧吩咐人去准备,撸着胳膊去了後厨,半点不敢怠慢。 席间宁初二的娘闷头吃完就走了,挺没义气地丢了宁初二坐那儿受气。不过这位前婆婆今儿也奇怪,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挑三拣四,吃得也还算香甜,「你的手艺,细品之下倒是有些滋味的。」她堪堪放了筷子,道出这麽一句。 宁初二愣是没敢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连方氏的突然造访,宁初二心里多少是有数的。面上也只笑着,「夫人喜欢吃,下次再过来就是了。」 「夫人?」连方氏刚端起的茶碗复又放下了,「怎的不叫婆婆?」 她承认,宁初二刚嫁进连府的时候,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她是大家出身,自幼根深蒂固的就是门第之分,这怪不得她,整个大堰朝的嫡子、嫡女受的都是这样的教育,她会有这样的观念并不稀奇。 只是越到後来,连方氏倒是越觉得这傻乎乎的姑娘有几分意思。孝顺自不必说,自己作成什麽样,她都傻傻陪着,就连她儿子看她上吊都看腻歪了,她还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着。 官家千金多少都有些矫情,她矫情惯了,有人配合着,自己都有点乐在其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恶趣味,不然她就不是连十九的亲娘了。 宁初二自请和离,她也没觉出什麽,琢磨着走不就走了,再抬进来一个更好的便是了。但是时日久了她才发现,她真的有点想那个傻媳妇,如今她便是隔三差五地想上会儿吊,都没人站在树下哭了。 程元的到来无非就是个引子。她知道自己儿子喜欢宁初二,她也想将宁初二劝回来,又碍於自己身为长辈的面子。 生生抹了一脸的黄泥堵在她下衙的途中,哪里是担心什麽县主,就是想让这个小东西回来罢了。 宁初二没想到她婆婆用了这一顿饭之後,竟然说出这样的人话,差点就以为她回光返照了。低头瞅着面前的饭碗,小小声地说:「我……已经不是连家的人了,再叫您婆婆,便不合规矩了。」 「那怎样才算连家的人?」连方氏刮着碗盖子,神色淡淡地说:「我那孙儿不是你生的?我那儿子没同你睡过一个床榻?一张废纸顶得什麽用,你是连家的人,我和连喻认了、十九认了,这便足够了。」 宁初二几乎控制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将手里紧攥的那张符纸贴上她前婆婆的脑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长期受到压迫的劳苦大众是很难平静接受来自上头的无限关爱的。 她呐呐地看着连方氏,「您有什麽话便直说行吗?您现下这样……」她瞧着害怕。 连方氏就不扯那些弯弯绕了,右手轻抬扣了下桌案,「我儿子病得快要死了,你跟我回去看看。」她心里明白,这两人有解不开的心结,直接让宁初二过去,她肯定是不会去的。 「你莫要当我是唬你的,我是十九的亲娘,自己儿子现如今的样子,我瞧着都戳心窝。自上次云都之行,他的伤寒便没好透,这几日更是连药都不肯吃,强撑着去钦天监看你。你倒是说说,那地界多冷啊,一个观星台足有个城门楼高,不冻得严重了才怪。 你就这麽狠心,看着睡了你三年的男人就这麽去了?我可跟你说,我儿子要真这麽病死了,莫说是我,就是整个连府也与你宁家没完!」 什麽叫睡了她三年啊?他们两个分明是互相睡的!宁初二不语,可连方氏这一招恩威并施,到底是有些用处的。且那话说得前後对起来都分毫不差。连十九确是每日都来观星台,宁初二也确是正眼不曾瞧过他,这人是不是真病了,还真说不清楚。 宁初二道:「这事……您找过大夫瞧过不曾?我去了,也未见得就能好。」 连方氏挑眉,「这事还要大夫瞧?我儿子那是心病,瞧了也没用。你还没明白吗?他不是治不好,是不肯治!」蛇打三寸,谁说连方氏又是个省油的灯呢? 宁初二心里泛着嘀咕,轻声说:「夫人,真不是我不去瞧,只是……」她叹了气,这事儿啊,一句两句还真掰扯不清了。 连方氏瞧着宁初二有了松动,心里就泰然了,当下也不跟她多说,老法子将腰间的上吊绳往手上一绑,出门就去找树了。 熟悉的一幕再次在宁初二的面前上演,除了地点换了一换,连台词都跟过往的一模一样,「混蛋儿子啊,你说你怎麽就娶这麽个媳妇啊,这不是将娘往绝路上逼吗?这让我死後还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还怎麽在初一、十五祭祖上香啊……你快瞧瞧她啊,就那麽傻不拉几地站着,动也不会动,摆明是等着我揣凳子抹脖子往那边子呢。想我十八岁嫁进……」 「婆婆。」宁初二站在树下,单手举过头顶,「我跟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