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灭的倒悬者》 序幕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无语 「要不要跟我赌赌看?」 少年如此提议之后,周围的人都做出同样的反应。 众人首先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接着看他的脸,理解到他是一本正经在发言,便开始嘲笑他的愚蠢。有的发出笑声,也有人低着头、抬起嘴角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总之,所有人都泛起笑容。 没有笑的,只有发言者一人。 只有坐在异常宽敞的会客室中央的少年。 这名少年留着几乎遮住眼睛的长浏海。他缓缓环顾四周,查看绘有龙与老虎图案的室内摆饰,或者该说是气势慑人的古董品。气势慑人的不只有物品,还有人。除了少年以外,所有人身上的某个部位都有刺青,面貌绝对称不上良善,一眼就能看出是「道上的人」。 道上的人,也就是以暴力为业的人。 「你说要赌赌看?」 坐在正面沙发的中年男子这么问,少年便点头说「嗯」,然后继续说: 「已故的双亲向你们借钱,而且不知不觉就累积到庞大的金额……大概有五百万,对不对?所以儿子必须代替双亲还这笔钱……情况我已经理解了。借了钱当然应该要还。」 「你还真懂事。一般人听到这种情况,要不是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就是哭求原谅。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情况更是如此。」 「我刚刚也说过,借了钱就应该要还。我会代替双亲向你们道歉。我不认为金钱是这世上的一切,也看不出多大的价值……不过毕竟是绝对的力量之一。」 室内有五个人:少年、眼前的男人、还有男人的三名部下。其中两人站在门前,堵住唯一的出入口。 这里是某栋大楼三楼的会客室。外面虽然挂着「笃实金融公司」的招牌,不过这块招牌有两点是假的:第一,这里不是公司,而是小型的黑道办公室。第二,这里的人距离「笃实」都非常遥远。 只对钱有兴趣的这些男人打量着少年,评估他的能耐。 「傻瓜,他以为自己是赌博漫画的主角吗?」有人打从心底这么想,也有人对于他毫不在乎严峻情势的轻佻态度起疑:「也许他认识很厉害的律师或其他帮派的干部。」 「你们希望儿子偿还双亲欠下的债务,这点我已经了解了,可是儿子没有五百万这么大笔的钱。或者应该说,你们也不期待儿子有这笔钱吧?」 「我们的确没有抱持期待,所以才要求『现在开始工作还钱』。」 「可是我不乐见这种情况,所以才提议要来赌赌看。我们用某种游戏来赌,如果我赢了,就请你们把欠债一笔勾销;相反地,如果我输了,就还你们两倍的一千万。游戏内容最好是要动脑筋的。对了,麻将怎么样?你们既然是道上的人,应该会打麻将吧?」 「喂,你以为这种要求行得通吗?」 男人如此质问,少年很坦然地点头,以开朗到几近诡异的笑容说: 「嗯,我相信你们会点头。」 中年男子虽然双臂环抱,偶尔摸摸没剃干净的胡碴,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态度,但事实上他的答案一开始就确定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论要怎么赌,他都不会吃亏。 如果自己赢了,五百万的肥羊就会变成一千万;就算输了,也可以凭力量推翻前言,说「我不记得做过那种承诺」、「我没有义务遵守没有契约书的约定」。男人有这样的力量——金钱与暴力这两种最厉害的力量。 现实和漫画不同。 即使赌上某样东西一决胜负、拚命取得胜利,也没有任何保证能让对手遵守承诺。 这些男人原本就属于黑社会。连法律这种社会约定都不遵守的人,怎么可能会遵守个人之间,而且是和明显不如己的对象所做的约定?男人虽然想要这样问少年,但刻意没有说出来。放走确定会变成一千万的肥羊,才是真正的蠢事。 因此,男人摆出笑容回答: 「我知道了,我们来一决胜负吧。如果你赢了,欠债就一笔勾销。」 「你答应了?真的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不过如果你输了,欠债就要加倍。别忘了这笔债要由你来还喔?一分钱也不能少。而且,要是你想逃走,虽然很不忍心,但我们还是会采取必要措施……」 这名男子,还有这些男人没有发觉—— 他们因为距离「笃实」这个词很遥远,只对搜刮、浪费钱财有兴趣,因此没有发觉。 他们没有察觉到,也不想去注意。 「……那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 低着头这么说的少年——此刻正在笑。 邂逅与逡巡 双冈珠子把银色skyline停在收费停车场,叹了一口气。 她是一位年轻女性,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偏深色,身上也穿着深色西装。侧脸虽然看得出残留着稚气,但更散发出一本正经的气质。端正的五官中,一双清澈的眼睛特别引人注目。 此时她的双眼有些湿润。 「不要紧,不要紧……」 她摸摸放在肩挂式枪套里的自动手枪usppact,提醒自己即使发生紧急状况,有武器在就不用担心,试图稳定心情。然而当她再度认知到自己有武装,手便开始颤抖。这个做法得到完全的反效果。 她从旁边座位的皮包中拿出喜爱的饼干棒,边啃边下车后,在停车场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咖啡,靠在汽车上喝一口,剧烈的心跳总算稍微稳定下来。如此一来即使无法完全保持平静,至少也能虚张声势。这样一想,她又更安心一些。 她眺望着夕阳照射的市郊住宅区,喝着咖啡稍作休息。 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六点前,目标人物此时应该在家。 她反刍上司的话:「如果感觉到生命危险,立刻撤退,等候我的指示。」「目标的经历虽然很平凡,可是千万要小心。」另外还有:「即使发生格斗,你应该也不至于输给这个对手,不过考虑到『万一』……」 「……好,上吧。」 珠子结束休息,踏出脚步。 仔细想想,这是很简单的任务,只需「去见事件相关人士,问一些问题」就行了。身为警察——尤其像是搜查一课的刑警,这是每天都在做的事情,没什么好紧张的。她如此告诉自己,走过行人稀少的街道,弯过转角,出现在眼前的两层楼建筑就是目的地。正确地说,应该是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这座建筑名为「espoir」,是法语「希望」的意思,看上去是一栋平凡无奇、专供学生住宿的公寓。珠子进入大门之后,爬楼梯上二楼。 『讨厌!东弥,你为什么都这样!我特地做的耶!』 『所以我不是说了「谢谢」吗?我只是不喜欢炖菜而已。』 『你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说「谢谢」?』 珠子暂停下脚步。 对话像是男女朋友之间的吵架,女方虽然言词上在责骂对方,口吻却没有很生气的感觉。男方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因此随口应付说「好好好」、「对不起啦」。 ……真是悠闲,让人白紧张一场。 珠子又叹了一口气,等到两人的对话差不多结束,才走向房间。 珠子站在残留味噌气味的走廊按下对讲机的门铃。七月的夕阳灼热到背部感觉都要烧起来了。她很想脱下外套,不过面对眼前的状况,也只能忍耐。如果被看到挂在腋下的手枪,有可能在报上名字之前就令对方报警。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 『来了~』 听到回应之后过了十几秒,门打开来。 「抱歉让你久等。因为锅子……总之,有很多理由。」 「没关系……」 「对了,姐姐,你是哪位?」 珠子把名片递给他,当对方在查看名片上的文本时,珠子也偷偷观察这名少年。 他的身材高高瘦瘦,五官算得上端正,然而几乎遮住眼睛的浏海遮盖俊美的侧脸。此外,他的语气与阴沉的发型相反,显得非常轻浮。这个少年让人搞不清是外向还是内向、乐观还是悲观、或者是肉食系还是草食系。他身上有些小伤口,左手小指根部贴着ok绷,由此看来也许意外地是武斗派。 整个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垂下的浏海后方闪烁奇异光芒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人感受到某种扭曲的特质。 他的名字是戻桥东弥,就读三流私立大学,今年二十岁。双亲在他国中时出车祸死亡,之后由祖母抚养长大…… 珠子正在脑中整理事前得到的情报,东弥开口: 「『内阁情报调查室特务搜查部门』……」 「请让我说明。所谓的内阁情报调查室——」 「我比较想知道姐姐的名字要怎么念啊?姓和名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念。」 「哦。」珠子理解他的疑问,回答:「这个姓念作『narabigaoka』。一般来说会写成双子的双、一个月的个、冈山的冈,念作『双个冈(narabigaoka)』,不过也有这种汉字的写法。底下的名字念作『tamako』。」 「哦,真有趣的名字。我可以称呼你为『小珠』吗?」 「不可以。」 即使年纪只差一岁,但凭什么要让年纪比自己小,而且是初次见面的人称自己为「小珠」啊?面对少年轻佻与亲昵的态度,珠子的紧张与警戒开始变淡,取而代之的是「这家伙在搞什么」的焦躁。 「对了,小珠。」 「我说过了,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焦躁与不快——像这样的情绪占上风,就表示「警戒心变淡了」。几十秒前的紧张感消失,珠子的心情变得像在和邻居的小屁孩说话。 少年宛若踏进她的内心,一刀挥下。 不,他确实踏出一步,缩短两人的距离,踩住珠子的影子笑着说: 「——你应该不会打算要伤害我,或是持有武器吧?」 珠子的胸口发出「扑通」的剧烈心跳声。她感到背脊冰凉,原本消失的紧张感顿时回到身上。 她调整声音回答: 「没这回事,我只是想要问你一些问题……」 「这是你说的喔,小珠。」 少年笑了。 这个笑容有些奇特,令人感觉到某种虚无感。珠子的双臂微微颤抖。冷静,不要紧——她虽然如此告诉自己,却无法停止颤抖。或许是因为眼前的少年营造的异常气氛,令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失去控制。 之所以颤抖,是因为斗志高昂,不是在害怕——她试图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恐惧与绝望在感受到的瞬间,就会变成现实,将人吞噬。 「我讨厌暴力,所以如果你真的不会对我动手,那就没关系。」 「……我也不太喜欢暴力。」 「喔,是吗?那就好。」 少年说完,露出和刚才不同的天真笑容。 「基本上,应该很少人喜欢暴力吧?」 「这就不一定了。毕竟也有人主张,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也许彼此杀害、抢夺才是人类的本质。」 「就算是这样,如果光凭本能行动,那就跟野兽没有两样。压抑欲望、试图行善才是身为人类正确的做法,理性与善性并不是空而无用的摆饰。」 在陌生人的门口,到底在说什么…… 珠子不是来传教的,更不是来讲解哲学,她是为了完成目的才站在这里。为了组织的目的,同时也可说是为了帮助这名少年。 或许是因为能够客观审视状况,身体的颤抖不知何时停止了。 「如果小珠是这样的人,那就太好了。毕竟我体质超级虚弱,完全没有体力,跑五十公尺都要十秒以上。」 「请不要这样称呼我。话说回来,你不是跑一百公尺,而是跑五十公尺便要十秒以上吗?」 「如果跑一百公尺不用十秒,应该可以成为日本国手吧?」 「说得也对……不过你跑得未免太慢了吧?」 「所以我就说,我不擅长运动嘛。这也是我讨厌暴力的理由之一。啊,你要不要来比腕力?我有信心绝对会输。」 少年伸出称不上紧实,只是单纯瘦削的两只手臂,如此提议。 「这是什么样的自信?」珠子回应。 「总之,先进来吧。」少年转身背对珠子,走进屋内的走廊。「虽然房间又小又脏,不过希望你别嫌弃。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道内阁情报调查室是做什么的,但既然你没有联系就来找我,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 他的态度轻松开朗,却同时给人虚无疯狂的印象。 接着,少年报上名字: 「啊,我忘了说,我叫戻桥东弥。请多多指教,小珠。」 「……我说过了,别这样称呼我。」 珠子完全被少年的步调牵着走,说出重复很多次的句子,又叹一口气。 「房间又脏又小」的说法看来完全不是谦虚,戻桥东弥的房间确实很小,而且很脏。他大概是那种不擅长整理收纳的人,大量书籍从书柜满出来,堆置在书桌周围与房间角落。 一言以蔽之,就是喜欢书籍的大学生房间。比较特别的地方,只有间接照明的灯具很多,不过这或许是他的兴趣。 「先坐下来吧。」 在小小的地毯上方,放置着同样小巧的餐桌。东弥坐在桌前,珠子也应他的邀请坐下。 「要不要喝茶?」 「不用了,请别客气。」 「那就来谈正事吧。适合穿套装的帅气姐姐,来我家有什么事呢?」 长浏海后方的双眼显露出好奇的神色。一般人遇到政府单位的人登门造访,应该会感到紧张,然而眼前这名少年却摆出泰然自若的态度。 他要不是很老练,就是很笨。珠子无从判别是哪一种,开口说: 「我先说明自己的身分吧。我是内阁情报调查室特务搜查部门的秘密调查员——项目负责人双冈珠子。内阁情报调查室是内阁官房的情报机关,通称ciro,负责收集国内外的政治与经济情报,提供内阁做为拟定政策的参考。虽然被称为日本版的cia,不过表面上没有cia那么大的权限,反恐情报之类的收集是由公安警察负责。」 「……表面上?」 「是的,表面上。」 珠子停顿一下,继续说: 「特务搜查部门在ciro当中也是很特殊的单位,负责替内阁,或者该说是替现任政权运行反恐活动的任务。也就是说,是为了预防暗杀或革命而存在的。」 「好帅!感觉就像漫画里的秘密部队。」 「只不过关于这一点,也得加上『表面上』的注解。特务搜查部门ciro–s的真实情况完全被隐匿。在官方文档上,ciro的人员并没有双冈珠子这名人物,我隶属的特务部门被当作不存在的单位。即使洽询关于我或是我同事的事情,应该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而知道的人也不会说出来。」 这一瞬间,东弥的眼神产生些许变化,从完全的好奇转为增添些许严肃。他的眼珠蕴含着深邃的黑色光芒。 他无言地催促珠子说下去,珠子便再度开始说明。 「所以说,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到过这里。刚才听到的内容,还有接下来会听到的内容,也同样不能说出去。」 「如果我说出去会怎么样?」 东弥以试探的口吻询问,黑眼珠闪烁着光芒。听珠子回答「这样我会很困扰」,他便眯起眼睛笑说「那我就不能说出去了」。这个笑容很可爱。 珠子无法理解这个人。 他时而露出稚子般天真的表情,时而露出彻底虚无、宛若妖魅的微笑。看似随随便便在应对,一双蕴含妖艳光芒的双眼却绝对不会离开珠子。在两个极端之间往返的姿态,让人联想到走钢索般的不稳定状况。 令人难以捉摸。 他如果不说话,就是个稍嫌阴沉的英俊学生。不过,妖魔鬼怪据说外表往往都很美丽。 他究竟是哪一种? 是普通的少年?还是非比寻常的怪物? 「总之,我大概了解了。然后呢?小珠隶属于那种好像在拍谍报片的组织,你来找我做什么?」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对于少年过度直率的问题,珠子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她还是思索了片刻。对方应该没有说谎……吧?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敏锐地观察眼前对象,确认没有危险,不过仍旧保持警戒回答: 「……戻桥先生,三天前的晚上,你在做什么?」 「三天前?呃……对了,我在跟可怕的人玩游戏。」 「游戏?」 「嗯。我的大学朋友跟地下钱庄借钱……不对,借钱的是我朋友的爸妈,可是他们死了,害我朋友必须代替他们还债。我觉得他很可怜,就代替他去找那些可怕的大叔交涉。我跟他们说:『我们来比赛,如果我赢了,就把欠债一笔勾销吧。』」 「请、请等一下。」 珠子不禁出言打断。 「借钱的不是你的双亲吗?」 「不是喔,借钱的是我朋友的爸妈。我家还算满富裕的。你们机关听起来好像很厉害,可是情报精准度满低的嘛。」 「呃……也就是说,你朋友代替父母亲承担债务,然后你又代替他去跟债主交涉?」 「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说吗?」 「……为什么?」 双冈珠子无法理解。 如果是孩子代替父母亲偿还债务,珠子还能够理解。虽说放弃继承权就没有偿还义务,但也有很多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再加上借钱的地方是地下钱庄,即使具备相关知识,也必须要有专业人士介入,才能解决问题。 因此,珠子无法理解。 像这种必须由专业人士来解决,更何况还是他人的问题,为什么东弥会想要去解决?为什么会做出只身闯入对方阵地的蠢事? 如果是情报有误,那还说得通,毕竟这是依照常理无法想像的情况。 然而,东弥依旧以轻松的口吻回答: 「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觉得他很可怜。如果要还债,他就得放弃念大学去工作,也没办法游玩。虽然世上有些人说,金钱是万能的,可是在我看来,那只是戏言而已。没有钱的确活不下去,可是即使有钱,一个人的价值或本质也不会改变。而且,你也知道吧……朋友是很重要的。」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嗯,常有人这么说。」 重视友情与义气,无法坐视朋友的困境不管,忍不住就采取行动——世上的确可能有这样的人。 然而珠子可以断言,眼前的戻桥东弥绝对不是那种人。虽然才认识几分钟,但她能预想到这名少年不是那种人。「朋友很重要」的发言,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 接下来的话,让珠子的猜测转变为确信。 「而且啊,和黑道交涉……感觉满好玩的。」 没错——珠子得到确信。这家伙确实是疯子,脑袋的螺丝掉了不只一根。不论如何,他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珠子对于必须和这种人继续对话感到头痛,不过还是拉回正题。 「……总、总之,先不管你个人的原则和想法。我们只是想要确认,你就是那天晚上在笃实金融公司大楼周边被目击的少年……」 「然后呢?假设我在那天那个时间,的确在那栋大楼,小珠想要知道什么?」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听到这里,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这个嘛~」少年边伸懒腰边回应,接着非常干脆地说:「应该说,想得到的事情太多了。当时在那栋大楼里的人,除了我以外好像全都死了。另外也发生了很多事,不是吗?就因为这样,所以我完全猜不透小珠想要知道什么。」 三天前的夜晚。 郊外的商业大楼发生神秘的枪击事件,结果造成数名与黑道相关的男人死亡,大楼也烧到半毁。 那起事件发生当下,在附近被目击的,就是戻桥东弥这名少年。 时间回到三天前—— 戻桥东弥垂下视线,陷入思索。眼前有十四张麻将牌,在那前方有全自动麻将桌堆起的牌山。他的长浏海用发蜡抹向后方固定,因此视野相当良好,也能看到「他家」——坐在对面与两边的男人脸上的表情。 点数不相上下,起手牌也不错,更何况他还是庄家。要赌胜负是必然的,问题在于如何决定方向。是要使用役牌快速胡牌以便连庄,还是按兵不动等待更高分的牌型,并且在察觉到危险时立刻放弃? 这是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场麻将游戏。 ……除了赌金高达几百万日圆,以及对手是黑道成员这两点之外。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会打麻将。现在的学生听说跟以前不同,不喝不打不买。」 「我没有吸大麻、觉醒剂或ptsd喔。」 「我不是指大麻或觉醒剂,而是以前的男人会喝酒、打麻将赌博、花钱买女人。还有,你说的那个应该是mdma(摇头丸),不是ptsd。ptsd是创伤后什么之类的症状吧?」 「没错,就是那个。」 隔着麻将桌坐在对面的男人抽着烟,嘻嘻笑了。他的口气平易近人,态度显得很轻松。 「……对了,刚刚是在谈什么?」 「谈麻将。我说,最近的小鬼会打麻将很罕见。」 「是吗?应该不会吧?我身边有很多人在看麻将漫画,我也很喜欢那个谁……就是笔名很像『熬夜打麻将好累』……那位知名作家的作品。」 东弥回答时,内心不禁感到佩服:这个不知道是黑道第几层组织的街头流氓,没想到还满厉害的。 心理战是东弥擅长的领域,至少他自认比只懂得暴力威胁的地下钱庄人员厉害。然而,他出乎意外地很难获胜。虽然他自知运气不好,但没想到会差到这种程度。 该不会是……他想到某种可能性,也许是对方耍诈。 坐在左右两边的人是对面这名男子的部下。他们是在决定打麻将之后才被找来的,因此应该是擅长此道的人。东弥实质上等于是一对三。基于麻将这种游戏的性质,如果三人串通好,要击败剩下的一人相当简单。 「有件事我想要先问一下。」 「什么事?」 「你们应该……没有耍诈吧?」 「我们不需要玩那种小花招,也能赢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这是你说的喔?」 正当东弥想要集中精神,周围却开始骚动。房里看似位阶最低的男人似乎被某人传唤,离开房间之后又立刻回来。看样子是一楼大厅有访客。 男人打过招呼之后进入房内,对中年男子说: 「……楼下有个金发男人,说『想要谈伯乐翁文件的事』。」 中年男子完全不予理会,一副不满愉快的游戏被打扰的态度,回答「把他赶走」。不过,他似乎立刻改变主意,指派另外两人去一楼。坐在麻将桌前的两名部下看着他,像在问「要不要我们也一起去」,但是他摇头,无言地驳回部下的提议。 ……是上层组织的人来了吗?但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应对方式未免太草率,或者该说是凶恶…… 东弥正在思考,中年男子便堆起面对客人(肥羊)的笑容说: 「真不好意思,闹哄哄的。」 「别这么说,是我突然闯来的,彼此彼此。这样的工作应该很忙吧?不景气的时候,需要钱的人也很多,而且这里好像有很多珍贵的东西。」 房间左侧角落有一座小型金库。东弥已经事先确认过,他需要的东西——借款契约和债权转让通知书——就在那里面。男人先前说过:「只要你赢了,这些文档就给你;不过如果你输了,就要请你签下同样的文档。」 问题在于东弥看到的文档是不是正本,不过关于这一点,也只能信任对方了——虽说要相信这种逼人签下违法、无效保证书的家伙非常困难。 「好了,继续来比胜负吧。」 在男人这么说的瞬间,楼下传来物品被破坏、倒下的声音,接着听到尖锐短促的「砰砰砰」声。虽然有些模糊,但那无疑是枪声。怒吼、爆炸音、惨叫声等明确显示发生特殊状况的声音,回荡在昭和年间建盖的大楼内。 中年男子的脸色出现变化,与留下来的看似心腹的男人面面相觑。「先暂时搁置胜负吧。」他说完,命令部下从办公桌抽屉拿左轮手枪过来。 面对男人这样的举动,东弥仍旧保持平常的态度。 也就是说,他以一反现场气氛的轻松口吻询问: 「那个,很抱歉在紧急时刻想要请问一下,厕所在走廊尽头吗?」 「你想要躲起来吗?也好。老实说,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总比待在这里安全吧。」 中年男子亲切地建议之后,带着心腹走出房间。 「是谁?」「城山组的吗?」「该不会是『佛沃雷』吧?」「文件不在这里,真遗憾。」——意义不明的语句和怒吼、咒骂从半开的门后方传来。听那铿铿锵锵的声音,彼此大概不只是口头争论而已。 东弥一面谨慎地听辨危险的对话与声音,一面毫不犹豫地向前走,来到保险箱前。他的记忆力很好,还记得数字键盘的密码。他突破八个数字的密码,找到一叠叠的文档,塞入肩背包里。 这时,他发觉怒吼声与枪声都静止了。 他竖起耳朵,听到规律的「咚、咚、咚」声响爬上阶梯。 看来那些男人全都被收拾了——东弥虽然不理解状况,不过从突然变得安静的大楼与独自一人的脚步声如此猜测,并决定先逃离现场。 ……刚刚好像有提到,是个「金发的男人」。 没有用「一群男人」的说法,可见袭击者只有一人。 那么,戻桥东弥能够选择的选项只有一个。 「反正应该不会死吧?」 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从三楼窗户跳下去——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戻桥东弥说。 「我把原本穿在身上的夹克缠绕在手上,抓着外墙的管线跳下去。幸运的是下面停着汽车,稍微起了安全垫的功用,所以就像你看到的,我没有受伤。不过着地的瞬间,膝盖和髋关节痛得要命。」 「你这个人真是……」 珠子感到傻眼而叹气,但少年脸上感觉很奇特、又有些虚无的笑容没有消失。或许可以形容为「清爽的疯狂」吧。珠子已经无言以对。 戻桥东弥的每一项行动或许都称得上妥当。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确实偷走契约书等文档,甚至值得称赞。然而以正常人的标准来说,却是完全不及格、而且接近零分的举动。 听到枪声也不慌张,知道刚刚还在谈话的人似乎死了也能够冷静思考,认清自己亦处于危机中,仍实现原本的目的并逃离现场。 如果是动作片,应该是满分,然而,这里是现实世界。 在这个现实世界当中,如果有普通人能够做出这样的选择,那肯定是个狂人。 「……刚刚还在谈话的人死了,而且凶手已经逼近到身边,在这种异常状况之下,难道你不会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 「那为什么……」 「所以才要采取行动。我既怕痛又怕死,还很柔弱。就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才要在事情演变到最糟的情况前赶快逃跑。结果我运气很好,回到这里。如果在当时的状况下,蹲在房间角落喊『好可怕~』,你以为我会得救吗?我可不觉得。」 他的口吻虽然轻佻,但说得很有道理。然而正因为有理,才感觉疯狂。 人类虽然拥有杰出的脑袋,却会被情感耍得团团转。理性而正确的判断往往会被情感阻挠,这才是一般状况。这样看来,戻桥东弥实在是太过异常。 这名少年十指交握,开口说: 「然后呢?小珠,你自己说过,我个人的原则和想法并不重要,那还要继续听我发表自己的论点吗?还是要进入正题?刚刚提到的内容是三天前晚上发生的事,有小珠想要知道的情报吗?」 「……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珠子姑且抗议之后回答: 「的确有我想要的情报。我想要跟你确认一下,攻击事务所的男人说过『想要谈伯乐翁文件的事』吗?」 「不是我直接听到的,所以我也不能说得很肯定,不过好像有说过。」 「还有『佛沃雷』?」 「这个我就比较没有自信了,应该是这种发音的某个词吧。」 「顺带一提,你说你偷走的那些文档,现在还在这里吗?」 「没有,我已经当垃圾丢掉了,现在应该在焚化炉里吧。」 珠子对他随随便便的态度很受不了,不过还是继续说: 「在那些文档当中,除了你朋友的借款契约以外,还有其他文件吗?具体来说,就是刚刚提到的和『伯乐』这个名字有关的文档。」 「我想应该没有吧。我没有很仔细地阅读,不过好像都是借款契约或欠债者的地址清单之类的,所以我才丢掉了,想说丢掉对大家比较好……对了,小珠,我会触犯什么法律吗?」 「这个嘛……你的确做了类似趁火打劫的行为,不过我并不是警察……」 珠子说完站起来。 她已得到必要的情报。就如ciro–s的猜测,袭击那栋大楼的是佛沃雷的人,目的则是那份文件。眼前的少年无从得知,不过对于珠子等人来说,只要确认这一点就已是很大的收获。 「那么我差不多要告辞了。」 「什么~你要回去了吗?难得有这个机会,一起吃顿晚餐吧。我最喜欢像小珠这样的漂亮姐姐了。」 「不用了。还有,请别再叫我『小珠』,我会生气唷。」 珠子在玄关穿鞋,并对来送行的东弥说: 「戻桥先生,今天很感谢你的协助。」 「叫我『东弥』就行了,小珠。」 「所以说……唉,好吧,我知道了,戻桥先生。日后也许还有可能来询问详细情况,到时候请多多包涵。还有,我们ciro和警察是不同单位,所以不会针对你的窃盗行为告密,这点请你放心。」 「喔,这样啊。谢谢。」 「但是——」珠子以严肃的眼神瞪着他说:「关于你听到伯乐翁和佛沃雷的事,不论任何人来问你,都绝不能回答,一定要想办法隐瞒。就回答说你搞不清楚状况,只顾着拚命从窗户逃出去,什么都没有看到或听到。」 「我很讨厌说谎耶。」 「如果不这么做,有可能连你都会受到危害。请记住,你在那天晚上不在那栋大楼;就算在那里,你也因为害怕马上逃走了——这样回答的话,应该可以暂时确保安全。」 「哦……小珠还真辛苦。」 从掌握背景状况的双冈珠子的角度来看,戻桥东弥的现况其实更辛苦,不过无知或许比较快乐吧。珠子这么想,因此没有说明详细情况,只说「再见」就准备离开狭小的房间。 然而在这个瞬间,少年又以过度轻松的口吻说: 「对了,我从窗户跳下去逃跑之前,有看到攻击那栋大楼的人,对方或许也有看到我的脸。小珠,你觉得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啊?」 「……咦?」 珠子停顿一会儿后怒吼: 「——这种事怎么不先说!」 在黑暗中蠢动的眼珠有多少 「你知道伯乐善二郎这个政治人物吧?」 戻桥没有理会男人老鹰般锐利的眼神,照例以轻佻的口吻回答:「不太清楚耶。」 这里是内阁情报调查室特务搜查部门的关西分部。位于大阪的这栋大楼,表面上是保险公司的总公司,实际上是ciro的分部。东弥被带到这栋建筑的一间房间,坐在他眼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自称佐井征一,是特务搜查部门关西分部的负责人,也是双冈珠子的直属上司。 佐井大概没有预期会得到「不太清楚」的回应,默默地眯起眼睛,观察眼前的少年。 「……戻桥先生,伯乐善二郎是曾经担任过自由党干事长的重要政治人物。大约五年前突然过世,当时引起很大的骚动。」 「原来是这样啊。」戻桥听了站在旁边的珠子说明,随口敷衍之后又问:「也就是说,他就是被称为『伯乐翁』的人吗?」 「没错。他的绰号是『昭和的怪物』,在金融界人脉很广,从表里两面都持续影响日本。伯乐善二郎与阿巴顿集团有很深厚的关系,在世时曾经闹过几次金钱方面的丑闻。」 「戻桥先生,你该不会不知道『阿巴顿集团』吧?」 「这我当然知道,就是总公司在德国的国际综合企业吧?是一家制作电脑的公司。我的笔记型电脑也是阿巴顿制造的。」 几个小时前,珠子联系上司佐井,内容是关于戻桥东弥。 珠子接收到的指令是「去找笃实金融总公司大楼枪击案当下被目击的少年,问他当时的情况」,而她的任务可说已经完成了。然而,因为东弥说「看到攻击者的长相」,又说「对方或许也看到自己的脸」,使得状况急转直下。 攻击者——佛沃雷的刺客,应该不会善良到让自己犯行的目击者活下去。再加上三楼保险箱在东弥搜刮里面的文档后大开,因此从攻击者的角度来看,自然会认定「有人从这房间早一步带走目标物逃走」。 应该说是运气不好?还是因果报应?总而言之,戻桥东弥此刻成为黑社会人士寻找的目标。 珠子说明这样的状况后,决定由计划负责人佐井征一直接对戻桥东弥说明。 「然后呢?那个叫伯乐什么的政治人物和国际企业,再加上枪击事件、文件、还有佛沃雷,到底有什么关系?」 东弥的语气依旧很轻佻。由于他的态度太过随便,让佐井露出诧异的眼神,不过当珠子解释「他总是这副德性」,佐井便似乎接受了,进入正题。 「戻桥先生,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有什么别人没有的特殊能力?」 「我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满好的。」 「你想要装蒜吗?还是没有自觉?如果你不打算老实回答,我们就得质问你的身体了。」 东弥正要回答「听起来好猥亵喔」,不过立刻闭上嘴巴。佐井一副不想听他开玩笑的态度,把自动手枪放在桌上。 东弥装模作样地举起双手。即使看到武器,他轻浮的态度也没有变化,嘴角甚至愉悦地扬起,反而是珠子显露出原本应该属于这名少年的焦虑。 「分部长,请你冷静!对方是一般民众,而且只是个孩子!」 面对挡在自己前方保护东弥的部下,关西分部分部长佐井征一只是淡淡回答: 「该冷静的是你。我并没有打算要开枪杀了他。如果我想要这么做的话,早就做了。比方说——」 动作只在一瞬之间。 才刚刚听到沉重的钢铁声响,左轮手枪就已经握在佐井的右手。 「就像这样。」 「唔!」 击锤已经扳起,大概是从枪套抽出来时就扳起的。如此快速的拔枪,即使在电影里也很少看到。佐井征一要是有那个打算,柯尔特蟒蛇左轮手枪就会喷出火花,射穿东弥的脑袋。 正可说是「早就」做了。 「速度还真快。那就是所谓的随身武器吗?」 与瞠目结舌的珠子形成对比,东弥仍旧以轻佻的口吻说。 「在这样的状况还能装傻,我得向你表示敬意。」 「分部长,你真不会说谎。你不是感到『敬意』,而是『傻眼』吧?不过……看来你的确不打算开枪。」 「是吗?」 男人冷酷的声音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背后隐藏着自信。「不论你有什么样的能力,我都有办法在你使用能力之前杀死你」——这就是他的言外之意。 「嗯,我大概知道分部长想要说什么。不过我不只讨厌谎言,也同样讨厌暴力。可以请你把枪收起来吗?感觉乱可怕的。」 「是吗?我讨厌的是浪费时间。如果要我把枪放下,希望你能认真跟我们谈。」 戻桥东弥深邃的黑眼睛和佐井征一猛禽般的眼睛相视。 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东弥点头。 「我知道了……就这样。小珠,你别这么紧张。这个人是你的上司吧?违抗他不会有问题吗?冷静一点。」 「你以为变成这个状况是谁害的?是谁!」 「如果你是在担心我,那就谢谢了。」 东弥意外地老实道谢,紧张气氛暂时告一段落。 佐井将两把手枪放回原位,也就是胸前与腰际的枪套,东弥则把房间一旁的办公椅拉过来坐下。既然要认真谈话,就得坐下来谈才行——这是东弥的说法。 「闲话就说到这里……戻桥东弥,你有任何特殊的能力吗?我的意思是,一般称为超能力或念力的能力。」 「虽然不知道和分部长所指的东西是不是完全一致……不过没错,我的确有那种特别的力量。」 没错,这正是珠子警戒的「万一」。 ——这名少年不只是精神异常,或许也拥有制造异常现象的能力。 「现在姑且不问你具备什么样的能力。等到这次的状况安全解决之后,再详细听你说明吧。」 「不是警察也不是自卫队的人拥有枪炮武器,从这点看来,ciro–s就是为了抓像我这种人的组织吗?」 「不太一样。」珠子补充说明。「像你这样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特殊力量的人……我们称作『特定异种能力持有者』,通称『特异功能者』。科学无法证明、市井小民当作都市传说嗤之以鼻的超凡人类,就是特异功能者……不过,负责直接处理这些人的是公安警察的其中一个单位,不是我们ciro特务搜查部门。」 超能力。 近年来,不仅一般人不相信这种东西,就连魔术师都不会自称拥有特殊能力。不过,这世上的确存在着超出物理法则与人类想像的异常力量。依据势力与用户会有不同的称呼,像是「神权」或是「天赋」,不过这不是虚张声势或诈骗,而是确实存在的东西。 特异功能这种现象至今仍旧无法以科学方式阐明,使用这般能力的犯罪当然也无法依法律制裁。 不过既然存在,就必须处理。如果说独占暴力是国家之所以为国家的依据,那么即使只是微量,也必须阻止一般人拥有力量。如果不只是微量,而是超乎常理的力量,那就更不用说了。 佐井说:「特异功能者是几百万人当中才有一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觉醒的存在,以数量来看非常稀少。不过,假设公寓邻居能够用念力把你掐死,那会怎么样?应该很可怕吧?」 「如果只是要把人掐死,大部分的人都有能力办到吧?」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特异功能的问题,在于无法以法律制裁——而且极少数能力者甚至有可能具备改变世界的力量。」 「戻桥先生,你知道去年二月美国州长突然死亡的事件吗?」 东弥摇头,珠子便继续说: 「那也是特异功能者制造的事件。」 这名州长是主张管制枪枝的急先锋,在视察时突然因为心脏病发作而亡。这是一般世人所知道的事实,不过真相并非如此。 州长的死因不是心肌梗塞,而是心脏破裂造成的出血死亡。担任保镖的将近十名维安警察也都同时心脏病发作,其中有七人在医院里死亡。顺带一提,这名州长原本在不久的将来计划要参选总统。 「这是使用超能力暗杀的专业人员所做的。委托人有可能是枪械制造商,或是以犯罪维生、不乐见枪炮被管制的犯罪组织……」 真相并未大白,不过犯人是特异功能者这一点是肯定的。 州长的心脏没有任何前兆就破裂,保镖也碰巧都因为心脏病发作而倒下,还没有任何目击者。如果说是偶然,那就是连「天文学几率」这种形容词都不足以表达的奇迹。 「哦,这种事件很多吗?」 「以日本的例子来说,具有代表性的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件。『现任阁员差点被恐怖组织炸死』——表面上是如此报导,实际上,那起事件的主犯是超能力者,负责处理事件的也是警察当中的特异功能者。」 「也就是说……」东弥坐在办公椅上一面旋转一面问:「你们的工作就是要预防有人像这个案例一样,使用超能力这种科学无法证明的手段,杀害、威胁或洗脑政府高官。我说得对不对?」 「大致上可以这么说。公安部门处理超能力者的单位是以捕捉超能力者为目的,而我们ciro–s的职务,则是排除可能造成内阁或政策运行障碍的超能力者。简单说,就是保护政要。国家的方向应该是由政治与选举决定,必须避免单一个人使用特异功能、强行通过自己意见的状况。」 根据佐井的说明,特异功能者过去被称作咒术师、巫女、巫师,也有可能是传说中的英雄。有些地方的「神」,或许就是用来指称超能力者。 不过不只是日本,所有的近代国家都隐匿这种特异功能者的存在,甚至持续进行「处理」。 表面上是为了和平与国家秩序。 ……实际上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戻桥先生,你应该已经理解,这世上存在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而人类基于劣根性,有了这种力量就会想要使用在军事目的上。据说在太平洋战争中,纳粹德国便盛行此道。他们利用外科手术与药物等,试图开发人类的潜在能力。他们研究的潜在能力当中,也包含特异功能。不过大部分实验似乎都失败了……」 「从谈话的脉络来看,阿巴顿集团也在研究像我们这样的超能力者吧?就像旧纳粹一样?」 东弥接续佐井的话询问,佐井点头。 「阿巴顿集团的确在进行这种研究,不用说当然是极机密的计划,知道真相的只有阿巴顿的高层、实际的研究人员、以及部分出资者,毕竟不可能在股东大会发表这样的计划。研究的进展状况会直接联系出资者。伯乐善二郎据说是相当大的客户,他得到了决定性的东西。」 「决定性的东西?」 「『c文件』——这是距今二十年前,伯乐善二郎从阿巴顿总公司收到的东西,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对象。详细情形不清楚,很有可能只是虚假的传言,实际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数据,像是人工制造出超能力者的方式,或是目前已知的超能力者姓名等情报,那么很明显会是无法坐视不管的状况。」 前任州长暗杀事件根据推测是单独的犯案。如果是杰出的超能力者,光是一人就能改变世界趋势。 要是能够集合许多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后果? 根据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情报,阿巴顿集团的中枢是一群意图实现共产主义世界的人,伯乐善二郎也是位居中枢的人物之一。他在世时,各家新闻媒体都把他当成典型的保守政治人物,但实际上他是以中央集权国家为目标的共产主义者(苏联模式社会主义者)。 除此之外,熟知内情的人也知道,他们为了实现目的,不惜采取激烈行动。 阿巴顿的目的是使用超能力者的力量来统治世界,实现强制性的共产主义社会。由于隐藏得相当彻底,因此没有媒体报导,不过该公司发起的事件不胜枚举。 目前虽然因为各国机关与其他组织的牵制,阿巴顿没有出现太大的动作,不过如果得到比现在更大的力量,或许就会进一步运行全球规模的暴力革命。 数据如果落到其他组织手中,依旧会有危险性。顶尖的超能力者会比核生化武器更强大且凶恶。这个世界其实相当不安稳,只要某种力量平衡崩溃,就会像骨牌般发生连锁性的破坏与混乱。 佐井征一说:「文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如刚刚提到的,战时的德国曾经研究过超能力者,而这份研究数据原本计划以潜水艇运送到日本,不过在半途被击沉了。你至少知道伊号潜水舰和u型潜艇吧?」 「连听都没听过。你最好别小看年轻人的无知程度。」 老鹰般的男人一副不耐烦的态度,补充说明这是号称「遣日潜水艇战术」的运送计划。 「……当时两国借由越过大西洋、绕过好望角、途经印度洋的航线通商。不难想像这是极度耗费劳力的旅程,还有被同盟国舰艇击沉的危险。即使如此,仍旧有运送的价值。这份文档就是现在的c文件原型。」 「这么说来,应该算是很古老的文档吧?」 「如今的内容当然不可能跟当时一样。正常来想,阿巴顿集团应该已经更新过了。对你来说比较切身的,就是近年来发生的大型银行合并骚动,也有情报显示这跟c文件有关。几年前发生的美国投资银行破产引发的金融危机,原因之一也有传言说是阿巴顿的机密情报,也就是c文件。」 「哦……像是银行合并骚动还有大公司倒闭,我也明白很严重,不过那东西真的有那么大的价值吗?」 「详情至今仍旧不明。虽然统称为『特异功能者』,也有不同种类。有的只是『握力很强』这种细微的能力,可是也有『能够解读任何密码』这种可能破坏高度信息化社会的能力,或是『停止时间』、『切断次元』这种无视物理法则的能力,可说是玉石混淆。不论如何,既然是与能力有关的信息,就必须采取对策,这点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说得也是,毕竟这世上不是只有好人,说起来应该是坏人比较多吧。」 「因此,我们ciro–s才要寻找c文件。我们得到情报,说笃实金融总公司大楼有相关线索。据说该公司的男性负责人——就是跟你赌博的中年人,是伯乐善二郎的远亲,从他那里得到了和文件相关的留言。不过,我们似乎晚一步,让佛沃雷的人抢先袭击。」 「那个『佛沃雷』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想像为国际性的犯罪组织。」珠子回答。「一般人或许不会知道也没有机会接触,不过这世上有很多被称为『秘密结社』、『孤狼恐怖主义』的组织,比较有名的有『黄金黎明协会』、『光明会』、『圣堂骑士团』等等。你应该至少听过『共济会』吧?」 「嗯,有时候会在电影里当反派。像是那部……呃,以达文西作品当题材的电影。」 「在日本比较有名的有『赤羽党』、『帝国会议』,规模最大的大概是『沙龙』和『影子同盟』。像这样的秘密结社为了各自的目的,在暗地里持续活跃,有时也会在一般社会引起骚动——通常是以恐怖行动或暗杀之类的负面形式。虽然没有向世人公布,不过近年来发生的网络攻击和无差别杀人事件,有几件的幕后就存在着这样的组织。」 佐井接续珠子的话补充: 「佛沃雷就是这样的组织之一。」 犯罪结社「佛沃雷」据说起源于中世纪欧洲的魔法结社,在黑暗世界中属于老牌组织,主要活动内容是承包犯罪行为。没有称得上规则的规则,没有称得上规范的规范,终极地无法无天——这就是佛沃雷。 「佛沃雷从以前就受雇于阿巴顿集团的敌对企业,负责搜索c文件。如果公司内部的机密文档落入他人手中,阿巴顿不论出多少钱都会想要取回。佛沃雷的目的就是取得文件,和阿巴顿总公司进行交涉。」 「哦……我大概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东弥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以敷衍的态度点头。佐井以确认的口吻接着问: 「你真的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吗?」 「综合分部长的说明,就是这样吧:首先,阿巴顿集团把机密文档c文件交给伯乐善二郎,可是这位伯乐先生突然死亡,使得文件藏匿地点成谜。和阿巴顿敌对的势力雇用佛沃雷这帮黑社会的人,要他们去寻找c文件。在此同时,ciro–s也在搜索文件。后来得到情报,文件藏匿地点的线索似乎在某家地下钱庄的大楼——结果碰巧在那里的我就被卷入事件。」 「就是这样。戻桥东弥,你现在应该已经被佛沃雷视为杀害的目标。」 「我没有偷那位伯乐什么先生的相关数据耶?」 「那是你的说词。就算是事实,对方也未必会相信。再加上这份数据也可能利用暗号来伪装,所以你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它当垃圾丢掉。」 佐井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你现在有两个选项。一个是接受我们保护,在事件解决之前保持沉默;另一个就是不相信刚刚那些话,或者即使相信也不依靠我们,过着跟以前一样的生活。半年或一年左右应该就可以解决,你要不要去国外住个几年?我推荐去美国或加拿大。佛沃雷的根据地是欧洲,又因为跟军火制造商的关系,在中东和南美也有很强的影响力。」 「不对,应该还有另一个选项吧?」 东弥又开口。 他的口吻轻浮、开朗,却又虚无而疯狂。 「我跟小珠合作,找到c文件,顺便打倒佛沃雷的刺客。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会成为攻击目标了。」 听到这段话,双冈珠子的感想是:「他的脑袋正常吗?」 她曾经好几次怀疑戻桥东弥这个人的人格,不过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他竟然开口说要对抗犯罪组织的人? 然而令珠子难以相信的是,她的上司佐井征一竟然欣喜地回答: 「很有趣。只要找到c文件、摧毁佛沃雷,你的确就不会再度遭到攻击。做为第三案很妥当。」 「佐井分部长,你是认真的吗?他只是一般民众而已!」 「可是他是超能力者。虽然也要看时机与场合,不过拥有特异功能的一般人,有很大的机会可以胜过受过训练的军人。」 虽然要看能力内容与使用方式,不过只要拥有特异功能,完全外行的一般民众也可能压倒性地胜过职业军人。在这世上,特异功能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 「双冈,我不是善人。只要是能利用的棋子,不论如何都会加以利用,面对想自杀的人也不会刻意阻止。让他自由行动,做为本队的幌子,应该不算坏点子吧?」 「可是……」 「好,就这么决定啰!」 东弥仍旧保持平时的态度转身,不过在背对他们之后,他以明确的口吻说: 「可是分部长,我不打算自杀。我如果没有胜算就不会去赌。结果就算输了……那也是战斗后赢得的、有意义的死亡。」 「这不就是想自杀吗?」 「不是。有意义的死亡,就是有意义的生命。」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戻桥东弥说完,便离开房间。 就这样,戻桥东弥被认定为双冈珠子管理的协助者。 手续所需时间只有几分钟。当珠子赶上走向大楼出口的东弥时,手续已经完成了。东弥知道后,喃喃地说:「这组织还真随便。」 或者也可能是那个叫佐井征一的男人拥有很大的权力。 「戻桥先生,名义上你是我的协助者,所以请听从我的指示。第一个命令,就是请你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不要走出这栋建筑物。也就是说,请你完全避免擅自行动。」 「好好~」 「还有,这是联系用的通信工具——ciro–s专用电话。启动后请登录指纹。这样一来,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使用这支电话。里面有机密情报,所以千万不能弄丢。为了因应计划变更,必须随身携带,以便接收到总部的联系。」 珠子说完,递给他一支相当巨大的手机。这是最近很少见的附qwerty键盘的智能型手机。这支手机似乎也是卫星手机,角落伸出一根类似无线电对讲机的大天线。 东弥接过之后瞥了一眼,依照指示登录指纹,然后立刻丢回给珠子。 「好可怕,还是你拿着吧,我需要的时候会跟你说。」 「在交给别人之前,请你先努力尝试不要弄丢……」 「话说回来,这栋大楼都没什么人,一楼交谊厅也空荡荡的。建造的人感觉好可怜,所以干脆从现在开始好好利用吧?」 「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经过像这样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之后,两人决定到附近的家庭餐厅继续谈话。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即使是吃晚餐,也已经很晚了。在客人不多的店内,珠子选了最不容易被听到对话的座位,让东弥先坐下。她坐在东弥对面的座位,补充说明:「这家连锁店受到ciro–s监控。」 「话说回来,小珠,那位分部长和你好像都理所当然地想要监视我,该不会我今天没办法回家吧?」 「不只是今天,在这个案件解决之前,都不能让你回家。」 「什么?可是我没有换洗衣物耶。」 「我可以借你衬衫,你今晚就忍耐一下吧。必要物品可以等明天之后再去拿。」 珠子边浏览菜单边回答。 「也就是说,我暂时要住在小珠家吗?太棒了!我第一次睡在女生家。好期待不小心擦出火花喔!」 「我会杀了你。」 「……小珠,你对待我的方式是不是越来越粗暴?」 珠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按下调用铃,向过来的年轻店员接连点了汉堡排、蛋包饭、法式沙拉,接着又把菜单递给东弥,东弥点了焗饭和炸薯条,店员鞠躬之后就离开了。 珠子正要开口进入正题,东弥便抢先说: 「小珠,你这样不会吃太多吗?来这里的车上,你也吃了饼干棒,不要紧吗?」 「……这种事就先放一边,我来说明详细情况吧。」 珠子从饮料吧拿来两人份的饮料,开始说明。 「大前提就是,被称为特异功能的能力有几个原则。」 「原则?」 「是的。首先,能力是由当事人的愿望与心结形成。使用能力有各自的代价与报酬、制约。另外就是能力之间会彼此干涉;父母亲是超能力者,孩子也容易成为超能力者;发现能力通常是在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左右等等。不过这些现在就先不提。」 超能力、特异功能、异能。 使用超越人类身体限制的力量,必须以「代价」与「报酬」的形式献出自身,甚至连生命都必须付出。即使燃尽个人生命,也要实现愿望、看到心愿实现,这就是超能力。 没错,就像是过度强烈的情感成为诅咒一般。 「超能力者绝对不能忘记的,就是能力有其代价。」 能力必然会存在某种代价。 有可能是每次使用异能便会缩短寿命,或者更极端地,在使用瞬间就会死亡。甚至也有在当事人死亡后才会发动的能力。 珠子举的具体例子,就是公安单位最著名的超能力者「白色死神」。 「白色死神」拥有「创造出剑」与「用这把剑砍对手,对手就会丧失记忆」的能力,而其代价是逆行性失忆症,也就是所谓的「健忘」。精确地说,是渐渐无法想起过去发生的事。 消除他人记忆的代价,就是失去自己的过去。 珠子用冷水沾湿嘴唇,补充说明:「现在据说已经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了。」 「那真是伤脑筋。」 「我也只是听过传言,不清楚详细情形,不过光从听到的内容,也能理解这是很严重的状况。对了,你既然拥有能力,应该也对代价与报酬有些头绪吧?比方说突然无法做某件事,或是在某一天之后失去某样东西之类的?」 「这个嘛……」 东弥用转笔的方式转动叉子,脸上泛起笑容。他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自身能力为何和其他问题。 这是很聪明的判断。珠子心里这么想,继续说: 「……一般来说,超能力者都会尽量不使用自己的能力。一方面是为了避免付出多余的代价——」 「一方面是为了保留『能力』这张最后王牌……对不对?」 东弥替她说完。珠子点头说「没错」。 「小珠,你呢?」 「请你不要用这个称呼……我怎么样?」 「你也有这样的能力吗?」 「没有……」 「哦,这样啊?」 「……我只是大胃王。虽然也有人的代价是食量大……」 被异性直指食欲旺盛的事也很罕见。珠子感到难为情,便以「超能力者并不是那么常见」结束闲话。 「也就是说,如果不知道代价是什么,就不应该使用能力;即使知道,也应该少用。」 「哦……」 「你在听吗?」 「我在听。」东弥回答,接着说:「不论代价是什么,都是实现愿望的代价吧?跟车祸、生病之类的比起来,为了想要实现的梦想而痛苦,感觉幸福多了。可以说正是『上天的赠礼』。」 珠子听到他的话,不禁思考:这个少年幸福吗? 他的愿望是什么?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什么?这样的代价与能力是否相称?然而,如果那是自己的心愿成形的结果,不论是什么代价,或许都必须承担。 异常能力既是神所赐予的赠礼,也是这个人的「业」吧。 「你现在应该也明白能力具有多样性的理由了。这世上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就如你和我是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背景。同样地,每个人的愿望也都不一样,我和你的愿望一定完全相异。」 「所以能力也会不一样?」 「没错。」 这正是特异功能这种异常能力被畏惧的理由之一。 能力千差万别。什么样的人会产生什么样的能力,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得到。如果没有事前的情报,即使能够警戒「敌人有可能是超能力者」,也不知道「具体而言应该注意什么」。 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使用异常能力可以彻底击败初次遇见的人。 如果是手枪,可以预期「对手如果把手插入怀里,就有可能掏出手枪」、「胸前或侧面如果有不自然的突起,有可能是枪套」、「若是穿着长袖衣服,有可能隐藏暗杀用的小型手枪」等等,有无数该注意的地方。 武术和格斗术也一样。「如果对方拳头长茧,有可能学过空手道」、「左手外展小指肌如果特别发达,有可能是剑道家」——像这样观察细节看穿对手,就可以预先警戒。 然而「能力」不同,它没有线索。 佐井征一以「握力强」做为细微的异常能力的例子,但即使如此,如果是能够捏碎人体的力量,也能够「在擦身而过的时候破坏对手的手腕关节」。 「超能力者必须尽量避免自己的能力与代价被知道。」 料理端上来后,珠子边吃边继续说明。 「知道或不知道、被知道或不被知道……这两者是重要的因素。」 「的确。打麻将的时候如果看到对方一半的牌,就不会丢错牌。另一方面,如果自己手中的牌被知道,赢面就会变得很低。扑克牌或花牌也一样。」 「你喜欢赌博吗?」 「喜欢啊,很喜欢。我将来想要做的职业是赌徒。」 「赌徒是职业吗……」 东弥哈哈笑,黑色的眼珠闪烁着光芒。看来他非常热爱赌博。 ……是无法理解的类型。 自己从事这种工作,或许不该这么说——不,正因为是有生命危险的工作,才无法理解在游戏中赌上金钱的感受。珠子并不希望在不必要的地方承担风险。 算了——珠子专心一意地把汉堡排送入嘴里。切下一小片用臼齿咀嚼,肉汁便涌出来,起司的风味和多蜜酱非常搭。以家庭餐厅而言,料理的品质很高。珠子很喜欢这家店。 「话说回来呀,小珠。」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什么事?」 「如果必须隐藏能力和代价,为什么会有人知道那位公安单位里某某人的能力?而且这种事可以告诉外人吗?」 珠子停下用餐的动作。 她看到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这是评估的眼神。 珠子一口气喝下杯中剩下一半的麦茶,压抑内心萌生的恐惧,然后回答: 「……能力被周围的人知道,大致可以分成两种情况:一种是运气好刚好没被抓到的笨蛋,另一种就是——任何人都知道这个人的能力是什么却没办法打倒的超凡人物。」 通过思念、许愿、祈祷来侵蚀世界,超越人类却又属于人类的异常能力——这就是特异功能,而拥有这种力量的人就是超能力者。 在这样的异类当中也属于异类,在异常当中也属于异常,在异端当中也属于异端的人物—— 这样的人虽然稀少,但仍旧存在。 「戻桥先生,你要反悔就趁现在,这次的对手也是这种异类中的异类之一。他的能力和代价虽然广为人知,却存活到现在,可说是传说中的人物。」 东弥想起当他提到袭击者的特征时,珠子和佐井的表情明显出现变化。 ……当时东弥从大楼跳下去,落在停放的车辆上,驱策受到撞击而疼痛的脚,想要尽快逃离现场。不过在他逃入附近巷子里的时候,有一瞬间转头望向大楼。 他刚刚跳下的窗户出现一名男人的身影。这名男子戴着黑影般深色的墨镜,脸上即使戴着墨镜也能看到很大的伤疤——那是灼伤的痕迹。金发男人似乎认为有人从窗户逃走了,缓缓地环顾四周。 东弥自知必须在被金发男人发现之前逃走,拔腿狂奔,然而在这个瞬间,旁边的地面随着爆裂音炸开。这无疑是枪击。「被发现了」——东弥心里这么想,利用预先调查的小巷子与躲藏场所,设法摆脱对手,回到家里。 「小珠,我遇到的那个金发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fomoire(佛沃雷)』这个单字,用英文念应该是『佛莫雷』。在爱尔兰神话中,佛莫雷族是吃人的怪物,而统治他们的王在日本也很有名,就是『魔眼巴罗尔』。这个魔神能够咒杀看到的对象。」 「小珠……你该不会是要说,那个金发男拥有用视线杀死对手的荒谬力量吧?」 身为稍微知道一点(虽然不多)黑暗世界的前辈,双冈珠子沉默片刻后告诉他: 「佛沃雷是魔眼用户的秘密结社,首领的名字是威廉?布拉克,绰号是『恶眼之王』。据说和他四目相交的人,一定会死。」 珠子原本以为,知道对手是多么强大的人物之后,这个疯狂赌徒少年应该会改变想法。然而,一反她的预期,对方的回答是「真有趣」。接着东弥又说:「如果可以打倒那家伙,那就太棒了。」 珠子惊讶到说不出话来。自从遇见这个名叫戻桥东弥的少年,珠子就一再地瞠目结舌或叹息。 「『杀死四目相交的对象』——原来如此,的确很强。不过啊,小珠,强者其实往往是容易对付的对手。因为强者都会很自大,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输』,所以会疏忽大意、漏掉线索,掉入愚蠢的陷阱当中。」 这段话说得头头是道,珠子也差点被说服,但她想起戻桥东弥只是个私立大学生。不曾经历过危险场面的他懂什么?或者他真的经历过惊涛骇浪,才能说出这些话? 珠子不知道这名少年度过什么样的半生,也不知道他拥有什么样的能力、是否具备判断胜负的直觉。 然而,有一点她可以断言。 那就是「人会死」。和赌博不同,不能在下一局赌一笔大的,来弥补先前输掉的部分。输就代表死亡——他所踏入的正是这样的世界。 他真的、真的真的了解自己所处的状况吗? 「先别管这个,小珠。现在还是来谈谈更愉快的话题吧!」 夜晚,他们回到珠子住宿的公寓。 东弥躺在沙发上,装作不知道珠子的忧虑,仍旧以轻佻的口吻说话。 「比方说小珠的三围,或是以前谈过的恋爱之类的话题。」 「驳回。」 「小珠,你真冷淡。」 「我好心收留无处可去的你,你至少应该表达感谢吧?我也可以现在立刻把你赶出去。你要去住网吧吗?」 「关于这一点,真的很感谢你。谢谢。」 东弥老实地表达谢意,让珠子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还是问: 「虽然说问了也可能是白问,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的能力是什么?」 「这是秘密。你不也说过吗?特异功能者不能被人知道自己的能力内容和代价,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我的确说过……」 「那就晚安啰~」 珠子原本想要逼问到他回答为止,但又想到对比自己年幼的对象认真也很愚蠢,因此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回答「晚安」。 戻桥东弥。 轻佻、开朗、又虚无而疯狂的少年。 珠子闭上眼睛,涌起的只有不安,但不知为何,她内心其实也有毫无根据的预感,觉得「如果是他,或许有办法解决」。珠子思索着东弥的魅力,以及自己对此产生的情感由何而来,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 「我们会去找出文件,顺便打倒刺客」——相对于东弥的豪言壮语,次日得到的却是「暂时待命」的现实命令。 现代的战争以情报战为主,剩下的可说是附带品。东弥等人要与佛沃雷战斗,也必须先调查对手有几人、据点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力量(装备与能力)等等,才能采取对策。也就是说,在收集到情报之前,机动部队的双冈珠子以及她的协助者戻桥东弥都无事可做。 不过,内阁情报调查室好歹是情报机关。根据佐井分部长的说法,大部分信息可以从警察厅、公安调查厅、防卫省、外务省等各机关入手的情报来调查。佛沃雷是以欧洲为中心活动的犯罪组织。只要从入境数据与武器调度路径来调查(实际调查的是警察、公安),过几天应该就能打听出他们藏身于何处。 「既然这样,应该也可以找到文件藏在哪里才对吧?难道是在背地里发生了种种问题,或是互相扯后腿的情况吗?」 东弥得到待命指示,走出分部长室之后,说出这样的感想。 「不论如何,我们多了几天的宽限时间,先去拿你的衣服吧。」 「啊,既然这样,我希望可以在途中先去一个地方。」 「这倒是没问题……」 珠子原先猜想,该不会是要去大学递交休学申请,不过一反她的预期,东弥在导航系统输入的地点是医院。而且不是位在市区的医院,而是建在山间、主要做为疗养设施使用的大医院。 「我有个朋友在住院。她是我从小认识的大姐姐,也是我初恋的对象。她跟小珠有点像。」 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坐在副驾驶座的东弥这么说。 「虽然不是攸关性命的病,不过有点棘手……她已经住院快十年了。」 「……那真是太不幸了。我能够体会这样的心情。」 「哈哈,一般来说,我应该要讽刺地问:『你哪会知道心爱的人住院十年的心情呢?』不过从小珠的表情来看,你好像真的知道这种心情。你也有认识的人住院吗?」 「没有……是我自己原本身体虚弱,曾经住院过好几年……」 下了高速公路,skyline行驶了快一个小时,抵达位于山间的白色箱型建筑。不论是距离上或心理上都与外界隔离的这个地方,可以说位于此岸与彼岸之间——不,这样形容未免太不庄重,毕竟住在这里的患者确实有人陷入重度昏睡状态,或是被声明余命无几,在此低调度过余生。 东弥以熟练的姿态与柜台的人交涉,然后进入电梯,前往六楼。他们在印了六○五的病房前停下脚步。东弥敲门之后,回头笑着说:「其实敲门也没用。」 敲门为什么没用?珠子感到不解,不过她的疑问马上就得到解答。 病房的主人在睡觉。她仿佛已经在那里睡了好几年,自然但又像人偶般规矩地躺在床上。她拥有长长的头发与病态白皙的肌肤,脸孔即使在同性的珠子眼中看来也很美丽,如果是快活的笑脸,一定会绽放难以抗拒的魅力。 持续睡眠的少女旁边摆了一本笔记本。东弥翻开陈旧的笔记本,用放在那里的笔写了一些字,然后说: 「她叫做五辻真由美,就像我刚刚说的,是我从小认识的大姐姐,也是我初恋的对象。依据病历卡,她罹患的是『克莱恩-莱文症候群』。」 「克莱恩-莱文症候群……?」 「这是睡眠障碍的一种。简单地说,就是睡眠时间变得极长的病。患者会一整天,甚至严重的话会有几天到几个月的时间都在睡觉。虽然也有能够正常生活的日子,不过很稀少。尤其是真由美的情况,已经接近嗜睡性脑炎,真的几乎都在睡觉。每次她醒来的时候就会通知我,所以我知道她今天是这样的状态……」 克莱恩-莱文症候群,别名「睡美人症候群」。 这是睡眠障碍的一种,症状是长达几天或几星期的时间,意识都处于朦胧状态(嗜睡状态)。症状出现时,虽然也能进行简单的应对、用餐及排泄等自主行为,不过当事人据说感觉像是在作梦一般。晚上睡觉后,醒来时已经过了一星期之类的情况也很普遍。 这种病症的患者很少,原因也不明,不过有很多自然痊愈的案例报导。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找到有效的治疗方式。 「这本笔记本是记录册。有人来探病,就会写下名字和留言。对了,难得来这里,小珠也写些话吧。」 「可是看到陌生人的名字,会很惊讶吧?」 「虽然会很惊讶,不过也会高兴啊。真由美的双亲很有钱,可是很忙,不太能够来探病。她的小学和国中同学似乎偶尔会过来,不过也只有每年几次、大家聚餐喝酒或开同学会的时候。所以拜托你,不论写什么都好,在这里留言吧。」 「……我知道了。」 东弥的语调依旧很轻浮,但他长浏海后方的黑眼珠显得悲伤。珠子发现到这一点就无法拒绝,接过笔记本和笔。 她在东弥的名字和「我跟漂亮姐姐一起来唷」的不正经留言底下签名,然后写下:『戻桥先生目前正在协助我的工作。祝您早日康复出院。』 一旁的东弥正在对病床上的少女说话。「真由美,我来看你了。」真由美对这句话没有反应,不过当东弥握住她的手,她也回握了。东弥抚摸几乎可以看到血管的白皙肌肤,然后缓缓放下她的手。 「好,这下就没有任何牵挂了。走吧。分部长也许得到了新的情报。」 他说完这句话,两人便离开医院。 在回程的车上,东弥开口说: 「小珠,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倒想要拜托你,不要再用那个称呼了……什么事?」 「这是我小小的愿望……」 街灯反射在奔驰于暮色中的银色skyline车身上。广播节目播放着流行音乐,节目赞助商则是阿巴顿集团的相关企业。社会大众今天也过着平常的生活,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却有某人在异常的世界运用异质的力量。借由运用这样的力量,某些人的生活得到保障,也有某些人的生活遭到破坏。 珠子今天也想到已经想过很多次的问题,或许是因为车内沉默的时间太长了。 东弥迟迟没有说出他的「愿望」。正当珠子想要开口催促时,他总算开口: 「我会赌上性命,但完全不打算死。之前是这样,今后也打算如此。不过如果我在文件相关的事件中死了,到时候希望你能代替我来探望真由美。」 「戻桥先生……」 「虽然说是睡眠症,不过她也会有醒来的时候,而且有很多自然痊愈的例子。所以说,只要偶尔就可以了,希望你能代替我到那间病房,和真由美说话。」 东弥拜托她。 可以轻易拿生命当赌注的狂人,宛若留下遗言般恳求的内容,是关于初恋对象的事。不知为何,这一点让珠子觉得很好笑。「原来如此,他也是个普通人」——她心中产生这样的想法。 也因此,她回答: 「……我没办法答应你。如果是心爱的人,就自己去探望吧。」 「我就知道小珠会这样说。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能死』,对吧?小珠就是这么傲娇!」 「我真的会杀了你。」 「……你果然对我越来越粗暴了。」 短暂的和平时光就这样流逝。 再过几个小时,佐井就会联系他们发现佛沃雷的人,情势会急转直下。不过在这个瞬间,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那样的事态发展。 分部长佐井征一拿出照片放在桌上说: 「他的名字是一之井贯太郎。不过因为本人不喜欢这个名字,因此几乎没人用本名称呼他,比较有名的是绰号『赌博破坏者』。」 「好帅唷~好像赌博漫画的角色。」 东弥用嘲弄的口吻评论。佐井先瞪他一眼,又继续说明。 次日,在分部长办公室,两人接到「发现佛沃雷相关情报」的联系,一同来见佐井。 一之井贯太郎是在大阪市中心经营地下赌场的青年。平常他待在兼作小赌场的自家,不过和多个帮派、地痞流氓等黑社会组织有联系,也开设赌场。说得更准确一点,他的主要工作是安排违法赌场的地点,连同经营权一起出售,可说是赌场的斡旋人、调度者。 他很少参与赌博,不过据说是因为他的赌技太强,大多数的赌徒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特别擅长麻将与扑克牌之类与人对战的传统赌博,得到「赌博破坏者」的绰号。年纪虽然还不到二十五岁,不过在关西的赌徒当中,已经逐渐成为传说人物。 东弥听佐井说完这些情报之后,笑了笑说: 「那我今天或明天就去见他,向他打听消息。」 「见他……你该不会想要直接闯入他的地下赌场吧?」 「嗯。不要紧,我自己一个人去。不过如果你能开车送我到半路,我会很感激。」 「什么叫不要紧?你一个人去更让人担心!分部长,你也说些话吧!」 「我不打算刻意阻止想要自杀的人。」 珠子要佐井征一提出意见,但是他依旧只是重复先前所说的话。 「戻桥直接闯入赌场,缠住一之井贯太郎,在这期间我会去搜索已经查出来的相关设施,以及和他关系密切的赌场,以获取佛沃雷的情报——包括组成人员、直通老大的电话、在日本的据点等等尚未掌握到的内核部分。如果这个想自杀的人顺利从对方身上直接取得情报,那当然很好;不过,即使他失败,只要能够束缚对方的行动也不错。一点问题都没有吧?」 「可是……」 「放心吧,小珠。」东弥说。「我虽然喜欢赌博,可是没有笨到会去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我已经想好两、三个策略。分部长大人把我当成弃子也没关系,我会自己设法取得必要的情报。」 「个性鲁莽的年轻人真是可靠。」 「谢谢你的讽刺,分部长大人。为了我的策略,需要请你们准备几样东西,可以帮我准备吗?」 「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两人不理会珠子的心情,继续对话。 不管了——珠子自暴自弃地叹息。她明明知道这个少年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一起去了一趟医院,她就自以为了解对方,让她感到自我厌恶。 戻桥东弥是个疯子。 像这样的狂人,不管有什么下场,都不关我的事——她做出这样的结论,又叹了一口气。 一之井贯太郎看到突然的访客,首先想到的是:「该不会忘了记下来吧?」 一之井经营的地下赌场采介绍制,而且是完全预约制。除非是非常熟的常客,否则这里不是初来的人能够一时兴起就造访的店。更何况,这种地点——位于巷子里的住商混合大楼三楼,而且必须从户外安全梯才能进入——根本不太可能会有人顺道造访。一之井理所当然会想到:「也许是忘了记下预约的联系。」 然而,他立刻产生其他疑问。他完全不记得访客的长相,即使重新戴上圆眼镜审视,仍旧是不认识的人。之所以觉得这名访客是初次见面的对象,不是因为逐年变得严重的近视,或许是因为真的是初次见面。 访客的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头发随兴地往后梳,身材瘦削,双眼是深黑色,身上散发着与弥漫室内的尼古丁完全不同的清爽香气。那是整发用的发蜡气味。最后他发现到,这名访客的长相颇为英俊,尤其是一双黑眼睛格外漂亮。 少年眼中的光芒与「正直」、「善良」无缘,却很美。 「客人,请问你来到这种地方有何贵干?」 一之井思索后,决定用无伤大雅的方式询问。 相对地,神秘少年环顾不到十平方公尺的室内,左手仍插在夹克中,以轻佻的口吻说: 「还能有什么事?这里不是地下赌场吗?我是来赌博的。」 「那真是太感谢了,不过本店采会员制和预约制。而且就如你所看到的,座位已经坐满了。」 这间房比独栋房屋的客厅稍大,中央设置一台全自动麻将桌,已经凑齐四个人。这四名中、壮年男子偶尔会把视线投向一之井和稀客的方向,但仍毫不松懈地继续打麻将。 麻将桌只有一张,但另外还有扑克牌游戏等设备,可以自己做庄来赌博,然而一之井刻意出言赶走对方。 他的用意是为了确认少年认真的程度。一之井不知道对方是在哪里得到这家店的情报,不过他并不打算和没什么钱、只想玩火的小孩子赌博。 然而,对方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先说好,我没有多少钱。」 「……没钱?我越来越不懂你的来意。」 「所以说,我是来赌博的。我听说那位有名的『赌博破坏者』——一之井贯太郎在这里,所以想要来挑战一下。不行吗?」 「你只为了这样的理由而来?」 少年摇头说「不是」后继续说: 「老实说,我算是受雇于某个人。总之,我是来取得传说中的『赌博破坏者』隶属的组织『佛沃雷』的情报。」 一之井的心脏震了一下。他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 以麻将来比喻,就好像来到最后一局,和第一名差距很大。只要丢掉这张牌就可以听牌,不过能不能胡牌还很难说,而如果胡牌就有可能赢。当然也有可能被对方胡牌,但只要自己胡牌便有可能逆转。一之井此刻的心情大概类似这种感觉。 也就是因为感到「有趣」而兴奋。 只有在面临非比寻常的危机时,才会有如此高昂的情绪。 「……如果你知道的传言是真的,怎么办?如果我真的是魔眼怪物犯罪集团『佛沃雷』的成员怎么办?」 身为赌徒的好奇心封住理性,让他说出这些话。 「我会向你挑战。啊,不过别动粗。我最讨厌暴力和说谎的人了。」 「你说的情报,具体而言想要什么样的内容?」 「我有话想要告诉被称作『恶眼之王』的佛沃雷首领——威廉?布拉克,所以想知道他的手机和电子邮件。如果没有直接的联系管道,也希望能知道取得联系的方式。」 「那么,如果你输了,要给我什么?你要赌什么?」 对于一之井的问题,少年装出有些烦恼的神情说: 「……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没有东西可以赌,能做的顶多就是对雇用我的人提出假报告,譬如说『这里没有任何线索』、『一之井贯太郎和佛沃雷完全无关』。不过这样的话,对你们来说完全没有好处。」 「的确如此。」 「那要不要赌手指?」 「手指?」 一之井反问,少年便愉快地扬起嘴角。 「赌博项目就选……扑克牌吧。我上次才挑战过麻将。各自的筹码是二十张,五次胜负。我会在每一张筹码赌一根手指。赌完之后,如果我输了,就切断等同被拿走的筹码张数的手指,做为不知好歹地向专业赌徒挑战的谢罪。这样很符合违法赌博的风格吧?」 「……你疯了。」 「嗯,常有人这样说。」 「好吧。那如果我输了,就要告诉你和老大联系的方式吗?但是如果你输了十张以上怎么办?要切断脚趾吗?」 「这样的话会妨碍到日常生活,有点困难。」 少年面带笑容,一副好像切断几根手指不算什么的口吻,然后说: 「如果输十张以上,可以割断我的右手臂。」 一之井无言以对。 太疯狂了。 这个条件太疯狂。 首先从少年的角度来看,输掉一张筹码便切断一根手指的代价实在太荒谬。即使是真正的黑道成员,为了谢罪切断的也只有一根小指;就连以暴力维生的人,只要切断一根手指就算付出了代价。再怎么夸张也要有个限度。 除此之外,输十张以上就要切断一只手臂,这样的条件有谁会接受? 结局未必会如事前预测。只要运气好,弱者也能轻易击败强者。正因为运气占了很大的要素,才称之为赌博。这种事只要稍有涉足赌博的人都知道。不论如何谨慎、拥有多高的天分,会输的时候还是会输。 也因为如此,这个提案才显得异常。 割断手臂的代价太高。如果处理得稍微晚一点,就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就这点来看,实质上等同于赌上性命。对方如果也是相同条件就算了,但一之井赌的只有情报。即使是最高机密,放在天秤上也不可能和生命等重。 从一之井的立场来看,就算切断少年的右手臂,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虽然可以通过地下管道,卖给有特殊性癖好的人,但如果要经过那么麻烦的手续,还不如直接拿到钱。 不过,一之井贯太郎忍不住这么想—— 「……你这个人真有趣。」 身为赌徒、身为麻将选手、身为活在黑社会的人,少年虚无的疯狂让他不禁感到有趣。 他难得想要一决胜负。 想要赌博。 「好啊,就来赌吧。如果你能胜过我,我就告诉你联系老大的方式。不过如果你输了,就要切断你的手指、手臂。」 「……一言为定?」 「嗯,我保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戻桥东弥。请多多指教,赌博破坏者先生。」 东弥笑着,伸出做为赌注的右手,进行或许会成为人生最后一次的握手。 hold on/bad beat 赌博内容是五回合的扑克牌游戏。 东弥与一之井面对面坐着。他们使用的是先前那些男性客人打麻将的全自动麻将桌。东弥坐在靠出入口侧,一之井坐在里侧。一之井背后是那些男性客人。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靠着柱子,有的则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看电视,各自打发时间。 「『赌博破坏者』要一决胜负。」「虽然是扑克牌,还是很想看看。」「这个小鬼真的要切断手指吗?」对于议论纷纷的那些男人,东弥首先提出的要求是「不要站在我后面」。 「叔叔们是常客吧?这么说,就很有可能看我手中的牌,然后告诉一之井先生。你们要旁观没问题,不过请到一之井先生背后。」 从戻桥东弥的立场来看,这间赌场是完全的敌阵,除了自己之外都是敌方。在这样的状态下赌博,提出这种要求也是理所当然。一之井和其他男人也都接受他的条件,于是形成现在的局面。 「规则要怎么定?」 「啊,在那之前,一之井先生,请使用新的扑克牌。如果是已经开封过的,很难保证上面没有做各种记号。我要赌上自己的手指和手臂,这点提防应该也是必要的吧?」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一之井走向背后的仓库,从壁橱拿出一副没有开封过的扑克牌。这点备用品当然有库存。 东弥的指摘很合理。如果是赌上巨额的重要赌局,要求使用新品可说是常识。连这种事都想不到的人,就会被夺走身上所有财物,最后身无分文地被丢到街上。 禁止作弊是前提,不过在此同时,没有被发现的作弊等同于不存在。也因此,赌徒既是擅长作弊的人,也是擅长看穿作弊行为、拟出对策的人。 「给你。」 一之井把还贴着价格标签的扑克牌丢给东弥,又问: 「你说要用扑克牌来赌,规则要怎么定?要玩德州扑克?七张梭哈?还是印地安扑克?」 「不要玩那些复杂的游戏。我希望可以回到单纯的原点——换牌扑克。」 「那就玩五张换吧。」 「五张换(five–card draw)」是扑克的基本方式之一。 玩家各自抽五张牌,换过几次牌后,反复进行跟注(接受赌局)、加注(提高赌金)、盖牌(退出)。一般人听到「扑克」联想到的规则,就是这个「五张换」。 当戻桥撕开塑料膜、取出扑克牌时,一之井问他: 「底注呢?」 「从一张筹码开始往上加,然后嘛……第一回合和第二回合一张,第三回合两张,第四回合、第五回合三张。这样可以避免有人一路领先。一开始下底注之后,彼此轮流抽一张,凭五张手中的牌决定胜负。换牌最多两次,加注也同样最多两次。除了盖牌之外,最后一定要亮牌。」 「赌注上限怎么设置?先攻后攻呢?」 「不用限制,没有上限。可以的话,由我先攻吧。」 「知道了。第一回合、第三回合、第五回合就让你拥有先抽牌和先加注的权利。第二回合和第四回合倒过来。」 「啊!还有,为了避免作弊,一定要单手抽牌。如果把整叠纸牌弄倒,就视同作弊,立刻判输。」 东弥以笨拙的动作洗牌之后,把整叠纸牌递给观众说: 「各位叔叔,你们来帮我洗牌吧。」 在观众洗牌的同时,两人继续决定规则。 「对了,你抽出鬼牌了吗?」 「啊,我没抽出来。这样就有万用牌了。」 「我是不在意……」 一之井把原先推到桌子边缘的烟灰缸拉过来,点rk香烟。 「如果有鬼牌,那么牌型大小依序就是五条、同花顺、四条、葫芦、同花、顺子、三条、两对、一对、散牌吧。」 「有鬼牌的同花顺和纯正的同花顺,是后者比较大吗?」 「这样的规则比较常见。」 「我知道了。啊,一之井先生最后也洗一下牌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洗过牌之后,整叠纸牌便被放到桌上。 终于要开始了——正当观众心中涌起这样的期待,一之井边抽烟边问: 「你不要紧吗?」 「什么东西不要紧?」 「你不需要对手让步吗?我现在虽然是管理者,不过以前是完全靠赌博维生的人。你一个外行人能赢我吗?」 对于一之井打心底感到担心的问话,少年回答「那如果平手就算我赢吧」,然后打了呵欠。他的态度似乎在说:不要再啰嗦了,赶快开始吧,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手指或手臂有可能被切断。 这名少年究竟是超级大人物?或者只是大笨蛋? 「好,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个充满谎言、疯狂与心机的世界吧。」 坐在对面的一之井仍旧无法判定,牌局就开始了。 扑克是什么样的游戏? 凑出较强牌型的人胜出是基本规则,不过就如许多其他赌博,其中也包含勾心斗角的策略。 一开始会抽到什么样的牌?假设没有second deal(发第二张牌)之类的作弊,那么起手完全只能靠运气。不过要交换几张手中的牌,既是几率的计算,也是和命运女神的讨价还价。即使得到一对,接下来的五张是同花顺的可能性也不是零。 不用说,扑克主要是和对手间的心理战。即使是散牌,也可以借由加注一百万、两百万来展现自信,让对手警戒,那么无序的五张牌就会成为最强的牌。 此外,扑克——不,应该说是任何形式的赌博——也是和自己的心理战。如何保持冷静?在什么样的时机转守为攻?如何压抑在内心增长的疑心与恐惧?赌博是和运气战斗、和对手战斗,亦是和自己战斗。 而且它的有趣之处,就是并非「一定要战胜所有对手才能得到胜利」。就如「初学者的好运」这种现象所代表的,运气有可能超越一切。 或者相反地,即使被上天抛弃,只要能够控制自己、欺骗敌人,就能获得胜利。 既荒谬又没有条理,但也不只是这样。 赌博感觉有点像人生。 「加注。两张。」 「盖牌。」 「决定得太快了吧……有那么糟糕吗?」 一之井还没拿出筹码,东弥就选择要退出。 这样一来第一回合就结束了。最初下的底注到一之井手边,双方筹码变成二十一比十九。剩下四回合。 一之井贯太郎在上国中之前就学会赌博,扑克不知道已经玩过多少次。由于规则上没有特别的地方,因此也不需要担心作弊。 只要普通地赢就行了。 「嗯……」 第二回合—— 一之井瞥了一眼手中的牌,然后观察坐在眼前的少年。对方没有焦急的神色,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明明已经输掉一根手指,却非常冷静。 值得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个。 ……他的目的是什么? 没错,这才是真正的问题。眼前这个名叫戻桥东弥的少年,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一点完全无从得知。 难道他是相信自己的运气,毫无对策就跑来这里?没办法完全断定不可能有这种事,就是赌博可怕的地方。说得极端一点,如果一开始拿到的牌是「五条」,那就不会输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如果是一般人、不赌博的人,或许会一笑置之,觉得「怎么可能」,不过长年生活在赌场的一之井却无法随便否定。 麻将中被称作「终极役满」的九莲宝灯因为难度太高,甚至有「胡牌就会死」的说法,几率只有百分之○?一以下。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牌型,也会有出现的时候。天胡或国士无双十三面听也是如此。 过度的好运就如黑洞,会把所有策略化为无。 这种荒谬之处就是赌博。 ……以扑克的情况来说,「四条」以上的牌型很少出现,只要能凑出「葫芦」几乎就不会输。难道少年是想要凑到一定程度以上的牌型来决胜负? 以战略来说的确不错。尤其是面对职业赌徒的时候,与其采不成熟的心理战,不如明确地决定「在这以上就下注,以下就盖牌」,才能不被迷惑地对战。 戻桥东弥左手一直插在夹克口袋里,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动摇。 「一之井先生,你果然很强。」 当牌局进行到接近一半,东弥开口说。 第一回合由东弥盖牌,第二回合一之井的「同花」战胜东弥的「三条」。两人的筹码相差四,变成二十二比十八。 「有机会的话,下次我想要比麻将。毕竟今天没办法打。不过到时候我不打算赌任何东西。」 「你平常都不赌吗?」 「不赌,只是当游戏而已。赌博的话就会想要赢,或者应该说,既然要赌就要求胜,才符合美学。」 「的确是这样没错。」 「顺带一提,『不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也是我的原则。」 「你以为你在这场赌局有充分的胜算吗?」 「没错。」东弥俯视手中的牌。「老实说,这场比赛我会赢喔,一之井先生。」 「……什么?」 仿佛被一之井的错愕传染,观众的那些男人开始骚动。少年眯起眼,似乎在嫌喧嚣声太吵,接着把底注的筹码弹到桌子中央。 「你大概真的很强,拥有特别的能力。依照普通方式,我不可能在赌博中获胜,不论是扑克、麻将、花牌、甚至是柏青哥都一样。正因为如此,你应该要考虑更多才对。我虽然赌上右手臂,可是没有并笨到去赌没有胜算的游戏。如果没有胜算,那就不是『一决胜负』,只是『败走』,等于是通往败北的倒数计时。」 「……少废话。你要换几张?」 「别这么急,慢慢享受这个气氛吧。只有在赌上重要东西时,才能体验到这种刺激……从五脏六腑到指尖,全身都在脉动、脑袋好像烧起来的感觉……话说回来,赌上手臂的只有我。总之,我特地给你思考的时间,请你仔细想想看,要不然你一定会后悔。虽然说,在赌博中即使思考也会后悔……」 后悔?一之井不可能会后悔。 这就是他由衷的想法。他手中有较多筹码,赌局也快进行到一半,此刻的牌也绝对不算差。 难道少年准备好要作弊,所以有逆转的自信?不,这样的可能性很低。这里是一之井的店,不论是在扑克牌动手脚,或是装设镜子、摄影机,应该都不可能办到才对。即使少年收买了站在他背后的某个人,只要小心避免让后方的人看到牌就行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家伙哪来的自信…… 难道是穷途末路的最后挣扎?这样的可能性当然也存在。 然而,眼前这名少年的眼中蕴含着光芒。 那是美丽的光芒——与人类善良本性和道德观念无关,也因为无关而美丽的光芒。 少年的微笑中毫不隐藏虚无的疯狂,脸上没有恐惧或不安的神色,相反地却展现出泰然自若、愉悦、嘲笑等胜者才有的情感。 如果是装腔作势,那么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盖牌能改变什么?他是在利用指定规则来作弊吗?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弊?在这场游戏中,能够耍什么把戏? 一之井越想越陷入思考的漩涡。 正因为精通各种花招、看过无数胜者与败者,这个男人才会被自己的理性混沌吞噬。即使看穿「像这样让自己混乱才是对手的用意」,但他还是会想要探索「让自己混乱之后对手获胜的途径」,无法停止思考。 戻桥终于说: 「你已经想得够久了吧?我要出了喔?」 这个瞬间,少年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他仿佛要下达最后通牒一般,以充满敌意的礼貌态度,展开手中的一张牌。 没错,是鬼牌。 戻桥东弥突然亮出手中的牌。 虽然规则上并没有禁止亮牌,却出人意料之外。 他是在展开心理战。 「你想要暗示自己有很强的牌,逼我盖牌吗?现在我有二十二张筹码,你有十八张。第三、四、五回合中,只要我都盖牌,就会有八张筹码的底注到你那里,这样一来你和我的筹码就会变成二十六比十四,由你获胜。这就是你的目标吗?」 「你说呢?」 东弥敷衍地回答,并交换手中的一张牌。 「我的记忆力很好,可是不擅长计算几率。事实上我有学习障碍,超过一定复杂度的四则运算,一定要写下来才能计算,而且要花很长的时间。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同时抽中两张鬼牌的几率之类的。当然我也知道,这要很好的运气。」 东弥以轻佻的口吻说话,而一之井则与他形成对比,内心比几分钟前骚乱许多。一之井虽然感到动摇,但刻意压抑情感,假装镇静并换了三张牌。他凑出的是数字8的三条。 对方突然亮牌,揭示一张鬼牌,换牌只换一张,更重要的是他那充满自信的态度。 一之井脑中闪过的是最强的牌型——五条。 五张当中有一张是鬼牌。假设他和先前的一之井一样,已经有一对8,那么一对8加上鬼牌便是三条。在这样的情况,如果是一之井,就会交换两张牌。只要再抽中一张8,就是四条了。 然而东弥只换一张牌,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是「只差一张牌」的情况。譬如鬼牌加三张红心,或是4、5、6加上鬼牌的情况。前者只要再抽中一张红心就是同花,后者只要抽中7或3就是顺子。 或者也可能是这样:他手中有一对8,如果将鬼牌加另一张牌(譬如7)当作一对,就可以看成8和7的两对。这时再换一张,如抽中8或7就是葫芦。这是理论上很合理的解释。 然而,假设东弥手中已经有三条,然后只揭示鬼牌的情况—— 这样一来一之井就只能盖牌。毕竟对手已经凑出四条,最糟糕的情况还有可能让他凑到五条这样的最强牌型,与之对决根本没有意义。 但这是扑克游戏,也是赌博。虚张声势的可能性很高,也因此才有心理战、才有策略,这样一来就不能忽视「抽到两张鬼牌的几率」这句戏言。 他在唬人吗? 或者真的凑到很强的牌型? 「加注,两张。」 东弥仿佛是要夺走他思考的时间般加注。 数量是两张。 第三回合开始前,一之井贯太郎的筹码是二十二,戻桥东弥的筹码是十八。两人从这里各出了两张筹码当底注,也就是说,现在两人的筹码各为二十和十六。在这样的状态,如果赌两张输了,就会变成二十六比十四,两人相差十二张。 如果接下来又输了第四、第五回合,东弥的右手臂就会被切断。 那么,他果然是凑齐了牌吗? 「……跟注。」 一之井静静地递出三张筹码。 一之井手中的牌是8的三条,绝对不算弱,下一次换牌也不无可能凑到葫芦。也就是说,这是观察情况的跟注。 然而—— 「不换牌。」 东弥立刻用指尖敲了两、三次桌面,表示过牌。 现在已经不是从容「观察情况」的时候。 从二十比十六的状况赌两张,而且不换牌,如果是唬人的话,未免太大胆。东弥赌的不是小钱,而是手指、手臂,照理来说,应该会想要有万全的保证,才符合人之常情。 加注不是全下这一点也很麻烦。就算输了,东弥也会剩下十四张筹码。第四回合、第五回合要是一之井盖牌,就会有六张筹码的底注流到东弥那里,变成二十比二十。依照事前约定,如果平手就算东弥赢,因此一之井没办法光下底注而保持领先。最好还是别想像对手是自暴自弃。 话说回来,如果一之井此时退出,最早加注的两张加底注的两张筹码就会到东弥那里,被逆转为十八比二十二。 ……仔细想想看…… 他盘算、考虑、思考。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眼前的少年——戻桥东弥曾宣称「我的记性很好」,那么他也可能记住所有已经使用的牌,然后算出几率。 现在是第三回合。第二回合有比出胜负,彼此亮出手中的牌,不过第一回合因为东弥立刻退出,因此一之井并没有看到东弥手中的牌。情报优势在对方那里。 不,即使如此—— 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也很难相信他会有如此强势的态度。 或者有没有可能这场赌局本身就是在拖延时间?也许在他们悠闲赌博的时候,警察已经准备妥当,即将一举攻入。不,不可能。一之井也多少能得到警察内部的情报。警方并没有突袭的计划,安排在大楼周围、负责警卫的人员也没有联系。 「……该不会是……」 此时一之井想起来了。 对面的这名少年踏入赌场时,曾经说过:「我是来取得佛沃雷的情报。」「我想要知道威廉?布拉克的联系方式。」这是当初戻桥东弥要求的战利品。 那么—— 一之井开始思索。 这家伙知道老大的存在,也知道佛沃雷的组织名称及「恶眼之王」的别名。那么他也很有可能知道能力的存在——不,这家伙很有可能自己也能使用能力! 一之井得到这样的结论。 实在是太愚蠢了。他醒悟得太迟,原本应该在和对方交谈过一、两句之后就想到这一点,然而,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发觉。为什么?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就是他没有想到这么年轻的孩子会是超能力者。 因为他小看眼前的少年,认为对方只是个不要命的笨蛋。 一之井不禁笑了。仔细想想,他的能力觉醒,也是差不多在少年这样的年纪。 当他和这名少年一样不要命的时候,曾经得意忘形地闯入美国的赌场。一开始虽然赢了钱,但不久之后就一直输,最后被逼到差点要被取走性命。一之井贯太郎的能力就是在那个瞬间觉醒。 ……真怀念,当时也是扑克 「只要能看到发牌员手中的牌……」、「只要能够知道下一张牌是什么……」当他这么想、祈祷、许愿时,得到了透视能力这项无敌力量。 一之井贯太郎的能力(魔眼)是「透视」。 在众多超能力当中,这项能力应该属于主流。和「能够咒杀四目相交的对象」这种非比寻常的力量相较,虽然不算太厉害,但是单单在赌博方面,却是极为强大的特异功能。 能够看到对方手中的牌,也能看到桌上背面朝上的牌,甚至接下来要发的牌,这就是一之井的能力。只要是对人的赌博,他就不可能会输。毕竟赌博的本质就是要拚命抓紧运气,互相欺骗。 然而,只有他是特别的。只要使用这项特异功能,便能取得所有情报。 他不可能会输。 正因为如此,一之井贯太郎才会被称为「赌博破坏者」。策略与不确定性这两个要素对他而言都不存在,遭他践踏与嘲笑。蹂躏所有赌场,击倒所有赌徒——这就是「赌博破坏者」。 然而也因为得到这种异常能力,使他连原本享受赌博的心情都失去了,这或许也是一种讥讽吧。 他揉了揉视力变得相当模糊的眼睛,重新戴上眼镜。严重的近视是透视能力的代价。他越使用能力,视力就会越差,持续使用能力或许还有失明的危险。他之所以退出赌场,也是为了这个理由。 近视是无法看清远处物体的症状,他自嘲这是很适合赌徒的代价:不去思考未来,只执著于眼前的胜负,因而误入歧途。这正是自古以来不变的赌徒沉沦方式。 「呼……」 ……现在不需要去管这些,仔细想想。 一之井打断回忆,重返现实。他像是要打破迷惘般,把叼在嘴里的香烟压在烟灰缸中捻熄。 戻桥东弥知道「佛沃雷」和「恶眼之王」。 那么,假设他知道超能力的存在。 一之井有两个疑问。第一个疑问是:「这家伙知道我的魔眼吗?」第二个疑问是:「这家伙是不是也有某种能力?」 如果第一个疑问的答案是「不知道」,那就能够说明现况。东弥是在运气占很大要素的扑克游戏中进行心理战。或者,如果第二个疑问的答案是「有」,那么他或许已经计划好利用能力取胜,或是在失败时立即逃走。 问题在于第一个疑问的答案是「知道」的情况。 在这个情况下,东弥应该自知「不可能在扑克这样的游戏中获胜」。 ……如果他理解这一点而挑战赌局,第二个疑问的答案应该是「有」才妥当。就如一之井的透视因为没有证据而不会构成作弊,假设东弥的能力是变更手中的牌(转移系能力或物质变换系能力),那么,他的作弊行为当然也不会被追究。 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奇怪。 戻桥东弥的目的是要收集佛沃雷与其领导者的情报。如果他又是超能力者,那么只要利用能力夺走手机或电脑就行了。或者也可以通过拷问,逼对方吐出联系方式。与其挑战敌方不知道会不会遵守约定的赌局,这么做更加合理。 那么,为什么? ……一之井虽然没有蠢到完全相信敌人的话,不过,也许东弥就如他自己说的:「不会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即使正面对决也没有胜算,因此才设置使用能力能确实获胜的场合。 而那正是这局换牌扑克。 既然如此,东弥应该是打算利用某种特异功能,变换手中的牌。他利用第一回合、第二回合让对手松懈,然后打算在底注提高的后半段赢回来。 一之井看到了、看穿了、看透了。 他看见眼前这名少年的胜算与获胜途径。 「喂,已经超过一分钟以上了吧?」 「嗯?喔……放心吧,我要决定胜负了。」 一之井回答之后,按下在脑部深处的按钮。 转动发动特异功能的钥匙。 他已经看穿对手的所有战术,接下来用魔眼来对答案即可。如果对方拿到很强的牌型,他就会退出;如果猜错了,可以先放下心,然后重新思考对手的用意。 于是,一之井贯太郎查看少年手中的牌—— 有一个词叫做「扑克脸」,也就是「面无表情」、「假装镇定」的意思。 一如字面所示,这个词是从扑克这种赌博而来。在以心理战为主的扑克中,如果把感情显露在脸上,就不可能获胜。只要是一定程度以上的赌徒,就会「避免把感情流露出来」,让对手理解到手中牌型的强弱。 没错,一定程度以上。 对于一流或超级一流的赌徒来说,「不显露感情」是理所当然,此外还要加上「显露虚假的感情」、「假装由衷高兴」,学会不依赖言语的虚张声势,最终达到「让对手观察到伪装的习惯」这样的领域。 「啊……」 知情的人常常会误会,不过一之井贯太郎这个人在得到透视能力之前,就已经是一流赌徒。至少他具有潜入地下赌场、和黑道人士对战的胆量与实力。 不用说,他也很擅长摆出扑克脸。 然而,此刻的他却首度流露出真正的情感。 他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惊愕的表情。 「咦,怎么了?怎么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吗?大家只能凭自己被分配到的牌来一决胜负,不过手上牌的强弱并不会直接通往胜负,重要的是怎么使用。彼此欺骗、伪装,只要陷入陷阱,最强的鬼牌也有可能输给最弱的梅花2。这才是赌博……而且,这也是人生吧?哈哈,对以赌博维生的人讲这种大道理,会不会很失礼?对了,一之井先生——」 「你、你是!」 有谁能够不惊讶? 东弥手中除了鬼牌以外,其他的牌是红心3、梅花j、梅花2、还有同样是梅花的5,只能说是乱七八糟的烂牌。 凑出来的牌是一对。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该不会是看到我手中的牌吧?不过既然被看穿了,我就直接宣布,好让后方的各位客人也明白吧。我手中的牌没有很强。」 后方的男人开始议论纷纷。一之井对他们的声音感到心烦,同时思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本来想要像赌博漫画中的人物那样,用充满自信的态度展开心理战……不过看来一之井先生看穿了一切。」 「唔……」 「咦?你为什么摆出那样的表情?你觉得我在开你玩笑吗?真抱歉,我只是想要试试看,真正的赌徒能不能发现到我在虚张声势。对了,一之井先生,我想要问你一件事……」 少年以闪烁着妖艳光芒的眼睛看着男人,带着丝毫不掩饰虚无疯狂的微笑。 他站起来,虽然退后一步,却仿佛踏入男人的内心。 「——一之井先生,你该不会真的看得到我的牌吧?」 听到这句话,无数视线刺在一之井的背上。掺杂着疑惑与轻蔑的视线令他不愉快到极点,忍不住想要猛抓背部。 然而一之井完全没有显露这样的心情,重新摆出扑克脸回答: 「怎么可能会看到?如果你以为我靠那样的作弊获胜,那真是太遗憾了。」 「你说的喔?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一之井先生了。你要交换几张?还是要盖牌?」 「呃,嗯……」 一之井顺着东弥的话,抽出不要的牌,把手伸向桌上叠起来的扑克牌。既然东弥只有一对,自己凭目前手中的牌也能赢,不过为了消除不自然的印象,还是应该换牌吧。 一之井准备要换牌,但是—— 「咦?」 这个瞬间,他的手停下来。 不,是他的身体整个都无法动弹。伸到一半的左手只是微微颤抖,迟迟没有抽牌,仿佛全副身心都在抗拒「决定胜负」的行动。他的理性被强行压制,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控制。 他的身体违反意志,变得僵直。 接着发生更令他难以相信的事。 「……我……退出……你赢了……」 痉挛的嘴唇说出完全与他的意志相违的话语。 他不了解这是什么意思。 一之井手中的牌是三条,少年手中的牌最大也只有一对j,他不可能盖牌。即使看不到对方手中的牌,要不要跟注也可以等换牌之后再决定。 然而—— 「……咦?」 一之井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愕。 而少年照例以轻佻的语调说: 「是吗?你要让我赢啊?谢谢。」 在接下来的瞬间,一之井的身体恢复自由,但因为突然从束缚被解放,他不禁趴倒在牌桌上,把整叠扑克牌都打散了。意料之外的事接连发生,让他没有空闲意识到防止作弊的规则。 这么一来赌局就真的结束了。 「唉,你把整叠牌都弄倒了。不是说过了吗?『把整叠纸牌弄倒视同作弊,立即判输』。算了,反正算我赢就行了吧?」 「我……输了?」 「呼,太好了,我不用切断手臂……对了,一之井先生,既然胜负已定,你可以快点告诉我,要怎么联系佛沃雷的威廉?布拉克吗?」 「……等等,刚刚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突然……」 「咦?是你自己说『我输了』,不是吗?」 「不对,不是这样……对了!下一次……」 一之井努力挤出恳求的话语,但东弥不接受。 「下一次?没有下一次喔。再赌一次我有可能会输,所以结束了。来吧,快点告诉我联系方式。」 「喂……别开玩笑!那种赢法、那种输法,你以为我会接受吗?」 一之井平静的语调中,蕴含着内心强烈的怒火。 随着宛若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怨叹、咆哮声,他从怀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枪。这是柯尔特公司制造的单动式陆军转轮手枪。 他身后的男人更加惊恐,纷纷躲到柱子后方或椅子底下,避免被卷入麻烦。然而不同于周围如此焦虑、困惑、恐惧的众人,对峙的两人态度却非常平静。 其中一人平静地朝着对手举起枪。 另一人则以漂亮的黑眼珠盯着枪口。 「坐下来吧。再来赌一局。」 「赌完之后还啰哩啰嗦的,感觉比较像在开玩笑吧?喂,一之井先生,我最讨厌不遵守自己说过的话的人——也就是说,我最讨厌说谎的人。」 戻桥东弥如此回应之后,采取行动。 「采取行动」的东弥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他无法瞬间缩短距离、夺取对手的枪,或是自己也立即拔枪并率先枪杀对手。运动能力欠佳的他就连「躲到家具后方」这种谁都会的动作,都有可能花费太多时间。 东弥做的是非常简单的动作。 他举起右手表示投降,接着把进入店里之前就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左手也举起来。 没错,他举起手,展示手中握着的手榴弹。 「……你……那是什么!」 「看不出来吗?这是手榴弹。如果看不清楚,应该是你那副眼镜度数不足吧?我可以看得很清楚……比方说,一之井先生的脚边。」 「唔……我当然看得出来那是什么!我是在问你,为什么拿着那种东西!」 「那还用说吗?」东弥笑嘻嘻地说。「就是因为预期到会发生这种状况啊。我猜想,说谎的一之井先生输了赌局之后,也许会拿各种理由来拒绝提供情报……或者甚至会诉诸武力,所以我才拿这个当保险。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最讨厌说谎的人跟暴力了。」 他停顿一下,跟一开始一样环顾整间房间,开口说: 「呃~各位观众叔叔,你们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由我来说明吧。胜负结果就如你们所见。虽然状况有些特别,不过『赌博破坏者』一之井贯太郎毫无疑问地输了。不过,同样地你们也可以看到,他不仅不承认自己输了,甚至还拿枪指着我。」 东弥缓缓放下左手,向前伸出去。这是手榴弹——一般人大概只有在西洋电影看过的m67破片式手榴弹。 「然后,这是手榴弹,安全栓已经在进入这栋建筑之前就拔掉了。也就是说,只要我在这里放开握住的保险杆,就会立刻爆炸。顺带一提,在这个状态只要插入安全栓就能避免爆炸,不过我把安全栓寄放在送我到这里的美女搭档那里,我没办法处理这颗手榴弹。」 在气氛冰冻的空间当中,少年滔滔不绝地述说。 述说过度疯狂的内容。 「对了,各位认为被枪打中的人会怎么样?我当然知道,一定会受重伤或死掉……不过我要问的是,假设我在这里被一之井先生枪杀,你们认为这颗手榴弹会怎样?你们认为我还会紧紧握住这颗手榴弹,让它不致于爆炸吗?还是会放松力气,导致手榴弹爆炸?关于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只能赌赌看会发生什么状况。『赌』——真是好听的单字。顺带一提,根据替我准备这颗手榴弹的雇主说明:『爆炸的时候,半径五公尺以内的人会立即死亡,二十五公尺以内的人会受到致命伤。』因此,以这间房间的面积来看,一爆炸所有人都会死掉。」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眼前有个拿手榴弹的少年」、「出入口只有少年背后的门,没有别的」——这样的事实已足以令人战栗,但真正让他们恐惧的是「将拔掉安全栓的手榴弹一直放在口袋里」的事实。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疯狂? 到底是依什么样的思考回路,采取这样的手段? 手榴弹只要确实握住,的确不会爆炸,但是即使如此,拿出拔掉安全栓的手榴弹根本是恐怖分子的行径。只有抱着同归于尽想法的游击队,才有可能使用这种手段。 「事实上,我还有一件有趣的东西。」 东弥接着从怀里取出的是自动手枪,克拉克18。这是搭载全自动功能的短冲锋枪。 东弥刻意将枪口对准一之井贯太郎和他周围的人说: 「这东西叫做短冲锋枪,简单地说是具有连射功能的手枪……啊,那边那位大叔,你想要跑到里面也没用。回到原位,否则我有可能会开枪喔。刚刚说到哪里?啊,对了,这把枪可以像机关枪一样连续发射子弹,只要扣下扳机,就会有十七发九毫米子弹到处发射。我忘了说,我既不是军人,也不是黑社会的人,只是个外行人而已,没有接受过射击训练。所以,即使瞄准一之井先生,打到后面其他人的几率也不是零,或者应该说很有可能才对。」 少年带着虚无疯狂的笑容,然后说: 「好,接下来各位有几个选项。选项一,『某人发号施令,一起扑向我,夺走武器』。」 这个选项可以说有等于无。 这些男人都预测到,只要自己出现可疑的动作,这名少年就会立刻持枪扫射。如果同时扑向他,的确有可能成功压制,不过不知道会出现多少牺牲者。 「选项二,『大家适当行动』,各自采取自己觉得最适当的行动。顺带一提,在我的立场最适当的行动,应该是『射杀碍事的人』。」 这个选项也不可能。 他等于是声明:只要有人动就会开枪。 「接下来是最有可能的选项三,『一之井贯太郎先生乖乖交出情报,让我回去』。如果一之井先生不同意,『就由各位大叔压制一之井先生,没收他的手机、记事本、笔记型电脑,交给我让我回去』。」 这时一之井贯太郎总算理解。 东弥之所以找各种理由让赌场客人站在一之井后方,是为了制造出眼前这个局面。他大概也知道一之井拥有「透视」能力。藏在口袋中的手榴弹,也兼具确认该能力是否为随时发动型的目的。如果被看穿藏有凶器,就拿它来当筹码,让对方坐上谈判桌就行了。打从一开始,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你们要怎么办?」东弥询问。 以虚无的疯狂控制整个局面的戻桥东弥,依旧以轻佻的口吻说话。 「话说回来,你们也无法确认这颗手榴弹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假的,只要把我压制住就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如果是真的,所有人都会被炸得稀巴烂……要不要赌它是假的?只不过赌的不是赌场的筹码,而是性命。」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结果已经决定了。 「一之井先生,你真傻。强者会想要到对手的场子一决胜负,这就是强者最大的弱点。当你接受我准备的赌局,你就已经注定输了。」 双冈珠子得知整个计划内容,是在回程的车上。东弥把手机、笔记型电脑、记事本、文件夹与战利品纷纷投入后座,最后伸出拿着手榴弹的手,拜托她:「可以帮我插入安全栓吗?」 东弥在去程的车上递给她神秘的栓子。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个零件。东弥告诉她:「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千万别弄丢,帮我保管好。一切结束之后,再请你还给我。」但珠子绝对没想到是用在这里。 怪不得她觉得在哪看过。她在训练时也曾使用过手榴弹。 「你……该不会真的脑筋有问题吧?」 虽然只是训练,但珠子实际见识过手榴弹的破坏力,因此对她来说,东弥的计划只能说是「疯了」。 「最坏的情况也能同归于尽」是狂人的说词。要是一之井贯太郎完全不理会东弥的要求,硬是用暴力解决,那么即使戻桥东弥最后死了,只要使用这样的计谋,就能把对手也带上死路,留下最低限度的成果。 然而,一般人不会想到这种计划。 不会想到。 即使想到,也不会选择这种做法。 这次虽然顺利成功,但是稍有差错,就有可能白白送死。也可能才刚见面就被看穿身上藏有武器,并且被识破用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东弥却能激起对手的赌徒本能,让对手接受赌局,并以言行展开心理诱导,在牌桌上的战斗中获胜,把敌人嵌入预先准备好的计划,最终得到一切。 从踏进那间赌场的瞬间,东弥就一直在走钢丝。 就结论而言,纯粹是他身为赌徒的力量胜过一之井。 没错,东弥在赌局中获胜。 「冷静点吧,小珠,把安全栓插进去……小珠接受过调查员训练,对于暴力有一定程度的防御手段,所以你不会理解,就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基础,我才必须赌上性命。像我这样的人要迎战敌人,一定得拚命才能站在对等的立场。话说回来,随时都在拚命也是很正常的吧?毕竟我们都活着,只有一条生命。」 「我不想听这种诡辩!怪不得分部长会说你有自杀倾向!还有,分部长也很夸张!即使是马基维利主义者,也不能把手榴弹和机关枪交给一般民众吧。那个人脑筋有问题吗?」 「我知道了,所以你快把安全栓装回去吧。我的握力快要达到极限了。」 处理完手榴弹之后,东弥在skyline车里听了三十分钟左右关于生命重要性的说教,然后等到人生观相关教诲告一段落,他对珠子说: 「话题回到佛沃雷,我得到『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的联系方式了。」 「我已经听你报告过了。」 「我也寄出邮件了。」 「邮件?」 「嗯,邮件内容是:『我方已经掌握到情报,可是也想要得到你们的情报。希望可以约在某处会面,交换情报。』」 接着他立刻补充,当然也会尝试其他联系方式。 东弥并没有任何情报,这只是为了诱出威廉?布拉克的谎言,目的是要夺取对方手中的情报。 听他说完之后,珠子吐出不知道第几次的叹息。 「……反正分部长应该也都知道吧?」 「嗯,我跟他借手榴弹之类的武器时,已经说过了。」 「由你来当幌子,如果进行得顺利那很好,即使你被杀了,他也可以趁虚而入解决对手……那个人一定是这样跟你说的,对不对?」 「你真了解他。」 珠子又叹一口气,边转动方向盘边回答: 「多亏你们,让我了解到马基维利的权谋术数和自杀冲动搭配在一起,就会拟出一般人无法想像的计划。谢谢你。」 「小珠,你在生气吗?」 「当然!」 「对了,小珠,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东弥察觉到这样下去又会变成道德课时间,便将用发蜡往后固定的发型拨回原本阴沉的发型,想了一阵子之后开口。 内容是他先前就在想的问题,但是一旦要开口,内心便产生迷惘与疑惑,也因此他稍微停顿一会儿,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尽可能思考之后,问珠子: 「小珠,你相信正义吗?」 「相信——虽然你可能会笑我。」珠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不会笑你。」东弥露出微笑,继续说:「那么,你相信的正义要怎么定义?」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你先别管,告诉我吧。」 他难得用认真的语调催促。珠子虽感到困惑,不过还是回答: 「这个嘛……应该是尽可能让更多人得到幸福吧。如果要附加条件,就是不能让特定的个人或团体过度不幸。」 「你的意思是,让最大多数人得到最大幸福的社会吧?不容许市民为了部分领导阶层牺牲,也不容许为了大多数人而镇压特定的个人或团体。虽然说贫富差异并非全都是罪恶,但仍旧相信平等是很重要的。」 「也就是说,我的正义是很普通的东西。我只是依理所当然的想法来回答。虽然平常很少说出来,不过日本人对正义的看法,应该就像我这样吧。」 东弥只是低声说「这大概就是小珠的优点吧」,接着又问: 「那么,小珠愿意为了正义而殉死吗?」 「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应该都愿意吧。我们是被隐匿的谍报机构的人,不过警察和自卫队的人应该也都有相同的决心。我也一样。」 「小珠,这是你说的喔。」 「你从刚刚开始,到底在问什么问题?」 「别在意,我只是想要确认小珠是什么样的人。那么,如果我说要自己一个人去见『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正义使者小珠会怎么做?」 「啊?」 「你要不要参与我的赌局?如果输了,大概会死掉。」 被问到「会怎么做」,珠子也无从选择。 诚如对于先前提问的结论,珠子内心已经决定答案。 「我也会一起去。也许你忘了,你不是佐井分部长的部下,而是我的协助者。至少名义上是如此。我也有监视责任,更不可能丢着像你这种想死的人不管。」 「小珠,你果然很傲娇。」 东弥开怀地笑了。他的笑脸很有魅力,让珠子感受到奇异的羞涩。她注意到这个少年的右眼颜色很浅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 有些事要接近才会发觉,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只是比你更有常识、更成熟。就像看到笨小孩做危险的事,不管是谁都会去阻止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无关紧要的谈话中度过。 直视前方的珠子不知道坐在旁边的少年在看哪里。那双闪烁着妖艳光芒的眼睛,究竟在注视什么?他做了什么样的预测、拟定什么样的战术、看到超前几步的棋局,珠子完全无从得知。 唉,真的……不知道。 「小珠,你真的是好人。今后会很辛苦吧?」 「我现在是因为你才这么辛苦。你难道没有自觉吗?」 然而也因此,她想要待在东弥旁边。 毕竟,如果看得太远,就会忽略掉自己的脚边。 一之井贯太郎没有换衣服就冲出大楼,跳上出租车,抵达饭店之后对柜台人员说:「请告知七○二号房的黑崎,一之井来了。」 这里是位于大阪梅田站附近的高级饭店。表面上只是一般的住宿设施,实际上负责营运的却是黑手党,而且设有专供这些人使用的地下赌场。一之井也曾经去玩过几次。 他坐在入口的椅子上垂下头。 「……可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即使自问自答也找不到答案,不过,他内心某个角落同时有「赌博就是这样」的冷静想法。荒谬又不合理,这就是赌博的本质。一之井在赌场太过大意,因此这样的结局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 他的通信器材全被没收,机密文档也一样。关于佛沃雷的数据并没有保存在其中,但是和自己有关的赌场相关数据却有很多。他不知道那名少年是什么人物,但是万一那些数据流到警方手中,一之井调度、经营的赌场可以说全数都会被揭发。 事实上,他并不在乎这种事。反正他原本就是靠赌博维生的人,只要恢复为一名赌徒就行了。 只是…… 如果被知道违法赌博的决定性数据是从一之井手上泄漏出去的,先前做过生意的犯罪组织都会视他为敌人。因为一个人的疏失而失去大量收入来源,一定没有人会原谅。 一之井不会像那名少年那样,光是切断小指头就能解决。被沉入海底、埋在山上已经算是幸运,更有可能的是活生生被切断四肢并且被拍下视频,内脏全部被卖掉,剩余部分则被食人魔吃掉。 等待一之井的,就是这种连死亡都显得宽容的地狱。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佛沃雷这个后盾。如果能够获得对方协助,躲藏到佛沃雷根据地所在的欧洲,日本的黑道应该就没办法对他下手。 仅存的希望通过电话的形式到来。 「您是一之井先生吗?黑崎先生打电话来。」 「哦,谢谢。」 一之井从旅馆服务生手中接过听筒,贴在耳朵上。 『一之井先生吗?』 他听到英文,不禁松了一口气。 梅田歇奥尔双塔饭店的七○二号房,随时都住着一个叫「黑崎」的人物。正确地说,是「名义上住宿在这里」。佛沃雷的人造访七○二号房,就可以通过经营这间饭店的黑手党,立即与威廉?布拉克取得联系。 这是秘密中的秘密,热线中的热线。 这项情报除了相关人士以外,没有人知道,也不会留下文档。一之井可以在戻桥东弥从通信机器中找出联系方式之前,更确实且迅速地与组织首领取得联系。 『发生什么事了?』 对话的不是布拉克,而是专属女秘书。 她的声音照例很平淡,不过或许因为对方是一之井,问话改为流畅的日文。她的主要任务是辅佐布拉克及调整组织的预定计划,不过有时也会担任口译。 「请帮我转布拉克老大。」 一之井这么说,但她只是冷淡地回答:『请将您要传达的事告诉我。』 一之井啐了一声,简单扼要地告知状况。 有一名少年来找他,他在赌博中输了,被夺走所有机密情报,更重要的是,今后可能连性命都不保…… 女秘书默默倾听,了解之后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请稍等」,然后暂时挂断。 听筒中播放的保留音乐是李斯特编曲的《魔王》。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他觉得非常适合这群不为人知地夺走他人性命的邪眼恶魔,然而,此刻这段流畅又华美的音乐,只会增加他的焦躁。 过了一分钟左右,女秘书总算回到电话中。 『一之井先生,我来传达布拉克老大的传言。』 接着,她依旧以冰冷的声音说: 『他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啊?」 『他还说「大概是哪里搞错了」。也就是说,如果明白佛沃雷是什么样的组织,就不可能提出那样的请求。』 一之井猜测到结论,全身起鸡皮疙瘩。 佛沃雷是秘密结社,也是犯罪承包公司。他们是从猎杀魔女的时代延续至今的魔眼用户集团,接受其他组织委托,调派人员达成目的。 不受任何束缚承包罪恶,堪称黑暗世界的深渊。 这就是佛沃雷。 黑手党、毒枭、黑社会或暴力集团……这世上存在各式各样的犯罪组织、秘密结社,但佛沃雷与它们有决定性的差异。 那就是自由。 佛沃雷并没有「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的制约,任何人都能做任何事。即使是伙伴之间发生争执,也没有人会责难。这里没有「不准自相残杀」的规定。虽然会由组织接受委托再分配给成员,却连「必须遵从指示」的规则也没有。 每个人自行判断,采取行动。 当然,也没有「必须保护组织与伙伴」的规范。如果有人想帮忙就去帮忙,仅此而已。 这个魔眼用户的组织或许不能称作「组织」,只是一群人集合在一起。 「等、等一下!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无法判断。不过在佛沃雷当中,应该也有人会愿意伸出援手。』 「等一等,难道要我一个个去联系吗?」 他没有时间做那么悠哉的事。在救兵来临之前,一之井贯太郎这个人甚至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目前的状况刻不容缓。 话说回来,他也不能委托其他组织的人担任护卫。他的所有资产——包括现金和帐本——都被夺走了。 「拜托,请你联系老大,让我跟布拉克老大直接谈!」 『办不到。布拉克老大正在工作。』 女秘书仍旧以冷淡的态度回答。 『一之井先生,我记得赌场营运和斡旋并不是佛沃雷的工作,而是您个人的事业。那么在那里发生的疏失,应该由您自己负责。套用日本人的说法,就是——做个了断。』 「拜托!让我跟老大亲自谈!」 『对了,还有一句话忘了转告您。他说:「等到彼此安全重逢,再来干杯吧。」』 电话「噗吱」一声断线了。 这也是一之井最后的保命绳断掉的声音。 过去与现在 这里是某处的屋顶。 好好的空间似乎完全没有善加利用,只有通往楼下的小屋,除此之外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从环绕周围的低矮栏杆来看,这里或许原本就没有要让人上来。 环顾四周,看到一名少年。 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坐在铁栏杆上,双脚垂在外侧。 原来如此,这里是学校的屋顶。 这里想必是禁止进入的场所,怪不得什么都没有。 少年呆呆望着天空,接着站起来。 他在原地站起来。 少年站在栏杆上,摇摇晃晃地走在细细的立足之处。 「危险!」 她忍不住高喊,但少年并不打算下来。 虽然不稳定、随时有可能摔下来,但少年毫不犹豫地继续走。 死亡不足为惧——小小的背影如此述说着。 她可以了解为什么少年面带笑容。 他一定是自愿在那里。 下一瞬间,一阵强风吹过。 少年失去平衡,缓缓坠落。 坠落。坠落。坠落。 伸出手也无法抓住。 直到最后,他仍然在笑。 然后——珠子醒了。 「……他果然没有自觉。」 早晨,双冈珠子在自己的房间。 她看到放在桌上的一张纸,又叹了一口气。 纸上写着:『我要出去一下,三天后的早上会回来。最喜欢小珠的男人留。』这简直像是在对珠子挑衅。她在两天前才警告过他,不要擅自行动。 「唉……而且果然没有带ciro–s的手机……」 她又叹了一口气,开始准备上班。 话说回来,她今天得到待命指令,不需要前往职场。她打算为了日后有需要的时候,趁现在进行射击训练,因此才准备出门。此外,她也猜测分部长或许会知道东弥的所在。 东弥留言中提到「三天后」。 这是和威廉?布拉克见面的日子。 ……他这回打算做什么…… 三天后的晚上,珠子等人要面对「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 双方展开厮杀的可能性很高。由于他们传递的情报是虚构的,因此没有这样发展反倒奇怪。这也是珠子的决心受到考验的时候。 佛沃雷基于其特质(成员几乎都具有魔眼),为了避免彼此相杀,成员较常独来独往。 不过威廉?布拉克未必会独自前来。就算他只有一个人,面对「只要四目相交就会死」的传说怪物般的对手,该如何应战? 「他应该有想法吧?」 他——戻桥东弥,究竟有没有在思考?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会令人难以置信地轻易赌上性命,却又具备确实致胜的对策。 戻桥东弥虽然疯狂,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实的。 那就是他不会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也不会毫无对策就去一决胜负。不论胜利的几率多么低、多么危险,他仍旧会抱持着获胜的打算赌上性命。 那么,珠子也必须抱持同等的决心来回应才行。 ……对此东弥大概又会说,这是因为珠子是「好人」吧。 结果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珠子在建筑物地下室进行射击训练后,造访分部长办公室,但佐井说他不知道东弥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对策。除此之外,连珠子要求「只有两个人感觉太不可靠,希望能够调派预备人员」,也被拒绝了。 佐井以猛禽般的双眼看着部下说: 「ciro本身就常常被批评人手不足,而这个特务部门更严重。你自己也只见过几个同事吧?这是因为平常就没有多余的人员,几乎都要和官邸警卫或公安合作,运行恐怖分子对策。因为工作重点放在目前面对的危机,而不是『c文件』这种真相不明的东西。」 「可是……」 「我没办法增派人员。就是因为人手极度不足,才会用那种外行人。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做法吧?如果想要退出这个任务也没关系,不过我这边必须管理时间表和人员,你要退出的话就在今天之内决定。」 他的说法虽然冷淡,但珠子感觉到其中存在着些许关怀。 佐井征一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马基维利主义者。他其实可以对珠子说「如果放弃职务就杀了你」。双冈珠子原本在文档上就不是ciro的人,即使被杀害也只会当成一般的杀人事件处理,当然有办法隐蔽。 然而佐井并没有这么说。他给了珠子「退出任务」、「离开ciro–s」的选项。虽然他这么说的理由或许是基于现实的战略,认为「没有意愿的胆小鬼只会碍事」,不过即使如此,如果真的是胆小鬼,就应该强制排除,在对组织造成不良影响之前先处理掉。 佐井没有这么做,让珠子窥见他的温情。 「我处理完自己手边的案件之后,就会立刻赶到你那里。幸运的是,我对上恶眼之王的赢面并不差。虽然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要战斗,不过如果你觉得没有胜算,就立刻躲起来。只要知道地点,我会直接杀死他。放心吧。」 佐井严肃的脸孔变得稍微和蔼。 「你几乎没什么实战经验,这是你第一次没有支持、自己担任承办人的任务吧?我知道很勉强,所以如果你感觉到有生命危险,就不要犹豫地逃跑吧。在建筑里四处逃窜,只要能够争取时间,就具有足够的意义。」 「我知道了,分部长。」 珠子反射性地敬礼。 上司佐井的话和两天前东弥询问的问题萦绕在脑中。「为自己的『正义』殉死」以及「不舍弃性命而逃窜」,乍看之下是相反的行动,不过有时这两者也会相等。这次刚好就是这样的情况。 但双冈珠子丝毫不打算逃跑。 虽然说有可能视情况采取战略性的撤退,可是她不打算在战斗一开始时就设想到逃跑。她要赌上性命,避免在战斗中送死,或是让伙伴送死。就这样而已。 「赌上性命」和「死掉也没关系」——多亏那名少年,她发觉到这两者是不同的。 戻桥东弥在当天下午打电话来。 不是打到工作用的电话,而是打到珠子的私人手机。珠子看到旧机种的手机显示「私人号码」,心想会不会是老家打来的,接起电话就听到那个开朗的声音。 『早安,小珠。你过得怎样?』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更重要的是,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 『我因为有一些情况,所以用公共电话打给你。我有事情要拜托你,可以听我说吗?』 「那么请你也听听我的请求。『快点回来,你这个笨蛋!』」 东弥理所当然地假装没听到,单方面地提出要求。 『你记得五辻真由美吗?上次我们不是一起去看她吗?』 「哦,是那位。」 『听说真由美今天早上醒了。我很想再去探望她,可是目前有一些情况……』 「你的人生随时都有一些情况,真令人羡慕。」 少年没有理会她的讥讽,继续说: 『你如果今天或明天有空,希望可以代替我去探望她。』 「为什么要我去?」 『你可以只替我转达问候,接下来就随便闲聊。真由美因为一直待在医院,所以很喜欢听别人的人生故事。在不违反保密义务的范围内,你可以告诉她为什么自己想要当正义使者。』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你是小珠啊。还有,因为真由美看到笔记本上的名字,希望能见你。啊,我快用完十圆了。那就拜托你啰。』 「喂,等一下!」 通话随着「噗吱」声中断了,很明显地不是因为剩余金额不足,而是对方主动挂断电话,不过珠子已经没有生气的力气。 问题是该怎么办?珠子思索片刻。 她虽然看过对方,但是没有聊过,因此很难萌生探病的意愿,也没有去探病的义务。即使去了,她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她很有可能不小心说出老实的感想:「你从小认识的朋友脑筋有问题。」 珠子完全没有去探病的必要。 然而—— 「唉……」 即使如此,她还是开始思考该几点前往,是因为自己太善良了吗? 或者因为她自己小时候也几乎一直在住院,无法外出,因此对十年间都住在病房的五辻真由美感到同情呢? 珠子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哪一个。 距离上次造访只隔几天,因此医院本身并没有变化。 唯一也是最大的差异,就是先前造访时睡着的少女醒来了,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珠子敲了敲敞开的门,她便看向珠子,默默地微笑。 漂荡于此岸与彼岸间的睡美人的笑容,比想像的更有魅力。珠子想着「怪不得是初恋对象」,鞠躬对她说: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我是——」 「你是双冈珠子小姐吧?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五辻真由美。」 少女阖上书本,打了招呼,然后请珠子进入房间内。 「请进。虽然什么都没有,不过请坐。」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听东弥说过了。他说:『如果有我喜欢类型的漂亮姐姐过来,那个人就是小珠。』所以,你就是小珠吧?」 珠子点头,依照指示坐在访客用的椅子上。 在她的斜前方,五辻真由美坐在床上,笑着说:「东弥好像造成你的困扰了。」 「不,怎么会说造成困扰……我们是站在请他协助的立场……」 「东弥协助你或许是事实,不过,怎么说呢……他不是脑筋有问题吗?」 「是的!啊,不是……」 珠子反射性地同意后立刻心想「糟糕」,十分狼狈。「虽然说是事实,可是我怎么说出这么失礼的话」——珠子责备自己的不成熟,真由美却只是笑吟吟地对她说:「没关系,东弥本来就是个怪人。」 「很抱歉……」 「我才应该说抱歉。在我变成这样之前,常常和东弥在一起。有时候他真的会做出只能称为疯狂的行动,让我总是感到不知所措。」 戻桥东弥这名少年隐藏着虚无的疯狂。 知道他过去的少女——五辻真由美继续说: 「东弥跟我说,你会将你的人生告诉我,不过这应该是他单方面做的约定吧?」 「你说得没错……」 「我就知道。那么,要不要赌赌看?」 「……赌?」 这时睡美人的表情首度出现变化。 她改变温和的笑容,嘴角泛起妖艳的微笑。这恐怕是她真正的面貌,和东弥充满狂气的笑容也有些相似。 或者「戻桥东弥」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受到这名少女影响吗? 「我跟你玩一个小游戏吧。如果我赢了,请你谈自己的人生,像是初恋的话题、国中社团的回忆、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现在的烦恼是什么……像这类无关紧要的话题都可以。」 「其实不需要赌,这点小事我并不在乎说出来……不过,如果我赢了呢?」 「我会告诉你『戻桥东弥』这个人的事情。不只是单纯的回忆,而是与『戻桥东弥』的根本相关的事件……东弥想要的是什么、以什么样的优先级思考事情、讨厌什么、为什么变成那样的人……身为他的儿时玩伴,我会说出所有我知道的事。这样的话,你应该多少会更容易和东弥相处吧,甚至还有可能完全控制他。你觉得呢?」 五辻真由美拿出扑克牌,露出笑容。 笑。嘲笑。微笑。 「你要不要接受这个挑战?」 「……我知道了。我接受。」 「一言为定喔?」 不用听她说,珠子也知道了。 即使不是全部,但戻桥东弥的疯狂有一部分是从这名少女继承而来的。 决定胜负的方式很简单。 首先在桌上排列八张牌,接着真由美蒙住眼睛,由珠子从八张牌当中选择一张,记住数字与花色。然后真由美会提出三个问题,不过珠子不用老实回答这些问题。最后由珠子蒙住眼睛,真由美会在这段时间让珠子选择的牌消失。 「也就是说,我从八张牌当中选择一张,五辻小姐则猜我选的是哪一张……这样吗?」 「不管你选择哪一张牌,我都会让你选择的牌从桌上消失。」 一定——真由美如此强调之后,用毛巾蒙住眼睛。珠子已经先确认布料并不透光,也没有动过任何手脚,真由美应该看不见珠子选择的牌。 没错,只要她没有超能力。 「……那么,请你选一张牌。」 「我知道了。」 八张牌。 上面四张是黑桃k、梅花7、红心4、梅花8,下面四张则是钻石10、红心q、黑桃6、钻石2。珠子只犹豫片刻,就选择左上角的黑桃k。 「我选好了。」 「那我要拿下遮眼布啰。」 真由美的第一个问题是: 「双冈小姐,你是处女吗?」 「什、什什什么?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请回答。你不需要老实回答。」 对于这个显然和选择扑克牌无关的问题,珠子小声回答:「……没错。」 「是吗?东弥会很高兴。」 「我的恋爱经验很少,为什么他会感到高兴?」 「因为他喜欢你。」 「这一点我已经听本人提过好几次……」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喜欢东弥吗?」 珠子此刻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是假借赌局,问自己想要问的问题。不过她告诉自己,是她决定接受对方问「三个问题」,于是又小声回应:「……不讨厌。」 ……早知道会这样,刚刚应该加上「问题仅限于扑克牌」的条件。 珠子到现在才感到懊悔,真由美又问: 「那么,这是最后的问题……假设你被周围的一切背叛,落入绝望的深渊,看不见周围任何光线,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办?」 「……咦?」 「抱歉,好像说得太迂回一点。简单地说,就是:『你的人生方针是什么?』」 珠子想起之前和戻桥东弥也谈过类似的话题。 那么,这是东弥的指使吗?或者是奇妙的巧合? 不论如何,双冈珠子的答案都是确定的。 「虽然说没有真正陷入那样的局面很难说,不过在我必须做出某种判断的情况——尤其那是非常重要的选择时,我会把手放在胸口,拚命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什么才是正确的。即使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相信应该会有可以知道的东西,找出来之后做为起点,努力寻找不会后悔的答案。」 这正是觉悟。 这正是决心。 这是双冈珠子的「正义」。 「……你是个好人。」 「戻桥也这么说。」 「就因为是好人,所以才会很辛苦。」 「这一点他也说过。」 「应该说,是东弥让你很辛苦吧?」 「你说得没错……」 「谢谢你。这段问答很有趣。那么请你蒙上眼睛,我现在就会让你选择的扑克牌消失。」 这一连串的对话到底有什么意义?珠子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朦胧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但是没有得到答案。 「……好,你可以拿下遮眼布了。」 珠子不知道自己想了几秒。 她照着对方的指示拿下毛巾后,不禁感到惊愕。 桌上的扑克牌是:梅花k、黑桃7、钻石4、黑桃8、红心10、钻石q、梅花6、红心2。 珠子选择的黑桃k消失了。 「!」 「怎么样?你选择的扑克牌消失了吗?」 珠子再次一张张查看,确认自己记住的黑桃k确实消失了,便默默点头。 不论查看几次,都不在这里。 黑桃k消失了。 「那么,这个赌局是我赢了。接下来……就要请你谈谈初恋的回忆。」 「可以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猜中的吗?你怎么知道我选的是黑桃k?」 「哦,这个啊。」真由美收起扑克牌,以随意的口吻说:「我并没有猜中。」 「没有……猜中?」 「呵呵,像你这样,今后一定也会一再被东弥耍得团团转。幸好东弥只是疯狂,并不是坏人……」 五辻停顿一下,开始解释这场赌局的技法。 「首先是大前提,我并没有说过『我可以猜中你选择的扑克牌』。我说的是『可以让你选择的牌从桌上消失』。双冈小姐,你选择了黑桃k,那么你记得其他七张是什么牌吗?」 「咦?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自己选的牌变了……」 这一瞬间,珠子脑中灵光一闪。这几分钟发生的事,像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奔流,导向一个结论。 她理解了一切。原来如此,怪不得不是「猜中」,而是「让它消失」。 「你猜得没错。桌上一开始放的牌是黑桃k、梅花7、红心4、梅花8、钻石10、红心q、黑桃6、钻石2,总共是这八张。可是在你拿下遮眼布之后,摆在桌上的是梅花k、黑桃7、钻石4、黑桃8、红心10、钻石q、梅花6、红心2。也就是说,没有一张是一开始的牌。」 这只是单纯的奇术、魔术而已。 当对方说「请从这些牌当中选一张」的时候,大多数人会注意不要忘记这张牌,却不记得其他是什么。因为太专注于自己选择的牌,因此无法记住其他张牌。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换掉所有的牌,当然只会留下「选择的牌消失了」的结果。 「也就是说,这场赌局……一开始就注定我没办法赢吗?」 「的确是这样。除非你对规则有意见,不接受这场赌局,才是唯一的取胜方式。」 「那三个问题是为了搅乱我的记忆吗?」 「当然也有这个目的,不过其实只是我单纯好奇。很遗憾,这场赌局你输了。我无法告诉你东弥的详细经历,不过你最好记住,这种手法是东弥的得意招数。『不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是东弥的原则,而他所说的『胜算』几乎等同于『事先准备陷阱』。乍看之下对方好像处于对等、甚至比他有利的立场,但这只是主观想像而已。东弥在提出赌局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对自己有利的状况。」 没错,譬如—— 那场扑克正是如此吧? 或者是在大楼打麻将时,他或许也设下了某种圈套? 「不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这里的胜算,指的就是事先准备的陷阱。 「该怎么说呢……满卑鄙的。」 「没错。不过东弥喜欢的不是决斗,而是赌博。在赌局当中,不论是作弊或心理战都能够被容许……就这个角度来说,在挑战不正当的赌局时,或许就已经输了。」 话说回来,即使是对等的赌局,他也可能会获胜——五辻真由美像是想起来般如此补充,接着恢复原本可爱的表情。 「那么双冈小姐,请你开始谈吧。首先是初恋。」 「……我知道了。」 珠子虽然有些无法释怀,不过输了就是输了。 她开始谈自己的半生。 关于初恋,我记得很清楚。 对象是医生。他是我当时的主治医生,是个年轻帅气的医生。 我当时应该是小学中年级左右。说是「恋爱」或许不太正确,不过我记得当时曾经想过,如果将来要结婚,希望可以和像他那样温柔迷人的对象结婚。 国中的社团…… ……很抱歉,我应该一开始就说清楚。 事实上,我并没有那种可以跟别人谈的回忆。 我说过初恋对象是当时的主治医生,而我的病名是心脏病。 我记得应该是扩张性心肌症。这是心脏肌肉变弱导致心律不整或倦怠,甚至有可能突然致死的难治症状。虽然说「有可能突然致死」,不过视条件也可以过正常生活。遗憾的是,我的情况是原本身体就虚弱,因此从小学到国中,一直反复住院与出院。 不,严格地说,我当时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住院时间变得比出院时间更长。心肌症并没有有效的治疗药物,任何药物疗法都只是「延缓病情发展」,运气不好的话,病况当然会恶化。 也因此,很抱歉,我并没有可以称得上「青春时代回忆」的回忆。 高中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不过在高中三年级,当我十八岁的时候,出现了转机。 我被声明死期:「再这样下去,有可能无法撑过一年。」 病况再那之后急遽恶化。或许是因为精神上的打击,我的身体状况迅速变差,不只是一年,甚至有可能只能再活半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应该在还有活力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每天我都感到后悔而哭泣。 ……不过幸运的是,后来我找到了捐赠者。 血型吻合,也几乎没有排斥反应,真的很幸运。毕竟当时我的病情已经恶化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死亡只是时间的问题。 手术立刻进行,而且顺利成功。 对于照顾我的医生、医院相关人员、家人、朋友、尤其是捐赠者,我再怎么感谢也感谢不尽。我没有感染症状或后遗症,身体逐渐恢复,不到一年就能过普通的生活。 就这样,我恢复健康,却发生了奇特的事情。 住院的时候,尤其是徘徊在生死之间时,我一直想着「早知道就应该做更多想做的事情」、「早知道就应该吃一大堆好吃的东西」、「真想要和某个人交往,谈真正的恋爱」。 不过当我出院之后,我发觉到自己更强烈的心愿是「想要替他人尽力」。 我和家人去旅行、观光,享用美食,不过在那些快乐的时刻当中,我会突然强烈地想要「帮助其他人」。很莫名其妙吧?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困惑。 我告诉母亲这件事,她笑着对我说:「给你心脏的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也说,每当这颗心脏跳动,就会把那个人的温柔传递给我。 你知道「记忆转移」这个说法吗?这是接受器官移植的患者,偶尔会瞥见提供者记忆的现象。虽然没有科学证明,不过我相信真有其事。 就如母亲所说,这颗心脏原本的主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那个人能够打从心底思索、希望、祈祷他人的幸福。 也因此,那个人的温柔碎片才会留在我心中。 这应该算是超自然现象吧?你可以笑我。 ……不过我还是想要相信。 我希望这个想法是出自感谢,而不是出自罪恶感。 我希望相信,每次心脏跳动时,为了素不相识的他人圈选器官捐赠卡的某人的温柔,就会在我体内循环。 分部长——现在的上司,是在我出院后、上定时制高中时发掘我的。 我只有茫然的心愿,希望能够「替大家尽力」、「帮助其他人」,却不知道具体来说应该做什么。找出这样的我、邀我一起工作的,就是我现在的上司。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上。当我提出这个问题,上司笑着说「我对你很期待」、「我想要赌赌看你的未来」。对于不久前还无法得知一年后未来的我而言,这是最棒的说法。 详情我无法告诉你,不过我的工作需要先前提到的适性以及相当专业的能力。因为是通过推荐,所以没有考试之类的,不过在进入组织之后,训练相当严苛。 新人共同生活研习营在海外进行。虽然说是共同,不过当时的新人只有我和另一个人。在半年的时间当中,从理论到实务,我彻底学习了最低限度所需的技能。 指导很严格,但是我很愉快。 那是我在人生当中,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学习某样东西,或是活动身体。 研习直到上个月才结束。 我很幸运地开始工作。 ……这就是我的半生。很抱歉,没什么有趣的吧? 我受到无数人帮忙、救助,才能拥有现在,活到今日。今后,我想要做的就是报恩。 只要这颗心脏仍在跳动—— 真由美默默倾听珠子的话,然后点头说「原来如此」。她也说,这是和东弥相反的人生。 珠子想要问是哪里相反,刚张开嘴巴,睡美人却先说: 「双冈小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宝贵的话题。」 「别客气。这样的内容也没关系吗?」 「我听得很感兴趣。东弥说你是『想要当正义使者的人』,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很高兴能够得知你的『正义』源头。」 接着真由美的话锋一转: 「但是,如果你是『正义』,那么虽然和东弥相反,却在他的旁边。」 珠子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请她继续说下去。 五辻真由美压低声音,先以「这件事请不要说出去」为开场白,然后说: 「东弥在国中的时候,绰号是『hangman(吊死鬼)』。」 「……hangman?」 「起因只有部分学生才知道,而且这些学生也被校方下达封口令,所以不是很有名,不过知道内情的人都这样称呼他。对了,双冈小姐,你知道『hangman』这个游戏吗?」 「就是猜单字的游戏吧?」 「没错,就是那个游戏。」 「hangman」是英语圈的猜单字游戏。 出题者会设置某个英文单字为答案,解答者则一一猜测出现在单字中的字母。如果猜测的字母没有出现在单字中,解答者就会画一条线。画出来的线如果完成图案,解答者就输了,而这张完成的图案便是hangman,也就是被吊起脖子的人。 珠子虽然没有玩过,不过也听过这个有些冒渎意味的游戏内容。 「为什么叫hangman?」 「关于这一点,我原本不打算要说的,不过为了感谢你宝贵的回忆,我就择要回答吧。东弥的绰号之所以是『hangman』的理由——」 真由美停顿一会儿后开始述说: 「东弥国中的时候,有一个朋友遭到霸凌。那个朋友和东弥不同班,听说是在另一个班级受到全班霸凌……东弥得知这件事,有一天放学之后,就把主要带头的少年叫到教室外。」 「哦。」珠子理解到,这和在大楼发生的事件相同。 那个「朋友」对东弥来说,大概也不是非常特别的人物,只是因为「和霸凌加害者集团的首领对决」感觉很有趣,戻桥东弥才会采取行动。 「对方到场的有三人。东弥问他们:『要不要跟我赌赌看?』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在游戏中获胜,就要他们停止霸凌。他也说:『如果我输了,就会接受相对应的惩罚。』」 这点也和在地下钱庄时的事态发展相同。 「东弥提议的游戏是『hangman』。他们从教室里的英日辞典当中各自挑了一个单字,互相解答。先被猜中单字,或是先完成吊颈图案的人就输了。规则据说是这样。」 「他因为赢了,所以被称作『hangman』吗?」 「如果是这样,就不是东弥了。他很干脆地就输了。」 「……说得也是。」 珠子也这么认为。 东弥一定不只是玩游戏。珠子猜测他在那场游戏中,应该做了怎么想都只能称为「疯狂」的举动,所以才会被称为hangman。 她猜对了。 「东弥输了之后,从运动包中拿出柴刀,把自己的左手小指头切断。大家都说不出话来,接着发出尖叫。在那样的状况中,只有东弥一个人保持冷静。他止血之后,把小指头放进装了保冷剂的塑料袋,虽然因为疼痛而流下眼泪,不过脸上还是确实挂着笑容,对他们说——」 『真伤脑筋。第一回合是我输了。』 『那就来比第二回合吧。这次我要是输了,会切断无名指。』 「那些少年立刻跑光,之后霸凌就停止了。学校方面得知这件事,拚命想要封锁消息,不过知道内情的人从此就称呼东弥为『hangman』。」 「这真是……」 「这件事很有东弥的风格吧?」 珠子虽然无法立刻相信,不过如果是那个少年,也许真的会做出这种事——这是她打从心底的想法。 仔细回想起来,戻桥东弥左手小指头上贴了ok绷。那张ok绷大概不是为了受伤而贴的,是为了隐藏缝合的痕迹。 真由美说:「后来东弥说过:『那些家伙既笨又胆小。』『他们笨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胆小到不敢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只要像那样稍微吓唬一下,就会立刻改变态度。』他当然是笑着这么说的。」 「即使在游戏中获胜,对方也不会停止霸凌,所以他才刻意输掉,切断自己的小指头,让对方知道『你们欺负的对象往来的朋友当中,有这么疯狂的家伙』,以及『任何人都会做出这种程度的反击,给我记住』——对不对?」 「双冈小姐,你终于也开始了解东弥这个人了。你说得没错,游戏内容虽然是hangman,不过事实上东弥进行的是心理战。他通过伤害自己的身体,实现自己的要求。」 这一点和流氓讨债的做法有些相似。 真正的黑道成员不会一开始就对欠债者施加暴力。他们表面上装得很温和,可是在交涉场面会突然为了自己部下些微的失态怒声斥责、拳打脚踢。欠债者不禁会想像:「这样的暴力行为也可能针对自己。」只要让对手感到害怕,就等于掌握了支配权。 这么想的话,东弥的计划理论上非常合理。 然而,即使如此,没有一个流氓会为了威胁他人而切断自己的小指。不论多么有效,即使能够保证治愈,也没有人会想要做这种事。 「双冈小姐,你和东弥属于相反的性格。你一定很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同样地或是更加珍惜他人的生命。可是,东弥刚好相反。他彻底地胡乱对待自己的生命,让对手觉得『他不惜同归于尽』,借此获得胜利。」 「的确,这么说的话,他跟我可以说刚好相反。」 「可是,你们却彼此相邻,感觉很奇妙。」 「……我从刚刚就不太懂,我跟他为什么是彼此相邻?」 「哦。」真由美笑着告诉她:「在塔罗牌里,『正义(justice)』在『倒悬者(the hanged man)』旁边,就好像刚好相反的两人彼此相邻。满有趣的吧?」 「有趣……吗?我对塔罗牌不熟,所以没办法回答……」 「不过『倒悬者』的下一张牌是『死神(death)』,所以东弥等于是夹在你和死亡之间。你知道吗?『倒悬者』这张牌如果从逆位来看,就好像在不安稳的地方跳舞一样。」 塔罗牌的正位和逆位会有完全相反的解释。 各张牌会因为看法而改变意义。不是些微的差异,而是表里两面,就好像强度与弱度是同义。人类也会因为观察的角度与状况,看起来像是不同人物。 「他一直走在生死的界在线,不知道要去哪里……」 真由美像唱歌般喃喃地说,然后笑了。 这一天终于来临。 珠子驾驶着skyline,眺望被夕阳染红的山峦。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几乎没有岔路,不用担心会迷路。她交互吃着点心棒与巧克力,行驶在蜿蜒向上的山路。 和「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约定的时间是深夜零点。现在时间是晚上六点多,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东弥以短信和对方交涉之后,决定将地点击择在山中的某栋建筑。那里是做为地方公民会馆兼乡土数据馆建造的建筑,通称「伯乐善二郎纪念馆」,由伯乐善二郎以私人经费建造,用来追悼因为建造水坝而被消灭的故乡村庄。 网站上虽然把这样的内容介绍为佳话,但实际上这栋建筑似乎几乎没有在使用。建筑物座落在仰望高架桥的地点,距离村民移居的山麓城镇需要开车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姑且不论做为数据馆的功能,以公民会馆来说完全缺乏便利性,顶多只有国高中社团住宿集训时会使用,平常几乎没有用户。 听到这样的来历,东弥开玩笑地说:「就算是要贡献地方,感觉也很不自然。会不会是藏了遗产?」有鉴于伯乐善二郎出身旧华族,拥有雄厚的背景,即使藏匿了变为古董的资产也不足为奇。 今天这栋建筑也没有发挥公共设施的功能,显得很冷清。大而无用的停车场内,只有一辆轻型卡车停放在建筑物阴影中。正当珠子猜测那会不会是戻桥东弥的车子,就听到轻浮的声音喊:「小珠~」 站在公民会馆西式建筑入口的,无庸置疑是戻桥东弥。 不过睽违几天的少年脸上,多了遮住右眼的眼罩。是药局卖的那种黏贴式眼罩。 「好久不见,小珠。」 「我本来打算在重逢的时候骂你失踪的事,不过在那之前,有个问题我不得不问:你为什么戴着眼罩?」 「这是秘密武器。等我说明我的计划,你就会了解了。」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来说我原本想说的话吧:你到底在想什么!」 「别那么生气。我也需要调度必要的东西,还要去借轻型卡车之类的。先别管这个,你来看这里!奠基石上方的纪念碑!这栋建筑跟我们是同一个世代,父亲是伯乐善二郎。」 「我知道。」 「然后,这尊胸像就是伯乐善二郎。里面也有他生前的数据。」 正面旁边的花坛设有已故的伯乐善二郎胸像。雕像以大理石制作,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制作得相当精致,和珠子住院时在电视上常看到的那位政治人物一模一样。 ……除了头上戴着棒球帽之外。 「那顶帽子是做什么用的?」 「是我帮他戴上去的。」 「……为什么?」 「嗯?因为秃头看起来很冷。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珠子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现在是夏天,不可能会觉得冷。她一面犹豫着该不该吐嘈,一面踏入建筑中。 室内很暗,而且不见人影。 虽然在决定日期的阶段没有刻意安排,不过幸亏今天是休馆日,不必请人回避。东弥用佐井取得的拷贝钥匙打开门,率先进入公民会馆,并说大略的事前准备已经完成。 事先准备,就会成为「胜算」。 「好,来整理情报吧。首先是这栋建筑的构造。」 东弥边说边在入口的椅子坐下。 从玄关看,左边是做为公民会馆的设施,依序是会议室、游戏室、体育馆。右边则是做为乡土数据馆的设施,一楼有咖啡区和陈列受赠书籍的书柜,楼中楼的部分有收藏乡土史相关文物的房间,最上层的二楼则是展示伯乐善二郎生前功绩的数据室与馆长室。此外,柜台后方有警卫室——控制馆内广播与电源的房间。 建筑本身看起来很豪华,不过明明是乡土数据馆,建筑却有浓厚的西式风格,入口正上方挂着吊灯,在细节部分可以强烈感受到金钱的力量。珠子实在无法喜欢这种权威主义的外观。 东弥穿过咖啡区,扫视排列在室内的书架说: 「我打算接下来巡视这里的设备,不过先来整理目前得到的情报吧。首先从待会儿要见面的对象——『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开始。」 「威廉?布拉克是魔眼犯罪组织『佛沃雷』的中心人物,绰号是『恶眼之王』,拥有『四目相交的对象一定会死』的魔眼。」 「不是我要鸡蛋里挑骨头,不过『四目相交的对象一定会死』很正常吧?毕竟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啊。」 东弥走在通往楼中楼的阶梯,踩着有节奏感的脚步声,笑着这么说。 「你不记得佐井分部长的话了吗?实际情况是,和他四目相交的人会立刻自杀。这种异常现象,除了超能力以外没有其他可能。」 与那个男人四目相交的人一定会死。不,是选择死亡。 原本朝向男人的刀会割断自己的喉咙,手枪会射穿自己的心脏。这不是「四目相交就能杀死对方的能力」,而是「四目相交就能立刻使对方自杀的能力」——这是黑暗世界流传的定论,也是佐井提出的预测。 「我是在开玩笑。不过他的魔眼有两个弱点,第一个是对于戴一定浓度以上墨镜的人无效,第二个是威廉?布拉克本人并没有办法有意识地使用魔眼。就如魔眼巴罗尔,他无法以自己的意志咒杀四目相交的对象。」 「这恐怕就是代价吧。他取得杀死敌人的魔眼,但无法关闭这项能力,再也无法与伙伴、朋友或心爱的人四目相交。因此,威廉?布拉克为了避免无差别杀人,平常都会戴上墨镜。」 「说来还真辛苦。拥有那种眼睛,实在太危险了。『佛沃雷聚会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蒙上眼睛』……这是我听分部长先生说的。这样一定很不方便吧?」 「佛沃雷是魔眼用户的犯罪结社。为了避免无法预期的意外,这是必要的措施。毕竟他们各自都拥有魔眼。」 「佛沃雷之所以变成传说中的组织,或许也包含这样的理由吧。」 「什么理由?」 「不只是因为拥有魔眼的异常能力,光是一群人蒙着眼睛聚会,一定会引起话题。那样的集团太可疑了。像这种无法捉摸的诡异气氛,也对增加知名度有一定的贡献吧?」 东弥靠在楼中楼的栏杆,不时假装狙击躲藏在一楼书架后方的人,继续说: 「而且麻烦的是,威廉?布拉克也是射击与近身格斗的好手,对不对?」 「是的……如果只是拥有魔眼,应该可以想到很多因应方式,不过威廉?布拉克即使没有超能力,也被称为一流的杀手。即使戴上墨镜封锁他的能力,只要彼此斗殴,就有可能直接被杀掉;在格斗当中如果墨镜掉下来,也会立即死亡。」 「毕竟没办法不去直视他的眼睛而继续格斗吧。」 他们爬上楼梯,来到二楼。 数据室展示着记载已故的伯乐善二郎功绩的展示板,以及他生前使用的钢笔等,旁边也摆着他亲笔写的日记。不过珠子的感想是:又不是小说家,谁会对政治家的这种东西感兴趣? 接着他们沿着走廊前进,来到隔壁的馆长室,但伸手转动门把却打不开。 「这房间即使拿万能钥匙也打不开。听说是因为伯乐先生生前会在这间房间里工作,所以另外管理钥匙。因此,馆长室只是徒有其名的书房而已。」 「竟然在公共设施设置自己专用的房间……所以我才讨厌掌权者。」 「不过这里是他自费盖的,有什么关系?既然是自己的钱,随自己高兴使用,也没人能抱怨吧?」 「话是这样没错……」 东弥打了一个呵欠,结束闲聊。 「回到那个人的话题,小珠身为ciro–s的人,也接受过训练吧?比方说在这座设施和威廉?布拉克对战,你觉得你会赢吗?」 「……应该不可能。」 珠子摇头说。 「虽然说接受过训练,但也只有半年而已,而且我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对上一般流氓应该不会输,不过遇到一流的杀手……」 「小珠,你擅长的是什么?射击?近身格斗?」 「硬要说的话,我曾经被称赞满有使用伸缩警棍的天分。」 「哦……那比方说,小珠戴上墨镜,拿着特殊警棍,对手没有武器,而且由你出其不意发动攻击——这样的条件下也没办法赢吗?」 「即使是这样,胜率应该也是五成以下。」 「……小珠,你该不会满弱的吧?」 「如果你想要见识我的实力,我可以在这里把你痛扁一顿。」 珠子抽出伸缩警棍怒视东弥,他不得不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 然而,珠子也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实力不足。 「唉……如果是佐井分部长,应该就能轻易压制对手了……」 「那个人很强吗?」 「是的。他原本是法国外籍部队的成员,射击技术和近身格斗能力都具有顶尖实力。他曾多次前往危险的战场,却连一次都没有中弹。因为这样的轶闻,他被称作『现代八幡』,在黑暗世界相当受到敬畏,可以说和『恶眼之王』同样等级,甚至更高。」 「那样的绰号,每个人都有吗?」 「是的,黑暗世界的人大多都有两、三个别名。有的是敌人感到畏惧而称呼的,也有自己人命名做为宣传的,还有上司或同事当作勋章赠送的。威廉?布拉克的别名是『恶眼之王』、『佛沃雷的魔神』,佐井分部长则是『现代八幡』。」 「好帅!那小珠呢?」 「我?我还没有。」 果然很弱啊——东弥喃喃地说,不过看到珠子锐利的视线便闭上嘴巴。 公民会馆那一侧也很豪华。除了体育馆和器材室以外,还有戏剧与演讲用的舞台、社团比赛用的观众席与走道等,设备非常充实。体育馆正后方是别馆的住宿设施,看起来的确适合做为社团住宿集训时的场地。 双冈珠子在国高中时,与运动社团完全无缘,因此来到这样的场所,心情就会格外亢奋。不过实际使用这个场地、投入练习的国高中生,大概很难理解这样的心情吧。重要的东西,总要失去了才能体会其重要性。 两人偶尔夹杂闲聊,由东弥说明作战计划之后,最后来到柜台后方的警卫室。 「小珠,你知道吗?最近这样的房间不叫警卫室,要称为中央管理室或防灾中心。」 「是吗?」 「嗯。像这样可以操作监视摄影机和警报设备的地方,就叫管理室;汇集火灾警报器信息的地方,叫做防灾中心;不过在大多建筑物,这两种都在一起,然后再加上既有的警卫室功能。」 「哦……我第一次听说。」 「我虽然不懂政治人物或流行时尚的话题,却知道很多无管紧要的琐事。毕竟很难预期什么东西会成为胜负的关键。」 东弥提供了或许令人惊叹,但一辈子大概都不会用到的冷知识之后,随兴地敲打控制板。他查看监视摄影机,指出这台机器可以指定熄灯与点灯时间,然后笑着说「好像空调遥控」。 他玩过一轮之后,表情突然变为温和的微笑说道: 「……小珠,我虽然说明了作战计划,可是你并不需要配合我。也许佛沃雷会派大军攻入,我的计划就有可能毫无意义地终结……我会赌上自己的性命,可是没有强到可以毫不犹豫地赌上他人的性命。老实说,如果你逃跑,我的心情会轻松一点。」 「你不需要在意我。这是我的工作。我之前也说过,像你这种想自杀的人太危险了,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这是求婚吗?」 「我会杀了你喔。」 「好可怕!突然好可怕!」 东弥笑了,珠子也笑了。 虽然在这样的状况,他们却能很坦率地一起欢笑。 「好……现在还不到八点,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很久,等对方过来就展开行动吧,别忘了打开我给你的无线电喔。」 「至少在这种机器方面,我自认比你厉害。话说回来,像这样的功能,我交给你的ciro–s手机里面就有了。」 「嗯?反正这个就兼作备用功能吧。」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戻桥东弥脸上带着笑容,从夹克口袋里取出发蜡。他把乳霜状的发蜡放在手上抹匀,撩起阴沉的长浏海,往后拨并固定。 把头发往后梳的发型,让他的黑眼珠变得明显。他的眼中蕴藏着与「正当」、「善良」无缘的光芒,已经不再隐藏虚无的疯狂。 只有笑容依旧显得轻佻,东弥问: 「那么,我要确认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你打算参加我的赌局吗?」 「不要让我说太多遍。像你这样的人,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这是你说的喔!不过我也许还隐藏着别的秘密,没关系吗?」 「我已经习惯你的异常和秘密主义。即使你隐藏着秘密,反正等到揭晓之后再生气就行了。」 「小珠,你真是个好人。你一定会很辛苦吧?」 ——不过,谢谢你。 东弥小声地说,然后又笑了。 这是先前不曾看过、宛如幼儿般的笑容。 两条线交错在一起 即使是一流的麻将选手,也会有苦恼不知该舍弃哪一张牌的时候。同样地,一流杀手有时也会不知该如何选择。 此刻在某间高级饭店的客房内,威廉?布拉克正在烦恼。 他思索的内容是一封邮件。他受到与阿巴顿集团敌对的企业委托来到日本,开始搜索c文件,已经过了一个月。在笃实金融公司大楼发生的事件后过了几天,他收到一封邮件。 内容首先确认:『你就是佛沃雷的威廉?布拉克吗?』然后自称:『我也拥有c文件相关情报。』接着进行交涉:『但是,凭我没办法发挥文件的力量,因此愿意把手中的c文件相关情报给你,希望能够得到某些好处。』 布拉克预期所谓的好处想必就是「金钱」,或者是「交换可以换钱的其他情报」。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知道文件内容,不过那份文件虽然重要,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利用。基本上,一般人不可能有机会和阿巴顿集团这样的国际企业交涉。即使有机会,回应也只会是子弹。处理一具尸体对阿巴顿集团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想到这一点,就会觉得与其直接和阿巴顿交涉,不如卖给黑社会的其他人。即使是地下生意,也不能不理会评价。如果「杀死交涉对象、夺走物品」的事传出去,就会影响到组织的信用。因此,寄信者的选择可以说是聪明的。 然而在佛沃雷方面,布拉克也有许多疑问。 首先,这个寄信者知道「佛沃雷」这个组织,也知道「c文件」。 此外,他的邮件帐号只有少数人知道。 「会不会是从一之井那里泄漏的?直接联系的方式应该不能记录下来。如果是对方调查出来的,那就是很强大的谍报能力。」 他通过说出口,重新认知现况,不过也无从改变眼前的状况。 脑中闪过「陷阱」这个词。这封邮件有可能是警察、情报机关或是外国组织设下的陷阱,只要布拉克前往约定场所,就会落入死亡或者比死亡更痛苦的结局。这是常见的手段。 然而,这个预测有一个瑕疵。 就是做法太幼稚笨拙了。 一般来说,要设下这样的陷阱,必须使用各种花招。譬如在联系的阶段,会交付名片谎称「我是八卦杂志的记者」,甚至会让对方在检索这个名字时,找到几则同名记者写的新闻报导,借以取得信任。为了欺骗对手,通常会像这样采用各式各样的手段。 基本上,如果这封邮件的寄件人是从佛沃雷成员身上夺得联系方式,只要冒充该成员联系就行了,或者也可以拿枪威胁对方打电话。如果是佛沃雷的某个人背叛组织,也可以由那个人联系。这些都是常用手段。 然而,这封邮件的寄件人没有采取这些手段。 这个寄信人突然以热线联系,没有表明身分就宣称「想要交涉」。 正因为布拉克长年生活在黑暗世界,身经百战,才会感到烦恼。由于对手太过笨拙,他难以判断这是否是陷阱,不知道对手奇怪的态度是否也在计算之中。 这时笔记型电脑又收到新的邮件。 布拉克查看内容,不禁笑了出来。 『我忘了报上名字。请称呼我「东弥」。我跟你曾在笃实金融公司擦身而过,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他记得,不可能会忘记。 因为工作的关系,再加上特殊能力,布拉克并不会一一记住杀害对象,也因此他无法忘记没有杀成功的对象。他不可能会忘记被自己的魔眼看中,却能幸运逃跑的对象。 「原来如此,是那个从三楼跳下去的勇敢少年啊。」 布拉克知道自己在攻击笃实金融公司时,有漏掉没有杀死的人。他也知道那大概是消失在巷弄间的年轻人。 他抵达三楼会客室时,保险箱的门已经打开,而且有被搜刮过的痕迹。布拉克猜想:「大概是刚好在场的债务人趁乱闯入,带走保证书之类的文档逃跑了。」 虽然也有可能是「抢先得知笃实金融公司内情的人带走文件相关文档逃跑」,但可能性应该很低,因为布拉克寻找的文档仍留在那里。 这么一来,这封邮件的寄件人「东弥」说他「拥有情报」是谎言吗? 或者除了布拉克取得的数据之外,他真的取得有关隐藏地点的重要数据? 布拉克不知道答案,但是看了邮件接下来的内容,不禁再度失笑。 『我现在名义上受雇于其他人,不过我没办法喜欢那个人,所以觉得跟随你也不错。我甚至可以免费提供情报。』 真有趣的家伙,跟他应该很合得来——这是布拉克由衷的感想。 光是因为「没办法喜欢那个人」的理由就背叛雇主,宣称愿意跟随曾经狙击过自己的对手,这个少年的脑袋究竟是怎么搞的? 布拉克在黑社会看过几个脑筋坏掉的人,看来这家伙也满严重的。布拉克继续笑着。 邮件的最后写道:『如果你愿意见我,可以任意指定时间与地点。』 至此,布拉克的心意已决。 「东弥……我很期待跟你见面。」 这究竟是陷阱?或者只是狂人的戏言? 现在虽然还无从判断,不过即使是陷阱,这个叫东弥的少年在死之前,应该能够为他带来乐趣吧。 布拉克回信之后,躺在床上,取下墨镜,闭上那双血染的双眼。 他今天想要在这样的好心情中入睡。 晚上十一点多。 地点当然是伯乐善二郎纪念馆。 威廉?布拉克下达指令后,在自己开来的跑车旁边点燃香烟。 由于这里是山区,周围很暗。虽然离村落没有很远,但或许因为没有光源,星空显得格外美丽。他转头望向公民会馆的方向。平常很少使用、而且已经过了闭馆时间的设施,此刻却灯火通明,很明显地里面有人。 话说回来,布拉克也才刚刚派人进去。 在短短三天当中,要在人生地不熟的日本找到从事地下生意的人并不容易,不过他利用和黑道的关系,调度到三名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各自拿着金属球棒、匕首等武器,干劲十足地进入公民会馆。 「首先要确认。」 对方的目的如果是「杀死威廉?布拉克本人」,那么建筑中应该会设置阔刀地雷等各种军用陷阱,或者也可能在有人踏入的瞬间,整栋建筑就立即爆炸。 会有什么结果呢? 正当男人眯起暗夜般深色墨镜后方的双眼—— 『——叮咚当咚~造访本馆的客人请注意。』 从播放器传来格外轻佻的声音,震动布拉克的耳膜。 有人使用馆内广播在说话?这个声音就是「东弥」吗? 敌人——馆内的对手有两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山林间似乎也没有埋伏部队。布拉克瞬间分析状况,发挥智谋。 相对地,广播以随兴到极点的语调继续说: 『嗯?咦?声音好像有点远……啊,是这个吗?没错……好的,重新开始。造访本馆的客人请注意。』 声量变得稍大,不过语调依旧轻佻。这种态度怎么听都像是在胡闹。 『就如正面入口所写的,本馆全面禁烟,并且严禁用火。想要抽烟的人,麻烦前往停车场旁边的吸烟区。此外,以常理判断属于武器的物品,也禁止携入馆内,并且请勿有暴力行为……唉,不玩了。可以听我抱怨一下吗?』 勉强维持的馆内广播形式崩坏,麦克风前的少年打了个呵欠,用仿佛在向朋友抱怨的轻松口吻说: 『墨镜先生,你太过分了。我明明在邮件里写说要一个人来,你却劈头就派好几个武装分子进来。不过,反正我也带了其他人来,所以算是彼此彼此。你别待在那里,过来吧。』 布拉克把抽完的烟丢落在脚边,用脚踩熄。 自称东弥的少年,很明显是在有广播设备的管理室。现在立刻过去,应该就能抓住他。 他已经对先前派进去的三人指示「搜索馆内每一个角落」,不知他们会如何选择。是决定先宰了在广播的这个人?还是会兵分二路,只派一人去管理室?或者已经被敌人——另一个女人——压制? 『根据我的推测,墨镜先生应该是把车停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区,或是设置小型摄影机监视这里吧?你想要知道这里有几个人、有什么装备。从我这里当然看不到高架桥上面,不过,如果我站在墨镜先生的立场,一定会这么做。要不然就是在山路途中吧?幸运的是来这里的路只有一条,所以墨镜先生一定会这么做。你知道我这里的人数有两个人,而且没有埋伏。你猜对了。』 广播以不变的语调继续说话。 然而威廉?布拉克已经理解,这名少年不是普通人物,毕竟他曾经躲过自己的魔眼。虽然容易被他轻佻的态度所骗,但这名少年的脑筋一定相当聪明。 『墨镜先生这么厉害,应该能理解我说「严禁用火」的意思吧?如果在这样的前提下,你还想跟我谈话,就过来吧。我没有设下什么了不起的陷阱,只是为了自卫稍微准备一下而已。』 「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踏出脚步。 公民会馆是干杀手这一行的人不可能前往的设施。这里是市民聚集、放松的场所。然而此刻,这里已经成为战场,没有放松的余地。 广播是在一群男人踏入馆内、爬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时开始的。 『——叮咚当咚~造访本馆的客人请注意。』 三个男人共同的感想是,这是什么? 是挑衅?还是陷阱? 他们无法判断,结果还是依照当初讨论的结果,先到最上层查看。 『嗯?咦?声音好像有点远……』 走在最前方、拿着球棒的男人爬完楼梯之后,停下脚步。 『啊,是这个吗?没错。』 走在第二位的男人不小心撞到前面的人,抱怨说:「搞什么?」不过走在前方的男人已经开始往前跑。「找到了!」他随着这句话跑出去,跟在后面的两人听到这句话,察觉到他大概在走廊前方看到人影,随即跟上去。 带头的男人进入走廊尽头的房间。 另外两人也想跟进去,但临时停下来。 「啊~嘎、咳!」 一开始听见的是某种冲击声,接着是不成语言的尖叫,最后是某样庞然大物倒下的声音。 他们瞬间理解,前方的男人已遭房间里的人攻击。 『……好的,重新开始。造访本馆的客人请注意。』 要重整态势?还是两人同时冲进去? 虽然很难决定,不过他们很快就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打倒第一个男人的凶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警告你们。」 这名女子说。 「刚刚这位突然发动攻击,因此我来不及跟他说,不过我会先警告你们:现在立刻放下武器,离开这栋建筑物,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对你们动手。基本上,你们真的抱定决心了吗?你们有背负杀人十字架的决心,以及为达目的不惜舍弃生命的决心吗?」 这名女子头发梳得很整齐,格外适合穿套装。 长相在平均值以上,不过一本正经的眼神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她的单眼用黏贴式眼罩遮起来,一只手拿着伸缩警棍,更增添威迫感。然而另一方面,她的眼睛格外纯净,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想必看起来更美。 从表情可以看出她的警告是认真的。她话中的意思就是:「你们如果要逃,我不会追上去。」 馆内广播依旧用轻佻的语气继续下去,告知禁烟与吸烟区地点等信息。 「就如广播所说,这里禁止携带武器入内,而且严禁暴力行为。请你们立即返回。我也在赶时间,所以如果你们能够照做,我会很感谢。」 然而,这些男人并没有单纯到被命令「回去」就乖乖回去。如果那么乖巧,就不会做这种事了。更何况,命令他们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还打倒他们的一个伙伴。 两个男人再度互看了一眼。 下一瞬间,他们同时发动攻击。 「……真遗憾。」 女人说话的声音被语气轻浮的馆内广播盖过去。 在「沙沙」的杂音之后,她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小珠,敌人一共有三个人。他们是戴着头套的三人组,武器分别是金属球棒、匕首、手指虎。他们正在乡土数据馆那一边的楼梯前面谈话……从态度来看,应该是街头小混混。一般来说,进入已知有敌人的建筑物,应该更警戒才对。』 从预先准备的对讲机传来的,确实是东弥的声音。他的口吻只比平常稍微严肃一点。 东弥查看监视摄影机,发现敌人就用无线对讲机告知珠子。珠子接到联系,就以得到的情报为依据,对敌人发动攻击——这就是戻桥东弥的第一项策略。 「我知道了。威廉?布拉克呢?」 『他在外面抽烟。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会再通知你。』 东弥说完,以「拜拜,我爱你」的轻佻语句挂断。他在说什么?珠子正感到傻眼,广播就依照预定计划开始了。 『——叮咚当咚~』 在莫名其妙的馆内广播开始的同时,珠子改变想法,再度按下无线对讲机的按钮。 「……请你一面广播一面听我说。我虽然不爱你,不过并不讨厌你。」 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让她说出这种话? 继续广播的东弥无法理解,但珠子明白自己的心情。 接下来要展开战斗。他们已经进入生死关头,剩下的是一直战斗到某一方倒下为止,甚至有可能会出现死者。不,应该说一定会有人死掉。 此刻珠子身处的就是这样赌上性命的战斗。 赌上性命的战斗——这是双冈珠子第一次经历的厮杀。 如果说不害怕,那就是在撒谎,不过她并不感到后悔。不同于被疾病夺走生命,现在她是自己选择拚上性命,所以即使死了,她也不会后悔。 不,不对。 她希望能够「不会后悔」。 只要这么认为、这么相信——或许就连死亡也不会害怕。 「所以等这场战斗安全结束,我们再去吃东西吧。」 因此,珠子才会留下这样的话语。 对于首度站上生死战场的人,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如他每次的做法,单方面地承诺。 希望这样琐碎的约定,能够成为少许的悔恨。 希望这样的悔恨,能够成为将自己、还有将他绑在此岸的木桩。 「那我走了。」 珠子边祈祷边采取行动。 威廉?布拉克踏入记念馆内。 天花板上的奢华吊灯相当刺眼,馆内仍旧继续在广播。乍看之下似乎是平和的景象,但是布拉克自己最明白这是错觉。 『话说回来,墨镜先生,关于能力的事,我有些问题。』 布拉克已经在入口处的导览板确认过管理室的地点。他不知道先前送入的三人下场如何,也没有兴趣知道。他首先打算前往声音的主人——自称东弥的少年所在之处。 根据布拉克的想法,对方能够采取的策略当中,可能性最高的是夹击。 看似玩闹的广播用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引导对方前往管理室,然后负责广播的人与预先在别处待命的另一人,共同夹击敌人。这虽然是俗套,却是好招。 不过,这项策略必须要在敌人——亦即威廉?布拉克——只有一个人,而且己方则有不只一人的状况下才有效。如果运气好,那三人可以缠住另一名穿套装的女性,那么东弥的策略就会立刻被粉碎。 为了防备夹击,布拉克一面注意后方,一面走入柜台旁边的走廊。尽头的逃生门和前方管理室的门都刻意被打开一半。此外,不同于其他地方,只有这条走廊周围没有开灯,非常黑暗。 利用广播把敌人引来这里,然后用设置在走廊和门上的陷阱把敌人解决掉——这样的手段也不无可能。 布拉克这么想,拆下举起的自动手枪上的战术灯,照亮四周并凝神注目。 『我听说墨镜先生的能力是「与你四目相交的对象一定会死」、「会立即自杀」,不过,真的是这样的能力吗?会不会是预先动了手脚?比如说「四目相交的对象其实是伙伴,自杀只是演技」,然后有些相信传说的胆小鬼被吓到自杀,不祥的传说就达成了……真相也有可能是这样吧?』 然而实际上,布拉克认为设有致死性陷阱的可能性很低。譬如要是把建筑物炸毁、让敌人立刻死亡,会有些麻烦,因为这样一来便无法取得敌人手上的情报。这一点就布拉克的立场也一样。 这场战斗是为了「c文件相关情报」而进行。要是杀死对手,就难以取得目标物了。 对于双方来说,理想的情况应该是「伤害敌人到不会致死的程度,限制对方行动」。他对那三人也下达同样的指示,但…… 布拉克边思考,边保持警戒查看周围,一口气踏入管理室内。 「freeze(不准动)!」 他举起再度装上战术灯的杰里科手枪,为了抢得先机而高喊。 然而,这里只剩空壳。 室内空无一人。 无人的管理室很昏暗,只有监视摄影机的屏幕光线朦胧地照亮室内。桌椅下方、橱柜旁边,全都没有可以躲人的地方。 只有智能型手机放在广播用的麦克风旁边,保持免持状态,音量开到最大。 『我最讨厌谎言,又因为疑心很重,所以会这样猜想。真相到底是什么?「恶眼之王」先生?话说回来……你怎么一直都不过来?你在哪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威廉?布拉克思索。从什么时候开始,广播切换成通过电话进行呢?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东弥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管理室?从布拉克的视角无从得知。仔细想想,一开始东弥虽然说「到这里来」,但并没有说过「自己在管理室」。 那么,是从一开始? 「……fuck!」 然而这种事已经不重要了。 他被区区一名少年耍了,焦躁地把手伸向手机。 这时,他忽然发觉到自己的嘴角扬起。他虽然对于傻傻上当的自己感到生气,但是对于耍了他的少年却不感到愤怒,反而想要给予对方赞赏的掌声。 他的心情很愉快。 『对了,我还听说,能力会反映一个人的愿望和心结。到底怀有什么样的愿望,才会得到「四目相交就能让对手死亡」的能力呢?这一点我不明白。』 「……我有个妹妹。」 『!』 布拉克解除手机的免持状态,把手机贴在耳边。 接着他随心所欲地开始述说: 「她比我小六岁,因为年纪相差很多,是很可爱的妹妹。不过有一天,我发现父亲看我和看妹妹的视线不一样。」 『……幸会,墨镜先生。然后呢?』 「我一开始觉得,对待男生和女生,态度当然会不一样……不过有一天,我从邻居的口中得知真相。」 没错,他和现在的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布拉克是母亲的拖油瓶,亲生父亲据说是她大学时代的朋友。 『也就是说,讲得直接一点……墨镜先生对父亲来说,是很碍眼的存在。』 「没错。」 布拉克边点头边踏出脚步。 他走出管理室,经过走廊,一面说话一面保持警戒,回到建筑物的入口。 父亲的态度一年比一年冷淡。异父兄妹的家,如果没有身为哥哥的布拉克,父母亲与妹妹就可以创建普通的家庭;或者只要父亲不在,他们就是同一个母亲生下的兄妹。 然而事情并不如所愿,混杂异物的扭曲状态持续下去。 究竟谁才是异物? 「我发觉到这一点之后,就很想要早点离家。高中毕业后决定加入军队,也是因为想要更早离开那个地方。」 『可是偶尔还是得回去吧?』 「嗯。对我来说,返乡只会带来痛苦。以这个国家的语言来说,就是『如坐针毡』吧?当时妹妹也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哥哥,所以情况变得更加严重。我心想:『如果父亲不在就好了。』」 表面上虽然装作没事,私底下却彼此憎恨,投以冷淡的视线。 如果这个男人不在就好了——每一天他们都彼此诅咒。 「有一天,在作战的时候,敌人的背影忽然和父亲的背影重叠。」 ——啊,如果没有这家伙就好了。 没错,他当时心想,如果对方可以自己死掉,不知该有多好。 威廉?布拉克打从心底如此期待、希望、祈祷。 不知何时开始,他得到了能力——只要视线交接就能咒杀对方,堪称神之领域的魔眼。这是实现梦想的能力。就这样,布拉克达成目的,一路走下来,就成为到处散播死亡的魔神。 「如何?你满意了吗?」 『……我知道了,谢谢。虽然我无从确定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听起来满合理的。有这样的过去,因此得到「四目相交就能让对手自杀」这种神奇的力量,也不足为奇了。』 「谈完往事之后,接着来谈工作的事吧。东弥,你在哪里?」 少年发出装模作样的笑声回答: 『我在体育馆。快点过来吧,墨镜先生。』 布拉克来到写着「gym」的招牌前,稍微打开体育馆的门,蹲下来用手搧风,闻室内空气的气味。虽然灰尘味很重,不过没有异味。 巨大的门旁边有通往观众席的阶梯。布拉克也确认了那里的空气味道,仍旧没有特殊的气味。 『喂~快一点,我等得不耐烦了。你该不会在害怕吧?』 「就如勇气和蛮勇只有一线之隔,慎重与胆怯也是表里两面。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确在害怕。」 『我从刚刚就觉得,墨镜先生真是个老实人,感觉出乎意料地爽快。我以为从事地下生意的人都是更阴险的个性,不过像墨镜先生这么强的等级,就会不一样吗?』 布拉克原本想回:「你没听过『dead men tell no tales(死人不会说话)』吗?」但终究没说出口。这种事不需要特别说出来。 对于即将要死的人,不论说什么都没有问题。 布拉克不理会少年说的话,窥探室内。 乍看之下好像没人。灯光照亮的楼层空无一物,也没有少年的身影。如果他刚刚说「在体育馆」不是谎言,那有可能是在舞台垂下的帷幕后方、观众席或走道,或者是器材室内…… 就如东弥所说的,布拉克先前是从高速公路监视这座公民会馆。 因此他看到了。 他看到停车场停了装载好几个瓦斯桶的轻型卡车,而且开车的少年把那些瓦斯桶搬进纪念馆内。 『不用这么警戒也没关系,只要别忘了「严禁用火」这件事。』 放在地板上的手机依旧传出口吻轻佻的话语,不过只要是稍微有点知识的人,理所当然会采取这种程度的警戒。 在弥漫着瓦斯的室内用火,会立即引发爆炸,让在场所有人同归于尽。家庭用的桶装瓦斯为了防止瓦斯外泄,会在原本无臭无味的瓦斯添加气味,但布拉克并没有在现场闻到那种被称为「腐烂的洋葱气味」的臭味。 然而,也不能因此安心。就如先前所述,液化天然瓦斯本身无臭无味。如果这个少年准备的是没有添加气味的瓦斯,就没办法仰赖嗅觉了。 手机里的声音继续说: 『如果那么害怕的话,先放下火器类的物品再过来吧?我身上没有武器。你该不会害怕没有武器的外行人吧?更何况你有「四目相交就能让对方自杀」的强大能力,那就更不用害怕了。』 「我害怕的不是没有拿武器的外行人,而是你这个人。」 没想到会被设下这种等同于自爆的陷阱——布拉克嘀咕着,把手中的自动手枪收进枪套,改拿出刀子。 大多数人会试图在不伤害到自己的情况下打倒对方,但是,曾当过军人与职业杀手的威廉?布拉克认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如果双方实力相差巨大,或许这种期望能够实现,但既然是战斗,就必须要有受伤的心理准备。 有一定觉悟的人,会抱持「自损三千、杀敌一万」的策略,试图让对手得到比自己更深的损伤。这种做法有一定的道理。 那么,如果实力相差太大,连这点都办不到呢? ……模范答案是「回避战斗」。不过如果冲突无法避免,就必须展开把塑料炸弹绑在身上突袭的神风特攻了。 既然无论如何都赢不了,那就展现「即使我死了,也要跟你同归于尽」的决心,设法逼使对方让步。这是所谓的边缘政策,属于懦夫赛局的一种。 现在,布拉克正成了胆小鬼,收起了枪。 「东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而,实行这项策略必须要有相当大的决心。 要有为了达成目的不惜送死的疯狂决心。 「我害怕的是你这个人」——先前这句话是布拉克的真心话。能够冷静采取这种策略的人存在这件事,对于光凭视线就能杀人的布拉克来说,是相当大的威胁。 既是威胁,也是疯狂。 实在是——太愉快了。 『我不是什么特别人物,只是个三流私立大学生,到处都有的那种喜欢漂亮姐姐的大学生。』 「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到处都有,那就太可怕了。」 『别管我了,来谈谈文件吧。』 布拉克单手拿着刀子,沿着墙壁缓缓前进。 在体育馆几乎没有可以成为盾牌的东西。借由背对墙壁,可以消除侧面的攻击。再加上贴着墙壁、走在突出的走道下方,也能预防从上方的突袭。这样一来就能防御两个方向。即使如此,也只是封住全方位中的右侧与正上方。那个穿套装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布拉克没有松懈警戒,绷紧神经,缓缓前进。 『老实说,我对c文件所知的情报,只有「可能成为对付阿巴顿集团的王牌」,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骗了我?」 『我只说「愿意把手中的c文件相关情报给你」,然后刚刚告诉你,c文件「可能成为对付阿巴顿集团的王牌」。看,我没有说谎啊!如果你觉得被骗,那只是你自己误会了,不是吗?』 「你这个人太胡闹了。」 『常常有人这么说。』 「而且很疯狂。」 「这一点也常常被说。」 然而不论如何,既然对方不知道关于文件的情报,那就没有用处,可以早点解决掉。不管对方是谁,布拉克都可以用已达神之领域的魔眼来咒杀。 布拉克来到体育器材室旁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敲了敲门。 「……我知道c文件的内容,不知道的只有隐藏地点。而且我已经调查到,应该是藏在这座建筑的周边,只是不知道关键地点。」 『没有线索吗?』 「我在笃实金融公司大楼得到的情报,只提到文件是以『巽』的代号来称呼。或许是藏在从这里可以看见的伯乐善二郎故乡——那座被水坝淹没的村庄某个角落吧。」 布拉克再度敲了敲门。 ……果然在这里面吗? 虽然声音很细微,不过随着布拉克手部的动作,从手机可以听见敲门的声音。也就是说,至少手机是在这里面。因为有先前管理室的例子,所以东弥本人未必真的在里面。 东弥说: 『这是我的猜测……你们寻找的文件内容,或许是要等过了十几二十年之后——也就是现在最值钱吧?』 「……你为什么这么想?」 『没什么。这样的话,我大概知道隐藏地点了,而且多少可以猜到内容。不过后者只是纯凭直觉而已。』 布拉克心想,这个少年果然不简单,兼具轻易赌上性命的疯狂,以及控制疯狂的脑袋,堪称稀有的人才。也许可以招募他进入佛沃雷——布拉克真心这么想,足见他对于东弥的评价之高,或者也可说是畏惧。 ……因此,他要在这里解决掉这名少年。 虽然感觉有点可惜,不过他仍旧如此决定。 优秀的人就和刀刃一样。如果能够握住刀柄,便能成为有效的武器;但是如果使用方式错误,就会伤害到自己。 『哦,原来如此。那么我想问的问题结束了,可以结束谈话了吗?』 「嗯,没问题。」 『……这是你说的喔?』 在这个瞬间—— 令人无法置信的两个状况,同时袭向威廉?布拉克。 这一刹那,「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完全没有预期的两件事同时发生。 首先是眼前体育器材室的门突然被用力打开。 几乎同一时间,整座体育馆的电源都切断了。 什么? 他有一瞬间被铁门打开的声音分散注意力,再加上电灯全部熄灭,无法倚赖视觉。 在只有备用灯微弱光线的黑暗中,布拉克立即后退,和门内的对手拉开距离。 然而在下一瞬间,他察觉到这正是东弥的用意。 「——背负杀人的十字架吧,威廉?布拉克!」 在看不清任何东西的黑暗中,有人高声呐喊并扑向布拉克。 不,是从走道跳下来。 布拉克为了从器材室拉开距离,因而暴露身体,遭到攻击。 布拉克想要防御这名袭击者的攻击,然而套装女人预料到这一步,早了几个瞬间移动,瞄准布拉克为了迎击而举起的右手臂,挟带跳下来的冲击力道,用伸缩警棍一击打断他的手臂。 刀子发出声音掉落在地上。 布拉克因为剧烈疼痛而脸孔扭曲。 他在昏暗灯光下注视敌人。因为戴着墨镜,他无法使用能力。 这个瞬间,女人再度扑上来,挥起警棍瞄准他的上臂。 然而在威廉?布拉克生存的世界,不会让他天真到乖乖接受这种教科书般的攻击。他用骨头出现裂痕的右手保护自己,轻易躲过攻击,反过来狠狠踢对方一脚。 「唔、啊……」 女人想用左手抓住他的脚,但面对过于强烈的中段踢,她的意图轻易被粉碎。女人被踢飞一公尺以上,手中的伸缩警棍掉落,受到攻击的手臂尺骨也断了。 解决掉一个人。 然而这时,布拉克还来不及喘气,就被迫回头。 「……墨镜先生,你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布拉克回头,看到一名男子站在体育器材室内。 不,不对,在那里的是他自己。他的身影映在体育馆的镜子里。 好危险——布拉克心想。要是没有戴墨镜,他此刻就会因为魔眼的威力反射而死吧。 那个人躲在巨大的镜子旁边。 少年往后梳的发型变得凌乱,单眼贴着眼罩,更显著的是毫不隐藏虚无疯狂的异常气质。 威廉?布拉克一看到他,就知道「这个少年有问题」。 他无法具体指出是什么问题,然而少年那轻佻、开朗、又虚无而疯狂的气质,却是无可救药地异常。他感受到和过去面对众多强者时完全不同种类的压力。 这家伙…… 没错,正因为布拉克拥有死亡之眼,因此能够明白。 眼前的少年,完全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 「你真的疯了……」 为了目的献出生命的疯狂决心?根本完全猜错了,这个少年并没有「决心」这种崇高的情操。 愉快到这个地步,也只能笑了。 这家伙纯粹是打从心底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威廉?布拉克能够像呼吸般理所当然、稀松平常地杀人。 然而,这名少年站在与布拉克相反的极端上。 「投降吧,墨镜先生。你赌输了。如果乖乖承认败北,我就不会夺走你的生命。」 稍微低头说话的少年手中,有一把自动手枪。 他说话时,usp手枪的枪口不安稳地朝向布拉克。 「……我输了?」 「嗯,你输了。」 少年笑着说。 他的笑容虽然虚无,却显得无比快活。 「你以为说这种话我就会撤退吗?你的伙伴已经变成那样了。」 「如果你不撤退,一定会后悔。」 「是吗?」 在这个瞬间—— 威廉?布拉克毫不犹豫地袭向眼前的少年。 「那么再确认一次作战计划吧,小珠。」 「好的。」 「首先,我会利用馆内广播,把威廉?布拉克引诱到管理室。在这段时间,小珠在楼中楼或二楼的房间待命。如果墨镜先生一个人,而且毫不犹豫地来到管理室,我会把跟小珠借的手机摆在那里,然后从后门溜走。我也要借用ciro–s的手机,拜托你了。」 「如果他没有立刻进入馆内,或是派遣侦查员,就利用馆内广播引诱布拉克自己到管理室,而我击倒其他人、把他们关起来。没错吧?」 「嗯。不过根据我的预测,他应该会派几个侦查员——或者该说是挡子弹的人——侵入馆内,利用他们来调查有没有陷阱。总之,如果计划顺利,墨镜先生应该会一个人到管理室。小珠趁这时候躲到体育馆二楼、器材室上方的走道。我会随时用对讲机联系状况,所以应该不要紧,不过你千万别碰上他。」 「我知道了。」 「我也会从管理室旁边的安全门出来,进入体育馆,然后躲到体育器材室。墨镜先生应该会以为馆内或体育馆内弥漫着瓦斯,所以大概不会开枪。」 「然后在顺利把他引诱到体育器材室的门口之后,由我发动突袭?」 「嗯。我希望你不要弄错,突袭不是在『电灯熄灭的瞬间』,而是在『门打开的瞬间』。馆内电源切断的时间可以在管理室设置,但是没办法从外面控制。我会设置在墨镜先生踏入建筑物之后、刚好过了三十分钟的时候切断电源。理想是在电源切断的瞬间由我打开门,不过办不到的可能性很高。墨镜先生若是察觉到机关,也可能会解除设置,所以你要随时依我的暗号来发动攻击。」 「也就是说,我戴这个眼罩也是为了让眼睛习惯黑暗吗?」 「没错。因为随时戴着墨镜,又只有一只眼睛,可能不方便行动,不过请你加油。」 「我知道了……关于最后的突袭,只要瞄准他拿着手枪或是拿着刀的手吧?」 「对,你要想办法把对手的武器敲落。」 「……虽然很困难,不过我会试试看。对了,瓦斯是骗人的吧?如果不小心被发现了怎么办?」 「这点只能赌赌看了。」 「赌赌看……也就是说,要祈祷他不会发现吗?」 「不对。那样的话,胜算太低了……虽然馆内弥漫着瓦斯是谎言,不过我打算让体育器材室内弥漫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 「瓦斯是唬人的,但我搬来的瓦斯桶不是空的,里面装满氧气。我请朋友帮忙,在空的业务用瓦斯桶里灌满氧气。你应该听真由美提起过吧?是我在hangman游戏中救过的朋友帮忙的。另外还有乙醇。我会让体育器材室弥漫着氧气。在氧气浓度很高的房间里放置挥发性很高的乙醇,在那样的状态下如果开枪……你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火灾的三要素是可燃物、氧气供给、点火源。在弥漫着氧气,又有可燃性危险物质乙醇蒸发的房间里,如果开枪,枪口的火花就会成为点火源,造成小规模的爆炸。虽然也要看气体浓度与密闭程度,不过爆炸气浪造成的冲击与热度,一定会对他造成伤害。」 「这就是赌博。墨镜先生知道没有瓦斯之后,想必会完全松懈,朝体育器材室举枪。只要他开枪,就会被气浪震倒……虽然说在里面的我应该也会受重伤,不过这也没办法。但是,如果他发现这个计划,就几乎没辙了。以这点来看,的确是赌博。」 「你总是这么沉着地赌上性命。」 「既然活着,赌上性命也是理所当然。尤其是像我这么弱的家伙,必须要赌上性命,才勉强能够和其他人站在同样的位置。」 「唉……我知道了。我会祈祷一切顺利。」 「对了,我只告诉你,其实我还有真正的最后绝招,不过详细内容就连对你也不能透漏。」 「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 「你一定会很惊讶。敬请期待。」 威廉?布拉克趁一瞬间的空隙,舍弃墨镜,抓住戻桥东弥。 他伸手抢夺对方的手枪——不,他没有必要这么做。拥有「四目相交就能杀死对手」这种非比寻常魔眼的布拉克,只要和敌人对上眼,就能保证取得胜利。 「恶眼之王」用那双染血的黄金色眼珠凝视少年。 「怎么会……」 在这个瞬间,只有双冈珠子察觉。 只有事前听东弥说明几乎所有计划的珠子,才发现这项变化。 东弥在说明作战计划时原本应该戴在右边的眼罩,此刻却跑到左眼。 两人的双眼注视彼此。 视线交错在一起。 死亡线纠缠不清。 然后—— 「你真笨,墨镜先生。」 东弥以唇形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威廉?布拉克察觉到异状。 少年的右眼不是眼睛。 义眼? 不,甚至不是义眼。 虽然制作得宛如义眼般精巧,但那不是眼睛。 那是里面嵌着镜子、连义眼都称不上的玻璃珠。 「啊、嘎……」 诅咒的视线反弹,射穿黄金色的眼珠。 恶眼之王的动作停止。 「四目相交就能逼对手自杀」的邪恶诅咒弹回魔眼之王本人身上,他拚命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却无法如愿。威廉?布拉克与被邪眼葬送的人一样,只要诅咒发动,就毫无防御的手段。 「……你真笨,墨镜先生。『注视』这个动作就等于『被注视』啊。」 「怎么可能、我、竟然……竟然……」 布拉克的身体一反本人的意愿,动了。 他用没有受伤的单臂捡起掉落在地的刀子,然后将刀刃贴在自己的脖子上。 「可恶、怎么会……可恶!我、把我的……哦哦哦!」 「还有,不论是什么样的魔眼怪兽,都无法避免死亡。魔眼巴罗尔、戈尔贡的美杜莎,最后都被破解魔眼的力量而死。因为他们看轻敌人,才会陷自己于死地。所以我才说你会后悔。我也说过:『你已经输了。』」 少年淡淡地说完,闭上眼睛。 闭上预先装入的镜面眼珠。 军用刀划破颈动脉的瞬间,布拉克再度问: 「你、你到底是……啊啊啊啊啊啊!」 这就是「恶眼之王」最后的遗言。 锐利的刀子深深割破脖子,鲜血如涌泉般喷出,在备用灯的光线中染红木质地板。他倒在血池中,半边身体被血染红。这幅姿态,好似他到处散播的诅咒以及被咒杀者的怨念在侵犯他的身体。 双冈珠子说不出话来。 她自己也曾徘徊在生死关头,自认已经习惯死亡。 然而眼前的情况不同。战场上的死亡和医院里的死亡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死亡骇人、恐怖、残酷。没有任何人陪伴在身边,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这样的死太过仓促。 「……你问我是何方神圣?我不是说过吗,墨镜先生。」 在这当中,东弥重拾先前轻佻的口吻。 他的语调轻佻、开朗、又虚无而疯狂。 「我只是个大学生。硬要说的话……我觉得与其活得长久却无用、无意义,不如死得爽快、优雅。不过男孩子应该都是这样吧?」 他说完笑了。 戻桥东弥从口袋取出纯白色的手帕,放在气绝的魔眼用户脸上。 返回建筑物入口的途中,珠子询问走在前方的东弥。 「……你一开始就完全计划好了吗?」 「没有完全。这是最后的招数。这是为了在一切都无法顺利进行的情况下,或者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墨镜先生不肯认输的情况下,特地准备的招数。」 仔细想想,珠子可以想到几个迹象。 东弥利用公共电话联系时,曾说过「有很多理由没办法去探病」。当时他或许是在忙着准备义眼吧?再加上必须调度氧气桶和调查这个场地,他应该完全没有多余的时间。 来到这个场所之后也一样。仔细想想,在黄昏时分根本没有必要戴上眼罩。那也是他为了对珠子隐藏最后的绝招。 最后的较劲也一样。东弥事先拜托珠子「打落武器」。只要手边没有枪或刀子,威廉?布拉克必然会试图使用魔眼来杀死敌人。东弥应该是预料到这一点,才提出要求吧? 这样一来,利用熄灯的招式或许也只是虚张声势。他是为了掩饰戴眼罩的不自然状态,因而拟出「趁黑暗袭击」的另一个计划。 「……你原本就装义眼吗?」 「嗯?对呀。我以前赌输的时候失去了眼睛。」 从头到尾都依照东弥的计划进行。 他的胜算,亦即预先安排的计划完美启动,使他在这场赌局中获胜。 以结果来说,这无疑是胜利。这也可以证明,戻桥东弥身为赌徒的实力出类拔萃。 然而,珠子无法接受。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人……」 她不禁抓住少年,盯着他。 她在流泪。不知为何,泪水无法停止。 「你为什么能够像这样赌上生命?义眼?因为赌输所以失去眼睛?这不是可以笑着说出来的内容吧?为什么、为什么……」 「……等等,冷静点,小珠,你那可爱的脸都皱了。」 「我不想听这种奉承话!」 「我不是在奉承。我最讨厌谎言了。」 东弥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常有人这么说。不过我说过好几次,因为我很弱,所以要赌上生命,才能勉强跟对手站在相同的位置。」 「你也是超能力者吧?为什么不使用能力?」 「我也希望可以用能力来战斗啊……」 东弥语焉不详,接着突然以开朗的声音笑了。 「小珠,你肚子饿了吧?我也买了几种点心棒,你要不要吃吃看?你要吃吧?」 「……我要吃……」 珠子觉得这个回应很蠢,不过还是护着疼痛的手臂,收下东弥从外套取出的巧克力和点心棒。 她咬了其中一个,甜味在嘴里扩散,稍微缓和了情绪。 一切都结束了……只要等佐井分部长过来,向他报告,交接给善后处理的人员,就结束了……已经结束了…… 正当珠子感到安心时,东弥静静地对她说: 「对了,小珠,等你吃完之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破灭的倒悬者 五辻真由美以笑脸迎接突然的访客。 她不介意访客是初次见面的对象。对于真由美来说,和某人见面、聊天这件事本身就值得高兴。尤其如果能听对方谈起人生观,那就更棒了。就这一点而言,初次见面的对象反而更符合她的需求。 真由美阖上看到一半的书,请访客坐下。 第一眼看到这名访客,就会注意到那双猛禽般的眼神。他身上穿着应该是订制的黑色西装,无疑隶属于警察或相当于警察的组织,要不然就是黑道人士。 真由美以非常平静的态度询问这名男子: 「陌生人先生,你今天找我有何贵干?」 「我想要知道戻桥东弥的事,了解他生长的背景。我们虽然也在调查,不过更详细的情报,还是要向相关人士打听比较好。」 男人——佐井征一——明确地说。 真由美闻言扬起嘴角,脸上泛起愉快的微笑。 「是吗?我昨天刚好也和一名美丽的女性谈过类似的话题。」 「是双冈珠子吧?她是我的部下。」 「那么你是来重新挑战的吧?双冈小姐输了赌局,没有得到情报。」 「不是那样的。我是为了自己的理由而来。」 「是吗?」真由美笑得更灿烂。「那么我来说明吧。你想要知道东弥的事也没关系,我会说出我知道的一切。不过这些情报并不能白白给你,你要跟我赌一局,赢了我才告诉你。」 「如果我输了呢?」 「就请你简单扼要地述说自己的半生。」 佐井有一瞬间露出诧异的眼神,不过还是答应了。 珠子拿出扑克牌,和当时一样排列在桌上。张数有十张。和珠子的赌局不同,这次是背面朝上。 「我对双冈小姐使用的手段,对你应该行不通,所以我要换一个游戏。这些牌当中有鬼牌,请你猜猜看鬼牌在哪里。」 「……」 佐井立刻指着右上角、真由美首先放的那张牌。 「是这张吧?」 「你确定是这张牌吗?」 「我确定。」 「那么就开始下一阶段。」 真由美说完,从旁边的牌开始依序翻开。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直到第九张都被翻到正面,而翻开来的牌当中没有鬼牌。也就是说,剩下还没翻开的第一张或第十张当中,有一张会是鬼牌。 「陌生人先生,这是大好机会。现在还能重新选择。你要重选吗?」 「……这是什么?你想要玩蒙提霍尔问题吗?」 「哎呀,原来你知道。」 「这种程度的事,我当然知道。如果你想要探测我的才智,你选错游戏了。我现在并不是依照逻辑来判断,所以我不会改变决定。」 「你打算遵循自己的直觉?」 「没错。」 佐井征一停顿片刻,然后说: 「五辻真由美,我很了解像你这样的人。你拥有优异的才能,也自觉到这一点,因此别无所求,以上帝自居,喜欢把周围的人耍得团团转。这是很常见的天才类型。你只是个空有能力的小孩。」 「所以呢?」 「这种人很喜欢在赌局中出人意表,因为他们喜欢看到对手懊恼的反应。所以像这种单选的游戏,就会把正确的牌放在一般人绝对不会放的第一张。即使有一百张、一千张都一样。像你这样的人放鬼牌的位置,不是第一张就是最后一张。」 佐井边说边翻开第一张牌。 牌面上画的是小丑,佐井猜对了。 「真厉害。你猜对了,陌生人先生。」 「如果要再补充的话,第十张也是鬼牌吧?」 真由美不禁笑着翻开第十张牌。 就如他所说的,这一张也是鬼牌。不知道有多少人发现,五辻真由美从来没有提过「鬼牌只有一张」。 「要不要我再补充?你已经发觉到我携带武器,如果赌输了,有可能拿枪威胁你说出情报,那样就不好玩了。所以你才设计这样的游戏,只为了出人意表。」 「……很厉害,这一点也说中了。看来是我输了。」 「你也许很优秀,不过人生经验不足。你应该诅咒自己的疾病。」 「我已经诅咒得够多了。不过我只能接受,这也是我的一部分。这是我的代价,自作自受。不足的人生经验,我会努力在出院之后累积。」 接着,五辻真由美笑着问: 「然后呢?你想要知道东弥的什么事情?陌生人先生。」 「分部长,请你在那里停下脚步。」 当佐井征一踏入伯乐善二郎纪念馆,制止他的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公民会馆的电灯几乎都被关上,只有入口上方的吊灯绽放刺眼的光芒。在灯光之下,佐井脚边有一张磁片。虽然是很旧的东西,不过大概是保存良好,磁片的状态很不错。 佐井询问坐在柜台的少年——戻桥东弥。 「你拿到c文件了吗?那么威廉?布拉克……」 「在谈这件事之前,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认真。 不似平常轻佻的语调,声音格外沉重而阴郁。不用听内容,光凭语调就知道他抱有敌意。 「真巧,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 「那我们轮流来问吧。」 「知道了。」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交会,接着东弥开口: 「……你其实不是ciro–s的人吧?」 「嗯。」 佐井若无其事、很平淡地回答。 他承认撒了谎,虚构自己的经历。 「你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从一开始说明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 「一开始的说明?」 「嗯。整理当时得到的说明,就是『阿巴顿集团把重要的情报交给伯乐善二郎,有一个叫佛沃雷的犯罪组织盯上这份情报。为了避免情报被他们夺走,ciro–s展开行动』……不过我当时想到,角色还不够。」 「角色?」 「嗯。佛沃雷是跟阿巴顿敌对的企业雇用的组织吧?那么,阿巴顿自己也有可能会雇用黑社会的人,企图取回文件。不,照理来说应该会这么做才对。c文件视使用方式,似乎有可能对阿巴顿集团造成很大的打击。依照常识来想,大概是不能公开的情报之类的。那么,这间公司的人应该最想要处理掉这份情报才对。」 因此,东弥才会认为角色不够。 如果这次事件是ciro–s、佛沃雷与阿巴顿集团雇用的黑社会人士三方的战斗,那就容易理解了。这个模式就是以利益为优先的两个组织,对上以社会和平为目的的超法规机构。 然而,情况不是这样。角色不够。 那么会不会是有人扮演不同的角色? 「也就是说,你们ciro–s就是阿巴顿雇用的组织……不,应该说是阿巴顿集团内负责处理问题的部门吧?内阁情报调查室的确有特务搜查部门,可是你们只是假冒这个组织,对不对?」 「没错。内阁情报调查室不同于警察,不需要准备徽章或证件。另一方面,只要出示『内阁情报调查室』的名片,企业和政府单位都会配合调查,所以是很方便的隐身衣。」 「『因为没有对外公开,即使问人也不知道,没办法回答』。这是很巧妙的说明。如果我的朋友当中有公务人员或警察相关人士,有可能刚好会询问他们,所以必须编造这样的借口。」 「不过你应该不会只因为这样就发现吧?」 「当然。」东弥点头回答。「我看到内阁官房的设施在一般公司大楼,就觉得很奇怪,不过最奇怪的是那栋大楼是ciro–s关西分部。我上网查过,内阁情报调查室应该是在内阁府官署的一个楼层,职员也不到两百人。这样的组织在关西设有分部,太不自然了。」 「这是特务搜查部门,或许有很多没有公开的人员吧?」 「嗯,可是如果是这样,人数未免太少。」 内阁情报调查室的人员虽少,但工作很多,即使早上五点上班也不奇怪。这个单位必须收集日本与世界各地内阁所需的各种情报。除了警察厅、防卫省、以及其他公家机关提供的情报之外,还要分析报章杂志、各种媒体报导,另外要整理自有的情报来源传来的信息内容…… 如果真的是特务搜查部门的基地,除了这些人员之外,应该还要有行政人员和机动部队的人,而且和其他组织(譬如同样负责保护重要人物的警视厅警备部警护课,或是专门搜查黑社会势力的公安警察)有频繁的交流。 然而,那栋大楼的人少得惊人。 「本部门在阿巴顿被称为清扫部,那栋大楼是本部门的秘密基地之一。人少是很正常的,那里是我的根据地,充其量只是藏身处而已。」 「我通过真由美得知小珠的过去之后,也觉得很奇怪。虽然有可能是因为超能力者人数太少,或者是其他各种理由,可是没有笔试,然后谍报机关的机动部队新人只有两人?还特地派到海外研习?分部长,你们不是政府机关,所以在国内没办法准备枪击战和街头战的训练场地吧?」 「……我没什么好补充的,就是这样。」 没错,一切都是谎言。 戻桥东弥被卷入这个事件之后,原本以为是己方的人,其实才是最恶劣的敌人,而东弥凭赌徒的洞察力看穿这一点。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一、两个问题。」 东弥停顿片刻,然后问: 「你也骗了……小珠吧?」 「嗯。她跟你不一样,很纯真,所以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原本打算等她杀了人、犯下罪行之后再告诉她,用罪恶感绑住她……不过经过这次事件,已经知道她不适合我们的组织。或者应该说,不适合从事和『正义』相关的工作。」 「因为太纯真了?」 「没错,因为她太纯粹了。我们是非正规的组织,在法律上只不过是犯罪集团。但是纯粹的正义在哪里?内阁情报调查室、公安、自卫队……和超能力者有关的组织都一样,假借『为了国家』、『为了国民』的名义,进行超越法律规范的杀戮。有许多超能力者在暗地里被杀害,而社会秩序的确也因此得以维持。不过那家伙能忍受这种情况吗?」 「纯粹的正义根本不存在,反而可以说,清浊并包才是正道。既然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从被舍弃的一方来看,不论是什么样的组织,都不会是『正义使者』,而是『纯粹的坏蛋』。」 东弥代替他说完。 或许是因为长期待在医院而不谙世事,对「正义使者」怀有幻想的双冈珠子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或者本人自以为知道,内心深处却无法理解。 佐井征一的工作的确是违法的。他是处理阻碍阿巴顿集团的对象的清扫人。应该没有人会称呼他为「正义使者」。 不过,世界最大规模的综合企业阿巴顿集团如果倒闭,光是直营企业就会有十万人以上的员工失业,包含相关团体和下层组织则会有几百万、几千万人受到波及。对世界经济的影响会出现在各个领域,如果发生连锁性的金融危机,造成的灾害无法想像。 到底有谁会希望发生那种事? 如果说佐井征一在暗中活跃,是为了回避那样的致命情况,那么「正义」究竟是什么? 高揭道德伦理与法律上的正确,结果造成数以万计的人生活困顿的金融危机,难道真的是「正义」吗? 「我不打算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我只是受雇于人的杀手。不过就因为我的存在,世界最大规模的企业才能得救、维持现在的社会,这也是事实。」 「……的确。」 东弥对于这一点,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他还无法从这么大的规模思考。这一点他自己最清楚,因此他无法否定或肯定。 也因此,他说出其他话语。 「接下来大概是我最后一个问题。分部长先生,你从刚刚就格外老实地回答我……该不会已经知道我的能力了吧?」 「嗯,我知道。授与你能力的那位初恋对象已经告诉我了。」 佐井征一以老鹰般的眼睛注视着少年说: 「『如果有人对自己说谎,就可以支配对方一段时间』——这就是你的能力吧,戻桥东弥?」 东弥笑着点头。 他毫不掩饰虚无的疯狂,笑了。 五辻真由美以扑克牌搭建金字塔。 她的手似乎很灵巧,毫不停滞地迅速往上搭,转眼间就完成五层的大金字塔。 「陌生人先生,如果你是国王,要替自己建造金字塔,就算上方的材料不够了,也不会抽出第一层的石头来用吧?」 「那当然。」 「可是东弥那孩子会这么做。为了搭得更高,他会毫不犹豫地抽出基础的石头往上堆积……这样就不是金字塔,而是叠叠乐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是吗?我以为这个比喻很恰当……对了,你知道『自我实现理论』吗?」 「自我实现理论」又称「马斯洛的需求五层次理论」,将人类的需求分为五个阶段。 根据这个理论,人类的需求有五种,亦即生理的需求、安全的需求、社交的需求、受尊重的需求、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 在这个理论中,一般来说人类在满足低层次的需求之后,会产生新层次的需求。就如同苦于严重饥饿的人不会想要受到他人尊重,首先要能保障食衣住、安全、与人交往得到爱情、进一步受到他人尊重,才会产生第五层次的「自我实现」需求。 「可是东弥不一样,他追求的是『受尊重』与『自我实现』,为此可以舍弃较低层次的需求。他会稀松平常地伤害自己、赌上性命,借此赢得『受尊重』与『自我实现』。」 「这是歪斜的金字塔。」 「这个比喻也很妙。歪斜的金字塔,这就是戻桥东弥的真面目。他希望受到他人畏惧、尊敬、称赞、承认,东弥就是个只以此为目的生存的年轻人。」 睡美人愉快地笑了。 「伟特塔罗牌中的『倒悬者』画的据说是奥丁。」 「奥丁是北欧神话里的战争与死亡之神吧。为了得到真理,付出自己的生命,是个疯狂的神明。」 没错。 奥丁也是为了得到力量,失去一只眼睛的独眼神。 「就如那位神明,东弥的行为虽然在他人眼中只是疯狂,但一定有意义存在。」 「你说得好像很特别,可是在我来看,每个人都是这样。绝对不会被他人理解,不论到哪里都是孤独的,背负着自己的『业』生活。」 内心焚烧着渴求与愿望,朝着无法构到的星星伸出手。 人类的本质,就是如此愚蠢、疯狂、却又理所当然,而且比任何东西都美丽—— 佐井征一说: 「……戻桥东弥,我听了你的过去。你似乎经历过很艰苦的状况。」 东弥没有动。 他闭着眼睛,默默倾听。 或者他也可能是想起了艰辛的岁月,勉强忍耐。 「拥有悲惨经验的人会渴求幸福,或是憎恶幸福,但是这两者都不符合你的情况。正因为你经历过生命危险,因此没有赌上性命就无法感受到自己活着。因为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价值,所以内心其实渴望能够帅气地死亡吧?」 看不到自己的价值,以及欠缺对生命的实际感受,就是这个少年的本质。 永远无法填满的空白—— 他追求的是称赞、畏惧、承认。为了得到这些,他会做出任何事。很快地,他就理所当然地连性命都拿来当赌注。赌上性命的话,胜利时的报酬也更大。 比任何东西都要大。 只有赌上生命的瞬间,他能够感受到自己「活着」,承认自己的价值。 「我听那个女孩说完之后就理解了。你的确是到处都有的人。即使经历那样的事件,也丝毫没有疯狂的普通人……」 到头来,戻桥东弥是个普通人。 他苦思自己的价值是什么,对于只是茫然延续的人生感到疑惑,觉得与其无意义地继续生活,不如华丽地死去。他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年。 没错——只是所有人都有的疯狂,在他身上异常强烈而已。 「优异的观察力与洞察力是源自濒死体验吧?是ptsd造成的过度觉醒吗?在生命面临危机之后,后遗症就是感觉变得异常敏锐。」 「你懂得真多。我自认对于谎言和暴力的气息格外敏感。」 「你之所以能达到现在的程度,是因为半吊子的聪明和这项能力。但是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不论做什么,内心的空白仍旧无法填满。你会永远被过去的幻影折磨。一辈子都无法自我肯定的悲哀存在……这就是你,戻桥东弥。」 「的确。」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至少选一条稍微正常一点的路吧?和女人交往、身体重叠在一起的时候,这份空虚应该会稍微变淡。不过这也只是幻想而已。」 「分部长,你是想对我提出建议?还是打击我?」 东弥以一副厌烦的态度叹气说道。 他的单眼蕴藏着与「正直」和「善良」无缘的美丽光芒,正面注视对方。 「我自己最明白,继续做这种事也没用。因为我是个容易自我否定的人,所以像那种自我分析也已经结束了。现在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受到打击。分部长终究是外人,应该不会理解……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生存。」 即使理解自己疯了、坏掉了,东弥本人也无法控制去追求的心理。 他的生存之道,只有顺从内心,继续赌上生命。 「我必须赌上性命,持续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否则连呼吸都会有问题。在人生最初的赌博——被什么样的父母亲生下来的阶段,我就已经输了。接下来我也一直在输。我从一开始就输了。不过——不,正因为如此,我会为了扳回输掉的部分,继续赌下去。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赌上生命。」 不知为何,这时戻桥东弥的表情格外温和。 「即使输了,对我来说也是有价值的死」——东弥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没错,戻桥东弥会继续赌。 为了继续当自己,更重要的是为了生存而持续赌下去,并生活下去。 「……好,分部长先生,如果你的精神攻击已经结束,就来谈最后的话题吧。」 「最后的话题?」 「嗯,好了,你过来吧。」 听到这句话,从黑暗中走出一名穿套装的女孩。 她就是双冈珠子。 她是否一直在阴影中听他们对话?她的眼睛湿润、红肿,脸颊上看得到泪水的痕迹。 「……小珠,虽然你可能不想相信,不过分部长先生说的内容都是真的。分部长先生为了避免让我『支配说谎对象』的能力发动,只能老实回答所有问题。」 「佐井分部长……」 「除此之外,分部长先生针对我所说的也是真的。小珠,我这个人必须赌上自己的生命,才能生存下去。我是个坏掉的人。所以我想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和重视人命的小珠兼容。请你了解这一点之后再选择。」 「选择?」 珠子反问,东弥点头。 「小珠必须选择,要站在我这边,还是分部长那边。如果你要站在我这边,我现在就杀了这个人。我希望小珠也能帮我……虽然这个赌局胜算不太高。不过如果站在分部长那边,就必须清算掉知道一切的我。这件事大概也得由小珠处理。」 「为什么……不要乱说!一会儿说分部长不是分部长,一会儿说你已经完全崩坏……我已经够混乱了,没办法选边……」 「可是你必须选择。这是绝对的。」东弥又说,「所以我不是说过吗?你会很辛苦。」 接着他重新转向佐井征一,对他说: 「好了,分部长,在这一连串事件之后,这是我最后的赌局,希望你也能参加,内容是:『小珠会站在哪一边?』如果是我赢,我会杀死你。当然你要选择自杀也可以,否则就由我杀死你。我最讨厌说谎的人,绝对不原谅你欺骗小珠。」 「你要装腔作势也没关系,不过你有胜算吗?外行人拿着一把手枪,绝对不可能赢过我。而且我已经不会说谎了,你绝对不可能有胜算。」 「有,我不会去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剩下的是……小珠要怎么选择。」 东弥望着珠子。 珠子颤抖着摇头。东弥像是排拒一般把少女推开,安置在两人之间。 「不行……我根本没办法选……」 珠子看着东弥,又看着佐井。 但是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无言地告诉她:「你自己决定。」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珠子什么都不知道。 原本以为是恩人的人是犯罪者,自己也协助了他的罪行;而刚刚还在她身边的人,是个必须赌上生命才能生存的异常者。自己必须选择两人当中的一人,没有被选中的就要死。 珠子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不知道……有谁能帮我…… 她求助的眼神游移着,但在她两侧的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不打算回答。 那当然。 这是珠子的选择。 假设东弥求助,答应他会有什么结果? 假设佐井命令她,遵从命令会发生什么事? 不论如何,珠子都会一直后悔。没有自己选择、把自己最重要的「正义」交给他人决定的话,珠子今后大概一辈子都无法自己决定任何事,只能盲目地遵从某人,压抑自己的情感生活。 因此,珠子必须做出这项选择。 因为这项选择关系到自己的人生与「正义」。 正义…… 我想要救助他人……想要当「正义使者」…… 然而,这里并没有任谁看了都能理解的正义。 一边是只对自我需求有兴趣的人格异常者,另一边则是以「为了企业、为了社会」的名义持续杀人的犯罪者。两边都没有正义,只有各自的情况与理论。 她忽然想起在医院的对话。 「假设你被周围的一切背叛,落入绝望的深渊,看不见周围任何光线,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办?」 当时睡美人这样问她。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的自己相信这世上存在着无可动摇的「正义」。自己是怎么说的? 对了,应该是—— ……对了,我…… 当时双冈珠子是这么说的。 「思考什么才是正确的。即使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相信应该会有可以知道的东西,找出来之后做为起点,努力寻找不会后悔的答案。」 没错,当时的自己是这么说的。 那是她的决心,也是她的「正义」。 那么,她必须去思考。 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也要相信会有能够知道的东西,找出这个确实的东西,从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如果不能这么做,就无法谈论「正义」。 我…… 我…… 没有任何人都能接受的正解。 无可动摇的真理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可是,正因如此——为了生活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答案」。 这个「答案」,恐怕就是各自信仰的「正义」。 也是那个少年眼中光芒的根源。 没错,可以确定的是…… 可以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个。 那就是双冈珠子——想要成为「正义使者」。 所以今天就是开始的日子。 没有谎言矫饰,双冈珠子做为正义使者的开始之日—— 在这段可以称为刹那或永恒的时间之后,双冈珠子抬起头。 她找到自己的「答案」。 抓住自己的「正义」,直视前方。 「……我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不过只有一件事是确实的。」 接着,珠子看着佐井说: 「佐井分部长……你骗了我。你一直一直都在骗我。不论你的行为从大局着眼是多么正确,但只有这一点是确实的。你只是个……骗子。」 她缓缓向前走。 走向东弥。 站在少年旁边。 「分部长或许也有自己的情况,但是你说谎了。我无法跟随这样的人。戻桥也好几次把我耍得团团转,但每一次都有理由。分部长能够在我面前抬头挺胸,说明自己的谎言有什么理由吗?」 站在东弥旁边的珠子擦拭流下的泪水,但双眼凝视着恩人,绝不移开视线。 「虽然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但是我知道这一点:分部长对我撒了谎……我无法信任这样的人。」 珠子鞠躬说「很抱歉」。 她对引导自己、锻炼自己、把自己带到这里的对象,表达感谢与道别。 「是吗?真遗憾,双冈。」 就在下一个瞬间—— 佐井操作手机,把借给两人的ciro–s手机炸毁。 结束与开始 爆炸的剧烈声响回荡在四周。 接着震动耳膜的,是某个庞然大物坠落、碎裂的声音。 ……所有人都能看出发生什么事。 吊灯掉下来了。 佐井征一上方的吊灯在他操作手机的瞬间爆炸坠落,压垮他的下半身。 东弥事先向珠子借了ciro–s的手机,和自己的手机一起装入塑料袋,固定在入口上方。通过佐井的操作,启动塑料炸弹的起爆设备,将吊灯悬挂部分连同天花板炸碎。吊灯掉下来,便压垮站在正下方磁片附近的佐井征一。 「佐井分部长!」 珠子不禁想要奔上前。 在扬起的粉尘当中,佐井征一举起一只手制止她,笑着回答: 「我不是分部长。哈、哈……你一开始就全部看穿了吗?」 「你把专用手机这种满载机密情报的设备借给外人,我就觉得很奇怪。而且我也听说过,在内阁情报调查室这种处理情报的机关工作的人,为了提防情报泄漏,到现在都在用非智能型手机,或者指定使用特定的智能型手机。」 「是吗……我赌……输了吗……」 「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应该可以看穿这点程度的陷阱才对。你大概是看到小珠站在我这边的时候,就打算乖乖送死了吧?你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输。你果然是个骗子。我也不想要特地杀死想要自杀的家伙。这下省了麻烦。」 「哈……不知道、谁才是骗子……」 「我多少可以猜到,你大概跟我一样,是个有些扭曲的人。明明察觉到自己前进的方向是虚无,却无法停住脚步。这种男人其实很常见。对于这样的分部长来说,这个状况是救赎吗?在临死之际,身旁有人为自己流泪……对杀手来说,已经太奢侈了吧?」 佐井伤势很重,濒临死亡。 吊灯残骸坠落的威力压碎脊柱,也伤及内脏。脑干和心脏虽然没事,但这样下去,不久就会因为出血过多而死。 即使珠子流泪,也无法改变这项事实。 「呼……」 ……到底是在哪里走错了? 佐井征一思考。 他并没有想过要堕入恶道。事实上,他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自己的手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肮脏?他原本有想要守护、达成的东西……现在却已经一无所有。 然而仔细想想,或许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恶人。原本以为自己走在正途上,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走偏了。即使如此,仍旧有无法让步的坚持,无法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唉,就像这名少年所说的。 我们都有些歪斜、扭曲——却无法停止继续活下去。 ……不过,佐井已经累了。 「再会,双冈。」 部下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为什么要哭?我骗了你。而且这种事,不过就是一个人的人生闭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业」的结束。这是你今后想必也会继续见证的众多死亡之一—— 佐井征一抽出左轮手枪,对准太阳穴,扣下扳机。 「我最讨厌到处展现无知善良的你。」 随着火药爆炸的声音,男人的意识被夺走了。 两人目送载着佐井的直升机离开。 负责处理超能力者的公安人员在东弥联系后,总算到场,此刻正忙着整理建筑物内部。关于戻桥东弥这名超能力者的处理方式,要联系本部之后再讨论。现在是激烈战斗之后短暂的寂静时刻。 建筑物周围安排了几名公安警察,以锐利的视线监视两人有没有逃跑,不过只要不去在意就不用在意,因此东弥和珠子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仰望星空。 不,就珠子而言,应该说是顾不得在意监视者比较恰当。 「……佐井分部长是个很好的上司。他是我的恩师,也是恩人。」 「可是他骗了你。」 「就算是这样……」 没错,就算是这样…… 对双冈珠子来说,他仍旧是无可取代的对象。 即使佐井征一这个人的一切都是谎言,但只有这一点是真的。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东弥轻轻擦拭她快要掉下来的眼泪,轻声说「没错」。 「说谎真难……」 珠子暂时低下头,忽然想起某件事。 「……c文件……对了,c文件在哪里?找不到关键的文件,我们的努力和佐井分部长的死,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嗯?那东西就在那里啊。」 一反珠子凝重的表情,东弥照例以轻佻的态度指着公民会馆的入口。 珠子想问「在那里面的什么地方」,却被东弥制止。东弥继续说: 「根据我的猜测,『c文件』记录的应该是拥有超能力者素质的新生儿所在地。小珠,你不是说过吗?『父母亲是超能力者,小孩也容易成为超能力者』,还有『能力通常在青春期展现』。文件记录的是双亲当中某一方是超能力者的小孩名字和地址,所以在十五到二十年间,文件本身没有功效。因为要过这么久的时间,才知道这些小孩有没有变成超能力者。」 「哦,好吧……我了解你的假设了,问题是文件在哪里?」 「我说过在那里。」东弥再度指着玄关继续说,「墨镜先生得到的情报是『文件在这座建筑的周边』,另一个提示是『巽』,对不对?『巽』指的应该是十二地支的『辰』和『巳』,以方位来说就是东南。位在建筑物东南的就是那个吧。」 「那个?」 「就是奠基石。奠基石自古以来就常放在东南方,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 「这样啊?总之,文件大概就在奠基石里面。如果我刚刚的猜测没错,文件的效力在十几二十年之后会变得最大,所以伯乐某某人当时才把它藏在这段期间绝对不会有人打开、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查看里面的地方。」 「那就是奠基石里……」 「没错。伯乐某某人一定是打算在大约十五年之后,找个理由破坏这座建筑、挖开奠基石吧。只不过他在那之前就过世了,所以摆到今天……」 珠子摸着骨折的手臂说:「原来如此。」 奠基石存在于每一座建筑,平常绝对不会受到瞩目,更不可能有人查看里面。以经年累月为前提藏匿某样东西时,是最佳的场所。不过光凭「东南」这个提示就能得到答案,这个少年的脑袋究竟是怎么搞的? 然而,她心中立刻浮现新的疑问: 「……等一下。如果文件在奠基石里,那张磁片是什么?」 「哦,那只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你真的是如假包换的骗子……」 「我才没骗人。如果小珠被骗了,那只是你自己误会。而且我不能说谎。」 东弥从长椅站起来,仰望天空说: 「我的能力是『操控对自己说谎的人』,可是有一个代价,那就是『自己一辈子都不能说谎』。所以我和小珠见面以来,直到现在,虽然曾试着用态度或行动欺瞒,或在面对问题的时候设法蒙混过去,可是一次都没有对你说谎。」 「……真的吗?」 「真的喔。所以说——」 东弥笑了。 不是空虚又疯狂的微笑,而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少年的可爱笑容。 「所以我说我喜欢小珠,也是真心话。」 「呃……什么?」 「谢谢你,小珠。谢谢你选择我,参与我的赌局。」 还有,我喜欢你——少年笑着说。 看到那毫无虚假的笑容,珠子只能转开通红的脸。 后记 初次见面的人,请多多指教。如果不是第一次见面,就要感谢您平日以来的关照。我是吹井贤。 《破灭的倒悬者》这部作品获得第二十五届电击小说大赏的media work文库赏,令我愧不敢当。我在第二十五届比赛中投了几部作品,这些作品的共通点是「至少会包含斗智与心理战的要素」。 我原本就是从推理小说入门、开始阅读的,或许也因为如此,作品大多是先想好谜底再写作。这几乎等同于重视「埋下伏笔,在故事最高潮的地方解谜」,可说是典型的推理小说结构。 这本《破灭的倒悬者》既是古典的推理小说(冒险要素强烈的解决问题类故事),同时是赌博和心理小说。故事虽然是以主角对抗敌人的形势发展,不过在后设上则是「描写主角策略与故事的作者」对上「一面预测剧情发展一面阅读的读者」这样的形势。如果读者对主角的奇招与故事发展感到惊讶却能接受,并且乐在阅读当中,就是身为作者的我获胜;如果不是的话,就是我输了。 如同主角戻桥东弥的角色塑造,这部作品设计得较为扭曲复杂,不知各位喜不喜欢?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则不知会不会喜欢? 最后要简单地写下感谢辞。 在百忙当中画出美丽插图并给我加油消息的カズキヨネ老师,同样在忙碌当中替我写日文版书腰推荐文的佐野彻夜老师、神康幸老师,真的很感谢你们。另外,由于本书是media works文库赏的得奖作品,因此我也想要对各位评审委员、参与电击大赏的众多相关人士表达谢意。编辑a总是给我很多帮助与照顾,让我抬不起头来……不是骗人的!我是真的这么想!还有,在我还没没无闻的时候就替我加油的朋友们,也要跟你们说谢谢。没想到我真的会成为作家吧? 如果这本书能够为各位读者提供一时的娱乐,对作者来说就是最大的喜悦。 吹井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