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传:我这一生已如愿》 1 第一章——九头海妖的诞生 如果有一天 大肚娃娃被打开 你的爱意窥见光明 可这世上再无你。 引子—— 我于山海经间勿忙一眼,瞥见相柳之言,后相思断肠,饮恨风雪。 他也千秋颂尽,难诉浩劫,颠沛囹圄,獠牙沥血。 白衣皓柳君子翩翩,血瞳冰面碎风携雪。 后见月华如练,灼灼惊华,风动树止,却是初见不知,余生牵挂难圆。 他情蛊深种一心相交,最后九命成空,许她初见之言, 愿你有人依,有归处,可自保, 万载飘渺,唯爱意成缄。 汪洋百象星河盈空,也曾笑颜镜中记,刻骨思念。 后来深海相胁,入梦为劫,判我余生守护,百念飞烟。 “小夭,相柳于你,入梦为劫。那我便以防风邶之躯,伴你数载安虞,不负诺言。” ********************* 他生在那一个寒冬。 冰封三尺,偌大的海面也受不住寒流的侵袭,万丈深渊寒冷刺骨,整片海域好像没有一只生物的踪迹。 唯一的动静只有阴险的暗流,一次又一次激荡着、冲撞着。 死亡、黑暗、毁灭、五感尽失。黑色的大海吞噬着深深的绝望,在这里,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寒冷夺走神识,最后在梦中沉沉地逝去,无人知晓。 暗沉的海,倾吐着烦闷的气息,整个世界里流淌着潮湿的压抑。凝望,海底漩涡中的那一世繁华如梦的预言,如青烟一般悬浮在半空里,牵绕着那个不冷不热的执念。 他诞生于冰冷的深海,死寂一般的海底,降临人世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利刃一般的漩涡以命相搏。 深海中,是绝美的窒息。 海岛四周的海水剧烈翻滚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流,掀起一阵狂风,海岛摇摇欲坠,似乎很快就会被涡流瓦解。 海底洋流如永恒的风,不断为漩涡助力着,想要将他搅成碎末,稚嫩的皮肉被激流划破,深黑色的血液使这片海域的颜色更加深厚,可他仍不退出漩涡,妖瞳闪烁,是深海中唯一的鲜红。 再一次猛烈的撞击! 深厚的冰冻层被击裂,于裂缝中窥见惨白的天空,这是他看见的第一眼光明。 任凭一次又一次的撕扯,他依然执拗着立在漩涡中央,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渐散去,连暗流估计也意识到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主,自觉无趣,败下阵来。数不清历经了多少次猛烈的攻击,初生的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凭借血肉之躯抵挡着,直到肢体麻木,五感尽失,漩涡散去,仍觉得有一把把凌冽的刀子一次又一次的刺向他。 忽然间冰封碎裂,海底一隅也逐渐明亮起来,他看不见,听不见,只能感受到暖暖的日光温暖了海水,照射到他的身上。 砰砰......砰砰...... 一声声强而有力的心跳震动着。 突然,一声巨兽的吼叫从海岛附近传来,一瞬间地动山摇。 雪白的光亮刺破黑暗—— 霎时间,万妖出洞,原本死寂无生机的深海瞬间沸腾起来。海葵红艳艳开了一片,像铺了一块巨型的灯毯。 各式各样的游鱼海怪围绕在他的周围,距离不远不近,它们缓缓游动,伴随着一群群水母,缤纷的水母像是一盏盏晶莹剔透的琉璃宫灯,照亮了深海的海底。苍莽的海草在浅浅浮动,仿佛是在朝拜,在迎接,在庆祝。 膜拜他们的新一代海底妖王——九头妖相柳。 1 第二章——逃离深海 他赤裸着身躯,满身都是搏斗后留下的伤痕,但姿态却又那么高贵而神圣,清冷不可冒犯。寒冬里的海域格外冷,六瓣冰花悄然无息的落下,很快,海面就会再一次被冰封。 此时离开海底,是最好的机会。 他回头望了望海底众妖,在身旁聚起一个小小的漩涡,迅速藏匿起了自己的真身。海底虽无奇不有,但九头妖却十分少见,他仔细观望了一圈,却只在那些妖精的眼里看到畏惧与猎奇。不自觉自嘲的笑了笑,畏惧,是因他一出生便能战胜汹涌的洋流和漩涡,猎奇,是因为他丑陋的九头身。 论灵力,初生的他似乎不必任何一只妖高强,他能在漩涡中活下来,唯一的原因便是他想活。求生的本能大于对漩涡的恐惧,他并不怕漩涡,他有九条命,故而每一搏都是险招。 相柳抬头看了眼头顶正在冰封的海面,视力还未恢复,他隐隐约约看见一道白光。他想离开海底,这里虽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从心底里他觉得自己命不该属于这里,但海底的海妖们呢?他放低重心,慢慢沉到海底,忽然靠近一群强壮的海妖,为首的鲛人游了过来。 鲛人的头顶有着一头华丽绚烂的长发,如海洋中的海藻般,流动而柔顺,散发出一种神秘而迷人的氛围。眼眸晶莹如水晶,闪烁着深蓝或碧绿的色彩,宛如海洋的一部分,眸中透露着智慧和深邃,仿佛可以看穿人心一般。 海底的小鱼小虾,一生可能会有很多个配偶,但鲛人族不同,他们极有灵性,对待感情十分认真,一旦认定便要竭尽全力对对方好,且一生一世只爱一人,若其中一方死去,另一位鲛人也不会独活。 为首的鲛人靠近他,仔仔细细大量了一番,眼神中尽是不解与好奇,相柳已藏匿了真身,变做一个小孩模样,鲛人笑了笑:“你若是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那倒也好,少了很多烦恼。不过你既已化作人形,为何不穿衣服啊?”随即指了指相柳光溜溜的肩膀,裸露在外的皮肤尽是伤痕,让人看了不免皱眉,感到有些反胃。 相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还是这么丑陋,一时不知所措,赶忙用灵力变化了一套素白衣衫裹住身体,他的五感还未完全恢复,有限的视力和听力感受到的只有嘲笑。 那些是海底的恶霸,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在这就应验了。这里总有鲛人、巨蟹、鲨精一类的妖怪为祸一方,或许他们本性并不坏,但这片海域确实是软柿子聚集的地方,自然也助长了他们称王称霸的雄风。 相柳的身体轻轻颤抖着,比极寒的海水更寒冷的是黑暗中铺天盖地的鄙夷与嫌弃。刺骨的冰冷无处掩盖,无处躲藏,绝望到他似乎觉得深海深不见底,越向前游便会越冰冷,即使头顶有阳光也无法追寻。 他的细胳膊细腿控制不好海洋的力量,一个没注意在水中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四肢胡乱扑腾着,迎面而来的只有更多的嘲笑。 他觉得自己不该再挣扎出丑,应该随着海水去到海底躲藏起来。就在他手臂放松之时,一只极大,极粗糙的的大掌托住了他的背。 “喂!老蚌,你干嘛呢?别来插手!”那是一个暴戾的声音,相柳打心底里厌恶。 托住他的妖没有回应,不回应,便是最好的回应,眼见着施暴者丢了面子,他这个出手相助的人却有着更加高大的形象。 相柳的眼睛并不好使,刚刚的漩涡太强了,以至于他痛的失去了知觉,筋脉间短暂的断开了,但他能感觉到这只大手在将它慢慢向上托举,那道白色的强光逐渐清晰了起来,周身的海水也变得不那么冰冷了。 那只手将他一路送到了冰洞的冰面上,平生第一次,他有了这样的感觉,不需要依托着海水,不需要克服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水压,嗅觉渐渐恢复,他能闻到与海腥味不一样的味道。 相柳高兴的抓住那只手,那只手却将他推开。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去这个新的世界,为什么他不走呢? 四周没有人回答,视觉恢复,听觉也渐渐恢复,他清晰的看到身边是白茫茫的一片,万山万岭皆是白雪皑皑。先前出来的冰洞已再次冰封,他使劲的想砸开冰层,但天寒地冻,四肢无力,隐隐约约的,只能听见冰层下传来的辱骂声。 他是谁?他不知。 他为何帮他?他不知。 他为何不和他一起上岸?他不知。 1 第三章——初遇毛球 极北之地,除了山,就是雪,山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故而每一座山峰看起来都不尽相同。相柳在这一座又一座山里走了整整两个月,起初,望着前方漫漫无边的雪林,他相信自己终有一日能找到出口,他爱干净,不肯吃野兽,不肯用河水洗脸洗手。他觉得野物的血液会弄脏双手和衣物,脏兮兮的河水更是洗不干净他的手。可是一天天,一夜夜,日子慢慢过去。饥肠辘辘的他终于忍不住。 那是一窝置于峭壁上的鸟巢。 相柳是个心性极倔强的人,即使在山里流浪的这些日子把他本就微薄的灵力消耗的所剩无几,可他依然不愿去低矮的树上掏鸟蛋。 有一日他也曾动过念想,三两下爬上一棵算不上高的野松,松树皮很粗糙,由于天寒地冻,他的手变得极其干燥,蹭破了不少手指上的皮。他小心翼翼的趴在树干上,甚至刻意降低了心跳的速度,本是一个猛禽扑食的架势,可就在他目光降落未落之际,他看到了极为生疏的一幕—— 雌鸟远远的飞了回来,将他的恶行看的一清二楚,不顾一切的扑在自己的巢上,身下护着的是一颗将要孵化的鸟蛋。 自那日起他便彻底打消了光明正大吃人家孩子的主意,虫虫兽兽本是一家,有点怜悯心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不知为何,再一想起雌鸟护雏的画面,便莫名觉得心空了一块...... 不过为了活下去,自然不能太过怜悯,若是怜悯都给了别人,迟早祸事要轮到自己头上。故而他常常去掏些悬崖峭壁上的鸟窝。倒不是他区别对待,只是生于悬崖峭壁上的鸟儿,向来心气高,日夜驰骋翱翔于天际,极少归家,这样他就不用担心再遇见那样的画面了。 这天他饿的前胸贴后背,如今他的灵力已斗不过山里的野兽了,若是贸然走动去觅食,恐怕会成了野兽的饭后甜点。于是他看准了前方峭壁上的一个鸟窝。 这里,四面都是高山,左右皆是悬崖峭壁,只见高山峻岭,无路可登,只能靠手和脚攀爬。他小心翼翼的攀上一个突出的石块,目测好路线,鸟窝就在他右上方不远的地方。 极寒之地虽偏僻,但此处雄奇险幽,是万年前古火山群喷发堆积而成,石质坚硬,极适合攀登。此时的相柳虽灵力不高,但攀岩对他来说不算难题,不出半个时辰便顺利到了鸟窝的旁边。 这颗鸟蛋比寻常的都要大,通体剔透,隐隐约约好似还能看见几分青色的线条在其中。 相柳已经很饿了,但他不准备在此处吃了它,太过潦草,也不干净,应该带回林子里,放在骨碗里煮一煮再吃。他搓了搓手,搓去了刚刚爬山时蹭到的尘土。伸手便要拿起那颗巨大的鸟蛋,不料手指刚触摸到它,指尖便有一股温热传来。 这极其陌生又无比熟悉的感觉。 “这个地方太冷了,等到有机会,我一定会住在温暖的房子里,做一个赏雪人。”无数次忍受着酷寒,每一夜他都想象着,等到他走出山林,等到他吃上热饭,等到...... 这之间温暖的感觉,迅速像电流一般刺痛他,就像毒药一样顺着他的筋脉血液直达心脏。令他想起了他诞生的那一日,无数次寒流的袭击中,总会不经意的带来些本来自温暖南方的暗潮,正是那一次次微乎其微的温暖激起了他的触感,告诉他他还活着。 而如今这个鸟蛋里,也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将要破壳而出。 他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还没有准备好,眼见着硕大的鸟蛋忽然发出些细微的声响,接着裂开了一丝丝细缝,他知道有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 雪越下越大,每一朵雪花都是六边形的,从天际飞来,盖在他的头上。 雪是冰凉的,但他的身体却是热的,于林中拾得一把柴火,碰了些雪放入骨碗里,简简单单熬成汤,连他自己也觉得太寒酸,捡了几片树皮掐碎放进去。 火焰很温暖,足够温暖一只妖一只鸟。 他将碗往怀里放了放,刚出生的小鸟并不挑剔,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但懂得怎么吃饭。相柳觉得很好笑,不知怎的咧开了嘴,忽然自己也被自己怔到,又迅速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毛球。就叫你毛球吧,别看你现在光秃秃的,总有一天你会有温暖的羽翼,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 这一夜,相柳睡得很熟,他蜷缩着身体,怀里是一只初生的白雕。 1 第四章——初入凡世 孤寂的山林之旅忽然变得不那么艰苦,相柳身边总算有个活物作伴,毛球虽不像人、神或妖会与他交流,但有人相伴总是好的,哪怕它不是人。 相柳还是极少说话,不过每日闲来无事,还是会与毛球找个安全的雪地静静躺着。会唤上它几声“毛球”,便不再说话,他知道说了它也不会听得懂,不过几天过去,毛球似乎对自己的名字有了些反应。 如今他的灵力正在极速消耗,少到只能保生,遇上那些饥肠辘辘的凶残野兽,也只能死命逃跑。 毛球渐渐长出了细细的绒毛,这是相柳没想到的,他本以为这片山林带来的只有死寂,却没意料到生长的讯息就在他身边。他将毛球捧在手掌里,温软的肚皮紧贴着他的手心,轻轻唤了它一句:“毛球。” 它将脸转过来,两颗绿豆大小的黝黑眼珠滴溜溜的看着他,期盼着相柳再说点什么,哪怕是什么没用的话也好。可是相柳没有,他不是爱自言自语的人。他用指腹轻轻揉搓着毛球的绒毛,忽然间像是想起什么,做了个手势,将自己身上一身有些脏了的衣服换成一套纯白无瑕的白衫。 银发随意披垂着,如流云泻地。他身后是一棵雪树,更衬得他皎若雪、洁若云,都无纤翳。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纤尘不染,风姿卓绝,五官俊美到妖异,好似一片雪花,美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月色与雪色之间,相柳已然成为第三种绝色。 而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漫天的雪色中活下去。 毛球想多听他说几句话的希望也暂时破灭了,他将它托在手心,继续迎着寒风吹来的方向向前走。一开始它很好奇,明明风雪那么寒冷,这个男孩子为什么偏要往风雪里走?莫不是傻了?后来它才发现,越是沿着这条危险的路,一路上的人迹就越多。 原来他是想去那人间烟火乡啊。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枉它和相柳在风雪中熬过了这么多个日夜,不远处总能看见一丝星星点点的灯火。已是数九寒冬,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屋内雾气氤氲,想是十分和谐美满。 不知是不是错觉,它抬起脑袋,目光意外扫过相柳的眼睛,他的眸子里流连出一股极为温暖的眼波,甚至连嘴角都不自觉的向上扬起。 “毛球。” 他又喊它了。 这次他的脚步格外缓慢,不如前几日那般急切,越是靠近,越是谨慎,好像一只山野中的狼忽然收到人类的馈赠,既胆怯,又渴望。 相柳轻轻将脚踏上青石街,前方弯曲绵延的是一条宽广的街道不远处有些人声,往前走便渐渐热闹了起来,冬日的温度正在于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凄冷的天气却有着繁忙的街道,倒显得这苦寒的天气不那么冷了。 相柳托着毛球走在街道上,眼神中透着极为隐蔽的惊叹,一个又一个神态各异的人从他身边匆匆经过,越向城市深入,人群就变得越密集,逐渐熙熙攘攘,摩肩擦踵。 相柳停下脚步,静静伫立在街道的一侧,毛球不明白他的用意,盯了他一阵,却见他在盯另一个人。那是个极其貌美的男子,面如凝脂,眼如点漆,锦衣狐裘,颜如渥丹,皎如玉树临风前,只见他大步流星,潇潇洒洒走进一家茶馆。不一会,他学着那个人的样子也进了那茶馆。 那男子吃了几口茶,仪态端正,举止完美,一食一饮,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到赏心悦目,咀嚼,举杯,搁碗,都没有一点声音,有着无懈可击的风姿。 相柳的眼神逐渐迷离,不自觉学着他的动作喝了几口茶,茶香在口腔中肆意奔放,沁人心脾,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男子饮毕,动作有些迟疑,不知是否发现相柳一直盯着他,也不抬眼,而是将手绕到脑后,轻轻将碎发挑起置于肩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亦狂亦侠亦温文,叫人神往。 相柳学着他的动作,挑了挑自己肩上的头发,奈何动作并不像看到的那么简单,一簇簇白发像是有灵性一般与手指捆在了一起。这时四周的茶客都将目光看向他,毛球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转过头正要啄啄他的手心,没想到他早已抬起头回望着四周的目光。 空气再一次没有了温度。 “你看,白发。”一个男人小声嘀咕着,他身旁的大汉眼中露出些贪婪的神色。 如今他已恢复听力,耳聪目明,连他们的心跳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能听见他们窃窃私语。 “这应该是个小妖怪吧。” “真的假的?你可看仔细了,小妖怪至纯的心头血可是能卖个好价钱呢。” “要不,试试?” 相柳听的一清二楚,他转过头望向刚刚那位翩翩公子,他却与众人不同,只是静静的品茶,其他的事好似与他无关,又好像是与他们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 毛球轻轻啄了啄相柳的手指,他转过头,四面八方的人群拥来,想要将他一句擒获。 霎时间,他深褐色的眸子忽然闪出血色,露出妖瞳,獠牙肆无忌惮的咧开。 一个黑壮的男人提着一把屠刀向他挥来,第一次他躲闪了,屠刀上弥漫着一股血腥恶臭味,令他反感。而男人不敢罢休,再一次挥起大刀来时,身旁的几个帮手也一同扑了上来。 相柳灵力所剩无几,身形不占优势,很快四肢都被擒住,再厉害的獠牙也派不上用场。但他还是拼死挣扎着,混乱中,他不经意咬破了一人的手腕,九头妖以毒练功,天生血中含毒,被相柳獠牙这么一划,那人当场暴毙而亡。浓重的血腥味在相柳嘴中溢开,深埋的兽性彻底被激发,像一条疯狗一样扑倒了那个拿着屠刀的男人,獠牙深深刺进他的颈窝,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的只有令人飘飘然的血液。血液中混杂着油脂、五毒、六妄、七情、八苦,因沾染了市井之气,灵魂显得浊臭无比。可相柳管不了这些,只顾着一个劲的吸血,旁边的人群吓得不知所措,眼看着邻居被吸成人干,也只敢拔腿逃命。 血,血液,太温热了,令他飘飘欲仙...... 忽然间,感觉天昏地暗,四周暗淡无光,相柳从温热的颈窝中抬起头,四周漆黑一片—— 他被人抓住了。 1 第五章——死斗场逃生 鼻腔中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恶臭,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催促着他睁开眼睛。 相柳的双手双脚都被锁链栓在铁笼子上,栓的很紧,死死勒进皮肉。 凭着妖兽的本能,相柳嗅到了极其阴毒且凶险的气息,心中不自觉升起一阵恐惧,眼皮动了动,惊醒起来。 四周潮湿阴暗,只有一扇极小的窗户,却还被木板钉了起来,只留下一道小小的缝隙用来照明。 身上的衣服已沾满了污垢,他嫌恶的低头嗅了嗅,似乎是来自远方的狐狸精,那股臊子味实在出众,混杂着的还有棕熊、白鹤......相柳感受到一丝冰冷,那都是陈年血迹的气味,所以它们都没活着出去。 灰暗的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锁,大门被推开,酒气、汗味、鲜血、毒…… 来者不善。 那是个尖嘴猴腮的汉子,看来是他囚禁了自己,相柳自然没给他好脸色,冲他露出獠牙,血红色的妖瞳怒视他—— “呲——” 一道鞭子笞在相柳的脸上。 切腹疼痛让他有些恍惚,手脚都被束缚住,更没有任何抵抗力,面前的汉子呲出一口黑黄色的牙,笑道:“一只九头怪物,现在我看你还怎么威风。吸干了我小弟,你就等着在这死斗场被打死吧。” 相柳张了张嘴,想冲他嘶吼,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汉子看出他的倔强,又是一道血鞭下来—— “小爷我告诉你了,从今日起你的任务就是去场上把那些杂碎都打死!你们九头妖不都是猛兽吗?如若没办到,让小爷我输了钱,输多少钱你就挨多少鞭子。若是输了名声,便用你的身体来换。”说着向他伸出沾满油污的手,相柳扭过头,可还是被他揪住了耳朵,痛得不得动弹。 “第一次,就没用的耳朵吧。第二次,就鼻子吧,鼻子没了,也就是丑点。” 汉子狞笑着离开,望着他扭曲的背影,相柳只觉得胸口有一股强烈的恨意袭来,将要喷薄而出,可他喊不出,喉咙紧紧被锁链缚住,只能无声地隐忍。 不知不觉昏睡了很久,睡梦中却忽然被一只大手捞起。 不同于那只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手,这次他只想一口咬上去。 一盆冷水泼下来,相柳彻底醒了,见眼前的人是那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本能的蜷缩起来,惊讶的发现身上已没有锁链。 不等相柳反应过来,汉子便一把提起他,扔进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场地,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四面八方围满了看客,奋力叫嚣着—— “这是哪找来的野鸡?” “他肯定输啦!” 那汉子挥舞着双臂,安抚道:“各位客官,你们可看清楚啦,这是九头妖。” 众人脸上的鄙夷褪了去,更多的是好奇,于是纷纷把兜里的银子丢进汉子这边的缸内。 忽然传来三声鼓响,四周欢悦起来,一个和相柳差不多大的孩子从正对着他的那扇铁门中被扔出来。他们是相似的,满头满脸都是血,身上肮脏不堪,手腕脚踝处还留有深深的血痕。 相柳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奔炽着绝望、孤独,于深不见底的悲哀中,又有着殊死一搏的血性。不知为何,对方不顾一切的向他扑来,他急忙翻身一躲。就听见汉子冲他喊道:“打他!打他!”面对对方一轮又一轮的攻势,他不得不节节退让,最终一个不稳,被重重打倒在地。一时间头晕眼花,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汇聚于颅顶,身体就要炸裂。由于一次次抬手防守,左臂已经痛的没有了知觉,潜意识里他想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却发现动弹不得——他双臂的骨头已经被打碎,十根手指有七根已经折断。 十指连心,脑中的胀痛之中,浑身上下充斥着令人厌恶的麻木。 这时连四周的看客也唏嘘了起来:“老周!你别骗我们啊,这是九头妖?这怕是你不知道从哪拐来的小狗崽子吧?” 老周心急如焚,楼上的这些主顾他可招惹不起,既已经夸下海口,自然不能让人失望而归。于是大步走到井边,提上来一大桶冰冷的井水,迎头浇了下来—— 正承受着钻心之痛的相柳,浑身炽热如火,被他这么一浇,冷热交替,急火攻心,差点背过气去。 另一个孩子刚得胜了几招,心中狂喜,见相柳猛然睁眼,先下手为强,又是一记重拳打向他的下巴。 相柳已经彻底清醒,双臂虽依然疲软无力,但他的双腿依然能支撑他的身体,于是迅速蹬了起来,眸中的迷雾渐渐散去,转而变为一阵陌生的血红,那是他的妖瞳。 他是海妖,是万妖之王,他曾与令人闻风丧胆的海底漩涡搏斗过,曾与八百里的冰雪森林搏斗过,与冰雪里最厉害的猛兽搏斗过,与自己的妖性斗过。 他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在这个恶臭肮脏的地方?怎么能这么悄无声息的死?怎么能作为别人的玩物屈辱的死? 他是王,是战士,是九头妖,即使要死,也不是死在这里。 对方见他忽然站起,面前一道凌冽的目光直勾勾射穿他,刚刚得胜时的高傲不免淡了几分,愣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再一次准备下死手—— 没想到对面的妖怪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速度闪现在他身旁,他眼睁睁看着闪着寒光的獠牙刺进皮肤,浑身只感到失血的寒冷和无边的畏惧。 寂静—— 场馆内沉寂了几秒,众人皆呆滞在突如其来的惊讶中,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掌声与欢呼。 招呼完看客后,老周心满意足的把相柳关回笼子中。他身上的伤口仍然在汩汩流着血,老周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轻蔑的瞟了他一眼,凑近笼子望着他说道:“还以为九头妖是多厉害的妖精,杀个小妖都能受这么多伤,一看就是个短命鬼,给你治伤还不够贴补我赚的银子。” 相柳早已心灰意冷,听见他这话心更是沉了沉,向他露出了獠牙,老周笑了笑,转身而去。 窒息,痛苦,望不到边际的黑暗。 又是一夜。 待到窗户的木板缝中透进第一缕阳光,老周又来了。 相柳抬起眼皮,笼子再次打开。 天边晚霞落下,夜幕笼罩,伤痕累累的相柳再一次被扔回笼子里。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他曾战无不胜,也曾疏忽败给几个对手。若是战胜,老周便会施舍给他一只野兔,若是战败,那便是整夜的鞭笞。 每一个早晨他都仔细注视着那木板的缝隙,忽然有一日,久久都没有阳光透进来,他知道,那一定是因为外面的人嫌恶房内的恶臭,将唯一的缝隙封了起来。 相柳的嘴角抖了抖,心里似有千言万语要道苦,可却只能在漆黑的笼子里蜷缩住身子。昨夜的鞭笞中,老周打到一半便离开了,以他的经验,若是没有尽兴,他今早注定还是要再经受鞭打的。 笼子里,闭不闭眼睛都一样黑暗。 趁着身上刺痛减轻,他小憩了一会,却并没有真正进入梦乡,无数个日夜里,那双托举他离开冰冷深海的大手一遍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吱呀——”房门被打开。 今日的老周倒是挺高兴,手里抓着一只白鸟,呲出一嘴黄牙,看着相柳:“九头怪,看看我抓住了什么?”他将白鸟提起,鸟儿的翅膀被反揪住,别扭的姿势引得它不断哀嚎。 “这只小鸟整日整夜待在我这死斗场屋檐前,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只鸟,可今日他竟飞到我身上来偷钥匙,一探灵力,你猜怎么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奸笑,相柳妖瞳闪烁着,他看见毛球死命挣扎着,翅膀就快要被折断。 “你前日赢了死斗,我给你加加餐可好?”老周肆无忌惮的嘲笑起来,先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辈子逮了那么多小狗小猫妖怪来死斗,正值落魄之时还能捉到只九头怪,从此财源滚滚。也有几个大户人家想找他买下这九头怪,可这么赚钱的宝贝怎么能轻易易主给别人? 相柳恨极了他那副丑恶的嘴脸,几十年来他被困在这笼子里,不止一次想要逃出去,奈何没有正确修炼灵力的方法,灵力始终无法提升。可今日,血液都是失控的。 暴怒肆意从妖瞳中涌出,他不顾一切扑向老周,只为了结束这屈辱。 1 第六章——初遇洪江 牢房内的动静引来了几个大汉,推门而入看见的竟是相柳吸允着老周的脖子,老周僵硬的倒在血泊中。几双手立即朝他伸来,相柳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吸血时留了个心眼,对着他们露出妖瞳与獠牙,嘶吼着。众人先是愣了一愣,其中一个首先开口道:“怕什么,我们八个人还制不住他?” 相柳杀了他们两个兄弟,如今身上伤痕累累,旧伤难愈,痛痒难忍,新伤还在汩汩流着血。既已杀了老周,此时也只能舍命一搏,他的眼神愣了愣,迸发出血色,向那群人扑去。 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只见他虽作困兽之斗,但动作行云流水,每一招都不留退路,看来是早已做了九死一生的准备,身后的白发在一次次攻击中散开,如瀑如雾。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方是八个壮汉,身形、力量上都十分悬殊,若是再这么以命打命,九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相柳早已气息奄奄,身上已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刀伤剑痕,炽热的火烤,鞭笞的伤口层层相叠,原本白净的皮肤早已沾满血污。 他只感到窒息—— 咽喉被铁链缠住,窒息的感觉如此真切,像极了那个噩梦般的早晨,仿佛一切又回到他刚刚被住进笼子里那一刻。 对于别人来说,死是一种解脱,而对于他来说,每一条命的付出都如剔骨剜心一般疼痛。人死了可以投胎到下一世,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醒过来,继续在这熔炉中苟活着。 有许多只大手不断拉扯着自己的身体,他已存了死志,心中仍想要作最后一搏,可却无可奈何的失去了意识。 “住手。” 一道严厉的低哑男声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几个壮汉纷纷恭敬的低下了头:“洪江大人。” 那是个风姿卓绝的男子,眼睛中透着一丝权谋野心,也流露着半点怜悯:“我看这位斗士十分面熟,可愿把他卖给我?” 为首的那位犹豫了一下,有些疑惑,却也只能坦言道:“大人,他已经死了。” “传言九头怪有九命,如今我倒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血液,不断流失着。 上一秒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深海,下一秒却好似被投入温暖的洋流。每一寸肌肤都在贪婪的享受这一片温柔,长期紧绷的筋脉渐渐舒展开来,身体从未有过如此的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相柳的神识逐渐苏醒,身体虽动弹不得,但他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一只大手,那手不同于海底的那只,它更厚重,更有力,指缝间更是透着股铁锈气。 后来相柳渐渐能感受到身体温热,缓缓睁眼后,竟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他微微皱着眉,意识到这里不是阴暗的牢房,这道光亮也不是一丝细缝里施舍的日光,而是真正的太阳。 这是一个白色帐篷,里面只有他一人,只能依稀听见些人语,估摸着是个不大的营地。浑身上下都酸痛无比,相柳心里却一点也不难受,这点疼痛可比笼子里好多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双臂舒展,将死去的肌肉全都拉伸了一遍。 这是新生的感觉。 他循着人语向帐篷外走去,他猜的没错,这是一个临时驻扎的营地,看来他是被带进军营了。 心底的彷徨无处可去,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上一次如此真切的呼吸空气,已经是将近一百年前。眼眶中似有水汽氤氲,难以克制的暖流似要喷薄而出,他抑制了,依旧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 目光所至,是一个十分熟悉又遥远的面孔。一身戎装中透着几分文雅的气息,眉眼修长舒朗,眼波流转,相柳永远也忘不了这张面孔。初入烟火凡世的那一年,这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就吸引了他的目光,死斗场中,若是他在搏斗中抽出闲暇向看台望去,也能看见他的身影。如此气度不凡,在一众平庸之辈中脱颖而出。 似有千言万语要喷薄出口,想问他为什么一百年前没有救他?既然不救,为什么现在却来救他?那人向他翩翩走来,发丝随风飞舞,冷峻的眉眼直对上他的脸,面上不带一丝表情,低沉的说道:“欢迎,我是洪江。” 洪江,洪江...... 他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千遍万遍,洪江向他招了招手,领着他在营地内走了走,侧着头问道:“你叫什么?” “相柳。” “从哪来?” “海里。” “怪不得。”洪江轻轻笑了,相柳没有明白,疑惑的看着他,猜想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洪江只是给了他一把月形弯刀,相柳接过,拔出鞘,刀刃闪着寒光,刀柄的尾部刻着弯弯的月牙标记。他看着洪江,眼神似乎在问他究竟是何企图。 “给你一柄刀,这样就不必再以血肉之躯与人以命相搏。” 相柳将刀向他一推:“不要。” 他不敢信,面前的男人心机深重,怎会这么好心既救了他,又给他兵器防身,他不想欠他太多,更不想接受他的馈赠、施舍。 洪江并没有接过刀,而是将掌力一推,化出一团火光,劈向相柳。相柳大惊,急忙抬手提刀挡去,火团并没有如预期落在手臂上,不然一定是钻心刺骨的灼烧之痛,但刀刃却划伤了洪江。 “好歹也是一只九头妖,怎么灵力如此低?” 相柳松了口气,摇摇头,凝视着他手臂上的刀伤。 洪江将手放到身后:“无妨,你的灵力需要已毒炼化,再慢慢修炼,定能成为一只非常强的妖。”他对相柳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相柳诧异,不解的看着他。 “你不信我,我看得出来,所以我现在不急着吸纳你,若有一日你在大荒无处可去,又或是想起的这未偿还的恩情,就到我的辰荣军里来吧。” 相柳释然,心底升腾起一阵暖流,一百多年来他看透人心狡诈,唯一比笼中那一丝光亮更感动他的便是洪江的恩情。 他弯腰拱手,收下了弯刀,转身离去。换上一身雪白的长袍,仿佛还是那个刚从冰天雪地中走出来的九头妖,面如冠玉,白衣飞扬,身姿轩昂,宛若天人,不食人间烟火,像雪里走出来,美得叫人移不开双眼,一时间白雪纷飞,一只白雕长啸一声,与他一起消失在了这片山林之中。 1 第七章——防风邶 兜兜转转,相柳还是逃回了极北之地。 雪落下来,像一片片羽毛,雪花飞舞,仿佛是有生命的精灵,给这寂静的世界带来些惊喜和浪漫。雪藏万物,岁月沉香,天地微茫,天河新妆。 相柳和毛球在这白雪皑皑的极北之地中,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百年,又或许是两百年,寒风如刀,如今相柳已不觉得寒冷,而是如一位将军,挺立在这漫天风雪里,与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一体。 雪地里食物虽然匮乏,但却不缺毒蛇虫蚁,相柳记住了洪江的话,以毒练功,灵力提升极快,更不惧穿行在这风雪中了。 远处隐隐约约映着一点红,透出一股血腥气,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迹,相柳眉头皱起,他明明没有大开杀戒,于是心中警惕了起来,白雕轻轻降落在他身后。 相柳飘飘然走了过去,用弯刀挑起沾满血的草堆,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身下被血染红,浓重的血腥气刺激着他的鼻子。 他抬手一探,颈上还有一丝脉搏。他不吃死物,此时肚子也有些饿了,这人来的正是时候。略微欠了欠身,他俯到那人温暖的颈窝里,亮出獠牙,正准备狠狠刺进去。 “唔——” 那人挣扎着,似要说什么话,相柳犹豫了,将耳朵靠近他。 “我娘......” 是他的母亲。 相柳怔住,一股不知名的情感温润着他的心房,自己也鬼使神差的将那人稍稍扶了起来,用灵力为他疗伤。 “我就要死了......别再浪费灵力了。” “别动。”相柳没听他的话。 “求求你,帮我......一件事。”在临终前,他似乎看到一道光,在这片白茫茫的死亡废墟中,他曾经蓬勃的生命即将消逝,可是他的娘亲,再也没有儿子了。 他乞求相柳为他照顾自己的母亲,让她安享晚年,不必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作为交换,他用尽最后一丝神识将毕生箭术心法作为回报,赠给相柳。 “阁下......灵力高强,肯救我......定不是歹人,可愿与我做这个交易?此生恩情无以为报,来世定当以命相赠。”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颊上落下,融化了一片雪。 两只深陷的眼睛空洞无神,透着深深的绝望,他死死的盯着相柳,希望他别再犹豫。可是死亡犹如一片片无情的雪花,不由分说的笼罩了他。相柳张了张口,却发现他已没了生气,心中浮起许多愧疚,却只能为他合上双眼。 前方战事告捷,战士们各自立功归家,防风氏的二夫人一大早便等后在城门前,翘首以望好几个时辰,却迟迟不见爱子防风邶的身影。二夫人年事已高,湿润的眼眶中本就噙满了泪水,望的久了,眼皮子微微一合,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在地。 娘,您可知道您的儿子生前最后一滴泪也像您这般滚烫? 相柳躲在岩后看了许久,毛球啄了啄他,他却只是低下了头,甚至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夫人,”一旁的侍女香兰也红了眼眶,可她见不得年迈的二夫人在此神伤,哭坏了身子:“太阳就要落山了,此处风寒,我们......回去吧。”最后她也说不出话,只能俯在老妇人的肩头,只愿能为她分担一些泪水。 天已经全黑了,香兰不得不推着二夫人回府,年迈的母亲却像是是了魂魄一般,一整天都没有说一句话,眼里已没有了一点神韵。明明就在昨夜,她还激动的为儿子准备过冬的衣物...... “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久违的呼唤,防风二夫人眉眼间立刻绽出了惊喜,先前混沌发灰的瞳孔也有了光彩,赶忙从车上下来,回头张望。 他一身戎装,满头乌发漆墨如黑,眉梢间尽是满溢出来的笑意,柔情的目光停驻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他会帮防风邶活下去照顾他的母亲。 防风邶,这就是你的母亲吗?我既已收了你毕生箭术心法,便会履行我的承诺。 防风二夫人有了儿子,防风邶以战士的身份战死沙场,而他这个令人避而远之的九头怪也第一次有了母亲,如此甚是圆满。 母亲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与爱子离别多年,千言万语都道不尽思念,只剩满面汪汪的泪水,她死死抓住防风邶的手,一路上说了很多话。 “邶,娘还能再见到你,此生已无憾了。”母亲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坠,防风邶为她擦去眼泪,她摆了摆手,转而恢复成一脸慈爱的笑:“娘这是高兴的,我儿子走了这么多年,瘦了......也长大了,长成英俊小伙了。还记得你刚离家那会,还是个小矮冬瓜,连枪都拿不住呢......”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旁的香兰也笑着哭了。 他被领着进到了自己的房内,古木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自从你走后,这房间娘就天天来打扫,知道你肯定会平安归来的。” “还有啊,这小茶壶,你小时候最爱玩这套茶具,总说很像我们一家人,看,娘还给你留着呢。” “这把弓......你走时拿着它,说要带上战场杀敌,你是咱们家箭术最好的孩子,就该用最好的弓,但你爹不让,说是太招摇......” 一字一句刻在防风邶的心头上,或许往日一幕幕也刻在母亲的心上。 防风邶怔怔的望着怀中喜极而泣的母亲,平生第一次被这么紧紧的拥抱着,自己的心好像不受控制,血液也极速奔腾起来,好像有一层紧绷而坚硬的外壳溃然被击碎,一颗柔软的心即将暴露出来,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十分快意,好像心中的空洞一下子被填满。 他抬起手,一声不吭,紧紧抱住母亲。 “娘,今后我永远陪着您。” 此后四百余年,世人皆道防风家二少爷十分孝顺,对待病重的母亲无微不至,扇席温枕,寸步不离,四百年后防风二夫人寿终正寝,与世长辞,防风邶为她守孝三年,日日斋戒,没有一日松懈。 1 第八章——恩易偿,情难还 对防风邶的承诺已兑现,相柳在防风家待了整整四百年,防风邶母亲的葬礼在前几日举办过了。她不是明媒正娶的正室,没有好的名分,自然也没多少人在乎。没有几大氏族的悼念,没有一座丰碑,就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他永远留在了昨天。 防风邶一定很欣慰吧,相柳不自觉想到他,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与其说是成全他的遗愿,倒不如说是为自己偷得一丝温情,这段日子无论再怎么真实,他都觉得像偷来的一样,防风邶母亲离去,他的心就好像又一次空了一块,但又很理智的明白,这样的结局才算是美满。 毕竟,母亲离去的时候是笑着的。 她说她想再看看屋外的木槿花,行动不便,相柳便背着她来到院子里。 “这木槿花,自你幼时便种下,你长它也长,现已亭亭如盖矣。看到你们都这么大了,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木槿花,朝开暮落,可入食。 老妇人虚弱的趴在他的肩上,气息微弱如游丝,出气比进气多,手却紧紧拥住他,抱着她最爱的孩子,微笑着沉沉睡去。 相柳抑制不住眼中氤氲的水汽,泪水喷涌而出,明明只是一场交易,可他却哭的像个泪人。他轻轻将母亲抱回房内,为她整理好发丝。防风邶永远的走了,可他相柳却也失去了母亲。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母亲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儿子真实的模样,儿子至死都没回到家尽孝,甚至,母亲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已孤独的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相柳觉得喘不过气,浑身泛起颤栗,整个人瘫软在榻边,捂着脸痛哭流涕...... 为母亲守孝三年后,相柳便去和防风老爷,大哥和小妹意映道了别,对他们说自己要去云游四海,归期不定,于是便踏出了这防风府。 如今他已不是防风邶,更没有尽孝道的责任在肩上,理应无比自由才对。可发生的一切就像糖一样,若从未尝过,他就还是那个从死斗场逃出来的九头怪,自然不知道有多甜,可如今他深深体会了人世间至真的感情,又怎么能像一场交易一样平静的结束? 相柳的身体似乎缩水了,倦怠至极,满身悲伤。若是早知有今日这般痛苦,四百年前他是否会选择圆防风邶的意愿? 或许他还是会的,可惜没有如果。 相柳自嘲的笑了笑,深夜的街上没有几个行人,他倒是觉得自在,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此刻他只想与黑夜和孤独作伴。 西炎城不比其他大都市,可以玩乐的地方没有多少,这几日相柳顶着防风邶的名字,将地下赌场、风月场、酒楼都玩了个遍,渐渐有些厌了。 “毛球。”他又开口唤道,毛球不知从何处窜出来,迅速的落在他的肩上。 毛球知道这个主人不怎么会说话,又或是他只会说“毛球”?它歪着脑袋盯着他。 “我们该走了。” 毛球不知道他要走去哪,四百年来,它早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于是便啄了啄他的耳朵。相柳抬手捂住耳朵,笑道:“毛球,等你什么时候修成人形了再来和我说话吧。” 当日,相柳便启程去了辰荣军的地盘,天际间传来一声长啸,士兵们抬头望去,风云翻滚,白雕驮着一个浑身雪白的男人自云端飞来,白衣白发,从九天而下,若雪一般,轻轻落在洪江的身旁。他的腰际别着那一把月形弯刀,浑身洁白一尘不染,好像一朵刚出水的白莲,在这辰荣军营地中显得格外扎眼。 洪江和轩辕已经对抗了数百年,刚开始时,轩辕王还派军队剿杀哦,可中原未稳,高辛在侧,神农国被灭后,不肯投降的神农国将军率几万将士占据了清水镇以东的地方,与轩辕王对抗。。清水镇不大,却是大荒内非常特殊的一个地方。从南到北,群山连绵,地势险恶,自成天然屏障。这里西接轩辕,南邻高辛,东靠洪江义军,既不属于轩辕管辖,也不属于高辛管辖,所以,清水镇渐渐地成了一个三方势力夹杂,三方势力却都管不了的地方。洪江在此处占据地势之险,几百年来轩辕王损兵折将,只能将此地围住,逼迫洪江投降。战争也渐渐从明刀暗枪变为了暗中的争斗,阴谋诡计暗杀刺杀...... 相比于离开时,洪江脸上多了几道细微的皱纹,身形也不如以前挺拔,如今他已不是原来那个风姿卓绝的将军,相柳明白,此时他是在做困兽之斗,不为取胜,只为尊严。 洪江凝视着他,眼中流露出赞许:“想不到,昔日离开的小妖怪,现在已经长成一个挺拔的男子汉了。”双手搭上他的肩膀,相柳垂下眼,笑了笑,四周尽是山林,营地就是十几块布子支成的帐篷,围了几团篝火,士兵们个个面黄肌瘦,看来已经被困许久,消瘦的皮肉之下,是坚韧的筋骨,令人折服。 相柳眼中的洪江,是一个傻子,他带着一群傻子在做着傻事。他叹了口气,铁下心,跪倒在洪江身前:“昔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用一生相抵。” 洪江并不意外,伸手将他扶起:“如今你的灵力和修为已不同往日,你若愿意,待在我这军中做个军师也好。” 众将士大惊,不懂将军这是何意,他们在怎么落魄,也是神族的士兵,怎么能让一只妖来指挥?更何况还是只令人憎恶的九头妖。 “将军,不可。” 洪江抬手,没听他的话。 相柳心头旧疤瞬间被揭开,怒气油然而生,可为了洪江他还是隐忍不发。他知道众人的顾虑,他是一只九头妖,在海里令人畏惧,在地上令人憎恶,怎么配得上军师一职? 洪江道:“人族,妖族,神族本就是天地所化,本无高低贵贱之分,此后军中不可妄谈他人血脉,自今日起九命相柳便是你们的军师,这是军令。” 相柳抬起头,仰视着恩人,不得不思索是否是自己之前太狭隘?妖族有善有恶,人族神族亦是如此,四百年来的母亲爱子之情,洪江救命之恩便是善意。 或许这恩情一生难偿还,但他已立下死志,无论结局如何,都会拼尽一身鲜血来守护洪江和他爱的士兵。 清风如丝,碧空如洗,四周群山连绵,时常听见几声鸟儿的长啸,一只白羽金冠雕翱翔于天际。自那时之后,九命相柳便成为了洪江将军的一员杀神,行踪诡秘,没人见过其真容,传说他有九个脑袋,八十一种变换,久而久之便名遍大荒,人人谈之色变。轩辕甚至公布了赏金榜,九命相柳在轩辕的赏金榜上比洪江的悬赏金额还高,名列第一。原因很奇怪,洪江是高贵的神农王族,任何一个人为了金钱杀了他,都会背负天下的骂名。可相柳没关系,他是妖怪,还是只丑恶可怕的九头妖,所以,杀他,即使是为了金钱,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1 第九章——人生如初见 君若水上风,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鸟,妾似水中鱼。 相忘相忆,相忘相忆。 *********************** 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个日子一模一样。 在相柳的参谋下,这些年辰荣军逐渐恢复了元气,山中无事时他也会去做杀手,赚一些报酬来采买粮草。这一次他杀的是鬼方氏族长的小儿子,由于夺嫡之争,鬼方氏氏族兄弟二人明争暗斗,哥哥竟不顾手足之情找到他,让他替自己解决了绊脚石。 作为九命相柳,他的灵力和修为在大荒内已无人能敌,深夜里杀个人也就是手起刀落的事,仅用了他不到一个时辰。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的钱袋,这是军队三年的口粮。 几声鸡鸣后,清水镇上渐渐有了人语声,三月里的春风从相柳耳边拂过,身下是一条不宽的河。此时朝阳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氲,星光点点,河岸两侧野花烂漫,水鸟起起落落,很是诗情画意。 现在回营地还太早,他跃下白雕的身子,站在一处山峰至高点俯瞰着。清水镇四面环山,重峦叠嶂,山的北面就是驻守的高辛军队。河面波光粼粼,在朝霞的映照下透出几分温柔的美感。 泠泠风声传来,相柳抬了抬眼,身后的毛球也警惕的抬起了头—— 似乎听见人语,可这深山里又怎会有人?更别提...... 君若水上风,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鸟,妾似水中鱼。 相忘相忆,相忘相忆。 相柳忍不住侧过头,一阵细细的歌声伴着山中回荡的晨风,撩起他一缕银发,歌声悦耳,忧伤萦绕,心底几分妖性被激起,忍不住想要去一探究竟。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河对岸的山,上一次高辛进军偷袭已是两年前,之后便许久没有动静,一想便知他们早已安插了细作,将辰荣军的底摸的一清二楚。 相柳一回头,毛球却不见了踪影,他怔了一下,心想:“还是没长记性。”于是循着它的踪迹赶去。 “雕大爷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惊人,一看就是雕中王者,天空霸主,小的实在佩服......但对不起,今日只怕是不能让你吃这朏朏了。” 是一身布衣的......女子? 相柳皱起眉头,眼底满是疑惑,可他为何变成男子的样貌?细作向来只有男子扮作女子,这扮成男子的女子倒是少见。只见毛球扑上去想灭了眼前的臭小子,却左摇右晃,软倒在地。 果然是细作。 相柳有些惊讶,他竟能毒晕毛球,真是罕见。眼见细作毒晕了自己的坐骑后拔腿就要逃跑,顺手捻了一片绿叶刺了过去,只是划破了他的脸,他便惊慌失措。 这是......小六手里抓着毒药,抱着朏朏,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 相柳白衣白发,带着冰晶面具,优雅地坐在横探出的树枝上,幸灾乐祸的看着白羽金冠雕:“毛球,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人心狡诈,这次长记性了吧?” 毛球只是晃了晃脑袋,没了精神,自然也神气不起来。相柳笑了笑,能毒晕毛球的细作,他倒真有几分功夫。细作已跑出八丈远,在他看来也只是困兽之斗。 “朏朏,走啊......”细作黔驴技穷,将朏朏赶走,朏朏不肯,依然粘着他,“你不跑,老子要跑了。” 相柳并未给他离开的机会,一晃身便闪现在了他的面前。眼前这人相貌在男子中算不上英俊,平平无奇且粗手粗脚,若不是他能引出朏朏,或许相柳还真被他蒙骗。 眼前的男子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相柳细细端详着他,心想:“上一次抓到的细作是个伙夫,这次竟派出这么个东西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突然间,对方向他一挥手,一包药粉洒在他身上后撒腿就跑...... 相柳蹙眉,盯着身上的污渍,脸色阴沉了些,飞身挡住他的去路,掸了掸衣服。阴恻恻的说:“你再乱扔这些破玩意儿,脏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 他揉了揉指腹,那包脏兮兮的药粉似乎是一种毒,毒性极强。嗅觉忽然受到刺激,他看向眼前的臭小子,心底很是迷惑。 高辛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毒师?又为何对自己下手?难道不知道...... 难道不知道他以毒练功? 对方扑通一声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大爷,小的是清水镇上的小医师,进山来就是想弄点灵草,卖点钱,两个兄弟等着娶媳妇......” 撒谎。 毛球在一旁愤怒的叫嚣着,却又浑身无力只能瘫软在地,相柳心疼的摸了摸它,“解药。” 那细作立即连滚带爬的凑过来双手奉上解药。 清水镇的小医师? 相柳将解药喂给毛球,阴沉的盯了他一会,说道:“我这坐骑吃的毒蛇没有几十万条,也有十几万条,连轩辕宫廷医师都奈何不了它,真是没想到清水镇的小医师都这么厉害了。” “瞎猫碰上死耗子。小的真的没骗人,真是小医师,专治妇人不孕不育,清水镇西河边的徽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 听着他越说越离谱,相柳迷惑的盯着他,盯的他不敢再废话,相柳心想:“他是没脑子还是胆子大?这又是哪一出?装疯卖傻,谎话连篇......”随机一招手,唤来一小队士兵,将他一脚踹到他们面前:“捆了。” 转头去看了看毛球,毒已经完全解了,毛球已经缩成了一团毛球,相柳哭笑不得,悄声安慰了它:“好歹也是空中霸主,怎么这么娇气?” 毛球蹬了蹬腿,眼神凶巴巴的盯着那只朏朏。 “求大人放了那只朏朏吧。”那细作开口道。 相柳才不理会他,那朏朏自己蠢笨,被你勾引了过来,如今蠢笨到看见毛球还不跑,自己不求生,我又为什么要放了它? 伸手抚了抚毛球,白羽金冠雕抖了抖羽毛,站起来,飞扑到朏朏身上,利爪撕裂了朏朏。“吱——”一声惨叫刚起,就急促的消失。 相柳冷冷的盯着地上残留的血迹,那细作的眼睛都瞪直了。 不知道高辛给了你什么好处,但我是什么人你最好清楚。 等雕儿吃完,他们便回了营地。 明明是细作,却将眼睛死死闭着,相柳心中有些气恼,都被他看穿还非要负隅顽抗,可笑! 于是贴近她的耳朵,任凭声音冰冰凉凉的滑进他的耳朵里:“好细作的耳朵比眼睛更重要。”此时他死死闭着眼,冰冷阴鸷的声音更能让他汗毛竖起,相柳轻轻的笑了。 没想到他将眼睛睁开,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在清水镇上已经待了二十多年,查过便知道真假。” 又撒谎!相柳不想理他,这样的说辞他听得多了,查,通常是查不到的,他也懒得自己去查,方才在帐外就已吩咐了属下。于是换了外袍,坐在案前整理公文。 白发如云,未束发髻,一条碧玉抹额将一头白发一丝不乱地拢在脑后,自然披垂,五官俊美到妖异,整个人也干净整洁到妖异。此时,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着轻蔑,带出阴戾气。 察觉出一道目光紧紧盯住自己,没有一般细作眼里的杀意和虚伪,相柳觉得有些有趣,一个女子,怎会如此大胆。 于是双目含笑打量着他,这时他却退缩了,躲开相柳的目光。 胆小如鼠,满口谎言,我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不一会,相柳的士兵就在外奏报,近身侍卫将一枚玉简奉给他。 玟小六,清水镇西河边回春堂医师,在镇上居住了三十多年,常为村中妇女治愈不孕不育之症,家有三人,皆为医师…… 相柳眼中升腾起迷雾,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臭小子。 他真不是细作? 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妄断。若不是细作,怎么解释他出现在辰荣军的营地附近?又如何解释她以假面目示人? 若是他真是细作,能在清水镇潜伏三十多年,且天衣无缝,那才是最可怕的。 好在现在人在自己手里。 玟小六厚着脸皮冲他笑了笑:“大人,小人所说全部属实,家中还有亲人盼着小人归去。” 切记,人心狡诈。 相柳依旧不肯相信他,阴狠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后掐着他的脖子问道:“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究竟是谁?” “我是玟小六,回春堂的医师。” 又撒谎! 眼中杀意逼近,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大人,我真的是玟小六。也许我的确不仅仅是玟小六,但我从没对洪江将军的义军怀有恶意,我不属于轩辕,不属于高辛,也不属于神农,我只是个……” 他停住了,相柳也饶有兴趣的听着,细作在他军营里的下场只有一个,要么坦白后痛快的死,要么屈打成招后惨死。相柳抚搓了下玟小六细嫩的脖颈,很难想象若是对他用刑,会是怎样的皮开肉绽。 他盯着玟小六的眼睛,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我只是个被遗弃的人,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所以我选择了在清水镇做玟小六。如果大人允许,我希望自己一辈子都能是玟小六。” 相柳漠然,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 相柳忽然觉得心头又有什么地方空了一格,莫名觉得痛痒,好像在遗憾春花转瞬即逝, 又好像叹息弥补不回的时光。瞬间坚硬的外壳被击垮,化成一江柔软的春水,又蒸腾成水汽,惹得他鼻头有些酸痛。面前的玟小六也红了眼眶,相柳释然。 半晌后,他淡淡的说:“想活,就为我所用吧。” 若你说的是真的,这一身精湛的毒术可不能浪费了。九头妖以毒练功,毒性越是强,他修炼的越快。等待着玟小六的应允,他却始终默不作声。 相柳明白,他是妖怪,是叛军的军师,是大荒内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玟小六若真想在此隐居,断然不想与他沾边。于是一挥袖灭了灯火,帐内漆黑一片:“给你一晚考虑。” 1 第十章——叶十七和玟小六 月色清绝,相柳披衣出门,踏着如水的月色缓步走在营地中,沐浴在月光下,寒凝带露,如一帘的幽梦。 不知为何,今夜的时光过得那么漫长,思绪总是不自觉的飘回几百年前那个寒冬,如今他才知道自己是被抓进了离戎族的地下赌场,而他日复一日的拼死搏命只是为博看官一悦,这样他的主人老周才能赚更多的钱。 那时的他,是否也是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 耳畔忽然回响起玟小六的声音,不由得想到自己铤而走险活下来的这些岁月,刚逃出死斗场时,他也只是一个少年。 他无力自保,洪江就传他修炼心法,防风邶也给了他毕生箭术; 他无人相依,随后便有了母亲,有了战友; 他无处可去,现在却能在这辰荣军中练兵打仗...... 可是玟小六又有什么呢? 相柳心神渐渐迷离了,此刻他真心实意不希望玟小六是细作,他可不想对一个细作动了恻隐之心。 天边逐渐升起鱼肚白,启明星显得格外孤寂,相柳饮尽杯中的酒,挑起玟小六的帐篷,一边披上外套,一边问道:“想好了吗?” 玟小六躲开了他的眼神,恹恹地说:“还在想,我好渴,要先喝点水。” 敬酒不吃吃罚酒。 相柳有些失望,却又在意料之中,冷冷一笑出了屋子:“把他带出来。” “鞭笞,二十。” 粗如牛尾的鞭子能把最奸滑的妖兵打到吐血求饶,这小泥鳅这么惜命,不信他还是个硬骨头不服软。 一声声鞭落,极其清脆,渐渐有了点打在液体上的声音,他已经皮开肉绽了。相柳忍不住看了他几眼,嘴唇早已没了血色,整张脸皱成一团,玟小六哭天喊地,叫苦不迭。足足打完二十下后,相柳问他:“想好了吗?” “想......想好了,小人愿意,只有三个条件。” 相柳眉头一皱,他讨厌讨价还价,如今被抓到他的地盘,还想着提条件,那就让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能和你讲条件的人。 “鞭笞,二十。” 鞭子再次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两个......两个条件。” 真是硬骨头。 “一个条件!一个条件......” 相柳没有理他,如今这玟小六足足吃了四十道鞭子,他睥睨着趴在地上的他,后背早已被鲜血浸透,问道:“还有条件吗?” “你就算打死我......我也有一个条件。” 有意思。 相柳不明白,更多了几分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他这么坚持? “说。” “我永远也不离开清水镇。” 相柳怔了一下,笑了,看来这玟小六很聪明,并不像看起来这么平庸,那又为何化成男子隐姓埋名仓在这犄角旮旯的清水镇里?相柳看不透他,更不敢相信他的话,一句也不敢信。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半晌后,说道:“好。” 脚边的人瞬间瘫软在地,相柳摆了摆手,叫人带下去擦药,心底却疑团窦起,站在帐外阴冷的看着,若这是陷阱,他倒真有兴趣看看这是什么把戏。 上好药后,他令所有人退了出去,命令道:“帮我配置我想要的药物,平日可以留在清水镇做你的小医师,但我传召时,必须听命。” “好,但不是大人想要什么,我就能配出什么。” 看着地上精疲力竭的玟小六,相柳决定再给他个下马威:“配不出,就拿你身体的一部分来换。” 他盯着玟小六,对方脸上却浮上一层诡秘又尴尬的笑容,相柳有些疑惑......他怎么还有心情笑? “没想到大人还好男色,大人天姿国色,小的倒不是不愿意服侍大人,只是......” 相柳的脸瞬间黑了,这小子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真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女子...... 嘴角不自觉上翘,似笑非笑,伸出脚尖狠狠踩住他背上的伤口,痛的他缩成一团抽搐着:“一次配不出,就用你身体......的一部分来换。第一次,没用的耳朵吧,两次后,就鼻子吧,鼻子削掉了,只是丑了点......”随即脚下用力蹍了蹍,玟小六痛的连声音都发不出。 见他疼痛难忍,相柳手绘脚,点到为止,将脚在玟小六衣服上擦了擦,阴冷的说道:“你是条泥鳅,滑不溜手,一不小心还会惹上一手污泥,但我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仔细打听清楚。” 作为九命相柳,辰荣军的军师,我是残酷的,不讲情面的人,更别想嬉皮笑脸的用那些上不来台面的手段对付我,若是有一天让我发现你在耍我,你这小泥鳅我自然是留不得。 “不用打听都明白了。” 相柳轻轻一笑,看来威慑还是有作用的。 帐外传来兵器撞击的声音,相柳警惕起来,恶狠狠的盯着玟小六。 “大人,有人私闯军营。” 他提刀走出帐外,玟小六迅疾蹬了起来,跟上他:“大人,别伤他,他是我的仆人来找我的。” 私闯军营的是一个男人,身高八尺,剑眉星目,虽穿着布衣草鞋,但眉眼间的精致却是掩盖不了的。相柳一眼便认了出来——青丘二公子涂山璟。 这些年里,若是山中无事,他也会用防风邶的身份回到西炎城探望防风家的人,也知道小妹意映有个极其出色的未婚夫,便是青丘二公子涂山璟。 整个大荒内,除了轩辕、神农、高辛三大王族,在剩下的世家大族中首屈一指的便是四世家,赤水氏、西陵氏、涂山氏、鬼方氏。赤水氏与轩辕王族交好,西陵氏与高辛王族交好,鬼方氏常年藏头露尾从不参与世家之争,而涂山氏居于青丘,世代经商,生意遍布大荒,连轩辕和神农的国君都找他们借过钱,是真正意义上的富可敌国。 而这位涂山家二公子,面若潘安,气宇轩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谈风雅有趣。防风意映自小四处游历,大方能干,面容姣好,更是有一手好箭术,早在一百年前便于这位青丘公子定下婚约。相柳作为防风邶回到防风府时,也曾在宴席上见过几面,和他的小妹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倒是十年前青丘公子突然身染重疾,一直闭关养伤,从此消失在世人面前,大荒内只有他的传说日日流传。 相柳眉头蹙起,玟小六口中唤着“叶十七”,想必是他的名字。看来他也在极力隐藏自己的身份。有意思,一个神族,一个女子,都在隐瞒。本该身染重病的青丘公子却离开了他金雕玉砌的青丘山庄,也到了这清水镇。 这叶十七一脸怒气的盯着相柳,一步步逼近:“我,要带小六走。” 他的嗓音......相柳心中一震,察觉出他的喉咙受了伤,甚至连腿也瘸了,即使这样也要保护这个玟小六。 玟小六扑在相柳身边,谄媚的哀求道:“大人!小的已经是您的人了......” 相柳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身旁的士兵也打了个寒颤,看见相柳大人死黑的脸色,纷纷憋住了笑容。 相柳心中堵的很,无奈的挥了挥手,有意或无意的挡住脸。 又一怔,立刻恢复成一副严厉的表情,转过去打量了几下这个叶十七。不料玟小六却一把捂住他的脸:“你别打他的主意,他是我的。” 我...... 相柳百口莫辩,余光瞥见将士们憋红的脸,心想这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嘴角上翘,又立即紧抿住。 好险,防风邶差点跑出来了。 于是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经查实,你是清水镇的平民,对我神农军无恶意,现放你回去。” 玟小六立刻装模作样的道了几声谢,由叶十七背着玟小六快步离开。 相柳盯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玩弄的表情淡了下去,表面上看他们还真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草民,可一个神族,极力隐藏,只为待在这小镇子保护一个幻化成男子的女子。相柳怎么也想不通。 凝望了许久,直至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相柳回过神来,转头要回帐篷,却见身旁的士兵一个个用某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你们没事干?”相柳被他们盯得有些发怵。 一个士兵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旁边的士兵给他使了个眼神,他便强忍着闭嘴。 相柳不耐烦,挥手打发他们:“练武去,怎么一个个婆婆妈妈的?”转身回到帐篷内,毛球立在窗口饶有趣味的看着他,歪着脑袋叫了几声。 “早跟你说过了,”相柳的目光轻轻从它身上飘过:“修炼成人形之前不要企图和我说话。” “我是海妖,不是鸟妖。”他拿起一卷文帛,又像是想起什么:“算了,你也听不懂我的话。” 毛球晃了晃羽毛,无奈的飞走了。 1 第十一章——难吃的毒药 从那日起,相柳的生活中多了一件事——去找玟小六取毒药。 他曾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是某个家道中落的氏族家的女儿,或许他是青丘公子在外面认识的情人,又或许真是一个灵力深不可测的杀手。 若是第一种,他会放过玟小六; 若是第二种,他不会放过叶十七,好歹防风意映也是他名义上的妹妹,虽然离家已久,但听传言他那妹妹对这未婚夫可是尽心尽力; 若是第三种,他......要么招安,要么杀了他,如今他是辰荣军的军师九命,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威胁。 话虽这么说,这玟小六做的毒药倒真是让他印象深刻。毒性虽强,可这......好歹也是要送进嘴里的,却偏偏色香味一个不沾。要么乌漆麻黑像一团泥巴,要么臭味熏天,若是真有好看又好闻的,刚一吃进嘴里就引得他不是痛哭流涕就是大笑不止...... “玟小六!” 他是真不怕死,毒性强,能满足他的要求,却又这么稀奇古怪,就为了防着他给别人吃了。 “真是条滑不溜手的小泥鳅!” 相柳将毒药瓶一扔,闭上眼开始炼化,心中却不得安生,脑海中浮现的尽是玟小六那嬉皮笑脸的模样,一不小心气血攻心,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好在他灵力深厚,及时制住。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去找玟小六取药,若是自己没时间,毛球便会帮他去取。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顶多吃到极其恶心的毒药时暗自记下一笔,下一次取药时再威吓他几声。除此之外,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每日的生活,依旧和前一日一样,平静到乏味,乏味到无趣,这毒药倒成了不一样的存在。久而久之,他渐渐开始期待下一瓶毒药会是什么味道的。或许是朏朏的粪便味,又或者十分烫口,再或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有了玟小六的毒药,相柳的功力也增进不少。 这天山中闲暇无事,相柳拿出药草正准备染个发回一趟防风府。一株株药草刚泡进水,毛球便扑棱着翅膀飞到他肩上,激动的叫个不停。 相柳停下手里的动作,无奈的笑了笑:“我说过......” 毛球生气,狠狠地啄了一口他的耳朵,相柳吃痛,毛球却飞出了帐篷,他便跟着它。 一路到了清水镇上,相柳知道自己一袭白衣白发太过显眼,使了个隐身的法术便穿行于人群之中。走过一条熟悉的街道,西河边正在举办一场十分简单而热闹的婚礼。 新郎是个八尺大汉,看起来憨态可掬,是个人族。新娘盖着红布,看不清楚,但身形苗条,也是个人族。 热闹的院落中,相柳一眼看见在院角啃着鸡腿的玟小六,于是收了隐身术。旁边的小伙首先发现了相柳,对着门口指了指,结结巴巴的说着什么。玟小六忽然转过头,正巧与相柳对视上。 相柳一袭白衣,站在回春堂门口,长身玉立,纤尘不染,就好像一朵白莲花,还是被雨水洗刷了三天三夜的,干净的让所有人都想回家去洗澡。 白衣果然扎眼,相柳立刻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大喜的日子,自己两手空空来吃席确实有些不妥,便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里面是防风家的玉箭头。 玟小六嘿嘿笑的走了过来,随手将啃完的鸡腿扔到地上,两只油腻的手从相柳手中接过贺礼,还不怕死的在他手上蹭了蹭...... 小泥鳅。 相柳忍住心中的怒气,暗自擦了擦手,脸上的笑意不改,视线扫过玟小六身后的一群人。 人族,草民,平淡且窘困的生活,他玟小六竟在此生活了三十多年?还全心全意扑在他们上面,事事尽心尽力...... 相柳更看不懂玟小六了。 随着玟小六走近里屋坐下,正巧遇见叶十七,对方立刻警惕起来,默默地坐在玟小六身旁。 “你要的药,我都给你配好了,应该没有差错吧?” 药。 他还敢提药。 相柳只要一想到那令人窒息的呕吐感,便觉得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余光撇过院中欢笑的人群,他没有发作,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所以我来送份贺礼。” 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院子,似乎在提醒她,现在人质不仅仅有三个了,还多了一个。 院子里,一群年轻人在戏弄新郎和新娘,时不时爆发出大笑,小孩们吃着果子,跑进跑出,向玟小六问好,几个老头聚在一堆边吃菜边说笑。 相柳看着这俗世的热闹,回想起自己作为防风邶时的日子,觉得相似,又觉得根本不同,这是另一种他不理解的感觉,不屑又不解的问道:“等他们都死时,你只怕依旧是现在的样子,有意思吗?” 人族的寿数极短暂,如白驹过隙,而妖族与神族却生来能与天地同寿,人族的一生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须臾一瞬,朝生夕死,他不信玟小六不明白。 “我怕寂寞,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 相依,相伴。 相柳细细品味这两个词,对于人族来说,玟小六是他们的一生,而对于玟小六来说,这不过是漫长一生中的一瞬。 玟小六殷勤的给他倒了杯酒,他回过神来,扫了一眼,心里暗道:雕虫小技。一口饮完,淡淡的评价道:“除了酒中下的毒之外,无一可取之处。” 玟小六凑过头,十分关切的问道:“你中毒了吗?” 相柳没回答,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可玟小六眼中的光却淡了淡,有些失望。相柳好奇,问道:“你很想毒死我?” 玟小六倒是一点都不掩饰:“我又不是轩辕的士兵,你我之间还没有生死之仇,我只是想抽你百八十鞭子。” 相柳想起初见时抽他的四十鞭,心中有些愧疚,但也觉得好笑,自己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一口饮完便飘然而去,留下一句话:“你这辈子就别做梦了。” 他可是九头妖,以毒练功,越强的毒药对他来说就是越好的大补丸,虽然不排除这小泥鳅能找出一味毒制住他,不过抽他鞭子这纯属是春秋大梦了。 1 第十二章——游水让你快乐 几个月来山外的高辛军没有一丝动静,山中无事,相柳总会不自觉的想起回春堂,便常去默默观望着。 从前他不懂洪江,老实又忠诚,有些不知变通,甚至是死脑筋。但相柳打心底里明白,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摒弃世俗偏见与阶级歧视,救出了那个逃出死斗场的少年,传授他疗伤功法,被相柳伤到还不计前嫌,后让他做军师,收他为义子。 相柳一度不理解洪江为什么不肯投降,为什么不能选择和赤水氏一样坐拥名?繁华。很多人认为他们是失败者,是阻挡大荒统一的罪人,更有甚者,说他们是反动派势力。 可是论战争,辰荣才是上古古国,是被西炎侵犯的国家。自古以来上到文人士大夫,下到匹夫黔首追求的都是尽节尽义。更不必说相柳与战士相处百余年,才更明白了他们的铮铮铁骨,为国而战,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而他们是战士,自然应当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成为亡国之奴,苟且偷生。 但唯独玟小六,相柳看不懂。他看似是一条泥鳅,平平无奇混在这团泥巴里。这团泥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横竖也只是一团泥巴,他又为何要在此浪费光阴? 他站在帐篷外思索着,毛球忽然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轻轻啄了下他的耳朵。几次三番,即使毛球不会说话,他也能知道它想干什么了。定是又发现玟小六在干什么奇葩事想带他去参观。 相柳无奈的笑了笑,上一次被毛球领着见他,是他戏弄一个出身贵门的大小姐,令她当众出丑,上上次,是玟小六在给男人把脉问诊...... 一想到这些,相柳的嘴角便压不住的上扬,一路跟着它来到了西河边,却见玟小六和叶十七在房中坐着。 一个少女趾高气昂的走了进去,正是上次被玟小六捉弄的那个女子。玟小六身后的叶十七却怔住,悄悄撤出屋子去。 难不成是寻仇来了?那叶十七怎么这会丢下他跑了? 相柳使了个隐身术,感兴趣地凑到窗边。 少女取下面纱,五官一般,一双眼睛却生的十分好,好似潋滟春水,顾盼间令五分的容貌顿时变作了八分。他身旁的男子却十分出众,眉眼湿润,气度儒雅,远观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之风。 男子对玟小六作揖行礼,“在下轩,这位是表妹阿念,婢女海棠中了公子的毒,所以特意前来,还请公子给我们解药。” 此人用了幻形之术,灵力并不低,相柳一时半会也没看出他是谁。 小六抛玩着手上的药瓶,笑眯眯地说:“好啊,只要给我兄长磕个头赔罪。” 相柳心里愣了一下,这玟小六是真不怕死,什么人都敢招惹,若这轩是个名门望族的公子,他只怕是会死无全尸了。 “让我的婢女给你兄长磕头赔罪,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吧?” “轩哥哥,你看到了,是他们先来找我麻烦,我压根儿没有伤到他们,只是小小戏弄了一下,他们却不依不饶,一出手就想要我们的命。如果我身上不是带着父……亲给的避毒珠子,我肯定也中毒了。” 相柳静静盯着眼前这一出好戏,玟小六却丝毫没有露出畏色,反而表情越发嚣张跋扈。 突然间,轩出手夺药,玟小六向后退去,他定然不知道叶十七早已逃离,自己中了轩一掌,身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相柳隐身观望,想要出手帮他,身体却顿了顿,轩抱住玟小六一探,发现他根本没有灵力,满脸愧色。 他怎么敢的?能使这么高超的幻形术,怎么能一点灵力都没有?玟小六靠在轩的臂膀上,唇角慢慢地上翘,笑了起来,眼中尽是讥嘲,似乎要笑尽众生。 相柳看了看他的身后,空荡荡一片。 叶十七,你可真该死。 阿念讥嘲玟小六,“就你这没用的样子还敢和我们作对?” 玟小六推开了轩,挣扎着站起,“滚!” 他们走后,玟小六走到后院,相柳隐身紧紧跟在他身后,叶十七正坐在西河边。 玟小六微笑地看着天色慢慢暗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错了,不该去指望别人。 他那双眼睛生得是极美的,别提他是个女子,即使是放在男子的面容上,也比一般人光彩夺目了不少。 此刻,这双眼睛却黯淡的令他心疼。 先前听玟小六说过他无人可依,相柳还感慨有青丘公子在侧,他能有多孤单。此时他才觉得,玟小六的身后真的没有人。 或许一时有,总也不是一世有。 不知怎么的,两人忽然大吵了一架,而相柳还在低着头思索。 玟小六忽然跳进水里,逆流向上游去,河面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湍急。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一切,不分昼夜,川流不息。玟小六与水浪搏击,感受着会冲走一切的力量。 相柳站在岸边,看着这条泥鳅在湍急的河水里跳跃,才发觉出他其实并不是一只泥鳅。泥鳅活惯了泥巴里的生活,一旦去了广阔的大川大河便会无所适从,而玟小六却十分享受,这就说明他本就是大江大河里的大鱼。 他笑了笑,驾上白羽金冠雕,“深夜捉鱼?” 相柳收了隐身术,腾空飞至他面前,向他伸手,玟小六抓住他的手,借力翻上雕背。大雕呼啸而上,风云翻滚,玟小六湿衣裹身,冻得直打哆嗦。 相柳把酒葫芦扔给小六,小六忙喝了几大口,烈酒入肚,冷意去了一点。 相柳打量着他,见他坐在毛球的背上竟没有一丝恐慌,这可是白羽金冠雕,脚下是湍急的河水,稍不留神便会葬身河底,更不要说雕背上只有滑溜溜的羽毛可以用来当抓手。 玟小六,玟小六,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方察觉出他的眼神:“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女人!” 你不是女人? 相柳心底笑了笑:是不是女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说破。 “只有少数的神族才能拥有自己的坐骑,即使灵力不低的神第一次在坐骑背上时,也会惊慌不安,而你……太放松自如了!” “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越来越好奇你的过去。”相柳说出了心中实话,既然他不是细作,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那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伪装自己? 玟小六没答,相柳想起叶十七,故意问道:“你在和谁生气?” “要你管!” 要我管? 现在你可是我的人。 “你又欠抽了!” 毛球飞到一个葫芦形状的湖上,皓月当空,深蓝色的湖水银光粼粼,四野无声,静谧得像是锁住了时间。 相柳静静欣赏着这湖光山色,玟小六借着酒劲,忽然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迎风长啸,满头青丝飞舞张扬。啸声尽处,他突然翻身掉下,若流星一般坠向湖面。 他是疯了吗? 相柳怔住,转而似乎觉得心中郁结舒坦,也站了起来,凝视着极速坠落的玟小六,毛球随他意动而飞,也坠落。 玟小六如美丽的蝴蝶,落进了银色的波光中,消失不见。粼粼银光变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就在光影变幻最绚烂美丽时,玟小六像游龙一般,冲出水面,伸手抱住毛球的脖子,“会游水吗?咱们比比。” 相柳不屑,他可是海妖,与他比游水……这听起来比鬼方氏与防风氏争箭术高低还可笑。 “有本事你不要用灵力。” 笑话,我在海里来去自如,别说灵力,连呼吸都不用,和我比,必输无疑。 随即饮下一口酒,不准备搭理他。 “怎么?不敢和我比?” 相柳皱了皱眉头,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抬起头来凝视着月亮。 “怕输啊?不是吧?魔头九命居然胆子这么小!” 玟小六……你真是不怕死。 相柳终于低下头看他,莫名觉得有些有趣,也想和他“比试”了,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看在你在求我的分儿上,我同意。”随即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求你?” “不是吗?” 潜台词便是:若不说你求我,我便不和你比,快来求我啊。 玟小六头挨在毛球的脖子上,“好吧,我求你。” 有那么一瞬,相柳觉得他又变成那个随心所欲的防风邶。于是慢吞吞脱了外衣,随玟小六跳进水中。 湖水冰冷刺骨,玟小六在前方用力的划着,相柳并不急着超过他。冰冷的湖水似曾相识,仿佛又回到那个冰冷的寒冬,唯一不同的便是现在他只感到自由。 这里没有海底涡流,没有嫌恶他的人,没有利用他的人,好像此刻,他真的只是防风邶。 不知为何,他很羡慕防风邶。以前便羡慕着,近来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转化成嫉妒。 他嫉妒防风邶生来便有满堂的亲人,嫉妒他有母亲呵护,嫉妒他有如花美眷,嫉妒他有肆意洒脱的生活,嫉妒他即使身死,也能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 而他最不想承认,也是最嫉妒的,便是他的自由。 自由到绚烂,一切都像白雪随风飘扬那样自由。 玟小六爬上岸。“你赢了,不过……”他从衣服里抓出条鱼,“我捉了条鱼,烤了吧,正好饿了。” 看着他满脸的笑容,看来刚刚的不痛快已被游水一扫而空,相柳说:“你小时候应该生长在多水的地方。” 他无时无刻不想知道玟小六究竟有怎样的过去,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会游泳就能说明这个?” “会游水不能说明,但游水让你快乐放松。你们人不停地奔跑追寻一些很虚浮的东西,可实际真正让你们放松快乐的东西往往是你们童年时的简单拥有。” 所以,你的童年只要一江春水便能满足。 玟小六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都说你是九头的妖怪,九颗脑袋一起思索果然威力非同凡响,连说的话都这么有深度。” 相柳脸黑了下去,他已经好久,没听过别人调侃他的九头之身了。不过这也是第一次,在别人谈论的语气中没有偏见与厌恶,而是直白的夸赞。即使是这样,他的心里还是不断回想起自己丑陋的九头身。 “你不知道这是个禁忌话题吗?” 玟小六不怕死地继续:“我真的很好奇,你说九个头怎么长呢?是横长一排,还是竖长一排?或者左右排列,左三个,右三个?你吃饭的时候,哪个头先用?哪个头后用……” 聒噪! 相柳越听越觉得离谱,这番话简直在他的敏感神经上不断跳舞,他嘴角抽了抽,脸色很是难看。 到底怎么才能堵住他的嘴? 他看了眼香喷喷的烤鱼,抓上一块塞进玟小六的嘴里。 闭嘴吧你。 接着将剩下的鱼都拿在手里,玟小六只能看着。 心里莫名升起一些狡黠的念头,相柳故作阴狠狠地看着玟小六,吓唬道“其实我比较爱吃人,你这样大小的正好够我每个头咬一口。”他的手抚上玟小六的脸,伏下身子,咬住了玟小六的脖子。小六的身体簌簌颤抖,猛地闭上眼睛。 相柳的舌尖品尝到了血,心内震惊过后有了几分了然。 这血…… 比他吸过的任何一个人的血都要甘甜。 没有市井气,没有浊臭,也不油腻,干净的像刚生长出来的花骨朵,透着山林中的草木味。 更值得一提的是,血液中满含灵力,刚吸一口他便觉得气血充盈,这比吃了剧毒还大补。 他慢慢地吮吸了几口,努力克制住自己想一次性吸干净的欲望,抬起头,“还敢胡说八道吗?”眼睛却不自觉的盯着玟小六白嫩的脖子,渐渐地目光离不开,身体中的妖性被激起,他只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将玟小六吃抹干净。 玟小六立刻识趣的远离他,不敢再乱动。 相柳见他这么乖巧听话,心里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几口吃完烤鱼,抹了抹嘴角,倚着毛球,向他勾了勾手指。 玟小六依旧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相柳忍不住笑了,看来他还是挺胆小如鼠的:“你是要我过去吗?” 玟小六乖乖爬上了雕背,相柳仍觉得心中不痛快,怎么被他揭了老底还这么放他回去?岂不是太有失颜面? 于是一脚将玟小六踹下雕背,玟小六毫无准备地坠入河里,被摔得七荤八素。他仰躺在水面上,看着毛球呼啸远去,隐入夜色尽头,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倒是相柳,见他这么狼狈,心里十分舒坦。 禁忌话题也敢提,这就是教训。 1 第十三章——狌狌镜记忆 在一处靠近水源的山谷内搭建着一座又一座营帐。此时天已尽黑,本该篝火熊熊,营帐千灯,可是,为了隐匿踪迹,漆黑的山谷里,不见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一队队衣衫污浊、神情疲惫的士兵来回巡逻着。 相柳悄无声息地走过一座座营帐,如雪的白衣犹如一道微风,缓缓飘过营地。 近来在山中练兵,相柳总觉得伤寒染病的士兵越来越多,还不见好转,便去南边寻了些治伤寒的草药回到营地亲自煮了给那些染病的士兵喂下。 “大人,这些琐事让兄弟们做就好了。”榻上一个小兵说道,他是军师九命相柳,怎么敢麻烦他给自己煎药? “无妨,他们不知道掌握火候,天天做出来的伙食黑的跟煤炭一样,怎么能指望他们煎得好药?”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群士兵与他变得情同手足,虽然新进的小兵总会因为他是妖族身份而鄙夷几句,但作为将军,他怎么也无法放任他们不管。 很多年前,曾有新兵不满地对老兵抱怨:“那个九头怪整日显摆什么?我们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相亲,非要穿得那么扎眼吗?” 已经历经生死、亲手焚烧过袍泽尸体的老兵们总是带着沧桑,淡然而笑:“等打上几次硬仗后,你们就明白了!” 他们的大将军相柳,总是以最隐秘的方式保护着他们,坚冷的外表下是一颗温暖的心,妖族的皮肉下是一个神性的躯体。 夜半,汤药喂完后,相柳回到帐内,睁眼许久没有睡着,不知不觉一夜过去,天边升起一阵鱼肚白。 身体健康的士兵们起的比平常还要早,毕竟他们要负责照顾病人们。相柳带着他们练完刀法,莫名觉得心中烦躁,思绪乱如麻,本是在营地内随意散着步,却鬼使神差地到了清水镇西河边来。 西河离营地四里远,相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心里竟莫名有些虚。 他撇了撇嘴,既然来都来了,就去看看那小泥鳅最近都在忙什么。 “你不和我说话。”叶十七一脸委屈的站在玟小六面前,玟小六呢,翘着二郎腿躺在藤椅上,脸色不是很好。 吵架了? 相柳心里方才的那一团乱麻有些舒坦了,不由得扬起嘴角,坐在了树上,毛球似乎也觉得有趣,也停在他肩上,还顺便带来了瓶毒药供他边吃边看,好生惬意。 “哪里有?我每天都和你说话,现在不就在和你说吗?” “我……想……你和以前一样,我想听你说话。” “以前?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我对你不是和对麻子他们一样吗?” 相柳越来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表情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叶十七低下了头,不会巧言辩解,只能用沉默压抑住一切,瘦削的身影透着孤单。 玟小六挂好抹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好了,干完了,休息吧。” 相柳吃完最后一点毒药,觉得这俩人说话真是无趣,侧头跟毛球说道:“这小泥鳅跟他的小疙瘩吵架了。”随后又摆了摆手,“反正你也听不懂。” 这一夜他依然未入眠,可却不像昨夜那般百无聊赖,今日山南有些异动,他决定亲自去查看一番,没想到竟遇见两个灵力高强的高手在山南处守株待兔。以相柳的修为,对付两个杀手不在话下,但还是一不小心被划了一刀。 杀手见不敌相柳,逃得飞快,相柳更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于是便起身去了回春堂。 玟小六的房间摆满了药材,无处下脚,相柳顺势往床上一坐,被褥软软绵绵,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更有一股晒足了日光的香味。 玟小六正在角落里手舞足蹈,必定是还没发现他的到来。相柳打量了他几下,估摸着他也不会勤快到晒被子,必定是涂山家那只狐狸。 对待玟小六还真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他又图什么呢? 相柳摇摇头,这俩人的事太难猜了,一个玟小六就够他伤脑筋,叶十七他可不感兴趣。于是轻车熟路的翘起脚,舒舒服服的躺在玟小六的榻上。 玟小六手舞足蹈完了,关了窗户,转过身来,忽然“啊”的轻叫了一声,相柳抬起眼,冷冰冰的看着他。 玟小六立即心虚的说:“我刚才不是诅咒你。” 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刚才在诅咒我?”相柳微笑着,勾勾手指。 小六一步一顿地蹭到他面前,“别打脸。” 相柳看着他缩成一团的身子,他确实不准备打他,但有了上一次品尝他的血的经历,如今他只要一看见玟小六细嫩的脖颈,舌尖便痒痒,食欲立即被挑起…… 他死死的盯了那白嫩脖子一会,青色的动脉诱人的藏在皮肤下,似乎在引诱他。 相柳再怎么说,也是一只野兽,兽性一旦被挑起,便很难抑制。相柳也根本没准备压制,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甘甜芬芳的血液在他的嘴里迅速溅开,他的味蕾完全被打开,吸的一发不可收拾。 过了一会,玟小六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相柳猛然抬起头,擦了擦嘴角,见他还没死,轻轻将唇贴在他的伤口上。 柔软的嘴唇接触到他热乎乎的脖颈,好似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的落在玟小六的颈部。 相柳感觉心脏好像停了一拍,先前吸了那么多次人血,只是这种感觉他从未感受过。他咽了下口水,心跳加速,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害怕吗?”他贴着玟小六的脖子问道,胸口犹如压着千斤巨石,每呼吸一次都十分吃力。 “怕!” “撒谎!” 他可不怕,真正害怕的人不会这么平静。 玟小六老实地说:“那夜我就知道你一定发现我身体的秘密了,本以为你会琢磨着如何吃了我,但今夜你真来了,发现你只是想要我的血,我反倒不怕了。” 这种诡异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去,相柳有意无意的逃避着,却始终逃避不开。不自觉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说道:“也许我只是目前想要你的血,说不准哪个冬天就把你炖了,滋补进养一下。” 玟小六嬉皮笑脸地摊摊手,“反正我已经是大人的人,大人喜欢怎么处置都行。” 相柳彻底破防了,心中忽然十分慌乱,抿了抿唇,耳朵只听见玟小六一次次有力的心跳,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又撒谎!”他敷衍了一句。 玟小六低头看见了他凌乱的衣服,隐隐透出些暗红,关切地问道:“你受伤了?” 可相柳根本没注意,眼神紧紧盯着他白嫩的脖颈,意犹未尽的伸手抚搓了几下,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脑海中不断浮现各种美味佳肴。过了一会,克制地深吸一口气,更加好奇。 “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如果让妖怪们知道你的血比最好的灵药药效还好,只怕你真的会被拆吃得一干二净。” 玟小六没有回答,逃避了他的问题,相柳察觉了,也不逼问他。玟小六笑了笑,说道:“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说到点上了,他刚刚结束战斗,闲来无事便只想着来找他,更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或许本没有目的。 他思索了一下,死皮赖脸的说道:“借你榻睡觉。” “那我睡哪里?” 相柳不理他,这床褥软软香香,睡起来甚是舒服,于是轻轻闭目,气沉丹田练功调息,开始炼化刚刚吸的血。 玟小六裹了条毯子,蜷在榻角,委委屈屈地睡着。 相柳眼睛虽闭着,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窃窃的笑了一阵。 气转丹田,腰际间忽然被什么重物压住,相柳差点喘不上气。一睁眼,竟是玟小六骑在他身上。 你想死吗? 玟小六冲他恶狠狠的笑着,甚至掐上了他的脖子,相柳看了半天才发觉他是在学自己的样子。 学的真丑。 他尽力平息怒火,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便猛地闭上了眼睛。 “在运功疗伤吧?可别岔气啊,轻则伤上加伤,重则一身灵力毁了,神志错乱。” 玟小六拍拍他的左脸颊,“我抽你四十鞭子如何?” 又拍拍他的右脸颊,“你这臭妖怪怕的可不是疼,只怕砍了你的左胳膊,你还能用右胳膊把左胳膊烤着吃了。” 相柳忍住要发作的怒气,好似听见他去床下翻找着什么,一睁眼,玟小六捏着块黑炭冲他邪邪的笑着。 你要干什么? 相柳看见那脏兮兮黑乎乎的煤炭,严重满是嫌弃。 若是他敢把这玩意弄到我身上,我就…… “眉毛自然是要画得浓一些,这边……嗯……那边……也要……脑门子上再画一个……” 相柳的内心是绝望的。 玟小六得寸进尺,捏起他雪白的衣衫,胡乱擦了把他的脸,最后得意的笑出了声。 若不是他正在练功调息,不得动弹,不然现在肯定冲上去吸干他的血! 玟小六拿出一面镜子,相柳立刻认出,那是狌狌镜,怎么会在他这? 狌狌镜乃是神族极其珍贵的宝物,却遗失在大荒几百年。 再次应证了他的猜测,这个玟小六一定是神族流落在外的女眷。 相柳没来得及细想,这狌狌镜便正对着他,镜子里,相柳的左眼睛下是三只眼睛,右眼睛下是三只眼睛,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玟小六一只只地数,“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九只。” 玟小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绘制,画出脑袋,九只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一个个都冰冷地盯着他,小六皱眉,“我还是想象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 “我—要—吃—了—你—”相柳恶狠狠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看来上次还是没长记性…… 相柳肺都要气炸了,可还是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慢慢冲开气血,先是嘴唇,很快……很快就能动了…… 玟小六用脏兮兮的手指在他唇上抹来抹去,抹来再抹去,“你不嫌脏就吃呗!” 手指也能动了。 他的眼里露出一股恶狠狠的杀意。玟小六看了他一眼,忽然翻身下榻:“我走了,你不用找我,我要消失几天,等你气消了,惦记起我的好,我再回来。” 相柳瞪起眼睛,眼睁睁看他逃走,脖子处暴起一道道青筋,脸上每一寸肌肉都不断颤抖着。 小泥鳅…… 你完蛋了! 1 第十四章——若是没人与我共赏 尚不知昨夜行刺是何人指使,相柳一大早便回了军营,临走时四下张望了一番,玟小六果然逃得离回春堂远远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泥鳅,等我捉到你有你好受的。 这几日军营内染伤寒的士兵越来越多,即使一些士兵身体还健康,并未显现出症状,平常练武时也看得出手脚发软使不上力。相柳翻遍了医书,最终还是不放心去找玟小六。 相柳想了个主意,立刻站了起来,朝毛球一挥手,立刻驾雕而去。他此次去大荒中的鬼方氏,鬼方氏向来行踪隐蔽,好在上次帮助鬼方氏族长的大儿子夺嫡时,他告诉了相柳寻找他们的方法。 飞过了两道大江,三处密林,终于在一片荒芜之处找到了鬼方氏的部落。守城人将他拦下,他随即从衣衫中掏出一块令牌,牌上刻着一条盘曲的蛇,那是鬼方氏的图腾。 他要找的是一位鬼方氏氏族中最德高望重的老医师,山中传染的病症一定不是普通的伤寒,若是某种毒,想必十分棘手。 相柳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处深巷,几番敲门住户却避而不见,千里迢迢因急事拜访却吃了个闭门羹,他心中很是不爽,但也不能发作。相传这位老人家极其古怪,在人世间行走多年,就算再残酷霸道,这点礼数相柳还是明白的。 心头虽有愁绪放不下,仍然还是驾着毛球空手而归。 时至傍晚,相柳仍然惆怅难安,不知为何更加百无聊赖,一挥手打发了毛球去看看玟小六。没想到毛球没过一会便飞了回来,揪着他的衣服向外走。 那小泥鳅又有什么事了? 驾着毛球飞去,玟小六正坐在一处显眼的树杈上手舞足蹈。 看来活得好好的,还敢见我? 相柳想起上次的事,黑乎乎的煤炭糊了一脸,当时连一口吃了他的心都有,现在倒觉得这玟小六挺好玩的,更别说吸血的时候...... x相柳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仔细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树很高,能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切,山林簌簌,西河蜿蜒曲折,如一条闪烁的银带,流淌出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寒风吹得紧,一切很完美。 玟小六一阵手舞足蹈,耀武扬威的样子,着实让人看着迷惑,相柳笑着合了下眼皮,飞身而下,若雪一般,轻轻落在玟小六身旁,把他吓得不轻。 他木木的说道:“三个选择,可以抽我四十鞭,可以把我从这里踢下去,还可以听我说正事。正事!” 正事?认识他两三年了,没见过他干了什么正事。 倒是...... 一看见他,相柳的目光就忍不住滑到他的脖颈处,忍不住盯住他暗流涌动的蓝青色血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也忍不住悸动了起来...... “洗过澡吗?”忍不住,是真的忍不住。 “洗刷的很干净,就等大人临幸了。” 油嘴滑舌!相柳脸一黑,尽量不往歪了想,一手扣住他的肩,俯下头,玟小六早已习惯这“临幸”,乖乖的仰起脖子,给他吸个够。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味!每一次吮吸,都蕴含着极强的灵力,没想到玟小六这家伙本身灵力平平,血却是大补的药材。 “你打算一次吃干净啊?虽然你有九个头,可没听说你有九个胃啊!不能剩下点下次吃吗?” 相柳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已经吸了一刻钟......还没死,看来是个大容量的血包。香甜的鲜血依然诱惑着他,相柳极力克制,温热的嘴唇紧贴他的脖子,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姿势十分暧昧。 他盯着那又细又显眼的血管,低沉着嗓音说道:“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咬断这里?今夜如何?” 玟小六吓得支棱起来:“今夜不好,值此良辰美景,对月谈心何等风雅。杀我这种煞风景的事情不如等到我真想杀了你时。” 真想杀我时? 没想到自己吸他的血,抢他的被子,鞭笞他,威胁他......他居然还不想杀我?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吗?” “不想!”玟小六微笑起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杀你,更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应该恨我。”相柳的确不知道,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离玟小六很近,在他面前似乎总是互相透明的、自在的,但有时又觉得对他一无所知,蒙着一层迷雾,让他好奇又惶恐。 “你不知道就敢受伤时来见我?你真把我当小白兔啊?还是你九个脑袋在打架,犯傻了?”玟小六没好气的吐槽。 既然他不准备说实话,那相柳也不理他了。 玟小六见相柳又低下头不说话,急忙打圆场道:“我寂寞!” 相柳怔了怔。 寂寞。 空气立刻冷静了下来,贴着他的脖子,相柳能真切的感受到他的心跳,莫名其妙的,自己的心竟也跟着一起跳。 何为寂寞? 相柳明白,曾经明白,现在明白,又好似永远不明白。 他只知道孤身一人对抗海底涡流时,他很寂寞;孤身一人走在雪地里时,他很寂寞...... 然而这寂寞无处不在,即使他是防风邶,周围的人们笑语嫣嫣,成群的侍女围在他身边,他也觉得寂寞。 或许人们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明明不该寂寞的时候,相柳只是嫌他们吵闹。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记恨你,也一点不想杀你,因为我很寂寞。那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躲在深山里,好几年没有见到人,我和花草说话,它们不理我,只有风和它们玩时,它们才跳舞;我和猴子说话,猴子一直想逃,逃不掉竟然想撞岩壁自尽。后来,我碰到一个蛇妖,它很想吃了我,差点把我的一条腿咬断,可是它能听懂我说话,对我的每个动作都有反应。我明知道很危险,却依旧忍不住,时不时跑到它面前晃悠,气得它发狂……有了它,山里的日子再不寂寞。”玟小六咕咕地笑,“时间长了,它发现我越来越狡猾,吃不到我,想离开。我为了留下它,把它下的蛋给偷吃了。这下我们可结了生死仇怨,它不离开了,追在我屁股后面想杀了我。” 相柳静静的听着,内心相信他说的一定是真话。看着玟小六寂寥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流出了同一种落寞,继而有些心疼他......他默默感受了自己的心,是真的在隐隐的疼着。 “都说得上苍眷顾的是神族,可我看是人族,他们一切都和神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寿命短。可你看那月亮,千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再美丽的景色,天长地久了也是乏味!” 相柳随着他的手看向天边那轮明月,眼前景色极美,甚至在过去几百年里,他都没有注意到,天地间竟有这么美的景色。 海,天,月,月照映着河水,凉白的月光又照映着衣发如雪的相柳,他的心跳渐渐平息了下来,玟小六忽然拉上他的手,淡淡的凉意触到他的掌心,刚平静的心跳竟停了一拍,相柳忍不住侧过头去看玟小六,只见他欢快的蹦跶着,相柳也觉得欢快了些。 他将呼吸渐渐放弱了些,不想打扰这片宁静的景色。 “那条蛇,后来?” “死了!” “你杀死的?” “不是,狐族的王。” “九尾狐?” 玟小六闭上了眼睛,“九尾狐想抓我,蛇妖认为只能它吃我,它挡了那只恶毒狐狸的路,所以……就死了!” 有意思。 相柳越发喜欢爱说废话的玟小六了,若是这废话里全是废话,他就更喜欢了。不知怎的,他盯着玟小六束起来的头发,一张男相的脸,忍不住猜想他会是个怎样的女人...... “他应该一捉住我就杀了我,可是他被仇恨和贪婪蒙蔽了眼睛,用各种各样的宝贝养着我,逼我吃很多很恶心的东西,想把我养得肥肥时,再吃了我,用我的灵血恢复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其实已经不是九尾狐了,而是八尾,他的尾巴被剁掉了一根,元气大伤。他养了我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可那天他不小心,在我面前喝醉了。” 玟小六喋喋不休的说着,相柳也就喋喋不休的听着,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进去,又好奇的问:“他把你养在笼子里?” 玟小六点点头。 相柳回想了他的故事,一时不确定这是真是假,或许是玟小六在含沙射影的......“我是你排解寂寞的蛇?”有意无意的将手搭在他的脖子上。 “谁知道呢?也许我才是逗你趣的蛇。” 相柳怔住,仔细想来,他也曾将玟小六当做一条蛇,既危险,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一想到自己竟会觉得寂寞,而强者生来孤独,忽然感到有几丝疑惑难解。 “东槐街上的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相柳皱了皱眉,他可不爱搞这种事业。 “看来不是你们的,我也觉得这种刁难不像你的行事风格。不用你帮我,我去求另一个人帮忙。”玟小六咧着嘴笑,正要走。 相柳心中有几分生气了,这就是他说的正事?说了一大堆,竟还要找别人帮忙?他可是大荒第一杀手,就站在他玟小六面前,他还要找谁帮忙? 越想越生气,踏上毛球,出其不意将树枝砍断,玟小六竖直坠落下树,摔了个大跟头。 这样还不解气,相柳补刀道:“你充其量就是那颗让人吃的蛇蛋!” 于是转身飞走,身后传来玟小六的哀嚎,心口中堵着的闷闷的气也消了些。 一想到自己在玟小六面前就好像剥开了壳的熟鸡蛋,光溜溜一丝不挂,一切那么透明,又那么相似,相似到总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不由得整颗心都用来心疼。 摔不死你,也够给你个教训了。 1 第十五章 海天月 清水镇不大,确实个打发日常生活的好去处,说静谧,到也算不上安静,菜场大娘的叫卖声,说书的灵石爷爷总能喋喋不休讲一整个上午,来来往往的人也都驻足,听他讲了一个上午,这么一来,一个上午的时光便过去了。吃了顿饭,若是无事,玟小六总会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嗑着瓜子,混混沌沌到了傍晚,再去吃一顿饭,之后来到河边赏赏月光。 说来也奇怪,先前他一个人赏月时并不觉得无趣,现在每晚几乎都能遇见相柳,反倒觉得格外有趣。 相柳自然也不觉得赏月有趣,平常他独自一人时,便会在军营旁一棵最高的树上边赏月边喝闷酒。究竟为什么是闷酒,毛球不懂,甚至相柳自己也不懂,心中苦涩压抑难以言表,却不知从何处来。 但如今玟小六每晚都会来这西河边,相柳也不请自来,时而抢了玟小六的酒瓶,时而露出大獠牙威逼利诱他一番,看着他一脸铁青,相柳竟忍俊不禁,嘴角弯弯的扬起,眼睛眯成一道月牙。 “九头怪,原来你也会笑啊?”玟小六作死的问道。 相柳立即收下笑容,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可玟小六越来越不害怕了,反倒习以为常。 见玟小六不怕他,反倒与他打趣,相柳却丝毫不生气,还有些高兴。 要知道,相柳是一只妖,他怎么懂开心快乐呢,只会觉得自己魔怔了,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毒了,随后再悄悄一拍脑袋——笨!你怎么会中毒呢? 白日里,相柳也常常忍不住骑上毛球,跨过一道河,穿过药田,绕过屋子,走过一片野花烂漫的林地,去看看玟小六最近在干什么。 一开始他施了隐身术,玟小六看不见他,忽有一日,相柳忘记给毛球施术法,竟被玟小六道破,自那之后,他也就光明正大的出入回春堂。玟小六若是忙于诊治,他就自己坐在一旁品茶,叶十七时不时路过,茶里茶气的翻了个白眼,相柳也当没看见,连个眼神都不给。若是玟小六闲的发霉时,他就与他拉拉家常解解闷。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转眼竟已经六年了。 那一天的夜,令他印象格外深刻。 高辛与轩辕的军队今日来蠢蠢欲动,辰荣军内伤寒未见好转,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相柳心中焦急难捱,却也只是心有余力不足。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心中闷堵,他便会去找玟小六。哪怕是玟小六在他耳旁唠唠叨叨一晚上,哪怕玟小六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他身边就十分安心。于是便起身驾上毛球去了清水镇西河边,没想到正巧撞见叶十七用帕子抹着玟小六的脸…… 明明平日里已见多不怪,怎么此时心中格外堵得慌?相柳偏看不惯他和那青丘公子拉拉扯扯……驾着毛球朝他们扑棱了翅膀飞过去,便将玟小六带走。 高空上,玟小六乖乖的趴在毛球背上,毛球在天空疾速驰骋,相柳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玟小六的欢呼,忽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坏念头,拎着他的领子悬在半空中,问道:“为什么你的灵力这么低?” 玟小六说:“本来我也是辛苦修炼了的,可是那只死狐狸为了不浪费我的灵力,用药物把我废了,让灵力一点点地散入血脉经络中,方便他吃。” 原来,他身体中的灵血是这么来的…… 相柳心中忽然觉得有些疼痛,或许是自己身体里那些属于玟小六的血提醒了他,眼前这个人的童年究竟是怎样的。 一步步,由好奇走向迷惑,相柳忍不住深入,再深入,无时无刻不想多了解一些玟小六。 原本他只是惋惜玟小六,想要了解玟小六,可越发的,他发觉玟小六不过是另一个自己。 于是只为自己感到悲哀。 散功之痛犹如钻骨吸髓,他究竟受了怎样的磨难?他相柳有九命尚且生不如死,玟小六又是怎样的人? 对不起,那些鞭笞,他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可为何,如今痛在我心里? 毛球随他意念而飞,这会更是飞的稳了些,玟小六舒舒服服的趴在它身上。 “被锁在笼子里喂养的那三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相柳问道,他在想,会不会和他一样,交杂着血与肉的屈辱…… “刚开始,我总想逃,和他对着干,喜欢骂他、激怒他。后来,我不敢激怒他了,就沉默地不配合,企图自尽,可死了几次都没成功。再后来,我好像认命了,苦中作乐,猜测那死狐狸又会抓来什么恶心东西让我吃,自己和自己打赌玩。再再后来,我越来越恨他,疯狂地恨他,开始想办法收集材料,想弄出毒药,等老狐狸吃我时,我就吃下去,把他毒死。” “人的心态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过比较来实现。比如,某人每天要做一天活,只能吃一个饼子,可他看到街头有很多冻死的乞丐,他就觉得自己很幸运,过得很不错,心情愉快。但如果他看到小时和自己一样的伙伴们都发了财,开始穿绸缎,吃肉汤,有婢女伺候,那么他就会觉得自己过得很不好,心情很糟糕。你需要我再深入讲述一下我的悲惨过去吗?我可以考虑适当地夸大修饰,保证让你听了发现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相柳心里有些烦躁,幼时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深藏的伤口如今被玟小六无情的揭开,此时虽无可奈何,却更想一笑了之。于是抬起手想要锤他一下,没想到玟小六闭上眼睛,下意识的蜷缩着。那一刻,相柳的心上那层坚韧的壳彻底碎了。 内心要多强大,才能如此平静和淡然的描述当年经受的痛苦与折磨。 玟小六却用这样的事来安慰自己还为了安慰他故意把故事往惨了说,殊不知会让他的心更痛…… 他抬了抬眼皮,起身走向大海,玟小六惊讶的看着他。 相柳向玟小六伸出手,皎洁的月光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玟小六牵住他的手,相柳反倒一怔。 如天地与蜉蝣,如此渺小的你我,人间无常的生活,只想给你此刻的月光。 没有一丝灯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眼前景恰似玟小六和相柳的处境,前方什么都没有,后面也什么都没有,但天地宏阔,他们都不该是笼中鸟,而应是展翅鹰,在风起浪涌的人生中展翅翱翔。 玟小六、相柳。 相柳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名字何其相像,如二人的经历一般。孤独的两个人,一个被虐待后形成了下意识的保护,一个仅仅是被牵手就会怔住。 在海浪声中,相柳的声音传来:“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小六喃喃嘟囔:“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腻,除非有人陪我一块儿看才有意思。景永远是死的,只有人才会赋予景意义。” 相柳没有说话,他听见了玟小六的话。 相柳很喜欢看月亮,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浮到海上看月亮,可日复一日,他才发现每一晚的月亮都是一样的。 可今晚不同。 今晚的月亮格外美,美到他记了一生。 “你为什么不开心?”玟小六打破沉寂,相柳没有回答。 即使是数百年来尽心竭力,也依然会被同袍在背后非议。 相柳闭了闭眼睛,有些倦了。 玟小六继续自言自语道:“你是只妖怪,还是只惹人厌憎的九头妖,以神农那帮神族的傲慢性子,你在他们眼中,估计那个……什么什么都不如,你何必为神农义军瞎操心呢?跟着洪江能得到什么呢?你要喜欢权势,不如索性出卖了洪江,投奔轩辕王……” 相柳忍无可忍,心底的防线被触及,妖性也随之毕露,一双妖瞳死死盯住玟小六,妖力使他毫无动弹之力,七窍渐渐流出血。 相柳住了手,不再理他。 旁人不懂,相柳自己也不懂,但他不爱权势,更不会出卖洪江。 轩辕是国,是苍生,被灭的神农也是苍生,立场不同罢了。总有一些人要守护大义,只是天下大势不可逆,失败的一方注定要被抛在滚滚历史的洪流中。 到了河岸边,相柳拎着玟小六甩了回去,一声不吭。 1 第十六章 我祈求此生的拥有 近日来清水镇关于涂山璟的传闻颇多,甚至传到了军营中。 传说十年前,涂山氏打算给二公子和防风小姐举行婚礼,喜帖都已送出,可婚礼前,涂山二公子突然得了重病,婚礼取消。这些年来,涂山二公子一直闭关养伤,不见踪影,家族里的生意都是大公子出面打理。 相柳一听是防风家的人,立刻想起了防风意映。世人皆传言她是个贞烈女子,可就相柳来看,在防风家的这几百年里,他这妹妹似乎看中的只是涂山家的地位显赫,甚至连涂山璟一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芳心暗许,非他不嫁了? 她是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女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想必是非要这涂山家二夫人之位了。 这么一来…… 想来涂山璟流言蜚语,叶十七在清水镇的秘密也彻底暴露,如今又冒出个未婚妻,那玟小六…… 相柳早看出叶十七对玟小六的情意,想必他也知道了玟小六的女儿身,不知玟小六听到这传言会是何态度。 “你不说,迟早我也会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相柳赶去,却见玟小六、轩和涂山璟坐在亭内听着灵石说书。 涂山璟已是一身锦衣。 相柳明白玟小六还是在意了,涂山璟的真实身份不是他自己亲口告诉他的,而是通过别人得知。玟小六对涂山璟有了信任和依赖,而涂山璟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愿意和他说,让他觉得自己不被涂山璟信任。 而涂山璟明明有足够的力量掌控他,却选择温和的留在他身边。 涂山二公子的出现,让清水镇更加热闹了,熙来攘往,权势名利。 热闹繁华的背后,随来的是权势名利,再清净的地方,再纯朴的民风也会沉陷。 小六不去河边纳凉了,他紧锁院门,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仰望星空,一颗颗数星星。 相柳见他这副样子,不免觉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真没出息! 雪花飞舞,相柳出现在他面前,一脚踹开了他的藤椅,玟小六竟生出了惊喜之情,相柳看着他眼中的那道光骤然闪过。 相柳在想,自己于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危险但诱人,可以让他暂时超脱于身边的烦恼,寻得一点乐趣和刺激。 仅仅是这样吗? 仅仅是动物之间的互相吸引。相柳有些烦恼,但内心还是高兴的,高兴玟小六还是将他当朋友。 “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涂山家的?” “你说谁?麻子?串子?”玟小六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真诚地忽闪忽闪。 明知故问!还想蒙我! “我真想一口咬断你的脖子。”相柳每次想到在他耳鬓颈侧吸着温暖的血,身体内就有一股无名的感受升腾而起,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离不开他。 相柳双手放在玟小六的头两侧,慢慢弯下身子。星光下,他的两枚牙齿变长、变尖锐,如野兽的獠牙。 作为野兽…… 这是力量和威严的象征…… 玟小六可不这么想,反而一脸嫌弃:“你真是越来越不注意形象了。” 相柳脸黑,真是无趣!竟没被自己威吓到。 转念想到近来的玟小六,于是压下怒火问道:“你最近又寂寞了?” 相柳也是从孤独寂寞中走过来的人,自然知道叶十七对玟小六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今他们注定陌路,自己心中竟说不出高不高兴,倒有些担心。 每次他一出现她就要把十七藏起来,不让自己有机会染指亵渎。那一句:不许你看他,他已经是我的人了……相柳可一直记着呢。 如今他的叶十七不再只属于他了,他需要找点刺激让自己忘记这个伤心事。 相柳说:“这段日子酷热,山里暴发了疫病,急需一批药物,让涂山璟帮我们弄点药。” 这样,给玟小六一个机会见见涂山璟,也能让你有其他事可干来忘却最近的伤心事。而他,没钱也可以空手套白狼得一堆药材,解了山中之急,双赢! 一番恐吓威胁后,玟小六咬牙切齿地说:“难怪你在轩辕赏金榜上位列第一,我现在很想用你的头去换钱。” 他没有像玟小六猜想的那样暴怒,相柳居然哈哈大笑,将头凑近玟小六打趣道:“我可有九颗头,记得把刀磨锋利点。” 说完后,相柳不禁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这明明是禁忌话题,如今在玟小六面前,连他自己也不忌讳了。 玟小六面对十七,好像背靠一个温暖的怀抱。若是举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自己亲手养大了一只小狗,看着它一点点长大,有一天发现它长得很高大,很温暖,能反过来给她安全感,小狗虽然没办法像知己一样深入他的内心,但是给足了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让他贪恋,虽然很克制,想拼命保持清醒,却总是忍不住陷进去。 而玟小六和相柳则是两个人一旦在一起就像有一层结界,别人都融不进去,互相理解对方的内心,经常能同频共振。 相柳忽然凑近他,与他鼻息可闻,相柳甚至能闻见玟小六唇上的味道,甜甜的,空气中都弥漫了一股暧昧。 剑拔弩张的架势,相柳主动坦白他遇到了困难,心也已经开始接近了玟小六。在此之前,他并不希望玟小六牵扯进辰荣军。 一瞬后,玟小六说:“他帮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相柳仔细想了想,毕竟涂山璟还是防风家的未来女婿,就算是为了小妹防风意映也不能随随便便杀了,于是说道:“山里的事情不忙时,偶尔我也会做做杀手,还算有名气。如果涂山大公子找我杀他,我会拒绝。如果他考虑杀涂山大公子,我会接。” 又是与他一番拌嘴,玟小六终于松懈了口风,却突然问道:“你怎么不自己去找他买?” 相柳被问到痛处,也不打算隐瞒,老脸一红,袖子一甩,眼一闭,理直气壮的说道:“没钱!” 这几百年要养一支几万人的军队,连智谋都要用在刀刃上,这次能白嫖就白嫖了吧。为国而穷不是穷,是光荣…… 玟小六想笑却不敢笑,怕激怒相柳,抬头看星星,“你是妖怪,为了不相干的神农,值得吗?” 相柳也曾很多次问过自己值得吗。 那群士兵打心底里看不起他妖族的身份,而他相柳明明是一只妖,可以活的自由自在,坦坦荡荡,真的值得为一支辰荣军尽心竭力吗? 可若他只是一只妖,没有一百年的屈辱,没有四百年的恩义,没有防风母亲的慈爱之情,没有洪江的救命之恩,没有辰荣的收留之义。 他就只是一只妖。 一只活在天地间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却不懂感恩,不懂情爱,无情无义的妖。 相柳发现自己和玟小六很像,怕孤独,嘴硬心软,会不顾一切成全自己在乎的人相柳从骨子里就自卑,认为他只是一头丑陋的九头怪,而遇见了玟小六,两个孤独的灵魂相撞,可以互相倾诉。 玟小六都能照顾一群傻子,难道他不能照顾辰荣军? 相柳将玟小六带到涂山璟面前,忍受了俩人一同你侬我侬,便把他带回了军营。 一是为了药未送到的这段时间保护好玟小六,二也是为了……或许是自己心中更想让他看看辰荣军是什么样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相柳总忍不住主动去找玟小六,忍不住主动拉他看月亮,忍不住听他的故事,忍不住向他展示自己…… 如今的轩辕换了主帅,对神农军的围剿越来越严密,这次的伤寒听鬼方氏长老说是一种毒瘴,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市面上几个关键的药材完全找不到。而今日的神农军全凭着执念在守,迟早是要兵败的。 相柳的眉头皱了皱,玟小六趴在毛球身上:“你考虑清楚,我这人怕疼,没气节,墙头草,将来轩辕如果捉住我,我肯定会比较痛快地招供。” 相柳没注意他的话。等到到了营地,相柳拽着他,跃下了雕背,“睁开眼睛。” “不!”小六抓住相柳的手,紧紧地闭着眼睛,“我不会给你日后杀我的理由!” 相柳心里落寞了些,手指僵硬了下,玟小六冰冰凉凉的手使他的心悸动了一下。 相柳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他如此小心谨慎的珍惜玟小六的生命,体会到他曾经的苦楚。 妖类很直接,很单纯,很简单,而人类,很复杂,很婉转,很难懂。 相柳只知道此刻他只想保护玟小六。 回到了相柳的木头屋子,玟小六冷笑了下,相柳明白他是在笑自己日日坚持,却住着这么清苦的地方。 一张窄榻,榻前铺着兽皮拼成的地毯。榻尾放了个粗陋的杉木箱子。兽皮毯子上摆着两个木案,一个放了些文牍,一个放了一套简易的煮茶器具。 有些时候他执着固执,甚至在别人看来,做这件事情很不值当,但他偏要这么做,即使连相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将就睡了一夜,玟小六一晚上梦话、鼾声、磨牙声、放屁声不断……相柳真想一脚把他踹到屋外去。 第二天清早,屋里鼾声不断,相柳早早便起身练兵。 屋外的一个个都是士兵,士兵的意义在于保卫一方江山、守护一方百姓,可他们躲在山中,压根儿没有江山可保、百姓可守。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枯燥的操练,看似无聊,可无聊却是为了让宝刀不锈、士气不散。 坚持的意义有很多种,有的是为了结果,有的是为了初心,有的是在乎过程。 只要放弃,只要肯弯腰低头,他们可以有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甚至享受轩辕王赐予的荣华富贵,可是,他们依旧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信念,坚持着很多人早就不在乎的东西,甚至不惜为这份坚持献上生命。 相柳练完兵,一转头便见玟小六在屋里守着,端着一晚茶正准备要喝…… 喝吧,一喝一个不吱声。 相柳想起刚刚起床后自己喝完的茶,他把用来熏虫的药球丢进了茶罐子里,据说是某种怪兽的粪便…… 此时玟小六正咂吧着嘴准备…… 喝下肚的那一刻,玟小六的眼神变了,相柳忍俊不禁,眼角绽出花来:“这用来熏虫的药球被我喝完后丢进了茶罐子里,据说是某种怪兽的粪便。” 玟小六听到相柳说这是动物粪便后,一边死鸭子嘴硬,说着满不在乎的话喝下去,一边恶心到想要呕吐的模样,可爱灵动的样子,让相柳感受到热腾腾的生气,因而那颗冰冷坚硬的心也被暖化了,脸上便有了那一抹清浅的笑。 相柳暗淡无光生命中的一束微光,就这么轻轻照进心底。 相处日久,玟小六和相柳彼此脾性很相投,两个有趣的伴。 他们都有悲惨的经历,有善良的心,有做事的底线,都怕寂寞……寂寞的心紧紧靠拢…… 玟小六看到笑着的相柳,还是心生欢喜的,也不会怕他,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比较紧张这个九头妖,而相柳更想永远留住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