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见前男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东京吉祥寺的某巷弄,避开了大路的人潮,沉静得令外地人不敢贸然踏人。 一抹身影穿过甜点名店前的长长人龙,由马路转来,就这么停在了这巷弄口。他握着一本皮制手帐,当中夹有随手由网路抄画下来的简易地图,空白处是钢笔字迹,写着一串地址,日本街道不一定能找到显眼的门牌号码,因此他正比对着地图上标注的岔路、店家。 他身高中等,斯文长相带些书卷气,眼眉是温温弯弯的弧度,像从来不曾出现温柔以外的表情,散发如兔子一般温顺无害的气息。拉拉背上的皮料拼帆布的背包,左右再三确认对街有间便利商店、后方有个永远都在排队的甜点店后,他转入了安静的住宅小巷中。 手中地图指出目的地在巷弄深处,他暂时将手帐合上拎在手中往前走去。 几乎来到了巷底,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间咖啡厅,由偌大的窗户看进,可以见到店员在台前,手中拿着特制的细口尖嘴壶冲泡咖啡,手有技巧地画着圆,是正宗的日式手法。他又将手帐打开,确认咖啡厅那落落长的义大利文店名后转向另一边,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人口处旁,隐约能见到阶梯往下沉了半层楼,连招牌也没有的不起眼小店。 顺着红砖阶梯下楼,他进入店中。 店内狭窄,四周围着木质、生铁制柜子,柜中摆放各种大大小小、染色及原色的皮夹、名片夹、笔袋、卡夹、零钱包,也有书签、书衣、手札等等。转个弯,各式各样的文具分颜色摆放:笔、笔盒、橡皮擦、剪刀、拆信刀、小卷尺、长尾夹、回纹针…… 欧系、美系、日系穿插,琳琅满目。 他不是店内唯一的客人,但并不讶异在这样住宅区内开的隐密小店竟能吸引来客。商品很多,陈列自有风格,留下的走道空间很小,店内客人以不碰撞、不打扰彼此为原则,人手一个竹编方篮,细细挑选心仪的物品。 他入境随俗,像忘了此行目的,单单专注在眼前的文具小物,随其他客人闲步、驻足。 终于随走道绕到柜台边,玻璃柜内几款钢笔、沾水笔,在靠近边上几乎被另一个笔架遮蔽的位置辟了一个黄铜文具及小物专区,令他不禁停顿良久良久。 黄铜的笔盒、钢笔、原子笔、铅笔套、尺、纸夹、钞票夹……类似的东西他看得多了,然而手工敲制的仍散发一种特别的感情与灵魂,与工厂量产制作出来的就是有那么点微妙的区别。那区别,细微得有如考验,经年累月等待被发觉。 「请问,你是徐先生吗?」 有人以英语问着。 盯着橱柜内手工黄铜标签夹差点没石化的徐光磊这才回过神,抬头见到蓄着灰色短须的店主,展开招牌的温柔笑容道:「小林先生,您好。日前致电您正好不在,夫人说直接过来即可。我是台湾杉墨书店文具部的徐光磊。」事先知道小林先生年轻时常跑国外进货,英文流利,于是他弃蹩脚的日文以英文回覆,递上名片后才补了句唯一练得熟的日文招呼语:「请多指教。」 店里极少外国人来访,或者该说极少不是熟客的客人,因此能一眼辨认。店主看了站在身后的太太一眼,确认确有此事后才转回朝他点点头。 台湾杉墨书店有别于一般书店,卖书以外推行透过小物品味生活的概念。所谓的小物包含书籍、文具、饰品、厨餐具以至小型植物、灯饰,甚至小型家具等:因过度理想化,曾一度濒临倒闭,大约两年前有国外财团认同其理念及潜力进行投资,才又险中复生。 眼前年轻人的职称是资深文具采购……约莫三十岁的年纪,又怎能称为资深?不过是方便行事的职称罢了。店主看着名片上的杉墨二字,回想曾在文创相关的杂志上见过关于此书店的介绍,他和蔼笑道:「内人有跟我提起,说你不知道怎么找上我们这里,毕竟敝店不是什么名店,只是卖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也是透过朋友的介绍。」店主话里有刻意拉开的距离,徐光磊有礼答着,「这位朋友曾在对面的咖啡厅当学徒,他告诉我有间文具店十分特别,聊起来才发觉是您的店。」 「十年前或许很特别,但现在这样的店家多不胜数。」店主呵呵笑着,不领他的奉承,见到有客人要结帐,他暂将徐先生晾在一边,忙完了才又回来。「其实我这店里没什么稀奇的,原创商品不过五、六种:至于世界经典品牌就那几个,多数的东西杉墨书店肯定是有的,大量进货的价钱也一定更有优势……」话说到此停了停,脑中想着关于杉墨书店的种种,又不禁道:「倒是我记得你们有独立的钢笔、沾水笔部门,还定期开硬笔字、艺术字的课呢。」科技发达,打字取代写字的时代,是哪个傻子开这样的课?那笑里有无声的疑问。 「书店有许多课程,现在手作卡片、水彩、纸胶带甚至自钉小型木家具、清水模小物这些都很热门,写字课时常开不满一班,就算开满一班也难持续。体验课程是可以做的,再深入就难了。」徐光磊有些无奈地笑道。看来,店主虽嘴上说只是开店卖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对于各国大型书店、文具店的讯息还是多少会注意。 杉墨书店是典型的理念强、名声大、勇于创新但长年赤字的先锋型书店,重整再开后很注重国际曝光度,店内文创相关课程一年前开办时上过欧州设计文具杂志,办课的师资及深度有别于坊间,在当时得到颇高的关注及评价。 然而若以经营的现实面来看,此类课程的收益不算高。写字课不同于其它课程能在短时间内令参与者得到成就感,技巧传授之余靠的是个人练习与美感天赋,数据显示报名回头率极低,写字工具、周边商品如钢笔、墨水、纸张等等,不同等级间的价差很大,带动的文具买气不稳定,种种原因以致写字课自开课以来便是众多课程中效益最差的一个…… 「那真是遗憾哪。」店主摇摇头。半晌不闻他接话,更不知他何时才要提及重点,只有妥协问道:「不知道今天徐先生到我店里,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徐光磊笑问?「小林先生,您现在还在自制皮件或黄铜文具吗?」 店主皱皱眉。柜台橱窗中的黄铜文具确实出自他手,年轻时候很迷黄铜、皮件,总是自己敲敲打打,现在太多大品牌都出了类似的产品,有工厂量产加上通路行销,无论销量或售价都非他这种小店自制小物能比拟。 橱窗中摆放的是他做的最后一套,记得当时十分愤愤不平,敲打出来的成品明显厚薄不一……店主看着眼前人温文儒雅的笑,看他低下头,视线落在那套黄铜文具,脱口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自制的?」 「我曾买过小林先生的皮件,当时您的店在银座伊东屋附近,一样没有招牌,一样是间娇小而满是细节的好店。那回正巧碰上您公布新作,短短一个晚上的活动,帮客人在皮件内侧手工压字。」他将手中的名片夹放在橱柜上,那是摺纸的概念设计,一枚黄铜扁扣在皮件角落,四个角向内折入穿过扁扣而成的口袋:简单却隽永。皮件与黄铜随时间留下使用痕迹,背面甚至因一次出差勘景沾到了点点白色油漆,初初在店中柜上全都一模一样的商品,因使用方式逐渐显露主人的个性,而变得独一无二。 徐光磊将之打开,将名片取出,露出内侧压的一行英文字——worthy of your heart. 店主默默看着那确是出自自己手艺的名片夹:他习惯在五金及皮革角落印上个人印记,细小的「林」字中间一个更小的「小」 字,自嘲是林间的一个小小个体。想来真是不吉利,应验于现状,预言他的品牌与作品像秋天林间的落叶,只在记忆中留下一片夕阳颜色。好在他没向人说过其中含意,如今拿远看来只是线条图形。 徐先生说的压字活动是一时心血来潮,那么费工的事回想起来就只做过那么一次:他甚至有了模糊印象,眼前人是当时少数为了压字不去赶行程而苦等几小时排队的外国客人,而且若没记错他应该不只买了一个名片夹……思及此,店主垂了垂眉。曾经他的工作室开在银座,是品味与流行的指标,如今只在自家楼下那以往被拿来堆杂物的仓库苟延残喘着。 第二章 店主眼底浮起往日荣景,然而转瞬间,他更深刻忆起在第一间店倒闭时受的打击有多重多沉,人一下子苍老许多,身边人都说他全然没了职人应有的意气风发以及面对变数的洒脱坚忍……徐先生能认出自己,多半是见到那些自制商品印上的细小落款才得以确认吧。 「杉墨书店的文具部正在筹划一个职人专区,」徐光磊说着,边将名片夹还原,假装没有注意到店主紧拧的灰眉。他语气柔和道:「如果您愿意再次制作黄铜或是皮件作品,希望您能与我联络。」 店主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前年轻人的温文尔雅只在表面,那坚定的眼神像在表达他的势在必得。 「这个专区不是要卖只可远观的收藏类商品,却也绝不会剥削创作者,细节部分我会尊重您的意思。」徐光磊仍是温温笑着,眼光不移。小林先生曾是个极富理想之人,更有日本职人共通的固执,沉潜过久的时间又有什么理由信任一个初见之人成为商业伙伴?来此拜访之前他就明白此人并不会轻易被打动。「物皆该尽其用,不是只当摆设用,才是真正的拥有,我记得您曾经这样告诉店中的客人。」 徐光磊离开小店时,店主甚至没有与他道别。 一直到出了长长的巷弄,收在口袋中的手机不停震动,他抽出一看,连着六、七通网路电话都是同一人打来。摇摇头,他接起。 「怎么样?有谈成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期待。 「还不知道。」徐光磊眉一挑,方才的温和语气已消失无踪,「你打来是为了关心我的工作进度?学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他擅长对工作上来往的人付出耐心,与之打交道’博取信任,但不擅长对朋友隐藏自身情绪。 「你双面人的个性能不能收一收?」漂洋过海而来的是那丝毫不掩盖的不耐语气,孟学湛在电话另一头叹着气,「好歹也是靠我你才能找到小林先生,当初闲聊听到这消息你把我当成恩人,现在是怎样?利用完就能丢了是吧?」 「你希望我下半辈子都因为这件事感谢你?」 「……也不用那么夸张。」 「那就好。你要的咖啡杯我帮你买了,我今晚的班机到,明天拿到店里给你。」徐光磊低头看着手中的纸袋。学湛提供小林先生搬家后的新店址,他答应在学湛以前工作的店中买纪念杯回去。学湛说买一个留念,他买了两个:学湛可以跟女友一起周末早午餐,用用情侣对杯。他觉得自己的诚意满到溢出来,足以替代虚伪的寒暄。 「到店里?」孟学湛声音提高了些,「你是不是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无声翻着白眼。 「到底是什么?」徐光磊是当真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如果是答应过的事,他不会食言。 孟学湛泄了泄气,不愿太过责怪好友,尤其近半年来杉墨书店的文具部似乎做得越来越有声有色,连不常看新闻的自己都注意到好几次报导,更听说上了国际版面,光磊是部门负责人,接连到不同国家出差筹备新的提案,是忙人多忘事。只是另一边已经答应下来的事仍不容光磊赖掉。 「是我疏忽了,」徐光磊侧颈夹着手机,一边从后背包中掏出手帐打开,行事历上果然写着「早晨任学湛差遣」。「你再提醒我一次,是什么事?」 孟学湛呼了口气。「总之,明天早上六点十分我在你家楼下等你,我等等把资讯再发一次给你,你有空看一下。」 手中抱着沉沉的纸箱,戴诗佳走在窗边的长走廊,经过一间间玻璃隔间的会议室,偶尔引起注目,她也只能向前看,继续迈步。 在通往电梯间的玻璃门前,她停下脚步转头看来时路:一条又直又长又光亮的走道。片刻,她转回,将纸箱靠向墙边,空出手以挂在胸前的识别证感应。玻璃门哔了一声,她却迟疑了。 门锁又启动。 呆呆地站了两分钟后,像是终于做好心理准备要面对现实,她再感应开门。门锁解开,她抱起纸箱以背推开门,深吸了口气,步出。 进了电梯,门在身后关上,隔去光亮。 当电梯门再度打开,她换上笑容,重新稳了稳怀中纸箱,向正与自己打招呼的柜台接待小姐点点头,由左方的门进入办公室区。 远处,盯着走进开放办公室区的身影,胖律师挥手问着对面的同事:「喂喂喂,你听说了吗?」 痩律师挑挑眉。「什么?」每天在所内流动的资讯多不胜数,他不明说谁知道是哪一桩! 「戴助理被调到社会责任部了。」 「戴助理?你说的是所长身边的戴助理?专打刑事案件出名的戴永铭律师事务所负责人恳求所长带在身边学习的那个戴助理?她被调到闲人部了?」 「……你有必要这么酸吗?」胖律师眯眯眼。 痩律师哼了声,原来是这个剧本早就写好的八卦。「这种靠关系当上所长特助的人,不适任也是意料中事。」 「你小声点。」戴助理正经过他们办公桌前,胖律师差点没跳上前捂住他的嘴,无奈啤酒肚阻挠误事。待人稍稍走远,他才又压低声音道:「人家毕业到现在也撑超过四年了,不能说全无本事。」 「拜托!所长有三个助理,就算林助理只是一个充当摆设的应声虫,所有乌烟瘴气的鸟事全由万能李助理挡着好吗?我以前一直觉得戴助理是靠爸一族,现在细看,搞不好是靠外貌、靠身材……」痩律师为人刻薄,话里不铙人,「靠爸」二字还特地用台语发音以将自身观点表达到位:这是他在诉讼部的职业道德,要时时练嘴皮子,以备不时之需,维护客户的最高利益。看着戴律师背影走向另一头的社会责任部,身材娇小却匀称有致,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他甚至吹了声口哨。 就这么正好,原本电话、传真响不停的办公室静了几秒,那声口哨响彻云霄。瞬间,同仁们转头瞄向同一处,那抹娇小身影停顿脚步,胖律师只手遮住脸,从张开的指缝间看着她的反应。 正经过两个办公区间休息区的整片落地窗前,戴诗佳定住。 暖阳在侧,照亮偏圆的娃娃脸上一对黑亮大眼、微翘的粉嫩润唇,深棕的中长发在脑后系成低马尾,任谁看了都会说她娇俏可人。 从小她便知道这遗传自父母的长相算是漂亮的,甚至好几次被说像某某女星,可出色的外貌从未在工作场合上令她占到什么便宜:律师这行业看重的从来就不是外在,背后的那些闲言闲语自她进到事务所后更是没有停过,靠爸、靠外表……有人很羡慕,有人很嫉妒,有人说风凉话,有人不以为然。 只是长相外表、律政世家的光环似乎遮掩了真正的她,好像她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很多余、都是白费。 或者……她还可以再更努力? 从前听过同事讨论职场中的性别歧视,说法律世界向来都是男人的战场,他们身上象征礼仪的西装领带便是由战场士兵配件演变而来,拚个你死我活是天性也是本能。那么,女人在这战场上该如何生存? 事务所里不是没有女律师,法界也不是没有出过出色的女性执法者,只是戴诗佳并没有她们的聪明,她很清楚自己有几分能耐。 但,人永远可以更努力,是吧? 戴诗佳侧侧头,又点点头:努力是她唯一的武器,唯有这个武器她永远不会丢弃。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别的东西能带上战场了。 转眼间她已忘了刚才为何停下脚步,不再理会身后众人眼光,离开诉讼部,沿着图书馆的弧形弯道,终于来到位于里侧的社会责任部。 有别于其它部门办公区的开放空间,社会责任部以雾面花纹的玻璃围起,里头有沙发区、阅读区及新增建的儿童游戏区。法律扶助是这部门主要的业务,办公室有这样的硬体设计一方面是为区隔跟接待与一般不同的客户:另一方面,舒适的氛围有助特定族群打开心房诉说事件始末与诉求,例如最常找上门求助却时常隐瞒真实金额、挖这坑填那坑并且坑坑相连到天边的卡债一族,与总是有多方顾虑及有难言之隐的家暴受害者。 第三章 换个角度想,虽然被所长调离,但……能来到社会责任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吧,至少能帮助他人解决问题、行使公民基本的法律权益,幸运的话还能顺便伸张一下入行以来她就快要遗忘的公理正义。 听说部门负责人小温先生几次替客户出面谈判而惹了地下钱庄、有暴力倾向或前科的丈夫,他却坚守立场,不曾退缩,堪称律师界的道德榜样。能跟这样的主管学习,是她的福气,她一定要藉此机会好好再努力精进。 内心小剧场从苦情剧瞬间转为励志剧,握握拳,戴诗佳为自己打气。从接到调职令以来不免坠到谷底的心情得到振奋,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敲敲门后进入。 门内,右方转角两面靠窗的大办公室无人,小温先生横躺在沙发中非常投入地打着手机游戏,左方办公室的童秘书转过头来,嘴里吸着亮蓝色的折棒冰条,看着她挥挥手打完招呼又转回电脑前,而那萤幕上分明播着连续剧…… 戴诗佳眨眨眼,又眨眨眼,立在门口良久良久。 直到电话声响起,她才恍然回神,眼前两人还是各自忙碌,彷佛没听见:她赶紧将手中纸箱搬到中间空着的办公室中,正要接起,就听沙发那头传来小温先生的声音:「电话响三声内接起,这是所长室的规矩。我们这边的话,午休时间一律不接电话。」他说着,边从沙发那头探出,冲着她笑道:「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职责内当尽力,但不需要拚小命,你千万不要火上浇油。」 「……」来到事务所四年,戴诗佳从不知道什么叫午休时间,她甚至不知道下班时间跟睡觉时间的分别在哪。瞄向儿童游戏区墙上的卡通时钟,记得那是自己挑的,是所长特别交代送来社会责任部的装修贺礼。卡通人物的长短手张开角度,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分…… 「午休到一点半,一点半到两点间是缓冲时间,帮助消化,帮助收心。」顺着她视线看去,小温先生补充解释,「你如果暂时不能适应这边的作风,可以先开始整理办公桌,早上我请打扫阿姨帮你清理过,你看看有缺什么再跟我说。」空空如也的办公室一坐不染,摆着一张桌子一具电话,戴诗佳搔搔头问道:「请问,我的电脑……」 「喔,原本那办公室的电脑是旧型的,我请it部搬去升级,一个星期内可以软硬体都搞定。」「一星期……」 「很快吧!经费申请、设备采买安装、权限设定都有流程要跑,我跟it部门的小廖打过招呼,你之前在所长室的桌机跟笔电依规定都不能带过来,他们知道你没电脑用很麻烦,所以答应尽量优先处理。我帮你申请一台桌机一台笔电,规格比照你在所长室那边的,不错吧?」 「喔。」以前无论是设备更新或是障碍排除,一律都是it部长在一小时内替李助理解决,原来一般是要一星期吗?眼前小温先生微笑看着自己,戴诗佳眨眨眼,也跟着扯出笑意。对看间,耳边忽地飘过刚进事务所时听过一则空穴来风的传言——社会责任部专养没慧根没能力没前途又不能任意开除的闲人……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所长将她调职是这意思吗…… 半小时后,当小温先生与童秘书都开始办公,戴诗佳整理着纸箱内的物品时,脑中还是轰隆隆地回不了神。 所长室的文件皆属机密,不可外携,她的所有物不多,主要就是几个资料夹,当中是她惯性做的笔记与案件处理流程手册,综合不同专业领域律师的特性与手法,四年来累积了不少记事,她再编成不同主题的应对手册,例如金融犯罪、跨国合并、恶性竞争与收购等,帮助她处理所长交付的日常工作。这些自制手册不是针对特定个案来写,而是包含大原则与特定律师的处理方式,敏感内容一律匿名,加上案件细节修改过,就算是当事人也不一定能瞧出端倪,因此离开所长室时并未被要求不能带走。 事务所里没人要求她做这些,戴诗佳只是很单纯清楚自己不是转速很快的人,尤其法律工作十分繁复,做笔记是她自学生时代便养成的习惯。对她来说这些手册像字典或参考书,她若有一点迟疑,除了调查以往有过的案例,也可从自己的笔记中翻找身边前辈的处理模式。 书写、整理、思考、脑内演练的循环,令她感到格外安心。 手册平时都按序排列并装钉在资料夹中,戴诗佳整理纸箱前后只花了十五分钟,站在没有电脑的办公桌旁将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她想了想,打算请教一下前辈童秘书该做些什么事:就算没有个人电脑,她还是可以到邻近的所内图书馆去。然而当她来到童秘书办公室前,见她咬着另一半的冰条飞快地打字,令人不敢打断。 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另一头的小温先生似是讲完了电话,拉开办公室的门来到咖啡机前,戴诗佳赶紧上前。 「你也想来杯咖啡吗?」小温先生摇摇手上的马克杯问着,「这胶囊咖啡很普通,可我中午打游戏打过头忘了去外头买,真是失策,现在只好将就一下。」 「小温先生习惯喝哪家?我现在去买。有间茶屋、大楼咖啡站,还是街口的兴八客?」戴诗佳脑中捜寻所内最常叫外卖的店家排名。「黑咖啡、拿铁、卡布、焦糖、杏仁、特调?singleshot还是doubleshot?豆奶、牛奶?」 听着那有如反射的回应,小温先生愣了愣。「平常你都是负责这些事吗?所长知道吗?」莫说她老爸是业界有名望的大律师、过世的袓父曾是出名的铁腕检察官,所内茶水、餐点外卖一向有专人打点,一般不会让律师来做才是……莫非有人刻意整她? 戴诗佳正按下原子笔,眼也不眨地回道:「平常我与同事都是互相分担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谁有空谁做,谁擅长就多做些。」 「这样呀……」那可爱的脸蛋上并无异样,小温先生微微一笑,「别的部门我不清楚,不过来到社会责任部,就得按我的规则走,戴律师你同意吗?」 主管等同战场司令官,这职场规则她出社会到现在一直努力守着。戴诗佳欣然点点头。「当然同意。」 小温先生拎起杯子,斜身倚着桌边,打算先将丑话说在前头。「你也看到了,我们部门很小,卡债是大宗,主要由我负责,童秘书接家暴及其它案子:真的忙不过来时,或是较复杂的案子当然会互相支援,但原则上我们独立作业,只在周一会议中报告手边案子进度,以免多处插手导致各自工作太重复又太杂乱……」 眼前戴律师认真点头,将分工内容及周一会议几个重点记在笔记中。他拧拧眉,又道:「之后也会有让你负责的领域,我希望你专注在工作上,而不是让太琐碎的小事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与精力。」 太琐碎……指的是帮上司跟同事买咖啡?戴诗佳消化着小温先生的话。 她不是绝顶聪明,法学院是第二次才考上,跟事务所内大部分的律师比起来,甚至一些资深的法务秘书比起来,时常需要花更多时间才能进入状况、掌握关键:但她相信勤能补拙,所以加倍努力,经手的文件也总是检查再检查,但求将失误减到最低,不拖累团队。而她一直认为帮助团队顺利地完成工作也是分内之事,如果跑跑腿能为上司同事分忧,那她并不会不愿意去做。「那么……小温先生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从刚才的分工,戴诗佳大略明白小温先生的用意。童秘书是女生,处理家暴案件较能令女性、孩童为多的受害者打开心房,卡债案件之前有惹到地下钱庄与讨债集团的先例,为了同事安全,所以多由小温先生负责。来此之前她猜想过新的工作内容,或许会成为两位律师的文书助理,从头学起。 部门小,工作多是事实,本来他打算藉等待安装电脑的时机让这位新成员放松一下,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习惯新环境,工作内容稍后再提不迟。昨天拿到戴律师的人事资料时他脸上顿时满布黑线,从进事务所到现在没放过一天假,连病假都没请过……是他主动向所长申请加人没错,有个认真工作的属下也很好,谁料来了个令他有点怕怕的拚命三郎努力家。小温先生问道:「你很急着想开始工作?」 第四章 戴诗佳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像随时能出击的战士。 小温先生看着那双冲劲满点的大眼,叹了口气,不掩关心劝道:「你前天去工地找证人才发生那件事,难道不想休几天假?」 「那件事?」皱皱眉,一会,戴诗佳喔了声,「小温先生说的是公事包被丢进水泥坑的事吗?」关键证人临出庭退缩,她奉命前去当说客,怎知对方一个恼怒拿起铁棒赶人,她以公事包阻挡,眨眼间公事包被抢走丢进水泥坑里。 ……依当时站得远、来不及阻止一切发生的目击者李助理转述,本来差点被丢进水泥坑的根本就是戴律师本人。她倒是没惊没怕,事后还惦着要说服证人,完全没去想过一个不小心,那在水泥坑中一点一点下沉的很可能是她自己……所长当晚获知此事立即发下调职令,所内同事不知缘由,以为她犯了什么错,其实只是藉机将这个危机意识过低的戴律师暂时调离那案子? 小温先生看着眼前人,脸上是认真到有点天真的神情,可能连这当事人都没有察觉被调职的真正原因吧。 「有备用的公事包吗?」小温先生只好这么问。回想她刚才走进来时,手中只有一个纸箱。 没料到小温先生有此一问,至少所长室的同事都没问起过。被丢的公事包她还真的颇喜欢,大小刚好,拿取文件方便,内袋多、很好分类:这两天忙交接跟调部门事宜,没去想公事包的事,反正也没有要见客户,就以牛皮纸袋暂代。戴诗佳回道:「昨天晚上在网路商店下单了,应该今天可以收到。」这么说来,她忘了顺便买钱包跟名片夹…… 小温先生神情有些懊恼,本想勒令她下午就去买,明天好带她去见客户,当然这是另一个藉口,他实在不擅长跟活力充沛的工作狂或努力家共处,那令他浑身不对劲。啜了口咖啡,戴律师还是看着他,手中的笔与笔记本也还在等着他的指示。于是他投降了,彻底投降了。「跟我进来吧。」 戴诗佳跟在小温先生身后来到他的办公室,就见他在位子上坐下,从抽屉拿出一样东西。「新的名片李助理已经帮你准备好了,即刻生效,随时可以开始使用。」他将一方纸盒推向前,边登入电脑列印出一张资料交给她。 「商务早餐会?」戴诗佳接过,看着上面的内容,是一张邀请函。「教育与宣导也是社会责任部的工作之一,这个早餐会的会长跟所长是旧识,所以我们卖个面子尽可能参加,但目的不是招览客户,你不用有压力,只要露脸就好,将来也可能需要你做简易的法律讲座就是。」小温先生解释着,以免努力家会错意去拓展业务,「本来我打算让你从下一次的聚会开始接手,聚会的时间都是非上班时间,所以你可以另外从上班时间自行选休。但……如果你不介意,就从明天开始好吗?」 「好。」这是她在新部门接的第一个任务,虽然只是露脸就好,虽然不被期待有任何作为,但总是被交付的工作。戴诗佳笑容灿烂,开始思考交通路线与所需时间。 忽略那过度认真的脸,他叮嘱着:「记着,非上班时间的工作你三个月内不选休,我会强制你休假,知道吗?」这时,桌上的电话响起,小温先生示意她可以先离开。 戴诗佳用力点点头表示明白,拿起名片退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戴诗佳心情极好:正想拿手机上网查一下商务早餐会的资讯,不意撞到了放在桌角的纸箱。纸箱跌下,里头杂物散出,她弯身去捡。 忽然瞥见一物,她手顿住,雀跃的心情也顿住。片刻,才缓缓拾起。 戴诗佳在电梯中看着楼层攀上。 昨晚查过了,今天早上参加的是源自欧美的一种商务聚会,会员制,成员各来自不同产业,促进异业结合的机会,可以招新血入会,但不能与现有成员在同一产业,以免形成竞争。聚会每两周一次,不定期举行主题性的讲座或活动,就算一时没有商业机会,也可以吸收新知。 邀请函上的聚会时间是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到八点,包含主题活动或讲座与社交互动时间,地点选在市中心,对于大部分的上班族都算方便。戴诗佳低头看了看手表,差三分钟七点,刚刚扶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婆婆过马路、拦计程车有点耽搁,电梯门一开,她连忙找着会场。 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她从会场后方进入。前方的讲座已经开始,主讲人背着身正调整投影布幕,场内大约有三十人,后面几排有人听见声响回过头来,她抱歉地点点头,赶紧找了个后方的位子坐下。 才坐定,前方讲台的主讲人回过身来,他手中蓝牙遥控器一按,简报翻至下一页,萤幕上照片里一方原木桌,桌上几款不同的钢笔,画面光影和谐,十分有质感的呈现。主讲人身高中等,一身浅色衬衫与休闲裤,温文儒雅的气质与主题再切合不过。 目光随着那身影从左方到右方,再从右方到左方,戴诗佳正将新买的公事包放至脚边的手定住久久。半晌,她僵硬地抽出昨天小温先生给的邀请函,手指一字字滑过,再三确认上头写的讲座与主讲人资讯——钟以文的现代艺术赏析……再看讲台前那人,眉一皱,她是掉进平行时空了吗?傻愣间没注意到身边有人靠近,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将早餐盒递到她眼前,压低的声音说道:「喔,这是旧的资料,钟老师有事无法出席,所以换了个主题。不过这次的场地没选好,只有这种早餐,等等讲座结束我们一起跟会长抗议。」 用力眨眨眼回过神,戴诗佳接过早餐盒。「……谢谢。」 前方关于钢笔的主题持续着,简报将萤幕一分为二,上方为欧系钢笔的笔尖近拍图,下方为日系钢笔笔尖,由左而右、细至粗,相互比对,同样系数的笔尖,日系较欧糸细些,便于书写笔画较繁复的汉字:另有分硬身笔尖及具些许弹性的k金笔尖。主讲人分析着粗细等级、中西比较,道日糸笔尖写中文较容易,粗尖较能感受墨水变化的乐趣,k金笔尖令书写更顺畅云云。 戴诗佳愣愣地听着,眼看主讲人边说边将准备好的书写板及两种钢笔传下来让听众试写。第一排角落坐的是位女生,笑容微微羞涩地接过,主讲人也朝她一笑,接着又将简报切换至下一页,讲解正确握笔与施力。 「你是第一次来参加吗?刚刚外头接待名单是我收的,我记得只剩温律师没到,他跟我提过以后可能会由新同事代替他来。你是他的同事吗?」 戴诗佳转过头来,身边人对自己微笑递名片,她又顿了会,才弯身伸手摸出名片,小声回道:「是的,我是部门新同事,我姓戴,幸会。真的不好意思,第一次来就迟到。」 「不会。参加e1h的活动本就不易,今天也是难得全员到齐。只是……还真的看不出你是律师呢,你拍过什么广告吗?长得有点像那个……那个……」想半天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明星,只好作罢,「对了,你叫我学湛就好,我是老会员了,一般都是我做接待跟安排讲座。」见到陌生面孔上前攀谈也是他的工作,毕竟这个早餐会的会员都经过筛选,还有几位是总经理、董事长等级的人物,更加不容闲杂人等混人,他擅长在谈话间过滤来宾。孟学湛从名片中抬头打量着她,虽然刻意一身深蓝低调的西装,却掩不住她出色可爱的五官。 「学湛。」戴诗佳大方唤着,握了握他伸出的手。 戴……诗佳律师,视线从名片上又移回她脸上,发觉她笑开有种莫名的纯真感,益发与律师这职业不合了。孟学湛在心中评分。 他并不是有女朋友还朝三暮四,只是长年协助早餐会的活动,知道会员中若有几个亮点有助出席率,是好事。「今天的主题是钢笔,主讲徐光磊是我朋友,等等介绍你们认识。我先去忙。」 孟学湛离席,戴诗佳又将注意力放回讲座,这时主讲人刚分享完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制手帐与不离身的三支笔——惯用的记事钢笔、签字用的原子笔、随手绘图的铅笔。他走下台来请大家拿出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与文具,众人纷纷翻开包包。 第五章 徐光磊见到一位着西装的长者从口袋中掏出的文具只有手掌大小,便借来介绍了一番,原来看似简单的绑带小笔记本即传奇笔记本,头尾圆身设计的随身钢笔则是来自德国,刚才的简报中也介绍过的经典品牌,两者皆是可以收进口袋的大小,很受男性欢迎,是重实用性与方便性的代表。不知是否因他讲解的方式,又或是语气,也可能是一种他自然散发的气质,平凡的纸笔竟变得耐人寻味。 才讲解完,一名年轻女生举手自愿分享。徐光磊来到她身边,拿起一本a5大小的笔记本与多色笔:一翻开,当中精彩缤纷的内容,以颜色分类的事项、电影票1、杂志中剪下的图片或短文等等,一看便知是位极富生活情趣之人。 「原来也是文具控,很开心遇见同好。」徐光磊笑道。介绍着这在日本及亚洲非常受欢迎的一日一页日记本,圣经纸内页,纸虽薄却不易透墨,适合各种笔类书写:除了基本的月记事,还有多种功能页面、每日一语及多处细节巧思,令各人发展出不同的使用方法,在日本甚至深得几位漫画家、小说家爱用。众人一听,无不好奇上前一探。 接下来他陆续请几位会员形容一下自己的随身文具,引导大家去思考自己的使用习惯是不是已被便利的手机及网路改变,又或有没有电子用品无法取代的地方?会员中也有完全不带纸笔的人,有什么重要的事电话中说不清便请对方发e-mail,又或使用app来记事,可打字、手写、录音、拍照,事后整合亦方便。 每个人的记事方法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人脑不可能顾及所有的细节,因而需要工具协助,电子用品及软件是一种选择,实质的文具是另一种选择。 戴诗佳坐在远处后头,本来有些紧张地遮掩置于腿上那称不上文具的随身记事用品,看着徐光磊认真回答关于文具的问题,那笑弯的温柔眼眉,像天生没有脾气似,看着看着她不自觉放松些许。 可她也只得这么一刻喘息。 徐光磊将手中笔记还回后随即转身快步绕到后方。「接着,让我们来看看坐在后面的朋友平时都使用什么样的记事工具——」 戴诗佳还不及缩头,就与徐光磊迎面对上了。 那一瞬,两人交错的目光凝滞,呼吸也凝滞,四周只剩彼此一般。 戴诗佳眼前一片黑,掉入某个电影场景,关在书柜中拍打书本,多希望自己真的化作书柜后的鬼魂或是存在于另一度空间里…… 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前方徐光磊短暂停顿后仍是带着温文的笑容,一步步向她走来。 咬咬牙,戴诗佳还在想着应该夺门而出还是当场把压在双手下的物品吃了算了,他已停在自己面前。她吞吞口水,仰起头看着他,四下静止了,不知隔了多久,那格外温柔的声音说道:「你愿意与大家分享一下你的笔记本吗?」 她有得选择吗?戴诗佳眯了眯眼,想拒绝,但众人目光投来一探究竟,逼得她只能投降缴械。 徐光磊看着手中物,思考了下才说道:「看来戴律师是位非常环保的人,随身笔记是a4回收纸裁成四等份叠成夹起,长尾夹是一般文具店可购得,或是办公室的常备款?」 眯了眯眼,温和幽默的语调里有一丝只有她才听得出的嘲弄意味。 她很想申冤一下的。本来她的公事包里也有本拿出来不丢人的事务所人工皮套年历记事本,谁知会被抛进水泥坑。这几天调部门,很多一过期限就无需再理的杂事,于是她随手记在废纸上,总想着反正很快就无用了,哪里预想得到会有被拿出来游街示众的一天?戴诗佳暗自叹着长长长的气。 徐光磊不去看记事内容,只随意翻过那与本人外貌不符的歪七扭八蚯蚓字迹,似思绪忙乱中写下。他又拿起手中的笔。「……爆炸好吃热炒订位专线……」 胶感极重的萤光红色笔身上印粗黑字体,非常好辨认。 不敢去看旁人表情是取笑还是别的,戴诗佳忍住冲上前去抢回笔的冲动,真的真的很想再申冤一次。本来她随身带着的笔是老爸送的毕业礼物,虽然握笔姿势不正,拿钢笔不顺手所以用的是钢珠笔,虽然不是高贵的精品,却也是刚才徐光磊介绍过的平价名笔之一,外型好看,一点也不丢人。至于爆炸好吃热炒……是她常光顾的一间小店,这笔是一次老板见到她边讲电话边找笔才好心送的,绝不是她顺手牵羊。 头没抬,她隐约听见了笑声,随即被头顶那道声音不经意地盖过:「五颜六色的造型广告笔也是台湾特有的文化之一,以前觉得免费笔大多笔头太粗写起字来容易糊成一片,这几年倒是越做越精细,好写的广告笔不在少数。」徐光磊将手中文具还给她,转身将众人视线又引回前方讲台。 愣了半晌,戴诗佳看着他背影离去,松了口气,拉过脚边的公事包将手中物丢了进去。早知随便拿事务所的便条纸跟员工笔来用,都比废纸与广告笔强得多,今天进办公室一定要去用品室申请。看了眼手表,心纸讲座就快结束,接下来的社交时间她应该要与会员互相认识一番,但……看了眼后方的门,她好想直接离开…… 远方徐光磊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神情变化,嘴角不自觉上扬:他将简报跳至最后一页,道:「在座如果有文具控,一定知道时下很热门的纸胶带,其实可以成为改造手边文具外观的好帮手。再平凡的笔、笔记本加上一点巧思就能带来完全不同的使用手感,不过这又是另一个主题了。今天的时间有限,我的讲座就到此为止,如果对文具或对杉墨书店有疑问或兴趣,也请不吝与我交换名片。谢谢大家今天的时间。」 话才说完,掌声响起,好几人围上前去与他说话,也有几人聚集起来讨论彼此的文具。戴诗佳还在想着有没有必要落荒而逃,就见孟学湛走了过来。 「如何?还习惯这样的早餐会吗?」孟学湛关心问着,「平常我们都尽量提供热食,讲座结束大家可以坐着用餐,今天比较克难,希望你不要因此下次不来了。」 「不会的。」戴诗佳站起身答道。这毕竟是工作,就算没附早餐她还是会来,倒是……她比较想知道的是今天的主讲人是客座还是长期会员…… 「看样子今天讲座的反应还不错呢。」孟学湛看着讲台前的好友被一群女生围住,眼一眯,说服好友入会势在必行。先前办过财务报表分析讲座太催眠,之后几次来的人少了好多,好不容易才又回到九成出席率,暂时还是多点轻松趣味的主题比较好。「你觉得如何?」 「……学到很多关于钢笔的知识。」戴诗佳眼神微飘。「我刚看到你的随身笔了,呵呵。」那是有些取笑但不带恶意的语气,孟学湛眼见好友身边空出,连忙挥手将他招来,「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你去杉墨书店买笔可以叫他给你打折。」 戴诗佳连忙阻止:「不不不,不用了——」 徐光磊已然走来,目光始终停在她身上。 「光磊,这是戴律师,给张名片。」孟学湛热络地说着:「我刚跟戴律师聊到如果想换笔可以去你们书店找你,你给她个会员价吧。」 徐光磊手里握着一叠刚才与其他会员交换来的名片,正巧只剩最后一张自己的放在最上方。「请多指教。」 迟疑半晌,戴诗佳不看他,双眼落在名片上头的职称。 等待许久不见她有反应,孟学湛道:「戴律师不介意惠赐一张名片吧??」暗暗叹了口气,戴诗佳拿出名片夹,抽出名片递出那一瞬她又定住,想遮已迟了……昨天刚换上的,因为搬办公室才又被重新挖出来的名片夹,与他掌心那压在厚厚一叠名片底部的名片夹同款。 纵使旁人不会留意,他们——人却心知肚明。 徐光磊若无其事地接过她的名片,轻念:「社会责任部,戴诗佳律师……」后头他说了些什么、没说什么,戴诗佳没听详细。 那温柔如水的笑容令人发毛,他温润的声调也令人发毛。 第六章 眼前人全身散发儒雅的气质,谈吐间彬彬有礼,长相五官斯文无害……在他的注视下不知怎地一股寒意由脚底窜起,蔓延全身,戴诗佳肩头微缩,终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英盛国际法律事务所位于信义商业区的某大楼高层,刚进台湾的几年姿态颇高,客户清一色为外商,这情况随第一任台籍所长接手后有所改变,除维持原有客群之外,更善于开发本土具海外潜力之客户,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响在台知名度,并树立专业、全方位及国际化的形象。 事务所起源于纽约,亚洲总部则在上海,位于台湾的分所不大,收益表现趋于平稳而难有大幅成长,却极受管理合伙人的重视。 若随手抓个内部同仁,他们会道这原因是台湾所长除了对于上海事务所的设立有不可磨灭之功劳,更重要的是其与高层有私交而成为内定的下任亚洲总监所致。 要不,一个发展性受限的分所,如何能在所长上任第一年便获庞大的资金兴建英盛亚洲唯一具此规模、仅次于纽约总部的法律图书馆,并无上限地支持零收益社会责任部? 说起英盛的法律图书馆,除了兴建之初在业界造成话题,更闻名于台湾各大院校法律系,馆内除了拥有丰富的国内外重大案例分析与法典、先进的全球同步电子捜寻糸统外,着名旅法设计师设计出融合时尚与古典、包含适合独立查询资料与团体讨论的多功能空间,大大地增进了馆内的多元用途。 现任所长上任之后有计划性地与本地大学合作,初期接受固定名额的实习生,并设定开放日让学校透过申请到馆内做参观教学:英盛台湾一跃成为法律系毕业生的就业首选,也令得其它事务所纷纷跟进,花招百出地办免费讲座、研习,为的便是吸引青年才俊。 半年前,英盛总部通过了一笔经费,让台湾分所社会责任部执行第二阶段的人才吸收计划——「未来涉外律师培育」。此计划须由学校组团,团员还需倶备足够的英语能力方能符合资格参加为期一学期的培训:当中包括了课后实习、研究议题指导、一日出庭助理、客户谈判技巧等,以及最令学生跃跃欲试的纽约模拟法庭。 此举刷下程度一般的法律系学生,仅留真正优秀并具国际潜力者,也是英盛真正欲吸收的对象。所长有感近年国内人才外流严重,除了投入事务所本身的资源外,相信将来跨足海外的愿景蓝图更是学生选择事务&的重要考量。 早上十点十分,戴诗佳正带领十五名学生参观馆内藏书与设备,她仍是i身惯穿的深蓝色裤装西装、白色衬衫,身边围绕着的学生不停发问,她平时反应不特别快,此时反倒显出从容稳重,一开口回答问题,原本窃窃私语的学生全都安静了下来。 小温先生西装笔挺地走进图书馆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距离有些远,他听不见他们讨论的内容,但看得出戴律师完全融入学生群中,看出她所言具影响力,也没放过几个男同学看着她笑容有些脸红;看来有些娃娃脸的她颇受年轻男生欢迎。 向所长申请加人的是自己没错,见到调职信的第一秒起心底无限担心的也是自己,直到这一刻,小温先生才缓下担忧。他的部门小而业务繁杂,若不是能胜任之人他宁可不用:双眼仍落在戴律师与学生笑谈的侧脸,他欣慰地点点头。 小温先生虽不讨厌学生但耐心有限,常常不到半天的时间已难有好脸色,更别提反覆回答类似的基本问题:童秘书是好人,但天生话少又外表偏冷,不易与人亲近,好几次被误会在摆架子。部门接待法学院学生不是第一次了,气氛如此融洽却是首见。 果然选人这种事交给所长是对的。 「小温先生。」戴诗佳注意到上司远远立着,向他捂了招手,将学生留在书柜边,自己走了过来。「已经介绍完图书馆,等等会教大家使用电子搜寻系统,小温先生要不要趁这机会说两句话?」 「好呀。」小温先生心情大好,随她来到学生面前。 「同学们,跟大家介绍一下,」面对有活力的大学生,戴诗佳语气活泼:「这位是我们社会责任部的温律师,所内习惯叫他小温先生,是这次未来涉外律师培育计划的最大推手,各位最终的分数也会由他来评,所以……见了小温先生,大家皮绷紧一点呀!」 她分明是语带威吓,却逗得学生们哄堂大笑,轻易化解了紧张感。小温先生暗暗赞赏着。以往事务所办过不同的教学活动,学生们总是太过紧张而无法发挥真正实力,虽然律师这行业是颇高压的,但他们的目的是要从短期活动中定位有潜力的学生、一块打磨前的原石,过大的压力对此目标并无帮助。 戴诗佳未察小温先生的目光,只觉得一个早晨与学生相处很愉快,想到接下来的几个月将协助与学生及校方的沟通、回答提问,有别于以往负责过的严肃案件与事务,她感到十分新奇有趣。 两个星期前调到了新部门才知自己即将参与这个新计划,可惜小温先生手边的案子状况百出,一直没有机会跟她详谈确切该怎么分工:今早的接待也是因为小温先生临时被叫去跟对手律师开会,她才披挂上阵,不然本来应该只是在一旁见习的。学生们欢呼着,小温先生笑道:「首先,恭喜贵校在书面审核及英文辩论甄选中脱颖而出,成为第一届参加英盛涉外律师培育计划的学校。这次报名的队伍都十分优秀,要胜出并不容易,我希望你们带着自信参与这个活动。」见戴律师似要退到一旁,他伸手又将众人注意力拉回她身上。「正如戴律师所说,英盛最终交给贵校陈教授的成绩会是出自我手,但所有日常沟通、交流,以及最重要的关于各位的学习评估,都将由教育活动负责人戴律师把关,说实话,我无法每一次都出席各位的活动一她的评估报告将会是我打分数的重要依据。」 小温先生语方落,转过脸却见戴律师瞠圆黑眸一脸惊恐地盯着自己,逗得他险些失笑。 本来将她调来就是要负责教育与宣导,这一块一直以来都是他与童秘书轮流主持,说好听点是动员整个部门,事实是这比处理卡债、家暴案件更花费心力但更看不到成效的差事令人感到吃力。如今交给戴诗佳,他盼能有些转变。 「戴律师虽然看起来年轻,但你们别被她外表骗了,她任职所长特助超过四年,是所长见到我忙得焦头烂额才同意借调。」小温先生边说着,边对戴律师眨眨眼。有亲和力是好事,可他不希望这些学生骑到她头上去,所以找到机会就先打打预防针。「戴律师参与的案子不在少数,且都属跨国的大型案件,是很好的学习对象,你们要把握机会,知道吗?」 学生们同声道好,顿时看她的目光又多了分尊敬。 之后小温先生先行离开,戴诗佳讲解搜寻糸统、发下学生专用的访客登人一号与密码让他们试用,直到在图书馆的小会议室跟学生吃完便当,陈教授领学卞回校,她才回到办公室。 小温先生随即将她招进办公室,按下手边电话专线的勿扰模式,打算与她过一次这个计划的细节。「我看你对学生很有一套,这个工作你可以得心应手。抱歉没有事先跟你开个会,总想着多给你一点时间适应部门,实在没料到这几天会有那么多突发状况。」 「不会。」戴诗佳连忙摇摇手,先前在所长室的临时状况更多,她庆幸就算自己脑袋转速不快,在英盛的四年里也被磨出一点随机应变的能力。「小温先生寄给我的计划实施细项我看过了,虽然没能一起讨论分工,但大致上的流程里头有提。」 「你看过计划实施细项了?」昨天是临下班前忽然想起才寄出的,小温先生拧拧眉。今早自己是临时变动会议时间,她能独自将半日行程带得如此顺畅,肯定花了不少工夫……面对眼前的努力家,他以后得特别注意不可在临收工前发信。 戴诗佳将放在腿上的笔记本摊开,思考着有什么问题可以顺便问问小温先生。 第七章 废纸做的便条因为某些她不愿回想的原因,暂时不用了:手边的是一本新的所内年历,同事们嫌它又重又老气,她却颇喜欢这样的经典设计:后头有电话簿、全球地图及时区表,前头有跨页的年度月历:内页有十二个月的月记事、非常实用的一日一页横纹记事。 翻开今日页面,左页边上还直印细字的数字二十四小时记号,她将页面以中直线一分为二,左方依着小时数字来写一日排程,余下的空间用来记事及写待办事项——握笔的手收紧,一张斯文带笑的脸庞蓦地窜进脑中,讲起他最爱的手帐、文具话题总是钜细靡遗,看起来最平凡无奇的工作笔记本也能说得像一千个零件组成的四槌三问陀飞轮机械表一般缜密精心……戴诗佳闭了闭眼,重新专注在工作上,本子上头贴了张便利贴,写着几行备忘。「是的,小温先生。实施细则写得很清楚,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可是我有几个提议,想问问你的意见——」 感觉到她即将报告提案细节,小温先生伸手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的提议是希望改善活动的流畅度?」 「呃,是。有些东西我想说如果能为学生们准备起来——」 他又再次动动手打断她的话。「有违反事务所规定的可能性?」 想了想,戴诗佳摇摇头。 「有超过你权限的承诺及开销?」「没有。」 「以后这样的事不需要特别问我意见,直接执行即可。」他对下属的基本要求就是不要事事征求同意,不仅浪费彼此时间,长期下来这些下属无法成长。小温先生正色来个机会教育:「我们是一个团队,每个人负责的事情不同,但都在同一支伞下撑着,只要不会是令这伞反转开花的事,我想我们可以彼此信任。」尤其她已在所长老哥和李助理身边工作四年了,谨慎度肯定是够的。 小温先生信任她?一个才刚被调职到社会责任部的新人?戴诗佳傻住。一会,她侧了侧头。也许……有这样的上司是好事? 沉浸在被信任的受宠若惊情绪才一秒,她又在内心抱头。小温先生不用至少听一下她想做什么吗?不用吗?! 从入事务所以来,她都是照着前辈们的指示行事。不是不能提意见,可法律工作严谨,牵一发而动全身,有经验丰富的上司指点缺失,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表情忽而充满担忧,小温先生问道:「对自己的想法信心不足?」 「这……」被他这么一问,她才惊觉从没想过这问题。以往有什么想法,再三琢磨后连同计划书一同交出,再让上司们去决定。 有信心或没信心……既然敢向上司提出,必是一再细细想过的、以团队利益为出发点,她很想说这一点她有绝对的自信。但事情的发展与结果却往往难以预料,她不是特别聪明,历练也不太足,不一定能考虑到所有的细节…… 戴诗佳唇掀了掀,道:「万一……」 「有什么万一,就留到万一的时候再讨论吧。」一个律师太过自大会交不到朋友但不影响工作,没有决断力与承担结果的觉悟却会是律师生涯的致命伤。小温先生不怕下属犯错,可万万不愿当个保母,他对同事浼有那样的耐性。「你只要在部门会议时报告进度就可以了。」 「喔……」戴诗佳有些不确定地点点头,只好将满腹想法又吞回。好吧,如果这是新上司的作风,那她会努力配合、努力学习。 「对了,」见她默默接受了,小温先生忽然想起交给她的另件事,转开话题道:「前几天我在所长那边碰到商务早餐会的会长,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本来他固定让新会员一加入就办讲座,但前几次的主题太严肃,接下来半年预定安排些轻松、生活的主题,所以先向你说声抱歉,他会找机会介绍你给大家认识的。」 「会长太客气了。」戴诗佳不记得有跟会长交谈过,但孟学湛十分热情,不仅带她向许多会员打招呼,还硬是替她拗了张杉墨书店的贵宾卡……思及此,她不禁分心摸了下笔记不平的页面,是本子中间夹着一个信封所致:那信封是制式的印刷品,一个星期前就收到了,从颇有厚度的信封摸得出当中一叠纸张、一张信用卡大小的硬质卡片,她迟迟没拆,就一直这么夹着。 「明天也有早餐会吧?记得找时间补休。」她头微低没回话,看不出在想什么,玻璃门外正巧童秘书经过,探头指指戴律师,小温先生喔了声,道:「童秘书一直说想帮你办欢迎会,今天下班后有空吗?」 戴诗佳闻言抬起头,暂时没答覆。平常她会以公事为重、以事务所同事邀约优先,但今天她…… 「不对……等等,今天是白色情人节,我怎么忘了。抱歉,我有其它重要的事。」小温先生懊恼地拿过桌历,通常这种节日他是不可能会忘,童秘书知道他习惯也不会故意约这天,一定是最近太忙了他们都没注意到,「改成下周二好吗?……喔,不,下周可能有其它事,我再跟你敲时间。」 「喔,好。」戴诗佳迅速瞄了眼行事历,才刚调部门,实在是一片空白。 「你看起来很开心。」小温先生没放过她的表情转变,他嘿嘿两声,八卦地问:「今天你也有什么安排吗?」 也?戴诗佳没错听,他笑容灿烂,似是乐在其中,可她以前分明听说小温先生……「男生不是一年过一个情人节就吃不消了吗?」 「那就要看对象了。」他笑眼眯眯,神秘说着。「你的对象对于这些节日可有透露一点不耐烦?」 「从来不会。」 戴诗佳扬起可爱的笑,小温先生也笑着,隔着一道玻璃门听不见里头对话的童秘书读不出两人诡笑的含意,挑挑眉,一下子无法判断究竟今晚的欢迎会举不举行。 木质有机系设计空间里几张废木材拼装而成,北欧风大地色系的长桌、椅子,几处桌角、椅臂挖了小洞种起多肉小植物,四周是手工菊糙的灰白油漆,墙壁裂缝处也栽种适合的绿叶,是生命伺机发芽的概念:整体空间宁静又充满生机,呼吸间满是微焦的咖啡香味,该是惬意、悠闲、文艺——却被略嫌粗鲁的对话破坏。 「你说这边木隔板可以拉起,然后这边柜子可以移到那边?」 「……不是,是那边柜子可以推到这边,然后这边木隔板只能收一半,你要问几遍?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看不到那边有个钉死的大书柜?」 「是这个书柜不能搬吗?我一直以为是那个。」 「徐光磊,你是故意来整我的吗?」 徐光磊手握专业卷尺搔搔头,觑着随手摆在桌上的笔记,非常认真地回想是哪个环节记错了。 孟学湛两个小时里数不清第几次抱头。「你既然这么状况外,不如改天再来吧,反正我答应店内任你使用就是随你爱怎么搬来移去、加东加西,只要别拆了店面,能变动的地方我一定配合,够意思吧?」 拿下置于耳上的铅笔,用尾端的橡皮擦擦掉原本写好的字迹,徐光磊重新注明不可移动。「不是任我使用就好,也要东西都能摆进来、动线好格调佳才行啊……」 「……」这家伙一定要这么不知好歹吗?孟学湛深吸了口气,忍下想揍人的冲动,迳自走到吧台后烧水,他还是泡杯甜薄荷茶来宁神好了。 远方,徐光磊仍独自忙碌着,一会量着空间的长宽高,一会埋头写着画着简易的陈列图。 杉墨书店的文具部不定期举行小型聚会,目的不在商品贩卖,旨在体验及认识文具,这类企划一向由徐光磊主导,他相信透过交流与分享能找到更多、更适合自身的使用方法,令文具发挥不同效用。对于参与者,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一群同好,站在文具采购的立场,理解客群的使用模式、爱好是一种必须。 令他佩服的是,不管活动大小,光磊总是非常用心准备,从整体主题到实际体验文具,无一细节不是费心筹画;这次他似乎是想将皮件专用的压纹机从店里搬来,为所有参加聚会的文青们压制限定纪念他从没看过光磊对其它事物如此投人,大概要转个角度,想像那等同自己对咖啡的坚持,才能体会这家伙对文具工作的热情。 第八章 好友非常专注,孟学湛不忍打断,随手替他冲起惯喝的日式中焙咖啡。 这不是好友第一次在他的咖啡店里办文具聚会,他们会认识就是因为将近两年前的某一天光磊找上门来说要包场,几次交谈发觉双方都是世间难得的怪咖,进而成为朋友。 在孟学湛看来,所谓的文具聚会就是一群文青乐此不疲地交换手帐并且互相推坑买新笔、贴纸、小文具的仪式。他知道这回光磊打算顺便做限定活动,具体内容没再深问,好友是个要求细节的人,他只负责提供场地跟事后收钱即可,不需参与太多,免得累到自己。 拿起杯子,打算唤他休息一下,喝点东西再继续,就见光磊涂涂改改,摇头叹气。 光磊这是……心不在焉? 以往来勘场,就算是中大型活动也都是三两下搞定,毕竟企划书早就提交给上司去批,细节都是来咖啡店之前就规划好的,人数、座位、餐饮、日期的讨论通常不超过十五分钟,多数时间花在跟自己试豆子、喝咖啡兼闲扯淡。今天他很反常。 不,最近他颇反常。 基于关心朋友的出发点,孟学湛眯细眼,回想着一向气定神闲有条有理的好友是从何时开始漫不经心…… 好像是那时……还是哪时开始…… 嗯……算了,想不起来,过度关心哥儿们也怪恶心一把的。耸耸肩,在光磊对面的位子坐下,将咖啡推到他手边,随口问:「所以,这次的聚会你准备亏多少?」 引他抬头的是咖啡香味,徐光磊暂时放下卷尺与笔,喝了一口,顿时醇香扑鼻,是没喝过的味道。「你收多少场地费就亏多少。」 「你不要把压力转嫁到我身上好吗?」孟学湛噗了声,被自己泡的茶烫到舌尖。好友说这种话叫他请款单怎么开? 「我又没叫你打折。」徐光磊一向公私分明,不会套交情占人便宜,甚至连事前准备、事后整理时间的场地费也让学湛照价收:学湛对店中氛围制造很有一套想法,主张隐于市的咖啡对话空间,这并非请出名的设计师或砸大钱装潢就能达到的效果,需要花心思维护。就算今天他们不是朋友,他仍希望为这样难得的好店尽一分心力。「你平时收多少就照算,千万别亏到。」 看着光磊一会,孟学湛才说道:「我想问你很久了,杉墨书店是有这么好赚吗?还是你们文具部财大气粗?」一连办了几回文具聚,当中有些已成为店里常客,他开始觉得这群会对纸笔惊呼连连的文具控十分可爱,于是这钱他赚得有那么点心虚。 「公司本来就有广告、公关费用,你不赚我也是会让别人赚。」又啜了口咖啡,徐光磊理所当然地说着,想着回头得叫学湛把这杯咖啡的钱也记在帐上。 「上次你带同事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部门都跟你的文具部一样搞这些聚会好像不用钱似的,饮料餐点都用最高规格。」孟学湛叫好友一起参加早餐会也是好心希望能藉机让他认识不同业界的人,看有没有合作机会:可他似乎不怎么积极,问他这两周来有没有跟哪个会员联络过,他也不答,枉费自己i番苦心。眼前光磊起身走至吧台后,研究了会,转头问起今天的特调究竟是调和了哪几种豆子,摆明将工作丢到一旁……「你老板真是任你为所欲为……」 「他欠我的。」徐光磊随口应着好友的喃喃自语,呢神专注地看着众多玻璃罐中的一罐,上头标签都还没贴,「这新的吗?」,「嗯。」他瞄了眼,点点头,没提刚才为他冲的咖啡就是用那罐。「人手摘取、人手剥皮、人手烘焙、人手装袋,公平交易认证的高级豆子,昨天刚到。」 看着一点没在客气的光磊,分明一脸斯文无害的书生长相,吐出的话却十足土匪……他挑挑眉,「你拜托人都是用这种态度吗?」 「孟老板,请你动动尊手,冲一杯人间仙境方能品尝到的咖啡让我上天堂好吗?」 「你想把我这里变成凶案现场?」熟识了方察觉光磊最温和的话中常带着嘲弄,孟学湛白了他一眼,又道:「这样吧,你加入我们早餐会,以后我这有什么好咖啡都任你喝到饱。」 「你真是为了拉人无所不用其极。」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学湛有多热中此社交活动,但徐光磊无意间发现了事实,「你跟那个会长到底赌多大?」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他好歹也是我咖啡店的股东之一,既然这个早餐会对他来说这么重要,我也得尽力替他维持一下。」孟学湛呵呵呵笑着,不介意让好友知道那赌约,会长答应加码投资让他租二楼扩店,前提是要把早餐会经营好。 「而且在拉人前,我得要先补人,之前做过一连串金融专业主题讲座,前后吓跑三个年轻会员,你的加入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种一旦加入便难脱身的邀约不该轻易答应。他的理智不停分析利弊,人脉对很多行业是关键,对文具却不一定,再者他并不是热爱交朋友的个性,甚至认为有来有往没完没了的人情是麻烦事。原本只打算做这一次的讲座,做为学湛告知小林先生新店址的回报,眼下…… 张了张口,徐光磊发觉自己无法一口拒绝。 半晌不闻好友发话挖苦,孟学湛愣了愣,「你答应了?」 徐光磊闭闭眼。 孟学湛有些不可置信,「那……我明天早上去接你?」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表态,他应该坚决说「不」,以绝后患。学湛需要新的会员加入,他可以帮着问问公司有没有同事有兴趣,甚至命令新来的菜鸟去,不需要自己跳下海。 对!他没有必要。 「六点十分?」 咬咬牙,他没有理由…… 「你家楼下?」 他一向很重视早晨的冥想时间……「我到了打给你,你再下来好了。」 认识一大群人,得花心思维护关系,又是与学湛股东的场子,他更要谨言慎行,要做表面功夫,双面人面具要戴好,听到乏味的话,要装得兴味盎然,遇到不想保持联络的对象名片还是得照递,事后得礼貌应对,光想就麻烦,非常麻烦……眼前好友奇怪地望来,等着他回话。 徐光磊深深深呼吸,下定决心,张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机械式地拼凑出字句? 「记得帮我带杯咖啡。」 他脑袋没有问题。 他没有受到影响,没有口是心非,没有心神不宁,没有满脑子都是英盛国际法律事务所社会责任部的戴诗佳——啧。 天刚暗下,离开学湛的咖啡店,徐光磊走在小巷中。巷子很长,路灯未亮,巷中正巧无人,他一人漫步,而独处易自省。 思来想去……真的,他真的没有满脑子都是她。 单纯只是整理早餐会名片整理到一半时被叫去开会,接下来忙到没时间再理会,她的名片才会一直故在办公室桌上:单纯因为不时瞥见那张名片,才会一直思考过去立志参与财团大案的她为什么现在在听起来与过往志向毫不相干的社会责任部,单纯想起本年度尚有几张公关贵宾会员卡没发出去,而她身为一个律师却用热炒店的塑胶广告笔太令人看不过眼,所以连同这个月的名笔促销宣传0m—起寄了出去:单纯因为文具部的业缋平平,所以才一直留意收到促销宣传单的客户有没有来书店,所以才一直在笔区巡视……一切皆事出有因。 至于加入麻烦早餐会,只是单纯受到咖啡喝到饱的诱惑。 只是这样,单纯只是这样他绝不可能满脑子都是戴诗佳,然后把对街那个正在等红绿灯的身影看成是她。 巷口,徐光磊立定原地,目光落在那抹娇小身影。深蓝色中性俐落西装有些无趣,平时绑起的中长发放下,微微的弯度包裹着娃娃脸,显出一点可爱气息——如同他记忆中的可爱。 天底下有没有那么巧的事,缘分会不会捉弄人也端看人怎么去诠释。要他说,英盛所在的办公大楼就在两条街外,下了班,戴诗佳若不往捷运站的方向走,自然会往这头来:这边离商业区不远,小吃、餐厅林立,许多上班族都在此解决三餐……这不是缘分,而是单纯的机率问题。 低头看了眼手表,七点。 第九章 法律工作时常夜以继日,她是准备先吃个饭再回公司?号志由红转绿,她脸庞带笑,小跑步过街,徐光磊才注意到她化了稍浓的妆。 马路上人群交错将她淹没,来往的几乎都是一对对牵着手的情侣,徐光磊轻轻皱眉,脚步不禁上前,就见她身影跑来到他伸手可及的距离,却只闪过眼前短短瞬间。 转头,她停在一间店面前,推门而入。 意识过来时,徐光磊已当起了令人不齿的跟踪狂。 灯光昏暗的小酒吧内一张张小圆桌,彷佛是为了应景,桌子小得只容得下两人,摆上小蜡烛与一枝白玫瑰、一盘小点、两杯酒品或饮料,再容不下其它。 耳边是吉他拨弦自弹自唱的某首情歌,歌声低低沉沉的,每张桌子自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两人世界,情人深情对看、十指交扣,也有人借角落阴影遮掩偷偷接吻。徐光磊眼光巡着,终于在舞台前方、钢琴边的小圆桌看见她。 戴诗佳褪下了沉闷的西装外套,白色衬衫领子立起,她将头发拨到一边,只手撑在颊边,有时拎起酒杯沾唇,多数时候她静静听歌,一首接一首,专注得好像四下无人。 没去细听,只知有首轻快的节奏,然后有几首低沉迂回如耳边低语的情歌,忽然也有摇滚风格的热烈震荡。徐光磊在吧台的位置转了半圈,背靠着,看服务生为她加了两次酒,看她唇瓣染上酒色,眼神微醺,内心疑惑逐渐加深。是什么样的对象令她没有一点心急迹象、令她如此甘心情愿等待? 舞台上有些动静,吉他手兼主唱说着话,有人拍手有人吹口哨,然再精彩的表演也不够引他分心。映在眼底的那抹身影忽然动了动,徐光磊见到主唱走下台来,竟是来到了她桌前。 大男孩的笑颜有些笨拙傻气,看来约莫是大学生年纪,五官偏秀气,却是.身牛仔裤及皮衣,率性又青春活力无敌。台上音乐响起,轻轻敲着节奏,主唱自弹自唱,双眼锁着那害羞笑颜。歌词被他喃唱得有些不清不楚,却无损气氛,最后他也不弹了,将吉他放到桌边,朝她伸手一深情的嗓音像是对她的表白。 听众间有人起哄欢呼,徐光磊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收紧。 戴诗佳颇难为情,小声说着什么,主唱趁机靠近,贴近她耳畔也说了些什么:她缩了缩,想退,他已不怀好意地欺近,印了下她微启的唇。 浓情蜜意蔓延开来,几对情侣起身在桌边随节奏慢舞,有的互相交换准备好的礼物,有的亲密地咬耳朵…… 在任何人发觉他的孤单之前,徐光磊已起身离开酒吧。 巧克力,一种恶贯满盈的存在。 小朋友喜欢它的香甜,大人喜欢它的浓郁,它可以甜,可以苦,可以混合牛奶、坚果、果乾、香料,可以做成甜品、冰品,入菜、入咖啡。 它常被与情人连在一起,节日送礼少不了它,甚至有研究报告指出,巧克力在舌尖上溶化所带来的愉悦比与情人接吻还要强烈四倍……边听着介绍,戴诗佳睁着水灵大眼,双手背在身后,观赏艺术品般地端详每一片试吃巧克力,想像它们香香甜甜如丝缎般滑顺,嘴角不意泄露邪笑。 今天早餐会的讲座主题是巧克力,主讲人小江带了三十多种巧克力给会员们品尝。小江是巧克力进口商的业务副理,公司专门引进不同等级的品种供五星级饭店、甜点及烘焙业者使用,在外头不一定吃得到。 专业知识她不需要知道太多,难得见到这么多产地不同、制作方式、配料迥异的巧克力,她真想每一种都尝过,开开眼界。 会员们人手一份小江发下的自制品尝评分表,序号对照试吃盘上的标记,印着有关于此种巧克力的简介,下方空白处有人试着写下尝出来的味道,例如甜、苦,以及调味如橙香、花香,口感如硬、软,会员们认真地讨论,也有人立刻向小江拿了订购单,当场下订。 戴诗佳避开一组组的讨论人群,徘徊在空出的位置间。她认真看着不同品种巧克力的介绍,当中有几个标上五颗星的,再看旁边那盘外型、颜色全都无异的巧克力竟只有一颗星;这样的区别并不是肉眼能瞧得出。 在心中啧啧称奇。要她给评价,巧克力根本只分成好吃和超好吃两种哪……「你试过辣椒巧克力了吗?」 戴诗佳回过头来,小江端着试吃盘,选了几款端到她眼前。 「澳洲一间家族小公司自制的,我个人觉得颇有高水准,可惜技术问题难以克服一无法量产。」小江早就注意到这位新会员戴律师了,上次看她从正经八百的公事包里拿出热炒店塑胶笔,刚才在演讲中见她躲在后方边端详巧克力边偷笑,与那刻意树立的严谨、一板一眼穿着以及律师这职业形成反差,当其他人钻研巧克力品种、口味,争先恐后试吃,她却像参观美术馆般独自浏览,静静地专注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般,就是特别引他注意。 「辣椒口味?听起来好特别喔。」戴诗佳微讶,那一头的巧克力她还没绕到,还没见识过辣椒巧克力长成什么惹火模样,仔细看来,他盘中的巧克力外表与一般无异。辣与甜融合,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感觉?「但……谢谢,我不吃巧克力。」 「这不会很辣的,」小江热情地说着。这次带来的产品中,无论再怎么好吃的品种,其实都不出牛奶、焦糖、果仁、甜、苦等一般人都吃过的调味,若不是专业厨师或甜点师那特别训练过的味蕾,大概很难真正分辨差别在哪。辣味、香料巧克力较少见,定能让她留下深刻印象。「毕竟是巧克力,又只有一口,不可能辣到哪去的,你吃吃看就知道了。来。」他将盘子推到她手边,强烈推荐。 眼前小江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戴诗佳不着痕迹地退了步,有些为难:她不是客气,但…… 「她不是不吃辣,是不能吃巧克力。」插话进来的是徐光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站到了她身前一步的位置道:「不知道江先生有没有听过,过敏者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严重的话可能引起过敏性休克?」 眼前人语气有礼平缓,笑容温和,一股畏惧却莫名其妙窜上。小江连忙道歉:「抱歉,戴律师,我不知道你有这么严重的过敏,还逼你吃……」 戴诗佳倏地觑向徐光磊,就听他不死心地继续胡诌道:「真的出了什么事不是道歉可以挽回。」 「是是……」分明是温温语气,不知怎地还是令人心生无比内疚,小江连连称是,鞠躬道歉,半晌又抓抓头疑惑道:「但……你怎么知道戴律师过敏?我明明没见你们讲过几句话……」 言下之意,这小江一直注意着她的周遭,连她跟谁说了几句话都记在心里? 徐光磊微笑依然,语气却冷了几分:「就算我不知道,你也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往后逼人吃东西之前,劝你三思——」 「咳……」戴诗佳不知道徐光磊今天吃错什么药,但知道外表斯文的他发作起来十分惊人,她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赶紧向前一步自救道:「江先生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应该一开始就明说自己对巧克力过敏,只是常常说出来会令人难以置信,所以不太习惯对别人解释……但、那个……我也真的没有徐先生说的那么严重啦,尽量避免就是了。总之,请你别介意。」 过敏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舌头肿起令她话都说不清楚,三、四天才完全消下:都说吃不到的东西最诱人,如果让她对世界上的食物排名,巧克力绝对是好吃榜上排第一的,而她上一次吃巧克力是……是……脑中翻阅她的大舌头回忆录,戴诗佳悄悄瞄了眼盯着小江不放的徐光磊。 「没那么严重就好,真是吓到我了……」小江呼了口气,擦擦冷汗,干笑了几声,见徐先生笑意微微,没再说什么,他欲藉玩笑破解尴尬。「徐先生也真是的,想当护花使者也不用故意骗人吧,讲得跟真的一样,呵呵呵呵……」 「或许没有那么夸张,」徐光磊语调轻轻,瞟向了戴诗佳,「但不能吃巧克力是确有其事。」 再迟钝都能感受到眼前人的敌意,小江眉一挑,忽然间也不想示弱了。「哦?难道不是戴律师不想令我们太难堪才顺着你的话圆场?」 「的确,也有这个可能性。」徐光磊点头附和。 第十章 空气有些凝滞,戴诗佳想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见到孟学湛正拿起空盘想试吃,她挥挥手。「这边!这边有咖啡口味——」 「以她的个性,确实会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小江紧盯不放,想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徐光磊则没有退让的意思。 「咦!咖啡口味有这么多种呀,」忽略某人的话,戴诗佳认真烦恼着,「那可能要请江先生过来帮你介绍一下比较清楚——」 徐光磊瞥她一眼,「她最擅长顾左右而言它。」 「这小牌子上的简介太简短了,」孟学湛走近,戴师佳试图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巧克力上,「我刚听江先生帮会员介绍时都非常详细,还会讲一些历史典故什么的——」 「就像是这样。」徐光磊耸耸肩。 小江看了眼徐光磊,又看了眼戴诗佳,就见她呵呵呵笑着,一滴冷汗由额边滑下,仍在努力扯开话题:「那个……可以请江先生跟我们说说这几种咖啡巧克力的不同吗?」 皱皱眉,小江又不禁看着努力转移话题的戴诗佳,以及像个美术馆解说员般,自认拥有对某件艺术品最独到见解的徐光磊。他的情绪由内疚转为不服输,然后又多了点困惑,终于忍不住道?「徐先生你……你对戴律师……你跟她是……」 话一出,一旁戴诗佳屏息盯人。终于有些听懂三人对话的孟学湛则饶富兴味。 徐光磊停了停,轻道:「我是她前男友。」 倾盆大雨的夜晚,一抹人影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在廊下的雨伞桶边收了伞,随手拍拍身上的雨滴,推门入内。 「对不起……」戴诗佳探头找寻,来到转角另一头的窗边位置,不等他开口,她连忙鞠躬再鞠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头一低,发间的雨水顺着滑下,她用湿透的袖子胡乱抹过额前颊边。 她不及看见他的表情,直说对不起,约好见面的时间是七点,现在已经九点半了,除了对不起,她真的没有第二句话可以对他说。 眼前人认真地鞠躬道歉,没发觉自己的制止,见她每回低头两人相隔的距离间就下起了小雨,徐光磊摸摸口袋。 戴诗佳仍低着头,紧紧闭着双眼,等了许久不闻他说话,她心凉了半截。 认真的女人最美丽,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可是如果女朋友只在工作上认真而不认真经营感情,有多少男人能忍受?谈了三年的初恋,在大学时是人人称羡的班对,出社会半年内告吹,分手那天自己一头雾水,那个喜欢了很久的大男孩对她说:「你分不清楚什么最重要。」 她分不清楚什么最重要。 因为他打电话来时她总是在会议中,因为她好几次为工作而取消他们的约会:因为难得相约看电影,她却因前一晚通宵加班而打起瞌睡。很差劲,她知道。所以她更努力工作,盼能更有效率地处理完工作,尽量不让工作侵占生活。 她诚心道歉又有点卑微,心虚感笼罩全身。显然是努力不足才会又重蹈覆辙,她还没能成功摸索到工作与生活的平衡点。 然而就在她稍稍睁眼时,视界里出现了一条深蓝水纹的手帕——麻料,手染,看起来十分柔软……戴诗佳疑惑地缓缓抬头。 眼前人温温笑着,彷佛拥有全天下最大的度量,丝毫没因枯等两个半小时而生气。 「擦擦头发,否则会感冒。」他说。 戴诗佳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就继续这么傻愣愣地。 她的无辜表情像只无尾熊,徐光磊失笑,有股冲动想替她擦头发,但他们才交往一个月,进展只到牵手,太过亲昵的举动等同更进一步的暗示,需要三思。 「喔……」命令包裹在温柔的语调下,戴诗佳不是第一次感觉他斯文的外表下或许有些专制。接过那手帕,轻轻按了按额角。 徐光磊指指身旁的空位。「你坐一下。」 当她依言坐下,徐光磊起身离开,消失在转角。 戴诗佳垮下脸叹着气,握紧手帕胡乱在头上抹了抹,从窗边的位置能眺望对面气氛极好的牛排餐厅,听说是网路票选最佳气氛排行榜第三名,位子不好订。本来他们是约在那边的,但……环视四周,有点吵闹的速食店里,不愿占用太大的桌子,徐光磊选择窗边长桌的角落。 唉……戴诗佳更加自责起来,瞥见手边一杯冷掉的咖啡和摊开的手帐、纸卡,上头有在她看来美得不可思议的手写字迹——英文草体、绿色墨水,像画着藤蔓,细读似是经典文学的句子:却是因枯等才顺手写下。 她想,她毁了他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她以为这次她可以更努力,想不到还是一样…… 「帮我。」 几乎已经开始在悼念这段感情的戴诗佳回过头,徐光磊手中端着餐盘,上头两份汉堡餐。 「你……」 徐光磊以眼神示意她帮忙空出桌上位置,放下餐盘,他不动声色将纸卡夹进手帐后收起,替两人分着汉堡餐。「其实我吃过了,但我们说好一起吃晚餐的。」 也是……戴诗佳内疚地瞄了眼对街的牛排餐厅,他坐在里头等她,不可能只喝白开水。「对不起。」她再次鞠躬。 在餐厅里接到电话时,她也是一迳地道歉,说要取消约会,餐点是事先预订的,不能退,所以他吃了一些,剰下的打包。一会,徐光磊替她将玉米浓汤的盖子打开,道:「先喝一点暖身。」 眼前人接过玉米浓汤喝了一口,徐光磊不可思议地安下心。「还有,你已经道歉过很多次了,与其说对不起,你不解释一下发生什么事吗?是因为律师的工作涉及客户隐私才不能说?」他不否认这问话有点试探意味,好奇她对自己的信任程度到哪……也可能是一种轻微的报复心理,要她为难:总之,他不是面对任何情况都能温柔的好好先生。 坚持到速食店等她,直到现在陪着吃二度晚餐,徐光磊还想不透自己非要在今晚见她一面是为了什么。他从未这样为女友虚耗宝贵的时间。 并不是不重视感情,只是人人为五斗米折腰,现代人工作忙碌,他认为错过约会只要说明清楚,有空再约即可,不必拘泥于节日。 所以,为破例的自己,做为她名正言顺的男友,一个雨夜独自等待、独自烛光晚餐的男友,徐光磊自认有资格得到一个解释。 「不……」所有迟到的理由,听起来不都与藉口无异?戴诗佳眨眨眼。 当然关于客户的隐私是不能说的,但她的工作内容从来就称不上有趣,多数时候只是文字战争,她不觉得男友会有兴趣听。至少她的初恋情人就是被自己满口法条、满脑工作给吓跑的。 「你可以把我的工作想像成每天埋在纸张堆里探测这文件海有多深的普通上班族,很多临时状况,加班是常态。今天加班的原因是一个客户隐瞒了很多不利于他们公司的事,这些事一下子全被爆出来,身为保障客户最高权益的律师,措手不及的当下除了危机处理,还需要让客户明白态度及坦白度与我们能为保护他们的程度是成正比的……怎么了?」 说着,她发觉徐光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简单来说,你一边帮任性的客户擦屁股一边教训他下次不可以?」眼微眯,他撑脸问着,看出表相乖乖牌的戴诗佳有点幸灾乐祸。基于对法律工作的刻板印象,交往至今他未曾问起她的工作细节。可能他太低估她了,多数时候她反应偏钝,面对事物却自有条理。 戴诗佳比想像中有趣。 是了,好几回对话间徐光磊都有这样的感觉,这可能是让他不介意等她两小时的原因,也令他不禁想逗逗她。「而我这个蜜月期的男友被晾在一边,自己一个人吃情人节大餐?」 戴诗佳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她早觉得徐光磊不是真的那么彬彬有礼,但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配上有点轻蔑慵懒的语气,实在令她傻眼……她交往的对象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呃,技术上来说,我只有帮客户擦屁股,教训人这种事是由上司负责的。我很佩服我的几位上司呢,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说得那位平常用鼻孔看人的客户瞬间变成打翻糖果的小朋友似的,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第十一章 「爽快!」她吐吐舌。 那模样像是刚去了一趟夜市的游戏机打地鼠泄完愤,他又笑了,一边替她将汉堡的包装纸打开。「没请你吃到牛排,牛肉汉堡将就一下吧。」 他的语气有些不同了,不若以往的温和,但她并不讨厌。戴诗佳视线转至他贴心打开的汉堡,接了过来,大口咬下。 她吃得津津有味,像是饿了一整天就为吃这餐:她全身湿淋淋的,有点可怜也有点可爱。如果按原定计划吃牛排,在那灯光美气氛佳的西餐厅里绝不可能看到这画面……徐光磊定定地看着她,也咬了口汉堡,然后,终于忍不住伸手替她拨了拨乱发。 瞄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头发乱翘着,戴诗佳嘿嘿一笑。 淋了雨,注定无法美美的约会,中午便当才吃一口就被叫去处理事情,见了食物才惊觉真的已经非常非常饿了。反正今天她豁出去了,不想去管什么外在形象,只顾大口吃肉。 关于工作的话题结束,两人相视而笑,一同吃着阳春的情人节大餐。情人间或许不是每一个时刻都能用言语解释,有时意外会带来全然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观点或改变或加深对彼此的感觉。 他们不约而同想着过去的几次约会里,似乎从未像今天这般因为一记眼神、一抹轻笑就怦然。 徐光磊不让她喝冰的饮料,晚了也不许她再喝咖啡或茶,于是他又点了杯玉米浓汤,纵使她根本一点也不冷。对视时,他不难发觉她两颊有抹红晕。约会持续到深夜,还舍不得道别。 后来,两人离开速食店来到一旁公园的公车亭,握着她手许久才想起背包中的东西。 「这个,本来应该在烛光晚餐后给你的。」 路灯下,徐光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保冰袋,虽已经不太冰了……他打开纸盒里的铝箔包装。「我不太懂,但最近书店的食品部卖到缺货,好不容易才订到……日本来的限量单麦威士忌生巧克力,错过今年要再等二十四个月。」他打趣学着广告词。 戴诗佳看着那精致的小盒。 「怎么了?……我疏忽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巧克力?还是不喜欢酒味?」很细微,但表情有点僵化,徐光磊只想着这是非常难得、也非常安全的情人节礼物,没考量她的喜好。 「不……」戴诗佳呵呵笑道,「巧克力荣登我最爱食物的第一名。」 「真的?」 「真的。」 徐光磊以盒中塑胶小刀切了一小块,再用小叉子叉起递出。 戴诗佳接过,放进口中,浓郁香滑的巧克力溶开,不知是威士忌还是他的注视,她感觉很醉很醉。理智断线,她又吃一块、再吃越来越醉…… 醉到她手臂发痒,口齿不清了…… 「你想表达什么?」 气象报导指出今天的空气污染指数偏高,进行户外活动时建议戴口罩。 仰头,咖啡店后门推出的空间位于两排公寓夹起的狭窄后巷,上方可见灰蒙蒙的天,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呼吸有些压迫感。 孟学湛只手撑在颊边观察着对面那个悠闲喝咖啡写字的好友,不能说完全不明白为何他坚持要坐在这有与世隔绝之感的员工专用户外座。假设今天换成是,m已做出那种事,他也想找个没人的角落抽支寂寞的烟……不,干脆直接人间蒸发痛快些。 徐光磊充耳不闻好友的问话,握钢笔的手依然是标准握姿,在摊开的手帐空白页中随手写着艺术字体——古典英文字体与草写体结合:一句莎翁名言填满长形方格,远看像攀在竹架上的牵牛花,是为下一期开的写字课做准备。划下最后一笔,他停了停,将手帐拿远些……若再改得修长些,或能做成书签? 「呵……还说人家喜欢顾左右而言它,你不也是?」回想今天早餐会的事,孟学湛根本无法忍住不去吐嘈好友。 他,徐光磊,纵使厌恶社交,也总是奉行与人维持表面和谐的双面人,也许是昨晚失眠,又或今早太早起床低血压的关系,竟然当众与人起冲突,把场面搞得尴尬至极。 更有趣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竟是一个久别重逢的前女友。 ……嗯,前女友这种似近又远的存在确实满有趣的。「什么顾左右而言它,我什么话也没说。」徐光磊瞥他一眼。「那你敢回答我的问题吗?」孟学湛不掩调侃。 「你当着小江面前说戴律师是你前女友,想表达什么?」孟学湛不介意再将问题问得清楚一点,「占有欲?旧情复燃?男人无聊的所有权宣言?」 「……关心。」沉默半晌,徐光磊才回道:「她不是一个太会当面拒绝别人的人,很有可能会因为怕拒绝了小江让他难堪,而勉强去吃她不应该吃的东西。」「例如一片巧克力?」好友一脸正经,孟学湛觉得憋笑很内伤。 「她是一个律师,说话对她来说是基本。巧克力不会令她休克,但会让她喉咙过敏而说话不便……」见学湛一脸兴味,徐光磊正色补充道:「她平时已不是太灵光,而我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不希望她因此在她很重视的工作上出差错。」 很重视三字无意间加重了语气。话一出,他不禁拧拧眉。现在的戴诗佳重不重视工作,关他什么事? 「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孟学湛轻哼了声,重复着他的话,搔搔头,问:「光磊,你交过几个女友?」 「三个。」 「戴律师是第几个?」 「第三。」 「分手多久?」 「两年。」 「喔……」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好友。「之后没有交往是因为工作太忙。」徐光磊陈述事实。 孟学湛点头同意。因为自他们认识,光磊就总是在出差,几乎每个月都出国,的确不容易交到女朋友。对前女友戴律师念念不忘而导致情感空窗这一点,就姑且让光磊低空过关。「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并不是一个会跟前女友保持朋友关系的人。」 「没错,我不是。」徐光磊大方承认。既然会分手,表示彼此有对方无法容忍之处,他认为不必强求,更不该藕断丝连。「在早餐会见到她我也很讶异。」 「讶异……还是重新点燃爱火?」重逢是巧合,重逢后的化学效应就不会是巧合了,孟学湛不怀好意。 戴诗佳没变,与他们还在一起时一样的穿着打扮,一样的外表谈吐,也一样有点脱线傻气:当她露出某些表情时,他一样能一眼看穿。面对她,记忆回笼,尚在交往那时的霸道心理似乎有点不受控制…… 眉轻拧。徐光磊记得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关于她的好,甚至记得与她共有的一段时光,很灿烂很快乐的时光,不一样的是「她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孟学湛一愣。「你怎么知道?」 「……无意间发现的。」徐光磊垂垂眼,再看向他时耸耸肩,「她是因工作出现在这早餐会,而我答应你入会就不会临阵脱逃,虽然我没有与前女友成为朋友的经验,但愿意试试。」 孟学湛本想藉此事闹閙好友,光磊不避答但言语中轻描淡写,他一时分辨不出有无可疑之处,只能道:「你说的喔。我已经跟会长,说你确定入会,他对你上次的讲座非常满意,你如果因为今天的事闪人,我会真的很头痛。」 「嗯。」徐光磊保证地点头。 考虑片刻,孟学湛转开话题道:「对了,《生活》杂志的编辑黄小姐说想采访你,他们杂志虽然才发行不到一年,但母公司是大中华区知名的出版商:《生活》主要不是专做文具主题,可中英文双版同时发,口碑似乎不错,你老板应该乐于有这种国际性的曝光吧。怎么样,有兴趣吗?」 徐光磊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认识一个黄小姐,还这么贴心帮她找采访对象,不怕葳葳多想吗?」 「……你要做表面功夫不能做得漂亮一点吗?」盂学湛见他真的一点印象也无,翻翻白眼,「黄小姐,棕色鲍伯短发,上次早餐会你办讲座时那个拿手帐跟你分享半天,本身也是文具控的杂志编辑。」 与他对视片刻,徐光磊终于喔了声。黄小姐——那个一日一页分色记事纸胶迷。用文具使用特性来记人比用外型、人名或职业容易多了。 第十二章 印象中这位黄小姐用的是今年度的特别版猫脸布套,笔记内容没有写到任何心情记事,多是名句抄写、天气或餐厅名字,全是可以随时与初识的人分享的不痛不痒内容,倒是手绘、纸胶、贴纸拼贴功力不错,每页都赏心悦目,也许可以邀请来文具聚当达人竞宾。 沉吟着,徐光磊说道:「她提过是什么样的采访主题吗?如果是关于书店,可能需要正式提案,国外那边接管之后公关部门挑选曝光的媒体,主题变得比较谨慎。」 孟学湛挑眉。「你变脸也变得太快了。」 「这叫公事公办。」杂志采访在杉墨原则上由公关部门负责,但也可由部门负责人提案。徐光磊不否认此举是为自己负责的文具聚与黄小姐打好关系,留一个可能性。每次办活动都是文具控来间聊、交换手作物跟纸胶、印章,偶尔也得安排些不同的活动。 一眼看穿光磊有所图,孟学湛暗暗叹口气。 初初会以为好友这样的个性是太过现实——光磊曾说过与人相交,彼此都需得到对等的好处,否则一段关系没有存在的必要。后来方知光磊对他自己更加严格,若是别人对他好,他会设法加倍奉还。 眼前人喝着咖啡,孟学湛蓦地想起自家厨柜中,光磊帮他从以前在日本工作的店里带回的对杯。近白的湖色杯身上配着代表咖啡的螺旋状深棕粗字,印的是片假名店名:马克杯是店内的常在款纪念品,光磊带回的是早在他当年还在那边打工时就绝版的珐琅杯款。 一个观光客怎么说服顽固老板出售仅存的几个杯子?那可是连熟客都不一定抢得到的。光磊说不值一提,他也无从得知。 唯一明白的,是光磊真心感谢关于小林先生的新店址情报,那对他来说似乎有特别的意义。要不,珐琅对杯、早晨的文具讲座,纵是不爱欠人情的光磊,也未免回报得太过头了,更别说小林先生根本没有答应跟杉墨书店合作…… 「黄小姐接连做了一系列的《专业人士的发想角落》专访,早餐会里很多会员都被采访过。」孟学湛继续着他们刚才的话题,又不禁挖苦一番:「包括今早被你吓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专业巧克力买家。」孟学湛回想着那期专访标题是怎么下的。 徐光磊不在意他的语带揶揄。「听起来是个针对个人大于所属公司的访问。」「可以这么说。」孟学湛点点头。他不是对黄小姐有意思才帮着说话,只是她的专访到目前为止大受好评,会员人人抢着受访,有些正面曝光机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坏事。「虽是访问个人,但间接带出受访者的公司跟产业,有一定的宣传功能又不会太刻意,读者反应很好,公司那边比较容易同意,会员们也都乐于接受把自己弄得像大明星一样的待遇。」「你也被她访问过?」 「我很想啊。」孟学湛轻叹,「你也知道我不太喜欢为咖啡店弄太商业化的广告,总觉得格调不太合,可是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每个月都有新店开张,特色跟知名度还满重要的,可惜……」 「顾虑葳葳?」 「嗯。」无奈再无奈。 「我记得葳葳不插手你咖啡店的事。」徐光磊拧拧眉。 「葳葳觉得黄小姐对我有意思。」孟学湛老实地招了,虽然根据他的雷达显示,黄小姐对自己的感觉多半只是一般朋友。 「你是有点得意吗?」学湛一向不是太热门抢手,徐光磊斜觑了眼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猜想他的得意来自女友吃醋。「而且…?葳葳不准的事你就真的不会去做?」 「我还能怎样?」两手一摊。 徐光磊看着那叹气叹到双眉呈现八字形的可怜模样,不禁噙笑。低了低头,手中是刚才不知哪根神经错乱叫学湛帮他做的拿铁,他极少喝黑咖啡以外的咖啡的,杯里奶泡已消减了大半,但仍看得出原先拉花拉的是一个饱满的爱心。 「你在取笑我吗?」孟学湛睨着那笑,哼了声。 「不是。」一会,徐光磊回着:「不是在取笑你。」 那回应太过认真了,甚至……甚至带点他从未在光磊脸上见过的表情,一种惋惜。孟学湛拧拧眉。 「下次早餐会你提醒我吧,我再向黄小姐问一下细节,」徐光磊将杯子放回桌上,「如果是以个人为访问的主角,或许我们公关部要求的东西相对少一点。杂志的风格跟杉墨相近的话,老板应该不会有意见。」 「你要看之前的访问吗?」见他被说动了,孟学湛掏出手机点开软件,选择其中一期的《生活》杂志。 徐光磊接过手机,跨页的照片上正是小江,一身合身的西装配粗麻领结,外套领口一枚巧克力砖形状的装饰夹,一看风格便知是黄小姐替他选的配件,小江脸上挂着自信笑容,与今天早上乾瞪眼的样子天差地别。手指在手机板面上一划,下个页面中有编按与小江的对话,挑拣着看了几个问答,他问:「小江的发想角落是你的咖啡店?」 紧盯着光磊的反应,孟学湛承认自己是有点故意,那么多期杂志可以选,偏偏他点开小江这一篇。「看了这么久,这就是你的问题?」难道没有对这位臭屁仙人的发言有其它感想? 文中没有提到是哪间咖啡店,照片重点也都放在小江身上,摄影师光圈开大,背景是一片朦胧美,亏光磊还看得出来。 「我怎么从没在你店里看过他?」徐光磊几乎两天就来报到一次。 那语调平稳,孟学湛听不出光磊想说的究竟是「若让我碰上,见到一次就让小江难堪一次」,还是「原来小江也喜欢喝咖啡,我们说不定有共同喜好」——虽然依他判断,他们最大的共同喜好就是戴律师。 考虑五秒,决定不要一次逼得太过,他说着:「我出借场地给黄小姐两、三次了,毕竟不是所有专业人士都有所谓的发想角落嘛,或者不一定是固定的地方。小江是个跑业务的,下了班不是应酬喝酒就是回家倒在沙发上给电视看。读者想看的是一个巧克力专家怎么品味生活,不是乏善可陈的平凡人生。」 喔。徐光磊点头表示了解。小江一直给人一种油条感,或许真是个成功的销售人员,但那很可能是天性与专业,不代表私底下他这个人也如巧克力般丰富醇厚有层次……意识到自己对小江的一丝丝敌意,眉微皱。「所以葳葳知道你把店面出借给黄小姐拍杂志吗?」 「当然不知道。」孟学湛抽了口气。「徐光磊,你……你是想报复我吗?」 徐光磊非常无辜。「我有什么理由要报复你?」 「你——」今早的看好戏、刚才的出言嘲弄,不是装傻可以呼咙过去。孟学湛看着眼前双面人的招牌温笑,顿时想槌胸。 徐光磊看出好友的扼腕,不禁咧开嘴。这外表看来凡事嘻嘻哈哈的家伙也是有弱点的,任何扯上女友的事,学湛总喊无奈。 可他看得出,无奈只是障眼法。 学湛一边搔头一边想着该说什么来挽救,那着急模样是真烦恼。徐光磊笑容淡去,又看了眼咖啡杯,心思无端被那消下的奶泡挑乱了。 手指轻触杯缘,耳边学湛说着什么,他视线停在一张刚才随手写的纸卡上,深蓝字迹像将一切卷至深处的漩涡,又若暴雨前的乌云。 木头地板被踏出震撼的脚步声,一抹深蓝身影直奔而出,响亮的敲击声几乎被埋没在对峙双方的吼声中,徐光磊看得一愣一愣地。 南区运动中心三楼,一面面落地大镜围成的舞蹈教室中,没有跳着优雅舞蹈的舞者或是沉静的瑜珈练习,两个身着和式服装的人影穿戴遮掩身体重要部位的面部、胸腹、腰部护具,手持长长的竹剑由左右两方缓缓前进,直到两剑相交那一瞬——「碰」一声,他总是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什么事时,一旁的裁判已举红或白旗表示该方攻击有效或无效、哪方得分。 双方来来回回交剑出击,不断变换位置,四周围着跪座观战的人,徐光磊已经有些眼花,只能由两个比赛者背上绑的布条颜色确定哪方是谁。 视线随蓝色人影移动、跳跃、奔击,耳中震着吼声、脚踏木板声、护具被击中的声音……剑士的动作变幻莫测,到了后来,徐光磊发现唯一不变的原则只有一个,无论怎么转换位置与方向,除了出击的一瞬跳起,其它时候那平贴木头地板的脚掌,像鸭子在水面下划水,让人瞧不出动向。 第十三章 比赛结束了,从徐光磊的方向能看见两名比赛者背影,同在镜子前褪下面部护具与头巾。他视线始终锁住身后系红带的身影。 褪下面部护具,戴诗佳汗流满面,她伸手拨开额前湿发,还不及重新扎好微乱的发,一群孩子围了上去,争先恐后行礼,争先恐后举手发问:「戴老师,你刚才的连击打得好迅速,可不可以再示范一次?」 「戴老师,我下个月要升段了,你可不可以陪我一对一练习?我愿意下课后留下来一个小时——」 「喂喂喂,下课后老师本来都是跟我们练的,怎么可能只陪你一对一!」 「戴老师,你跟我练剑道型好不好?好不好?我可以提早一小时到……」 被团团围住的她一脸认真地回答每个孩子的提问,后来起身带他们做示范、桥正其中几人的握剑姿势,讲解时的专注表情、挥剑时的犀利眼祌,皆是他不曾见过的。 交往三个月,有一天忽然发觉她总是拒绝在周六晚上的约会,追问之下,她支支吾吾说定期到运动中心上课,不想缺课。好奇心起,徐光磊提议陪她,这才知道戴诗佳说的上课是上日本剑道课,而且她是指导者之一,带的是小至小学、大至大学的学生。 戴老师……徐光磊的表情渐渐从讶然转为浅笑:比起「律师」,「老师」这称谓似乎更适合她。 「是不是……很无聊?」 下课后又被学生缠住许久,直到另一位老师出面解救,带不愿回家的学生去练切返对打,戴诗佳才终于脱身,一身汗湿的剑道服都还没脱下,赤着脚就跑到走道另一头的座位区。 「不会。」徐光磊拉开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我觉得很有趣。本来以为你可能是上热瑜珈课或有氧拳击之类的,我的同事里有几个也到运动中心上课,老是听他们说这两项很热门。剑道,真的是意料之外。」 坚持陪她上课,可是落得枯坐两个半小时,早知应该让他至少上场体验一会的……戴诗佳不禁想起他们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她内疚地低低头,瞥见桌上他惯用的皮革笔记本摊开,一旁是装着水彩的小铁盒,纸卡散在桌上,上头画的,竟是一幅幅刚才她与另位老师对打的画面。 铅笔轻轻勾出轮廓,水彩描染出颜色,交剑的瞬间、转身的姿态、击中的部位……因为是速写,所以线条极简。 「块状水彩跟自来水笔,很方便吧。」徐光磊介绍着他的随身用品。 徐光磊的工作是文具采购,戴诗佳早惯了他总是随身带着笔记本与笔,且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现在才发觉,原来他这么会画画。 「说老实话,本来我是带来打发时间的。」是种习惯吧,有时注意力分散或无聊到走神时,他会写字或画画,做些永远不会令他失去专注力的事。他喜欢画静物、抽象画面或是卡通,唯独极少画人物,那会令他想起高中三年的美术课,因为资源有限,将石膏像的三百六十度全都画过了,从此之后,画人物时他很直觉地想起那线条完美’但死气沉沉的苍白。 徐光磊拿起其中一张近写,画中她褪下面部护具,脸微侧。「下星期可以再跟你来吗?今天带小盒水彩,颜色不太够,纸卡也太小,构图有限……」 他手中的纸卡还未上色,只是铅笔勾勒轮廓、表情,戴诗佳看了很久很久,看那随笔捕捉的神韵,她从不知自己打剑是那样轻盈自在的模样。 「画得太丑了,你不开心?」她不说话,徐光磊不免紧张起来。第一次看剑道比赛,每一个细微动作、表情都不愿放过,如今细看纸卡,多处画得随兴过头,线条随她跳跃起伏着,显得紊乱。 「不、不,不是这样。」戴诗佳视线由纸卡上移开,连忙摇摇手,「真的真的画得很好,我一直很羡慕会画画的人,尤其是水彩,晕染开来好漂亮。」 「可这张我还没上色。」她急于解释似在掩藏某些心事,徐光磊轻轻说破,想再追问却见她尴尬地抓着头,于是转道:「那我就当你答应我再当小跟班了……去吃饭吧,好吗?我饿了。」 「喔,对喔,都过九点了。」瞥了眼时钟,戴诗佳连忙起身。平常她都会待到最后再离开,今天跟另一位老师说好了会准时走,没想到还是被学生缠了一会。 「你再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徐光磊看她慌忙逃走,摇头失笑,开始收拾水彩与笔记本。这时,两名学生走来,抱着戴诗佳的护具,在一旁替她打包进特制的提袋中。 「请问,你是老师的男朋友吗?」高个子学生问着。 「是。」徐光磊点头。 「那个……希望你不要以为打剑的女生都很粗鲁,」矮个子学生接着说道,「老师k人是快狼准没错,被她打完也会肿个两三天,叫痛还会被她笑——呃,我是说她真的是一个好老师,工作那么忙还愿意帮我们特训,比赛、升段前还陪我们练到半夜。老师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跟他说那么多干嘛!」高个子学生推了他一把,抬抬下巴,「总之,希望你不要限制老师到这边教课,是男人的,就尊重女朋友的空间,不要小鼻子小眼睛。」 小鼻子小眼睛……那敌意应该不是错觉。徐光磊与那高个子学生对看,约莫是十六、七岁,跟人呛声颇有气势,令他想起他们比剑时的吼声,出击前总会先下战帖,堂堂正正的。「我没想过要限制你们戴老师什么,我们说好了下次她还要让我跟。我喜欢看你们练习。」 「真的?」矮个子眼睛一亮。 高个子又一记肘顶,将他顶开。「最好是这样,要不然——」 「家文、家杰,你们帮我收好剑跟护具了吗……」 戴诗佳从更衣室出来,换回一身短袖短裤运动服,走近了才发觉徐光磊与两个学生三人六只眼盯着自己不放,气氛有些诡异。 「收好了。」高个子无事一般接过她手中摺好的剑道服,收到袋中将拉链拉上。「老师辛苦了,下周见。」 两个学生恭敬鞠躬,转身跑回教室。 戴诗佳拧拧秀眉看着两兄弟穿戴起护具,加人练习。 「走吧。」徐光磊替她背起装护具的大袋子,将剑交给她。 他们离开运动中心,因时间晚了,附近还开着的餐厅没剩几家,戴诗佳开车开了一小段路带他来到一间人声鼎沸的热炒店。 「爆炸好吃热炒店……」这店名还真是直白好记……徐光磊跟在她身后进去,在老板的招呼下坐到了离饭锅、汤锅最近的位置。 「老板,今天我带的不是学生啦,没像他们那么贪吃啦。」戴诗佳颇难为情,却被老板一把压到椅子上。 「今天带的不是学生喔,」老板哈哈大笑,「拜托,戴老师,我嘛看得出来,男朋友嘛!不好意思啦,男朋友第一次来应该坐里头吹冷气的,可今天客人多,给你们坐到外头来了。不过这里离饭锅最近,也不错啦!菜我来帮你们点,你爱吃的我拢知影啦,先来瓶酸梅汁解解渴,老板请客的,等等多吃点啊!」 老板嘻嘻呵呵地离开,徐光磊噙笑看着她。「你常来?」 「偶尔、偶尔……」戴诗佳嘴角抽了抽,「好几次弄到快半夜才下课,学生们都饿晕了,所以就来这边吃点消夜,然后再送他们去搭车。」 「刚刚那两个学生也跟你来吃消夜?」徐光磊问着。 「刚刚……喔,家文跟家杰,没有。他们两个一个国中一个高中,十点半前一定叫他们下课回家。」说到这两个学生时徐光磊眉头皱了皱,她想起刚从更衣室出来时他们三人正在说话,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戴诗佳为两人倒了酸梅汁,解释着:「有几个段位比较高的大学生,一般下课后我都会让他们留下来自由对打,教他们一些进阶技巧。」 说着说着她又露出刚才课堂上对战完的晶亮眼神,没见过她这样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件事。讨论工作时,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的,徐光磊看得出戴诗佳很喜欢剑道。「你练很久了?」 「大概小一还小二时开始的吧。」 「小一……也太早了。」 第十四章 戴诗佳转身熟练地为两人添饭,回过身时道:「我阿公以前是检察官,他有几个警察朋友是打剑的,常来家里喝茶,后来莫名其妙我就开始练了。你刚刚看到的另一个老师,她家在台东开剑道馆,还有我们的馆长,他也是五、六岁就开始练。其实剑士里很多剑龄都非常长,我的学生里最小的是五岁呢,只要可以沟通就可以开始练。我不算早的。」 她又开始说不停了,从某某学生的得奖史,到几位老师维持剑道馆运作做的努力。徐光磊静静听着。她的头发因为长时间戴着护具已有点毛躁凌乱,没化妆的脸颊上能见到几点雀斑,身上穿的是再平凡不过的运动t恤,但……很可爱,十分可爱。 徐光磊为她夹了一块菜脯蛋,戴诗佳才惊觉自己一路说个不停,顿时脸胀红了,心评评跳个不停。她怎么会一直说一直说,这些话题他会感兴趣吗?偷偷瞄了眼,从那一贯斯文的脸上,她读不出太多。 吃完消夜,戴诗佳送他到公车站。 其实她一点也不介意送徐光磊回家,但他不愿意,他说,晚了,不想她一个人开回程的路。「那,至少让我陪你等公车好吗?」车上电子钟显示为十一点,万一没公车了,她还能送他回去。 「嗯。」徐光磊点点头,然后车里陷人一片沉默。 戴诗佳将车窗按开一些,视线停在后照镜,注意正后方的公车站。 「你担心汗臭?」忽然,徐光磊说着。 戴诗佳瞪大双眼,只愣了一秒,赶紧将车窗全都按下,「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明明在更衣室已经稍微擦过一次身体了……她抓了头发到鼻下猛吸气。 「哈哈哈!」徐光磊看她着急的样子,爆出笑。 「喂!是不是真的很臭啦?」戴诗佳瞪着他,再拉起领口闻了闻,哭丧着脸。「开玩笑的,没有汗臭味,」徐光磊伸手握了握她拉着头发的手,正经八百的表情说道:「只有热炒店的味道。」 「你——徐光磊!你自己身上还不是热炒店的味道!」戴诗佳被他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槌了他肩膀一下,「烦耶你!」 「好啦好啦不逗你啦,开开玩笑嘛。只是想跟你说,跟我在一起不用那么拘谨。」徐光磊仍是笑着,瞅着她的恼羞成怒,忍不住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 「哼。」戴诗佳转开头,可不得不承认和他打情骂俏……有些甜蜜,像韩剧日剧中才会出现的,有点不真实但又是那么令人向往的桥段。 她仍在赌气,不肯看他,徐光磊停了会才说道:「在运动中心时,你的两个学生跟我说,希望我不要阻碍你去教剑。」 闻言,戴诗佳缓缓转回脸看着他。她早觉得家文、家杰对他说了什么,原来是这个…… 「这件事我很在意。他们这么说,表示你前男友曾经不让你去上课吗?」话问出口,徐光磊暗暗惊讶自己语气认真过头……戴诗佳已经分手的对象,他有必要追究这么多吗? 前一秒还甜蜜欢乐,眨眼间他眼神、语气全都没了温度,瞬间的转变令她心口有些窒闷。戴诗佳听不出那是试探还是参杂着什么样的情绪。 他们互相没有隐瞒过以前的交往情况。她不是个反应快的人,直觉性的诚实供出:「我跟以前的男朋友是大学同学,个性、想法都很相近,直到出社会后……我适应工作较慢,成天忙得焦头烂额的,时间管理得很不理想,老是取消约会。平日不能见面,他希望我周末能尽量陪他,可我偏偏周六晚上要教课。那阵子又刚好七、八个学生要升段,我连着好几个周六、日都在剑道馆跟运动中心陪学生练习。他终于受不了了。」「他要你别再教剑了?」 她静静点点头。 「你就真的不教了?」戴诗佳沉默了很久,才小声道:「我……我从开始打剑以来没有缺过一堂课,最起先或许有过勉强、有过很烦的时候,但去道馆渐渐成了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就算是生病发烧,我也会去,觉得流汗过后病更快好。工作后,周末加班,我会把护具放在车上,时间到了去上课,下课后再赶回事务所。」 徐光磊眉微凝,盯着她侧脸。 「这就是我跟前男友分手的原因,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事更重要。」戴诗佳越说越小声,但也越坦然。只是话说完,她又担心起来,害怕两任男友分手会是同一原因……「你生气了?」 徐光磊掀唇欲语,后方忽来的光亮打在后照镜上,令两人向后看去。 「车来了。」戴诗佳眯眯眼,确认是他要搭的车。她长手从后座替他拿起帆布背包,交到他手上时微笑着,「到家传个简讯给我。」这是每次道别时,他会说的话。 徐光磊看着她避开的眼神。 戴诗佳被看得有点心虚,大概是她的搞笑不好笑吧。「你不传简讯给我也可以啦,呵呵……」那她会做个明白人,毕竟,站在男生的立场,如果连打剑都比跟男友约会更不可错过,那交往来做什么呢? 徐光磊还是看着她。 「唔,快点快点!公车停下来了。」戴诗佳催促着。 就在她要开门下车替他拦公车时,徐光磊一把抓住了她手臂,欺过身来侧头吻了上去。 戴诗佳瞠大眼,后方公车车灯太亮,她眼前一片白,脑中嗡嗡作响,头很晕,很晕…… 他的唇很柔软,压着她的,引她回应:他的吻也很霸气,不容她退缩。 公车开走了,幻境般的绚烂随他退开而消散。 她满脸通红又满是疑惑,徐光磊说道:「我没有生气,相反的,我很开心。看得出面对那些学生、教剑本身对你来说别有意义。 如果你不能为了喜欢的事物坚持,我怎么能指望你会对一段感情认真?我也很庆幸,你前男友不懂珍惜这一点。 他的声音低低的、微微的,戴诗佳其实有点弄不清是徐光磊在说话,还是根本就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段话。只知,那段话深深撼动自己,像内心一直悄悄盼望有人对她说的话,竟然真的被说出口。「到家,传简讯给我。」 他温暖的手按了按她头顶,然后下车拦了计程车离去。 窗外滂沱大雨,戴诗佳的办公椅转了半圈,背向后靠去,盯着那片灰蒙蒙景色发呆。 ……发什么呆? 她也不知道。雨天,总会令她心情郁闷,连平时最引以为傲的、被说是永无止尽、金顶兔一般的热情与精力,都会瞬间被浇熄,非常非常不来劲。 也或许是因为接连着失眠,令她睡得不好。她承认,徐光磊的出现对她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商务早餐会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她忽然不知该怎么面对下一次的聚会。 ——我是她前男友。 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说这种话吗?会吗?会吗?! 泄尽了气般摊软在椅子上,无意识地伸手从抽屉拿出佛手柑调合精油,按上了太阳穴。 戴诗佳回过神来,门口站着派送室的工读生,她连忙提振起精神,将精油丢回抽屉,拉拉衬衫,旋了半圈将椅子转回。 「都照戴律师说的搬到图书馆那边了。」工读生回报着,瞥了眼隔壁两间办公室都没人,似乎出去开会了,才接着说道:「然后……刚刚在柜台好像看到有几个学生先到了,秘书让他们先在咖啡座等,可是那些学生真的满吵的,诉讼部那边都听得到……」 「学生已经到了?」戴诗佳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还不到原先约定的两点。接待处的秘书也是因为知道社会责任部一贯的作风,所以没有拨电话给她。「我先去带他们进来好了,不然柜台那边会有点为难。」 「谢啦,戴律师。」工读生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办公室生态是这样的,这层楼诉讼部最大,一旦惹到他们不高兴去骂秘书室,秘书们心情不好,最常帮秘书室跑腿的派送工读生就很容易被台风尾扫到。戴律师被调到社会责任部的时间不长,跟小温先生、童秘书一样不热中办公室政治角力,不同的是她毕竟是个好说话的人,她并没有聪明到不被人利用。 「反正只剰十五分钟了。」戴诗佳不会知道工读生在想些什么。她单纯想着自己坐在办公室也只是郁闷发呆,不如把学生带进会议室,省得给其他同事造成麻烦。起身,拾起桌上的记事本跟手机,她步出。 第十五章 将厚重的记事本抱在胸口,正要按开玻璃门时,果然听见接待处旁传来阵阵笑声……转头看几个同事立刻捂着话筒讲电话:以后这些学生来事务所的机会不少,她得再想个办法。戴诗佳轻轻拧眉,来到咖啡座区,朝学生们挥挥手,将他们带到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位于图书馆中,四周是玻璃围成,望出去能见到挑高的木书柜、移动式楼梯。多数客户不喜抛头露面,所以会用到这个全透明会议室的,大多是内部会议。但这是戴诗佳在所内最喜欢的空间,这里让人回想起仍在学校的时候,期末考前的冲剌,努力的背诵总会在大考后看到成果,令人感觉很安全。说她是书呆子她也认了,总之满是书本、笔记包围的空间令她觉得很自在。 学生鱼贯走入,戴诗佳将门关上。「戴律师,这是什么?」 学生注意到桌上放置的册子,问道。 「这个呀……」戴诗佳随手将记事本放在桌上,靠在桌边,拿起一本刚才工读生帮她搬过来的>5大小的本子,「这是我帮你们准备的研习手册,你们可以先翻一下,等其他同学到齐了,我再一并解释用法。」 第一次带这群学生时就发现大家都很认真,不停抄笔记,却也发觉很多人问的问题重复,代表多数人有相同的疑问。很多律师们以为是清楚明白的事,其实站在学生的立场仍感到无措。 戴诗佳想起自己刚进事务所时也是如此,一下子太多资讯从四面八方轰炸而来,短时间内不易消化,上一刻觉得懂了的事,下一刻又忽然似懂非懂:学生们需在学校及事务所规则间转换,对于没有工作经验的他们来说,适应起来并非易事。当然她并不是想替学生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得服服贴贴,那会抹煞他们学习的机会,然而引导他们进入律师的思考模式却不失为一个方法。 那天跟小温先生开会时,戴诗佳就是想提议编制一本研习手册。 依着涉外律师培训当中可能遇见的课题去作探讨,也许是处理法律工作的大原则,也许是比较不同地的案例分析,手册中不会提供所谓的正确答案,正如相同案件不同律师有不同作法。 她的预设结果是最终这本手册中将有学术观点、实例以及学生自己写下的心得:将内容做主题性的归纳,收录相关的资讯,养成学生有问题时可以先试着自己找寻解答的习惯。而活动结束后,这本手册不会收回,所以学生不需要应付任何人。 本来戴诗佳想试做一个版本给小温先生先看过,不一定能赶上这一梯次,她乐意修改到小温先生满意为止,想不到小温先生听都没听就直接放行……握握手中的小册子,如今这完全成了她闭门造车的一场实验。奇的是她不怕出错,反倒万分期待学生们的反应,无论他们觉得派不派得上用场。 这本研习手册绝不会在第一版时就十全十美,如同她做过的每一本笔记手册,总是随着遇到不同的事件而慢慢增减、修正内容,但只要所内办的培训持续下去,就会益加完整。 若再想得远些、野心再大些,这对将来新进律师的训练是否也能有所帮助?……可能她真的想得太远了。戴诗佳瞄了眼远方窗外的雨,耸耸肩,一遇雨天,脑袋就有点混乱,竟然开始不着边际起来。 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过神。 「抱歉,」戴诗佳看向围过来的几名学生,「你们刚刚说什么?」「我们想问问你的意见啦,」学生当中最活跃的刘韦良回道:「陈教授生日要到了,我们打算合送他一个好一点的礼物,戴律师觉得送什么好?」 戴诗佳眨眨眼,这种问题怎么会问她?她跟陈教授不熟,跟这些学生也才见过几次面,送礼这么私人又主观的事,她给不出意见。「这个……我对挑礼物也不太在行呢……」 「别这么说嘛,帮我们一起想想嘛!」 「我们想送实用一点的东西。」 「实用?不是应该送特别的吗?」 「……」学生你一言我一语,戴诗佳联想到剑道班的学生。不知从前哪位老师说过,身为教育者能期望收到最好的礼物就是学生的成就,眼前这群学生在学业表现上已算是顶尖,做为律师的思考模式跟自觉则有待加强。 同学闹哄哄之中,刘韦良发觉了戴律师伸手按太阳穴的小动作,不禁皱皱帅气的眉,向前一步要大家静一静,道:「不然这样吧,戴律师,你可以透露一下英盛的所长或是资深合伙人平时使用的东西中,有没有比较特别的?」 确实,资深的法律人应该会有个共通点……戴诗佳思考着,然而平时关注的是所长、同事们的行事方式,并非他们的穿着或使用的物品。前思后想,至多只想起初入事务所时听同事间讨论八卦,说所长是英盛票选出来最适合三件式西装的第二名。这么说来,第一名是谁? 刘韦良见她认真烦恼着,抓抓下巴道:「例如领带的牌子……不,等等,教授好像只有特定场合才打领带……啊!对了,钢笔! 钢笔怎么样?」他握拳敲了敲手掌,同学们也纷纷附和。 「对喔,怎么没有想到。」 「是啊是啊,好几次去教授办公室都看到他桌上放着钢笔跟墨水。」 「这么说来我也看过教授在清洗钢笔耶,应该很重保养……」 学生们讨论得颇热络,戴诗佳下意识忽略耳边令她想起某个人的话题,认真回想所内最适合三件式西装的究竟是哪个资深合伙人,试图转移注意力。她神游了好一会,直到有人问道:「戴律师,你懂钢笔吗?律师有没有什么爱用的牌子啊?」 众人目光又回到戴诗佳身上。她闭闭眼,飘移的视线瞥见放在一旁的记事本,倏地想起一样可以快速结束这话题的东西,「我不太懂钢笔、文具这些,但是……钢笔一般不是送给晚辈的吗?不如这样吧,我这边有张杉墨书店的贵宾卡……」说着,她翻开记事本,将夹了很久的信封拿出,撕开,除了一张打上她英文名字的卡之外,还有几张商品传单,上头贴了箭头状便利贴,写着哪几样商品特色如何、价钱合不合理,密密麻麻的备注。 戴诗佳微怔,学生们已围了上来。 「哇!杉墨书店的撞月卡,听说只发给特定的商务客、媒体的,我在杂志访问里有看过他们会员卡的简介。」 手中卡片上绘水墨的杉树,背景一轮明月,戴诗佳又是一愣。 「这张钢笔介绍传单分析得好详细。戴律师,可以借我们看一下吗?」 「这边这张还有其它文具跟桌上摆饰耶,看了心情好好。耶,这个、这个,我上个月去日本玩,在一间代官山的高级书店有看到陈列。天哪!原来是mit设计。」 「我要看、我要看!」 「其实教授笔应该很多了,我们看看其它东西吧!」 「对呀对呀,好笔都超贵的,很难下手。可是不买笔要买什么呢?」 「这张传单是皮件介绍,你们看这种笔袋……或是这个笔卷怎么样?」 「哪个哪个……」 手中传单一张张被学生抽走,戴诗佳索性退了几步,让他们讨论去。 刘韦良走来,帅气地甩甩头发。「戴律师今天看起来有点累。」 「喔,」戴诗佳看着他走近,摇摇手,「呵呵,还好啦。刚刚谢谢你。」她指的是当其他学生把问题抛给她,刘同学跳出来解救,帮着出主意。 「不客气,」刘韦良笑着,「这样你对我印象有没有变好?」 大男孩笑得灿烂,戴诗佳看着他。「我对你印象没有特别差……」 「没有特别差,也就是没有特别好、特别深。」刘韦良沉吟着。 戴诗佳挑挑眉,道:「你放心,我给评语一向很公正,与印象无关,跟你在法律专业的实际表现上比较有关。」她将手上的贵宾卡递出,「这张卡你先收着,用完再还给我吧。」当然,如果忘了还也没关系…… 刘韦良接过,默默收起。 戴诗佳低头看了眼手表,深吸了口气,转身朝学生们拍拍手。「各位同学,挑礼物的事你们可以晚点再讨论,请大家找个位子坐下,我们准备开始了。还有几位同学迟到?」她迅速数了人头,还有三人未到。长年带剑道学生的关系,就算学生不就定位排排坐,她也早练就一眼便能看出是谁没到的特技。「是林同学、周同学、王同学。有人知道他们在哪,或是有什么事耽搁吗?」 第十六章 本来同学间都会互相掩护,在课堂如遇点名,也会尽量帮忙报数:事实上刚才在柜台他们就帮这三个今天翘实习、跟中文系去踏青联谊的同学签到,万万想不到戴律师可以一眼就认出来。 「没人知道吗?那我先记缺席。」戴诗佳在记事本上记下缺席的学生,无睱去注意学生们的面面相觑,更没发觉刘同学盯着她不放,只是好心提醒着:「有机会的话帮我转告一声,两次没到的话,我会先跟陈教授口头告知,这是他特别交代的。」 同学们面面相觑。看来这位戴律师果真不如外表的嫩,以后得小心一点……「好了,等等我们还要做第一次的法庭模拟,在那之前我想先跟你们过一下这本手册,是不是每个人都拿到一本了?有人有缺的吗?」戴诗佳环视学生们人手一本,点点头,「好,翻开目录,我先教你们怎么使用这本手册……」 天色转暗,下了整天的雨虽已停,但地面一片濡湿,戴诗佳在走进骑楼下时忍不住回头看九分西装裤的裤管,果然漉上了点点污溃。 啊……想到一回到家就要马上处理、马上手洗去渍就好累啊!她真的跟雨天犯冲,一下雨她就活力全失,想在脸上写个冏字。 「哈!姊,你表情怎么那么好笑,这样怎么会有艳遇!」 边走边低头从包包中掏着钥匙,前方传来一阵嘲笑,戴诗佳连忙抬头,瞪着眼前一身皮衣皮裤的老弟十秒之久,才惊叫:「阿任!」 戴诗任靠在行李箱上,容貌与她有几分相似,就是多了分帅气率性。他朝她挥挥手,「怎么搬出来了都不跟我说,我回家想给你个惊喜。好险我是先碰到赵姨,要是直接撞见老爸,又要来场家庭革命——唔。」 戴诗佳一把抱住嘴上不铙人的老弟,发觉他外套是湿的,必是淋了雨,但她还是没放手。「姊从小没白疼你的,晚上你煮好料给我吃好不好?」 老姊抱得死紧,路人频频投来视线,戴诗任咳了几声,「干嘛那么肉麻啦!而且我才刚下飞机,你好意思叫我煮?」他在国外读书,不常回台湾,但无损他们姊弟好感情。 「你好意思借住我家白吃白喝什么都不做?」 「你又知道我要借住你家?」 「那你回去闹家庭革命吧,现在我不在家当你跟爸的和事老,我请赵姨实况转播给我听。」 「……别这样嘛,姊,你最好了,客厅借我住一下嘛……咦?你裤子脏了,等等到家快点脱下来我帮你搓一搓,不然会留印喔。 还有还有!你晚上想吃什么?中式还是西式?吃饭还是吃面?」 「呵呵,这还差不多。不过……什么时候我的老弟也变得这么贤慧,还可以让人点菜?」 「你不知道这是现代好男人必备条件?」 「……好男人?阿任,你的问题不在于贤不贤慧,你只要不花心就满分了。」姊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中,戴诗佳开了公寓的铁门,领他上楼。 两人合力将行李搬上二楼,轮流冲了澡。当戴诗佳吹完头发来到客厅时,老弟背身在厨房里忙碌,肉酱混合香草的味道,她猜是义大利面。 「姊,我把冰箱的蕃茄全都用完了,你不介意吧?」察觉身后有人,戴诗任像个老妈子似地发话:「衣服我帮你丢进洗衣机了,我看裤管有点脏,刚刚喷了清洁剂,先泡一下,晚点我再帮你弄……干嘛?」 「没什么。」戴诗佳窝进沙发,两手撑在脸颊直勾勾看着他,「在想有你这个老弟真是件好事,一下班回家有人煮饭、洗衣也是好事。」阿任会做家事不是出国留学后才练的。老爸工作忙碌,赵姨还没到家里之前,他们姊弟凡事都是自己动手,赵姨来了之后他们就都被惯坏了…… 「……你是不是把老弟跟佣人的定义搞混了?总之,你这里借我住三个月,我帮你煮饭洗衣清洁家里,怎么样?」没忘老姊尚未点头答应让他寄居,找到机会就献殷勤。戴诗任将面条滤水后夹至盘中,淋上香喷喷肉酱,端上桌。 「你真的不回家?」她替两人摆好叉子。 戴诗任耸耸肩,「话说回来,你这个乖乖牌怎么会搬出来?」 难得的相见欢好心情顿时被浇熄,戴诗佳道:「爸对我的期望就是好好在英盛那边磨个几年,然后到他的事务所去安安稳稳的工作。」 「然后终其一生都在他的监督底下当个一板一眼的无趣律师。」他接着替她说完这个倒胃口的事实,不住吐吐舌。「顺便再跟他的得意门生们一个个排队相亲,评分标准就是那些律师的战绩表,喔对了,当然,只能让男律师参加,毕竟是选女婿。」他语气里充满不屑的嘲弄。 「哈、哈、哈。」戴诗佳干笑三声,笑完觉得这或许不是个笑话,老爸的确很有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塞了一口义大利面,抽空竖起大拇指给他一个赞才又接着道:「爸那么生气也不是不能理解,被调部门真的满丢脸的。」她很努力无视,但说没感觉到同事们的异样眼光是骗人的,刚进英盛时也是很多异样眼光,她还信誓旦旦要让众人刮目相看……哎……算了算了,美食当前,先吃再说。 戴诗佳起身去拿了墨西哥辣酱,替两人加了些,低头满意地吃着面。戴诗任瞅着她侧脸,一副认命的模样,尽力体谅老爸苦心,莫名心里燃起一阵恼怒。 他不考法学院,高中开始一路玩乐团玩到现在出国读的也是娱乐制作,摆明跟老爸作对,老姊却对老爸的话言听计从,乖巧过头了,令人看不过眼。 「对了,你刚说要回来三个月?这次怎么回来那么久,之前不都十多天就要回去了?」戴诗佳很清楚他们父子间的冲突,见老弟脸色稍变,她轻轻转移话题。 「嗯,要准备毕业专题,回来找灵感,顺便看一下这边的就业市场。」英国那边有几间这几年实习过的公司已经在谈,平时他参与城里大大小小的节庆活动,留在当地或许不错,但他也不排斥毕业后直接回国,总之要看工作的有趣程度。「你呢?跟爸闹翻也是个好契机呀,如果你想全职经营剑道教学,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哈,谢了。」戴诗佳对他吐吐舌。 对剑道教学感兴趣跟成为全职教练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他们剑道馆馆长成天抓头发烦恼着该怎么维持营运,四处兼课、替武道具行跑业务赚外快,甚至因经费不足自己当起木工,深夜整修地板就为省几个钱缴水电费……为喜欢的事物任劳任怨是真的,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而减少了实际与学生接触的时间这一点,也是为梦想付出的最大犠牲。 戴诗佳并不是对馆长的作法有异议,馆长是她最崇敬的人之一,为培育剑道人才奉献一切。可对她来说,「教」的部分至关重要,所以维持兼任剑道教练的身分,似乎比较合适。 「我是说真的。」他认真说着。 「我知道你是我的强力后盾。」戴诗佳也认真回着,免得老弟把所有不满全都归到爸身上去,那对已经一触即发的父子关系没有帮助。「本来被调到社会责任部我有点气馁,但现在负责带法学院的学生,看他们各自用不同的观点去讨论案例,我才发觉大学四年的时间都花在背法条、应付作业跟考试,没有好好去思考法律代表的意义。我们现在这个计划到最后会带学生去纽约法院观摩,在总部也会跟当地实习生一起做模拟法庭……阿任,我不介意按爸的安排成为律师,能力不足、没办法一路按着他安排的去走有点抱歉,可如果能藉这次机会让我喜欢这个工作,那也是好事呀。」 「你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吗?」不喜欢的工作都能做得没日没夜了,要是喜欢还得了?戴诗任静了静。这个老姊就是天生乖宝宝,说难听点是有点畏首畏尾,没冒险精神、没点乐趣可言。老姊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家人,尤其现在见面机会少了,他衷心希望她能为自己争取想要的东西,真正快乐。思及此,他问道:「对了,事务所有没有什么好对象?」 「啊?」收了空盘在水槽准备洗碗的戴诗佳转过头来,「我还跟小关在一起。」 闻言,戴诗任眉头皱得死紧,「你说什么?」 第十七章 「有什么好讶异的?不是你介绍给我的男朋友吗?」戴诗佳对他眨眨眼,开了水,转回身洗着餐具。 「小关是t啊,姊!」他不可置信地抱头吼了声。 「咦?心灵相通重于一切不是你信奉的择偶标准吗?」虽然阿任测试与女友心灵是否相通的过程失败的居多,但他的感情生活从没间断过,愈挫愈勇,可见这招值得一试。「况且我记得你是彩虹运动的支持者呀。」 那语气满不在乎,他甚至听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那么说。戴诗任扶了扶忽然变重的额头,「你不会不知道我是看你跟双面人分手后很消沉,才介绍一个无害的人给你调剂身心吧?」.「没想到我跟小关在一起这么久?」戴诗佳嘿嘿嘿笑着。大概因为读书时太用功,工作后又太埋头苦干,她没有太多亲近的朋友,小关看似大剌剌的,其实非常细心又体贴,她们很快就成为好朋友,只是比一般好朋友亲密一点罢了。「再说,小关是不是真的是t,你难道不知道?」 老姊话中有话,戴诗任脸色沉了几分。 一片寂静中洗完碗,戴诗佳回到客厅,在他对面坐下。面对感情,她不会比阿任有资格多说什么,但做为亲亲老姊,表达关心不为过吧。 「阿任,你听我说,其实小关她——」 然而才开口,他已不耐起身打断道:「姊,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现在去打扫你的书房,晚餐不用叫我。」他脸色阴沉,「这世界上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给的感情建议。」 「为什么?」 整片落地窗前望出去是一片繁荣景象,徐光磊双眼微眯,是因阳光太过剌眼,而他前一晚没睡好,感到特别疲惫。 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将惯用的皮制笔记本摊置在窗框处,翻至记事的页面,说道:「前天开会的时候不是都说好了,怎么现在又有问题?你可以打给他们经理再确认一次吗?他们那天给的三个型号跟色号我这边都有记,你抄一下……」他念出几个代码,咬住笔盖将笔抽出,写下注记才又道:「嗯,没有,早上到新加坡,出了机场直接到展场……行李?只能拉着来,没时间绕到饭店……嗯,这趟太临时了,本来是杰克要来,但他小孩肺炎住院满严重的,我也是上星期五下班前才被告知,差点订不到票。嗯?……喔,纸胶展跟例行的拜访……嗯,知道,之前也跟那家店进过桌上柜……他们重开了吗?呃,好吧,明天傍晚应该可以,你再把他们负责人的电话发给我。好……嗯。」 收了线,徐光磊翻开笔记中的周记事页面,在其中一个格子中注明刚才电话中家具部门的同事拜托他顺便跑一趟的店家,这时,手机叮了声,他展开简讯页面,将同事寄来的资料抄进记事中。瞥见几封未读邮件,顺手回了,再抬起头时,前方不远处一抹身影静静等待。 徐光磊眯细眼。 「嗨,真的是你呀。」 他皱皱眉,眼前人一身剪裁简约的连身裤装,短短的鲍伯头,笑意微微。「不会吧……认不出来?」 一会,徐光磊回道:「《生活》杂志的黄小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几天前才通过电话,他不至于联想不起来。 在他心中她单单是个照过面的人罢了,黄颖纹了然于心。她认为徐光磊有趣的地方就是这种对人际关系的漠不关心,以及对文具的入迷:这样的人出现在旨在拓展人脉的商务早餐会,对她这个时常被搭讪的单身老会员来说很新奇。「我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类展览,我虽然很喜欢纸胶,可是从来没有逛过大型纸胶展。」商品很丰富齐全,多到她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你克制力很好。」徐光磊看她除了一台单眼相机,仅仅背着一个小型链包,装不了太多东西。「那边有只有这个展才能买到的限量宽版,是新加坡新一代插画家画的人物、楼宇、街食、风景、小物,一共五款,你看到了吗?」 「还说,我刚刚去看的时候已经卖光了。」黄颖纹扼腕,会场中间有客制化锻带烫字活动,她在那边看职人现场示范看了太久。 徐光磊一副老神在在,她随即将主意打到他头上:「你买了几套?」 「五套。」一进会场直接杀到位在后方的限量产品摊位果然是对的,徐光磊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满意。 「分我一套!」 「我自己买一套,其他是同事托我买的。」 「你自己才买一套?拜托,限量的东西你难道不会想多买几套回去拍卖?」黄颖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她本来打算这么做的,身为纸胶迷,她很清楚区域限定款的魅力,以及失心疯起来网购下标无上限的狠劲。 「没有。」做为专业的文具采购,徐光磊通常对好商品锲而不舍,对于私人蒐集物品则颇随缘,不刻意强求。「这样吧,我各卷一百公分给你好吗?」 「真的?你说的喔!」黄颖纹笑开,不跟他客气。「为了报答你,我请你喝咖啡,你这边结束后有事吗?」 「不用了,就当是文具同好的交流吧。」礼尚往来的麻烦循环,最好一开始就打断。 「别这么说嘛……」他没回答等等有事,而是直接拒绝自己,表示个人邀约吸引不了他?黄颖纹转转眼,「其实我是想跟你谈谈采访的事。杉墨这边同意你接受采访后,我跟我们总编提案在当期杂志里做更多文具相关的内容。我有些想法,你帮我出出意见好吗?」 采访的事他跟公司提了,老板对这样的曝光机会很感兴趣,总部更是乐见,要他好好跟进。他本想介绍另一位比较上相的女同事给黄小姐,但老板认为不合适,所以这件事还是落到自己头上。「好吧。我这边的事都谈完了,你几点方便离开?我知道一间咖啡厅,我们可以到那边坐一下。」 「好呀好呀!」黄颖纹眉开眼笑,看了下手表,「半小时后入口处见好吗?我还剩最后一区没拍到满意的照片。」 「好,我先去领行李,等会见。」 「这是康宝蓝,这杯是手冲咖啡。请慢用。」 舒适的空间里徐光磊与黄颖纹对坐,服务生将两杯咖啡放在厚实的小圆木桌上后离去。 「哇……这里真的好特别喔。」环顾四周,高高低低的书柜,柜中塞满各式书籍又或贩卖的文具、餐具、小物。黄颖纹因为工作关系跑遍台北特色咖啡厅、展场、空间,但此处仍是不同的,中古书籍看似摆得随性却不染尘,细看其它商品,全是小巧简朴设计,选色尽是大地色彩,初见平凡无奇,一旦置身其中便感觉舒适。 「店老板满固执的,」徐光磊目光停在上回来没见过的新摆设,椰子壳、火山豆壳压制的杯碗。「他不喜欢塑胶制品,店里几乎找不到塑胶制品。」 「嗯,像家……或者该说像心里憧憬的那种家,舒心、平静,又满是能取悦自己的物件。」黄颖纹试着形容。 徐光磊一笑,「不愧是靠笔吃饭的,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要他来说,这里单纯是个频率对味的地方罢了。 低头,原木桌上一杯层层叠叠冲击味觉的康宝蓝,自己手边则是平实无奇的黑咖啡,不知为何这种时刻他会想起戴诗佳,在这充满爵士乐与咖啡香的悠闲氛围里,想起那间吵闹、油烟味十足的热炒店。 「你不也是靠笔吃饭的,还笑我。」黄颖纹哼了声,拿起小巧可爱的康宝蓝啜了口,频频点头。「话说回来,你的发想空间该不会也是咖啡店吧?」 徐光磊看向她时,表情并无异样,道:「对呀,像我这样的文青,当然最常出现的地方就是咖啡店,而且跟你猜的一样,我目前最喜欢的就是学湛的店。」黄颖纹张了张口,泄气地垂下肩。 「天哪,怎么大家都选咖啡店啊!而且我已经到学湛那边拍过好多次了说,就算取景角度有调整,总有一天会被认出来的啦……」话到一半,对面喝着咖啡的徐光磊嘴边一抹可疑的笑,「等等!你是开玩笑的吗?你是认真的吗?到底是怎样?吼,没想到你会这样整人,快点从实招来!学湛跟我说你平常没事都宅在家的耶。」 闻言他敛笑。想不到学湛这么多嘴。他算是个生活简单但很重隐私的人,学湛泄他的底想做什么?徐光磊将杯子放回桌上,如实道:「我的发想角落是我家的沙发。」 第十八章 「哦?」先问过学湛果然是对的……这么说来,拍照得到他家去了?思及此,黄颖纹眼睛一亮。巧克力监定师小江也是下了班都摊在沙发上,但她百分百肯定徐光磊家的沙发是很有格调的。 「但我没有让别人到家里的习惯。」看出她下一句即将问何时能到家中拍照,徐光磊单刀直人,表示此事没得讨论。「如果你认为学湛的店已经被拍过太多次,或者咖啡厅被拍过太多次,我们可以到森林公园去拍。」他的确有时会到公园散步,虽然只是散步透气,和工作发想完全无关,但已是除去工作、家中以外他较常出没的地方。 「森林公园……」她没有批判的意思,但公园绿地、踏青健行这种地方出现频率仅在咖啡厅之后。况且公园要拍得好实在不容易,很难捕捉出人与空间的交流感,说穿了,她较擅长拍室内。 这次文具特辑已将大部分的经费分配到这趟新加坡纸胶展之旅、台湾经选特色文具店,本来打算发想角落的摄影就由她自己出马,她是半路出家的摄影师,但自认技术还算端得上台面。现在若要拍室外,得再请个摄影师来配合,价钱不知谈不谈得拢。 思考一阵,黄颖纹将难处说出,想看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喜欢让外人进人家中这一点她多少可以理解,尤其有时摄影师为了拍出合意的照片,搬动或堆叠、甚至踩踏在家具上是满平常的事,徐光磊经常办活动,杉墨也接触过很多媒体采访,大概因此才拒绝得斩钉截铁。但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出动,没有旁人,设备只算是简配,相机加上几盏闪灯而已,如果答应不乱动摆设,他会不会愿意? 「坦白说我不想随便拍一个地方,我要的不是一个有受访者出现的画面就好。尤其这次文具主题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篇幅,我想好好做,就这一次,你能不能为我破个例?」 她一双大眼眨呀眨地看着自己,徐光磊着实感到非常为难……不,正确来说他有些许不耐。 这就是他不善经营的人际关系,妥协了一次就有下一次,太强硬则显得不近人情。麻烦。更麻烦的是早餐会的人全都与学湛有关,他断然拒绝前总要先细想一番会不会让他难做人。 她双手合十,拜托拜托。「看在学湛强力推荐你的份上?看在这个企划已经开跑的份上?看在我们都是天涯文具控的份上?」 「……」眉心微拧,想不太起来当初自己怎么会鬼遮眼似地答应加入学湛该死的早餐会……徐光磊摸着手边的杯子,最后说道:「让我考虑一下吧。」 黄颖纹顿时松了口气,没去注意到他眼眉间细微的情绪转换。从她的角度看去,他身侧厚厚的玻璃窗透进橘红色夕阳,一如徐光磊给她的感觉,纵使表面看来有点距离感,本质却是温暖的。 精巧的康宝蓝很快便见底了,见他的黑咖啡尚有一半,黄颖纹又点了杯冰奶茶,顺势拿出小笔记本,以闲聊的方式展开访前对谈。他们并没有说好今天就要开始访问,因此她没按例录音,以彼此茶与咖啡饮尽为限,先热个身,回去也可以视情况修正访谈问题。 「……所以,杉墨书店的贵宾卡撞月卡,是有特别涵义的?」 「书店目前有两种会员卡,一般卡松烟及后来增加的特别卡撞月。松烟是墨,撞月是杉:鲁凯族称杉树叫撞到月亮的树,撞月的名字是这样借用来的。」这些在书店的服务台领卡处有专文介绍,发卡的信函中也有附简介……只是或许在意累积点数与优惠活动的人远多于这卡名的由来。 黄颖纹事先做过功课,对于杉墨书店的历史、品牌理念等自认了解颇深,会有此一问是在准备这次刊物内容时她才发现身边有很多人对杉墨书店的理解停留在一间「趁着文创产业萌芽而不断延伸触角的书店」,不断展店、不断新增商品或服务或课程。杉墨确实成为一间难以令人忽略的书店,但它的商业化也似乎盖过了设立的初衷。「我知道杉墨书店这名字来自总经理父亲早年经营的书店,但据说两张会员卡是徐先生命名的,能不能谈谈你的灵感?」 「松烟卡几乎在书店成立时就有了,那时因为总经理自己的喜好而设了文房四宝区,当时进最多的墨条大概就是松烟了吧。」徐光磊摸摸下巴回想,五色墨中,当时作为采购的他进黑墨最多,把会员卡取名松烟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 「……这……说出来好像就不那么浪漫了……」黄颖纹有种幻想破灭之感。时常观察徐光磊的谈吐穿着、他随身携带的文具用品,全都散发着浓浓的文青形象,是这原因吧,理所当然地将他与深度、美感、品味划上等号。 黄颖纹的每个问题深入浅出,由杉墨书店开始渐渐带人这次访问的主角徐光磊,再谈他对文具、写字的观点,最后聊他收藏的笔。 徐光磊并未拒绝今天这有些突然的对问,他表现得颇为认真,时而陷入思考的沉默。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与她期待的颇有落差,但仍希望据实以告。 他愿意分析对某几个品牌的历史发展,愿意倾尽所有自身对西洋书法、对笔、对墨水的见解,更对于各地文具控的朝圣地不藏私,她可以感受眼前人对文具的热情,徐光磊对喜爱的事物十分慎重。 然而当他沉默过久的时候,黄颖纹对他又忽然冒出全然不同的看法,彷佛那温暖的本质其实并不存在。 入夜后的台北下了一场雨,雨虽停了,地还微湿。 徐光磊手中一杯红酒,轻轻靠在最近门边的吧台尾处,一斜身就能看见落地窗外的巷弄景象。 早餐会有时会因主题内容而换到不同时段聚会,这次的主题是红白酒,主讲人是酒商余董。经过两周前早晨的讲座后,会员一致通过要到余董的店里品酒,于是星期五的下班后,本来除了加班以外也没太多闲暇活动的他,只好被学湛拉着一起来了。 来了才知余董的店面分为两个区块,一边卖酒,一边经营品酒会,他们便是在平时只对店内贵宾开放的品酒空间里。 耳边是会员们热络的讨论,尤其当中不少董字辈的本身在社交界打滚已久,对几家知名的酒厂历史、葡萄种类颇有见地,对某些中价位名酒也有收藏,年轻一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又能品好酒又能增广见闻的机会,频频发问。 徐光磊不排斥酒类,然而他已不是第一回看表。 08:43,品酒会开始后的一个小时又十三分钟,窗外巷弄驶来一辆计程车,停在店门口。 付了车资开门走出的是戴诗佳,还是那一身深蓝的西装裤装,看来颇沉的公事包在身侧,司机开启后车箱,她绕到后方拎出一个拖拉式的公事箱。 计程车开走了,她垂垂肩才再提起精神,深吸了口气。当她看向店内那刻,不自觉停了停脚步,透明的玻璃窗隔去欢乐的谈话声,令那双看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 眼前画面像是某首英文歌的mv,缓慢的旋律、沉沉的歌声,她尚无法分辨歌词唱的是愉悦心情还是怅然若失,但那无疑是一首情歌。而且是一首老情歌。 戴诗佳静静立着,直到学湛从他身边绕过,顺着他视线也看见了自己,甚至推门来迎,她才拉过公事箱的把手,往里走去。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学湛热心地从她手中接过公事箱,拉到一旁摆好,戴诗佳抱歉地说着,不自觉拉了下肩上挂着的塞满文件的包包,瞄到不远处的吧台高脚椅似是无人使用,很想借放一下,松动松动僵硬的肩背。 「你真是忙呀,今天去哪出差?」孟学湛没注意到她肩上还有个沉重的公事包,热情地顺手从桌上拿了酒瓶与高脚杯,为她斟好。 「喔,谢谢。」戴诗佳接过,轻轻啜了口,悄悄露出笑意。 从小家里有个规定:在外不能显露酒量。这规定等同在外尽量不喝酒,但背地里她跟老弟在家会一起喝酒看影集,他们开玩笑说这是训练酒量,以免被外人灌醉。事实是她满享受偶尔小酌。 学湛给她的酒意外好喝,青草的清新缭绕,极富层次与冲击感……瞄了眼那剰三分之一的酒瓶,或许她该感谢没赶上原先预定的高铁班次,在这时间点来,酒醒得刚刚好。 第十九章 享受红酒之余,发觉学湛还看着她,她回道:「临时支援我同事,到嘉义去了一趟,一出台北车站刚好遇上塞车,才会迟到这么久……」 「辛苦了,你能来就好。你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孟学湛话中有话。果真如他所料,会员中有几个亮点是必要的,刚才有几个男会员问起,怎么还没见到戴律师?当然他也有些故意,毕竟光磊整晚站在人群的边缘,戴诗佳才到,他马上站到了他们三人围成的小圈圈里,难得没有退出谈话的意思。 才这么想着,徐光磊忽地将酒杯放下暂离。孟学湛挑眉叹气。 跟黄小姐聊起才知道他们在新加坡巧遇,听她开心叙述两人在咖啡厅讨论访问内容,孟学湛却清清楚楚听出好友感到万分麻烦。 好吧,他这多事的媒人没当成,光磊对黄小姐不感兴趣。那么光磊对这位前女友又是如何呢?孟学湛瞥了眼好友穿梭在人群中的身影,有点摸不清。 徐光磊走开了,戴诗佳像是没特别留意,手中酒杯仰高,又喝了口。「这是哪里的酒?」 孟学湛转向她,耸耸肩,「好像是义大利的,刚才余董开了法国、西班牙、智利、非洲跟义大利的,现在喝到哪了我也不清楚。 酒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戴律师平常喝酒吗?」 「喔,我以为是非洲的……不过其实我也不太懂啦。」她吐吐舌,「只是觉得喝起来很顺口,微微辛辣又带点青草香,非常平衡的大地口味。」 「……还说不懂,辛辣跟草原味道,刚才余董也这么说。」孟学湛揶揄着,干脆将酒瓶直接拿到他们这桌,讶道:「啊!酒标上说是非洲来的耶。」 「不懂装懂,人家会以为你真的懂。」不知何时徐光磊又回到桌前,将手中盛满坚果、果乾、起司的小盘放在她手边,另一手将空着的高脚椅拉近。「灌酒前先垫胃。」 正让学湛帮自己倒酒的戴诗佳笑容微微停住,酒杯放在手边没有马上喝。来不及吃晚餐是真的,但此刻最大的压迫感来自身侧,徐光磊微眯的目光提醒她别喝得忘形。唉……她自认酒量不是太差的,可……算了,还是乖乖地先吃些小点。见她吃了起司与饼干,徐光磊说道:「包包放这吧,不用一直背着。」「呃。」戴诗佳又是微微一僵。 而他已接过她肩上沉重的公事包放到了高脚椅上,像是多年老友习惯彼此照应,再自然不过的事。 然而两人没有对话,目光甚至有些刻意回避开来。微妙的气氛流转。 孟学湛看在眼里,噙起笑。他该识相地走开,别当电灯泡?还是留下以免两人尴尬?挣扎两秒,他选了后者……有好戏怎能不看?「一早就去嘉义?」 打破沉默的第一个问题,真的只为打破沉默而问。 不知怎地,这样不痛不痒的问题令前一刻的窒息感消减了大半,戴诗佳暗暗松了口气。「接近中午才临时被叫去的。本来今天晚上要继续留在那边支援,但上司不批准,所以回来了。」 「社会责任部也需要常常出差吗?」徐光磊顺着又问。 她已逐渐习惯调部门的事,甚至是由他提起,她也尽量以平常心面对,不会参杂太多自卑感。戴诗佳摇摇头。「几乎不需要出差,现在的上司也不喜欢临时被通知跨部门的支援。」 「是吗?这么人性化的上司是最近才进英盛的吗?」 嘲弄的语气隐隐透着惋惜。戴诗佳怀疑自己真的因为没先吃点东西垫胃,以致两杯不到的红酒已让她头晕耳鸣。 唉,晕就晕吧,晕了别多想就是了。她又喝了口。「以前应该提过的英盛闲人部,这部门一路都是同一位上司带的。」她还记得也曾与其他同事以戏谵语气谈论「闲人部」,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当中一员:直到最近,她亲身感受部门并不闲,那只是小温先生选择培养出的工作氛围,一种从容。 提到「闲人」二字,她两眼眯成一线,隐忍着白眼,却掩不住自嘲。徐光磊将她在喝酒后变得放松的表情尽收眼底,轻轻低笑。 「嗯,我记得,不过当时以为你在开玩笑。」毕竟那时的自己难以想像英盛有「闲人」。 「但我想这是好事,工作与生活是该有点平衡,尤其对于已经太认真的人,实在没道理要求他们更拚,你说是吗?学湛。」话到一半,他转向对面那笑意咧到耳边的好友。 戴诗佳又有点头晕了,怎么耳边的声音暖呼呼的,像在为她打气……她将手边红酒一仰而尽。 戴律师唇上染了酒色,孟学湛迟疑着该不该为她再斟满,光磊却已将剩下的一点酒倒进了她杯中。 「喝慢点,而且最多三杯。你喝完这杯就不能再喝了。」他提醒着。 他提醒的不是她的酒量,而是人在外头应该守的饮酒规则:这第三杯是他徐光磊亲自倒的,她不能赖说忘记喝了几杯。戴诗佳秀眉轻拧,对那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 「人家喝就喝,你管那么多干嘛?」孟学湛非常不介意当个欠打的朋友。语毕惹来徐光磊一记斜视,他不怕死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戴律师多喝两杯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夹在中间的戴诗佳认真相信自己喝多了,头开始痛了。 徐光磊还是瞅着学湛,看出他浓浓的兴味,一会,仰仰下巴道:「会长在后面挥手叫你,你快点去抱他的大腿吧。」 「啊?不早说!」孟学湛回过头,咬牙切齿一番,赶紧鞠躬哈腰去了。 远远看着学湛频频点头称是、费心讨好会长的模样,戴诗佳不住噗哧笑出。 徐光磊也笑了。「会长是学湛咖啡店的最大投资人。」 「原来如此。」那不难理解他的投人,她问道:「学湛要展店吗?」 「准备租下二、三楼,做不同的空间利用。」投资额越谈越大,好在会长将一切经营的细节交给学湛自己打理,不干涉过多,要不徐光磊其实有些担心咖啡店会失去本来的风格,如同现在的杉墨已非当年的杉墨。然而学湛唯一的妥协,大约就是接下早餐会更多的行政事务。 「真好!为自己喜欢的事业努力着。」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身边人不发一语,前一秒还自然交谈的气氛又将僵化,戴诗佳咬咬唇,头微低的视界里是他修长的指尖,停在高脚杯的底座。 正当他们又陷人沉默时,戴诗佳开了口,打破了自重逢以来两人间始终存在的一层隔阂,以真诚的语气说着:「你也是,阿——咳,那个……我是说徐光磊,恭喜你,我上次就想说的,恭喜你升上资深采购专员。」他们只是分手,她没有失忆,徐光磊本就为成为书店的采购负责人而努力,分隔的时间里,他仍朝此目标前进,她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是一时脱口还是事过境迁她已不放心上,刚才她几乎开口喊他阿磊,如同从前。徐光磊心口微热,温声道:「这些事,只要你愿意——也可以做得到。」 若有似无的嘲弄不见了,他的声音与她回忆里的重叠,温柔而坚定。 这样的转变太无预警,一下子就剥除她内心某些伪装、某些逞强。调部门以来,戴诗佳每分每秒都在说服自己,换个地方一样可以继续努力,然而事务所里同事投来的打量,那些背地里的窃窃私语在她脑中盘旋不去,不可思议地,就因徐光磊的一句话,释怀许多。 「嗯。」她头仍低,重重地点了下,再抬起与他对视时,是带笑的。「嗯,我会努力。」 那笑颜就近在咫尺,弯弯的嘴角、浅浅的小酒窝,还有那一笑就惯性轻轻皱起的眉心,令人想为她揉开。在这一刻,身边静了。 徐光磊必须承认他想念这样的距离,想念他们曾经那么靠近,他只要伸手就能呵护。可惜他不够醉,所以只能回以相同保留的笑,玩笑说着:「谁叫你努力,你这个努力家,就不能留一点给别人努力吗?」 「你管我。」她双颊鼓了鼓,撇过脸。 那侧脸微红,不知是因酒气还是灯光……他实在不该追究太深。徐光磊长指推动了酒杯,「戴诗佳,我们从朋友重新开始,好吗?」 那声音轻轻的,几乎被身边的嘈杂盖过,但她确确实实听到了。戴诗佳握握手中酒杯,举高轻敲他的,点点头。「好。」 第二十章 水晶杯的声音比他们达成的协议更加响亮,震入耳中。 从朋友重新开始……没什么不好,是吧? 至少比一见面就尴尬的关系好多了不是? 交往又分手,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耿耿于怀又能怎样,都是什么时代了,真的放不下就再去表白一次,说分开的时间里心中只有他,说分别的考验只更加确认此生再也找不到如此契合的对象……太夸张过头?太恶心?如果没那么非君莫属,那么就该大大方方的。大方打招呼、大方问候,把他当成一幅最美的过眼云烟——可以沉醉片刻但千万不要想着再捉住什么了。阿任是这么告诫的,而她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戴诗佳想起那天老弟吃错药发脾气后,又神经错乱花了整个周末将家中打扫了一番,就这么巧,钉死的书架斜了一角,滑下了几本她自己编撰的sop手册,又那么巧压在最上头的那本正是写完前言后亳无进展的「前男友养成手册」…… 这本标题乱写一通的笔记,一写完前言她就马上想销毁的册子分明塞在书架底处,究竟怎么在打扫时不小心掉了出来,还压在杂物上方显眼处的……其实已无追究的意义。情圣等级的老弟后来向她语重心长地开示了整个下午,给出的结论就是:对于分手的恋人,如果无法老死不相往来,那就试着做朋友吧,毕竟人没有抹去过去恋情的需要,那是再怎么否认都不会消失的历史。 戴诗佳又喝了口杯中物,酒香醇厚,她却反而清醒了过来。 徐光磊没有一秒将视线移开。 交往时的她并不是如此沉默,私底下甚至有顽皮的一面,然而他已没有再见到那样的她了。是因为他们不再是情侣关系?还是她本就只在特定对象面前才会显露真实的一面? 眨眼,相同的昏黄气氛里,人声交谈变成了自弹自唱的情歌,眼前的她颊上依然红晕醉人,那个大男孩弯身轻点了她红唇……握着酒杯的手蓦地收紧,徐光磊垂下眼。 两人间又陷入了沉默,少了先前的紧绷与尴尬,多了某种迟疑。 「嘿,介意我们加入吗?」 解救他们的是几个年纪相仿的会员,手持酒杯与余董新开的酒围到了相较之下空旷的圆桌前。 「不介意。」戴诗佳与徐光磊异口同声,下一秒身边围来了几个会员,适时转化两人间忽暖又忽冷的气氛。 杯中草原味十足的非洲红酒饮尽,换了优雅的法国红酒,话题不断转换,从酒的产地到起士到生火腿到橄榄,再到旅游、购物、各地美食,然后不知道怎么跳到了基隆夜市、阳明山夜景跟金山温泉。谈论的内容不是重点,重点是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说说自已的经历,藉分享寻找共鸣。 「没想到你也会上山看夜景呀。」聊到夜市话题时才加人的黄颖纹趁着交谈的空档来到徐光磊旁边。众人说起近来上映的几部文艺片,他们正好都没看过,所以插不上话。看出徐光磊有些心不在焉,她小声问着。 「嗯,以前去过几次。」他不会开车,曾经情到浓时有一任女友会刻意绕很远很远的路送他回家。徐光磊点点头,举起的酒杯挡住一半表情。 黄颖纹喔了声,那么浪漫的行程是跟女朋友去的吗?话还没问出口,下意识想到了他的前女友戴诗佳……转转眼,咦了声。「戴律师呢?刚刚不是还在这吗?」 「她去接个电话,事务所同事打来的。」徐光磊代她回道。「话说回来,也去了满久了呢。」旁边的西装男看了眼手表,「十分就出去了吧,现在都快半了。」 若不是一直注意着,又怎么会知道她离席了近二十分钟?徐光磊眉微蹙。「外头接电话?可是没看到人呀。」黄颖纹朝店门口的窗外望去,对街还有间居酒屋,桌椅都摆到外头来了,还有人在划拳,但巷内不见她身影。 「戴律师从后门出去的,」西装男又说,望向徐光磊,「前门那边大概太吵了,隔壁桌刚好有人说从后门防火巷抽烟回来,她就往那边去了。但……真的有点久呢……」 「对呀,二十分钟真的有点久呢……」黄颖纹也顺着西装男视线看向徐光磊,见他没接话,只好又道:「要不要去看一下?」 他跟戴诗佳曾交往的事早餐会里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跟小江因为戴诗佳的事当众起过冲突也是会员间津津乐道的,众人不知道的是,她的工作电话大约是半小时起跳的…… 不过,换了部门也是这样吗?倏地徐光磊一拧眉,放下酒杯。「我去看一下吧。」 铁门边一个木质酒箱叠起至半身高的置物台,台上一盏小灯及烟灰缸,戴诗佳斜倚着酒箱,手机夹在肩耳间,一手压着笔记纸写字。「好,嗯,记下了……没关系,我本来明天就会一早进公司处理事情,而且小温先生早上不在,去所长那边简报只要十分钟,没问题的……嗯,不客气。」她说着,将笔夹在笔记纸中,收进口袋,「你刚说还有另一件事是……呃……这个要问林助理,我离开的时候把东西都移交给他,他也跟对方律师见过两次面,至于他们会面的内容我就不清楚……啊?怎么会这样……呃,好吧……当时三房主张地是她的,二房主张房子是她的,我觉得最奇怪的是二房的三男竟然倒向三房那边……等等,李助理,那已经是一年前的案子了,说真的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那个三男的意图……可是……好吧,嗯,也只好先这样。好,掰掰。」 收了线,戴诗佳左右摆动保持同一姿势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脖子。 她是不介意明天一早去所长室简报以前经手、并且于调职前几个月就交接给林助理的案件,讲究各人事各人理的小温先生那边她也不会去提,省得节外生枝;刚才电话中李助理对于案件档案不全一事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就一个案件请她协助。 是不是她没有交接好呢?是不是匆促之间她说得不够清楚、文件不够详细呢?还是因为她的临时调职让林助理一下子多了太多工作而分身不暇?就连正在处理欧洲事务的李助理都要分身帮忙…… 戴诗佳泄气地垂下双肩,她连不给同事添麻烦都做不到,自己或许真的无法胜任在所长室的工作,这与努力无关,与能力有关。 叹气……戴诗佳甩甩头,才想回到店内,手机又响起。看了眼来电显示,脸上绷紧的表情缓了下来,她接起。 「嘿,到饭店了……没有,我在外头。嗯……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吧,呵呵……不会啦,你也辛苦了,巡演到哪了?卡加利市?……不知道,没去过…… 牛仔?真的?好好玩喔,你发几张照片给我看嘛……嗯,哈哈……好呀,等你回来我们庆祝一下……喔、嗯……对了……那个……阿任回来了,他会待一阵子……好,反正你下星期就回来了,庆功宴我想办法逼他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等了等,又等了等,戴诗佳轻轻说道:「对了,我有些东西想买,我知道你信用卡被停了,我汇点钱到你户头,你可以跨国提款吧?你帮我带点特产……不是……你别想这么多……呜……好啦好啦,我只是关心你怕你出门在外钱不够用,而且……你很少巡演时打越洋电话回来的,我才……不不,别这样说嘛,你肯依赖我我很开心的,让我为你的梦想做点事好吗?……嗯,三万够吗?……好,明天一早……嗯,知道啦,记在帐上嘛,我会跟你算利息的,哈哈……嗯……等等,小关,我爱你喔,加油!」 电话挂断了,戴诗佳呼了口气。她对小关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所以总会多关心一些,当然她也存有一点私心,毕竟能让老弟认真发脾气的女人不多,阿任不好好珍惜,做老姊的交个朋友不为过吧。 在内心嘻嘻贼笑,打算安排他们来个惊喜见面,能擦出点什么火花就更好了。回过身,伸手一拉,才发现铁门半掩。 咦?她分明想隔去杂音讲电话所以将门关上的呀,是谁想出来透透气吗…… 侧侧头,回到屋内,戴诗佳在身后将门带上。 她不知道自己出去讲了多久的电话,但注意到有些人已经离开,场内只剰三、四张桌前有人,再看时间确实已经很晚了,想到明天还要工作,打算向其他人打声招呼回家睡大头觉。 第二十一章 忽地前方一阵笑声,她看去,徐光磊侧身而站,跟着笑了开。他身边一个身穿粉色衬衫洋装的女生……她记得是叫黄颖纹,瓜子脸蛋上俐落的妆容,此刻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不知又说了什么,引得一阵拍手欢呼。 徐光磊笑开的眼眉太过灿烂,戴诗佳不禁好奇心起,靠近了想听清楚些,就见黄颖纹比手划脚说道:「我是说真的啦!不要当笑话!后来那个人真的当众跪下求婚,谁知道旁边的小朋友就那么刚好打翻泡泡水,他整个人一秒变体操选手,滑了个半天高一落地变劈腿啊!喂,拜托,这里是新加坡最热闹的商场耶,我都不知道那时自己喷泪是因为感动还是场景太爆笑……」 黄颖纹说起故事来十分生动有趣,很引人入胜。戴诗佳虽没听见前段发生的事,仍被感染得扬笑。 「吼,真的啦!不信你们问光磊,他也在场……你,说说感想呀。」 戴诗佳不自觉停下脚步,随众人目光转向徐光磊。 「说真的,人在当场还不觉得有这么搞笑。」他轻咳了声,笑未敛,道:「那时捏了把冷汗,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像喜剧电影画面。」 「等等……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们怎么会一起去新加坡?」 「对耶,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没跟大家报告一下?」 众人暧昧地看着两人,想挖挖内幕。 对于年轻一点的会员来说,早餐会的另一个功能本就是认识异性,待得久一点的会员中也有不少尝试约会甚至交往过,可惜开花结果的不多,于是早餐会有个不明文的默契,名花有主、名草有主的对象,大家会识相地不打扰。 从几步外的距离看去,店内的灯光偏暗,随着话题的围绕,他们的表情明亮清晰,像大学时代被拱出来的班对,腼腆地相视而笑。 后来徐光磊跟黄颖纹似乎是有试图解释些什么,但戴诗佳已听不太清楚了。是醉了,她想。 头晕晕的,脚轻轻的,胸口……微微揪住。 穿过纵、横穿插的金属护面,戴诗佳微微转动双眼,视线锁定眼前人,伺机而动。脚下一点一点移动,交剑的刹那,道馆里迸出响亮的吼声与脚踏木板的声响,她全副武装,手中竹剑忽高忽低,使的全是连击招式,且招招必中。 围观的学生张大眼睛,捕捉老师的示范,努力将她举剑的高度、出击的时机印在脑中。 当学生全都屏息关注,戴诗佳却清楚知道自己在分神。「小手、面、面……」 一分神,但仍精准连敲对手腕间与头顶,帅气回身就定位。 馆长曾说身体会记住招式,看来是真的:一整晚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像睡眠不足,不同的念头与思绪窜来窜去,示范剑招给学生看的是另一个分身似的。 后来学生练习今天的连撃课程时,戴诗佳才勉强将注意力拉回,专注在课堂。 切返是剑道课最后阶段她会固定让学生做的基本功,列队轮流两两对打,资浅的练姿势气势,资深的练速度精准度。她身着剑道服,腰间系垂,已褪去护胴与面具,只在场边静静观察学生动作。 从高中任助教一直到大学正式教入门课,一周带三堂,出社会后因为工作关系调整成周末一堂,她从所长办公室调到社会责任部三个月后的现在,正巧馆长到日本参加深山研习,她答应暂时接下久违的平日晚间教课。 大略明白了学生的问题点,戴诗佳看了眼墙上的时钟,还剰十五分钟下课,拎起挂在胸前的哨子吹了声,指示学生打完最后一趟后停止。正当全班停下喘口气时,她又说道:「跳跃摆振一百支,开始。」 学生们都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顿时哀号遍野。 周六的课依程度分三班,一班五十人左右,她很久没带这么大的综合班了,五十人一起跳跃摆振果然壮观。戴诗佳表面严肃,但心底是有些雀跃的:经过将近三个小时的练习,他们肯定很累,不过这要人命的跳跃摆振是馆长指定的,不是她刻意整人。 报数不过三十,已有人慢了下来:又过一会,有人?干脆停下猛喘,接着就再也提不起劲挥剑,能挥剑超过七十的少于三分之从头到尾没停过、挥完最后一百支的只有一人,中途几回停下但咬着牙说什么都要跳完指令的也只有一人,将一切看在眼底的戴诗佳已缓步绕到前方。 卸面默想与行礼过后,戴诗佳讲评了一下今天练习的重点,以及需要加强的地方,十五分钟过后便准时下课。「谢谢老师今天的指导!」 学生各自打包离开道场,其中两人冲到戴诗佳面前又行了一次礼。 「家文、家杰。」虽然同在一间道馆,但因上课时间与课别不同,她已超过一年没跟他们好好说过话了。戴诗佳上上下下将两兄弟打量一番,青春期的男生长得快,真是壮了不少。「家文,你不错喔,我看刚刚能轻轻松松跳完一百支的就只有你了。」站在旁边的弟弟一听垂垂眉,她赶紧拍了下他肩膀,道:「家杰你也很难得。打剑最怕输的其实不是技巧,而是输给自己的心。大部分的人一旦停下就没办法再举剑,就算再举也挥不过五支,你不管停几次都坚持再挥,难怪馆长送你‘七转八起’的手巾。」 七转八起,意指跌倒七次便爬起来八次,勤奋不懈。戴诗佳在家杰身上看见某一部分的自己。 「馆长上次找到‘万起’剑袋也特地买给他呢。」家文补了一句,不知是骄傲自己老弟勤能补拙,还是笑他全身傻劲。 家杰傻笑地抓抓头。「没办法,天生手脚不协调,除了努力,我也没别的方法。」 「最好是!别把责任推到爸妈身上。」 「我哪有!你很奇怪耶哥,是我嘴笨好吗,怎么可能怪爸妈?」 「又来了,又怪爸妈生给你一张笨嘴。」 「你才又来了!一直挑我语病!」 两兄弟不改两句话就打闹起来的个性,她从小看到大,一点没变。戴诗佳视线停在家杰身上,为他一句「除了努力别无它法」微怔。人总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绝对不会输给别人,可是又总遇见更努力不懈的人,接着又好像为了赢得铁人三项金牌似地拚命,所谓努力没有尽头…… 自小,她不也为了迎合老爸的期望放弃一直有兴趣的生物,专攻文科,大学考了两次,非上法学院不可:进了英盛之后硬着头皮在所长室当助理,把公事当圣旨,其他包括朋友、感情、甚至剑道的顺位都排到车尾去了。 她悄悄看着已经长得比她高的家文,对他总是有那么点内疚:两年多前约定好要见证他的首次升段,她尽可能地陪他对练,然而最关键的升段考试当天仍是因故未到,彻底食言了……家文从没抱怨过一句,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两兄弟闹她的次数少了,像刻意保持着距离。这件事在她心底是一个遗憾。 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她又想起了徐光磊——应该说,自从那次品酒会之后她就常常在一些不相关的场合、一些微妙时刻想起他。 可能……很有可能……整堂课的心不在焉也跟他多少有关。 她猜想,大概是那「从朋友重新开始」的提议减缓了重逢的尴尬与抗拒,开启了另一种可能:两人不能携手并进,却也无须成为敌人。 脑海中另一个鲜明的画面是徐光磊与黄颖纹并肩而立、相视而笑,某种共通点与默契很自然地散发出来,连她都必须说两人是很登对的,无论外型、背景、兴趣。是了,好像也听见有人提及他是黄颖纹的采访对象,透过对话是拉近彼此距离的好方式。 她该开心吗? 做为朋友,她该为他感到开心吧。 所以,她是因为太开心了才心事重重? 眼前家文、家杰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戴诗佳忽然说道:「你们陪我去吃晚饭好吗?」 闻言两兄弟沉默瞠眼。 「怎么了?是不是爸妈要来接你们?不方便的话就下次再约好了——」 「不会不方便!」家文叫着。「谢谢老师!」家杰冲上来抱住她。 「喂!」家文不落人后,也冲上来抱成一团,戴诗佳一惊!她本就偏娇小,两兄弟俨然成了壮汉,简直要把她夹扁了:余光瞄见道场上零零落落还有几个学生,听见他们吵闹纷纷望过来,她更急着想把两人推开。 第二十二章 「老师已经很久没带学生去吃饭了耶,我听周六那班说,几次打到半夜你也没邀他们去吃饭,让他们饿肚子回家。」家文一直有关注周六班,不过要三段以上才能转过去。 「所以老师要带我们去吃热炒吗?」家杰嘻嘻笑问。 「……不能吃别的吗?」戴诗佳问着。 「热炒不是定番吗?」下课后跟老师去吃热炒,这是剑道馆里身分的象征,好比有钱人参加高尔夫倶乐部,好比机场的贵宾室,家文不放弃。 「那家叫……爆炸好吃?」家杰早就想试试学长们一直说的店。 「我们不能在隔壁面店吃一下就好吗?」戴诗佳又问。「家杰,先帮老师收一下护具。」 「哥,这种事还要你提醒吗?刚才已经收剑、面跟笼手了。」 「算你机灵。」 「遗传爸妈的。」 「你还玩?」 「学你的。」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啊!」戴诗佳抗议道,瞪着他们自顾自走远去替她打包护具,完全忽略她的话。好样的……好歹她现在也是个代理总教錬,竟敢无视她!她真的得发发威了,否则会被当病猫的! 然而当她气呼呼地追上去敲他们两兄弟的头时,当他们边笑闹边讨饶时,戴诗佳又似乎找回了一点停摆在两年前的熟悉感。 「所以,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分手啊?」 这是个忍耐许久的问题,从得知他们曾交往过那时起就想问。 整个下午黄颖纹跟光磊在店里讨论这次刊物的特别企划,帮客人冲咖啡的空档里孟学湛在一旁旁听,才知道黄颖纹要求多次仍未能到他家中拍照:为了今天的会面,光磊用手机拍下几张家中照片,也约定会按她的要求再细拍,务求符合她要的风格。 黄颖纹离开后,孟学湛问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光磊究竟想怎么解决摄影问题。他重复刚才黄颖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提问,连语气都学得维妙维肖。 「我刚才不是回答过了?」徐光磊拿起学湛新帮他冲的热咖啡,拿近闻着香气。明明是同样的咖啡,现在喝起来比刚才多了分自在风味。 「我听不出来你刚才是说真话还是假话。」孟学湛有趣地看着他。光磊不会到现在还看不出来黄颖纹对他有意思吧?他应该没那么迟钝。 「那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会说真话?」徐光磊嗤笑了声。 「你说说看,我监定一下。」孟学湛不死心。 徐光磊斜眼睨他,翻翻白眼,道:「我跟戴诗佳分手的原因是价值观的差异。」 孟学湛吹了声口哨。「哇,好成熟的分手喔……而且我第一次听你这么认真说她的名字,好帅喔。」 「满意了?」面对好友的挖苦,徐光磊回以白眼。 孟学湛不置可否,随手拿起好友放在桌上的手机,翻阅当中的照片。二十坪左右的老公寓,他拍了张三百六十度全景照,再就每个角落拍几张照片:看完后令人联想到房仲网上的照片,雾里看花,毫无真实感。「所以,你到底打不打算让她到你家拍照?」 「我想找几个摄影师询价,先试拍一组给她看,如果她不满意再说吧。」徐光磊认为这已是折衷的做法。如果非要拍他家,那么他宁可自费另聘摄影师,强过让工作相关人士进人他的私人领域。 「真受不了你。你家是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让人家去一下会怎样?」孟学湛故意说着,好友本就不喜欢外人窥探生活,只是没想到面对黄颖纹这样认真又具吸引力的女生,他当真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 「你想来我欢迎,只要先通知一声就好。」这是原则问题,徐光磊对公、私总是分得清楚。 正确来说,他厌恶那种为了工作奉献一切、厌恶对自己人生一点掌控也无的感觉。学湛也说对了一件事,他家说穿了真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如同寻常人家,尽量摆放让自己生活舒适的东西罢了:然而那仍是私人空间,他不希望给人评头论足的机会,他想他有权利筛选访客。 他只听出黄颖纹对光磊来说从来不算是朋友,至多就是工作对象。孟学湛叹气。「你问了几家?」 「我前天在摄影论坛上贴文,还没看有多少人回覆。」刚开始做采购工作时徐光磊就加人摄影论坛,学些基本摄影技巧以经营部落格,与世界各地的文具迷们交流。论坛是封闭式的,当中许多网友认识多年甚至一起外拍过,谈不上深交,但比起工作对象,关系相较单纯,对他来说更适合这个拍照的工作,拍摄完毕等同交易完成。 思及此,徐光磊拿出手机登入论坛,站内收件匣中有几封讯息,他——点开。 「……说真的,」孟学湛单手支在颊边,盯着好友的专注,「你就不能透露一点线索给我吗?黄颖纹还是戴律师,嗯?」 徐光磊充耳不闻,忙着打字,婉拒几个开价超过他预算太多的网友。 孟学湛自顾自分析着:「戴律师是前女友,长得可爱亮眼,个性随和又好相处,是温柔甜美的女生,会员里满多人都对她有好感,可是……包括小江在内,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有友达以上的保护欲。」 闻言,徐光磊抬头觑他。他不否认对戴诗佳有保护欲,谁教她反应慢半拍又总想迎合他人期望。他很想反驳的是温柔甜美这形容词,如果学湛见过戴诗佳举剑k人的样子,大概不会再说她甜美。 「你笑什么??」孟学湛一挑眉。「没什么。」他将视线转回手机上。 「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个会留恋过去的人。」摸摸下巴,他只好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其实我看你跟黄颖纹兴趣相投,话题应该很多才对。她非常精明能干,个性也独立,不是黏人的类型,跟常出差的你简直绝配。上次在余董那边你跟她聊得很起兴,我很少看你笑得那么开怀,我相信早餐会很多会员都暂时不敢介入你们之间,把你们看成一对了。」 徐光磊悻悻然看着手机,耳边好友在假扮柯南,推理着正牌柯南绝对不感兴趣的无聊事,他偶尔听见几个关键字,更加印证当初的想法——麻烦事。加入早餐会是一件麻烦事。 「光磊,我不想帮倒忙,但我又忍不住想当媒人。」孟学湛非常、非常烦恼。「在确认你的心情之前,我不想放开任何一条线。」 「到目前为止你都在帮倒忙。」徐光磊也很认真地想解决好友的婆妈烦恼,进而为自己省麻烦。他郑重道:「不要再撮合我跟黄颖纹,也不要探讨我跟戴诗佳之间究竟有没有旧情复燃的可能。」 好友很擅长颐指气使,但他有什么理由要言听计从?尤其事情这么有趣。孟学湛长手拿过桌上饼干送入口,边嚼边说道:「给我个理由。」 「因为这不关你的事。」 「啧啧啧,你没有说服我。」 徐光磊眉拢近。「学湛,不要浪费黄颖纹的时间,不要误导她。」 忽略好友的要求,孟学湛喔了很久。「所以你选旧爱戴律师?」 「什么时候这变成二选一的选择题了?」 这当然不是一个二择一的选择题,可是这阵子光磊非常明显地有心事,而他非常好心地想尽点朋友的义务。光磊可以死鸭子嘴硬,尽情否认他的心事与感情事件有关,但在两人的对话过程中,孟学湛已掌握到一些蛛丝马迹。 「你想不想知道我对刚才那个真话假话的监定结果?」 光磊眯细眼睨他,孟学湛轻笑着:「当你是兄弟才说真话。在我看来,男生提出来的分手是不可能成熟的,除非你没真正爱过她。」 徐光磊将手机放下,「我再说一次,这不关你的事。」 「我就多问这一句。你对她曾经认真到什么程度?」 徐光磊思考着该怎么让学湛放弃当个令人想开扁的媒婆。「好好好,不问行了吧。」毕竟不是昨天才认识他的,看他黑脸以对,孟学湛决定暂且退兵,另寻时机再出击。「不回答我没关系,总之,你心知肚明就好。」 「呜呜……那结局太可怕了啦。」戴诗佳窝进身边人怀中,悲鸣着。「你怎么带我看这种电影啦!」 「呵呵,」电影散场,他们出了电影院走进午夜寒风中,徐光磊索性将围巾缠住两人,将她实实在在搂进怀里,「老伎俩了,男生带女生看恐怖片,就是为了达成这个效果呀。」事实是杉墨书店与电影公司合作,于是员工福利多了几张电影票,碰巧这回是恐怖片。 第二十三章 「……就算你不带我看恐怖片,要拥抱,随时可以呀。」闷在他胸前,戴诗佳含糊着。 大学时代参加犯罪模拟社团,加上爷爷跟老爸的本行也在此领域,从小在家有时会听到相关话题,杀人分尸的片子她不怕,但科幻恐怖片是她的罩门,那些不明的外星生物入侵身体并且生出外星混血怪物的剧情……怎一个冏字了得。本来徐光磊提议他们看另一部电影,但得知他明明有免费的电影票,她不想浪费,约会的重点是两人在一起,做什么、看什么电影倒是其次,就算这间电影院离闹区有些远也无妨。 「你说的喔。」他笑着,吻了吻她发丝。 这时,一阵寒风刮来,她趁机又向他怀中缩去,纵使她身强体壮浑身暖意,一点也不觉得冷。 「对了,」徐光磊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好好谢谢她,本想在晚餐时说的,但聊得太开心,一时给忘了。「上次你不是帮我想书店新的贵宾卡的名字吗?就是我被老板逼着两天之内想出一个绝妙好名字的那次。」 「嗯?喔……撞月?」戴诗佳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徐光磊点点头,「已经决定用撞月了,所以,谢谢你。」 「真的?」那次约会他若有所思,一问之下原来是为公事烦恼,接着他就问自己的意见。戴诗佳想起大学时曾跟着法扶社到部落服务,却因土石流卡在山上1个多星期而有机会完全融入原住民文化,于是就把听过的杉树故事说给他听,想不到真的派上用场了。她很开心,开心的原因不是自己的点子被采用,而是竟然能帮上他的忙。 她呵呵笑着,有些傻气,徐光磊也被感染而失笑。对她来说可能只是随口提的意见,然而对他来说,那个她为他放弃去排队买剑道大师限量签名书,他们一起泡在咖啡店绞尽脑汁的午后,是十分珍贵的。 「那只是刚好啦!」他表现得好像这是多大的功劳似,但对戴诗佳来说,只是把听过的故事告诉他而已。 「是美好的巧合。」他纠正着。另一张会员卡也不是用原创名字,而是取自老板惯用的墨名。那天提案上去之后才知道原来老板娘的娘家这边长期赞助一个基金会,基金会做的正是原住民文化维护工作,提案于是很快就被采用。 「那……可以给我一张吗?」她知道这贵宾卡跟一般的不同,大概不是狂买书积点就可以得到的,但撞月卡是他们一起努力促成的,所以她很不要脸地提出要求。 「当然。」徐光磊点头,「接下来还要设计图案什么的,等真的做出来,一定给你这个大功臣一张。」 「你说的喔。」她学他的语气。「好,忘了的话就再送十张。」「我要那么多张做什么?我只要你别忘记就好。」 「好,我不会忘。」他捏捏她鼻子应承道。 沿途的情侣不只他们,恐怖电影之后、寒流来袭的隆冬,自然最适宜彼此取暖。在计程车招呼站前排队,徐光磊将她又搂得更紧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还是他们只顾着说话走得太慢了,排班的计程车一辆辆驶离后,剰下的三、四对情侣就怎么也等不到车了。或许刚开始他们都甘愿等待,就当是多温存一阵子,但随夜愈深、气温遽降,大家纷纷拿起手机叫车:偏偏适逢圣诞夜又逢周末,车不好叫。 「好像真的叫不到车了。」徐光磊已经试了多次,叫车糸统一直回应无车可派,前面几对情侣也开始讨论回电影院或到附近的摩铁过夜。 「早知道就开车过来了……」戴诗佳有点自责,都是她提议晚餐到啤酒餐厅去,所以他们是搭捷运来的。 「你体力应该不错吧?」徐光磊忽然问。 「嗯?」她不太明白他在问什么。 「从这边走到我家大概要四十分钟,你能走吗?」回头虽是一个选项,但电影院位在购物中心里,他们看的又是最后一场电影,商场多半关门了,他有点洁癖又不想去摩铁……就近能到的也只有他家了。 戴诗佳当然能走,体力跟意志力是她引以为豪的。但……交往至今,徐光磊从没有邀过她到家中,他说过,不太喜欢有人到家里。 交往对象不带回家里,这一点和老弟相同,所以戴诗佳倒也颇能理解这种对私领域的重视。然而眼下他们的选择也不太多了,站在寒风中枯等不是个办法,如果半路经过便利商店或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速食店,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 「撑一下,好吗?」她尚未回应,徐光磊说服道:「这个时间路上没什么车,如果走小路,可能不用四十分钟就到了。」 戴诗佳点点头。 围巾围在了她头颈,大衣将两人包住,徐光磊一路将大掌轻护在她额际,尽量拥她在怀中,不让她吹风。 路上的确经过便利商店,且还是有座位的那种:如果在里头买杯咖啡,就算一直叫不到车,至少不用吹风,等到天亮能搭第一班公车。但徐光磊没有停下的意思,彼此依偎着继续走着。他说的小路虽没骑楼,夜间车少,仍算是好走的,约莫三十分钟已到他家的公寓。 那是只有楼梯的老旧公寓,绕了不知几转,当进到屋内、坐进沙发中稍事休息时,已近凌晨四点。 环顾四周,是灰白色调的客厅。白色墙、窗框前漆白的书桌及椅子,就连现在坐的沙发也是白色木架套铁灰布套:戴诗佳视线停在墙上几幅全开的画框,框住的是由上往下俯瞰的桌上风景,散开的明信片、地图、水彩随笔纸卡等物,黑白的画面细看下才发现每一幅都有一个地点做为主题,澎湖、金门、绿岛、兰屿、马祖……东引? 「这是我制霸外岛的证明。」 自嘲的语气引她回过头,徐光磊从卧室走出,手中捧着大毛巾和一套换洗衣物。 「去洗个热水澡,否则会感冒。」 那是他私底下惯性的命令口吻,不知是不是真的累了,声音显得有些温软,表情佣慵懒懒,令人联想到刚起床的半梦半醒,一种亲密又可爱的状态。 回想整晚的约会行程,从相约在她一直想试试豪爽乾杯的啤酒餐厅,到免费的恐怖电影,接着是寒风中等车,然后走了长长一段路到他家里,坐在沙发里看着他对客厅的布置、与他对话…… 热水从头顶洒下,戴诗佳拨开湿发,抹上男士沐浴洗发乳。 如果说凡事的结果都是路程上累积而得的,那么她是做了什么,才得以一再发觉他不常示人的一面?他蒐集旅行票券地图、他擅长水彩速写、他记录足迹;他一尘不染的家、白净的摆设,以及那既非平时伪装的温和,也非私下压迫专制的说话方式…… 她仰头冲去泡沬,口鼻间充满属于他的味道。瞬间满脑子塞满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拥抱……蓦地她缩缩肩,是因想起了他的亲吻——「啪!」双手拍在两颊上,她甩甩头。 天哪!长这么大她不是没为读书或工作或剑道耐力训练熬夜不睡,怎么可能会累到神智不清,连洗个澡都可以胡思乱想? 戴诗佳将热水关掉,淋冷水清醒。 洗完澡,套上徐光磊为她准备的铺棉睡衣,她走出浴室时,他正好敲门进入。 「来,坐这边。」卧室昏暗,只有一盏小灯在床头柜上,徐光磊脚下一踩,亮起墙角的立灯对她招手,「喝点热牛奶再睡。」 暖色调的光线映在他侧脸,戴诗佳应了声。他也应该很累了才是,怎么还去煮了牛奶……她在墙角矮书柜旁的阅读椅坐下,接过他递来的马克杯。 「你手怎么是冰的?没热水吗?」徐光磊一皱眉,伸手摸了摸她头发。 「呃,有、有热水。」她几不可见地一僵,心虚清清喉咙,勉强自己把视线从他唇上移开,专心看着手中打了奶泡的热牛奶,凑近喝了一口。 「头发不能吹半乾,否则会感冒。」徐光磊进浴室又出来,手中多了吹风机。 他将矮书柜上随手放的杂志移开,坐下,就这么帮她吹起头发。 掌心是温热的马克杯,发间是吹风机的暖风,她浑身热暖暖的,像是没感受过如此的甜蜜温柔,就快要被融化……她知道自己是很喜欢很喜欢徐光磊的,此刻她深深感受到他也正用万分珍惜的心与她相处。她被恋爱冲昏头了吗?还是……她在作梦吗?戴诗佳真想用力敲自己的头。 第二十四章 「怎么了?」徐光磊握住她忽然往头上打去的手,「头发我帮你吹就好了,牛奶趁热喝完。」 轰轰轰、轰轰轰,吹风机的声音环绕,戴诗佳低头乖巧地喝牛奶,他长指在发丝间轻拨,细心呵护小宠物般。「好了。」 他将她头发挽到耳后,她心跳加速,而他只是关掉吵闹的吹风机,卷着电线。正当戴诗佳以为他收拾好要起身时,徐光磊盯着她不放。 她的心跳又不稳了。 徐光磊缓缓靠来,身体几乎压上了她的。 就在戴诗佳感到呼吸滞闷那一刻,他从后方的面纸盒中一抽,叠起,为她擦拭嘴唇上方的白胡子。 「我自己来。」糗!那一瞬她还以为他要吻她了……戴诗佳一把抓过卫生纸抹了抹,够了够了真的该睡了,夜深人恍惚,再不睡她很可能会患上妄想症、呼吸急促症或是心律不整,甚至三症齐发。「咳咳,借张被子,我睡沙发。」 「你睡床。」她说着要往门外走去,徐光磊将她拉住,「客厅比较冷,你睡里面,否则感冒就不好了。」 戴诗佳暗暗噢了声,她看起来有这么虚吗?她很强壮的好吗!「我不怕冷。而且今天临时来打扰已经很不好意思,给你带来麻烦了,我睡客厅就好。你也快去洗个热水澡吧,不然会感冒。」才开口,她就被自己劈哩啪啦的发话吓到,却停不下来。她懊恼地别开脸。「……你在生气吗?」 他有些错愕,戴诗佳咬咬舌,赶忙解释道:「不不……唉,我是累过头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乱发脾气。你好心带我回家,我不该凶人的,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想麻烦你这么多,我常跟剑道馆出去特训,沙发、地板、凉亭都睡过,对我来说一点差别都没有。我知道你平常不喜欢别人到家里打扰,所以真的真的,我睡外面就好。」 她又开始鞠躬道歉了。徐光磊眉间微软,伸手捧起她低垂的脸蛋。「对不起……」 她满脸抱歉,原本全身冷冰冰的,眼下捧在手里有些发热,藉着微光还能看出两颊红晕。徐光磊哄着:「嘘……」 他已覆上了吻。 戴诗佳肩上一缩,他侧首又吻得更深更绵密,尝她嘴角的奶香,尝她咬红的唇瓣,尝那词不达意的舌尖、那不自觉散发的期待。 她颈间发间都是自家那瓶熟悉的男士洗脸洗头洗澡三合一沐浴乳味道,阳刚味十足,他却像着了迷。 她悄悄回应着他的吻,想学他的认真进取、他的侵城略地、他的所有温柔与热情。 「佳……」回过神来时他们已双双跌人柔软床上,徐光磊撑起身,她眼神迷蒙,才吹好的头发乱七八糟,呼吸仍不稳,他黑眸轻眯,微哑的声音道:「佳,我——」 叮咚—— 打断他话语的是电铃。 她看着他身上被自己扯皱的衣服,万分想挖地洞。 徐光磊仍是撑着上身,电铃又再响起,接着催命似.地猛响。他心中有底,认命地起身开门。 「子诚,对,还会有谁呢,还有谁会在这时间提早餐来给我,也只有你了……」几乎一拉开门徐光磊就连珠炮似地讽剌着,丝毫没把对方狼狈的模样当成一回事,「喔,没带早餐,所以你是打算天还没亮就两手空空来我家,把我吵醒然后看我低血压、低血糖——」 「还有低气压的样子。」叶子诚耙梳着乱发,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有些抱歉地对好友挥挥手,顺道把他的话接着说完。「光磊,我知道我活该被你揶揄,我知道你这个洁癖狂最不喜欢有人到家里,看在我们二十年的交情,你就通融一下可以吗?我已经跟老婆吵了一整个晚上,不,我们已经吵了一个多月,我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再跟人吵架,你就发发慈悲帮我倒杯热茶让我感受人间尚有温暖行吗……」他几乎是累倒进沙发中,言语欠打,但语气里有平时不会轻易显露的脆弱,抬头才终于发现卧室门边的陌生身影,瞬间闭上嘴。 对视三秒,戴诗佳咳了声清清喉,道:「我是那个……我叫戴诗佳,我去帮你倒杯茶。」 徐光磊感谢地看她一眼,交代杯子跟茶包放置的柜子,顺手又拉了下那件穿在她身上显得过大的休闲服,盖去露出的颈肩处。看她的背影走进蔚房,他才勾过椅子,在叶子诚对面坐下。 「光磊,真的抱歉,我没想到你家里会有……客人。」叶子诚抚抚额头,压低声音道歉着,「以后我不会直接杀过来,来之前一定先打给你。」 徐光磊看着那双疲惫不堪的红眼,道:「我也没想到会带她回家,不过,下次过来之前,先打给我,万一我不在家你岂不白跑一趟?」说着,他瞥向厨房,她正开瓦斯炉烧水,稍稍蓬乱的头发塞在耳后:看惯的白砖与磨石子拼成的空间,竟然因为她的到访,成了一幅好看画面。 「这么说起来,你有带过女生回家吗?」没发觉好友的若有所思,叶子诚自言自语地回想着。徐光磊不是没交往过女友,大家还一起吃过饭,虽然是被自己的老婆大人逼迫的双重约会。「我印象里你去女友家过夜是有的,去周末小旅行也是有的,但带回家里……」 「我们现在要继续假装谈论我那些你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过夜史,还是你把该说的说一说,说完看是要去吃早餐还是睡回笼觉?」 徐光磊对好友说话一向非常「……唉,我就不能逃避一下吗?」叶子诚唉声叹气,从实招来:「没什么是你之前不知道的。书店是靠我老婆娘家那边投资才能有点规模,那是没错,我也很感激,但投资本来就不可能只赚不赔的啊,她当年还那么支持我,说不管怎样都会相信我、尊重我。现在呢?三天两头就要拿出来吵一次。如果我要经营的是一般书店,当初根本不需要她家的资金:如果她要的是一个舒舒服服坐在家里、钱就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公,当初也可以直接跟她妈介绍的相亲对象结婚,不用跟我私奔啊……」 「营运状况有这么糟?」做为朋友,他关心叶子诚的婚姻幸福,一路看着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徐光磊相信他们能共同面对难关。做为员工,他不得不过问书店的现况。 「我不认为有那么糟,可是她要我未雨绸缪,终止扩张计划、考虑缩编这些的,书店才刚开始弄新的家具部门,筹备部门都成立了,怎么可能现在撤掉?当初评估的过程她也有参与,利润跟风险都是我们一起讨论过的,事到如今被她爸说两句又举棋不定了。」叶子诚一古脑儿地抱怨着。工作跟家庭牵扯在一起就是有这坏处,他们总会将工作上的分歧带回家中,很多时候会诧异原来彼此的价值观是那么的不同。「书店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找你是想透透气,省得在家里三两句就跟她吵起来。但我也真的想转换一下心情,下星期的法兰克福文具展我跟你一起去,明天就叫秘书把我加进你的行程。」 「……我是没差,可是她毕竟是主要投资人,这种时候你不是更应该好好花时间跟她沟通?」欧洲行不是只有参展,还要拜会一些厂商,预计要去三周,老板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这么长时间,没问题吗?徐光磊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戴诗佳拿着两个马克杯走来。 「喔,谢谢!麻烦你了。」叶子诚接过,喝了一口,道:「刚刚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杉墨书店的叶子诚,我跟光磊从小一起长大的。」 「正确来说是小学才认识的。」徐光磊顺着他的话补充着,欧洲行的事还是晚些再劝劝他吧。「我们是邻居,他家卖书,我家是笔店。」 「是钢笔专卖店。」叶子诚见她一脸兴味,看来好友没提过太多小时候的事,「你一定不相信,这家伙小时候成天被逼着写字帖,没写完不能看电视、不能跟同学去打球,好险我也每天被逼着读成语故事,要不然他肯定没朋友。」 戴诗佳被他一席话逗笑了,身旁的徐光磊翻翻白眼,但没阻止他继续说往事。「高中时他故意不去徐叔叔叫他去的硬笔字社,参加了美术社,从此不写钢笔改拿画笔,闹得可大了。」女朋友们最爱听的就是男朋友的小时候,叶子诚正好可以逃进那个最无忧无虑的年代片刻时间。 第二十五章 原来字写得好看不是没有原因,而叛逆是本性。戴诗佳有趣地看着徐光磊。「你还不是假装报名新诗社,背地里整天跟棒球社的人混在一起。」损友的功能就是互揭疮疤,徐光磊说着,「你该不会忘了阿姨发现的时候是怎么拿菜刀追着你跑的吧?」 「我怎么会忘!」叶子诚嗤了声,「我逃到你家门口拍门那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那天我就把你看清了。」 「发生什么事?」他还真有说故事的天分,语气、表情完全引人入胜一戴诗佳追问。 「你太夸张了。」徐光磊睨着愈说愈起劲的好友。 「那时徐妈开了门,我冲进去,可是他们家真是太小了,还不到十秒我就被逼到墙角。」叶子诚加油添醋道:「我背靠着墙,眼前我妈高举菜刀劈下来,我都看到人生跑马灯了,怎知眼才眨一下,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抓着我一起土下座。」 「土下座?」 「对啊,他押着我跪地认错,脸都贴到我妈的脚上了,」叶子诚摸摸后脑,「他就这样压住我的脖子,死命压到贴地。我还记得那天我妈穿的是她去市场会穿的蓝白拖,而且绝对有在市场给阿婆修指甲,因为她涂了红色的指甲油……」 「你离题了。」徐光磊叹口气,起身去拿热水壶,打算再冲点热茶给说得口沬横飞的好友。他若把这耍嘴皮子的功夫用在老婆身上,还有沟通不来的事吗? 「然后呢然后呢?」是求饶,还是认栽?戴诗佳忍不住想像他们两个抱头缩在墙角的画面。 「然后,他非常诚心地跟我妈道歉,说他做为一个朋友没有尽到朋友责任,明明知道我说谎却没有相劝,叭啦叭啦一大堆千古大道理,讲出来都不会脸红的耶。」那语气像是见到什么可耻的东西一般,摇摇头,又摇摇头。 「那些所谓的大道理还不是你借我的寓言故事内容。」徐光磊将热水倒进他的马克杯中,顺道也为戴诗佳泡了杯热杏仁。 「你也知道那些是故事,」叶子诚哼了声,接道:「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当时幼小的心灵有多震惊了,这家伙把故事里面的道理拿出来实践耶!重点是……还真的有用!我妈被他说着说着竟逐渐软化,拿菜刀的手一放下来,徐妈马上伺机接过去,有多远放多远,化解了一场绝对会上头版的砍孝子社会新闻。就是那天,我领悟了大道理自有其道理,也看清了这家伙……哼哼……」他故意停顿一会,抬抬下巴眯眼睨他,才说道:「看清他虽然是个固执的死脑筋,但也确实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划到这个重点吗?」 「你有空真应该听听你自己的说话内容,你就会知道一年四季都在猜灯谜是什么样的疲惫感。」 戴诗佳才正想说是个好故事,眼前两人又开始互亏,她也就不打断,静静喝起徐光磊帮她冲的杏仁茶。香香的、甜甜的、暖暖的,她舒服地缩进布团座椅中,耳边是他们的谈话声,可她或许已经累了,到后来只听得见嗡嗡嗡的声音,放得进被沉重眼皮盖去大半的视线中的,也只有那好看的侧脸。 天什么时候亮的,戴诗佳完全没注意到。意识过来时,自己正被人从椅子上抱起,她瞥见沙发上叶子诚已经睡下,徐光磊带她进了卧室,以脚将门带上。 「再睡一下吧,」他满脸倦容,声音蒙蒙的,「刚刚谢谢你了。子诚心情不好时就是这样,话多又爱闹,心里不好受,想要人陪却不希望别人安慰。等等醒来一定又要拉着我们去吃饭……当然,如果你太累,我可以先送你回去。」 窗外隐约听见鸟叫,戴诗佳摇摇头,含糊道:「只要让我睡到中午,看他想吃什么我都奉陪。」 「好。」徐光磊替她拉好被子,将窗帘放下,遮去晨光。 她在黑暗中闭上眼,手臂旁的床垫微凹,一阵暖意袭来。 他温暖柔软的唇压着她的,轻道:「先存档,下次再继续……好吗?」 那问话轻得几乎融在黑暗中了。 戴诗佳忘了自己是怎么答的,又或有没有答。每次回想起来,她只记得入了香香甜甜暖暖的梦乡。 「买这个吧。」 「等等,不是这个比较好吗?」 「好过头了,超过预算了啦!」 一群大学生围在杉墨书店本店的三楼文具部,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手中划好重点的传单也互相传递,一样样比对陈列在架上跟玻璃柜中的商品,打算先看过实品后再投票表决要买什么。 「上次戴律师不是说送长辈没人在送钢笔的吗?」 「刘韦良你真是应声虫,上次我们开小组会议讨论不是说好要打破规则,送教授真的喜欢、真的会用上的东西吗?」 两人开始争执,其他人频频翻白眼。 「好啦好啦,不要吵了啦,再吵下去这件事没完没了了。反正说好提议两样东西出来投票,你们两个那么有主见,不如一人提一样,我跟其他人先去逛一下别的,半小时后回来投票。到时一定要选好喔,明天就要送了,不能再拖了。就酱,掰!」 众人一哄而散,还在跟死对头赌气的刘韦良走到皮制品区,没注意到同学塞过来的传单从手中滑落了一张。 在柜台点单的店员正好抬起头,放下手边事物走了过来。他弯身拾起纸张时手一顿。 「请问……」刘韦良听到身后脚步声,想问问意见,就见店员递出手中的传单,「啊,谢谢,什么时候掉了……」 「是要看笔还是笔卷?需要帮你介绍一下吗?」 眨眨眼,刚刚有那么一瞬,刘韦良以为自己看错了。店员一身店内服,卡其裤与天蓝衬衫,身前套着帆布与皮料缝成的围裙,他身高不特别高,满脸温和,搭配那一身斯文穿着更是一点压迫感也没有,怎么可能瞪人?「我想问一下,送长辈的礼物送什么比较好?」 店员还不及回答,另一个同学就冲了过来,搭上刘韦良的肩,问道:「可以送钢笔吗?」 他们手中的传单全都是笔的介绍,不问笔要问什么? 店员视线停顿在传单上一会,温温道:「一般钢笔由长辈送晚辈,有勉励的音心思。晚辈送长辈钢笔较难选,送得超过晚辈的经济能力,对长辈来说十分为难;依晚辈的经济能力来选又怕礼过轻……是有这样的说法。」 刘韦良闻言,拍掉同学压在肩上的手,仰仰下巴哼了声。 「不过依我来看,」看着那得意的嘴脸,店员面无表情继续说道:「送礼贵在心意,投其所好又或者送对方需要的东西是更有意义的。还是你们可以告诉我预算,还有关于送礼对象的个性、职业,我推荐几样东西给你们参考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合适的。」 被他这么一说,刘韦良想了想,点头妥协道:「是送给……算是学业跟心灵上的导师吧,是我们的法学教授,这次想挑的就是给他的六十二岁生日礼物。」「预算呢?」店员问着,「教授是女生?男生?个性怎么样?平时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喜欢或常用的东西?如果可以形容一下这个人或他跟你们的关系会更有帮助。」 「男生。」刘韦良尽力形容着:「就是典范型的教授吧,对学生很有耐心、很愿意跟学生聊学生的问题,跟其他老师相处也好。 预算方面,我们总共十三个人,一人一份,可以买到一万三。喔喔,对了,老师每学期会邀我们到他家一、两次,师母煮饭给我们吃……」 「还有还有,」另一个同学插话进来,「老师喜欢木制品,看他家里几乎都是木制家具,喜欢的颜色倒是满多的样子,家里的用色很活泼,红、橘、黄……」「文具方面的话,好像不是铅笔就是钢笔,没看过他用其它种类的笔……」依着两位同学边思考边随时丢出的话,店员站在玻璃橱柜前一会,从口袋掏出钥匙,陆陆续续拿出几样东西放在黑绒布的展示托盘上。几支钢笔、几样周边用品,共同点是多多少少都有点木头装饰,有的为原木色,有的为染色木,有的镶有木纹或木装饰。 店员开始介绍。他选的是德国及义大利钢笔,从品牌特色到笔种、笔尖都详细讲解,也让他们试写不同软硬、粗细的笔尖。当他最后介绍到其它文具配件时,去别的地方逛的同学们——回来,也就旁听着。 第二十六章 最终,刘韦良跟他的死对头同学一人挑了一样东西出来让大家投票。一支德国品牌原木身钢笔,这笔是今年的纪念特别款,才刚到货,就算教授已经有多支收藏,撞笔的机率也极小,另一样是原木跟水晶制品的文具礼盒,包括墨水瓶、压墨器及笔架。 店员让他们自己讨论及投票,他站在一旁,眼睛盯着被撇在桌上、眼熟到不行的传单,以及上头的注记。 学生们什么时候投完票他没注意,只见刘韦良转过头来跟他说:「就钢笔吧,谢谢你。我们需要包装。」 店员抬起头时,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异样,点点头,领他们到柜台处结帐。这时刘韦良拿出皮夹,抽出一张卡放在柜台。 店员又是一顿,半晌,他拾起,长指滑过卡的突起:如同信用卡,撞月卡上会压会员的英文名字。「戴小姐在?」 刘韦良愣了下,「呃……一定要本人才能使用吗?」 所以这卡是路边捡的?当然,他不可能真的这么问出口。店员微笑道:「一般情况下,是的,是限本人使用。」 「这样啊……能不能通融一下?」除了累积点数以外,撞月卡每月可有三次八折的折扣机会。他们刚刚在食品区看到一款很精致的蛋糕,如果这边可以有点折扣,就能完全不超出预算了。 「戴小姐是你们的……」店员只是在行使保障会员权益的问话。 刘韦良说着:「戴小姐也算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在她所在的公司实习,她是指导者。她看我们很诚意的想帮教授买礼物,所以就大方地把卡借给我们用。」店员静静听着,白净斯文的脸上读不出太多讯息。他停顿了许久,终是点点头,过卡给了折扣。 正当学生们开心地准备付钱时,一名女店员小跑步过来,压低声音说道:「组长,十楼有你的外国访客,请你马上过去一趟。」 「外国客人?我今天是站柜,没有会。」店员一拧眉,明明离开座位前才确认过行事历的。 「那位客人也说她是临时过来的,没事先知会,如果你在忙,还是我请客人留下联络资讯,先回去?」 「我去看看好了。这边交给你结帐好吗?贵宾卡已经过卡,同学们要送礼,你等等给他们一张包装券,让他们到楼下选包装材料。」交代完,他转向学生们道:「我的同事会帮你们结帐,包装可以到二楼,那边有专门包装的柜位。这卡片……就请你们还给戴小姐。」 刘韦良从那店员手中接过卡片时,确定自己没有错看那严厉的目光。 徐光磊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后进入,采光良好的会议室里一人独坐,听到声音,将手中茶杯放下,回过头来。 「……小林太太!」徐光磊讶异地唤道。 个头不高的小林太太站起身,鞠了个躬,以带着口音的英文说道:「徐先生,不好意思,没有先打声招呼就过来了。我其实想先看看你的书店,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拜会你,结果看完一楼的特展区就直接上来了。给你造成麻烦了。」 「不会。别这么说,小林太太。」徐光磊伸手请她坐下,随手将身上的店内围裙脱下,放到一旁椅子上。原则上他每个月都会找一天在柜位帮忙,他认为亲近消费者是了解他们最好的方式,所以今天穿的是店内制服。也多亏了这个好习惯,才终于解开了那个谜——戴诗佳并不是没有收到他寄去的信。 分心不过几秒钟,徐光磊轻咳一声,又将注意力放在坐在对面的女士,礼貌地寒暄道:「您来台湾观光?小林先生近来可好?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四处走走看看,看你们想看文具还是吃美食。」 「我先生他……一个多月前离世了。」小林太太说着,暂将视线栘开。一会,才又道:「本来就有旧疾,所以我们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虽然对我来说还是……」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声音里充满了悲伤与想念。徐光磊只能道:「请节哀……」 小林太太点点头,她扶起放在腿上的包包,拿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轻轻打开。里头纸板切出数条横线,黄铜制的书签、标签藉以嵌住,像音符跳跃在五线谱上。 「这是我先生最初跟最终的作品。」小林太太垂着眼,缓缓说道:「你看,起先也是这样敲不平整的,这可不是他故意要塑造商品个性,是技术问题。后来我们的店倒了,他又敲出这样的作品。说句心里话,我一点都不觉得是技术退步,因为不安、害怕,或是不服气、不想认输这些感情敲出来的不完美作品,和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全盛时期作品,那些用尺规才能量出细微差异的东西比起来,是不是更有人味呢?」 手工造的文具多多少少会有所谓的手感,同样的物件却不完全一致,这本就是手造的吸引力。 只是现在也有许多店家故意做出那样的明显手感,是在制造效果,易显得匠气。徐光磊认为这是职人与非职人的分别。前者永远在克服内心障碍,钻研技术,朝着完美前进,小林先生就是这样的职人。 「他或许只是想将最完美的一面呈现在人前,身为妻子,比起风光时刻,我更庆幸能陪伴他每一个诚实面对自我的时刻。」 徐光磊长指停在其中一枚黄铜书签上。 「这个,送给你。」在徐光磊开口之前,小林太太将小盒推向前,并在他能拒绝之前,又说道:「最后那几天,他仍惦记着还没回覆你的邀请。我想,他会乐意见到我来到杉墨书店,替他看看本来有机会再次为文具爱好者们制作文具的舞台。」 徐光磊还是未收。小林先生的辞世令他感到非常不舍,虽未曾深交,但用过他制作的文具、在一些简介中读过他说过的话,他感觉他是一个内心非常热情并且认真生活的人。而小林先生的遗物,这身为职人最具代表性的物品,理应留给陪伴一生的妻子。 「不……小林太太……」 「他也会希望懂得这些作品的人拥有这些。」她很坚持。 徐光磊看着她久久,才点头收下。不管小林太太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这盒中物相赠,他都该相信她是细细想过的,无论是真正理解丈夫的想法,或是不愿睹物思人。 「我将会回到娘家那边帮忙。如果将来有机会,请到我跟哥哥的工作室参观。」小林太太将一张名片推向前。 徐光磊从黄铜文具中抬眼,伸手将名片拿过,愣了半晌。「小林太太,你……」 她在这时起身,又鞠了个躬。「徐先生,谢谢你成为我先生此生的最后一个知音,在他最消沉的时候找到他,提出一起合作的提议,最初与最终总是最特别的。而我……明年春天开始会回归赤井工作室,请多指教了。」 小林太太离开会议室,徐光磊起身相送,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有这么难以置信吗?」 连锁义大利面店中,姊弟俩面对面而坐,戴诗任明知故问。老姊嘴里的笔管面掉出来,不是因为看到窗外什么惊人景色,又或餐点不美味,单纯只是因为自己刚才说的话。他拿了张卫生纸,倾身贴心地往她脸上抹去。「我跟小关复合是这么令人讶异的事吗?」「我……我这是太太太太开心了好吗!」戴诗佳一时忍不住大吼了声,随即撝住嘴向邻桌道歉,才又小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都还没跟我说?」 「是我请她先别说的,因为我想自己跟你说。」戴诗任道。「跟她交往中的人是我吧,要分手也该是她来谈呀。」戴诗佳故意哼道。 「该跟你道歉的人是我。」戴诗任认真地低下头,停留了久久才抬眼,「当时我很冲动,老爸逼得紧,英国那边的学校迟迟没接受我的申请件,乐团又搞分裂,真的把我弄得心浮气躁——」 「偏偏小关又在这时瞒着你答应团长入团,变成替代你的贝斯手……阿任,」戴诗佳秀眉拧起,握握他的手,「你不会到现在还不懂,她跟团长逼走你是希望断你后路,让你离开台湾时没有后顾之忧吧?」 「我懂啊。」他没有蠢到看不懂别人的好意,只是……只是无法接受小关对他有秘密,无法接受她用这样激烈的方式推自己一把,更无法接受她跟团长同声出气,好像他们默契天成一样。戴诗任承认自己不够成熟,谈过再多的恋爱也无法学会去忍受重视的人有一刻不跟自己站在同一阵线。 第二十七章 「好好,我不说你不说你。」她投降。戴诗佳不会在老弟面前假装有多懂感情这回事,更何况他跟小关复合是令人乐见的,她不必问太多,只要祝福就好。 「总之,姊,谢谢你。」戴诗任也没那么不知好歹,该乖乖道谢的不会省略。他又是深深低下头,真诚地由衷地感谢老姊任他胡来。把小关放在老姊身边,说好听是让刚分手心碎的老姊跟个安全对象在一起,但他又哪里没一点要绑住小关的意思?想到之前刚从英国回来时还因为老姊关心他跟小关之间而乱发脾气,顿时又不知该说谢还是从头到尾都该道歉再道歉。 戴诗佳看着那低着不抬的头,想了想,长手按了下。「呵呵,好啦,没事就好了啦。」虽然他们花了很久时间才和好,但她似乎一直相信这是必然的结果。奇怪,分手应该是寂寞的,她却已不若从前那般好像天地反转,反倒有点欣慰…… 看来,真像那首歌唱的,分手是需要练习的。 一直知道老姊跟小关之间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情侣关系,但直到此刻看老姊的模样,戴诗任紧绷的心情才终于能松下些许。他将准备好的信封拿出,「这个还你。」 「嗯?」戴诗佳尚未反应过来。 「小关去巡演时跟你借的钱。」为了逼他出国读书,小关辞去本来的正职工作,投入乐团,在餐厅演唱赚取生活费,经济上一直不是太宽裕。这几天反覆思考,说不定他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因为现在看来,分手后他是尽得利益者,他即将拿到学位,几个工作等着他点头,而小关呢?仍在原地试图实现两年前他坚信会随时间发光发热的梦想,那并不完全如想像中顺遂。 这是结果论,他知道,知道但无法不感到心疼。戴诗任苦笑。「……才复合就马上摆出男友保护欲了。」小关大概没办法那么快把钱凑齐,老弟倒是平常有点积蓄。如果收下能让他舒服些,那她就收吧。戴诗佳耸耸肩,小声亏老弟一句。这时手机收到邮件,萤幕亮起,她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时间。 「喔,天哪,都快一点半了,我得回办公室去了。」 老姊忙着收包包,戴诗任眨眨眼。「你现在的老板不是都说两点才开始正式办公?」 「是没错,但我怕别的部门同事会说话……还是准时回去比较好。」戴诗佳说着,拿起桌上帐夹,老弟却伸手抽了回去。 「我来吧。」平常他不爱婆妈地抢付帐游戏的。 戴诗佳笑出。「好吧,就给你付。抢我女朋友,给你请一餐算便宜你了。」戴诗任似是没料到她真的不跟自己抢,恼得皱皱眉。 「先走喽,晚上见……喔,晚上不回来要跟我说喔,就酱。」她挥挥手就要转身。 「等等,姊,那个……那个……」 他又把她叫回来,一脸戴诗佳看不懂的纠结,该不会还在为跟小关复合的事不好意思?她想再开两句玩笑安慰一下,就见老弟脸色紧张忽又眉开眼笑,正在奇怪就见他举起手挥了挥——「姊夫,在这?」 戴诗佳愣住一秒后倏地回过头。 而她看见的正是跟她比谁眼瞪得大的徐光磊。 「叫错,抱歉。很久不见,但改不过来。」戴诗任咬咬舌,也不知是真故意还是假故意。他改口叫——「老徐。」 「你……」徐光磊疑惑着,看了戴诗佳又看戴诗任,然后再看回她,半晌终于有点头绪,「阿任,你是never look back 168?」 「对呀,今天约你出来的就是我。这边坐着慢慢谈。」戴诗任替他拉拉椅子,抽空抬头道:「姊,你不是赶着回去上班?」 戴诗佳眼又瞪得更大,心想这根本是老弟设的局,顿时一口气卡在喉间不上不下,你你你你了半天,压低声音道:「你找他干嘛?」 「是他找我。」戴诗任光明正大顶天立地嘿了声,「公事公事。回去跟你说,你先去上班吧。」接着他也压低了声音补道:「别忘了前男友养成守则第一条,大方应对。」 「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她已经咬牙切齿。这个恩将仇报的该死老弟!吓!好险他也打过两年剑道,这种杀气还挡得住。戴诗任一派轻松,陈述事实:「你放心,我要对他怎样,当年就会怎样了。」 被晾在一旁的徐光磊不会知道阿任曾把戴诗佳初恋男友打到进急诊,她出面协调,一边跟前男友家人道歉,一边被老爸轰炸,弄到最后心力交瘁,现在问她被初恋情人甩的感觉、问会不会怀念初恋的美好……她回忆里只剰急诊室及警察局相关片段。 「可——」戴诗佳挥去短暂乱飘的思绪,手机铃响,她只好接起,「喂,小温先生……嗯,可以,好……我马上回去……」说着,她朝徐光磊尴尬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才走出去。 「坐吧。」斜瞄着徐光磊目送老姊背影离开,戴诗任才道。 服务生来为徐光磊加点完咖啡,他开口问:「阿任,最近好吗?」 「不错。看得出来你也过得不差。」寒暄完毕,戴诗任开门见山说着,「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接近你是跟我姊有关,你们两年前分手了我知道,她没有意思要复合我也看得出来。」 徐光磊没接话。他刚刚认真回想了一下,约今天的会面之前他查过,阿任用的网路帐号在摄影论坛已经很多年,分享的相簿最早已是五、六年前,多是拍演唱会、艺文活动的照片,评价不错,不似为了戴诗佳来接近自己设立的帐号。 对面的家伙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眼看穿。网路上的论坛不少,有点规模水准的摄影论坛却不多,戴诗任高中时是摄影社的,大概每个叫得出名字的摄影论坛都有注册。是徐光磊自己不记得了,他们从前聊过几次拍照的话题,也分享过常去的论坛资讯。只是这回他没有为了接近老姊的前男友费尽心思,是徐光磊自己送上门来的。 ……算了,何必多想。咖啡送上来,徐光磊啜了口。当初在网路上找人拍照的是自己,阿任或许碰巧看到罢了。 既然送上门来,他也没有假装看不见的道理……眼前人沉默着,戴诗任说道:「认出你的帐号没事先打招呼,是我坏心,不过我是真的缺钱需要接点工作。怎么样,你还愿意跟我谈吗?」 「我想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徐光磊松口说道,「你的作品集很独特,报价也是我预算内的。」停了停,「再说我跟戴诗佳也不是什么仇人。」 「谢谢。」戴诗任顺着他话继续道:「我也是这样跟我姊说,她刚开始不太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但我劝过她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又不是旧情难忘,不如当朋友,对不对?」 他是说得有些刻意了,徐光磊没有答话,静静喝着咖啡,普通等级的厄瓜多尔安地斯山豆子,强烈的苦以外尝不到任何风味。 「对了,我今天又多带了些我拍室内的照片给你看看,也许能找到你喜欢的风格。」戴诗任也没期望徐光磊会回应,光是刚才两人惊恐的表情已值回票价。他从背包抽出笔电,开机后叫出文件夹,「这边是我帮校内杂志拍的,这边是我之前接案子时拍的,在一间公寓内,比你家的坪数再大一点。」 他将笔电转过来,徐光磊点开几张细看,干净、明亮,构图、光线掌握及整体呈现比他贴在论坛上的又更精进了。「你有这样的功力,也接过商业案,应该可以接预算更高的案子。」 「老实说我不擅长拍会动的被摄物,」戴诗任实话实说,「不一定能拍出客人想要的东西,你的案子就当成我练一下。」 「我明白了。」徐光磊点点头,将笔电还给他。「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来拍?」见他不再有疑虑,戴诗任刷开手机行事历,「星期天?」 徐光磊打开手帐,这几个周末都没有计划,「几点?」「九点好吗?」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这个地方? 站在不知名的灯具前,戴诗佳调好老弟指定的方向与高度,眼前闪呀闪的,闪灯的哔哔声不间断。 被闪到有些眼花的视界里,木制的书桌上散着块状水彩、画纸、画笔,徐光磊浅色卡其裤卷至脚踝,麻料的天蓝衬衫塞入一角,他赤脚斜倚着桌子,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握着咖啡杯,光线从窗户照来,角度关系形成过多阴影,她被指示在这侧补灯。 第二十八章 那是一幅好看画面,像日本杂志的内页,他是广告主角,商品是咖啡、衣料,又或只是那种闲适感。照相有时并不能表现出真实的一切,如同他侧过脸望向远处,那未入镜的远处只是厨房,不是什么浪漫景色,然而在老弟的形容与指导下,他仍能露出温柔如水的表情。 戴诗佳从未想过会再踏进这公寓。 那天被老弟设计的巧遇过后,他解释这是公事,不需担心。但原本担任助理的小关临时被团长叫去谱新曲,没人举灯,她竟成了方便的替代品,被硬拖着来了。 「好,等等换沙发这边。」书桌前的景戴诗任拍得颇满意,下令换位置。 徐光磊放下那杯早已冷冰冰的咖啡,阿任走了过去,两人一同看着相机里的昭心片,看到其中几张两人点头,又有几张让两人交谈。 戴诗佳无心加入他们的谈话,她宁可做个贴心的好助理,于是来到沙发边,将丢在上头的杂物一件件移开。「放到我房间吧。」 正烦恼该放哪等等拍照才不会入镜,就听他说道。「喔。」戴诗佳也没多想,抱着几样东西直觉地开了他房门进去。 门才开启,那属于他的熟悉味道又浓了些,她后来才知道,那是鼠尾草香的沐浴洗发乳。 后来……还是不久前?她开了一扇门,却一瞬跌人另个时空。 摇摇头,戴诗佳垂下眼,不再看那与当年一点没变的深色床单、墙边的矮书柜,随手将东西放在脚边,又出去搬灯具箱。 拍摄持续。徐光磊换上深色休闲裤与白衬衫,有别于刚才在书桌边的造型,老弟替他抓了抓短发。就见他舒服地坐在沙发中,翻阅手中一本关于钢笔的书。 接连着拍了三套不同照片,戴诗佳一会帮着搬灯,一会帮着移家具,空下来的时间里她为两人准备饮料。如果再有闲下来的几分钟,她才会看两人拍照,不经意看着徐光磊:听学湛说起,才知道本来应该是黄小姐会来替他拍照,毕竟杂志风格黄小姐最清楚,他这么大费周章聘人来家里,除了不喜欢在家中待客之外,面对镜头他一向很难自在。以前他们拍照,徐光磊总是一号表情,笑得傻气,经她几次笑闹,他甚至变得不太爱入镜,让她道歉了很久。 但今天……自然的、慵懒的、温柔的他,令戴诗佳想起两年前的一个深夜,她也在这,叶子诚索命连环敲门,徐光磊一脸无奈却又尽力用他们信友间的默契陪伴着。 就在这同样的客厅里,徐光磊依然展现似乎只有在家中才有的慵懒温柔,戴诗佳不否认她有点想念那样的他。所以……他的提议是好的,做回朋友,或许有一日她也能和叶子诚一样,不不,不可能像青梅竹马一样,但若能笑谈糗事也是不错的。 「应该差不多了,」戴诗任宣布收工时已过八点,他将相机接上笔电,「是说太阳也下山了,真的要拍的话,拍点深夜写字的画面应该也不错。」 第三组照片他们是在窗台拍的,戴诗佳就坐在沙发上休息,当她听到老弟的声音,抬起头,徐光磊坐到了她身边,拉过笔电看照片。 「……这也太夸张了,阿任,你是怎么拍的?」徐光磊一连点开好几张放大,萤幕中的他啜着咖啡、画着水彩、看着夕阳,「小佳,你过来看,看完这些照片,应该没人敢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男生了吧?名副其实的包装图片仅供参考。」 他坐得很靠近,随口唤了她小佳。不远处老弟拆着相机上的闪灯,彷若无耳,戴诗佳眨眨眼,「呵呵……你本人也没有很丑啦。」 徐光磊仍未发觉自己脱口唤她小名,只道:「谢谢。我知道自己长得很路人。」 「呵呵呵……」的确不是第一眼会觉得帅的五官组合。 徐光磊又找到几张ng照,闭眼、失笑、整理头发……戴诗佳在一旁看着,忽地厨房发出鸣笛声。 「水烧好了,喝茶好吗?」两姊弟没有意见,徐光磊起身。 「我好饿。」戴诗任也起身,他唉唉叫着:「老徐,今晚就吃披萨吧,刚刚你说巷口有一家是吧?」他很自动地开了他房门,抓起钱包,「姊,口味我就自己抓主意喽。」 「耶?等等,我去好了,你也忙了一天了,等等等等……」戴诗佳发觉不对,也冲去拿钱包,出来时老弟已出门了。垂下肩,她只好又回到沙发上,瞄了眼厨房中忙碌的身影,撇过头,笔电萤幕是多张他的照片,其中一张似是被老弟逗得爆笑出来,双眼眯眯的,露出一口白牙,竟是以往的傻气。 「阿任出去了?刚在拍照的时候就说想吃披萨,巷口那家是窑烤的,还不错。」徐光磊手中三个马克杯,蹲低身放在茶几上。 「法国的茶包,同事出差带回来的,之前都没机会开。三种不同口味,大家碰运气吧。」 「谢谢……」深蓝、白色、水绿三个不同图案的杯子,戴诗佳选了深蓝,拿近闻了闻香气,柑橘的清新,应是伯爵糸的茶。 「对了。」徐光磊身上穿的仍是拍摄的最后一套,深色polo衫及刷白牛仔裤,进房又出来时手中多了个纸袋。他回到她身边坐下,「给你。」「给我?」 徐光磊点点头,将她手中的马克杯放到一旁,从纸袋中拿出一个长形纸盒打开后交到她手中。 戴诗佳低头看着盒中躺着的那支雾黑的笔。 「我还在想,寄去给你的贵宾卡跟dm会不会寄丢了,还是你有收到但直接扔了?前两天一群学生到杉墨的文具部,一个男生拿你的卡出来结帐才解了谜。」回想起来,她对学生们向来很有亲和力,他也极度配合,优惠照常,还送了一张包装卡,让他们包装材料任挑。徐光磊将笔拿出,握在手中一按,笔前端露出钢笔尖。「它叫黑武士,是不是跟你很合?我帮你选了f尖,写中文不怕笔划糊在一起,也不至于过细,怕埋在你那些文件海中看不清楚,18k的笔尖弹性很好,写起来顺畅不太刮纸。里头我帮你灌了极黑的防水墨,轻微的泼水什么的也不会晕:墨写完了就像这样转开笔身,」长指旋开笔身,他又从纸袋中拿出一瓶新墨示范着,「把笔头浸进去,轻压这边吸墨就可以了。忘记怎么做的话可以打给我……或是这边有图解说明书。」 戴诗佳静静听着,静静看他递来的纸张,根本就是他自己画的步骤图,那字迹她认得。或许他就是料准了她不会打来吧,所以才多费心思。 「本来我也想过给你卡水就好,就是那种用完拔掉,插进来直接可以用的墨水管,但……」徐光磊停顿语气。 但什么? 各人的用笔用墨方式他一向不去评论,对新入手钢笔的人来说,从卡水开始容易一些也方便一些。他的话停在一个但字,因为想起了在柜上挑墨的时候涌进的念头:卡水是一样随人随处皆可买、用完即丢的东西,吸墨器上墨虽要些技巧,但以后用惯了,可随心情上墨’换色、洗笔享受用笔乐趣:而这些乐趣需有人领进门。 简单来说,挑墨时徐光磊正视了自己的私心,想要与她保持联系的私心。就算明白钢笔使用、保养的资料到处都是,他不是戴诗佳的唯一求教对象。 「谢谢。」他没再说下去,默默地将旋开的笔还原。戴诗佳道谢后揶揄着:「你就这么见不惯我用热炒店的笔就对了。」雾黑的低调笔身,异于她印象中太过吸人目光的钢笔,按键式开关也比一般旋盖式的更符合她的使用习惯。 「真的,是你逼我出手的。」他一笑,「你也帮你那些客户想想吧,他们跟你开会时看着热炒店的笔能专心吗?」 「知道啦。」戴诗佳睨他一眼。 「总之,笔要拿出来用。尤其钢笔久不用墨会乾。」他叮嘱着,将笔、墨收回纸袋中。「如果真的干了,你再来找我吧,办公室有一台超音波洗笔机——」眼前人膛圆一双大眼,「怎么了……」 发觉她瞪的是自己身后,徐光磊转身望去。 沙发侧后方的墙上钉着几个层架,架t堆叠书籍和摆饰小物,最低的层架下方一个方框相框,里头镶着四幅水彩小卡,左上是身着剑道服的两人蹲踞,右上是两把竹剑交剑,左下为出击之后背对背的姿态,右下……摘下面具的女剑士侧脸。这幅图就放在那么明显又那么隐密的地方,站着时被层架挡着看不见,她在这待了一整天也没发觉,坐进沙发中是扭着头跟他说话才瞄见。 第二十九章 小卡的原稿她是见过的,如今框进相框中的已上好颜色,蓝衣、黑发,还有绯红的颊,跃然于纸上。 「还是被你看见了。本来……我是想收起来的。」徐光磊循着她的目光也看着那四幅水彩,「但又觉得只因为要拍杂志照、因为阿任要来就把它收起来,似乎又太过刻意。」他尚未回头,只轻叹,「不过如果知道今天来当助手的是你,大概我会改变主意,至少反过来挂吧。」 当他从水彩画里她坚定的表情中抽离视线,回过身来,戴诗佳依然惊讶得双眼有些发红。 他顿时心中微紧。徐光磊可以对任何人说谎,甚至对镜中的自己,他可以打死不认对戴诗佳仍有感觉,可以辩称分手后能做朋友。然而家中大扫除多少回了,闲来无事躺在沙发里看书时余光瞄见,挂在那个位置的画怎么也收不起来。如同她从来就不可能在脑中被消除掉,除非失忆,否则那鲜明色彩无法轻易抹去。 微红微湿的眼眸缓缓转向他,戴诗佳不发一语,那表情像无助又或无所适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又被彻底影响,无论如何地努力挣扎都宣告无效……他胡乱地猜测,不可抑制地揣摩她的想法,更疯狂地渴望她就如他想的,因为那也完全是他自己的心情。 「如果是黄小姐来拍照呢,你也会把它收起吗?」她发誓,她的嘴完全不受控制,像律师这种生物的反射动作,被训练得要先发制人,问那些最艰难的问题。戴诗佳后悔地咬咬唇,她在干嘛?一句话可以泄露太多心事,徐光磊会怎么想?黄颖纹?徐光磊眉间轻皱,为什么这名字会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她若问起黄颖纹,是不是代表他也可以过问那个在白色情人节吻她的大男孩? 但,他们真的要把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摊开来说吗?说了,又怎样呢?说了他们就能回到过去,从此相亲相爱皆大欢喜? 如果有这么容易,当初又何必分手? 整日关于他的思绪转不停,转到她晕头了,不该说的话也脱口。此刻再看,什么成为朋友、什么过去的让它过去,只是种催眠。 戴诗佳十分后悔,十分、十分地后悔,她实在不必那么敬业,近来工作量增加,上星期小温先生也说了,她若抽不出时间,暂时可由童秘书去参加早餐会;她也不必强逼自己去成为老弟口中那感情成熟的人。恋爱学分不及格又如何?她天生不聪明伶俐,注定只能一次做好一件事,现阶段该在新部门好好表现,其他会影响心情的人事物,若学不会不放心上,是不是该眼不见为净? 她轻轻别过脸去,几乎要直接去拿包包走人。 而像是算好了时间似地,戴诗任在这时在门外吼道:「快帮我开门!我没手——」 阿任又再拍门,徐光磊只有起身将门打开,迎面而来的是层层叠叠的食物跟「会吗?我很饿,一定吃得完。」徐光磊帮他搬走上层的饮料,戴诗任将披萨纸盒放到老姊清出的桌面,只是她始终低头,藉搬东西背过身,他空出手一把拉住,「姊,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我……我想先——」想先回去。话才说到一半,戴诗任狐疑地看向徐光磊,急诊室跟警察局的画面登时在脑中重播,戴诗佳倏地振作精神改口道:「我想先吃了!我快饿死了,刚才点心时间你们还有吃巧克力饼干,我可是什么都没吃。」她瞬间换了语气,掀开其中一盒披萨,拿起一块豪爽地大口咬下。「好吧,那就吃吧。」看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片刻,戴诗任耸耸肩,很自动地拿起电视机遥控器按开。「老徐,来吧,我叫了老板推荐的夏威夷、奶油龙虾跟香草肉九,这边还有薯块。」 徐光磊目光在她狂吃的表情上停留一会,垂下眼再抬起时,迎上戴诗任的打量,扯开笑道:「我拿杯子来倒可乐。」 戴诗佳专心看着电视,她最爱的旅游生活频道正巧播着义大利酒庄巡礼,是手中披萨的最佳配菜。后来他们拿可乐乾杯,彷佛与电视中的画面仅一线之隔。 她不看他’不搭话,仅仅是吃得津津有味。经过他们刚才那段被打断的尴尬对话,徐光磊不讶异她不想和自己说话:她从前钻牛角尖的习惯便是如此,偏要一个人想清楚,别人说的话怎么也听不进去。然而压抑在心中的疑问逐渐酝酿成一种不悦,轻易令他失去冷静,整日温柔的表情已不复见。 老弟从小看电视时就爱评论,一下说哪种酒他喝过实际上如何如何,一下说喝酒应该怎么配食物,还说这次有带两支酒回来,有空可以一起喝。戴诗佳虽然已经很饱,然而还是往嘴里塞薯块,怕一旦嘴巴停下来会不知如何接话,对于老弟的提议,她敷衍地伸出大拇指附和。 电视节目及阿任带出的话题令客厅不沉默,但他们两人回避着彼此的眼神,徐光磊认为阿任不可能没有察觉,只是不愿当着他姊的面问起罢了。 手工的窑烤披萨不大,就算戴诗任买了三个回来,两个男生加上一个爆吃的戴诗佳,半小时就吃完了。她在心里一直想着要快些离开,老弟竟然也跟她心有灵犀,茶还没喝完就说要赶回去修片。 「我去开车,你在这边等——」戴诗任抛了抛手中钥匙。 「我去开吧。」戴诗佳确信自己不会听起来像在逃命,「我刚吃超多的,正好散步一下。」 「……你又不知道我停哪。」戴诗任实在很不忍心戳破她。 「你就帮老徐收一下桌子,我很快就到。」戴诗任拍拍她肩膀,眨眨右眼,「到了我再上来跟你一起搬东西。」 该死的家伙!戴诗佳在心中咒骂,门关上了一会她才缓缓回身。徐光磊身影在厨房洗杯子,老弟不在,多亏水声才不显得过她真的不想再有这种反反覆覆的心情了,今天过后,她会尽量跟他保持距离,至于现在,她至少得做个好助理,以后她绝不会心软帮老弟,但不代表老弟不能接徐光幕的case,她不会断老弟的财路。 是了,努力努力,确定目标后付出努力、不屈不挠,这是她最擅长的。在原地许久,戴诗佳深吸口气,拿起披萨空盒及剩一半的可乐。 「回收是放这边吗?」将可乐收进冰箱时,戴诗佳问着。 「嗯,放在地上就好。」徐光磊晾起洗好的杯子,正擦着手。蔚房的灯只开了一小盏,她所站之处正好在阴影之中,看见下方的书报没绑好又蹲下身帮着整理,她将散下的发丝勾到耳后,露出脸蛋。整齐叠好的纸类回收物上,她发觉那绑绳过短,但使力拉紧仍成功绕了个结,稍稍上扬的嘴角是对自己的俐落收拾感到满意。前一刻的烦躁不堪转眼又消散,他温道:「谢谢。」 「喔,呵呵,跟绑护具一样的意思。」她打趣说着。 「你还有在打剑吗?」他顺着问。 「嗯,最近一周去两到三次,新部门不加班,馆长叫我去帮忙带学生。去道馆很开心,有时我都觉得去太多次了。」戴诗佳尽量语气轻松,好像刚才的尴尬场面没发生过,她见到流理台边挂着抹布,便转开水打湿,到客厅去擦桌子。 徐光磊没来得及阻止,跟在她身后出来。「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希望成为剑道老师的。」 「阿任也这样说,」她轻笑,名正言顺地盯着桌上的污点,用力擦。「我的确很喜欢教剑,可光教剑是无法生存的一所以现在这样很好,当个业余指导老师让我充分享受r教’的乐趣。」 他没有回话,是因她的回答有些在他意料之外:当他自信当年明白她的任何想法与立场时,是否也有估错的时候? 一席话令他沉默了,戴诗佳暗啧了声,是不是她又说错什么了?跟他在一起时将对话保持在一个不痛不痒不间断的水平怎么就这么难呢?「关于刚才说的……」他从高处看着蹲低身擦茶几的她。 「嗯?」 「关于你刚才问我的问题,」他看见她手顿了下又继续擦,徐光磊直道:「问我如果今天是黄颖纹来的话会不会将那幅水彩收起?答案是——」 「答案是什么不重要。」戴诗佳蓦然站起,笑着截断他的话。 徐光磊看着她笑眯的眼。 「抱歉,刚刚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你不必回答。」她说着。 第三十章 「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她语气云淡风轻,但若真的不放在心上,又哪里会冒出那样的问题? 「不想。」她答得很快,因为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如果我想说呢?」徐光磊不死心。 「我不必听到。」这一次她没有逃开,与他对视,定定说道。 不必听到…… 是不想听、害怕听,还是已经不在意?是因她就在那么近的地方吧,此刻的徐光磊不想再猜,不想再武装。「我们一定要这样吗?为什么不能坦承对对方的关心?」 因为她害怕无法停在关心,可除了关心,他又能给她什么?这一次戴诗佳将话忍住,免得一发不可收拾。「我很难想像别的前男友前女友是怎么相处,也许阿任教我的、或者你说的从朋友做起,是真正成熟人的做法,可我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大度:愈靠近你、愈听见你的消息,我愈无法……无法假装忘记我们是怎么分手的。所以,徐光磊,我不能跟你成为朋友,我们当点头之交吧。」他不可能从早餐会上消失,而出席露脸也是她的工作,这已是她能想到最适合的做法。「你说完了?」当他是空调吗?冷热跟出风大小还可以任意调节?「还没。」他脸色不太好看,戴诗佳不着痕迹退了一步。「如果你关心我,不需要说出来,就像我会默默祝福你一样。」 不需说出来?所以她期待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在一片沉默之中?就算看出彼此仍对对方心动,也当作没这回事?徐光磊眼微眯。 「说完了。」被那双深黑的恐怖眼神看得心虚起来,戴诗佳又退一步。而他跨步上前,声音沉了几分,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悦。 「说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如果你说得出口,我就会照你那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游戏规则来走,当个乖巧冷漠且永远保持安全距离的前男友,绝对不令你为难。如何?」 大概是那天生斯文的长相又扮了整天温柔,让人忘了他也有绝情的一面。哼,凶什么!说就说、说就说!双眉轻拧,戴诗佳张口,一句话能解决的问题竟然卡在喉间说不出去。 「别忘了你说谎我看得出来。」他警告着,又往前逼近。「我——」戴诗佳坚定步伐,抬头,迎上一双认真追究的眼眸,瞬间又失了语言。她呕,好呕好呕!为什么要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为什么都已经分手那么久了还不能摆脱面对他时的紧张心情?她咬住下唇,好呕好呕、好呕好呕! 「算了,答案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徐光磊拧起眉,低头吻上,狠狼地压上那被她咬得泛白的唇,非要还以颜色一般。如果在言语上对感情的坦然这么困难,他们不必事事付诸言语。 她瞪着眼前人,手上的抹布掉落地上。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阿任。手机铃声一直响一直响,他还是没有放开她。 热腾腾的咖啡凑近嘴边,略肿的唇上一痛,徐光磊啧了声,索性放下。「深焙的布鲁克林,应该很是你的菜,真的不喝?」他撑着脸颊,凑近观察好友的香肠唇。「你跟十个人说是跌倒弄的,当中有几个相信你的屁话?」 徐光磊送他一记白眼。「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好好好,说正事。」孟学湛举双手投降。是自己在午休时间硬拉他出来谈事情,以他的个性来说,随时都可能掉头走人。「上次你在早餐会讲的钢笔主题回响很好,会长想问问你可不可以做一个特别一点的活动,类似红酒品酒会那样,另找一个充裕一点的时间,周末或晚上,做些体验。我帮你想过了,可以不用规划新的,就用你们书店平常做的那些文具聚形式,我可以提供场地。」 连活动内容都想好了,大概学湛推不掉会长的要求,又怕麻烦他吧。徐光磊长指在杯缘轻敲,想了想道:「文具聚大多是文具控才会来的,对于文具、印章、纸胶这些都有一定的使用经验,聚在一起是交换心得为主。早餐会的成员很多资深、年长人士,不一定习惯或愿意交换手帐,上次讲座时你也看到了,甚至有很多人是靠电子记事。」 「嗯……」这么一说的确是如此,虽然聚会用意在于接触新事物,但他很难想像那群六十几岁的总裁们刻橡皮章或剪纸胶带拼花。孟学湛摸摸下巴继续思考。 徐光磊回想着会员的用笔习惯,第一个窜进脑中的是萤光色的热炒店赠笔。他揉揉太阳穴,试图揉掉混乱的思潮。「还是这样呢……我可以准备一些墨水跟透明钢笔,活动前半让大家调制属于自己的墨色,后半上墨后让大家用钢笔写书签或卡片。」「调「嗯。其实日本有这样的专门店,我们书店之前谈下海外代理,最近墨就会进来了,我那次日本出差就是参加初阶调墨特训,本店正式授权我们可以做简易版。说是简易版,也有十种基底墨可以调,我想做活动是绰绰有余。」徐光磊翻开随身携带的手帐,翻到笔记页面,解释几种墨色表现 。「钢笔的话,如果会员有惯用的可以带来,如果没有就附一支,人门的塑胶透明钢笔成本不会太高。活动结束后每个人可以领一小瓶自己调的墨回去。」 「听起来很不错耶,费用方面我会说服会长赞助。」孟学湛听得直点头,满脸感激地用力拍着好友手臂。 徐光磊向后退去,嘴角抽了抽。「我回去准备一份简单的提案书,包括费用细节,晚上传给你。」 「先谢了。」孟学湛道谢,对面的家伙起身,他又问:「你不用先跟你老板报备一下吗?调墨的产品在书店都还没推出吧,虽然我们活动不对外开放,但你老板会不会不高兴?」 「这也算是推出前的焦点团体调查吧,试试水温,必要的话修正行销计划,他有什么好不高兴?」他说得非常理所当然。 「你老板真是任你为所欲为……」孟学湛每每都想问这位文具部徐组长的权限究竟有多大。 「他欠我的。」工作范围不同,他与老板不会天天见面,但每次提起这位老板,总会想起两年前发生过的事。徐光磊淡道:「先回去了,下午还有会。」 「嗯。」看了眼那杯一滴未沾的咖啡,非常反常。见好友背影快出店中,孟学湛扬声问:「今晚会到吧?威士忌之夜,副会长廖总的公司。」 他脚步稍停,举手挥了挥便离去。 两年前—— 办公室里叶子诚一身优雅的条纹西装,表情却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偌大的空间里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不同意,他的表现又没有很好。」「但也没有差到需要让他走路。」在沙发中看得有些头晕的徐光磊闭了闭眼,「子诚,这已经是这个月来你第二次打算发不续聘通知了,上次佳容是有挪用公款的嫌疑,这次阿杰只不过被客人投诉一次……他们都是约聘人员,而你有权利不续聘,可是我们部门大部分都是约聘,除非你有很好的理由,否则这么做会影响士气。」 叶子诚脚步又更急了些,途中还抱头几次,努力压着怒气与不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我说?」徐光磊怀疑地问。 「没有!」几乎是吼着回话,话一出口两人皆愣住,叶子诚转了语气道:「我是经营者,我有我的经营方针。话说回来,我有必要跟你事事报备吗?」 徐光磊皱皱眉,「我没要左右你的经营方式,只是当初你找我进杉墨时要我不论什么情况下都必须对你说真话。」 「你的真话我都听到了,现在我要你服从我的指示。」「真话」两字叶子诚刻意加重,他从办公桌前取来一张公文,啪一声拍在他沙发前的矮桌上。「你签了字之后,我会请人事部门跟他谈。」 这家伙不知是吃错什么药。徐光磊回想近两周他很躁,私下问过很多次了,他老是说没事没事,但分明不像没事的样子。他关心问:「子诚,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公司有什么状况——」 「状况就是我已经够忙了,还得抽出时间哄你!」叶子诚又再吼道。 第三十一章 那双眼布满血丝,徐光磊知道现在的他已听不进自己的话,与他对看半晌,他低头签了字,只是签完之后并没有将公文交还给他。「如果这是你做为老板的指示,身为员工的我当然得遵从。但阿杰是我面试进来的,面谈的时候我会跟人事经理一起过去。」他将签字的笔拍回桌上,抽起公文准备离开。「如果没别的事,我下午想回去放假,公文明天会交给人事部。」 徐光磊没再去看叶子诚究竟有多不爽,退出他的办公室后将门带上。今天本来是他的排休,被老板秘书一通电话叫进来开紧急会议,原来是那份莫名其妙的炒人公文放在他桌上两天没签,老板不高兴了。但他每次想跟叶子诚当面谈,好友总推说没时间,他又怎么能不明就里就草率签字? 出了杉墨书店,他将挂在胸前的识别证取下收进提袋中,看了眼手表,小跑步过马路去搭公车。 他气归气,叶子诚焦躁不堪的样子仍令他担心,还是得想个办法好好跟他聊聊……公车缓慢行驶,过了桥后几站徐光磊刷卡下车。 他暂将书店的事搁下,看了看对面骑楼的招牌,过马路进了商业大楼。 戴永铭律师事务所……徐光磊出了电梯看见一块明亮的背板。 经柜台通报,秘书领他入内。朝内的开放空间是走道及沙发等待区,靠窗的i边是一间间独立办公室,木头与玻璃的隔间令外人可以窥探一二:坐在里头的皆是西装笔挺的律师。 「喔,来了,进来,这边坐。」 角落边间的大办公室里,戴永铭正回过头,他一手按在电话上向他招手说道,另一手将文件放在桌上。「咖啡还是茶?」 「咖啡,谢谢。」徐光磊步人,身边的秘书退出去准备咖啡。戴伯父仍在讲电话,他坐进窗边的沙发中,望向窗外景色:一些商业大楼后一片山景。这事务所虽不在最热闹的市中心,但也算是交通便利地段,能在此拥有一间具规模的办公室并不容易。戴诗佳只有提及父亲是打刑事案件出身的律师,却没细说他的成就如何。 「久等了。」戴永铭挂上电话来到他对面的位子坐下,这时秘书送来了一杯咖啡一杯茶,他将咖啡拿到眼前年轻人手边,说道:「事务所有十三个律师,连同我有两个合伙人,大家各自负责不同类型的案件,虽然比不上像英盛那样的跨国事务所,中大型的案件也不是没能力接的,你眼前所见都算是我毕生心血。」 「伯父的成就令人敬佩。」徐光磊有礼地说道。 眼前年轻人笑容温柔,戴永铭只是笑着,「让你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实在想见见你。诗佳说过你的事,我叫她邀你到家里吃饭,她总是敷衍我。」 「大概她也忙,找不到合适时机吧。」戴伯父示意他用咖啡,徐光磊点头称谢,尝了口,不讶异是三合一。 听出女儿多半没对他提起见家长的话题,戴永铭心中有底。「我听诗佳说你在书店工作?」 当然他不会以为戴伯父只是纯粹找女儿男友来喝咖啡的,徐光磊回道:「是。我在杉墨书店担任采购,负责文具商品。」 「哦?你大学是读什么的?」戴永铭也喝了口茶,似是随口问着。「辅仁英文系。」徐光磊自动奉上完整学历。 「那你的英文能力一定很好。」但戴永铭不解,「你又是怎么决定成为采购?我以为应用英文系的学生出来一般是成为英文老师呢。」 「我的大学同学里的确有几位成为老师,也有在外商公司任职的。」徐光晶点头附和着,「我会到杉墨书店也是因缘际会。小时家中开钢笔店,因此对于文具算是熟悉,一位在书店工作的朋友才邀我过去做采购。」 「原来如此。」戴永铭点点头表示了解,「现在这个产业怎么样?我那天看了一则报导说书市夕阳,逐渐被数位资讯取代。文具产业我不清楚,可是附近的小店都收掉了……贵书店如何呢?」 徐光磊与他对视一阵,说道:「我无法代表杉墨书店评论现在的市场,杉墨的经营方式也跟一般书店有些区别。以我所在的文具部来说,以推行小物美化生活为理念,或许在影响消费者的观念上来说需要较长的时间,但所有的商品都是希望为大众的生活带来更好的改变。」他不单纯因叶子诚是朋友就到杉墨书店工作,他是完全认同那背后的愿景才盼能尽一分力。 「徐先生真的是一位非常有理想的年轻人。」戴永铭衷心赞道。 从进门到眼下,戴伯父的语气皆是非常亲切有礼的,然而徐光磊或多或少仍感受到他话里的意思:女儿的男友不该只是如此,她值得更好的对象。理想不能当饭吃,这话他也常被说。 「对了,」沉默间两人各自又喝了口茶及咖啡,戴永铭转开话题:「你见过诗任了吗?诗佳的弟弟,我的小儿子。」 「我见过阿任了,」徐光磊道,「我们一起吃过饭。」 「喔,连臭小子都见过你了,诗佳真是……」戴永铭恼着摇摇头。「也是刚好,」徐光磊补充着,不想为他们姊弟找麻烦,「我跟诗佳在外头,阿任正巧打电话来,约了一起吃饭、喝东西。」 「我太太走得早,我工作又忙碌,他们姊弟从小黏在一起所以感情很好。」戴永铭话里有种惋惜,如果有能力,他当然希望多陪陪小孩,但事业正在起飞,他得做出抉择。他始终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诗佳从来不让我担心也从不让我失望,我让她去考法学院,她拚了命就算考两次也要考进去:诗任虽然头脑比他姊姊好,却老是让我头疼。」 每次跟阿任吃饭都听他抱怨不想回家看到老头,想必父子关系不是太亲近。徐光磊直觉这话题他不适合插嘴。 「我一直以来都希望诗任能改变主意,就算大学重读也无所谓,去读法律,或者将来去读学士后法,多花点时间也没关系。」他感慨着,「或许事务所不像其他公司那样,但做爸爸的自然希望后继有人,延续事业,否则我打拚大半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徐光磊觉得自己听懂了几分。 「徐先生,」戴永铭看了眼墙上时钟,也渐渐把话说白了:「我不知道你跟诗佳对对方有多认真,但我这事务所将来势必要交给她的。」 「我相信诗佳有这样的能力。」徐光磊从未怀疑过女友的工作能力。 「嗯。」戴永铭微笑点头,「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能力与她相当、能为这间事务所加分的对象。」 徐光磊迎上戴伯父的注视,一会,就听他继续说道:「你是这样的对象吗?」 就算明白今日的会面不是小菜一碟,他也没料到会是这种电视剧的剧情展开。实际上,他跟戴诗佳之间尚未发展到需要令戴伯父担心的阶段:他们在交往,然而并未论及婚嫁,只是经戴伯父这么一说,徐光磊忽然不想否定他跟戴诗佳之间的未来。他眼神不移,定定道:「这一点,我相信诗佳自有判断。」 戴永铭看着说出那话的他,那胆识与反应,心里暗暗赞赏两句,但……可惜了。「做为她爸爸,我也相信诗佳是个明白事理、听话的好女儿。我相信在最关键的时刻,她会知道该怎么做。她永远会把法律工作放在第一位。」 徐光磊不说话。 「诗佳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的个性我最清楚,所以我是这样相信的……到时就看我们谁了解她多一些了。」 「……我从早上就想问你了,你嘴唇到底怎弄成这样的?」会议结束,小温先生看着收拾文件的下属,终于忍不住关心问道。 「跌倒。」戴诗佳眼也不眨地回道。「跌倒撞到……东西。」 沉吟半晌,最后小温先生决定接受这个答案。「了解。」 「小温先生,我先回去了。」戴诗佳收齐了文件,身边的童秘书先离席,她赶紧追了出去。 「怎么了,有话跟我说?」一回到座位,童秘书按下扩音器开始拨电话,抬头见到戴诗佳站在门口,趁还没人接听,她问着。 戴诗佳挣扎两秒,道:「是这样的……上次童秘书说如果时间合得来,可以出席早——」 第三十二章 早两秒开口的话,句子已经说完了。扩音器传来对方接起电话的声音,童秘书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拿起了话筒。「喂,张小姐吗?对……嗯,好……今晚?呃,我看一下……」她拿过桌历,回着:「可以……六点吗?这样啊……好吧,那我收一收就过来……」 戴诗佳没再打扰她,静静退出去将门带上。 回到自己的座位,她将开会文件分类归类,想再回几封电邮,手指敲完登人帐号后迟迟没打上密码,就这么发起呆。 「抱歉,戴律师,你刚刚说我可以出席什么?」童秘书讲完电话过来,手中提着公事包及西装外套,已准备赶到下一个开会地点。 「喔,没什么,下次吧,等你忙完这阵子再找你。」戴诗佳向她挥挥手,再摆出一个加油手势。最近童秘书有个案子很令人费神,长期受到家暴的太太经过谘询,本来已准备申请保护令了,忽然又改变主意,不知是不是受人威胁?童秘书也还她一个加油手势,接着到隔壁跟小温先生打完招呼就离开了。戴诗佳再将视线转回电脑萤幕上,却提不起劲再登入,索性关机。正当她关了办公室的灯时,小温先生探过头来问:「你要去威士忌活动了吗?」 戴诗佳看着他,点头。 「廖总的公司对吧?」小温先生套上外套,从抽屉拿出一叠名片,「今天我跟你一起去,所长交代我去选几瓶送客户用的酒,不去不行。」 闻言,戴诗佳转转眼。刚才本来就是想拜托童秘书帮她出席,好缓一缓前天跟徐光磊之间的紧张气氛,「如果是这样,那我今天就……」 「我只去一下子,买完就走,所以你还是得去执行社交业务。」小温先生拍熄灯,领在前头,「走吧,我开车。」 戴诗佳只有乖乖跟上。 廖总专门进口苏格兰的威士忌,单一品牌但口味众多,在市区有门市,也在几个主要卖场上架,总公司则放在郊区,方便管理库存。小温先生的车下了交流道,于廖总公司所在的工业园区换证停车,两人才出停车场,便有人接待乘专用电梯上楼。 廖总为了今天的活动是刻意布置过的,以样品室待客,木桶排成桌子、椅子,再铺上合适的桌巾、椅垫,十分舒适,灯光也刻意调暗了些,制造气氛。 戴诗佳跟小温先生到达时已有些人开始品酒了,他一见会长就迎上去打招呼。 「温律师,好久不见哪,现在大牌了是吧,就派下面的人来,自己都不用露脸了。」会长故意亏他,随即向戴律师举杯,表示开开i笑,绝无恶意。 「拜托,我最不擅长这种活动了会长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被所长逼着,天大的面子我也不会来参加的。」小温先生也学他嘴上不铙人,「会长,这可不是针对你的大面子,你知道我一视同仁。」 「臭小子讲话真是难听。」会长大笑几声,招来侍应。 开车不喝酒,小温先生顺手端了一杯给戴律师。 戴诗佳注意到牌子上写着十八年单一纯麦,接过浅尝,浓醇的蜂蜜与木香,人口后又迸出复杂成熟的风味,少喝威士忌的她觉得新奇。 会长见状笑了笑,道:「戴律师,你知道你这位上司每天准时回家、从不出差也从不应酬背后的秘密吗?」 长辈要泄自己的底,小温先生一脸无奈,戴诗佳摇摇头。 「他呀,情痴一个,连你们所长都拿他没办法。每天给女朋友准备三餐兼消夜,下班马上冲回家陪女朋友吃晚餐,叫他加个班会要了他的命。」说到后来会长学着所长的语气,然后掏出手机点开照片,「给你看看他女朋友。」 「耶?」戴诗佳一听凑了上去。「耶?」小温先生一听也贴了上去。 会长短短胖胖的手滑呀滑、滑呀滑,终于找到一张他们温家三兄妹合照,点开放大。「这边这边。你看,戴律师,这有合法吗?」 「会长,你什么时候拍的这张我都不知道……」小温先生研究着背景,推断应该是上回老爸老妈回台湾时一起吃饭时拍的。「根本未成年吧。」会长多补了一句。 「成年了好吗!只不过不打扮不化妆所以看起来像小妹妹而已。」小温先生赶紧为自己辩护一下。「而且我照顾她是理所当然我心甘情愿她愿打我愿挨她抖s我抖m,为什么大家老是说得好像我是蠢蛋一样,这年头不是流行暖男吗……」 头顶的声音叽叽喳喳讲不停,戴诗佳直盯着照片中的三人,所长、小温先生气质不同但长相有几分神似,中间的女生可爱归可爱,但与两人都不像;刚刚会长说这是三兄妹,又说是女朋友……侧侧头,话说回来,她从前明明听到传闻说小温先生是gay…… 「你说什么?谁传的?」 靠得极近的小温先生听见她的喃喃自语后倒抽了口气,戴诗佳才惊觉她几乎要靠进他怀里了。 「谁传我是gay?」小温先生是出了名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呃……」戴诗佳没有出卖消息来源的习惯,「其实关于小温先生的传闻很多,也有人传你跟童秘书是一对,大家捕风捉影罢了不用太在意……」 「那个是我自己放出去的烟幕弹,不算。」这时有人上前来跟会长打招呼,小温先生便把她拉到一边。「说,谁?」 自己放的烟幕弹……戴诗佳瞠圆眼。没事放这种违反事务所规定的烟幕弹作啥?之前所内不是才有某律师跟某秘书传出违反所内交往规定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两人为爱出走,一个放弃升官、一个放弃所内奖学金的现代梁祝悲惨故事? 「嘿,喝一杯就醉啦?有听到我问你话吗?」小温先生弯身贴到她眼前问。 戴诗佳往后退三公分,决心要死守八卦来源。 「戴律师!」远远地有人唤着,灯光昏暗,走近才知是孟学湛,「咦?这不是温律师吗?今天你也来啦。」 「学湛,好久不见,你有看到廖总吗?我跟他买个酒就回去了。」小温先生扫了她一眼,表示暂且休兵但她可以好好想想该怎么解释。身边侍应走过,他又拿了杯威士忌递给她道:「帮我试一下有没有烟熏味,所长指定的。」 戴诗佳喔了声,拎起喝了口,只是酒才到喉咙,忽地瞥见学湛身后的徐光磊,当场呛到噗出。「咳咳咳咳……」 「喂,你没事吧?」小温先生见状内疚起来,赶紧扶着她,轻柔地拍着她的背,顺手又拿了杯蜂蜜水对开的威士忌,「你先喝一口顺一下,这比较没那么烈,我再请人拿水来。」 「咳咳……」戴诗佳道谢。 孟学湛见此,小心翼翼地瞄向身旁的徐光磊,见他脸色阴沉,少惹微妙。「我去帮你拿水……」 「咳咳……」戴诗佳再次道谢。 学湛走开了,徐光磊眼微眯,停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见戴诗佳举起那杯蜂蜜水威士忌仰头就灌,他眉皱得死紧。 一会,孟学湛端了杯水回来,捧到戴诗佳面前让她喝下,只是靠近了才看清:「戴律师,你嘴唇……你也跌倒吗?」 「你怎知道她跌倒?」小温先生狐疑着,抬头见到一旁脸色很臭的男人脸上同样肿起的上唇,加上学湛脱口的问话,顿时两点连成一线,叮咚叮咚。「原来是这种跌倒吗……」然而如果他没记错,离开事务所前,戴诗佳原本是打算请童秘书代替她来参加今晚的活动……这么想着,他轻轻将手移到她头顶揉了揉。「咳咳……」戴诗佳奇怪地看着小温先生。 小温先生呵呵呵地又按了下,顿时两道杀人目光射了过来。他是绝对不会会错意的,如果有该死的男人亲近小幸,他也会试图用同样的目光杀人。「你要我帮你吗?」 那是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戴诗佳缩了缩肩,感觉到一阵寒冷。「谁传的八卦,嗯?」小温先生笑眯眯问。 戴诗佳严重怀疑小温先生会被地下钱庄追打另有隐情…… 「三、二、一……」她死咬着唇。倒数完毕,小温先生挑挑眉,拍拍她的肩起身朝远方挥手,「廖总!别来无恙呀,我有几款酒想问一下价钱,要礼盒包装的……」边说着,头也不回地起身远走。 孟学湛本来也很想闪人的,但戴诗佳正用一种求救的眼神看着他,他只好认命。于是,三人围着圆木桶桌坐着,人手一杯酒,相看无语。 第三十三章 徐光磊默不吭声,侍应四处介绍着不同年份的威士忌,经过他们身边时,戴诗佳又拿了杯加冰的来喝。 「所以……」实在受不了诡异的默然了,孟学湛随口起了个话题:「你到温律师的部门一切都还习惯吗?」 「咳……」刚刚被呛到的不适感已缓和许多,戴诗佳回道:「嗯,小温先生是个很好的上司,对我这下属很好。」虽然对于他的为人与道德她需要重新评价…… 孟学湛瞪着她,彷佛她对小温先生的称赞很有问题。戴诗佳回想哪里讲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温律师应该有女朋友吧,所以才赶着回去陪她吃晚饭。」孟学湛觉得自己很好心。 「喔,对啊。」戴诗佳想起刚才会长翻出的照片,「我也是刚才才知道他有女朋友,要不然我一直以为他有的是男朋友。」话才出口,她忽觉自己失言,竟然在外人面前谈论上司的八卦,连忙住了口,握握手中的玻璃杯,正要举起。 徐光磊想也没想直接一掌盖上那杯口,压回桌上,冷道:「够了没?」 「就是不够才喝不是吗?」戴诗佳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前一刻还想逃,一听见他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就莫名想顶回去。 徐光磊咬咬牙。「你喝醉了。」 「怎么可能。」她哼了声。 孟学湛见情形不妙,赶紧想搬救兵,就这么巧见到黄颖纹走了过来。 「光磊,」因杂志专访而熟稔,黄颖纹叫他的名字叫得很亲密,「你寄给我的照片我看过了,拍得超好耶,修片前就有这种水准了,哪里来的朋友这么厉害,报价如何?介绍一下,之后有机会找他来拍。」 这时徐光磊的手从杯上移开,听着那话的戴诗佳不知怎地一阵不悦:她老弟是给人这么随便使唤的吗! 没来由窜进脑中的是一股恶意,下一秒,她连忙摇摇头。老弟想磨磨摄影技巧、找寻灵感,多些机会总是好的,有人欣赏他的才能也是好的,她怎么会有那种想法?想着,她仰头喝了口手中的威士忌。 戴诗佳不会注意到对面他的皱眉表情,徐光磊目光停在她握着酒杯的手,压下情绪道:「我这朋友满重隐私的,而且平时在国外居多,我会把你的联络资讯给他,如果他有兴趣,再自己跟你联络,好吗?」 「好吧。」经过徐光磊找人来家中拍照的事,黄颖纹充分了解他行事自有主张,强逼无用,于是点头妥协。「照片什么时候能修「他答应一周内交件。」徐光磊回道。 「好,我期待着。」黄颖纹笑着,手中酒杯轻敲他的。 徐光磊本不喜欢烈酒,只轻轻沾了口就放下。 「对了,上次你推荐我的钢笔店家……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叫写字坊的,」面对眼前的受访着,黄颖纹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老板真是一个……」 徐光磊见她面有难色,搜寻不到正确却又不伤人的形容词,便接着替她说道:「看似兔子一样的温和,其实更像需要顺着毛摸的猫一样的高傲家伙?」 「哈哈哈!这句是你说的喔。」黄颖纹被他的直截了当逗笑了,也不知是灯光还是酒气,那脸颊红通通的,可爱得很。「说真的,他的店真的很有特色,老板本身也是风格强烈,很有故事性,如果能做一篇短访,会为这次的专题增色不少,不针对个人,只是提供文具介绍。但我已经去了好多回了,也吃了闭门羹很多回。」 她话中有话,戴诗佳在心中哼哼哼冷笑三声,随即又对自己的不以为然感到奇怪。黄颖纹话里意思是想要徐光磊出面帮忙,而徐光磊一向不喜欢这种话不说尽引人上钩的说话方式,她在旁边看什么好戏?她真是太不应该了,明明下定决心别去理会的……看来真的应该要眼不见为净。 「咦?好像开始做特调了耶。」夹在奇妙三角关系间的局外人孟学湛时时刻刻想着该怎么脱身,他眼尖看到工作人员悄悄地在会场角落架好了临时吧台,吧台上贴了几款调酒名字及内容物。先前讨论今天的品酒会时他担心威士忌不是人人能接受的,廖总辩说会想想办法做点不一样的,让威士忌更易入口,原来是指特调。「要不要去喝喝看?」 戴诗佳朝他指的方向看去,调酒师一身帅气服装正摇着调酒,似乎很有趣……至少比夹在黄颖纹跟徐光磊的对话间,一直发出酸味十足0s的自己有趣多了。她点点头,「好哇。」 两人起身时,黄颖纹还在跟徐光磊谈论写字坊的老板是怎么给她脸色看的。 灯光其实没有暗到无法视物,但戴诗佳就是不想费心去选择,于是随手指了一款特调,请调酒师帮她做。 等待的时候孟学湛很好心地替她拿了些餐点,道:「你应该还没吃晚餐吧,先吃一点再喝。」 「我不饿。」戴诗佳接过调酒师递来的两杯调酒,走到孟学湛身边。她喝了口杯中物,首先尝到莱姆的清爽酸涩,再由苏打水的气泡引出威士忌的醇烈,好喝。 「……你别害我。」看她豪饮的模样,孟学湛捏了把冷汗。 戴诗佳看着他为难的表情,失笑地从盘中叉起一块炸蘑菇,安慰道:「你放心,我酒量很好,不会给你添麻烦。」正常情况下她不会泄自己的底,但……管他的,今天想喝得尽兴些。 「……通常会说这种话的人都已经半醉了。」孟学湛完全没被安慰到。 「呵呵。」戴诗佳边吃边配酒,举杯却见孟学湛嘴角抽动,没有要跟她喝的意思。她道:「就当陪陪一个刚失恋的朋友,嗯?」 「刚失恋?」孟学湛无从知道事情始末,但光磊提过她是有男友的。 「嗯,细节不用问,反正就是对方有了更好的归宿。我为她开心。」不等他喝,戴诗佳又喝了一大口。小关跟老弟复合她是真的很开心的,虽然她开心时的庆祝方式不包括喝酒……眼角扫见远方黄颖纹一手搭上徐光磊的肩……不管了,什么理由都没差,有酒喝就好。「我要再去拿一杯,你要喝哪一款?」 「还喝?」廖总的活动可是下足本的,特调也没偷工减料,调过是更顺口好喝没错,但本质还是烈酒。孟学湛看着她一阵,叹了口气,「我去帮你拿吧,你再吃点东西,不然我怕你真的喝醉。」 「那麻烦你帮我拿小熊维尼蜂蜜那款,调甜一点,」喝酒也要搭配心情,她不想再喝酸的。孟学湛倒没问题,戴诗佳想了想又说道:「不要参太多水喔,我喝得出来,而且明天是假日,多喝点没关系。」 「……知道啦。」她神情认真,孟学湛愣了下才回道。她竟然知道他打算叫调酒师调淡一点,看来是很清醒,于是他不敢滥竽充数,但坚持帮她拿酒,至少能算一下杯数。 随着调酒吧台开放,气氛终于热络起来,本来喝不惯威士忌的女性会员也都开始尝试,廖总的女儿在这时被介绍出来,她一身长礼服,在掌声过后开始小提琴演奏。悠扬的乐曲搭配好酒,众人难不沉醉。 团体活动有个好处,就是偶尔溜走几个人不容易被发现。孟学湛一整晚几乎都在她身边陪着,直到被会长召唤,戴诗佳不禁松了口气,当她发觉门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喝完手边的酒便静静离开。 小提琴表演正达高潮处,所有的注意力自然也在台上。 孟学湛与会长说完话时演奏刚好结束,众人用力鼓掌,他也用力拍手,身边许多人围上前去与演奏者说话,他才慢慢退开。 他退到的位置正好是光磊与黄颖纹所在处,孟学湛举了举手中杯,「今天的活动真是成功,对吧?廖总真是太会作活动策划了。」 「对呀,之前都不知道廖总女儿这么优秀,刚听小江说她现在在德国进修呢。」黄颖纹以一种推崇的语气说道,也拎起杯子与他相碰,「我今天才知道威士忌调起来这么好喝,刚刚我也跟廖总订了两瓶,一瓶准备给我爸。」 「是喔,你订哪一款?」孟学湛问着,只是还不闻黄颖纹回答,光磊就将他拉到一边问:「戴诗佳呢?」从刚刚学湛走过来时他就想问了,徐光磊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 「放心,我有帮你看着她,尽量塞东西给她吃、让她喝慢点。」光磊的声音没刻意压低,孟学湛看了黄颖纹一眼,而她也正观察着光磊会说出什么话。「她就在后面那桌……咦?人呢?刚刚不是还在……还是去洗手间了?」 第三十四章 徐光磊扫了他一眼,撇下他走开。 他先到洗手间门口喊她的名字,不闻回应,又过一会有个女生走出来,他直接挡住去路直问:「里头还有没有人?」 「没、没有……」她是廖总的员工,虽然知道今天公司办活动所以有外来客人,但还是被眼前人吓到。 「光磊……」孟学湛从后头追来,对那女员工抱歉地点点头。「如果不在这,可能已经回去了吧——」 「你知道她喝了多少吗?你怎么能让她落单!」那女员工才走开,徐光磊已忍不住怒气,几近咆哮。 孟学湛我我我了半天,忽然一阵委屈,「我整晚都跟她在一起好吗,只不过走开几分钟跟会长讲两句话而已啊。」话才说完,他又马上绷起脸,「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整晚都跟黄颖纹在说话,心里明明在意又把戴诗佳晾在一边,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别扭!虽然很想骂回去,但明白光磊的矛盾心理,最后仍是没将话讲得太重。 徐光磊自知理亏,一时说得太冲了些。他不会没看见学湛的确是整晚都替他盯着戴诗佳,要不一旁的小江早就趁隙上前攀谈了——思及此,他脸色又变得阴沉。周末才跟戴诗佳起的争执,不小心绊倒而在唇上撞出的伤还隐隐发疼,是这原因吧,他轻易就失去冷静,也轻易就厌倦伪装。「……还好吗?」 拉开拉门探头到走道上的是黄颖纹,是听他们不再争论才敢走近。会场里头吵闹,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但她猜得到一二。 「戴律师在里面吗?」 「没有。」徐光磊完全没有回话的意思,显然不介意迁怒任何人,孟学湛眼祌警告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他的怪脾气。 「我先走了。」徐光磊脸色阴沉,从她身边步离。 ……也许她真的喝多了,才会忘了刚才是小温先生开了大老远的路载她来的:也依稀有点印象,廖总先前就发通知说今晚活动建议大家不用开车来,下班前工业园区的接驳车能接大家从最近的捷运站过来,晚些他则安排了交通车送大家回到市区,要大家尽兴。 在无人的道路上吹着晚风,戴诗佳拨开挡住视线的头发。她到底在赌什么气,弄到最后还不是整到自己! 她太小看徐光磊对自己的影响力了。 原来经过两年的时间,她还是没有学乖,还是忘了曾经摔得多痛。最令人痛恨的是,她还是会被徐光磊温柔的一面所吸引,沉醉在&虽他们能够和谐相处的时刻,一次又一次打从心底燃起卑微又渺小的愿望,甚至……甚至幻想过他们能不计前嫌,能重修旧好。 然而过不了的始终是自己的心,她不信任徐光磊。 他的很多很多话语与行为都误导着她,是他的有心,还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走不出两年前就已经结束的感情? 那一吻,是出于真心还是捉弄? 脑中蓦地浮现他认真生气的眼神,戴诗佳又迷惑了……就当他吻她是出自真心吧,那又为何对于两年前的分手他没有一句解释? 事到如今,她才要求他对两年前的事做出解释,是不是很令人厌烦、令人不耐?一个在感情上成熟的人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可笑……她不只不信任徐光磊,只要靠近他,她也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判断力。 路好长……夜里的风很凉,暂时吹散了戴诗佳紊乱的心思。 刚出工业园区时她还见到便利商店,向店员问了路,这一刻她才明白当她问公车站往左还往右,店员指着右边时脸上奇妙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确定要用走的? 戴诗佳停了停,回头看着黑暗的来时路再转回。还是走吧。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公车小亭在不远的前方,她开心地加快脚步,然而走近才看到小亭的背板上贴了一则公告:即日起班次减半,末班车提前一小时发车。 ……啥?就这样?减半是从多少减到多少?末班车是从几点提前到几点?到底是有车还没车?戴诗佳轻轻将浮贴的公告掀起一半,确认下方的公车路线图没有提及所停站名以外的有用资讯,将公告归位。 该走回去吗? 戴诗佳思考着,想了想,坐在小亭的长椅上。 总之,先歇歇脚再说吧。她向后靠去,伸展双腿,这时,放在公事包中的手机响起。 徐光磊一路是用跑的,下楼后在工业园区内四处寻了一阵,园区外的主要道路很好认,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路灯,但他看不出戴诗佳会往哪个方向走,他先朝较宽的路跑了一段,直到见到一个通往某某社区的路牌才又折回。当他又回到工业园区出入口,喘着气,目光停在对面的便利商店久久,然后跑过街。 向店员询问过后,他照店员所指的方向追去。 戴诗佳说不定早就搭上公车了,又或者等不到公车叫了计程车……她既独立体力又好,甚至曾经自豪地说过步行多远多远的距离,从这里一路走到捷运站都不成问题吧:无论如何她是个会照顾自己的大人,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那焦急万分的心情却没一秒平息。 她喝了酒,她走在四下无人的路上……会不会醉倒在路边? 徐光磊沿途看着路边杂草。 走着走着,路逐渐直了,看得到前方的公车亭,徐光磊眯了眯眼,看清有个身影站起,一身俐落的西装裤装,正是戴诗佳。 急促的脚步缓下来,前一刻还烦躁不安,在见到她时瞬间定下心。时间是九点四十分,晚风很凉,她迎风拨开前发,颊上因酒气而有些红润。 回过神来时徐光磊已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想前进,却怕打破好不容易回归的平静,又与她针锋相对,怕回想起来总是充满不快乐的回忆。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那晚,他跨出了第一步,亲吻她柔软唇瓣时他再也不想说谎逞强,对,他就是那么狡猾,狠狠地甩了她之后又那么渴望她仍念旧情。他渴望自己在戴诗佳心里仍有一席重要的位置。 就算他明白那机会是极其渺茫的。 戴诗佳心里不会没有他,他甚至看得出他仍对她有影响力,问题是他们究竟有没有勇气再一次走向彼此?他在戴诗佳心中是超越一切纷纷扰扰的重要存在,还是只剰不可磨灭的痛楚? 他还是迈出步伐了。 比起吵架,他更不能忍受她故作冷漠。 当徐光磊拖着脚步来到她面前时,她愣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 那语气傻得有些不可思议。 徐光磊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握住她的,所有无谓的自尊他都准备好要抛弃。他手尚未触及她的,剌眼的光束射来,一辆车停在了他们旁边。 开门下车的是道高痩的身影,勾破的牛仔裤与白t,外头套着皮衣,从驾驶座冲下车来一把搂过戴诗佳。「老天!你知道这里有多难找吗?如果我不打给你,你是不是就真的坐在这边乾等?!」 她被人紧紧拥在怀里。 那身影徐光磊见过,白色情人节里她痴痴凝视过的大男孩,同时他也忆起曾在之前的品酒活动中不小心听见戴诗佳与之通电话,她资助他的音乐梦想必不是第一回了……他们是认真的吗?他很难想像,但若戴诗佳是认真的呢?如果她认真但这个大男孩只是玩玩呢? 「喔,哈哈,不会啦,大不了叫计程车嘛。」戴诗佳觉得夸张了。她想抬头,但被人压在胸前。 「计程车?」那声音提高了八度,恼她的天真。「导航系统都失灵了好吗!」 「司机大哥是很神奇的。」戴诗佳相信专业。 「喂喂喂!抱够了没?」这时,副驾驶座的门打开,戴诗任下车,双手插在口袋中,抬了抬下巴,「小关,后面还有观众。」 闻言,小关松开怀抱,但一手还搭在戴诗佳肩上,「他谁?」 「我姊前男友。」戴诗任知道当事人不会回答这问题,于是好心地提供答案。 「哪一个?」 「双面人。」想起周日他开车回去接老姊时见到她肿起的嘴唇跟双眼,戴诗任实在很难有好脸色。 「喔……」小关笑容已收,关于这位前男友的事迹她也不是没听过的。 有人一直瞪着她看,戴诗佳清清喉,欲挣脱小关的手,小关却像故意挑衅一样又将她搂近了些。「呃……这样吧,我们大家都先上车再说。」 第三十五章 没人有动作。 但有人脸色已经很沉,戴诗佳呵呵呵道:「我脚有点酸了,徐光磊,你也上车吧,我们送你到捷运站。」 没有人附和。 「我看这边是真的没有公车了,刚刚等了很久,」小关个性她明白,无论如何都是两肋插刀、挺朋友为先,戴诗佳改向老弟求救,偏偏他又转过头去赏路灯。这个该死的老弟,之前不是老徐老徐叫得很亲密吗!怎么翻脸跟翻书一样。「走吧。大家都先上车好吗?」 四人八只眼互相打量着,终于,小关叹了口气,牵着戴诗佳打开前座的门,妥协道:「上车吧,徐先生。」 戴诗任不发一语,识相地坐到后座去。 徐光磊的视线停在戴诗佳无奈的表情,直到她转过去对那大男孩说了声谢谢,他眉一拧。是喝多了还是自尊作祟他一时无法分辨,话已冲口而出:「不必。我自己回去。」 「啊?」戴诗佳傻了傻,而徐光磊转身就走。而且他不是往回走,是往小关开来的路上走,他现在是想走到捷运站吗? 小关一见,冷笑了声,握握戴诗佳的肩,将她塞进前座。 戴诗佳看着徐光磊的背影,眉皱得死紧,就当小关上车发动引擎时,酝酿已久的不高兴、不服气、不顺畅搅在一起的乱七八糟心情一拥而上,她忽然开了车门冲下车追上去,追到他眼前逼他停步。「你在干嘛?!」 他看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你到底想怎样?!」戴诗佳不死心又追上。 「我不想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因为担心她而追出,却遇上正牌男友开车来接,他想对她说的话瞬间成了最大讽剌……所有的情况只是提醒着他有多蠢而已。徐光磊又再绕过她。 「我们只是好心要送你到捷运站,你也听到了,这边路不好找,又有段距离,你摆什么架子?!:」说要当朋友的是他,拒人于千里的也是他,好像世界的规则全都是他定的,而她只能遵从。戴诗佳不满,非常不满。 徐光磊充耳不闻。 「喂!」她也火了,非常火!「你很夸张耶!」 他头也不回。 戴诗佳瞪着他往前走,愈走愈远、愈走愈远,那背影与回忆中某个画面重叠,她简直要气炸了,双手在身侧紧握,想忍住但眼前竟然有些模糊了。当他快要在转弯处消失,她再也压抑不住地失控大吼:「徐光磊我告诉你!你现在再不回头,我绝对不会再在原处等你了!你听到没?! 徐光磊脚步停顿。 「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徐光磊你听到没——」戴诗佳仍吼着,不争气地泪眼蒙陇着,根本看不清他有没有回头。 她真的受够了!她再也不要那么蠢了,再也不要为一些根本就不会好转的事情努力,不要成为老弟口中的成熟女人,她再也不要逞强了,再也不想看到那个该死的混蛋了! 下一秒,小关跟老弟已经追上来,紧紧将她抱住。 戴诗佳分不清那温暖的怀抱是小关的还是老弟的,她紧紧、紧紧地回抱着,因为那个她以为已经抛到脑后的回忆又再涌了上来,像惊天巨浪,眨眼就将她淹没。 两年前—— 晨曦穿透窗帘的隙缝,悄悄爬上深色的床单,照出一线光明。 几乎在同一刻闹钟响起,叮叮叮、叮叮叮……不选悠扬的乐曲,不选柔和的或可爱的闹铃声,就单单是传统剌耳催命的敲钟声响,逼迫蜷在暖被窝中的人儿起身面对。 「唔……」 很困难,真的真的很困难!一只手臂由棉被中缓缓伸出,早知道就不要放那么远了……不!这就是考验人坚忍度的时刻,她一定可以做到,一定可以——半个身体已经钻出被子时,有人长手一捞,扣住腰间,将她拉了回去。那双大掌是温暖的,贴在她光裸的侧腰与小腹上,昨夜的记忆回笼,戴诗佳两颊烧红了。 温热的气息呼在耳边,手臂一收,将她纳人怀中。「过一会就停了,不用理会,你嫌太吵我帮你按住耳朵。」 那是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声音,但似乎又有点逻辑条理。戴诗佳笑着,「我连续调了三个闹钟,每个相隔三分钟。」从小就有赖床习惯,也从小就有对应方式。 「嗯……」身后人咕哝了声,不满道:「那你帮我捣住耳朵。」 她轻笑出声了。「傻子阿磊,你让我起来关掉手机不就不会吵了?」 徐光磊叹了口长长长的气。「傻子小佳,你听不懂吗?就是不想让你起来啊。」 戴诗佳的脸又红了,好险他在后头看不见。扣在腰间的手果然没有放开的意思,她怯怯地向后举高手。她摸到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脸颊,然后终于盖上了他的耳朵。 就在那一瞬,身后人反手制住她,翻身压了上来,不由分说埋进她胸前。 戴诗佳强烈觉得自己是因熬夜才发烧,而且……就快要烧坏脑袋了。 叮叮叮、叮叮叮……奇怪,闹钟的声音怎么愈来愈小了?天怎么又黑了?……她怎么又被拖回暖被窝中了…… 再次掀开棉被时天已全亮。这一次她当机立断,趁他一时不察快快溜出,套上他的大衬衫,站到离床边稍远的位置。 背对着他,她低头确认手机中的邮件内容,恶习难改地就地回覆几封紧急信件,不顾身后那一团乱的床上,有个人紧盯着她背影不放。 徐光磊还赖在床上,背靠着叠起的枕头,被子滑到腰间,露出光裸的胸膛。他黑眸微眯,想说些揶揄的话,但晨光照得那衬衫透光,她身形若隐若现,着实是好看的画面。就当他一半好心一半坏心吧,让这位尽职的努力家加班片刻。 一会,戴诗佳终于回完几封紧急信件,正将手机放下,手机却响了。 她看着来电显示的表情有点为难,他关心地问。 戴诗佳给他一个很疲惫的鬼脸。「是我爸。」某个程度来说,老爸也的确快要被归类成需要费心思应付的「公事」。 「你爸?」闻言他挑眉,「……等等,你昨天是翘家出来的?」 「不是说好先别问的吗?」垂下肩,戴诗佳瞥了眼时间,来到床边坐下道:「本来我想弄早餐给你吃完再出门的,所以才调了那么早的闹钟……」 遇到不想说的话题,很直接地切换到其它话题去,这是她一贯的伎俩。话说到一半,徐光磊故意道:「你这个不良少女,翘家又把男友玩过就丢下不理。」说着,又将她拉下,轻轻吻上。 「别闹我了,阿磊。」这男人找到机会就挑战她的意志力,戴诗佳随手将手机丢在床上,趁隙盖上他的嘴。 「美男计没用吗?」他自尊受创。 「今天有很重要的事啦,」戴诗佳被他逗笑了,「晚上一起吃饭?」 「好。」徐光磊抓下她的手。「我也要进公司一趟,子诚说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我最近跟他很不对盘,一直也想找机会好好跟他谈谈,可能要到傍晚,你几点结束?我过来找你。」 「也差不多到傍晚吧。」她改用双手搓了搓他短发,接着抚开他刘海,弯身琢了下他额头。「电话联络吧,我先去洗澡,再不出门等等迟到会被骂死。」 她从身边离去了,徐光磊看浴室的门关上,想再躺一躺,手压到一物,他移了移身子将她手机从手臂下方抽出,正要放到床边书柜上时,手机响起。 来电显示为:爸爸。 徐光磊怔忡了会。 昨晚十一点过,他已睡下而有人敲门。夜里大雨,他开门见到戴诗佳全身湿透,还不及过问,她已投入怀中。心里知道肯定发生什么事了,然而在那个当下他只想安抚她的情绪,而不是盘问……能让乖乖牌翘家的,会是什么事? 他很难不联想到上回与伯父见面时的对话,那不可一世、居高临下的模样……戴诗佳与他起了争执?什么样的争执?虽然答应暂时不问,待她整理好心情再说,但他却无法抑制地去猜。 手机铃声不知何时停了,徐光磊目光停在转黑的登幕,叹了口气,这时传来了简讯通知。 他并不想偷窥她的隐私,然而简讯的摘要显示就这么跳了出来,他不及回避。 「今晚不回家,事务所我就交给别的接班人。不跟他分手,我就跟你脱离父女关系……」 徐光磊愣住久久。 第三十六章 当戴诗佳洗完澡出来,他注意到她又是头发吹得半乾,但实在没心情念她,上前急问:「佳,你老实告诉我,昨天跟你爸吵什么?」 「晚上告诉你,好吗?我得出门了,真的要迟到了。」戴诗佳用哄小孩的语气说着,她捧捧他脸,见他手中拿着自己的手机,道谢想拿过,却被扣住。 「我……」徐光磊耙梳了下头发,诚实道:「我刚不小心看到你爸传来的简讯,你们昨天吵架的内容……跟我有关?」跟伯父见面的事一直没向她提起过,然而如果事情演变成父女冲突、家庭革命,他不能让她独自面对。 戴诗佳看着他一会,摇摇头道:「阿磊,我们吵架的内容从来都只跟他对我的期望有关。但,是的,你的名字出现过。」「小佳……」她将事情简化了。 他的担心神情她看在眼里,戴诗佳环抱住他的腰,安抚道:「晚上再说好吗?我爸就是那么不讲理,可是反对交往对象也不是第一次了……嘿嘿,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我前男友?……唔好啦,不闹了,别瞪我。阿任交往的对象他从没一个满意的,无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所以伯父跟阿任脱离父子关系了?」她贴在胸前撒娇,徐光磊语气也不自觉软了几分。这年头还有以断绝亲子关系为要胁手段,简直不可思议。 「……我爸到底写了什么?」把昨晚吵架的气话特地打在简讯里,是想来个白纸黑字申明所言并非气话?戴诗佳拧拧眉,她或许没像老弟那般我行我素,但不代表老爸可以把她当成傀儡。「阿磊……如果我希望你跟我回家一趟,当面跟爸爸说我们是认真交往的,你愿意吗?」 徐光磊才张口,她又说道:「先不要回答我。」戴诗佳分不清这是对男友的保护,还是对自己的:如果徐光磊拒绝跟她回家见家长,她可能会很受伤、非常受伤。「我爸他……很不能忍受有人挑战他的权威,当事情无法如他预期,说出来的话通常不会太好听,就算别人诚心诚意,他也不一定领情,还有可能被扫地出门——」 「我愿意。」 那语气像婚约起誓。戴诗佳顿了顿,想抬头,他大掌将她压回胸前。 「好了,现在,」他揉着她头发,因她一番话而放下心中大石般,接下来该解决第二重要事件,「你要自己进去把头发吹乾还是让我来?」 「我自己来就好……」 她逃走了。给龟毛男友吹头发,三分钟可以解决的事可能变成十五分钟,那么她真的真的就要大迟到了。 而徐光磊也就顺着她,默许她胡乱吹整后头发仍可能未全乾,也默许重要话题被延后讨论。他有理由多信任她一些的,毕竟,昨晚她离家之后到自己身边来了,他不会假装不懂那冲动背后蕴含的心意。 半掩的浴室门内,她敷衍地吹头,拨没两下就关机卷线。徐光磊失笑,睁只眼闭只眼送她出门。 离开徐光磊家的戴诗佳往捷运站方向跑去,暂将昨晚与老爸吵架以来的紊乱思绪压下,在下楼的手扶梯上,她快快传了讯息,表示人已在赶来的路上。 今天,她人生中第一批从小带到大的剑道学生参加升段考试,数年的苦练与坚持,终于捱到了能升段的年龄:打从她正式开始带学生就下定决心,到了这一天她必定要排除万难到他们身边递茶送水、加油打气,见证学生们领初段证书的瞬间。 她跟学生们说好的:初段只有一次,从段外进到真正的剑道世界,这门槛也只有这一次。她所教的学生肯定一次就能考过,所以她绝对不会错过,因为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里程碑。 人都已经到了考场外了,都已经与馆长和其他老师们通过电话,准备到便利商店搬一箱水进来了,公用手机却在这时响起。休假与假日都需随身携带公务用手机,这是身为所长特助职责所在,她甚至签过一份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同意书,声明自愿放弃相关的劳工权益:虽然所长从未在非办公时间找过她。 手机来电显示为李助理。 进到事务所后她主要是为所长工作,但大部分的时间里这位李助理是她实质的直属上司。戴诗佳找了一处较安静的角落,按下通话键。 「tro?」电话里李助理叙述着事情的发生,一个所长亲自出马的台商撤资案,诉讼管辖权在美国,她曾帮忙整理文件但此案主平时由林助理担任副手。戴诗佳不知道关于对手律师即将声请临时禁令的消息所长是怎么知道的,她上一次参与讨论时案子尚在排期审理。李助理一时联络不上林助理,所长希望她能立刻到事务所商量对策,必要时还须立刻出发前往美国。 「我知道你有记录的习惯,之前的文件中也可能有有用的内容,所长说记得你提过对方律师的惯用手段和经手案件的共通点,可是你的笔记加密后我看不懂。」电话那头李助理翻阅纸张,应是在她的座位后找到了档案夹。「总之,麻烦你进来事务所一趟。」 远处,她看见馆长从考场出来,往一旁的便利商店卡去。直到他又走近了些,两人对上视线。 「戴律师?」 「……我知道了。」 眼前,馆长正用一种疑惑眼神看着她。戴诗佳朝他点头的同时结束了通话。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强烈地不喜欢法律工作。 不喜欢,仍需尽职。 被所内一些律师所影响,她在事务所里放了一套西装。和李助理通完话的二十分钟后,她已换下运动服,西装笔挺地坐在办公桌前整理资料,又过不久,李助理加人一起讨论。 从她平时做的笔记与手册中竟然真能归纳出对手律师的惯有伎俩,李助理列了几个方案出来,他们一起向所长报告时已过四点,而林助理听到留言赶到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于是作为所长助理中最资浅的、最与本案无关的一个,戴诗佳在所长允许下从会议中早退。 她立刻赶回考场,考试已经结束了,打给馆长和另一位老师都没接,打给几位她有号码的学生也同样没回应,可能是移动中不方便,也可能庆功的地点是馆长最爱的卡拉0k。先前学生们有提议结束后去庆功,但地点一直没定下来,她联络不上任何人,只有作罢。 社会人士为工作缺席其它事务,这是负责的表现,早上跟馆长说自己必须立刻去事务所而他叫她别担心时,话里的意思是这样的。然而戴诗佳自觉已经错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她不是因为喜欢法律工作、发自内心投入事业才因一通电话就飞奔进事务所,当李助理问起是不是打断她的周末计划,她甚至没提今天的剑道升级考试对她来说别具意义。反观林助理,虽是未能立即赶来,但解释是从高雄的聚会赶回来的,所长及李助理都能理解,道团队的用意在于相互支援。 比起二话不说直接冲回事务所,难道没有更聪明、能兼顾两方的作法?也许先告诉李助理几个可能有关连的案子,也许至少先进会场帮家文他们打气、跟他们练十分钟的剑道型、甚至默想片刻也好……可她什么努力也没做,如接到指令的机器人,停止思考,执行任务。 ——你分不清楚什么才最重要。 初恋情人说得没有错,她的倔强与固执原来只存在于设定好的框架里,一旦跨出,她便启动乖乖牌模式,选安全的路来走。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很讨厌、很讨厌。 戴诗佳在相约的阳光公园陆桥上,仰头是橙黄夕阳,低头是一片波斯菊花海,抚面的微风也用最温柔的力度在安慰她似。 等待变成一种折磨,她好想好想快点见到徐光磊。 她想告诉他自己今天有多讨厌自己,有多后悔有多懊恼,有多想用面部攻击把自己k0了!可最后的最后,她又很厚脸皮地希望他会说,「没关系,只要努力改变,一切都会好起来。」用他最温柔的声音、最温暖的拥抱来包容她、支持她。 很厚脸皮她知道,可是她真的真的需要徐光磊在她身边,给她勇气。 余晖洒在颊上,她倾身向前,倚在桥上的栏杆,闭眼感受那下沉中的热度,那是今晨太阳升起时她所感受过的,前所未有的炽热。 第三十七章 忽然,她深深体认,纵使不能随心所欲,至少有一样东西可以依赖——那就是她跟徐光磊的感情。 「久等了。」 推开办公室玻璃门的是小温先生,他将手中两杯咖啡放在桌上,转身将门关上。 「不好意思啊,刚刚跟所长的会延长了,让你在这边乾等。这是我请林助理去买的茶饮特调,有间茶屋的,很好喝喔。一杯是冰的柠檬普洱,一杯是热的普洱姜茶,你先选——怎么了,你还好吗?」 一推开门就说不停的小温先生绕到座位上坐下时愣住,对面的下属一脸失神,甚至双眼有点发红……全然没有平时的活力。 戴诗佳挥开恼人的回忆,吸吸鼻子,她不客气地选了柠檬普洱喝了口,大赞道:「哇!好好喝喔!早就听说有间茶屋的特调好喝而且每季都有新菜单,真是太特别了。」 ……很显然她在转移话题,虽然十分拙劣,但他没有蠢到去追问可能会令女生情绪失控的事。小温先生拿过了另一杯饮料,清清喉咙道:「今天跟你约时间是想聊聊这几个月你在我们部门的想法,调过来时有点急促,我曾担心你不适应,但看你很上手,我也就没问太多……你在社会责任部开心吗?」 还吸着柠檬普洱,柠檬酸味大于甜味,加上浓郁的普洱茶香,戴诗佳思考着这个奇妙的味觉冲击。 转调部门已经有段时间,她也逐渐习惯了小温先生人性化的管理作风,然而问起开不开心……该怎么回答呢?她在部门主要负责教育与宣导,在事务所的教育工作方面是开心的,她带的学生们进步飞快,前天还主动要求试做英文模拟法庭,作为去纽约前的特训,积极度满分:若是说到所外法律宣导的部分,她却不能昧着良心赞扬与前男友重逢是调部门后的额外奖赏。 「戴律师?」 「我在社会责任部非常开心。」还是昧着良心吧,迟疑一秒后戴诗佳笑答。把私人恩怨端上台面太不专业了。 小温先生点点头,撇开所有有点野心的律师都对本部门敬而远之的传统与常识,他姑且相信她的回答有一部分的可信度,毕竟若不是真的对部门工作有热情的话,大概无法胜任大学生的教育训练,还与他们打成一片。 期中报告她已交上来了,当中对于每个学生的长处特点描述极细,能将个别学生的个性分析得如此到位,平时定是用心观察、相处。不久前才知道原来她练剑道还带课,也难怪对学生自有一套方法了。 「其实我刚跟所长的开会内容是跟你有关的。」小温先生说道,「本来所长想叫你上去他办公室直接谈,但我不同意:我跟他理论了一阵子才拖到跟你开会的时间。」 「跟我有关?」她愣了下。「所长想调你回去他那边。」他单刀直人。 双眼渐渐瞠大,戴诗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方面是错愕所长这样的大人物会在下属调职过后想起来,另一方面……太贼了,小温先生太贼了,开头问她在部门开不开心,现在她若说想调回去岂不是自打嘴巴? 小温先生忽略那两眼圆瞪的好笑表情,道:「之前你在所长那边负责的最后一个案子,就是你到工地被证人袭击的案子,已经告一段落,所以所长想问问你的想法,想回去还是想留在社会责任部。直接叫你上去所长办公室怕你为难,于是我说服他,让我先跟你谈谈。对我说话不用太拘谨也不用有顾忌。」 戴诗佳侧侧头。当初所长将她调部门是因为无法完成交托的任务,这样不得力的助手留在身边无用……不是这样吗? 努力家不愧是努力家,连疑惑时都那么鞠躬尽瘁。小温先生失笑道:「果然呀,连本人都以为调部门是因为绩效不好、能力不足?」戴律师离开所长室以来,所内的闲言闲语他可没漏听。 自己联络的证人忽然反悔不出庭了,她前去当说客不但无功而返,还闹出大笑话,就算被炒鱿鱼,戴诗佳也不觉奇怪。那时所长只是将她调部门,多半是看在老爸的面子。「不是吗?」 「所长的形象有这么不近人情?他的确赏罚分明就是了。」小温先生很想大笑,「你被调部门是因为所长跟李助理担心你的人身安全,而你却一点自觉都没有,正巧我这边缺人,这样说够明白了吗?」调职是一个提醒,或甚至一种保护手段,并非所内传的降职。 戴诗佳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也就是说现在两个部门任她选?「但……学期就快结束,学生马上就要出发到纽约了……」 「戴律师的律师常识真是令人讶异。」小温先生自言自语着,换作所内任何一个律师,肯定二话不说立马打包搬回三十二楼,谁还会去管什么学生不学生的。要知道这些学生不一定每个最后都会成为律师,有心带后辈大可登录所内导师系统,去指导已经确认考上律师执照的青年才俊成为自己的助力,那才有投资的价值。看着她,他不禁好奇问道:「我听李助理说你刚进事务所时说过,希望能接触更多企业大案。现在还这么想吗?」 戴诗佳暂未回答。当年是听从老爸的安排进入事务所的,老爸是打刑案出身的律师,为了自家事务所将来的多元发展,将她放在所长身边目的是多见见世面,希望能多接触企业大案,这不是谎话。 然而调来社会责任部之后,虽然经过一段调适期,如今她投入的心力远远超过预期,有别于进入英盛后的战战兢兢,她第一次感到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她一直以为只有教剑时才会有的成就感与快乐,竟然也能在法律工作中找到。 戴诗佳垂了垂眼,毫无预警地又想起徐光磊。 上星期的早餐会活动她失控了,她不知道那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更别提是不是真的狠心把徐光磊丢在路边,她哭得像世界末日般伤心,老弟说她是恐慌症发作了,这些她都很模糊,可恶的是两年前关于徐光磊的记忆彷佛是以高清模式储存。从在早餐会重逢后,除去她一直逃避的分手过程,回忆里关于徐光磊的全都是快乐的事。 从前有一回跟小关深夜喝酒聊天,小关想帮她一起骂前男友,整夜里她把认识到交往的点点滴滴钜细靡遗地说了一遍,竟然没能让最会同仇敌忾又直爽的小关骂出一个脏字。小关说她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模式,只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关键的领域不会让人触碰:好比一个完美主义者因为想将最珍贵的、不受打扰的时间留去思考、处理最重要的事,于是先着手处理琐碎的杂事,偏偏杂事一再冒出,于是最重要的那件事永远都在待办清单上头,被观望着。 如果……只是如果,她能正视分手一事,认真面对那段将她伤得极深的回忆,躲起来大哭一场也好,叫上小关去把徐光磊揍一顿也好,是不是就算完成对这段感情的哀悼,并且准备好从分手初段班毕业了? 坐在对面的下属心神不宁,小温先生只手撑在脸颊,将平时用在分辨客户说真话假话的推理能力观察她。以他对戴律师的粗浅了解,选部门的事该怎么做,她必须按照她爸的意思:至于她脸上极少出现的活力全失,大约是由上周的威士忌之夜之后开始的,八九不离十跟那位徐先生有关。影响她的两件事其实本质是类似的。「你知道你欠缺什么吗?」 戴诗佳看着他。或许是错觉,可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这位上司说的不是公事。「你欠缺的是离开舒适圈的勇气。」按照前人的指示行事当然是安全选项,然而人生有趣的难道不是寻找答案的旅程吗?自以为是人生导师的话太恶心了说不出口,只能点到为止。 小温先生搔搔头,大概因为童秘书比他资深又总是独立作业,所以直到戴律师加入,他才真的有作为上司的实感:凭良心说是不错的体验。 等等,这么说来,去年的合伙人会议里有人指出某些部门主管头衔是装饰用的……所以老哥把戴律师调过来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照应兄弟? 啧,他从来没要求要在英盛出头天啊,所内闲话他也当成连载小说自娱,老哥真是多此一举!人才的运用、授权的美感、运筹帷幄时快意,这些权力的游戏所长自己跟其他主管玩不就好了,拖他下水作啥? 第三十八章 可被老哥这么一弄,他又忽然觉得部门有戴律师才完整……可恶!这不是把他推下海跟戴律师一起两难吗?作上司的有必要连下属的心理层面都照顾吗?小温先生又啧了声,翻开一份资料夹,抽出当中的一张拍在桌上。「这是部门异动同意书,如果决定回去所长室,周五下班前签给我,下周三所长要回纽约总部一趟,你就跟着去。可如果社会责任部里还有你想做的事,我跟童秘书非常乐见你留下来……咦对了,迎新会都还没办呢……到时候看状况吧,要跟欢送会一起办也不是不行……」 戴诗佳接过同意书,注意到上头两位主管签名下方的日期押的正是几个月前她从所长室调到社会责任部那天。原来真如小温先生所说,她只是暂时被调离那个案子而已呀……她蒙着头自怨自艾,看不见所长跟小温先生的用心。 还有多少事她也是犯同样的错,埋头苦干却忽略周遭人释出的善意,变成一意孤行的死脑筋? 小温先生很想威胁利诱戴律师不要回去所长室,但逼得太过岂不是跟逼着女儿到事务所上班的戴大律师没两样了?他想清楚了,如果她留在部门,他希望是一个顺从内心的选择。 「无论如何,决定权在你。」 两年前—— 在相约的阳光公园陆桥上,戴诗佳稍稍伸展有些酸软的双腿。 抬头,天已经暗了,桥上几盏灯点亮,桥下的一片花海却已没入黑暗中。「咦?」 几滴水滴点在颊上,下起了毛毛雨。她没带伞呢…… 戴诗佳朝公车经过的马路那头探头,望得脖子都长了,还是只有几个夜间慢跑的路人经过。 终于,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又重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听,她在进入语音信箱前收了线。 是不是跟叶子诚的谈话还持续着?她应该更有耐心等待的……戴诗佳将手机收起。 八点,八点半,八点四十五……毛毛雨渐密,她头发有些湿了,搓着双手时才发觉冷。但这没什么,刚开始交往时的那次约会,徐光磊也等过她很久,况且今天不是特别节日。「……阿磊。」 每一次都错看出现在桥另一头的人是他,直到那抹黑影缓缓走来,停在面前,戴诗佳才确认这次真的是他。 「阿磊,你来了。」戴诗佳连忙松开搓着的手,关心问:「子诚还好吗?聊了什么聊了这么久……该不会是上次跟老婆吵架的桥上的灯在他身后,他的表情在阴影下。 「还是我们先去吃饭好了,坐下再说,雨也越下越大了。」戴诗佳以为他的沉默与叶子诚有关,虽然先前大家一起去吃过饭,叶氏夫妻的争执内容她略知一二,但如果徐光磊不想谈论朋友的隐私,她不会问太多。「你也没带伞吧,呵呵,真是的,明明早上天气超好的,谁会想到一个下午就变天了呢。」 说着,她伸手想拨开他沾湿的前发,碰触的前一刻徐光磊别开脸,退了一步。光线照亮侧脸,她才看出他一脸阴沉。「怎么了……」 「你今天去了哪里?」 那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开口一阵子才问出一句话,像包含了很多思考。戴诗佳心虚着,「怎么忽然——」 而他很快便失去耐心,道:「下午我去了升段考试的会场,正好家文上台领初段证书,他的综合分数是所有升一段的剑士中最高的,你知道吗?」 「呃,我——」 「评监、主考、几个馆长一致认为他的剑道型最好,平实里带稳健,没有分毫多余的动作,眼神、气势、中段、稽古皆是难得一见的好。你猜他准备这一刻准备那么久,得到那么多人肯定的时刻最想让谁见证?」 「他还以为你至少最后会赶来,不肯卸面、不肯收护具。」 戴诗佳说不出话。这些她不会知道,虽然她对家文有绝对的信心,但毕竟没有亲眼看见,当然无法得知他临场表现究竟多么令人引以为傲。徐光磊去了会场,替她亲身感受了这一切,他分享所见,可为什么听在耳里有如严厉的指控?她也很懊恼啊! 「考试结束后,我跟他们一起回道馆做耐力训练,馆长说这是庆功,也是告诫他们不能因此松懈下来。」 他跟他们一起回道馆?……难怪……难怪没有人接手机,练习时私物都是锁在置物柜里,当然不可能有人接。戴诗佳瞪着他。「初段只是入门」,考前馆长天天挂在嘴边的,她怎么就没想到他们会回道馆呢? 可……她还是瞪着他一直回避对视的双眼。 他去会场、去道馆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声?算算时间,刚才自己在这边乾等的时候,他都在道场看学生训练? 为什么? 为什么她感觉他要说的根本不是缺席升段考试的事?「阿磊……」戴诗佳见他暂时没再说下去,从实道来:「我今天有去会场,可是只到门口,事务所就打电话来了,说有紧急的案子要我进去一趟。是一个所长亲自出马的美国的案子,平时不是我负责,可是负责的另一位同事赶不来,而我之前有参与过几次视讯会议,也做过背景资料准备,所以比较清楚进度……」她可以继续描述这个案子有多紧急、有多重要,她甚至可以把自己说成解救此案危机的关键人物、她做的档案与手册有如智者的锦囊,但这些只是再度重申她将工作放到了第一位。 而徐光磊已经不耐地闭闭眼。 对了……她根本不用解释去了哪里,如果他刚刚是从道馆来的,应该早就从馆长那边知道这些了。 她真的真的也很懊恼呀,她也很希望自己能想到两全其美的方法来处理这种分身乏术的情况呀,问题是她不够聪明!戴诗佳看着徐光磊冷硬的表情,顿时好委屈。 「我们分手吧。」 ……什么?! 她没理由假装自己没听清楚或是不可置信,下意识只知道自己不想再多听那话一次。戴诗佳是错愕的,但没真的问出口,她想要的或许只是多一点时间多一点心理准备。 她有种感觉,徐光磊从刚才一路说着升段考试的事,其实只是为了要在最后说出这句话。一直以来,她内心深处也存有怀疑,尤其当她在徐光磊身边,太幸福太快乐时的不真实感,都令她隐隐不安。 ——你分不清楚什么才最重要。 魔咒一般的话语窜进她脑海,时空倒转,她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台词。 她为什么会重蹈覆辙?明明、明明就在心里打定主意这次会不同,而且她真的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会做出改变。她会为了他改变。 「其实……怎么能怪你呢。」 戴诗佳猛地抬头,视线紧锁他的,他忽软的语气又再度变得冷淡,道:「那回你说为了剑道和前男友闹得不愉快,我心里是很高兴的,高兴你愿意为了喜欢的事情排除万难,那么我也能排除万难成为你心里重要的人。可我却忘了情人节那次你为了工作而放下约会。原来三者的排序一开始就设定了,再怎么调换顺序,无论是自愿还是不可抗力,遇到抉择时你必定会以工作为先,是我没有看清而已。这样的你,只适合把感情当调剂品。」 他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她一眼,直到说完了,才缓缓看向她。戴诗佳屏住气息,纵然声音冷漠,表情冷漠,他双眼发红。 「就这样吧,小佳,希望你一切顺利。」 然后他缓缓转身,缓缓步离。 戴诗佳愣在原地。在家里、在事务所她都惯了当接受的一方,面对他的斩钉截铁,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徐光磊说得算是含蓄的,同样的分手缘由,初恋情人将她罪证一条条列出来数落,那些都挺过来了,现在她也能撑住。 他说的每句话她都无法辩驳,也深深反省,可……可这真的是分手的理由吗?他气她为了工作没去升段考场,所以就要跟她分手?这逻辑不对,他连翻旧帐的说词都牵强。 「等等、等等!」戴诗佳追了上去,挤出笑容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好吗?这两天发生很多事,如果有处理不好的地方,我愿意改,但你得给我机会。」 他步伐停了停。 第三十九章 戴诗佳稍稍松了口气,才发觉,心口一直紧揪着。但她必须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因为……因为比起自己,徐光磊更重要。 对,她就是笨,领悟力差又死脑筋,她想把事情弄清楚、想挽回,虽然老弟从有恋爱经验以来就告诫她有朝一日男友提分手的话千万不能死缠烂打、追根究柢,要哭要闹要撂人开扁都可以事后再说,切忌在当下失去冷静。可她不要哭闹或揍人,她只希望两人之间好好的。 她需要他们之间好好的。 毕竟、毕竟今天早上他还那么深情缱绻,她不相信徐光磊是会瞬间变脸的人,不信他可以对她狠心,不信不信。「阿磊,我们不要这样,好吗?」 戴诗佳几乎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委曲求全,心中百味杂陈。害怕失去以及无论如何也要事情按自己所想地去发展的欲望涌现,是一种任性与自私。「阿磊……」伸手拉拉他衣角。 徐光磊手一僵,却在下一秒抽开,从她身边绕开。 「等等——」戴诗佳再度追上,直接挡在他面前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跟我分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还是因为我爸的简讯?告诉我好不好??」「该说的我刚刚已经说完了。」徐光磊眉间轻拧。 「我不信。」细雨打在眼前,她摇摇头,再摇摇头,拒绝相信那蹩脚的分手理由。 与她对视良久,徐光磊失笑,以嘲弄的方式。他双手收放两侧口袋中,冷道:「戴律师,要什么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让你受理?」「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高兴你把工作当圣旨,因为我发现我们的感情最好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也可能我的前女友回来找我而我三心——意,或者我单纯地顿悟我们都值得更好的对象,晚分不如早分,」他问道:「如果一个人想要跟你分手,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很重要吗?」 真正的理由? 他的意思是为何提分手无所谓,重点的是他已没有跟她一起走下去的意愿?就算没有丰富的恋爱经验,她却是十分明白的,爱情不是支撑一段关系的拱心石,想要走得长远,耐心、包容、观念、喜好这些热恋时不一定会去注意的琐碎累积起来才真不可或缺。老爸从前跟妈妈,现在跟赵姨的相伴便是如此:老弟从没跟同一个女生交往超过一年也是一种反面证明。 也就是说徐光磊确实想过他们的将来?只是思考过后的结论是他们可以灿烂一时,继续下去却是耽误彼此时间? 顿时像被人掐住了心口,疼得她呼吸困难。 雨变大了,四周却好静好静。 戴诗佳想起乡土剧里的傻女人,苦苦追求,哭着求着那个负心汉回头看一眼,好像只要把最脆弱、最不惜一切的心思掏心掏肺摆出来,他就会回心转意。 但徐光磊直挺的背影没有迟疑,眨眼已消失。 狗血的剧情无限延伸,倾盆大雨降下,冰冷的雨水有如他的话语,一直浇在头顶,看她何时才愿清醒过来。 而她饰演等不到导演喊卡的失神傻子,就这么立在原处,眼前一片黑,或一片白,总之看不真切地朦胧着。 响了停、停了又响的手机铃声终于引她回神,盯着来电显示,努力专注。「阿任。」 大概响了第三通了,戴诗佳才抖着手按下通话键,也同时按下了眼泪开关。「阿任……」她哇的一声大哭失声,溃堤般嘶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求救。「阿任,你来接我好不好,你来接我好不好……你来接我……不要放我一个人,不要放我一个人好不好好不好……」 孟学湛的咖啡厅摆设被重新排列,撤下桌椅,多了走动空间。 商务早餐会真正在早上进行的聚会变少了,更多是需要另寻空间与时间来深度体验、交流的主题,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两个月迎来三个新会员,全都是年轻人,创会之后第一次,三十五岁以下的会员人数超过资深者了。虽说要办能让两个族群都满意的讲座或活动的难度加深,年轻一代也偏好早晨以外的聚会时间,讲座内容势必得更活泼,这令与资深会员的沟通变成新的课题。 孟学湛很头痛。 可至少,从会长笑呵呵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老人家很满意这样的转变。本来聚会目的就是社交,能够将效果最大化时间地点主题,他一律支持。 空间另一头,徐光磊身着卡其长裤与水蓝衬衫的店服,外头套上绣着英文名缩写的围裙,正经八百又专业地介绍着调配墨水的几项原则。远看是真的颇有气质的,斯文又温柔,像无害的大男孩。大约要真正熟识后才会发觉这家伙自闭又自大,又有那么点自卑。 「呃啊。」孟学湛低呼一声,溢出的咖啡沿着桌角流肆一地,打断了他对好友的评头论足。几位会员靠他冲咖啡的吧台较近,纷纷回头探看,他连忙道:「没事没事。」不动声色捞起一旁的抹布擦拭。 本来在说话的徐光磊投来视线,孟学湛赶忙摇摇手,示意他继续。 两个月前提案「调配属于自己的墨水」活动,得到会长跟杉墨书店老板的同意,筹备期间徐光磊甚至飞了日本一趟,到墨水店又受训一次,取得该品牌更高的调墨资格,顺道将限量的弯月玻璃瓶带回来,当成本次活动的纪念品。 好友为了配合自己这么卖力、这么投人本来一直被他视为麻烦事的活动,孟学湛感到有点奇怪,但……算了,有些事旁人帮不上,他能做的,大概就是当个默默支持的朋友,再免费奉送手冲咖啡让他浇浇愁罢了。 远方的徐光磊皱皱眉,是因看到了孟学湛边磨豆边露出的恶心深情表情,他完全不想费心去猜那家伙脑袋在想什么。今天的活动他准备了很久,下一季书店那边有发表会,正式推出这个可自己调配的日本墨水品牌,在那之前先有个试办活动果然是正确做法,会员给了不少意见,他也观察到不少细节需要调整。 活动进行到第一阶段的单品试墨,他讲解完后就立在一旁稍作休息,让大家先自行感受沾水笔及不同颜色的墨水。「光磊。」 黄颖纹唤着,手中拎着挑选的第一款墨色,粉中带些桃,她以玻璃沾水笔试画了一个圆圈,深浅晕染表现极佳。 「菲查尔德?」徐光磊问着。 「徐老师眼利。」她故意说着。多种墨色中唯——款以花命名的墨,黄颖纹i看就爱上了,她甚至舍不得染进其它颜色,就怕显脏。 「大概是少数颜色中,让人不想配染的颜色吧。」徐光磊对她那带揶揄的口气一笑,道:「本身变化已经很丰富,你平常有写手帐的习惯,下个阶段我们会挑笔,你可以选m尖,灌这款墨拿来写标题或是写花体字很合适,粗一点的笔尖更能看见墨色转变。」 「可是难得可以调色,不调一下好可惜。」黄颖纹两难中,她一直有写手帐的习惯,也自认是文具控,但钢笔跟墨水坑她一直没跳,对其认识也少。 「书店那边办的产品上市媒体招待会,我会邀请你,到时你可以再调一个颜色,如何?今天就带你喜欢的颜色回去吧,实用才是最重要。」徐光磊建议着。调色体验是此品牌的特点之一,然而回归日常使用的出发点,他相信第一直觉选的会是最符合使用习惯的颜色。 「那好吧,就照你说的吧。」黄颖纹被说服了。见徐光磊准备结束话题,她又道:「对了,我先拿给你吧,既然我已经省略调色步骤了。」她拿过放在一旁的包包,掏出一个牛皮纸袋。 徐光磊接过,里头放的是杂志,而封面是他的书桌。 「明天上架,新鲜出炉先给你。」 他还未及反应,黄颖纹又抢了过去,翻到他的专访页面。跨页的大幅照片中他背对镜头坐在书桌前,侧过脸望向光源处,文字排版在空白的墙上。 没有细看那些校了又校的访谈内容,他翻至下页,几张特写乱序排列,其中一张放大至半个页面,他在客厅沙发中,张开的臂膀靠在后方靠背处,衬衫腕间扣子打开露出腕关节,配上乱发,整个人显得随意而慵懒。然而他的眼神是十分认真的。’照片中看不出他是因何认真,倒也充分表现忧郁文青的形象。徐光磊心里清楚,那时的目光是停在那幅四格水彩。 第四十章 「我们找一天庆祝一下吧,这次专题可是创刊以来最大篇幅的。」黄颖纹说着,边打量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来我家,我煮给你吃。」 一会,徐光磊道:「几次谈访问内容都是你埋单,虽然是入公司帐,但我已经觉得不太好意思。」 「呵,我是想约你出去呀,」他又在绕圈子拒绝了,黄颖纹道:「不会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想跟你约会吧?」 那直白让徐光磊顿了下,才回:「那么,你不会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拒绝跟你出去约会吧?」 当然她没有那么蠢。「理由是?」 「我不想你误会我对你有意思。」 闻言,黄颖纹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我条件没有好到引起你的注意?」徐光磊在脑中组织了一下才说道:「我参加早餐会完全是因为想还学湛一个人情,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公事,而我没有与工作上认识的对象交往的习惯。」 「是吗?真可惜。」其实她或多或少接收到这个讯息了,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她约徐光磊出去被拒。黄颖纹叹道:「我以为我们兴趣相投,应该是可以尝试发展的对象。」 她开门见山,徐光磊抬头看了周遭,会员们都还在试墨,这距离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内容。他说道:「我不认为兴趣相投在恋爱关系中是必须的。兴趣可以培养,两个兴趣不同的人带领对方进人自己的领域,难道不是更有趣吗?反过来说,兴趣一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容易变成所有的时间都脱离不了彼此,岂不是连一点独处跟喘息的空间都没有了?这样的对象,真的值得发展吗?」 「……你也太直接了。」那语气像在取笑她的择偶方式,她不过想在交往之初多点话题罢了。黄颖纹嘴角微抽,彻底认输了,她不会再对徐光磊抱任何朋友以外的期望。「那你成功带领戴律师进人你的领域了吗?」 没料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徐光磊不说话。 「她好久没来参加讲座了,你有跟她联络吗?」黄颖纹出自关心地问。 徐光磊目光落在众多会员中的一个,那是温律师,戴诗佳的上司,自从威士忌之夜以后都是他出席聚会的。「没有。」 「这样好吗?」她又叹了口气。徐光磊该不会以为经过他那天的爆炸性表现,还没有人看得出来这对前男女朋友有多可疑吧? 徐光磊没有回答那问题,因为几个会员走向他们,问起几款调性相近的颜色,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忽略太过私人的对话,回到大桌前,示范几款墨水。 活动大约在九点半结束,会员们人手一小瓶自己调出的墨水和一支塑胶钢笔,一致反应都是正面的。 孟学湛跟会长按例担任送客角色,顺便预告下期活动,叮嘱大家要记得出席,徐光磊回到桌前收拾,收着纸卡时其中一张掉出,落在手边,正是他自己刚才示范调出的颜色。初见是深夜的黑,随笔画出,墨色晕染开来,才看出带着深沉的蓝。 蓝,一直是他心目中属于戴诗佳的颜色,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剑道服的颜色,也是她惯穿的西装颜色。第一次到日本这间制墨的小店中,店主领他调墨时,他很直觉地就以简单的炭色混蓝,从那时起,他日常用的钢笔中就是灌进这款墨。调完墨得取名,他随手写下「最深」,大约就是夜最深时的意思。 长指停在笔尾画出的最后一点颜色,已晕成褪色的蓝,真真就像是剑道服的色彩了。他轻轻按着,然后拾起纸卡,与其它纸卡一起收妥。 「徐先生。」刚与几个老会员聊完天,见人散得差不多了,小温先生向他步来。他打招呼唤道。 「温律师。」徐光磊也有礼地朝他点点头。 「今天的活动很有趣。」不免俗地还是要客套一番,虽然小温先生从学生时代就是铅笔爱用者,非必要时一律使用可以任意回头擦干净修改书写内容的笔。 「我见到温律师刚才用黑色配灰色再配土色,建议的最多使用三色配搭都用尽了,那黑应该黑得很有特色。」徐光磊微笑。 「就是一团黑吧。」小温先生不介意徐光磊的语带嘲弄,他自己也觉得根本浪费资源,况且那敌意其来有自,交换立场的话,他是绝不会给介入自己感情的男人好脸色看,无论对方的出发点是什么。 经过几次讲座跟活动,小温先生看出些端倪:当自己在观察徐光磊时,也被反观察着。他关心下属,所以对徐光磊好奇,但这位下属前男友观察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 小温先生隐约感觉徐光磊的打量带着评分意图,像一个保护者对戴律师身边的人执行安全检查。 合格者就可以接近戴律师?徐光磊将他自己排除在外?可他明明不爽在心啊,戴律师如果看不出来这位前男友还对她念念不忘且执着,那这位努力家真的难得可以再继续努力一下…… 还是戴律师将徐光磊排除在外了? 小温先生暗自啧了声,他有必要关心下属关心到这种程度吗?不,只不过是不想下属在工作时为私事分心罢了。 「我跟戴律师是单纯的同事关系。」 话题跳转迅速,徐光磊眯了眯眼,「我没问这些。」 「但你脑补了这些,所以我想声明一下,以免你误会。」小温先生收起笑容,真诚地说着。 今天是怎么回事?先是黄颖纹,现在是温律师……他看起来很需要恋爱谘商吗?一会,徐光磊松口道:「我误不误会不是重点。 对她来说我也不是一个应该过问她交往对象的角色。」 「我了解这种事外人插嘴很惹人厌,但她这么久没出现在早餐会,你不觉得奇怪?你没试着打给她过吗?」换作自己可能不是打电话,而是直接找上门去。小温先生看着他表情,喔了声,「你打过了但她不接?」 他就这么容易被看穿? 但……是他活该吧!经过威士忌之夜,戴诗佳会接他电话才有鬼。 那晚,他是有回头的,甚至奔了回去,但她已被塞进车子后座,阿任一把抓起他领口,举高的拳头就要挥下来了,在最后一秒停在鼻子前,然后猛地将他推开,上车开走。 他恼那个被戴诗佳养着的小男友,却没想过自己可以轻易被他们自然而亲密的举动激得怒火中烧,想跟她言归于好,说出的话却满满是剌。他更震惊于戴诗佳的失控反应,当他惊觉自己再一次深深伤害她时,他十分后悔,他想挽回,想道歉……却迟了。 太迟太迟了。 徐光磊苦笑。桌子另一头一温律师从西装内袋掏出手机解锁,点了几下,放在桌上推向他。 「别嫉妒。」小温先生说着,「我如果不是她同事,她也不会接我的电话。她现在应该在机场了。」 徐光磊蓦地看向他。 「我不知道戴律师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是因为某些因素才调到我的部门。前两个月她回去所长室处理几个案子的收尾,跟所长的另一个助理到德国去,上星期四才回国。」而他跟童秘书猜拳猜输了,于是认命出席早餐会。 「今天她飞纽约。」 「纽约……」徐光磊拢眉。英盛的总部不是在纽约吗?她被调过去了? 看着那表情,小温先生觉得自己有点坏心。两个月前,他跟戴律师约谈,讨论她接下来的职涯发展——在所长身边接触大案,还是投入完全相反的法律范畴:她在隔日便决定留在社会责任部。 所长知道后表示尊重她的决定,但当初调部门匆促,所以要求她先回所长室协助李助理,也给他们充裕时间补人。 在徐光磊面前,他没把话说尽。戴律师今天飞纽约是带那群法律糸学生到总部实习,两星期就回来了:到时,早餐会又回归她的工作内容中,一切如昔。 戴律师本来可以明天再飞的,却故意把日期提前,为的难道不是逃避与徐光磊见面,怕会影响工作时的心情? 他不把话说尽是故意的没错,人有时就是缺临门有人踹一脚。戴律师依然是个努力家,但这段时间她的笑容明显少了,因此,小温先生不介意再当一回欠打的上司,这可不是他好心,毕竟她是所长老哥重视的下属,若是正式调过来后整天愁眉不展的,下次的主管会议岂不是又让人有机会嚼舌根了? 第四十一章 「我跟会长还有别的事要谈,」小温先生长指敲了敲手机萤幕,实在很想继续看徐先生的苦瓜表情,但还是收敛点好了,以免遭天谴。「该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徐光磊垂下眼,视线停在萤幕上通讯录中她的名字良久、良久。 桃园国际机场第二航厦出境区的咖啡座里,戴诗佳喝着卡布奇诺,对面两个学生吸着冰咖啡,兴奋的情绪从一过海关便进入高峰。他们说着期末考试结果、英盛实习趣事、纽约出庭的笔记、同学交托的采购单、新买的西装……各种各样相关的不相关的话题。 刘韦良以第二高分的综合成绩入选这次为期两周的纽约实习,第一名是个平时几乎不开口说话、存在感趋近于零的女生,最终审核时小温先生称之为小黑马。其余同学可自费前往纽约,参加最后三天的行程,参观英盛总部与旁听出庭。 对面,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戴诗佳静静听着,有趣地发觉这位小黑马私底下颇健谈,还带点幽默感,看来这趟旅程不会太无聊。 走道上几个小朋友玩耍的声音引她看去,小朋友边打闹边跑走了,她注意到窗外的雨。夜晚的雨总是会影响她的心情。 两个月前,戴诗佳做了一个差点没活活气死老爸的决定。 正确来说,如果她没有将故事细节交代得那么清楚,没有告诉老爸说一开始被调部门只是临时的而现在所长要她回去,但她仍希望留在社会责任部,老爸大概不会发那么大的火吧?若老爸被她的诚实给气死,想来也满讽刺的。 至于为什么要诚实……可能在内心深处一直期盼老爸会认同她,也理解无论她有没有工作实力、有没有待在英盛所长身边的能耐,她都会做出这选择;她戴诗佳不是因为能力不足才离开所长室,只是想将这份能力用在她所选的地方。 也就是……迟来的叛逆期?她苦笑。 「戴律师,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下去候机室吧,」刘韦良说着,「我们可以多拍几张照片留念。」 「你是想现给你那些好兄弟看吧。」女同学吐槽道。 戴诗佳轻笑出声。刘韦良的确已经拍了好多照片,还传到他们同学的通讯软体群组,从刚才就叮咚叮咚响不停,她不小心瞄到他们在免税商品店前的合照一贴出后,下面一连串冏脸贴图、冒火贴图。有这种爱现同学肯定是很讨厌的,可反过来想,自己当年就是太乖了,奉行老爸的洁身自爱、不随风起舞、乖乖读书考试的叮嘱,才没能跟同学打成一片。几次参加同学会,那些从前吵得最凶的几个出社会后都成了麻吉,打过架的还一起开起事务所……那种打闹中衍生出的革命情感是她未曾经历过的。 小温先生说她欠缺离开舒适圈的勇气,事实上她尝试过跨出去的,真心想追求喜欢的事物,只是很快,她又因受了点伤就缩回去了。 奇怪,明明练剑时能不断挑战极限,为何面对其它事就畏畏缩缩的……「戴律师……」 戴诗佳从自我反省中抬起头,两个同学正以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连忙起身准备一起到候机室去。 「手机。」刘韦良指指她放在桌上的手机。 「喔……」戴诗佳这才发觉手机在震动,「你们先过去好了,我接个电话就来。」 两个学生点点头,背起背包离开咖啡座,戴诗佳接起电话,「小温先生?」电话那头静了静,才回:「我借了温律师的手机……」 戴诗佳顿了下,听出了那声音。 「我是徐光磊。」 这回换她沉默了好一会,才应道:「嗯。」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接我电话,」不是可能,徐光磊这两个月尝试打了很多次,全都转到语音信箱:一次未接,可以解释成在忙,两次未接也许仍在忙,超过十次未接,见了通讯纪录也不回电,他只能接受事实。但温律师说她前阵子出差,他又忽然希望她只是人在国外不用私人手机而已。可笑吧。 「但有些话我很想……很想跟你说。你要上飞机了吗?」 戴诗佳考虑片刻,问道?「你想说什么?」 「关于我们分手时的事。」会不会直接过头? 戴诗佳不说话。 徐光磊说道:「我犹豫过,事到如今去谈论过去又能怎么样?想挽回,当初却那么绝。想漂白,一次一次还是闹得不欢而散让你伤透心。就当我自私到底了吧,还是希望你能听我说。」她没挂电话,是愿意听他解释?或单纯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样的话?如果这是最后的机会,听起来再愚笨再牵强他也要一搏。「杉墨书店刚成立的时候我借了一笔钱给子诚,他婚后亲戚也投资了不少进来,虽然谈不上大赚,营运上还算稳定。可子诚想做的不单是书店,他想推动的是更美好的阅读与生活理念,第一个想到的是成立文具部。在数位内容渐渐热门情况下,书店要收支持平变得不容易,子诚又没有深入接触过采购,可想而知股东们是相当反对的。我辞掉本来的工作,加入杉墨,同时也为子诚作保。」 戴诗佳静静听着,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收紧。 「那天……」是靠背景的一些声音,徐光磊才能确定电话没断。「送你出门后我跟子诚见面,才知道书店营运情况很不好,虽然几次尝试增资但还是面临倒闭。隔天律师会联络我先过一次流程,子诚说这是他唯一能为我做的。法律程序方面你比我清楚,我同意为他担保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当真的走到这一步还是一片空白:我的存款、父母打拚一辈子留下的房子……」 这些这些她从来不知道。戴诗佳仍然是沉默。分手时怀疑过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忽然变脸,但当时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没能多发现一些细节。 「我慌了。」徐光磊尽可能地坦白,「出了书店,我恍惚了。我想第一个见你,告诉你我暂时无法见你爸,我没有自信能当着他的面说我是认真跟你交往——我的意思是……我是认真跟你交往,可是在那个当下我又似乎没了立场说那样的话。犹豫间我去了会场,却发现你不在。」 所以他才说了那样的话?戴诗佳咬咬唇,他认为她会因此放弃他们的感情,所以干脆先把她狠狠甩了? 「你不在是好的,」徐光磊感觉到自己的话令她开始胡思乱想,但仍说道:「让我有时间冷静。我就坐在体育馆后排架高的位子里,看着学生们交手,看了很久。而冷静过后的结论就是,我要自己面对这个难关。」 戴诗佳有些混乱,他打算自己面对的意思是想保护她、不拖累她,或是害怕现实会消磨了爱情? 她猜不透徐光磊真正的想法。以自己的个性,一旦知道了这个分手缘由会怎么做?她会却步吗? 徐光磊在电话另一头沉默着,戴诗佳仍试着让自己回到当年的心情。只是这并非易事,因为只要一回想过去,他的狠厉决绝就变得清晰无比。 「讽刺的是没过多久杉墨就被外国财团买下了,」徐光磊不求她回应些什么,是他理亏,戴诗佳愿意静静听他说话已经足够。 「当我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时,他们又被还了回来,一分不少。但所有的事情又都不一样了,一路瞒着我营运状况的子诚,以及莫名其妙被我甩掉的你,我最珍视的死党跟你,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全都没了。」现在想来,他仍无法形容当时内心感受是怒是怨还是叹世事真的无常。说白了,他们没能一起跨越那场老天开的恶劣玩笑,无论那是一种考验还是捉弄。 戴诗佳说不出话。 她心很乱、很乱,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好像对他多了解了一些些,对分手一事多理解了一点,她甚至想起交往之初的心情,那时便觉他说话直截了当,容易给人自以为是之感,却也有纤细的一面。 可……接下来呢?她该说什么?他期望她说什么?他们之间又会变成怎么样呢? 尽管思绪翻动,沉默却持续着,直到候机室的广播传来,是她乘坐的航班的最后登机广播。然后,她看见刘韦良从候机室的方向跑来,一直挥手催促。 第四十二章 戴诗佳闭闭眼,终于找回声音道:「阿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明白——」 她轻轻嗯了声,感觉他要开口,她截断道:「对不起,我要走了。」 「等等,小佳,我想见——」 而她已切断了通话。 另一头,徐光磊任耳边嘟嘟嘟的提示音持续了很久很久,仍未收线。 这一天,杉墨书店在文具部旁边新辟的展演空间里举办了日本品牌墨水的发表暨体验活动。宣传期里他们先办了小型的媒体招待会,还邀请几位在网路上颇具人气的文具控先行试用、发分享文,加上先前几次国内外的专访曝光,今天的活动十分热络,中间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特别商品的三色墨水与玻璃笔套装已被抢购一空。原先预定的结束时间也因现场发问人数众多而被推后了多次,算是书店内办过独家代理的品牌活动中最成功的一回了。 在媒体招待会时,日本公司还特地派了代表来示范。早知今天会这么成功,就让他多留几天了。收拾用品时,徐光磊想着。 散在桌上的纸卡五颜六色,他刚才又在示范中调了「最深」,有人问是什么意思时,他无预警地想起了戴诗佳。那通开诚布公的通话后又过了半个月,他让忙碌淹没所有其它时间,一旦开始乱想就更投入工作,不让自己闲下来。 曾经他还拿工作攻撃戴诗佳,现在倒成了麻痹自己的最佳工具……他真是一团糟。 人潮散去,徐光磊收起最后的几样物品,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道人影似乎一直立在入口处。当他望去,那人迎着他视线走来。 「徐先生。」 来人一身皮衣皮裤搭白色t恤,青春俐落又帅气,正是小关。 徐光磊看着他走近。 一手还插在口袋,小关仰仰下巴道:「有空跟我喝杯咖啡?」 「找我有什么事吗?」徐光磊不置可否。他在那站了多久?到自己工作的地方目的何在? 他不掩敌意,小关一笑。「你可以来酒吧看我演唱,我难道不能来书店看你调墨水?」 徐光磊眯了眯眼。他确实去过那酒吧几次,但都坐在后方的位置,想不到他还是认出了自己。 他必须承认自己动机是不良的,想就近了解戴诗佳对象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坏心期待过能挖掘小关不为人知的一面,然而小关一直都非常认真演出且行为检点,连女粉丝上台献花献吻他都有技巧地回避开来。 徐光磊抓不出一点小关的缺失破绽,甚至看见小关投入演唱情歌时,他脑中浮现在戴诗佳面前,小关那年轻热情又深情迷人的模样。 徐光磊嫉妒,不可抑制地嫉妒着眼前的小关。 那夜……戴诗佳嘶吼哭泣的模样有如当头棒喝,他的自卑与骄傲、他的自以为是抹去了和平相处的可能性,才惊觉深埋的占有欲是如此强烈又蛮横不讲理。然而他哪里配,又有什么立场去嫉妒? 「耽误你半小时,说完我就走。」小关把选择权丢在他身上,「当然你可以不要听。」 良久,徐光磊叹了口气。「到二楼的茶店吧。」他将手边的箱子放到一旁,请其他正在整理现场的同事帮忙搬回办公室,便领小关下楼。 杉墨书店新开的中式茶店走简约风格,开放式的空间紧邻国学书区与古典文学区,书香混着茶香,平静人心,以各方面来说都是说话的好所在。徐光磊朝店长点点头,拣了靠窗的安静位置。 直到店长亲自端来两杯高山乌龙,徐光磊啜了口,说着:「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开始我是因为不服气才去酒吧看你唱歌——」小关闻言失笑。「那后来呢?你至少来了六、七次吧?」 后来…… 后来他只是在慢慢说服自己,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徐光磊将茶杯拿近,杯底留有几片茶叶,然后,有枝短短的叶梗浮了起来,直立游动着。听说这是幸运的意思、将有好事发生的意思,也许指的正是眼前的小关吧,戴诗佳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比两个前男友更好的对象,而他自己……也是幸运的,否则,他要怎么放心放手呢? 「等等……」坐在对面的小关有点看懂了徐光磊的皱眉表情,「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没看出我是个女生吧?」 徐光磊瞪着她。 小关帅气中带着一种纤柔,那晚阿任冲过来要揍自己时,小关只是紧紧将戴诗佳护在怀中,保护大于一切,说她是女生似乎解释了许多,毕竟开扁绝对是一个正常男人的反射动作。然而片刻之后,他将茶杯放回桌上。 小关是男是女重要吗? 不,那不要。 一点也不。徐光磊有些苦涩,重要的是小关是一个无害的交往对象。 「老天!」难怪阿任说他叫双面人,眼前这个失意兼自卑过头的前男友,跟上回见面时那个醋劲大发又笨拙的浑球根本判若两人。小关耙梳了下短发。「所以,现在是在男友交接茶会?」她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决定还是别闹过头,省得事情更复杂化。她说道:「我是女生,而且我跟阿任在交往。」 徐光磊两眼瞪得更大。 「应该说,我跟阿任是国中同学,分分合合了很多次。」小关极少对人提及感情事件,因为那并不全都是美好回忆,她也并不是完全不再感到不受伤了。 「每次我都觉得那是最后一次了,因为他性子不定,我也很冲。」 阿任性子不定……小关说得太含蓄了,阿任在任何字典当中的定义都是花心大萝卜。徐光磊愣到无话可说。 男友名声如何她当然清楚,小关耸耸肩。如果她在意旁人的眼光,就不会辍学玩乐团、跟阿任在一起、跟佳佳玩家家酒交往游戏……事实是她比谁都懂得阿任只是太害怕被束缚住,那令他联想到被父亲控制,所以一旦内心产生牵绊就想逃。 「我们一直在伤害彼此,以我跟阿任的个性来说,往后大概会继续惹对方不高兴,可是现在我们还是在一起。就算可能再分手,还是想在一起。」 「……你想说什么?」徐光磊益发不懂小关对自己说这些的用意何在。 小关又惯性耸耸肩。「阿任说想报复你一下。」 报复?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讶异?徐光磊苦笑,找小关来跟他说话算是对他的报复吗? 「阿任想报复你,让你永远都不能接近佳佳。」小关接着说道:「但我不想他报复到佳佳身上。」 可能最近工作太拚了睡眠不足,徐光磊反应不过来。 小关吐吐舌,她讲得够白了吧,这样泄露佳佳的心事,会不会被打呢?希望不会,尽管看起来温温弱弱的,毕竟是练剑的,打人肯定不失手。 其实……佳佳自己也表现得很明显呀,老是说要忘记这位前男友,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总有他?那晚佳佳失控时也喊着要他回头,否则不会再在原地等候:也就是说她内心对这段感情是有所期待的,且某一部分的心思停留在原处,不曾离开。这种奇妙又蠢笨的思考模式,同为女生的小关能懂几分。 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能帮佳佳做的事,不是有人说过吗?做过再后悔,强过没做而后悔。 小关很守信用。说话花了十多分钟,喝茶也花了十多分钟,印象中没有坐超过一小时就离开了。 而徐光磊靠着椅背,单手支着下巴,眼看窗外天色渐暗,视线再转回手边的杯子时,那清新的绿已经沉了。 他忽地起身,飞奔出去。 跑过了几个路口,停在红灯前喘口气,徐光磊瞥见一旁店面玻璃门中的倒影,才意识到身上还穿着书店的店服,连围裙都没脱。 他拉下绑在身后的皮绳,将帆布围裙脱下,这时信号转绿,他又快步奔出。 穿过书店附近的商场及闹区,又往静巷而去,他边跑边找着门牌,转了几转,停在一间老公寓前一会,确认无误。徐光磊喘着气,脑中浮现她哭泣的模样,在这一瞬又有些迟疑了。 叮咚—— 在太过深入思考之前,徐光磊逼自己按下电铃,等待时他呼吸有些窒碍。当戴诗佳接起对讲机,他该说什么?思及此,他竟冒出冷汗。 他的担心不过几秒钟,却像一世纪。 第四十三章 嘟一声,一楼铁门直接打开,对来人没有防备。 戴诗佳在期待谁来?徐光磊迟疑半晌,仍迈步入内。 大步跨上楼梯,他看见一道门被推开,走出来的正是戴诗佳。她一身牛仔裤与休闲线衫,与自己对上视线时一呆,脸上笑容僵住。「你……」 徐光磊又感到呼吸困难了,他很紧张。她表情是讶异的,讶异之余,是否也觉得麻烦、不耐,还是有那么一些些开心? 如果能有一些些就好了…… 两年多前分手时他没有停留,所以无从得知她反应如何,他猜想戴诗佳是有哭过的,然而一切都在想像之中。威士忌之夜那晚,亲眼见了,徐光磊才彻彻底底领悟到他令她多么伤心,也领悟自己见到她的眼泪时,心如刀割。 所以他深刻反省,得出的结论就是他衷心盼戴诗佳好,希望她开开心心的:如果他的存在只令她想起不愉快的回忆,那么他情愿消失。这段时间里徐光磊是这么想的。 可此刻他还是来见她了。 或许是小关的一席话,或许单纯是又一次的自私,或者这根本只是在他梦里。 他想见戴诗佳,见到才明白,他想见她想疯了。「你……呃,为什么……」 戴诗佳转转眼,声音微低,在身后悄悄将门掩上。 徐光磊没注意她的小动作,目光停在她略显紧张的脸上,看出她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 她问着,似是想快点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徐光磊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还是我改天……嗯,有空再打给你好了……」 戴诗佳稍稍退了一步,将门推开一条细缝,打算进屋。 徐光磊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又是一阵沉默,他尽量缓下从刚才就一直不稳的呼吸与心跳,努力压抑内心那些理性与冲动与两难,深吸了口气道:「小佳,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知道现在我根本没有资格这么说,可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念我们在一起。」 戴诗佳瞠眼,直觉想抽手,却被紧紧扣住。 「我努力过不去往回看,想过跟你建立一个新的关系,做为彼此关心的朋友也可以,甚至如果你有了新的交往对象,我尽量说服自己去接受……可事实是我做不到。我想念我们仍在一起的时候,想念那次你因工作迟到的情人节约会而我在速食店写字,想念那些陪你去教课的午后,我就在一旁画画或看书,想念我们用员工票券去看电影,然后在深夜拦不到车,想念我们去吃热炒弄得全身都是热炒的味道,但仍愿意拥抱——」 戴诗佳面带尴尬地以眼神制止他。 「让我说完。」徐光磊改握住她两手,将一切的矛盾与愧疚都暂时抛到一边,只想诉说内心真正的想法。他知道,此刻不说,他就不可能再有勇气告白。「我还想念很多很多我们说好一起做的事。你记得吗?像是去环岛、跟我再制霸一次外岛,还有一起练硬笔字帖,还有当对方的出差跟班,陪伴那些会议空档的吃饭或咖啡时光,一方忙碌时另一方就在饭店看书或四处打探好吃的好玩的,预先为两人踩点,像脱离现实旅程,没有打扰没有目标,全心全意就为对方而存在……小佳,我想念你,想念我们的过去,还有那些未来的可能性。我知道你可能很不信任我了,可能恨我、不想见我,但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影响你的机会。这些是我一直没能说出口的真心话。」 他一古脑儿地将话说完,说没有一点不安害怕是骗人的,他本就没有说甜言蜜语的习惯,就算是在交往时也未曾说过太肉麻的话,眼下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戴诗佳完完全全地傻在原地,她脸颊有些红了,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很暖很暖,像要把她融了。只是……只是…… 徐光磊很想紧紧拥抱她,却怕得寸进尺,但又不愿放手,所以静静站在原处,等她回应。 过了好一会,戴诗佳才缓缓收回傻愣表情,她垂垂眉,小声说道:「那个你……你先回去好吗?」 当然他不会天真到以为说那一番话就能立刻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但仍不免因她拒绝而胸口微闷,「小佳……」 戴诗佳十分为难,她终于挣开他的手,就在这时身后的门被拉开了。 这回换徐光磊傻住。 开门的是阿任,一身宽松休闲服,单手插在口袋中,正眯眼觑着自己。他又向内看去,一对森冷目光直直射来,沙发上坐着的正是脸拉得很长很长的戴伯父。戴诗佳不自觉伸手按着发疼的太阳穴。 戴诗任说道:「爸说,进来吃饭。对了,赵姨也快点进来吧,可以开饭了。」闻言,戴诗佳与徐光磊倏地朝楼梯口看去,这才见到一道人影现身。 「喔,呵呵呵,」赵姨一脸笑意,当作丝毫不知这小两口在演哪一出。「真是的,巷口的小七麦茶卖完了,所以我又走远了点,才买了那么久。」 绝对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戴诗佳又按按眉心。 那呵呵笑声不断,赵姨走来将手中提袋交到阿任手上,也顺手把石化的两人推了进屋。 啵啵啵、啵啵啵…… 电磁炉上摆着一个陶锅,锅中排满大白菜、豆腐、菇类、饺类、肉片,滚得作响,不断冒出香气与白烟。 烟雾缭绕中,隐隐约约,约约隐隐,徐光磊可以窥见对面戴伯父的森冷目光。「咳!这是豆乳锅,我熬了整个下午的猪骨汤为底,再用现磨豆浆调的汤底。」挥挥眼前白烟,戴诗任清清喉解说眼前的火锅他是多用心准备的。然而语落将近三分钟,同桌而坐的众人仍不发一语,他又咳了声,拿起汤匙在锅中搅了搅道:「这汤底容易焦,记得要搅动。」 「呵呵呵,我们阿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煮了,真是太厉害了。」赵姨接收到佳佳的求救视线,试图缓和气氛。「来吧,大家快点吃吧,都快八点了。」 戴父不置可否。 徐光磊始终与戴伯父目光相接,没有回避。 这什么情况……戴诗佳嘴角抽动。两年多前分手的事老爸是不会知道细节的,但那时她消沉了好一阵子,老爸不可能全无察觉。 可老爸跟阿任毕竟是不同的。阿任会不顾一切不论对错保护她,而以老爸的标准来看,单单不是律师这点,这个女儿的男友是绝对不合格的。也就是说他们分手老爸应该高兴才是。 那么,老爸此刻的严厉表情是怎么一回事?徐光磊那无所畏惧的模样又想表示什么?天!她原本只想藉此机会一家人好好吃顿饭,缓缓阿任跟老爸之间的不愉快,为何演变成这样? 啵啵啵、啵啵啵……火锅大滚,白烟蒸出,遮了相交的对视。 「吃吧,大家都饿了。」赵姨趁机拍拍身边人。 戴父没好气回:「谁饿了谁先吃。」 赵姨一挑眉,压低声音道:「你不起筷谁敢吃?你想我们都跟你一起饿肚子?你这样以后看孩子们还找不找你吃饭。」 戴父被她一说顿时语塞,心不甘情不愿地拾起筷子,夹了片肉下锅烫熟再夹至赵姨碗里,又让她为自己添了碗汤跟豆腐,就算起筷了。「吃吧吃吧,汤都快烧干了。」 「知道就好。」戴诗任翻了下白眼,咕哝着,认命起身加汤。 之后赵姨很有技巧地将话题转至旁的事情上:从阿任的学业、佳佳的纽约行到戴父近来指导的几位新进律师上。一直以来她除了打理家中及三餐外,也会到事务所帮忙处理一些杂务,他们姊弟也是她看大的,戴〈乂的脾性、与孩子们的关系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她始终在一个不过分插手的位置,恰如她在戴家的定位,亲如家人,却并非孩子的母亲。 戴父是个传统的大男人,妻子早逝,便安排了赵姨来家中照顾,然而某方面来说他又不那么传统,赵姨照顾他们多年,她跟戴父的关系也为他们姊弟所接受,他却迟迟没一点表示。 「你就不能有出息一点吗?」 话题又回到阿任身上,戴父搬出一贯的严父面孔,很懂得如何令人食欲大减。赵姨暗中叹了口气,瞄了眼坐在另一头闷不吭声的佳佳。以往这种父子冲突时刻她们两个女生会很有默契地转移众人,现在佳佳自顾不暇了。 第四十四章 「我很有出息好吗!」今天准备这餐真是浪费手艺,一桌人有谁认真吃饭?戴诗任把电磁炉的火力关小,省得真烧焦了。「同届就属我成绩最优、实习表现最佳,有公司为了留我,连办公室都先帮我弄了。」 「延毕还敢大言不惭!」戴父又是拍桌又是哼声,「成日屌儿郎当的样子,出社会看谁敢用你!」 「少说两句。」赵姨又在桌下拉拉戴父衣角,这些争执的内容在座都倒背如流了,但今天有外人在场。 「我偏要说他,」戴父瞪着儿子,「整天不务正业,一下玩乐团一下玩相机一下又去策什么展,证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没定性。没定性、不知道要什么又不乖乖听话去读法律,读什么娱乐产业,就知道玩!」 「我不是在玩,我是很认真想在娱乐产业工作。」戴诗任正色道。 「认真?你认真过?」戴父嗤笑出声,彷佛这是他听过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认真会延毕?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愿意付你的学费?要不是答应过你们妈妈绝对会让你们读完书,不管是硕士还是博士,想留学只要申请得到、只要你们想读,学费不用操心。我们那个年代学费都是自己想办法筹的,你妈妈更是一边上课一边摆地摊跑警察。我答应过她会做到让你们衣食无忧,所以才付钱让你去读那些鬼东西,你明白吗?」 戴诗任哑口无言,老爸跟老妈间做过的约定他从来没听过,他瞄向老姊。 一旁戴诗佳低头看汤碗,徐光磊目光停在戴父训话的脸,赵姨趁机又拉拉身边人。 戴父乘胜追击:「你选糸我无法插手,可是你必须对你的选择负责。作为一个学生,完成学业就是负责,这么简单都做不到,还说自己有出息’认真?我真是生你来讨债的——」 「我不是延毕!」戴诗任忍不住回嘴。 话一出,众人看向他。还无法毕业,这是之前他自己承认的;在戴家,顶嘴也得打好草稿。 戴诗任挣扎了会,才道:「第一个学期后我就转修学位课程,跨学院修娱乐产业跟……跟法律。」他不是转性了要当个乖儿子,只是读了前半年的课程后他发觉这是他将来想从事的工作——娱乐产业的法务顾问:保障一个他热爱产业中所有人事的权益,比单纯当律师好玩多了。 「什么……」半晌,戴父才脱口问。 他蓦地转向女儿,见她心虚摸着筷子,想必早就知道,再看身边的赵姨一脸温温笑容……搞半天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双学位的课程本来就比较长,两个课程又各自有实习,我虽成绩很好但也无法提早毕业。总之,就是这样,我会如期毕业,绝不被当。」戴诗任保证道,他转向老爸,由衷说着:「爸,先前我是赌气才没跟你说转读学位的事,老实说我也不想看到你太得意的样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是没打算在台湾考牌执业,我打算在娱乐相关的产业里做法务工作。这一点,还请你谅解。」 太多年的针锋相对,一下子戴父有些不习惯儿子的礼貌态度,说不出一句话来。 「真是……」戴诗任无奈又埋怨,再次起身加汤,也没力气恼了,「大家喝点汤吧,我很用心熬的。爸,赵姨说你最近频频感冒,多喝点汤暖身。」 就这一句话,戴父一阵鼻酸,他握握鼻头,往口袋去掏手帕。 一家人平日只见过他凶人的模样,此刻自然装作没看见以免伤他自尊。戴父掏着掏着,一个不小心口袋中的物品掉出。 众人朝地上望去,小盒弹开,里头一枚戒指。 戴父僵住。所有人也都僵住。 最先回过神的是赵姨,她表现平静,虽说隐约明白了他的心意、明白这戒指的含意,但她更明白,他肯定不是想在现在这样的场合里拿出来的。她呵呵呵几声,指着又开始大滚的汤锅,「快快,我规定一人先盛满一碗,不然这一餐要吃到什么时候,等等还有我烤的布丁呀。」 徐光磊好像有点懂了戴诗佳的装傻技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戴诗佳与老弟对看一眼,打算顺着赵姨的话带过,就见老爸起身拾起戒指,单膝点地,有些脸红却深情道:「美丽,请你跟我牵手走下半辈子。」 赵姨手里汤杓一斜,汤洒到了碗外,她赶紧要去擦。 戴诗任及徐光磊同时起身帮忙,一个去厨房拿抹布,一个先用桌上纸巾按住。戴诗佳见汤沾上了赵姨的袖口,握着她的手替她擦拭。 戴父不顾场面有些混乱,也不顾总是十分沉得住气的赵姨瞪着他,又道:「本来我也就想藉今天的晚餐说的,我没事先告诉诗佳诗任,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反对……不,就算他们反对也无所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我的意思不是说他们心里反对,表面上顺从我,虽然他们从小就是这样阳奉阴违……不,我想说的是……重点是……是……」 老爸语无伦次支吾了半天,戴诗佳不禁吞吞口水。专打刑事案件的大律师,什么奸诈吊诡辩论没经历过,竟然会结巴,听得她都跟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戴诗任嘴角微抽。老爸求婚就求婚,有必要拐着弯教训人吗!再说他跟老姊早就为赵姨抱不平了,老爸再不开口,他们都想劝赵姨另找可靠对象了。 徐光磊努力不让脸部肌肉产生过大变化,戴伯父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都是口齿伶俐,字字如箭直入核心,这样威严不可侵犯的他在心仪之人面前仍与常人无异,会紧张,也会辞不达意。 他悄悄看向赵姨,但见她笑意盈盈,眼儿弯弯。 原来,词不达意不要紧,若心意相通,言语再拙劣也显得可爱。反之呢……若心已不在,怕是再多漂亮言语也无法挽回吧。 徐光磊低了低头,垂下目光。 「不铺张,不请客,选个你不忙的日子去登记,然后一家人吃个饭,一人点一道菜我来煮。」赵姨说着,想了下,又加但书道:「不过蜜月我要出国去玩,越远越好,趁还没老到不能走。」来戴家帮忙后她一日也没闲下过,更没出过远门,这回会不会任性过头? 戴父愣了下,随即灿笑答应:「好好,看你要去哪,欧洲、俄罗斯、北极,天涯海角我都带你去。」 赵姨笑得眼都湿了。「快点起来吧,都几岁的人了还跟年轻人玩这招。想带我去玩就得好好保养膝盖,而且你刚刚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你现在手边不是有三个案子吗?走得开吗?如果做不到就直说,不要答应了又食言——」 戴父撑着椅子站起身后紧紧将她抱住。「知道了知道了,你等我半年,半年后一定成行。」 「你说的喔。」赵姨在他怀中抬头,他则伸手轻点她鼻头,像在合约上盖章。 两老甜蜜相视,周身开小花,另一头三个年轻人沉默以对,头上乌鸦飞过。 「呃啊!」半晌,戴诗任悲鸣一声,「烧焦了啦!烧焦了啦!吼!」 桌上的火锅噗噗噗、噗噗噗……白汤不断滚冒而出,焦味渐浓。 「我来帮忙。」徐光磊见阿任抱头怒吼,快手先关了电磁炉后将锅子移开,搬到厨房去散热散气味。 老爸跟赵姨还在拥抱,如入无人之境:两个正手忙脚乱处理烧焦火锅的大男生,一个是不断扬言要打断老徐牙齿的亲弟,一个是莫名其妙跑到家门前又莫名其妙加入他们的家族晚餐,接着莫名其妙观赏她老爸求婚片段的前男友……还有比这更诡异的情景吗? 戴诗佳摊坐在位子上,也不去帮忙厨房那两个远看默契颇佳的背影。 这个晚上够戏剧化了,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就好,不必再加人演出。 十点半过后,附近巷弄十分安静。 戴诗佳与徐光磊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晚餐过后阿任主动说要送徐光磊一程,本来跟老爸在沙发上相依看电视的赵姨却指定她去送,理由是可以去便利商店拿刚才忘了拿的网购商品。 「我去拿不就得了?」阿任甩着手中钥匙。 「我买的是贴身内衣裤。」赵姨回着。 然后阿任就听懂了她的意思。就算阿任帮众女友们买过无数次的贴身用品,根本不介意。阿任是单纯想送徐光磊一程还是想在暗巷揍他一顿,这不得而知,但赵姨面前,阿任还是不敢乱来。 第四十五章 于是,戴诗佳放下手中遥控器,接过阿任抛来的车钥匙,认命地送客。 车子停在巷口,两人上车后,戴诗佳问:「送你到哪一站?」 「最近的就好。」徐光磊在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卡榫嘻嚓一声,忽然时空逆转,他们回到两年前。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时间只会向前推进。「晚了,你也该休息了。」 戴诗佳不以为意,她体力一向很好,「那到中间站吧,一半的距离,很公平。」也不等他回话,她发动引擎。 一路上,少了刚才在家中众人七嘴八舌的热络,车子里静得连对方呼吸心跳都清晰。一个红灯口前停下,戴诗佳按开了收音机,夜间节目主持人声音低沉,放的歌曲皆是慵懒调调,那也无所谓,至少有点声音。 她专心开车,徐光磊也不说话。夜间路况通畅,很快便来到两人家中间的捷运站。戴诗佳将车暂停好,这才第一次转过头来看他,「今天不好意思,没想到我爸突然求婚,也谢谢你帮忙收拾碗盘。」 徐光磊也侧过头。 很靠近……太靠近了……在那一瞬,戴诗佳也有些恍惚了,曾经有一回她也是深夜送他去搭车,他们……「咳,晚安。」 她悄悄后退,徐光磊看在眼里,眉心随心口揪起。他解开安全带,轻推开车门,「谢谢。回家路上小心,到家——」到家报声平安。话到一半,他停了,下车后他将车门反手关上,旋身挥挥手又转回身,乘手扶梯下楼。 当手扶梯缓缓往下,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在做什么? 从一开始想跟戴诗佳尝试维持朋友关系,到无意间又被彼此吸引,然后败给争执与心结,他的放弃、他的告白、他的反覆心情没有出口,混乱过后依然只能再埋回深处。 可他不能怪谁。 徐光磊刷卡过闸门,在月台的椅子上坐下,列车来往,他忘了要上。待回过神来,末班车已过,他只好又从同一个出口上去。‘当他上到地面,竟发现她的车子仍停在原处。 徐光磊停顿良久,才走到车子旁,弯身。 戴诗佳也怔住,开门下车。 「你怎么还在这?」徐光磊皱皱眉。他发觉问这问题时,心中不悦大于一切,他不喜欢她深夜在外不归,就算她一向很能照顾自已。 「喔,」戴诗佳忘了回嘴,问他进了捷运站又出来做什么,如实回道:「想事情,就忘了时间。」 「想什么?」他忍不住问。 想什么? 想他,想他说过的话,想自己的心情,想他说的那些未来的可能性,一幅美丽的蓝图。戴诗佳咬咬下唇。 「小佳……」他应该更有耐心,可他实在害怕再次错失她。然而想到今天戴伯父求婚的事,千言万语实不及两个人的默契与共识。 「今天你说的话我听见了,」戴诗佳说着,不敢看他太过炽热的目光。「但……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让我想想,然后…… 然后我会再打给你。」这段对话令他联想到了。 「谢谢,再联络」,徐光磊感到胸口沉闷。 戴诗佳在这时回车上拿手机,替他叫了计程车。 「六分钟到。」隔着一辆车的距离,她说道,「我不陪你等了,晚安。」也没等他回话,戴诗佳关上车门,发动引擎驶离。 车子在转角处消失。 基于某种连自己想来都想取笑一番的理由,徐光磊从那天与戴诗佳分手后便没将手机关机过,以往晚间关机的习惯改了,甚至连睡觉都没调成静音模式——直到这次到海外出差。 出差本就是文具部采购的例行工作之一,这回他得连着飞上海、首尔和东京,算是近期最长的出差。 东京的行程是后来加上的。小林太太回归娘家的赤井工作室后一直与他保持通信,赤井家在日本是小有名气的漆器职人,从最早的容器到食器,到此代长男一糸列桌上用品打响名气。小林太太专攻螺钿,即镶嵌贝壳的精工技术,这次与其兄,也就是此代经营者赤井一雄,一同办了新品发表会,少见地邀请海外的文具商参与。 徐光磊在读完邀请的当下便决定前往。赤井出了名专注经营日本市场,在国内除了东京本店以外只有一间位于北海道的经销店,为赤井家么子负责且只贩卖容器商品,其它品项一概仍须订购或至本店选购:对自家商品严谨至此的商家主动与海外采购联系,且别说最终是否能进货销售,又或规则将有多严苛,对工艺品略有喜爱或研究者无不希望能与赤井职人会面。’更重要的是,这不仅是小林太太回到赤并家后的首次发表会,也是她花了大半辈子支持先生后,再一次做回自己、做回一个嫘钿职人的披露宴。徐光磊于公于私都不愿错过。 然而愈不愿错过的事似乎就愈容易遇见阻碍。 徐光磊在候机室里双手交握。他的班机延迟两个小时了,一开始说是上一程延误,后来又说是零件检查……他真该早一天去东京的,偏偏首尔这边的合作对象每次都要约他会后会,不醉不归:这是与韩国人做生意的常态,是与他们打成一片的关键步骤。但他真的不应该把时间排得太紧凑。他是不是又在故伎重施,拿工作麻醉自己了?他自嘲着。 又过半小时,候机室里传来登机广播,进到机舱坐定时,已是原本与小林太太相约在发表会前先碰面喝咖啡的时间了。他与小林太太联络过,告知班机延误会晚到,算算时间,若通关顺利、行李运送快速,他到达会场时大约就是开场时间,至少还能赶上重头戏。 可惜事与愿违。因机场人潮众多,行李转盘又坏了一个,就算过关后直冲地铁站,来到市区时已过傍晚七点,距离发表会开始已过了一个小时。徐光磊拖着行李奔出地铁站,没两步又被路上人群拖住步伐。 好不容易来到赤井工作室所在的大楼,徐光磊将行李寄放在接待处,接过资料袋,套上名牌挂牌后匆匆进人工作人员指引的展览室。 那时发表会已经结束了。 参与者在布置好的作品展示区走动,不时交谈,徐光磊很快便见到小林太太在不远处与他招手。他快步走过,见到她身边的长者,心想应是赤井一雄了,还未寒暄,首先就说抱歉。 不料赤井一雄丝毫不在意,说小林太太已向他解释过缘由了。他扬笑道:「其实这次台湾方面的厂商我们只邀请了杉墨书店,这是舍妹的主张。既然台湾早已内定是希望与贵社合作,今天的产品发表会你早来晚来是无所谓的。不过我希望你空出明天的时间到赤井工作室来一趟,我们准备了好些样品,需要与你坐下来谈谈。」 「当然、当然。」徐光磊有些受宠若惊,他事前不知杉墨是唯一受邀的台湾厂商,但回想小林太太早就要求他将明天早上的时间空下一叙,似乎又确是早就安排好的。他没想过此趟会有如此大的收获,一扫连日来的低落心情,不禁露出笑容。 「对了,你的同事真是帮了我们大忙。」赤井一雄说着。「……同事?」徐光磊望向小林太太,就见她指指展示区另一边。 徐光磊顺着看去,几人走动,遮挡住了,他侧侧头,才终于看见了她的身影。戴诗佳手中一本册子,正领着几个外国人参观,她一样一样介绍着展示台上的碗器,有时瞄着手中的资料,有时与身边工作人员交谈,再翻译描述漆器工法。 她的日文大约是中阶等级的,毕竟自小学习剑道,多次到日本参加过研习跟比赛,剑道比赛影片与杂志也都是日文,她为了看懂,自然得学些日文。不过……她真正的日文学自那些她很迷的法务日剧,曾经他陪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她百看不厌,连对白都能背起来。 徐光磊不自觉扬扬嘴角,又定住。 她为何在这? 「为了今天的发表会我们是有请翻译的,可是派遣公司那边的安排出了状况,弄错了时间,英文、中文翻译竟然都没来,」赤井一雄解释着,「整个过程变成舍妹帮着翻译,但发表会结束后客人们各自散开参观,也无法——顾及。真是多亏了你的同事。若明天不嫌弃,中午由我作东,就在附近的和式料理店进餐吧。」这时,工作人员走上前来说话,赤井一雄点点头,向徐光磊说道:「不好意思,我先离开一下,明天再详谈吧。」 第四十六章 他离开后,小林太太才说道:「戴小姐似乎是碰巧遇上那几位美国客人,好心带他们进来,我们工作人员跟她说日文时她也对上几句,虽然听来是外地人却能沟通得上,我才留意到她。但当时接待处很忙碌,她也直接离开,后来开场前我们的翻译没到,我着急地在门口等着,才又忽然注意到她还在外头,好像在等人。我就是一个急过头的心情吧,很冒昧地跑出去跟她搭话,请她帮忙……发表会的内容事先我跟哥哥一起准备的,我还能做翻译,但后来的分组简介、展区参观,就算有另一个工作人员能说英文,但还有新加坡、香港的客人呀,势必分身乏术,这么临时地麻烦她,真的很抱歉。」 「她……」徐光磊听着小林太太的话,目光却没离开过戴诗佳的身影,她笑得可爱,谈话间有几次停顿思考,表情又变得沉静,认真寻找确切词汇。「她不是我的同事。」 小林太太则回:「我知道。但她在接待处看到桌上你的名牌挂牌时,停顿了好一会,我猜想她……至少是你的朋友吧。」 徐光磊看向她。 「可我必须说她是杉墨的人才能让哥哥同意她来帮忙。我若说我是在路上随便抓个观光客,他大概会把我臭骂一顿,从此不让我参与工作室的事务,就像当初我跟先生私奔时一样。」小林太太半开玩笑说道。「让赤井走向海外是我的任务,这些小细节就别去钻牛角尖了,你说是吗?」 好一个别对细节钻牛角尖…… 在这行业久了,明白艺术家行事风格各异。以赤井家来说,赤井一雄身为继承人,生性严谨,习惯按部就班的直线思考:小林太太却曾跟着白手起家的小林先生打拚,创业维艰,于是更懂得妥协与转弯,风格不同,目标却是一致的。的确,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徐光磊整副心思已飘到了别处。 小林太太看在眼底,心中了然。她早就猜到的,什么样的关系会令一个女生默默等待没一点不耐?什么样的关系会令她义不容辞全心投入,把对方的事当成最重要的事看待? 身边的徐光磊还在原地,傻得像木头,与初次见面充满算计的徐先生判若两人。小林太太会心一笑,走上前打断了戴诗佳与客人们的对话。 小林太太把一群人指引到别处去了,戴诗佳远远与他对望,她鼓起勇气向他走来。两人来到会场外的一处角落说话。 「那个……」来之前她是整理好心情的,但他表情温温淡淡的,戴诗佳又有些怯场了。 「你怎么在这?」徐光磊问着,「你怎么知道这里?」这个相遇并非偶然,他需要知道她的动机。 「喔。」戴诗佳转转眼,回道:「我问了子诚,他告诉我你的出差行程,我想说最后一站大概比较好……」 「比较好?」徐光磊拧拧眉,试图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你为什么打听我的出差行程?」 确实过度夸张,竟向他的上司打听,真是太超过了。戴诗佳诚实道:「因为我打电话给你却转到语音信箱。」后来看子诚给的行程,显示她打了几次正巧都是他在飞机上的时间,台北到上海、上海到首尔,飞行时间不长,她却偏偏都选到,这种狗屎运买乐透可能可以一举中头奖。 徐光磊不想误解她的话,不想表错情。戴诗佳就在眼前,他心里是激动的,但要自己沉住气。「可能我当时登机了,才会是关机状态。」如果是在会议中打来,他只调成静音,仍然会注意到。 戴诗佳深吸了口气,说道:「而我等不及、不想等。」 他顿然。 「对不起……找人找到工作的地方来,很不应该,我知道。」她说着:「但我想快点见到你,所以直接来这边。本想着在发表会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就在附近等你活动结束,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餐,如果你要应酬,那我可以等你的二次会、三次会结束也没关系。」 ……她现在说的是他们曾约定过的出差跟班?徐光磊眉心微皱。 咬咬唇,话说出口戴诗佳有点后悔,临时变成活动的翻译,她脑袋还处于紧张混乱状态,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尽相同。她甩甩头,算了算了,说都说了,干脆趁机把心里的垃圾倒一倒吧。 「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一直没办法跨越跟你分手的事,两年的时间里我很努力尝试忘记,可是每当想起,仍觉得深深被伤害。 我满脑子都是自己,放大了痛苦,却完全忽略了你。如果那时我能好好想想,如果我够聪明,如果我能多察觉一点细节,也许我们不会分手。」 徐光磊不说话。 「不……可能我们仍会分手。」戴诗佳又接着说道。她反覆推敲,盼能稍稍体会他那时的立场与心情。「我猜……只是乱猜,也许你担心我们会因敌不过现实和经济的压力而分手,你不愿意到后来我们拖着彼此,把感情消耗殆尽。与其面对那种无奈与无力,不如痛痛快快分手。」 他没有否认。 「我每次想到这里就想骂人,你是不是大学四年莎士比亚看太多晕头了,把自己当成悲剧英雄啊——」 「小佳,」徐光磊截断了那带怨气的嘲弄。她猜得没错,可她的理解并不能消除那些他说过的残忍话语,他欠她一句抱歉。「对不起,小佳……我早就该说的,对不起。」 「你害怕我不敢跟你一起承受?」她忍不住问。 徐光磊望进那双圆圆的可爱眼眸,心没来由地揪起,他摇摇头。「我怕你义无反顾。」 戴诗佳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口,不知怎么接话。 徐光磊叹了口气。「看到你资助小关的海外巡演,我更确定我没想错。假设我负债累累又丢工作,你这死脑筋多半转不过来吧,但我一点也不想被喜欢的人资助生活。我没有信心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面对你的积极乐观。」 「我不是永远乐观的人。」 「我却是悲观主义者。佳,只要有一点,一点你可能会打从心底对我失望的可能性,我光想就无法承受。我不是什么小开、富二代,但最少也希望能给喜欢的人安全感,这是一段感情的基本,是我的底线。」 她可以将这番话想成是他对她的体贴与保护吗? 这是读懂了他的心,还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戴诗佳瞅着徐光磊的眼,深深的,很能隐藏情绪。 她的确曾经很受伤,昏天暗地世界末日一般。 但她不想再去计较那么多了。一次一次把话说开后她都思考良多,试过一个人努力疗伤,成效普普,不知交给始作俑者替她疗伤,以毒攻毒会不会起死回生? 她自嘲着,像剑道中的——战胜心魔,需得先与之共存。 「徐光磊,我们再交往一次吧,」戴诗佳仰仰下巴,语气介于告白与下挑战书,「那些你说的未来可能性,我们一起实现,如有再遇到什么难关,我们一起克服。答应我以上两点,我可以不计前嫌。还有,上次的分手烂招你用过了,接下来想再甩掉我,你得更用心写好剧本,说服我之前得先说服你自己狼心到底,1旦离开就不准回头再来招惹我。」 她就站在两步外的距离,娇小的身影直挺挺地,很是威风:那说话方式像是小关指导过的帅气,然而两颊晕红,眼神心虚,又像原本他认识的那个乖乖牌。徐光磊从复杂的心情中暂时抽身,失笑。 「这就是戴律师的结案陈词?」很想再亏她两句,但见她鼓起两颊,生气了。 戴诗佳觑了他一眼,话题严肃过头,她差点忘了这家伙嘴上不铙人。「你不是应该过来抱住我?」人在异地,不同语言,他们在会场外的角落也不引人注目,她都跨海来见了,索性更不要脸一点。 徐光幕动了动指尖。 戴诗佳已扑进他怀中,紧紧、紧紧地抱住。小关教的,要抢得先机,要夺回主导权。 徐光磊慢了一步,但输人不输阵,她抱得多用力,他加倍奉还。 才顿悟,原来真的真的那么想念。 尾声一 【尾声】 夏日午后的阳光迷人,是散步的好时光。 老旧公寓的沙发上两道裸裎人影交缠相拥,凉被盖在腰间,随意而慵懒。忽有一双鸟儿飞到阳台,叽叽喳喳议论了一番才振翅飞走。睡到口水差点没流出来的戴诗佳皱皱眉心,花了些力气才睁开一条缝隙。 她轻轻撑起身,身下人还睡着。最近他留起一点胡渣,大概是某种文青风?颓废风?懒得刮?她倒也觉得新奇。 一会,发觉盯着他发傻的时间过长了,戴诗佳轻轻移动身体,捞起散在地上的连身休闲长t套上,起身找水喝。 她在冰箱前拿水直灌,瞄见窗外阳光穿过树叶洒在路上成碎影,一时恍神,更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接近,一把抱住她的腰。 「噗!」戴诗佳惊呼一声,口中水喷了一半出去,洒成太阳雨。 徐光磊在她耳边低笑。「佳,你每次反应都这么搞笑,我很难不逗你。」 戴诗佳举起手擦擦嘴角,恼道:「不要吓我好吗!我真的会被吓破胆的。」 「习惯你吓我?」 「习惯我在身边。」 戴诗佳静了静,将手中水瓶放下。 徐光磊不说,但她隐约明白了那回她的痛哭崩溃在他心里投下震撼。他的自责远超乎想像,然而她绝无拿此事惩罚于他的意思。 她转身环抱住他。「没有。」感觉他身子微僵,她说道:「但我习惯了当我需要你,你会在。」 他沉默。当戴诗佳抬头想看他究竟想些什么时,那沉沉的声音说道:「有点饿了……对了,我买了冰淇淋,你上次说想吃的甜死人不偿命的奶茶口味。」 「甜死人……是有多甜……」何时他也学了这转移话题的技能?戴诗佳看他从冷冻库拿出一个圆筒纸盒,又拉开抽屉拿了汤匙,她想接过他却不给,就这么挖起冰淇淋要喂她吃。「唔,我自己来吧。」 「这是甜死人不偿命的套装组合,满怀感谢的接受吧。」徐光磊将手举高,不让她抢汤匙,坚持她让自己喂。 戴诗佳想逃,腰间又被扣住,于是她只好十分别扭地配合着吃了口。 「甜吗?」他问着,也挖了点送入口。 「甜到有点恶……」她不得不诚实。以后挑冰淇淋不能单看包装,还是要选对品牌。 「我也觉得。」他笑着放开她,将冰淇淋又收回冷冻库。「那喝点茶,吃饼乾好了。」 徐光磊的背影在厨房忙碌,烧水、备茶叶,戴诗佳退了几步欣赏。 距离日本之行过了几个月,他们之间似乎回到第一次交往时,又似乎有什么不同。独处时他会显出一点霸道,但她也确确实实能感受到他的温柔,有时甚至温柔过了头……她无法不去猜那温柔源自内疚心理,霸道则是一种障眼法。戴诗佳抿抿唇,上前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 「嗯?想吓我?」徐光磊握着热水壶的手稳稳当当,丝毫不受她影响。她抵着他的背,摇摇头。「想抱你。」 他一顿,放下手边事物,转过身来将她纳入怀中,弯身吻了下她前额。戴诗佳忽然问:「你为什么从没告诉我,爸爸找过你谈话的事?他都说了些什么?」 徐光磊顺着她发丝。「他告诉你的?」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我们还没分手前的事了。」 「你还没回答我,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你交了男朋友,做爸爸的想见面’认识一下很正常,聊聊天而已。」 「……」他的证词戴诗佳不予采信。 「倒是你,」徐光磊轻轻捏了下她皱起的鼻头,「虽然已经是快三年前的事了,但我还记得,当初应该是戴伯父要求多次你都不愿安排我们见面,他才主动跟我联络的。怎么,佳,我很端不上台面吗?」他玩笑问。 「才不是。」戴诗佳正色纠正,「我爸就是有个奇怪想法,最好我跟我弟找对象全都要是律师,这样可以壮大他的事务所。拜托!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想法。」 徐光磊但笑不语。 她悄悄观察着。「所以,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她是怕自己受了委屈?徐光磊脸色不改,道:「嗯……问了我大学科系、将来规划,这些一般见家长会问到的问题吧,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他轻描淡写,戴诗佳却知道他不是真的忘了。老弟跟小关复合后她才想起他们第一次分手是因为老爸对小关下马威,小关那时才高中,读的是理组,与老爸说话的当下虽强作镇定,老弟却在一个月内就提了分手。现在想来,或许是一种保护,或许是无声的抗议:也可能在那个当下没有一方能肯定眼前人就是此生的那个惟一,会愿意与世界对抗只为替对方说一句辩解的话。 但无论如何,认真恋爱的人不可能不受影响不受伤害;老爸说话的严厉程度她很了解。 「阿磊,如果我爸说了什么过分的话’让你不舒服的话,不要瞒我。」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戴诗佳有信心能处理得更好。她不会选择与任何人作对,但能用最大的诚心与耐心去博得家人的理解。 徐光磊仍是温温笑着,低头亲吻她脸颊。「谢谢。」 「……还是不说?」内容她猜得到几分,他根本不用维护老爸。 有些事心中明白跟真正说出来是完全不同的。怀中人锲而不舍,一会,徐光磊投降道:「小佳,他说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可能有一天我也会对我女儿的男朋友说出一样的话。他的立场我懂。」 「你懂不代表他可以说那些伤人的话。」戴诗佳皱眉。 「你又知道他说的话伤人了?」他一挑眉,不禁有点同情戴伯父。 戴诗佳看出他眼中隐隐觉得有趣,不明所以:被老爸训完话有什么可开心的?「阿任转述他跟小关说过的话……实在很不好听。」目中无人的老爸,是希望阿任跟她孤老终身吗? 「你是关心我还是为小关抱不平?」徐光磊故意问。而她似是对此话题十分认真,看来不会轻易罢休,他只好也认真说道:「佳,你不必担心,戴伯父虽然严格,但我自认一直应对得不错,那时他找我说话我也没被吓跑——如果这是你担心的。你只要记着,你可以跟我闹翻,但永远不能跟家人闹翻。」 徐光磊将真正与她分手的原因解释得很清楚,不怪罪外界或任何人,一切都是那时的心理状态造成……戴诗佳收紧环在他腰间的手。她不应该再追究,否则依他的性格,到最后仍是什么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去,好不容易重新开始的关系,只怕又掉人无形中指责谁伤害谁的回圈。 「不能跟家人闹翻?」半晌,戴诗佳才开口说道:「子诚不算是你的家人吗?」 闻言,徐光磊觑了她一眼。「你今天是要把我提堂审问到底吗?」他跟子诚之间非常公事化,这一点戴诗佳不可能没察觉。 「先跟你说,今晚吃饭我叫上他了。」 徐光磊眼微眯。「你正式成为社会责任部教育与宣导主任的庆祝会,跟叶子诚有什么关系?」 社会责任部三个人,除了部长小温先生,童秘书跟她职衔都是挂主任,又有什么好庆祝?不过是一个聚餐的理由罢了。戴诗佳道:「我的庆祝会邀请名单由我决定,反正都要包场了,你就当凑人数吧。家文、家杰、馆长,还有那些法律糸学生我都有请,要不场子太冷不好玩。」 「你是开庆祝会还是怕学湛新的空间开张业绩不好?」徐光磊冷笑。 她吐吐舌。「被发现了?」 「你喔……」 「你喔……茶都泡成羹了啦。」 「啊,怎么不早提醒我!」 孟学湛的咖啡店经过三个月的装潢重整后重新开张,戴诗佳成为第一个在新的包厢空间办活动的顾客,她付了包套费用,其它一切包括布置、饮料、餐点皆交由孟学湛安排。 晚上六点半,当她跟徐光磊到达时,着实傻眼。 尾声二 一楼维持原本的都市丛林有机空间概念,二楼完全是丛林了……破损的墙、地板露出绿叶、树根,加上桌椅全都是木头与石头砌成,真真是有种来到无人荒岛寻找文明的错觉。 「将将将将!」孟学湛领在前头,丝毫不察身后两人涣散的眼神。他来到一处,伸手拨开垂下的树叶,露出一块雕刻石碑。「快看看,这是我特别为你准备的。」 戴诗佳走近一看,双眼差点没凸出来,「这……这是汉摩拉比法典吗……」 「不愧是法律糸的!」孟学湛拍了下手,很高兴自己特地订制的雕刻并非零辨识度。「我还想说会不会到时没人知道这是什么,那我钱就白花了。老实说那个设计公司寄资料给我的时候我还真个不知道这是什么东东。」 戴诗佳眼神不住飘了下。 「不就在国中历史课本有照片吗?」徐光磊对好友一向非常直接。 「世界上第一部法典,很酷吧!」孟学湛忽略他的语带讽刺,寻求戴诗佳附和。 「呃……」确切来说应该是乌尔纳姆法典?戴诗佳呵呵一笑,「也是啦,第一部有系统的法典。」见徐光磊又想吐槽他了,她赶紧道:「谢谢啦!你费心了,不过这个法典要一直放在店里?」作为咖啡店的装饰的确是有点太特别了。 「对啊。」孟学湛点点头,「你们温律师说跟事务所谈好了,我这边开始全面供餐,以后作为员工福利,我们会发会员卡,除了折扣还可以集点换咖啡。我装潢弄成这样也算有点亲切感,是吧?」 「喔,呵呵呵……」戴诗佳笑着抓抓头。 这时,楼梯那头传来谈话声,他们三人转过头去,原来是早到的剑道馆馆长及几个学生。孟学湛连忙去吩咐厨房准备上迎宾小点及饮料,戴诗佳及徐光磊则上前与他们聊天。 大约七点,受邀的朋友都到了,戴诗佳与童秘书说1:元话,正巧见到叶子诚上楼。徐光磊就在一旁,两人打了招呼后就各自走开。 她没有看错,冷淡的是徐光磊。 远远地,叶子诚发觉她的注视,向她走来。「小佳,恭喜你升官,我带了两支法国的红酒给你,寄放在楼下,你回去时记得拿。」 「真的?」戴诗佳一听眼睛发亮!她好酒,不过在外不喝,子诚知道她喜好,选的酒一定合她的意。 「我们食品部新拿到的代理,小庄园的,你试试再跟我说感想。」叶子诚说着。「我们正在做文宣,不介意的话让我们参考一下。」 「先谢谢啦!到时我叫阿任一起来喝,他每次喝都意见多多,我录音起来给你听。」她玩笑回道。眼尾瞥着被那群法律系学生包围住的徐光磊,暗自叹了口气,分明是不喜欢社交的,但与其与子诚说话,宁可跟学生介绍文具。 「小佳……」叶子诚顺着她目光看去,隐约明白她邀自己来的涵义。「有件事我早就应该跟你坦白,当年他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你们大概不会无端分开。」 「他不是这样说的。」子诚也开始自责了……戴诗佳耸耸肩。 「他揍了我一顿。」叶子诚告状。 戴诗佳倏地看向他。 当然他不会指望光磊诚实说出这段,叶子诚继续道:「我把他开除后,帮他安排跟律师的开会他没到,也不接我电话,而我为书店跳票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方面也是觉得没脸见他吧。为了帮我,他把伯父伯母的房子都赔进来了。一直到现在的集团跟我联络讨论收购后,我才空出时间,也鼓起勇气去找他。」 徐光磊完全没提到这些细节,戴诗佳静静听着。 「那时他在摆路边摊,卖的是伯父生前文具店库存的绝版钢笔。以前他总说那些笔他不会卖,不是特别版或限量笔,大部分库存不值几个钱,可在他心里那却是重要的东西……」叶子诚语气平静,目光却低垂,「可能他没有认真去找工作,我不敢深问。可能……可能一个离开学校太久的助教一时也无法再回校园:就算面对对钢笔一窍不通的路人,他还是细心教他们握笔。他看到我的时候没有太多表情和情绪。我印象很深,他从没怨过一句要我把钱或房子还他。那天我是带来好消息的,我跟他说事情有转机了,国外的集团投资进来,虽然内部组织有些变化,但文具、生活、家具部门是被认同的,我不仅可以把钱还他,还要升他做副总,一切如常,不,甚至更好了。」 话说到此,叶子诚终于抬头,无奈笑着摇摇头。 「他就是听到这边一拳挥过来。」他道,「知道你们分手,那已经是他同意回到杉墨之后的事了。」 这些……徐光磊是不会告诉她的:他的个性与刚认识时有细微改变,她一直归咎于两人间的关系仍需时间再度适应,却不知他经历过的比她想像的更多。戴诗佳思忖良久,才应道:「本来我是想藉今天这个机会让你们和好的。」子诚是家人,他曾这么说过。然而听了子诚的一番话后,她又很难去勉强徐光磊。 「我知道。」理亏在先,为了维护杉墨书店,没能早一点跟光磊说。叶子诚不介意再花点时间。「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约吧。」 语毕他转身,戴诗佳唤住他:「等等,子诚。我想……他是真的对你生气,可另一方面他更对自己火大,没能更早发觉你遭遇的困难。」她听起来像是在为男友辩解吗?无论如何,她不希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闹得这么僵。 叶子诚看着她一会,点点头。「谢谢你,小佳。」 从二楼阳台往下看去,叶子诚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手中握着手机,迟迟未动。 「你是能有多小气?」 身后传来孟学湛的声音,徐光磊侧过头。 「你的小佳都回到你身边了,还没办法原谅兄弟?」孟学湛手中一杯酒,藉酒气数落:「还要小佳帮你当和事老?」 徐光磊白他一眼。「小佳小佳叫得很顺。」 孟学湛嘿嘿一笑。「其实你是不是也快忘了到底跟叶子诚为什么閙得不愉快?」 「谁像你会乱发脾气,气完又马上忘了是什么事,被你骂的人都莫名其妙。」「所以你是真小气、真记仇?」 徐光磊又瞄了眼窗外。「讲完了吗?讲完你可以先走开一下吗?我想打个电话。」 「知道啦。」孟学湛哼笑,识相地走开。「刚刚是怕你想一想又不打了。」待他走远,徐光磊才拿起手机拨号。 在人群中寻着,最后才在玻璃门外的阳台见到他侧影。戴诗佳放下手中空杯,向他走去。 推开玻璃门时不意听见了他低声说道:「……下个周末如果你有空,就来我家吧。你给小佳两瓶酒总不可能我跟她两个人喝……她有那么容易灌醉吗?我只是觉得有点浪费……我会问她,她也会说好……如果我说是呢?是因为她我才打这通电话,这样你就不来了?……子诚,也许现在我这么说很难以置信,但这几年来我不时反省,对你也好对小佳也好——」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是因见到她在玻璃门边。 戴诗佳不是有意偷听,见状,她推开门走来。 「总之,周末,等你来开酒。」徐光磊匆匆收了线。眼前,她稍稍抬头与他相望,想开口,她手指滑进掌间,轻轻收紧。 「阿磊,」戴诗佳轻唤,「我很好,非常好,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了。」她忽然冒出一段没头没尾的话,两颊上带着酒气,眼神却无比坚定。徐光磊眉间放软,勾起她指尖。 「我们来执行制霸外岛的计划吧,我有好多假可以休,子诚也一定会批准你的假,我们半年内走完外岛,这点子不错吧?」 「小佳……」 「你不能总是带着内疚跟我交往。」当她能淡化不愉快的回忆,全心喜欢他,他对她的好却出自补偿,这样很不公平。 「这阵子我总会想,如果我能早一点跟你道歉,早一点把事情的原委都交代清楚,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多浪费那两年?」小佳一脸不认同,徐光磊揉揉她头顶,「让我说完,说完再换戴律师交互诘问。」 他打趣说着,试图舒缓这个对他们来说仍是有些沉重的话题。戴诗佳忍住纠正他交互诘问定义的冲动。 尾声三 「千金难买早知道的道理我明白,但总会回头去看究竟有什么地方可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徐光磊说着,与她斜倚在桌边,眼虽望着远处,手却紧紧交握。「今天下午你跟我说邀了子诚,我又忽然想起曾经对他那么火大,恨他夺走我珍视的一切,在我万念倶灰的时候又跳出来说那只是一场可以完结的噩梦,好像这场灾难可以随时演完收工。然而反过来想,他分明也处在困境中那么久的时间,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上班,我却没能早点做些什么……这些反反覆覆的心情似乎一直没有得到抒发。但小佳,我不想再怀抱那么多的不愉快了,不想弄得那么复杂;如果你都能谅解我曾经那么残忍的分手方式,我跟子诚是不是也应该互相体戴诗佳听着他的话,轻轻靠向他肩膀。果然跟她猜的一样,生气之余仍带着自责。好在他想通了,否则她该怎么劝服这个死脑筋?无论如何,重大决定须由他自己下,她能做的是在旁支持。 戴诗佳握握他的手。「我支持你。」 徐光磊回握她的手,侧过脸看她,温笑道:「你刚刚可能也听见了,我擅自作主邀了他过来家里。」 「嗯。」戴诗佳点点头,咧开笑。「你叫他顺便买起司跟火腿来。」 徐光磊失笑。「你现在怎么剥削他,他都一定乖乖照办。」 「就是这样所以才要狮子大开口呀。」戴诗佳嘻嘻贼笑。补偿心理她多少懂一点,要求越多,子诚反而会越心安。身边人不语,她想了想,说道:「阿磊,我想回应刚刚你说的话。我也跟你一样,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做了什么不一样的决定,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但细细想来,老天应该还是给了我们最好的安排吧。我因为警觉心不足被调部门,才真正体认自己喜欢做的事,在这样的状态下再次跟你相遇,最后才学会说出并争取心里想要的东西,对感情、对工作都是。这些大概是在所长室的我做不到的。 所以,我们不必再想过去怎么做会更好,我们可以想想将来怎么做最好……我是这么觉得啦……」 她的语气从坚定到心虚,是在自己注视下有的特殊现象,像在寻求他的认同。思及此,徐光磊眉心微拧,他深深看她,忍不住弯身欺去,覆上那唇瓣,藉此表示附议。 「阿磊……」戴诗佳在他唇间轻道:「玻璃是透明的,看出来很清楚。」 「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他学她贴在唇上说道。? 戴诗佳还是轻轻往后退开,「想一下周末煮什么了,子诚食量大,要先买菜。」 她惯用的扯开话题伎俩,徐光磊盯着她两颊上的红晕久久,噙着笑意久久,才在她的瞪视下配合地想着菜色。「我煮义大利面好吗?他最近胖了不少,奶油、青酱最好避开,番茄他又不太喜欢,煮橄榄油辣椒义大利面,你觉得怎么样?」 「喔,好呀。」反正她是负责洗菜跟负责吃的,大厨说什么都好。 徐光磊又想了想。「你如果可以来帮我,我就再弄一个水牛城辣鸡翅,你最喜欢的。」 「真的?你超久没弄了耶。」 「还是想换换口味吃蜂蜜芥末鸡翅?」 「呜啊,这个也想吃。」 「这样啊……那做两种酱?」 「真的假的?」 「再烤个薯条……」「说得我都流口水了啦!」 「话说回来,小佳,你这样没问题吗?」徐光磊话锋一转。 「什么?」戴诗佳还不明白,腰间忽有咸猪手捏了她的游泳圈一下。 「呃!」天哪,真的!她早就觉得裤子紧了不少,明明运动量是跟以前一样的,甚至还带了好几次强化训练……眼前人不停贼笑,她脑中忽然登愣一声,有这么夸张吗?她不过是一周在男友家吃饭加夜宿三、四次罢了,当然他的确都是煮得很丰盛很好吃还外加消夜点心,但,有这么夸张吗? 他又捏了下她腰间被自己养出来的迷你游泳圈,忍不住取笑。以前感觉没那么深,现在才知这位女友练剑回来根本没在节制的,就算是十点、十一点也照吃不误,加上工作压力没那么大,整个人幸福肥了不少。「还说人家食量大要多买菜,哈哈!」 「徐光磊!」戴诗佳回想他买的冰淇淋、他烤的蛋糕饼干……根本是预谋犯案! 「哈哈哈!」徐光磊眼尾都笑出纹路了。真要说,他是喜欢她有点肉的,否则女友一身肌肉,他一个痩弱文青,关键时刻多少有点自卑啊…… 「不吃了不吃了,你煮义大利面就好。」她咬牙切齿,「我不吃鸡翅了。」 「别这样嘛,吃两支?其它我帮你吃。」徐光磊哄着,见她犹豫,他又补一句:「最好是你吃两支就会停下,你每次都包办半打的——」 「够了喔,徐光磊!」这家伙的损人贱嘴又回来了,戴诗佳真的火大了,起身追着他打。 而徐光磊还是止不住取笑,于是一直被打。 玻璃门另一头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愈来愈多,路灯照亮在阳台追逐的两抹人影,隔音效果太好了,没人听得见他们在闹什么,只见到两人脸上一直一直扩大的笑容。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