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一)乞丐少年与白团子 混杂了鱼腥味、垃圾腐坏的气味、水果的清香,夹杂着各种不明香料颗粒的风沿街道穿行而过。市集上人来人往、猫来狗往的一派繁忙景象。 太阳西照,到处蒸腾着积结了一天的暑气,又是一日将近尾声。乞丐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打了结的头发肆意散着,一张破布从头盖下来,遮住大部分身体。抬起头,他扬起一边嘴角笑着――这是脏乱的脸上唯一可以看见表情的地方。 “各位叔叔阿姨大爷大娘行行好咧,赏口吃的呗。” “收摊儿人品大放送,施舍结善缘交好运发大财哟。日行一善,心想事成啊!” “这位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能交好运发大财,施舍点儿吧,哎,公子别走啊!” “真是感激不尽,小姐您心地如此善良,不日必定可以嫁得如意郎君。” …… 天色渐暗,街上行人逐渐稀少,乞丐终于停止了“叫卖”。清清嗓子,开始埋头数钱,“一文,两文……五十九……五十九……”乞丐直起身,抖抖从头盖到脚的土灰色粗麻布,伸手准确地接住掉出来的那一文钱,“六十!好咧,收摊儿走人。” 正当乞丐准备起身的时候,“啪嗒”一声,又是一文钱落入地上的陶碗中。乞丐下意识地拿出业务专用表情,一脸喜庆地笑道:“祝小姐万事如意……” 啪!没等乞丐反应过来,一只墨底绣花鞋便进入视线,紧接着陶碗划出一道弧线撞向墙角,瞬时裂个粉碎。乞丐依然面带微笑,用目光去追那一枚滚出好远的铜钱。 “小乞丐,你倒是睁眼看看,本小爷哪里像个姑娘?”一袭青白色衣裳的公子哥儿摇着扇子,面含笑意,语带讥讽。 铜钱晃了几晃,倒在灰堆里扬起一小片尘屑,乞丐马上伸出手去,连灰带钱一把抓回。这才抬头看向面前趾高气昂的公子哥儿,嬉皮笑脸地说道:“公子您唇红齿白,面若冠玉,道骨仙风,小的一时眼拙口误,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乞丐说着,就从破布下伸出满是泥污的手臂,直直往那青白色缎子的下摆抓去。那公子哥儿一闪身,乞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扇子一合,贵气公子俯身下来一把托起乞丐污迹斑斑的脸,“臭小子,别以为有人罩着就可以跟我作对,早晚我让你跪着回来求我。” “祝公子日进斗金,祝公子心想事成,祝公子早生贵子。”乞丐毫不反抗,抬脸笑着,在“早生贵子”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公子哥儿眉尖抽搐了一下,放开乞丐,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看着他。片刻之后,他抬起脚,不轻不重地往乞丐胸口一踹。乞丐随即跌撞在墙上,嘴角却依然挂着笑意。 那公子哥儿喉中逸出一丝冷笑,换上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打开扇子转身离去。 乞丐支起身子,揉了揉胸口,摊平手掌吹去铜钱上的尘土,轻声道:“六十一。”随即把铜钱收进布袋中,起身看了一眼墙角的碎片,哀声道:“这下得重新寻摸个吃饭的家伙了。” 抖了抖破布,乞丐便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集市,不一会儿就钻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小巷。掂量着钱袋,他叹口气,“这都不够换一壶酒……”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乞丐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巷子。当抬脚踱进一条只够一人通行的窄巷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动动鼻子,急促吸了几口气——浮在空气中的这个味道,他十分熟悉。 追寻着不属于盛夏时节的这股香气,乞丐的目光开始在狭窄的视线范围内游移,从左边墙壁开始扫过地面然后停在右边墙壁上,一无所获。 又向前走了一段,香气渐浓。昏暗的光线中,乞丐的目光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一堆杂乱的腐草和破烂的藤编筐正堵在路中间,填满左右墙壁之间的空隙。要不要换条路走?乞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继续抄近路。 他几步上前,自言自语道:“啧啧,堵着路真不道德。”随即提起一个湿烂的筐子就要往后扔。 “噗哒”一声闷响,乞丐手里的筐子还没来得及扔出去,就看到白晃晃圆乎乎的一团什么从筐子里跌了出来,直直掉在了带着霉味的腐草堆上。 乞丐愣了一楞,蹲下身子查看。谁知刚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他抬起头在空气中嗅嗅,又低下头闻闻,心中一片欢喜,不禁伸出手指往那白色上戳了两下。 这一戳不要紧,只见那白晃晃圆乎乎的一团动了动,先是露出了带着粉嫩肉垫的脚爪,接着长长的毛绒绒的尾巴也伸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圆圆的白团子变成了一只…… 一只什么呢?乞丐盯着它看,要说这身形,像是只兔子。可兔子是长耳短尾,而它这尾巴……这尾巴像是雪貂,不过怎么可能,貂都是细细长长的身形,怎么能轻易就蜷成个团子? 正当乞丐皱眉思索的时候,白团子轻轻晃了下它那圆圆的脑袋,抖了抖形状像兔子却短上很多的耳朵,缓缓张开眼睛。乞丐屏住呼吸,眼前的小团子竟然有着一双水汪汪亮晶晶楚楚可人的天青色眼睛。本来就对小动物缺乏免疫力的乞丐登时心头一颤,开始盘算着怎么把这小东西给弄回家。 要说单看这样子和身形,白团子绝不像是只危险的动物,但……乞丐心中思量着,自己对飞禽走兽也算没少关注,这么个四不像的小东西怕不是普通动物,是只妖兽,如果它当真是只妖兽,就没法按常理判断了。 抓,怕有危险,不抓,觉得自己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乞丐正心中纠结的时候,那小东西抬起了脚,乞丐心道:不好,它要跑了。谁知小东西颤颤巍巍地刚迈出一步,还没等再迈出第二步就“噗通”一声,栽倒在草堆上。 看着软趴趴倒在草堆上的白团子,乞丐神色有些复杂,一丝笑意刚浮上嘴角就被皱眉的表情压了下去。他慢条斯理地把身上围的破麻布取下来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白团子给挪到布上,接着轻手轻脚地把它包好,揣进了怀里。 为什么要轻手轻脚呢?首先,乞丐判断这小东西受了伤,自然不敢有大动作。其次,他怕动作大了会吓得它带伤逃走。这么个可爱的小家伙,被自己捡到还好,要是被个坏人捡了去,怕是就要成为盘中美味了。如是想着,乞丐站起身,踢开挡道的腐草烂筐。 “放心跟我回家吧,小香炉,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乞丐轻抚着怀中鼓鼓的布团,又深吸了一口气。这真是突如其来的好运,捡到的小动物可爱不说,还带着自己最爱的六月雪的香气。 迈开步子,一身浅色棉布衫的乞丐消失在狭窄的暗巷中。 (二)白团子是小香炉也是半夏 皓月微缺一角,慵懒地挂上流云满布的夜空。在不城不郊的某处,有那么一座杂草丛生野花遍地的小院儿。 乞丐迈着稍显急促的脚步,“吱呀”一声院门开启,他踏进了院子。正唱得热闹的青蛙蛤蟆蝈蝈蛐蛐们,大半瞬时没了声响,只还听得见某只反应迟钝的蛤蟆哽咽着“呱——呱”。 刚到屋门前,一只狸花猫便轻盈地跳到乞丐身前,扬着尾巴在他裤脚上忘情地蹭,一边发出娇嗔的“喵喵”声。乞丐蹲下身在猫下巴上象征性的挠了几下之后便推门进屋,点上油灯。 那小狸花见主人敷衍了事,自觉无趣,眯起眼睛望了望白墙黑瓦的老旧房子,轻哼一声,迈起它的纤纤细腿钻进草丛,寻摸田鼠去了。 随手掩上房门,乞丐来到窗边的桌案前,将怀中抱的那一团连布带泥一股脑儿堆在了桌上。 满是泥污的手对着搓了搓,正要打开布团的乞丐皱了眉,这桌案上的油灯还没窗外的月光来得亮。审视下四周,他在油灯边上又支上了几根蜡烛,这才觉得差不多了,伸手小心翼翼地打开灰土色的破麻布。 白团子的身影出现时,屋内顿时香气弥漫。乞丐深吸一口气,双眼放光地盯着缩成一个绒毛团子的不明生物。 乞丐托起下巴,绕着桌子来回来去走了几遍,最终也看不出这是个什么物种。停下脚步,他伸出一根干净些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往团子上戳了两戳。本以为团子会像之前那样伸出手脚,结果这家伙除了轻缓的呼吸起伏之外毫无动作。 加大力度,换个位置,乞丐又往团子身上戳了戳,凝神观察了好一会儿,那软绵绵的毛球还是毫无反应。 哪怕你站起来就跑也好啊,最怕就是没反应。乞丐试探摸索着把手伸到团子腋下,将它提抱起来举到眼前。只见小家伙圆嘟嘟的脑袋低垂着歪向一边,双眼紧闭,样子十分虚弱可怜。 心头肉一颤,长出一口气,乞丐说道:“小香炉啊小香炉,我拣你回来可不是为了帮你挖坟下葬……你倒是睁开眼吱一声啊。” 别说,这句话讲完,乞丐似乎真的看到团子的眼睛动了一动,他忙举着团子凑到蜡烛边上,“你个白面团子,再不睁眼小心我吃了你。”一边说一边揉捏着小家伙的身子。 “啊!”乞丐只觉得手背一热,撞倒了一根蜡烛。他本能地抽开手,自己的手背倒是没事,那白团子却被甩进了蜡烛油灯的阵仗里。一时间桌上翻江倒海火光四溅。 在心中大叫一声不好,一向反应敏捷的乞丐抄起桌脚的水罐,往桌面上的一片火光中浇去。 水声过后,屋内一片灰暗,只剩月光。 还好反应够快,桌子没事,麻布片只被点燃了一个角,也没事。白团子呢?借着微光,乞丐焦急地摸到团子身上……咦?这感觉不太对,再仔细摸,果然不对——被泼了一大罐水,这团子的毛居然是干的。 乞丐忙又点燃灯火,格外小心地抱着团子往火光边凑。毛是干的不说,还完全没有被烧焦的痕迹。水顺着桌面“啪嗒啪嗒”往下流着,白团子的身子依旧只能看到呼吸的起伏。 乞丐饶有兴致地捏着下巴看了它好一会儿,神情变幻莫测。片刻之后,他伸手拿起边上的蜡烛,小心翼翼地靠近团子,小声说:“你别怕,我只是试一下,保证不伤着你。” 乞丐说着就把蜡烛的火苗往白团子的尾巴尖儿上引。“啧啧……”眼前的画面让乞丐不由发出赞叹声。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蜡烛的火苗儿在即将接触到尾尖毛的瞬间分作了两半,那尾巴像是罩着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将烛火排斥在外。乞丐放下蜡烛,揉捏着团子的尾巴,眯起眼睛。 水、灯油……手头找得到的东西一一被乞丐拿来往团子身上招呼,可不论试几次结果都一样,那团子自始至终白白净净毛毛茸茸丝毫没有变脏。 乞丐对团子越来越有兴趣,试验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翻出一瓶不知放了多久的墨汁,打开盖子,正要往团子身上浇,就听见——“别这样对我……” 乞丐听到声音立刻停住了动作。正常人都知道小动物不会开口说话,在这种情况下首先会怀疑自己耳鸣或幻听。但这不是只一般小动物,乞丐也算不得什么正常人,他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听到了白团子说话。 乞丐放下墨汁,盯紧团子。那家伙却依旧蜷着,不动不作声,换了别**概会怀疑方才的声音是错觉。 俯身下去,乞丐伸出手指对准团子的腰部,刚想戳下去,那团子就动了动耳朵,接着缓缓抬起头,睁开天青色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饱含感情的眼睛。 心中一喜,乞丐马上问道:“你刚跟我说话了?” 白团子微张嘴唇,“我不喜欢那个东西的味道……”声音水润,奶呵呵的就像个十多岁的孩童。 这声音,听得乞丐扬起了嘴角。他故意拿过墨汁瓶往白团子身边凑了凑,那团子果然向后躲闪,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 看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求助似的望着自己,乞丐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叫什么名字,不然……”他晃了晃墨汁,接着伸过手去捏住白团子的脸。那手感果真像个面团,温暖柔软叫人爱不释手。 团子没有躲闪,反而颤颤地伸出脚爪搭在了乞丐的手背上,继续保持着楚楚可怜的眼神。软到无法形容的略带湿润的脚垫加上这无辜的眼神……乞丐收回手,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 摆出一脸严肃,乞丐说道:“小家伙,是我救了你,按照人类的规矩,你必须以身相许……啊不对,是以身相报,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宠物,我就是你的主人,明白了么?我会帮你治伤,养你照顾你,而你就必须听我的吩咐。比如我现在问你问题,你就必须老实回答。” 乞丐心中盘算着:这团子长得可爱又香又软还防水防尘,十足完美的宠物,一定要想办法把它留住。因为估摸着这团子是只妖兽,乞丐索性按照书上讲的方法对付它,想办法让它认自己作为主人。 那团子没答话,微垂下眼,略停了一会儿之后便试图站起来,小脑袋摇摇晃晃,四脚微微颤抖。乞丐马上伸出手去扶,果不其然,手刚碰到团子它就瘫了下去,软趴趴地倚着乞丐,用一双前脚加上脑袋一起抱住他的手。 “谢谢你救了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叫什么……如果知道的话我一定不隐瞒,也愿意认你作主人以示答谢。”小团子的脸蛋贴在乞丐的手心里,说得诚恳。 乞丐用可以活动的手挠挠头,这团子一点都不傻,给出这么个回答跟没回答一样,自己倒是无话可说了。他随意扫视着周围,构思着下一步,目光突然捕捉到了地上的一堆圆疙瘩,那是前几天刚采回的药。 被这小团子抱着,自己的衣服都被熏成了香的,乞丐一面抚摸着团子脑袋一面说道:“这样吧,你看那边。”说着指了指地上的圆疙瘩,“我觉得你跟那些挺像,你就跟那些一样,叫半夏吧。你没名字我帮你取了,你是什么我会慢慢查,这段时间你先留在我这儿,等我查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再以身相报也不迟。” 刚刚得到了“半夏”这个药名的团子只看了一眼乞丐便慢慢合上双眼,卷起尾巴蜷缩身体,就这么抱着乞丐的手不动了,似乎又睡了过去。 “喂,半夏?你倒是先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再睡啊……醒醒!”摇晃了半天,团子都没有反应。叹一口气,乞丐拿出抓跳蚤的架势开始给它做全身检查,逆着毛翻看,把它细嫩的皮肤细细瞧了个遍也没看到有一点伤痕。 难道不是受伤,是饿的?乞丐又挠挠头,把团子圈在怀抱里,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厚厚的《古今妖兽通考》坐在灯下仔细看了起来。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乞丐手上的书掀过了最后一页。他无奈地把书随手一扔,揉一揉冒金星的双眼。 要说这是本相当权威全面的妖兽参考书,可从头看到尾,眼睛都扎进书里去了怎么就找不出这小团子是个什么妖什么兽呢? 乞丐揉搓着臂弯里的软团子,一会儿给它理理毛一会儿帮它捏捏脚,脑子里却乱跑着无数种想法,虽然想法很多,归结起来却简单,就是——怎么才能骗这团子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终于,乞丐在脑中的众多画面中圈出一张面目清秀的脸,怎么就没想到他呢,那个痴迷妖兽算得上是妖兽百事通的男人。 事不宜迟,乞丐起身外出打水。 ——————轻掩门扉,身着石青色蚕丝单衣的少年迈出院子。 月色中,狸花猫正叼着肥美的田鼠停在院墙上,好奇地盯着主人怀中那一团泛着柔美光泽的白色绒球。脚步声渐远,它放下田鼠,趴下来,眯起了眼睛。 (三)是乞丐也是美少年 芙蓉街是城中一条有名的街道,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地格外清净。 远远地就能闻到脂粉香气,丝竹管弦之音伴着女子的轻声软语。夜雨阁的红灯青帐子映得整条街凭生出几分暧昧温存。街上的年轻公子哥儿们不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路过这温柔乡总忍不住驻足侧目,至少往门前站着的年轻老鸨身上多瞄两眼。 此刻月影朦胧,偶然经过的公子哥儿们,不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却都顾不上去看风姿绰约花枝招展的老鸨,眼神全盯在一个正来到夜雨阁前的少年身上——一袭石青色单衣,灰色发丝束在脑后,举手投足间透着风流俊逸。 “三娘,许久不见您还是这么美艳动人。”少年的一对明眸闪耀,迎上门前的老鸨。 一身精心装扮的老鸨,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姿样貌都无可挑剔。她款步上前,荷粉色裙摆旖旎,手中羽扇轻摇生风,一张妆容华丽的脸上挂着略显僵硬的笑容。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来了。”浅笑着轻启朱唇,葱指熟练地攀上少年的手臂。 “哎呦,这怀里还抱着猫呢?你自己来不算,连这小畜生也一起带来糟践我们姑娘不成?”不怪这老鸨一声声话里有话,只是她的确招架不了这位祖宗,这会儿突然抱着只白猫过来,又不知道会搞出些什么幺蛾子。 “三娘,我今天来是有正事儿要找子清。”少年说着就揽过老鸨的柳腰,一脸天真中却透着邪气和暧昧。那老鸨自是阅尽人间绝色,却也免不了一时看得出神。 回手掐了一下少年仍显稚嫩的脸颊,老鸨道:“我的右梧少爷,你还不知道子清,天天多少客人排着队伸长脖子就为见他一面,这不,那边几位老爷还等着呢,你这会儿突然过来找他,不是让我为难么?” 被叫做右梧的这个少年正十六岁,清浅的弯眉下是一双灰色如雾的眼睛,轻薄的嘴唇总扬出丝丝笑意,带着藏不住的放Lang不羁。 右梧嘴角一扬,望向夜雨阁二层的轻纱帐幔,揽在老鸨腰上的那只手刚一用力,就听到老鸨“哎呦”一声,后退了几步。娇喘连连,收起了调侃的语气,“你这孩子,知道三娘怕痒,还跟我来这招,是料定三娘不舍得收拾你?” 右梧稍仰起头,“这琴声,我捂着耳朵都能听出是子清的。我还不知道他?每天这个时辰焚香抚琴,风雨无阻,就你这奸诈狐狸骗我说他忙着见客。” 老鸨往他鼻子上一捏,“小兔崽子,你再说我是狐狸试试看,信不信我留你在店里接客?”边说边领着右梧进了正门。 门外那些路过的高矮胖瘦这才收敛目光,继续赶路。 老鸨拉右梧穿过一道回廊,绕过正厅上了二楼。 看着那只蜷缩一团动也不动的“小猫”,老鸨蹙眉道:“你来看子清,怎么偏偏带了这么个东西……可别给三娘这儿添乱啊,子清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恨不得把全城的流Lang猫狗都给我捡回来养,我这是给客人找乐子的地方,不是施舍爱心的地方……” 右梧打断她的话,调侃道:“三娘,你在风叔面前也这么唠叨?” 老鸨白了右梧一眼,指着尽头的一扇黒木雕花门,“你找子清可以,长话短说,别乱跑,听见了没?” 右梧默不作声,只抿嘴扬眉一笑。老鸨心中哀叹:这孩子真是我的克星,难得这么个好模样儿怎么就越来越痞气了呢?轻叹一声,她转身下楼,继续招呼客人去了。 右梧听着悠扬婉转的古琴声,轻抚怀中的白团子,向前几步轻轻推开黑色木门,迈进一只脚后便驻足观望。 室内布置清雅,案头燃着上等檀香。靠在窗边的床榻上坐着一个素衣男子,瘦削的面容透出书卷气。他纤长有力的十指跃动于琴弦之间,双目轻阖,神情安然。 “子清……”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男子抬头,琴声戛然而止。对上右梧的视线,他微微皱眉,这个不省心的怎么又跑来了? 右梧毫不客气地蹭到他身边坐下,神秘兮兮地笑道:“子清闻到我身上有什么味儿没?” 子清轻吸一口气,声音如水,“六月雪?” “识货!”右梧说着把藏在怀中的白色绒团抱了出来,只见子清瞬时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白团子。 右梧灵活地侧过身,用手一挡,笑道:“子清,我今天就是为它来的,你可得帮我啊。” 庞子清自小就酷爱动物,普通的猫猫狗狗**鸭鸭不必说,通天地灵性的妖兽更是他的心中大爱。但妖兽可不比普通动物,哪是随便就遇得到的,这会儿看到右梧怀中的小家伙并非普通动物,十有八-九是只妖兽,他的心思早就扑在上面了,丝毫没有拒绝的道理。 庞子清头点得欢快,完全没有了刚才抚琴时的淡然优雅,“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说话时目光一直不离右梧怀抱中的那一个鼓包,视线简直要把阻隔在中间的障碍物灼穿,直烧到妖兽身上。 右梧觉得他的表情十分好笑,便不怀好意地抱着团子左摇右晃,看着庞子清的目光像被粘住一样随着他的动作来回移动。 “你看它,是不是特招人喜欢?”右梧欣赏够了庞子清的表情,突然把团子举到他脸前,得意地说道。 上一秒还望眼欲穿,这一秒就近在咫尺。庞子清表情有些呆愣,张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只小心翼翼地伸手从右梧手中接过柔若无骨的团子,那谨小慎微的架势让人怀疑团子不是团子,是圣旨。 把小家伙轻轻放在膝头,看着这张面团儿似的小脸,庞子清觉得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滩水,不知道该往哪里流去。 “喂——”右梧的手在庞子清眼前一挥。突然回过神来的庞子清神色尴尬,他低头把鼻子贴近绒团,深吸一口气,“这小家伙居然还带着香气……太难得了……太难得了。” “没错,所以我决定把这小香炉留在身边,但这家伙说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不愿意认我当主人。子清你要帮我啊,我认识的人里就属你最了解妖兽。”右梧说着挨近庞子清,攀住他的肩膀。 庞子清终于把视线从团子上稍微移开,看着右梧的眼神中充满羡慕,“它跟你说话了?” “是啊,它醒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像个孩子。”右梧笑着说。 听到这些话,庞子清更是羡慕得不行,他在脑中勾勒着小妖兽的声音,十分想亲耳听听。 看出庞子清的心思,右梧道:“哎,可惜它总这样睡着,一副虚弱的样子,总也不醒,不然你们还能多交流交流……” 手掌轻抚团子柔顺的毛发,又仔细审视了半晌后,庞子清道:“这小家伙身上倒是没有伤……它这样睡了多久了?” 右梧支起下巴,“从傍晚开始,除了跟我说话的那一小会儿,几乎都在睡,叫也叫不醒……子清啊,你先告诉我这家伙是个什么品种的妖兽吧。” 庞子清又仔细打量团子,仿佛要把它的身形样貌完全刻在脑子里那样认真仔细。半晌,庞子清叹气,“我看过的书中,就没有跟它一摸一样的妖兽,相似的倒还有一些。” “那它爹妈会不会是不同品种的妖兽?”右梧问道。 庞子清笑出声,“且不说不同种族的妖兽杂交很少见,就算真的杂交,生下的后代也只会像其中一方,不会杂合两方特点。” 捏着下巴,右梧轻声说:“难不成这小香炉还是个稀罕物种?” 庞子清满眼溺爱神色,“等我再多查阅些资料,一定能知道它是什么。跟这个比起来,它似乎真的很虚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让它恢复精神才对。” 右梧点头,等着庞子清的高见。 把抱着团子的手臂略收紧了些,庞子清认真地看着右梧说道:“不如让它跟我几天,我来照顾它?” 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右梧一脸为难地说:“子清啊,先不说你现在每天弹琴接客业务繁忙,就算你不忙了,我也不能留它在这里啊。万一被三娘知道了,你我不好过还是小事,到时候她要把小香炉扔出去你有自信拦得住她?” 庞子清顿时泄了气,回想起那无数只被三娘发现后扔到后街上的流Lang猫狗,虽然它们现在也算膘肥体壮称霸一方……但右梧说的没错,自己没有条件好好照顾这只妖兽。 “哎,算我没有福分……”庞子清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白团子抱起来,一脸不舍,仿佛这是在卖自己的孩子。刚把团子递给右梧,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 停了片刻,庞子清嘱咐道:“妖兽跟普通动物不同,要恢复体力的话需要补充元气,只有食物是不够的……简单来说,你可以尽量多抱着它,跟它贴近,尤其是晚上,这样你身上的能量就可以帮助它补充体力了。” 右梧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让我用自己喂饱它,让它恢复体力?” 庞子清忍不住又抚弄起团子的一身绒毛,“只是借用你身体散发出的能量而已,对它有益对你无害,你要是不乐意,就把它留……” “好,不就是抱着么,没问题,这香炉我养定了,谢谢你子清,我改天再带它过来看你。”希望到时候你已经查出它是个什么种类了。这后半句话右梧没说出口。 刚站起身,右梧就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举起团子一通查看,“我说子清,这妖兽也分公母吧?你帮我看看这家伙是个什么性别,万一是个母的,它能愿意天天被我抱着睡吗?” 庞子清笑,拍了下右梧的肩膀,“真不知道你脑子里一天想些什么,它是妖兽,又不是人。” “但是妖兽能幻出人形啊,万一它半夜在我怀里变成个裸女……” 庞子清大笑,“这样的小妖,还身体虚弱,哪来的能力幻化人形?” 右梧心想,确实是自己顾虑多了,像月谦那样的妖兽不可能轻易倒在腐草堆里被自己捡到。 庞子清见右梧还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凑近团子看了看,说道:“放心吧,这小家伙是个公的。” 右梧盯着庞子清看过的地方一通审视,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东西,他不甘心地用手去摸了摸,才发觉团子腹部确实有个小鼓包。 就当它是公的吧,右梧想着,跟庞子清告辞,大步出了屋子,心道:子清啊,你再用那种可怜巴巴的表情看着我也没用,这小香炉我绝不拱手让人。 (四)美少年是万恶之源 右梧沿走廊向前,打算不跟三娘打招呼直接从后门出去。 夜雨阁的内部布置十分考究,二层是所谓的“贵宾区”,走廊的地上铺着红底织花毯,左右房间一字排开,每扇门上都挂着独有的雅号。什么逸仙洞、品梅小筑、一寐荷香……这些活色生香的雅号都含着房间主人花名中的一个字。 轻声笑语传出的同时,“一寐荷香”屋门轻启,一个姿容曼妙的少女正提脚迈出门槛。 谁知这一脚没踩稳,少女“啊”地一声,重心偏移摇摇欲坠。她瞬间做好了摔倒的心理准备,结果等待她的却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一方温暖的臂弯。 还没站稳,少女便习惯性地柔声道:“小女子失礼了,多谢公子……”正说到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正扶着自己的少年脸上,顿时吃了一惊,忘记了下面要说的话。 “青荷,好久不见。”右梧揽着名唤青荷的少女,声音中带着暧昧。 “小梧……你怎么来了?”青荷站稳脚步,刚浮上眼角的一丝笑容立刻就被忧虑的神情替换掉,“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三娘知道么?” 右梧凑近青荷耳边,“这儿的姐姐妹妹里面,就你跟我是最要好的,我今天特地来看你,不好么?” 青荷一皱眉,精致的脸上更添了几分韵味,“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我……”话到一半突然停住,青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慌张起来。 她拉起右梧的手,“你先离开这儿,有话待会儿再……”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啊?”右梧只觉得自己肩膀上落了一记轻拍,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青荷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站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城中有名商贾颜山磊的小儿子——颜泽启。 怎么偏巧就在这里遇上了呢?青荷心头一揪,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与青荷的态度形成鲜明反差,右梧似乎毫不在意身后的人,冲着青荷眨眼做鬼脸地戏谑了一番,停了片刻才转过身去,瞬间摆出一脸困倦的神色,“这位公子,在下跟您素未谋面,不知您叫住在下所为何事?” 颜泽启不接右梧话茬,只看向正不知所措的青荷说道:“青荷姑娘,他是你们这儿的新人吗?”不给青荷答话的机会,他就继续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去说一声,这孩子我相当中意,今晚就留他下来伺候我了。钱你放心,本少爷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可是颜公子,芷生他还在等您……”青荷为难地挤出这句话。她当然知道颜泽启的举动是故意给右梧难堪,但身在这种烟花之地,颜泽启又是酒意正浓,她一个弱女子实在无能为力。要知道,这些个贵公子远不是她得罪得起的。 轻笑一声,颜泽启只丢下一句,“让他歇息去吧。”便拉起右梧进了房间。 青荷只来得及看到右梧动了动嘴唇,轻声说出“放心”二字,眼前的房门就被重重关上。 倚着门框,一身青白色的公子哥儿面带得意。 右梧环视房间,熟悉的清雅格调,熟悉的莲花香气。轻抚着怀中的白团子,右梧倚在桌角上饶有兴致地等着对方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人拴上房门,缓步向右梧走近,“怎么,乞丐游戏玩腻了就来这玩姑娘?现在还附带着玩失忆?” 右梧眯着眼睛长出一口气,眼神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有一只讨厌的蚊子,不停在我耳边嗡嗡,这位公子可否帮忙送它归西?” 颜泽启眉尖略微抽搐了下,凑得更近,近到右梧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你真该一辈子做个乞丐,那种又脏又贱的样子实在适合你。”颜泽启说着违心的话,直盯着右梧的眼睛。 右梧却只一脸兴致索然。 颜泽启今年十七,身材只比右梧略高一些。他微俯下身,垂目说道:“臭乞丐……不止换了衣服,还带了熏香么?”说完把鼻子往右梧衣襟上凑了凑。 右梧揉捏着白团子的脚垫,对上颜泽启的视线,眉毛一扬,说道:“实在是令人厌烦的蚊子,既然公子不肯帮忙,在下只好先行告辞。”说完起身就要走。 颜泽启抓住右梧的胳膊,“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句话?” 右梧鼓起腮,“扑哧扑哧”地开始模仿放屁的声响。 颜泽启脸上泛起红色,一拳砸在桌子上。谁知这实木紫檀方桌纹丝未动,他自己倒落得手疼,看着右梧的一脸搞怪模样,心中更觉烦躁。 右梧轻摇头,“公子啊,您眼神儿不太好吧,那么大的一只蚊子您都没瞄准,啧啧,又给它飞了。”说着抬头四处查看,好像真的在寻找蚊子一样。 颜泽启咬了下嘴唇,抓住右梧的双肩,“臭乞丐,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右梧眨巴眨巴眼,一脸委屈,伸手抚过颜泽启的脸颊,轻声道:“是的……”说完又使劲儿眨巴眨巴眼。 颜泽启被右梧触到,先是身子一颤,听到他的话后却立刻被气得脸颊发烫,他加大手中的力度,把右梧拉近身前,重重地说:“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不肯接受我?因为我是个男人?” 右梧不说话也不作出任何反应,依旧抚弄着白团子,揉捏着它湿软的小脚垫。回忆起刚捡到它时它缩成一团的样子,就觉得半夏这个名字取得很好,十分贴切。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右梧注意起门外的动静,好像比起耳边颜泽启的声音,门外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更让他听得清晰。没过一会儿,果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的,是老鸨那提高了音量却仍旧酥软的话语——“颜公子啊,芷生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让您久等真是招呼不周,我已经吩咐他今晚一定服侍到您满意为止了,您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我可以另外为您安排……只是这雅间是青荷的,还请您先把门打开,凡事总得有个商量……” 颜泽启根本没心思去听老鸨的话,此刻他正怒火中烧,脸色十分难看。 颜泽启松开右梧,只看到他仍旧是一脸的毫不在意,心中那团邪火顿时烧得更旺。 冷笑一声,“你就这么看不起我?”颜泽启有些情绪失控地扯起右梧的衣襟,把他按到了桌上。 “我偏要你见识一下小爷的厉害。”颜泽启说着,就把嘴唇凑了上去。右梧心中冷笑,暗暗握拳,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就看到眼前晃过一团白色。 颜泽启随即大叫一声踉跄后退。右梧直起身,只看到颜泽启薄薄的嘴唇上挂了三道血痕,目光直盯着自己肩头。 右梧侧过头来,只看到白兔般身形的小妖兽此刻正停在自己肩上,轻缓地摇动着那条跟身子一样长的大尾巴,天青色的那双眼睛直盯着对面的颜泽启。 啧啧,这小香炉真是越来越招人喜欢了。右梧把它从肩上拉下来揣进怀里,轻抚着以示奖励。话说,这小香炉怎么突然就醒了? “右梧,你没事吧?!”听到屋内的骚动,外面老鸨的声音更是往上提了几分。 再不出去怕是这上好的雕花木门就要遭殃了,右梧这样想着,斜了一眼呆立原地摸不清楚状况的颜泽启,走过去递上了自己的手帕,唏嘘道:“真是可惜了公子这张俊俏的脸。” 后退两步,右梧拿出难得的认真表情,语气却更加没个正经,“其实你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因为我喜欢的这样的——”说着举起白团子就在它粉扑扑的脸蛋上夸张地亲了一口,“你要真是只蚊子,说不定我还能多喜欢你一些,实在可惜……” 右梧轻摇着头,缓步向前,抽出门栓掷到地上,接着悠然推开了房门。 (五)白团子的食物问题 老鸨见门打开,眼神凌厉地白了右梧一眼,迅速在他脸上狠掐了一下之后就进了房间,紧着跟颜泽启软语赔不是。 门外立着的几个壮汉互相对了一下眼色,见事情解决便各回各的岗位去了。 右梧举起白团子,笑眯眯地看着它那双楚楚可怜泪光闪闪的眸子。白团子也看着右梧,长长的睫毛呼扇了一下,就慢慢闭起了眼睛,小脑袋渐渐垂下去,软软地挂在右梧手中,似乎又睡了过去。 右梧忙爱怜地把它团成团儿,揣进了袖子里。 真拿他没办法,青荷见右梧还是一副没事儿人一样的悠闲神情就心里着急,她照着老鸨的吩咐拉起右梧,加快脚步,穿过回廊,带他出了后门。 夜已深沉,后门外的窄巷子阴森幽暗,那些曾被老鸨丢弃的猫猫狗狗们躲在角落里观察着二人,眼中折出或红或绿的光。 叹一口气,青荷道:“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抬手轻轻整理发丝,脸上露出一抹倦容。 右梧弯着眼睛,动作轻缓地在青荷唇边点下一吻。柔声说道:“多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 青荷推了下右梧的肩膀,精致小巧的脸上满是无奈,“快回去吧,可别再来看我,每次见到你准没好事。” 右梧笑得一脸天真,转身走入漆黑的夜色中。 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郊,月色下凉爽的空气中,虫鸣起伏,好不聒噪。右梧扭扭脖子,望向白墙黑瓦的破旧房子,自言自语道:“哎,难得去趟温柔乡,怎么就忘了讨壶酒喝呢,三娘酿的酒……哎,失策啊。” 话音刚落就隐约感觉到怀里的白团子动了动,右梧掏出它来打量了一番,那团子并没睁眼,熟睡的样子让看到的人也觉得内心平静。 “香炉啊香炉,难道你也是个酒鬼?”右梧说着伸了个懒腰,推开院门。 那小狸花又第一时间跑出来迎接,在右梧脚边蹭了又蹭。右梧俯下身去抱起狸花,就这样左团子右狸花地进了屋。月光透着窗子洒下一地冷清。 “喵呜喵呜……”刚把狸花放下地,它就又在右梧脚边蹭啊蹭。 右梧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那狸花就膏药似的跟到床边,依旧“喵呜喵呜”地呼噜着,蹭个没完。右梧莫名其妙就是一阵烦躁。 把团子稳稳地放到床上,右梧回身一把拎起狸花猫,横竖上下看了看,“鱼丸,你小子不会又发春了吧?” 说着,右梧拎着猫脖子走到厨房,从角落里抓出一把鱼干,又拎着猫脖子走到门边,打开门,把鱼干和狸花一起扔了出去。撂下一句“发完春再给我回来。”就关了房门。 可怜的小狸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因为“发春”被赶了出去。真是个喜新厌旧的主人,狸花想着,tiantian爪子理理毛,慢条斯理地嚼起鱼干来。 因为刚抓了一把鱼干给狸花猫,右梧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挠挠头,看向床上的团子。 “糟糕……该给你吃点什么呢?”右梧觉得自己今天脑子无比迟钝,居然忘了问这么个关键的问题。子清只说光吃饭是不够的,但没说不需要吃饭啊。 右梧闷闷地到厨房寻么了一圈,搜罗出一堆东西,什么洋葱、大蒜、鱼干、馒头……一股脑儿直往床上招呼。挨个凑到团子面前,那团子却毫无反应。 右梧觉得自己就跟刚有了孩子的爹一样,心情复杂。这团子毕竟跟狸花不同,是个会说话会撒娇能熏屋子会保护人的稀罕物,右梧照顾起它来自然比照顾狸花上心许多,却偏偏有心无力。 猫吃鱼狗吃肉,可这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妖兽该吃什么呢? 推了推团子,右梧说道:“之前还生龙活虎地帮了我一把,怎么这会儿就装睡不理我呢?喂,听得见吧?”右梧提起团子的耳朵,“还不起?难道要我去拿墨汁?”真是第一次养孩子的手足无措,团子这副虚弱样让右梧心中焦躁。 白团子果真动了动爪子,微微抬起头,眼中雾气氤氲,“我听得到你叫我……只是太累了,需要补充体力,对不起……”说着把自己的小爪子搭到了右梧手上,轻轻晃了晃。 这话听得右梧是百爪挠心,竟然觉得自己刚刚叫醒它是一件无比残酷的事。还用墨汁威胁人家……哎,真叫一个无耻。既然要让它留下,就该耐心照顾让它心甘情愿彻底臣服才对。 这么一想,右梧就换上了平生最轻柔的语气,“半夏呀,你看看这些东西,你能吃哪个?要怎么吃都行,我帮你弄。”边说边抚弄团子的一身细软。 小半夏摇摇头,软趴趴的耳朵也跟着晃了两晃,“谢谢……这些东西我是不吃的,其实什么都不吃也没关系,我只要多休息就会好了。” 右梧心道:小香炉啊,你这是在怪我弄醒你? 叹一口气,右梧爬上床,把团子抱在怀里,“你是我养的第一只妖兽,别怪我笨手笨脚的,我这不也是担心你么……哎,今天子清说多挨着你可以帮你恢复元气,我现在这样抱着你,你感觉好些没?” 小团子稍稍支起身子,抬头对上右梧的视线,轻点一下头,“这样……很暖,很舒服。” 右梧舒一口,轻拍了下团子的脑袋,轻声道:“舒服就好……” 毕竟折腾了半宿,右梧也困乏了。这会儿既然都到了床上,便索性不去考虑什么晚饭,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赤条条往竹席上一倒,侧过身,右梧把团子贴在胸口抱紧了,拉过脱下的外衣在身上随便一盖。 就这样,一个人抱着一只妖兽,睡在乱放着洋葱大蒜鱼干馒头的床上,十分热闹。 右梧本就困了,这会儿一边抚摸柔软的团子,一边闻着它身上的淡香,很快便熟睡过去,呼吸声轻缓均匀。 白团子伏在右梧光洁无暇的皮肤上,听着他安静低沉的心跳,缓缓张开了眼。无奈被抱得死死的,只有耳朵和尾巴可以活动,它想抬头去看右梧的脸,却怎么也挪不动身子。 “哎……没办法。”小团子低语出这句,抖抖尾巴,瞬间变成了一只白色小鼠,顺利地从右梧臂弯中滑了出来,“扑通”一声掉在竹席上。晃了晃身子站稳,它立刻又恢复了团子的摸样。 一条大尾巴左右摇摆着,四只纤细灵巧的脚轻盈迈步,耳朵微微抖动,白团子凑到了右梧枕边,天青色的瞳在黑夜中透着淡淡萤光。 真想不到,这乞丐收拾干净了居然是如此样貌。团子想着,把肉垫按上了右梧轻薄柔软的下唇,“真是有趣的孩子……” 床边的地上洒了一线银色月光,安静的屋内能清楚听到清脆虫鸣。 微微白光中,纤若无骨滑腻如玉的那么一只手探出来,将食指轻点在右梧唇上,抚弄一圈。右梧睡得深沉,毫无反应。 玉手的主人扬起一抹浅笑,纤长的睫毛颤了一颤,天青色明眸低垂,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那个叫子清的人说的诚然没错,但他却没告诉你,还有种方法能让我更快补充元气。” 声音似积雪初融。 手指轻轻抬起,滑到右梧耳际。微微散发出白光的人影俯下身,银白色长发倾泻而下。 “这算是回礼……” 四片唇瓣交错相贴,一边感到温暖,一边感到凉意。 “嗯……”右梧皱了下眉,胡乱擦了擦嘴唇。睁开眼,只看到团子不知何时滑到了床边,他伸出手捞回它软软的身体,贴回胸口上,转眼又睡了过去。 ——————窗外树影婆娑,梦中人对靠近的黑影全无知觉。 “就是这里。”黑衣人说着向跟在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六)被绑架时的反面教材 外面已是日上三竿暑气逼人,这里却阴湿黑暗透着腥腻的凉意。 黑暗中,冷冰冰的水倾泻而下。 “咳——咳——”睁开眼之前,已经感觉到水呛入鼻腔的窒息痛楚,止不住地咳嗽和急促喘息。 水顺着发丝、眉梢、睫毛流下,落在地上激起悦耳的滴答声。 右梧缓缓睁开眼,立刻有水灌入眼帘。闭了一会儿再次睁开,雾蒙蒙地只看到远处一点橘红烛火跳跃摇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在空荡荡的昏暗中回响。 “臭乞丐,”颜泽启粗鲁地板起右梧的脸,狠狠说道:“到底还是落在我手上了,我看你这次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右梧只觉得头晕目眩,抬起眼,面前的颜泽启脸色铁青,眼中满布突起的红血丝。嘴唇上那三道伤口已经结痂,由红色变作了酱黑色。本来还算英俊的面孔此刻全然变得丑陋扭曲,散发出贪婪危险的味道。 用余光扫了一圈周围,右梧对自己的处境就明白了大半。 稍微动了动已趋于麻木的手臂,右梧笑道:“这次倒是挺有魄力嘛。” “哼,”颜泽启用力捏着右梧的下颚,冷笑道:“怪只怪你自己大意,怎么?你真觉得只凭木风的名号就吓得住我?真觉得我不敢动你?” 拍了拍右梧的脸颊,继续道:“等他找到这里,就会发现一切都太迟了,他是会因为没保护好你自责呢,还是会因为少了你这个包袱觉得轻松呢?你猜,结果会是哪个?” 见右梧轻咬了下嘴唇,颜泽启得意得笑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吩咐下去,用那小畜生烧几道好菜给你下酒了。” 手掌捏着右梧的脖子一用力,“怎么样?我的服务还算周到么?” 轻哼出一丝笑意,右梧声音慵懒,“刚好,我正饿着呢,有什么好吃的尽管拿来。” “哼!”颜泽启稍一用力,吊着右梧的那根粗麻绳就左右摇摆,绳结在他手腕细嫩的皮肤上刻下於紫的血痕。 “你不是很宝贝那个小畜生么?我倒要看看,你待会儿是不是真吃得下去!”颜泽启说完,就肆意大笑起来。 凑近到几乎脸贴脸的距离,颜泽启轻声道:“要是不满意的话,我可以把那小畜生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下来,把它那对令人生厌的眼睛……一只一只剜下来,拆它的手脚筋骨,伺候你吃最新鲜的……怎么样,意下如何?” 右梧的瞳中掠过一丝寒意,垂下眼,不去看颜泽启。 “对对,就是这样!我就爱看你这种表情。”颜泽启一手抚弄着右梧的脸颊,一手探上他**的上身,指尖微微颤抖。 “终于是我的了,你这眼神、皮肤、身体,终于是我的了……”又是一阵狂笑,“你不是不能接受我么?我倒要看看,你这身子是不是像你的嘴一样毒辣倔强!” 颜泽启的手在右梧皙白无暇的肌肤上游走抚弄,右梧却只垂着眼,毫无反应。 “至少这身子……”颜泽启压低声音,伏在右梧肩头轻啃一记,“至少这身子,是属于我的……” 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待脚步声停下时,右梧冷看着一个人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颤抖的声音响起,“少……少爷,那小畜生,不见了!” 颜泽启身子一颤,抓着右梧的手猛一用力随即松开。 回身一脚揣在那人身上,颜泽启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一群废物!” 那人马上爬起来伏在地上,声音颤抖,“求少爷原谅,小的发誓当时的的确确抓到那个小畜生了,袋子也封得严实,可……可它就凭空不见了,这事儿实在……” “给我在附近搜!那小畜生八成没跑远,给我活捉了它带过来!” “少爷息怒,小的们这就去,这就去……”连滚带爬地起身,飞奔而去。 颜泽启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 右梧抬起头,一脸笑意地看着颜泽启,“颜公子啊,我这可还饿着呢,你那酒菜要准备到什么时候?” 颜泽启愤愤然地一把扯过右梧的头发,“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说着走到一边,转动齿轮,把绳子收紧。 右梧只觉得麻木的手腕又是一阵疼,闭上眼睛,额上渗出汗珠。 粗麻绳绷得紧紧的,吊在空旷仓库中央的右梧只能勉强脚尖点地,稍微站不稳就扯得手上的伤口撕裂,一片钻心疼痛。 “想清楚了就叫我……”颜泽启凑到右梧耳边,轻tian了一下,“求饶的时候,记得叫的动听些……”说完便转身离开。 右梧听得脚步声渐远,张开眼,抬头看染血的绳索,又看看周围的环境,叹一口气,自嘲道:“果真自作自受……” 湿透的身子能捕捉到空气中最微弱的气流,映在瞳中的烛火随着穿过黑暗的微风摆动。 颜泽启的话语在右梧脑中回响——他是会因为没保护好你自责呢,还是会因为少了你这个包袱觉得轻松呢? 许多画面在思绪中交错,“呵,干脆就这样死了也好,落个清静。”右梧轻阖上眼,却突然想起那缕幽香。小香炉啊,你既然逃得出去,就不会笨到再被抓回来吧…… 意识恍惚间,突然感觉到脚背上传来一记温暖的触感。 “醒醒……”稚嫩的嗓音响起,右梧一惊,张开眼睛寻找声音的方向,低下头,就看到一团白色的模糊身影正埃在自己脚上。 右梧的声音有些沙哑,“傻香炉……不是逃走了么?” 团子一跃而起,转瞬停在了右梧肩头,轻盈的身躯几乎没有重量。它的脑袋蹭在右梧脸上,伸出舌头tian舐右梧颈部的一处细小伤口。 右梧调侃道:“哎,应该是你被抓了我英勇地现身救你,然后让你感激涕零地认我当主人才对……” 顿了一下,右梧把头侧向半夏的位置,“乖,逃吧,我可不想在你被抓到的时候只能在一边看着无能为力,那样太逊了。” 白团子并没听从右梧的话逃走,反倒是灵巧地跃起,挂上了绳结的位置,张开小嘴露出毫无杀伤力的牙齿便开始啃咬绳索。 右梧抬头看团子正努力跟绳索奋战着,小身子一颤一颤地十分有趣,不禁大笑出声。 “怎么?还笑得出来?”温柔却阴冷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右梧心中咯噔一下,忙再抬头看团子,见方才的位置只剩下孤零零的绳索,这才松一口气。 冲着黑暗中的人影道:“公子待客周到,我自然十分开心。” 颜泽启很快来到右梧面前,低声道:“打算求饶了?” 右梧立刻唱歌似的答道:“求公子饶命,放过小的吧,公子万福,公子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颜泽启捏住右梧的脸,“你倒是把我最后的耐性也给磨没了。”说完,松开手,走到一边。 (七)温柔和暴力可以画等号 随着一声闷响,绳索瞬间卸了力,右梧来不及反应就跌在冰冷潮湿的坚硬地面上,全身所有的关节都叫嚣着,僵硬酸痛。 颜泽启冷笑一声,缓步走到右梧边上,蹲下身子,一把提起他的头发,“不知道我这样招待,你还满不满意?” 右梧缓缓睁开眼,语气不冷不热,“如果能有壶酒,我就更满意了。” 颜泽启悠闲起身,冷眼看着右梧被自己的几个手下拖到墙边,锁在了事先准备好的镣铐上。 待几个手下离开,颜泽启才不慌不忙地过去,兴致盎然地看着一脸倦容的右梧,“你不是要喝酒么?我让你喝个够。”说着掰开右梧的嘴,把事先准备好的酒往他嘴里猛灌。 右梧被呛得不停咳嗽,口鼻中全是酒气,许久之后稍缓过来,却仍旧扬起一边嘴角道:“你这酒……不够甘醇。” 颜泽启毫不介意地舒展了下筋骨,把剩下的酒全数浇在右梧身上,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此刻从头到脚的每一寸皮肤都被酒浸透,冰凉接着火辣。闭上眼睛,他侧过头去。仍不断有酒顺着发丝滴落在脸颊幼白的肌肤上。 颜泽启心中本就燃着一团火,眼前右梧的所有反应,强硬的语气也好,虚弱的神色也好,都让他觉得更加兴奋。此刻的颜泽启就像是见了血腥的野兽,享受着玩弄猎物的乐趣,理智道德全被抛诸脑后。 手隔着湿透的布料在右梧腿侧轻抚,哂笑一声,一把扯去他身上最后的衣物。颜泽启目光灼灼。 右梧抬起头,挂起一抹鄙夷的笑容,“呵,终于不再废话连篇了?” 颜泽启的手指滑上右梧的唇瓣,勾画着这处吹弹可破的皮肤,“小爷我可是用了最上等的春-药招待你,啧,居然能撑到现在……”手臂环住右梧的腰身,“不过这样才有意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想要了么?想要就求我啊……” 右梧自然觉察到自己被下了药,身体早就开始变得燥热,加上昏沉的感觉,已是有些难以自持。 颜泽启的手指顺着右梧的脖颈开始一路向下抚弄,右梧的身子开始颤抖。 稍退后一步,颜泽启笑道:“真想让木风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多yin-荡,”再次凑近,压低声音,“或者,他早就看够了你yin-荡的样子,这身子,他也早就玩腻了吧?” 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用轻松的口气说道:“哟,怎么了?你这表情可是更让我兴奋呢……来,像伺候木风一样伺候本少爷啊。只要你服务到位……本少爷一样可以把你像只狗一样养起来!” 黑暗中的影子轻微动了动,刚抬起的脚放下,又隐藏起气息。 颜泽启在右梧下唇上轻咬一记,“我可是还记得你那副丧家犬的模样,你自己不会已经忘了吧?说到底,我也算有恩于你,要不是被我捡到,你早就在垃圾堆里腐烂了……可你呢,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啊?” 狠狠地把手指埋入右梧的发丝之间,紧紧抓住。唇齿游走,吻住了线条完美的肩颈,颜泽启被右梧颤抖隐忍的反应挑拨地愈发兴奋,气息紊乱地说道:“叫啊,叫出声来我就帮你解脱。” 回忆的画面不停跳入脑中。右梧侧着头,眼睛看向无边的黑暗,紧咬着嘴唇,鲜红的暖流便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皮肤上绽出点点红梅。 颜泽启有些怔愣地看着即使在昏暗中仍然触目惊心的红色,擦去血迹tian在嘴里,“你这是要让我心疼么?” 轻缓地拥住毫无反抗之力的身体。 “只要能把你留在身边,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你会彻底属于我……” “我要你爱上我……要你离开我就活不下去。” “我要替代他在你心中的位置,不不,我会超过他的位置……” “你是属于我的,右梧……我只要你。” 柔声的情话过后又是一阵大笑和嘲讽,颜泽启浑身散发着危险而癫狂的气息。右梧忽然觉得眼前人是只可怜可悲的野兽,竟生出了几分同情,本就寡淡的心中更觉索然无趣。爱也好恨也罢,都可笑而无趣。 身体的灼热感和心中的冰凉阴冷背道而驰,右梧觉得自己正裂成两半。 颜泽启凑在右梧耳边,轻声道:“可惜今天不是满月……我可是相当怀念你黑发的样子呢……” 指尖颤抖,唇齿并用地从发际开始啃吻,言语越发混乱…… 耳边的话语开始变得像雷鸣或风穿过山谷,杂乱无章。右梧只觉得头疼欲裂,腹胃中翻腾着一阵阵恶心,无力的感觉中,眼前也似乎笼罩了雾气,微光中的一切皆翻转扭曲着…… 一瞬间的失神之后,右梧只听到几声闷响,意识从空白状态回到了带着血腥味的现实中,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只看到黑暗中一片浅淡白光,似月影朦胧。 一个高挑清瘦的人影缓缓靠近,右梧眼前似有无数光影叠加晃动,闭上眼再努力睁开,还是看不清来人的样貌。 淡淡的白色光泽,一股清冷气息如空谷幽风。冰肌玉骨被轻薄纱衣粗略罩住,长发如银丝直至脚踝,赤足点地,行动无声。 嘴角一抹游丝般笑意,天青色美瞳光波流转,人影审视着右梧疲倦的面容、失神的双眼…… 声音如涓涓细流渗入漫着酒味的空气,“你这身子,给他不如给我……” 冰凉的手掌覆上眼帘,右梧恍惚觉得耳边响起的声音似曾相识,却听不真切。意识陷入一片深沉的混沌。 右梧觉得自己正平静地浮在黑暗中,黑暗变作墨色,又化成记忆里熟悉的场景,自己却不在场景之中,而是抽身在外冷眼旁观——橘色烛火随着由呼吸产生的轻缓气流跳跃,照出一个男人白皙的面庞,深紫色双瞳淡然地看着手中的酒盏——青梅一样的颜色,如玉的温润光泽。木风修长的手指长满因练剑磨出的茧,那样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盏的边缘。 烛光下,原本浅红色的酒显出温暖的色泽,倒映着挂在墙上的长剑。 榻上的横躺着几个已经倒空的酒壶,木风倚着床栏将酒一饮而尽,滑过喉咙的清凉液体带着莲花的香气。有着莲花的颜色和香气的这种酒略带甜味,使人很容易忽略它的烈酒本质。 捉起衣袖,用轻缓的动作拿起酒壶将酒盏再次斟满,他呼吸着酒香,留意听着窗外叮咚的水流声——雨下了整天。 烛火突然熄灭,只留下满月的光华从窗子倾泻而入。恍惚中,木风分不清回忆与现实——呆子阿风,我站得腿都酸了你还没察觉,我才把蜡烛吹了的。 这句话吹入耳畔,字句分明,却只可能是幻觉。 (八)弥鸩子和水潭和白团子 苦笑一声,将酒盏凑到唇边,还来不及轻啄上一口,手指却僵住了。指尖颤抖,酒盏摔在地上碎出冰凉的声响。 木风神色寂寥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孔,半晌才勉强开口道:“小萤……我是在做梦?” “风……”唇齿清点,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音,发色漆黑如夜的少年就被全然包覆在一弯强健有力的臂膀中。 空气中满是带着荷香的清冽酒气,窗外雨声由弱转强。高高束起的深灰色长发也好,质地柔软的素白衣衫也好,木风身上独有的味道也好,一切都那么近,右梧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感觉到唇上一片酒香,对方略一停顿之后就从温柔地轻点变作霸道地索取。右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个不容拒绝的吻所占据…… ——————带着冷香的唇瓣伏在右梧唇上轻柔辗转着,右梧微张的双眼失神地望着烛火的方向,只凭本能在作出回应。 化作翩翩少年的半夏直起身,抬起自己的右手仔细瞧了瞧,用拇指分别触碰其它手指,感觉十分真实。指尖已经从方才的半透明变作了接近于真人的质感,皮肤也开始变得温暖。 玉指轻轻滑上右梧的唇角,抚平了那处小小的伤口,接着沿唇边来回游走逗弄,惹得唇齿间的喘息声愈发沉重。 手指顺着右梧的胳膊一路滑到手腕处,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沉重的镣铐。依次除去另外三个,半夏在右梧的身体脱力向前倾的瞬间接住了他。 稳稳揽住右梧的腰身,斜了一眼倒在一旁昏死过去的颜泽启,半夏轻声道:“这个地方果然让人提不起兴致,小乞丐,我们换个地方再继续吧……” 不知从何处拎起一件轻薄衣衫为右梧披上,带他往仓库中央空旷处走了几步。 从小指到食指,指尖依次落在右梧皮肤上,轻抬起泛起绯色透着诱人气息的这张脸,半夏稍稍侧头俯身,他略显冰冷的唇覆上右梧微张的两片曲线。 一只手深入发丝将右梧的头部托住,另一只手则环在腰际加大了力度。空旷的仓库中瞬时狂风四起,风从各个方向涌入,缠绕在半夏与右梧身边,形成了一道圆形屏障。 蜡烛熄灭,黑暗中,相拥在一起的两具身体被风托起。半夏在心中默念一句,刹那间,规律的风散了个支离破碎。 仓库转瞬间又安静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两个人曾站过的位置变得空无一物…… 午后的阳光温暖缱绻。陡峭的石壁上生着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一泓清泉穿过石壁的缝隙汇聚出一个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水潭。 水潭边围着十几棵粗壮的弥鸩子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每年六月树冠上皆会开满白如雪的细碎花朵,散发出醉人的幽香,苦中带甜。作为六月间开得最绚烂的花,弥鸩子有个广为人知的名字——六月雪。 水潭边的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落花,枯萎后变作浅紫色的残花带着辛辣香气。 原本是清风和煦的天气,地面的落花却突然不安分起来,先是飘忽地飞起几片,被风卷着原地打转。随即便有越来越多的花瓣扬起,加入风的漩涡。风势渐强,霎时间漫天飞舞着浅淡紫色,花瓣间也摩挲出“沙沙”声响。 不多时,旋涡状的风就如同它的突然造访一般突然消失,被卷入高空的残紫纷纷落下,潭水表面顿时波纹凌乱,景色如下雨一般。 阳光穿过浓重的树荫洒下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半夏身上将他的一头银发染成温暖的浅金色。发丝轻舞,半夏凝视右梧的眼睛,迷恋地欣赏着他涣散却煽情的目光。 刚凑到右梧唇边就停住了,勾起一抹笑。 “先要洗洗你这一身的酒气。”说着便将右梧横抱起,依旧步伐轻盈,落地无声,只有发丝和衣物间摩擦出的轻微响动。 直向潭边走去,微风吹起方才落在树冠上的残花,纷纷飘落如紫色雪瓣。 抬起脚尖,露出细白的脚踝,步入温度适宜的水中。踩着潭底的光滑碎石缓步向前,清澈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深入潭中,水渐渐漫到腰际。半夏长长的发丝被浸湿了浮动在身后,拖出一条银色,反射着水光和阳光,炫目如银河。 半夏停在潭水刚到腰际的位置,眼角含笑地欣赏着身体比例堪称完美的少年——轻薄衣衫在水中浮动,将落未落,**在点点细碎的阳光下泛出柔润色泽。 和着浮动的紫色花瓣一起,将水引到右梧身上,为他洗细细清洗沾染在身上的酒气,指尖拂过之处皆带起皮肤的一阵酥麻。 半夏托着右梧颈后,为他松开绑在灰色发丝上的绳结,手向下落一些,右梧的发丝便全数浸没在清澈见底的潭水中。半夏的手指穿插在水中游丝一样的发间,细细梳理着,在发丝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甘美香气。 着实是值得仔细玩味的孩子,在人类来说算得上是极品身形相貌。半夏轻俯下身,缕缕发丝纠缠上右梧的身体。 “下面的交给我,你只需放松享受……”如同暗示一般在右梧耳畔细语道。说完,轻轻吻上他耳后那一小块极致细腻的皮肤。 抬起头来,半夏用手指描画起右梧的面部轮廓,目光停留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右梧张开眼,目光从浑浊逐渐变得清明,他看着眼前的人影从一个逆光的模糊形状逐渐变得清晰,隐约可以分辨出五官的轮廓。 不等右梧有时间看清楚自己的样貌,半夏便扯下系在腰间的轻软缎带,覆上右梧的眼帘,接着以单手灵巧地从后面结住,防止它滑落。 透过薄纱,右梧恍惚地看着清浅的人影越来越近,感受着唇上传来的清凉触感。开始时温柔缓慢的浅吻逐渐深入,唇舌交结在一起变得难分难舍。 半夏的吻滑到右梧颈间,手指也不停抚弄着他胸前的皙白肌肤。 呼吸一声重似一声,清凉的潭水无法化解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向外散出的燥热,右梧的手摸索着搭上半夏锁骨处的那方皮肤,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十分舒服。 银色发丝和湿透的轻纱衣在水中纠缠上右梧的身体,二人近地难分彼此。 右梧意识恍惚,觉得自己仍然身处梦境,方才记忆中的场景和眼前的人影叠加在一处,亦真亦幻地无法分辨清楚。 右梧抬起头,被阻挡在轻纱外的阳光看上去依然明媚。他沉浸在与对方身体交缠的满足感中,意识空白。 回忆也好思绪也罢,现实也好梦幻也罢,都清淡地漂浮在一片茫然虚空中,只有此刻的相拥才是真实。 半夏一只手挑拨着右梧的快感,另一只手从背后揽住他的细腰,时轻时重的吻点在右梧从脖颈到小腹的肌肤上,留下绯红色印记。 在长时间的前奏结束后,半夏将右梧抱回岸上。刚踏上松软的地面,他白皙的足底便沾满浅淡的紫色花瓣。 手臂环绕着半夏纤细的脖颈,右梧湿漉的躯体倚上岩壁,清楚感觉着背后岩石温暖且粗糙的质感。 半夏动了动嘴唇。右梧听到耳畔响起煽情的低语。 低语的同时,半夏的手指以恰到好处的力度抚弄着右梧身体最炙热的皮肤,伏在他肩头听着他沉重无规则的喘息。 “嗯——”喉中逸出一丝声响,右梧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半夏引着右梧的手,使之环住自己的腰身。二人的距离近到无法再近。 轻咬着右梧侧腹的皮肤,绯唇轻启,“放松,很快就让你解脱……” ———————————————————————————————————— (九)啥啥之后的云淡风轻 天色是透亮的深蓝,幽邃广博,视线被吸引进去一种超然豁达的情绪便油然而生。 听了许久清幽的虫鸣之后,右梧再次缓缓张开眼,夜色微凉,清风拂面,还算得上惬意。 此刻他正以最省力的姿势倚着弥鸩子树坐着,头斜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仰头的角度刚能好透过繁茂枝桠望见一片天空。 右梧仍然觉得脑子一团昏沉,对之前发生的事有些恍惚。什么黑暗仓库啊,什么颜泽启啊,什么麻绳镣铐**药春-药啊,现在想想都跟做了一场大梦没两样。 竟然还梦到木风,右梧自嘲地一笑,这么久了居然还记忆犹新。敲了自己脑袋一下,把差点再次跑出来的回忆打散了去。 低头看看身上穿的衣服,抬手摸摸散在肩头干净清爽的头发。掀开衣服看,身上也干净,不管怎么看怎么感觉都跟刚洗了澡一样。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右梧自言自语道:“这么看来果然不是梦……” 虽然回忆凌乱没有真实感,可身体却十分诚实,右梧能清晰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满足感,疲倦中带着舒畅。再低头看一眼自己大腿内侧细碎的红色印记,右梧心中五味杂陈。 根据零散的记忆判断,基本排除了是颜泽启的可能,但不是颜泽启又会是谁呢?怎么就凭空冒出个人救了自己还把自己带到这么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呢? 右梧挠挠头,更重要的是,莫名其妙就跟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发生了点啥啥,更更重要的是,虽然记不太清楚,这个啥啥却让右梧觉得十分受用十分满足。 有句古话怎么说得来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做了个鬼脸叹口气,右梧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反正自己没缺胳膊断腿,没被颜泽启那个混蛋啥啥,春-药的药力也解了,而且还解得很舒服…… 斜了斜嘴角,右梧稍微动了动身子,还是觉得酸软无力,在心中又骂了几遍颜泽启,现在的浑身酸痛,可就不是春-药的药力了,而是不知道被下了多少**药麻痹散之后的残留效果,加上还被生生吊了几个时辰…… 想着想着,在心中对着颜泽启又是一通拳打脚踢。骂完踢完,瞬时就舒坦了,这个疙瘩也算是解开了。 真要说起来,右梧对颜泽启并没有恨意,那对他来说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只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相安无事,即使井水犯了河水,右梧也会很快把过节抛诸脑后,懒得记恨。 虽然总跟自己说,遇到颜泽启要直接绕道走,可每次杠上了,又总忍不住说几句重话调侃一番。久而久之,右梧这边倒是没什么,颜泽启那边却爱恨交织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才有了早上的那出绑架戏码。 把绑架啊颜泽启什么的抛诸脑后,右梧此刻只觉得一个人待在郊野十分无趣,虽然面对着繁星月色朗朗夜空,虽然听着溪水潺潺闻着诱人花香,但良辰美景只够刚醒过来那会儿欣赏,欣赏够了仍旧要面对这要人命的无聊。 “真是贱人命大啊,怎么着都死不了啊,莫名其妙都能逃到这么个人间仙境来啊……”右梧实在闷得发慌,便开始调侃自己,“不对不对,不是贱人命大,而是我平时常行善积德,所以危难时刻才有贵人相救,嗯嗯,这才合情合理……” 右梧自己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说得煞有介事,远看过去,颇有点说书先生的意味。 “你别不信啊,”右梧说着说着就空想出一个交谈对象,说得越发声情并茂,“谁说我最近没做好事?就昨天,我还捡了个小香炉呢,那小家伙,啧啧,要不是我把它捡回家啊,就凭它那副虚弱样儿,怕是连昨晚上都撑不过去……” “我跟你说啊,那香炉可是个好东西……” 正说得开心,突然听得“扑通”一声,同时看到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自己膝头。 刚看到黑影的那一刹那,右梧在心中大叫不好。这么个东西砸下来,这双腿还要不要了啊? 谁知道这黑影砸在腿上,却一点也不疼,非但不疼,软绵绵温吞吞的感觉一瞬间还挺舒服,就像被人用棉花团子打了一下。 脑中正搜索着该用什么词形容这被砸的触感,右梧眉头一蹙,看着膝盖上的一团歪起了脑袋。错觉么?闭上眼睛再睁开,不是错觉。 伸出纤弱的四肢,站起身,毛绒绒的大尾巴轻摇,晃晃脑袋,耳朵一颤,睁开了天青色的眼睛——小香炉? 右梧马上伸手,刚一动又觉得胳膊一阵酸疼,忍着痛抱起面前白白的小家伙,右梧在它脸上狠狠捏了一记。 那团子眼中顿时泪光闪烁,“疼……” 果然不是幻觉,右梧听得那一声“疼”立刻松开手,转而帮团子揉搓着弹性十足的脸蛋。心里美滋滋地想着,我倒是挺有人格魅力,这团子八成是喜欢上我了。 “呃,不好意思下手重了……但我没想到会是你从树上掉下来啊。”边说边拍拍团子脑袋。 蜷起膝盖让团子趴在上面,右梧继续揉搓团子的脸蛋,“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心道:我在城里住了五年,城郊也没少跑,都不知道这么个地方,想必十分偏僻了,亏你找得到。 团子软瘫瘫地扒在右梧膝盖上,动了动眼珠,开口道:“我当时一直躲在外面,然后想有机会就进去帮你,然后等了好久都没机会……然后,就看到你被人带出来了……然后我就一路跟着……然后就不小心跟丢了……然后……” “然后你就找到我了?”右梧双手揉捏着团子向前懒懒伸出的小爪子,憋着不去嘲笑团子话里的“然后——然后”。 团子点头。 右梧继续道,“那你跟我解释下,你找我怎么就找到树上去了?” 白团子一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转身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只见它低下头又抬起,随后折转回来轻步走到右梧身边,小嘴里含着一颗樱桃大小的通透红色果实,眼巴巴看着右梧。 右梧心领神会地伸出手,团子噗地一声吐出红果子,顿了一下才说道:“看到你睡着了,我就先上去吃东西填肚子了……你也饿了吧,这个给你……” 说完便一脸开心地看着右梧,“不够我再帮你摘。” (十)弥鸩子的红色果实 右梧盯着手心里的红果子看了看,嘴角抽了一下,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树是弥鸩子树,结出的果子必然是弥鸩子。 “话可以乱说,东西就可以乱吃了吗?”右梧边吼边一把抓向团子的尾巴,握紧尾根的位置,一瞬间小团子就成了头朝下身子悬空的姿势。 “到底吃了多少?给我吐出来!快给我吐出来!”右梧边说边使劲摇晃,也顾不得胳膊酸疼,看架势真打算把团子吃下去的弥鸩子果就这样给倒出来。 白团子虽然像只兔子,但毕竟不是兔子,拎起来的重量手感也和兔子完全不一样,提在手里轻飘飘的好没有真实感,且摇了半天也没摇出个什么来。 没成功让团子把果子吐出来,右梧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了动作,把团子拉到眼前。只见它双眼紧闭,眼角挂着一颗晶莹泪珠,右梧马上满心罪恶感地把它转过来,正抱着。 清了清嗓子,右梧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半夏……你,是妖兽哈?” 白团子微微张开眼,什么都没有回答。 这不废话么,不是妖兽还能是什么?右梧挠挠头,“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白团子仍旧不答话,只一脸被欺负过的可怜样。 右梧继续问道:“该不会,你以前就吃过这东西吧?” 白团子抬起头,对上右梧询问的目光,仍旧不发一语。 “又该不会,你身上的味道,就是吃这东西吃出来的吧?”略顿了顿,右梧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复杂,“这果子可是剧毒,你知道么?” 白团子终于睁大眼睛,使劲摇摇头。 右梧心道:是我多心了,这小家伙跟我无仇无怨的,没什么理由弄个毒果来置我于死地,只是误会吧。 抬起手来抚摸着细软的白毛,安抚神色有些惊恐的团子,右梧开口道:“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团子颤颤巍巍地张开了小嘴,声音颤抖,“明明很好吃……对不起,我从小就吃这个……真的有毒?” “你真的从小就吃这个?没有认错?” “绝对不会认错的。”一脸认真。 右梧大笑,“傻香炉,这果子当然是剧毒,只不过对你不起作用罢了……” 一手拎起团子肉嘟嘟的耳朵,另一手把玩起透亮的红色果实,右梧继续道:“这东西呢,你吃了就变成香炉,我吃了就变成死尸,明白了么?” 使劲点一下头,白团子稚嫩的声音响起,“那我也不吃它了。” 右梧嘴角一扬,不由分说地把红果子往团子嘴里一塞,团子脸上顿时鼓出个圆圆的包。 “小香炉呀,我可是很中意你身上的味道呢……”说着就对准团子脸上的鼓包捏下去。只听“扑哧”一声,那鼓包就瘪了。团子下巴动了动,把果子咽了下去。 右梧浅笑,“我倒是很好奇这果子的味道……当只妖兽也蛮惬意的嘛,”把白团子抱在怀里,“你这家伙,身体好多了吧?不用一直睡着了?” 白团子低低“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你个小吃货,肚子饱了就有精神了?那就趁机多吃点果子好了,难得这里全是弥鸩子树。” 白团子没有回答,往右梧怀里钻了钻,贴着衣襟蹭了蹭,心道:如果你配合,我当然乐意多吃饱几次,小乞丐。 听着身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均匀,白团子挪了挪身子,从右梧怀中跳到地面上,尾巴轻摇,转眼之间便跃上一旁的弥鸩子树顶。 繁茂的枝叶足以很好地隐藏住一个人的身影,团子在踏上浅灰色树干的同时化作少年样貌。 清风吹拂银色发丝,一缕缕恍如用月光拉成的丝线。 随手摘下一颗光泽饱满的果实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肉质细腻,入口甘美,滑入喉中时却带着一丝温润的清苦。 半夏又摘下一颗,对着月色把玩,心想难怪小乞丐会好奇这果子的味道,生得这般色泽诱人,却偏偏含着剧毒。 把手中的果子轻轻含在唇间,慢慢挤出它玫红色的汁液,半夏回想着右梧方才的反应。你只知道这果子有毒,却不知道把它跟残花一同食用,是一种极好的疗伤药……当然,只吃果子却不吃残花,确实会死。 脸上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手指轻抚粗糙的树皮。 只要待在弥鸩子周围,就可以更快恢复,但……半夏望向远方,一股瘴气正逐渐蔓延开来,可以隐约感觉到其中隐含的腥臭气息。那些家伙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透过枝叶间隙看向右梧的方向,半夏轻声道:“待离开这林子,小乞丐,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吧……”遇到你,算是意料之外的乐趣,虽然乐于多陪你玩玩,但…… “主人——” 见半夏没注意到自己,扑扇着翅膀又是一声“主人!”声音尖细。 终于注意到飞过头顶的小鸟,半夏抬起手来,让它稳稳落在了自己的食指上。宽松的衣袖随风轻舞。 把手拉近眼前,开口轻道:“情况怎么样?” 缓了一口气,小鸟开口道:“虽然没法靠得太近,但据观察,数量不容小视,主人请一定小心……您的身体刚刚恢复了些,再被它们纠缠上就麻烦了。” “查到是谁是主使了么?” “它们的戒心很强,但根据目前的情况推断,主使者应该是名驯兽师。” 驯兽师么?难怪感觉不到强大的妖力,但一个人类居然可以操纵如此数量的地狼,怕是情况比预料的还要复杂…… “主人,最近这片林子里消失了许多妖兽,那些家伙的数量也在逐渐增多……我们是不是该尽快离开?” 往瘴气的方向瞄了一眼,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我心里有数,你去吧。”半夏说着把手一抬,那只青灰色小鸟顺势飞了起来。 扑闪着翅膀,停在空中仍不忘嘱咐,“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主人,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吧,毕竟您这身子……” “这身子也用了百余年,没那么容易坏。”说完微微转过头去,不看小鸟,而是摘下一颗红果放入口中。 “可是主人……”那小鸟飞近半夏,继续它喋喋不休的忠心。 手伸向空中一把抓住小鸟,半夏幽幽地开口道:“不想走是么?刚好我闲得无趣,你化了人形来陪我如何?” 听到这话,小鸟立刻缄默不语,脑袋一低作认错状。 “这样才对,去吧,它们有什么动作再来向我汇报,我这边自有分寸。”半夏抬手一掷,青灰色身影划了一道弧线,扑扇着向瘴气升起的方向飞了出去。 看着青灰远去,半夏抬起手仔细瞧,食指指尖正逐渐变得透明。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能长时间幻成人形……地狼的毒,果然没那么容易尽解。 半夏变回妖兽的模样,踏着树干往树梢走去,用短小的四肢攀在果实最繁密的那处枝上,摇摇晃晃地填塞了尽可能多的果子之后才跃回地面。 夜已深沉,右梧似乎睡得十分安适。 在右梧身边略停了一停,团子再次幻作人形,缓步走到水潭边上,低头看水面的倒影。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只有这样子是不变的,不论分生成什么样的小兽,幻作人形时都拥有同真身肖似的样貌。 把长发束起,俯下身子。 将飘在水面上的紫色残花数朵连同清甜的潭水一道捧起,送入口中。 走到右梧身边,单膝跪下,冰冷的手指抚过白皙的面庞。动作轻缓地用指尖将右梧的唇瓣上下分开,将一颗剔透的红果放入他口中。 轻抚右梧的下唇,凑上去,将含在口中的花瓣清泉一道送入右梧喉中。 感觉到右梧的吞咽动作,才缓缓抬起头,指尖轻轻捋过右梧的发丝,凑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明眸低垂,转瞬又变回了白团子模样。 小心翼翼地钻回右梧怀抱中,蜷缩身子收起尾巴,前爪抱住右梧的手臂,接着放慢呼吸,闭上了天青色的眼睛。 (十一)没有晨曦的黎明 月渐西沉,黎明将至。 白团子听到一阵咕噜噜的响声,耳朵稍动了动,抬起头,正对上右梧睁开眼,带着一脸刚睡醒的呆滞。 挠挠头,打个哈欠伸个懒腰,耸耸肩,感觉浑身轻松。药力过去了,胳膊也不再酸痛,右梧把团子放到一边的地上,猛地站起身,抖抖手脚,拍去粘在身上的浅紫色碎屑。 手按在肚子上,感觉着里面叽里咕噜的搅动声,“好饿……”算起来,有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右梧觉得自己现在可以生吞下一头牛。 上下左右看了看,这里除了有毒的弥鸩子就是可爱的小妖兽,哪样都吃不得。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美酒烧鸡,顿时更加饥肠辘辘。比起怎么从这林子出去,如何先找口吃的填饱肚子才是当务之急。 食物食物……脑子里跑过各种美味佳肴,右梧快步走到水潭边凝神细瞧了半天,却连一条鱼影都不见。 心中焦躁,蹲下来一把抱起跟在脚边的团子。 “香炉,走,我们去抓野味!”说着便随便挑了一个方向迈开步子。 团子挣扎了一下,从右梧怀中跳到地面上,回头柔声道:“我自己可以走,那个……我来带路吧,”伸出小爪子指向右梧身后,“沿着个方向可以走出林子,沿途一定可以找到吃的。” 不愧是妖兽,居然知道出林子的路。右梧点点头。 “带路吧,小香炉,等会儿抓只兔子烤一烤,分你一条腿。”右梧说着迈开步子朝团子指的方向走去,双手捂在腹部却也压制不住越来越响的咕噜声,脑子里瞬时只剩下一个念头——饱腹。 刚走了没多会儿右梧就放慢了脚步,托起下巴,虽说要抓兔子,可现在手头什么工具都没有,还饿得身子发飘,难道要用两条腿跟四条腿的兔子赛跑不成? 正苦闷着,就看到不远的地方,几棵树上挂了零散的果子,虽然天色刚刚开始变亮,右梧还是马上认出那是几棵野杏树。二话不说激动地奔过去,挑着熟的不错的果子就往肚里塞。 虽然果子不能当饭吃,可塞了一堆下去之后,总算是止住了那令人心烦的叽咕声。 小小满足地长出一口气,总算没有了饿得心急火燎的感觉,放慢动作捡着熟透的果子又摘了许多兜在衣服里。 右梧蹲下身,将那一堆红红黄黄的杏子摆到团子面前,“你也吃点吧?” 团子摇摇头,刚想开口,右梧就捡起一颗熟得甚好的往它嘴里塞去。团子的的嘴巴可是比一颗杏子小得多,这一塞不要紧,就把它的嘴巴堵了个严实。 团子愣了一下,试着把杏子吐出来但没能成功,转而使劲儿摇晃起脑袋,想把杏子甩出去,可那杏子就像被粘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看着团子手脚并用地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成功,右梧才忍着笑意抱起它,替它取出了杏子。只见团子大喘了几口气,小嘴一撅,便别过头去不再看右梧。 试着顺了顺它的毛,没有反应,原来这小团子也有脾气…… “生气了?喂,别生气啊,这杏子甜得很,你不尝尝可惜了。” 继续顺着团子柔软的毛发,“算我错了总行吧?你别不理我啊。” 哄了半天见团子还是对他不理不睬,右梧心中有些着急,勾起中指轻敲了一下团子脑袋,“喂,香炉,挑食是不对的!以后你跟我一起过,我可不能没事儿跑到林子里来帮你摘毒果子。” “喂,看我一眼嘛,别这么小气……你们妖兽不会不能吃杏子吧?该不会吃了会中毒?” 团子终于转过头,耳朵动了动,“那到没有……可以吃,只是我不爱……” “都说了不许挑食!给我吃了它。”说着一边抓起团子,一边咬下一口杏肉塞进它嘴里,还捂住嘴不让它有机会吐出来,直到看见团子把杏肉咽下去了才松开手。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团子低下了头,略顿了一下,轻声说道:“其实……不会麻烦你找食物给我的,我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之前谢谢你,但是我差不多该走了……” 团子自顾自说着,没发现右梧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 右梧猛地站起身,团子瞬时被甩了出去,噗地掉在积满腐叶的地面上。 “真的有兔子!”右梧说着就追了出去。 那团子抖抖身子站起来,刚想追过去,就感觉到一丝寒意,看向右梧跑出去的方向,看不到什么兔子,却有一团隐隐可见的黑雾。 “等等!别过去!”团子叫道。但是为时已晚,右梧根本没听到它的喊声。团子只得迈开步子追出去。 明明选了一条跟瘴气方向相反的路,怎么……还是太大意了,这整片林子怕是都已经变成它们的领地了。 加快了脚上的动作,追上右梧的步伐,离近了才看到右梧正追的东西,一只幻了外形白色小妖。右梧看不出它凶恶的本来面貌,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只普通的兔子。 眼见着白色小妖瞬间消失在草丛中,半夏一跃而起。就在它停在右梧肩上的那一瞬间,右梧也猛地止住了脚步,有些怔愣地审视周围——原本的晨曦消失,四周瞬时变回了夜晚般的黑暗。 突然就感觉到一股空洞阴冷,隐约闻到一丝腐臭从远处飘来,味道逐渐变强,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颤之音。 即使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右梧也敏感地猜出了一些端倪,警觉地立着,拉过肩头的团子抱在怀里。 没有了风声虫鸣,除了隐隐传来的低颤声之外,周围是彻底的安静,右梧小心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跳开始加速。在黑暗的前方,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靠近——一对猩红色幽光若隐若现,轻轻摇晃着靠近。很容易想到那对红色是某种野兽的眼睛。腐臭的味道和低吼声正在增强,右梧本能地后退一步,感觉背脊发凉。 低吼声持续不断,右梧恍惚觉得周围所有的空气皆颤动起来,身体不由得从头到脚皆绷紧起来。 就在这时,白团子跃出右梧的臂弯,停在了前方不远的地面上,弓起身子挑起尾巴做出防御架势,小小的身体里也传出低声嘶吼。 脚步声传来,鬼魅的蓝色火光进入视线,面前的是——狼?不对,不是普通的狼,漆黑的身体比狼要小上许多,周身像是被淡蓝色火焰所包围,血红的眼睛始终盯紧猎物,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残。 “右梧,后退,是地狼。”白团子的稚嫩的声音响起。 右梧第一次听到团子的声音带着如此严肃紧张的意味,也第一次听得它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里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却无暇在意。 (十二)人算不如天算 地狼停在仅几步之遥的地方,眼中发出幽光,颈后的毛微微耸起,胡须抖动,亮出泛着寒光的尖利犬齿,口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空气凝重,右梧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地狼的行动,手心额头皆渗出细密的汗珠。 地狼的耳朵直立,胡须颤动,右梧立刻绷紧了全身神经。那地狼却不攻击,只迈开脚步绕着猎物缓慢移动,视线一刻不离。这种时候一定不能轻举妄动,右梧屏住呼吸,揣测着地狼发动攻击的时机。 地狼眼神一变,顺畅的步伐略慢了半拍。右梧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在地狼迈步的同时,他大跨两步冲向前去,瞬间挡在了地狼和半夏之间。 那只地狼如预料中一样猛然跃起,直直扑向右梧,右梧看准它的动作,在它将要扑到自己身上的瞬间一个闪身,避开了尖利的牙齿,同时灵活地侧身抬腿,狠狠一脚将身形不大的地狼踢飞出去。 光线暗弱,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只地狼跌落在远处的地上。 右梧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直直盯着响声的方向,调整站姿,保持警觉的同时声带笑意地说道:“半夏,作为宠物,你要学会站在主人身后。” 半夏动动耳朵,刚想说点什么,就看到右梧突然转过身来,神色慌乱。半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后也有情况。怎么会这么大意?换了平时绝对不会毫无知觉地让地狼靠自己这么近。 半夏刚想转身,就被右梧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黑暗中,血腥味弥散开来。 半夏抬起头,看到右梧正用自己的一只手臂挡住地狼的攻击,那尖利的牙齿深深嵌在他白皙的皮肤里,鲜血泉涌般从伤口溢出,顺着胳膊滴下来,不断落在半夏身上。 一秒钟的恍惚,回过神来,半夏看到右梧已经将攻击自己的地狼甩了出去,手臂上被划出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右梧额上布满汗珠,咬住嘴唇强忍着疼痛,捂住手臂上的伤口跪在地上。从牙尖碰上皮肤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一种异样的痛麻感觉随血液进入伤口,右梧尝试着活动受伤的左手,感觉指尖已经开始变得僵硬麻痹。 把半夏稳稳放在地上,趁着两只地狼还没再次攻过来,右梧站起身来,朝一个暗色阴影的方向走去。方才就已经觉察到,这里虽然光线昏暗,却仍在森林中。 用尽全力折下一根树枝,右梧重重地靠在树干上,唇色渐渐变白。 右梧还没站稳,第三只地狼就从黑暗中冲了上来,他刚举起树枝做好迎击架势,就看到眼前白光一闪。半夏跃到空中尾巴一扫,便带出一道利刃般的强风,直直把冲上来的地狼弹了出去。 半夏落在地上,扫了一眼正谨慎靠近的前两只和正爬起身来的第三只,料想它们不会马上发动攻击,便回身跳到上右梧肩头。 半夏低头看那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已经变成紫黑色,散发着腥臭气味。 “半夏,闪开!”右梧说着将半夏一把提起,向上方抛去。 半夏只觉得身子一轻,忙在空中敏捷地抓住了近在眼前的树枝。挂在枝头向下看去,只见一只地狼正咬在右梧手中的树枝上,限制他的行动,另一只则从侧面冲出来直扑向右梧的脖颈。 “危险!”半夏忙踩了一脚树枝,借着力量加速冲下去,亮出爪子冲着那只地狼的眼睛抓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哀嚎,地狼虽然伤了眼睛,却惯性地直接撞到了右梧身上,右梧躲闪不及,重重摔在了地上。手中的树枝和咬住树枝的那只地狼一同落在了稍远的地方,瞎了眼的那只则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着身子。 右梧忍着疼,用右臂支撑起身体,试图站起来,麻痹的感觉却已经顺着左臂蔓延到了身体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胸口像堵了一团铅块般沉重,每一次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视线越发模糊,右梧转头寻找那个白色身影,却只看到一片极不清晰的景象。恍惚间似乎听到许多人在说话。闭上眼睛再睁开,却看到了街角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开始出现幻觉了么? 就在右梧已经精神恍惚的时候,第三只地狼毫无预兆地冲了上来。他看不见也听不真切,自然无法做出反应,只脸色惨白地勉强支撑着身子。 半夏看到冲过去的地狼,立刻奔向右梧,刚迈出几步,就感觉到一阵强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翅尖泛着孔雀蓝光泽,巨大的灰色翅膀从天而降。旋风骤起,卷起落叶砂石。扑上来的地狼被大风弹了出去,剩下的两只发现情况有变则立刻退远了距离,停下来观望。 “主人——”收起翅膀,谦恭地在半夏面前垂下头。 “青灰,先替我把那几只收拾了。”半夏说完便转身跑向右梧身边。 “是,主人。但……我们该尽快离开这处是非之地。”青灰色大鸟的声音似乎完全没能入得半夏耳中,叹一口气,它只得服从命令去对付地狼。 “小乞丐,醒醒!”半夏停在右梧身边,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感激亦或是愧疚,带着几分焦躁。 右梧闻到熟悉的香味,张开眼,勉强看清那双熟悉的天青色眸子,想伸出手去安抚他它,手指却只能稍微挪动,而手臂根本抬不起来。 煞白的嘴唇张开,眼角仍旧挂着一丝笑意,“小香炉,我刚刚……是不是很英勇?” 半夏抬起脚又放了下去,嘴巴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痛苦地呼吸着,右梧最后看了一眼半夏眼中的天青色,气若游丝般说道:“你走吧……我……”想把话说完,却发不出声响。 合上眼的瞬间,右梧恍然看到一片白光,一个皎洁的人影,想试着再睁开眼,却连最后的一丝力气也没了。只觉得呼吸如针刺般疼痛,身体僵硬冰冷。 这就是结局了么?呵,也罢,生死有命,这倒也算个精彩的谢幕…… (十三)尝不出的苦涩腥甜 远处,方才逃开的地狼正注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地狼虽然是生活在地下的妖兽,身上却也有着普通狼的一些特质——团体行动,对猎物执着耐心,不轻易放弃。 负责盯住青灰的那只地狼只看到灰色的巨大羽翼闪入密林之中,眨眼功夫,那巨大的灰色身影竟然凭空消失一般隐去了踪迹。这只地狼立刻竖起耳朵留意周围的每一丝响动,同时警惕地低鸣着通知身边的伙伴。 就在几只地狼各自留意一个方向,严阵以待的时候,一只不起眼的小鸟出现在视线中。在没被地狼察觉的情况下,它绕到它们身后,逐渐靠近。 为首的地狼终于觉察到一股危险气息靠近,刚把视线定在小鸟身上,那只不起眼的鸟儿就瞬时化作一团飓风。 三只地狼连同它们周围的枯枝散叶尘土一道被飓风卷上高空,然后狠狠抛向地面。 这一记重创之后,几只地狼用了许久才艰难起身,眼睛仍旧盯着猎物的方向,同时跛着步子向后退去。它们凭着野性的直觉判断出,眼前的对手非等闲之辈,继续纠缠下去也毫无胜算。 巨大羽翼震颤收在身侧,扬起一片尘埃。青灰停在枝头,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纤长尾羽随风飘动。它注视着地狼逃走的方向,待黑色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才转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随着地狼的败退,黑色瘴气正逐渐消散,视野变得清明。暖色晨曦穿透雾霭,为最阴湿的角落也送去光亮。 银色长发散在肩头,发尾纠缠进地面的枯枝腐叶中,半夏侧身坐在地上,一脸寡淡神色,眉头轻皱。微风掀起他额前的青丝,在皮肤上投下小片冷色阴影。阴影随风而动,描画着他眉宇间的清幽。 他挽起轻纱衣袖,露出素白手腕,目光飘到右梧毫无血色的脸上,陷进他苍白唇边的骄傲笑容里。回想起方才被地狼攻击的那一幕惊险,如果不是这个孩子,自己倒真未必躲得过那一劫。 我是不是很英勇?半夏,作为宠物,你要学会站在主人身后……你走吧……话语还萦绕在脑海中。明明身体不堪一击却仍要逞强的人类少年,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 叹了口气,半夏把手腕凑到唇边,用力咬了下去。唇间瞬时弥散开自己独有的血腥味——苦涩辛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香。 “主人,您这是要做什么?人类中了地狼之毒是没救的,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青灰又变回小鸟模样,停在半夏肩头叽喳着。 “主人,您这身子不比从前,况且前几日所受的伤还未尽好。现在却要大动干戈地救这个无关紧要的孩子……我实在……” 半夏轻轻挥手,带出一道风刃,将青灰打了出去,可怜的小鸟直撞在远处的树干上,震得叶片簌簌飘落。 青灰跌落到地面上,一身羽毛凌乱。还想再去说些什么,但想到自己主人方才的神情,知道他主意已定,便只好识趣地停在远处焦急观望。 扯住碍事的衣袖,探出手臂。玉指紧握,就看到银色液体从皮肤中涌出,一滴一滴向下滴落,点在右梧紧闭的唇上,积出一小湾湿润光泽。 散发出辛辣气味的血液并未流入右梧口中,而是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在脸颊留下一道银色痕迹。 看着右梧的紧闭的双唇,半夏抬起手腕,有些焦急地将自己的血液吮入口中,溢满唇舌间的苦涩味道让他深深皱眉。 揽着腰际环住右梧的身子让他坐起,倚靠在自己身上。 托起右梧无力后仰的头,手指穿过他略带湿凉感的发丝。 半夏低头,任银色长发像纱帐一样遮挡住自己同右梧的脸庞,小心地将含在口中的苦涩血液送入右梧口中。手指抚在右梧颈部,感觉着他终于将血液吞咽下去才略松口气。 轻揽着右梧的肩膀,半夏再次抬起手腕,方才咬出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他稍停顿了片刻才再次将唇齿贴上皮肤,并不是在意疼痛,而是实在厌恶自己这苦涩无比的血腥。 半夏并不知道这样做是否真的有用,正如青灰所说,妖兽中了地狼的毒只会全身麻痹丧失行动能力,而人类被地狼咬伤却会在短时间内丧命。 地狼之毒无药可解,但……自己这血并非药,效力和珍贵程度又哪里是普通药物可比的。 半夏停下动作,无意识地擦了下自己的嘴角,看着怀中仿佛熟睡般嘴角挂着笑意的少年,一缕晨光正映在他脸上,为苍白的面孔添了些许生气。 连续的几次苦涩之后,半夏小心翼翼伏在右梧胸口上,听得他的心跳声逐渐放慢下来。细细查看,原本灰白的脸上也稍稍回复了一丝血色。 深吸一口气,随手理了额前的发丝,半夏嘴角浮上一抹笑意,自己这血倒还算有点用处。 抬起手腕刚要继续,耳边就响起拍打翅膀的声音。 “主人!”青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您倒是看看自己的身子!这样下去他好不好得了还难说,您的身子怕是就先支持不住了啊!” 半夏目光落到自己的脚上,从指尖开始到小腿处的皮肤都已变得半透明,在阳光下剔透如冰雕一般。再看自己的手掌……状况不容乐观,这身子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半夏看了看右梧正逐渐恢复正常色泽的皮肤,又瞥向自己冰似的双腿。青灰说的没错,这样下去,自己会先支持不住。 理了理胸前凌乱的发丝,半夏用指尖抚平了手腕处的伤口,抬头看向青灰。 “你说得对,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再作打算。”说着,横抱右梧起身。 青灰见主人起身,终于松了口气,即使抛开身体不说,待在这片四处隐隐透着地狼气息的森林里也是不智之举。 飞到半夏身边,立刻变回一只巨鸟,稍一振翅就带出一股旋风,翅尖的孔雀蓝在阳光下格外绚烂耀目。 半夏缓步走近青灰,站定后开口道:“送我到这孩子住的地方。”语气不容置否。 青灰看了一眼右梧,无奈地低头应允,张开翅膀环住二人。 周围立刻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风从四方涌来,卷出一处漩涡。 立于旋风中心,半夏垂眼看右梧的脸,心道:小乞丐,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作为你舍身救我的答谢,我就陪到你清醒为止吧。 (十四)猫和鸟是天敌 ——————杂草丛生的小院正迎来黎明的阳光,气氛恬静惬意。 狸花猫趴在院墙上,来回摆动着尾巴,半眯的眼睛迎着阳光,瞳孔缩成一条细细的直线。 本以为这会是个同往常一样的早晨,院中却忽地吹起一阵旋风。毫无来由的风在空旷的院子里猛地变强,吹得野花杂草和着尘土砂石搅在一起发出扰人的声响,完全打破了原本的平和宁静。 狸花猫摇动的尾巴停在了身体一侧,睁大眼睛盯住那团诡异的旋风。 风团由小变大扩散开来,吹打到院墙上,狸花眯起眼睛侧过头,身上灰黑相间的毛都被吹得逆掀起来。停了片刻,再睁开眼时,就看到那风团悠悠地散了,院子瞬时恢复了风起之前的宁静。 狸花抖抖身子站起来,尾巴轻摇,耳朵竖起,盯紧风消失的地方——那个一眼就可以认出的熟悉身影。 失踪多时的主人居然被一个银发少年抱着,出现在屋门前。狸花眨眨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便跃下院墙,朝主人的方向奔去。 看到右梧紧闭双眼,面色苍白,狸花不由得心中一惊,警惕地看向怀抱右梧的少年,那少年却也是一脸虚弱神色。 “你对我家主人做了什么?”狸花猫拦住半夏去路,弓背炸毛,亮出爪子。 半夏不理会找茬的小猫,只淡淡斜了它一眼,便径直推开屋门迈步进去。 “喂!等等!离我家主人远点!”狸花刚想追上去,就被一只青灰色小鸟拦住了去路。 亮出爪子,“傻鸟你不要命了,敢拦着本大爷!”说着尾巴一摆,后退蹬地,朝着青灰的方向扑去。 面对炸了毛扑向自己的狸花猫,青灰没从小鸟变成大鸟,倒是眨眼功夫便化作人形——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灰色棉质长袍,棕色短发刚过耳际,左边眉梢一块拇指大小的孔雀蓝色印记。 跃起的狸花还没碰到青灰的身子,就被他一把抓住了颈后那块软皮,拎着吊在半空中,前爪后爪不停划拉着却无处着力。 “放开我!死鸟!”狸花用尽全力试图抓挠青灰的手臂,却没成功。 不甘心地扭动着身子开口道:“别以为就你会变!” “噗”地一声响,溅起一片灰尘草屑,一个看上去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跌坐在了地上。 深灰色凌乱短发,刘海遮住眉毛,眼梢微微上扬,一对尚未褪去的猫耳从乱发中露出半截,身后一条尾巴左摇右晃。 狸花拍拍衣服起身,直往房门的方向走去,“我没工夫跟你闲扯。” “啊!放开我!”狸花叫着,尾巴上的毛全数立起。 回身只看到青灰一脸理所当然地拽着自己敏感的尾巴,狸花顿时气得火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其它,亮出爪子就往青灰身上抓去。 这大概就是所谓天敌,青灰本能地不喜欢狸花身上的那股猫味儿。面对近在眼前的利爪,青灰抬手一挡,顺势抓住狸花的手腕,反手一拧就止住了他的行动。 “疼疼疼!放开我!”狸花的声音十分稚嫩清亮。 青灰以绝对的力量优势擒住狸花的手臂,狸花想转头都十分困难,挣扎了半天无果,只得愤愤地放弃了抵抗。 “你先放开我……”语气缓和了许多却仍然带有火药味。 “放开你可以,先答应我不再偷袭。”青灰的嗓音沙哑低柔。 明明是你先抓我尾巴的……狸花委屈着却只能满口答应,“好好,我答应你,快放了我!” 青灰自然知道这狸花不是自己的对手,便放开了他,缓步走到房门口站着,看向狸花,面无表情。 狸花揉揉被扭疼的肩膀,“我就知道那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下好了,把主人弄成这样……还有你,早几天就发现你在附近探头探脑的,说,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有什么目的?我倒还想知道主人的目的呢。青灰抱臂,缓缓开口,“我家主人正大费周章地救你家主人,你该替他感到荣幸才是。” “救?你们对右梧做了什么?”狸花说着又往青灰身上扑过去。 明明幻了人形居然还像只猫一样跳来跳去……青灰无奈扬起手臂,手指一弹带出的柔和风壁便足让小家伙踉跄几步栽倒在草地上。 明明是只鸟怎么会比自己强这么多呢?狸花生着闷气,索性不站起来,撅起嘴坐在地上,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青灰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一看就知道那猫没说什么好话。青灰眉尖抽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他只对主人的性子熟悉,勉强算是应付得来,这会儿突然遇到个稚气未脱的小妖,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 青灰深呼吸,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放心吧,我家主人对你家乞丐毫无恶意。”青灰的声音依旧缓和低柔。 确实,从那个家伙身上感觉不到恶意,而且他作为妖兽的时候似乎跟主人相处得也不错……狸花冷静下来,就觉得这两个**概是可信的,尤其面前这个,虽然惹人讨厌,却有一种让人愿意相信他的温和气场。 现在该怎么办呢?该守在这里还是去通知木风?狸花回忆起之前右梧被绑架的一幕,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当时它跟着绑走右梧的一行人到了那处极为偏僻的仓库,确定了方位之后立刻折回去寻找木风通知他右梧的下落,可没曾想,当木风赶到的时候,却只看到一片狼藉的仓库和昏迷不醒的颜泽启…… 必须快些通知木风才行……可是如果自己离开的时间里右梧出了什么意外不就得不偿失了吗?怎么就不会分身术什么的呢! 狸花想不出个头绪,怄气使劲用手刨抓着地面,留下一道一道的爪印。 挠到指甲酸疼,狸花终于抬起头,看着青灰严肃认真的脸,心道这该不是个骗子,还是先去通知木风让他不要担心吧。 尾巴一摇变回狸花猫的样子,抖抖身子就跑出院门。 刚出了院门不远,狸花却又犹豫起来,难保这只鸟不是故意骗取自己的信任……算了,还是以主人的安全为最优先。 狸花轻盈迈步折回院子,看到青灰没发现自己,心中暗喜,绕到窗子下面,轻松跃上窗台,见到窗子没关严便要从缝里钻进去。 “放开我!你这个臭鸟!看着一本正经的怎么就知道从背后偷袭!”狸花刚把头探进窗子,就感觉到颈子上的皮再次被拎起。 狸花挣扎着喊道:“松开你的鸟爪!我去看一眼主人的情况总可以吧?” 青灰把狸花转过来,面向自己,轻声道:“你进去也帮不上忙,还是跟我一同在此等候的好。”说着便拎起张牙舞爪的狸花,跃上房前的合欢树,选了一处视野甚好的粗枝坐下。 “放开我,臭鸟!”狸花被青灰略施妖术挂在了树枝上,左右扭动挣扎着,“你等着,老子总有一天要生吞了你!” 正值酷暑八月,繁茂高大的合欢树上仍挂着许多粉色花朵,绒球一般,点缀在墨绿色羽叶之间,散发着清淡香气。 青灰随手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合欢,一脸淡然地注视着白墙黑瓦的房子,灰色衣袍随风飘动。 (十五)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的 ——————草间虫飞蝶舞,枝头蝉鸣喧嚣。夏日的慵懒闲适,不知不觉又到傍晚。 橙红色夕辉斜穿过窗子照进屋内,明晃晃映在桌案上的深红色木质药箱上,药箱敞开,大大小小的药罐均被镶了一圈橘色光晕。 经过了上午的折腾,此刻屋内一片安宁,右梧睡在床上,呼吸平稳。 白团子从浅眠中醒来,抖抖身子站起,轻步走到右梧枕边,伸出脚掌贴上他颈处的血脉,细数着已经恢复正常的脉搏。看看右梧的皮肤嘴唇,也变回了有生气的颜色。 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团子心中舒畅了些,愧疚感散了大半。 尾巴轻摇,团子越过昏睡的右梧,跳到床沿上,耳朵一颤,又落在地面上。 迈开步子,行走间化作十岁孩童模样,依旧轻纱长袍,银色发丝却刚到腰际,一张青涩稚嫩的脸,皮肤吹弹可破。只有那一双天青眸子,一如往常,带着由时间累积出的深邃释然。 妖兽的身子实在诸多不便,化成人形又消耗体力,半夏才选择了折中路线,变作稚童模样。 卷起袖子从药箱中取出干净纱布和创伤药,半夏回到右梧床边,坐上床沿,双脚离地轻轻摇晃。 许久没变成过孩童摸样了,这种感觉,让半夏依稀回忆起自己也曾有过的童年。 光阴无声流逝,人间万物更迭,自己此刻却恍如回到久远的曾经,仿佛一个被时间脚步所遗忘的人。不知为何,半夏竟难得的心生感慨。 垂下眼眸,拆开包覆在右梧手臂上已变得污浊的纱布,细细为他再次清理伤口。皮肤上那几道深深的沟壑,虽然比早晨浅了许多,但紫黑色衬在白细肌肤上,仍旧看得半夏心中不适。 丢掉换下的纱布,半夏将收敛清毒的草药涂抹在纱布一面,涂好后在自己指尖咬出一个细微血点,将一滴血涂在药草上,接着将纱布覆上右梧的手臂,细细包扎整齐。 抚了下右梧散在枕头上的发丝,半夏把刚刚包扎好的手臂拉向自己,轻轻扯起右梧的食指,凑近,在指尖轻咬了一记,吮出一丝血液到自己口中。细品着人血温热的铁锈腥气。 自言自语道:“现在倒是并无大碍,但要让这毒尽解,怕是还要多等些时日……”声音稚嫩清澈,与作为妖兽时的音色有几分相像。 半夏将右梧的手放回他身侧,拉过轻薄的被子给他盖上。虽然是酷暑八月,可刚中了阴冷之毒的右梧,皮肤仍旧透着寒意。 从床沿上起身,半夏若有所思地在房中踱步,心中细细回忆着这两天发生的事,越想就越往深皱了眉头。右梧从跟自己相遇那晚开始,第二天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今天早晨又只吃了些杏子…… 想到右梧强迫自己吃味道怪异的杏肉,半夏脸上就泛起不悦神色。他现在只是十岁左右样貌,看上去完全一副孩子挑食耍小性儿的模样。 收起不悦的神色,半夏往厨房走去,自己是妖,不会感到饥饿,只会有虚弱和元气不足的感觉。但人类不同,脆弱的身子,只连着几天不吃就有可能会死。、想到右梧这两天几乎没吃什么,半夏有些烦躁地踢开厨房半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照顾伤者,换药什么的还好说,自己熟知各种植物属性,对药草自然也有研究,可要说到人类的食物……半夏皱眉看着乱堆在灶台边的土豆,又看看缸里所剩不多的白米,只觉得自己受了羞辱般有些许生气。 轻咬下唇,卷起滑落的衣袖,半夏伸手从米缸里捧出一捧米就往锅子里丢去。心道:好多歹活了几千年,至少还知道这稻米是人类常吃,用来果腹的吧。 半夏细细在脑中搜索着和人类食物有关的记忆,边冥思苦想边从几乎跟他一样高的水缸中盛出一瓢水来倒进锅里。 煮粥,不过就是稻米加水,似乎不是难事。 半夏看着灶台许久,蹲下身子如临大敌地研究起来……这东西,该怎么用呢?伸手往炉灶中探了探,粉白手臂上立刻挂了几片黑灰色。低头往里瞧,没注意到自己脸上发上都沾了轻飘飘的灶灰。 手指搓起一抹灰烬,细看了看,半夏脸上的为难神色就稍微舒展了些,心道:原来这里是添柴点火的地方。 起身在不宽敞的厨房里鼓捣许久,把找到的柴枝一股脑儿塞进炉灶,填了个密不透风。 脸上泛出一丝得意,轻声自语,“该就是这样没错了。” 接下来,应该只要点火就好了,半夏捡起一根细短柴枝,拇指食指捏住尖端轻轻一搓,那柴枝上便出现了小小的火苗。 半夏忙寻了个空子,把带火苗的柴枝塞进炉灶中。塞完了就抱臂蹲在地上等着,一脸期待。 谁知等了许久,也没见到预想中的火焰冒出,半夏脸上的期待神色逐渐被不悦取代,侧头顺着柴枝间的缝隙往里看,只是黑漆漆一片。 半夏猛地抽出方才已经点燃的那根细枝,谁知火苗早已不见了,只有头上稍微带着点焦黑痕迹。 压抑住想把灶台掀翻的冲动,半夏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不甘心地再次尝试起来…… 折腾了许久,始终没把柴枝引燃,自己到沾了一身灰屑。半夏站起身来,眉头从踏进厨房的那刻起就没再舒展开过,而这会儿更是连嘴角都拉出了向下的弧度,一脸阴沉。 他大步走出厨房,穿过摆设凌乱的外屋,一把推开大门,眼睛扫了一圈周围,视线便落在合欢树上——青灰色小鸟立在一处高枝上,狸花猫则蜷着身子睡在远远的另一处枝头。 半夏抬手一挥,不明情况的小鸟就从枝头跌落,没入杂乱的草丛中一时没了踪迹。 “青灰,化了人形跟我过来。”半夏留下这句,又转身进了屋子。 青灰小鸟扑扇翅膀从乱草中飞起,直接飞进了屋,跟在半夏身后,有些惊诧地看着自己主人的这幅稚嫩身形容貌。 “主人,您这是?” 半夏不语,直接往厨房走去,青灰只得扇起翅膀在后面小心跟着。 (十六)在平淡生活中制造乐趣 抬腿又是一脚,半夏直接把厨房本就破旧腐朽的木门踹得散了架。 青灰看着主人这幅气势汹汹的样子,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再没人比自己更了解主人了,平时没什么感情波澜的这个人,一旦表现出焦躁情绪,就可能变得无法收拾,为今之计只有尽量顺他的意,希望他这火气早些消下去…… 可主人为什么发脾气呢?难道没能救活小乞丐? 青灰正想着,就看到半夏停住脚步,回头盯着自己,脸颊鼻尖皆挂着灰色。 抛开半夏不属于人间的样貌不谈,此时的他看上去完全是个没长大的顽劣孩子,眼中带着倔强的怒色。 “我说了,化成人形,你没听到么?”声音中也带着怒气。 青灰浑身羽毛一颤,只觉得背脊发凉,立刻化了人形,恭顺低下头,不敢多发一言。 半夏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青灰,一脸严肃表情着实好笑,心情瞬时转好了些。 “这才对,我一直觉得你这副人样甚好。”说着抬高手臂拍了拍青灰的肩膀,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去,帮我生火煮粥。” 青灰垂下目光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这张脸,“主人,您……要吃粥?”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 抬手用力敲了青灰的额头,半夏道:“傻子,当然是给小乞丐吃,我怎么会吃这种东西。” “主人……我……”青灰揉揉额头,为难地看看半夏又看看炉灶。 青灰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跟在半夏身边,几乎从未分离,他会什么不会什么半夏当然了如指掌。 稚童脸上的不悦消散,挂上微笑看着青灰认真又为难的表情。 “那就交给你了。”半夏说着变回妖兽模样,跳到储物的木架上,蜷起身,只露一双眼睛笑眯眯盯着青灰在那手足无措。 烧柴,从点不着火到差点把整间厨房烧了去。 煮粥,那稻米却不是糊在锅底就是半生不熟。 半夏开始还看得饶有兴致,看着看着就觉得倦了,打个哈欠便睡了过去。梦里幽思,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半夏缓缓睁开眼,抬起头来又打个哈欠,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天色已然暗沉,青灰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 半夏抬起小爪子,揉揉眼睛,鼻子一动,居然闻到了清润的稻米香气,顿时精神一振,从半梦状态中完全醒了过来。 跳下储物架,跃上青灰肩头,半夏看着青灰那张清俊的脸上东一道西一抹的灶底灰,不禁笑出了声。 抬起前爪,用肉垫帮他擦去刚好顶在鼻尖的那抹灰色,探出身子深吸了一口米香,满意道:“不错不错,我就知道青灰定不会叫我失望。” “主人……嗯,很快就好了。”青灰机械地答道,目光始终盯着锅中翻滚的稻米,容不得再出一点闪失。 半夏跳回地面,仍旧化成十岁孩童,踮起脚尖扯过青灰的一缕头发,看着被烧焦的发尖,刚露出一抹笑容就马上收敛回去。好在身边跟着青灰,不然一脸惨状的就会是自己了。 半夏看着锅中的白米粥,嫩声道:“已经可以吃了吧。”说着就把手指往沸腾的锅里伸。 青灰虽然被折腾的心力交瘁,还是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伸出的手臂,“主人,别拿自己身子开玩笑。”语气严肃中透着无奈。 半夏倚着青灰肩膀,纤长睫毛闪动,声音慵懒,“快熄了火,盛出一碗来我尝尝。” 青灰心道,您不是说过这粥是煮给乞丐的么,怎么这会儿自己却要尝呢? 搅了搅锅里的粥,确实已经有模有样了,以前也常见人类吃这东西,现在这锅里的米粥无论样子味道都和曾见过的极为相像。 青灰熄了灶中火焰,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来放到灶台上,“主人,您等着它凉一些再尝吧。” 半夏跪在灶台边,手臂刚好撑在台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白粥,眼神中藏不住的兴奋。 青灰看着半夏的样子,舒展眉头露出了笑容。难得主人对一件事有如此兴趣,也算值得高兴的事。 笑叹一口气,盯着半夏嘴角藏不住的笑意,青灰心道,许久没见主人这样开心过了。 终于等得粥面上不再热气翻涌,半夏迫不及待把食指伸进粥里,还略有些烫,把手指连着沾在上面的软烂稻米一同吮如口中。细细尝着,并没什么特别味道,并不喜欢,但也算不上讨厌。 虽然是淡而无味的白粥,半夏却连着沾了几口,品得自得其乐,毕竟折腾了许久,期待了许久,尝在嘴里的味道就不止是粥了,还有种从无到有的满足感。 半夏端起白粥,迈开步子出了厨房,“青灰,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出去跟那狸花小妖继续好好相处吧。” “主人……”青灰开口,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叹口气,变回小鸟样子,停在储物架上理了理带着烧焦痕迹的羽毛,又看了一眼自己费尽心力熬制的白粥,脚上一用力,便扑扇着从窗子飞了出去。 ——————右梧睁开眼,看看周围熟悉的一切,虽然疲乏得很,身体的感觉确实实在在,不管怎么看,自己都还活着。这贱命当真是阎王也不收么?啧啧,这次又赚到了。 刚想试着起身,就感觉到身边有动静,右梧立刻把眼睛闭上,只集中注意力听着轻缓脚步声靠近自己枕边,心中笑道:小香炉,是你吧。 接着便感觉到湿软的脚垫搭在自己的脖颈处,果然是小香炉。 安静了片刻,勃颈处湿软触感离开,接着就听到爪尖落在地面上的轻微响动,右梧微微张开眼转动视线,本来只想装作仍在昏迷找个机会捉弄半夏,谁知半夏这么快就跳下了床。 就算计划失败了吧,右梧虽然想继续装睡却不忍叫半夏担心。 微微侧头看着半夏小巧的白色身影,刚想张口说点什么,就看到——半夏身上包覆一团白光,眨眼功夫,白团子的样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纤弱背影。 银丝般长发直到腰际,身着白色轻纱长袍,赤着脚,行动毫无声响。右梧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道子清啊,你说错了,这小香炉居然可以幻化人形! 压抑着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观察着,右梧看到半夏走到窗边的桌案旁,取了些什么,转过身来。 右梧立刻闭上眼睛,只眯出一条窄缝儿偷偷看向半夏。 能看到人影向自己走近,眯着眼睛却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右梧心中纠结,不睁开眼吧,看不清半夏的样子,睁开眼吧又少了许多乐趣,而且既然半夏一直没在自己面前变过人形,大概是不希望被自己看到这副样子。难道生得奇丑无比? 还是继续装睡吧,万一小香炉被自己看到样子立刻逃走了可如何是好?不过小香炉,你何苦瞒我呢?不管你样子多不堪入目,我都不会嫌弃你,还是会好好待你的。 右梧心中盘算好了,就放缓呼吸继续装睡。 (十七)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之前还可以偷着把眼睁开一条缝儿,虽然看不清,好歹有个模糊的人影,这会儿半夏靠近了,右梧怕形迹曝露,只好无奈地完全闭了眼,只能靠听觉感觉判断。 身下的竹席动了动,右梧知道小香炉坐到了自己边上。接着就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轻轻抬起,再落下时却不再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竹席,而是一块柔软。 右梧在心中描画着此刻的场景,羞涩的香炉男孩儿正把自己受伤的手臂放在他膝头…… 旧纱布连着污血被揭开的时候,右梧能感觉到扯拽伤口的疼痛,却只能默默忍着,装作自己毫无知觉。好在痛感只有那么一瞬,没过多久,伤口又贴上了什么,顿时感觉清凉一片十分舒服。 右梧正得意于半夏为自己清理伤口换药,就感觉到手背的皮肤上一点微凉触感,接着手被抬高……指尖感觉到湿润柔软的同时,一记针扎般的疼痛。 那一下来得突然,右梧差点把手抽回来,好在他在手被抬起的时候就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没表现出任何异常。只在心中感慨,小香炉你居然咬我? 接着就听到——“现在倒是并无大碍,但要让这毒尽解,怕是还要多等些时日。”清亮的嗓音,右梧觉得这声音十分悦耳,跟先前听到的半夏作为妖兽时的声音有几分相近,语气却明显沉稳了许多。 右梧在心中就这声音勾画起半夏的样貌,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十分想立刻睁开眼瞧瞧,却还是忍住了。 手臂被放回床上,身上也落了被子,右梧感觉到半夏起身,马上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见到的却又是个背影。没一会儿,就连这背影也消失在视线中。 右梧稍微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闭上了眼睛,脑中却晃着半夏的模糊身影。心想:小香炉,变成人形也是个孩子啊。 右梧虽然不再昏迷,身体却仍是疲乏得很,脑中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接下来的时间右梧时梦时醒,恍如身处云雾之中。再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时,天色已晚,屋内光线十分暗弱。 右梧有些恍然地看着自己住了两年多的这间屋子,同两年前自己刚来时没多少变化,依然简陋冷清,完全没有家的感觉,只像个供旅人临时歇脚的低等驿站。 视线依旧停在空荡昏暗的屋内,心绪却不知飘去了何方,直到眼前出现一处皎洁身影。 右梧立刻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着人影由远而近。 虽然光线昏暗,此刻睁着眼也比眯起眼时看得清楚太多——清瘦小巧的身形,几缕银色发丝散在肩上,微低着头,步履优雅轻盈……是小香炉。 右梧怔了一瞬,立刻想起自己该继续装作昏迷,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盯着半夏看。心想好在香炉一直盯着手中的碗,不然很有可能已经看见自己瞪得溜圆的眼了。 右梧收回视线,只觉得躺久了身子有些僵直,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平静的脸上就又浮现笑意。心道只是傻躺着,还不够有趣。 半夏端着费尽心思煮出的白粥,走得小心翼翼,完全没发现刚刚右梧看到了自己,心中正琢磨着,这碗粥,该怎么让小乞丐吃下去呢?他这么昏迷不醒的,难道还要自己一口一口喂他不成? 走到床边,半夏把粗瓷碗放到了一旁的矮桌上,心思仍是纠缠在怎么让右梧吃饭这个问题上,视线落在右梧脸上,却突然发现他正睁着眼睛。 虽然半夏知道右梧随时可能醒,也不介意自己的这副样子被看到,却还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右梧微微侧过头,问道:“是谁?” 半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发现右梧的目光并没停在自己身上,而是停在了矮桌上自己放碗的位置。上前一步,凑到床边,昏暗的光线对半夏没什么影响,他清楚看到右梧的视线稍微移动了一些,却仍旧没停在自己身上。 心中有种不好的猜测,半夏略一皱眉,抬起手来在右梧眼前晃了几晃。右梧的眼睛却只是张着,却对半夏的动作毫无反应。 该不会是因为地狼的毒,失明了吧……半夏正想着,就看到右梧突然坐起身来,伸出手臂摸索着,声音紧张,“谁?有谁在这里?” 半夏看着右梧的眼睛,一双雾灰色此时毫无光彩。 回想起这双眼睛曾用宠溺的目光注视过自己,半夏突然觉得心中空虚,有几分难以名状的失落。即使自己替他解尽地狼之毒,怕是也无法让他重见光明了吧,可惜了这么灵动的一双眼睛…… 半夏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右梧脸上,开口道:“是我……半夏。” 右梧怔愣了片刻,冷笑道:“半夏?呵,你的声音学的还不够像。你到底是谁?把我带到这乌漆抹黑的地方就是不想让我看到你吧?半夏呢?你把它怎么了?” 右梧说着,猛地向前伸出手,半夏正心中感慨,也没顾得躲闪,结果就被右梧抓住衣袖,一把带到了床上。 右梧把半夏控制在怀中,声音冷淡,“你是谁?” 看来小乞丐还没发现自己看不见了,半夏想着,长长叹了口气。 噗地变回妖兽样子,从右梧的控制中逃脱,半夏用右梧熟悉的声音开口道:“真的是我……右梧……我刚刚化了人形,所以声音不同了,你听不出来也难怪。”边说边凑到右梧手边,伸出舌头tian了tian,又用脑袋蹭了蹭。 半夏立刻感觉到右梧的身子放松了,语气也变得温柔,“小香炉……你没事就好,我倒还不知道你能变成人形呢,等离开这个鬼地方,你再变了我看吧……”说着用手在周围摸索,“你知道这是哪里么?我们怎么出得森林?还有,我记得我中了毒……” 半夏抬起头,看着右梧的眼睛,沉默了许久。如果他可以永远不发现自己失明,也算得上一种幸福,但……现在逃避了只会令以后伤得更重。 半夏跳出右梧的怀抱,踩在竹席上。 右梧立刻开口道:“你去哪?” 落在地面上,半夏化了人形,却不再是十岁稚童模样。银色发丝带着微光,一直垂到地面。 用自己冷冰冰的手握住右梧温暖的手。半夏感觉到右梧的手在被自己触到的瞬间为之一颤,马上开口道:“是我,别紧张,我们现在是安全的。”声音清冽沉稳。 右梧缓缓开口道:“小香炉,你又变成人了?” 半夏一点头,随即想到眼前这人看不到自己的动作,转而答道:“是的,我可以化成人形,只是这样会消耗体力,而我之前又身体虚弱,所以才从未在你面前露出过这副样子……” 右梧眨了下眼,目光从半夏的轻纱衣衫上游移到空无一物的某处,露出微笑,“所以你现在的身体没问题了?” 半夏完全没心思跟右梧讨论化为人形的问题,他停顿了许久,才继续开口,却不是回答问题,“右梧,我就在你面前,你看不到我么?” 半夏说着俯身,发丝倾泻在竹席上,他缓缓靠近右梧,近到可以看见自己的样貌映入右梧眼中的雾色…… 右梧做了许久乞丐,对装聋作哑扮瞎子博同情也算驾轻就熟,本来对自己的戏码很有自信,却料不到半夏突然离自己这么近。这个距离,即使光线再暗,他也看清了半夏的样貌——根本不是什么不堪入目,而是惊为天人! 脑中美好的词汇一一跳过,却没有哪个配得上形容眼前之人,右梧深吸一口气,双目放光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天青色眼眸,一时竟有些无法自拔。 半夏离右梧越来越近,两个人的嘴唇几乎贴到一起。 “喂,等一下!”右梧猛地伸手推开半夏,眨眨眼,想再说点什么,却语塞。 半夏嘴角扬起淡笑,站起身来,不言语,只看着右梧。 (十八)话,不可以乱讲 右梧此刻就像个大半夜偷糖吃被大人抓了个现行的孩子,先前虽然尝到了甜头,现在却因为被抓了感到十分窘迫。 视线在半夏身上来回转了几圈,右梧脸上交替过许多种表情,半夏却只一脸平淡地看着他,仍旧不发一语。 右梧瘪了瘪嘴,“你是什么时候识破我的?” 半夏悠然道:“你方才把视线移到一边,颇不自然,我那时就猜到了一些,才靠近了试探你。”语速轻缓沉稳,与作为妖兽时的稚拙口吻全然不同。 右梧点一下头,话语有些含混,“居然那个时候就露出马脚了……”看来自己还是学艺不精,以后要多观察隔壁街的同行瞎老赵才是。 半夏抱臂站着,说道:“不过开始时,我确实被骗了,不得不说,小乞丐你演技不错。” 右梧挠挠头,脑中各种念头一团混乱,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明明觉得该回句什么,却又着实想不出合适的说辞。自己刚刚才被识破了装瞎子的伎俩不说,还差点被占了便宜…… 不过话说回来,被这么个美人儿亲一下,倒是自己占了便宜才对吧?右梧想着,目光又在半夏轻薄的唇上扫了一圈…… 闻着空气中清淡的六月雪香气,右梧心道:不对,这美人儿虽然美得很,却不是人,是小香炉,那个白面团子小香炉,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妖兽。 右梧脑中想着妖兽半夏,仔细审视着眼前少年半夏令人过目不忘的形容,琢磨着他方才说话的语气,又回想起这些天白团子跟自己在一起时说话的语气,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味儿。他刚刚叫我什么来着?小乞丐? 右梧只觉得无比头大,开口道:“等等,不对,你跟我说的话到底几句真几句假啊?你这副样子,我完全没法把你跟小香炉联系起来……呃,你先别回答我,我脑子有点儿乱,你等我自己先想一会儿……”与其说这是在跟半夏说话,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半夏果然什么都没说,仍旧站着。 自己有些乱了章法而对方却如此沉着,这种鲜明对比让右梧感到有些挫败。 右梧顶着被自己抓得乱蓬蓬的头发,慢吞吞开口道:“首先,你是小香炉没错吧?” “嗯——”半夏点头。 右梧继续道:“你现在只是幻成人形,本体还是小香炉没错吧?就是说,你不是人,是妖,这点没错吧?” 半夏道:“没错。” 右梧道:“可我怎么觉得你跟小香炉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呃,这怎么说呢,感觉不同了,语气嘛也变了,样貌……关键你这副样子也太像个人了……不对,这么说也不妥,我的意思是……” 右梧又习惯性地挠头,觉得自己实在语言贫乏。 半夏道:“突然觉得不认识我了?还是觉得被骗了?” 右梧低声道:“是有点被骗了的感觉……”可是说到骗,半夏有没有骗自己倒不好说,自己可是板上钉钉地装瞎子骗了人家…… 忽然,右梧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你说你之前身体虚弱,没法化成人形……是骗我的吧?” 半夏轻笑,“我为何要骗你?” 右梧用手托住下巴,心道这问题反问得好,思来想去自己也没什么可骗之处,可又总觉得半夏这样子似曾相识……难道又是多想了? 半夏看着盘腿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的右梧,凑近道,“你不信我?” 右梧看着近在眼前的玉人儿,干咳几声,“小香炉,既然变成人Lang费体力,你就还是变回去吧,况且你这样子,我一时也适应不了。” 右梧有点尴尬地转过视线,不去正视半夏的脸。 半夏却毫无预兆地抬起手勾住右梧的下巴,微笑道:“怎么,你不喜欢我这副人身?” 被半夏这样勾着下巴,右梧面上有些挂不住,心中又觉得这是件美事不该拒绝。看着半夏,右梧思绪有些错乱,从见了半夏这副集世间美好于一身的样貌后,他的脑子就直嗡嗡响。 搭在右梧皮肤上的手指动了动,右梧心道,不行,怎么说这也是小香炉,自己身为主人怎么能被宠物调戏?虽然小香炉他现在换了副样子…… 右梧打定主意,立刻起身跪坐在竹席上,总算是视线跟站在地上的半夏持平了。 右梧拨开半夏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指,反手去捏半夏的面颊,笑得得意,“小香炉你生得这般美貌,我怎么会不喜欢?” 本以为半夏会躲开,没想到他就这样任自己揩油吃豆腐,面不改色。被调戏的人稳若泰山,调戏的人倒是突然有些心虚。 右梧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当初刚捡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救了你,咳咳,算到现在已经救了你两次了,按照人类规矩,你该以身相许。当初不知道你能变成人样儿就算了,现在……” 右梧说着凑得近了些,故意拿出一副色咪咪的眼神,“你这样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就把你这身子……许了我吧,小香炉。” 本以为半夏多少会有些生气,谁知——他顿了片刻,竟笑出声来,笑声清扬悦耳,胜过多少丝竹管弦。 右梧有些呆愣。这明显是嘲弄的笑声,逞口舌之快的战术,似乎失败了。 半夏止住笑,看向右梧,天青色眼眸灿若星河。 右梧正琢磨着再说点什么,半夏的手臂就环上了右梧稍显瘦弱却挺拔结实的腰身。 凑近,发丝擦在右梧脸上,右梧顿时觉得,有些热,有些痒。 半夏的薄唇上一抹轻绯,低声道:“以身相许是么?我倒是不介意,可不知道你受不受得起呢?”语气带着挑逗,说话间,微凉的手指已经穿过轻薄衣衫抚上了右梧背上的皮肤。 右梧一个激灵,立刻堆出一脸贼笑,“当然是求之不得……” 半夏凉凉的嘴唇瞬时堵住了右梧下面要说的话,右梧被突如其来的吻激得大脑空白,不回应也不躲闪。 此刻脑中的画面是,自己正被一只小妖兽吃豆腐,白团子樱桃大的小嘴正贴在自己唇上……好柔软,但是…… 右梧推开半夏,手背擦了擦嘴唇,刚想说些什么,半夏就轻声道:“怎么?不要我以身相许了?” 倒吸一口凉气,右梧再一次无言以对。 (十九)假作真时真亦假 半夏起身负手而立。 右梧平复了心绪,不再继续以身相许什么的话题,转而抛出一堆颇为实际的问题,什么半夏你多大了,半夏你出生在哪里……琐碎繁乱,大有把半夏的家底一举摸清,顺带通过半夏了解所有妖兽的架势。 半夏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语气平缓地一一回答了右梧的问题,倒是不厌其烦,只不过答案的真伪,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不觉,夜色已浓,月辉透着窗子洒在地上,清凉的夜风穿堂而过。 长出一口气,右梧已经是说得口干舌燥了,暂时能想到的问题,都问了个遍。 半夏见右梧不再开口,柔声道:“想问的都问完了?” 右梧答:“暂时就这些了……” 半夏凑近右梧,“小乞丐,你我也算有点缘分,这几日谢谢你的照顾,不过缘起缘灭终有定数,我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既然终须一别……”半夏几乎是贴着右梧的耳朵,“不如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吧……” 在右梧面颊点下一记轻吻,半夏起身,似乎真的打算就此离开。 右梧稍稍一愣,从床上跳下,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毒仍未尽解,踉跄伸手扯住半夏的衣袖,“等等!啊——”突然又松了手,一时情急,居然用了受伤的手臂。此刻只觉得刚好些的伤口又撕裂开来。 钻心疼痛,右梧额角渗出冷汗,皱着眉,托住受伤的手臂深吸了几口气。 半夏转过身,眉梢挂笑,“这就是人类常说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右梧挤出一丝笑道:“别说,你这俗语用得……还挺是个地方……” 半夏做出思考状,“不对,你这该叫伤疤未好就忘了疼才是。” 右梧看看半夏,放声大笑。心想这美人半夏虽然没有团子半夏来得乖巧可爱,却另有一番趣味。能留他在身边闷时斗斗嘴也好,自己住了这两年,有时候的确无聊得难受。 “这么开心?”半夏说着走回右梧身边,扶他到床上坐了,自己则立在床侧。 右梧收敛笑容,“你也说是终须一别,又何必急于一时?以你千年寿命,人类几十年的光阴在你看来不过弹指一挥。对你来说只是稍作停留的时间,对我而言就是漫长余生……虽然是终须一别,现在离开和等我百年后再离开,对你来说有多大区别呢?” 右梧望着半夏,心道:既然以身相许什么的说辞留不住你,不如来个煽情段子,小香炉你好眼力能识破我装瞎子,不知道我现在的演技能不能入得了你眼呢?心中暗笑。 右梧摆出极其认真的神色,继续道:“半夏,留下来与我做个伴吧。” 半夏看看右梧,不答话。 右梧见半夏不答话,本以为自己失败了,正沮丧时却看到半夏走到窗边,拿油灯过来点了,心情顿时放松了些。至少,这家伙不会马上离开,能拖一天是一天,说不定拖着拖着就真拖到自己百年了呢。 刚刚的话说得有些严肃了,右梧觉得此刻安静着十分尴尬,便开口打破沉默,“半夏,咳,以后你这副样子的时候我都叫你半夏好了,其实这么看,即使你幻了人形,半夏这名字也还算清雅,蛮适合你,我真是有先见之明。”边说边连连点头。 右梧心道,以后你这副样子都叫你半夏,听到了没?不答话可就算默认了哈。 半夏瞟了一眼仍旧堆在墙角的半夏块根。半夏,亦毒亦药,倒也真算个有趣的名字。 半夏走到床边,从矮桌上端起粗瓷碗,捧在手里打量着里面的白粥,轻道:“这粥……还是倒了得好。”说着就抬脚要走。 “等等!”右梧果断地叫住半夏。半夏转过身来,淡然看着右梧。 右梧道:“咳,粥?这碗里是你煮的粥?你还会做饭?” 半夏道:“这粥已经冷了,我先去把它倒掉。” 右梧抓住半夏的衣袖,“大热的天,冷了才好,”换上戏谑语气,“小的正饥肠辘辘,公子您就赏了小的这口吃的吧。” 倒还真是个乞丐样,半夏把碗递给右梧,右梧用未受伤的手接过碗放到了受伤的手里,接着轻握住半夏手腕,“你别总站着,坐我身边来吧。” 半夏坐在右梧边上,若有所思。 右梧一边吃着粥,一边仔细打量半夏的样貌,这会儿借着油灯的火光,虽说看不清十分,也好歹能看清八分。 右梧饿了好久,几口下去,粥碗已经见底。他把空碗先放在一边,抬手就摸上了半夏面颊的皮肤,直像是研究一件玉器,目不转睛地仔细审视。心想不能白白被吃豆腐,只要有机会就该吃回去。 半夏侧头看右梧,“盯着这么半天,可研究出什么来了?” 右梧唏嘘道:“啧啧,真是一点瑕疵都没有哎……你这样的,如果到了夜雨阁,三娘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了。” “你看我,”右梧说着掀开散在额上的发丝,指着眉稍边上的一处说,“我这里就有一处疤痕……啊对,还有这里。”说着就掀开上衣,指着腹部的一块朱砂胎记。 半夏只随意看了看右梧指的两处,似乎兴趣索然。 “这身子是幻化来的,自然没有伤痕。不过说起胎记……倒是有那么一处,你要不要看?”说着抬手比了个要解开衣襟的动作。 右梧站起身,拿起边上的粗瓷碗和油灯,“咳,粥,厨房还有吧,我再去盛一碗,你这粥煮得很不错,和我胃口。” 虽然化了人形,但这妖果然和人不一样,右梧边往厨房走边想着半夏方才说话时的眼神,心道就是芷生那样风情万种的人,也没有如此清澈且魅惑的眼神,让人看一眼就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走进厨房,看着一片狼藉的灶台,右梧想起半梦半醒时听到的响声,再看看锅里的白粥,心道也算是难为他了,那家伙不吃人类的食物,又怎么可能会做饭呢? 右梧是真的饿坏了,从架子上翻出一坛子腌萝卜,就着又吃了满满三碗白粥,才满足地放下碗筷,揉揉肚子长出一口气。 视线落在了储物架底部一个结了蜘蛛网的角落了,右梧咂咂嘴,感觉到自己肚里的酒虫正拼命抓挠着,直叫一个难受。这是多少天没沾过酒了? 这可是最后一坛,喝完就再难找这么好的荷清酒了,右梧内心纠结。这酒还是他一年前顺手牵羊回来的,既然是顺手,就不知道出处,再想找,怕是就要踏破铁鞋了。 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还是俯身扫去蛛网,将沉甸甸的酱黑色酒坛子抱了出来。心道这两天不是被绑架就是被狼咬,尽遇到麻烦,就开了好酒,也算慰劳自己吧。 右梧这会儿知道注意受伤的手臂,只小心托着油灯,往怀里揣了两只斗笠碗,用没受伤的手臂揽抱着酒坛,就出了厨房。 将油灯放到床前矮木桌上,两只斗笠碗也摆在桌上,酒坛则就近搁在了地上。右梧冲半夏笑道:“陪我喝两杯怎么样?” (二十)真心相待、有所图谋 半夏慵懒一笑,随手拿起一只斗笠碗,站起身来。 “说到酒,我倒是尝试过一些,也颇有兴趣,只不知道你这坛子里的酒,够不够香醇。” 右梧笑道:“啧啧,这就是你不识货了,这酒名叫荷清,每年采摘初夏新荷酿成,甘美香醇得很,本就是酒中上品。而我这一坛子,又可以算得上是荷清中的极品,喝了它,包你几天之内再喝其它酒都会觉得索然无味。” 半夏把玩着酒盏,“用初夏新荷酿酒么?有趣。” 右梧道:“这酒的妙处一言难尽,你要尝了才能真正体会,”看了一眼半敞的窗子,“这屋里挺闷的,不如我们去院子里喝个痛快?” 半夏答道:“去哪里都行。” 右梧闻言便拎了酒坛,拿起桌上剩的那只斗笠碗,顺便吹熄油灯。 迈出房门,就感觉到清风拂面,带着草木馨香。 右梧刚走出两步,树上就闪下个黑影,快速移动到右梧脚边。 “喵呜喵呜……”狸花猫摇晃着尾巴,整个身子年糕一样软贴着右梧的腿,正着蹭一圈,掉个头再反蹭一圈,没完没了。 半夏俯身拎着狸花的颈后软皮将它提起,冲右梧道:“这只小猫倒有意思,似乎十分粘你。” 狸花猫蜷着身子,没做过多挣扎,只拿它金绿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半夏,尾巴上的毛根根立起。 右梧笑道:“这小子名叫鱼丸,跟了我也快……两年了吧,同你一样,是从路边捡的。”说着在狸花下巴上挠了几下,“它跟人很亲,也算只有灵性的猫……说起来你们以后应该好好相处才对。” 半夏笑着又看了狸花一眼,才撒手把它放了。那狸花轻盈地四脚着地,耳朵动了动,看看右梧,再看看半夏,略停了一会儿便径自钻进草丛,没了踪影。 右梧看着半夏,“虽然鱼丸平时总到处去野,有它在这好歹也算个伴儿……”说着指了指合欢树下,“那边有几个石凳,就去那坐着好了。” 半夏顺着右梧的指向看,只见树荫下的茂密草丛中,四个只露出顶部的圆面石凳。视线从石凳移到一旁的合欢树上,顺着树干向上看,便能看到停在枝头的青灰正注视着自己。半夏的视线在青灰身上停了停,便跟在右梧后面走到了树荫下,坐在石凳上。 月色虫鸣晚风,美酒美人作陪,右梧觉得十分惬意,在这所破房子里跟其他人一起喝酒,还是打住进来之后的头一次。 一个人住虽然自由自在,却也偶尔感到寂寥,喝酒解闷,却时常越喝越闷。路是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即使自己住着冷清了些,也好过留在木风身边,虽然时刻受他照顾保护,心里却总觉得亏欠失落。 活动活动手指,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右梧卯足架势,开了酒坛。顿时酒香四溢。 右梧深吸了一口酒香,语气夸张,“好酒啊,有这样的好酒相伴,就是醉死了也值呀。” 先把自己手中的斗笠碗满了,递给半夏,又接过半夏手中的斗笠碗斟满。 凑近细闻着酒香,唏嘘道:“这是最后一坛了,这么好的酒,以后只能怀念,你说可不可惜?”说着看向半夏。 半夏依旧神色清淡似笑非笑,抬起墨色斗笠碗,就着月光欣赏其中的浅红酒浆。香气清冽,色泽妖娆,难怪小乞丐对这酒赞不绝口。 轻啄一口,半夏便觉得口齿间溢满甘醇。清凉液体滑入喉中时愈发散出幽幽莲香,清雅气息萦绕在鼻息之间,久不散去。 半夏将酒盏托在手心,仰头看微缺一角的月亮,说道:“这酒确实有趣。” 右梧把视线从半夏略显清瘦的身影上收回,轻含了一口酒在口中,细细品味之后才把酒浆咽下,接着回味无穷似的眯起眼睛咂咂嘴,一脸满足。 晚风吹拂着右梧额上的散乱发丝舞动,他看向半夏同样轻舞着的银色发丝,笑道:“我发现,你很喜欢用‘有趣’这个词。” 半夏抬起酒盏再饮一口,眉梢一挑,“看不出,小乞丐倒是个细心的人。” “啧啧,我身上的好处多着呢,不过你不了解罢了。比如我绝对会是个尽职尽责的主人……所以小香炉,哦不,半夏你就留下来跟着我吧?”右梧时刻惦记着把宝贝香炉留在身边。 半夏把玩着手中酒盏,轻笑一声,“我倒是好奇,你为何执着于留我在身边?难不成真当我是个熏香的物件?” 听着半夏的话语,右梧恍然觉得,坐在眼前的家伙是个跟自己一样的人,而不是什么白团子小妖兽,感觉有些错乱。原本,这副人身和妖兽的样子就相差太多,加上说话语气神态也截然不同,右梧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将这只妖兽当人一样对待。 “咳,一个人住久了总还是无聊嘛,难得从路边捡了你回来,又从地狼嘴里救了你一回,花了这些个功夫,总不希望你就这么走了也是人之常情吧?”右梧说完,饮尽杯中酒,又给自己斟满。 半夏淡然道:“如此说来,小乞丐你当初从地狼那里救我,也算有所图谋了?我是不是该理解成,你对我的好都是为了留我在身边的手段呢?” 刚喝下一口酒就听到半夏的这番话,右梧一个不小心便把自己给呛着了,捂着嘴咳嗽起来。 半夏的手抚上右梧后背,上下顺着,“怎么这样不小心呢?看来我是说对了?” 右梧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眼巴巴看着半夏,心道我那话是提醒你对我知恩图报,你个小香炉居然反将我一军。 看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的右梧,半夏边抚着他的后背边凑近了身子,“其实不论理由如何,你真心救我也好,有所图谋也罢,总归是对我有恩,我也不爱欠人恩情……不如你来说说,这恩我该如何偿还?” 右梧终于缓过气来,脸上皮肤却因为酒劲和方才的咳嗽微微发红。 “半夏你是误会我了,我那怎么能算有所图谋呢?救你当然是出于真心,呃……别说什么欠不欠的了,显得太生分。你就留在这儿,我保证真心待你,以后你有危险我照样救你,怎么样?” 半夏沉默,做若有所思状,跟右梧之间也恢复了开始时的距离,约摸半臂之隔。 衣袂随风轻扬,半夏左手平放在膝头,手心托着酒盏,右手抬起,露出素白手腕,轻缓梳理着散在肩头的发丝。只这一个简单动作便透着万种风情。 右梧的脸愈发红了些。 半夏看着右梧,天青色眼眸带着慵懒,轻启唇扉,“我若留下,你打算如何?把我当做一只野兽,同那狸花猫一般?” 右梧心道,你也不照照镜子,就这副样子,我能把你看得跟鱼丸一样才怪了。 想归想,脸上仍旧戏谑笑意,“半夏当然跟它不同,能跟我聊天解闷,同我斗嘴磨牙,还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处对月共饮……” 半夏打断右梧说道:“听你这样说,我倒像是个人了?你若觉得日子无趣,想找人作伴,何不去找那个对你痴心一片的公子哥儿?” “哎,小香炉啊,你虽然可以化成人形,却不是人,许多事情你不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而跟动物就简单许多……” 半夏抬起酒盏,嗅着酒中的淡雅荷香,低声道:“小乞丐,我问你,我现在的样子和先前的样子,你更喜欢哪个?” (二一)聚散终有时 右梧眨眨眼,心想这个问题不能随便回答,万一答错了小香炉怕是会不高兴。 略停了停,右梧开口道:“这还用说,当然是……” 半夏突然把手掌覆在右梧嘴上,右梧下面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被堵着变成了支支吾吾的声音。 “不用回答了……”半夏说着撤开手掌,端起酒盏,冲右梧微微一笑。 不用回答更好,右梧想着也端起酒盏,“我先干了哈。”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半夏亦将酒盏凑到唇边,仍旧是轻抿一口,细品淡雅荷香的滋味。 右梧一杯接一杯喝着,煞有介事地讲着些子虚乌有的段子,滔滔不绝,说到高兴时甚至手舞足蹈地比划。满满一坛酒,就这样下去了大半。 半夏则几乎不言不语,无论右梧讲什么他都只神色淡然地听着,侧倚树干,微垂眼眸看着右梧夸张的动作,倦怠慵懒。虽然只略饮了两三杯,神色却像是醉了一般。 “你听我说哈,那一天我跟平常一样收拾了东西往回走,谁知道天上突然掉下个……喂,小香炉,你还听着没?”右梧的手在半夏眼前挥了挥,“就我一个人说多没劲啊……你也说点什么吧……呵呵,你不是活了很……长时间吗?肯定见过不少有趣的事儿,也讲给我……听听啊。” 右梧扯过半夏的长发,捏在手中把玩,“喂,怎么不说话?你不会才……喝这么点就醉了吧?” 半夏轻叹一声,“小乞丐,是你醉了……” 右梧面颊绯红,目光迷离,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凑在半夏耳边拖长声音说道:“我……没……醉……” “就是再多喝三坛,我……也不会醉!”右梧边说边笑,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浅笑,逐渐却变成了恣肆张扬的大笑。 右梧笑了许久才停下来,放开半夏的头发,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将酒盏随手一丢,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抬头望明月繁星。 深吸了一口气,右梧毫无预兆地向后仰去,躺倒在草地上。 “喂,小香炉,你来看月亮……再过几天就是满月了。”右梧说着伸出手比了个动作,像是要去抓遥不可及的月亮。 半夏把酒盏放在身边的空石凳上,轻缓起身,走到右梧身侧坐下,“怎么,小乞丐喜欢满月?” 右梧闭上眼睛,隔了许久才张开,声音有些低哑,“我讨厌满月……”说完又轻轻合上双眼。 半夏低头看着右梧,刚想说些什么,一个小巧的身影就停上了他的肩头。 青灰收拢翅膀,凑在半夏耳边低声道:“主人,有只夫诸正往这里靠近。” 半夏转头看肩膀上的青灰,微皱了下眉,站起身来看向青灰所指的方向,果然有一处皎白身影正往这边靠近。 半夏思忖:这个气息,是夫诸没错,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主人……”青灰还没说什么,半夏就轻轻抬手示意它别再继续。 青灰在半夏身边扑扇着翅膀,盯紧夫诸的方向,皎白身影正以十分快的速度从空中过来。 半夏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神情放松的右梧,瞬时变回妖兽模样,跳到石凳上立着,尾巴轻摇。 转眼工夫,周身萦绕着淡淡白光的夫诸便从天而降。 妖兽夫诸,从外貌上看,除了通体雪白和头上长有四只角外,与普通鹿几乎无异。 半夏的目光仅在夫诸身上停留片刻,就移到了它背上的黑色人影上。 没等夫诸完全落地,那人就从它背上跃了下来——高挑清瘦,深灰色长发束在脑后,黑色长袍,腰间一柄饰有精美纹章的长剑。 半夏打量起几步迈到右梧身前的这个男人,面若刀削,略显沧桑的面容透着藏不住的坚毅。即使抛开这人身上带的威严感不谈,仅仅从他能驾驭夫诸这一点看,他就绝不是泛泛之辈。 右梧听到声响,缓缓睁开眼坐起身,目光迷离地看着蓦然出现在眼前的熟悉面容,“风叔叔……”揉揉眼睛又看向后方白鹿,“居然连月谦也一起来了……月谦啊,好久不见啊。”右梧笑着冲白鹿招了招手。 被右梧称为叔叔的这个男人名叫木风,面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形容俊逸,眉宇间英气十足,紫色眼眸如寒潭深不见底。 木风的视线快速扫过石凳上的半夏和地上的酒坛,在右梧身边蹲下,一把抓起右梧的手扯过他包着厚厚纱布的那只胳膊,盯着白纱布上隐隐渗出的血迹,深皱眉头,眼中掠过怒色。 木风盯着右梧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右梧却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将手指按在木风眉间轻揉着,“你这表情吓不住我,自己倒是该添皱纹了。” 木风摇摇头,深邃眼眸中的怒色逐渐被愁容取代,长叹了口气,对右梧说道:“我真是命该为你操心到死。” 右梧的笑容僵滞了片刻,避开木风的目光,转过头去看身边的酱黑色酒坛,“我这坛可是极品的荷清,风叔叔不嫌弃的话陪我喝几杯?”说着就使劲儿伸出胳膊去够那酒坛,无奈一只手被木风抓着,努力探出身子也还差那么一点儿距离。 木风看到右梧这副样子,面色更加难看,猛地松开手,站起身来。 右梧顺势侧倒在地上,终于算是抓到了坛子口沿,他赖兮兮蹭过去,将酒坛满抱在怀中,目光四处搜寻着什么,喃喃自语道:“奇怪了,刚刚还拿着呢……去哪了?” 木风俯身捡起草丛中的酒盏,捏在手中,右梧冲他道:“对对,就是它,拿来,我给风叔叔斟酒。” 木风居高临下看着盘腿坐在地上抱着酒坛一脸傻笑的右梧,说道:“右梧,这两天,我可是把整个城都翻遍了,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啊?难道又跟三娘吵架了,寻摸个稀罕物去哄她?”右梧说着抱起酒坛,灌了大大一口,浅红色酒浆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在衣服上晕出一片深色痕迹。 木风的身子微颤了颤,几步上前,一把夺过右梧手中的酒坛,毫不迟疑往石凳上砸去,坛子瞬时裂了个粉碎,酒浆哗地溅了一地,木风的衣摆也被甩上了雨点般的痕迹。 右梧只觉得脑中回荡起一片巨响。他看着碎落一地的陶片,捡起落在身边的一块,手指从内壁上刮了一下,接着吮住指尖,垂下头,呆呆望着掌心的碎片。 不远处的月谦看到这一幕便走过来,在右梧边上幻出人形——象牙白色短发,一身浅绿衣衫,碧绿色眼眸如湖水般娴静温柔。 月谦屈膝蹲在右梧身边,伸出手轻轻将右梧掌心的碎片拿起,放在了地上,开口轻声道:“少主,您下落不明,主人可是两天不眠不休,四处奔波寻找,几乎把城中每个可能的角落都翻遍了,却找不见您的踪迹……您却……哎,您该稍微体谅下主人的心情才是……” 月谦见右梧皱着眉头不答话,便轻轻抬起他受伤的手臂,声音始终温柔,“总之平安就好,让我先来帮少主检查一下吧……” 右梧抬头看看月谦,又低下头,“伤口已经处理过,就不劳月谦费心了。” 木风稍平复了情绪,靠近右梧身边,目光停在他的手臂上,开口道:“这伤,是颜家那个小子弄的么?”眼神中掠过一丝冰冷,“我说过,如果他还敢对你做什么,就不能再留他在世上。” 右梧喃喃道:“这伤不是他弄的……”说着想起了些什么,转过头去寻找半夏。 圆形石凳光洁的表面依旧反射着清冷月光,本来停在上面的白色小兽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二二)无可奈何 看到石凳上没有半夏的瞬间,右梧的直觉便告诉他,半夏已经不在附近了。 右梧喝了许多酒,本就有些心绪不宁,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木风,又是一番说不出的滋味。这会儿突然不见了那个白色身影,便更觉得心中冷清,空落寂静。 哂笑一声,右梧摇晃着站起身,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还是要确认一番才肯甘心。 视线扫过不大的院子——草叶被吹出一波一波的细Lang,映着皎白月光;合欢树安静立着,羽叶摩挲出窃窃声响;老旧房屋墙皮剥落,半敞着窗…… “少主,方才停在这里的白色小妖,已经离开了,现在这里感觉不到它的妖气,应该是走远了……”月谦的声音轻缓响起在夜幕下静谧的空气中。每一个字,右梧都听得真切。 缘起缘灭终有定数……不如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吧——右梧脑中闪出半夏曾用极认真口吻说过的话。 想着多留一天是一天,结果你却连一天也没多留。香炉啊香炉,你我相识一场,竟然连最后的道别都舍不得给么? 右梧面对着洒落一地的银色月光,心道:也罢,总归都是要走的,去吧去吧,我一个人乐得逍遥自在无牵无挂。 空气中已经不见了六月雪的味道,只有清冽酒气夹杂着合欢的淡香。 寻不到半夏的踪迹,右梧面无表情地回到木风身边,等着他开口。 木风如预料一般,直视右梧,用不容置否的语气说道:“右梧,跟我回去。” 右梧低头,视线落在木风衣襟的位置,沉默。 木风看着眼前身量尚显不足的右梧,眼神中多了几分柔软,抬手搭在右梧肩上,“跟我回去吧。” 右梧深吸一口气,抬头看木风,嘴角扬起弧度,笑容却带着藏不住的勉强,“我可以拒绝吗?” 木风对右梧的回答毫不惊讶,放下搭在右梧肩头的手,转过身走到已经变回白鹿的月谦面前,轻抚着它身上极短的绒细毛发。 沉默了半晌,木风停住手上的动作,开口道:“即使你手上的伤不是颜泽启造成的,他也确实绑架了你,这点我没说错吧?你想留下,可以,但我说过,如果颜泽启再对你做什么,就不能留他在世上,这句话我不打算收回。” 木风稍停了片刻,转身看向右梧,语气缓和冰冷,“我说过许多次,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如果你执意不跟我回去,那么我也不勉强……我会除掉对你造成威胁的颜泽启,让你继续你的乞丐游戏。” 木风边说边走回右梧身边,在他面前停住,微微垂目,“我说过,我会一直保你周全,即使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右梧在听木风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笑意,眼神中却交替过许多种情绪。木风的话一字语句敲在他心头上,虽然是波澜不惊的话语,却把一条鲜活人命交到了他的手上。 右梧道:“如果我没猜错,颜泽启这两天的日子过得也不太好吧?他在风叔叔手上?” 木风嘴角一丝冷笑,答道:“没错。” 右梧低头不语。木风是名头响当当的黑道头目,连官府都要忌他三分,想让一个人消失得毫无踪迹实在易如反掌。且不说严家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即使颜山磊怀疑到木风这边,也没有证据,即使有证据也难动木风分毫。 只要自己一句话,那个颜泽启便会死,可笑荒谬,却是现实。右梧了解木风,知道他言出必行,也知道他可以为了自己弄脏双手。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怕是也逃不出这血腥魔障。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终结? 右梧沉默,因为酒意稍觉头晕目眩,思维却异常清晰,许多平日被仔细隐藏的情绪浮现心头,虽然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情绪却有些不受控制。这种感觉如同黑夜白昼不停交错,清醒且迷醉,让右梧觉得十分难熬。 木风看着低头不语的右梧,心中十分不忍,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不想用这种方式逼迫右梧跟自己回去,却无可奈何。只要能让右梧安全地留在自己身边,自己是不是被他怨恨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时间仿佛变得漫长,木风看着眼前的孩子,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还是不忍,在心中做出了妥协。 他叹了口气,拉过右梧的手,语气转为温柔,“先跟我回去,你有伤在身还喝这么多酒,根本不懂照顾自己,留你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外我怎么可能放心?” 白鹿也走近右梧身边,温柔地用侧脸碰了碰右梧手臂,“主人是担心少主身体,不如您先跟主人回去,把身子养好了再决定是不是继续留下。” 白鹿柔美的声音语调让两个人之间的凝滞气氛缓和了许多。 “少主……”白鹿凑近右梧,还想说些什么,看清楚右梧的表情却停住了。 灰色眼眸低垂,右梧眼中闪着泪光,眉头微蹙,轻咬着下唇。 木风也感觉到了什么,俯下身,正看到一滴泪从右梧眼眶中滑落,在面颊上留下一道水痕。 木风瞬时忘了呼吸,心疼不已,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悔恨,抑或其它连自己都道不明的感情。 握住右梧双手,木风轻道:“我到底该怎么做?右梧,我该怎么做才能照顾好你?” 右梧的嘴唇有些颤抖,声音却几乎没有波澜,“已经做得够多了,真的,早就够了……由得我自生自灭不好么?” “怎么到现在还要说这种任性的话?我怎么可能……” “什么都不用,我什么都不要,我欠你的,已经是永远都还不完了。” 木风把右梧拥在怀中,感觉到他的身子在颤动,“怎么能说欠不欠?右梧我答应过……” 右梧抬头,只觉得视线模糊,闻到木风身上熟悉的味道,声音开始变得哽咽,“你没答应过我什么,你不需要为我做任何事……够了,你对母亲的承诺……早就够了……这么多年我……” 我不想再欠你更多,你的手不该为了我一次又一次染上血污。 木风只觉得怀里一重,“右梧……右梧?” 右梧唇色苍白,前额的碎发被汗水贴在皮肤上,双眼紧闭,面容虚弱。 木风的心跳几乎缓了半拍,立刻抱着右梧起身,跨到白鹿背上,往回赶去。 (二三)传说中的解药 ——————一道白影掠过喧闹街道的上空。虽然夜已深沉,此处却仍旧灯火通明,不肯安歇的人们流连于酒肆赌坊间,希冀着借酒消愁或天降横财。 暗巷中,赌坊后门外只有一挂昏黄纸灯,光线虽暗,却足以引得许多小虫飞撞上去,翅膀和纸壁间擦出细微声响。 一阵风过,纸灯摇了摇,侍立门边几个人立刻看向从天而降的白鹿。 四只雪蹄刚一落地,木风便翻身跃下。月谦还未停稳便隐匿了身形,跟在木风身后。 “主子。”其中一个人快步跑到木风身边。 “都收拾好了?”木风道。 “都好了,那几个大夫还等着呢,是不是马上叫过来?”人影说着疾步跟在木风身后,跨入窄门。 “去吧。”木风目不斜视。 穿过昏暗走廊,来到赌坊后院。 “您终于回来了。”年轻侍女为木风推开房门,视线落在木风怀中的少年身上。 木风一言不发,迈进屋,放右梧躺在新收拾好的床铺上。抬手比了个手势,侍女便退了出去,轻掩房门,侍立在外。 木风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右梧,愁眉紧锁,摸了摸右梧的手,只觉得十分冰冷。清醒的时候额头还有细微汗珠,这会儿身子却越来越冷,木风心中十分不安。 帮右梧盖上被子,木风唤道:“月谦。” “在。”月谦答话间现身,化出人形。走到床边细看右梧面色。 木风的视线落在右梧伤了的手臂上,刚想伸手,月谦就先他一步,“我来吧。” 木风给了月谦一个默许的眼神,坐在床边,注视着右梧,表情变化莫测。 月谦动作轻柔地拆去裹得厚厚的纱布,当纱布尽去,几道深长伤口出现在眼前的瞬间,月谦便皱了眉。伤势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下一刻,月谦便发现伤口和周围皮肤的色泽有异,凑近看,他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主人——”月谦抬头叫木风,他却没听见一般。 “主人?” 木风终于转头看月谦,声音疲惫,“怎么样?” 月谦道:“少主他……中了毒。” 木风闻言身子一僵,看向右梧手臂的伤口,视线刚落上去便像被烫到一样避开了一下,略一闭眼才再看过去,直直盯着那几道紫色伤痕,攥紧手心,感觉到一阵心悸。 “主人……”月谦神色越发凝重,低头贴近右梧手臂的伤口,深吸气嗅着,再抬起头来看向木风时,碧绿眼眸中便带了忧伤。 月谦艰难开口道:“少主他,中了地狼之毒……” 木风看到月谦的神色,心中就猜到情况不妙,听到“地狼”二字更是瞬间觉得头疼欲裂,眼前一片黑暗。 月谦看到木风的脸上几乎瞬间没了血色,忙握住木风的手,急声道:“主人听我说,地狼之毒虽然无药可解,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少主他还有救。” 木风看向月谦的瞬间,神色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但只一瞬间,这表情就被一贯的平淡坚定所取代。 木风缓缓开口道:“只要能救他,不惜一切。” 月谦见木风面色缓和了些,便开始解释,“人若是被地狼所伤,一般会在短时间内毙命,但少主虽然身中地狼之毒,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暂时?”木有的语气急躁。 月谦道:“主人别着急,少主身上的毒,十日之内应该并无大碍,我们还有时间寻找解药。” “但地狼毒无药可解……”木风听月谦说得肯定,虽然感觉到了希望,却十分不解。 “主人请听我说,少主手臂上的伤口很深,想必中毒非浅,而地狼毒又十分凶险,应该早已深入腑脏才对,但此刻毒素却只停留在皮肤之中……我唯一可以想到的解释是,少主已经服下了能解地狼毒的解药,只是……伤口太深,药量尚不足以完全化解他身上的毒素。” 木风道:“所以只要找到这种解药,就可以化解掉剩下的毒素?但究竟是什么药,竟然能解地狼的毒?” 月谦的目光扫过右梧手臂又回到木风身上,“不知道主人是否听说过能解天下之毒的药?” 木风眼中浮现一丝喜悦,“传说是有这种药,但……” “主人您看这里。”月谦说着指了指伤口边缘的一处。 木风仔细分辨,才看到几不可见的一丝银色亮光,疑惑道:“这是什么?” 月谦回答:“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银色的便是芊灵兽的血。” 木风的视线停在那一点银色上,疑惑道:“芊灵兽的血?” 月谦点头,“方才所说的,能解天下之毒的药,便是用芊灵兽的血制成的。” 木风思索着,如果芊灵兽的血可以制成解药,而右梧手臂上的银色又是芊灵兽的血……心中猜到了一些端倪。 月谦继续解释道:“世人只当那种药是个传说,因为芊灵兽极其少见而又行踪诡秘,即使对妖兽深有研究的人,多半也只知道‘银血兽’这个别名,不知道‘芊灵兽’这个本名。” 木风低低念着“银血兽”三个字,开口问道;“月谦知道银血兽的样子么?” 月谦道:“从古至今一直有人觊觎芊灵兽的血液,却几乎没人成功抓住过芊灵兽,主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等木风回答他便继续说道,“因为芊灵兽不是任何一种妖兽,它们没有固定形体,每一只芊灵兽的样子都不相同,即使有幸抓到一只,按图索骥希望得到第二只也是不可能的……” 月谦把木风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略一停顿,他的声音低了些,“芊灵兽……是强大妖兽的分身。只有那些经历过漫长岁月,活在世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妖兽才可能拥有分身……芊灵兽,是借由本体强大的妖力加上某些植物的灵力诞生的……” 木风并不关心芊灵兽是什么,他只想知道如何可以得到它来为右梧解毒。 “如果不能通过样子判断,又该怎么在十天内寻到芊灵兽得到它的血呢?” 月谦侧过头去不看木风,视线落在右梧身上,“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曾有幸遇到过一只芊灵兽,虽然记不清它的样子,却忘不掉它身上那种独特的草木香气……” 木风基本明确了心中的判断,站起身来,下意识将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月谦也跟着缓缓起身,轻声道:“想必主人已经猜到了……方才少主身边的白色小妖,便是芊灵兽。” (二四)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木风回忆着石凳上那只白色小妖的样貌,在心中计划起捕捉它的方法。 月谦安静地立在木风身边,心中所想却更多,且不说能不能顺利找到芊灵兽,找到了之后怕也没那么容易对付。不知道事情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虽然忐忑不安,却也别无它计。 既然对主人来说,右梧的安全是第一位的,那么自己便只能全心全意地为他设想,即使要像个叛徒一样伤害同为妖族的芊灵兽也不能有丝毫犹豫。 “主子,几位大夫已经到了。”门外突然想起侍女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木风走向门边,月谦适时隐去了身形。 几个大夫毕恭毕敬地走到床边围着右梧开始瞧伤诊脉,看了没多会儿就个个头冒冷汗。 木风自然知道这些大夫解不了右梧身上的毒,吩咐心腹手下在这里盯着,便去了另外的房间。 推开门,就看到窝在座椅上的狸花小猫动动耳朵起了身。 月谦在木风身后关了房门,刚一显出身形,狸花猫就跳下椅子奔过去,躲在他身后幻出人形,可怜巴巴拽着月谦的衣衫,探出脑袋怯怯望向木风。 木风看出狸花仍旧因为自己之前的态度有些惧怕,也不走近,只开口道:“关于那只小妖兽的事,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全部告诉我。” 月谦抚摸着狸花乱蓬蓬的灰色短发,狸花看看月谦又看看木风,撇了撇嘴,从月谦身后绕到身前,依旧紧紧抓着他,像只粘糕一般。 木风见狸花好久不答话,只攀在月谦身上腻着,就觉得十分烦躁,几步上前一把提起狸花的领子,将他拽了个双脚离地。 “唔……放开我,我说还不行吗……”狸花的声音又细又委屈。 木风放下狸花,他便躲回月谦身后,便老老实实交代起来——右梧如何带回一只妖兽,如何又带着妖兽出门,幻出人形的妖兽怎么抱着不醒人事的右梧回来,妖兽身边一只明明很小却很厉害的鸟有多么可恶…… 木风揉揉头,这小猫对右梧倒是尽心,但每次听他汇报情况都觉得头疼,这小猫说话完全没有重点。 当狸花结束了他的长篇汇报,就尾巴一摇变回小猫,继续粘着月谦撒娇耍赖,甚至亮出小爪子往月谦衣摆上抓挠。 月谦道:“鱼丸乖,我还有事要忙,等闲下来再陪你玩好不好?” 鱼丸成功的勾住了月谦的衣摆,“不嘛不嘛,我好不容易来一次,月谦陪我玩嘛……啊,放开我!” 木风提起狸花的颈子,往床上随手一丢,便拉着月谦出了房间,重重带上房门。 “放我出去啊……我要去看右梧……”狸花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 月谦看着房门无奈摇了摇头,轻声道:“主人,我比较在意跟在芊灵兽身边的那只小鸟……” 木风冲月谦点点头,转身叫过等在走廊上的手下,仔细交代了一番,待手下领命离开后,他又到右梧房间粗略看了一眼,才回了自己书房。 书房内飘着淡淡艾草香,七八个人肃然立于房内,见到木风进来便齐刷刷一鞠躬,道“主子。” 木风皱眉,看着自己这帮严肃认真到浑身冒傻气的手下,对他们仔细交代了任务,又目送他们离开。 把暂时能想到的都安排下去之后,木风才走到书桌前坐下,抬手支着前额,疲惫地闭起了眼睛。 月谦走到木风身后,轻轻抬手为他揉着颈部,开口道:“这样不爱惜身子,怕是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吧?” 木风轻道一句没事,声音却疲倦沙哑。 月谦道:“已经两天没休息过了,既然少主回来了,找芊灵兽的事也不急于一时,主人还是去休息会儿吧。” 木风抬起头,伸手去抚弄桌案上的一盆兰草,“我就这样待会儿就好,倒是你,也忙了许久,不用陪我了。” 月谦的手指抚过木风后背,缓缓开口道:“这样操劳,头疼还是小事,如果连带着旧伤也复发了,又该如何是好?” 木风微微垂目看着纤细的兰叶,没说什么。 月谦帮木风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领,叹道:“主人还当自己年轻么?就算您这会儿还熬得住,那么明天呢?后天呢?现在不好好休息,待找到了芊灵兽时岂不误事?” 木风轻叹口气,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自嘲道:“我确实老了……”回头看向月谦,“这些年来,一切都在变,只有月谦你始终如一。” 月谦没说什么,只拉着木风起身,推他到隔壁小间去,强制他宽衣睡了。自己则立在窗前,看不远处仍旧繁华的街景。心中不住思量起木风方才的话,深深叹了口气。 只有自己始终如一么?不过是样子不曾改变罢了。 月谦隐去身形,在木风床边又停了片刻,才出了房间。 ——————梦中时光飞逝,右梧整整昏睡了一天两夜。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右梧眨眨眼,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昏睡的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正为他奔波,也没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吃了好些个解毒续命药。当然,那些药没什么实质效果,最大的作用便是安抚人心。 此刻右梧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醒来,只因为他体内残存的毒素仍旧被半夏的血压制着。木风只当右梧是毒发昏迷,却不知道那坛陈酿的荷清酒和自己的话才是一切的元凶。 右梧眼珠转了转,从半梦状态中清醒过来,很快便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这屋子从前便是自己的,已经两年没回来过了,想不到一切皆是原样。 舒畅地伸了个懒腰,踢开盖在身上的蚕丝薄被,右梧猛地坐起身来,倒吓着了坐在一边正有些愣神的侍女。 右梧活动活动筋骨,冲着边上比自己略年长些的女孩儿咧开嘴笑,“秋秋还记得我不?啊……好久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 侍女秋秋是几年前被木风从人贩手中偶然救回的女孩儿,从那之后便一直跟在木风身边,个性老实却爱钻牛角尖。 秋秋见到昏睡了许久的右梧突然醒了,本就吃了一惊,又听到右梧没个正经的话,冷不防忽然红了脸。 秋秋的话说得有些紧张,“右梧少爷……您终于醒了,我去叫大夫来再给您瞧瞧……” “别叫我少爷,怪生分的。”右梧说着挠了挠头。 秋秋打量着右梧,面容成熟了许多,却仍旧是当年那个令人过目不忘的俊美少年。只不过……他变了,除却样貌身形,更主要是举手投足间的感觉变了。 印象中的他,内敛温和少言寡语。 见到秋秋不说话,右梧探出身子凑近她道:“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脸看,难道真的不认识了?” 被右梧这么一说,秋秋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开口道:“我……我这就去叫大夫。” 右梧抓住秋秋的手,嬉笑道:“别叫什么大夫了,我饿得很,先弄点吃的来吧。啊对,我要吃肉,叫他们多准备点,等会儿你也陪我一起吃好了。” 秋秋的脸越发红了,甩开右梧的手跑了出去。 右梧看着匆忙离去的身影,心道秋秋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右梧看了看自己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臂,一时间想起了半夏,想起了一起喝酒谈天的那个夜晚,接着想到了木风,记起自己似乎喝得多了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右梧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深呼吸,驱散了心中有些烦乱的思绪。 从床上下来,抖了抖皱巴巴的衣服,右梧的视线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停在了床边的书架上。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便看到自己当年写在空白处的歪扭字迹。 手指拂过那些字迹,右梧心中感慨,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立刻把书塞回书架,右梧心道现在哪是感慨这些的时候,趁着没人赶快逃出去才是要紧事。 右梧有些忐忑地推开门,左右张望了下,居然发现没人看守,顿时松了口气,心下庆幸木风倒还不至于像看个贼一样看着自己。 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子,右梧猫着腰在走廊一路小跑,心道这烈日当空的,真不是个逃跑的好时辰,万一被谁撞上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右梧刚过了走廊转角,还没来得及下楼就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右梧看看周围,都没个能藏人的地方,总不能叫他直接从二楼跳下去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右梧看看身后唯一的一间房。 就赌一把好了,如是想着,他便推开了木风书房的房门。 (二五)偷听 扑面而来一股令人怀念的艾草香气。 右梧一进屋立刻将房门轻轻带上,屏住呼吸四下观望,书房的摆设一目了然。木风不在,这次是赌对了。 右梧正庆幸自己运气好,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视线忙又扫了一圈,偌大的书房,竟没个像样的藏身之处。 这边右梧正着急,那边的脚步声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再赌一把吧,右梧想着,踮脚小跑到桌边,俯身钻了下去。低着头蜷起身子,尽可能把自己缩得不占地方,希望能侥幸躲开来人的视线。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似乎进来了两三个人。右梧屏住呼吸,心跳加速,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兴奋更贴切。就像玩游戏,没有任何危险,大不了被抓住,好吃好喝地住上几天再想办法逃了就是。 脚步声停下,书房瞬时一片安静,能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鸟鸣。右梧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仿佛连背后的桌案都在跟着颤动。 怎么突然没动静了?难道自己有哪里没藏好,露出马脚了么? 右梧丝毫不敢有所动作,时间变得漫长。一滴汗顺着他额头滑到鼻尖,又从鼻尖落向地面,溅出一小片水光。汗珠落地时的声响极其细微,右梧却听得真切。 终于,一声叹气打破沉默,右梧松了空气,接着就听到——“都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是木风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主子别太着急,兄弟们在各处轮班守着呢,只要那家伙出现了,我们一定把它活捉回来。” 右梧听着这没头没尾的对话,心中思量着,难道是颜泽启跑了,木风要抓他回来? 又是一小段沉默,接着脚步声响起,右梧听到有人正向他走来,又屏住呼吸。还好,那脚步声没到跟前就又折回去了。 “嗯……关于地狼,查到什么没有?”木风说道。 “川子带了几个驯兽师一起往林子里去查看了,还没回来。不过主子,虽然我对这些个妖兽不了解,多少也知道地狼很少出现在有人的地方,也不会主动袭击人。少主他的伤……有些蹊跷啊。”陌生的声音说道。 右梧听到“地狼”二字的瞬间,脸上便掠过复杂神色,腐臭气息和猩红双眼,现在想想仍觉得不寒而栗。难道要去抓地狼?还有怎么就扯上自己的伤了呢? 右梧想着,视线动了动,落在自己手臂上,这纱布是重新换过的。话说回来,从受伤到现在,自己还没正眼瞧过这该死的伤口呢…… 右梧皱了皱眉,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蛮重要的问题——被地狼咬伤之后的反应明明是中了毒,那一刻真的感觉要一命呜呼了,可自己却到现在还活着,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当时只有半夏在,他该是清楚的吧……难道…… 木风的声音打断右梧的思绪,“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再多叫几个人去帮川子。” “明白。” “黑市那边情况如何?” “暂时还正常,不过听说最近交易的妖兽比往常多了。” “好,继续盯着那边。” “主子放心,如果有芊灵兽这样的稀罕物出现,我们一定能第一时间听到风声。” 地狼,黑市,芊灵兽……右梧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总觉得有些莫名心慌。努力整理思绪,似乎只差一点就能把线索理清楚,只差一点,却怎么也抓不住。 木风开口道:“一切还按照计划进行,在右梧住处多加人手,如果我猜得没错,芊灵兽还会回去。” 右梧心里揪了一下。芊灵兽?还会回去自己的住所?难道……脑中不断出现半夏娇小的白色身影。难道芊灵兽指得是半夏?木风要抓半夏?怎么可能,为什么要抓它? “是,主子还有其它吩咐么?” 片刻沉默后,木风道:“把颜泽启放了吧。” “明白,主子放心,那我去了。” “去吧,跟兄弟们道声辛苦了。” 右梧蜷得久了,腿脚有些麻木却完全无暇顾及,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对话。木风要抓的是半夏?不可能,没理由啊……他一面觉得难以置信一面又深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思绪越发一团混乱。 走到书架前,木风随手翻开一本关于妖兽的书。 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关上,月谦现身走到木风身边,“主人。” 木风合上书,看看月谦脸上的表情,叹道:“看来你这边也没有进展。” 月谦道:“主人别太着急,那小家伙应该还在附近,我能隐约感觉到它的气息,只是很微弱,无法找出它的藏身之所。” 木风道:“无论如何都要抓到它……还有九天。” 月谦的目光停在木风手中的书上,“少主不会有事的,他身上的毒素一直稳定地停在表面,没深入腑脏,只要即时清除掉余毒,应该很快就可以完全康复。” 木风略沉默了片刻,开口,声音不带感情,“月谦,那小妖兽怕也没那么好对付,如果抓不到活的,尸体有没有同样的药效?” 月谦一怔,忙避开了木风的视线,低声答道:“只要能得到芊灵兽的血……即使是尸体……” “那就好。”木风丝毫没有迟疑。 月谦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木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想说什么便直说。” 月谦抬眼对上木风视线,恳切道:“照鱼丸说的判断,少主中毒之时,应该是芊灵兽救了他一命,且少主似乎很喜欢那只芊灵兽……主人,要为少主解毒只要一些血液就好……” “你是想说,没必要伤它性命?”木风接过月谦的话说道。 月谦低头不语。 木风说道:“放心,我的命令便是尽量活捉,只不过……若遇到逼不得已的情况,就只能牺牲它保右梧性命了。” 月谦眼眸中满是不忍,木风皱眉道:“月谦,我没有选择,如果你觉得为难,就留在这照顾右梧好了,不用勉强出去找芊灵兽。” 月谦缓缓闭上眼再张开,轻声道:“主人的选择便是月谦的选择。”说完转身离去。 看着月谦渐远的背影,木风低声道出一句对不起。 木风重新把书翻开,试着寻找更多关于地狼与芊灵兽的资料,结果如预料般,并没找到任何有用信息。 木风揉揉头,放下手中这本,刚拿起下一本,就听到急促地敲门声。 侍女着急的声音同时响起,“主子,右梧少爷不见了!” (二六)恩将仇报?不可能 右梧听到木风急促离去的脚步声,听到房门重重关上,全身顺时一松,瘫坐在地上,双手埋入发中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揉搓成鸡窝一般。 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右梧知道此刻一定有好多人正寻找自己,心想让他们找去吧,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在赌坊内了,到时候找个空子溜出去该不是难事。 暂时躲在这里应该不会被发现,右梧闭起眼睛把额头抵在蜷起的膝盖上,手指仍旧埋在乱发中。刚刚月谦提到了鱼丸,想不到那只猫崽子居然能说话,也是只妖兽吧?怪不得自己一有什么动作木风就能马上知道,原来不是派了人在附近监视,而是放了只猫在自己屋里…… 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右梧长出一口气,把方才听到的内容又在心中整理了一遍——我中了地狼的毒,小香炉救了我一命,小香炉是芊灵兽,我身上还留有地狼毒素,还有九天好活,木风要为了我捉小香炉,木风可能会杀掉小香炉,木风派了人在我的住处埋伏…… 小香炉有危险,要去救它。 右梧的思绪瞬时被半夏的身影占得满满的。 它是从破烂草筐里掉出的白白软软香气四溢的团子。 它有着纤细的腿脚、湿软的脚垫,脚垫前端长着尖利的爪子,虽然平时总收着,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它身体很软,不论平时揉捏还是抱在胸口睡觉都有不错的手感。 它声音稚嫩。 它可以幻成人形。 他手指微凉,声音清冽如水,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摄人心魄的眼睛。 他陪自己喝酒,跟自己一样说话做事没个正经。 他说,小乞丐,我问你,我现在的样子和先前的样子,你更喜欢哪个…… 他不告而别。 香炉啊香炉,你我相识不长,却也共有了这么多回忆,你怎么就不告而别了呢?哎……也许对你来说,跟人类的短暂相遇不过是眨眼瞬间,连回忆都算不上吧…… 小香炉你可要躲好了,别被木风给抓到。如果见了他一定要避开,要小心他手里的那把剑,那可是能斩杀妖兽的厉害家伙……香炉你是不是后悔了?救了我一命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你救了我,却有人要为了我杀你,我这算什么,典型的恩将仇报? 右梧挠头,驱散心中升起的愧疚感。恩将仇报?不可能,我就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香炉你等着,我一定在木风之前找到你,好好保护你不让别人伤你一根汗毛。 没过多久,外面的喧闹声就渐渐弱下去,右梧稍有些耐不住性子却仍旧一动不动坐着。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右梧才从桌子下面挪出来,抖抖腿甩甩胳膊,等酸麻的感觉消下去了,他便顺着墙边,蹑脚移到门前,脸贴着门框从两扇门的间隙里往外瞧。所幸,这二层的走廊空落落的见不到个人影。哎,能用的手下多半都被派出去抓小香炉去了吧…… 右梧轻轻推开门,飞速闪身出去,又将门小心翼翼关上,几乎没发出一点响动。躲在柱子后面,向下望着赌坊后门,门外立着三五个人,一个二个都站得笔直严阵以待。 即使派出去多半人手,这戒备也还是不容小觑啊。右梧马上移开视线,打算另觅出路。 与主院相通的侧院里,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忙活着,一个把晾干的衣服收下来,另一个把才洗好的衣服挂上去。右梧远远地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眉毛一挑计上心来。 右梧一路低头猫腰躲躲藏藏地来到了侧院,四下观望一番,寻了个两名女工都没往自己这儿看的空当,像只耗子一样钻到了矮树丛后面。 从树叶间空隙往出瞧,几架衣物近在眼前。 右梧从树丛中伸出一段手臂,左右摸索着抓到了衣架的支脚,憋着笑,猛一用力,就听到连着“哎呦”两声。 被右梧掀翻的衣架摇摇晃晃向后砸去,其中一个女工忙丢下手中的衣篓去扶,却已经来不及了,刚洗好的衣服还滴着水,就这么沉甸甸地连着架子一起压倒了女工身上。 另一个女工见前面的架子到了,忙扶住身边的,本来单是衣架砸过来倒没什么,谁能想到衣架连着一个踉跄后退的人一起砸了过来。那女工一晃神的功夫,就看到黑压压一片朝着头顶盖了过来。 稀里哗啦叮玲哐啷。 右梧做个鬼脸,钻出树丛抄起那一篓才晾干的衣服就跑,心道大姐你对我真好,我只掀翻了一个衣架你就帮我撞翻了后面六个,够意思。 右梧对这里地形还算熟悉,迅速离开事发现场找了一处犄角旮旯的地方开始换衣服。 上装下装,头发…… 推开茶水间的门,里面负责烧水泡茶的胖大爷连眼睛都不抬,“桌上呢,端走吧。” 右梧端起桌上的茶盘,小心翼翼出了茶水间,一路小步往前院走去。经过院门时,立在一边的壮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右梧心中窃喜。 进入前院便能听到客人们的喧嚣声,右梧稍微低下头,一手托住茶盘一手掀开帘子进了前厅。白天的客人没有晚上多,却也足够热闹。 “大大大!!!他妈的今天撞邪了!”珠光宝气的贵公子一拍桌子,身上的肥肉颤了两颤。 “风水轮流转嘛……李公子昨儿赢了我那么多,今天总得容我也转转运吧。” “这也太他妈背了吧!” “来来,喝杯茶顺顺气,出来玩就是图个乐子,李公子又不是那输不起的人。”一身白衣的公子哥儿伸出手,从路过的侍女茶盘上提起茶壶拿起茶碗,倒了一杯递到气急败坏的对手嘴边。 胖子两口便牛饮了杯中茶水,“再来!我就不信我今儿一局都赢不了你!” “李公子消消气,今天就到这吧,您再输下去,怕是回去跟夫人就不好交代了。”白衣说着,又拿过一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茶。 “我还就不信了!来!我还押大!” 白衣公子抿了一口茶水,倚着桌子边沿,看着端茶盘的侍女,“小姑娘,这位公子押了一早上大,偏偏回回开小,你猜,他这回能时来运转么?” (二七)守株待兔 右梧心道,我管你大小啊,老子现在忙着开溜哪有功夫跟你俩在这磨工夫。嘴角扬笑,把头低了一些,端着茶盘就要走,打算直接装没听见。 胖子一把抓住右梧手腕,“你新来的吧,跟你说话呢怎么不言语一声就想走?” 右梧左右看看,现在可不能惹麻烦,万一在这儿被发现了,自己辛苦扮上的女装不就Lang费了么。 仍旧低着头,右梧捏细声音道:“有道是赌场无赢家,公子您一定很快时来运转。” “哼,这还像句话。”胖子说道,却仍旧抓着右梧的手。 白衣哂笑一声,揽着右梧的肩把他拖到自己身边,盯着抓在右梧手腕上的那只胖手,“李公子怎么为难起小姑娘来了?” 胖子闻言松开手,一脸不悦。 白衣看着右梧,声音带笑,“你说赌场无赢家,意思是觉得我下一局会输咯?” 右梧嘴角抽搐,心道这俩人有完没完了还。 “小的还有工作在身,就不打扰二位爷了……”右梧说着灵活地从白衣手臂下闪身出来。 “慢着。”白衣将手中茶杯放在一边,伸手挑起右梧下巴,右梧无奈抬头,正看到一双眯起的眼睛。 “你在这里看着,若下局这位李公子果真时来运转便罢,若是我仍旧侥幸,便把所赢的钱分你一半如何?” 右梧心道,传说中的天降横财。咳咳,这可不是我贪钱哈,只不过现在脱身不得,留下来只是个权宜之计。 微微一笑,当做回答。右梧看到白衣的脸色瞬时变了,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起自己。 右梧低头暗骂,这祸害人的臭皮囊。 耗了许久,右梧终于脱身,把不义之财收好,端着茶盘一路装模作样地晃到了正门边上。 四下又看了看,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右梧抬起脚,迈出了门。 顿觉阳光灿烂暑气逼人,右梧终于算是松了口气。端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踱到了对街,余光扫过左右,见没有异常,便钻入了一条小巷。随手把茶盘一丢,提起裙摆便“飞奔”出去。 “这局我还押大!”胖子不依不饶。 白衣收回看向门外的视线,“今天就到此为止,李公子若觉得还不尽兴,咱们便明天再继续吧。” ——————从小巷出去,又连着跑过几条街后,右梧闪入一条无人窄巷。停下来,他便抬手撑住墙壁大喘粗气。 缓了好一会儿,右梧侧过身子倚靠在墙上,弯腰从裙衬上撕下一块儿布来,撸起衣袖,手口并用地将布缠在手臂的伤口上。之前包得厚厚的纱布早就在换装的时候就拆掉了。伤口一直没愈合,这一路下来又裂得大了些,往外渗着暗红血水。 包好伤口,右梧活动活动手臂,皱眉。原本伤处的痛感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心下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伤口没有愈合,那么疼痛消失便只能解释为伤口附近的皮肤又失去知觉了。 稍微又歇了会儿,右梧抬手擦去额上的汗,出了窄巷。 来到包子铺门前,右梧直接从笼屉里捏出一个包子塞在嘴里,边吃边说:“老板,来十个肉包。” 卖包子的小哥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吃相豪爽的姑娘,熟练包起包子,笑道:“好咧,谢谢惠顾。” 右梧给了钱,心道不义之财不宜久留,揣着热腾腾的包子又进了巷子。不只要想办法找到小香炉,还要小心隐藏自己的行踪。 低头看一眼粉粉嫩嫩的一身女装,右梧心道自己的这副样子,该没那么容易被认出来才对,在赌坊的众目睽睽下都没被识破身份,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不能大意。 往嘴里再塞一个包子,右梧感慨自己这几天诸事不顺,吃了上顿没下顿凄惨得很,只几是个普通的肉包子,吃在嘴里却也觉得无比美味。 哎,似乎遇到小香炉之后就没消停过,难保那家伙不是个灾星。 第五个包子下肚,右梧唉声叹气自言自语,“小香炉啊小灾星,念在咱俩一起喝酒的情分上,你就自己现身了吧,省得我到处去找……” 右梧边走边用低声唤着,“小香炉……小香炉……”只是自娱自乐罢了,这声音小的,即使半夏在附近也不可能听见。 沿着熟悉的路一直走,远远便能看到自己那所破房子,白墙虽然斑驳不堪却也在阳光下明晃晃地十分亮眼。 这一路右梧都走得十分小心,这会儿离房子越来越近,便更是谨慎,专挑有矮树丛的地方走,从一出树荫闪进另一处树荫。 终于移动到了房屋背面,右梧找了个有利观察的位置,在树丛中把自己隐藏好,便开始聚精会神观察起自己住了两年的这个地方。 右梧看着自家后院的梨树,看着东缺一角西缺一块的院墙,竟然觉得十分陌生。按说住了这么久该已经十分熟悉了才对,却莫名其妙觉得自己不曾在里面住过,觉得自己此刻只是在偷窥他人生活。 气氛祥和安静,右梧把视线中的每个角落都细细审视了几遍,也没发现半个人影,暗自钦佩木风的手下都不是泛泛之辈,可以埋伏得如此悄无踪迹。 洒在身上的阳光逐渐变得灼热难耐,不知不觉已是正午时分。 右梧抬起衣袖擦汗,等了这么半天,已经或坐或蹲地换了好些个姿势,却没等到任何动静。 太阳掠过天顶慢慢往西方倾斜,右梧盘腿坐着,扯开衣襟,并拢五指给自己扇风。这女装穿着行动不便不说,还捂得特别严实,这种鬼天气,衣料粘着汗贴在身上,着实难受。 扇了一会儿风,不但没什么降温效果,反而觉得更热,右梧索性脱了衣裳,只留一条底裤,往树荫下又躲了躲,寻着一处还算平坦隐蔽的位置躺了下去。 这么干等着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小香炉到底会不会来也还难说,不如先睡一觉养养精神。右梧精神放松下来,很快便做起了白日梦。 微风鸟语实在惬意,这一觉睡下去,再睁开眼便已是日沉西山,如果不是听到些动静,右梧也许可以一觉睡到天明。 天边晚霞橙红一片,右梧隐约听到“喵呜喵呜”几声叫唤,起身看向院子,只见院墙上掠过一处熟悉身影——鱼丸。 (二八)糯米团子、鱼丸 右梧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只见狸花猫在院墙上略停了停,转眼便又抬爪跳入草丛钻得没了踪影。 右梧想到自己被只小猫骗了两年,下意识地抽了下嘴角。如果不是不能暴露行踪,他一定冲出去抓住狸花的尾巴将它甩上两圈。 天色越来越暗,右梧捂着肚子,又饿了。这几天连着受伤中毒醉酒的,不知道缺了多少顿,哪里是十个包子就能一次补回来的。把身子缩了缩,好歹止住腹中叽里咕噜的恼人叫声,右梧后悔当时没一次多买几个包子屯着。 听着漫天归巢鸟雀叽叽咋咋的叫声,右梧耐着性子又观察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穿了衣服,小心翼翼退出树丛,东躲西藏地离开了。 这么在住处外耗了大半天,终究是一无所获,右梧有些许心焦。这小香炉已经跟自己分开了两天,虽然听月谦说它应该还在附近,却也难说它此刻不是已经远在他乡,难觅踪迹了。 右梧一边往闹市区走,一边琢磨,当时跟小香炉只是偶遇,这会儿真要寻起它来却犹如大海捞针。也许还不如大海捞针,针是死的不会动,你找对了地方,它就乖乖待在那等你捡。小香炉可是活生生的能跑能跳,若它不愿意被你找到,你就是看到它的样子,也碰不到它一根毛。 敲了一下自己脑袋,右梧心道,怎么糊涂起来了,找不到不是更好?它就这样远走高飞了岂不安全?自己找不到它,木风的那些个手下们也找不到它,等日子一到,自己毒发身亡一了百了谁也不怨。 道理是这样没错,右梧也明白自己出来找半夏的初衷是为了从木风手中保护它,可不知怎么的,找着找着心里的感觉就变了。 右梧身边没什么可丢的东西,不怎么知道丢了东西之后心疼的滋味,没怎么找过东西,更加不知道满世界寻一件什么却遍寻不着的难受。它在你身边时,随处可见,你想找它时,却遍寻不着。 睁着眼睛不放过看见的每一个角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期许然后失望,反反复复的真折磨死人。 右梧一路仔细着,转过一处街角,随便一吸气,便闻到各种食物的香味杂糅在一处,香润油腻。右梧看看街边林立的铺面,揉揉肚子,暂时将心中的烦闷放在了一边。 咽了口口水,右梧道:“给我来一只烧鸡,半斤酱牛肉。” 熟食铺子的小伙计一看来了个模样甚好的姑娘,马上笑得一脸殷勤,去后面包了只顶肥的鸡,切了一大块儿肥瘦均匀带着腱子的牛肉。 收了钱,小伙计一面把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包塞给眼前这位面带愁容的顾客,一面又拿出个荷叶包着的巴掌大的糯米团子。 “这叫荷香糯米团,老板娘亲手做的,姑娘你第一回光顾小店,这个团子就请姑娘尝尝鲜,不要钱。” 右梧听着小伙计一口一个姑娘的叫,抽着嘴角笑笑,接过糯米团包好了揣进袖子里,当着小伙计的满脸笑容就把包得好好的烧鸡拆开来,扯下一只腿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吱唔出一句“谢谢”。 小伙计笑容僵住,低念了一句人不可貌相,眼看着姑娘啃着鸡腿迈开步子,大摇大摆地走远了,身形没入深巷之中。 随手扔了鸡骨头,抬手擦了擦嘴角,刚满足了口腹之欲,右梧的心情却丝毫没见好转,长叹了口气,他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堆破烂草筐,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人都有侥幸心理。右梧怀揣着小小的希望,忐忑着走到那一堆破烂跟前。与前些日子不同,这几天没下雨,本来湿烂烂的腐草此刻已经干的卷起了边儿。右梧见状心中瞬时一凉,还没确认,心中的那点小幻想就破灭了。 怎么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捡到它两次。随手翻起一只烂到只剩半截的筐子,果然什么都没有。 右梧倚着有些阴凉的墙壁坐下,把吃的只剩下身子的烧鸡和还没拆封的酱牛肉放在一边。抖抖袖子,掏出方才白拿的糯米团子,轻轻打开包着的荷叶,就闻到一股香甜米香。 把白嫩光滑的糯米团盯着看了好久,右梧伸出手指,冲着团子鼓得最高的地方戳了戳,团子瘪下去,过了许久才胀回来。 这东西的手感,远没有小香炉来得好。 右梧把糯米团凑到鼻子底下闻闻,隐隐透着些桂花香,估摸着里面填了桂花糖,想来味道该是不错。他把团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看了又看,最终也没咬下去,只把它包好,又揣回了袖子。 仰头倚在墙上,继续啃起了烧鸡。 这边巷子里,右梧正烦闷着没有头绪,那边旧屋后院外,鱼丸却翘着尾巴洋洋得意。 旧屋院墙外,有一片生得十分繁茂的狗尾巴草,每当微风拂过,抽出半人高的草穗便来回摇动。毛茸茸的狗尾草,总是令鱼丸十分欢喜。 院墙年久失修,挨着墙壁的草地上零落了许多碎砖废石,堆出了一小片没什么草的空地。蹲坐在这片废石堆上,仰头看毛茸茸的草穗被风吹得摇晃不止,鱼丸便更加欢喜。 发现了废石堆的好处之后,鱼丸便常在午夜偷偷变为人形对脚下石块进行休整,去掉有棱角不合用的石块,换上光滑平整的,拔去错长在石缝里的狗尾巴草,往石缝里塞进细小石子…… 心情好了甚至采摘喜欢的草叶扑在石堆表面,长此以往也是乐此不疲。 每个夏天,鱼丸都耗费大量时间流连在这片专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偶尔伸出爪子耍弄一番晃得最剧烈的草穗,耍累了便就地躺下眯上一觉,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此刻,鱼丸正蹲坐在石堆上,尾巴兴奋地左右摇晃,半眯着眼睛,金绿色瞳中映出一抹小小的灰色身影。 翅尖是炫目的孔雀蓝,几根纤长尾羽是亮闪闪的银白色,身上的灰色羽毛乍看下不起眼,细细看去却也泛着蓝色光泽。鱼丸开心地审视着面前的小鸟,觉得这鸟十分好看,比起自己见过抓过吃过的那些个麻雀喜鹊百灵画眉都好看。 虽然曾经说过要生吞了这鸟,可当机会真摆在面前的时候,鱼丸又有些犹豫。 且不说它就这样不动不跑一副虚弱样的吃起来无趣,就说它这一身漂亮的羽毛,鱼丸便觉得吃了它有些可惜,不论连毛吞还是拔毛吞,总归吞了之后就见不到这么好看的鸟了。 踟蹰了好半天,终是有些下不了口。长成这样的小鸟,鱼丸以前没见过,估摸着以后也见不着,它眨着眼睛,越想就越觉得吃了这鸟不是个好主意。 如果能像右梧养着自己一样把这小鸟养在身边,时时欣赏它这一身好看的毛,高兴的时候唤它来叫两声,不高兴了就打发它走,该有多好。 鱼丸想象着青灰跟在自己身后俯首帖耳一声声叫着自己主人,自己想吃鱼了吩咐他一句他便飞去给自己抓来,想吃田鼠了它便站在枝头帮自己寻找目标,背上痒了就让他变成人形帮自己挠挠…… 越想越开心,鱼丸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青灰半睁着眼睛,看着面前ru臭未干的小妖正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自己。它虽然受了伤,却也不至于惧怕一只小小的狸花猫,只不过此时身体麻痹,不愿无端Lang费体力罢了。 鱼丸伸了伸舌头,青灰心道,你若是自不量力,就就怪我不客气了,即使行动不便,以我的能力对付你也还是绰绰有余。 鱼丸抬起爪子tian了tian,又把爪子伸向青灰,青灰暗自做好了准备,狸花的爪子却在碰到青灰前停住了。 摇摇尾巴开口道:“我不吃你,你留下来当我的鸟吧。” (二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青灰睁大眼睛,正对上鱼丸的一脸傻样,顿时觉得自己跟它无话可说,只心中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鱼丸见小鸟不说话,便继续把爪子往前伸,收起爪尖,只用软肉垫推了推小鸟。小鸟直直躺着,一动不动……不会死了吧?再推一推,还是不动。 鱼丸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青灰身上。还好,没死,大概是睡着了,这只懒鸟。鱼丸又抬头看了看晃动的狗尾草,望了望天边只剩一抹余晖的晚霞,挨着青灰蜷起身子,也睡了。 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青灰缓缓张开眼,视线穿过近在眼前的猫胡子望向院墙,院墙上方,远远的只能看到一星点儿屋顶的影子。 青灰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思绪飘回到两天前从此处离开的时刻。 半夏本就说过要走,又见到来的人是跟右梧认识的,便从石凳上跳下,擦过月谦身边跑出院子,停在院门外只回望了一眼醉意正浓的右梧,就奔入了树林。 青灰一路跟在半夏身后,只觉得主人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开始时并没太在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情况不对,自己主人前进的方向正是散布着地狼和瘴气的那片林子。 青灰不解,冲到半夏前方扇着翅膀道:“主人,再往前去怕有危险,我们没必要跟地狼硬碰,还是早些离开此地吧。” 见半夏不答话,青灰只得不作声跟在它身边,从高处仔细着林中的风吹草动。 不知不觉便到了密林深处,当时右梧遭遇地狼的地方,半夏停住脚步细观察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青灰也从高处降下来,汇报说:“主人……之前林中的瘴气,似乎散了,这附近也感觉不到地狼的气息。” 半夏就如同没听到青灰的话一样,又四下望了望,抬脚便朝着之前瘴气最浓的方向跑去。 青灰跟在后面焦急地说了好半天危险怕是有陷阱等话,半夏却仍是不作答。青灰虽然觉得此去十分危险,无奈劝不住半夏,便只能跟着它继续前进。青灰看下方的白色身影,越发觉得自己主人与以往有些不同。 偌大的林子,半夏和青灰从晚到早再到晚,停停走走晃了几圈,却没发现半只地狼的影子。 不知不觉来到水潭边的弥鸩子树旁时,正是月上梢头。 这整整一夜一天,不论青灰说什么,半夏都不答话,青灰便也不再执着,跟半夏保持一定的距离,只留心巡视不再多嘴了。 半夏来到水潭边,停住脚步,俯身看着清澈的泉水,幻出了人形。 他在岸边坐了,捧起一捧清泉饮入口中,纤长手指梳理着银发,面如冷玉毫无表情,天青色眸中却时不时透出一抹非喜非怒的情绪。 你也说是终须一别,又何必急于一时?以你千年寿命,人类几十年的光阴在你看来不过弹指一挥。对你来说只是稍作停留的时间,对我而言就是漫长余生…… 手指拂过水面,带起圈圈涟漪,半夏蹙眉,又想起右梧时时挂在嘴边的戏谑笑容。心道,小乞丐的话,怕是十句中也未有一句可信。 信手捻起身边的一片落花,半夏低垂明眸。人的生命当真只如这花开一般短暂,灿烂一季便枯萎凋零了罢。 将落花丢入水中,半夏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 到皓月当空时,半夏才站起身来,开口唤了一声青灰。 小鸟停在半夏洒满月光的肩头,半夏道:“你留在这里继续探查地狼动向,待查出些什么再来向我汇报,”略一停顿,“要找我的话便还去小乞丐哪里,只不过去的时候当心些,别被那小猫给抓住吃了才是。” 半夏说完,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对着这许久未见的笑容,青灰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的时候忙道:“主人,您不能再……” 半夏自然知道青灰接下来要说什么,没等它多说,便将它打入了潭水中,淡淡留下一句,“仔细着这片林子,查不明白就别回来找我。” 等可怜的青灰终于带着湿透的羽毛扑腾回岸上时,哪里还能瞧见自家主人的踪影。 青灰睁开眼睛,面前的小狸花正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十分恼人。试试移动身子,却还是觉得乏力得很。 看着渐暗的天色,青灰想着,必须尽快去通知主人早些离开这里才行,那片林子里的地狼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增加了数量,操控它们的驯兽师是个十分难对付的角色,居然可以让如此数量的地狼隐藏得毫无踪迹。 青灰又想起自己被突然冲出的数十头地狼围攻的场景,地狼的毒对妖兽来说虽然不致命,却会令它在短时间内身体麻痹。青灰只来得及在毒素蔓延开之前逃出林子,拼着最后的力气来到这处小院外,却没想到主人不在附近,自己反而被这只浑身猫臭味的小妖捡到。 要快些恢复体力去寻找主人通知它此处的危险才行,青灰如是想着,把头挪了挪方向,离鱼丸远了些,避开刺鼻的猫味儿,睡了过去。 ——————右梧啃干净烧鸡,打了个嗝,却仍旧伸手开了那包酱牛肉。 撕下一块儿肉在嘴里嚼着,右梧抬头,巷子的墙壁看起来是两条平行线,两线之间,天空悠远深邃。 光线越来越暗,头顶的蓝色也越来越深。月亮慢慢爬着,终于从广袤的苍穹爬入了这不宽不窄的两线之间。右梧看着将满的明月,忽然觉得这月亮如同被平行线困住一般,有那么几分可怜。 再撕一块牛肉在手里,右梧一丝一丝把这酱肉的味道品得仔细。 食物这东西,肚子饿的时候与饱的时候吃起来,全然不是一种滋味。饿的时候囫囵吃下去,虽然感觉不细致,却是十分满足酣畅淋漓;饱的时候品起来,虽然少了几分酣畅,却能尝出饥饿时尝不出的独特风味…… 右梧正有一搭无一搭地想着,忽的感觉到一阵清风穿过巷子,他在这风中竟闻出了一丝香气,鼻子动动,味道十分浅淡,一时也辨不出是哪种香。难不成,是小香炉来找自己? 右梧心跳得快了几拍,猛地站起来,循着香味,往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窄巷不长,右梧步子又迈得大,没几步便走到了头。眼前是一条横着的巷子,比自己方才走出来的窄巷宽出许多。 右梧侧头闻闻左边,似乎不是这个方向,再转头向右边……只来得及看到一处黑漆漆的人影,闻到一股十分浓烈甜腻的香味,便眼前一黑,身子瘫软下去。 临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右梧还在想,自己这些日子,实在倒霉。 (三十)意料之外的重逢 黑色长斗篷,帽檐遮住半张脸,皮肤苍白,轻薄无血色的唇扬出夸张的弧度,鬼魅般笑声响起。 白团子站在墙头上,俯视那张半藏在阴影中的脸。 黑色斗篷的身影将右梧揽在怀中,刚走两步,便回身略停了停,抬起头,冰冷视线与团子的目光有了瞬间的交集。 只是一眼,团子便看到了那人眼瞳中的深邃寒意,不由得稍迟疑了一瞬。那人转过身,伸出手臂张开手,眨眼功夫,手心正对的位置便忽然出现了一团黑雾。 腐臭气息蓦地出现在空气中,紧接着黑雾中伸出一只黑色脚爪,跟着空气也颤动起来——地狼,不过不是普通地狼,身形足比之前所见的大了几倍。 黑色皮毛上的幽蓝色火光映得一张苍白面孔愈发阴森鬼魅。 团子紧着几步向前,刚从墙上跃下地面,那黑色斗篷的人便已经带着右梧侧身坐在了地狼背上。 地狼目不斜视,就如完全没发现团子一般,缓缓迈开步子调转身体,一只脚又踏回了那团黑色雾之中。 地狼行动的同时,身着斗篷的人除去了披在身上的斗篷,剩下一件贴身的黑色长衫,回过头来直视团子,将瘦的几乎皮包骨的手轻轻伸向了右梧的喉部。指甲轻触,便在皙白皮肤上刮出了一道血痕。 地狼忽然迈开步子奔跑,瞬间便完全没入了黑雾之中。 ——————阴湿的暗室,屋顶有着一扇狭小天窗,橘红色的夕辉斜斜从窗子射入黑暗中,在地面上印出一块明晃晃的光斑。 右梧稍微睁开眼睛,便隐约看到那一块光斑,在黑暗的房间中有几分刺眼,抬手想遮住眼睛,刚一动就听到一阵铮铮响动,打破寂静,十分刺耳。 被这阵响动震得清醒过来,右梧发现自己正蜷缩身子躺着,试着挪动身体,刚一动却撞上了什么,伸出手臂摸索,却立刻听到更加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在响动中勉强坐起身子,右梧借着暗弱光线辨认出,自己的两只手腕上皆锁着锁链,而自己此刻正被关在一方铁笼之中。 又是一阵刺耳声响,右梧抬手揉揉额头,还是有些晕眩。黑暗中的狭小铁笼,安静中狰狞的铁链声响,这一切都令人窒息,右梧蜷起身子,将头抵在膝盖上,手指插入发中,思绪有些不受控制。 “小乞丐——” 右梧恍惚间听到熟悉的稚嫩声音,稍微抬起头,看着地面上耀目的光斑,一时闹不清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小乞丐。”声音再一次响起,伴着一声微弱叹息。 右梧转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到有另一只铁笼,跟关着自己的笼子大约一拳之隔,笼子里的洁白身影是…… 找了许久都毫无收获,现在终于见到了,却是这种场景——两个笼子,面对面关着。右梧看着在黑暗中依然皎白带着微微荧光的白团子,看着它天青色的眼睛,思绪烦乱,一时间只能微微皱眉,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团子从铁笼中间向右梧的方向走近,贴近栏杆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右梧,“把你的手给我。” 右梧听着熟悉的声音,虽然跟最开始相遇时听到的声音相同,却是不同语调,感觉沉稳了许多,脑中小妖兽的身影和拥有银色长发的人影重合在了一处,右梧眯起眼睛,只打量着团子。 眼前还是一阵一阵晕眩,白色的身影时虚时实。右梧却仍旧清楚看到,团子纤弱的脖子上,扣着一个看上去过于厚重的铁环,只是铁环,并未连着锁链。 右梧盯着铁环看了许久,才像忽然醒过来一样,眼神恢复了清澈,他凑近笼子边缘,靠近团子,开口道:“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声音有些嘶哑,话刚出口,右梧便咳了几声。 团子垂下眼,顿了顿,开口道:“你怎么不先问问自己为何被关在此处?” 右梧环顾了下四周,再看向团子时,脸上愁容却无故散去,嘴角挂起了一如往常的笑容,“是,确实该问,只不过我捡到你之后就一直霉运不断,这样被关着,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 团子趴低身子,脑袋一歪,“亏你倒还笑得出。”目光落在右梧手臂上此刻正裸露在外的伤口上,暗红血水在伤口周围结了一圈血痂,发出隐隐腥气。 “那还怎么着,难道要我现在哭鼻子抹泪给你看不成?” “小乞丐,手伸过来给我。” “你先告诉我你怎么被抓起来了。” “把你的手伸给我。” “喂,你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吧,总有个先来后到。” 团子的目光在右梧身上转了一圈,不再说话,径自后退了几步,蜷成一团竟像是要睡了。 右梧挠挠头,无奈从铁栏缝隙中侧着伸出一只手,指尖勉强可以触到团子埋在软毛中的小脑袋。 “你别睡啊,喂,醒醒,我把手给你总行了吧,起来啊,我还好多话要对你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啊!”指尖上猛地一下刺痛,右梧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中指正被团子的一口小白牙咬住不放。 右梧把手往回抽了一下,反而更疼,索性便不动了任团子咬着,“傻香炉,你这是饥不择食了么?” 团子垂着眼,不理睬右梧,其实只要轻咬一下尝到点血腥就可以判断出他体内剩的地狼毒是什么状况了,只不过方才右梧的态度让团子莫名想多咬上他一会儿,才迟迟不松口。 右梧一脸的毫不介意。 团子看了一眼右梧,又使劲儿往下咬了一记,才松了口。右梧把手缩回去,习惯性地把伤口含入口中,手指刚入口却又觉得不对,忙又撤出来,在身上的衣服上擦了擦。 这一擦手,右梧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女装,再抬头看团子,却发现团子好像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与以往不同。心想小妖兽大概分不清什么男女装,脸上笑容却还是僵了僵,有几分尴尬。 团子把目光往右梧身上扫了扫,它当然不是分不清男女装,只不过跟了右梧一天,又见他昏迷了一天,早就看习惯了他这副女装的模样,笑也笑过了,欣赏也欣赏够了,这会儿对那一身粉嫩裙装已经没兴趣罢了。 右梧刚要说些什么,团子便冷冷开口道:“小乞丐,你可知道自己中了无药可解之毒么?” (三一)恩恩相报何时了 躲在桌子底下听到的对话浮现在右梧脑中。中了毒,没剩几天好活了,怎么会不知道?除此之外还知道小香炉你是稀罕的芊灵兽,知道你的血能解我身上的毒,知道你曾经用自己的血救了我一次,才让我能有命活到今天。 小香炉啊小团子,你此刻问我这么个问题,让我该怎么回答好呢? 思索了片刻,右梧看看自己的手臂,笑道:“当时被那个什么地狼啃了一口,我就觉得不对,知道自己是中了毒,后面稀里糊涂觉得自己会就那么死了,结果居然没死成,一觉醒来还鬼使神差回到了住处。啧啧,我倒是命大,折腾了几天,到现在居然也还活着,想来那毒应该已经被解了,我现在健康得很。” 团子看着右梧,眼中似有深意。右梧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话说得多了些,所谓说多错多,颇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吧。 团子开口道:“那个叫木风的男人四处寻我,难道不是为了替你解毒?你跟在他身边,难道竟对自己身上余毒未解一事毫不知情?” 右梧尴尬。心想眼前的白团子虽然看起来是只小妖兽,说起话来却完全不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家伙,而是那个跟自己斗嘴打趣说十句话也未必有一句话可信的美人儿。 恍惚间仿佛看到对面笼中的团子变了人形,仔细看,却只是自己的错觉,团子依旧用有些慵懒的姿势趴在笼底,看上去软瘫瘫的一团。 清了清嗓子,右梧道:“没错,我知道自己还中着毒,也知道木风他找你是为了救我。”伸手晃了晃笼子的栏杆,继续道,“但我却没想到要抓你的人居然这么多,咱们现在被关着,我该只是顺带着被抓住,你才是主要目标吧?” “小乞丐倒不算太傻。” “过奖过奖,那你知道咱俩现在是落在谁手里了么?还有,我找了你许久都找不到,怎么就会跟你一起被抓了呢?还有,你这家伙对我的事情似乎很了解,不会在跟踪我吧?” 团子的耳朵晃了晃,“一次这么多问题,想让我先回答哪个呢?” 右梧笑道:“那就挨着都回答了吧。” 团子脑袋一歪,做思考状,开口却只说了:驯兽师、不知道、是。 右梧忙在脑子里把自己问得问题回顾了一边,将答案同问题对上号,心道,抛开前两个问题不谈,单说最后一个,你居然跟在我身边却不现身,难道因为木风要抓你就对我有了戒心了? “小香炉你别误会,木风他是要抓你没错,但我找你只是……”话到一半却被打断了。 “小乞丐,既然木风找我,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我是芊灵兽了,初遇那日,你问我是何妖兽,我骗了你,你可会怪我么?” 右梧心道,小香炉啊,你骗我的怕远不止这一点吧。却笑出一脸诚意,“这话说的,怎么会怪你呢,你既然是金贵的芊灵兽,想抓你的人一定不少,哪能随便就把这种事情告诉个刚认识的人,以后就是再有人捡到你,问你是啥,你也该照样骗他不用内疚。” “不用内疚?小乞丐倒像是精于此道。” 精于此道?右梧琢磨着团子的话,总觉得不是个味儿,怎么就精于此道了? 看到右梧的表情,团子心中甚欢乐,故意调侃道:“你多番救我,定是善良之人,一定不会对我撒谎便是了,我信你。” “我当然没对你说过谎……”话说出口,右梧自己都觉得心虚,对着个白嫩嫩的小妖兽扯谎,还真是有点架不住良心。 团子站起身子,眨眨眼睛看着右梧,不再说话。右梧觉得此刻的沉默十分尴尬,只得努力咧开嘴,用笑容掩饰心虚。 右梧笑得弯了眼睛,透过睫毛却看到对面的黑暗中悄然亮起一团白光,从弱到强再到弱,最后只剩下一点浅淡余辉。 眼前的人影跪坐在笼中,不大的笼子与之前相比瞬时显得局促了许多。化作人形的团子皱着眉头,表情略带痛苦。右梧顺着他玉琢般的面庞向下瞧,便看到方才那个厚重的铁环,此刻正紧紧箍在他素白的颈上。 右梧心里顿时堵得不行,皱了眉头,“傻子,不是说过变成人形Lang费体力么,这笼子又小,你脖子上还套着个莫名其妙的圈,怎么就傻乎乎幻出人形了呢?快给我变回去!” 半夏缓缓吸了口气,稍微舒展了眉头,冰雪初融的声音响起,“此刻我使不出其它妖法,幻出人形已是极限了。”说着将手侧着从栏杆缝隙中伸出,虽然被卡住了刚过手腕的位置,却还是足以触到右梧扶在栏杆上的手。 右梧的手指被半夏冰凉的指尖触了一下,形容不出的感觉。 半夏开口道:“我若告诉你,用尽我身上的血液才能解尽你身上的毒,你打算怎么做?” 右梧听到这话,突然抽回了被半夏碰到的手,铁链又喧嚣出一片碎响,在黑暗中不住回荡。 这算什么?右梧只觉得半夏这话说得如同要两人决一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样。 右梧仔细审视半夏的面容,却无法从他清淡的神色中读出那怕一点儿他此刻的想法。 “在世上,只有我这血,才能解你身上的毒。”半夏说着,将手收回,食指凑在唇边略顿了顿,张口在指尖上咬出了一个血点,接着又将手伸到对面,指尖伸过右梧面前的铁栏。 “你这是要我喝你的血?” “正是。” “你要救我?” “显然。” “用你全部的血?” “没错。” “你会死?” “你觉得呢?” 右梧盯着眼前白皙的手指上闪烁的一点银光,又愣了一会儿,抬手将半夏的手推了回去,道:“生死有命,本来中了毒,这几天的命就是白捡的,我已经算是赚到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右梧微微扬头浅笑,弯弯的眼中一片雾色朦胧。半夏心中一紧,这一刻的笑容,与之前的笑容皆有所不同。 半夏暂且收回手,垂目低声道:“之前我说过,不爱欠人恩情,你会中毒皆因为救我,与其长久欠着你,倒不如帮你解了毒,权当报恩。” 右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挠了挠耳朵,“小香炉你糊涂了不成,这么说起来,要不是你当时救我,我也活不到今天,你要报答我,我还得再报答你,这样报来报去的,岂不是没完没了?” 半夏略一怔,紧接着噗地笑了,轻声说:“能没完没了倒也不错。”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如何知道我救过你的?难道那时你醒着?” 右梧得意地一笑,“我只是随口一猜,原来是真的啊?小香炉你待我真是没话说。你看你对我这么够意思,我要还惦记你的血,岂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么?这样到了地府,可是要被丢进油锅里炸的。” 半夏微微皱了眉头之后又露出一贯的清淡神情,语气严肃了些,缓缓开口道:“有件事我一直不解,”略顿了下,继续道,“我活过许久,见过许多人,只知道人皆懂得趋利避害,往往贪生怕死,但你给我的感觉却像对生死一事毫不在意……小乞丐,你只在这世间活了十余年,难道竟已觉得厌倦了么?” (三二)厌倦、回忆 右梧脸上笑容僵硬。 厌倦……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一直告诉自己生死有命,这十多年的时间,从一开始就是捡来的,每活一天都值得庆幸,所以什么时候丢了命都不算可惜。但细想起来,既然活着是该庆幸的,就该努力一直活下去才是,多活一天多赚一天,这样才说得通。 但为什么,竟会觉得随时死了都不可惜呢?大概并不觉得活着是赚了吧……变着花样儿地玩,蹲在街角看世人的嘴脸,能折腾便折腾,竟然是觉得厌倦了?厌倦,无所留恋,想来是差不多的意思,无所留恋,对什么都兴趣乏乏,才会厌倦…… 活着。厌倦。 右梧沉默了许久,半夏注意着他思考时的每一丝神情,心道小乞丐如此认真起来,倒有些不像他了。 半夏开口,“若你只这十余年便厌倦了,我这么个活了几千年的老东西又该如何呢?” 右梧笑道:“小香炉活了几千年,竟也不觉得厌倦么?啧啧,妖兽到底与人不同,佩服。” 半夏侧着身子倚在栏杆上,一副慵懒摸样,“大半时间皆无趣得很,却也能偶尔发现十分有趣的东西。”嘴角扬笑,看着右梧。 右梧忽然想起半夏常挂在嘴边的“有趣”二字,先是笑了起来,心道有趣倒是个对抗厌倦的法宝,只不过难得有趣罢了。 半夏道:“小乞丐倒是爱笑。” 右梧习惯性地将手指埋入发中,轻叹道:“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喜怒哀乐?转瞬即逝。这么几十年的人生,总归到头来就是一场空,既然知道得到的皆是虚妄,又有什么理由执着呢?” “小乞丐,所谓执着,正是没有理由才能执着,你可知执着之**多不问理由,若问了理由,明白了,执念便轻了……想不到,你竟是个爱寻根问底的人,活着尚需要理由,岂不觉得很累?” 右梧一撇嘴,“小香炉你说错了,我这样的活着才最洒脱。” 半夏不与他辩驳,只淡淡说,“你便是终日行乞,到底也不是个乞丐,我猜想你不过在逃避什么不敢面对罢了,这也算得上洒脱?” 右梧咂咂嘴,“乞丐就是乞丐,有什么是不是的,小香炉你又说错了。” “错了?我可是看到你在赌坊里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右梧摇摇头,“亏你离得这么近还没被抓住,我倒是多余替你担心了。” “你明明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偏要去乞讨,究竟为何?” 右梧叹气,“我突然发现我还是喜欢你当个傻呆妖兽。” 半夏轻声一笑,“你不愿意说,我便来猜测一下,你会行乞是因为……那个木风?” “错!”右梧答得没有丝毫迟疑。 半夏轻闭上天青色美目,“这样看来我竟是猜对了,我倒好奇,你与他是什么关系?”声音波澜不惊。 右梧重重往栏杆上一靠,“小香炉,我告诉你,我自小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简单说,我在这世上的血亲都死绝了,我就是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那人为了找我可算是劳师动众,若真如你所说,倒是你跟他没关系,他却跟你有关系了?这男人,倒有几分痴傻可怜。” 右梧转头看向半夏,“痴傻?你竟然说他痴傻可怜?”说完又转过头去,大笑了许久,自语道,“风叔叔啊,你倒是被个素不相识的小妖兽给看透了。” 半夏微张开眼,语气十分随意道:“小乞丐倒是生得好个样貌,难道,叫木风的竟是贪图你色相不成?这样说来,便难怪你不愿受他恩惠了。” 右梧蓦地握紧了拳头,看向半夏,每个字都说得切实,“不许你诋毁他!” 话一出口却觉得语气重了些,看看半夏,却仍旧一脸淡然神色,似乎毫不介意。右梧暗骂自己怎么跟个小妖兽认真起来了,叹口气,又靠在了铁栏上,松开拳头。 右梧道:“喂,对不起,我话说得重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半夏才轻声道:“小乞丐倒是正义感十足,为了个无关的人,居然这么大火气。” “……” “罢了,怪我不该妄加猜测。” 右梧将头抵在膝头,发出的声音有些闷,“风叔叔……木风他是个重承诺的人,照顾我只是因为母亲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他,这么多年来他对我尽心尽力,不过是履行承诺罢了。” “这么说来,是他抚养你长大的?” “不,我在十岁那年才遇到木风……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人。” “那十岁之前,你是如何过的?” “呵,不提也罢。”右梧说着,不自觉轻叹了一声。 半夏道:“你那个风叔叔,这些年来可曾娶妻?” 右梧也跟着笑了一声,抬起头,“别看他严肃,倒是个风流胚子,没娶妻,只有数不过来的红颜知己。” 半夏正了身子,手指抚上冰冷铁栏,“小乞丐,你若是这么死了,就不怕木风伤心么?” “人总归会死,伤心嘛,只是一时的,过段时间他便会忘了我,也不用再顾及那个陈谷子烂芝麻的承诺,活得轻松,不是更好?” 半夏皱眉,心道确实,人总归要死,再有趣的人也总会有化为枯骨的一天,那么自己如此执着于要救小乞丐,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命,他自己尚不珍惜,自己又何苦替他珍惜? “你倒真是死了的好。”半夏冷冷说出这句,就变回妖兽样子,又蜷成了个团子,看样子像是睡了。 右梧看看它,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头。周围又只剩下黑暗和铁链发出的狰狞声响。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牢笼枷锁,当忽然停止对话,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刻,一直在心中涌动的回忆便瞬间填满了右梧的意识。 依稀记得那张苍老的脸,爬满皱纹的眼角闪着泪光。记得那一天,难得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那本该是开心的一天。 “孩子啊,实话跟你说吧,你不是我亲生的,是从门口捡来的,我那时候看你可怜,就把你留下了……哎,虽然不是亲生的,也算是好好养了你这么些年,我是不舍得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别怪我啊,今年地里收成不好,我要是养着你,自己的孩子就该没饭吃了……” “爹……” “你也别叫我爹了,我……哎,我不配,你这样儿,倒像个好人家生出的孩子,我也是不得已啊,哎……哎……”老汉说不出什么,只连连叹气。 右梧那年五岁,朦朦胧胧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跟着哥哥姐姐一起生活了,还没来得及哭,手就被一个身着华丽满身脂粉香的女人拉住。他看到女人从袖子里拿出了什么递给了老汉,又看到老汉满脸堆笑地接了。 被拉着离开,眼见着自己熟悉的一切越来越远,右梧才抽噎起来,晶莹泪珠刚滚出眼眶就沾上了沙尘。 香喷喷的女人俯下身,捏着右梧的下巴,用帕子帮他擦了擦脸,道:“你爹把你卖给我了,从今天起,你一切得听我的,要是敢不听话,”说着在右梧腰上掐了重重一下,“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快别哭了,我最烦孩子哭哭啼啼……” 那之后,新的环境,陌生人,全然不同的生活,干净的衣服,没吃过的食物…… 还来不及适应,却又有了变故。 满月之夜,香喷喷的女人瞪着眼睛惊恐地指着右梧,嘴巴开开合合地却讲不出句完整的话。房间门被重重关上,等了许久又被猛然推开。 右梧看到门前站着个高个子男人,那人笑得十分从容,从袖中不知拿出了些什么递到香喷喷的女人手上,女人双手接过,又是满脸堆笑。那时的右梧,并不明白这些动作和笑容的含义。 男人俯下身,将右梧抱在身上。右梧眨眨眼看向抱着自己的人,记住了他脸上那种令人感到恐惧的笑容。 ——————沉重的关门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右梧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听到一句阴森森的话——“醒醒,时间到了。” (三三)无能为力 空气流动中带过浓烈甜腻的香味。 一点昏黄烛火中映着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个子矮的人影手持烛台。 说话的正是较高的那个人影,一身素黑长袍很好地将身体隐匿在黑暗中,只有暴露在外的苍白面孔同着皮包骨的手指映在火光里,在黑暗中看起来十分诡谲。 右梧打量着来人。高个子在铁笼边上停下,视线从关着团子的铁笼慢慢转到关右梧的铁笼上,薄唇先是扬出一个夸张弧度,随后马上恢复正常,眼珠左右转了转,眼皮半遮住眼珠。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诡异的慵懒。 那人突然发出一阵笑,如同冰刃划破静谧,右梧不禁寒毛直竖。 深红眸子直看进右梧眼底,拖长音道:“该醒的睡着,该睡的倒是醒了……”用衣袖掩住嘴轻笑一声,“你乖乖等我一会儿,待忙完了正事,我就去取食物给你。” 右梧怔愣了一瞬,开口道:“你就是那个什么狗屁驯兽师?”伸手抓住铁栏,将身子凑近。 深红眸子刚移开视线,就被右梧的声音又吸引了回来,tian了下嘴唇,开口道:“明明穿着姑娘的衣服,讲话倒是粗得很呢,你可以叫我芳音,芳草的芳,音律的音,不要再叫我什么驯兽师,记住了哦,叫错名字,我可是不会搭理你呢。” 那人说完便飘忽移到团子笼边,慢慢蹲下身子,慢慢伸出食指,长长的指甲顺着铁栏由上而下那么一划,就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右梧下意识咬了咬牙。 叫芳音的瘦弱男人交替用食指中指的指甲划过铁笼,发出一声声凄厉,右梧在一旁只觉得越发阴冷,问了几句,骂了几句,芳音却对他毫不理睬,只自顾自笑着,似乎乐在其中。 被关在笼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右梧觉得十分窝囊无力,他当然知道团子此刻十分危险,却只能揪着心在一旁看,什么忙都帮不上。 白团子动动耳朵,抬起头,张开了天青色的眼睛,也许是刚刚睡醒,眼中带着些许雾气,看起来十分可人。 “小可爱,时间到了哦,你该不会忘记了跟我的约定吧?” 白团子转过头去深望了右梧一眼,右梧的心猛地一凉,“小香炉你!什么约定?”心中着急,话语无力。 “小可爱你的名字居然叫小香炉?小香炉……小香炉……”芳音边不断重复着小香炉三个字边捂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瘦削下巴越发尖了,直像只狐狸。 团子起身,走到铁栏边,看着白脸狐狸。 芳音突然止住笑,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他把手指伸进笼子想去触碰团子脑袋,团子一侧头,躲开了。 “真不是个好听名字哦,芳音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跟了这么个说话粗鲁又不懂情趣的人,若是要我给你取名字,必然能想个更妙的,啊……不如叫芊兰如何?又或者芷青,又或者……”芳音沉醉在取名一事中,一脸满足。 团子毫无表情地看着芳音,只时不时侧头闪身躲开他伸出的手指,一言不发。 “芳音。”黑暗中擎着烛台的人影开口,听上去,竟是个孩子。 芳音闻言身子一颤,一副略带惊恐的神色,仿佛做了错事一般用乞求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人。罩在斗篷里的矮小身影,只露出了托着烛台的左手,样貌神情皆隐匿在暗处,右梧努力去看也只能看到他被火光勾勒出的身形。 芳音唯唯诺诺冲那人影点了下头,跪坐下来,从怀中摸出一只浅蓝色透明的精致琉璃瓶子,接着从袖中拿出只皮套,从中抽出一柄十分小巧的银质匕首。 锃亮的匕首出鞘的一瞬间,右梧就大叫了句,“住手!” 芳音同情地望着右梧,似笑非笑,“别这么激动嘛,再激动也于事无补呀,而且一来呢,我不是要杀小可爱,二来呢,我这么做是经过小可爱同意了的,”转头向团子,“我可没有强迫你哦,快告诉你家主人,让他安心下来别再嚷嚷了。” “同意你个祖宗啊!”右梧冲芳音骂出这句后,立刻软下声音面向团子道,“跟我说句话,到底怎么了?我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喂!小香炉你倒是说句话啊!” 团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甚至没再去看右梧,只从铁栏缝中伸出了一只脚爪。 “这就对了,真乖,我好喜欢你哦。”芳音说着一把抓住团子伸出的小脚,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地找准血脉位置将匕首刺了下去。 空气中多了一股苦涩腥甜。 芳音揉捏着团子纤弱的前肢,将琉璃小瓶摆好位置,接住从伤口涌出的每一滴银色血液。 团子眼眸低垂任凭摆弄,芳音苍白的脸上堆满笑意。 右梧双手紧紧抓住铁栏,几乎要把铁栏嵌进肉里。静默中,只能听到铁链间轻微的摩擦声和血液滴落瓶中的清脆声响。 无能为力。 琉璃瓶子装到八分满,芳音终于满足地松开了团子,小心翼翼将瓶子盖上,捏在手里对着火光看了又看,嘴角越扬越高。 芳音起身,突然将一张脸凑到右梧边上,手拿瓶子晃了晃,“告诉你哦,只这么一小瓶,就足够你过下半辈子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小可爱如此值钱吧……呀呀,脸色真难看,后悔了吧,是不是觉得应该早些卖了它,自己收着好处?” 哗哗的铁链声响,右梧的手穿过铁栏猛地抓住了芳音的头发,将他扯着抵在笼子上。谁知芳音不但没丝毫惊慌,反而笑了,凄厉恣肆。右梧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恶心。 芳音笑得花枝乱颤,声音不住在空旷中回荡。 “真是粗鲁……”芳音说着猛然止住笑。后退了几步挣断了自己的头发。 右梧眼看着芳音头侧被自己扯断的头发迅速生长,很快便长回了原本的长度,黑色长发依旧那样散在肩头。 芳音将手中的琉璃瓶子收好,敛笑道:“我可是个记仇的人,你今天这样粗鲁对我,我先不跟你计较,等到你再无用处的时候,咱们再慢慢算这笔账……” 右梧只盯着芳音,紧了紧拳头。 芳音刚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捂着嘴笑,依旧拉着长音道:“小可爱……这么个粗暴的人……我真替你觉得不值。”说完便缓步离开。 一高一矮离开暗室,身后却留下股令人恶心的甜腻。 (三四)吃到嘴里的都是食物 窝火,焦躁,心中有种情绪无处宣泄。 右梧狠狠一拳砸在笼子的铁栏上,皮肤上瞬时迸溅出血腥。 许久没这样生气过了,右梧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情绪来,看向边上的铁笼,团子又缩成了一团,像是在睡。 “你现在感觉如何?小香炉,跟我说句话!喂!” 右梧努力从缝隙中探出手,镣铐死死卡在铁栏上箍紧了他的手臂,不管怎么使劲儿,都触不到团子的身体。 团子只不做回应,身子随着呼吸轻缓起伏。 “你不是第一次被抽血了吧?到底发生过什么?你是怎么被抓住的?跟那家伙说过些什么?”右梧不断地问,团子只不回答。 方才血液滴落的声音一直在右梧脑中萦绕不去,透着刺骨的寒意。此刻看着团子蜷缩的样子,便又想起刀刃上的寒光,右梧心头抽紧。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求你好歹看我一眼……”任右梧怎么说,团子只不作回应。 右梧尝试了许久,最终只得无奈放弃。 从天窗射进来的越来越暗的光线,斜斜打在了团子身边的位置,一束暗淡光辉照着团子柔顺的毛发泛出暖色光晕。 长出一口气倚在铁栏上,右梧深皱眉头看着那团白色。 想起它之前说要用全部的血为自己解毒,想起前面的若干对话,右梧忽然觉得心痛,沉甸甸的痛。 你到真是死了的好。 “如果我死了就能换你安全离开,倒是桩超值买卖,只怕是这条命没这么大作用罢了,小香炉,你待我好我明白,只不过活下去的该是你,而不是我。”右梧声音很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团子的小耳朵稍微颤了颤,却仍旧是蜷作一团。 光线越来越暗,芳音推门进来,一手托着蜡烛一手端着饭碗。走到右梧边上,又是凄厉厉一阵笑,蹲下身来将蜡烛粘在地上,打开笼子底部的小门,将一碗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的饭菜送了进去。 右梧见他毫无戒备地将手伸进笼子,本想趁机抓住他看能不能在他身上翻出笼门钥匙,但一想到之前他被扯断的头发快速再生的画面,就犹豫了,这一时的犹豫,芳音便已经把手撤了出去。 芳音眨着眼睛,看向右梧的眼神中居然透着天真,右梧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芳音撒娇一般地凑在笼子边上,腻着声音道:“快尝尝看,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呢,用的都是难得的材料哦,王八呀,蛇呀,还有几只刚长腿的蛤蟆……”说着将手指搭在下唇上做思考状,“还抓了田鼠哦,可惜忘了放,不过没事,还有下一顿呢。” 见右梧冷眼看着自己,芳音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半眯起眼睛,又开始拿指甲在铁栏上划,“嗯……难道你不爱吃?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做得呢,你如果不领情我会很不开心,我不开心了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让你也不开心的事来……” 手指抚上关着团子的铁笼,“比如,我可以好好跟小可爱玩一会儿,”芳音说着掏出了匕首,“虽然有些舍不得,不过没关系,小可爱是芊灵兽,就算被扎成个筛子,也能很快恢复到毫无伤痕。” 右梧皱眉,芳音笑。 “怎么,不相信?你不会觉得我对付不了它吧?告诉你哦,小可爱脖子上的圈圈是特制的,可以限制妖力,它现在可是任人宰割呢,你不信没关系,我给你演示一下,你就明白了。”芳音伸手掏钥匙,要去开团子的笼门。 右梧哂笑两声,“芳音你真是蕙质兰心,人长得美不说居然可以做出如此和我心意的饭菜,我怎么会不愿意吃呢?” 芳音收回手,轻咬下唇,掩口而笑,“这才乖,你虽然粗鲁,眼光倒是不错,既然你懂得欣赏我的美,我就在这里陪到你把饭菜吃完吧……是不是很开心?” 右梧瞥了一眼团子,扬起嘴角,拿起碗筷,“不知道芳音打算养我到什么时候?”低头看了一眼碗中黑乎乎的东西,“这么好的菜,以后吃不到我会十分怀念的。” 夹起一块儿带着粘液的不明物体送入口中,右梧眼带笑意看着芳音。 芳音撅起嘴,“我知道你是想问我打算怎么处置你和小可爱,本来也没打算瞒你的……你要知道,小可爱的血值钱,小可爱本身更值钱,我是这样打算的,先把它的血一瓶一瓶取来卖。嗯……虽说如果一次取得数量不多可以长久取下去,但觊觎芊灵兽的人很多,我不打算冒风险将它留在身边太久……你别只听我说啊,快些吃饭,别饿着。” 右梧轻笑一声,迅速吃完了碗中食物,擦擦嘴,把碗侧着从栏缝中递出去给芳音。 “可以继续说了?” 芳音接过碗的同时用指尖触了触右梧,右梧不禁冷颤。 “说到哪了来着?哦对,冒风险的事,我是不干的,所以我每次多取一些血拿去尽快脱手,这样连着几天,等到血取得差不多了,小可爱尚撑着一口气的时候,我便将它拿去卖掉,就最划算。至于你嘛……我答应了小可爱,等事成之后就放掉你,你放心,芳音不会食言。”最后几个字拖着说得极为缓慢。 右梧的心漏跳了几拍。 芳音站起身,俯视右梧,“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不会折磨小可爱,每次都给它个痛快……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刚刚记错了,田鼠,似乎是放进去了呢,不过以你的味觉,大概分辨不出这些美味之间的细微差别吧,真是可惜。” 芳音转身离去,留下蜡烛孤零零立着。右梧看了一眼烛火,又转头看向团子,心中五味杂陈,开口却只是淡淡一句,“小香炉,你说用尽你的血才能帮我解毒,是骗人的吧。” 这事很容易想明白,若是之前我用你全部的血解了毒,那么你便会死,你死了芳音便不可能守约放了我。把两个人都赔进去的事,相信小香炉你再傻也不会去做。 团子睁开眼,并没抬头,只“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听得边上的右梧长叹一口气,团子心道,本来不过想用这个方法试试你,也得到了希望得到的答案,却没想到你居然这般看轻生死……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因你的几句话而如此失望生气。 右梧道:“终于肯理我了?” 团子声音虚弱,“你现在如何打算?” 虽然要用全部的血这点是撒谎,但小香炉你打算用自己作为交换来救我,却是真的吧? 无奈挠了挠头,右梧笑道:“有什么好打算的,等从这里逃出去以后,我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到时候再狠狠咬你一口,当做你骗我的惩罚。” (三五)技多不压身 蜡烛燃尽,室内空余一缕暗淡月光,长夜寂静,略有阵阵稀疏虫鸣。 团子呼吸轻缓,右梧一夜无眠。 新的一天天色阴沉,空气闷湿酝酿着雨意。 早上,换了一身橘色衣装的芳音给右梧送饭,饭菜照样是些黑乎乎粘嗒嗒的不明物,芳音似乎对看右梧吃饭一事乐在其中,右梧吃多久,他便看多久,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厌倦。 中午,换了一身鹅黄色衣装的芳音照样给右梧送饭,饭菜除了黑乎乎的不明物之外,还多了绿油油的一团。 右梧面带笑意,吃下了那些号称加入了什么鼠胆猫胃的食物,抹干净嘴,将空碗递还给芳音,“这身衣服倒是衬着你的肤色更美了。” 芳音收了碗筷,绕着笼子转圈,一双红色眸子不住在右梧身上打量。最终他在右梧面前蹲下身子,眯眼笑,声音冰冷刺骨,“你倒是很开心嘛。” 右梧随意抓了抓后背,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赖着声音说道:“好吃好睡的,我为什么不开心?” 芳音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团子,又看看右梧,噗嗤笑了一声,弯着眼睛起身,“人就是人,大难临头了,想着的永远是自己,知道我会放了你就不管小可爱死活了么?真是个没良心的。” 右梧打了个哈欠,探出身子压低声音,“它待我好我记在心里,可妖兽毕竟是妖兽……”邪邪一笑,“芳音美人儿,到时候,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芳音眼中闪过一丝肃杀神色,转瞬即逝。他用衣袖掩住嘴道:“我答应过的,不会食言。” 右梧瞥了一眼芳音离去的背影,枕着胳膊又打了个哈欠。 待房门关严,右梧估计着芳音走远了,便拿出藏在袖中的竹筷。虽说是竹筷,经过昨晚到今早不停地打磨,也已经只剩下细细的一根了,看起来倒像是长长的牙签。 将这根竹签子又打磨了一会儿,便到了令人困乏的午后。 右梧选的这个时间不早不晚,一般人逃走大概会选早晚,他偏选中午,只因为这不是个出逃的好时间,所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既然要赌一把,当然要出其不意才好。 右梧坐直身子,把竹签的尖端伸入手腕镣铐的钥匙孔中,一边鼓捣一边将耳朵贴在钥匙孔上细细听着。没多时便听到细微的“咔嚓”一声。 右梧得意自语道:“啧啧,小爷我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 随即又轻松打开了另一只手上的镣铐。笼门上了三把沉重大锁,倒是费了些时间,好在右梧这两年攒下了不少小偷小摸的经验,埋头一通鼓捣之后,最终也将它们解决了不在话下。 从笼中踏出的那一刻,右梧差点脚软跌在地上,在狭窄空间里蜷缩得久了,双腿发软,膝盖一时也伸不直。 有些踉跄着摸到门边,右梧贴着耳朵听了听外面动静,微微一笑,将拆下来的几把锁落在了门上,把门从内部锁住,虽然知道用处不大,也希望好歹能多争取一些时间。 回到笼边,看着仍旧蜷缩的团子,右梧不由皱了眉,俯下身子将笼门上的锁一把一把开了,动作轻缓地伸手将团子抱起。 久违的触感,温温的柔若无骨的小家伙,软趴趴任自己举着。虽然这两天都能时刻看见它,此刻却也还是感觉如同久别重逢一般。 右梧心底一片柔软,抚着团子的顺滑的被毛,检查了它前一天被伤过的脚爪,却没有伤口。果然如芳音所说,芊灵兽身上不会留下伤口。 白团子张开眼,右梧恍然觉得眼前的小妖兽笑了,略怔了片刻,才将它的前爪搭上了自己肩头,一只手托住它的身子,让它以一种舒服的姿势贴着自己。 抱稳后,又给它顺了两把毛。颈边馨香四溢。 右梧将铁笼稍微挪了挪位置,对准头顶的天窗,动作灵活地爬上了笼顶。 使劲儿举起胳膊,却还差了那么一臂的距离,右梧暗恨自己个子长得迟。 轻拍了一下团子,右梧道:“小香炉,你还动得了么?” 团子把头往右梧颈子里埋了埋,“你若抱不动我了便直说。” 嫩声嫩气响在耳侧,右梧颇无奈,“这天窗开得高,你先上去,然后我再……” 团子语气赖赖的,“我动不了……” 右梧侧头捏住团子的脸,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团子撅起小嘴。 右梧继续揉捏团子肉嘟嘟的小脸,“你要真动不了,我就是扔也要先把你给扔出去。” 团子望着右梧眨了下眼,抬起前爪往右梧脸上重重拍了一下,“你抱我这样紧,倒是让我如何动?” 右梧闻言放松了手中力度,团子灵活跃上了他的肩头,后腿稍一用力,便出了天窗,踩上了房顶。 “就知道你是骗我。”看着头顶那个逆光的白色身影,右梧心中瞬时松了口气。 先冲团子笑了笑,然后深吸口气做好准备,使出最大的劲儿往高了跳,手指倒是摸到了房顶,却没能攀住窗口,又滑了下去。 连着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团子在上面幸灾乐祸般说道:“小乞丐不如再吃上两年驯兽师的饭菜,待个子够高了再从此处离开。” 右梧瞪了一眼团子,深呼吸,调整姿势,再一次跳起。就在心中暗想又失败了的瞬间,右梧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紧紧抓住,身子停止了下落,一双腿悬空了左摇右摆。 那么美的一张脸冲着自己微笑,银色长发从天窗垂下,直落到右梧手臂上,凉凉的,有些痒。稍一走神,右梧差点一个不小心掉落回去,好在及时收回心思反握住了半夏的双手。 小香炉的身子看着纤瘦,力气倒是不小。 终于从那个潮湿黑暗的地方钻了出来,右梧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鸟语花香,怎一个惬意可以形容。 半夏微皱眉头,冲右梧道:“你倒是悠闲。” 右梧清了清嗓子,拉过半夏的手,嬉笑道:“确实不是放心的时候,咱们逃命要紧,我这条命倒是不值钱,你这家伙可就金贵了。” 不由分说拉着半夏寻了一处草深的位置跳了下去,落地后马上开跑,哪儿树多就往哪里钻去。 (三六)山雨欲来 一口气跑出去好远,右梧回头看,早已经不见了关着自己的那处石屋。 找了一处树粗藤密十分隐蔽的地方停下脚步,右梧弓腰将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天气越发闷热了。 右梧索性扯去了衣服,只留一条底裤,用脱下的衣服擦了全身的汗,卷巴卷巴随手丢了,仍旧气喘吁吁。看向半夏,他却从容不迫,只在细看之下才能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眉尖微蹙。 目光落在半夏颈部的黑色铁环上,右梧才想起来这个东西是限制妖力的,刚刚只顾着逃跑居然忘了帮他把这东西拆下来,黑色铁环紧紧勒住颈子,看上去就觉得十分难受。 右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凑近去看那铁环,打算把它拆下来。谁知道前前后后找了几圈,竟没见到个像锁孔的地方,铁环光滑圆整,上面甚至连个能插针的缝儿都没有。 右梧只顾着寻思如何打开铁环,不知不觉离半夏越来越近。 半夏稍一侧头,薄唇几乎贴着右梧耳鬓,轻声道:“别找了……”抬手挑起右梧肩头的一缕发丝,“这东西一时去不掉。” 右梧后退一步,“戴着难受吧?” “已经习惯了。” “那个……你还是变回妖兽好了,我抱着你走。” 半夏拿着手中的发丝搔了搔右梧的鼻子,右梧适时打了个爽利的喷嚏。 半夏笑,“说起来,小乞丐你只在前面带路,竟是知道如何回去么?” 一句话戳到了痛处,右梧翻了个白眼,做了个鬼脸,摇头摊手,“不知道。” 半夏笑得更开心了。右梧有些窘迫。 “总归是要先逃开那个鬼地方啊,回去的路嘛,总会找到的……”右梧看了看气定神闲的半夏,瞬时明白了过来,伸手往他鼻尖上一指,“好啊你,一定是知道路对不对,还故意不告诉我看我笑话,真是活该你被个铁圈锁着。” 半夏倒是不生气,纤细手指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这个方向虽然有些绕远,却最安全。” “最安全?” “感觉不到地狼的气息。” 右梧挠头,“怎么又扯上地狼了?” 半夏倚着身旁的粗壮树干,松开了右梧的头发,“小乞丐,其实这次的事,完全是我与地狼之间的纠葛,你不过是偶然被牵扯进来罢了。” 右梧四下了看,“估计他们没这么快追来,而且我也得歇歇,你就趁现在把事情跟我讲清楚了吧。” 半夏不答话,只抬手折下一根开着浅紫色小花的短枝,悠然将短枝插进了右梧有些凌乱的灰色发丝中。 右梧咂咂嘴,“你刚刚还说我悠闲,这会儿自己倒玩儿上了。” 半夏轻迈一步,贴近右梧的身子,手臂攀上他的肩头。右梧只闻到馨香扑鼻,还来不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的含义,浅淡白光过后,半夏就又变回了团子模样,抱着右梧的脖子,软趴趴挂在他胸口上。 一丝尴尬尚来不及被察觉,心中就溢满温暖柔软的情绪。小香炉越来越会撒娇了。 右梧配合地用手托住团子后背,“到底是被放了不少血,撑不住了吧?” “嗯……” “累就先睡会儿,就你这小身子,我抱多久都不觉得累。” 团子的脑袋埋入右梧散在肩头的发中,娓娓道来,“前些日子我不过偶然经过此地,没曾想在途中却被地狼伏击,中了毒,虽是逃了出来,却因着毒素蔓延而浑身无力……昏沉沉不知怎么就到了那处窄巷中,想着稍作歇息待毒素消解了便离开,却机缘巧合被你给捡了回去。” 右梧朝着方才团子指出的方向缓步前行,这样慢慢走,也算是休息了。 “原来你那时总睡着,是中了毒啊。” “即使是我,那样直接被地狼咬伤,要等身中之毒完全消解,也需要几日时间。” 右梧一想到地狼的样子,就不禁皱眉。小香炉你也被那东西咬过啊,那牙齿,啧啧,可是够疼的,以你的身形没被一口吞了就该算是万幸。 半夏继续道:“再之后,本打算带你离开林子就与你告别,却没想到又遇了地狼,现在想来,我该是早就被它们盯上了。当时用血救你亦没留心周围情况,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再后来,我一路跟你从赌坊到住处再到小巷,却没发现驯兽师也在附近,他抓你,只不过为了引我现身罢了。” 右梧敲了团子脑袋一下,“还好意思说啊你,我当时那么找你,你都不现身,肯定又躲着看我笑话了吧。” 轻笑一声,团子微微张开了眼,看着倒退的风景,“小乞丐实在容易被抓,若你多几分警觉,便不用被关着吃那些个恶心的东西了。” “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被抓了么,傻子。” 小脚垫在右梧脖子上拍了下,一副老神在在口吻,“你该明白,一切皆是因我而起,我救你,本就理所当然,你救我却不同,你的恩情,我会还的。” 右梧笑道:“不是说过等把你养胖了要咬你一口么,到时候还要多谢小香炉你帮我解毒呢,让金贵的芊灵兽救我两次,就是欠了座金山,也算是还完了。” 团子轻叹了口气,右梧听得清楚。 摸摸团子脑袋,“你如果愿意留下就留下,我一定好好待你,不愿留下就走,我不强留,只是你该陪我再喝次酒,算我为你践行,也不枉相识一场。” 团子许久都没再答话,右梧以为它睡着了,便只轻抚它的背,也不再说什么。 天气越发的阴沉下来,估摸着天黑之前就会有一场大雨,右梧稍微加快了步子。却忽然听到耳边又想起团子稚嫩的声音。 “右梧……” 听到团子这么叫自己倒真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突然不叫我小乞丐了?” 团子喃喃道:“你这名字倒是特别,可是有什么典故?” 嘿嘿一笑,右梧道:“别说,还真有段典故。咳咳,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人闲着无聊,就把一本书挨页撕了,将书上的字儿一个个剪下来……” 一边说一边走。开始时右梧说几句团子答几句,过了一会儿就成了右梧说几句团子答一句,再之后就只听见右梧自说自话,团子不知不觉便在右梧肩上趴着睡着了。 为了不吵醒团子,右梧一路都用走的,虽然比不上跑的速度,临近黄昏时也已经走出了很远。 天色愈发暗黄昏沉,身边时不时地飞过觅食小虫的鸟雀,右梧抬头凝望了片刻头顶的那团黑云,决定先寻一处避雨的地方。 雨云越聚越多,黄昏的天色已经与夜晚无异。 右梧抬头看看天,继续弯腰捡拾柴枝,方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山洞,这会儿要趁着下雨前预备些能生火的东西。 (三七)雨中的满月 抱着一大捆柴枝走到山洞口时,已经开始有雨点滴落,右梧钻进山洞将柴枝堆放在地上,看了一眼睡着的团子,又折了出去,临走前不忘用垂在洞口的藤蔓将山洞掩藏好。 雨点稀稀疏疏掉着,右梧迅速折了好些鲜嫩的树枝树叶,又顺便在沿途摘了些野桃子野李子,同怀中的枝叶混在一起抱着,终于在第一道闪电划破暗沉天空的时候赶回了山洞。 右梧将摘回的树枝树叶找了一个角落放下,再将树枝从粗到细排好,粗枝在下,树叶铺在最顶层。 这一铺就铺了许久,等着终于折腾完了,山洞外已是雷声滚滚,闪电不断。 右梧抱臂站起,满足地看着自己的努力成果,心道铺成这样,当它是张床一点也不为过,今晚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走到洞口处隔着藤蔓向外望,雨势正逐渐增强,雨点敲击着地面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声响,扬起一片清淡的泥土香。 这场雨也算是天公作美,照这样下下去,芳音搞不好不会追来,即使他找过来了,这么大的雨,也该没那么容易发现这个丁点大的山洞才对。 右梧又扯了扯藤蔓,以确保它们能把整个山洞遮严实。弄好之后才从地上抱起团子揣在怀里,走向山洞最内部,在刚铺好的“床”上坐下,将团子放在了叶子铺得最厚的那块地方。 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右梧才觉得湿了的底裤紧贴在身上十分难受。犹豫了片刻,还是支了柴堆生了火,将底裤脱下来挂在了火堆旁,自己则光溜溜一身轻松地往枝叶堆上倒去。 在狭小铁笼里蜷了两天不说,其中有一晚还整宿没合眼,这又连跑带走地折腾了一个下午,体力自然是已经严重透支了,刚倒下去就觉得脑子一团昏沉。 雨声越来越大,泥土芬芳渐浓,山洞内光线越发暗下去,只有一处飘忽的柴火。右梧枕着胳膊,看着视线中的火光晃啊晃,片刻功夫就睡熟过去。 梦中也在下雨——拖着因浸透雨水而越发沉重的衣服走在荒无人烟的河岸边,眼见水面被雨点打得凌乱不堪,耳畔尽是嘈杂声响。身子越来越乏,脚步越迈越重,回头看,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雾,继续向前走,路却像是永远没个尽头。 一步一步走着,就在几乎忘却自我存在的时候,雨点逐渐变成了雪花,转而又变成冰雹,最后竟化为一根根闪亮银针,从天而降往身体的每一处皮肤上刺去,毫不留情。 无处躲闪。 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黑暗中,只有无数根银针碰撞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乐音…… 团子正睡着,突然听到身边一声绝望的呼喊。 “救救我——” 张开眼睛,便看到右梧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身边,橘色火光跳跃着,为他年轻的身体覆上了一层柔暖暧昧的光晕。 团子忽然想起这身体曾跟自己那样贴近过,想到在水潭边的那次,不禁有些出神。 “救我——”右梧满头是汗,薄唇微张,手臂稍稍向前抬起又落下。 该是在做什么噩梦。 团子几步跑到右梧脸侧,一声声唤着,“小乞丐,醒醒。” 右梧只把眉头越皱越紧,身子也由伸展变为蜷缩。 团子的小脚垫按上右梧的脸颊,轻轻推着,“右梧,醒醒,这只是梦。”脚垫下传来的温度似乎有些异常。 团子稍一犹豫,便幻了人形,纤指贴上右梧的额头,果然觉得比之前烫了许多,听着外面嘈杂的雨声,半夏猜测右梧是淋了雨又光着身子睡觉所以着凉了。 是不是该去帮他寻一些退烧的草药?半夏正想着,指尖就感觉到一阵轻颤,低头看,右梧的身子蜷得越发紧了,姿势有些扭曲,浑身不住颤抖。 半夏皱眉,这样痛苦的样子超乎寻常,难道是因为身上的余毒? “右梧……”半夏刚说出这两个字,手下颤栗的身体却忽然恢复了平静。 半夏一瞬不瞬地看着右梧,只见他本就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了一片珍珠般的光泽,还来不及细看,那片光泽便暗淡了下去。 珠光散尽后,右梧身上的气息变了。 半夏皱眉,这种气息他十分熟悉。 右梧的呼吸放慢下来,缓缓张开眼。半夏怔愣地看着他纤长睫毛下的那双墨色眼瞳,漆黑深邃如无星无月的夜空。 半夏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就该生就这样一双眼睛,这颜色配上他的面容,更添了三分清俊细致。 那片夜空涣散着,一片茫然,半夏轻移视线,看到了右梧散在枝叶间的发丝,黑色丝绸一般光泽炫目。 右梧的烟灰色发丝、雾色眼瞳都变作了黑色,周身散发出清冷妖气。 半夏看着右梧,眉宇间浮现出某种形容不出的情绪。 轻闭上眼睛再张开,右梧缓缓坐起身,眼眸中逐渐有了神采,他转头看向半夏,束起的黑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皙白肩头上游移。 嘴唇轻微开合,声音有些嘶哑,“我……”说话时气息有些许紊乱。 半夏皱眉,眼前之人这副面颊微红,目中含泪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绪不宁。 身子稍微向后倾斜,将自己同右梧间的距离拉大了些,半夏开口道:“右梧竟有妖族血统?”语气难得的不带丝毫戏谑。 右梧缓缓移开视线,望向雨中轻摇的藤蔓,不置可否,“这么大的雨,我忘了今天满月……” 半夏也不看右梧,视线移向燃烧的柴堆,心道虽说满月会影响妖力,但平日里身上毫无妖气的人能在满月夜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却不是件寻常事…… 即便事有凑巧,这样特别的人,该也不会在几年内遇到两次吧。 半夏轻声开口道:“记得你说过,不喜欢满月?” 右梧此刻正觉得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妖气在自己身上游窜着,火辣辣地难受,答起话来有些心不在焉,“嗯……说过。” 看了一眼右梧的侧脸,半夏道:“你这样绷着身子,可是因为驾驭不了身上的妖力?” 右梧闻言,稍微活动了下手脚,身体看上去却仍是十分僵硬,“我没事……”说得轻描淡写。 半夏侧过头去,轻闭上眼睛,却仍能感觉到火光跳动,一如此刻的心绪,虽然刻意告诉自己冷静,却无法理清内心的繁乱。 沉默。两人之间空留一片嘈杂雨声,掩盖住了不规律的心跳。 (三八)冷静二字 半夏与右梧如同有某种默契一般不看彼此,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不知不觉中,气氛却变得越发暧昧凝滞。 右梧皱眉。他是小香炉,是白面团子小妖兽,他只是幻化出了人形而已……可明知道如此,为什么睁开眼看到他的瞬间脑子里却还是冒出了一堆该死的想法? 不过是妖力作用罢了,习惯下来就好,要冷静。 冷静?冷静两个字怎么写?半夏你自己知不知道什么叫风华绝代?在我脑子一团乱的时候还幻出人形来简直就是引我犯错,你是故意么?呵,故意的吧,你这家伙总爱看我笑话,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前些日子被你调戏的账,就趁今天一起算了吧。 想到这里右梧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该死,这满脑子都是些什么? 不能再这么僵着了。 “小香炉你能不能变回妖兽?”右梧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话刚一出口,他却后悔了,这话说得实在唐突。 “怎么了?”“算了当我没说。”两人同时开口,声音交叠在一处。 “没,我出去一会儿。”右梧说着便站起身要往外走。 半夏看到右梧起身,下意识捉住了他的手腕,跟着站起来。肌肤相贴的位置,能感觉到彼此血脉的不规则涌动。 右梧躲开半夏的视线。半夏轻叹一声,抬手抚上右梧的面颊,稍稍用力,让他转向自己。 目光交汇,一方犹豫,一方躲闪。 “这么大的雨,出去做什么?” 右梧轻咬下唇,“淋雨。”说着便打算挣脱半夏的手。 半夏却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右梧,看着我。” 右梧吱唔道:“半夏,别看我……”虽然说着别看我,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半夏身上。 近在咫尺。完美的面容,无可挑剔的身姿,动作间的幽香,摄人心魄的眼眸…… 这叫人怎么冷静? “我……出去透透气。”不能再乱想下去了。 “在想什么?”半夏看向右梧的眼神让右梧觉得自己不只身体,连想法都被瞧了个精光。 右梧后退一步,“实话说,我现在脑子很乱,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半夏上前一步,近的几乎贴着右梧的身子,却仍有一丝间隔,开口道:“可是有什么烦恼,不如说出来听听,好过憋在心里。” 右梧后退,心道这让我怎么说?难道要说小香炉啊对不住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些令人不齿的想法? 轻笑一声,半夏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些端倪。” 果然被他看笑话了。右梧稍微冷静了些,连退几步,后背贴上了湿凉的岩壁。 再无路可退了,右梧的视线重新回到半夏身上。这样躲躲闪闪算什么?豁出去了,你不是想听我的想法吗?我就跟你说个明白,“满月的时候我都会变成这副样子,从小就是,你问我现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想的是……” 身体被紧紧拥住,下面要说的话瞬时苍白无力。呵,还用说什么,以你几千年的阅历,早就把我看透了吧。既然你明知道我的想法还贴上来…… 半夏紧紧拥着右梧,感觉着怀中身体的温度和微颤,“以你的身子,要控制这股妖力,还是太勉强了……” 身体相贴带来强烈真实感,半夏皮肤独有的微凉也好,发丝的滑顺触感也好,他的一切都透着让人无法抵抗的诱惑力。 半夏的气息绕过右梧耳畔,“放松……”拉着右梧的手环过自己腰际,“妖性较人性简单直接得多……右梧,顺从你身体的感觉便好。” 小香炉,你这明摆着是挑逗。 右梧半阖上眼,在半夏鼻尖上轻点一吻。 半夏微笑,将右梧拥得更紧了些。 两具身体间只隔了层薄薄衣料,右梧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处传来的半夏的心跳。用最后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他试着挣脱半夏的怀抱,两具身体稍稍分开又冲撞在一起,纠缠之下,原本温吞的火苗突然剧烈燃烧起来。 妖性简单直接,炙热强烈。 右梧身上灼热的痛感越发强了,理智让位于身体最直接的反应,眼中,呼吸中皆是半夏,一时容不下其它。 让克制和冷静什么的见鬼去吧! 右梧搭在半夏腰身上的手猛地用力,带着他更加贴近自己。 半夏立刻发觉到右梧看向自己的目光变了,突然又感到些许犹豫。此刻的右梧不同于平时,身体的**因为妖力的作用被放大了许多。他本就在容易冲动的年纪,无法控制自己无可厚非,但自己呢?这颗经历过漫长岁月的心竟也要陪他一起失控不成? 不如就此停住,省得日后麻烦。 半夏松开怀抱,刚想说什么,右梧的唇却覆上了他的。柔嫩炙热的两片,动作稍显稚拙。 这样笨拙竟也想主动么?半夏虽如是想着,心底却因为这种稚拙的主动而感到喜悦。 半夏的手臂环住右梧颈后,回吻住他,将他的下唇包入自己双唇之间。心道,小乞丐,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还是让我慢慢教你得好。 半夏占据着主动,唇舌时快时慢主导着右梧的回应,右梧面颊上的绯红顺着耳根一路向下,很快便蔓延到了颈部。 入侵,就在半夏的舌尖触到右梧舌尖的瞬间,右梧身子轻颤了下,撤开了与半夏纠缠在一起的双唇,下一刻,他一个用力,竟反身将半夏压在了冷硬的岩壁上。 半夏眼中没有半点惊讶,却尽是兴致盎然神色,就这么一动不动任右梧的双手大力抓住自己肩头压着。 右梧被他看得有些窝火,不由分说将唇齿贴上了半夏纤柔的颈项,吮吻啃咬,在他皮肤上留下了一块儿殷红印记,稍稍抬起头,余光扫过那块红色,心中便说不出地满足。 半夏只微笑着任右梧的吻顺着自己的颈间到锁骨,再逐渐向下,感受着他唇上的那片温暖。 抬手将右梧束发的绳子取下,半夏轻柔抚弄起他散落在肩头的发丝。 右梧的吻在半夏颈部的馨香中流连了许久,最终停在了他衣襟的位置。半夏关注着右梧的每一丝表情,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右梧的抬手去扯半夏腰际的缎带,动作无比生硬。 半夏悠然握住右梧的手,控制住他的动作,以慵懒声音轻道:“你这样慢吞吞的要到什么时候,我可是等得着急了……” “你……”右梧一用力,带着覆在自己手上的半夏微凉的手一起,扯下了那根素白腰带。 腰带落至地面,半夏衣襟敞开。 “我怎么了?”半夏说着以单手控制了右梧双手的动作,将他拉入自己怀中,另一只手深埋入右梧漆黑如夜的发中,将他的脸同自己慢慢拉近,直近到鼻息相通,近到看不清彼此面容。 再次吻住右梧双唇,半夏轻阖上眼,毫不留情地放任自己在他口中索取,侵占他湿软的每一寸肌肤。 挑逗,吮吸,轻咬,右梧被追得无路可去,几乎窒息。半夏却依然从容。 右梧自然能感觉到半夏对此事驾轻就熟,自己不论怎么努力,到头来却总还是被他牵制住步调,掌握住局势。抬起头,喘息着看向半夏依旧平静的面容,右梧感觉到挫败。 半夏趁着右梧有些分神,忽然将他拦腰抱起,走出几步将他扔在了“床”上。 居高临下道:“皱眉做什么?难道嫌我伺候得不够周到?” 右梧嘴角抽搐,支着身子坐起来,抬手一把抓过半夏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翻个身子将其压住,挑起一缕银色发丝,邪邪笑道:“谁伺候谁还说不准呢。” (四十)梦里不知身是客 感觉着右梧的身子在自己怀中起伏,半夏仍觉得不够,控制不住地想从他身上得到更多。 “右梧,叫我的名字。”半夏轻声道。 “嗯……半夏。”右梧的回答全然不经过思考。 半夏猛地加大了手上动作的力度,右梧的身子随之不住颤抖,一声清晰的呻吟飘出喉咙。 半夏心中一紧,看着右梧半张的眼睛,语气略显清冷,“右梧,叫我离相。” 右梧没听清,只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半夏凑在右梧耳边又说了一遍,右梧才轻扬嘴角,喃喃念出“离相”二字。仍旧是下意识地重复。 半夏的唇轻覆在右梧唇上,手上加快了速度…… “啊——”右梧的身子在剧烈颤动中收缩,双臂紧紧环住半夏,大汗淋漓地将前额抵在半夏肩头。 待右梧的呼吸稍微轻缓之后,半夏直起身子,垂目看向他紧闭的双目和微张的绯唇。 手指抚上右梧大腿内侧的细嫩肌肤,稍稍用力将他双腿分开,看着一副毫无防备姿态的右梧,半夏却轻声一笑,止住了下面的动作。 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抖抖衣袖,从右梧身上离开,俯身捡起地上的腰带,系回身上。半夏的目光落在了火堆上,此时的火光明显比之前暗淡了许多,地面散落着焦黑灰烬。 闭上眼睛,去细听仍旧嘈杂的雨声,平复心绪。 片刻后,半夏回到右梧身边坐下,凝视他那仍稍显稚嫩的面容,淡淡道:“那句话,还是等下次再还吧。” 伸手梳理着右梧额前湿乱的发丝,看着他呼吸平稳安然入睡的样子,半夏有些自嘲地笑笑,居然又一次放过了到手的美味。 究竟是顾忌他的身体还是顾忌他的想法?半夏目光落在右梧腹部的那块朱砂胎记上,即使这世上有第二个人会在满月时变作黑发黑瞳,也不会在同样的位置生有同样的胎记吧…… 半夏嘴角勾笑,陷入回忆。 六年前——庭院春暖。流水淙淙,桃花灼灼。 午后,几个小厮在桃树下偷闲嬉戏。 “兔子吧。” “你家兔子尾巴长这样。” “难道是雪貂?” “雪貂……听说过,还真没见过。” “不是雪貂,耳朵长了。” “这一动不动的,别是醉死了吧。” “不会不会,刚还看见它耳朵动了下呢。” “别是什么不好的东西,趁早给扔出去得了。” “个怂货,这么小点儿的你也怕。” “看什么看,这小畜生居然敢偷老子私藏的酒,甭管它是个啥,直接剥皮烤来吃!”一个也是小厮打扮的高个子挤进正讨论得激烈的五六个小厮中间,撸起袖子,抄起一根手臂粗的棍子。 “别别,不就一壶破酒,至于么?你看这小家伙还挺可爱的,吃了可惜了。”另一个小厮堆笑挽起高个子的手臂,要去夺下他手中的棍子。 “可爱个鸟!偷喝了老子的酒,就别想活命!你给我让开。” “切,就你那坛子破酒,搁了多少年了,早馊了吧。” “懂个屁啊你!”高个子往说话人后背上砸了一拳,“老子那叫陈酿。” “哼,白给我都不惜的喝。”说完揉揉后背,悻悻走了。 “都别围着了,去去,闪开闪开。”高个子说着拿脚踢了踢地上的一团白色,卷起袖子。 “都说了别拦我,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高个子感觉到袖子被扯了扯,恼着回头就骂了过去,看到身后站着的人时,脸上表情却僵住了。 “哟,这不是墨烟吗,怎么这会儿出来了?”高个子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语气中却混着讥讽挑逗。 身着藕荷色缎面长衫的男孩儿立刻松开了抓在小厮袖子上的手,冲他点了一下头,随后看向地上的那团白色。 高个子瞬时心领神会道:“这小畜生偷喝了我的酒,我正打算宰了它晚上烤来吃呢。” 墨烟明显听到眼前的人在“宰了它”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心里有几分难受,却没表现出来,只立刻俯身将那个白团子样的小东西抱起来,揣进怀里,还用衣袖将它的身子遮住。 高个子没想到一向冷淡墨烟居然直接把自己的猎物给抱在怀里了,唏嘘了一声挠挠头,把棍子往地上一杵,打量起墨烟来。别说,还真难得大白天的在院子里看见他。 清风阵阵带着桃花芬芳,墨烟散在肩头的光润灰色发丝随风轻扬,一身藕荷色虽不及桃花娇艳,俊秀细致的面容却堪比满园春色光华。 墨烟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望着高个子,让他的心思瞬时从烤肉一事上飞了出去。咽了口口水,心道我的乖乖,生得这么细皮嫩肉的也难怪主子把他当个宝贝一样养着,不磕不碰地当半个主子那么伺候,这再等两年转手一卖肯定能赚回来不少钱呐。 高个子就差没流下口水了,看得周围的几个小厮直捂着嘴憋笑。 回过神来,高个子咳了两声,重新把棍子抄回手上,依旧面带笑意,“墨烟小爷,这小畜生脏得很,快还给我吧,别脏了您的衣服不是。” 墨烟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团子柔软白净的身子,再抬头看向高个子小厮,开口道:“它不脏。” 高个子心道这小子声音倒是真甜呐,就是不爱讲话,可惜了。 嘿嘿露牙一笑,高个子弯下腰,手搭在墨烟肩上,“这小畜生偷了我的酒,我是非打死不可的,”眼看着墨烟皱起了眉头,眼神里满是乞求,“除非……” 高个子伏在墨烟耳边嘀咕了一通,墨烟身子略一颤,把怀里软绵绵的团子又抱得紧了些,用力点了点头。 高个子往墨烟脸上捏了一把,仍是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可说好了哈,你先把这小畜生还给我,等到时候我再把它给你,这事儿对谁都得保密,怎么样?当然,我也不会告诉主子你偷着藏了这么个小畜生。” 看着墨烟的一脸疑虑,高个子看似随意地将手中粗棍子一扔,却险些砸到在一边看热闹的另外五六个小厮。 那边叽叽喳喳嚷着“你故意的你”,这边,墨烟皱着眉,十分不情愿地把怀中的小家伙交了出去。 高个子拎着白团子颈后软皮,嚷嚷着,“谁去给我找个笼子。”边说边走远了。 白团子微张开眼,向后望了望,只见那墨烟仍静静站在桃树下注视着自己的方向。桃花的灼灼芳艳却衬着他分外清冷寂寥。 还是留下来看场戏再走吧。 (四一)乍暖还寒时 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白日里虽是和煦春光一片,到了晚上,冷风吹着,却恍如退回了冬日光景。 侍女打来冒着腾腾热气的水帮墨烟洗干净手脸,又换上深木桶让他泡脚暖身子,其间她一直小心着墨烟手腕脚腕处带着的细铁环,虽然那铁环十分牢靠,她却忍不住担心万一有个闪失弄坏了铁环,眼前的白净孩子会不会突然变成个狰狞妖怪模样。 帮墨烟擦了脚,把他带到床上盖了被子,侍女才端起水桶离开,临关门的时候又借着烛光看了一眼静坐在床上的孩子,心中感慨,妖怪的孩子果然生得比正常人好看了许多。 见侍女关严了门离开了,墨烟便从床上下来,套上鞋子走到窗边的桌案前坐下,等了一会儿还等不到那个小厮,便研墨提笔随手在纸张上画了起来。 “吱呀”一声门开,墨烟笔下的墨线歪斜了出去,他努力平复心绪,洗了笔挂回笔架,才起身回头,正看到插上房门的小厮一脸笑意,手中提着口不大的笼子,白天那只绒毛团子正一动不动趴在笼底。 又看到那小家伙,心中有几分欢喜,却笑不出。墨烟怯怯走到小厮身边,抬头看他,眉头皱出小小一块起伏,清淡眼神中透着忐忑。 小厮将手中笼子摇了摇,绒团便从一头滚到另外一头,墨烟不由心头一揪,抬手扯住小厮衣袖,用目光向他乞求。 小厮咧嘴一笑,伸出食指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将手中笼子放在了身后的地上,抱臂看向墨烟,满脸堆笑。 墨烟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双手环在胸前,十指紧捏住自己衣袖。小厮冷笑一声,回身轻轻踢了一脚笼子,那白色小家伙又是一颤。 墨烟轻咬嘴唇,放下手臂,仍旧攥紧双手,看了看小厮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笼子,闭上了眼睛。 这种事,虽则不是第一次遇上,当小厮那双粗糙的大手攀上墨烟肩头时,他还是忍不住颤抖。冰凉手指摸过纤细颈子,换来一阵寒毛直立的冷颤。 白团子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稚嫩男孩儿正紧闭双眼,咬紧嘴唇,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剥下,他白净的脸逐渐变得苍白。 衣物被尽数除去,墨烟只僵直地站着,身子不住颤抖,唇色由樱红变作浅粉。 小厮跪在墨烟面前,赏玩的目光侵略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陶醉于墨烟那副纤弱身子的颤抖。 只这样看着不去动,对小厮来说已经是莫大享乐了,眼前这东西虽好,却是看得动不得,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不过人就是这种动物,一旦心中生出了邪念,那念头便会生根发芽逐渐壮大,直到遮天蔽日吞噬理智。 只是摸几把,又不会留下什么证据,难得这小子这么配合,自己不如趁此机会享受一把主子般的乐趣。如是想着,小厮便环过墨烟纤细的腰身,墨烟身子抖得更加剧烈,只还是紧闭着眼睛,眉头紧皱,这副羞拒摸样倒是比他平日里表情寡淡的样子更让人心痒了。 感觉着一双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摩挲,虽然这手中温度稍稍缓解了寒冷感觉,却摩擦出一片片火辣疼痛。墨烟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有各种各样的人,用千奇百怪的理由要自己脱衣服,然后这样不停摸自己。 这样又冷又疼的感觉,很是难受。 “喂,墨烟,你倒是睁开眼看看我,总这么闭着,是怕我了么?我哪里可怕了,你说想要那小畜生,我就给你送过来了,以后还会帮你瞒住主子,只要你乖乖的,我就帮你一直养着它玩怎么样?” 墨烟已经是冷得嘴唇轻颤,缓缓张开眼,就看到一张近在咫只的脸,虽是笑着,他却感到越发寒冷,向后踉跄退了一步,胳膊却被小厮一把抓住。 “冷……”墨烟只颤颤说出这一个字。 怯怯的声音,听在小厮耳中却变了味道。 小厮敛去嘴角笑意,一把抱起墨烟扔到了床上,拉过被子往他身上胡乱一盖,“这样就不冷了吧……” 墨烟躺在床上,怔怔看着小厮囫囵脱去外衣,也爬上床,心中隐约意识到了点什么,支着身子坐起来,把被子抱在胸前,一双雾蒙蒙眼睛看向眼前的人,再不知所措。 虽则是心中理智已被邪念吞去了大半,色心到底还是大不过生欲,小厮只把不能留下痕迹证据这点牢牢记在心头,跪着前进了几步,逼近墨烟身前。 墨烟的一张精致粉嫩面孔,生得比多少这个年纪的标致女孩儿都要鲜妍可人,又加上平日里娇养着,皮肤更是吹弹可破,小厮暗自咽了口口水。 “墨烟呐……你爹娘把你生成这个样子,也是造了孽了。”小厮说着摸上墨烟脸侧,揉捏了一通,又去捏住他下巴。 娇嫩的小身子被裹在被子里,温暖过来,唇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此刻眼中带着惊恐,泪光闪闪,嘴唇微张气息凌乱的样子看得小厮再按耐不住。 一把将自己的裤子扯下半截挂在腰上,露出了早已直挺挺黑红色的一根。 “来,tiantian这个……”小厮往墨烟身边又凑了凑。 墨烟努力向后挪着身子,后背却已经挨到了床板。 “来呀,墨烟,只是tian一tian而已,你tian了,我就每天帮你带吃的喂那小畜生。”小厮半眯着眼,声音yin猥。 墨烟使劲儿摇着头,紧抓在被子上的双手不住颤抖,眼角挂着滚圆晶亮的泪珠,仍是望着小厮的脸,似在乞求他放过自己。 那小厮只觉得眼前的墨烟眼角挂泪颤颤巍巍的摸样更加让人欲罢不能,此刻已是色迷心窍油盐不进了。 伸手揽过墨烟的脖子,还不忘轻声威胁一句,“你最好乖乖的别出声,不然我立刻宰了那小畜生!” 墨烟被连拉带扯地往小厮身上带,挣扎着,脸颊已被泪水打湿。 十岁的年纪又生得身子瘦弱,根本毫无挣脱余地,一张脸就那么直直贴上了小厮下身挺直的那处地方。 滚烫的触感带着形容不出的气味,墨烟紧闭双眼,努力侧过头去。 小厮抚摸着墨烟脖颈,扯住他散在肩头的发丝,好生说道:“墨烟你乖,只tian两下,我就放了你……” (四二)桃花依旧 墨烟只默默掉泪。 小厮那根东西往墨烟脸上蹭着,和着泪水磨蹭他细致的肌肤。欲-火越烧越烈。 一把将墨烟肩膀按住,细瞧了他两眼,接着便抬起双手上下撑开他的嘴,笑了一声。 小厮到此刻仍不忘谨慎着不留下痕迹,心道如此一来,不会留下罪证不说,还能防着这小子的牙齿。 墨烟挣扎着,喉中呜咽出的声响听得小厮一个激灵,来不及再多想便抬腰将下面硬挺挺的那根生生送入了墨烟闭合不得的口中。 一瞬间,墨烟便觉得眼前暗了下来,耳边轰鸣着杂乱声响,身体内部像是炸开了一般翻腾着恐惧与恶心,思绪全然空白,只一双手还本能得向前伸着,紧紧扯住了小厮衣襟。 小厮正得意着,却突然听到一声响,门边几案上的细瓷花瓶重重摔在地上,瞬时裂了个粉碎,碎片四溅开来的声音响在夜深人静时分格外刺耳。 小厮立刻回过神来,瞬时吓得脸色惨白,重重一把推开墨烟,跌撞着滚下床,捡起地上的衣服,黑灯瞎火的找不到鞋子只好光脚往外奔。 逃命时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方才的花瓶,是墨烟用妖法弄碎的。都说这墨烟是妖怪的孩子,身上有个什么妖法之类的所以才在他手脚上套了锁妖环以防万一,难道这样也封不住他的妖力? 先别管什么妖不妖的,弄出这么大动静一定马上会有人赶过来,如果被主子发现了自己对墨烟……小厮瞬间觉得万念俱灰。 花瓶碎片正散在出门的必经之路上,那小厮匆忙间踩了一脚底碎片,却也顾不得许多,此刻已经隐约可以听到门外的人声,住在隔壁间的侍女一定很快便能赶到此处,逃命要紧。 小厮慌乱地踢挡在开门前的笼子,也没发现笼中的白团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双手颤抖着取下门栓,跛着脚逃了出去。 白团子从几案后的阴影中踱步而出,幻了人形将歪扭的铁笼扔出门去,轻掩上门扉,走到墨烟床前,虽是看着墨烟,却时刻在留心着门外动静。 墨烟方才被那小厮在慌乱间用力一推,额头不偏不倚撞上了床栏角,此刻正软瘫瘫昏倒在床上,眉梢挂了一处鲜红血痕。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变回原样的团子钻到书柜与床之间的角落里隐匿了起来,心中难得生出了一丝丝后悔,它只想着一个ru臭未干的孩子一定会出声呼救,打算瞧瞧他能坚持到何时才没及时出手,却没料到他竟真的一声不吭忍了下来。 只是片刻犹豫,那孩子便……想到墨烟方才面色煞白满脸泪痕的样子,白团子平生头一遭为自己选择了旁观感到心中不快。那孩子,怎么说也是为了救自己才招惹上这种事的,虽则自己并不需要他的好心搭救。 门被推开,侍女擎着烛台神色惊恐地看向地面白花花碎瓷片,随即又看向床上从被中露出半截身子、手臂垂到床下的墨烟,心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恐怕他手脚上的锁妖环坏了。 根本不敢细瞧,侍女便关门退了出去,同刚赶过来的另外几个侍女与小厮交头接耳了一番,几个人才一起壮着胆子又进了屋。 查看了墨烟手脚的铁环,均完好无损,刚松了口气却又注意到他眉梢的伤痕。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两个侍女留在床边守着,几个小厮慌忙退了出去。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宅院主人赶了来,查看了墨烟的伤势,将他安置好,又派人去请大夫,一众人折腾到很晚,最后只留了个最亲近的侍女守着,其余人都各自安歇了。 第二天一早,大夫就又被请了来。墨烟不知何时起了烧,只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这边,大夫忙着抓药,侍女伺候着煎药喂服,那边,逃跑途中被抓回来的小厮正被剥光了衣服绑在柴房里,边上负责看管的是素来与他不合的另一个小厮。 负责看管的小厮倚着墙坐在张小凳子上,脚边一只水桶一个水瓢,手中抓着一把瓜子,正悠闲磕着。他磕完手中瓜子,在去抓另一把之前便从桶中舀出一瓢冰冷刺骨的水,往那被缚的小厮身上泼去,仍不忘数落他几句。 “我说程小哥啊,你就是不知足,平时跟兄弟们面前摆摆架子也就算了,兄弟们敬你年长一些,也没有不服的,谁知道你心比天高啊,居然连主子的心头肉也敢偷着尝一口……啧啧,这回你是栽了,快些求神拜佛看来不来得及让主子留你个全尸,送回家去给你老爹守着过下半辈子吧。” 三月天里一丝不挂的受着冻,还不住被泼着冰水,即使是十八-九岁的青壮年岁,这么折腾一夜下来也是去了半条命了。时昏时醒的,一会儿恍惚梦到墨烟那张粉嫩小脸,见到他笑着含住自己的阳物,再一会儿画面一转,那墨烟就化作了青面獠牙猛兽追着自己,似要将自己活活吞了。 看守只美于得了这么个清闲差事,吃完一把瓜子便泼一次水,再顺着数落几句,看着眼前人越发虚弱的样子,心中舒畅无比,觉得自己这次也算是把几年里受的窝囊气一次都还回去了。 侍女大夫们惶惶了两日,墨烟退去高烧醒来时,已是第三天正午。 阳光明媚,桃花依旧灼灼芳艳。 桃树下仍旧立着几个小厮偷闲嚼舌头嗑瓜子,只不过曾经混在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却已不知魂飞何处了,也不知究竟是不是留了个全尸。全府上下只自此再无人提及此事,仿佛那人从未存在过一般。 不管多了谁少了谁,日子只是照旧。 墨烟醒来后,被服侍着吃了些清淡的粥,就又睡下了,其间宅子主人去瞧过他几次,每次都只远看几眼,并不靠近。 墨烟身边的侍女加到了两个,且其中一个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到晚上,起了大风,凉风直透着窄窄门缝儿往屋里钻,墨烟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睛,目光散着看向床顶的纱帐。 侍女帮墨烟拢了拢被子,不经意触到他的手时,那手却猛地缩了回去。只是这轻触一下,侍女便感觉到了那只手仍是冰凉凉的毫无温度,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去打水的另一个侍女回来,她便自作主张地留下墨烟一个,径自去隔壁取被子了。 墨烟对之前发生的事其实记不太清细节,这也算是上天眷顾,发生在他身上不愉快的事,他总可以本能地忘掉一些,可美中不足的是,这种忘却并不包括身体的记忆,所以方才被侍女稍稍碰到,他便下意识缩回了手。 虽然心中觉得那双手甚为温暖,却实在不愿意触碰。 墨烟轻闭上眼,再张开,却看到了一双天青色眼睛正盯着自己,这颜色,他恍惚是有印象的,之前昏迷得半梦半醒时也曾见过。 (四三)长尾巴兔子 散着的目光逐渐聚拢,墨烟看向同自己近在咫尺的白色小兽,虽然近得可以互数睫毛,他却完全不觉得难受紧张,反而浅淡一笑,继而伸出冰凉小手,摸了摸团子头顶茸软的毛。 团子配合地稍微低下头,墨烟闻到一股陌生的淡雅香气,嘴角弧度又深了些。 门“吱呀”一声开启,侍女抱着被子回到屋内,白团子耳朵一晃,只一瞬间便灵活地钻到了墨烟被子里。墨烟也顺势把手收回了被中。 侍女小心地将月白色缎面被子盖在墨烟身上,替他掖好被角,却不知道此刻被子下已是不止墨烟一个了。 墨烟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看向侍女,侍女对上他清澈的眼神,先怔愣了一下,随即浅笑,柔声道:“还觉得冷么?” 墨烟摇摇头,对侍女回以一笑,接着又把头转了回去,仍旧是望着头顶纱帐,只不过目光不再散着,水汪汪的眼睛左右看着,似乎在琢磨什么心事。 侍女自然不知道,此刻墨烟的心事全在被子里。毛茸茸的小身子暖暖的贴在身侧,墨烟一边怕它被发现而一动不敢动,一边却因为这片挨着自己的温暖而着实感到亲切舒服。 墨烟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同别人共享一张棉被的温暖了,虽然边上躺的不是人,是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兽。但也许,正因为不是人,他才能安心享受这份小小的惬意温暖。 打水的侍女回来,墨烟配合地伸出手脚让她擦洗干净,完成任务后她便端着水盆径直离开了。 留下的是素来陪在墨烟身边的那个侍女,她抬手放下床前纱帐,轻声道:“今晚我会一直在这儿,万一冷了不舒服了只管叫我便是。” 墨烟轻轻点头,乖巧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 放下床帘,上了门栓,侍女便自己搬了张凳子去桌前坐着,继续她的女红去了。 墨烟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听着周围安静下来了,便拉起被子蒙住头,挪动着身子向下,整个人没入了被筒里。 侧过身子弓起背,黑漆漆的被筒里却能看见一团浅淡白光,白光中,只见团子的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墨烟激动地心砰砰直跳,恍然有种很小的时候偷藏了冰糖在被子里,待夜深人静时偷偷甜的感觉。 浅浅一笑,弯了眼睛,墨烟朝着团子招手。团子甩甩脑袋,耳朵晃动出“噗嗒噗嗒”的声响,起身走向墨烟,停在了他手边的位置。 墨烟柔柔笑着,虽然被筒里黑漆漆一片,却不影响团子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单纯而满足的笑意洋溢在仍旧略显苍白的脸上。 团子低下头,侧过脑袋蹭上墨烟伸出的手,墨烟轻柔抚摸着团子身上长短适中的白色绒毛,从脑袋开始,顺着后背一直捋到尾梢,心中想的是:这只兔兔为什么长了条长尾巴? 墨烟知道兔子是要吃草的,便计划着明天去院子里寻摸些刚冒头的野菜草芽之类回来喂它。 墨烟以前接触过猫,便像对小猫那样勾起手指去挠团子的下巴,团子果然眯起了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墨烟以前也接触过狗,便又像对小狗那样试着让团子翻过身子,要去挠它的的肚皮,团子没挣扎也不怎么配合,最终却躺了下来,抬着前爪,闭着眼睛,任凭墨烟从它的胸口抓挠到肚皮,仍旧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 这只兔兔真好,比猫猫狗狗加起来还要可爱,毛毛又软,身子又香,真好……墨烟一下一下顺着团子的毛,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嘴角一直挂着浅笑。 方才被摸到肚皮的时候,团子便感觉到墨烟的手仍旧十分冰冷,起身看了看他带着笑意的睡脸,便向前几步钻入他的怀中,伸平前腿后腿,像条年糕一样贴在了墨烟胸口上。 墨烟挪挪身子,自然地环住了团子的身体,呼吸平稳规律,手脚也慢慢暖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侍女拉开帐子去看墨烟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仍是睁着一双眼平躺着,让侍女不禁有种他就这样一夜未睡的错觉。 “现在起床还是再睡一会儿?”侍女挽起帐子,柔声问。 墨烟一早醒来便找不见了团子,生怕把它压在哪里出不来了,就钻在被子里一通找,结果把被子翻了个底朝天也仍是没找到,这会儿正有些失落发呆,听到侍女说话只慢慢转过头去看她,眼神空落落的。 侍女见他脸上红扑扑的眼神又呆痴痴的,忙抬手去试他额头,见他没再发烧才安下心来,照旧服侍他穿衣洗漱不在话下。 日子照旧过着,唯一不同的是,当墨烟去向主人请安时,主人只隔着屏风随意答应了一声,而不是像以往那样跟他说几句话,温柔拍拍他的头或捏捏他的脸。 转眼就又到了晚上,侍女仍旧按照大夫吩咐,给墨烟准备了清淡饭菜。 墨烟这一天,得空便在屋里子踱来踱去,趁着侍女不注意便低头看看床下桌下柜子后面这种有可能藏住什么的地方,却一无所获。一天下来心中愈发失落了。 此刻墨烟坐着,对着一桌的饭菜发呆,侍女联想到他这一天到处晃荡,还去院子里蹲了好久的反常行为,只觉得他是因为经历前几天的事,心理落下阴影了,心道虽说这孩子养着长大了也一定会经历那种事,但他现在毕竟还小,对方又是个粗手粗脚的小厮…… 墨烟也是个可怜孩子,侍女如是想着,心中却始终无法真正觉得他可爱,因为墨烟是妖怪的孩子,他跟自己甚至不能算作一样是人,虽然现在是自己伺候他,心中却暗暗觉得自己仍是高一等的,即使作为伺候人的侍女,也比他这么个让人养在家里留着玩弄的娈童强上许多。 见墨烟迟迟不动碗筷,侍女只好提醒道:“大夫吩咐了只能准备清淡饭菜,墨烟可是觉得不合胃口么?” 墨烟回过神来,看向侍女,摇摇头,转而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饭菜,一副食不知味神情。侍女又在心中叹息,瞧着主人这两日的态度,墨烟怕是在府里留不久了。 洗漱完毕,侍女帮墨烟整理好两床被子,放下床帐,照旧嘱咐了几句,墨烟也照旧不言不语只点点头。 当帐子放下,侍女离开,墨烟眼中便突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一副强忍住笑意的表情,将脑袋没入被筒中,果然又看到了那只长尾巴兔子,周身仍旧是浅淡白光。 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啊,墨烟想着,摸出贴身藏着的白天在院中寻的几根嫩草。在身上揣了一天,草叶早已蔫皱,墨烟掀开被子一角,借着微光看了看,难过地皱起了眉头。 (四四)尾巴和耳朵 团子自然看到了墨烟手里攥得紧紧的草叶,却只一副全然没看见的样子,径直钻到了他怀里。 毛茸茸的小脑袋贴着墨烟下巴蹭着,墨烟将不能吃了的草叶撒手扔到了被子外面,抱紧怀中团子抚摸,心中想着:明天要晚一点去摘草叶给兔兔吃才行,晚一点就不会蔫掉了,兔兔一定饿了。 兔兔你好暖啊,墨烟想着,扭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第二天,墨烟果然临近傍晚才去院子里採了一小捧草叶,找了块帕子仔细包了,贴身揣好。 当晚守夜的是个不熟悉的侍女,墨烟待她放了床账,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子,虽然不明白团子藏到了哪里,但他自然而然接受了它会在早上消失晚上再出现的这个事实。 蜷着小身子在被子里找了好半天,没看到白团子,索性顶着被子钻来钻去,将床面翻了个遍,只不见那个白色身影。墨烟从被子里钻出来,平躺着,心里顿时冷清清空落落地难受起来。 正木然望着床账,却突然感觉到脸侧一点柔软触感,心中且惊且喜,转过头去,正对上团子那双眼睛,鼻子一酸,鼻头一皱,两颗滚圆的泪珠就掉了出来。 团子的小脚垫接住墨烟滑到脸侧的泪珠子,在他面颊上轻按了两下,接着低下头去tian了tian那条长长的泪痕。墨烟只咬着下唇,心中虽然已经开心了,泪水却止不住。 墨烟抬手环住团子的后颈,紧紧将它包覆在怀里,用脸去蹭它的一身软毛。蹭了一会儿,又哭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又睡了过去,完全忘了怀中草叶的事。 第二天一睁眼,墨烟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又忘了给兔兔吃饭了。正懊恼着,额角却传来一处湿软温热,连带着一丝细微痛感。 团子轻tian着墨烟眉梢处的那一小块已经结痂的伤口,连带着周围正逐渐退散的淤青。 兔兔还在,太好了,兔兔没走。墨烟想着,又怕侍女会突然来掀帐子,便抱住团子塞回了被子里,一双小手一会儿捏捏它的脸,一会儿挠挠它的下巴,玩得不亦乐乎。 侍女掀开帐子的瞬间,墨烟停下了手中动作,接着便感觉到怀中的小东西一下子便不知钻到哪里去了,趁着侍女准备衣服离开的间隙掀开被子找,却哪里也找不见它。 当夜洗漱完毕,侍女嘱咐了墨烟几句便走出房门,离开了,因为这几天墨烟的状态无甚异常,所以侍女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不用陪夜了。 墨烟躺在床上,小心握着手帕,里面是临近傍晚时偷偷采回来的草。他刚爬到床上时便把被子翻了一遍,却没发现团子的踪迹,不过有了昨天的经历,他相信团子一定会再次出现,于是只睁着一双亮亮的眼,耐心等着。 左等右等也不见团子踪影,墨烟的眼皮逐渐沉了起来。将梦将醒之际,却在脚边感觉到了熟悉的温暖,墨烟瞬时清醒过来,侧过身掀开被子,笑容却僵住了。 被子里躺着的不是什么长尾巴兔子,而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穿着素棉睡袍的……男孩儿? 墨烟傻痴痴地瞪着眼睛,半张开嘴,那躺着的男孩儿正仰头看向他,精致面孔上一双天青色眼眸。 团子比着墨烟的身形衣着幻了人形,为了让他感到亲切,还特意像只妖力不强的小妖那样保留了一对耳朵一根尾巴。此刻看着墨烟吃惊的模样,他便从被子里钻出来,挪到墨烟身边,与他并肩躺着,一双眼睛始终带着笑意。 男孩儿伸手将被墨烟掀开的被子重新盖回他身上,轻声道:“小心着凉。” 声音轻柔稚嫩,墨烟莫名红了脸,抓过被角遮住口鼻,只露一双眼睛疑惑地望着躺在身边的孩子,目光始终在他脑袋两侧的白色耳朵上流连,心道那是和兔兔一样的耳朵呀。 冷静下来才发现,边上的人,连味道都和兔兔一样,只不过更清淡些。难道他就是兔兔? 墨烟审视完对面孩子细软的银色短发,又去审视他的眼睛耳朵,终于怯怯开口了,声音稚嫩中带着稍许沙哑,“你……你是兔兔?” 男孩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抬手敲了一下墨烟脑袋,轻声道:“傻孩子,怎么能拿我跟兔子比。” 这一声笑和一记轻敲缓解了墨烟的紧张,他把脸稍微向前凑了凑,隔着被子闷声问,“你不是兔兔么?但是你的耳朵跟兔兔一样……” 心中颇无奈,这哄孩子的事儿,真是平生头一遭,不知道如何解释,便直接又变回了团子的模样,看得墨烟从被子里露出脸来惊呼,“你果然是兔兔!” 团子的小脚垫毫不留情拍上了墨烟的鼻子,“都说了,我不是兔子。”说完又幻成人形,倚着墙坐了,俯看墨烟。 墨烟见他坐着,便也坐了起来,愣愣看着孩童模样的团子,看着看着,突然“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随即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男孩儿叹了口气,扯过两床被子给墨烟包成了个粽子,让他只露出个小脸,包好后,审视墨烟脸蛋红扑扑目光躲闪的样子,心中着实觉得好笑。 “兔兔你也进来吧,你不冷么?”墨烟问道。 “都说了,我不是兔子。”边说边皱眉。 “哦……那你是什么?” 愈发皱眉,心道这孩子连兔子尚分不清,跟他解释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你叫我离相好了。”主动说出自己的本名,这还是头一次,也许因为对方是个孩子,也许因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墨烟歪着脑袋,一脸不解。男孩儿从层层棉被中找出墨烟的手,在他手心仔细写下“离相”二字。 离相,是他的本名,两个字跟了他几千年,远比这分生出的只用了百余年的身子显得苍老。 “离,是离开的意思么?”墨烟认真问道。 离相抬手揉乱墨烟的发丝,不回答。 墨烟顶着一头乱发,包着厚厚的被子往离相身边挪了挪,确定了眼前的孩子是团子变的,他便不再紧张害怕。 兔兔陪我睡觉,兔兔是只好兔兔,墨烟如是想着,一只小手就不客气地揪住了离相故意变出来的耳朵。 (四五)多话的孩子 那只耳朵跟兔子耳朵有差不多的长度,却是向下垂着的,摸上去挺厚实,耳背毛短短的绒绒的手感十分不错。 墨烟就这样摸着离相耳朵,不小心碰到耳蜗内的毛时,那耳朵会像猫狗耳朵一样颤动一下躲开。离相抱臂坐着,虽说换成了小孩儿摸样,眼神却始终寡淡深邃,看着墨烟一张兴致勃勃的脸,压抑着心中的不悦。 他只是个孩子,今天就由着他好了。 摸完了耳朵,墨烟的小手又攀上离相的头发,捏在手里揉搓着,“你头发怎么会是这个颜色呢?好软……” 夜深人静时分,墨烟说话声音虽小,打在空落落的环境里却字句分明。 离相叹口气,把墨烟身上裹着的被子剥下来,将他按回枕头上,又把两床被子依次往他身上盖了,淡淡道:“该睡了。” 墨烟“哦”了一声,乖乖躺着。离相犹豫了片刻,便也钻进了被子里,同墨烟枕着同一个枕头。 烟灰色和银色发丝纠缠在一起,墨烟笑得甚甜,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和家里的哥哥姐姐挤在一张床上睡,他从小身子弱,怕冷,挤在一起总觉得十分温暖,睡得也格外踏实。 墨烟虽然已经在这个宅子生活了两年,对周围的人却仍旧心存戒备畏惧,而对离相他却不知怎么的有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也许因为他顶着双耳朵,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人吧,或者因为他身上有股清淡香气,闻上去十分舒服安心。 “兔兔……”墨烟眨巴着眼睛,与近在咫尺的离相四目相对。 “别叫我兔子。”离相说着捏了下墨烟的鼻子。墨烟蓦地红了脸,遂将半张脸又埋入被子下面。 离相幻作人形时,手脚身子都凉凉的,指尖捏在鼻子上的触感却十分舒服。 墨烟往离相身边挪了挪,离相向后撤了撤,“你身子本就不暖,还是别离我太近得好。” “你刚刚在外面冻了半天,还是冷着了吧,来,我给你暖暖。”墨烟说着向前紧着挪了挪,凑到了离相身边,握住他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离相感觉到墨烟的指尖仍是有些凉,手心却十分温暖,也就这样任他握着。 墨烟揉搓着离相冷冰冰的手,笑一笑,抛出了一堆问题——“离相,你为什么可以变成人呢?” “离相,你为什么变成人还有耳朵尾巴呢?” “离相,你穿的衣服怎么跟我一样呢?” “离相,你肚子饿么,我摘了草给你。” “离相,你为什么叫离相呢?” 墨烟问一句,离相答一句,却每次都是同样几个字——不告诉你。 最后,离相抬手又敲了敲墨烟脑袋,“我怎么早没发现你是个如此多话的孩子……” 墨烟的脸往被子里又埋得深了些,“离相你几岁了,为什么要叫我孩子?你比我还小一些吧,我十岁了,你呢?” 离相缓缓答道:“五千七百九十一岁。” 墨烟瞪大眼睛,刚要再开口,离相就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该睡了。” “哦……”墨烟在被子里撇撇嘴,心道兔兔变成人之后就没那么温柔了,不过到底还是那个兔兔,在身边的感觉是一样的。 “睡吧。”离相抬手又帮墨烟理了理被子,心道好在此刻青灰没跟在自己身边,不然一定被他看了笑话,自己居然如此耐着心哄孩子。 “嗯……”墨烟答应着,犹豫了片刻,又露出脸来冲离相傻乎乎一笑,“离相,你长得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说完将脸整个蒙在被子里,心直咚咚跳,睡意全无。 离相并不答话,只又变回了团子模样,钻到墨烟怀里。墨烟的心跳得越发快了,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躲闪,便红着脸直挺挺躺在那,许久之后才又生出困意。 此后的几天,团子都每晚过来陪着墨烟,在他怀里睡着帮他暖身子。 开始时留下只为了一时好奇心起,想看场戏,却没想到看见的是那样一幕,中途帮了墨烟一把,心中却生出一丝自责,便又多留了几日。钻进墨烟被子本是权宜之计,却可怜他身子冷,不知怎么的便留下来与他同睡起来。到后来居然还幻了人形给他看,甚至告诉了他自己的本名…… 此刻团子蜷缩在被子里,越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每天跟这孩子一起睡。开始的那一点点负罪感,早就该消失无踪了才对,难道竟是开始对照顾个ru臭未干的孩子感兴趣了? “离相……”墨烟掀开被子,轻声唤着。 团子钻出被子,心中正想着该同这孩子告别了,却突然发现墨烟的脸色不对,整张脸红得很,身上穿得单薄额上却排着密密的汗珠。 幻出人形,抬手贴上墨烟额头,“不舒服么?发烧了?”手下传来的温度果然热得异常。 墨烟摇摇头,声音沙哑,气息紊乱,“离相……今天满月,每个月满月我都会这样……没事的。” “满月?”离相不解。 “嗯……不是发烧,所以大夫不会过来,天亮就会好了……可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话吧。” 离相皱眉,眼前的墨烟看上去十分痛苦的样子。他突然想到之前听到府里小厮谈论的,说墨烟是妖怪的孩子,心中瞬时明白了些。拉过墨烟手臂,果然看到锁妖环周围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灰紫色。 毫无疑问,正因为用锁妖环强行限制妖力,才会让墨烟此刻如此痛苦。这么说来,墨烟这孩子竟有妖族血统…… 墨烟看到离相皱眉,便抬手去轻抚他额间,努力克制声音中的颤抖,“我没事,明早就会好了。” 离相只看着墨烟手腕处的铁环,半晌,抬头道:“墨烟,你从何时开始戴这锁妖环的?” “从……大概有四年了……”墨烟说着,回忆起自己被卖之后的第一个满月夜,一个陌生男人将自己带回去,在手脚处上了这几个打不开的铁环,从那之后自己换了许多次住处,这铁环,却从未被摘下来过。 (四六)迟早 “那四年前,满月夜会发生什么?”离相继续问,他要确定摘下锁妖环是否会伤到墨烟的身体。 “记不太清了……满月,爹娘是不让我出门的……哦对,头发会变成黑色哦,也会变长。” “会觉得身体不舒服么?” “只有开始的一小会儿……我没事的,别担心……” “我不担心,乖。”离相说着,一手环住墨烟的身子将他揽入怀中,另一只手则握紧他手腕上的铁环,顺着环上最细微的纹路缝隙,将自己的妖力注了进去。 片刻后,铁环碎成了粉末。 墨烟腕上的锁妖环不算上品,省去了离相不少麻烦。 墨烟呆呆地看着离相帮自己又拆开了一只手环并两只脚环。 四只锁妖环全数粉碎的瞬间,墨烟身上窜起一股十分强的妖气,离相瞬时被推了出去。墨烟双目失神,被压抑了太久的妖力如挣脱牢笼的野兽,在他身上游窜,一团可见的冰蓝色妖气慢慢升起,包覆住他整个身体。 见墨烟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离相便幻出了一贯身形,少年模样,再次将墨烟揽在怀中,用自身的妖力去疏导和压制他的。 离相觉得不可思议,墨烟身上的妖力竟然能跟自己身上的妖力很好地融合在一处,受其引导。 没去细想妖力问题,离相只一边轻声安慰一边抱紧怀中身子剧烈颤抖的墨烟。 过了好一会儿,墨烟身上的妖力才稳定下来,那团冰蓝色妖气也逐渐沉回身体之中。 离相放开墨烟,细审着他逐渐恢复神采的墨色双目与夜空般的黑色长发。 墨烟,倒是个适合你的名字。 墨烟回过神来,有些惊异地审视着面前的少年——银色长发散在肩头,身着薄纱单衣,一张玉琢般的精美容颜毫无瑕疵,天青色美目光波流转,薄唇上一抹浅淡嫣绯。 向后撤了撤身子,墨烟清楚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你是离相?” 离相点头,微微一笑,却又变回了方才的孩童模样。 墨烟仍是怔怔看着离相,平复不了杂乱的心跳。 “怎么?可是我吓到你了?”离相淡然问道。 墨烟摇头,脸仍是红着,却不是因为妖力作用,而是因为方才离相的身姿面容过于惊艳,他脑中闪出许多曾读过的诗句,却只觉得若将那些诗句比眼前之人,皆不够分量。 “有哪里不舒服么?”离相如是问着,又抬手覆上了墨烟前额。 墨烟用力摇头,身子向后又撤了撤,脸愈发红了。 离相如往常那样抚弄着墨烟的头发,“此刻你的身子承载着妖力,可有什么异样感觉么?” 墨烟有些不好意思,想躲开,却因为实在喜欢被离相揉弄头发的亲昵感而无法躲闪,最后只僵硬着移开了视线,看着身下乱作一团的被子,手按在心脏的位置,低声道:“这里跳得比平时快了……” 离相的手覆上墨烟按在胸口上的那只小手,“该只是妖力作用罢了,你虽则此刻受妖力影响,却仍是人身,这样单薄的身子承受妖力总多少会有些不适。” 离相说完撤回手,心道,有妖族血统的人倒是见过不少,只在满月时拥有妖力的人却是头一回遇上。这孩子,怕是有些不同寻常的经历吧。 墨烟抬起头,目光仍是有些躲闪,怯声问道:“离……离相,我也是妖怪么?我跟你一样么?” “不一样。”离相答得简洁。墨烟有些失落。 见墨烟一副眉头紧皱心事重重的模样,离相无奈安慰道:“虽然跟妖族有些牵连,但你是人这点毫无疑问,除却满月之外,该都与常人无异,寿命也是。无需难过,像你一样有妖族血统的人并不在少数。” 墨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眉头舒展了些。 离相继续道,“墨烟,你可还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么?” 墨烟摇头,“我原来一直以为我是爹娘的孩子,后来才知道我是捡来的,跟爹娘哥哥姐姐都不一样……那个……离相,你有家人么?妖怪的孩子是不是都没有家人呢?” 离相帮墨烟披上被子,“年幼小妖会跟在父母族人身边直至成年,这点同人倒是没什么区别,”轻笑一声,“不过我却是个特例,天生地养无父无母……若一定要说,倒还算是有个孪生哥哥。” 墨烟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离相喜欢哥哥么?” 离相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墨烟沉默了许久,再次抬头时脸上却满是泪痕,看得离相眉头一皱。 “离相……”墨烟抽噎着,“我……我想爹娘……想……哥哥姐姐……虽……虽然我不是爹娘的孩子……可我还是想……我喜欢他们……” 轻叹口气,离相连着被子抱住墨烟,“如今既然已经帮你去了锁妖环,不如干脆好事做到底,带你离开此处如何?” 墨烟猛地抬起头看向离相,一颗泪珠尚挂在眼角,眼中却透出藏不住的神采,“离相……你是说,你要带我走?” 离相捏了一下墨烟红红的鼻头,“带你离开轻而易举。” 墨烟眼神中充满期待,却努力压抑着兴奋,小心翼翼开口道:“那……你带我走,我以后就都可以跟在你身边了么?我们可以一直睡一个被子,一直不分开了是么?” 跟在我身边?一直不分开? 离相的脸色瞬时严肃起来,微蹙眉头,神色莫测地看了墨烟好一会儿,才轻轻将他散在胸前的发丝拨到肩后,开口道:“墨烟……我能带你离开此处,你若愿意,我还可以将你送回家人身边,不过在那之后,我便必须同你告别了。” 墨烟先是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离相话中的意思,表情顿时僵住,忙着问道:“告别?你要走了?” 离相点头。 墨烟呆愣了好一会儿,直直看着离相,似乎无法相信他的话,许久之后回过神来,才又问了一遍,“你要走?” “是,待了这些日子,也该离开了。” 墨烟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慌忙扯开被子,伸手紧抓住离相衣襟,用力摇头,“那我不出去了,我就在这里,我不走,你也不要走,你留下来陪我,我哪也不去,你也别走,我哪也不去,什么都不要,你别走。” 离相只抬手轻抚墨烟顺滑的黑发,微垂双目,“墨烟……我迟早要离开的。” (四七)毫无意义的假设 墨烟眼中又泛起雾气,小手仍是紧紧抓着离相衣襟,“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去哪里?我留下来你也要走么?我不说想爹妈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好不好,我抱你睡觉,我给你讲故事……我……” 离相摇头,避开墨烟乞求的目光。 “我……我哪里错了么?你告诉我,我都听你的……你别走……”墨烟慌乱起来,边说别扯开自己上衣,露出细白肌肤,“让我脱衣服也可以,都可以,只要你留下……” 墨烟说着满面泪光地抓住离相的手贴上自己胸前的皮肤。离相刚感觉到指尖传来的温暖,便用力抽回手,一副严肃面容看向墨烟。 墨烟咬着下唇,泪珠子接连滚出眼眶,哭得无声无息,泪水模糊视线,全然看不清此刻离相的表情。 看来我仍是留得太久了,早知如此,当时便不该一时兴起留下来看热闹,更不该留在这孩子身边让他有了不该有的期许。原本,多留几日也无妨,但既然始终要离开此处,便拖延不得。此刻分别尚且如此,日子久了岂不是更让他难过…… 离相硬下心来,开口道:“我可以带你一同离开此处,你跟我还是不跟?” “我……那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一直跟着……跟着你么?”墨烟说得断断续续。 “不可以。”三个字毫不拖泥带水,容不得丝毫商议。 话音刚落,离相看看墨烟的样子,却又实在心有不忍,抬起衣袖为他拭泪,动作轻柔地将上衣穿回他身上,又帮他盖了被子。 墨烟只不住落泪,衣襟都湿了一片。离相心中无奈,软下语气轻声道:“墨烟刚刚不是说想念爹娘了?我带你去找他们不好么?” 墨烟一时抽噎得说不出话,只摇头,许久之后才回答道:“我……逃过两次,找不到他们……我不记得他们在哪里……” “那我便带你离开,也总好过你在此处……”离相话只说了一半,着实不知道该如何跟个孩子解释他的处境。 “离相……你别走……”墨烟抬手拭泪,一双眼睛红红地望着离相。 “对不起。” “你别走。” “我不能答应你。” “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离相皱眉。 “那我……那我不说,你别走。”墨烟抽着红红的鼻子。 离相沉默。 “留下来……”墨烟握住离相双手,在自己的一双小手中暖着。 离相不语。 “求你……” “对不起……”离相说着起身,掀开帐子,下了床。 墨烟的手扯住离相衣角,用眼神恳求。 离相长叹一声,“我可以再多陪你一两日,但那之后却仍是要走,如何?” 墨烟摇头,“一两天……不够……要永远永远在一起……一两天不够。” 离相轻笑,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要永远在一起。 到底是个孩子,轻易便把永远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亦不知人妖殊途,永远二字,于人于妖,是全然不同的长度。 离相转过头去不看墨烟,也不再说什么。 墨烟紧紧攥住离相衣角,将布料攥得湿热褶皱,抽噎许久之后,他才终于缓和下来,松了手,深深低下头。 离相背对墨烟立着,墨烟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 时间无声流逝。 终于,一声平缓稚嫩的童声打破静寂,“兔兔,你走吧,路上小心……” 离相心中猛然一揪,回身坐上床沿,环住墨烟,“我会再来看你。” 墨烟眼中又湿润起来,一颗心狂跳着,却只摇了摇头,稍稍推开离相,抬手捉住了他半掩在银色短发中的耳朵。 “兔兔,我……会努力,会努力忘了你。所以,你也忘了我吧……”说完这几句又用力咬住下唇,握着离相耳朵的手止不住颤抖。 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离相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墨烟的复杂神色。 沉默了片刻,离相幻出少年身形,墨烟手中的兔耳瞬时没了踪影,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被离相轻柔抱入怀中。 离相几乎贴着墨烟耳际,声音轻缓低柔,“忘了我,你不后悔?” 墨烟声音颤抖却坚定,“不后悔。” 离相轻扬嘴角,却看不出笑意,细微的声音飘入墨烟耳中,“你若决定了,我便帮你,也算是饯别礼……” 墨烟似懂非懂地轻点了一下头。 一个简单妖术,抹去了这些日子的记忆,连同那日桃花树下的第一次相遇,还有那晚的恐怖回忆一起。 离相帮昏睡过去的墨烟盖好被子,细细掖好被角。立在床边看着墨烟平静的睡颜,抬手想去帮他擦拭泪痕,却在触到他皮肤前停住了,哂笑一声,转过身,便化作一阵风,没了踪影。 第二天一早,宅子便闹了个人仰马翻。侍女在发现墨烟手腕脚腕的铁环皆没了踪影时便花容失色地去通知了主人。原本对墨烟的去留问题尚存犹豫的主人听完侍女的汇报,便下了决心,当晚便将墨烟转卖给了一直中意他的某位旧相识。 此后,墨烟辗转了许多处地方,被木风所救,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夜已过半,雨声时强时弱,半夏仍是坐在右梧身边,看着将燃尽的柴堆,听着柴枝烧出的噼啪声响。 一旁,右梧的呼吸声轻缓深沉。 墨烟,右梧。六年时间对妖族只是眨眼而过,对人来说,却足够生出许多变故。当初道别时未说再会,却想不到仍是再次遇上了。 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性格,甚至不同的国土,这些年,你究竟是经历了些什么? 半夏长叹一口气,心中形容不出的滋味,从墨烟到右梧,六年的时间里,自己同他的人生毫无交集,想起来便觉得莫名烦闷。 墨烟当时挽留的话语和无助的眼神,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同身边这个笑得没心没肺满口谎言的小乞丐联系到一处。 如果,那时我将你带在身边……自嘲一笑,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如果。却仍是忍不住要去想,自从眼见着右梧变为黑发黑瞳,半夏就总下意识想到这个毫无意义的假设,心绪始终烦乱。 (四八)自作孽不可活 柴枝燃尽,雨声渐轻,黎明方至。 右梧身上的妖气已经褪去了大半。手指动了动,他缓缓张开了眼,虽然仍是漆黑瞳色,身子却不再因为妖力作用而感到不适。 逐渐清醒过来,便听到细碎雨声,隐隐还夹杂着溪水流动的淙淙声,右梧稍微侧过头,便看到身边坐着的人影,此刻柴火已灭,山洞内只有透着藤蔓射进来的微光,人影虽是近在咫尺却也显得有些模糊。 清淡的六月雪香气,是小香炉。 小香炉……昨晚。右梧猛地睁大眼睛,到此刻才算是真的醒了,看着半夏背影,突然有种被刀劈斧砍雷轰的感觉,深吸一口气,额上瞬时渗出了许多汗珠。 昨晚上……是满月。然后就发生了点预料之外的…… 虽然回想起来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却明明白白知道,那不是梦。右梧逐渐回忆起昨晚的细节,便更是觉得有几道惊雷在自己头顶不住盘旋,将自己里里外外轰了个透彻。 就在这五雷轰顶声中,右梧看到半夏转过身来,冲自己嫣然一笑,如一股和煦春风拂面,却瞬时将自己冻成了万年寒冰。 断袖,异族……其实断不断没所谓,妖不妖的这点也还好说,他是只妖兽不错,可自己也是个会在满月时变颜色的怪胎。问题关键在于即使抛开这两点不去计较,却仍是有个要命的尴尬之处——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晚的情形,自己最终是被压在下面的…… 就当昨晚是场意外好了,不过就类似于酒后乱性而已,男人总归就是这么回事,美色在怀难保不乱,可问题是,自己乱别人倒没什么,被乱了就有些说不过去。右梧在脑子里比较着自己同半夏,怎么都觉得,对方才是应该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心中越想越纠结,面上却无甚明显表现。 不能总这么僵着,右梧想着,挠挠头,脸上挂出一贯笑容,“这么快早上了啊,”一边伸着懒腰,“这一觉睡得真香,话说小香炉你起得真早啊,哈哈……哈哈。” 半夏依旧与往日神色不同,笑得春风和煦。右梧面对如此笑容,表情僵住,清清嗓子,坐起身来,便看到自己赤条条的,浑身上下只有那条昨晚挂在火堆旁的底裤正不顶用地盖在腹部。 尴尬挠挠头,望向洞外,“这雨……似乎快停了。”说这句话本想着能把半夏的注意力吸引到外面,却没想到他只仍是那样看着自己。右梧无奈,只好故作大方地在半夏的目光中穿回了底裤。 右梧揉揉稍有些酸疼的肩膀,活动活动腿脚,尽量表现得神色自然。 “感觉如何?”半夏口中终于飘出这几个字,虽是清清淡淡,却听得右梧嘴角抽搐。 “嗯,我睡得很好,你呢?” “一夜未眠。” “哦……”右梧敷衍着,抬手梳理头发,将正逐渐恢复原色的发丝束在脑后。 沉默片刻,半夏又悠然说出句让右梧头疼的话,“我自然看得出你这一夜休息得甚好,其实我想问的是……睡前感觉如何?” 右梧手抖了一下,刚理顺的头发又乱了去。原来,那几道惊雷仍是徘徊在头顶,不是不劈,只不过在等待恰当时机罢了。 半夏往右梧身边凑近了些许,轻道:“不如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右梧一面暗骂自己表现得实在不够自然,一面迅速束好头发。 半夏伸手撩起右梧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我倒是觉得,你黑发的样子还更好看些,可惜只是昙花一现,要再见到,还要耐心等上整一月时日才行。” 半真半假咳嗽了几声,右梧站起身来,认真道:“那个……半夏,既然你看到了,我也就不隐瞒什么了,实话说,我满月晚上都会发生些自己也不理解的变化……”顿了一会儿,神色越发诚恳起来,“可每次满月之后,我的记忆都会有一段空白,晚上发生过的事到第二天就全没有印象了。” 右梧说完,像模像样叹了口气,望向洞口方向。 半夏也站起身子,往右梧身边近了一步,“这倒难怪了,小乞丐昨晚可是与平日里大不相同呢。”声音轻软,却听得右梧直冒冷汗。 僵硬笑了几声,右梧道:“对不起啊,我忘了昨晚是满月,哎呀,本该早些提醒你的,若是我昨晚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小香炉你也莫怪哈,那时候的我不是我,说得做得皆不能算数。” 右梧说完这些,便漫不经心地望向半夏,笑得甚有诚意。 当然,漫不经心只是幌子,实际上右梧正卯足了心思仔细观察半夏的反应,心中忐忑,希望可以就这样一笔带过,以后大家再也不提此事便是最好。 假装不记得,将昨晚的事推个一干二净,右梧心中如意算盘打得甚响,却没想到那股和煦春风竟又往自己身边近了一步,纤瘦手指抚上自己不着衣物的肩头。 右梧心中一沉,面上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正盘算着下一步的说辞,便听到耳边浓情软语,“右梧怎么便能说不记得了呢?你我昨夜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我的身子已是全然与了你,此刻夜未褪尽,我身上还带着你的余温,你却要背信弃义负了我不成?” 话音未落,一记轻吻便点在右梧颈侧。 右梧呆立着,恍如被惊雷劈成了一根人形焦炭。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右梧方才刚说了自己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此刻半夏的话他听在耳中,五雷轰顶过后只觉得百爪挠心却万口莫辩。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半夏说着抬袖去拭右梧额角的汗珠。 右梧勉强笑笑,心中甚是着急却憋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半夏忽然敛去了春风般笑容,微垂双目,“你可是嫌弃我不成?妖兽幻化出的身子,你究竟是觉得低人一等么?” “怎么会,你想多了,我自己也……”右梧这纯粹是习惯性地安慰话语。 “如此我便放心了,”半夏不等右梧说完便如此说道,与他四目相接,“那……昨晚说的话,可都还算数了?” (四九)不染尘埃的衣服 右梧咽了口口水,心道昨晚的事我都记得,小香炉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都说了,晚上的事,我一概不记得。”右梧答得底气十足,既然要装傻,就该一装到底才对,其实仔细想想,自己一点也不吃亏,既然半夏主动承认是他在下面,那么自己便是认了这事,也没什么损失。 半夏的凑在右梧耳边,声音几不可闻,“你昨晚说……两个人的事,不急于一时,此次我的身子与了你,下回你便还我一次,让我……” 耳根子一热,右梧顿时明白了,心道小香炉果然不厚道,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这回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本想来个拒不认账一了百了,结果反而被这老小子算了进去,失策啊失策,白白给他看了笑话。 如是想着,右梧倒忽然不觉得尴尬了,却又立刻犯起了爱逞口舌之快的毛病,“小香炉啊,我纵然是不记得了,这种话,以我的性格也是断然说不出的,即便是有下回嘛,我看,也还是我照顾你才对……” 半夏仍是面带浅笑。 右梧在心中抽了自己一巴掌,这话怎么越说越不对味儿了?东绕西绕的,怎么就又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呢? 半夏只淡然道:“都说了,不急于一时……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为妙。” 右梧脸色形容不出的复杂,“咳咳,是,雨也差不多停了,我们现在可还是在逃命呢。”说完便先迈开步子,才刚走几步,却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捡起堆在地上的前一天摘的果子,囫囵吃着充饥。 随手递出一只杏子,冲半夏道:“吃么?” 本是随口一问,右梧自然还记得半夏说过不爱吃杏子,却没想到半夏竟是欣然接了,眉头也不皱地咬了下去。 右梧心中感慨,啧啧,小香炉今天种种行止皆不同寻常,自己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吃东西的样子,还真是斯文…… 捡着熟得好的果子吃了几个,右梧道:“也只能先充充饥了,剩下的等回去再说吧。”言罢揉揉肚子,又是许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自从捡了这小香炉,还真是诸事不顺呐。 右梧在前,往洞口走着,半夏跟在他身后,临出洞口时,半夏却抬手揪住了右梧发辫,扯得他一个踉跄。 “你打算就这么光着身子出去?”半夏道。 右梧回头,“光着又怎么了,况且现在也没衣服可穿。” 半夏却不说什么,只不疾不徐地解了衣带,脱下外衣披在右梧身上,又将腰带交与他手中,说:“穿上这个。” 暗淡晨曦映着半夏几近裸-露的上身,一层轻纱下无瑕肌肤若隐若现,右梧还来不及胡思乱想,半夏就又变回了小妖兽模样,几步出了山洞。 右梧不禁琢磨起来,半夏的身子是幻化出来的,那他这衣服……岂不也是身上的白毛变的? 算了,管它呢,有得穿就穿。草草披上轻薄的上衣,系了腰带,右梧只觉得这衣料舒适无比,胜过自己曾穿过的任何衣服。 掀开藤蔓出了山洞,右梧看着与之前无异的白团子,却总觉得它尾巴上的毛比之前短了一截。心中已是认定团子把衣服给了自己,身上的毛必定会缺那么一块儿,便怎么看怎么觉得它尾巴短了。 团子与右梧一前一后走着。 晨光晦暗,天上仍是布着不浓不淡的云,没有放晴的征兆。 雨后空气湿凉,地面上厚厚的腐叶连着野草野花皆挂满水滴,走了没多会儿,右梧那条底裤便湿了半截,但同样蹭着草叶树枝,上身的单衣却不染尘埃水渍。右梧不禁想到了团子那身与污迹绝缘的绒毛,便愈发肯定了之前的想法。 跟在团子身后在林中穿行,虽是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思绪却总不太受控,不知不觉,右梧便又开始纠结起团子的问题来,方才面对着幻化人形的它,感觉倒还好些,此刻看着个娇小可爱的毛绒团子在自己身前走,却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竟是跟它这么个家伙一夕风流。 又走了好一会儿,本该变亮的天色却更暗了下去,头顶的那团雨云正以让人难以察觉的速度逐渐加厚。 临近一处生着翠竹的河岸,树木稀疏起来,往前再走不远,该就可以出这片林子了,右梧如是想着,开口道:“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团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稚嫩声线让右梧一时有些错乱,“小乞丐大概没发现,我们已经被跟踪了很久了。” 且不说右梧这一路上都在琢磨些有的没的,即便他全心留意,也未必发现得了善于隐匿气息行迹的跟踪者。 “跟踪?”右梧有些难以置信,却仍是立刻转过身去,看着一路走来的方向,神色认真警惕起来,留心着每一处细微响动。 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响同着叶面雨滴掉落的声音皆听得分明。 突然,右梧感觉到有什么正往自己这边过来,速度极快,还来不及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余光就瞥见一抹白色身影。 回过神来,只看见高高跃起的团子已经轻盈落地,口中衔了一枚短箭。 “你没事吧?”右梧忙蹲下身子,团子松口抛开短箭,“我没事,你小心。” 右梧刚略松一口气,就听到远处传来最不愿听到的声音,邪魅阴冷,略带笑意。 “不愧是小可爱,动作真是敏捷呢。”芳音一身明艳朱色,就那么从树后款款而出,脚步轻盈。 右梧警惕着站起身,紧皱眉头,心道自己居然没发现这么个一身红艳艳的跟踪者,真不知该骂自己没用还是该称赞芳音善于隐匿行踪。 右梧冲身边的团子轻声道:“你既然发现了这家伙跟着我们,为什么不早说?” 团子向前几步,挡在右梧身前面对着芳音,淡淡道:“说了亦是无处可逃,倒不如多耗一会儿,看看这厮究竟打算跟到何时。” 右梧无言以对,小香炉虽然任性,说得话却不无道理。 芳音悠然走近,停在几尺外的地方站定,抱臂看向右梧,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仍是那抹鬼魅笑容,看得右梧寒毛直竖,不禁觉得这芳音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团子更像个妖怪。 芳音皮包骨的手指抚弄着黑色长发,微笑开口,“别这么紧张嘛,我什么都不会做哟,憋得久了你们想出来玩玩,我是绝对可以理解的,这不,你们如此惬意的雨后漫步,我都没打断,只在后面跟着呢。啊……不过玩归玩,时间到了还是得乖乖回家才对……来,跟我走吧。” (五十)以卵击石 “我说芳音美人儿,这大早上的,你胡说些什么梦话呢?”右梧戏谑一笑,冲芳音说道。 “我刚刚就想说,虽然个人兴趣什么的我不便干涉,但你果然还是适合男装……现在身上的这件虽然素了些,倒也还算像模像样。”芳音饶有兴致地品评着,倒像是跟朋友闲话家常。 虽然芳音一直保持着距离,话也说得柔和,右梧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同他之间的空气逐渐紧张了起来。芳音这人,不论作何姿态,都能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我是贱命一条,穿衣服自然不像芳音你这样美艳得体。”右梧随意搭着话,脑中不断思量着脱身之计。 芳音鼻中轻哼一声,蹲下身来看向团子,全然一副毫无戒备的姿态,“小可爱,你家主人似乎不愿意跟我回去呢,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斩断他一双腿脚怎么样?这样他就不能再到处乱跑了。啊……只可惜现在斩了脚倒是更麻烦,还得想办法拖他回去……倒不如,剜了他那一双让人生厌的眼睛好不好?” 只是听着芳音这么一说,右梧就觉得眼皮跳了几跳,接着就看到芳音袖中滑出一柄匕首,森森闪着寒光,心里一慌,瞬时把尚未理出头绪的脱身之计抛到了九霄云外,径直弯腰抱起了脚边的白团子。 芳音轻笑一声,缓步拉近同右梧的距离,边走边道:“小可爱的这个主人,倒是比想象中好些,不如……我只断他一双手臂如何?带回去也好管教些。” 银色匕首晃出一道寒光,右梧向后撤了几步。 芳音却没有攻击,只拿匕首朝着自己左手手心刺去,鲜红的一个血点浸染上皮肤,苍白手心里便浮现出一方黑**腾。芳音悠悠然伸出左臂,手心正对的位置便凭空出现了一团黑雾。 团子轻声提醒右梧后退。 黑雾团逐渐扩大,其中传出颤动声响的同时飘出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 右梧怔怔看着一只强健的黑色脚爪从雾团中迈出,接着便看到突出的口吻、龇出口沿的白色獠牙…… 从黑雾中走出的地狼胡须轻颤,猩红眼珠转了一圈,便定在了芳音身上。 高出芳音许多的巨大地狼俯身轻tian着芳音手心血迹,一身漆黑皮毛上飘忽着幽蓝色火光,耳朵却如同家犬一般温顺向后贴着,喉中发出阵阵颤音,在右梧听着虽是毛骨悚然,芳音听着却如同家人见面时的亲昵耳语。 哎,人要是倒霉起来真是……一个芳音尚且可以周旋一下,这下又来了头怪物般的地狼,哎,这次要是侥幸不死,一定要去庙里烧柱高香才行。 右梧心中哀叹着,紧了紧怀抱中的团子,低语道:“小香炉,看来咱们两个是不可能一同离开此地了……不如我掩护你先走好不好?芳音的目标是你,你嘛,先逃了,我自己逃走的机会还更大些……” 团子回身看向右梧,“小乞丐你怎么突然傻了?凭你的身手居然也想掩护我么?况且那个驯兽师的目标一直是我,眼下情况,倒是你先逃了才对,我即便是被封了妖力,多少也还是比你强上那么一些。” 右梧自嘲一笑,握拳敲了一下团子额头,“算了,舍己为人这种事儿也不是我愿意干的,咱们还是同进退得好,万一运气不佳就这么给那只破狼塞了牙缝,你我也就认命得了。” 紧着后退几步,将团子揣在怀里,右梧腾出手来捡起了方才就注意到了一根粗枝,握在手中掰去了碍事的侧枝,只留主干。 右梧心中感慨,最近实在不顺,这种以卵击石的场面已经是第二次了。且不说希望现在能从天而降一把剑什么的,就是平日里带在身边小打小闹的暗器,如今要是能随便摸出几个,也比这笨重无用的树枝强啊。 看看一脸轻松自在的芳音,再看看硕大无比的地狼,同自己一比较便更是觉得,这以卵击石,卵是麻雀卵,石是参天石。叹一口气,右梧认命地想,就是再没胜算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好歹拼这么一下子,便是死,也不能死得窝囊。 芳音抚弄了好一会儿地狼胸前的毛,又在它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许久之后才将地狼留在原处,只身往右梧团子身边走。 “哎呀,都说了别紧张,你举着这么根柴棍就不嫌沉么?”芳音说着越来越近。 右梧额上渗出汗来,全心留意着芳音的一举一动,约摸还有那么十步左右距离的时候,芳音的身影却突然一晃,从右梧视线中消失了。 一眨眼功夫,右梧只来得及横过树枝挡住几乎劈上自己肩头剑刃,后退了一步,吃力顶着自剑锋传来的力道。 芳音动作太快,右梧根本没发现他何时拔得剑,别说拔剑,方才甚至没注意到芳音身上带了剑。 芳音一向乐于同猎物周旋,一招毙命的事总显得乐趣不足,此刻他并未使出十成力道,一剑劈下去会遇到抵抗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芳音暗红的眸子里闪出兴奋光彩,直盯进面前的猎物眼底。 在兽类中,直视双目是挑衅,攻击的前兆。 近距离下,右梧深切感受到来自芳音的压迫感,一种诡谲阴冷的气场将他完全包围,正觉得有些招架不住,芳音的剑却突然松了力度,右梧来不及收力,身子稍向前一倾,芳音的剑便又横削过来。 右梧还算是反应敏捷,却也只来得及直直向后摔去,虽是勉强躲过了剑锋,却来不及再站起来,下一刻,闪着寒光的剑尖已经直指向他的咽喉。 “趁着这会儿没雨,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得好,若是拖延久了,害我被淋湿衣服,可就不是剜你一双眼剁你两只手能解恨的了。” 右梧支着手臂稍稍撑起身体,心下刚想着,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跟木风学习剑术才是。 时间凝滞一般,右梧正一副半认命姿态感慨着,却看到芳音的剑往回收了几寸,抬起头,才注意到一处熟悉身影立在芳音身后,一只素手紧握匕首,直直抵着芳音咽喉。 半夏悠然开口,“你这衣服湿了才好,也借着雨水褪一褪这扎眼的红色。” (五一)入木三分 右梧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衣服,团子果然已经不在了,再抬头看看立在芳音背后身姿挺拔的半夏,一时只回忆不起这小家伙究竟是何时从自己身边离开,又是何时幻了人形的。 剑尖只离着脖子几寸远,右梧保持着姿势静观其变,只见芳音虽是被刀刃抵着脖子,却还是神色从容。远处的地狼看到这边的情况,迅速奔了过来,却只停在一旁,一双血红眸子注视着僵持的几人,并不轻举妄动。 轻笑一声,芳音开口道:“小可爱倒是出乎我意料呢,明明带着锁妖环却能幻化人形,真不愧是芊灵兽。” 芳音说着,右手中的剑依旧直指右梧,左手却缓慢抬起,食指抚上了架在自己颈间的匕首,轻轻一抹,划出一道血痕,却似乎全然不觉疼痛地眉头也不皱一下。 动作仍是不急不慢地将食指含入口中,吮去血迹,接着开口道:“小可爱,我可是不怕流血哦,你要是下得了手,就一刀结果了我怎么样?”话音未落便转头向后看去,丝毫不顾及贴在颈边的利刃。 芳音转向半夏,苍白脖颈被划出一道细细血痕,半夏手中的匕首向外撤了半分。 芳音皱眉,拖长音道:“真是想不到啊,小可爱的人形居然是这般样貌……你这张脸,啧啧,还真是让人手痒呢,我若是带足了毒针,必定一根一根刺上去,将它毁个干净。” 半夏冷笑一声,“你这赞誉倒是别出心裁,不落俗套。” “呵,你们一点胜算也没有,又何必要苦苦挣扎呢?直接跟我回去不是很好?你现在被封住了妖力,即便能侥幸杀了我,也没可能斗得过我家夜祭。”芳音说着,眼珠转了转,瞟向蹲守在一边的地狼方向。 半夏没答话,芳音却轻哼一声,边抬起右手做出收剑架势边说:“啊……我收回刚才的话,即便没有夜祭,你也毫无胜算哦……” 芳音毫不顾忌半夏手中的匕首,挥剑转身,如预料一般,半夏撤了匕首,只后退几步闪开了剑锋。 芳音与半夏面对面,邪魅一笑。 右梧趁机捡起手边的树棍,站起身来,刚走上一步,边上的巨大地狼就发出一声低吼,胡须轻颤,皱鼻露出两排尖牙。 就这样,右梧对着地狼,芳音对着半夏,两两僵持。 空中雨云已是积得很厚,几声闷雷远远地响开,隆隆声传来。 芳音赤红眸子瞥了一眼地狼,蓦地一笑,接着便转身挥剑向右梧砍去,又是十分突然毫无预兆。右梧吃力地招架着,连连后退。 半夏刚想追过去,一旁的地狼却向他扑来。虽是着急,却无奈被巨大身子挡住了去路,半夏将匕首含在口中,向前几步,轻盈一跃便跨上了地狼背部,踏着地狼坚实的背部一用力,飞身跃起通过了地狼的阻挠,去到右梧身边。 刚一落地便将匕首当飞刀一般向芳音掷出,芳音动作敏捷地向后一闪,半夏则趁着这个间隙挡在了右梧身前,接过他手中的树棍,笑道:“小乞丐的剑术实在半吊子。” 芳音的剑再次劈来,半夏将右梧向后一推,自己则几步向前迎击。跑过来的地狼直直盯住右梧。 右梧一边觉得很不甘心,一边在心中惊讶于半夏居然可以把个树棍的威力发挥到这般水平。 怎么能这样干看着不帮忙呢。右梧想着捡起了地上的匕首,刚迈出步子,地狼却又跟上了他。右梧虽是觉得希望渺茫,却也不认为毫无胜算,狼这东西,就是要群体行动才能发挥最大杀伤力,此时只有一只,虽是身体大些,却也肯定有弱点破绽。 那边右梧同地狼周旋着,这边芳音逐渐加重了剑上力道,半夏连着后退几步,后背便贴上了一处粗壮树干。 芳音提剑猛劈下去,半夏挡在身前的树棍瞬间被劈作了两段,落在地上。芳音收起攻击架势,只把剑刃横在半夏颈侧,低声道:“就这点能耐,你也想赢我?呵,幻了人形也不过空有一副好皮相罢了。” 右梧余光看到被挟制住的半夏,灵活地避开了地狼的又一次攻击,躲开它利齿的瞬间将匕首狠狠刺入了它颈后皮肉里。 虽然攻不到要害,却也让地狼停止了动作。地狼甩甩头,发出的哀鸣声震得林中群鸟惊飞,芳音眼中怒火瞬时燃起,收回架在半夏颈边的剑,转身就向右梧攻去。 右梧刚同地狼周旋完,正是扶着树气喘吁吁又手无寸铁,看到芳音迎面攻来,心中只蹦出四个字——这下完了。 头顶炸开一道闪电并着一道惊雷,右梧的身子被狠狠撞到了树干上。回神一看,却是半夏挡在了自己身前,用双手接住了迎面而来的剑刃。 芳音略一迟疑,半夏便空出一只手将背后的右梧扯了出去。 地狼的哀鸣声伴着轰轰雷声。芳音眼中猩红色怒火烧得越发旺盛,便使出十成力道继续将剑刺了出去。 右梧眼睁睁看着,一柄长剑就这样没入了半夏胸口。 剑刃穿透半夏左胸直刺入树干三分方止,半夏的一只手仍握着剑身,脸上却瞬时没了血色,嘴唇苍白。 心被狠狠揪住一般,右梧眼中的世界瞬时灰暗下来,剑刃刺入身体时的声响也好,血液滴落的声音也罢,都被无限放大。右梧如同溺水一般,觉得窒息,觉得天旋地转。 耳边嗡嗡作响。一切只在一瞬间,发生得太快,快到毫无真实感。右梧全然面无表情,闭上眼睛再张开,却依旧看到相同的画面。 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觉,不是梦。 芳音这一剑下去便消了气,表情马上缓和下来,松了手中的剑,直奔地狼而去,检查了它的伤口发现并无大碍便重新挂上笑容,瞥了一眼右梧,冷冷道:“你要不是嫌他命长,就别去拔剑,”冲着右梧说完,又看向半夏,“你也乖乖待着,我自然不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 芳音取出地狼身上的匕首,又拿出药来帮它治伤。 半夏的血液染得剑刃上一片光亮银色,却只是微皱眉头。右梧站在半夏身边,呆看着贯穿他身体的那把剑,没注意到自己眼中升起的雾气。 半夏手上稍稍用力,试着拔出剑,剑身丝毫未动,他却疼得身子一颤。 无奈垂下了浸满血液的一双手,微微侧过头去,他眯起眼睛看右梧,顿了一会儿,吃力吸了一口气,才抬起自己冰凉的手去轻握住了右梧温暖的手。 右梧被触到时先是一颤,随即回过神来,张开嘴好半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得用力回握住半夏的冰冷的手。 半夏被握痛皱眉,右梧触到半夏掌心的伤口,便猛地松了手,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半夏感觉到右梧有些情绪失控,便安抚般轻声道:“我没事……这点伤还死不了。” 右梧稍稍抬头,对上半夏视线。 半夏轻声道:“右梧,再离我近些……” (五二)不过是苦肉计罢了 右梧提步向前,眼中只有半夏那张冷玉般的面孔。 微微一笑,半夏的手指抚上右梧唇际,轻声道:“小乞丐真是好骗,我这……不过是苦肉计罢了,你若是真的心疼,我便也算没白白演了……这一出了。” 右梧攥紧双手,身子依然颤抖不止,隔了片刻才终于勉强开口道出了“半夏”二字。 半夏伸手拉着右梧衣角,让他离自己又近了些,吃力说道:“别这样一脸严肃,倒不像你了……” “我……我现在能做什么?我做什么能帮到你?你告诉我!告诉我!”右梧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急声问道。 轻叹一口气,半夏握住右梧的手,阖上眼,“你能帮我拔了这碍眼的剑么?” 右梧看着剑身一愣。 轻笑一声,半夏不等右梧的回答,只缓缓抬起手臂,双手同时握住剑身。 右梧刚要阻止,却看到寒光森森的剑被生生拔了出来。 “右梧,别让那个驯兽师碰我……”似有若无的声音流入右梧耳中,亦真亦幻。 拔剑,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剑刃离开身体的瞬间,半夏的身影便消失了。 银色血腥溅上素白衣衫,右梧身体愈发僵直,目光有些涣散,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坠落的白色小妖兽,将它揽在怀中的同时,余光瞥见那把摔在地上的剑,剑身的银色血迹上瞬时沾染了草叶泥污。 团子身子软趴趴的,双目紧闭,胸前一条触目惊心伤口,浑身散发出浓烈的六月雪香气。 右梧颤抖着用手去堵它身上的伤口,银色液体却透着他的指缝溢出,啪嗒啪嗒掉落在地面的腐叶上。如此细微的声响,却比头顶轰鸣的雷声更让右梧听得分明。 血液不断涌出,右梧感觉着浸入指缝间的温暖黏腻,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挪不动脚步,只怔怔看着地上的银色痕迹越滴越多。 右梧双手颤抖地越发厉害,几乎抱不稳团子,对周围的情况毫无知觉,连芳音走近身边也没发现。 芳音捡起地上的剑,盯着上面的银色血痕,慵懒道:“把小可爱交给我吧。”说着就朝团子伸出手去。 右梧看到芳音的手才回过神来,抱紧怀中的小身子,后退几步道:“你少做梦!要带走它,除非我死了。” 芳音手指轻沾了一下剑身上的银色tian入口中,“瞧这话说得,就跟我还会留你在世上似的,我跟小可爱之前的约定早已不算数了,我随时可以杀你,比碾死只蚂蚁还要容易。你之所以可以活到现在,也不过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得这么容易罢了,你敢伤了夜祭,我就不可能让你留下全尸。” 芳音顿了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小可爱赢不了我么?告诉你吧,像它们这种妖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伤人性命的。因为嘛……一旦伤了人,身上的妖气就会改变,那之后,他便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哦……” 右梧咬紧下唇。芳音微笑。 又向右梧身边近了一步,芳音媚声道:“啧啧,你现在的表情真是让我觉得好窝心呢,怎么?心疼了?那就乖乖把小可爱交给我,再自挖双目怎么样?你挖了,我便好好救治小可爱……芳音的话,决不食言哦。” 芳音从袖中取出一把木柄匕首,拿在手中晃了晃,递向右梧,“难不成你忍心看它这样耗着等死?” 右梧能感觉到怀中的团子呼吸逐渐微弱下去,知道时间耽搁不得,便抬手接了匕首,“你觉得我能相信你?” 芳音大笑,“实话跟你说,我觉得妖兽比人可是强上千万倍呢!这世界上除了舟兰大人以外,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才好!”刚说得激动,脸色一改,立刻却又换上柔媚慵懒口气,“但是妖兽不同哦,我虽然要卖了小可爱,却不忍心看它死呢……怎么样?你到底挖是不挖?” “好,一言为定。”右梧说着,手中匕首转了个方向,刚要抬起手臂,怀中团子却挣扎着微微张开眼,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袖。 团子气息微弱,几乎抬不起头,这一点动作已经是极限了。 “半夏你……”右梧看着紧紧咬住自己衣袖的小家伙,心仿佛被刺穿般地疼。 团子微微摇头,右梧正手足无措,芳音的手就伸了过来,指尖尚未触到团子身体,蹲守一旁的地狼夜祭却发出警示的低吼。 芳音刚一回头看向地狼,一把长剑就从天而降,擦过他伸出的手臂,直直插入地面。 芳音眉毛一挑,后退了两步,抬起头,只看到一处白色身影快速靠近,他抚了抚身后地狼的毛发,又低头看了一眼没入地面的剑身,明白来人不容易对付,便带着地狼向后退了几步。 右梧抬起头,看着熟悉的身影——素色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束起的灰色长发飘然舞动,星眉剑目的俊朗面容,颇具道骨仙风的身姿…… 从第一次见面至今,木风的一切对右梧来说,便皆意味着安全感。 地狼依旧从喉中发出低吼,胡须颤动,露出森森白牙,芳音则随意将剑握在手中,食指轻轻抹了手臂伤口上的血吮进嘴里,深红眸子泛出寒光,眼角却仍是带着笑意。 木风方才掷下去制止芳音行动的剑不过是把备用之物,此刻他按在手下的才是一直所用的那把家传佩剑,精美剑鞘上镶嵌着古老的银质家族纹章。 拔剑出鞘,木风在白鹿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时便纵身跃下,轻盈落地。 看了一眼芳音,木风皱了眉头冲右梧道:“跟我回去。” 右梧一时语塞。 芳音毫不犹豫地从袖中射出一支短箭,却被木风头也不回地闪过了。 “右梧,你后退些。”木风说完便举剑转身面向芳音。 芳音懒懒一笑,拍了拍身后的地狼,示意它后退,便也提起了剑,冲木风道:“想不到今天倒还是遇上个大人物了,啧啧,芳音我自然乐于一次玩个尽兴,只不知道你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人呢还是芊灵兽呢?”瞥了一眼右梧,芳音哂笑一声,“啊,原来如此,顶有名的木风难道是个……断袖的?” 芳音最后几个字落得很实,木风却毫不动容。 (五三)默契 “呵,芊灵兽嘛,我自然不可能让你带走,人嘛……要带走可以,不过得先留下他一双眼睛。”芳音的声音冷若寒冰。 这边,木风任凭芳音挑衅着,一言不发,只把手中的剑握得紧了些。那边,白鹿刚一落地,右梧便冲到了它身边。 “月谦……月谦……” 月谦幻了人形,一双湖水色泽的眸子看向右梧的一身银色血渍与怀中奄奄一息的白团子。 皱眉轻叹一口气,月谦拉着右梧衣袖将他带到稍远一些的地方,估计着不会受到打斗波及,才停下来,俯身细看团子伤势,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月谦……救它。”右梧声音颤抖。 月谦轻点一下头,抬手要去接过团子,却没想到白团子虽然已是昏迷不醒,却仍是咬着右梧衣袖不放。 月谦看到团子的虚弱样子又看到右梧此刻的神情,心中猜到了一些端倪,有几分感慨,只无奈拍了拍右梧肩膀。 “少主只抱稳它便好,剩下的交给我。”月谦说着,便抬手轻轻挪开了右梧盖在团子伤口上的手。 触目惊心的剑痕赫然显现,右梧皱眉转过头,顿了片刻才又转回来看向团子。 月谦的手掌覆上团子胸前的伤处,白色光晕从他手心中散出,右梧能感觉到这片光晕带着一股令人安宁的暖意。很久以前便知道月谦有救人的能力,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右梧感觉着怀中的团子呼吸平缓规律了起来,心下稍稍松了口气,看着一脸温和的月谦,便想起他以前总是自嘲地说——我的妖力只不过有些加速伤口恢复的效果罢了,却要因为这个能力一次又一次面对重要之人的伤痛,也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当初木家先祖选择了夫诸这种本性温和而不适于攻击的妖兽作为家传之剑的守护妖,也不过是一场偶然罢了,并未虑及此后会有儿孙后代因它的妖力而免遭横死。 远远地传来兵刃碰撞的声响,芳音最终还是先发起了攻击。 月谦闭上双眼,努力不去在意身后的打斗声,集中精神,将自身妖力注入团子的伤口之中。 白色光晕逐渐扩大,包围住团子的整个身体。 右梧看着溢出团子伤口血液逐渐减少直至最终消失,深吸了一口气,有种方从迷雾中走出的感觉。抬头去看月谦,却见到他额上渗出细细汗珠,神色很不轻松。 月谦每救人一次,都要消耗相当的妖力。妖兽自然各有各的能力,却也不能肆意无度使用,世间万事万物皆遵循一定规律,妖虽在某些方面强过人,却也并未受到造物主偏袒。 譬如妖虽然可以轻易取人性命,却会因为这种行为损伤自身妖力,使妖力变得污浊。人也是同样,可以轻易取人性命者,杀人之后,性灵亦会变得污浊。 两把剑撞出一声格外分明的刺耳响动,月谦手下光晕忽然消失,转头看向木风方向,见到是芳音手中的剑被击落在了地上,才松了口气。 月谦转回头面对右梧道:“少主,这孩子伤得很重,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继续下去也无法再帮到它更多。妖兽与人不同,伤到本原是无法靠外在妖力修复的,须得细心调养才行。” “月谦……小香炉它……它……” “少主放心,虽然伤得很重,却并未危及性命。一来那驯兽师所用的剑只是把普通剑,二来芊灵兽确实非同一般妖兽,此刻止住了血,这样的伤,于它来说是可以自我复原的。” 右梧点点头,看向怀中的团子,那片伤口仍是令人揪心无比。只不过此刻止住了血,伤口附近便没有了银色痕迹,不染尘埃的绒毛连同着自身体内的血液也不沾染分毫。 方才那些流淌的亮银色,此刻已经变作了地面枯叶上一点点一片片泛着光泽的干涸痕迹。 右梧看向月谦,似乎想说些什么。 月谦却先开口道:“少主当日之所以离开赌坊,是听说了些什么吗?” 右梧“嗯”了一声,后退几步,倚着身后的参天古树长出一口气,“月谦,你跟风叔叔大概不知道,这家伙已经是第二次救我了,刚刚如果不是它,我就……” 月谦微微一笑,再要说什么,却听到木风唤了自己一声,便只轻拍了一下右梧肩膀,继而瞬间变回白鹿姿态,奔向木风身边去了。 月谦从木风年少时便一直陪在他左右,同他之间自然有种默契。 白鹿接近木风,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木风却适时在它经过身边的那一刻纵身跃起,稳稳落到了它的背上。无需多言,白鹿腾空而起,去追前方的芳音和地狼。 芳音早就知道有人在暗中追查芊灵兽下落,却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木风,亦没料到木风的身手比传闻中更强上许多。当时为了不暴露行踪便没带着地狼群随行,只召唤出了夜祭一个,此时知道敌不过木风,他便骑到地狼背上,打算着走为上计。 可惜地狼的脚程远比不上夫诸。 回身看越追越近的木风,芳音倒是难得的敛去了笑容,待木风更近一些,他便把藏在袖中淬了毒的暗器掷了出去。木风刚要挥剑去挡,白鹿却先一步闪身避开了飞过来的细小银针。 芳音喉中轻哼出一声,拍拍身下地狼在它耳边低语了几句。 木风继续追,芳音继续逃。眼见着木风的即将追上的时刻,芳音身下的地狼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猛地转身向木风扑去。 芳音迅速拔剑,直劈向木风。 芳音善于突袭,总是做出出人意料的攻击,此次若是木风独自一人应对,倒未必躲得过他这全力一剑。可木风并非一人应战,身下白鹿一个灵巧闪身躲过了地狼猛扑的势头。只是这少许偏差,芳音的剑就没能准确劈向木风要害,反而被正面接下来之后反攻了回去。 两人两妖兽对战,且不说木风的剑术本就胜过芳音,即使单说起两匹妖兽的战场临敌经验,夫诸月谦也远胜出地狼许多,甚至超过木风。毕竟,它曾追随武将世家南征北讨了百余年。 两柄剑重重撞击在一起后又分开,芳音与木风拉开了些距离,眼中的红色愈发浓艳起来,兴奋地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五四)暴雨洗尘埃 能将夫诸这种孤傲妖兽驾驭到此等程度,木风倒真是个令人刮目相看的男人。芳音心中兴奋地想着,又向木风猛攻过去。 地狼在体型和力量上占有绝对优势,白鹿却每每能够避开它猛攻的势头,再去寻找有利位置反击。 剑刃碰撞出火星点点,重击之后白鹿与地狼刚刚各自落地,空中就炸开一道响雷,鸟雀惊飞的同时,豆大雨点瓢泼而至。 右梧敞开衣襟,小心翼翼地将白团子贴身抱好,接着又将衣襟合拢起来。虽然知道团子的毛发是不会沾染雨水的,却仍是想帮它挡去此刻大到几乎令天地变色的雨。 倚着一棵古树立着,右梧远望着木风同芳音的打斗,雨水穿过繁茂树叶落下,逐渐将他的发丝打湿贴在额前。 芳音与木风对峙,手臂上被划出的几道浅伤不断向外渗着血,血水方一溢出便被雨水稀释成浅淡粉色,继而被冲刷入身下地狼黝黑的毛发中。 雨声嘈杂,芳音与木风互相揣测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等待着攻击的最佳时机。 木风出生的小城本就潮湿多雨,冒雨练剑的事也算稀松平常,所以他十分适应此刻这种在雨中临敌的状况。与他的泰然自若相对,芳音却因为衣服浸透了雨水贴在身上而愈发焦躁起来。 芳音磨着牙,盯住木风许久,最终却仍是耐不住性子,拭了一把额上雨水,轻拍地狼,首先发起了进攻。 木风见芳音冲来,眼中寒光一闪,只不动声色改了握剑姿势。 滚滚雷声淹没住地狼的重重的脚步声,木风与芳音一次过招后稍稍拉开距离,紧接着便又再次冲向对方。 两道剑光映着漫天电闪雷鸣。 芳音嘴角高高扬起,方才的一剑,他终于在木风身上也留下了伤口。正得意着,身子却突然向下一沉。 随即,地狼的哀鸣声冲破雷声传入芳音耳中,芳音感觉到身下地狼的身子颤抖着踉跄了几下,俯身查看,只见黑色皮毛上一条血红剑痕横过胸口。 血水转瞬喷涌而出,地狼的哀鸣声中带着一些杂音。芳音瞬时慌了神,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自己能伤到木风并不是因为实力,而是因为木风原本的攻击目标便不是自己。 怒火瞬时窜起,芳音刚想侧身跳到地面上,身下的地狼却踉跄着几步助跑,腾空飞跃而起。 芳音被晃了一记,忙紧紧环住地狼的颈子,急声唤着,“夜祭!放我下去,夜祭!” 地狼非但不停,反而加快了速度。 木风只在地狼身后稍微追了一段,便同着月谦调头折回。 下了如此大的雨,现在最要紧是带右梧回去,他身上的毒,也要尽快解了才行,木风在月谦背上如此想着,远远看到右梧单薄的身子就这么在雨中被淋得透透的,又想起他方才抱着团子时有些怔愣的神情,不禁叹了口气。 木风几步跑到右梧身前,见他默默低着头,雨水已经浸透他的发丝不停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觉得有些无奈又心痛。 右梧手臂上前些日子被地狼所伤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暗红色伤疤被雨水泡得有些软腐泛白。 木风又叹了口气,环住右梧略显单薄的肩膀,柔声道:“先跟我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右梧把怀中的团子抱得更紧了些,抬头看向木风,“风叔叔,你先答应我不伤害芊灵兽……它现在重伤完全是为了救我……” 木风皱眉,并不说什么,只揽着右梧的肩膀往白鹿身边走。 离白鹿尚有几步之遥,右梧便停下脚步,木风也跟着停下。 “风叔叔,你先答应我,不然……”右梧话未说完便感觉到颈后痛麻一记,还没反应过来,便失去意识向前倒去。 木风接住右梧,又是一声叹息。 白鹿走到木风身边,看看木风的神色,又看看此刻如安睡般的右梧,眼中是道不明的情绪。 “主人……这……”白鹿说着,目光落在右梧仍是紧紧怀抱在胸前的双臂上,心中知道他对怀中的芊灵兽十分重视。 如今芊灵兽重伤,若是在此种情况下仍要取用它的血液去救右梧,只恐怕难保它性命,亦不知道右梧在醒来后会作何感想。 木风先将右梧扶到白鹿背上,接着自己也跨坐上去,将右梧揽在怀中抱紧,低声道:“月谦,别多想,我说过右梧的性命优先于一切,即便是违背道义,我也不能由着他这样任性。” 白鹿不说什么,只迈了轻盈的步子腾空而起。 回去的途中遇到了几个刚刚骑马赶来的部下,木风交代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先找一处地方歇息,待雨停了再去追查驯兽师的行踪,连同着黑市的几个大卖家一起。 右梧失踪的这几天,木风派出去的手下便探查到黑市中交易了几笔大买卖,而货品就是芊灵兽的血。 这样的消息,若是平时得知,并没有多少人会去关注,因为芊灵兽几乎只是传说中的妖兽,有人得到并出售它的血液听起来便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本身得到内幕消息的人就少之又少,把此消息当真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但木风不同,首先,他正在费尽心力地寻找芊灵兽,其次,他知道放出消息的那个黑市卖家常年从事的都是些手段不怎么干净的奇珍异**易。 木风料想着从血液交易这条线索一定可以找到有关芊灵兽的消息,而且如果猜得没错的话,找到了芊灵兽,便也就找到了右梧。 事实证明木风的判断十分准确。带着月谦探查了某处黑市交易卖场之后,他便确定了以天价成交的货品的确是芊灵兽之血,随后便一路查到了驯兽师及其所在地。 木风交待好手下,便同月谦一起先行赶往驯兽师所在地,却没料到刚行至半路就发现了地狼气息。 木风抱紧右梧,时不时用湿透的衣袖去擦拭他脸上的雨水,虽然没什么明显作用,他却忍不住一遍一遍这样做。 又长叹一口气,木风想到方才自已若是晚到那么一刻,结果怕是也会不堪设想。此刻虽然右梧平安无恙,他却仍是心有余悸。 右梧,从一开始便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我已经不寄希望于你的原谅甚至理解,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将你留在身边,至少……至少保你周全。 (五五)难得一见的好人 地狼快速行进着。不论芳音怎么呼喊,他只毫不停歇地奔驰于雨幕之中,伤口仍是不断涌出鲜血,身子的温度逐渐下降。 “夜祭!你停下……”芳音声音嘶哑,几乎是乞求般说道,脸上全然不见了平日里的嚣张得意笑容。 地狼却完全听不到一般,对芳音的话不做任何回应。 芳音此刻虽然急于为地狼治伤,却因为身在它背上又处高空中而无计可施,最后只能俯下身子环住它的脖颈,用手臂去堵住那道已经被雨水浸染到泛白,皮肉翻开露出森森白骨的伤口。 芳音紧紧抱住地狼,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无声哭泣。仍是毫无血色的脸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处,区分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地狼终于低吼出一声痛苦的嘶鸣,随即放慢了速度,缓缓降落到地面上,前脚方一触着地面,便轰的一声栽倒在地。芳音被甩出几步远,跌倒在泥泞中。 地狼喘着粗气,芳音忙踉跄着奔到它身前,颤抖一双手去为它查看伤口。白骨红肉映入眼帘,芳音狠咬下唇,嘴角渗出一线猩红。 “夜祭,你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芳音懊恼地抬手握拳狠狠在地狼鼻尖上砸了一记,拳头刚落却又心疼起来,转而柔声唤道,“夜祭……你个傻孩子……夜祭……” 芳音哽咽着,他知道夜祭不过是用了它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罢了。夜祭,虽然有着超出一般地狼很多的身形,却仍是个孩子,思考方式极其简单的孩子。 芳音的一张惨白面孔因心中的痛苦而颇为扭曲,他蓦地跪下身子,抖着手从怀中袖中掏出许多个小瓶子,拔开瓶塞,倒出些或黑或白的药粉在手心上,再往地狼的伤口上敷去。 白昼如同夜晚,整张天幕中满布着闪电,雨毫无停歇的意思,反倒比方才更大了些许,芳音按在地狼伤口上药粉很快便被渗进指缝中的雨水冲散,流入地面的泥污之中。 再次倒出药粉,却仍是很快便被雨水冲到无影无踪。 芳音抬头看看周围,这里是城郊某处,根本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 芳音心中懊恼焦虑,他可以将跟自己结了灵契的夜祭通过图腾与血液从远处召唤到身边,却无法凭一人之力送它回去。 “夜祭……夜祭你别睡,醒醒!”芳音摇晃着地狼,“你刚不是还带着我逃了很远么?醒醒,你只要再稍微用一些气力便好。我们回去,夜祭,只要回去了我就一定能把你治好……” 地狼勉强抬了一下眼皮,猩红眸子深处透着依赖与温柔,胡须轻颤,鼻中哼出一声低低颤音,只约略略看了芳音一眼便又合上了眼皮。 芳音抱住地狼浸满泥污水渍的脑袋,用力拖拽着,声音颤抖,越发阴冷诡谲,“没事没事……你困了就休息一会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抱你回去,我带你去找兰舟大人,他一定有办法救你,一定有办法……就像当年救我一样,他一定有办法……” 地狼喉中颤出一声游丝般哀鸣,芳音读懂了它的意思,刚刚止住的眼泪便又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雨声雷声交杂在一处,平日里一向谨慎的芳音此时完全没注意到有陌生人靠近了自己。 “你没事吧?喂!”来人推了推伏在地狼身上浑身浸透雨水的芳音。 只觉得手下的身体异常冰冷,来人一惊,便扔了手中雨伞,去抓住芳音双肩,要将他翻转过来,谁知道刚刚一用力,却被猛地被一把推开,几步没踩稳重重摔进了泥泞之中。 芳音一双红色眸子带着怒色看向来人——墨色衣衫上满是雨痕泥污,脸上却仍是挂着毫不做作的友善笑容。 “别误会,我只是刚好路过此处……”墨衣男子目光移到了芳音身旁的地狼身上,先是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了片刻,接着看到它胸前那道透骨的重伤,便起身毫不犹豫地向它身边奔过去。 “怎么伤成这样?”说话间便要去查看地狼伤口,却被芳音一把挥开了伸出的手。 墨衣男子立刻尴尬笑笑,摆摆手,解释道:“别误会别误会,我叫庞子清,我绝对没有恶意。”看着芳音仍是一脸冷戾,便慌忙又解释道,“真的真的,我不过是途经此地,今日是一位故人忌辰,我方才去他那里瞧了瞧,回去路上听到此处有不寻常声响,才过来看看的。” 见芳音脸上颜色稍微舒缓了些,庞子清便急着回身去捡起雨伞,接着又慌忙将伞打在了芳音头上,遮住他此刻已经冷透了的身子,也遮住地狼胸前的那处伤口,“你若不信我也无妨,我只帮你撑伞便是。” 庞子清看了看掉在泥污中的几个小瓶子,随手捡起了一个,却立刻被芳音夺了回去。 庞子清尴尬一笑。芳音二话不说,便又将药粉倒出,往地狼伤口抹去。 虽说只是一把雨伞,用处实在有限,却也足够遮住那处伤口,让芳音有机会将几瓶珍贵的药粉全数涂在上面而不会马上被雨水冲刷下去。 芳音只跪在泥泞中一遍又一遍将药粉涂抹到伤口上,庞子清在一边看着,一颗心也同芳音一样高高悬起。 庞子清是个从小喜欢动物的,对妖兽更是近乎痴迷,从小读过的有关妖兽的书籍堆在一起足可以烧上半天。 地狼虽然不是庞子清心头所好的妖兽类型,他倒也读过不少关于它们的资料,还算知其秉性。普通的地狼虽然不算稀有妖兽,却也是远离城镇群居于山林之中,很少会与人照面。但眼前这只却似乎对人并没多少戒心……难道是因为重伤的缘故? 庞子清时不时打量一圈地狼,心中不住感慨自己今天算是运气不错,如此身躯庞大的地狼,是什么书里也没记载过的,自己这次是赶巧了,不但能见到,还能多多少少帮上它一点忙。 庞子清虽然几乎把地狼身上有几根毛都数清楚了,却总不敢再去看它胸口的位置。最开始没看清时还好,后面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那处横亘在胸口上的伤痕有多么恐怖。 再看下去怕是晚上回去都要做恶梦了,庞子清如是想着,暗暗有些佩服仍在帮地狼处理伤口的芳音。 这人也跟自己一样十分喜爱妖兽吧?虽然脾气大了些,但喜欢妖兽的一定不是坏人,特别是连地狼这种招人厌恶的妖兽都能用心去救治的家伙,更应该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五六)对雨总伤怀 如果有机会,该同他探讨一番研究妖兽的心得体会才是。庞子清有一搭无一搭想着,将雨伞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甩了甩有些酸麻的肩膀。 芳音的背影看上去颇为瘦弱,黑色长发同朱色衣衫皆湿得透透的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的线条,愈发生出一种芳艳欲滴的感觉。 庞子清将芳音看在眼里,心中唏嘘。方才注意力都在地狼身上,这会儿认真去看芳音的一头黑发,才想到此**概也多少有些异族血统。 纯黑发色的人,是极为少见的,即使是妖族中,生得毛色全黑的种族也十分稀少。 黑色妖兽,即便本性温和,也总给人一种阴暗甚至邪恶的印象。如果一个人类孩子混有某种黑色妖族的血统而生得一头黑发,便不论其秉性如何都可能被周围的人疏远甚至厌恶。 毫无缘由的排斥比有理有据的恨意更可怕,因为无缘由便无可解。 庞子清对芳音,开始是震惊,后来有些钦佩,此刻又生出了些许同情。虽然举着伞无事可做,心中却是一刻也没闲着,思绪飘到万八千里外又折回来,反反复复已是折腾了许多个来回。 这滂沱的大雨,湿凉的空气,不知怎么的就在人心中凭添了几分缠绵愁绪。 庞子清蓦地怀念起自己儿时练习用的第一副古琴,虽然音色不算上乘,却是一处长大的玩伴亲手做了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物是人非,那年将古琴随葬给了英年早逝的友人,如今墓碑犹似当年,只不知道青冢之中一人一琴相伴,是否仍因着远离故土而感到寂寥。 芳音忙碌许久,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地狼夜祭虽然仍是昏迷着却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 庞子清遥望雨中模糊不清的一片天地,又长叹了口气。 芳音收拾好药瓶,终于忍不住回头道:“叹什么叹,我就够烦的了你还不停在我身后叹气,活腻了不成?” 庞子清仍在犹自伤感,满心里都是风声雨声,全然没注意到芳音的焦躁情绪,只转回头看向芳音,一脸茫然,“方才可是说了什么?麻烦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芳音看着一脸失魂落魄模样有些呆痴的庞子清,心下判断这该是个什么书生之类人物。 芳音平日里最讨厌无趣无味的酸腐读书人,此刻却难得的觉得,这么个样貌清雅的傻痴男子也还算有几分别样意趣。 皮笑肉不笑勾起嘴角,芳音站起身,捋了捋湿嗒嗒的头发,瘦白手指伸出去握住了伞柄,接着向下一滑,整只手便握在了庞子清手上。 庞子清之前其实并未细看芳音眉目,此刻近处对着,才发现芳音生得一对殷红色眸子,眉毛纤挑,嘴唇虽然薄无血色,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却透着万种妩媚。 正打量着芳音的样貌有些分神,便冷不防被握住了手,不由地猛吃了一惊,接着又看到芳音突然换上的那副笑靥如花面容,便更是有些迷醉。 如此一来二去的,庞子清心下一个没把持住,那张用了二十多年也算经风历雨的面皮便蓦地红了。 芳音媚笑出声,庞子清脸上的红色瞬时窜到了耳根。 “我我我,这……地狼它的伤势没关系了吧?”庞子清一时乱了手脚。 芳音哂笑一声,眼中透着暧昧,接着随手将庞子清手中的雨伞夺了过来。没等庞子清回过神来,便伸手稍一用力,将他推得踉跄后退了许多步,头上脸上瞬时挂满了雨滴。 “你这脸可是红得很呢,想必是因为这暑天太过闷热了……”芳音眯起眼睛一笑,“现在淋着雨,是不是舒服一些了呢?” 庞子清抬袖擦拭面上雨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尴尬着说不出,只点了点头了事。 芳音略带戏谑地看着庞子清。 庞子清觉得自己算是自讨没趣了,便低声道:“伞便送给这位……这位公子了,我……在下就此告辞。”说着便施了一礼,转身要走。 芳音娇嗔叹了口气,“你叫庞子清是么?” 庞子清回头,“正是……” “我叫芳音,刚刚真是谢谢你了,不过都说帮人帮到底,现今风大雨大的,你将我同着夜祭丢在此处,就真的忍心么?”一席话说得那叫一个哀怨,活像个被始乱终弃的小媳妇儿口吻。 “我……这……这话从何说起呢?如果有什么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了。”庞子清就这么傻站在雨里,恭恭敬敬又施了一礼。 “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哪处可以躲雨的地方呢?”芳音说着看了一眼身边淋透雨水躺在地上的夜祭,“如果有的话,可不可以烦请这位公子帮个忙,带着我和夜祭过去。” 庞子清一脸严肃地思考起芳音的问题,顺带着也在心中暗想,这芳音果真是个好人,救治了地狼不说,还要带着如此庞大的家伙找到地方躲雨。 托住下巴思考片刻,庞子清道:“想起来了!约摸一里地外有座废弃的破庙,虽然破旧些,但只是躲雨的话,应该还不成问题。” 芳音慵懒应了一声,伸手扯住庞子清衣袖,将他带回了伞中,接着又按住他一同蹲下身子,指着地狼胸前那处已经止了血的伤口道:“这么大的雨,怕是待会儿一不小心还是会把伤口上的药物冲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庞子清略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便扭过头去,“能包扎一下自然最好,可惜现在没有……” 芳音眨巴着眼,以期待目光看向庞子清。 庞子清瞬时心领神会,“哦”了一声,犹豫了片刻,便脱了外衫,接着又脱下了尚未被雨水淋湿的内杉,递到芳音手上,“就用这个给它包扎伤口吧。” “你倒真是个好人。”芳音说着,装作不经意地蹭了一下庞子清此时光着的上身。 庞子清假装没感觉到芳音碰到自己,声音却多少有些异样,“哪里哪里,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倒是芳音你冒雨救治地狼令在下十分钦佩……”略顿了片刻,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声道,“等等,你之前叫它夜祭?你跟这只地狼难道是认识的?” (五七)恍如一梦 见芳音微微皱眉,庞子清便突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唐突了,忙道:“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太冒昧了……” 芳音一时不说什么。庞子清却猛然想起自己还光着身子,便忙将湿淋淋的外衫穿回身上,心中暗骂自己既说话唐突又反应迟钝。之前便听到芳音叫地狼夜祭,却没反应过来。 庞子清看看芳音又看看地狼,心道:难不成这芳音是地狼的主人?连地狼都能驯服,实在太难得了。 “你对我跟夜祭……很好奇是么?”芳音一边转身用庞子清脱下的衣服去包扎地狼的伤口,一边懒懒问道。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庞子清刚这样解释着,便想到自己其实是有别的意思的,索性坦诚道:“不瞒你说,在下自小酷爱妖兽,妖兽的书籍看过许多,对这地狼也是有所了解的,所以认为能有人驯服得了地狼实在是一件十分难得之事。” 芳音没马上答话,细细包扎好伤口后才转头看向庞子清,“你研究妖兽?那你看得出,我身上是混了何种妖兽的血么?” 庞子清目光落在芳音的黑色长发上,无奈摇了摇头,“在下虽是喜爱妖兽,对它们的了解却都是纸上谈兵道听途说,派不上什么实际用场。就像方才,这只地狼受了如此重的伤,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发现它,一定只能干着急无计可施。” 芳音伸手轻抚地狼安睡般的侧脸,柔声道:“你也叫它夜祭就好了,你不觉得……夜祭两个字比地狼这种统称的名字更适合它么?” “敢问是哪两个字?” “夜晚的夜,祭祀的祭。哎……不过这名字也只是符合它的外貌罢了,夜祭其实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呢,如果从这方面考虑,倒是该给它取个更通透些的名字……” 庞子清只把孩子两个字听得分明,惊讶道:“你说它,还是个孩子?它……它这么……” 芳音轻声一笑,竟是如雪中红梅般妖娆清艳。 庞子清愣了愣神,自己在那夜雨阁抚琴卖艺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却也没看过哪个姑娘有这等妩媚且纯粹的笑容,更何况是男子。 “它看起来很大只是不是?” 庞子清从芳音的笑容中回过神来,点点头。 “其实呢……它自出生时就比其它地狼大上许多,出生后更是成长速度极快,也因为这个原因,从小便被群体孤立,不像其它地狼那样能跟伙伴们亲密打闹,在玩耍中培养以后合作捕猎的默契。” “哦……”庞子清答应着,仍是一副不可置疑神情。 芳音继续道:“夜祭到现在也还没有与人交谈或者幻出人形的能力,我这样说,你该明白了吧?” 庞子清点点头,“冒昧一问,芳音同夜祭难道是从小就认识的?” 芳音默认,轻抚着地狼毛发,眼中尽是温柔。 庞子清看着芳音,心中着实想见识一下地狼幻出人形的模样。地狼是种极少与人接触的妖兽,要它们在人前幻出人形,就更难了,这辈子怕是也没机会得见一次。 叹一口气,庞子清又由地狼的人形想到了月谦。虽说地狼深居山野之中很少与人接触,却也是偶尔会被人见到的,而夫诸那种对水源绝对挑剔性格孤傲的妖兽,便更是难得一遇了。 拥有夫诸的木风,多年来一直是庞子清最为羡慕的人之一。 雨声终于逐渐减弱,天色也稍稍转亮起来。 “喂,怎么不只叹气,还发起呆来了?”芳音凉凉的手指往庞子清颈上一贴,庞子清差点惊得跌坐进泥泞中。 “我我……哦对了,夜祭如此庞大的身子,我们要如何才能将它带去一里外的破庙呢?在下……在下年少时虽然曾经习武,却也是荒废多年了,现在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你别着急,等我再想想办法。” 芳音看着庞子清的一脸严肃,扑哧一声笑了,接着抬手掩住口鼻,努力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大笑了起来,“你……哈哈哈!你居然想把夜祭背过去?”说完又是一阵笑。 庞子清虽然不明白眼前之人为何笑得花枝乱颤,却也面上挂不住,又红了脸,“难道……难道芳音打算自己背它过去?芳音你……”身子生得如此瘦弱,怎么可能弄得动地狼啊。这后半句被庞子清生生咽了回去。 芳音听了这话,更是攀住庞子清的肩膀几乎笑出泪来,手中雨伞滑落也不自知。 庞子清接了雨伞小心撑着,留心于不让地狼的伤口沾上雨水,心思全在如何搬运地狼上,全然没往芳音那想,更没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是被他抱着的。 许久之后,芳音才忽然止了笑。 响在耳边的声音猛地停下,庞子清才发觉到自己是被芳音一直抱着的,不禁有些尴尬,却又不好意思推开他,只面上更红了些。 芳音悠然开口道:“终于来了。”随即接过庞子清手中雨伞,站起身来。 什么来了?庞子清心里方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便听到几声家犬般的呜咽低鸣,站起身来回头望去,就看见一群约摸七八只的地狼将自己同芳音围在了中间。 心中咯噔一下,庞子清抑制住心底那丝本能的想要逃跑的冲动,看向芳音,他却面带笑意伸出了手。 领头的地狼立刻一路小跑来到芳音身边,俯首帖耳往芳音身上蹭着。 芳音刚俯下身子,领头的地狼便冲他行了一个标示彼此等级地位的礼节,抬头tian了tian他的嘴唇。 庞子清怔怔看着芳音像带孩子玩游戏一样指挥起一群地狼排好队伍。 “来帮我一下。”芳音的话让庞子清回过神。 “哦,好。”庞子清仍是有些云里雾里地帮着芳音将夜祭的身子从地面抬高了些许,接着便看到领头的地狼带着排好队伍的另外几只地狼接连钻到了夜祭身下,用身子将它撑起。 芳音撑着一把伞站在一群地狼身侧,回身冲庞子清道:“子清,来带路吧。” 滂沱大雨逐渐转为毛毛细雨,庞子清跟芳音保持一定距离走着,时不时看看身边的一群地狼,只觉得自己的此番经历恍如一梦。 (五八)凡事不做则已 芳音把庞子清往身边一扯,柔声道:“小心着些。” 庞子清低头,便看到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有一处水坑,随口道一声多谢,思绪却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接着便是一路无言地到了破庙。 庙堂之内生着许多蛛网,佛龛上积满厚厚灰尘,屋顶几处破洞,漏得一地雨水波光粼粼。 庞子清皱了皱眉,带路绕过正殿,所幸在后院发现了一处还算能呆得住人的禅房。 一群地狼将夜祭放在房内地上,便听从芳音的指示散了去。 芳音收起雨伞,掩了房门,便径直走到夜祭身边坐下,用手为他梳理湿乱的毛发。 庞子清透着烂到只剩一半的窗子向外望了望,又看看地狼与芳音,顿时觉得自己在此处甚为碍眼累赘,便到芳音身前施一礼道:“如今雨势减弱,芳音若没有其它吩咐,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芳音抬起头,“这位公子真是帮了芳音大忙了,就让你这样走了未免太不合道义,不管怎么说,我也该有所表示才对……”说着站起身子,走到庞子清身边。 庞子清摇头笑道:“芳音客气了,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且在下本就痴迷妖兽,此次能略微对夜祭有所帮助,心中也是十分……”开心二字并未说出,庞子清一张脸就烧得似炉中红炭一般。 芳音的手探入庞子清湿潮的衣襟之中,“外面还下着雨,不如生火将衣服烤干了再走也不迟呀。” “我……在下……咳咳,趁着此刻雨小,还是不耽搁了吧。”庞子清话音未落,一道电闪并着一声响雷便不期而至。 芳音眉毛一挑,动作麻利地退了庞子清上衣,懒懒道:“瞧这天,分明就是不让你走……子清……”芳音压低声音又凑得近了些,“如此便是天意,还是留下等衣服干了再离开吧。” 芳音得意笑着将从庞子清身上脱下来的外衣拿在手中甩来甩去,“我去看看有什么可烧的,找些来生火。”说着便开门踱了出去。 轻掩上房门,芳音假意离开,其实是在门外偷偷观察庞子清的反应。 只见庞子清红着脸愣了一会儿,接着便摇摇头叹了口气,再接着又锤了一下自己脑袋。 芳音忍着不笑出声,接下来却看到庞子清在不大的一间禅房内四处寻觅,最终从一堆积满灰尘的杂物中翻出几张不知闲置了多久的床单被褥。 庞子清抖去床单上的灰尘,咳嗽了几声,便席地而坐,用那虽然破旧不堪却也不至于一无是处的床单去擦拭夜祭身体上的雨渍。 芳音看着庞子清,下意识抬起食指放在口中咬着,心中感到鄙夷烦闷的同时,却也无端生出了一丝丝喜悦。 这个什么子清,说自己痴迷于妖兽,难道竟不是说谎亦不是客套,是真心的? 只一个身躯庞大的夜祭横躺在禅房内,就几乎把地面占去了大半,本就不大的室内还堆着许多杂物,便更是显得有些拥挤。芳音此刻在外偷看着,莫名有种将房内所有杂物一把火烧了的冲动,却克制住了。 待庞子清将夜祭的身子从头到脚几乎擦了个遍,芳音才无声无息回了房间,顺手将门关了,又蹑手蹑脚走到庞子清身后。 庞子清是个凡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全力以赴的人。此刻给夜祭擦毛,擦着擦着便有了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味道,甚至专注到没发现自己身后立了一个大活人。 芳音站得腿都酸麻了,庞子清却仍是毫无知觉。 “子清……”芳音叫起这两个字来倒是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庞子清没反应,与其说是擦得过于认真了,倒不如说是手头上认真着,心思却又不知飘到哪座山头煽情去了。 “子清你对夜祭倒真是用心。”芳音说着俯下身去,环住庞子清。 芳音身上那件朱色长衫仍是湿着,凉凉的贴着庞子清裸着的上身。庞子清正因为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冷媚的声音吃了一惊,现如今背后又是一凉,心跳便几乎漏了半拍。 芳音发现庞子清身子僵着,便更觉得有趣,凑在他耳边道:“子清对夜祭如此体贴,我倒是有些羡慕它了。” 庞子清咳了两声,没转过头去看芳音,只继续帮夜祭擦拭毛发,低声道:“找到生火的东西了么?” 芳音笑了几声,松开庞子清,站起身来,走到墙角的一堆杂物边上,随手抄起一把几乎散架的凳子,“我大概是淋了太多雨,头晕眼花的糊涂了,这屋里就有现成的木柴可烧,我还偏偏要出去找……呵,外面那些个柴枝木块的都被雨水泡着,哪里是能点着的?” 庞子清起身,将一块露着棉絮的被子盖到夜祭身上,继而走到芳音边上,动手从杂物堆中挑出可用的木板木棍,边忙着生火边说:“你身上的衣服还湿着,这样一直穿着八成是要着凉的,不如先脱了它吧。我这就把火生上,你稍等一下便可以过来暖身子了。” 庞子清这边刚生了火站起身来,回头就看到了个半裸的人影。芳音虽然是皮肤惨白,身体倒是修长柔韧,随便站在那里便凭生出几分妩媚。 庞子清虽是在心里告诉自己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好避讳的,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弯下腰去,捡了一条干净些的被子先铺在离火堆不远的地上,而后又从方才拣出的床单中寻了条最干净的,拍了又拍,才铺到了那床被子上。 “你刚刚说头晕,就别站着了,来这里坐吧,虽然是夏天,刚淋了雨还是要暖暖身子的。”庞子清自顾自说着,见芳音不动,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拍了拍床单,“这些床褥是脏了些,你要是嫌弃便算了,我去找个能坐的凳子给你。” 庞子清起身,方走出两步,却被一片冰凉柔滑抱住。 芳音从背后环住庞子清腰身,伏在他耳边喃喃道:“子清……我现在还是觉得好冷呢,那火堆虽然温暖却也不能离得太近……倒不如,你就这样帮我暖暖身子怎么样?” 庞子清点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五九)玩物丧志 芳音从庞子清背后绕到身前,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软着身子与他肌肤相贴。 芳音的皮肤虽然是凉的,庞子清却觉得被他贴住的地方绽出一片片烧灼,脑中忽然冒出“自荐枕席”四字,而后又接连想起了许多曾经读到过的关于女妖主动勾引男子并与之交合的故事——什么狐狸报恩,什么猫女偿情……庞子清想着想着,一颗心便愈发躁动起来,脸色青白着有些难看,耳根子却灼热通红。 “子清身上还真是暖呢……”芳音跟庞子清贴得更紧了些,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去蹭弄他红着的耳朵,软语道,“尤其是这里……温暖得很呢……” 庞子清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则这芳音只是有妖族血统并不是纯妖,二则他也不是什么狐女猫女,而是个比自己年岁小上许多的青年男子,三则…… 想归想,行动归行动,有句话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庞子清虽然算得上是个谦谦君子,奈何遇到的对手却是个妖娆蚀骨的可人儿。 禁不住芳音那水蛇般的腰身来回来去地蹭,庞子清先是妥协地抱紧了芳音身子,而后又妥协地吻住了芳音双唇,再然后便更是妥协地任芳音将自己剥了个清清净净…… 此刻看来,方才准备好的火堆床褥倒像是有某种先见之明了。 庞子清揽着芳音腰身将他放平在床褥上,剥去他下身的衣物,两个人全然坦诚相见。 庞子清看着芳音,芳音半眯起眼。 庞子清有些许放不开手脚。 “子清,再近些……”芳音抬身用鼻尖蹭弄着庞子清耳际,拖长音道:“我还是冷……” 芳音是个极度自我之人,只要兴之所至便无可无不可,庞子清却与他不同,凡事都要细细思量过了才去行动,不做则已,做便要做足十分。 几轮深吻并着身体的厮磨,芳音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皮肤上泛起浅淡绯色,如同三月积雪融化后初显之桃瓣般姿容芳华。 庞子清双手在酥软桃色上游走着,芳音不规律的呼吸响在耳边更是让他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窗外雷声滚滚,偶有湿风夹杂细雨扫入房内。 庞子清汗涔涔地投出一个询问眼神,芳音轻咬下唇浅笑一声,接着抬手捉了庞子清散在肩头的发丝到口中含着。 庞子清将芳音的身子扭转过去按在身下,一面欣赏他腰肢的撩人曲线,一面用几分力气抓住了他散乱着的墨色长发……就这么热灼灼硬生生地刺进去,连带着几记试探性的撞击。 雪中红梅绽放出妖娆腥甜。 芳音却似乎毫不感到痛苦,反而喉中逸出一阵轻笑。 在庞子清的攻势下,芳音颤着身子,手指嵌入身下被褥之中,低吟阵阵娇喘连连。 凡事认真起来都十分耗费心力,风月之事也不外如是。 随着芳音一声毫不克制的舒畅喊声出喉,大汗淋漓的庞子清只环紧了怀中已由浅温变得灼热的身子。 火光映着两人的身体,相对一笑过后,又是几轮予取予求。 待到雨声渐轻,庞子清终于满足地躺倒在被褥上,紧紧环住芳音,在他的浅笑软语声中酣睡过去。 ——————白鹿的身影在雨幕中奔驰。 这次木风并没将右梧带去人多口杂的赌坊后院,而是去了一处自己不常住的宅子。 临近城郊的这处宅子虽然不大,却好在是安静舒适,木风平日不在时,一众昔日部下并着忠心的管家合力将这处打理得井井有条,后院中花草盆景栽种得也是井然有序,颇具一番风雅意趣。 后院有一处蜿蜒水流,水质甚为清澈甘美,只几个一直跟随木风的人才知道这处水源的来历——六年前木风带着右梧辗转了许多地方,最终选在清泽城这么个小城落脚,不只因为它一直以来远离是非安静祥和,还因为城外环着几条水路,城中也有几处常年不竭的泉眼。 这处宅院的所在地本是一处虽不算出名却异常清冽甘美的泉口,木风将其买下后,才围绕泉眼水路造了这一方院落。 在清泽城中落脚的第一个年头里,右梧就在这处安静庭院中生活着。木风用大量时间陪在他身边,耐心教他适应普通人的平淡生活。 右梧只在最初被木风所救之时对他说过一次话,那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任木风手段使尽,他也只点头摇头或用眼神诉求。 岁月平静流逝,仿佛曾经的喧嚣不过一场梦幻泡影。 翻过第一个年头,右梧将满十二岁。 三月初的一天,庞子清毫无预兆地带了一株下山的桃树盆景到了这处清幽宅院。 庞子清虽然是跟着木风从故土一路辗转到清泽城的旧相识,却因为玩物丧志不务正业的性子跟他并不合拍,几次不愉快之后最终离开宅子去了当时刚被木风纳入管辖内的夜雨阁,做起了卖艺营生,从此自得其乐倒也算是逍遥自在。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庞子清不论到哪里都还是个玩物丧志的主,尤其对那些奇花异草珍奇异兽爱之入骨。 不过庞子清并未养什么奇兽妖兽,一则因为它们不方便带在身边,二则自从他认识了月谦之后便觉得其它妖兽总有些入不得心,于是便只是收集书籍资料,并不真的去养。奇花异草却不同,养在身边无所顾忌,还方便随时对着它们发一发诗意,舒一舒情怀。 到夜雨阁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庞子清琴艺一如往昔,身边的草木倒是多到了令老鸨颇为头疼的地步,紧着送出去做人情吧,却也拦不住庞子清再弄些新的回来。这一来二去的,夜雨阁便到了放眼四处,处处有花的程度。 老鸨本以为身边无处可放了庞子清便会收手,谁知道他刚消停了没几天就又不知道从哪弄了块顶占地方的木头疙瘩回来。 喜好这东西毫无道理可言,别人眼中毫无趣味的木头疙瘩,却是庞子清心的心尖儿肉,它虽然是棵品种极为普通的桃树,却因为经历过雷劈山火,形状生得颇为古早苍劲,有些个山石盆景的神髓。 经历沧桑的老树仍是绽出芳艳花朵,其反差总能让见到的人心中生出一种触动,更何况是庞子清这个生来就容易被触动心弦的人。 在花友家第一次见到这株桃花时,它还只是含苞,却也足以让庞子清念念不忘夜不能寐,最终软磨硬泡地将其弄回了身边才肯罢休。 (六十)年年岁岁花相似 痴人自是有些与别个不同之处才是痴人。 庞子清将桃树带回夜雨阁后,日观夜看,却总觉得在自己这污浊拥挤的地方待着,着实委屈了这株古早冶艳的花。思量再三,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了木风庭院中的那泓清泉,顿时觉得只有那样的水才配得上灌溉这株桃花。 定好目标之后,庞子清又在心中想了个名目,便带着桃树出了门。 几个小厮帮着将仔细栽种在石质方盆中的桃树抬进院门。 庞子清这个不请自来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木风也懒得跟他计较。本是在前院喝着茶,得到通报赶去后院时,却已经见到庞子清给桃树找了个得天独厚的醒目位置,安放好了。 揉揉额头,木风斜了几眼将将开放的桃花,又看了看一脸笑意的庞子清,开口道:“我这院子里什么花都有,唯独不养桃花,子清你难道从未发觉?” 庞子清仍是看着自己的心头大爱一脸满足,堆笑答道:“这不正好?我这株下山桃可是极品中的极品,费了很多功夫才讨来的,这不是过几日便是右梧生辰了么,一来送给他当个贺礼,二来也帮你这院子补上个缺漏。” 木风看着那一株着实算得上是上品的桃花,眉头越皱越深。桃花么,不是不爱,是不能爱。当年的心头之物摆在眼前,如今物是人非,睹物必然伤情罢了。 “把它带回去,右梧还是个孩子,哪有生辰礼送桃花的道理。”木风语气不冷不热,却足足拒人于千里之外。 庞子清几步上前,轻抚着绯色桃瓣,口中念念有词,“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跟右梧不是也颇为般配么?” 木风不语,却也丝毫没有打算收下桃花的意思。 庞子清继续道:“我这株桃花总归是送给右梧的,又不是送你,你叫他出来看看,他若是也不喜欢,我就立刻叫人带走。” 木风尚未再说什么,隐在他身后的月谦却现了身,眉眼含笑。 庞子清对月谦本就念念不忘,此刻见着月谦一袭浅绿衣衫,立在三月春光之中,面带笑意,便更是看得出神,心道木风这个幸运的呆子,能得月谦相伴还不知足,真可谓是暴殄天物了。 徐徐向木风身后挪着步子,庞子清冲月谦施了一礼,“月谦,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安好?” “多谢挂念,一切安好。”月谦说着看向那株桃花,逐渐收敛了笑意,不知心中思索着些什么。 “月谦你看这株下山桃,真真是极品呀,我难得弄了来,打算送给右梧做生辰礼,你家主子却偏偏不要,月谦你帮我劝劝这块木头吧。” 月谦温柔一笑,看向庞子清,“确实是株颇有意趣的桃树,看样子也是经过了不少波折风雨才历练成了如今的形容,子清既然如此珍爱它何不将它留在身边反而要转赠少主呢?” 庞子清答道:“这不是右梧生辰么,我这也是好意借花献佛不是……” 月谦道:“少主不过十二周岁,子清送来这么一盆苍劲古拙的桃树,虽是好意,只怕也跟他年纪也不甚相合,不如还是带回去亲自照料得好,礼物无轻重,有你这份心便够了。” 一番轻软话语说得庞子清着实无言以对,却又不想灰溜溜把好不容易带来的盆景再搬回去。抱臂看了看桃花,又看了看月谦,顿时灵光一闪。 “不如这样,这花我带来了,也就不好再带回去,既然月谦也觉得将它送给右梧不合适,我便不送了,他那份生辰礼我再去寻觅便是,如今看来这株桃花倒也颇合月谦形容气质,不如就送了月谦你如何?” 木风心中有些不悦,冲庞子清说道:“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便是,怕麻烦我借几个家丁给你也无妨,方才说要给右梧好歹还有个名头,这转眼又要送给月谦也未免太过随意了罢?” 庞子清虽知道木风是个难以说动的主儿,却仍是不放弃,“右梧嘛,毕竟是个小孩子,方才我看到月谦站在这桃花边上,才觉得这花配右梧还早些,配月谦倒是正合适,”说着拉了木风,指指桃花又指指月谦,“木兄难道不觉得月谦正配这株桃花么?” 木风冷笑一声,指了指远处几棵已经过了花期的白梅,“适合月谦的花,我这里已经有了,这株桃花,你还是带回去吧,你若强行留下它,就别怪我改日差人将它再送回山里了。” “这你就不懂了,月谦虽然外表淡雅却不适合白梅那种过于冷傲的花……”庞子清引经据典地跟木风分析起了为何月谦适合桃花而非白梅。 木风如同被一群蜜蜂纠缠在左右般觉得头大。 “这是什么花?” 一声稍带沙哑的稚嫩嗓音穿过庞子清的喋喋不休,直深入木风耳中。 几个人同时回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右梧,这是自从那日将他救回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木风、庞子清、月谦皆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直盯着右梧上下打量。 右梧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便小跑几步躲到了月谦身后。 还是庞子清先开了口,“木兄啊,这右梧开口说话了也算大喜事一件,你怎么就不告诉我一声呢?” 木风回过神来,“你也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看完庞子清又看向月谦,二人皆点头作为回应。 庞子清低声自语道:“原来是头一回啊……竟让我给赶上了。” 接着几个人便不动声色看着右梧方向,商量过了一般不去出声惊扰他,希望他能再次主动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右梧才抓着月谦衣摆,探出半个脑袋看向木风,眨了眨清澈双目,细声问道:“这花叫什么?”说着又看向那片映着阳光如绯色火焰一般透亮的桃花。 木风抑住心中激动,向前一步,俯下身子柔声道:“那是桃花。” 右梧冲木风点点头,视线便又转回那丛桃花上,眼中透着与平日不同的神采。 月谦转过身子,蹲下去轻抚着右梧肩膀,略顿了一刻,问道:“少主喜欢这棵桃花么?” 右梧毫无预兆地扬起嘴角笑了,点头的同时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六一)选择不过一念之间 令人怀念的笑颜。 声音画面同思绪叠在一处,便仿佛将木风带回了那段几乎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嬉戏玩闹、读书识字、把酒吟诗、下棋练剑…… 那时的满园桃花风华,那时的斯人笑靥如花。 现在想来,那片桃林该仍是花开灼灼,当年树下一处伴着的青梅竹马却已是阴阳两隔。 “看来我这礼物送得没错。”庞子清说着笑了几声,将木风从那片回忆里才有的花海中带回了现实。 风带着凉意拂过,木风拢了拢被吹得敞开的衣襟,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清淡表情,看着右梧的目光却仍是有些异样。 右梧走近去细看桃花,回头冲木风说道:“这花,我以前见过,不知道名字。”许久未开口了,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着实吃力。 月谦走到木风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主人……” 木风回过神来,看看月谦再看看右梧,眼中方出现一抹神采便又黯淡了下去。 月谦轻叹道:“主人不如就留下这株桃花给少主做个伴吧。” 木风自然明白月谦话中的意思。桃花,是小萤最爱的花,右梧到底是她的孩子,不止样貌,竟是连喜好也如此相像。 右梧认真而期待的面容在见到木风点头默许后便又绽开了一个灿烂微笑。恍如当时年幼的上官萤指挥着木风栽好一株桃花后,奖励给他的那个甜美笑容。 庞子清全然没觉察到此刻木风和月谦皆各有心事,只乐颠颠跑到右梧身边蹲下,不厌其烦跟他讲起这株桃花如何如何好,以后又该如何如何照料。 右梧跟庞子清没有跟木风月谦那样熟络,只认真听着他的话,时不时点点头,并不开口与他交谈。 庞子清倒是个有耐性的,交待完右梧又向木风和月谦并着园丁交待了很久,喋喋不休完了又依依不舍看了桃花好半天,才最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宅子。 右梧见最不熟悉的那个庞子清走了,便拉住月谦衣角,待他俯身下来才小声说:“能不能把桃花种在地上……这里太小了,它有点可怜。” 木风看着右梧同月谦耳语,不禁感叹孩子果然会凭本能辨认出更温柔的人。自己虽然已经尽可能对他轻声软语了,却到底是个练武出身的,改了语气却也遮不掉身上的那股戾气。 无奈摇了摇头,木风便回去处理他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琐事了。 月谦帮着右梧移栽桃花。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右梧把土拍实,看了一眼面前的桃花,沾满泥巴的小手就忽然拽住了月谦衣袖,一双眼睛直直看了他许久,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半个字也没出口,闷闷地又看向了那株桃花。 夕阳下,桃瓣透着更加温润的色泽,右梧只觉得有些无法名状的情绪在心中徘徊着,如同水中月影,你虽然可以远远感觉到一片明亮,待真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它时,它却会碎作一片波光乱影。 月谦拉起右梧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中握着,轻声道:“少主别担心,这株桃花在地上只会长得更好。” 右梧只仍是闷闷盯着一朵半开的花,眉间皱出一小块起伏。 月谦搓了搓右梧冷冰冰的小手,“今天在外面呆得有久了些,少主可是觉得冷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屋吧。” 右梧点点头,月谦便拉他起身,一路陪他回卧房了。 这大半天来因为桃花的缘故,右梧并未午睡,到此刻觉得倦了,便总是揉眼,有些没精神。月谦看出他的困意,回房之后,便给他换了衣服,铺好床褥。 右梧虽是困乏了,却还是张着一双眼不肯睡,扯着月谦衣摆用眼神请他留下。 月谦微笑坐到了床边,给右梧掖好被角,“少主困了就先睡一觉,待醒的时候也就到晚饭时间了,过几天便是少主生辰,最近厨房准备的都是您平日里爱吃的。” 右梧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月谦的手,又把他的手扯进被子里,怯怯开口道:“月谦……跟我一起睡么?” 月谦略惊讶了一瞬,接着便为右梧终于开始逐渐放下戒备而感到欣慰。 月谦点了一下头,右梧开心地往后挪了挪,给他让出地方。月谦和衣侧躺到床上,本想就这样睡在外面,右梧却敞开被子把他拽了进去。 月谦又检查了一遍被子,掖好各处以确保右梧不会着凉。 右梧往月谦身边贴了贴,埋在他怀中道:“月谦……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跟别人都不一样……” 月谦抬手轻抚右梧后背,“少主觉得哪里不一样呢?” “嗯……”右梧一时找不出形容词,他只觉得月谦身上有种跟院子里草木一样的清新香味,却也说不出这具体是种什么香味。 月谦微笑,“少主先睡吧,等醒了再说。” “嗯……月谦,那个……我是喜欢风叔叔的,他对我很好,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有点怕他……但我不怕你。”右梧说完抬头一笑,再埋下头去没多会儿便睡着了。 月上枝头,晚风微凉。饭后,木风坐在后院小亭中自斟自饮。 石桌上排了四五只空酒壶,木风晃了晃手边半满的瓷壶,又往酒盏中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浅绯色荷清酒配着梅子色青瓷杯,是木风多年不改的饮酒习惯。 月光下,一只毛色洁白如雪纤尘不染的白鹿俯身饮了几口院中泉水,抬头望了望月亮,便轻步往木香花架下的小凉亭走去。 临近亭子,顿住脚步幻作人形,面上方显出担忧神色。 月谦轻步走到木风身边,伸手夺下他手中那只刚又斟满了的酒盏,自己将杯中酒饮尽。 放下酒盏道:“虽是三月了,到底还是春寒料峭夜风甚凉,主人坐在这风口里只喝些冷酒,怕是明日起来又该犯那头疼的**病了。” “月谦……你知道么?我现在倒是怀念起儿时沾酒便醉的日子了。”木风叹了口气又轻笑一声,接着便拿起桌上酒盏,又斟了满满一杯。 木风举起酒盏,杯沿尚未触到嘴唇,月谦便伸手盖住了杯口,“主人若是执意要喝,我也不拦着,只还请您换一处地方再让我替您温一温这酒。” 木风轻轻推开月谦挡在杯口上的那只手,小酌了一口酒浆,继而半眯起眼睛看向杯中液体,“月谦呐月谦,你我也相识多年,我一直都把你当做知己,你却为何不能也拿我当个友人,改一改这毕恭毕敬的口气呢?” “主人别再喝了。”月谦说着要去夺木风手中酒盏,却被他闪开了。 木风将杯中酒洒在地上,而后摔碎了酒盏,揉着前额低声道:“月谦……我当年是不是做错了?明知道救不了小萤,我还是……我那时该去追右梧才对……他便不会受那些苦了,右梧他……哎……” 月谦扶着木风起身,低语道:“我若是主人,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来,我扶您回房吧,该歇息了。” (六二)抵不过造化弄人 电闪雷鸣中,浑身湿透的木风踏进宅院,将怀中右梧交给月谦,便先行回房更换衣服。 一直给右梧留着几年未住过人的房间依然纤尘不染。 推开房门,月谦抱着右梧迈进房间,为他换了一身干净棉服后才将他抱上了床,又拉过薄被给他盖上。 木风换了一身衣服,便急忙赶去右梧房间,吩咐几个手下守在门外,便进屋关了房门。 右梧睡在干净床单上,呼吸平稳,只头发仍是湿嗒嗒贴在额前,面颊有些异样微红;白团子正蜷缩着,呼吸略显微弱,背上隐约能看到一道伤口。 木风抬手贴上右梧前额,“待会儿给他解了毒便去请大夫来。” 月谦点头,后退了几步,“要不要先找人来拆了芊灵兽身上的锁妖环?” “也好……不过要待确认右梧身上的毒解了之后才行。”木风说着便一只手提起白团子,另一只手刚要拔剑,便被月谦出声阻止了。 “主人,少主他好像很在乎芊灵兽,还是……” 木风略思量片刻,放下佩剑,去寻了一柄匕首。 桌案上一个细白瓷托盘,盘上一只同样瓷质细腻的小碗,白团子被高高举起。木风手中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刺进了白团子颈下的一处血脉之中。 银色液滴溢出伤口,从白色绒毛上经过,那绒毛却仍旧洁白着不沾染分毫血污。 月谦只转过身去不看这幕场景,却仍能听到血液一滴一滴掉入碗中的清脆声响,丝丝分明。 如今能做的,只剩下祈求芊灵兽可以熬过这一劫罢了。 就这样一滴接着一滴,从方才刚受了伤正是失血过多的小身子里又放了半碗血出来。 月谦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皱眉去看那一碗银色,再抬头看木风,见他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便抬手握住了他提着白团子的手,对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木风看了一眼将满的瓷碗,将白团子交到月谦手中,月谦忙着为它止血。 木风收起匕首,立刻唤了两个心腹进屋,帮着他一起将碗中银色给右梧生生灌了下去。 木风并非残忍之人,他这样做不过是救人心切罢了,虽然距之前月谦说的时间还剩下几日,他却无法冒险等芊灵兽的伤好了再去取血。 即使早一刻也好,都要先帮右梧把毒解了。 只不过处心计划总也抵不过造化弄人。木风同月谦,甚至右梧自己都不知道,早在满月的那个晚上,半夏就已经趁着右梧熟睡用自己的血帮他将身上的毒尽数解了。此时的一碗血,如果勉强要说效果,也只不过能起上一些清凉退烧的作用罢了。 月谦帮白团子止了血,便将它又放回了右梧身边,自己则掩上房门先行离开了。虽说芊灵兽的血不同于一般妖兽,是一股清苦味道,在他闻来却也是一种残忍血腥,只是在屋里待着便觉得心中难受。 之后,几个大夫帮右梧诊了脉开了药,待他们离开后,月谦才又同着木风回到屋内,帮右梧细细检查了身子,确定了他身上不再有残余的地狼毒素。 一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木风吩咐了几个人轮番守着,便出了门往书房走去。 月谦几步跟上木风,“主人这会儿要去书房?” 木风道:“嗯,这些天积攒了许多没处理的事。” “都这个时间了,您却还没用过午饭,那些琐碎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处理得完的,我刚吩咐厨房重做了些清淡食物,您先吃了再去书房也不迟。” 木风停下脚步,“我这会儿不饿,就别麻烦了,月谦你先去休息吧,这几天来辛苦你了。” 月谦不再说什么,只略一点头,目送木风离去。 简单摆设的书房里燃着艾香,木风听着门吱呀一声开启,便抬起头望向门边。 月谦迈过门槛进屋,手中只端了一碗清粥。 木风放下手中单据,抬头淡淡笑道:“我早该想到你不会这么轻易就跟我妥协。” 月谦将粥碗放到桌边,“这粥里加了些姜汁,味道怕是不怎么好,但主人方才淋了一场雨,即便不饿也还是吃下它祛寒暖身吧。” “月谦,谢谢。”木风缓缓说完这几个字便端起粥碗。 月谦轻施一礼,便转身离了书房。 眼下右梧身上的毒解了,就该立刻找人帮芊灵兽拆去锁妖环才是。 月谦轻叹一声,心道那驯兽师果然不是个寻常角色,用在芊灵兽身上的锁妖环比常见的那些复杂许多。若是最普通的锁妖环,自己费些时间也是可以解开的,这个却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损其分毫。 锁妖环虽然可以限制住佩戴者身上的大部分妖力,却不是一种应用广泛的工具。 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给一只妖兽戴上锁妖环,无非两种方式,一种是令其失去意识强行佩戴,另一种则是让其自行敛去妖力,主动配合。也就是说,如果遇到一只妖兽,想将其捕获的话,锁妖环不过是制伏它之后的最后一道工序罢了。换言之,若没有制伏妖兽的能力,这锁妖环便毫无用武之地。 月谦边思索着芊灵兽的问题边隐了身形向一个熟悉的驯兽师的住所奔去。 雨声渐歇,昏暗了一整日的天色临近黄昏时稍稍转亮了那么一会儿,很快便又暗了下去。 空中的浓云逐渐变淡,待到夜晚降临时,便已经能看到月影在云中穿梭,时隐时现。 屋檐仍是偶有雨滴滴落,微凉晚风吹着,潮湿的空气令院落中鸣虫们的歌声稍显黯哑。 右梧朦胧听到耳边一直有说话声,却一时醒不过来。耳边真切听到的话语融入梦中,令他难辨梦境现实。 “这锁妖环做得十分精细,我倒是解得开,却要花上许多功夫,亦不知道需要耽搁多少时日。”留着一缕山羊胡子的年迈驯兽师如此说道。 他虽然算不上个能力很强的驯兽师,却是个真心喜欢妖兽的,月谦找他,也是因为对他放心。 “您能解开它便是帮了大忙了,若没其它急事,这几天便将就些住在此处吧,也省得来回奔波。” 驯兽师捋一把胡子,咂咂嘴道:“月谦呐,你方才说这小家伙是只芊灵兽对吧?哎,若不是芊灵兽本就有着特殊妖力,伤口愈合再生能力超出一般妖兽,它早就该没命了啊。”说着翻过了团子的身体,指着它胸前的伤口。 “你来看,这处伤可是够凶险呐,再往左偏那么一丁点儿,这孩子便会命丧当场。哎……虽然侥幸偏了那么一点儿,保住了命,现在也不过只是耗着罢了……往后能恢复成什么样,还是个未知数呐。” (六三)既不也不 月谦向前几步,目光定在此刻桌案上双目紧闭的团子身上,语气无甚波澜,“如今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驯兽师老眼一眯,“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如今只期望说芊灵兽果然有些你我都不知晓的本事,能熬过这一关了……哎……不过即使它熬不过,你也无需太过介怀。” 月谦皱眉,驯兽师端起手边冒着热气的茶水饮了一口,润了润喉继续道:“芊灵兽就像是个影子,即使这个身子无法完全恢复,它的本体也会安然无恙,过上个几年,兴许又会有新的芊灵兽诞生……哎,我活了么久,还头一回见到芊灵兽,倒是真好奇,这小家伙是个什么妖怪的影子,啧。” 驯兽师摇摇头咂咂嘴,打开工具箱,取出一堆奇形怪状的工具,开始鼓捣起团子颈上的那个黑色铁环。 月谦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自言自语道:“虽然是影子,不过若芊灵兽无法在死前回到本体身边,作为分身拥有的记忆便会消失……” 驯兽师正聚精会神地同锁妖环对抗,抬手擦了一把额上汗珠,抬头看向月谦,“你刚说了什么?” 月谦抬手轻触了触团子额头,道:“没什么,这小家伙就拜托给先生了,请务必尽力而为。” 驯兽师嘿然一笑,“这你还不放心,不说别的,就凭它是芊灵兽,我也要尽全力帮它复原,也算个以后对别人吹嘘的资本不是?” 驯兽师一会儿捋胡子一会儿喝茶一会儿擦汗,叮铃桄榔了好一会儿,其间月谦只立在一旁,目光虚空,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苍老声音冷不丁响在安静室内,驯兽师把胡子在食指上一绕,咂嘴道:“月谦呐,虽说救人心切,这下手也着实忒重了……”目光停在白团子颈下那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摇头又叹气,“木风那人真是……哎,罢了罢了,都是命数,于你是,于芊灵兽于那孩子都是……哎……” 驯兽师边说边叹气,月谦皱眉轻道一句,“先生忙着,月谦还有事,就不陪在这里了,您有吩咐只管知会一声门外侍从便可。” 驯兽师随意应了一声,月谦方欲离开,便听到右梧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刚说了什么?” 右梧说着从床上起身,一只手掀开帐子,另一只手揉捏着颈后被木风击打过的位置,衣衫稍显褶皱凌乱。 月谦忙走到床边,“少主染了些风寒,”说着抬手在右梧额上拭了一把,“此刻烧也还未全退,”又伸手整理了右梧衣襟,“如今方出了些汗,别再又染着寒气。” 右梧接过月谦的动作整理着衣服,目光却直直投向驯兽师与桌案上软塌塌趴着的团子。 驯兽师回身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继续同锁妖环纠缠去了。 右梧一只脚踩进鞋里,刚一起身便觉得身子向下一沉,忙扶住了边上的月谦,“没事,睡久了,脚麻。”右梧一脸沉重,声音却带着些违和的笑意。 月谦反手扶住右梧,“少主还是歇着吧,”目光往驯兽师身子转了一圈又转回右梧脸上,“这位先生是驯兽师,他会帮芊灵兽解开锁妖环,少主放心。” 右梧穿好鞋,站稳身子,轻轻推开月谦的手,走向桌边。 右梧的目光在白团子身上来回绕了十七八圈,又往驯兽师身上绕了三四圈,再往那一堆奇形怪状的工具上绕了五六圈,最后又回到了团子身上。 盯着它伸出手去想像往常那样抚一把它柔顺的绒毛,动作却在中途停住,右梧收回了手,挂上一脸淡然,眉头不蹙不展,方才在床上问得问题也不再提及,只一言不发后退几步,接着向门边走去。 “少主,”跟在一旁的月谦开口,抬手先右梧一步按住了门栓,“天已经不早了,少主这是要去哪?” 右梧的目光在月谦手下的门栓上转了几圈,忽然回头呵呵一笑,“没什么,睡了一天,饿了。” 月谦见右梧笑,叹了口气,眉头更紧了些,“少主先回床上歇着,晚饭早就准备好了,我去帮少主端来,就在这卧房里用吧。” 月谦说着抽了门栓开门,朦胧月光在地上画出一方清亮。 “我自己去厨房吃点就好,顺便也出去走走……”右梧刚迈出门一步,就看到几个看守恭恭敬敬朝自己一揖,齐刷刷道:“少主。” 右梧啧一声,“原来如此,”退回屋内笑道,“那便麻烦月谦了,”顿了片刻,对上月谦视线,“不过……我想换间屋子吃饭。” 没一会儿功夫,两个小厮端菜上桌。 右梧顺着把一桌子虽然清淡却十分精致的菜尝了个遍,对陪在一边的月谦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厨子们的技术果然退步了,哈哈。”说完又顺着吃了几圈,细嚼慢咽,把自己空虚好些日子胃塞了个满满当当。 打了个饱嗝,右梧捧一杯茶水在手中啜饮。 月谦犹豫再三,开口道:“少主……芊灵兽它……” 右梧放下手中茶杯,不等着月谦继续,开口道:“它啊……呵,我当初捡它的时候,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半夏,月谦你说,它又白又圆的是不是很像个新挖出来的半夏团子?” 月谦不语。 右梧给自己添上茶,继续道:“但是在那之前,我因为觉得它身上味儿好闻,想着带它回家嘛,至少可以熏熏屋子当香炉那么使,就总叫它小香炉,”右梧挠挠头,“我现在既叫它小香炉又叫它半夏,是不是不太好?哎呀还是应该定准一个名字是不是?” 月谦的手搭在右梧肩头,“少主……” 右梧哈哈一笑,“月谦,你闻到没?” 室内虚浮的一线浅香,月谦怔愣片刻,继而垂目不语。 右梧吹去杯上热气,“看来,换个屋子也不是办法……”说完放下杯子起身,丢下一句,“月谦你不用勉强陪着我,去找风叔叔吧,我跟你打赌,你若不去管他,他会在书房熬着一宿不睡。” 右梧往门边走,手往外一指,“我嘛,你放心,有这几位时刻守着,我就是想胡闹也没辙,”略一顿,敛了笑容,“况且也没什么好胡闹的了,事到如今,我既不能把已经喝下去的血吐出来还给半夏,也不能把自己的血分给它帮它康复。” (六四)月沉星隐 右梧说完这句倒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只回望神色有些凝重的月谦一笑,“跟他说,注意些身子。”说完出了门,身后跟着几个影子一般的看守回了卧房。 驯兽师紧盯着光滑的黑色锁妖环,几乎要用视线把它烧穿一般,完全没察觉到右梧走到了自己身边。 驯兽师面皮上渗出的汗珠子顺着额头滑过眉间再沿着鼻梁挂上鼻尖,最后啪嗒一声落到了地面上。 右梧目光虽是落在团子身上,却并非真的在看团子,随手拿起一根极细的银色小针,拍了拍驯兽师的肩膀。花白胡子一颤,胡梢上也掉了一颗汗珠子到地上。 驯兽师抬眼看向右梧,眼神中带着意外带着烦闷带着责备,捋一把胡子,“把这针放下,你这样突然打扰我,究竟是想不想我把这劳什子取下来了?” 右梧赔笑道:“老先生技艺高超自然不怕打扰,”放下手中细针,“我冒昧打断,其实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想向先生请教一下。” 驯兽师喝一口茶,眼中不悦神色又多了三分,“有什么快说,我眼下忙得很,这锁妖环十分棘手。” 右梧道:“我听人说,把受伤的妖兽抱在怀里可以帮助它恢复元气。” 驯兽师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 右梧坦诚道:“夜雨阁的琴师庞子清,也是个痴迷妖兽的。” 驯兽师脸上转阴为晴,“原来是子清说的呀,那怪不得,那孩子十分好学,懂的多又虚心,以前常到我那里走动,我们也算熟络得很。”说完捋起胡子眯起眼。 右梧打断驯兽师的悠闲,“先生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驯兽师指了指白团子,“子清说得没错,只不过它伤得太重,哎……不过还是多少有些作用。” 右梧搬过张凳子在驯兽师边上坐了,用轻柔动作抱起团子,“那我便这样抱着它,作用嘛,有多少算多少吧……老先生请继续。” 花白胡子一抖,驯兽师有些哭笑不得,长叹一口气,道一句,“罢罢……”便继续研究上了锁妖环。 右梧面上神色清淡,目光越过驯兽师肩头看向落在窗纸上的树影,一看便忘了时间,回过神来已是后半夜了。 驯兽师仍是一脸认真神色,右梧只把从树影上收回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工具上。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时辰,其间驯兽师倒是没喝茶没擦汗也没唠叨,右梧就更是一动不动,只怀抱着团子。 夜尽天明,驯兽师一宿未睡,右梧也片刻没有合眼。 月谦推门进屋时看到二人的这番光景先是怔了片刻,接着叹口气,而后又好言劝了一番。驯兽师只略抬起头,低声道:“我总算找着法子了,估摸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解开,索性就不歇了吧。” 右梧只散着目光看向团子,不抬头也不答话。 月谦泡了一壶热茶,倒了两杯,待着温度合适便在桌上放了,驯兽师草草喝了两口,右梧只当没看见。月谦又端来两碗清粥,驯兽师囫囵吃了两口,右梧扔是只当做没看见,轻揉着团子尾部的长毛。 月谦退出房间,没多会儿木风过来,端了一碗腾着热气汤药。 在右梧边上站定,木风抬手试了他额上的温度,又将手按上他肩头。 右梧身子略一僵,终于抬起头来,一双无甚表情只有疲倦的眼睛蒙着些许雾气看向木风,又看向他手中的药碗,继而嘴角生硬勾出一丝笑意。 “风叔叔。”声音嘶哑且细小。 木风把药碗往前一递,“我最是那你没辙,你愿意熬就熬着罢。” 右梧动动肩,有些酸涩麻木,腾出一只手来接了药碗,三两口便把汤药饮尽,将碗递还木风,便又将目光落在团子身上。 木风把到嘴边的话咽了,站了片刻便离开了房间。 ——————中了地狼毒被狸花猫凑巧捡到的青灰鸟这几日来身上的毒逐渐散了。 青灰色小鸟在清泽城上空盘旋了一天一夜,城里城外郊野都没放过,却只能隐隐感觉到自家主人的气息还在附近,完全寻不到属于它的独特妖力。 月沉星隐,又是一整日找寻无果,青灰拖着疲惫身子回了那处白墙黑瓦的小院儿。 自家主人就这样忽然消失音信全无倒也是几千年里的第几百次了,虽然这次情况特殊些,青灰倒也算不上过于担心,主人虽然现如今只是用了分身行动,内在到底是个活了几千年的。别说妖族里难找他这种性格的,就是最为复杂的人类也未必有几个能复杂得过他。 只不过近日,主人面上的淡漠似乎变了,那张脸上的笑意,倒是比怒色更让青灰担心。 青灰心中烦闷着,方停在合欢枝头,便有个身影横过院子朝树边跑来。青灰盯着那抹灰黑相间,心中愈发无奈烦闷。 这几天相处下来,青灰发现自己竟不是那么反感猫骚味儿了,这种事让他无比介怀,他宁愿带着对猫味儿的极端厌恶折磨自己的嗅觉,也不希望自己就这样被潜移默化接受了本不该接受的。 狸花猫喵呜几声,亮出爪子勾住树皮纹理,几步爬上枝头,再几步便停在了青灰身边。尾巴一晃,狸花刚摆出扑咬的架势,青灰就幻了人形。 拎住狸花的颈后软皮,青灰叹气,每次出门再回来,都要应付鱼丸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问候方式。若不拎住它,它便会死缠烂打扑上来蹭住自己,沾自己一身恼人猫味儿才肯罢手。 鱼丸最近跟青灰学得,幻化人形越发顺畅迅速了,颈子方被拎着四只脚没个抓挠就噗地幻了人形。 狸花只想着青灰幻了人形自己也一起幻了才公平,却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自己此刻身在树上。 青灰感觉到手下一沉,便松开鱼丸,任凭他直挺挺摔了下去。 地面因为前一天的大雨还湿软着,泥中混了许多被打落的合欢花。鱼丸这一落地就惨叫一声,身上沾满了污泥,再爬起来时身后的尾巴便炸开了花。 “你你你……你个臭鸟!你居然……”鱼丸食指指着青灰,气得一张圆嘟嘟小脸红扑扑光亮亮。 青灰淡然道:“怪只怪你偏要幻出人形,我不过一时没抓稳而已。” (六五)话不投机半句多 鱼丸皱鼻轻哼一声,尾巴晃晃,眼睛眨眨,又挠挠一头乱发,继而转怒为喜,“对哦……是我不小心。”弯起眼睛一笑,接着便手脚齐用抱住树干爬了上去。 青灰无奈心道,明明是只猫,怎么偏要学个人样再用这种呆傻姿势爬树呢。 微风拂动合欢树翠绿色的羽叶,青灰左边眉梢的那块印记映着破云而出的第一缕晨光,冶艳的孔雀蓝泛出浅淡金属光泽。 鱼丸攀上枝头坐到青灰身边,正赶上那缕暖色晨光爬上青灰眉眼处,照得一双细长眸子清可见底。 鱼丸的一张脸笑开了花,心道,不愧是我相中的鸟,我敢说全世界的鸟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好看的眼睛。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抬起了手,手指往那眼梢处摸去。 有些长的指甲先于指肚触到了皮肤,青灰眼角就这样多了一道浅痕,虽然不疼,他却转过头换上厌烦目光看向鱼丸。 鱼丸忙把手往回抽了几寸,翻过手去用手背揉了揉那处浅痕,直将它从一道弯弯月牙揉成了一团温吞红色才罢手。 看了看青灰的神色,似乎仍是带着不悦,鱼丸一撅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小把鱼干,攥在手心里往前递了递,努嘴道:“这可是我私藏下来的,吃完了就没有了,换了别人我绝对不给的,因为你是我的鸟,所以才分给你。” 青灰烦闷得很,心中虽然想着不如就变回原型飞走了了事,却一想起自己被只ru臭未干的猫妖说成是他的鸟就对变回原形一事感到些许别扭。 鱼丸的手就这样伸在半空中,青灰盯着他的手,闻到手心里隐隐传出的臭咸鱼味道,究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不动声色向树梢挪了挪身子,扭过头去不看鱼丸。 鱼丸见青灰这般态度,一颗悬着的心瞬时落回了肚里,方才刚一拿出鱼干,他便后悔了,如果青灰真的收了鱼干吃下去,鱼丸怕是要自己躲起来偷偷抹泪的。这鱼干,右梧平均半个月才给他一次,一次不过一小把。 鱼丸盯着鱼干,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自己方才上树之前就想说的事。 一把抓住青灰柔软的棉质宽松衣袖,鱼丸揉揉眼睛又眨巴眨巴,道“你出去的这段时间,原先守在这屋子里的人都不见了。” 青灰转看向鱼丸头,“什么叫不见了?” 鱼丸把一根鱼干塞入口中细细嚼着,“不见了就是不见了嘛,你走了之后没多久就来了个人,把他们都给叫走了,”说着瞥一眼白墙黑瓦,“这屋子里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你要是想进去住也可以,右梧不会介意的。” 把鱼干嚼得咯吱作响,鱼丸继续道:“右梧是好人,要是换你被他捡到,他也会留下你给你东西吃的,就像当年对我一样。” 鱼丸露出雪白牙齿嘿嘿一笑。青灰揉揉额头,从鱼丸那张四处冒傻气的脸上移开了视线,整理着近日得到的散乱讯息。 一颗心猛地一沉。青灰这几天先是住在院子里,而后在城中四处寻找,对目前的情况也有了个大致了解,只是他现在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事实,主人是用分身在世间活动的,也就是——芊灵兽。 这个身份于自己于主人来说都不算什么,于世人来说却截然不同。青灰皱了眉头,一只手紧紧握拳又松开。那个乞丐也许发现了主人身份,换了其他人想要抓到主人怕是没那么容易,但如果小乞丐贪财出卖他…… 青灰思绪翻腾,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开口冲鱼丸道:“我原以为你对那个乞丐还算忠心,现在才发现我是错看你了。” 鱼丸正满心想着鱼干,听到这话脑子一懵,一对半藏在发中的尖尖耳朵抖了两下,“我当然对右梧忠心,来之前月谦就嘱咐过,到这边以后,他就是我主人了,我的职责就是守护他,还有把他的情况一一告诉木风。” 跟这只猫说话实在头疼,青灰如是想着,还是尽量好言说道:“你家主人如今有生命危险,你若知道他的行踪,就立刻告诉我。” 鱼丸瞪圆了眼,“什么?主人有危险,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你告诉我,我马上去救他。” 鱼丸把剩下的鱼干又藏了起来,抬起眼望着青灰,支支吾吾道:“我不能说……” “你别后悔。”青灰冷冷抛下这句,瞬间变回了原形。 刚一拍打翅膀扇出风来,鱼丸就一把抓住了它的尾羽。青灰如果是只其它什么动物,大概会直接回头咬上那缠人的小手一口,但它不是,所以只转头去看鱼丸,眼中含着怒色。 鱼丸把青灰的尾羽拽得紧紧的,“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刚回来嘛,你是我的鸟,你不能总这样说走就走。” “再问你一遍,小乞丐在哪里?” 鱼丸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了和颜悦色的青灰,此刻见他一脸阴沉冰冷,一时只觉得心里难受,眼中就泛出了泪光。 青灰冷笑一声,“不说也罢。”自顾自伸展开羽翼。 一阵旋风中,鱼丸被惊得控制不好妖力,变回了狸花猫样子,却在被甩开之前跃出一步,一对前爪死死扒住了青灰的颈子。 青灰扇动巨大灰色羽翼,鱼丸闭上眼睛只感觉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待着风声小些睁开眼向下看,却又被吓得几乎昏死过去。 “啊啊啊——臭鸟!你怎么……你怎么……啊啊!”鱼丸一边亮出爪尖勾住青灰的羽毛一边带着颤音语无伦次。 青灰道:“把你知道的关于你家主人的事都告诉我。” 鱼丸颤着身子,“月谦说过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青灰不语,却猛然改为侧身飞行,鱼丸只来得及惨叫一声,随后便再发不出声响了,紧闭双眼环抱住青灰的脖子,半个身子悬空了摇摇晃晃。 青灰翅尖一抖,又转回了平飞,鱼丸的身子便软趴趴贴上了他的后背。 不一会儿便听到鱼丸在身后嘤嘤哭了起来,青灰只继续留意着下方,注意每个角落,希冀能寻到那个身影。 清泽城正是四处炊烟升起时,街道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各色小铺也支开门面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意。 青灰隐去身形,盘旋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也丝毫感觉不到半夏身上的那种清冷妖气。心中着急却无计可施,逐渐慢了速度,下降一些高度,仍是漫无目的寻找着。 鱼丸终于不再抽噎,亮着爪子直往青灰身上抓挠,自语道:“你个坏鸟……坏鸟!我……早知道就该把你吃掉……坏鸟!” (六六)初初融化的冰川 驯兽师抬起头,先是饮了一口冷茶,接着捋了一把下巴上花白的山羊胡,继而清了清嗓子。 手中的小针硌着冰冷锁妖环一使力,驯兽师侧耳听着“咔嚓”一声轻响打破寂静,瞬时眉开眼笑,微微颔首,样子十分得意。 右梧看到眼前的一幕便紧张起来,心跳快了许多,头脑中不停回荡那声清脆的声响。眼看着原本扣得紧紧的锁妖环从中部齐齐裂开一条缝,接着缝隙越来越大。 驯兽师笑出声,双手分别握住两半,轻轻一掰,一声钝响之后锁妖环便彻底成了两半,从团子颈上滑落了下来。 两半铁环方一落地,便有一股清风自团子身上蓦地窜出,绕着它转了几个圈之后又如同方才的凭空出现一般凭空消失没了踪迹。 驯兽师看着眼前景象咂了咂嘴,心里似乎思量着什么,却不说话,只将取下的锁妖环收进工具箱。 右梧长出一口去,向前倾了倾身子,理顺团子颈处被锁妖环压得稍显凌乱的绒毛。 驯兽师一只皱巴巴的手按上右梧肩头,“孩子啊,芊灵兽受得皮肉伤倒没什么大碍,要紧的是它此次被伤及了本原,这本原呢,你我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对妖族来说比心脏更为重要的东西……哎,说多了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呢,它这身子早晚会好的,本原却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如初。” 右梧不抬头,表情隐藏在额上发丝投出的阴影中,问道:“老先生只告诉我有什么是我能为它做的就好。” 驯兽师高深莫测一笑,边整理工具箱边说:“凡事莫强求。” 右梧抬起头,“先生这样讲,也就是有强求之法了?” 驯兽师大笑,“我闻着这芊灵兽身上味道有些熟悉,只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眼睛一眯,“芊灵兽……芊灵兽,本就是某种草木孕育出的身子,若知道它是借何种草木所生,也多少能帮它早些恢复。” 右梧眼中瞬时露出光彩,“是六月雪,没错,它也说过自己是吃着六月雪的果子长大的。”说着噌得站起身,瞬时感觉到坐久了的腿脚一阵酸麻。 驯兽师道:“原来如此。”又仔细审视起团子,从头打量到尾,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右梧道:“那我这就去摘果子给它。” 驯兽师轻轻摆手,“不急不急,先静养几日待它醒了再说。” 右梧刚迈出的脚收了回来,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看向窗外,约摸已经接近正午。这一夜加上半天只抱着团子陪着它倒觉得时间过得快,等待驯兽师解开锁妖环也觉得是个近在眼前的盼头。如今锁妖环解了,白团子仍是没醒,便突然觉得心里更空了些,十分难熬。 茫茫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怀中的团子还是当初捡到时的那副可爱柔软慵懒模样,抱它在怀中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了,虽然是同从前一样轻飘飘没有实感的身子,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怀中。 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又泛上心头,右梧仿佛看到眼前寒光一闪,接着一柄剑直直扎入那具躯体将其刺穿。 血液迸溅,香气蔓延。 不过是苦肉计罢了。 右梧仿佛听到半夏冷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 别让那个驯兽师碰我。 右梧有些恍然,面对着伸向团子的那只苍老的手,皱眉后退了一步。 驯兽师的手在空中一顿,识趣地转了个方向去拎起了桌上的工具箱。 抖抖衣袖长衫,驯兽师走到门边,“老夫能做的已然都做了,就此别过吧。” 话音未落,二人便都听见窗外传来异样响动,目光刚落在窗上,便忽然又听到噼啪声响,接着看到窗上突兀出现一道裂隙,下一秒就有一股强风冲破裂隙倾入室内,连带着木框窗纸碎了个七零八落。 青灰色身影收起羽翼从窗子进到屋内,复又展开翅膀扬起一圈尘埃。 右梧有些怔然地看着熟悉的身影从青灰身上摔落在地,驯兽师则放了工具箱在地上,捋起胡子,似笑非笑。 右梧道:“鱼丸?” 鱼丸一溜小跑窜到右梧身前,弓起背。青灰幻了人形,面色阴沉。 青灰目光冷冷落在右梧怀中,一双拳头紧攥,骨节作响,声线不带一丝温度,“放开我家主人。” 右梧后退一步,他能明确感觉到对面之人身上藏不住的冷厉之气。 身后的门被推开,月谦转瞬挡在了右梧与青灰之间。 青灰嗤笑一声,“夫诸么?想不到一向洁身自好的夫诸竟然也助纣为虐做这等龌龊之事。”目光又落回右梧身上,“立刻放开我家主人,不然……”说话间一股强风涌入窗子,吹得床帐猎猎作响,桌上纸张漫天飞起遮挡视线。 沉不住气的鱼丸幻了人形,刚上前一步便被青灰身边的风墙弹开,不甘心地再次扑过去,终于抓住了青灰的手臂,“你干嘛啊你!快停下!你不是说要帮我家主人的吗?” 青灰喉中哼出一声不屑,“帮他?”说着甩开鱼丸,“你不问问你家主人都做了什么好事。” 右梧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团子,看看它身上的伤口便又放松力度,心中自责得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灰看到右梧的神情,便证实了心中猜想,毫不犹豫冲右梧腿部扫出一道风刃,却被月谦挥出一道屏障挡了回去。 风刃碎落在各处,在桌沿窗框上都留下划痕,一枚木刺被风卷起,擦着右梧面颊划过,在他脸上留了一道直直痕迹,顿片刻,便渗出血来。 驯兽师退到角落里,置身事外,这妖兽与妖兽之间的冲突,他是极不愿插手的,观战了一会儿之后却还是忍不住大声道:“我说那边用风的,你是只化形的妖吧?你这么乱来,就不怕让芊灵兽伤上加伤吗?” 青灰已是眼底都泛出了红色,哪里听得进这些,卷起的狂风几乎要把这屋子整个掀翻,鱼丸加上月谦两个也只能吃力地顶着,毫无还击之力。 这边屋内一团乱,那边木风刚听到了动静向这边赶过来。 就在一群人纠缠不清几乎两败俱伤的时候,一道清冽声音穿透喧嚣风声飘入每个人耳中。 初初融化的冰川之水荡涤暴风中卷带的尘埃。 “青灰,安静。” (六七)平静 青灰听了这声,果然就安静了。 床账晃动着平静下来,漫天纸张飘摇着落下,阳光安静着照进破损的窗子,在桌案上投下一片晃眼的光,明亮中可见尘埃飞扬。 驯兽师捋一把胡子,哈哈两声笑了。 白团子仍是紧闭双眼睡着。 日头移过天顶向西沉去,午后慵懒,云淡风轻。 一场骚乱过后,尘埃落定。后院中草木鸟虫皆享受着安宁。 木香花架下,右梧怀抱白团子坐在木制长椅上,仰头百无聊赖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中偶尔略过飞鸟剪影。 约摸一个时辰前,右梧踱到这许久未来过的后院,坐在长椅上,怀中睡着呼吸沉稳的白团子,身边立着满目温柔的月谦,身后站着眉头不展的青灰,眼前晃着捕蜂捉蝶的鱼丸。 一个时辰平静度过,右梧仍是坐着,白团子仍是安睡,只一众幻出人形的如今都变回了原样。 鱼丸蜷在木椅下逗弄一只不幸跳出草丛的蚱蜢,青灰立在木香藤上一瞬不瞬监视着右梧的一举一动,月谦伏身在木香边的树荫下,遥望已是枝繁叶茂的桃树出神。 右梧发呆一会儿,自责一会儿,回忆一会儿,就这样无所事事过了一整个下午。 待到日头发红,渐沉西山时,右梧才站起身来离开后院。身后跟着扑扇翅膀的小鸟,欢腾喧闹的狸花猫以及脚步轻盈的白鹿。 青灰想起自己被主人命令于这几天里听小乞丐的吩咐就觉得心中不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就这样时刻跟在右梧边上。 鱼丸因为见到了青灰攻击右梧,从心里对他生出十二分的不满,却也觉得自己养的鸟不听话犯了错误自己也有责任,所以才一改平日东跑西逛的习性,寸步不离看着青灰,防止他再次犯错。 月谦则是主动要求代替木风守着右梧,一方面担心他再次离开独自在外遇到危险,一方面也保持警惕提防青灰再对右梧出手,还顺带要看着鱼丸防止他跟青灰杠上鲁莽惹事。 一行人从后院走到前厅,个个不轻松,除了仍在养伤不曾苏醒的白团子。不知用什么方式出声吩咐过青灰之后,它就再没有动静,只熟睡。 就这样过去了七天。 夏末,晚风中的凉意重了,虫鸣声愈发热闹,一年一度入秋前的欢腾。 青灰停在房檐上俯看月华满地的庭院,狸花猫踩在瓦片上目光追着偶尔飞过的萤火虫。 月谦捧起石隙中涌出的清泉饮了一口。 泉水边是那棵树形苍劲枝繁叶茂却不挂果实的桃树,右梧用拇指食指夹起一片落在草地上的狭长桃叶。 望着月谦背影道:“你这些天只陪着我,就不担心风叔叔?” 月谦收回目光看向右梧,“比起主人,我倒是更担心少主。” 右梧吹开手中叶片,抚弄起怀中的白团子,“风叔叔今早出门去查芳音底细,你怎么不跟着?” 月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右梧笑道:“今天一天都见你神不守舍的,还说不担心?” 月谦微微一笑,“少主别担心,以主人的身手不会有事的。” 右梧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心道老实的月谦也学会打太极了,抬手往月谦背上一拍,“我最近才明白,为什么风叔叔当年要大费周章选在这个地方落脚。” 月谦闻言垂下目光,“少主……” 右梧挠头,“啧啧,跟你说话真费劲,就当是我担心风叔叔逼着你去找他总行了吧?这几天下来你也该知道那只鸟没什么恶意,我在这里被管得严严的也出不去,你到底担心什么?” 月谦仍是面露难色,“我答应了主人要寸步不离守着少主……我……” 右梧露牙一笑,不说什么,只一脸我保证不乱来的表情。 月谦犹豫片刻,看一眼静静流淌的泉水,冲右梧点了下头,接着便变回白鹿模样,腾空而去。 右梧叹了口气,被几个侍从远远跟着,回了卧房。 青灰仍旧是不动声色监视着右梧,停在窗外的树枝上过夜,狸花猫也还是缠着他,时不时逮着机会蹭他一身猫味儿。 冲着门外侍从一笑,右梧便关起房门上了门栓。 这几天虽然几乎只是闲着,今天却不知为什么格外觉得困倦。 右梧在自己枕边单留出了一些空间,铺上折叠成方块儿的薄被子,先将团子放在薄被上,接着去洗了脸换了衣服,收拾好桌上散放的几本书。 收拾停当,右梧打了个哈欠躺到床上,后背刚贴上竹席便感觉到凉意,不由打了个冷颤,这个夏天,已是接近尾声。 侧身抱过白团子贴到自己胸前,拉过脚边的薄被盖了,右梧只觉得眼皮沉重,没一会儿就开始思维不清。 半梦半醒间,右梧恍惚觉得脖子上凉凉的有些痒,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几乎马上又要睡过去,却突然反应过来,猛地张大了眼睛。 屋内只有远远一点烛火和透着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不过已经足够右梧看清面前那双天青色的透亮眸子。 右梧脸上绽出笑容,随即皱眉,再接着移开视线,最后才又看向团子开口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怎么就冒出这么句话了?右梧表情有些僵硬,傻呵呵笑着挠挠头,坐起身子。 团子趴在被子上,只抬起小脑袋望着右梧,右梧就这样迎着团子的目光,一会儿揉揉鼻子一会儿动动肩膀,左摇右晃地掩饰心中的尴尬。 团子缓缓闭上眼睛,又无力垂下头,右梧忙着伸出手去,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伸出的手还没触到团子身体,右梧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浅笑,莹莹微光中,精致的眉眼出现在面前。 空气中是清淡的六月雪香气。 半夏向前微倾着身子,长长的银白色发丝从肩后滑至胸前,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神中透着慵懒。 右梧怔了一刻,接着回过神来,视线下移,不自觉拨开素纱衣襟看向半夏胸口的皮肤,寻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那处伤口,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道你的伤终于痊愈了。 一声清泉般的笑声流入夜色。 “小乞丐这么心急?”半夏的声音带着温热吐息靠近右梧耳边,右梧还没反应过来,半夏的一双美目便近在眼前。 近到他的呼吸拨动自己额前的发丝,近到自己不自觉细数起他纤长的羽睫。 “半夏……” 微凉薄唇覆上了微张的双唇。 (六八)心结难解 半夏只轻柔点吻右梧的唇瓣,小心翼翼。 微凉细软的触感,清淡的香气,轻缓温柔的动作,这样的接触毫无突兀生硬感觉,如此自然且无关**。 右梧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立在盛放满树如雪白花的弥鸩子树下,看花瓣随风飘落。偶有白色点在自己皮肤上,便如同空谷微风透入肌骨,又如清凉山泉沁入血脉,让身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清风吹动衣摆,花海中有一人负手而立,转过头看向右梧,平日里无甚表情的脸上偶然露出笑意,虽是转瞬即逝却深入人心。 右梧先是心跳快了几拍,接着便觉得心中空寂凄凉,那一树的纯白花朵瞬时零落,铺在地上是一片浅淡紫色,形容不出的清冷。 右梧向后撤了身子,与半夏分开,蹙眉望进天青色深潭,却探不到底。 他和木风毫无相似之处,自己却为什么会在拥着他的时候想起木风? 半夏仍是一副悠然闲散模样,跪坐在右梧身前,似乎毫不在意他此刻不合时宜的举止与面上变幻莫测的神情。 右梧伸出双手握住半夏双手,手心中传来凉意,虽是已到了夏末,这样的微凉细滑握在手中也还是令人感觉舒适无比。 半夏不语,只眼神中添了几分寡淡。 右梧嘴角一扬,忽然将手心中的微凉握紧,接着便前倾身子,吻上了半夏。 牙齿含住轻咬下唇,舌尖扫过皮肤上的舒缓起伏,直到将上下唇瓣都濡湿暖热才继续下一步。软舌探入齿缝,并未受到丝毫阻拦,就这样向前,便尝到了滑腻清甜,且带着独一无二的微苦香气。 右梧的手环住半夏肩膀,尽力将他的身子包覆在怀中,随着手臂上的力气加重,身体之间的温度也骤然上升。唇齿之间的纠缠立刻变得霸道,由给予转为索取。 似是火星落入柴堆,虽然表面上看去仍风平lang静,柴枝却已经被定下了燃为灰烬的结局。 身体灼热,眼中怀中皆是半夏,嗅觉和味觉中也别无其他,心中却如秋末湖面逐渐冰冻,思绪中尽是那个总带着若有所思神情,严肃认真的木风。 浸润满月光华的海棠树下,他微俯身说——右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你周全。 他说,一直。 话语落在懵懂少儿心中,等同于永远。 整洁衣衫、精美佩剑、身上温热的气息混着血腥味带着艾草香。 第一次给予自己安全感的,是他。 带自己策马扬尘逃离不堪回首的过往,当晚的小客栈中彻夜未眠守在床边的,是他。 小心翼翼护着自己,让自己从此不见世间丑恶,渐渐习惯与人相处的,是他。 手持书册笑容谦和一字一句教自己读书识字,每晚在床前讲一个故事的,也是他。 曾以为生活会就此如同温吞白水,彼此心照不宣,就这么一天天伴着,任它岁月流逝,静好安度年华。 却不知从何时起,抬头仰视的憧憬和低头轻语的慈爱,皆变了味道。 右梧知道,木风的关怀给的是上官萤的儿子,仅此而已,却舍不得这份温暖与安全感,纵使心中隐痛却仍是留下。只不过即使可以接受他将对母亲歉疚转为对自己的关怀,却实在无法冷静面对他看着自己时眼中的温柔却是给了另一个人,即使那人是给了自己生命的母亲。 杯中水沸腾满溢,再没有温吞懵懂,再不期许静好岁月。 右梧狠咬了一记自己的嘴唇,嘴角泛出一丝殷红,接着松开半夏,直起身子自嘲地笑了。 此刻怀中抱着半夏,心中却想着那个人,这么说来,倒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连这点都如此相似。 相似……自己这是青出于蓝了吧。木风那时吻了自己不过是一时酒后忘情,而自己此刻拿半夏当木风的替代品又算什么呢? 右梧面色苍白。 半夏理理衣襟,向前倾身tian去了右梧嘴角的血迹。 右梧身子一僵,接着便听到半夏毫无温度的声音,“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木风?” 陨石跌入冰封湖面,镜面般的厚冰先裂出数十条缝隙,而后继续劈啪作响地越裂越小,最后冰面完全裂开,水面激起通天巨lang,再落下时,四周皆蒸腾出蔼蔼雾气。 右梧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表情,倒映在天青色中自己的影子,是白茫茫的一片。 半夏微微一笑,一副了然神色,接着便不由分说吻住右梧,霸道索取。 冰凉手指拨开右梧衣襟,手掌摩挲着顺着他的前胸到腰际再向后环住他的身子。 右梧脑中犹自回荡着半夏方才的话语神色,一颗心分裂成许多瓣,皆被那些想忘却无法忘的画面填满,身子僵硬着,没反抗也不配合。 半夏手指顺着右梧背脊的平滑曲线下沉,右梧不禁颤栗,终是回过神来,让思绪退后,直视眼前之人。 半夏手指停在右梧腰下三寸,伏在他耳边调笑道:“这里……也是那人的?” 右梧瞬时面红耳赤,猛地一把推开半夏,紧咬着牙,说不出话。 半夏再次贴近右梧,右梧虽然想后退,却不知怎么的完全无法移动身体,只眼睁睁看着半夏的手顺着自己小腿一直向上,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最终停在腿根处抚弄。 眼见着自己的双腿被猛然分开。右梧动弹不得,亦发不出声音。 半夏仍是跪坐的姿势,向前近了些,膝盖抵着右梧双腿之间。 居高临下俯身,半夏在右梧下唇上咬出一道伤口,殷红顺着嘴角流经下颌,继而蜿蜒过脖颈攀上肩头翻过锁骨,在胸前也画出一条耀目色泽。 “你我本不该相遇……”半夏说着,唇齿扯住右梧耳鬓的发丝。 “奈何天意弄人,既是已经遇到,你便不该如此对我。”说着一手掀开衣襟,一手抓过右梧的手按到自己胸前。 原本无瑕细白的肌肤忽然出现了一道深深伤痕,右梧一惊,本能地向后撤了半分,发现自己可以活动身体了,便忙着抽回手去,视线却仍在那伤口上定着。 向外溢出鲜血的伤口,右梧的视线却可以穿透它看到半夏身后,身体不禁颤抖起来。 他受的伤……原来并没有痊愈。右梧心中又闪过半夏替自己挡了一剑的画面。 房中一片寂静,只留下不安分的心跳声。 半夏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冷笑道:“我只恨自己那时好心救你,如今看来,你却是不配的。” 银色匕首转了个方向直指右梧,在黑暗中寒光四射。 第069章 各不亏欠 右梧被半夏的力道向后推着,后背撞上了床板,木质床架晃了几晃,床帐也略一摇摆,只发出几丝轻响后便恢复了平静。 空气安静下来,右梧能听到自己瞬时变快的心跳声,听到利刃与肉体的摩擦声,冰冷金属刺入皮肤穿过脂肪,切断血管肌肉,擦过包覆骨骼的筋膜…… 也许是匕首过于锋利,右梧并不觉得十分疼痛,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半夏,惊讶过后是不解,不解过后是惭愧,惭愧过后是释然。 你合该这样对我,我确实不是个东西,你舍命相救,我却把你抱在怀里当他人的替代品。 右梧见着半夏看自己的目光越发冷了下去,便垂下头,亲眼看着他手中握的匕首一寸一寸推进,缓缓没入了自己心口。 不偏不倚,心脏跳动的位置。 半夏手上动作稍顿了顿,匕首与皮肤接触的位置便渗出红色血丝。右梧皱眉,浑身冷汗。 冷笑一声,半夏道:“我替你挡下一剑,如今还你一刀,从此各不亏欠可好?”话音未落,手掌便推着匕首末端猛向前发力。 右梧身子承受着推力,背后硬硬的床板硌着筋骨十分不适,说起来好笑,这个时候还能分神注意到自己背后的那点零星不适,而忽略掉胸口处蚀骨裂肉的剧痛。 匕首完全没入右梧胸腔,刚渗出的红血丝才随着利刃一同回了右梧躯体内,待半夏松开手,那些已经冷凉的血液便又同着更多的温热血液一起,从皮肤被切割开来的缝隙涌了出来。 右梧吃力呼吸着,一方面惊讶于自己仍活着且思维清晰,一方面明明白白感觉到自己心脏舒张时表面碰上匕首尖端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一下接着一下,伴随着快到不正常的心跳,如同一根小针反复刺在皮肤上,只不过那处皮肤却是包裹着自己最温热血液的,心脏上的皮肤。 右梧抬起头看向半夏,此刻心中释然,面上表情本该舒缓,却因为胸口的痛感而着实笑不出。 挣扎着开口道:“如今互不亏欠了……你……早些离开这里吧……”忍着痛提一口气,歇了片刻才继续道,“错都在我。” 半夏伸出一只手搭上右梧肩膀,食指缠绕上他半散的发丝,另一只手抚着他苍白且微微颤抖的薄唇。接着,手指从唇上向下移去,一路蜻蜓点水般触着皮肤,最终抚了一记匕首末端。 匕首微微一颤,涌出伤口的鲜红多了些许,涓涓细流蜿蜒过右梧胸前肋下,沿途布下血腥气息。 “你早该从我身边消失……”半夏说着双手环过右梧肩膀,带着他的身子往自己怀里送,“不然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随着手臂越勒越紧,身体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挡在二人中间的那柄只露出把手的匕首虽然已经扎到了底,却也被压迫着一丝丝向前挪动,往右梧胸中埋得更深了些许。 右梧惨白着脸,几乎不能呼吸。半夏略一放松,接着猛然用力将他的身体全然嵌入怀中。匕首被二人之间的压力挤得倾斜过去,刀尖剜过那颗跳动的心脏,在心壁上割裂开一道浅浅伤口。 伤口瞬时扩大,如洪水冲破不堪重负的堤坝。 右梧先是感到一股压力被瞬间释放,接着便感觉到胸前满是温热湿濡。虽然血腥味正浓,温热的感觉却出乎意料地不让人讨厌。 半夏的双臂仍然将右梧环得紧紧的,腥甜粘稠血液浸透衣物发丝,染上半夏衣襟,再染红他胸前的肌肤。 疼痛感逐渐淡去,温度也慢慢冷却,右梧偏过脑袋沉沉倚着半夏肩头,嘴角终于挂上一抹解脱似的笑意。 周围的事物皆暗淡下去,连眼中最后的景象——半夏的银色发丝也似乎被如墨般的夜幕所浸染,转为黑色,渐渐淡出视线。 右梧只觉得周围一片沉寂冷清,恍如坠入深渊,接着又仿佛平躺着漂浮在河川之上,身子被波lang承托着浮动。再然后,所有感觉消失,只剩一片空茫。 不知漂浮了多久,茫茫然中却又恢复了些许意识,右梧感觉到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又有了光亮。 浅淡莹白的微光,细丝般纤弱却将原本的纯黑划作了黑白两色。 接着便听到悦耳鸟鸣,感觉到一丝清凉微风…… 右梧咳了两声,深吸一口气,仿佛初降人世的婴儿第一次呼吸般贪婪,接着猛然张开了双眼,视线扫过周围的同时,仍是贪婪渴慕地呼吸着。 仍是自己熟悉的卧房,一边的床帐被掀开挂起,另一边的则垂着随风晃动。窗子开着,清晨略凉带湿润草香的风吹拂而入,落在汗涔涔的皮肤上,说不出的凉爽。 右梧抬手摸向自己胸口,手下却感觉到柔软温暖一团,心中马上明白过来,却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坐起身子,将团子抱起来看了又看——并未苏醒。再仔细查看它胸口处,那道剑伤也还没完全愈合。 将团子放在被上,右梧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光滑肌肤上也没有一点伤痕。 居然是梦。 方才经历的每个细节都还历历在目,却竟然全是自己臆造出的?右梧抬袖擦拭着额上颈上汗珠,仍是觉得恍惚,辨不清何处是真实,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否还活着。 毕竟,如果说只是大梦一场,那样的梦也是从未有过的,如现实一般清晰不说,醒来后居然还能明确记得梦中的每个细节。 右梧呆坐许久,胸腔内仍是有股莫名情绪,仍是心有余悸。 右梧深呼吸,闭上眼,回忆一遍梦中细节,再张开眼看向白团子,抱起它抚摸那一身柔软绒毛,轻声道:“我真的是做梦?” 盯着团子又看了许久,右梧叹口气,自语道:“呵,不过是场梦,我怎么就糊涂了……”说完将白团子先放到枕边,自己取过衣服换了,穿鞋下地,才又将团子抱回怀中。 右梧心中思忖着,大约是连日来觉得对团子亏欠太多,才会做出那样的梦,自己本是个活得无牵无挂的人,身边突然多了个特别的小妖兽,还一而再再而三被它所救,欠了一身还不完的债,才憋出了心病吧。 垂目看向安睡的团子,右梧柔声道:“既然是梦,此刻我就还欠着你。” 摇摇头,叹口气,右梧走到窗前又停了片刻吹了会儿风,才向门边走去。 心中几次浮现木风的身影都被立刻挥散了去。那不过是个梦罢了,右梧对自己说。 不过……即便是梦,自己也要想个办法离开这里才行。右梧思索着,取下门栓,才一开门,便看到月谦立在门外,眼底流露些许道不明的情绪。 右梧心有所思,并未觉察,只耸耸肩扭扭腰一副不正经模样,照例一脸笑容地招呼道:“月谦,早。” 第070章 狸花猫是落汤猫 月谦没说话,垂目后退了一步。 右梧迈出房门,左右两边加起来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十分壮实的侍从便像往常一样齐刷刷道:“少主。” 右梧冲四人点头微笑,暂时将那个令人不快的梦抛诸脑后。 没走出几步,鱼丸便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喵呜喵呜”蹭到右梧脚边。右梧低头看它,仍是笑着,略停了停脚步,便继续往前走。 鱼丸瞥一眼右梧怀中的白团子,拖长音叫着悻悻地跟在他身后。这么几天下来,右梧只抱着团子,已经很久没摸过它抱过它了,小家伙心里不是不恼的。好在每次不过恼上那么一会儿,愤愤生片刻闷气,待到见着青灰,便马上恢复了好心情,在对青灰的纠缠中忘了右梧对自己的冷落。 青灰虽然被鱼丸纠缠地颇为心烦,却明白它并无恶意,对它也生不起气来,只尽可能躲远一些,或飞在空中让它抓不到,或停在某处高高的房檐枝头远远观望让它寻不着。 青灰停在屋檐背阴的一角观望庭院,心中叹了口气,开始时还能很好地躲开鱼丸,这两天不知怎么的,那只傻猫却好像摸清了自己的习性似的,总能在自己停下后不久便寻过来。 就像此刻,隐约闻到一股讨厌气味,听到瓦片间彼此摩擦出轻响,青灰向后一闪身,躲开了鱼丸今天的第三次偷袭。 幻出人形皱着眉头,青灰抱臂坐在屋檐上,看向调整姿势又准备下一轮袭击的鱼丸。那边高高跃起,这边轻松抬手,一瞬之后,鱼丸便再一次被拎住颈后软皮提在了青灰手里。 许多天下来鱼丸的偷袭虽然毫无长进,被抓到了却也不像最开始时那么没头没脑地挣扎了,不幻人形不吵闹不抓挠,就这么任青灰抓着,身子毫不使力地悬空,尾巴顺直下垂。 虽然是一张猫脸,青灰却明显看到鱼丸眯眼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闪闪的尖牙,“嘿嘿,我又让你给抓了,放我下来嘛,我再试一次,这一次你肯定抓不到我了。” 青灰一脸不耐烦道:“说过多少次了,离我远点。”这只恼人小猫,竟然把自己对它的厌恶当做一场游戏了,着实让人气闷得紧。 鱼丸笑着,前爪扒拉胡子做了个洗脸动作。青灰见它被抓着还这么自得其乐,便索性松了手,将它扔到了约摸一尺开外的地方。 鱼丸平稳落地,接着轻步跑向青灰身边,一身猫毛刚要往青灰衣衫上蹭,就被压着脑袋按到了瓦片上。 “还要我说多少次才够?离我远点。”青灰语气毫不客气,离我远点四个字一字一顿,说得分外清晰。 鱼丸噗地一声幻了人形,迎着青灰手掌的压力抬起头,一双金绿色大眼睛望向青灰,先是撅嘴表示不满,随后咯咯一笑,伸出指头有些短的手,举过头顶捉住青灰了的手腕。 “这下抓到你了。”鱼丸边说边往那手心里蹭着脑袋,一头本就不算整齐的短发瞬时变得更加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青灰叹一口气,“别过来,我实在受不了你这一身猫味儿。”嘴上虽是这样说,眼见着面前十几岁模样的小猫妖那一头鸡窝般蓬乱的头发,却还是忍不住就近帮它顺了一顺。 青灰虽然只是随口一说,鱼丸却小鼻子一皱,眼睛一眨,毫无预兆滚了两颗豆大泪珠子出来。青灰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角,原本晴空万里的一张脸,眨眼功夫不用,就这么阴云密布下起雨来。 两颗泪珠子还挂在下巴上没有落地,后续的泪水便又接连涌了出来,鱼丸一边抽噎一边说:“我……我说呢,你……你总不跟我玩……原来是嫌弃我……我……我就是猫,就是这个味儿……你……你是鸟我都不吃你,你却嫌弃我……” 你你你我我我的半天,表达的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好心不吃你,你却嫌弃我,我好伤心,你这只坏鸟。 青灰抽回手,只抱臂看着鱼丸,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鱼丸哭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从房檐跳了下去,双脚着地落在院中草坪上,刚一停稳便撒丫子跑了出去,哭声不只没减轻,反而从抽泣转为了嚎啕。 青灰眼看着鱼丸的身影消失在花丛后,叹口气揉了揉额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弃监视正往饭厅走的右梧,变回原形朝着鱼丸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转过花丛,绕过矮树,掠过几块高矮不一形趣各异的太湖石,青灰终于远远看到了那只让人时刻不得安宁的傻猫。 眼前是一幕怪异场景——碎石围砌的水塘中,一只狸花猫在水中扑腾着,在接近岸边的浅水处停顿一会儿,便哀嚎一声向前两步栽入水中,整个身子刚一完全没入水里便手脚齐用使劲儿挣扎着往回游。 游到浅处直起身子,深吸两口气,略一停顿,便又“喵呜”一声哀嚎向前纵身跃出,再扎进水里。 青灰负手站在水边望着这只落汤猫反复折腾了不下十次,终于忍无可忍,卷起裤脚也下了水。 鱼丸看见青灰,什么都不说,只往后躲。退两步,脚下一滑,又整个没入了水里开始没命扑腾。 青灰拎起它,带着些怒气说道:“你到底在折腾什么?” 鱼丸眼神中满是哀怨,瞬时又泛出泪花,“还不都是你!都是你说我臭,我才打算洗洗干净的!” “都是你!坏鸟!”鱼丸边说边亮出爪子到处抓挠,扭动身子挣扎,一副气势汹汹模样。因为身上湿透又被青灰撞见丑态,所以又羞又恼。 青灰哭笑不得,“你总知道自己是只猫吧?明明不喜欢水,还偏要往水里跳,真是傻的够可以了。” 鱼丸听到青灰说自己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儿抬起前爪,翻过爪尖往青灰手腕上挠去。 青灰在那爪尖碰到自己之前就松了手。小猫扑通一声落下,溅了青灰一身水花。 “你不是能幻出人形么?怎么不试试变了人样再洗?”青灰提醒道。 鱼丸正扑腾着,听到这话愣了一愣,身子就直往下沉,沉到一半时忽然反应过来,幻了人形,那清浅的水便只能没到腰际了。 鱼丸抬手拍打水面,又摸摸自己的脸,而后心不甘情不愿看向鱼丸,嗫声道:“你说得对,这样就不那么讨厌了,能洗了。” 水光中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的猫妖,面颊上泛着些许红晕,微微上挑的眼梢带着一抹稚拙的倔强。 青灰看着他,笑了。 第071章 想忘也难 右梧穿过长长走廊往饭厅走去,沿途偶尔停下脚步看看院中花草,回忆几年前在此处生活的无忧无虑时光。 还未进门就闻到扑鼻的香气。右梧迈入门槛,刚落了座,两个丫头便适时端了饭菜上桌。冒着热气的饭菜让人食欲大好。 右梧四下看看,等了片刻,转头对月谦道:“风叔叔还在睡?” 曾经不论多忙,木风每天至少也会抽出早晨时间陪右梧用饭,这几天也是如此,而今天到了早饭时间却不见他的身影,右梧不禁猜测他是否因为昨儿个睡得太晚今早才没能及时起来。 月谦点头,算是回答。 右梧记忆中的木风是个总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纵使再疲累也会按时起床,如今却得知他也会晚起,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自己不在他身边的这两年多时间里,他也变了。 右梧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将团子从头到尾抚了一遍,接着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夹过一块儿莲藕糯米糕往嘴里送。 吃过饭,饮过茶,右梧放下碗筷刚站起身,便听到月谦道:“少主……主人他其实是病了。” 病了?右梧心中一揪,回头看向月谦,只见他仍是垂着目光不直视自己。 月谦道:“虽然主人吩咐了不要将此事告诉少主……”停了片刻看向右梧,“不过主人他高烧不退,连带着又犯了旧疾,我认为……” 高烧不退,旧疾……右梧全无心思再听月谦继续说明情况,立刻从饭厅冲了出去,奔向木风卧房的方向。那屋子他回来之后还没去过,几年了,位置却丝毫未忘。 门前翠竹并着梅树,木风的房间一如往昔。 右梧推门进去,绕过屏风便看到两个须发皆白的大夫立在床边,念念有词讨论着。 “不好办呐……”其中一个摇摇头,捋着胡子说。 右梧将这几个字听得分明,出现在大夫面前时,他们却忽然缄默了。 两位老大夫上下打量着右梧,其中一个眯起眼睛开口道:“这不是前些日子发烧的那位小爷么?吃了我的药,身子可大好了?” 没等右梧回答,随后赶到的月谦便从他身后上前一步,“二位瞧好了便随我出去开方子吧,我好吩咐人去抓药。” 月谦虽然是妖兽,跟这宅子中的人却都是熟悉的,连两位大夫也算是旧相识,所以他行动自由,无需像在赌坊时那样时不时隐去身形掩人耳目。 右梧匆匆看了一眼躺着的木风,见两个大夫转身要走,忙道:“二位稍等,能否将风叔叔的病情告知一二?” 曾给右梧瞧过病的大夫停住脚步,看向他摇头叹气。 一副责备口吻道:“这位少爷该知道木爷背上的伤吧?身体完好的还难免有个头疼脑热呢,何况木爷这个受过致命伤的……那样重的伤,当年能挺过来就属不易,哎,说句不好听的,既然死里逃生,就更该惜福养身才是,他却总不听老夫劝诫,如今这病,两分在旧伤,八分却在他实在不爱惜身体……”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躺在床上的木风忽然冷冷说出这句,接着支起身子坐起,月谦忙去要扶他,却被他轻轻摆手拒绝了。 木风坐直了身子看向大夫,“不过是偶染风寒而已,怎么又往旧伤上扯?”接着转头看向右梧道:“没什么大碍的,这胡大夫,我便是多掉一根头发,他也要扯到旧伤上去,你听个热闹就罢了,别当真。” 在清泽城落脚没多久,木风便因为劳累犯过一次旧疾,高烧昏迷不醒,那时请遍名医,只有这胡大夫有法子医治。木风敬他的医术医德,那之后再有什么大病小病的便都找他医治,久而久之就熟络起来,木风对他也愈发信任。 不过熟悉有熟悉的坏处,木风近来就对这胡大夫颇些头疼,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数落,却也明白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爱多说几句,又都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也只好忍了。 胡大夫高深莫测一笑,“月谦呐,也真难为你了,走走,咱们出去开方抓药要紧。” 月谦比了个请的动作,领着两个大夫出了门。 右梧听着月谦关了卧房的门,又呆站了一会儿才走到木风床边,装作不经意看了一眼他的面色便转开视线,望向床边那满满一柜的书。 木风虽然是个自小习武的,爱书却胜过爱剑。 木风看着右梧身影,柔声道:“我真的没事。” 右梧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皆是担心神色,视线从书柜移回木风身上时,便换了一副的表情,调笑道:“我也没说你有事啊。” 木风咳了两声,眉头轻皱再舒展,继而微微一笑,“你这孩子。”话语中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宠溺。 右梧听了却觉得心酸。他到底仍是只把自己当个长不大的孩子。 右梧走近床边,抬手贴上木风前额,不知是因为手背上传来的温度还是因为这人的身上令人怀念的艾草香,右梧蓦地紧张起来,心跳骤然提速。 马上掩饰过自己心中的不平静,右梧模仿起胡大夫,抬手在下巴底下捋了一把空气,说道:“近来晚间风凉,木爷不过是偶然风寒,并无大碍,待老夫开个方子发发汗,包准药到病除。” 说完笑两声,便一手按在木风肩上,“这病三分在药七分在养,还请木爷快些躺下,好生休息着。” “你这孩子。”木风闻言笑着在右梧手上拍了拍,便顺从躺了下去。 右梧搬过张凳子放在木风床前,又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来,在床前坐了,摊开书,笑道:“躺着闷得很,看书又伤神,不如我来读书给你听怎么样?” 木风道:“当了两年乞丐,别是把我当初教你的都忘了吧?” 这样的话,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右梧会理所当然将其看做讽刺,但说话的人是木风,这话就只能往简单了理解,是单纯的关心而已,以他的性子,不会对人冷言相讥。 右梧将团子放在腿上,腾出双手一页页翻着书,“少瞧不起人,我记性好得很。”嘴里这样说,心中想的却是:既然是你教的,我就是想忘也难。 第072章 青梅竹马时 右梧选了一页开始读起来。 木风就这样安静躺着,那些字儿十分中只有八分入耳五分入脑,与其说他此刻在听右梧念书,不如说在享受跟右梧坦然相处的这片刻时光。 木风仔细审视右梧的脸庞,他独自住了两年,这几天虽然回来了跟自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却总像是有意无意躲着自己,一直没机会仔细看看他,跟他说说话,如今自己病了,他主动过来,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两年,足以让一个孩子出落出些成人模样,这张脸上的棱角也比当年分明了些许。说起来,面庞倒是没那么肖似上官萤了,骨子里的叛逆不羁和神色中的精灵古怪却逐渐显现,愈发跟上官萤神似起来。 他到底是你儿子,即便流落在外十年,到头来却仍是带着你的影子。虽然你并没机会抚养教育他,他却连在我床前读书的样子,都跟你如出一辙。 木风细看着右梧眉眼,思绪不禁飘回了自己十二岁那年。 木风曾祖辈出过个不肖子,不爱习武爱花木,众多花木中尤其偏爱桃花。其父对他苦口婆心教育过,也动用家法试图挽回过,却始终无法将他引回习武的正途。 所幸他那一辈有兄弟三个,而他又排行第二,不上不下的,也不指着他继承家业,便由着他在家宅后院外的半山坡上圈了一块地,只种桃树。 那不肖子虽然不务正业却是个天资聪慧的,习武方面因为不上心所以毫无建树,园艺方面却不同,得父母默许之后,几年时间内,他便集齐了当时已知的所有桃花品种,接着便开始自己培育起新种,数十年里也选育出了不少名品绝品。 此人终身未娶,身边无儿无女,临终时也只有桃花作伴,一辈子醉心园艺形单影只,死后却名噪一时——传说他病危之际,本家来人看望,他却执意要到自己最喜欢的一棵桃花树下喝酒,家人无奈答应。他到桃树下却只开了酒壶将壶中酒洒了满地,而后背靠桃树眯起眼睛。 一阵风过,本家人再睁开眼看向树下时,却只有零落遍地的桃花,不见那人身影。 “都说那棵桃树成了精,把他给抓走吃了。”十二岁的木风一本正经对上官萤说道,还尽量做出个恐怖表情,希望借此吓到面前之人。 上官家与木家也算交情不浅,两家人互相走动时也常带上幼子,久而久之,孩子们便熟络起来,上官萤虽然只比木风大几个月,却因为自小聪慧,比起认真过头且不懂变通的木风机灵许多。 上官萤噗哧一声笑了,“你也说了那人喜欢桃花,一辈子照顾桃树,那桃树又怎么会害他呢?依我看,那人没被吃掉不说,搞不好根本没死,也变成桃树了。”说着拍拍木风身后一棵长势甚好的桃树,“兴许就是这一棵也难说。” 木风闻言紧着向前走了几步,脸色白了几分,像是被吓到了。上官萤抬手摸着树皮纹理,仰头看满树冶艳桃花,微笑道:“有什么好怕,桃花开得这么美,就算是死人变的又如何?” 木风将“死人”两个字听得分明,顿觉背脊发凉,却不甘心被看笑话,逞强道:“我哪里怕了?我一点都不怕。” 上官萤桃瓣般小嘴一抿,笑得温婉恬静,眼中神色却明显带着轻蔑。 木风忙道:“我说真的!” 上官萤道:“我哪里说过不信你?不怕最好,我正有件事想叫你帮忙,”说着后退两步,抬手指向树顶,“你看那枝桃花开得格外好,颜色也比别处艳,你把它摘给我好不好?” 木风抬头,果然看见接近树顶的一枝桃花开得异常明艳,刚想答应却猛然想起上官萤说的死人变成桃树的话,心中便敲了退堂鼓。 上官萤见木风犹豫着,马上换了不悦神色,“我就知道你不敢,你看着,我自己上去摘。”说着便卷袖子掀裙摆。 “别别,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上去?还是我来吧。”木风正色说道。 “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爬树?”上官萤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将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直直盯着木风。 木风把挂在腰间看起来十分累赘的家传佩剑取了下来放在地上,卷了袖子,“你在这等着,我一定把那枝桃花帮你摘下来。” 即使只有十二岁,木风到底出身于武将世家,从小习武身体灵活轻盈,三两下就上了树,攀到接近树梢处,将那枝桃花折了。 折花容易,想要把花完整无缺带下去却似乎没那么简单。 木风攀着树枝思忖着:这桃枝,攥在手里行动不便,揣在怀里会压坏,叼在口中又不好意思…… “小萤——”木风在树上冲下方喊道:“我现在把花扔下去给你,你看准了接好啊。” 上官萤微笑后退了几步,伸出手臂,做了准备接花枝的动作。木风将桃枝投下,不偏不倚被她稳稳接住。 木风见桃枝安全落地,便开始向下爬。上官萤将桃花凑在鼻下闻了闻,心中十分欢喜,便朝木风大声道:“木风你对我真好,我会记一辈子。” 木风正试探着落脚在一根树枝上,冷不防听到上官萤的话,不知怎么的就红透了脸,脚下一个没踩稳,就这么摔了下去。 “木风!”“主人!”声音叠在一处。 上官萤惊讶地看着一个人影蓦然显现,冲出去接住了木风。 “白……白鹿。”木风皱眉,虽然侥幸没摔到地上,在掉落的过程中却被树枝撞到,伤了脚踝,这会儿疼得直冒冷汗。 “你是谁?”上官萤往前几步,查看完木风脚上的伤之后立刻毫不客气看向被木风叫做白鹿的人——年纪约摸跟自己不相上下,身着浅绿衣衫,一双碧绿色眸子湖水一般。 “小萤……他是白鹿,是我朋友,别担心。” 上官萤也不说什么,又打量了一番叫白鹿的少年,然后捡起了地上的剑,“好你个木风,居然有这样的朋友都不告诉我,亏我还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气呼呼往前走两步,才回头道,“别愣着啊,先回去治伤要紧。” 回到家中人仰马翻一场,木风同上官萤都免不了挨了一通数落。 第073章 月谦 木风在床上躺着养伤,自觉对他的伤势要负很大责任的上官萤前去探望。搬了小凳子坐在木风床前,拿过几本书放在膝头道:“怪我不好,现在读书给你听当做补偿,这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你以后不能再因为这事儿恼我。” 木风见上官萤来看自己,自然是喜上眉梢,傻笑道:“我哪里恼过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是你又多心了。” 上官萤只翻开了书开始读,木风就躺在床上听。 读着读着,上官萤突然一合书本,严肃看向木风,木风不明所以,也忐忑看着上官萤。 上官萤小声道:“喂,上次那个白鹿……他现在在么?” 木风点点头,“他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见。” 上官萤好奇道:“我看不见,那你就看得见么?” 木风面露得意之色,向前倾着身子,压低声音道:“那当然,因为我是他的主人。” 上官萤用手中书本敲了敲木风额头,“少骗我,他是你主人还差不多。” 木风揉揉头,傻笑道:“不骗你,真的,不信我叫他出来,你问。” 上官萤抱臂看向木风,就这样等着。 木风有些不好意思,轻唤了一句,“白鹿。” 床边原本空无一物的位置传来柔和的声音,“主人有何吩咐?” 上官萤闻声看去,果然是那个当天突然出现救下了木风的少年。 将膝头的书本丢给木风,上官萤起身走到少年面前,绕着他前后打量,看完还凑近嗅了嗅,然后颇为失望地转头看向木风道:“他是个什么?” “小萤看不出么?” 上官萤摇头,“只知道是妖兽化形,身上带着湖沼水汽,具体的却看不出。” 木风掀开被子,带着只裹成粽子的伤脚往床尾挪去,上官萤见他行动不便却也只看着不帮忙,自己不帮忙还不算,也拉着月谦的手不让他去帮忙。 木风胳膊伸得老长,从床尾处的书架上拿了本书下来,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上官萤,“你看,就是这个。” 上官萤接过书,看了看,叹口气道:“果然……”随即轻蔑一笑,继续道,“呆子阿风,他是夫诸,样子虽然像只白鹿没错,但到底是十分有灵性的妖兽,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取了白鹿二字给他做名字么?” 木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把伤脚安置好,“父亲都只叫他夫诸,我觉得那还不如白鹿好听。” 上官萤道:“夫诸这么稀有高洁的妖兽,居然在你们木家,真不相称,不如你把他送给我,我自然比你更会照顾他。” 木风一听就愣住了,换了别的什么,如果上官萤想要,他自然乐得给,可这夫诸却不同,父亲前些日子把宝剑交给自己的时候一并将他正式给了自己,并嘱咐说一定要好好待他。 上官萤又拿了几本书在木风床边坐了,不说话只看书,木风以为她生气了,一时不知怎么好,便软着语气道:“小萤你别生气,换了别的我一定送你,可白鹿他跟了木家几代人了……” 上官萤将手中的书递了一本给木风,“先给他想个像样的名字。” 木风道:“你不生我气?” 上官萤抬眼看了看木风,“快想。” 木风“哦”了一声。接着两个人便各自翻起手边的书。 许久后,木风道:“想来想去,觉得月字十分衬他,可是叫什么好呢?月华?月影?似乎都不太……” 上官萤抬头一笑,“谦谦君子,清润如月,就叫月谦怎么样?” 木风连连点头,“这名字最配他。”看向侍立一边的少年,语气中透着兴奋,“以后我就叫你月谦。” 月谦轻轻点头,那时他跟木风还算不上熟悉,待在一起时总少言寡语一副恭敬神色。 上官萤道:“月谦,你变回原形给我看看行么。” 月谦看向木风,见他一副默许态度,便依言变回原形。 上官萤噌的起身,走到它身边,不住唏嘘赞叹,“我家虽然每一代都有驯兽师,却从来没有哪个驯服过夫诸……”说着抬手轻抚白鹿颈侧,又把脸颊往它颈上蹭了蹭,“你真美……” 木风脸上始终挂着自豪神色。上官萤抚弄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月谦,后退几步道:“你化为人形时怎么还是少年姿态?今年多大了?” 上官萤眼见着面前白鹿又幻出人形,却不是方才跟自己差不多年岁的样子,而是二十岁上下身形,目光依旧沉静温柔。 “上官小姐,”月谦道,“您该知道妖兽幻化人形,虽然样貌无法随意改变,年龄却能随心掌控,”说话间又变作十二三岁模样,“主人说,这个样子看起来更亲切些。” 上官萤若有所思,却不再说什么,只回到床边坐了,“呆子阿风,受伤了还不老实,快乖乖躺好,我继续念书给你听。” 木风回忆起上官萤每每叫自己呆子阿风时的神情,不禁笑了。 右梧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木风,半晌才道:“风叔叔。” 木风看向右梧,仍是眉眼含笑,右梧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脑中所想的话脱口而出,“看你这样笑,就知道你在想谁了。” 木风闻言,脸上笑意瞬时散了大半。 右梧道:“你不想听就早说,我这读着也累,得了,你好好歇着,我回去了。” 木风下意识拉过右梧的手又松开,想了想,只说,“好,你回去吧。” 右梧笑一声,“呵,我又不想走了,我这好心好意读书给你,你不认真听也就算了,连句谢谢都没有么?” “你这孩子……呵,谢谢。” 右梧犹豫片刻,说道:“风叔叔,刚才笑那么开心,到底是想起什么了?跟母亲有关的事儿我也很有兴趣,以前你总推说我还小,含糊其辞的,现在我够年龄听了么?” 木风正要起身,就被右梧给按了回去,“躺着说就好。” 木风轻叹道:“不知从何说起,你想听什么就问吧,可以说的我便告诉你。” 右梧道:“听风叔叔的意思,还有不可以说的?是你不愿意说,还是母亲她不准你说?” 木风皱眉,“右梧。” 右梧扬起一边嘴角,抱起白团子在怀中轻抚,并不去看木风,淡淡道:“你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这个能说么?” 第074章 伤疤 木风背上,从左侧肩膀开始直到右侧腰际,有那么一道疤痕。十六年前,那曾是几乎让他送了性命的伤口,而十六年后的今天,那道伤虽不再鲜血淋漓却仍时时隐痛。 十多年里,那旧伤几乎每年发作一回。周而复始,也伤身,也劳神。 每每旧伤发作,高烧不退时,木风总梦到十六年前的那一幕——自己眼看着上官萤越走越远,朦胧中回头冲自己嫣然一笑。那一笑,包含了太多未尽的言语,却是永别。 同样的梦,木风昨夜才做过,此刻感觉依然清晰。同样的情形,同样的刀光剑影,自己也一如十六年前那般心痛绝望而又无能为力。 时光如潮汐冲刷过往,淡去的却只是浮光掠影,那些真正横亘在心头的坚硬岩石,却从风沙淤泥中显现而出,让人越发无法忽视。 见木风皱眉不语,右梧自嘲道:“兴许是我不配问。”说话间便站起身,“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木风起身一把捉住右梧手腕,却因为这下用力稍猛,带着后背一阵钝痛,脸色瞬时白了几分。 右梧立刻转身扶住木风的身子,责备道:“生病就该有个生病的样子,让你老实躺会儿不动就这么难么?” 木风道:“我没事。” 右梧撤回了扶在木风背上的手。 木风道:“右梧,坐吧。” 右梧坐回凳子上,动作有些僵硬。 木风看向右梧,抬手掠过他散在额上的发丝,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右梧,当初刚找到你时我就说过,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会从此在你身边,保你周全,你还记得么?” 右梧笑道:“风叔叔那时一脸能把人活活吓死的严肃,我怎么会不记得?” 木风对右梧无所谓的态度颇有些无奈,继续道:“我因为一念之差,令你独自流落在外十年,受了许多苦……右梧,你恨我么?” 右梧心道,难为你比我多活这些年,到今日,难道连我究竟是恨你还是敬你都分不出么?戏谑笑道,“你猜呢?” 木风道:“你应该恨我,你恨我,我心里还好过些。” 右梧微笑,“这么说来,我就是不愿意,也得恨你?” 木风神色寂寥,“十六年前,我……我那时已经答应了你母亲找到你照顾你,却在寻你的途中折了回去,如果那时我履行对她的承诺,就可以将你从小带在身边,你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幸福成长,而我也不会负她所托。” 右梧沉默片刻,“风叔叔,世事难料,即便你当时没回去,人海茫茫,你也未必找得到我。” 木风没想到右梧竟然反过来开解自己,不禁自嘲一笑,“右梧,我大概没说明白,那时我已经找到了你,远远看着你的身影越来越近,最终却没去你身边……我折了回去,转身之后也没再多看你一眼。” 说得这么明白,难道真怕我不够恨你?右梧低头揉着团子的小耳朵,“换了我是你也会回去,一边是毫无瓜葛的婴孩,另一边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如何取舍根本无需多言。” 自己深爱的女人。几个字如同针一般根根刺入木风心中,虽是事实,从右梧口中如此平淡地说出还是令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右梧,我对你母亲……” “她是我母亲,而你却不是我父亲,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懂。” 木风深吸气平复情绪,道:“可我却没能救回她,最终也失去了你的下落,”反手在自己后背上揉了揉,“我总觉得,这伤迟迟无法痊愈是小萤对我的责罚。”木风说着又回忆起梦中上官萤看自己的眼神,虽是匆匆一眼,木风却能读出其中包含的深刻失落。 “所以这伤……是为了救她才落下的?” “是我不自量力。”木风说完便沉默了。 右梧也不说什么,只低头顺着团子的鼻尖轻抚到额头。 许久之后,右梧开口道:“我以后可以不再问你任何问题,陈年往事什么的,过去就让它彻底过去,从今以后你不提小萤,我不提母亲,让这个人从你我之间消失,行么?” “右梧你……” “没错,她生了我,但我对她却一无所知,我所了解的就只有你对她的承诺和背负的愧疚感。可你的承诺,你的愧疚都跟我无关,我也受不起。如果你希望我留在你身边,那么从今往后只当没有她这个人,你跟我之间也互不亏欠,怎么样?” 木风脸色十分难看,右梧站起身立在床边。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月谦端了药碗进来,径直走到床边,“主人,先喝药吧。” 右梧在月谦肩头一拍,“好好看着他,别让他逞强下床。”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刚迈出房门便看到竹影下立着面无表情的青灰,视线下移,便又看到青灰脚边蹲着无精打采的鱼丸。 右梧勾起手指在团子脑袋上轻敲上一记,“你这家伙,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时候?我可是为了你每天被当个贼一样看着呢。” 右梧没回房间,慢步着又去了后院,在木香花架下坐了。几个侍从照例寻个不显眼的位置默默守着,青灰依旧停在木香藤上的老位置,只有鱼丸与往常不同,一直闷闷不乐,不抓蝴蝶也不逗蚱蜢,懒洋洋贴在右梧身边蜷成一团,睡了。 兴许是做乞丐做习惯了,右梧虽然只十六岁出头,本该活泼喧闹的年纪却十分耐得住性子,就这样无所事事坐着,也丝毫不觉烦闷。 早上还明日当头,刚过正午却从东边天际起了雨云。湿濡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着庭院中草茎树叶窸窣响动。 右梧阖上眼,只觉得思绪空白了那么片刻,再睁眼开时,却发现天色已全然暗沉,雨如细丝飘洒而下。 头顶的木香藤枝繁叶茂,挡住了细密雨丝,右梧揉揉眼睛,在身边脚下找了一圈,鱼丸厌水,不必说,早就不见了踪影,抬头往木香藤上细看,却也找不见一直监视自己的青灰。 右梧冲团子道:“你那小鸟跟鱼丸待久了,是被它教得也怕水了么?”将团子举高到眼前左看右看,又忍不住道,“你是真的睡不醒,还是不想理我?” 团子整个身子软软的毫不使力,只能从呼吸的起伏和心跳中看出它仍是活着的。 右梧起身走进雨中,头发上刚落了些清凉雨丝就被一片黑影遮住,他转头冲小跑到自己身边手持雨伞的侍从笑笑,继续缓慢前行。 右梧刚踏上回廊,迎面便见到了月谦。 月谦抬袖拭去右梧发丝上的雨迹,道:“主人他正在花厅饮酒,我劝不住,少主您快去看一眼吧。” 第075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喝酒?难道因为自己早上说错了话?右梧心怀疑问跟着月谦往花厅走去,“怎么好端端又喝起酒了?烧还没退呢吧?我看该叫胡大夫来这里住下,时时数落着他,看早上的情形,风叔叔倒是对他的话还上心些。” 月谦道:“中午主人本要小酌一杯,被我劝住了,喝了药好好睡了一下午,也不再提饮酒之事,偏偏方才子清带了整整三大坛酒来,他又了解主人喜好,三坛都是上好荷清酒,连酒具都一并带了,一副不醉不归架势。主人就这么同他对饮上了,我怎么都劝不住。” 右梧嗤笑一声,“原来是子清。” 雨丝始终细如牛毛,静悄悄的,似一团浓雾令天地间的界限模糊。 离花厅还有几十步距离,右梧便听到一句,“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虽然有些模糊,却分明是庞子清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语调配着酸腐的诗句,倒是十分合衬。 花厅外竹枝摇曳,竹叶皆被雨水润湿,更是青翠欲滴。 刚到花厅门前便听见庞子清说,“右梧,来得正好,陪我们共饮几杯。”说话间便又取出一只酒盏,待右梧到桌前时,酒盏中已经盛满了清透酒浆。 庞子清将酒盏放到右梧面前,道:“来来,正是恰逢夏末烟雨时,犹忆初夏荷瓣香。此情此景,不痛快醉上一场,更待何时啊?”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庞子清倒是没喝几杯,却因为心头郁结,早早就有了几分醉意。 酒桌上就见庞子清一反常态,十分聒噪,叫完右梧又叫月谦,“月谦你回来了正好,也赏脸喝一杯吧,这些年,我一直没机会同你好好叙一场……哎……”边说边叹气,给自己满了一杯,“先干为敬。” 右梧一眼扫过神色各异的几人,开口道:“你们这对竹赏雨,果然风雅得很。”目光落在面着淡妆的女子身上,又道,“三娘这会儿过来,姐姐们都还有人照应么?” 三娘刚要开口,木风便道:“珺卿,那些账目我多留两日,待账房核对完再叫人给你送过去,现在天色已晚,不如你早些回去吧。” 三娘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了半口道:“瞧瞧这二位爷,竟是都看厌了三娘我不成?若是厌了便明说,我虽没什么见识,到底还有些自知之明,下回交账目,我叫个更标致年轻的过来,各位看着也更舒心不是?” 木风道:“珺卿多心了,我不过觉得雨天路滑,你回去晚了不方便。” 三娘玉颊带笑,捻起粉色香帕,替木风轻轻擦了嘴角,“难得风爷如此关心,既然您担心我晚归不便,我今夜便留下可好?” 木风道:“都是月谦夸大其词,让你多虑了,我不过是染了些风寒,喝点酒还刚好能暖暖身子,你不用劳神在这守着,回去吧,我自有分寸。” 三娘道:“风爷您今日酒兴正浓,我自知人微言轻拦阻不住,但酒多伤身,我若就此回去了,也要整晚担心无法安睡,倒还不如留下伺候着,我虽然笨手笨脚,却还比寻常小丫头细致些,伺候您也妥帖些。风爷若是不嫌弃我,我便厚着面皮留下了,不为别的,只求个安心。” 木风食指轻抚杯沿,不说什么,算是默许。 庞子清听着三娘与木风的话,心中感叹这木风果真命好,桃花不断。摇摇头叹口气,再要举杯,才想起右梧还未拿起酒盏,蹙眉看向右梧,才注意到他双手环抱胸前,怀中隐约露出白绒绒的一团,惊讶道:“难怪有股清香,这小家伙,你还真一直养着了?” 右梧道:“对,我几乎忘了子清见过它的,当初说要再去拜访你,却因为许多事耽搁了。” 庞子清放下酒盏起身,动作轻柔无比地抚摸着团子背上的绒毛,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有几分尴尬地搬过张凳子挨着自己的那张,对右梧道:“来来,坐下慢慢说。” 右梧坐下后,庞子清也落了座,目光打量着团子,“难道它始终这样睡着?一直没醒过?” 右梧将团子放在膝头,端了面前的酒盏,答道:“醒过,只是这家伙懒得很,又睡了。” 月谦忧心忡忡地盯着右梧手中的酒盏道:“少主。” 右梧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道:“月谦也坐吧,”又看向木风,“你比我了解他,看这个情形,该是谁都劝不住了,倒不如由着他,早些喝完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右梧说的话月谦自然明白,还想说些什么,却没开口,只叹息一声,到木风身边站了,帮他温酒。 庞子清手中的酒盏与右梧手中的轻轻一碰,自己先干了,边继续斟酒边道:“你那天走后我便又翻阅了许多书籍,还是无获,不知道你那边查得如何,知道了这小家伙的种类了么?” 右梧也饮尽杯中酒液,笑道:“难为子清还一直帮我留意着,这么看来,也不怪你查不到,只因为它确实不同寻常。”说话间回忆起同团子相处的点滴,心中不免有几分落寞。当初刚捡到时还因为它的与众不同而欣喜过,现在倒更希望它只是只寻常无奇的小妖兽了。 右梧想到自己在团子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时候还用了它的血液解毒,心中就隐隐刺痛,端起庞子清刚倒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庞子清没发现右梧的神色与往常不同,只自顾自兴奋道:“这么说来,你是查到了?快快,说来听听。” 右梧指尖轻点杯沿,口中飘出三个字——芊灵兽。 庞子清手中的酒盏一晃,酒液几乎洒了出来,忙放下酒盏道:“当真?” 右梧抬手拍着庞子清的肩膀,弯起眼睛笑,“子清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庞子清心想,你还真好意思说,就属你最坏,这些年也不知骗了我多少珍藏的佳酿,念头只一闪而过,庞子清眼下满心都是“芊灵兽”三字,眼睛直勾勾盯着右梧膝头的团子,目光甚至有些呆滞。 半晌,庞子清颤巍巍伸出手,快碰到团子身体的时候却停住了,抬头看向右梧,“我那时看得不够仔细,如今知道了它是传说中的芊灵兽,就更想认真瞧瞧……” 第076章 各怀心思 右梧看出庞子清的心思,点头道:“正好,也帮我看看,这家伙究竟是真的睡呢,还是装睡。” 庞子清谨小慎微抱过团子。右梧看在眼里,虽然明知道庞子清抱团子的动作比自己更小心更熟练,却仍是不自觉担心他会不会一个失手摔了它。就这样看着,面上虽然挂着笑,心中却隐隐不悦。 庞子清看得果然细致,团子胸口上只剩黄豆大小的一处伤痕都被他给瞧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说道:“我记得那时它虽然也是昏睡着,身上却没有伤痕的,这里是怎么了?”说着用拇指食指分开细白绒毛,将那伤处指给右梧看。 芊灵兽的血色银白,伤口也和其它妖兽不同,未愈合处只是一块不着发肤的椭圆形,露出浅红骨肉,除此之外无血迹也无硬疤。 右梧的视线落上去再移开,而后又落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右梧僵硬笑道:“子清记错了,你刚说过那时看得不够仔细,这么丁点大的伤口,没发现也正常。”说罢提起酒壶,斟满自己同庞子清的酒盏后又给木风与三娘都添了酒。 庞子清心想,那时查看得很仔细,明明没见过这处伤,想必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虽然很想问个究竟,但自己先前已经说了当时没看仔细,右梧又好像不愿意多说,便识趣没说出心中的想法,只抱着团子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将它放上膝头顺毛,迟迟不还给右梧。 雨大了些,敲击着竹叶同地上的卵石发出悦耳声响。天色越发暗了下去。 右梧举杯,一一看过几个人,接着垂目将酒饮尽。 初尝辛辣回味甘醇,入喉带着淡雅荷香,香气萦绕在鼻息间经久不去,右梧道:“子清这回倒是很舍得嘛,这么好的酒,以前可是别人要也要不走的,今天却主动送了来,别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庞子清手中酒盏一抖,却没人察觉。 说话间,右梧又自斟自饮了两杯,连同刚刚那杯,没一会儿功夫,已是满满三杯下肚,清凉酒液冲刷而过,从喉头到腹胃留下一路烧灼。 再要斟第四杯时,木风出手夺下了酒壶,“右梧,喝这么快,会醉的。” 月谦虽然不知道早上右梧同木风到底说了什么,却也从之后木风的神色和行止中瞧出了些端倪,便也说道:“是,少主便是要喝,也慢着些。” 三娘虽然不知道早上的事,却是个心中透亮的,右梧离开许久,此时回了木风身边,本就不是件寻常事,且木风从开始摆酒便时常出神,饮酒也比往日快些,大有借酒消愁意味,如今又看得桌上几个人神色皆与往日不同,心中虽然明白了大半却也只装作不知,给右梧往面前的碗里夹了些菜,道:“别只顾着喝,也尝尝三娘手艺。” 一桌子人,只有庞子清不明其中原委,却不是因为他心思不够细,而是因为他的心思全不在此处,张口便道:“喝酒不过图个尽兴,你们都拦着他有什么意思,来,我同你喝。”说着直接用酒坛倒酒。 转眼间两只酒盏清脆一碰,右梧第四杯酒入喉。 木风把右梧的酒盏拿了交到月谦手里,而后给自己同庞子清满上酒,“你要喝多少我都奉陪,只别拉上右梧,他还小。” 庞子清大笑两声,虽然很想反驳说右梧早已过了该被当成孩子的年纪,却因为知道木风认真的个性,不想在这事上同他纠缠坏了酒兴,索性便顺着他的意思,道:“我今天本就是来找木兄喝酒的,来,我先干为敬。” 右梧虽然手中没了酒盏,却直接一弯腰拎起了酒坛子,“既然风叔叔舍不得让我用那个好杯子,我就直接用它喝吧。” 木风是个颇有威严的人,但他的威严对右梧却不怎么起作用,月谦三娘也一起劝着,却最终也没劝下一个打定主意耍赖的右梧。 木风最终稍作妥协,给右梧换了只极小的琉璃杯。 右梧饮四杯才抵得上另外三人的一盏,虽然不够痛快,却更适合细品酒香,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只附和着举杯,目光时时虚渺,若有所思。 酒过三巡,夜色渐沉。几个人中酒力最不济的庞子清脸上开始泛出红晕。 见庞子清的目光开始变得迷离,右梧忙微笑着将团子讨了回来,好好抱在怀中顺了又顺,似乎想将沾染在它身上的酒气顺去,却忘了自己也已经是满身酒气。 庞子清手肘撑在桌子上,眼睛直勾勾看向木风背后的月谦,看了一会儿目光又移回木风身上,半眯起眼道:“木兄好福气,愚弟再敬你。” 木风轻晃酒盏,“你这是在挖苦我?” 庞子清似笑非笑,杯底轻碰在盘沿上,“挖苦?这要是挖苦我多希望你往死里挖苦我,哎,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木兄。” 木风面上无甚表情,也不说话。 庞子清继续道:“我知道木兄有很多方面看不惯我,但我也就这样了,这些年受三娘照应着,也算逍遥自在。那时候年轻,信誓旦旦说要跟……说要一直追随在木兄左右,却还是食言了,木兄你怪我不争气也好,嫌我没信用也罢,我都认了,但今天有句话,我是要说的,我当真敬重你,当年那场乱子,你独闯……” “子清。”木风截住了庞子清的话。 庞子清赔笑道:“怪我怪我,多喝了点就胡言乱语起来,我自罚一杯。” 木风见庞子清酒意越来越浓,知道他是个醉了话多的,怕他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便回头冲月谦道:“天不早了,你先送右梧回房吧。” 月谦点头,见右梧没有起身的意思,便走到他身边提醒道:“少主。” 右梧站起身,却没向外走,而是到了木风身边,端起他面前的酒盏在手中把玩,顿了片刻,才道:“风叔叔,早上是我失言了,现在自罚一杯赔罪。”说完闭目将酒一饮而尽。 酒刚入喉,右梧便将空盏放入了木风手心,微微一笑,接着转身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木风握着酒盏的手紧了紧,望着右梧的背影道:“珺卿,劳烦你备些解酒的茶水给右梧送去。” 第077章 知道又如何 三娘是个明白人,只起身嘱咐了一句,“少喝些,伤身。”便撑起雨伞出了花厅。 木风听着几个人的脚步声远了,便看向庞子清道:“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么些年,我这里你连来都不常来,今天居然特意找我喝酒?”手中酒盏一转,“我看喝酒不过是个幌子,你究竟有什么想说的?” 庞子清抿一口酒,“木兄啊木兄,这么些年了,我其实一直看不透你。” 木风等了许久也不见下文,便问道:“此话何解?” 庞子清淡然一笑,“我的话可能不中听些,木兄只当是酒话听听过去便是。” 木风也倒了酒在杯中,“我最是受不了你这讲话拐弯抹角的毛病,有什么话现在不说,怕是待会儿珺卿回来,你又要憋回肚里了。” 庞子清看向木风,缓缓道来,“我总觉得你善良,可你却能杀人不眨眼,总觉得你木讷,可你有时却偏偏心细如丝,我还觉得你心中无情,可你却处处留情……木风啊木风,这一正一反,究竟哪个才是你?” 木风嘴角微微勾出一点弧度,对上庞子清的视线,“你我相识多年,我只知道你爱花草奇兽,却不知道你居然对我是什么样的人也感兴趣。” 庞子清伸手在木风手背上一拍,“我果真看不透你,就这句话,我也听不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木风冷笑一声,“我为何要装?” 庞子清道:“既然你打定心思要装傻,我便明着问,沈珺卿沈三娘,你觉得她品格如何?” 木风道:“出淤泥而不染,是个好女子。” 庞子清笑一声,又问:“那除夜雨阁之外,其它勾栏里的年轻鸨儿姑娘们,与你走得近的那些,你又觉得她们如何?” 木风面无表情道:“多是不幸落入泥沼的,不过为了生计罢了,皆是可怜可敬的。” “哈哈哈,出淤泥而不染,可怜可敬,说得好!木兄觉得她们可怜,觉得她们身在淤泥中,却又为何不关了名下勾栏,救她们脱离苦海呢?” 见木风不做回应,庞子清继续道:“今天愚弟着实不太灵光,说多错多,木兄莫怪。”说完自罚了一杯,又道,“也是,即便这些勾栏不归木兄管理,也自有别人会插手捞上一笔,那些姑娘,你便是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 木风细细品着杯中酒,垂目若有所思。庞子清起身凑近他道:“我又说错了,以木兄的实力当然可以救得了她们一世,只不过救不了所有人罢了……”说着又重重坐回位上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君卿、紫苏、青荷、婉婉……我说木兄,这些女子里面,就没有一个让你动心的么?” 木风终于开了口,却只道:“没有。” “没有?你是没有,她们呢?别的不说,只珺卿对你的心意,你敢说不知道?”庞子清说道,语气重了几分。 木风道:“知道又如何?” 庞子清确实有些醉了,直直盯着木风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收回目光后,却突然伸出食指指向木风,大笑起来,笑声从平缓转向凄厉。 庞子清笑了许久,边笑边咳,而后声音戛然而止。随着笑声骤然消失,嘀嗒杂乱的雨声却也变成了一种安静。 庞子清抬起头,双眼似望向万丈虚空。 “木风,”庞子清边说边缓缓低下头,看向木风,看进他眼底,“那月谦呢?你也要说一句知道又如何么?” 有些酒,可以封存起来埋入地下千年也风味不减,只更加香醇,可一旦开了封见了天日,酒浆便会迅速变味,即使后悔也无法将它重新埋藏回去,选择无外乎趁其尚香醇时饮之,或待其酸腐后弃之,再无其它。 如果不想饮也不愿弃,这酒,就还是留在地底沉睡得好。 见木风迟迟不回答,庞子清道:“此刻我问你是真聋还是装聋,你该不会回答我说是真聋了吧?” 庞子清素来如此,凡事不做则已,做便要做足十分,说话也是一样,既然说破了,便要一次讲个明白,绝不会见好就收。 拿起酒壶,却只倒出杯底一小层酒,木风皱眉,放下酒壶拎起酒坛,就这么对着坛子灌了一口,如此举动,若还说是心中不乱,却是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的。 庞子清笑了,带着几分得意,随即却又沉下脸道:“这些年来,月谦待你如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原本还以为,虽然可能性极小,以你的性子,却也有可能并未察觉到这一层,如今看来,你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木风手中的酒坛重重落在桌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庞子清也拎一只酒坛上桌,往前一推,两只酒坛便撞出一声闷响。 庞子清道:“愚弟对木兄佩服得紧,敬你,”刚举起坛子却又道,“我知道木兄此刻心绪不宁,但还需慢着点喝,这酒可是陈酿,便是你的酒量,这么大半坛子干下去,也是吃不消的。” 木风脸上白了几分,在桌下暗暗握了拳头又松开。 庞子清伏在酒坛上,懒散模样看着木风,越来越直接,“木风,我问你,你怎么看月谦?” 木风却道:“你方才问的我细想了想,也许真的该给珺卿个名分,身边有个人,也多少能堵住你的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么?”庞子清当真醉了,低头往酒坛里看了好半天才又抬起头,眼中说不出的朦胧迷乱,“这么说来,木兄对月谦只有主从之义别无其它?呵,还是说,他在你眼中不过是妖兽化形,你根本就不觉得他也跟你一样有血有肉有感情?” 木风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只道:“月谦虽是妖兽,我们却是从小相识,我当他是知己,除此以外并无其它。” 庞子清坐直身子,认真问道:“当真?” 木风也认真回答:“当真。” 庞子清舒展了一下筋骨,而后摇晃着去木风身边的凳子上跟他并肩坐了,凑在他耳边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明儿酒醒了可别不认账……我,我跟你说,”庞子清声音小了下去,咬字却逐渐清晰——“我喜欢月谦。” 五个字,和着酒气而出,字字分明。 第078章 熟悉而又陌生 木风食指摩挲着酒坛粗糙的边沿,看着醉得一滩烂泥似的庞子清,方才的对话不断回响在脑中,如雨滴点在水面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互相碰撞交叠,水面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平静。 三娘轻步入了花厅,看看一桌的狼藉和趴在酒坛上念念有词的庞子清,没说什么,只先动手将杯盘稍作整理。 收拾了一会儿,三娘微笑看向木风,抬手在他颈后轻轻揉捏着道:“怎么了?可是子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木风没回答问题,只道:“右梧他还好么?” 三娘道:“那孩子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不必担心。” 木风沉默了片刻,接着安抚地拍了拍三娘的手,而后站起身唤了几个小厮把庞子清扶去客房睡了。 “珺卿,”木风抬手捏去了落在三娘发间的一片树叶,道,“今晚你去客房睡吧。” 三娘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却很快被笑容遮掩了过去,只低头应了一声,便出了花厅。 木风拎起桌上酒坛晃了晃,选了酒多的一坛抱在怀里,也出了花厅。 雨尚未停歇,夜如墨染,回廊悬挂的纸灯发出昏黄的光。 木风远远看着一排蜿蜒暗淡的灯光,缓缓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花厅门外竹影下,一个人影逐渐显现,不是别人,正是月谦。清瘦身影半掩在一把色泽斑驳的朱伞下,看不清面容。 月谦缓步走到木风身边,为他撑起伞,垂目不语。 看到如此光景,木风自然猜到月谦听到了自己同庞子清的对话。那庞子清说他喜欢月谦,把月谦当做人一样那么喜欢,他还说他会找个机会跟月谦说明白,把月谦从自己身边抢走。 庞子清跟木风宣战,要抢走月谦。虽是酒话,也不免颠三倒四,却说得毫不犹豫,掷地有声。 木风走在前,月谦跟在后,一路无话,沉默得犹如芒刺在背。 月谦送木风到卧房门前,只低低说了一句,“主人喝了酒,今晚便吃不得药了,早些休息吧。”说话时也不看木风,说完了便转身要走。 “月谦,”木风冲月谦的背影道,“想醉却醉不得着实难受,不如你留下陪我喝完了这坛吧。” 窗户半敞,细细雨丝打着转儿吹进窗里,偶有一两滴落入桌案上的酒盏中。木风坐着,月谦在他身后为他斟酒,就这样一个斟一个饮,听着雨声强一阵弱一阵,风吹一阵停一阵。 不知不觉过了许久。 “月谦,”木风的声音打破沉默,月谦刚准备倒酒的动作瞬时定住。 “主人有何吩咐?” 木风道:“这么些年,不论我怎么说,你都坚持叫我主人,究竟为什么?” “月谦追随木家多年,对每位继承苍寂的人,都如此称呼,从未有所怠慢,对您自然也是如此。”月谦道。 苍寂,是木风腰间佩剑的名字。 几句话说完,又是长长的沉默,直到酒坛见底,最后一滴酒液落入杯中发出的清脆声响没入窗外的雨中。 木风看着酒盏,拿起来又放下,却没有喝酒,转头看向月谦道:“我与庞子清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月谦坦白道:“是,听到了。” 木风的声音毫无波澜,“那你如何想?” 月谦道:“不知主人所指为何?” 木风道:“我先来问你,你觉得我是不是该给珺卿一个名分?她是个好女子,我是不是不该辜负她?” 月谦答:“主人心中自然已经有所决定,何必再问月谦意见。” 木风笑一声,意味不明,“那我们就不说珺卿,说说子清怎么样?” 月谦道:“主人有话不妨直说。” 木风道:“那我便问你,是如何看子清的,他说喜欢你,要将你从我这抢走,他的性子我了解,这些话不像玩笑。” 沉默半晌后,月谦道:“那主人又如何想?说这些话,可是觉得我在您身边久了,烦了厌了么?主人若是厌我,只直说便可,月谦往后不得主人召唤绝不现身。” 月谦语气忽然冰冷起来,一席话说得木风心如针扎,向来温柔的月谦,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面上仍是宁静祥和,想必心中已然是狂风骤雨了。 “你生我气了?”木风问。 月谦垂目,“主人何出此言呢?您便是立刻要月谦去死,月谦也不会有丝毫怨怼,怎么会生气?”言罢沉默了片刻,又道,“是我失言了,还请主人早些歇息,我先行告退。” 蜡烛火苗左右摇晃。 木风握住了月谦的手,月谦刚迈出的脚步停住,缓缓闭上眼再睁开,“主人还有何吩咐?” 木风缓缓起身,与月谦面对面站了,烛火发出暖色的光,光下月谦的面庞却仍显得欠缺血色。 木风也说不出什么,只向前一步,将月谦揽在怀里,衣袂相贴,木风能感觉到怀中月谦纤瘦的身子微微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草木清香。 “主人若是为了方才说的话来安慰我,那么大可不必,我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从不敢奢求,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更是如此。”月谦说着,虽然尽量保持冷静,声音却也有些沙哑。 “何必妄自菲薄?月谦,你在我心中地位如何,你自己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主人待月谦好,月谦自然明白。” 话说到这,彼此皆心知肚明,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木风只长叹口气,抱紧了月谦,轻声道:“月谦,对不起,你对我如何我都明白,这些年却装作毫不知情,我……” 月谦抚着木风背脊,道:“主人如今的话不过是醉话罢了,月谦不会当真,过了今晚,一切如常,不会有任何改变,主人放心。” 木风到此刻,才算真的醉了,不止因为酒,还因为月谦说话时声音的微微沙哑和言语中的克制隐忍,这么多年来,自己虽然不愿承认,最依赖的却是月谦,最放不开的也是月谦。 方才庞子清的话,像点燃了木风心中的一团火,如今越烧越旺,不知如何才能熄灭。 木风将月谦拦腰抱起,月谦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神色看向木风。 缓缓将月谦放到床上躺好,木风在床边坐了,抬手轻抚月谦面颊,这张面孔自是最熟悉不过,此刻却不知为何,恍然陌生起来。 月谦月谦。最熟悉却又陌生的,月谦。 第079章 挣扎 木风从没发现,或者说从没试着去发现过,自己对月谦,也是有**的。这种内心与身体蠢动的感觉,不受他妖兽化形身份的影响,亦不受他性别的影响。月谦只是月谦,从未被归入过某种类别一概而论。 木风心中对于月谦这一存在的接受,早于他对妖兽的了解以及对性别的明确认知,有些感觉本就十分微妙,经过这些年,从少不更事到而立已过,那些随着时间沉淀下来的微妙感就变得更让人捉摸不透。 记忆犹新的十二岁生辰,焚香沐浴完毕,在家中长辈的注视下,木风从父亲手中接过已经在木家代代相传了几百年的剑——苍寂。 木风捧着对于他来说还显得过于沉重的剑,跟随父亲到了宅院边角的一处静室。室内只有两张竹席,木风与父亲相对而坐,从正午直到午夜。月亮缓慢移动着,两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逐渐伸长。 时辰将至,父亲张开眼道:“风儿,伸出手。” 木风闻言伸出左手,露出手腕。 父亲拿起横亘在自己与儿子之间的那把剑,双手分别握住剑身与剑柄,猛一使力拔剑出鞘,而后将剑鞘放到木风膝头,再将泛着寒冰般光泽的剑直直举起。 木风看着锋利的剑刃,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 父亲缓缓道:“风儿你仔细看着,即使心中有所畏惧,也不可逃避剑刃。”说话间挥剑,木风只看见两道寒光交替闪过,父亲动作太快,待他重新将剑举正之后,木风才感觉到手腕处的疼痛。 划痕处血液渗出,木风依照父亲的吩咐,用右手食指沾着血液,将剑身上隐约可见的蚀刻纹章描画了一遍,鲜红血液吸附在浅浅的凹处,待纹章整个描画完成的瞬间,红色骤然消失,纹章发出淡淡光芒。 父亲将剑郑重交到木风手上“对练剑之人来说,剑便是身体的延伸,亦是意念的延伸,从此以后,这把苍寂便是你的,它会伴你出生入死,对你不离不弃,同样,你也要加倍爱惜它,勤于练剑,以便将来可以发挥出它的真正实力。” 木风极为认真地低下头道:“是,父亲,孩儿自当努力,不负您的教诲期望。” 父亲眼角的细纹显示着岁月的痕迹,他欣慰地一笑,道:“风儿,是时候了。” 木风正襟危坐,气息有些急促,握剑的手心里也有些汗涔涔的。 正是交子时刻,剑身纹章上发出的光芒由暗转亮,最后将整间屋子包围在明亮白光之中,这光虽然强烈,却不刺眼,木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光亮的中心。 不多时,便闻到一股淡淡草木清香,接着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木风屏住呼吸,看到一只白鹿向自己走来。 白鹿模样的妖兽夫诸,木风很小的时候是见过的,不过自父亲最后一次征战重伤归来后,这妖兽就没再在家中出现过,询问缘故,得到的也只是父亲温和的一笑。 白鹿走到父子两个身边,先冲着父亲低下了头,父亲起身顺着它的后颈一直抚到背脊,道:“这些年不见,我老了吧?”也不等白鹿回答便看着木风说道,“夫诸是性情高洁的妖兽,风儿,从今往后你便是它的主人了,要好好待它,虽然它属于你,从某些方面上来说,却还算你的长辈,你要对它心怀尊敬。” 木风的心跳得飞快,眼前的白鹿,跟记忆中的那一点点模糊印象似乎不同,步履轻盈,仪态优雅,一双碧绿的眸子温柔地看向自己,自己的身影就这样映在那仿佛湖泽一般的颜色中,那么渺小。 房中光芒逐渐淡去,白鹿幻出人形,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缓缓在木风身前跪下,恭顺叫了一声,“主人。”随后将木风的左手握在手中。 木风只觉得一股暖流拂过皮肤,淡淡白光之后,手腕上的血迹便没了踪影,只留下两道剑痕,胎记一般的朱砂色,在皮肤表面交叉成一个十字。 月谦半睁双目,握住木风的手拉到眼前,看着他手腕处的朱砂色十字,二十多年过去,当时的十字也长大了些,同它的主人一样经历了不少风雨沧桑。 月谦道:“主人还记得那时的仪式么?” 木风反握住月谦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微笑道:“从那时起你便是属于我的。” 月谦沉默了片刻,道:“如果主人跟三娘安定下来,有了子嗣,那么若干年后,您便可以将我亲手交给他,那个时候,我便也是属于他的。” 木风俯下身,细细读着月谦眼中的情绪,说道:“那我便不要子嗣,到我为止,以后再不用你属于别人。” 以后再不用你属于别人。月谦听着这番几乎是情话的话语,心中竟觉得无比酸涩,只摇摇头,坐起身来,痴痴望着木风。 抬起手,犹豫片刻再向前,终于让指尖落上了木风脸侧。 能这样肆无忌惮毫不掩饰地看你一次,能这样不顾身份地触碰你一回,已经够了。 月谦的手刚要收回,就被木风紧紧握住,随后整个身子被带入宽厚臂膀之中。 木风的呼吸带着酒气,衣袍上透着艾草香,怀抱越收越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可就是这样紧密相贴着,月谦却觉得心中空茫茫一片,似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 木风扯下月谦的衣衫,意乱情迷间,月谦却突然紧紧抓住了木风的双肩,略一停顿后推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 木风被月谦这样突然推开,稍稍冷静了些,接着看到面前之人眼中的水光,心中一惊,瞬时便完全清醒了。 “月谦……”木风有些无措地念出这两个字。 月谦起身下床,刚拭去泪痕便换上了同往常无甚差别的温柔微笑,轻声道:“主人便是多喝了几杯要拿月谦来寻开心,也未免过头了些。” 木风凝视月谦,想从他的神情中解读出他的想法,却仍是做不到。 月谦像往常一样取了床脚薄被,铺展开来,接着后退半步略施一礼道:“主人好梦。” 木风抓住月谦的手,询问道:“到底怎么了?” 月谦动作极轻柔地拍了拍木风的手背,将他的手从自己手上拿开,放入被中,视线落在摇晃的烛火上,低声道:“主人给的,月谦要不起。” 第080章 清澈的天青色眼睛 月谦离了木风房间,化为白鹿走入雨幕之中。 不是不想留下,只不过同自己心中来日已久的渴慕相比,更在乎的是那人的心思,不愿意看到他清醒后为今日之事悔恨,如此而已。 错只错在太明白、太了解。如果不是比他自己还了解他的心思,此刻便应该继续留在他怀中,给他抚慰。即使只是作为一个替代品。 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绵绵雨声映衬着每个人的心绪不宁。 庞子清只觉得头疼欲裂,困乏昏沉得很却几乎无法入眠。醒时便笑一会儿自语一会儿,吟诵几句伤怀的诗文,听一会儿缠绵的雨声,睡时便不住梦呓。 沈珺卿倚在床头上,一双含情眸子看向飘忽烛火,看着蜡烛燃到尽头才终于阖上了眼,却一夜噩梦连连。 木风在月谦走后便从床上起身,取下了悬于墙上的“苍寂”,倚靠书架席地而坐,脱了外衣细细擦拭剑鞘剑刃,一夜无眠。 右梧回房之后,对付着喝了几口解酒茶,佯装更衣上床睡了,待侍从离开后却又起身到书架上取了几本关于妖兽的书,将油灯放在床边,细读起来。 以右梧的酒量,方才那几杯酒甚至还不够让他感觉困乏的程度。读书到深夜才终于睡下,却也不是因为困了,而是因为某些思绪又涌上心头无以排遣,只能希冀着一梦解千愁。 白团子依旧被右梧抱在怀中,平躺时就贴在他胸口处,圆圆的小脑袋刚好抵着右梧颈窝,软软的肚皮也恰巧贴着右梧腹部,不会感到任何不适不说,抱着它睡还比自己睡更加踏实安稳些。 喝了酒到底睡得安稳些,就这样一夜酣眠几乎无梦。黎明将至时,右梧却梦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侧头去看,身边燃着橙红火焰,柴枝炸出噼啪声响,本来没什么特别,可不知怎么了,忽然就从洞外刮进一阵风,火苗被吹得熊熊而起,直向右梧扑去。 右梧就这样躺着动不了身子,看着火焰瞬时吞没了自己,奇怪的是自己在火中却不觉得哪里疼痛,只觉得比平常热些,浑身汗涔涔的。 渐渐的,感觉到胸口有些闷,呼吸有些困难。右梧终于从梦中醒来,一睁眼便感觉到有丝丝凉风吹过湿嗒嗒的额头,十分清爽舒服,紧接着却发现梦中的感觉仍在继续,身子有些热,胸口有些闷,自己似乎有些身体僵硬行动不便…… 稍微侧过头,右梧的脸颊便碰上了什么,滑滑的,微微有些凉。是头发。 低下头去看,右梧顿时觉得脑子有些乱,一时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不为别的,只为这一眼看过去,竟然看到自己胸口趴着一个…… 人?谁见过长着毛绒绒耳朵的人。右梧盯着那只刚好处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耳朵——耳背上密布着细细的白色绒毛,有些像兔耳,却不是立着的,而是垂着的。 右梧突然就完全醒了,翻了个身,趴在胸口的那个家伙就跟自己掉了个个儿,从压在自己身上变成了被自己压在身下。 右梧支起身子,看着似乎睡得正香甜的小家伙,笑了。 不过眉的齐刘海歪向一边,刚过耳际的银色短发乱糟糟压在脑后,一张小小的脸圆嘟嘟的,皮肤细白吹弹可破,眼睛安然闭着,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小片浅淡投影,小巧可爱的鼻子,樱红色的嘴唇…… 微张双唇呼吸平稳的小家伙双手半握拳放在脸侧,整个人睡成了个不太标准的“大”字……藕节样的小胳膊小腿,光溜溜的身子,双腿叉开,腿间也一览无余,前面一个嫩色小鼓包,后面一条白色长毛大尾巴。 右梧坐起身来,抬手捂住嘴才没笑出声,这发色自然不必多说,这小脸虽然圆圆的嫩嫩的毫无棱角,却仍然可以辨出一些熟悉之处,加上头侧的耳朵和身后的尾巴,毫无疑问,眼前这个看样子只有三四岁模样的娃娃,是团子变的。 右梧想起团子从前幻作人形时的绝美姿容和骄傲神态,再看看面前躺在床上酣睡着赤身露体的孩童,强烈的反差感让他忍不住地想笑。 你这家伙果然是装睡么?现在还要变出个娃娃模样来装可怜不成?亏你豁得出去,变成这么一丁点儿的年纪,连衣服也不穿一件,唱得究竟又是哪出? “喂,别睡了,咳咳。”右梧虽然没笑出声,眼睛却弯成月牙一般,捏了一把小家伙的脸蛋。 捏脸捏鼻子扯耳朵,翻过身子揪尾巴,右梧折腾了好半天,小半夏却只是不醒,右梧再要继续折腾它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笑容瞬时敛去。 难道……这幅样子并不是他故意变来的?该不会是因为受了重伤所以才只能变成这么小的模样吧?对……那个老驯兽师说过,它伤得太重,怕是没那么容易恢复。 这样想着,右梧的眉头便越皱越紧,是自己太乐观了么?总觉得那样一个半夏,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那么个人,是不会如此轻易让自己重伤的,所以总记得他那时说过的话——不过是苦肉计罢了。 心中也暗暗抱着期望,希望那句话是真的,只是苦肉计,是一个玩笑,某一天它会完好醒来,再变成姿容无双的那人,冲自己淡淡一笑,叫自己一声,小乞丐。 就这样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右梧忽然感觉到眉心处一记轻点,回过神来看,只见那个小小的半夏正站在床上,举着小手给自己揉捏眉心。 小家伙开口,声音比团子发出的更嫩上些许,“你怎么了?”他问道,一张小脸上笑出两个浅浅酒窝,极为天真可爱。 一双天青色眼睛,十足是他的颜色,却清可见底,无任何隐藏,无丁点儿污垢,十足不是他的神情。 见右梧呆呆地望着自己,小半夏脑袋一歪,又问,“你怎么了?” 右梧视线落在半夏胸口处,曾经的伤口已经完全不见了踪迹,将他的身子转过来去看背面,也没有丝毫伤痕。这么说来,身上的伤是已经好了,所以他才会醒来,只不过…… 只不过,眼前的孩子却不像记忆中的那个人。 思索片刻后,右梧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第081章 芊灵兽 小半夏咯咯一笑,答道:“你是右梧呀。” 右梧再次上下打量眼前的小家伙,“小香……半夏你为什么变成个小孩儿样子?因为身体还没恢复么?”自从那天醒来后闻到满屋浓烈的六月雪香气,知道了香味的来源是团子的血液之后,右梧就决定不再叫他小香炉只叫他半夏,却一时改不了习惯。 小半夏凑到右梧身前道:“我就是这样呀,我只有一百多岁,只能变成这样。” 几句话说得右梧懵了片刻,随即想起刚刚跟自己相遇时的团子,说话也是颠三倒四没个条理,心中不禁猜测眼前这孩子同那时的团子一样,不过是故意装出一派天真模样而已,实际心中正窃喜着观察自己的反应。 越想就越觉得眼前的孩童不过是半夏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右梧抬手在小半夏额上敲了一记,道:“你这家伙,我天天为你担心,你却装傻诓我?快别闹了,给我变回正常样子去。” 右梧的语气和神情都颇为严肃,却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不论如何,半夏醒了都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即便觉得自己被耍了他也气不起来。 出乎意料,小半夏稍稍低头后再抬起,眼眶里却已水光点点。右梧眼见着水光聚拢,两颗透亮泪珠儿就这么从天青色中掉落出来,落在圆润脸颊上,留下两道水痕。 小半夏握住右梧的手道:“对不起,你别生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变不回去兽形,你别生气,我再试试。”说完皱眉闭眼,把右梧的手攥的紧紧的。 右梧只觉得手被握得有些疼,眼前的半夏周身发出极为浅淡的白光,那光芒却与以往见过的不同,刚一出现就散了去。 小半夏轻哼一声,再次闭上眼睛尝试,却什么也没发生,反倒是消耗了过多体力似的重重低下了头,身子随即也向后倒去。 右梧忙将小半夏抱在怀里,“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你别再试了。” 半夏的脑袋倚着右梧肩头,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沮丧道:“我真没用,他不在我就什么都做不好,你别嫌弃我,他让我留在你身边,你别赶我走,不然他要生气的。” 一连几个“他”让右梧更是觉得云里雾里,一边抚弄着小家伙的头发一边问:“他是谁?” “他……”小半夏的声音慢慢软下去,“他现在还没有醒,我……我也想睡了……右梧,我肚子饿……我想吃果子。” 右梧有些着急,“你说谁还没醒?” 小半夏的重量完全压在右梧身上,懒懒道:“他……他是离相……” “离相又是谁?”右梧问完,看向小半夏,却见他已经睡着了,一双眼闭得紧紧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离相,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右梧边细细回忆边给小家伙擦去泪痕,又从衣柜中找了件衣服给他粗略一裹,便带出了房间。 出门照例冲四个侍从一笑,那四个侍从也照例齐刷刷道:“少主。”说完后却眼睛有些发直地看向右梧怀中,接着面面相觑一番,欲言又止。 右梧无视几个人的怪异神色,走出几步四下观望。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歇,地面青砖泛着水光,墙角处的苔藓鲜妍美好,屋檐下尚挂着些雨珠,映着晨曦一颗颗晶莹透亮。 没等到右梧寻到青灰的身影,青灰就先看到了右梧,飞到他面前幻了人形,直直盯着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小半夏。 右梧道:“你既然叫他主人,该是了解他的,不如你来告诉我,现在算是怎么个情况?” 阳光普照,天际几朵淡云,昨夜一场雨后,空气清凉了许多,即便临近当午也不觉得热不可耐。 右梧怀抱仍旧熟睡的小半夏在林间走着,头顶飞着青灰,身边跑着鱼丸,身后跟着四个平日一直追随自己的侍从同五六个不太熟悉的护卫。 右梧将小半夏从左手换到右手抱着,耸了耸有些酸麻的肩膀,心道你这家伙还是维持团子模样得好,现在幻了人形,虽然只有三四岁,却也沉得很。 又给小半夏理了理睡得皱皱的衣服,这还是托着伙房刘婶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件他儿子小时候穿过的棉衣,蓝色被洗得泛白,上面几个大大的补丁,穿在小半夏身上却不显得寒酸,反而添了几许俏皮可爱。 右梧边走边又想起青灰说的,自己如今抱着的孩子,是那人却也不是那人,严格来说,正如他自己所讲,是个只有一百多年寿命的小妖兽,也就是从弥鸩子树上诞生的,芊灵兽。 强大的妖兽可以运用妖法将自己的部分本原同记忆固定在一些植物上,往往是些不同寻常的植物,比如本就不多见且剧毒无比的弥鸩子树,依附植物吸收天地灵气,经过一段时间,便会以所依附的枝干叶花为骨血,生出年幼的芊灵兽。 芊灵兽出生几年之内都会留在诞生的植物边,以花果为食,直至具备一定妖力足以自我保护才会离开。芊灵兽虽然先天具有本体的本原和记忆,诞生时却也得到一份属于新身体的妖力本原,新旧本原同记忆本是合为一处不分彼此的,团子却因为受了重伤而让这两者分离开来。 也就是说,小半夏口中的“他”,正是那个拥有几年前寿命与记忆的家伙的本原,因为受了伤,仍在沉睡,而与他分离开来的芊灵兽的本原却提前苏醒,不知为何幻了人形且因为无法掌握妖力而无法变回兽形,如今正被右梧抱着往密林深处走去。 远远听到流水声,右梧便知道离目的地近了。 离相,右梧想到这个名字便意味不明一笑,虽然记起了是在何时何处听过,却不愿意细想,只让回忆片段匆匆一闪而过,然后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空气中一股淡淡苦味,不再有花期时的清香,只余涩苦。十多棵参天的弥鸩子树聚在一处,围着清澈泉潭。 微风中带着湿濡之气,林间远远近近不同鸟声虫鸣,走近树边,便看到脚下地面的腐叶上零落着一颗颗圆润透亮的红色果子,看上去如此饱满多汁却无任何鸟兽敢去捡食,只这样逐渐枯萎腐烂在泥土之中。 右梧揉着小半夏的耳朵,自语道:“会吵着要吃这劳什子的,就只有你了吧。” 第082章 尘埃一缕 右梧让那四个侍从同五个护卫站成一排,自己拿出棉布小口袋一一发给他们,嘱咐道:“不熟的怕是味道不好,熟透的又容易烂,大家捡着已经红了又不软的摘吧,”末了又添上一句,“该不用我提醒吧,这果子虽然好看,却是剧毒,大家小心着些。” 九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颇无奈地拿着口袋散开了。 鱼丸正聚精会神伸出爪子扒拉着地上的一颗红果,根本没听到右梧的话,果子滚上几圈停下后,它就一爪子拍过去让它继续滚。玩着玩着便起了兴致,虽然猫不爱素食,这果子却着实招人喜欢,它趴下身子摇摇尾巴,就要去叼面前的那颗红果。 右梧转身时刚好看到这一幕,制止的话尚未出口,就看到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何时幻了人形的青灰已经将鱼丸拎了起来,面无表情道:“傻猫,这东西不能吃。” 鱼丸一脸失望,环顾四周,看到有个水潭,便又来了兴致,对青灰道:“那我们去抓鱼吧?” 青灰道:“这深潭在弥鸩子树边,里面的水也是有毒的,哪会有鱼。” 鱼丸一听更失望了,垂头任青灰拎着,过了一会儿却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道:“那我们去爬树抓鸟……”鸟字刚出口就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鱼丸看着青灰不善的面色,耷拉下尾巴,一言不发了。 右梧笑出声,走到青灰身边用不轻的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青灰对右梧一直颇为反感,被这样一拍自然向后挪了一步,拉远自己同他的距离。 右梧跟上一步,道:“你跟鱼丸感情不错嘛,我倒是不知道,鸟和猫居然也能相处融洽。” 青灰的手一松,鱼丸便稳稳落地,幻出人形蹭到右梧边上,堆笑道:“主人主人,我跟你说,他不是只普通的鸟……他……” 见鱼丸有没完没了絮叨下去的趋势,右梧便适时拿出一只布袋套在了他头上,道:“鱼丸乖,去帮着摘果子,记住不能往嘴里塞。” 鱼丸点点头,欢天喜地去了。 右梧又向前迈出半步,挽住青灰手臂。青灰立刻皱了眉,脸色一暗,右梧见他的样子就觉得有趣,想逗他一逗,便挽得更紧了些,道:“我这一路一直抱着你家主人也怪累的,你让我靠着歇会儿。” 青灰本想直接推开右梧,听他这么一说,再看看他怀中的小半夏,就忍了下来,脸色却依然难看,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在右梧看来却有趣得紧。 “你叫青灰,青色的青,灰烬的灰么?”右梧问道。 青灰斜了一眼右梧,点点头算是答复,右梧接着问:“这名字很特别,是你家主人取的?” 青灰已经尽量把自己的身子撤远了,却还是觉得别扭,强忍着想变回原形飞走的冲动道:“是主人取的,你问这些作甚,我的名字又跟你有何关系?” 右梧嬉笑道:“你家主人如今赖在我这儿,骗吃骗喝麻烦得很,我如今问你几个问题,也不为过吧?你要觉得跟我无关,那好,把你家主人带走,我也乐得清静。”说着便松开青灰,双手抱了小半夏递到他面前。 青灰下意识想接过他来,想到早上的一幕却犹豫了,思索片刻,还是将白嫩嫩的男孩儿接到了怀里。不出所料,小家伙一到自己怀中便醒了,眨眨眼睛低下头,一口小白牙就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虽然不是很疼,青灰还是紧皱了眉头,自己这个主人,即便是伤了本原变个小孩儿模样,性格也还是恶劣得很。 青灰叹气,将小半夏交还给右梧,他果然一到右梧怀中就松开了口,钻到右梧怀里,眨两下眼睛打个哈欠,便又安稳睡了过去。 右梧看着青灰做了个鬼脸,表情分明在说,你看你家主人这样儿,不是我强留他,而是他粘着我不肯走,我做了如此大的牺牲,只让你回答几个问题算便宜你了。 青灰虽然不愿意跟人多接触,无奈是自家主人的意思,也就只好认了,脸上不悦神色缓和了些,道:“青灰,本意为尘埃,我本是主人诞生时被风卷起的尘埃而已,因为恰逢合适时机又得了主人些许妖力,才生出一丝灵性,却也只不过变成了一枚卵,是主人将我带在身边,借我妖力,我才得以最终化形,破壳为妖。” 右梧在心中暗暗感慨,这从真的妖怪口中说出的故事果然比书上看来的生动得多,一缕尘埃居然也能成妖,果真出人意料之外。 妖分为几种,第一类算是天生妖物,即不需要任何条件,从诞生之日起便有妖力的妖族,例如月谦,天生便是夫诸。这类妖物十分稀有,难得一见。 第二类便是寻常植物动物因为某些机缘,或得点拨或寿命够长,渐渐有了灵性,可以运用妖法,也就成了妖,如鱼丸本就是普通狸花猫,完全靠撞了运气才成了猫妖,有了长久寿命。 第三类最为独特。从有生命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变为妖怪已是不寻常,从无生命的水土石块乃至桌椅板凳成妖就更为不易了,可谓偶然中的偶然,比如青灰,不过是一缕尘埃,并无自我意识,却因为天时地利人和而生出灵性,最后借着所吸收的妖力而化形成为了有血有肉的妖怪。 右梧打量着青灰,心情颇为兴奋,毕竟从很久前便从书上看过关于第三类妖怪的介绍,那时还想不明白,以为是写书人的杜撰,如今却见了活生生的一个站在自己面前,好奇心自然猛涨。 右梧拉过青灰衣袖,却不是故意逗他,而是下意识的动作,低声道:“你告诉我,当初从灰尘变成鸟蛋再变成鸟,是种什么感觉。” 青灰总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却也说不出是哪里别扭,便思索了一番,将勉强记得的一些感受同右梧说了。 右梧接着又问了几个例如鸟蛋多大,出生后吃什么之类的无聊问题,青灰也都老实答了,右梧见他对自己不再十分抵触,便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还有,你家主人原本是什么妖兽来着?” 第083章 当爹的错觉 青灰很少与人相处,即便活了几千年,在应对人类方面也没什么长进,张口便答道:“我家主人是白……”话说了一半才感觉到不对,再看看右梧嘴角的笑意,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瞬时就阴沉下脸来变回了原形,扑扇翅膀头也不回地飞入了林中,一眼都不愿再多看身后那个笑容狡黠的少年。 白……白什么呢?你这个白面团子原来不止分身是白的,本体也是白色么?右梧坐在树边的一块岩石上,思考着名字以白开头的妖兽,想了许久却也无果。 “早晚让你亲口告诉我。”右梧捏了捏小半夏的鼻子,倚靠树干闭上了眼。 上午走了很远的路,加上又抱着个拖油瓶,自然是疲乏了,此刻阳光暖暖晒着,右梧便觉得说不出的困倦,隐约听着几个侍从摘果子的声音和鱼丸喵呜喵呜的吵闹,不知不觉就入了梦。 梦中朦朦胧胧看到了那人风华绝代的面容,仿佛三月春风般冲自己一笑,他说了些什么,却因为距离太近,反而听不清。 右梧感觉到身后树干一震,耳边略过一阵风连带着一声闷响,睁开眼,梦中的一切便恍然散了,身边只余下一种莫名地压迫感,转过头去,便看到身后的树干上多了一支短箭,箭下钉了长方形的一只信封。 右梧环视四周,那些侍从护卫都在不远处,却没一个人往自己这边看,该是都没发现任何异常,可见送来这封信的人身手了得。右梧不禁想起早上出门时木风坚持要自己带上护卫,觉得有些讽刺,即便带了护卫又如何?方才如果这箭是瞄准自己,那么此刻便已是尘埃落定,自己早就一命呜呼了。 捡起几片树叶包住箭身将其拔下后,右梧将信封拿到了手里,平平无奇的一只素白纸封,封面没有署名。打开来,里面装的是一块淡青绢帛,墨书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开头第一行便是——右梧,你不知道我,我却认得你,如今有往事几许,同你身世相关,也是时候告知与你了…… 看到和自己的身世相关,右梧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再想往下读,却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忙把信同着信封短箭一起收在了袖中,抬起头正看到几个侍从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此人年纪刚满二十,名叫吕千。 吕千举起布袋,坑坑洼洼的布袋表面,一看便是已经塞满了果子,右梧笑道:“动作还挺快,辛苦了。” 吕千腼腆一笑,“少主看看还满意不,这些可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都是红的,全部软硬适中。” 右梧接过口袋随意翻弄着看了看便又递回给吕千道:“怎么会不满意,你既然比他们都快,就趁现在歇会儿吧,待到他们都摘完了我们再回去。” 吕千道:“总归是闲着,我去帮他们几个好了。”抱着袋子刚想走,转身又挠挠头道,“看我笨的,少主还有空口袋没?趁现在有时间我再去摘些,回去吃不完的可以做成酱可以晒成干,也省得咱们总往这里折腾不是?” 右梧递了个口袋给吕千,他便将怀里那只满仓的口袋放到了树边,笑一笑,又去了。 右梧这会儿的心思全在那封信上,虽然很想立刻打开看,却觉得此刻人多眼杂,不是个合适时机,且那封信的语气内容让右梧有种莫名不安。 决定了晚上回去再仔细看信之后,右梧便打开了身边装满红果的口袋,这会儿才算是认真看了,果然颗颗饱满剔透,熟得恰到好处。右梧抬头去看高耸入云的树冠,心中暗暗赞许吕千是个做事极为认真负责的,这果子分布在树冠各处,要摘出这么多来,又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着实不易。 右梧捏了一颗果子在手心里,让小半夏仰卧在自己怀中,接着将果皮揭开些许,浅红色汁液便顺着开口处流出,右梧将果子往半夏唇上一点,便留下了一滴半圆形的果汁。 虽然亲眼见过团子吃弥鸩子果,右梧此刻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忐忑,这毕竟是剧毒之物,即使从理智上已经接受了小半夏要以它为食的事实,心中却仍旧有些别扭,仿佛自己在下狠手毒害怀中稚儿一般。 晶莹的果汁顺着嫩嫩的唇滑入口缝,小半夏咂咂嘴,张开了眼,先看看右梧再看看他手中的红果子,面颊上很快便绽出了笑容,两个浅浅酒窝若隐若现。 “右梧。”半夏用稚嫩黏腻的声线叫出这两个字,接着伸出手去要够右梧手中的果子。 右梧用拇指食指将红果捏紧,眼看着它要被半夏抓到时便后退一些,这样反复几次,半夏便渐渐由躺着的姿势换到了坐着的,再后来便索性站在了右梧膝头,小手举得高高的,对红果锲而不舍。 无奈身形矮小,不论如何垫脚尖都够不着,右梧心中正得意窃喜,小家伙却嘟嘟着小嘴,抬起腿跨上了他的肩头,接着手脚并用地骑在了他的颈子上,一只手乱抓着他的发辫,另一只手仍是高举着去抢果子。 眼见着果子就快被抓到了,右梧却还没玩够,于是便看准时机将果子向外一扔,小半夏正骑在右梧脖子上向前探着身子,见到果子飞出去便下意识向前猛地使了一把劲儿,结果没抓到果子不说,自己倒是头朝下栽了下去。 右梧见小半夏如自己所料般栽了下来,便从容伸手接住了他,小家伙倒栽葱一般被右梧抱着,银色发丝同白色耳朵皆倒立着摇摇晃晃,挣扎两下,却没有着力点,索性便不再乱动,而是无助望向右梧。 右梧也见好就收,把小半夏转过来好好抱住,小半夏一双亮晶晶的眼望向红果滚落出去的方向,瘪起嘴来看向右梧,伸出小手扯住了他的头发,那眼神是哀怨可怜又透着不满。 “右梧,我饿。” 右梧看着小半夏清澈无垢的眼睛,一瞬间竟然有种当了爹的错觉。 避开半夏的目光后,右梧把脑中怪异的念头甩了去,从布袋中拿出一颗红果放在手心里,递到半夏面前。 小半夏倒是不傻,之前吃了亏,这会儿便不再贸贸然伸手去抓,而是看向右梧,嗫声道:“右梧喂我……” 第084章 怕什么来什么 右梧把果子一颗一颗喂到小半夏嘴里,其间偶尔使坏让小家伙咬个空,小家伙倒是也不怎么在意,心思似乎都在吃上,果子含进嘴里便一脸满足模样,面颊上鼓出一个圆圆小包,将果子细细咀嚼,最后吐出个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来,吃完一颗便眨眨眼睛看向右梧,继续用目光讨要。 半夏娇弱弱的小样子让右梧颇无奈,心中其实更想逗弄他一番看他着急皱眉的有趣模样,却又有些不忍,这孩子实在可爱得紧,连自己这么个不喜欢小孩儿的都拿他没辙,这要是被母爱泛滥的看见了,还不知道会宠成什么样呢。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回到住处便迎面见到了庞子清,右梧将小半夏严严实实抱在怀里,想就这样随便擦身而过不做纠缠,但庞子清却是个不太在意他人想法的,就这么径直走了过来,丝毫没发现右梧一直贴着墙走想避开他。 庞子清道:“右梧,听说你一早就出门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无甚意义的对话。 右梧笑着点点头,道:“是出去了一天,这会儿大家都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子清啊,等晚饭后我再去找你。”说完就继续走。 庞子清却从后面跟上,“刚好,我昨儿喝多了些,其实刚起没多久,如今也是腹中空空,不如一起去吧。”目光往右梧怀中转了几圈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右梧啊,这芊灵兽是不是长大了?我怎么看着你怀里这鼓鼓的一团比昨天大了许多呢。” 右梧知道庞子清的性子,且不说自己着急回房去看信,即便没有那封信,他也不希望庞子清见到自己怀中的小半夏,无奈庞子清直接上了手,一把下去就准准地扯下了盖住小半夏脑袋的那块儿布。 呼吸声轻缓,一对耳朵微微起伏,小家伙吃得满足,睡得香甜。 庞子清眼睛直了。庞子清手有些哆嗦。 “这这这……这是……这这?”如预料一般的反应,右梧看着庞子清一边抖着食指指向半夏一边语不成声,心下哀叹这下麻烦了。 礼貌一笑,右梧道:“子清啊,我这还有事儿,”说着看了看身后一行人手中提得布袋,“有什么话咱们改日再说,我先去忙了。” “等……等等!”庞子清拉住了右梧。 右梧心中明白,庞子清的手虽然是抓在自己胳膊上,其实真正想抓的却是自己怀中的半夏,以他庞子清的性子,平日里端着清高对自己总满口客套,是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失礼举动的。 右梧叹一口气,知道躲也躲不过,便粗略将团子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自己又怎么去帮它摘果子同庞子清说了。 右梧是边走边说十分从容,庞子清则亦步亦趋跟着,眼睛还直盯着半夏不去看路,偶有磕绊,说不出的好笑辛苦。 原本打算直接回房的,无奈已经跟庞子清说了要去吃饭,便也就一路走到了饭厅,正巧是饭点,伙房里飘出的饭香远远就能闻到。右梧随意往院中一瞥,却看到了泉边小凉亭里立着一个人,那身影是——木风。 庞子清见右梧的停了脚步,遂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是木风,便兴趣索然又转过了头,继续审视小半夏,心中甚是着急,想要去抱抱看,又怕弄醒了他,这叫一个百爪挠心,手伸出去又收回,终是没个主意。 右梧一脚朝向凉亭一脚朝向饭厅,终是对身后众人说了一句,“你们把手头的东西放好了就先去吃饭吧。” 几个人是领了木风的命令保护右梧的,如今见他是要去木风身边,也不知该跟还是不跟,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僵持间还是吕千开口了,“各位就依着少主吩咐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无碍的。” 于是八个人散了,只留下吕千跟在右梧身后,同着庞子清一道往凉亭走去。 庞子清其实不愿意出现在木风面前,却也明白刻意避而不见反倒更尴尬,便只好跟着一起,虽然仍时不时去看小半夏,面上却收敛了些,恢复了正常神色,一派清雅模样。 几个人见面,庞子清先一揖道:“木兄身体可好些了?昨日愚弟着实不知木兄带病在身还强邀木兄饮酒,实在有愧,如今特来请罪来了。” 右梧斜一眼庞子清,冲木风道:“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风叔叔身体好些了没?今天有没有好好吃药休息?” 木风这一天过得着实不好,先是月谦离开了不知去向,再是沈珺卿一早跟自己诉衷肠,然后右梧执意出门不让自己跟着。本就烦闷得很还要应付那个啰嗦的胡大夫,被强迫着躺了一天,灌了一天的汤药,临近傍晚才被允许下床,这会儿刚在凉亭里一站,却又见到了不愿见到的庞子清。 木风对右梧道:“没事就好,”又转向庞子清,“我没事,倒是你,昨夜实在醉得厉害,说话都没了方寸,不知如今醒了没?” 庞子清笑道:“那美酒着实令人陶醉,又哪有这么容易能醒的?” 眼见着木风脸色转暗,庞子清立刻爽朗大笑两声,一手拉过木风,一手拉过右梧,“走走,先吃饭。” 几个人落座,饭菜上桌。 木风吃饭极为安静,从不多言。庞子清平日里也是个重礼仪的,此刻却草草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便往右梧身边挪了挪凳子。 庞子清道:“你这抱着他吃饭也不方便,不如我帮你抱会儿,你先吃,吃完了我再还给你。” 右梧在心中嗤笑一声,毫不犹豫答应了。庞子清没料到右梧会答应地如此干脆,却也没心思多想,就接了小半夏。 右梧耸耸肩,也不看庞子清,便端起碗拿起木筷开始吃饭。 庞子清这边,跟抱着个稀世珍宝一样,动作轻柔得很,一边调整姿势,一边抬手把半夏的衣服头发理顺,还自语道:“这衣服实在不衬你,赶明儿我去绣坊给你定做一件去。” 说话间,小半夏的眼睛便张开了一条缝儿,小鼻子一皱,吸了一口气,接着完全张开眼睛,一双天青色含着薄雾望向庞子清。 第085章 来路不明的信 只这一眼,庞子清那颗心就化成了水,无限温柔地瞧着怀里的小半夏。谁知小家伙眨一下眼,天青色中雾气便散了,接着便皱起了眉头,眉间鼓起两个惹人爱的小包。 庞子清想都没想就伸手按上了小半夏眉间,小包平下去的瞬间,小家伙却抬手“啪”地一声挥开了庞子清的手,接着一边揉擦自己眉间一边扭过身子四下观望,看到右梧后脸上的不快神色便瞬间消失,换上的一副受气模样,伸出小手,眼中泪光点点。 “右梧……我要右梧抱,右梧……” 右梧只气定神闲吃着饭,并不去看小半夏,庞子清却已经慌了手脚,一边抱着小家伙防止他乱动摔下去,一边想办法哄着他希望他不要哭,小半夏却只越挣扎越厉害,虽然不曾放声大哭,泪珠子却断了线一般往下滚。 庞子清道:“我说右梧……我说,你倒是看一眼啊。” 右梧把一口饭咽下肚,又夹起一块鸡肉放入碗中,道:“子清,是你自己主动要求抱着他让我吃顿安稳饭的,我这会儿饭可是还没吃到一半呢。” 庞子清被堵得说不出话。 这一顿饭吃得颇不安稳,木风早早回了房,庞子清抱着小半夏满屋转悠,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把他给哄好,只得掏出丝帕子不断给他把哭得泪涟涟的小脸儿擦干净,还要应付小家伙时不时的巴掌攻击,实在苦闷得紧,心中哀叹不已。 小半夏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看着右梧的方向,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终于等到一顿饭结束,右梧起身走向他,他才敛了哭声。 右梧在离庞子清还有两三步的位置停下,道:“我家半夏着实可爱,不知道子清抱够了没?果然意犹未尽的话,再让他多陪你一会儿也无妨的。” 庞子清将小半夏交回右梧手上,又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小家伙一到右梧怀中就把脑袋蹭到他颈窝里,心中颇感慨,一句话也说不出。 右梧捏一把半夏的脸蛋儿,笑道:“来,跟子清叔叔说声谢谢。” 小半夏的头埋在右梧肩上蹭着,不肯抬起来。 右梧道:“乖,要有礼貌。” 小半夏还是紧紧抓着右梧,不愿意看庞子清。 庞子清道:“罢了罢了,千万别为难他,一会儿别再哭了。” 右梧捏了一把小半夏的耳朵,轻声道:“你不乖,我可就不要你了。” 小半夏轻哼一声,半转过头,含混说了一句谢谢。 右梧终于满意地摸了摸半夏头发,“子清啊,刚刚多谢,”说完走出两步又回身道,“三娘一早已经回夜雨阁了,你这个招牌琴师一整天不见人影,怕是有好多人要惦记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还是说,你打算从良,就留在这里了?” 庞子清还在因为方才小半夏一句嫩声的谢谢而神思恍惚,并没听仔细右梧话中的调侃,只道:“是该回去了,”看看小半夏又叹口气,“以后我常来看他,时间久了,他兴许还能跟我熟悉些。”下意识抬手想摸摸小家伙,最终还是尴尬笑笑放弃了。 右梧同庞子清道别后便往自己房间走去,心道这样的情况下都不选择知难而退而是迎难而上,也算庞子清的过人之处了。 夜幕爬上繁星,晚风微凉,树影摇曳。 吕千送右梧到门口便恭声道:“少主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说罢又想起什么,从怀中取了个巴掌大的小布袋出来交到右梧手上,“小孩子容易饿,这些少主随身带着,省得他饿了找不到吃的哭闹。” 右梧收起布袋,道谢后关了房门,抚着已经又睡过去的小半夏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侍从都把你当个普通孩子那么看待了,没事就哭闹,自己也不害臊么?” 小半夏嘴巴略微动了动,也不知是听到了右梧的话还是在做梦。 右梧也没心思继续逗弄半夏,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深吸了一口夏季独有的带着草木香味的空气,便关了窗子,将油灯拿到床边矮桌上,放下半边床帐,而后坐下,取出了袖中的那块写满字迹的绢帛。 油灯火苗一晃,灯花爆出的细响让右梧怀中的半夏动了动耳朵,翻了个身。 仔仔细细将信中内容看过三遍之后,右梧才将绢帛装回了信封,而后将信封一角在油灯中沾了些许灯油。 信封一引即着,火光过后,地面只留下些黑的灰的残屑。 右梧将手中捏着的最后一角纸也投入火中,而后便脱了鞋子上床,放下了另一边的帐子。 就这样倚靠床头坐着,从尚能听到门外偶尔传来脚步声到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寂静无声。 写信的人似乎对右梧的一切了如指掌,信中说,上官家同木家两家都是较有名望的家族,且是世交,本来相安无事,却因为木风对上官家小女儿上官萤的执念,而闹出了本不该有的事端。 信中语句洋洋洒洒,简而言之便是一段孽缘:上官萤同木风青梅竹马却只有朋友之情并无男女之爱,木风十九岁那年随军征战历练,回乡后却得知上官萤已经同另一位当地望族子嗣成了亲,且已经有孕在身。 因为始终以为上官萤对自己有情,木风遂赶去见上官萤,遭到拒绝后却依然不死心,不愿相信一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还执意要将上官萤从夫家搭救出来。 结果苦心栽赃,终于在数月后让那户人家落了罪,木风本以为事情会就此了结,自己终于可以救上官萤于苦海之中,却没想到一家落难几家投石,有仇怨的都来搀和一脚,原本的小案子便越闹越大,最后竟然到了整族抄斩的地步。 上官萤因为早已嫁入夫家,遂也不能幸免,只竭尽全力保住了在狱中诞下的男婴,将他送出了监牢。而木风后来劫狱身受重伤仍未能救得了上官萤,因为心中愧疚,才多方去寻找那个男孩儿,希望可以借此赎罪。 对于这样一封来路不明的信,右梧在看到一半时便决定不去相信信中的说法,而是相信木风同自己说过的话,信读到末尾也只嗤笑一声将绢帛随手一扔。 但这么多年来心中隐含的不安却逐渐扩大,如一滴墨落入清水,晕染开来。右梧终是又将绢帛拿在手中细细读了起来,这第二遍,依然没发现什么错漏,这信中内容即便是伪造的,也颇花了不少功夫。 读到第三遍时,右梧几乎把每句话都琢磨许久,连同自己这些年从木风口中得知的关于自己身世的片段一起,逐一比较。三遍过后,虽然自己仍不承认,心底某处却已经开始动摇。 第086章 不能说的 这些年中的许多细节浮上心头,不论自己怎么问,木风对于自己身世的回答总是含糊的,讲到母亲上官萤时也总面带愧疚,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自己母亲当年无辜遭到牵连遇害,那他木风也已经是尽力而为了,无需自责到如此程度,可十多年过去,他都始终不曾释怀,也不愿同自己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右梧一边告诉自己要相信木风所说的,一面却又觉得信中的话更加条理清晰,且对自己的身世了解详细。 如果相信木风,那么这封信的内容便是捏造的,但是会有什么人如此认真捏造一段关于自己身世的事实?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如果选择相信信中所说……那么这几年来建立起的信任感便会瞬间崩塌,自己将不知何去何从,如果一直对自己用心照顾关怀备至的木风,那个自己叫做叔叔的男人,竟然是害死自己父亲一族同母亲的罪魁祸首…… 右梧将十指埋入发中,蜷起了膝盖,思绪乱一段空白一段。 这时候,他怀中的小半夏扭动身子,张开了眼睛。 右梧感觉倒半夏的动作,抬起头放松了身子,“怎么,我弄疼你了?”边说边把半夏放到身边的未铺开的被子上。 小半夏伸伸胳膊站起身子,靠近右梧,抬手用柔嫩的手心去抚摸右梧的面颊,“右梧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右梧揉捏着小半夏的手,小小一只,软嫩感觉同人类孩子几乎无异,只不过细看之下还是能发现,皮肤要更细腻些,颜色也更白皙通透些。 “我肚子疼。”右梧皱眉道。 小半夏忙伸出手按住右梧腹部,“是这里么?很疼么?” 右梧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才眯起眼睛笑道:“我刚刚骗你的,其实是肩膀疼。” 小半夏直起身子,小手按上右梧的肩膀,“这里疼?怎么会疼的,受伤了?” 右梧佯装打个哈欠,继续道:“我记错了,其实是手疼。”说着伸出食指。 小家伙“哦”一声,双手握住了右梧的手,盯着指尖看了会儿,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就张开小嘴含住了右梧的手指,仔仔细细吮了一下后才抬头认真道:“现在呢,还疼么?我是妖,如果有小伤口,这样做应该就能愈合。” 右梧拍了拍小半夏的脑袋,道:“刚刚说的全部是骗你,我哪里也不疼。” 小半夏先是安心下来舒了口气,接着想明白了便嘟起了嘴。 右梧捏着他的脸蛋儿道:“生气了?” 小半夏哼出软糯一声,摇了摇头。右梧道:“我这儿疼。”说着指了指心口处。 小半夏刚把手伸出来,右梧便又道:“我连着骗了你几次,你还信我?” 小鼻子微微一皱,半夏伸出的手缩了回去,“你又骗我……” 右梧心道,信任感这东西,要建立起来颇费工夫,瓦解起来却十分容易。六年的相识,四年的朝夕相处,本以为牢靠无比的信任感却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而轻易产生了裂隙。 若是一块玉石从内部生出了裂缝,要如何修补?如果不去修补,这裂缝即使表面看不出,会不会终有一天也蔓延上表面,将整块玉石瓦解了呢? 小半夏碰了碰右梧的手臂,右梧看向眼前清澈见底的天青色。 一双小手按上右梧胸口轻揉,“你果然还是哪里疼了,我虽然分不出你哪句话是在骗我,却知道你真的疼了。”说完笨笨地扯开了右梧衣襟。 右梧看着小半夏倾身向前,抿了抿嘴唇,接着“吧嗒”一声在自己胸口亲了一记,留下个浅浅水印。 小半夏抬起头,微笑道:“离相说了,这样能止疼。” 右梧双手捏住半夏双耳,眉梢一挑,“小家伙,你老实告诉我,那个离相,现在真的还没醒么?” 小半夏一脸认真,“嗯,睡着呢,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右梧问:“那这些话,是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小半夏做思考状,“原本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哦不对,我是他,他却不是我……我也说不明白,总之我们不说话的,后来我跟他分开了,我就很难受,他就对我说了好些话安慰我,然后说他要多睡会儿,让我先不睡了,然后在他醒来之前都跟着你,不许跟别人。” 右梧道:“你现在说的这些,是他叫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说的?” 小半夏闻言愣了愣,接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低声道:“坏了,我忘了他交代过,不许乱说话。” 右梧松开半夏的耳朵,将他抱在怀中,笑道:“你怕他?” 小半夏犹豫了会儿,点了下头。 右梧继续道:“你刚说了他现在睡着,自然不知道你跟我说了什么,不如你趁现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听完了,兴许胸口就不疼了呢。” 小半夏又给右梧揉了揉胸口,犹豫了半晌才轻声道:“那好……你一定别告诉他,不过我只有一百多岁,知道的很少,可能没有你愿意听的。” 右梧也故意跟着压低声音,仿佛真的怕会被人听去一样道:“那你先告诉我,离相原本是只什么妖兽。” 小半夏眨眨大眼睛望着右梧,眼神有些茫然。 右梧道:“你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小半夏摇摇头道:“可离相不是妖兽啊,我才是妖兽,离相他是……” 右梧只见到半夏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凑近了去听,也还是听不到任何声响。 小半夏一句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刻捂住了嘴,看着右梧直摇头,眼神十分无助。 右梧抚着半夏后背,“怎么了,嗓子不舒服?” 小半夏只还是摇头,右梧看着他的样子,心下猜到了几分,问道:“是离相?” 小半夏松开捂在嘴上的手,瘪着嘴点了点头。 “他醒了?”右梧再问。 小半夏摇了摇头,似乎是仍旧无法发声。 右梧掰开半夏的嘴借着灯火仔仔细细瞧了许久,喉咙不红不肿,一切正常。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却突然又听到了小半夏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能说。”委屈说完这句后,小家伙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第087章 一段往事 右梧看着小半夏仍露在被子外的半边身子,揉了揉额头,想笑,却笑不出。 熄了油灯躺到床上,右梧把仍有些别扭的小半夏抱到身边,又将被子盖好,闭上了眼睛,却许久也无法入睡。 浅眠一阵后张开眼,夜仍旧静谧。 漫漫长夜,反复醒来却不见天明。虽然烧了信,那些字句却像随着火焰焚烧刻到了自己心底一般。 兴许不该烧,该留着那信直接交给木风,问个明白。 兀自猜忌毫无益处,无论如何,也该问个明白,右梧心中得出这个答案后便起了身,穿了衣服,抱过正睡得香甜的小半夏。 点了油灯拿到窗边桌案上,右梧推开窗子后坐下,仰头看仍是布满繁星的夜幕,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黎明。 脑中反复出现,驱也驱不散的,是自己十岁那年的一段记忆。 那时的名字,还是墨烟。 雕梁画栋的私宅,镶金饰银的床榻,脚下踩着奢华的真丝地毯……眼前,是目露贪婪之光的人面野兽。 墨烟身着丝质银地红花长袍,漆黑如夜的发倾泻直至腰际,双目直视,却没在看任何一个人,墨色的瞳中读不出丝毫情感。 双手被捆缚于背后,双脚亦是上了沉重的枷锁。可绑在手上的是最细腻的顶级丝绸,脚腕与枷锁之间也隔了厚厚的布料,一切都只为不在墨烟身体上留下伤痕——作为珍贵的货品。 “各位如今看到的便是今晚的重中之重,年仅十岁的绝色少年。正如各位所见,没动过任何手脚,这孩子的头发和瞳色就变成了稀有的纯黑,如此高贵神秘的颜色!每当满月之际,他便会展现出如此迷人的姿态,绝对是难得一遇的珍宝,且因为身具妖族血统,满月之时除了样貌改变之外,还别具一番乐趣……” 苍老的手抬起墨烟的下巴,“各位可以细看这孩子的皮肤、嘴唇、睫毛。老身阅人无数,可以打包票,这些年的货品中,这孩子是数一数二的,错过了就再难遇到。” 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正要把手伸到墨烟脸上,就被苍老的手拦下,“这位爷,只能看,不能摸哦。” “照你说的,这孩子真有妖族血统?”人群中响起低沉的男声。 “是的,这位大人,所以说这孩子难得一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生得如此相貌。” “不知养着个有妖怪血统的孩子会不会有危险?”从一众人身后的角落里,传出苍老的声线。 “这位爷多虑了,墨烟本就乖巧,又经过我们的特别调教,更是温顺得很,而且只要有适当措施,即使凶悍的纯妖也可以保证安全。”说着指了指墨烟脚腕处枷锁上方的一处黑色铁环,“这里用的可是最高级的锁妖环,绝对万无一失。” 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低声议论。 “那么各位,若是再无疑问,就开始出价吧。” 墨烟看着面前形色各异的人,情绪并无什么起伏,在铁笼暗室中生活了半年,沉默了半年,对自己的处境早已经习惯,也学会了不再去希冀什么,也不再去奢求什么。 几轮竞价之后,有人嗟叹有人惋惜有人满面红光趾高气昂。 “朱大人真是好眼光,如此上等货色这个价钱绝对超值。那么从现在开始,墨烟这孩子就是您的了,作为附送,此处别院今晚任您使用。” “那么接下来,请各位爷随我移步凌霄馆,本次的珍奇异兽也皆非俗品,一定会给各位带来意外惊喜。” 一众人悻悻散去,屋内只余下那个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朱大人和他的几个随从。 朱大人双手对着一撮,冲几个随从道:“你们去门口守着。” 几个强壮的男人面无表情施礼转身,出去关了房门。 朱大人端起茶喝了一口,咂咂嘴,眯起眼道:“真是好个样貌。” 一双贪婪的眼近在咫尺,墨烟却依旧淡然望着远方,对他视而不见。 朱大人又端起茶喝了一口,习惯性地再搓了搓手,在床边坐了,上上下下打量墨烟,时而吸吸鼻子,时而咂咂嘴,手伸出去又收回,终是想动手又犹豫不知该从何下手。 即使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当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将喷着滚滚臭气的嘴凑近时,墨烟还是皱了眉头。 朱大人伸出舌头tian过墨烟脸颊,tian完了还不忘回味一会儿,墨烟虽然心中空茫茫寂静一片,身体却仍是不受控地僵住了,腹胃一阵绞痛,额上渗出冷汗。 戴着三四只金戒指的手摸上墨烟衣襟,上下蹭着,流连许久之后才将手指探入衣内,向下摸索找寻,一张脸上泛着红光,喉中哼出满足声响,时而揉搓时而轻捏,将墨烟上身的皮肤把玩了个遍。 朱大人吸吸鼻子,刚要脱去墨烟衣物,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住了。 “谁?谁在外面?张金!谁在外面?”朱大人转头向门的方向吼着,下巴上的肉一阵摇晃。 门外几声闷响。紧接着一阵骚动,雕花木门被整扇掀翻。屋内顿时尘土飞扬,碎落的木块散落四方。 月光倾泻而入,带着微凉空气,墨烟缓缓转过头,把视线移向那一片洁净的月光。 月光下,一个逆光的身影正跨坐在马上。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停下了脚步。 墨烟有些茫然的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寒光一闪,那个高挑清瘦的男人已经来到了床边,剑尖直指跪坐地上不停发抖的那团赘肉。 “给我滚!”那人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赘肉跌跌撞撞地爬出门外,最后抛出一个满露凶光的眼神。 墨烟眨眨眼,看向面前那张俊朗的脸,星目修眉间透着坚毅。 那人开始审视起墨烟的面容,怔了片刻,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痛苦和喜悦杂糅的表情,他抬起手要触碰墨烟额头,墨烟却向后躲了躲。即便面对方才那个令人倒足胃口的朱大人,他都不曾躲闪,却不知为何,此刻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那人说着深深低下头,“对不起,我来迟了十年。” 墨烟茫然看着面前的人,听着他低柔温和的话语,身体却有些颤抖,分不清是因为意外还是惧怕。 “先闭上眼睛。”他说。 墨烟不太明白,却还是顺从闭了双眼,最后的刹那,看到那人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心中顿时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人,是来帮自己了结的。 第088章 从今往后 身上没有任何痛感,只脚下传来一股震颤。墨烟一惊,睁开眼,便看到枷锁已被斩断,接着双手也被松开,身子瞬时没了拘束。 墨烟深吸一口气,看着寒光森森的利刃,心跳得极快。 眼巴巴抬头看着那人不知所措,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拦腰抱起,“我们先离开这里。” 墨烟能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那人上马,轻夹马腹,一手护着墨烟,一手挥剑冲入重围。兵器碰撞出尖锐的声响,寒光四溅。这样一路厮杀,不知何时起,身后却多出了另外几个骑马的人。 “子清!你们几个先去扫清大门那里,这边有我一个够了。” 另外个人闻言策马向前,不久便消失在墨烟的视线之中。 “抓紧我。”那人低下头,一边挡住砍向自己的刀剑一边对墨烟说。 墨烟看看沾满血污的剑刃,又看看眼前之人被血迹染湿的衣袍,犹豫再三,终是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不为别的,只为他虽然满身血腥,对自己说话时却极尽温柔。 手心中的感觉有些黏腻,味道是铁锈一般的腥臭。他人的血味,和自己的没什么不同,闻起来,却分外令人作呕。 不知在马上颠簸了多久,周围终于逐渐安静下来,身后也不再有人追赶,墨烟借着月光看自己手心里干涸粘稠的暗红色,心跳始终无法平复。 一行人逐渐放慢了脚步,不远处绵延的河川反射着满月清冷的光。 迎面缓步走来一只白鹿,停在马前微微颔首道:“主人可曾受伤?” “我说过,你既是不喜血污,今日便不该来此处。” “多谢主人关心,如今见您无恙,月谦便先行退下了。”白鹿说完这些,果然先行转身离去。 满身血迹的陌生人,会说人话的白鹿,墨烟努力理解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明白,自己的生活,从此又将改变,只不知道会变向何方。带自己离开的这人,让自己害怕又有所期待的这人,他给自己的感觉,是与以往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 “你是……谁?”墨烟终于开口,却因为许久没说过话,声音有些沙哑,吐字断断续续。 “我叫木风,”那人淡淡地说,目光中有墨烟许久未曾见过的温柔,墨烟却不确定那温柔的背后是否隐藏了什么。 从几岁被养父变卖沦落勾栏到被卖入黑市,几经辗转后跟了个还算善待自己的主人,稍稍稳定了几年后却再次被转手。只有十岁出头的墨烟,可以说半生的时间都是在不安中度过的,已经习惯了被微笑的人鞭打,被温柔的人凌辱。他分不清,眼前这人对自己温柔的背后,究竟是想要索取些什么。 木风审视起墨烟充满疑问与忐忑的眼神,问道:“你怕我?” 墨烟先是想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身子一僵,接着猛地摇头。 木风有些心疼的皱了眉,“别怕,我是你母亲的挚友,答应了她要找到你照顾你,现在终于可以有个交代了。” 听到“母亲”这个字眼,墨烟心中某处仿佛被铁钩钩住,撕裂般痛楚,“母亲……你……说我……有……母亲?”说话间眼中忍不住地泛出泪光,“她……她在哪?” 沉默了半晌后,木风道:“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她……”看着墨烟似乎仍有些不解的目光便继续道,“你母亲名叫上官萤,她……已经过世许久了。” 墨烟抽泣道:“那……父亲,兄弟姐妹……有么?” 木风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得到答案后,墨烟便沉默了,捂住嘴哭得无声,也再不发一言。 木风勒马停住,收紧了抱着墨烟的手臂,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从今天开始,你叫右梧,过往的一切再不用记忆,”说着擦去怀中少年面颊上的泪痕,“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你周全。” 天尽头,云与山之间泛出微光。 右梧挑了挑灯盏中盘曲在油泽内的棉芯,火苗燃得更旺了些。 心中犹记得十一岁生辰那晚,木风对着不言不语的自己说过——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许多苦,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今后你不会再孤单一人,你虽然没有父母兄弟,却还有我,你可以不同我讲话,没关系,只不过我仍是希望你能接纳我,依赖我。右梧,让我来做你的亲人,让我给你一个家。 木风平日少言寡语,偶尔倾吐心声,便更叫人铭记于心。 右梧看看怀中的小半夏,虽然不想带他一同去找木风,却无奈这家伙只要离开自己一会儿便会哭闹,只得随身抱着。 给小半夏理了理衣服,右梧便出了门。 几个侍从正在门外坐着矮凳休息,三个倚着墙壁瞌睡,一个负责守夜,见右梧早早出了门,吕千立刻站起身,打着哈欠抹了一把脸道:“少主今天真早啊。”说着推了推那瞌睡的三人,将他们弄醒。 四人中最矮的一个睡眼朦胧起身道:“少主这么早,可是有何吩咐?” 右梧伸手向前方一指,道:“吩咐倒是有,只不过你们不会听。” 除了吕千之外,几个人都明白右梧所指的是不希望自己被时时跟着监视,便都像没听到一般低下头去,各自整理起衣装。 吕千思索了片刻,却认真道:“少主究竟有什么吩咐?” 右梧拍拍吕千肩膀,“吕千,你这人哪都好,就是太实在了。”说完便向前走去,懒懒道:“别瞎琢磨了,跟上来就是。” 穿过回廊,绕过翠竹便听到簌簌声响,远看泉边,薄雾中身穿一袭白衣的木风正在舞剑。 右梧立在竹影下看木风的身影,与几年前相较,剑法愈发苍劲灵活,木家这套剑法,是于战场杀敌的实战中逐渐完善流传下来的,看起来平平无奇毫不华丽,却招招直抵要害,无半点冗杂。 被卷起的竹叶飘荡着落入泉中,随水流蜿蜒绕庭院一圈后离开宅子。 晨雾薄了几分,木风收起剑,闭目凝神片刻后再张开眼,看向右梧,微笑道:“这么早起,难道特意来看我练剑?” 右梧走到木风面前,“我其实一直后悔,当年没同风叔叔认真学习剑术。” 木风心底喜悦,却不露声色,“现在想学也不迟,以你的资质,只要勤加练习,若干年后一定可以超越我。” 右梧道:“风叔叔最了解我,一向怕累,做事又没有恒心……”顿了会儿,看一眼身后的几个侍从,又道,“其实我来不是为了看您练剑,而是有话要说。” 第089章 信任与谎言 木风虽然不知道右梧大清早来见自己又神神秘秘的究竟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不论什么话,讲出来总比压在心里得好,遂对几个侍从道:“你们几个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待几个侍从躬身离去后,才对右梧道:“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右梧却瘪了瘪嘴,仍是不说。 木风明白了右梧的意思,便抬手揽过他的肩膀道:“走,去书房。” 铺满小径的光滑卵石表面带着星点儿的露水,踩上去有些滑,右梧抱着小半夏跟在木风身后,走得比平日略显小心。 木风不论身在何处,卧室书房总飘着淡淡艾香。 进了书房,木风先将佩剑收好。看了一眼摊开在桌上昨夜未读完的书,又顺手理理书页,将它们仔细放回到书架上。 右梧关上书房门,走到屏风后燃着艾香的几案前,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道:“风叔叔果真念旧,这艾香用了大半辈子也不觉得厌……”略一停顿又说,“念旧物之人多半也念旧情。” 清晨本就安静,这书房又建在宅院中较少人走动的角落,此刻便更是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得清,右梧这话虽然说得甚轻,却足够字字分明飘入木风耳中。 木风将最后一本书放回它该放的位置,转身到桌前坐了,道:“我对熏香并不挑剔,这艾香不过是多年习惯懒得换罢了。” 右梧走到木风身边,却不坐下,只随意地缓步走动,一双带着倦意的眼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 “记得风叔叔说过,年少时也不爱这些熏香,后来是因为我母亲的建议才开始用,也因为她最开始时偶然推荐了艾香,所以才习惯了一直用到现在。”右梧倚着书架站定,看向木风说道。 木风道:“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对熏香感兴趣了?架上第二层有几本关于熏香的书籍,你拿去看便是。” 右梧笑道:“这架上也没添置什么新书,几年前我在这里时,这些就都已经读过了……不过,想必这些细枝末节,只有我记得,风叔叔每日事忙,哪能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部挂心。” 木风道:“你的哪一件事我不挂心?你这样说,是觉得我对你关心不够么?” 右梧撇撇嘴,“当然不是……话说风叔叔,从昨天起就未见月谦,他去哪了?” 木风远看了一眼悬于墙上的佩剑,道:“想必是在我身边久了,觉得烦闷了出去散心,你若有事找他,我便立刻唤他来。” 右梧哂笑一声道:“风叔叔可以将名下一众赌坊勾栏经营得有条不紊,脑袋却总有些不太灵光的地方,就比如这用了二十余年的艾香……现在我若是问一句,燃着这香,究竟是为了我母亲还是为了月谦,想必你也答不上来吧?” 木风神色依然平淡,却停顿了许久后才答道:“不过是习惯罢了。” 右梧吐了吐舌,做个鬼脸,“我就猜到你要这样回答,罢了罢了,我今天来,要说的也不是这些,”深吸一口气,右梧忽然便换上严肃神情,正视木风,“风叔叔,我问你,关于我的身世,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木风无甚表情地看着右梧,比起此刻的严肃话题,倒是方才的那些关于月谦与上官萤的问题更让他头疼些,而且他此刻并不知道右梧收到了那样一封信,所以仍是打算随意回答几句,将这个问题含混过去。 “不是都告诉过你了么?” 右梧道:“很明显,我现在问的不是你已经告诉我的部分,而是那些你没说过的部分。” 当年木风告诉右梧的版本十分简略,不过是说上官家家道中落,木家便收养了上官萤,后来上官萤的夫家不幸获罪全家处斩,上官萤便把出生不久的孩子托付给了木风。木风尝试过,却没能救得了上官萤一家,反而因此获罪,最终也耽误了寻找右梧的时间。 木风的说辞当然说得通,却缺少细节,而且在他的说辞中,上官家和右梧本家都再无生还者,两家血脉只剩一个右梧,故而右梧在世上再无血亲。 正是因为这样,右梧才在心底才有所怀疑,木风的说法十分决绝,隐隐有一些防止自己寻根究底的意味。 见木风不答,右梧便继续道:“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的真实姓名,即便你有所顾忌要隐瞒我那获罪的本家,不告诉我生父的姓名,但告诉我自己的名字,总没什么不妥吧?难不成我真的姓右?” 木风犹豫了片刻,道:“我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这也是为了你好。” 右梧道:“其实风叔叔大可以随口编造一个名字告诉我,我自然不会怀疑,也不会再烦你,你如今这说法,倒是让我确定了你还有许多事瞒着我,以后肯定仍是缠着你问东问西,你不觉得麻烦么?” 木风却微微一笑,“你是如今世上我最在乎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自然不想骗你。” 右梧细品着木风的话,心道,你这等于明言你确实骗了我,却是不得已的,既然你是不愿在小处多说一句谎话的人,又为什么要编造一个关于我身世的大谎言呢?难道为了不让我知道是你一手毁了我曾经的家庭,怕我恨你么?信上说的,难道才是事实? 右梧皱眉思索着,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可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便添了几分心凉,可转念又一想,如果眼前这人,编造谎言只不过为了让自己留在他身边,让自己不去恨他……却是一件让人莫名感到愉快的事。 右梧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上前一步道:“风叔叔……我希望我可以彻底相信你,但如果你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我对你的信任,怕是就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了。” 木风自然看出右梧眼神中的不同寻常,却也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道:“能说的我自然会说,不能说的……即便因此让你不再信任我,我也……” 右梧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放到木风面前的桌上。 木风打开帕子看到其中短箭的时候便皱了眉。 右梧道:“昨日,有个似乎对我身世十分了解的人,用它送了一封信给我。” 第090章 口是心非 木风闻言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起身走到右梧面前,拉起他一只手,翻过手掌查看。 再要去看另一只时,右梧适时抽回手道:“放心,我要是中了毒,哪还会这么悠闲站在这里。” 木风松了一口气,“你没碰过那箭就好。” 右梧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觉得十分温暖,此时此刻,即便听自己提到了有关信的事,木风更关心的也还是自己的安危。 木风走到窗边向外望。右梧将睡梦中的小半夏从左肩换到右肩,道:“风叔叔对信中的内容不好奇么?” 木风转身,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你来找我不外乎是为了这封信,你若是想说,自然不用我多问,若不想说,我问了也无用。” 窗子离书桌只不过两三尺距离,右梧绕到近窗的那头,单手撑着桌面向后一跃,就这样坐到了桌上。一直以来,敢这样肆无忌惮坐在木风书桌上的人,除了上官萤,便只有右梧。除了这两位着实无法招架的人物之外,其他人若是造次,一定会被木风教训得很惨。 右梧先是晃荡着双腿做出一脸无辜状眨巴眨巴眼,接着又摸了一把身后的兰草叶子,然后长出了一口气,才开始叙述。 那信中的内容全数烙印在心里,右梧像说书一般一口气讲下来,中间时不时手脚比划一番。远远看去,倒像是在叙述一件十分轻松有趣的事,近看却不同,即使背着光,木风的脸色也明显阴沉了下去。 右梧完全不在意木风的反应一般,说完吐了吐舌头,跳下桌子走到门边,刚拉开门栓便听到木风的声音冷冰冰响起,“你就这样刚说完就走?” 右梧嘿嘿一笑,拉开了门,冲外面嚷嚷了一句,“随便谁,沏壶茶来给小爷喝喝!” 不多会儿,茶具便摆上桌,侍女刚准备洗茶泡茶,右梧就从后面推着她道:“行了行了,这位姐姐,我自己来就好。”见侍女有些为难,又道,“其实不是真的想喝茶,是想跟风叔叔学着泡茶而已。” 那侍女看了一眼木风,便施个礼退了出去,关了房门。 右梧一手抱着小半夏,一手开始鼓捣起茶海上的一众茶具,木风就沉默看着他,许久后才道:“关于信中说的,你怎么想?” 右梧终于折腾好了将茶壶提起,往两只玉石杯子里倒了茶水,拿起其中一只走到木风身前递给他道:“我一个小孩儿家家懂些什么,不如风叔叔您来告诉我,这信中说的,我该怎么想。” 木风接了茶杯,看着右梧道:“那信的内容是假的。”语气平淡而肯定。 右梧左边嘴角一扬,抬起杯子去闻茶香,似乎十分享受,接着吹了吹茶汤,饮了一口细品,香茗入喉才咂咂嘴道:“我昨儿一夜未睡,就是在琢磨信中的内容,风叔叔一句话就打算让我把看过的忘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么?” 木风轻叹一声,将未动过的茶放到桌上,“如此说来,你是不相信我?” 右梧道:“自然是希望相信。” 木风道:“那便信我说的,我虽然一时猜不出是谁会写信给你告诉你伪造的身世,却会尽快去查,到时候抓到挑拨之人,一切便会明了。” “何必这么麻烦呢?且不说能不能抓到那人,便是抓到了,十多年前的事,要说明白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右梧眯起眼笑道,“不如现在将当年的全部事情告诉我,有了真相,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木风道:“能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 右梧叹了口气,低着声音,自言自语般对着小半夏道:“你看你看,我猜对了吧,你说我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儿,明知道他只会那这种话敷衍我,还非得自讨没趣来问他。” “右梧,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是故意隐瞒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做对你更好,”木风说着,语气柔和了些,“我自然希望你能信我,但信不信在你,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右梧凝视了木风片刻,接着哈哈一笑,道:“好,我还就不信你了。木风你听着,如果信中说的属实,你就是害死我一家的凶手,如今你不愿意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也没什么法子逼迫你,只不过有一点,在你将事情讲明白之前,我就不留在此处了。呵……跟一个无法信任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怕是以后吃不下也睡不着的。” 右梧的几句话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极重,且又十分突然,听得木风一阵心绞,面色白了几分。 右梧端了木风放到桌上的那杯茶,倒了已经冷掉的茶汤,重新沏了一杯,再给自己也沏上一杯,又走到木风身前。 “我如今还是叫你一声风叔叔,当初是你救了我,不论十六年前那桩旧事究竟怎样,你都是我的恩人,即便不信任了我也不会记恨你。风叔叔,如今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待会儿便离开此处,继续去做我的乞丐,从此与你两不相干如何?” 木风不去接茶,只道:“你不能离开。只一个颜泽启我便无法放心,况且现在还有那个叫芳音的驯兽师,加上来路不明的信和毒箭,你让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 右梧其实只是表面上做出个强硬的样子而已,如今听了木风的话,心下便更是软了几分,只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离开,就再不允许自己动摇罢了,所以与心中的刺痛不忍截然相反,神情中倒是添了几分冷漠和嘲讽。 冷笑一声,右梧道:“颜泽启,不说我还真想不起这么个人,风叔叔既然提到他,总不会忘了我是因为谁才招惹上那个公子哥儿的吧?”右梧决定不再拖延,便狠下心说了木风最不想听的话。 右梧的生辰刚好是满月。 十四岁那年,月洒银辉满庭芬芳的那个晚上,木风醉酒后吻了右梧。 满月时的右梧与木风心中的上官萤,有着十分肖似的面容,同样如缎般的黑发。且木风那晚喝醉,不只因为那是右梧的生辰,更因为同样的日子,也是上官萤的祭日。 “右梧,”木风低声道,“那时的事,你还在怪我?” 右梧虽然是笑着,语气却极冷,“所以才不愿意留在你身边。”话一出口便觉得胸口一阵闷痛。 沉默了许久后,木风上前一步道:“不行,你不能离开,我……” 右梧正听着木风的话,没注意到怀中的小半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木风,木风注意到他看自己的眼神,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右梧顺着木风的视线低头看,便见到小半夏周身一团浅淡白光。 下一瞬,一股清风过后,右梧只觉得怀中一轻,再去看时,小半夏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许久未见的——白团子。 第091章 针锋相对 右梧见自己抱了好些天的小半夏变回了白团子模样,脑力里满满想的都是——这家伙的妖力可能恢复了,一边想一边开口道:“半夏,你……恢复了?”因为精神有些不集中,说起话来也不免吞吞吐吐,白团子轻盈落地,无声无息,右梧正要俯下身时,却又感觉到一股风,遂停了动作。这风比方才的强上些许,却极为短暂,右梧的衣摆扬起又落下,那股凭空出现环绕住白团子的风,就又蓦然散了去。 右梧只觉眼前光线暗了暗。 “木风是么?我们曾经打过照面,只不过如此相见,还是第一回。” 冷冽泉水般的声音流入耳中,右梧怔怔看着身前之人,方才被风吹起的银色发丝正落回肩头,如丝缎一般光泽垂顺直至脚踝。 半夏的这副少年模样,右梧明明已经见过许多次了,这次却不知为什么,恍然有种初次相见的感觉,仿佛曾经只是隔着一层雾去看,忽略了许多细节,而此刻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却突然真切起来。 不论是被晨光勾勒出的完美侧脸还是衣摆下隐隐露出的素白脚腕,此时都十分真切,带着些道不明的陌生感。 右梧兴许只是因为许久未见半夏,生出了些异样感觉,而木风却是第一次看到幻出正常人身的半夏。这样一个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即便是木风,也一时顾不上其他,只不动声色上下打量。 木风自诩阅人无数,妖兽幻出人形的事儿也见过颇多,却从没有哪个人像面前之人这样,只穿一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素白纱衣,却不知从何透出一股莫名的绝美高贵;神色寡淡甚至冷漠,眉眼间却隐含着潋滟风华。 先打破沉默的是右梧,他向前一步迈到半夏身前,与半夏相对而站,微扬起头直视那双天青色美目,心绪有些凌乱。 半夏看到他,虽然面上静如止水,眼底却透出笑意。 右梧一把扯过半夏衣襟,将眼前高出自己一头的人向下带了带,道:“你这家伙终于舍得现身了么?如果我没猜错,你不是刚刚才恢复妖力的吧?耍着我好玩是么?” 此时,感觉到自家主人妖力的青灰丢下了粘在身边的狸花猫,从窗子直冲进了书房,刚好撞见右梧扯着半夏衣襟的一幕,青灰哪里见过自家主人受这份侮辱,想都没想便飞了过去。 “你竟然对我家主人如此无礼!快放开!” 半夏被扯着,不但丝毫不反抗,反而面上渐渐带了微笑,瞥一眼飞到自己身侧的青灰道:“别多事,我自有主张。” 青灰本欲多少教训右梧一番,却忽然听到自己主人这话,又看到他嘴角的浅笑,不禁背脊发凉,扑扇着翅膀犹豫了片刻,终是停到了书架顶部,悬着一颗心观望。 右梧听到青灰的话,看了看自己抓在半夏衣襟上的手,恍如忽然回过神来一般,为自己方才心中毫无来由的怒火感到莫名其妙,遂松了手,看了眼半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鼻子。 “那个……你,伤……都好了吧?” 半夏却不答话,只用不重却不容反抗的力度将右梧带入自己怀中。 右梧尚未做出什么反应,木风倒是先阴沉地开了口:“放开他。” 半夏的右臂勾在右梧肩上,带着他向后退了两步,看着木风道:“怎么脸色如此难看,可是身体不适么?需不需要我给你瞧瞧脉象?你虽然……”半夏说到这冷冰冰一笑,“我却不是个记仇的,且那时你也是为了救右梧,过去的事我便不再追究了。” 右梧看着眼前木风的脸色越发难看,回头看了一眼半夏,心道这家伙不知道又要折腾些什么,兴许是被放过血有些记恨木风故意挑衅,但无论如何两人还是不要就此结下冤仇得好。 如是想着,右梧便对木风道:“风叔叔别生气,半夏嘛是只妖兽,与人不同,他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说着试了试想挣脱半夏的手臂,却不知因为自己使不上力还是因为半夏使了什么妖术,总之就是无法脱身。 再看一眼木风的面色,右梧明白眼前的情况不论自己大力挣脱还是要求半夏放开自己,都有可能直接引起木风对半夏的误会,使局面变得无法收拾,便索性安于现状,没一会儿甚至放松了下来,倚着背后的半夏,心道这家伙虽然看样子瘦得很,肩膀却还算宽厚舒适。 半夏换了缓和的语气对右梧道:“别担心,我虽不喜这人,却因为他曾对你有恩,不会轻易伤他。” 右梧拧着脖子往左后方看去,正对上半夏也看着自己,他便挤眉弄眼一番,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别多话,木风这人不好惹。 半夏也不只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只当没看到右梧冲自己做出的搞笑表情,又看向木风道:“我会带右梧离开此处,让他随他所愿生活,安全方面你不必担心,且不说我的实力比你强上许多,即便我不动手,只我的侍从也可以将你这处瞬间夷为平地,保护右梧绰绰有余。” 右梧心情十分纠结,这半夏虽然在帮自己,却也是明摆着在向木风挑衅,以木风的性子,不知道还能忍上多久。右梧一边觉得自己应该在两人中间打打圆场,一边又觉得自己方才努力了半天,无非是为了让木风同意自己离开此处,为了这个目的,自己应该站在半夏这边,这样成功的几率会大上许多。 心下盘算好了,右梧便道:“风叔叔,半夏虽然……虽然不太会说话,表达的意思却是我想表达的,此次离开,我主意已决。” 木风看着安然处在半夏怀中的右梧,黑着脸道:“不行,你只有留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你跟这小妖才认识几天,别说让他保护你,便是留他在你身边,我都无法放心。” “半夏他曾经舍命救我绝对可以信任,而且……”右梧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去,只听半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虽然不大,却足以压住自己的。 半夏轻笑一声道:“我到底是妖,对你们人的规矩礼节始终无法理解透彻,不过……”说话间用手扳过右梧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右梧却教会了我好些从前不懂的,比如他曾说过,要以身相许报我对他的救命之恩。” 右梧此刻不是不能转头,却着实有些不敢去看木风的脸色,便只得与半夏两两相望,面对着捉摸不透的话语和眼神,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半夏旁若无人般挽起右梧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道:“右梧,你既已经是我的人了,要去要留自然该由我决定,我这样说,可还符合你们人类的规矩么?” 第092章 眼见未必为实 半夏这些话冷不防地抛出来,右梧只觉得脑子一懵,虽不是城墙转角也抵得上几层青砖的脸,就这么难得的红了。 最可怕的假话不是从头假到尾,而是真假掺半。半夏说的那些,什么以身相许,什么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虽然断章取义,却也是基于一定事实的,右梧根本无法一句话反驳回去,赶上此刻情况特殊,他就更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了。 如果认同半夏的说法,不论从哪方面说,自己这面子都挂不住,四下无人的时候还好说,可眼下边上有木风和青灰眼巴巴瞧着,难道要承认自己像个女子般委身于人不成?且不说这不是事实,就算是事实,这么丢脸的事儿自己也不能认。 本来很容易决定的事,苦就苦在此刻情形颇为混乱,自己还不能这么简单就跟半夏唱反调,往道义上说,半夏这话也算是帮自己说服木风,往利弊上说,自己不惜向木风撂狠话也无非是希望他能同意自己就此离开,过回曾经的生活。 曾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感情纠葛,绝不能再经历一次。不论木风心中的那人究竟是谁,总归和自己再无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为他乱了心绪。 右梧迅速衡量了利害,终是不情不愿下了决心,不出声反驳,算是默认。 看着面带笑意的半夏,右梧心下恨恨道,你这小子真会挑时机,面上虽然是帮我背地里却变着法儿的占我便宜,小爷我如今顾全大局忍你一时,等将来有机会定要扳回一城收复失地。 右梧心中将半夏一通数落,着实有几分生气,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一双眼中透出怒色盯着半夏。 两人虽是一个调笑一个生气,看在别人眼中却是完全不同的味道。 青灰之前仍在因右梧的无礼而生气,所以对半夏的话只听了个囫囵,倒是没去留心话中的深意,但看到自家主人与个人类这般亲近还始终面带笑容就觉得十分诡异,心下想着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主人该不会因为前些日子受了欺负,这会儿要下狠手了吧。 而木风眼中所见的却又是一番光景,右梧方才一时面上挂不住,脸红了起来,如今红色还未褪去,又直勾勾与半夏四目相望,眼神中还颇有深意欲言又止,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儿痴缠怨偶。右梧的反应,怎么看怎么都带着娇羞。 右梧盘算如何做出反应的时间里,木风一直观察着二人,只见右梧目光丝毫不离半夏且毫不反驳,这几乎坐实了他心中的判断——方才那一番话,八成是真的。 这样的结果,木风自然无法接受,面色几乎铁青起来,心中愤怒同时带着几分尴尬,又有些无可奈何。他再次审视半夏,绝世无双的姿色此刻却怎么看怎么显得妖媚蛊惑。 这妖当着自己的面尚且如此不知廉耻,定非善类,木风如此想着,便扬手拔出了悬在桌边的一把剑,这剑虽然比不上对面墙上的苍寂,却也是名家名品,只不过未经特殊处理,无法置妖魔与死地。不过这样兴许不是坏事,赶走这妖但不伤他性命,该不会令右梧难过。 剑刃出鞘,摩擦出一声令人心头发凉的颤音,右梧还没转头去看,就听到青灰扑扇翅膀叫了一声:“主人小心!” 半夏不紧不慢放开右梧,将其拉到自己身后,又冷冷看向木风道,“我今日偏要将右梧带走,你若拦得住我,就试试。” 木风嗤笑一声,举起了剑。 瞎子都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温度急剧下降,气氛紧张大有一触即发的趋势,右梧懵了片刻后醒悟过来,这两人如此对峙着完全是为了自己,怎么明明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还是让他们两个杠上了呢? 就这样打起来,伤了谁都不划算,右梧想着就冲到二人之前道:“风叔叔,不关半夏的事,你就是生气也该冲着我来。” 谁知这句话抛出去,毫无作用不说,还起了反效果,木风蓦地握紧了剑,闪过右梧就向半夏刺去。 右梧哪里来得及阻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风推了出去。 身后是书架,本以为这样撞上去不出血也要掉层皮,却没想到只感觉到身后一股不强不弱推力,也没有预料中的书架倒塌声响,自己就这样稳稳停住了,回头看,接住自己的却是幻了人形的青灰。 青灰扶着右梧站好,便看向木风与半夏。 右梧看着木风的剑锋狠戾,又看着半夏闪避地游刃有余,虽然因为这两人实力一时不分上下而放心了些,却还是边冲了出去边喊道:“你们住手听我说!” 刚迈出步子却被青灰扯了回来,“主人叫我守着你,别去添乱。” 右梧看到青灰说话时根本不瞧自己,时时刻刻只盯着半夏,便着急道:“你就不担心你家主子么?也不说去帮忙,在这里傻站着有什么用?” 青灰依旧不看右梧,平淡道:“不需担心,主人绝不会败给那人。” 右梧道:“你家主子可是刚受过重伤的,你就这么自信?” 终于看到青灰微皱了眉头,右梧以为有戏,却听到青灰冷冷道:“主人若不是因为你被套上那锁妖环,又怎么可能受伤?”说完投向右梧一个轻蔑眼神,随即又看向半夏。 不愿想起的一幕涌上心头,右梧其实一直想正式跟半夏道谢加致歉,但之前一直等不到他醒来,如今再次见到了,却又是这种混乱局面。如果这次再因为自己让半夏受伤,那么不用谁再说什么,右梧都打算将自己的命赔给他,来了结这一段还不清偿不尽的债。 右梧一个转身,反手拧住了青灰手臂,青灰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加上不熟悉人类的攻击方式,又猛地吃痛,就这样被右梧挣脱了去。 青灰本以为右梧会冲到打斗中搅局,遂向边上一闪身,打算拦下他,却没料到右梧竟去了跟自己预期相反的方向。 右梧挣脱青灰后,立刻毫不迟疑跑到门边,一把扯下了挂在墙上的苍寂。 沉甸甸的剑握在手中,右梧无心顾及其他,深吸一口气便拔剑出鞘。 剑刃在空中划出一条银色轨迹,而后便横在了右梧颈上,吹毛断发的冰冷利刃贴上了颈部的皮肤,右梧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血脉比平时流动得快速,心跳也不知何时急促了起来。 半夏随手抄起一只毛笔,刚挡住木风的剑锋,就听到右梧十分清晰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第093章 不尽如人意 剑锋过于锐利,右梧说话时手上轻微的晃动已经足以给自己颈子增添上一道划痕。 木风半夏与青灰同时看向右梧的方向,先是看到银色剑刃上一条细细的红色从与伤口接触的位置开始向剑柄处游走,接着便闻到一股血腥。一时间气氛凝滞,谁也不敢妄动。 右梧稍后退一步,让自己几乎背靠着墙壁,把剑刃抵在颈子上,那道原本浅浅的伤口就又深了些,他一言不发,只望着木风与半夏,眼神说不出的诚恳。 半夏瞥了一眼木风,木风亦是冷冷望了一眼半夏,就这么各自收了手。 木风将剑收回剑鞘,深皱眉头对右梧道:“好了,快把剑放下。” 右梧心道,还是这招管用。见着木风和半夏都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便将剑刃微微向外挪了挪,开口道:“风叔叔先听我把话说完。” 木风看着右梧脖子上那条血痕就十分着急,下意识向就朝右梧走去,边走边道:“要说什么都好,先把剑放下。” 右梧见木风走向自己,忙道:“别过来,听我说完。”言罢调整了剑锋的角度,看上去更凶险了几分。 木风闻言停在了半途中。 成功制止木风后,右梧便说道:“其实我早料到今日风叔叔不会将那段往事告诉我,也知道自己问了也得不到答案。方才那些话,除了确认一下自己的判断之外,更多是为离开此处找个说辞……风叔叔,我更喜欢那种自由无拘束的生活,这与半夏无关,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 木风沉默片刻后道:“在我身边让你感到拘束了?” 右梧答:“是,当初我虽只是一时意气,但离开了两年,毕竟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再回到这里只觉得十分拘束,无法习惯……”右梧说道这,忽然感觉到手下一空。 低头看,明明被自己紧握在手里的剑居然就这样没了踪影,正摸不着头绪时,目光却捕捉到了一个身影——月谦。 只见月谦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木风身侧,手捧方才自己拿在手中的苍寂,将其交到木风手中后又折回来,给自己查看颈部的伤口。 木风与半夏谁也不看谁,只同月谦一起到了右梧身边。 右梧看着月谦的满目温柔,看着木风满眼的无奈责备,再看半夏嘴角笑意中隐含的嘲讽,心中不禁哀叹,这月谦出现得真不是时候。 哎,说到底是自己疏忽大意用了,那苍寂上附着有月谦的妖力,自然受他控制,只是没想到他会赶在这个时候无声无息突然出现罢了。 难道不是偶然? 右梧道:“月谦,那个……这两天去哪了?怎么这么巧?” 月谦仔细给右梧止了血才抬头道:“少主实在胡闹,再怎么也不该如此不爱惜身体。” 右梧不理会月谦的说教,“难道你以为我出事了,特意来救我的?” 月谦后退一步,站到木风身侧,“苍寂的剑刃上若出现主人或少主的血迹,我便会立刻感觉到。”说完这句便冲木风施一礼道,“主人若无吩咐,月谦便先告退了。” 右梧听到月谦要走,便笑道:“月谦先别走,多留一会儿,我待会儿便要回去了,这一别又不知多久,还有些话,就不想留到以后再说了。” 月谦道:“少主请讲。” 右梧看一眼木风,故作神秘一笑,拍了拍月谦肩膀,“待会儿单独同你说。” 木风将方才的一切在心中再三思虑后,对右梧道:“你到底是个孩子,哪里住得不习惯便说,就是给你在附近单独造一座小院落都好,只别再回你那住处去了,一来我不放心你的安全,二来我也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 右梧还没开口答话,半夏便将右梧拉到自己身后,幽幽道:“这你放心,我能保他周全,自然也可以将他照顾妥当。” 木风听到半夏的话脸色又是一沉,右梧忙将扯了扯半夏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半夏却顺势握住了右梧的手,对木风道:“我说了,右梧是我的,他的去留,由我决定。” 右梧在脑中飞速寻找着对策,最后只得顺着半夏的说法,对木风道:“风叔叔以前常教我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我如今能活着全凭他出手相救,报答他也是理所应当。” 这一早上实在不易,右梧一边软硬兼施地对付木风,一边还要小心着他同半夏之间的关系,不住在中间调停,来来回回把能说的都说了,木风才最终妥协一半,答应右梧离开,条件是带上这里身手最好的四个随从一起。 右梧刚想再说什么,书房门却被敲响。来人是负责赌坊安全的木风的一个亲信,只见他低声对木风说了几句什么便退了出去,声音极小,右梧竖着耳朵也没听到分毫。 木风到书桌前坐下,揉了揉额头,而后道:“右梧,让你带四个侍从随行已经是我的底线,你也不必再多说了,去吧。我眼下还有件要紧事,等忙完了就去看你。” 虽然和期许中有所不同,但也算基本达成了此次谈话的目的,只不过达到目的的瞬间,滋味却不如预想般好受,想到方才木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想到要再次离开,右梧就觉得心中酸涩。 做了两年乞丐到底变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执拗。用绝食的方式逼迫木风让他同意自己离开这种事,如今做不出,以后就更是做不出了。现在想想当时的执着倔强,除了感慨外,只觉得十分好笑。 右梧道:“风叔叔事忙,不必常去看我,啊……对,什么时候打算把身世真相告诉我了,来一次也无妨。” 木风看一眼右梧后又看向自己面前的纸张,随即执笔研墨,只最后说了一句,“人生在世没谁能逃脱束缚真正自由,”说着又看了一眼半夏,“年少轻狂也总有尽头……所谓人妖殊途,你好自为之。” 右梧听着后半句话,心中哀叹道,原来风叔叔真的信了半夏的话,以为我是为了这种自由才要离开……这么说来,这次离开岂不成了变相私奔? 右梧想着看了眼半夏,想起他方才的那些话,蓦地又觉得耳根子发热,忙清清嗓子甩了甩袖子,向外走去。 推开房门的同时,右梧转头道:“月谦跟我来,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很久了。” 第094章 当局者迷 月谦跟在右梧身后出了书房,关门时又抬头从两扇雕花木门的缝隙中望过去,看了一眼正低头书写的木风。 门缝越收越小,待到几乎合拢之时,月谦却看到木风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只这匆匆一瞥就让他关门的动作滞了半分。 右梧在前,身后跟着半夏、月谦、青灰,一路无话。 后院木香花架下,是右梧当初还住在此处时木风常读书给他听的地方,虽然过去了几年,他却仍是喜欢此处的安宁祥和。坐在树荫下听着不远处的泉水叮咚,总能令人心情澄澈。 右梧抬手捏住一根木香枝条,向下扯了扯又松开,韧性十足的枝条便上下弹跳,蹭落了几片深绿的叶片。 半夏俯身吹去右梧发上的落叶,道:“需要我回避么?” 右梧虽然并不在意方才半夏打趣自己说得那些话,却因为自己竟然红了脸而仍觉得有些尴尬,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半夏。此刻二人间不过半尺距离,半夏的动作和语调又颇为亲昵,右梧就更是拿捏不好如何回答。 半夏慵懒一笑,道:“这问题很难回答么?我明白了,我去那边等你便是。”说完就叫上青灰,翩然顺着小路走远。 右梧收回心思,露牙一笑,看向四个侍从,也不说话,就这么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几个侍从也都是眼明的,互看几眼之后也就躬身退了下去,只留下右梧和月谦。 月谦道:“不知少主有何吩咐?” 右梧望着月谦,夸张地长叹一口气道:“月谦啊月谦,你哪都好,就是总跟人太生分。哎……还记得有段时间,我总拉着你陪我睡,讲故事给我听,你讲的那些关于妖兽的小故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个最温和的哥哥,我也希望你别总当我是个外人。” 月谦微微一笑,似积雪下的白梅露出一角芳泽。 “月谦自然从未将少主当外人,只不过月谦有自己的身份,不敢僭越。” 右梧挑眉一笑,就抬手挽住了月谦的手臂,拉着他穿过小径,往泉水的源头走去。 泉水从几块假山石中涓涓而出,流入用打磨光滑的白色石块砌成的方池,再顺着沟渠蜿蜒前行,灌溉院中的一众花木。 右梧弯腰捧了一捧泉水。这泉水自地底深处而来,即使炎热夏日也清凉甘甜,十分可口。喝完一捧,右梧还觉得意犹未尽,就又捧了些泉水洒在自己脸上头上,接着甩了甩头,大呼舒服。 月谦道:“这泉水寒凉,少主别多饮。” 右梧拉住月谦的手,笑得没个正经,“下面这些话,我是当你是自己哥哥才说的,换了别人,我才懒得管。” 月谦道:“少主请讲。” 右梧清清嗓子,故作一副老成持重语调,抬手拍了拍月谦肩膀道:“人生在世不过寥寥数十载,偶尔僭越也无妨嘛,所谓光阴难再,很多事都讲个机缘,一旦错过了,再后悔也无用了。” 月谦嘴角的笑意淡褪了去,“少主说的话,我不明白。” 右梧伸手到泉池里,带了些水出来往月谦脸上一甩,月谦也不躲,眉梢鼻尖就挂了几颗晶亮水珠。 “你不明白?你只是强迫自己不明白罢了,或者说,你不过是假装不明白……”右梧说着拉起月谦双手,“月谦呐月谦,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哎……何况你连别人都骗不过。” 右梧看着月谦,其实心中也不平静,这几句话说给月谦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一会儿调笑一会儿故作深沉不过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保证自己能好好把想说的说完罢了。只是这些并非事不关己,想把状态调整好,十分不易。 月谦垂下双目,微侧过头去,低声道:“月谦只是单纯仰慕主人,别无其它。” 右梧道:“当初风叔叔花费许多功夫才选了这处落脚,买下泉眼周围的土地建了这处宅院,如此大费周章也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人。” 月谦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右梧继续道:“他与我母亲当年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记得有一次他说到母亲的细心时提起过,他十五岁第一次随父辈上战场,回来后母亲第一时间送了他一盒特制的艾草香。艾草多用来驱赶蚊虫,很少特意做成熏香,这点月谦你也知道吧?” 月谦一双碧绿眼眸中起了些波澜。 “艾草本身香味就比一般香草浓郁,制成熏香之后就更是能很好遮盖其它气味……尤其是血腥。风叔叔这些年从未换过其它熏香,身上始终沾染着艾草味,这点你该比我更了解。这么多年风雨不改的习惯也还是为了那个人……月谦,我知道,你们夫诸一族从来只生活在极为洁净的水边,对环境十分挑剔,且厌恶血腥。” 右梧说完便只看着月谦。月谦沉默许久后过身去,背对右梧道:“主人是个十分体贴善良的人,我一直心怀感激。” 右梧咬着下唇踟蹰了会儿,绕到月谦身前,看着他又叹了口气道:“你愿意把心事都藏着我也拿你没办法,我的话你该都明白了,哎……别的我也不多说,这是最后一句——你该比我更了解,那块儿木头在感情方面有多迟钝,我猜,他只是自己仍没发现罢了,而你之所以也没发现,大概是因为当局者迷。” 走出十多步后,右梧又转头看着月谦说了一句,“别多心,我只是不想看着两个我最为亲近的人,将来各自后悔罢了。”说完扬长而去。 半夏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眼睛闭着,斜倚树干似乎在浅眠。右梧走到他面前,在他身上投下自己的影子他也毫无知觉一般。 这双眼睛张开时波光潋滟,闭上时却也别有一番味道。右梧想着就蹲下身子,猫着腰凑近半夏的脸,去看刚好透着树荫洒下,跳动在他银色羽睫上的光斑。心中唏嘘赞叹:姿容无双,风华绝代。 微风拂面,一片树叶画着之字形飘落,在右梧眼前一闪而过。右梧眼见着叶片向半夏的鼻尖落去,伸手想接住,却抓了个空。 叶片擦过鼻尖的皮肤而后滑落,半夏平缓绵长的呼吸快了半拍,呼出的带有六月雪清香的气息直扑在右梧脸上。 美目微张,右梧看着映在天青色中自己的身影,知道现在后退反而更加尴尬,就捡起那片滑落到半夏衣襟上的叶片道:“这有片叶子,我帮你拿开。” 第095章 时机 半夏却睁着一双迷离且朦胧的眼睛看向右梧,不声不响,只缓缓抬起手臂。宽松轻盈衣袖滑到肘部,露出凝脂般肌肤,半夏双臂环绕住右梧的颈子,轻轻施压,将他带向自己。 右梧面前光线一暗,接着便感觉到鼻息之间全是六月雪的香气。此刻微风和煦阳光温暖,头顶树叶摩挲远处泉水清响,形容不出的气氛让他一时有些身处云雾缭绕之中的错觉。愣了愣神,心中一犹豫,就又错过了抽身的时机,只得有些无奈地跟半夏保持着几乎贴身的距离。 半夏的皮肤总透着些凉意。右梧此时正觉得穿过树荫的阳光仍然教人气闷燥热,脖颈上微微发烫的皮肤被半夏微凉的手指贴着,只觉得十分舒服,心下觉得这妖兽幻出的人形真是好处多多,大夏天里贴得近些倒能纳凉。只不知道有没有冬暖夏凉的效果,不然晃过短秋入了漫漫严冬,就要仔细着同这人保持些距离了。 良辰美景春色无限,右梧心中却在想着些无甚情趣的琐事,人一走神眼中便有些虚浮,虽然仍看着半夏,目光却好像已经穿透眼前事物看到了遥远的天际。 半夏将右梧再拉近了些,呼出的气息绕过他的耳鬓。 “在看什么?难不成我脸上也有树叶?” 右梧恍如刚刚被耳边的微颤从天尽头拉回来一般,虽然回了神,目光却有些茫然,反应有些迟钝,半夏的这句话不知绕了多少个弯才终于被他听进心里,钉得心神一漾。 右梧向后撤了撤身子,认真看向半夏,好像自己才是从半梦半醒中忽然醒来的人那般,思绪连贯一段空白一段,不太能衔接得顺畅。 “我……你刚说什么了?”右梧从半夏怀中抽身出来,伸了个懒腰道,“大概是昨晚上没睡好的缘故,加上刚刚被太阳晒得舒服,脑子就有点晕,耳朵也不太好使。” 右梧边这样说着边心道,可不是脑子晕了么,怎么就想着去偷看人家睡觉了呢?还被抓了个正着挤兑着。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一时觉得很受用还有些恍惚起来……哎,可见这美色还是勿近为妙。 半夏理了理肩头上的长发,起身道:“为了那呆子一夜不睡,这会儿才知道晕了么?” 右梧马上明白过来,这“呆子”指的是木风,自己一夜不睡确实在思考关于木风的事,但……你这家伙怎么知道我没睡? 右梧挤眉弄眼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重伤,话说你其实早就醒了吧?你这个坏心眼儿的,我那么担心你,你倒好,弄个小娃娃出来糊弄我,自己却躲在暗处看笑话是吧?” 右梧这些话打趣一样说出口,半夏却久久没接话,右梧见他似笑非笑表情,心中暗暗猜测着,不会是生气了吧?这么大人了还小孩儿脾气不成,说了你一句坏心眼儿你就翻脸? 不过要真说起来,翻脸也是该的,平白着救了自己一回居然还被摆了一道,今天好不容易恢复了妖力,刚一见面却又被自己揪着衣襟怒目相对了一番。这本该感恩戴德认真道谢的话,自己拖拖拉拉,从早上到现在已近午时还是只字未提,不该说的话倒是洋洋洒洒说了一车。 右梧有些心急,但是现在这场景,心中满满的感激话语却只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至于为什么,就连自己也想不太明白,大概还是个时机问题,这一上午都没个好好说话的机会,到如今终于两人面对面无旁人打扰了,却总觉得有些话,心里想着可以,真要说出来就过于矫情。 右梧看着半夏,嘴角抽了抽,心说什么矫情不矫情,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不然闷在肚里倒给自己憋出了内伤来。 这边提了一口气刚准备开口,那边半夏却抢在前头不冷不热道:“你整日抱着的那孩子并非我,我不过是于其体内偶有知觉而已,便是想看你笑话也力不从心。小乞丐,若非你昨夜从那孩子口中套话,我也不会提前有所知觉,如今妖力并未恢复,此刻的身形也无法维持长久。” 这半夏居然如此认真同我解释,啧啧,也不知是真是假,右梧心中把听到的话一掂量,就有些激动了起来,把方才想说的感激话语又抛在了脑后。 右梧颇无赖地用肩撞了撞半夏的身子,凑近了神秘兮兮问道:“认识了这么些日子,你还没告诉我呢,你的本体,活了几千年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妖兽?” 半夏面色陡然一沉,右梧却继续道:“你那只小鸟侍从只说了个‘白’字,究竟是白什么?你要是不方便说,就只告诉我,我绝不再告诉第二个人。” 半夏听到这些话,眼神凌厉扫了一眼头顶枝头。那青灰自始至终都在上面待着,把两人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如今一对上自家主人的眼神就明白大事不妙,立刻展翅飞起,却还是被从下方劈来的风刃削去了翅梢上的几根羽毛。 右梧看着落叶簌簌从天而降,又看着青灰逃命似地飞远了去,心中颇觉得对不住他,暗自冲他的背影赔了个不是,还告诉自己一定记得下次好好道个歉,给他抓几只蚯蚓蚱蜢陪罪。 半夏一甩袖子,看着右梧正色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一个白字,若是要去继续查证我也拦不住你。只不过,我既然以芊灵兽的身子活动,自然有隐藏本体身份的道理。你若不知道还无妨,若真知晓了我的本体,我就非走不可了。” 几句话听得右梧满头雾水,只若有所思道:“居然这么严重啊……” 像个老头一般揉捏下巴的神情看得半夏忍不住笑了。说不上为什么,这捉摸不定的小乞丐总有办法让他笑。 半夏食指往右梧眉心一点,柔声道:“什么时候看我腻了嫌我烦了,再去查吧。” 右梧仍是一脸遗憾神色若有所思,却听到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抬头去看,只见吕千小跑了过来。 那吕千不敢细看半夏,只冲到右梧面前道:“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少主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右梧灿烂一笑,说越早越好。吕千只觉得眼前明晃晃一片,脸红之前忙转身又原路跑了回去,边跑边说:“我,我这就去叫他们。” 右梧把心中的不舍摒除,正为终于能够离开此处感到高兴时,却听到身后的半夏说道:“你自己离开不算,还要去点拨那痴傻月谦断除后路,”说着嗤笑一声,“那呆子,就真这么让你难以割舍?” 第096章 再次离开 右梧听了这话,便想到自己这些日子跟半夏也算朝夕相对,他虽然一直是个小娃娃模样,却也说不准那隐藏在天真面容背后的坏家伙究竟把自己的话听去了多少,又把自己看透了几分。 离开是因为木风,一席话说给月谦听还是因为木风,但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对自己没信心罢了。 木风,这个名字早已熟悉亲切地如同呼吸如同发肤,即使心中对多年前的事满怀疑虑,却也影响不了那份随时间累积出的依赖敬重。 右梧顿了片刻,实在不知怎么去答半夏的话,遂咳了几声,喊出一句,“吕千等我!”接着便拔腿开溜,直朝着吕千离开的方向追去。 今天便要收拾行装回自己的“狗窝”去了。这又一次的离开,有着不同的情景和心境,也不知这样的离别一生要经过多少次,才能最终解开心中死结,坦然留在木风左右,只把他当做亲人再无其他痴念。 回首两年前,自己狼狈出逃的事还历历在目。 滂沱大雨中,自己带着满心委屈伤痛毫无头绪跑着,根本不知到了何处。雨水浸透衣物冷冷粘着皮肤,整个世界被春雷密雨包围,看不到也听不清。 右梧只一直跑,鞋中灌满雨水,踩在石板路上每每打滑,摔倒了再爬起却仍是无法停下脚步,不知道究竟在逃避什么,却还是一味逃避。直到浑身发抖身体冰凉,直到双腿打颤再无力气。 满面水光分不清是泪是雨的少年倒在不知何处的一堆腐臭垃圾之中。耳边仍是雨声作响,冷雨直灌进眼中渗入口中。 那时身体究竟有多累雨水到底有多冷都早已淡忘,却仍是清楚记得,直到失去意识前,心中满满的都还是木风。 他忘情紧抱自己时传来的心跳,他苦涩动情的吻,他身上混合了酒气艾香和汗味的特殊味道,他有力的臂弯衣料的质感皮肤的温度。 一切都是他。 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从不了解的感觉,炙热的温度连同强烈的感情一起袭来,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道墙正土崩瓦解。早习惯了的少言寡语冷漠呆痴连同防备壁垒,都开始瓦解。 从遇到木风的那一刻开始,人生的轨迹才开始改变。逐渐习惯安全感,习惯身边有人陪伴保护,习惯被当做一个人来对待。从零开始学习与人相处,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连,重新试着期许和相信…… 那一夜,窗外电闪雷鸣雨急风骤。 在木风毫无保留的深吻下,某种隐晦不明的情愫终于清晰起来。 四年的相处,对于这样一个给自己第二次生命的男人,除了敬重之外,不知何时却生出了贪恋,贪恋他对自己极尽耐心话语温柔,贪恋他教导自己时偶尔欣慰微笑偶尔蹙眉思索的俊朗神貌,贪恋他抱自己在膝头说要做自己的亲人给自己一个家时的认真目光。 因为这些,右梧可以不问缘由,就尝试着以最大的限度接纳怀中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紧紧相拥的感觉,存在的充实感。 当被抱上床榻时,右梧解释不出心中的感觉,恐惧不安充实期许等等,都杂糅在一处,但是不重要,他只知道,他想要同这个人更加亲近…… “吕千,”右梧赶上前去一拍吕千肩膀,“大热的天你跑这么快干嘛?也不急着这一会儿啊。” 吕千顿住脚步,腼腆笑了,“少主不是说越早越好么?” 右梧看着吕千,额头上的汗一颗颗往鼻子尖儿上滚,摇晃一下就掉到衣襟上,前胸已被染出了一片汗渍。 “你怕热咱们就慢些走,看你这脸红的,还有这汗。”右梧说着抬袖子往吕千脸上一抹,帮他擦了汗。 吕千一呆,不说话了,迈开步子就继续前行。 右梧跟在后面,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在自己身后的半夏,接着又透过树丛看了一眼仍立在泉边雕塑般一动不动的月谦。 那晚右梧被木风紧紧拥着,正头脑晕眩时,却感觉到木风的重量压在自己肩上,额头抵着自己颈窝,身体微颤,却是在落泪。泪水湿热,直渗透了几层衣衫。 恍惚间听到急促脚步声,听到门扉开合,听到月谦的声音。看到月谦拉开木风,听到他一直说,“主人你醉了……上官小姐……小萤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啊……” 月谦如同安抚一个稚儿般将木风抱在怀中,轻抚他的后背。 右梧怔怔看了月谦,又看了木风脸上的泪痕,终是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代替的慰藉。 链接右梧与木风的是上官萤,可眼下右梧最不想要的却也是名为上官萤的这根锁链。他悄无声息起身,奔出了房间。 夜深雨骤,那时住在赌坊后院,右梧想都没想就攀着角落里的杂物树枝,从院墙翻了出去,逃入雨幕之中。 月谦安抚了木风后再去找右梧,却怎么也不见了他的踪影,又因为雨水遮掩了气息,任凭他整晚奔波,也毫无头绪。 本就是春寒时节,淋了雨,湿寒入体心脉郁结,加之又虚耗了许多体力,右梧这一昏迷就是两天两夜。 再醒来时,睁开眼仍觉得朦胧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清晰的场景却分外陌生,藕荷色的床帐,精致的雕花木床。侧过头去看,床边的人却也陌生无比。右梧只是头痛欲裂,不知道身在何处,记不太清发生过什么,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这时一旁的人突然兴奋地转过身去大喊:“小少爷小少爷,醒了!这孩子醒了!” 一连串轻盈脚步打在地面青砖上,右梧把眼睛张得再大一些,只看到一个约摸跟自己一般年岁的孩子跑到了床边,接着一下子把脑袋凑近自己,看了看又转头跟刚才那人比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 那少年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在头顶绾成一个髻用簪子簪住,他坐上床沿冲边上的人小声说,“去去,准备点吃食来,他保准饿了。” 说完才又看向右梧道:“算你命好,管家出去扔东西刚巧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你,大夫都说,要是再多淋一会儿,就算能救回来人也该傻了……”他说着伸手在右梧眼前晃了晃,“怎么呆兮兮的,不会真的傻了吧?” 第097章 人心难测 右梧动了动眼珠以表示自己还正常。那少年看了之后把自己的手贴在右梧额上试了试,又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才笑嘻嘻道:“烧都退了,好像也没傻,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么?你叫什么?” 右梧眨一下眼,摇摇头没说话。 那还算唇红齿白面相和善的少年把盖在右梧身上的被子又掖了掖,道:“我叫颜泽启,是我把你救回来的,你就乖乖在这里呆着好了,我家里什么都不缺,你要什么只管说。” 右梧努力扯出个微笑,用口型道了声谢谢。 颜泽启又打量右梧片刻,接着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冲右梧歪头狡黠一笑,把声音压低了些,几乎贴着右梧耳朵问道:“看你这样子……是从哪家逃出来的小倌儿吧?” 右梧听到这话,立刻皱了眉,接着就侧过头去,不再看颜泽启了。 颜泽启一看右梧的反应,还以为是自己猜对了,就站起来撑着床面俯下身子小声道:“你别担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只不过……我如今是偷藏着你呢,我爹不知道,你别闹出什么动静,不然到时候我爹责罚下来把你赶出去不说,我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右梧不理会边上的少年,只闭了眼睛。颜泽启以为他是又睡了,便直起身来,含笑审视他精致的面容。 右梧虽然不去理睬颜泽启,闭上了眼睛却也毫无睡意,这两天的昏迷下来,已经是再也睡不着了。这会儿不同于刚醒时的朦胧感觉,已经想起了自己生辰那晚发生的事,加上现在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还被当做了小倌,一时间脑中思绪无比繁乱,只觉得头痛欲裂,十分难受。 颜泽启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只见右梧紧紧皱眉,额上还渗出冷汗,面色十分难看。他拿出熏了香的帕子给右梧擦了汗,就折身出屋唤人又请了大夫来。 大夫只说没什么大碍,但是需要休息静养。 颜泽启松了口气,这时候小厮也端了些食物来,白粥青菜十分清淡。 “醒醒,来吃点东西。”颜泽启坐在床边端着粥碗,推了推右梧的肩膀,右梧缓缓张开眼,脸上仍是没什么血色。 颜泽启使了个颜色,小厮便把右梧扶起来让他坐好,接着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来,张嘴,我喂你。”颜泽启说着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右梧嘴边。 右梧垂头倚着床栏坐着,抬眼看了看颜泽启,因为方才听他说了当自己是小倌儿,此时看,就觉得这人脸上的笑容不像开始时看来那样和善了。 右梧从被子里抽出手臂,还没接过粥碗就觉得手臂肩膀只要稍微一动都酸痛得厉害,软绵绵的,只好像这个身子都不是自己了的一样,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伸出手对颜泽启道:“我自己来。” 颜泽启一笑,抬手把右梧额前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右梧看到他有所动作时就尝试侧身躲了,只是没躲过。 “别客气,你看你现在的身子,还是我来喂你吧。” 两边推搡了一会儿,右梧最后还是吃了颜泽启喂来的粥。心中觉得,眼前人到底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刚刚大概只是随口一问,看他现在这样细心照顾自己,该是个心地不坏的,自己未免过于敏感了。 右梧一整天的卧床休息,其间按时吃饭吃药,颜泽启每次都陪在一旁,即使不是一勺勺喂,也一定认认真真看着,直到右梧吃完了最后一口才微笑离开。 转眼过去一天。第二日,右梧基本好了,虽然身子还是疲乏,却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头痛的感觉也轻了很多。 颜泽启看着右梧吃过晚饭,门外小厮就来传话说:“老爷回来了,叫少爷去书房,要检查少爷近几日的功课。” 颜泽启听到这话,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哭丧着脸出了门。 夜渐深沉,右梧躺在床上却迟迟无法入睡。 这两天相处下来,右梧已经了解到了自己所在的这处是城中名望颇高的商贾颜山磊家,而救了自己的,正是颜山磊的小儿子颜泽启,只比自己大上一岁,因为是幺子,家里老人不免多宠着些,虽然平日里贪玩厌学却也没受到过多管教,典型就是一个性格骄纵的二世祖。 右梧心中思量,他虽然救了自己,却未免对自己好得有些过头,既然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该尽早想办法离开此地。明天一早就跟他辞别,他该也不会强留自己才对。 一想到要离开,右梧心中就有些没了主意,他知道自己这样突然失踪,木风一定会全力寻找自己下落,离开此处怕是很快就会被找到带回去。虽然很惦念木风,但是……回去倒容易,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又如何面对自己呢? 很多事情,不发现或者假装不去发现都可以,而一旦事实不容置否地出现在眼前了,再想当它没发生过就难了。尤其是那些刻骨铭心的事。 右梧正自顾自想着,忽然却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响。一股冷风灌入室内,烛台上的几点烛火同时晃了晃。 缓慢的脚步声靠近,右梧转过头,先看到的是随着烛光摇晃,被拉得长长的直映到自己床边的人影。 颜泽启一脸阴郁神色,比出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很明显这一趟父子交流并不愉快。 右梧坐起身子,心道既然来了,不如就趁这会儿跟他说明白,明天一早便离开此处好了。 颜泽启拖着步子走到右梧床边,叹了口气刚坐下,就听闻右梧道:“多谢颜公子相救,叨扰了这几天,我也是时候告辞了。” 右梧微笑说出的这些话,颜泽启听了却立刻变了脸色道:“你要走?”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 右梧道:“是的,多谢颜公子费心照料,我明日一早便离开。” 颜泽启脸色更暗了些,表情变幻了几轮之后忽然就抓起了右梧的手,声音中带着怒气道:“我怎么了?我哪里对你不好了,你就要走?父亲骂我不长进,你也嫌弃我不成?” 第098章 峰回路转 右梧第一次看到颜泽启生气,只见他平日里一向带着笑意的脸瞬时就涨红了几分,眼中都带着藏不住的怒气。 右梧仍是语气平和,微微一笑道:“我好了自然要走,此处又不是我家,根本没有理由留下。” 颜泽启冷笑一声,“家?你不是逃出来的倌儿么?哪里是你家?城里有名的几家勾栏我都去过,你倒是说说,哪个是你家?” 右梧一听这话,面色就沉了下去。颜泽启继续道:“你放心,我家有的是钱,你只管待在这,我能收留你自然能赎得了你。你只告诉我你是哪家的,我明儿就去跟账房支银子给你赎身。” 右梧甩开颜泽启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颜公子误会了,我早说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颜泽启嗤鼻一笑,“不是?倌儿我见的多了,出了楼子都说自己是干净的,你说你不是小倌儿?呵,那好,你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啊?看你这样子,如果是个身家干净的,总也是谁家少爷吧?只要你说出住处,我保证明天就派人送你回去。” 右梧刚想反驳,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不想回到木风身边,无法面对他,这个想法盘踞在心中,占据了主要的位置,其他顾虑与它相比都立刻显得十分渺小。 颜泽启见右梧无言以对,便抱臂看着他,许久之后,右梧才道:“我家不在清泽城中,我只是途经此地。” 颜泽启大笑几声,俯身凑近右梧道:“我就知道我眼光没错,你这家伙不只样貌深得我心,头脑也算机灵。不说实话是么?怎么,怕我瞧不起你?这你不用担心,少爷我心胸豁达得很,而且懂得怜香惜玉……”他压低声音,“看你这反应,还是个没开过苞的吧……” 右梧瞬时就压不住火,握拳挥向颜泽启,结果因为身体还没全好,力道自然不足,虽然打到了颜泽启身上,却没有什么太大效果,只把他向外推了几分。 颜泽启眼睛一眯,接着就反手握住了右梧的手,“怎么?这就动手动脚的?是等不急让我给你**么?” “放开我!”右梧试着挣脱,颜泽启却毫不放松力道,甚至将整个身子压了上来,双手按住右梧双手。 右梧身子不由得有些僵硬,好些他极力忘却的感觉和回忆瞬时涌上心头,许多不怀好意的笑脸浮现在面前,他忽然就觉得头疼感强了起来,眼前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摇晃,年少时听过却不理解的那些肮脏不堪入耳话也在仿佛在耳边回荡,直让他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右梧难受得闭上眼睛,眩晕的感觉轻了些,压上心头的记忆却丝毫不少。 颜泽启一方面刚被父亲责骂过心头十分不快,听到右梧说要走就更是气闷,另一方面他一心只觉得右梧是出逃的小倌,方才听到右梧吞吞吐吐的辩驳就加深了他的想法。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进了勾栏再出来的就没有干净东西,此刻右梧的愤怒反应在他看来竟是有了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十五岁的年少轻狂血气方刚,颜泽启心中和身体的火一下子就被右梧挑了起来。眼前之人面色白得有些异样,带着些病态的容颜不但不减姿色反让人更加欲罢不能。 从管家把浑身湿透的右梧带回来的那一刻起,颜泽启就暗暗决定不论如何都要得到这个人。 精致的面容,尚显不足却比例恰到好处的身体,还有他散在肩头色泽堪比黑珍珠的长发,这一切都让颜泽启过目不忘,接下来的悉心照顾耐心陪伴也只因为想与他熟络起来,计划着慢慢俘获他的心,让他身上的所有美好属于自己。 颜泽启伏在右梧耳边道:“怪只怪你自己太让人着迷,右梧……放心,我会对你好的。”说着就掀开被子开始摸索着去解右梧的衣带。 原本打算循序渐进,此刻却是一个谁也没预料到的意外,颜泽启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原本脾气就阴晴不定,想做的事就做也没太多顾忌。此刻心中被父亲责骂的不悦仍在,那份不悦掺杂了**,便只想着把征服眼前之人当做发泄途径。 颜泽启虽然自称常流连烟花之地,却到底是个十五岁少年,解开了右梧衣襟后,一双手只在他细滑的肌肤上毫无章法摸着,有几分可笑。 右梧开始只头痛的厉害,又被压制住实在无力反抗,过了好一会儿清醒了些,头痛的感觉也缓和了许多。睁开眼,却看到自己已经上身赤裸,而颜泽启则抱着自己的身子,只不住在肩头胸前留下深浅不一的吻。 右梧深吸一口气,暂且压下怒火,如今的情况,硬拼毫无胜算,反而可能让情况更糟。他看了看颜泽启,心中冷笑过后就开始思索对策,目光扫视一圈房内摆设。 此处是颜泽启的卧房,摆设十分讲究,这几日,他都把房间让了出来而自己去睡书房。右梧想到颜泽启对颜山磊十分畏惧,还告诉过自己说不要闹出什么动静,心中就有了主意,虽然未必成功,却值得一试。 右梧抬手抚上颜泽启的后颈,颜泽启忽然感觉到了右梧的回应,只觉浑身一个机灵,身子愈发热了,他抬头看,只见右梧正对着自己投来慵懒一笑,这样的笑出现在他人脸上可能极为普通,此刻看起来却透着无限风华。 颜泽启一愣,心中喜悦,觉得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这倌儿不过是欲拒还迎抬高身价罢了。 右梧动作温柔地从颜泽启后颈一路向上,去拨弄他的头发把玩起来,一边还气力不足似的说道:“承蒙公子抬爱,只不过我这样的人,实在配不上颜公子……” 颜泽启被他这突然温柔的态度弄得转了向,只觉得热血直冲脑门,支起身子就抱住右梧,嘴唇往他唇上贴去。 右梧适时一侧头,躲开之后喘息着说:“难得颜公子喜欢我本不该拒绝,只不过公子你说的没错,我这确实……是第一次,你只还对我温柔些才是……如此,实在过于粗暴了。” 第099章 脱身 一席话说得右梧自己直反胃,却不动声色忍着。 颜泽启听到这话自然眉开眼笑,就势在右梧面颊上轻吻了一记,接着就调整姿势,力图让身下人觉得舒服些。 右梧轻笑一声,主动去扯开了颜泽启的衣襟,又拔下了他头上的发簪,拆了他的发髻。 一只手慢慢探入颜泽启怀中,右梧柔声道:“颜公子救了我,为表谢意,自然该我服侍您才是……我虽然愚钝,但楼里妈妈的教诲还是记得的……”说着目光扫了一眼颜泽启下身,声音更低了些,“颜公子自然知道我们这些人,也算是指着手艺吃饭的……” 几句话说得颜泽启浑身酥麻,不辨东西南北。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么着,右梧就直起了身子,跪坐在颜泽启面前,把他的上衣尽数去了扔在地上之后,接着就隔了裤子去揉弄他下身的硬物。 颜泽启自然乐于享受,便也没多想。 右梧只隔着衣料略碰了两下,就作势要脱去颜泽启的裤子,颜泽启眯着眼向后仰了仰,右梧抓住两只裤脚,向下扯了半截后,却没继续,而是在头上打了个死结。 颜泽启并未注意到右梧的小动作,裤子脱到一半,下身的物事便跳了出来。朦胧中只看到面前的右梧狡黠一笑,接着就感觉到下面被狠狠捏了一记,猛地吃痛,颜泽启顺口就骂了一句:“你他妈轻点儿!” 骂完就意识到不对,看清楚了,才发现右梧已经跳下了床。颜泽启心道不好,这小子是要逃跑,于是立刻起身就要去追,却没发现两根裤管被绑在一处,刚一抬腿就重心不稳从床上栽了下去。 右梧回头看着侧倒在地上的颜泽启,而颜泽启此时也正从地上爬起,恨恨地扯下裤子,光溜溜就去追右梧,刚迈出几步,却再也迈不动步子了,双眼发直地看着右梧将一只瓷花瓶举了起来,做出要将其摔碎的样子。 此刻夜色深沉万籁俱静的,如果这瓶子砸下去,肯定会引起家里人注意,颜泽启瞬时傻了,刚摆手想制止,就听到“哗啦”一声响,瓶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颜泽启气得脸红,也不管许多就往右梧的方向跑,结果还没迈出几步,就又听到接二连三花瓶碎裂的声音,抬头看去,窗台上一顺六只花瓶,转瞬间已经碎了五个。颜山磊知道自己这儿子脾气反复不定,在他房间里的花瓶并不是什么极品,却也不是次货。 颜泽启却顾不上心疼,骂着就冲了上去,接着“哐当”一声巨响,玉石屏风就倒在地了地上,木框中镶嵌的玉石虽然没碎,却从木框中脱出,砸在地面上,把青砖都生生砸出了裂缝。 颜泽启是彻底恼了,怒目看着右梧,却见他手握着门栓,眉毛一挑,就开了门向外跑去,颜泽启刚想去追,给冷风一吹才想起自己正光着身子,忙又满地捡起衣服,去解裤脚的死结,忙乱中却忘了其实可以从衣柜中重新取一套衣服。 心中着急动作就不顺,上衣刚套上,正提着裤子着急时,门外已经乱成了一片,颜泽启抬起头,虽然此刻半光着,还是立刻就一脑门儿的汗渗了出来。 出现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颜山磊,顺着看去,大哥二哥母亲小妈连着腿脚不便的奶奶都正往自己这边过来。 颜泽启忙跑上床,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看着父亲铁青的脸,一句话说不出,吞咽着口水,已经是绝望了。 颜山磊白手起家,走南闯北大半生才积累下如今的家业,为人节俭治家严谨,但终究是常年在外,对几个孩子疏于管教,老大本性纯良老二胆小怕事倒还好,最不省心的就是这个小儿子。 颜山磊环视了房间一圈,食指指着颜泽启半天说不出话来,颜泽启生母颜山磊正妻看到这幅光景忙上前来抚着颜山磊后背给他顺气,一边使眼色给儿子让他快些认错。 颜山磊上前几步扯开被子道:“你这不肖子,这,这又是闹得哪出?!” 颜泽启忙又把被子扯到身前,爬下床跪在地上道:“爹,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这……刚刚……” 就在这时,有说话声从门边传来,由远及近,颜泽启听着这声音,瞬时冷汗直冒。 右梧出现在颜山磊面前,衣衫不整跪下道:“颜老爷息怒,这事不怪少爷,是在下服侍不周,惹少爷生气了才惊扰到老爷,要责罚还请责罚于在下……”说着看向颜泽启,目中含情道,“是在下蠢钝,惹怒了公子,还请公子责罚。” 颜山磊听了这话,差点背过气去,抖着声音道:“去,去给我取家法来。你这孽子,平日里出去鬼混就算了,如今还把家里也弄得乌烟瘴气!要说我检查你功课一问三不知呢,原来心思都在这上面!” 右梧忙挡在颜泽启与颜山磊面前,哀求道:“颜老爷请息怒,不怪少爷,都是在下的错。” 颜山磊看了一眼右梧,只见他衣衫不整,露出的半个肩膀上挂着血痕,就又对颜泽启道:“你爹我为人一向厚道,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孽畜来?小小年纪就仗势欺人作威作福,以后还得了?” 颜泽启百口莫辩,只努力压着身子,一声声叫着爹,一声声认错。 颜山磊压着怒火看向右梧道:“这里没你事了,你走吧。”随即吩咐管家去取银子打发右梧离开。 右梧叩拜之后便跟着管家出了房门,身后不住传来颜父的责骂声与颜泽启的求饶声。 出了后门,家丁从怀中取出一袋银两,从中捡了一块自己留下,将剩下的往右梧怀里一塞,道:“去吧去吧,甭管你是哪家的,跟我们少爷这算是结下梁子了,以后自求多福吧。” 后门外是一道深巷,右梧顺着巷子走,转出巷口果然在路边看到一堆垃圾杂物,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簪子投入杂物中,这本是从颜泽启发上取下的,借了它才在自己肩膀上刮出几道血痕,把戏做了个透彻。 想起自己曾倒在这里为颜泽启所救,右梧心下便有些后悔,觉得方才一出戏演得太过。但转念去想颜泽启欺压在自己身上的那种屈辱感,又觉得以当时的情况,容不得自己考虑周详。 冷风一吹,头疼的感觉又明显起来,右梧紧了紧衣襟,总觉得方才自己摔碎花瓶的那一幕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却又想不起曾在何处经历过相似的情景。 面向颜宅又立了片刻,叹了口气,右梧便缓缓走入不知何处为终点的暗巷中。 第100章 回归平静生活 木风的宅子和右梧的居所都位于城郊,一个在南一个在西。从南到西绕着城周行进,沿途多是繁茂草木,绝少行人。 右梧随手拔了一根狗尾草,将草杆子叼在嘴里,哼着小调走在最前,似乎十分惬意。后面跟着一行四人一猫一鸟加上变回白团子模样的半夏,倒也如郊游般热闹。 右梧一路东张西望走走停停,并不算远的路途却花费了不短的时间,当白墙黑瓦终于出现在视线中时,阳光已经敛去了毒辣,光线昏暖西斜。 “少主,这些东西放哪?”刚一进院子,吕千就开口问道。 几个侍从里年龄最小的吕千是跟右梧说话最多的一个,也因为这样,右梧跟他最为熟悉,叫他时也都叫名字,而对另外三个交流不多不甚熟悉的,则简称为二三四。按照身高排列。 右梧看着四个**包小包的行李,心中有些无奈。这处房子,在他来住之前就已被荒废了好久,从外看还好,从内部去看,就总觉得连最粗那根房梁也是随时可能折断的,这么个摇摇欲坠的房子,除了厨房以及相连的储物室,一共只有三间屋,真不知道突然多了这四个人,要如何安排住处。 右梧推开厚实却腐朽的木门,这一进门的房间,便是右梧生活起居之所。其中桌案书架木床这些都是右梧自己动手做的,虽然看着粗糙些,却也还算实用,除此之外,房间内四处摆着七零八落的生活用品,有些上面甚至积了灰尘,如果不是知道情况,乍一看去不会觉得这里还住着个活人。 吕千将行李放下,抬手扯去黏在头上的蜘蛛网,被惊动了的蜘蛛早已爬上房梁,躲进了备用的网子里。 “少主,我看……咱们还是先来收拾收拾屋子吧。” 右梧摇了摇手指,道:“你们跟我来。” 穿过这间房向后走,便有一扇小门,进去后有一段窄窄通道通向厨房和储物室,通道快到头时能在左边墙上看见一扇满是灰尘的木门。右梧试着推了推,门颤动一下,抖落下许多陈年老灰。 右梧捂住嘴,使劲儿向前一用力,门才“咔”的一声打开,崩落了几片木茬。 门后是一间极小房间,墙上窗子也只有一尺见方,光线昏暗。 右梧道:“你们的东西可以先放这儿,”说着伸出手一指前方,“往前走还有一个房间,连到后院,你们几个就凑合住吧,如果觉得不行就跟风叔叔多去哭诉,争取早日脱离苦海。” 顺着右梧所指的方向看去,是一间相对明亮的房间,与小屋之间连接的门早已不在了,从此处看去,能一直看到通向后院的小门。 四个人正在打量那间也不算大的屋子,右梧就继续道:“既然风叔叔叫你们跟着我,我也没办法,只是咱们以后各过各的,尽量不要互相干扰,你们住这里,平时没事儿从后门出入,别总去我那晃荡,也别想着给我收拾屋子置办东西,我就这样乱着住得才最舒服。” “可是少主,主子吩咐的是……” “吩咐你们照顾我?你们别总干扰我就是照顾我了,至于你们自己嘛,我都自顾不暇,自然不会照顾你们,床铺伙食都自己去准备,咱们只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已,再无其它。以后也不用像在风叔叔那一样叫我少主了。”右梧说着咳嗽了两声,又捂住口鼻,“我困了,去睡一觉,你们别叫我也别管我,就像以前监视我一样,不让我发现你们的存在才好。” 右梧说完了转身就走,顺便用力拉上了小间的木门,剩下一二三四站在原处面面相觑,叹气声一片。 右梧昨夜几乎没睡,到现在着实困乏了,出了小屋远看一眼厨房的冷锅冷灶,虽然腹中空空却也懒得折腾,便径直走回房间,到了床边,用床上被子掸了掸席子上的灰尘。正想睡,却发现似乎少了点什么,环顾一圈,才想起是白团子不见了。 右梧挠挠头,看一圈房间里,却也没有,心道这家伙难道又不辞而别? 走出房门去看,夕阳的橘色光正打在脸上,有几分晃眼,右梧抬手遮住光线再看,才看到白团子蜷缩在当时一起喝酒坐过的石凳上,似乎是睡了。 微风拂面,吹去方才沾染在身上的灰痕,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可积压于心中泥污灰尘,却不那么容易随风而散。 右梧走到白团子身边停了片刻,看了看远山,便折回屋中睡了。 梦境混沌无章。 醒来时,天色藏蓝。右梧揉揉眼睛起身,虽然还未完全睡够,此刻却饿得紧,再睡也睡不踏实了。他点了油灯,就摸去厨房,刚把灯往灶台上一放,却发现眼前多了张桌子。木头桌子看上去是新做的,却比自己的手艺好上许多。 桌上摆了几盘尚且冒着热气的菜,空气中飘着米香。右梧四下看看,只觉得厨房干净整齐了许多,却不见那四个人。 边叹边笑,右梧拿起准备好的碗筷,便坐下了开始吃饭,心道这一二三四倒是比看上去机灵,做菜的手艺,也比看上去强。 饭毕,收了桌子,右梧经过那扇小门时咳了两声,笑着道了一声谢。接着到院中看了一眼,只见半夏仍在同样的位置睡着,便也不去管它,回屋从书架上随意扯出本书来读。 读上几段就不知不觉开始走神,回过神来再去看一行行的字迹便发现自己对方才读过的内容毫无印象,再重新读过却仍是没几段又开始神思恍惚。如此下来,直到夜色深沉明月当空,真看到心里的,却也不足两页。 右梧站起身,从床前走到窗边再折回,来回踱了许多圈却仍是毫无睡意。 咂咂嘴,右梧看一眼堆在角落里的小酒坛,心道虽然不是什么好酒,喝来睡个好觉该也是没问题的。 将一坛酒抱在怀中,右梧架起梯子便上了房顶。 即使从房顶上看,月亮也不会更近一些,却无端使人觉得此处月光就是比地上明媚。右梧猛喝了两口酒后便仰头数星星。 耳边一阵清风掠过,隐隐带着熟悉香气,右梧并不去看香味的方向,只低头看着手中酒坛道:“我就知道你也是个好酒的,只可惜这酒未必和你胃口。” 半夏探过身子,鼻尖几乎触到右梧双唇,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的胃口我自己尚不明确,你却如何知道?” 第101章 只愿银丝若锁 右梧慢慢向后撤了些许,才能看清眼前的人。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都映着对方的身影。 猛地一阵风过,带着一朵凋落不久的合欢花,掀起半夏肩头的一缕长发吹拂到右梧脸上。右梧目光落在半夏衣襟处道:“这衣服,果然还是穿在你身上最为合适。” 半夏不答话,右梧却想到了梦中的情节,不由扯开半夏衣襟去看他胸前的皮肤,只见一片白玉无暇,遂安心下来,松开了手。 夜晚不同于白昼,人的情绪更加复杂多变,更难以控制把持。许多无法在阳光下说出口的话,也可以借着夜色掩映轻松说出。 “我该叫你半夏还是离相?”右梧问道。 “既然是你叫我,用你取得名字就好。”半夏淡淡地答。 “半夏,如果那时……如果那时伤口再偏一些,你真的会死么?还是如你所说,只是个苦肉计?” 半夏伸手拈起从自己发上粘到右梧发上的那朵合欢,“你既是认真的,我便也认真回答。推开你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躲闪不及,但仍有余力使剑锋偏离要害半寸,不过若那驯兽师下剑之后仍继续施力,我确实会死。” 右梧默然,眼中含着疑问看向半夏,“为什么?” 半夏像是早知道会被问到如此问题一般,坦然道:“算我欠你的。” 右梧在心中把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情在心中又过了一遍,却不想多言,只道:“怎么也欠不到一条命去。” 半夏浅笑道:“小乞丐既然知道我是芊灵兽,便也该知道,这身体不过是个影子,即便这样死了,也无甚可惜。” 右梧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手中的酒坛,将它放在一边的瓦片上,又抬起头道:“半夏,谢谢。我知道你为我做得远不是这两个字就能回报,却还是要说,谢谢你那次救我,即使你说你是芊灵兽,即使我知道你的强大,被你舍命所救却是事实。” 半夏眼底情绪捉摸不定,只逐渐靠近右梧,近到看彼此都模糊不清才轻声道:“这么说来,你一句谢谢就几乎换我这百余年的妖力,我倒真是不划算了。” 右梧也不躲闪,仍是以认真语气道:“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虽然大恩无以为报,却还是想尽量报答,如果有什么我做得到的,你只管说。” “我要什么都可以么?”半夏的唇离右梧的只剩半寸距离,银色长发滑至右梧肩头,与他肩上的灰色发丝混在一处。 右梧释然一笑,道:“可以。”说完支撑着稍稍抬起身子,自己的唇就贴上了半夏薄凉的浅绯唇瓣。 轻触相贴,再无下一步动作。 半夏在右梧下唇上轻啄一口后离开,只道:“这确实和我胃口。” 右梧拿起酒坛,不急不缓将剩下的半坛酒饮尽后将坛子丢在一边,仰头去看流云中的明月,“不是什么醇香好酒,酒性却烈,刚开封时能闻到酒香,却会很快散尽……我虽然想给你更好的,却没有。你若要,只能将就。” 半夏纤长的指尖贴上右梧侧脸,轻抚感受着他面部的起伏,看着右梧的目光却愈发深幽。 “这不像你。”半夏轻声说。 右梧道:“后来我想起,水潭边的那次,救了我的也是你……半夏,你喜欢我的身子,是么?又或者说,因为我可以帮助你恢复元气?” “你这样问,是真的打算学女子以身相许么?” “我说了,想报答你,你若喜欢我的身子,我如今便把这副皮囊交给你。只不过人类不比妖族,如同这坛酒,香气转瞬即逝,看得过去的时间不过几年而已,到时我让你厌了,你便离开,也算我尽心还了你的恩情。” 半夏蹙眉,一只手与右梧的手交叠,另一手将他按在身下。右梧的身子蓦地就有些僵直。 右梧半眯起眼,捉起半夏落上自己胸前的长发握于手心,心中想的却是:兴许只有这身子不是自己的,才能彻底断绝念想,从此与那人再无亲情之外的瓜葛,从此再不去有一星半点的妄想。把自己交付出去,从此不再有那个内心徘徊不定的右梧,也就再不会因为徘徊伤人害己。 而与半夏,兴许所遇非时,又或者应了那句人妖殊途,虽然喜欢与他把酒谈天,虽然跟他斗嘴其乐无穷,虽然挚爱他身上的浅淡香气,虽然在他身边能毫无顾忌地嬉笑放松……却深深知道自己同他之间有道永远填不平的鸿沟,骄傲如他洒脱如他,一定不会在自己身边长留。 游戏人间,他不过是一时新奇留在自己身边而已,待到他没了新鲜感要离去时,自己便仍是孑然一身,与其到时割舍不下,不如从现在便断了前路,与他划清界限。 即使耳鬓厮磨温情软语,一朝醒来也仍旧他是他我是我,只是简单的相救与偿还,所求与给予。如买卖一般,明明白白,再无其它。 右梧将在手中把玩的发丝扯到自己颈处环绕半圈,抬眼看着表情捉摸不定的半夏,莞尔道:“只愿银丝若锁。” 只愿从今往后被你牢牢锁住,再无自我,再无烦忧。 半夏将手指深埋入右梧发中,另一手环住他的腰身,淡然道:“我还是喜欢你没心没肺的模样。” 话音未落,半夏双唇便覆上右梧唇瓣,轻轻将他下唇衔在口中吮吸轻tian。这次与别此不同,右梧十分配合,便也抬手环住半夏脊背,含着酒气的唇舌与半夏相交相缠。 微凉微香微苦甜润,是属于半夏特有的味道。右梧只细细品味他口中的滑润,感觉着他的微凉逐渐升温开始变得温暖。果真如所期待的一般,心中愁绪如同焚入火中的乱麻,逐渐燃烧殆尽,只剩下他的味道与呼吸。 郁结在心中的酸涩不安种种情绪皆如同被大雨冲刷后流入江河般,被稀释到几乎透明。 追逐到几乎无法呼吸之时,右梧恍然听到半夏说:“你欠我的,这一个吻便已还清,此后你我各不亏欠,而我会继续留下,看那坛烈酒会不会最终变得香醇。” 第102章 玖息 “傻子……”右梧深深喘息着道:“果然小妖兽不懂算计,你这买卖,可是亏大了。” 半夏将右梧横抱在怀中,“我是想要的更多。”言罢便不再说什么,只注视着右梧的双眼。 右梧在半夏的目光中,只觉得莫名恍惚,像是醉了,却不是。心中空白一片,迷雾过后只觉身体如同无物,灵魂也像逐渐沉入了宁静水中一般。 月光浸在屋顶瓦片上如同掀起粼粼水波。右梧在半夏怀中睡着了,缓慢而深沉地吸入湿凉夜风后吐出含着酒香的湿濡气息,萦绕在半夏发间,缠绵不去。 半夏站起身,衣袂随风飘扬,他目光扫过院中角落,便抱着右梧轻盈落地,将沉睡酣甜的他送回床上,盖了被子关上门后又缓步踱至院中。 他看向远处树下如鬼魅般的一处黑影道:“人类常说,偷窥可是要长针眼的,小玖。” 月光洒在那人身上,如同夜晚深潭中的水色呈现出深浅浓淡的黑,又如同覆盖着茫茫雾气的迷沼那般,只让人的视线深陷其中,却探不出究竟。 一声绵长叹息乘着夜风飘散,那朦胧身影逐渐自黑暗中脱离而出,仿如从墨色晕染的池水中将墨迹萃取而出一般。 那身影渐渐清晰。 身姿高挑;及地长袍上织着银线细纹,如同流云满布的夜空;发色是以月光作为调和的浓墨,泛着略冷的光泽;额上以银丝饰着一颗水滴形宝石,通透莹白,表面浮动着半弯幽蓝月色。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哥,小玖这样的称呼,你究竟要叫到何时才会烦腻?”声音婉转空灵,与风声相应。 半夏走到那人面前,略一停下后便整个人贴了上去,语气似笑似嗔道:“你还是这么爱计较,先不说你我是同时同刻而生,你只不过比我先张开眼就成了哥哥,且说你这名字‘玖息’二字还是我随口取的,后来想想,却没有小玖这名字惹人怜爱……你这温吞性子,还是叫小玖更合适些。” 玖息环抱住半夏,而后缓缓抬手,用手指去梳理他肩头的发丝,“你虽然尽力掩饰,却瞒不过我,这分身撑不了许多时日了,本原几乎一分为二,是再无法恢复如常的,你这样勉强用妖力维持,难保不会累及本体,不如早些弃了它,随我回去。” 半夏道:“以我的力量自然不行,不如你像前些天一样,再分些妖力与我好么?” 玖息放开半夏转过身去,道:“我早该猜到,你叫我现身不是因为惦念我,而是有事相求。” 半夏抬起手对着月光看,“其实你不帮忙也无妨,这身子虽然修复不了,再撑上个几十年却也没问题,有这些时间就够了。” 玖息有着同半夏肖似的样貌身形,同样的天青色眸子,最主要的区别只在发色。此时二人背对背站着,便如同夜幕衬着皎白月光,一个是光一个是影。 “纵是侥幸百年,百年后那孩子一样会死,你多留一日与多留百年有何分别?” 半夏转过身,绕到玖息面前,蜷起食指就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道:“好过跟你一起窝在山里,几千年都无所事事。” 玖息看向半夏的目光如同他的声音一样空灵,饱含感情而又寥落,“离相,你不该涉足人间情爱。” 半夏莫名其妙盯着玖息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便笑出了声,“小玖果然单纯得很,我不过一时觉得有趣罢了,与其说是涉足,不如说是以之为乐,看他们一个个痴缠怨怼欲罢不能的,这情爱倒是最变幻莫测趣味十足,用它来打发时间,也是最不无聊的。” “只怕你会深陷其中。” “你这样的性子才会深陷,我自然懂得拿捏分寸。”半夏说完得意一笑,便挥手要同玖息道别。 玖息不动声色握住半夏的手,此刻手心中冰冷的触感让他不自觉握得紧了些。 半夏转头看向玖息,“你既然把自己当成是哥哥,就该学着独立,我不过与你分开百年光景,你就耐不住了么?” 玖息摇摇头,看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破败房屋,道:“那日我用妖力帮你医治的同时……也窥到了些许那孩子的梦境,他……” 半夏用手指捏住玖息双唇,令其无法继续言语,“偷窥梦境也是偷窥,你这回两只眼睛都该长针眼了,”略一停顿后继续道,“你回山中等我,最多不过百年,我还回去陪你,这次便在你身边多留些时日,芊灵兽的身子到底用着不便,我也厌了。” 半夏说完松开手,在玖息脸颊上捏了一记后便转身离去,约摸走出五六步后却听到风声中夹杂的语句,“我在那孩子的梦中伪装成你的样子,他却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另一个人,那人你也认识,就是……” 半夏还没听到“木风”二字就猛地转回头去,皱着眉看向玖息,样子却像是有些恼了。 玖息走到半夏身旁,垂下目光不与他对视,握着他的手淡淡道:“你这倒不是懂得拿捏分寸的样子了……离相,你往后必定会为了今日的决定而后悔,到了那一日,怕是我也帮不了你了。” 说话间,玖息分开五指扣住了半夏的手指,将自身妖力送入他体内。半夏的手随着妖力充盈而逐渐温暖起来。 “好自为之。”玖息说着缓缓松开手,最后轻抚了一下半夏的发丝,便在他面前渐隐没入夜色之中,消失得毫无踪迹。 玖息的妖力十分特别,如果想要隐藏,可以将身形同妖力一道完全隐匿。可以在一定距离内发现他踪迹的,只有作为同胞弟弟的离相。 半夏自语道:“浑身束缚的想要自由,完全自由的却期许束缚么?小玖真是不懂得珍惜。”言罢已乘风到了右梧床边。 半夏蹲下身子,伏在床侧认真看着右梧的睡脸,心道:小玖说错了,我会让你的心彻底属于我,再无木风的位置。只不过,这是一场游戏而已,待终局之日,我会去找小玖,宣布他错了,而且错得彻底。 第103章 乞丐之所以为乞丐 清晨时虫儿寂静,鸟鸣声却分外热闹。 右梧张开眼,正看到阳光将窗纸浸染成蜜蜡色,一小道黑影从窗纸上轻盈闪过,窗外响起更加热闹的鸟鸣。 也不知道那青灰是不是跟这些鸟儿相处得愉快,右梧如是想着,深呼吸一次掀开被子,只觉得神清气爽。昨夜睡得十分香甜安稳,甚至一夜无梦,此刻思绪清明浑身爽利,如同窗外清澈透明的晨光一般。 不过昨夜最后发生了什么呢?如今能想起的只有半夏背对月光的身影,那之后自己就睡着了?按说不应该啊,那么一小坛酒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倒自己。 反正昨晚把憋在心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想不认账也不行,虽然有些尴尬,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右梧思来想去,沉下一口气侧转过身,本以为会看到半夏安睡在自己身边,没曾想面前出现的居然是…… 光溜溜的圆滑身子,毛茸茸的长尾巴,两只垂下的白耳朵,齐耳短发。 半握拳的小手在精致鼻子上揉弄揉弄,结果一不小心把自己弄痒了就打了个喷嚏。小家伙随即轻哼一声张开眼,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右梧,回过神来立刻微笑道:“右梧,早,我肚子饿了。” 右梧坐起身子,把小家伙从凉席上拽起来,前前后后打量一番后,捏着下巴自语道:“怎么一夜之间,这家伙又返老还童了……或者说昨天那些都是做梦,他一直这样还没恢复?也不能啊,我明明回来了……” 小家伙赖赖地攀住右梧的身子,抓住他捏着下巴的手,道:“离相还在睡,他睡的时候就换我醒着,昨天一天都没吃什么,我饿了,右梧,我饿。”他边说边摇动右梧的手指,一脸乞求。 右梧看着小小的半夏,十分头疼,自己的人生原本就够混乱了,如今身边多了个人,却是个比自己还混乱的,这一大一小截然不同的性子,跟他们相处简直是考验自己的反应能力。 “是是是,吃饭。”右梧起身穿鞋,把光屁股的小东西扛在肩上,“我说你这家伙,平日里那么注意着装形象,现在变成个小娃娃就一丝不挂地晃荡么?真不知你究竟怎么想的。” 小半夏闻言“哦”了一声,道:“坏了,离相说了要穿衣服的,我给忘了。”说着一拍脑袋,闭起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右梧只听到“扑哧”一声,再看时,就见小半夏身上多了一件服服帖帖的小衣服,颜色样式都和半夏穿得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大小。加上这衣服,小家伙就不折不扣地成了缩水版的半夏。 右梧抱着小半夏走到厨房,只见桌上又早早摆了饭。他脑子懵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住,身边多了四个被吩咐过不能露面的人暗暗照顾自己。虽然跟预想的不同,醒来就有饭吃到底是一件美事,右梧也就懒得计较自己是不是被监视着,那四人又会不会把自己说了什么梦话都去汇报给木风了。 右梧从储物架上抱出一个小陶罐放在桌上,里面装得是前日里摘的弥鸩子果。 小东西一闻到味道就开始手舞足蹈。右梧把他放到凳子上让他站好,自己也在边上坐了。拿起碗筷来,自己吃两口便从罐中取出一颗红果子塞到小半夏嘴里。这样一顿饭结束时,小家伙已是嘴角沾满红色果汁,眯起眼睛揉着肚子一脸心满意足。 右梧收了碗筷,俯下身子刚想给小家伙擦去嘴角的果汁,小家伙却嘿嘿一笑,“吧嗒”一口亲在右梧脸上,蹭掉了嘴边的果汁,同时在右梧白皙的面颊上留了一个樱红的唇印。 “喂,这可是有毒的,你这臭小子。”右梧刚作势要蹂躏小半夏,他就从凳子上向下一跳,落地时便恢复了白团子模样。 右梧愣在当场,白团子、大半夏、小半夏实在乱成一团。 “你现在是大的还是小的?”右梧擦去脸上果汁,冲白团子道。 “你希望我是哪个呢?”白团子悠然地问。 这语气,是大的。右梧心中哀叹,虽然分得出来,可不论大小都让自己不得安宁,但谁让自己欠了人家这么多呢?认命吧,给小的做苦力,给大的调戏,虽然惨淡,却也不乏乐趣。 “你是哪个都好,小爷我忙得很,就不伺候了。”右梧说完就往院中走去。 屋前墙角下有个废弃的石臼,里面积满了黑泥。 右梧提着木桶到井边打了水,而后用水瓢将水舀入石臼中,把干成硬块的泥土和了水碾成糊状。 完成了这一步骤后,他又回到房中,把身上的干净衣服逐一脱下,随手扔在床上,而后从地上捡起一大张破麻袋似的东西往身上裹去,裹好之后又满屋子翻箱倒柜地寻摸出一只黑釉碗揣进了怀里。 半夏在院中,看着干净的右梧进屋没一会儿后就变了个脏臭模样出来,心下也猜到了他在做什么,便不出声,只看着。 右梧往地上一坐,先把头发散开,而后将石臼中的泥浆弄出来在手心里搓揉,待到干湿合适时再把泥浆涂在散乱的发上,边涂边扯,很快一头柔顺的灰色发丝就没了模样,沾着土块打着结一绺一绺乱成个废弃鸟窝一般。 弄好了头发,接下来的步骤便是给身上裸露的皮肤上都涂满泥巴。右梧坐在万缕晨光下,倚着墙脚,哼着不知是什么的小调,样子十分惬意。 涂好泥巴之后,趁着泥巴未干再从身边抓起一把灰并着枯草泥屑什么的往天上一洒,右梧便闭着眼睛任凭脏物落满自己脸上,顺着缝隙飘入袖中衣襟中,如果那麻袋似的衣服也可以算有衣襟的话。 最后还不忘再在脸上用手指扒拉两把,把泥灰弄得深深浅浅。整个换装过程如大家泼墨执笔那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半夏幻出人形,立在右梧面前,看着他伸出连指甲缝儿里都填塞满泥污的手,从怀中掏出个黑乎乎的陶碗摆在面前道:“这位公子行行好,赏口吃的吧,行善积德啊公子。” 第104章 脸皮的厚度 半夏蹲在右梧面前,饶有兴致地审视再三,而后悠然道:“小乞丐,好久不见。” 右梧露出牙齿笑得甚为傻气道:“怎么样,我这吃饭的功夫还过得去吧?” 半夏抬手用食指抹去右梧唇上的泥污,又从石臼中也沾了些许软泥出来,仔细看着。 右梧道:“怎么,难不成你也对这有兴趣?要不我给你也扮上?”说话间便把一双脏手往半夏衣襟上蹭去。 抹了好半天,右梧才悻悻地哼了一声,自语道你这家伙真是富贵命了,哪哪儿都不沾泥,这辈子都扮不了乞丐。 半夏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右梧身上穿的,眼角微露笑意,道:“小乞丐扮得不像。” 右梧心道不能啊,难道技术生疏了?低头看着自己道:“哪儿不像了?” 半夏不由分说就扯开右梧身上的破布,只见脏臭麻布下的少年肌肤仍是洁白无瑕,“乞丐身上该都是陈年老灰才对,你这些地方都太干净,万一衣服敞开些,岂不是漏了这白白嫩嫩的馅儿?” 右梧浑身上下只有那一块麻布遮着,这一下被半夏扯开后,整个前胸到大腿便一览无余了。好在他脸上糊了厚厚的泥,虽然有些面皮发烫到底还不至于透过泥巴显现出来。 “你说的有理。”右梧沉着冷静地把双手伸进石臼中,沾了满满的泥就开始往身上擦。 半夏向前再一倾身,便挡住了右梧的视线。右梧的手也停了下来,问道:“又怎么了?” 半夏握住右梧双手,右梧只见半夏挑眉一笑,心中还来不及反应他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半夏抓着按到了双腿之间。 右梧的脸噌地就烧着了,只听到半夏极小声说:“乞丐身上哪里能干净了?就是这处也不例外。” 右梧的手僵在当场,想抽回也抽不出,又不能真的顺着半夏的意往那处也涂泥巴。 “到底是小孩子脸皮薄,不如我来帮你?”半夏说话间已经开始涂抹湿泥。 右梧干瞪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住……住手!”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没抹上泥的耳朵却明显红了。 半夏果然停了手,认真道:“也是,小孩子没定力,稍微一碰就有反应,继续下去怕是一时半会儿就无法收场了,再坏了你的乞讨正事。” 右梧把麻布衣服裹回身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只可惜藏在泥污下,不然一定比唱戏的还要好看。 半夏站起身,抖抖衣服道:“小乞丐,走么?” 右梧咳嗽一阵,震落了脸上涂得太厚的几快泥巴,装作没事一样大步向前,“走走,生意要紧。” 经过半夏身旁时却听到他用一贯清冽的声音平淡的语调,似乎自言自语般道:“那处的皮肤,倒是比别处都更好些,也不知道涂了这些泥浆会不会影响了以后的手感……” 右梧闻言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迈着大步子继续走,不去看半夏也不与他搭话。 如何搭话?这脸皮厚的怕不要脸的,何况自己昨晚傻兮兮大义凛然地说了好些个什么既然你舍命救我我就要报答你,把这副身子交给你也心甘情愿这样的蠢话,现在再想后悔也来不及了。早知道该多留些余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尽吃哑巴亏。 当时真没细想说了那样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到昨晚为止,想到半夏时脑子里浮现的还都是他替自己挡剑那一幕。睡了一晚上好觉,现在琢磨明白了,才又想到这家伙从一开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对自己一直是能揩油则揩油,混账话说起来也完全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 往年都是小爷我占别人便宜,如今倒是处处吃亏了,吃亏不说还是自己主动送上门去的! 右梧越想就越觉得心里发堵,俨然忘了自己跟半夏说那些话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更重要是强迫自己忘掉对木风的某些痴想。此刻右梧的面色仍是白一阵红一阵,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刚刚半夏的几句戏言挂不住面子还是为了自己昨晚说的酸话感到后悔。 右梧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开始生自己的气了,便调整情绪自我开解,心说小爷我虽然脸皮厚,但这十几年的面皮跟人家几千年磨砺出来的比,到底还是无法同日而语的,犯不上跟他计较谁的脸皮更厚,这种事儿赢了也没有半点光彩。 “不过这细皮嫩肉的,不看身形,说是十八岁都未必有人信,更别说是几千岁的老古董了。”右梧边自言自语边回头看向半夏,打算冲他做个鬼脸。 本以为半夏离自己有几步距离,却没想到他离自己只不过一步,这么冷不丁地一停一回头,就几乎直接撞上。 “啊!你是鬼啊,离我这么近。” 右梧看着近在咫尺的半夏,表情有些生硬,扮鬼脸扮到一半儿,一张脸上是形容不出的表情。 半夏面含浅笑,这种笑容他最近有事无事都挂在脸上,给本就无可挑剔的面容上又添了几分形容不出神采。但就是这样令人赏心悦目的笑容,右梧看着却总觉得它背后一定不怀好意。 这会儿,右梧的目光刚从半夏勾起的嘴角转到他稍稍上挑的眉梢,就感觉到脸上一凉,定神一看,竟是半夏把仍然挂着泥污的手往自己脸上搓呢。 右梧被揉搓得开不了口,只听到半夏的声音响在耳旁,“小乞丐这一脸的泥巴沟壑,倒是更像个出土老古董。”说完这句又在右梧脸上拍了一记,才停了手,笑吟吟看着右梧道:“人要是能活上几千年,脸也未必能皱成你这副鬼样。” 右梧张开眼睛,一张脸上满是黑乎乎的泥巴,就只有这双灵动的眼睛最为明显,“涂太厚了,跟你说,”右梧边擦去嘴上的泥巴边道,“这扮乞丐也是技术活,你这样瞎弄一气,搞出来的就不是个乞丐,是个瞎了眼的倒夜香的。”说完看了看半夏冷静地过头的神情,自己忍不住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105章 乞丐的生活 按说以此时的情景,应该是看到右梧这张有趣面孔的半夏笑才对,可他却只是不动声色站着,而右梧却止不住地笑,直笑到直不起腰来蹲下身子捂着肚子岔了气才算完。 半夏指了指头顶的太阳,右梧收敛了笑容,抬手去擦眼角的泪花,两边一抹却在眼角下擦出了两道白痕,在一张泥脸上分外突兀。 半夏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此时却听到右梧“哎呦”一声道:“眼睛里进沙子了。”他边说边还用手背去揉,可是满手背的泥沙,只能越揉越糟。 “你别乱动,再揉坏了眼睛。”半夏说着制止了右梧,抓着他的手腕就凑近去看他一直眨个不停的那只眼。 右梧隔着泪花看到半夏伸手过来,便把头向后撤了撤,道:“你别弄,你那手还没我的干净呢。”说话间半夏的手已经到了眼前,却是白白净净的没有一丝污迹。 “奇怪了,刚才明明……啊!”右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面前光影一晃,眼睛就不疼了。 “你是怎么弄的?我都没看见你动手。”右梧抬起袖子在脸上囫囵擦了一把,将眼角空白的那块儿补成了灰黑色。 半夏捏下右梧发上的一片草屑,放到自己手掌中。右梧看着看片草屑在半夏掌心里凭空旋转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从小圈转成大圈,随即被一股风托着,在半夏手心上方悬空打转。 右梧哦了一声,道:“确实方便,”说着把脸往半夏手中凑了凑,额前的碎发被风团掀起,“你这可比扇子好使多了,不过眼下已经入秋了,要真派上用场得等明年。” 两人一路打趣着往城中走,不知不觉树木稀少房屋多了起来。 右梧照例叼着一根狗尾草,大摇大摆往前走着,远远却看到有六七个人迎面而来。 往前又走了两步,右梧忽然停下脚步回身说了一句,“不好。”嘴里的狗尾草也掉了出去。 右梧把半夏拉到路边树后道:“我怎么给忘了,你快变回去。” 半夏道:“变什么?” 右梧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当然是变回白面团子啊,快快。” “你着急什么?我又为何要变回去?” 右梧看一眼越来越近的几个人,指着半夏的脸道:“你这样子太惹眼,我一个乞丐,带着你招摇过市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就算我不是乞丐,你这样的走街上也……反正不合适。” “你不想让别人看见我?” 右梧没细琢磨就道:“当然不想。”就你这样的满大街转悠,不等于打着招牌请人家来劫色吗?就算身手好劫不走,被惦记上也麻烦啊。 “半夏?”心里瞎琢磨的功夫里,面前的半夏却不见了,往下看,地上也没有白团子,抬头看,那家伙也不在树上。 “半夏——白面团子——小香炉——离相——”右梧一长串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半夏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 “这里。” “别闹了快……变回去……”右梧转头时却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变回去三字不过是顺口说出而已。 右梧转着圈看,突然又觉得耳朵一痒,反应迅速地抬手往耳边抓去,“哈哈,这次被我抓到了吧。”手心里是半夏微凉皮肤的触感,回头却仍是无人。 “这样就无人能看到我了。” 右梧心道,原来半夏也会隐身啊,不过这样总没有变成团子好,别人是看不见你了没错,可我也看不见了呀。 “不用隐身这么严重,变成团子就行了……”右梧说话间用余光看了眼朝自己这边走来的一群人。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颜泽启。 右梧心说怪不得刚刚就觉得眼熟,原来是那小子,再看一眼发现对方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就掉头往回走了几步,闪到树后一片半人高的草丛里蹲下。倒也不是忌讳颜泽启什么,只是觉得迎面遇上肯定比不遇上来得麻烦,就取了个认怂的对策,躲开了。 右梧一身破麻布,蹲在草丛里倒是不显眼。他抬头眯起眼睛看着颜泽启带着五六个人经过,估摸着按他们的行进方向,很有可能是去自己住的地方,心下就感慨,这颜家小子实在是个死心眼儿的,到现在了还不知收敛。 话说自己那一二三四躲在哪儿呢?右梧边想着边四下望了望,果然有一瞬间看到了视线中某处有个身影飞一般地闪身不见了。 右梧叹了一声,心道随他们去吧,眼不见为净。看到颜泽启一行人走远了些,便起身道:“半夏半夏,我现在看不到你,你得跟着我别跑丢了。”说完了留心着周围的动静,却听不到回答。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一声“哎呦”并着一片哗然人声。右梧循声望去,只见颜泽启脸面朝下摔了个跟头,扬起一片黄尘,正被身后的几个小厮扶起来,粘了满头满脸的草屑。 右梧正好奇地看着颜泽启,就听到半夏说:“怎么,心疼了?” 右梧瞬间明白了个中原委,冲着半夏声音的方向道:“原来是你搞鬼……” 半夏不答话,右梧向前摸索了片刻,抓起半夏的衣袖带着他继续向前走,慢悠悠道:“颜泽启这人……其实不坏,我跟他之间的那些个破事儿,现在都说不清谁对谁错了,以后只要他不再来找茬,我们就还是别主动去招惹他了。” 一路无话直到市集,因为已是日上三竿,逛街的人流虽然仍是熙熙攘攘,叫卖的小贩却已经没了一早的那种热情,市集倒也不算过于喧闹。 空气中仍是混合了果香菜香肉腥,气味层次分明。 右梧贴着墙向前走,远远就看到自己往常坐的那笔庄侧窗下的老位置已经有人了占了。看那身形,应该是个孩子。 右梧长出一口气,心道自己这快一个月没出现了,风水宝地被人占了也不稀奇,再想办法争回来就是。 走到自己的老位置,右梧刚蹲下身子就听到有些粗哑却嫩生生的声音,“这位爷行行好吧……” 裹在破烂衣衫中的人抬起脸来,果然是个孩子。 第106章 人为财死 那孩子抬起头,一双清亮眼睛看着右梧,忽然就不作声了,惹人怜爱的眼中透着些迷茫不安。 右梧指了指地上,对那孩子说:“你现在坐的,是我的地盘儿。” 那孩子闻言,忙把面前豁了一个口的讨饭碗抱进了怀里,其中寥寥可数的几枚铜钱碰撞出清脆声响。他抬头看着右梧,目光躲闪,一张消瘦小脸,面颊有些凹陷,脸色很差,五官中最为吸引人的就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右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说自己到底不是个名符其实的乞丐,这混了两年,也还是皮光肉嫩的,别说跟老乞丐们没法比,就是跟眼前这个约摸八九岁的小乞丐,也是比不了的,一看就是没被欺负过的样儿。 这连着几条街的混混,说白了都是跟着木风手下那些人混饭吃的,这两年下来,右梧明白得很,那些人虽然从不在自己面前露头,却是一直在暗中注意着自己保护自己的,自己这逍遥快活的乞丐生活,终究还是拜木风所赐。 想到自己也许这辈子都会生活在木风的影响下,右梧不由有些感慨,贴着墙就往地上一坐。 那孩子见右梧坐下,谨慎得往边上挪了几分,还是一脸委屈样,让右梧不禁十分想照照镜子看一下自己的样子到底是有多像个欺负孩子的恶徒。 “别怕别怕,都是同行,我还不至于面目可憎吧?不过你坐的位置,确实是我的,我在这儿都待了好些年了,连这一块儿地上有几只蚂蚁我都知道,那个所谓日久生情嘛,我对这块地是很有感情的。你看这条街也长得很,你又是新来的,不如换个地方,往那边挪挪怎么样?” 那孩子又摇摇头,犹豫片刻,终于开口了,“我娘说,要我在这里等她,所以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右梧抓挠着手臂上被蚊子叮出的包,问道:“你娘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娘说她去想办法弄点吃的,然后让我看着这个碗,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了好多天了……”那孩子边说边把怀里的讨饭碗露出一个角给右梧看,看完后又马上紧紧抱回了怀里。 右梧挠挠头,心说这不靠谱的娘,怎么就能把孩子一个人扔大街上了?转念又一想,却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被“爹爹”卖掉的情形,心说也许这孩子跟自己遭遇类似,那个当娘的也许根本就没打算回来领他。 正在右梧琢磨着下句话该跟这孩子说些什么时,就听到一连串的咕噜声,他看向身边的孩子,只见小家伙垂着头,正蜷缩身体用力按住肚子,那咕噜声却还是叫得甚为欢畅。 “你不会这些天都没吃东西吧?”右梧试探着问。 那孩子点点头,“我要在这里等我娘。” 真是个死心眼儿的娃子。右梧道:“你不吃东西,饿死了还怎么等你娘啊?” 那孩子皱着眉看向右梧,“哥哥……”一声叫得甚甜甚真诚,“你有吃的么?能不能分我一口?” 右梧拍拍衣服,摇头道:“有的话早就给你了,也不会等着你要。” 那孩子看看右梧,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饭碗,再抬头看看右梧,反复了好些回才嗫声说道:“大哥哥,我要等我娘,不能离开这儿,要不……你帮我买些吃的吧……”说着竟把碗里的铜钱都抓了出来,伸出小脏手递给右梧。 右梧没想到这孩子脑袋如此不灵光,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接。那孩子见右梧不动,犹豫了片刻,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铜钱,道:“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右梧接过那孩子递过来的几十枚铜钱,心道这孩子凭着楚楚可怜的小样儿,倒是讨了不少钱,就是脑子太笨。 右梧把铜钱攥在手里,挑出一枚吹去上面的灰,拿在手里抛着玩,又往那孩子边上挪了挪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丁,叫丁小草,家人都叫我小草。哥哥你叫什么?”丁小草眨巴着眼睛,眼神中已经没了戒备。 右梧眯眼冷笑一声,“我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小草啊,你这些钱我收下了,你就自己在这儿慢慢等你娘吧。” 丁小草没反应过来,呆兮兮看着右梧。右梧站起身,狠狠揉了一把丁小草那一头凌乱的短发,道:“你想要在这世上生存,首先要学的就是,别轻信陌生人。”说完就拔腿开溜。 “你……大哥哥……啊!你这个骗子!你回来!”丁小草站身去追右梧。 右梧回头看着丁小草摇摇晃晃只追了几步就停下了,便做了个挥手的动作,消失在人群中,敏捷钻入了一条只一人宽的小巷子,依旧把手中铜钱抛得起起落落。 右梧把铜钱向上高高抛起,等了半天却只不见它落回手中,也没听到落地的声响。就在四下观望的时候,半夏在他面前显现了身形,手心中托着的正是那枚亮闪闪的铜钱。 “这么小的孩子你也骗?”半夏面对伸手来抢铜钱的右梧,向后一闪身,如是道。 “那孩子太轻信别人,总归要吃亏的,我这是教导他世途险恶。”右梧边说别佯装着毫不在意地往半夏身边走,接近时,却猛地又去抢半夏手中的铜钱。 半夏从容躲过偷袭,将手向身后一背,道:“这么说来,你倒是好心?” “那当然了。”右梧看准半夏无甚防备的空隙,贴身就绕到他背后偷袭。 半夏却早已经把铜钱换到了另一只手,捏着它在右梧眼前一晃,接着又握在手心里,后退两步背过手去,微笑道:“你猜在哪只手里?对了才还你。” 右梧摸着下巴慢步向前,离着半夏还有两步远时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就贴在了半夏身上,半夏一个侧身,二人就面对面挤在了狭窄的巷子里,后背几乎贴墙。 右梧不死心地环抱住半夏,抓住了他背于身后的双手,嬉笑道:“我猜不到,但是拿得到。”说着掰开半夏手心,取出了铜钱。 第107章 骗子 右梧正得意着要抽身而退,双手却被半夏抓住。右梧的力气本就无法同半夏相较,再加上巷子狭小,稍往后就只能贴着冷硬墙壁,就更是动弹不得了。 这么贴身站着,半夏身上的香气扑面而来,右梧吞了口口水,看着半夏嘴角的笑意,忽然有种十分不妥的预感。 半夏慢慢凑近,右梧直骂自己没用,就听到半夏贴着自己耳边说:“小乞丐,这大白天的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你才胡思乱想呢你这个老不正经……”右梧含混着嘀咕出这句,说话时都不敢正眼看半夏。 “你说什么?” 半夏冷冷看着右梧,看得他直觉得背后的砖墙冰凉彻骨,“什么都没说,刚刚算我错不该偷袭,我把铜钱还给你,咱们重新来一次还不行么?” 说话间却听到扑扇翅膀的声音,右梧眼看着半夏朝青灰使了个眼色,青灰就飞过来落到自己胸前,衔着从衣襟里露出的一段线绳,又飞了出去。 右梧眼巴巴看着青灰衔着自己的钱袋落到了墙头上,不禁喊道:“你们二对一,你耍赖,快把钱袋还我!” 此处虽然是少有人走动的小巷子,到底离市集不远,还是偶有行人经过的,只不过此时,探头走入巷子的路人远远看到有两个人以这种姿势贴着,便都低头念一句非礼勿视就扭头绕路走了。 那一二三四自然也看得到右梧的一举一动,却也只是各自藏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对视一眼,面色颇有几分尴尬。 半夏只控制着右梧的行动,也不说什么,仍微微笑着。右梧眼见着好几拨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方向后就掩面掉头出了巷子,不免有些着急,忙解释道:“我是真的没打算骗那孩子的钱,这些我一会儿肯定还他,我这不是觉得他脑子不灵光,想给他上一课么?” 半夏道:“你跟那孩子一般年纪的时候,也未必就比他灵光多少。” 右梧边继续扭动身子试图挣脱边道:“小爷我可是从小聪明伶俐,那孩子怎么能跟我比。” “真的?”半夏仍是一副不信任语调。 “当然真的,什么时候骗过你?小爷我小时候,那也是街头一霸……哎哎,别掐手心,疼得很,你这家伙好端端又发什么脾气?” 半夏松开了右梧,道:“既然是打算还的,这钱袋我就先收着,等你要还他时再给你。” 右梧闷闷地看看半夏又看看青灰,叽咕一句:“得得得,二位身手了得,小乞丐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说完就一声不响往前走去。 怏怏不乐地买了些包子馒头,又垂头丧气地顺了两三个苹果,右梧就又原路回了自己的那一块风水宝地。 刚一站定,就看到丁小草抬起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看着自己,眼泪冲掉了满脸的泥污,此时看上去倒也是个标致模样,养胖一些也该是个十分招人疼的孩子。 丁小草先是一愣,接着抽了抽鼻子,红着一双眼指着右梧道:“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右梧蹲下身子,丁小草刚想躲开,右梧却抓住了他的胳膊,拿着他的袖子给他把脸上的眼泪鼻涕擦了,又从怀中拿出食物道:“你刚说我是什么来着?” 丁小草止了哭,直勾勾看着右梧手上的包子,老实回答道:“骗……骗子。” 右梧作势就要把食物收回去,“既然是骗子,也就是坏人了,当然也不会给你带吃的。” 丁小草忙把头摇得拨lang鼓一样,抓着右梧的手不放。 右梧也不再逗他,抬手把他眼角刚溢出的泪抹了去,道:“拿去,慢点儿吃。” 丁小草“嗯”了一声,就接过吃的啃了起来,看样子,真的是几天都没吃过东西了。那么小的身子,竟然把右梧买了打算两人一起吃的分量全吃光了,看得右梧心中感叹,就这孩子的食量,怪不得会被丢在大街上了,也不怨他娘狠心,估计是实在养不起了。 丁小草正一脸满足地把最后一口苹果吃到肚里,右梧正发呆,就看到一只钱袋从天而降,正好掉到了丁小草的怀里。他看了一眼右梧,就打开了钱袋,看到满满一袋铜钱时,脸上立刻溢满了惊喜。 “大哥哥……你真是好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钱袋是半夏找准了时机丢过来的,右梧看着钱袋,心说里面有一半的钱可是我的啊!面上却只笑笑,“哥哥我当然是好人,算你命好遇上的是我,要是真遇到个骗子,有多少眼泪也不够你哭的。” 丁小草看向右梧,抿着嘴唇,一副可怜样子像是又要哭了。 右梧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道:“不许哭。” 小草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右梧颇自满地又揉了揉小草的脑袋,说:“小草啊,人心险恶,以后可千万不要轻信别人了,除了你自己之外,对所有人都要心存戒备,就算是我也一样,虽然我这次把钱还给你了,也说不定我下次就不会再骗你,所以,你也不能太相信我,知道么?” 丁小草先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马上又摇了摇头道:“大哥哥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右梧叹一口气,捏了下小草红红的鼻子,“我跟你说,这地方可是我的风水宝地,现在跟你一起用,可是对你仁至义尽了,在你娘来接你之前,你就待在这吧。”说完打了个哈欠,掏出了讨饭碗放在身前,往地上一趟道:“我睡会儿,先说好,之前的就算了,从今天起,你讨的钱要交给我一半。” 丁小草晃了晃右梧。 “怎么?占了我的地方给我一半是应该的。” 丁小草摇摇头,把怀中的钱袋递给了右梧,“这个哥哥帮我收着吧,我有饭吃就行了。” 右梧心道你小子不傻呀,就我讨一天的钱也未必够你的三顿饭,不过这钱收着也好。刚想把钱袋收到怀里,右梧就觉得脑袋一疼,接着就看到一颗小石子弹跳到了自己面前。 第108章 乞丐的视角 右梧看了一圈周围,嘀咕道:“得了得了,我不拿还不行么?”说着把钱袋塞回小草怀中,“别废话,这你自己收好,我睡了,你别打扰我,好好讨钱,记得嘴甜点儿。” 丁小草没再说什么,右梧打了个哈欠,枕着自己胳膊,用破布遮住脸,虽然看不到,他却知道小草此刻一定是一副满心温暖的表情。 真希望这孩子不要像自己一样变成个孤儿。 右梧翻个身,背贴墙躺着,透过盖在脸上破布的缝隙看向街面。同样的事物,换个角度去看却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右梧此刻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一双双脚经过自己面前,每个平凡的人都变得高大,偶尔奔跑过面前的猫狗甚至小虫,如今看来倒是同自己无二。 这种感觉很特别,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释怀,人生匆匆,自我渺小,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也没什么是必须要执着的了。 两年前从颜泽启家中离开后,右梧便在冷风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却发现自己瑟缩在市集不知谁家的摊位下,耳边是熙熙攘攘的人声。就这样听了大半天的买卖,看了无数从自己面前经过的人,心情竟前所未有地豁达了起来。 那时右梧找了个墙角窝进去,在个哑巴乞丐边上坐下,一发呆就是一天。当晚被木风手下发现带回去后,面对木风却只说了几个字:我要当乞丐。 看着来往的人群,坐在堆满泥污的墙角,心中不觉得屈辱,却感到分外平静,用从来没有过的视角看世界,一念之间海阔天空。 接下来为了离开木风身边,右梧绝水绝食拒睡,那三天的折腾不必细说,面对执拗起来的右梧,最终妥协的只能是木风。 离开之后,右梧住到了城郊那间废弃已久的破屋里,对木风几乎避而不见,两年间说过的话寥寥无几,生活几乎没有交集,即使如此却仍能感觉到木风在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的生活,于暗中保护着自己。 本以为两年时间可以改变许多,却没想到前些日子因为中毒被他强行留在身边,仅仅几天的相处下来,却又开始动摇。 说到底,人都是害怕独处,向往温暖和安全感的吧……可我到底是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 曾经每每看到父母带着子女一副其乐融融模样,就觉得十分羡慕,羡慕到揪心地疼,后来虽然逐渐接受了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实学会了凡事漠不关心,但心底该是始终期待着一处归所的,所以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对木风如此感激如此依赖。 流云一片片掠过天空,却停留不去,积少成多,天气逐渐由清朗转为阴沉。 右梧一直躺着不起,却几乎没睡,想了一圈有的没的之后,思绪又飘到了自己身世这一问题上,想了好半天该如何去寻找给自己信的人,却无解。 临近傍晚,市集安静下来,剩下寥寥无几的小贩和等着收摊前捡便宜的路人。风中明显夹杂了重重的水汽,天空暗沉,似乎又要下雨。清泽城本不是个多雨的地方,今年却意外得阴雨连连。 右梧挠挠头坐起身,躺着却睡不着比坐着发呆还费神,此刻只觉得头晕脑胀,看了看面前的小黑碗,把其中的铜钱倒出来一数,只有八枚。他缓缓把视线移动到坐在一旁的丁小草身上,只见那孩子正看着自己,与自己一对上视线就嘿嘿一笑,把自己的讨饭碗递了过来。 右梧装作毫不在意地数了起来,“一,二……五十六。”果然当乞丐也是技术活儿,嘴要甜要勤快,这样躺着不动挺尸的,说不定就真的被当做尸体了。 “干得不错,这钱……你先收着,反正我现在没有钱袋,明儿再说吧。” 说话间,一道闪电横过天空,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瞬时加快了步子往回赶,右梧也站起身,抖抖衣服,收好自己那可怜的八枚铜钱,准备走人。 “大哥哥……”丁小草忽然拽了拽右梧衣角,仰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右梧。 右梧却装傻道:“我回去了啊,明天见。”说着指了指头顶屋檐,“我说了这是风水宝地,你放心,看这样子雨不会太大,淋不着你。”顿了片刻,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小草说,“这是晚饭,省着点吃。”说完就走,头也不回。 剩下丁小草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只嗯了一声,说了声明天见。 右梧边走边道:“半夏,你在吧?” 半夏不答话,只默默握住了右梧的手,随着他的步调前行。 要按右梧的性格,此时该在心中调侃半夏两句才对,现而今却不知怎么的,竟然鼻子一酸,心头一热,莫名其妙感动起来。他没说什么脸上也无甚表情,只回握住半夏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手指是凉的,也看不到他的样子,这样牵着手,却因为他就在身边而倍感安心,因为可以这样跟他一起回家而感到温暖。 缓步走到集市这条街的尽头,雨点就劈啪掉落,打在道路两边的窗棂房檐上,听上去虽然喧闹,却让右梧觉得心静。 这样冒雨走着,注意力几乎全在雨声上,也没留心周围。 “对不起,我没注意看路……”右梧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忙着道歉,抬头看,却是一张让人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的脸孔。 那人将雨伞撑在右梧头上,“没关系,我在这等了你一下午,终于等到你了。”脸上挂着淡然平和的笑,看上去竟然颇有几分文雅书生气,却是那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儿颜泽启。 如果不是迎面撞上,右梧一定会装作看不见就这么过去,可现在想躲已经迟了,他又实在一句话都不想跟颜泽启多说,便左看右看一脸古怪表情,跟吃错了药似的。 颜泽启却毫不在意地往右梧身边又近了一步,道:“你没带伞吧,我送你回去。” 右梧还没答话,就感觉到小指被半夏不轻不重捏了一下,刚想开口就听到身后齐刷刷一声“少主”。回头看,一二三四不知何时已经在身后站成了一排。 第109章 浪子回头 颜泽启仿佛换了个似的,竟然冲着四个人礼貌地一点头,然后吩咐身后的几个小厮退下了,道:“几位别误会,我只是想送你们少主回去,别无他意。” 吕千撑了伞走到右梧身边道:“自然有人帮少主撑伞,不劳颜公子费心。”另外三个人不答话也不后退,就这么在右梧身后立着,满脸皆是尽忠职守表情。 右梧冲颜泽启耸耸肩,道:“告辞。”说完刚想走,却被颜泽启拦住了去路。 “右梧,我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现在身体都好了么?” “不劳费心,我身体好得很。” 右梧说着就要绕过颜泽启,颜泽启却扯住他的衣袖深情款款道:“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很多,可我保证以后不会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颜泽启不止语气虔诚,眼中更是柔情尽显,看得右梧一个激灵,心说这人没多久前还把小爷我吊在暗室里又泼酒又喂春-药的,这会儿居然又玩起了lang子回头的把戏,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的执着和想象力。 右梧朝几乎对颜泽启动手的吕千摆了摆手,拍了下颜泽启的肩膀道:“这位公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说完甩开他的手,接过吕千的伞,向前走去。 颜泽启没立刻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仍是不死心地说着:“右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喜欢你,世界上再没人比我更在乎你了,相信我,我会对你好,会让你幸福!” 右梧头也不回地走,四个侍从紧随其后。 颜泽启深情告白之后,只苦笑两声,不远不近地跟在右梧身后,一直跟到了院子门前。见右梧已经推门进屋了还不忘说一句——“我会等你,等一辈子也愿意……” 半夏伏在右梧耳边道:“那傻子说会等你,等一辈子也愿意,你也不出去安慰一下人家?” 右梧道:“出去倒是容易,回来了却会被醋活活淹死,我还是保命要紧。”说完便伸个懒腰,去柴房取水洗澡换衣。 天色已晚,雨声密集。 “公子,别看了,这风大雨大的,咱们早些回去吧。”几个小厮见颜泽启已经在院子外面痴痴望了一个时辰了,就推出平日里跟颜泽启走得近些的小六上去劝解。 颜泽启长叹一声道:“我曾经想过,只要能把右梧留在身边,他总有一天会喜欢我,还想过如果能找到木风的弱点扳倒了他,就能得到右梧……后来才明白是自己太自私也太肤浅了,得到他的人有什么用呢?我要的是他的心……小六,你不懂的,我是真心喜欢他,可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呢?如果我就一直站在这,他会不会有一天被我感动,过来多跟我说两句话?” 小六把颜泽启手中举的伞扶正,颜泽启才注意到自己的伞打偏了,半边衣袖都已经被雨打湿。 “少爷用情之深,咱们相信那小乞丐总有一天会动心的,您看这么着……凡事也不急于一时,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会儿下着雨,您这衣服都湿了,再这样站着该着凉了。” 颜泽启却一把推开小六,厉色道:“小乞丐也是你叫的?以后说话给我注意着点儿!” 小六低下头,默默翻了个白眼,刚想退下,抬头却看到了窗子透出的暖黄色光,喃喃道:“乖乖……这也……” 颜泽启刚好也抬头去看,只见窗纸上映着室内的烛光,显现出两个人影…… 矮的那个颜泽启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是右梧,另一个人则比右梧高出许多,看样子不是那四个侍从中的任何一个。颜泽启扔了雨伞就冲进院子,他倒不关心那人影是谁,他在意的是那人此刻正在做的事——从窗上身影看来,那人离右梧十分近,面对面几乎碰到一起。 颜泽启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根本没细想就冲到了门前,手抓在门环上略一停顿就就推门而入。 颜泽启此时的感觉好有一比——瞬间被大火烧过,身上余温未褪就又被冰水泼洒,一热一冷下来,整个人就像块石头一样,从头到脚生出几十条裂缝,继而粉碎,落了满地渣滓。 他看到右梧被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抱着,赤裸上身倚靠着窗前的桌案,两人这样的光景,在做什么一目了然。 “你……右梧你……” 右梧听到颜泽启的声音似乎毫不意外,攀着面前之人捻起他的长发,透过发丝缝隙看向颜泽启,目光稍带迷离,笑如三月春风。 他从来没这样对自己笑过,他此刻……是自愿的。颜泽启嗡嗡作响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用全力制止自己才没冲上前去,他只觉得眼前事物旋转模糊起来,只用力咬住下唇,转身就冲出门去,直奔入雨中。 右梧看着摇晃不止的房门,放开半夏的长发,叹道:“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半夏道:“你不是想让他死心么?照我说,这样兴许都无法断了他的痴念。” 右梧仍旧看着门的方向,“他这人脑子不太灵光,不知道会不会想不开做傻事……” “他曾经那样对你,你还在乎他的死活?” “我说过,他不是坏人,而且看他今天的样子有些不对劲儿,我担心……” 半夏纤长的手指扳过右梧的脸,令他看向自己,右梧这才发现半夏看自己的眼神冰冷彻骨,心中正惊疑的空当,就听到半夏道:“担心?你就不担心我的想法?” “喂喂,这算什么表情,难道真的醋了?”右梧嬉笑着打趣,试图缓解此刻的诡异气氛。 半夏不答话,轻轻一挥手,房门便应声关上,窗子也落了下来。接着右梧感觉倒周遭扬起一阵风,围绕自己和半夏扩散开去。风停之后,周围的感觉便不一样了,原本嘈杂的雨声瞬时消失不见,安静了下来。 稍稍一想就知道,不是雨停了,而是自己听不到外界的响动了,想必是半夏施了什么妖术。 右梧仍是笑着去按压半夏的眉间,“不管怎么样都算我错行不行?你别生气……喂!”刚说到这就被半夏拦腰抱起。 半夏将右梧扔在床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一言不发。 第110章 情债难偿 右梧是第一次看到那双天青色中的怒气和冷厉,眼前的半夏让他忽然感觉到陌生,撑着坐起身来,对上半夏视线的同时只觉得胸腔内一阵收缩停顿,接着就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被放大了数倍,震耳欲聋。 “是我没顾及到你的想法,半夏,我……”右梧正要起身,却看到半夏食指在空中划过几下,接着便感觉到身上一凉,低头看,衣服竟然碎成了布片,落得床沿地面四处皆是。 半夏轻笑一声,抽去自己的衣带,将它当做发带把长发高高束起。 右梧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身子一沉,后背重重撞在床板上,半夏身上的独特气息席卷而来。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该如何顾及我的想法。”半夏的话语没有温度,俨然不是那个平日里同自己打趣逗乐偶尔别扭却始终温和的人。 就在昨晚,自己还借着酒劲跟眼前这人表露心声,说愿意用任何方式报答他,而此刻面对他身上的陌生气场,却莫名退缩了,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压抑。 “别。”右梧推开半夏,只觉得心悸难当。 半夏却不由分说压住右梧双手,“怎么?你怕再被他看到?” “你胡说什么呢?” “放心,不会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听到……你的身子和待会儿的声音,只能给我一个人。” 右梧的脸瞬时通红,却不是因为尴尬羞怯这类的理由,而是心中莫名恐惧,好像这样下去,有什么会被彻底打破,又有什么会完全改变,总隐隐觉得,如果此时以这种方式做了,自己同半夏之间,有种很珍贵的东西会被打碎。 “半夏……对不起,我……”右梧挣脱一只手,去抚摸半夏的侧脸,暗淡灯光下,绝美面容仍是不带一丝表情。 半夏缓缓闭上眼睛。这一瞬间,右梧恍然觉得他有几分憔悴。待到他再次张开双眼,嘴角却挂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记住,不论你的身体曾经被谁碰过,从今天起,它只属于我。” 不等右梧再有说话余地,半夏的吻就压了过来。 到如今,右梧也不明白自己同半夏之间算是一种什么关系了,亲密而又陌生,说不出的微妙。 曾经吻过他也被他吻过,轻点或深吻,戏谑或柔情却从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带着浓浓的占有欲,让自己从碰到他柔软双唇的瞬间,就接连觉得心脏抽紧、身体颤栗。 抵触的情绪仍在,右梧试着挣脱,手臂却被死死匝住,上半身也被半夏身体的重量完全束缚住,唯一可以稍稍活动的只有双腿。 右梧一方面承受着半夏不容拒绝的亲吻,一方面屈膝试图分开自己与半夏之间的距离。可稍稍抬起腿,右梧的身体就僵住了,大腿上与半夏的身体相触的位置,能感觉到一处饱满的硬-物。 右梧的头脑因为这一触碰而瞬时变得空白。这也许是第一次,他从心底里觉得,抱着自己的半夏是同自己一样的人。 不是虚幻的异族妖物,而是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平日里看他,总觉得他美得不真切,似乎并不真实存在于人间,而此刻以完全清醒的状态与他相拥,隔着衣服感觉他看似纤瘦却紧致流畅的身体线条,听着他与自己一样开始变得凌乱的呼吸声,感受着他与自己同样频率的心跳,才真真切切觉得,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他的身体,他对自己的**和索取,皆毫无虚浮之感,强烈而真实。 右梧心中马上明白,到如今,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中断,便放弃了挣扎,带着心中的不安与烦乱,任凭那一片从半夏身体上烧起的火,将自己也完全点燃。 半夏霸道地撬开右梧双唇间的防线,探入他口中追逐他湿软的舌,在他口腔中每一寸细滑上都留下略带清苦的香气。 右梧吃力地呼吸着,胸腔剧烈起伏,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皮肤不多时就变得犹如灼烧一般,绯红色从耳边蔓延到颈部,又顺着纤瘦颈项晕染至锁骨、前胸、小腹。 思维尚且清晰,右梧却分不清自己此刻身体的反应究竟是受半夏的情绪影响还是纯粹的生理需求,抑或是更加复杂的其它原因。 半夏的吻从右梧唇上离开,游走到他尚不算十分凸显的喉结上,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含住吮吸,右梧只觉得一阵窒息感连带着酥麻,从胸腔不断蔓延到四肢。他深呼吸着,反握住半夏抓着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半夏的动作加深一些,右梧就握半夏的手更紧上几分。 缠绵亲吻过后,半夏松开右梧的手,同时不再刻意对他的身体进行压制,双手穿过他腋下环抱住他的身子,将他的上身向上提起。 轻咬一记右梧的耳廓,半夏在右梧耳边低低唤着:“右梧……”同时伸手到右梧双腿之间,握住他半硬的那处。 右梧轻哼一声,张开眼,对上半夏含着莫名情绪的双眸,抬起手,剥去了他身上的衣物。 丝质长衫滑落腰际,半夏晳白无瑕的肌肤展露在右梧面前。从颈部到肩胛锁骨,从胸廓到腰腹,皆无一丝多余,线条流畅,是十八九岁男子的身形,虽然肌骨如玉,却丝毫不显柔弱,带着男性特有的硬朗紧实。 右梧只觉得面颊更烫了几分,颇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不看半夏,望向远处飘摇的灯火。 汗水从右梧皮肤上渗出,额上胸前腿间皆被汗液打湿,带着属于少年男子的特殊味道,沾染上半夏的身体,将他不生汗迹始终略带凉意的皮肤蹭得温暖湿濡。 第一次时自己因药物影响几乎没有意识,第二次又因为妖力作用而放大了身体感觉,弱化了心中感受和情绪,而这一次却是完全清醒,感受也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右梧能感觉到,随着半夏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呼吸而来的,是属于他的意志和情绪,强势索取的背后,却透着剪不断的温柔。 身体是诚实的,正因为这种诚实,半夏此刻的予取予求才让右梧心底莫名产生了一种负罪感,心跳越发剧烈,心绪也愈发不得安宁。 物-欲-肉-欲皆有形,情债却难偿。 【此处省略后半段两千字,有兴趣的大人可以移驾博客/s/blog_68228纯洁勿入】 第111章 怎么了? 竹席上星星点点桃瓣般的粉色,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血腥味的香甜。 身体与身体亲密无间,温度在二人之间交换,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个体,此刻却彷如融合成了同一生命一般。 半夏感觉着身下少年的身体不住颤栗,呼吸着属于他的味道,沾染上他满身的灼热与汗迹,心底溢出的满足感如同毒品令人上瘾。 这种感觉从未在别处获得过,半夏居高桀骜,与人类如此亲密,于他来说是第一次,这种感觉跟与其它妖族的交-合全然不同,他从不知道自己也有如此深沉的占有欲。 窗外雨声缠绵,窗内却回荡着身体相贴相撞的声响,雾气蒸腾,带着黏腻水声,**而煽情。 渐渐地适应了疼痛,右梧只觉得下身越发灼热起来,体内的火焰仿佛真要由内而外冲破皮肤,将自己完全烧为灰烬。他无法自控地喘息,一些听不出是痛苦抑或欢愉的声音破喉而出,在安静室内回荡。 时间不知快慢,不知多久后,右梧忽然感觉到半夏的动作一停,张开眼看,只见半夏似乎有所犹豫,瞬时便明白了过来。 右梧微笑匝住半夏的腰身,令他无法撤离。半夏身子一紧,皱眉“嗯”了一声,神色随即轻松下来。 右梧笑着将半夏束在脑后的长发拉向自己,道:“如果我是女子,是不是会给你生下一堆蹦蹦跳跳的小团子?” 半夏抱起几乎力竭的右梧坐在自己腿上,在他耳边低语道:“你可以下一世生为女子,亲自确认看看。” 右梧刚要再说,却感觉到自己已经涨到不行的那处被半夏握在了手中。 “看来只用后面,对你来说是不够的……” 右梧喘息着贴近半夏,吻上他薄凉的双唇,轻吮过后在下唇上咬了一记,半夏报复式的手上一用力,右梧便叫出了声,随即死死抱住半夏,终于得到了解脱的畅快淋漓。 “还疼么?”半夏横抱过右梧,接着扯过被子,包住他与自己。像这样两人一起相拥着裹在棉被中,是曾经有过的,只不过那时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料想到今时今日的这般光景。 右梧懒懒地答道:“怎么不疼,不信你来试试。”说话间抓过半夏的手腕,却已经不见了方才的伤口。 半夏在右梧额上落下一吻,微笑在他耳边轻说了一句,右梧蓦地又红了脸,狠狠道:“谁要你那劳什子的金贵血来止血止痛了?小爷我怎么会连这点痛都忍不了?哎哎,别碰!疼!” 半夏含笑看着右梧,右梧憋着一口气不说话了。 事后疲乏,右梧没气闷一会儿就睡了去,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窗外雨声嘈杂,才又醒了过来。 张开眼看,只见半夏仍是少年模样身形,抱着自己,呼吸轻缓。 夜已过半,烛火勾勒着他挺直的鼻部线条、细长秀美的眉眼,还有总隐含笑意的唇部曲线……看着看着,右梧只觉得这人跟自己仿佛已经相识了很久,心中甚至猜测自己同他上一世也是认识的。 转念又觉得自己的想法着实好笑,右梧试着翻身,才一动就觉得身体酸痛不已,想起昨夜的痴缠,不禁抬手在半夏额上敲了一记作为惩罚。心中暗骂,你个披着好皮囊的yin兽色坯。 谁知这一敲下去,半夏却微张开双目,抓住了右梧还不及收回的手。 “怎么?这么快就又想要了?” 右梧脸色一沉,“你这家伙,你……” 半夏坐起身,将长发拨到肩后,捧起右梧的脸,“改口叫我一声相公如何?”说话间便吻上右梧嘴角。 右梧冲着半夏吹了口气,道:“头发长的才是娘子,”说着扯过半夏肩后的长发,绕在手中,“娘子这长发,为夫的甚为满意,只不过你既已身为人妇,从今往后这头发就该绾起来才好。” 半夏把右梧散在肩头的发扯到手中,“这么看,确实我的长些。” 右梧嘿嘿一笑,蹭了蹭鼻子,起身就按住半夏肩膀将他压在了身下,“娘子不是想知道疼不疼么?为夫的这就告诉你……” 半夏顺势将右梧抱在怀里,温柔吻住。 “喂……” “嗯?” “之前明明是我在上面……” “在下面比较省力。” “喂!” “怎么?” “你在下面,不然免谈。” “那就不谈。”半夏说着堵住了右梧的嘴。 右梧气闷地在半夏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刚掐完耳朵就被重重咬了一记,这么你来我往地折腾,不一会儿就又浑身燥热起来。 密不透风的缠绵过后,右梧半张着眼平躺在床上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满身的汗水此刻带着丝丝凉意,鼻息间还环绕着他的清香,并排躺着皮肤相贴,他的左手紧握自己的右手,久久不忍分开。 右梧稍稍翻身,埋首在半夏颈窝内,嗅着他身上的气息,竟觉得心痛。这究竟是怎么了? “右梧……” “嗯?” 半夏抱着右梧起身,斜倚床栏而坐。 右梧看着半夏,这身体,不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无可挑剔。 半夏侧过头,慢慢把自己散乱的长发归在一处,理好后又将发尾递到右梧手中。 右梧道:“怎么?娘子要为夫的替你梳头么?” 半夏抬起右手,右梧一愣,就看到半夏食指一动,划开空气发出一道轻响。那长长的银色发丝应声齐齐断开,一半握在自己手中,另一半则落回了半夏肩头。 原本长过脚踝的长发,此刻不到腰际。 好可惜。 “你这是做什么?好可惜……”右梧垂头看自己手上的银色发丝,恍似捧着一捧皎洁月光。 半夏撩起右梧肩后长发道:“你说谁是娘子?” 右梧没心思跟半夏逗乐,仍是看着手中长发,轻轻抚着,就像在看一块不慎摔碎的美玉。 “心疼了?”半夏一手握住右梧捧着发丝的手,一手揽过右梧腰身,伏在他肩头低语。 “我才犯不着替你心疼。”右梧嗔怪地说着,同时却感觉到从半夏手中生出了一丝微风。 第112章 结发 右梧低头看手中,微风裹着荧荧白光将长长的银色发丝吹拂着丝丝扬起,灿若星光。闭上眼再张开,却看到发丝不知何故变成了一条银色缎带,饰着天青色暗纹,泛着淡淡光泽,握在手心里是凉滑如丝的质感。 “这是?”右梧抬头看半夏。 半夏将双手绕到右梧脑后,动作轻柔地为他梳理起乱糟糟的灰发,右梧感觉着半夏的动作,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该作何反应。 待梳理好后,半夏从右梧手中拿起银色缎带,将其系在了烟灰色的发上。 “右梧……”半夏系好缎带,顺势环抱住右梧,将他的头轻按在自己怀中,“你把这缎带随身带好,以后不论相隔多远,我都能通过它找到你。” 右梧心中一凉,抓在半夏腰上的手稍稍使力,问道:“你要走?” 半夏与右梧面颊相贴,抱他更紧了些,“我不走。” 右梧长出一口气,“那怎么搞得像是要分别一样?”说着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浓浓困意,“不走就好……”说完便放松下来,调整了姿势,倚着半夏肩头,渐渐呼吸平稳,沉沉入梦。 右梧不知道,此刻半夏心中所想的是:如此一来,万一分开,至少也有办法找到你,当年与你分别后,不是没回去看过,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六年时间,你所经历的我不曾参与,若那时带你离开……如今就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你心心念念惦记的,也就不会是那个木风。 不过还有时间,我会等你忘了他,等你记起我。 半夏帮右梧清洁过身子,就拉过被子给他盖好,然后任凭他枕着自己手臂熟睡,自己则毫无睡意,只闭目养神。 长夜终有尽头,雨声早已停歇。 右梧仍在熟睡,半夏的天青色眼眸中映着窗格上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他起身穿了衣服走出房门。 天际一抹绯色,朝阳尚未升起,暗淡白月高悬当空。 “出来吧,小玖。”半夏抱臂站在合欢树下,如是说着,抬手去轻抚树皮上的细密纹理。 玖息在半夏身后显现身影,依旧是魅影一般的墨色衣袍,墨色长发。他沉默盯着半夏被齐齐切断只到腰际的银发,不发一言。 半夏转过身,懒懒倚靠着合欢,扯了一支羽叶在手中把玩,“刚多久没见,你就想我了?” 玖息道:“你不该跟他走得如此近,更不该以发丝相赠。”语气淡淡地,却透着责备。 半夏道:“不过是头发而已,留这么长,我早就厌了。” “妖族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包含妖力,怎可随意赠人?若他今后得知你的身份对你有所企图,仅这些发丝便足以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半夏扑哧一声笑了,“小玖太多虑了,什么灭顶之灾?他不会知道我的身份,也不会加害于我,”说着抚上玖息眉间,“你最近怎么了?凭你我的能力,别说是这孩子,这世间能恐怕没人能伤你我分毫,真不明白你在担心些什么。” “离相,你太相信人类了。” “小玖,是你太封闭自己了,这么久以来,你都只跟我亲近,不觉得无趣么?” 玖息垂目道:“你该清楚自己的使命,不该随便同人亲近……” 半夏凑近玖息道:“你偷看?” 玖息冷冷道:“不用看也知道。” “小玖特意来说这些,该不是吃醋了?” 玖息夺过半夏手中的合欢枝,认真道:“我是为了你好,你该记住自己的身份。” 半夏转过身不看玖息,淡淡道:“五千多年,也仅仅履行过两次使命而已,加起来不到一百年光景,难道除此之外的漫长时间,我就一定要枯坐在山中么?小玖是自由身,当然无法明白我的处境。” 玖息按住半夏双肩道:“你别恼我,我只是关心你,”说着轻叹口气,“所谓天命难测,我常想,兴许你我是生错了身份,我若是你便乐于枯守山中,你若是我便能够行动自由。” 半夏回头笑道:“关心我就别来阻止,我再任性也不过几十年而已。” 玖息戚戚然一笑,“我若能阻止你就好了。” 半夏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认真道:“先不说这些,我有事问你。” 醒来时,已近正午。 右梧掀开被子,顿觉凉爽,而后便发现床铺整理过,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穿回了衣服。左右看看,半夏却不在,看着空落落的床,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希望看见他还是不希望,也不知看到他时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 抬手摸摸头发,却是散着的,那条缎带呢?难道是梦?不,不是梦,那就是睡觉时散开了?右梧左看右看,掀开被子寻找,折腾了许久都无果后才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手腕,那条精美的银色缎带不知何时竟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右梧伸了个懒腰,把头发束好。刚要起身下床,就觉得从脖子到肩膀腰腹大腿,各处都酸疼得很。果然被压在下面不是那么好受的,也难怪那个不吃亏的家伙坚持要在上面。 掀开衣服看,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吻痕,忙又把衣服掩上,下了床。身体虽然酸疼,下身却没有特别不适的感觉,兴许真如某色胚所说,那些血着实有些功用。 这满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右梧拍了拍额头,漱口喝水擦了把脸,才挪了出去。猜想着半夏会在院中,果不其然,一出门就看到那人闭目坐在石凳上倚着树干,肩头停着一只小鸟,是青灰。 已近正午,天空铺展着薄云,日头不算很烈,天气尚显凉爽。 右梧走到半夏身边,目光刚落到他被截断的发上,心中就又咯噔一下,下意识摸了摸系在自己头发上的缎带,心中不免蹦出一个词来——结发。 正有些窘迫地立在原地,鱼丸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绕着右梧脚边蹭啊蹭,喵呜喵呜叫着,瞬时把午时郊野小院的安恬宁静气氛打碎。 右梧拎起鱼丸在怀中顺着毛,低声道:“你小子最好把嘴巴管严,别什么都跑去汇报。” 半夏缓缓张开双眼。 右梧清了清嗓子:“早……” 第113章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半夏扬起食指指了指日头,右梧瞬时语塞。 半夏站起身,从右梧怀中抱过鱼丸。鱼丸并不喜欢半夏,刚要亮爪子,抬头对上青灰的目光,却乖乖垂头认了命。 “尽管如实汇报好了,也省得木风为你家主人担心。”半夏说着,扯住一根猫胡子,笑若春红烂漫。 右梧在心中叹道:找了个小性儿的醋坛娘子,这往后的日子,怕是没那么好过了。心中想归想,却不能流于面上,从半夏手中解救过鱼丸,右梧便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了,很自然地用手指去梳理半夏的银发。 才梳了两下却又觉得不对,停了手,心中盘算着,现如今的情况怎么真的有种新婚夫妇的感觉?先不计较谁是夫谁是妇,此刻的相处模式也透着说不清的别扭。 最初的想法明明只是报恩而已,可怎么报着报着就变成了抱着抱着,然后就愈发变了味道呢? 右梧收了手看着半夏发呆,半夏却笑盈盈抚上右梧面颊,道:“今日这皮肤,倒是比昨日更好些。” 什么更好些?右梧脑子多转了几个弯,才明白过味儿来,也不接话茬,只清清嗓子道:“饿了吧?走,吃饭去。” 一句话扔出去许久却不见半夏反应,扭过头去看,却看到小半夏站在石凳上,弯着一双大眼睛看向自己。 “你这家伙,倒是说变就变随意得很。”右梧揉揉额头,把小半夏抱起,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 小家伙把脑袋蹭在右梧颈窝里轻声道:“右梧右梧……” 右梧在小半夏鼻子上刮了一记,“是是是,你个馋鬼,这就带你去吃饭。” 小东西却摇摇头,趴在右梧耳边道:“你现在是离相的娘子了么?你们昨天……”话没说完就被右梧捂了回去。 “死孩子,大人的事你少管。” “我这是替你们高兴。” “少废话。” “其实我年龄比你大哎……” 右梧将小半夏的上下唇捏在一起不叫他说话,小半夏便弯着眼睛冲右梧甜甜地笑。右梧无奈松开手,刚走出两步却又听到——“离相很不错吧,你很舒服吧?” 右梧抽着嘴角将小半夏放下地,蹲下身子眯眼看着他道:“这些话,是那家伙教你说的?你叫他出来,我跟他讲讲要怎么教育孩子!” 小半夏却转身迈开藕节样的小腿晃晃悠悠跑了,边跑边嚷嚷着些让右梧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的话。 有仇不报非乞丐。吃饭时,右梧捏过小半夏的下巴,挨着把四五颗红果塞到他嘴里,塞得他直哼哼才揉捏他的脸,把果子都挤扁了去。看着小家伙一脸的委屈样,还是不解恨,又去使劲儿揉乱他齐耳的短发,捏住他垂在脑袋两侧的绒耳。 一顿饭吃得叮铃桄榔好不热闹。 吃过饭,右梧抱着小半夏在院子里晒太阳,此刻一点都不困,却懒得很,连去市集躺着挺尸都懒得。于是就这样安静坐在方才半夏坐过的位置,像他一样倚着树干,漫不经心看天空缓慢飘过的云。 小半夏趴在右梧胸口上睡,肩上停着青灰。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肩膀上被拍了拍,右梧张开眼揉了揉,看到日头已经斜斜向西沉去,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了的。 右梧目光横扫一圈,落在面前站着的人身上——水绿色长衫外罩透明白色薄纱衣,腰间挂着白玉珩,下系着绯色璎珞,向上看,一贯含情带笑的眉目此刻却黯然无光,眼眶有些泛红,像是哭过。 右梧抬起手遮住日头的斜晖道:“芷生,你怎么来了?”目光顺着芷生向后看去,好家伙,一排五六个人,除了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二三四外,站在芷生身后的那个人也是认识的——颜泽启身边的小六。 芷生与小六一同出现,右梧不得不马上联想到了颜泽启。 芷生还未开口,倒是小六扑通一声跪下了。右梧再揉揉眼睛,一脸的茫然,不知所以。 这边感觉到手指被小半夏紧紧握住,那边就听到小六说:“还请右梧公子去看看我家少爷吧!”说着就磕了个头。右梧心下一沉,正要询问,小六就带着哭腔又说了起来。 “昨晚上我家少爷突然从您屋里出来,什么话都不说就往林子里跑,我们几个紧着喊都喊不住,没一会儿就把人给跟丢了,连着找了一夜,到天明才在山坡下的沟里找着了。少爷滚了一身的伤又淋了一夜的雨,昏迷到中午才醒了,然后就一直念叨着要见您,不然说什么都不肯吃药。右梧公子我求您了,跟小的去看一眼少爷吧!” 右梧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六,就听到芷生清亮绵软的声音,“他的脾气你该知道的,伤成那样还吩咐了不许把这事告诉给家里,几个小厮也不知如何是好,无人可找才托了我来请你。此刻他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处别院里,右梧,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情分上,就随我走一趟吧。” 右梧刚站起身,小半夏就抬起头皱着眉头道:“你别去。”说着摇了摇右梧的手指。 右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抚了抚小半夏的头发,让小六带路。 小六忙又磕了两个头,爬起来在前面带路,这光景看得右梧一阵揪心,看这阵势,颜泽启怕是伤得很重…… 那别院果然不远,绕过一小片林子便是,封闭小院不大却整理得井井有条,院中一口水井,几个小厮有的坐在井沿上有的坐在屋檐下,都眼巴巴望着刚进门的右梧。 其中一个马上反应过来冲屋内喊道:“少爷少爷,他来了,他来了!” 刚迈进屋子就闻到浓浓的药味,混杂的涩苦瞬时沁入腑肺。 小六立刻冲进屋子道:“少爷您别动,小的给您把人请来了,您千万别再糟践自己了。”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 颜泽启躺在床上,身上罩着张缎面薄被,额头手臂小腿上露出被子之外的部分都缠了厚厚的纱布,白色纱布上沾染着由浅到深的血迹,血已干涸,虽然算不上触目惊心,还是能让看到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第114章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右……梧……右梧……”颜泽启干裂的嘴唇张合着,一双眼睛直直盯住右梧不放,哼哼着就要坐起来。 芷生忙过去扶他,帮他在身后垫了些被褥让他倚着,而后视线匆匆扫了一眼血迹斑斑的纱布,也不做停留,只对右梧道:“我去看看药好了没,他就先拜托你了。” 右梧在芷生肩上拍了两下,点了点头。 右梧也不说话,只到床沿边坐了,看着颜泽启白纸般的脸色和下颚上的几条划痕,目光来来回回看过他身上深深浅浅的纱布和皮肤上间隔露出的淤青。 虽然这些年没少跟这人冲突,对他却只是无奈颇多并无恨意,何况他这次受伤生病也跟自己有关,虽然不想跟他有所牵扯,却还是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你这样子可是够难看的。”右梧的目光停在颜泽启额头的纱布上,面无表情道。 颜泽启努力张大眼睛看着右梧双目,大约是想眉目传情表达一下思念之切,却因为太激动了看上去反而有些像是在对仇人瞪眼,没瞪一会儿,那双眼里就泛了水光。小六看到自家公子这光景,在后面抹了一把眼泪,就默默出了房间关了门。 颜泽启想抬起手,冒了一头冷汗却只稍稍挪动了半分,右梧叹道:“别说话也别乱动,好好养着吧,”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又道,“听说你不吃药,非等着我来喂?可真是金贵少爷。” 颜泽启摇摇头,tian了tian嘴唇道:“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你不知道,我多想见你,昏迷中,也一直梦到你。” “是是是,我这不来了么?我这么深明大义以德报怨地来了,你也就别闹了吧,好好养着身子,别叫家里担心。” 说话间大夫进来,右梧趁机询问病情,却看到颜泽启跟那大夫偷着使了个眼色。 大夫说道:“颜少爷皮外伤较多,又扭伤了腿,得好些日子不能下床了,加上淋雨染了风寒,要好好吃药调理才是。”说着捋胡子看向颜泽启,“外伤内病我都好开方调理,您只要肯吃药,假以时日自然会好,但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多情伤身,老夫我纵使医术再好也治不得少爷的心,您凡事当看开些,才能早日康复。” 那大夫说完,长吁短叹的,又给颜泽启把了脉才出去。 门刚一关上,颜泽启又直勾勾看向右梧,“你能不能原谅我?右梧……我自己知道这次,未必过得去,只求你,一句原谅。” 右梧立刻回道:“好好好,原谅了原谅了,颜公子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还烦请您早些放下心事,快些康复。” 颜泽启道:“你还是,生我的气……” 右梧叹气无语。 颜泽启又道:“你不知道,昨夜我在雨里,多怕再也见不到你。回来以后,想的也全是你,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如果我死了,死之前,却不能再见你一面,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如果那样,就是做鬼,我也做得,不安心……”说说停停,边说边喘,说完还不忘咳嗽两声,看上去那叫一个痴心不悔。 这话听得右梧真叫一个百爪挠心,不是同情不是感动,而是觉得此刻颜泽启就是一对牛弹琴的,而自己正是那头牛。苦情的场景深情的话,用这种半死不活的语气说出来原本该是效果十足杀伤力无限才对,自己却不知为何,听了这些反而想笑,连带方才进门看到颜泽启时的内疚同情也去了三成。 所谓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感情这事儿,非你情我愿不可得其精妙。 右梧揉了揉鼻子,道:“这不是精神挺好挺能说话的么?哪儿那么容易死的,别自己瞎琢磨没事乱伤感的,哎……你渴了吧,我去倒水。” 右梧放下早已变回小妖兽模样的半夏,走到桌案边提了瓷壶,壶是冷的,水倒进杯子也凉冰冰。 右梧端着杯子看一眼颜泽启,踟蹰片刻还是出门换了壶热的,重新倒了水。 颜泽启几乎是泪汪汪瞧着右梧给自己倒水,右梧端了水还没走到床边,看着颜泽启的表情,就觉得十分头疼。 杯子递过去,颜泽启也不往杯子上看,只还是盯着右梧。 这身体裹成个粽子,自然是不能动的,看样子,是要喂他喝了。右梧正要把杯子凑过去,手腕却被轻轻拉住。 温和轻柔的声音道:“我来。” 右梧看着搭在自己手上的素白手腕,一激动几乎把水给洒了。 侧过头去看,半夏就立在自己身边。 右梧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去看颜泽启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层层纱布掩映中,颜泽启的一双眼直勾勾呆愣愣瞧着半夏,许久都没眨一下。 半夏从右梧手中接过杯子,又指着颜泽启道:“他莫不是淋雨淋傻了?” “这……”情况有些诡异,右梧有些窘迫。 颜泽启使劲儿直了直身子,问道:“你是谁?”一双眼睛仍不住在半夏身上打量。 半夏面向右梧,斜看着颜泽启道:“我们可是打过几次照面的,公子果然贵人多忘。” “要是见过我肯定不会忘,你到底是……啊!难道昨晚是你?”颜泽启有些激动,咳了好一阵。 右梧不由想去给他拍背顺气,半夏却又挡在了前面,一下一下抚着颜泽启的背,道:“想必颜公子记起来了,别激动,我并非肚量小的,不会因为你昨晚见了右梧的身子而怪你,也不会因为你曾绑架过他而罚你。” 颜泽启青着一张脸,“你你你……” 半夏把杯子往颜泽启嘴边一贴,道:“来,喝水。” 颜泽启向后撤了撤头,看了一眼半夏又望向右梧,“你……他……你们……”眼神中满是哀怨苦楚,看得右梧直想马上离开。 右梧道:“还是我来吧。”说着去拿半夏手中的杯子。 半夏却轻笑一声,食指在杯上轻点,“无碍的,我自是舍不得你伺候别人喝水,这活儿,还是我来得好。” 第115章 鸡同鸭讲 右梧是跟半夏相处惯了的,并不觉得什么,颜泽启却因为半夏的一笑又呆看了好一会儿功夫。 看着颜泽启的样子,右梧不停在心中感慨自己当初不让半夏在人前露面是极明智的决定。 颜泽启终于缓过神来,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就拉过右梧的手,看着半夏抖着声音道:“我想起来了,这是那小畜生!这是个妖怪!魔物!长成这样的肯定错不了!他是妖怪!” 半夏敛了笑意,立刻把右梧拉到身后,对颜泽启冷冷道:“我是说了,对你以往的无礼皆不计较,却没说对以后的也不会。” 右梧拉着半夏后退一步,对颜泽启道:“你好好养病,我……还是先回去了。” “右梧,你不能走,你不能跟他走!他是妖怪!”颜泽启几乎是吼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不等右梧有时间再说什么,芷生就急忙推门进来,目光扫过颜泽启和右梧,便疾步走到颜泽启边上,蹲下身子道:“这是怎么了?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样才甘心?都病成这样了还作践自己。”说着把颜泽启掀开的被子盖回去,又要扶他躺下。 颜泽启却看着右梧身边道:“妖怪,芷生,那有妖怪!” 芷生顺着颜泽启视的线望过去,却只看到右梧拿着水杯站在两尺开外的地方,其余再无别物。 右梧清清嗓子,走过去把水杯放到芷生手中,道:“兴许是病糊涂了,还是你来照顾他吧,我得回去了。” “右梧!别走,别走!”颜泽启看着右梧转身,几乎从床上跌下来,还好被芷生按住。只不过这几下一动,伤口就又撕裂开,白纱布上渗出鲜红的血来。 芷生也转头道:“右梧,能不能等他吃了药再走?” 右梧挠挠头,搬了张小凳子在离床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那我就再待一会儿。” 颜泽启的目光仍是满屋扫,芷生颇不省力地喂他喝了水。这段时间里,右梧在拉着自己的半夏的手上捏了一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他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一句话如同石沉大海,久久没人回应,右梧正有些不悦,闻到香味的同时却感觉到唇上一软并着一凉。接着听到半夏说:“好,听你的。” 右梧猛提一口气,瞬时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热。这话,怎么听着别扭。 颜泽启安静下来,一时间也没别人说话,屋内就静了。右梧看着芷生给颜泽启喂水换药,无事可做便捏着半夏手指来玩,从食指捏到小指,再从小指捏回食指,肤若凝脂手感极佳,捏了几十圈也不觉得烦腻。 换好了外伤药,芷生去查看汤药的功夫,颜泽启就又开始“右梧右梧”叫个没完。 右梧长叹一声,走到床边道:“又怎么了?” 颜泽启又四下看看,道:“那妖怪走了?” 右梧露出雪白牙齿一笑,“不,一直在。” 颜泽启瞬时睁大了眼睛,“在哪?” 半夏显露身形,一手揽在右梧肩上,道:“既然知道我是妖,就不怕我吃了你?” 颜泽启闻言脸色一变,右梧在半夏背上拍了一记,冲颜泽启道:“你别怕,这家伙不会伤人,不但不会伤人,还救过我几次,”说到这里弯着眼睛一笑,“这第一回嘛,就是从你手里。” 颜泽启忙着解释,“右梧,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我那次是……” 右梧打断颜泽启的话,“得了得了,过去算了,我这么有肚量的,才不会跟你计较。哎……你最近怎么变了个人一样,这么好态度我还真不习惯。” 颜泽启看了一眼半夏,视线又转到右梧脸上,“你跟他……你们……算了我不在乎,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我会等你明白的。” 半夏伏在右梧耳边轻声道:“我去外面等你。”说完在他脸颊上点了一吻。 颜泽启脸色绿了,右梧脸上发烫。半夏悠然离去。 右梧摇摇头,视线从半夏背影回到颜泽启身上,蹲下身子道:“颜泽启。” 颜泽启一愣,这样被右梧直接叫名字,是头一回。 “你别没完没了说些喜欢我什么的话。这种话,说对了人,一次就够,说错了人就多少次都没用。” 难得右梧好好说一次话,虽然不是想听的内容,颜泽启还是内心悸动,“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右梧,如果那时我没把你错当成小倌儿,对你说那些话,你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讨厌我?” 右梧目光落在颜泽启手臂的纱布上,没回答问题,却道:“你有家,有父母兄长,该好好珍惜才对。为了一点感情的事弄成现在的样子,还任性不吃药,实在幼稚得很,难道不知道家人会为你担心为你伤心么?” 始料未及的话,听得颜泽启不明所以,半晌才道:“你这是关心我?” “你多想了,我这是同情你家人,颜小少爷你可是城里出了名的不孝子。” “我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包括家人。” 右梧勾起手指敲了敲自己额头,站起身,“你这家伙……哎,我跟你真是鸡同鸭讲,你有家有父母兄弟,你可知道这些我有多羡慕?他们纵使责罚你也都是出于关心,你却毫不珍惜。知不知道你哪里最让我生气?不是你对我做的那些混账事,而是你拥有我再不可能拥有的却不知道珍惜。颜泽启,颜少爷,学着成熟些吧!” 颜泽启张着嘴呆了片刻,而后低头不语。 右梧长呼一口气,“算了算了,这些也不是我该说的,听不听由你。”说完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还有,你该善待芷生,他的品性,你比我清楚。” 颜泽启抬起头,“右梧,我跟芷生没什么,我喜欢的是你……” 右梧直摇头,“一跟你说话我就头疼得很,就这样吧,我回去了,半夏还在等我。” “那我改,我孝敬父母,你会不会喜欢我?” 右梧听着颜泽启的话,头也懒得回,就出了房门,跟芷生又交代几句便出了小院。 夕阳下清风拂面,吹去了一身的药味,精神也为之一振。 远远看到半夏坐在一棵足能五六人合抱的梧桐树的树枝上,风吹着他的衣摆高高扬起。 第116章 放我下来 “回家了,半夏。”右梧仰着头,看夕阳暖辉中,绿叶掩映下的那处洁白身影。风吹着发丝起起落落,赤脚在空中打晃,天真无邪形容,鲜妍美好。 半夏没答话,右梧以为他没听到,再要叫他名字,却看到他一抬手,下一刻便感觉到自己被一阵风托了起来,来不及惊呼诧异,就稳稳落在了半夏坐的那根树枝上。 右梧晃了两晃,扶着枝干保持平衡,调整好呼吸看向半夏,却见他似乎不想说话,便猜想着兴许他又在醋自己,加上方才跟颜泽启啰嗦半天,此刻也是不想再多开口说话的,就也保持沉默,坐了下来,同半夏一起看渐沉的夕阳。 倦鸟皆三三两两归巢,在空中掠过转瞬即逝的影。 坐在高处看浮在遥远青山上的落日,是另一番滋味,天高地阔,神思清明,豁达感也油然而生。 右梧伸个懒腰,晃动着双腿,顺手就摘了颗梧桐树上的青绿种球在手里转着玩。 天色暗得很快,日头很快沉了大半。 半夏仍是看着前方,忽然开口道:“右梧。” 右梧慢慢转头看向半夏,眉眼弯弯,“娘子有何吩咐?” 半夏转过头,夕辉勾勒清瘦面容,橘色光芒在琉璃般的天青色中投了浓浓暖意,“兴许你还有家人在世,我陪你去找,好么?” 右梧眨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这家伙偷听。” 半夏伸手去捏右梧下巴,“是你声音太大,我坐如此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右梧哼了一声,“非礼勿听懂不懂啊?不该听的,就是在边上你也该把耳朵堵住。” “这么说来,你们是在聊一些‘非礼’的话了?” 右梧做个鬼脸,“你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半夏的手滑下,掠过衣襟握住右梧的手,“别闹,说正事呢,我陪你离开这里,去寻你的家人,好不好?” “这……” 右梧视线落在自己同半夏握在一起的手上,脑中先冒出的念头居然是,到底是昨晚上坦诚相见过了,今天怎么被他调戏都觉得是理所当然,这样下去不妙不妙。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紧随其后的却是木风的身影和话语。 他说,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如果相信他,那么自己在世间就该是再无血亲留下了,去寻找也不过徒然期望而后失望而已,可如果不信他……那世上还有谁能信呢?即便能找到一个两个有血缘之人,生活从未有交集的人也与陌生人别无二致,又要如何相处如何相信呢? 如果失去对木风的信任,兴许就再无法相信他人了,右梧带着这样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想相信木风,即使有些盲目,除非亲眼看到证据,否则此刻即便自欺欺人也好,也会选择信任。关于那封信,虽然时时惦记着,想要去调查明白,却又迟迟不肯动手。 两难的时候就拖延时间,右梧不是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是不想了解究竟木风隐瞒了什么,却惧怕未知惧怕失去,所以仍然选择裹足不前,能拖一天是一天。 半夏默默看着右梧不断变换的神情,许久后,才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鼻尖,“不是很在意家人么?有什么好犹豫的?” 右梧慢动作抬起头看向半夏,“也不是犹豫……就是,怎么说呢……” 半夏忽然凑得很近,直视着右梧双眼,问道:“因为木风?” 右梧僵硬笑笑,转开视线,这种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半夏扯着右梧带向自己,就在右梧以为自己会失去平衡掉下去的时候,身子却被半夏紧紧抱住。 听到他用好听的声音低语,“他救过你,你感激他崇拜他亦属理所当然,但那并非情爱,只是你还小,未必分得清。” 一句话说得右梧心如擂鼓,生怕这心跳声被半夏听去,试着想推开他,却没成功,索性大些力去推。 “啊——”刚离开半夏的怀抱就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慌忙中试图抓住树枝,却只扯掉了几片叶子。 身体急速下落,右梧闭上眼睛等着吃痛,再张开眼,却是半夏垂目看着自己,眼中无法读出情绪。右梧意识到自己是被半夏横抱着接住时,立刻就想挣脱下地,却无奈被抱得死死的。 “先回家再说。”半夏以不容商议的语气道。 “好,那就先回去。”右梧说完后,左等右等却迟迟等不到半夏将自己放下。 “喂,半夏。” “怎么?” “是不是先把我放下来?” “不放。” “什么?” “我抱你回去。” 右梧脑子嗡了一声,“喂!放开我。” “不放。” “我自己能走。”右梧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嚷嚷。 “我知道。” “那还不放开我?” “不想放。” “……” 右梧越过半夏肩头就看到一二三四跟在后面,八只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方向,一见到自己看过去,就又转移了视线,一个二个不是看脚下就是望天,生硬过头的掩饰,让右梧更是烦闷。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右梧在半夏耳边像只苍蝇一样不停重复这四个字。 等说到四五百遍的时候,半夏终于停了脚步。右梧得意一笑,就想挣脱下地,半夏却仍是用力将他抱得死死的。 “倒是松手啊……唔……”右梧刚抬起头,半夏的吻就压了下来。 猝不及防,不知怎么的就被敲开了齿关,城池尽失。 半夏抬起头,右梧看看半夏,余光望见走在后面一脸尴尬的一二三四,脸噌得红了。 “半夏,你你你……” “还说?是要我继续么?” 该服软时就服软,能屈能伸才是御敌之策,不过这些右梧似乎不懂,他抬手就去捏半夏的下巴,刚说出一句“放我下来”就毫无悬念地又招来了半夏毫不客气的亲吻。 心跳声回荡在二人之间,右梧挣脱不得,一边默默感慨半夏力气真大一边试图压制自己颇丢人的心跳,岂料适得其反,心跳声越压越响。 第117章 傻子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右梧只觉得耳朵里灌满了这轰鸣恼人的心跳声。 以前明明不会这么容易失态也不会这么容易脸红,一定是中了半夏的妖法,一定是这样! 在半夏终于松口的一瞬间,右梧还不忘在心中默念:这活了几千年的老色胚,技术到底千锤百炼,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好。 半夏的手穿过右梧腋下,环过他的身子折回,擦去了他嘴角的水光,微笑道:“还继续么?” 右梧提一口气,话语却被憋在了胸口不上不下,这哑巴亏,自己是吃定了,还是认命得好。如是想着,便抿着嘴不说话,只做鬼脸表示不满。 风吹着半夏的发丝在右梧眼皮底下晃啊晃,他一会儿揉一下鼻子,有些痒,用手拨开缠绕不去的发丝,喘口气的功夫,它们却又藤蔓般纠缠上来。反反复复无数次之后,右梧终于恼了,可没给他机会爆发,半夏就抬脚踢开了房门。 周围一暗,右梧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抱回了屋子。 “有没有人说过你倔得很?”右梧抬头没好气地说。 半夏直接把右梧放在床上,道:“没有。” 右梧跳下床,上下左右扯着被揉皱的衣服,道:“那我来说,你个倔驴,还真把我一路给抱回来了,白白给那四个看了笑话。”说完看向半夏,想到“倔驴”二字,自己倒忍不住笑了。 半夏勾勾手指,房门应声关上。他上前几步,看着满脸笑意的右梧。 右梧被他这么一看,本来没什么可心虚的事,却不由自主心虚起来,也不笑了,挠了挠头发,伸个懒腰道:“晚饭晚饭,走,今天的饭我来做。”说着就往柴房走。 半夏顿了片刻,拉住右梧的手,右梧一转身,就被拥了个满怀。 右梧本以为半夏会趁机做些什么使坏报复,推了他两把,却没想到他没进一步的动作,只温柔地拥抱轻抚,涓涓细流一般令人心安和温暖。 右梧觉得此刻的感觉很难形容,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也抱住半夏,过了许久,才抬起手轻拍半夏的脊背,哄孩子一般道:“喂喂,明明是我被你欺负,怎么你反倒撒起娇来了?” 半夏不说话,只抱右梧更紧了些。 右梧继续一副温柔语气,“怎么了?你生我气?你这人真是,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小心眼儿,不会因为我跟颜泽启多说了两句就不高兴吧?还是因为我说你是……”说到这笑了一声,“说你是倔驴所以你就恼我?” 半夏摇了摇头,不知是轻叹了口气还是轻笑了一声,接着贴在右梧耳边说:“右梧,答应我一件事。” 右梧心中咯噔一下,语气却平常,“嗯,你说说看。” 半夏后退一些看向右梧,天色已暗,又没有点灯,右梧却仍能看到半夏天青色双目中流溢的光彩,仿如细雨冲刷过的天际。 微微侧头,半夏道:“先答应我。” 右梧难得一脸淡然微笑,几乎没思索便说道:“只要别叫我去杀人,别的都好说。” 这回答似乎出乎半夏预料,他羽睫微颤,抬手细细抚着右梧面颊,顿了顿,道:“如果有一天,遇到非杀人不可的情况,我会替你动手。” 怎么就扯到了杀人这种血腥话题?右梧道:“我就随口一说,人活一辈子,迫不得已要去杀人的能有几个。” “嗯。” 右梧脑中瞬时闪过一张苍白无血色却带着恣肆笑容的脸,“不过我记得,你不能杀人,否则……” “我只是说,如果。尘世险恶,你无害人之心,他人却未必无害你之意,如若有那么一天,便由我来保护你。” 右梧忽然就又不正经起来,“等等,听这意思,娘子你是打算长久留在为夫身边咯?你这意思,是说为了我杀人也愿意?啧啧,我真是魅力非凡,让你这样……” “你是答应我了?” 右梧被半夏打断,愣了一愣,才接上前面的话,变脸比翻书还快,也不再戏谑,点了点头,“你说,我答应就是。” 半夏闭上眼再张开,微俯下身子与右梧前额相贴,两人气息并在一处。 “忘了木风。”四个字和着半夏的呼吸吹入右梧耳中,亦渗入他心底。 这样的结果,右梧是隐隐猜到了的,同时这也是他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即便如此,听到半夏说这四个字,心脏还是狠狠抽搐了一下,紧接而来一阵绞痛。 忘了木风,让生活重新开始,最好连上一辈的事情也完全忘记,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只要内心足够坚强,就可以微笑面对生活。 右梧笑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好,我答应你。” 半夏收紧环在右梧腰际的手,将他紧紧嵌入怀中,亲吻他额上的发丝,“放心,以后有我。” 右梧耸了耸鼻子,嘿嘿一笑,“醋坛娘子,这下安心了?” 半夏皱眉同时微笑,算是回答。 右梧抬手描画着半夏轻烟凝成的眉,“都说傻人有傻福,我虽然不傻吧,到底是个没爹没娘的贱乞丐,居然让我捡到这么个大美人儿疼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好事。” 半夏深深叹了口气,将右梧抱紧,安慰一般抚着他的脊背。 “傻孩子。” 右梧抓着半夏的衣衫,倚在他怀中,忍着没掉眼泪,隔了许久许久,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才扑哧一笑,道:“喜欢傻子的傻子是傻子中的傻子。”一句话说得绕口之极。 不等半夏再说话,右梧就嚷嚷着说:“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知不知道夫君我的五脏庙早就香火不济好久了?” 半夏终于松开了右梧,弯起眼睛低下头冲他微微一笑,“我帮你一起烧饭。” 右梧眨眨眼,见半夏不像在开玩笑,再眨眨眼,还是看到半夏朝自己微笑,“你……你会做饭?”说到这捏了捏自己下巴,回忆道,“对对,你会煮粥,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除了粥你还会什么?” 半夏一脸镇定自若,“什么都不会。” 第118章 术业有专攻 右梧几乎翻个白眼,“那今晚吃粥?” 半夏想了想,认真道:“虽说那个我也不讨厌,却想尝试更复杂一些的。”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你也要吃?人类的食物你也要吃?” “嗯,想多尝试些,上次的粥味道不差。” “给你摘的弥鸩子还有很多,不用勉强……” “不勉强。” 右梧揉揉鼻子,“那好吧跟我来,”边在前面走边自语道,“也对,天天吃同样的东西,就是再好吃也腻了,你这倔驴还不算太倔,能知道变通,不错不错。” 半夏从后面扯住右梧的辫子,“不许用这两个字叫我。” 右梧扯回自己的头发,转身一本正经看着半夏,“倔驴倔驴倔驴。”说完就跑。 半夏也不去追,就看他一个人火烧屁股一样地奔去了柴房。 一二三四这两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右梧一进柴房,就看到他们几个人正忙得不亦乐乎。 “你们几个歇着去吧,今天的饭我来烧。”右梧说着卷起袖子,自信满满。 “主子吩咐了要好好照顾少主,烧饭这种小事自然是咱们哥几个负责,怎么好让您动手呢。” “就是就是,少主去忙吧,饭好了我们叫您。” 右梧弯腰往已经烧得很旺的炉灶中又添了一把柴火,接着扫了一眼桌案上洗好摘好的青菜和土豆、腌渍好的生肉,点了点头道:“剩下的交给我,你们四个回屋去,做好了我叫你们,在那之前谁也不要过来添乱。” “人多了也快些,至少让我们帮忙吧。”吕千边说边笑。 右梧指了指刚走到门外的半夏,“帮忙的也有了,你们都回去,这地方小,别都挤在一起。” “可是少主……” 右梧抱臂冷冷一笑,“立刻给我出去。” 四个人闻言放下手头的活,回他们那个拥挤小屋去了。 右梧嘿嘿一笑,指着桌上的各种材料,对半夏道:“这些里面,有哪样儿是你吃过的么?” 半夏从灶台边随手拿起个圆圆的东西,看着右梧,“这是什么?” 右梧捂着嘴笑,“活了几千年又怎么样,妖力再强也还是个五谷不分的。” “这明明是种果子,哪里是五谷?” 右梧三两步跨到半夏面前,张大嘴,弯下腰就咬上了半夏手中的果子,把它抢了去。 “笨娘子,这个叫红蕃果。”右梧嘴里吃着,说话也支支吾吾。 “红蕃果?”半夏用食指尖擦去右梧嘴角的红色果汁,点在自己舌尖上,立刻就皱了眉,“酸的。” 右梧看看手里的果子,“味道明明很不错,后院里还有好多,我自己种的。” 半夏道:“我不喜欢这个。看颜色样子跟弥鸩子有些像,还以为味道也会像,却完全不同。” 右梧忍不住笑,“这可比你那塞牙缝都嫌小的红果子大多了,亏你能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半夏四下看看,道:“我不喜欢酸味。”说话时居然瘪了瘪嘴,看得右梧直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小半夏脸上还好,出现在成年版半夏身上,除了有种违和感之外,还…… 还特别的可爱。可爱到让人有种想犯罪的冲动。 右梧忍不住上前揉捏半夏的脸,“乖了乖了,哥哥给你弄吃的,不用酸果子,也不放醋好不好?” 半夏愣了愣,随即拍掉右梧的手,看样子有些气闷。右梧刚要哄他,就听到“扑哧”一声,接着眼前一空,再接着觉得身上一重,再然后才看到几根亮晃晃的银发在自己眼皮底下晃荡。 半夏缩水成了小半夏。 两只耳朵微颤,一双小手紧抓右梧的衣襟,就这么像只树袋熊一样挂着。右梧忙把红蕃果叼在嘴里,双手揽着腋下将小半夏抱起,让他坐在自己一条胳膊上之后才把吃到一半的果子放到了桌上。 “你怎么又冒出来了?”右梧捏着小半夏的耳朵,“大的那个呢?明明是他自己说了要帮忙做饭的,怎么还没开始就做了逃兵了?” 小半夏皱着眉头,“我哪里逃了?” 右梧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半夏抬头看着右梧,仍是面带阴沉,这表情出现在一个小娃娃脸上,十足少年老成的感觉,让人看了直觉得好笑。 “你是半……哦不,你是离相?” “这都分不出么?”小半夏挑着眉毛瞥了右梧一眼。 右梧挠挠头,“那就是了,乖哈,不想做饭就算了,坐在边上等着哥哥弄给你吃。” “你怎么又成了哥哥?” “嘿嘿,你看你这么小,自然我是哥哥。” “不,我说了要帮忙的。” “变这么小怎么帮?要不你再变回去。” “不变。” “干嘛突然变小。” “节省妖力。” 右梧看着阴沉一张脸的小半夏,心道,这明明就是面子挂不住了闹别扭,还死不承认,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过你这么小,能帮什么忙呢?” “什么都可以,你只管说。”小半夏眨着眼睛,睫毛呼扇呼扇。 右梧看了一圈周围,把小半夏放到桌子上,指了指盘子里洗好了的土豆,“那就削了皮,然后把它们切成丝,你既然会剑法,切个菜总还难不倒你吧?” 小半夏盯着土豆,如临大敌,“好,把剑给我。” 右梧宠溺地在小半夏鼻子上按了一下,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傻孩子,切菜用的是菜刀。” 小半夏不说话,嘟着嘴伸出手,摊开掌心。右梧无奈地把看上去比小半夏还沉的菜刀递给了他。 小家伙倒是轻松拿起刀,两手握住刀柄,而后跳到凳子上,踩着凳子伏在桌面上,又伸手去够放在桌案另一边的土豆。 踮着脚尖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也还是够不着,样子倒是可爱得紧,可总不是个办法,右梧眼看着他要再跳上桌子,便立刻把盘子移到他边上,顺便搬了块轻便案板放在他面前。 “还是我来吧。”右梧看着小半夏拿刀就觉得心惊胆颤。 “不,我来。” “那……你变回成人会方便很多。” “没关系,切几个圆疙瘩而已,你不用担心。” 第119章 糖盐锅底灰 右梧在心中暗叹一声,转身去给炉灶添柴加火。 小半夏虽然小,力气却很大,刀刃切过土豆重重落在案板上,咚,咚,咚。声音在狭小柴房内回荡,右梧直觉得胆寒,几乎那边每切三刀他就要回过头去看上一眼,确定小家伙是否还完好无损。 饭煮好,汤烧好,剩下的就是炒菜。右梧走到小半夏面前,看着案板一角堆着的比几个铜钱摞起来还要厚的土豆皮和案板中央的土豆……丝?条?块? “没事没事,改做烧土豆就好了,”右梧说着就去拿半夏手中的菜刀,“你饿了没,要不要先吃点小红果?” 小半夏抬起头,样子十分认真,“我切得不对?” 右梧忙把菜刀放在一边,摆手道:“没有没有,这样很好。” 小半夏低头看自己的努力成果,顿了好一会才道:“是么?那好,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嗯,就是在锅里放上油然后把这些倒进锅里然后……你看一遍就明白了,解释起来太复杂。” 小半夏看向灶台,眉间又慢慢挤出个小山包,而后他又看向右梧,“这是我第一次做菜,万一不好吃你别吃就是了。” 右梧眨眨眼,“你来做?” “嗯,好像很有趣。”小半夏说着爬下凳子。 右梧蹲下来,透过桌子腿的间隙去看小半夏,“别别,你这样别说做饭了,连锅铲都未必拿得稳,待会儿你再掉锅里,咱们晚饭就得吃红烧白团子了。” 小半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嗯”了一声。而后右梧视线中就没了小家伙的身影,取而代之是一双纤瘦脚踝。右梧站起身,看着变回成年模样的半夏,心道这家伙也算是豁出去了,真不明白做个饭到底哪里有趣了,看他一脸认真执着,也不知该哭该笑。 半夏也不说话,只径直走到灶台边,像右梧之前做过的一样弯下腰添了些柴火,而后便直起身子俯视锅子,问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右梧舀了一勺油放进锅里,又看向半夏,“会很呛的,还是别了吧。” 半夏看向右梧,面无表情,“我从前倒不知道你如此啰嗦。” 右梧咂咂嘴,不说话了,把锅铲递到半夏手里,而后退到一边开始指挥。 “啊对,这些直接放下去,小心油……” “再等会儿,嗯嗯,现在可以放肉了。” “别别!慢着点!没烫着吧?” “放盐,对……还是我来放吧你不知道用量……好吧,放就放了,嗯……有点少,再来点。喂!好吧,多就多了,咸点的下饭。” “等等,你刚放的是哪边的?那是糖……算了,甜的……兴许味道也不错……” “别别!再放盐也补救不了了!啊……我觉得,这菜味道一定前无古人。”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已经很好了。” “不不不,可以吃可以吃,不用重做,这菜我一定吃完。” 右梧用袖子擦脸上的汗,心说做个菜搞到跟上战场似的也不容易,所谓人无完人嘛,这半夏总归也是有弱点的,瞧这架势,再给他多活几千年也未必能学会做饭。 接过锅铲翻了翻锅里形状各异的土豆条土豆块,右梧道:“不错,第一次做不要求味道,能做熟了就很好。” 半夏凝视一锅黑乎乎着实让人无甚食欲的炖菜,半晌才道:“这样就好了?可以尝尝看了么?” 右梧立刻抽出筷子,“我先来。”说着挑了块还算成型的土豆,夹起来吹了吹,放进嘴里嚼。 要形容这味道,其实并不算难,就是盐加上糖加上锅底灰的混合味道,为什么会有锅底灰的味道?因为有一部分土豆糊了。 右梧此刻却觉得脑子空荡荡的,一边吃一边琢磨着说些什么来形容一下口感安慰安慰半夏,想了半天却全无头绪。 右梧此刻的样子在半夏看来,就是以慢节奏进行着咀嚼动作,双目无光,神游天外。 半夏扯过右梧手中的竹筷,道:“行了,别再吃了,还是倒掉重做得好。” 右梧回过神来,摆着手道:“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味道还不错,真的真的,我刚是在仔细品味。” “真的?” “什么时候骗过你。” 半夏听了这句,脸色又沉了些,伸手就要去捏锅子里的土豆块。 “喂!烫的!”右梧抓过半夏的手,想着他兴许不会用筷子,遂立刻寻了柄勺子递到他手里。 半夏用勺子捞起一块土豆,也吹了吹,还没入口就听到右梧在一边说:“啊……其实味道不错的,不过你是妖嘛,本来就不爱吃人类的食物,尝尝就好,你觉得它不好吃也不代表它真的不好吃,要知道人的口味和你们不一样,这个很容易理解吧,所以你也别……” 灰心二字尚未出口,就听到半夏说:“这味道,我倒是蛮喜欢的。” 右梧张大双眼看向半夏,吞了口口水道:“喜欢……就好。” “想不到人类食物竟是这种感觉,虽说有些怪异,却很特别,味道也不错。”半夏说着,又弄了块碎土豆送进嘴里,细细品味。 刚刚还在为怎么安慰半夏担心,这会儿不需要担心了,右梧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得起来,总觉得这只是个开始,以后要想过安稳日子,还得想办法让半夏远离厨房才好。 把锅子里的菜盛出来后,右梧便按着半夏的肩让他坐到凳子上,道:“已经不早了,剩下的我来做会比较快。” 半夏笑得十分开心,看着右梧道:“好。” 倒是个容易满足的。右梧挠挠头,看看桌上的菜,又想想一二三四,权衡了利弊之后还是决定先不继续做饭,跟半夏先吃完了这些再说,不然待会儿那几个来了,一起吃饭会不会有些尴尬不说,他们吃了半夏的菜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万一实话实说了,搞不好半夏又要重做那可就罪过了,还是谨慎些得好。 虽说对一二三四有些过意不去,但两害相衡取其轻,不该心软时一定不能心软。 第120章 妖不可貌相 把之前做好的青菜汤端上桌后,右梧便盛了饭拿了碗筷给半夏,自已也在他边上坐下。 半夏接过竹筷,一边仔细看着一边问右梧道:“不是还要做别的么?” 右梧道:“难得你做了菜,放凉了就不好了,我们还是先吃吧。” “不叫他们几个?” “我想跟你两个人吃。”右梧说着嘿嘿一笑。 半夏道:“我也觉得这样更好。”说完便盯着筷子,又开始皱眉。 右梧忙拿了勺子,“你用这个就好。” 半夏摇摇头,“既然总要学的,还是尽快适应得好。” 右梧咬着筷子抬头,看向半夏的眼神里分明有“为什么”三个字。 半夏弯着眼睛笑,“我想同你一起生活,自然有许多要学。” 右梧盯着半夏。 半夏问:“怎么?” 右梧摇摇头,扒了一大口米饭进嘴里,低着头大嚼。虽然嘴巴塞得鼓鼓的看不出笑意,眉眼间的喜悦却藏也藏不住。 妖族到底不比人类,半夏这家伙,虽然几千岁了,却是个本质单纯的。右梧把甜甜咸咸糊味土豆弄了好多放在碗里,和着米饭吃得满心温暖,雨过天晴般的舒爽心情。 不论自己同半夏现在算何种关系,能这样一起生活就很好。 半夏用竹筷戳了戳右梧脸颊,“别只顾着吃,先告诉我这要怎么用。” 右梧抬起头,嘴角上还粘了一颗米粒。半夏指了指自己嘴角的相同位置,右梧看着他不明所以,半夏摇摇头,也不帮他擦掉,就任那颗米粒粘着,自己则在心中偷笑。 右梧把筷子的用法演示给半夏看,道:“食指中指夹住这根,嗯,拇指放松些,对,放松些,轻轻搭在上面就行……大概意思对了,你试试看夹菜。” 半夏试着夹起一块土豆,小心翼翼,结果那土豆还是毫无悬念地中途掉在了桌上。 右梧把桌上的土豆捡起来吃了,“土豆不好夹,你先试试简单的。”说着指了指汤。 半夏从汤锅里捞出一片菜叶,虽然姿势别扭,但软趴趴的菜叶十分服帖地搭在筷子上,怎么也不至于会中途掉落,晃晃悠悠,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地被送进了嘴里。 半夏道:“这味道也还不错。” 右梧笑看半夏手中的筷子,“我本以为你会很挑食,现在看来你倒是蛮好养活的。” 半夏成功夹到菜叶后,又去夹饭粒,“我只是不喜欢酸味,这些菜的味道还可以接受。”说完把一粒米送入口中,咽下之后又去夹另一粒。 右梧道:“你这样一颗一颗吃到天亮也吃不饱的,你看,这样这样,”说着刨了一大口米饭进嘴里,“像我这样吃才对。” 半夏却伸出筷子,夹了粘在右梧嘴角的米粒放进自己嘴里,“吃这些又不是为了饱,只不过觉得有趣罢了,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有分寸。” 右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角,继续吃饭。 安静下来就只听到碗筷碰撞的声响和吞咽的声音,基本都是右梧发出的,半夏吃东西则几乎毫无声响,如果不是时不时看一眼边上,右梧几乎会怀疑身边没坐着另一个人。 舀了一勺汤吹着,右梧忽然看向半夏道:“对了,有件事我总忘了说。” 半夏夹起一粒米,“什么事?” 右梧喝下汤,道:“我猜想,只要你在这里一天,芳音就不会轻易罢手,他控制了那么多地狼,想找你该不难……你们妖族不是可以通过妖气什么的判断对方位置么?他该是一直在找你才对,说不定已经找到这里了,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哪天突然冒出来偷袭。” 半夏放下竹筷,“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右梧往半夏身边挪了挪凳子,“看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一点也不担心么?那家伙的目标可是你啊,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早做防备总好过到时措手不及呀。” 半夏微笑道:“放心。”说着勾起食指滑过右梧颈侧。 右梧不理会半夏的动作,又往他边上凑了凑,“怎么放心?你这家伙上次可是差点死在芳音那鸟人手里。” “上次那是情况特殊。” “嗯……上次都是因为我你才……”右梧说着低下头,半夏拉过右梧的手,“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右梧吐舌头,“这算什么怪理论?” “我的理论。” “哎,我看你就是一烫手山芋,说真的,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得很,万一你遇到危险,我没法保护你,只能干着急,那滋味……啧啧,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我当然有能力自保。” “可是……” “其实,自从回来此处以后,芳音已经来过多次了,只不过你没发现而已。” “啊?”右梧张大眼睛看着半夏。 半夏抿了一口烫,仍是一脸云淡风轻,“小乞丐连他来过都发现不了,又何谈保护我呢?你只别离开我身边,让我可以保护你便已足够。” 右梧把芳音的脸扳向自己,“芳音来过?你说芳音他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有没有为难你?你有没受伤?怎么办,干脆我们换个地方住?” 半夏食指按在右梧唇上,“你看我的样子,像受了伤的么?” “这可说不准……”右梧说着上下打量起半夏。 半夏嘴角一勾,忽然凑到右梧耳边道:“那……要我脱了衣服给你检查么?”说话间把手指移到自己衣襟处。 右梧在半夏肩上一拍,“给我正经点,我这可是担心你。” 半夏转过头,拿起竹筷在手中把玩,“除非误闯林中的地狼领地,深陷它们的妖力结界中,否则以我和青灰的实力,绝不会输给那驯兽师,”说着瞥一眼右梧,“所以,你大可放心。” 右梧长长“哦”了一声,支起下巴看着半夏,“你作为芊灵兽不是只有一百多年寿命吗?寿命越长妖力越强的吧,真看不出来,你那个小小的妖兽样子,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身形,居然也能打败地狼。” 第121章 长生之药 半夏抬手抚弄右梧额前的发丝,“我可以控制风为我所用,风适合远程攻击,而地狼只擅长近身战,除了拥有长久寿命和含有剧毒外,地狼并不比普通狼厉害多少……我跟青灰之所以被它们伤过,究其原因却不在地狼本身,而是那驯兽师,他确实是个难对付的角色,不过如今已经打过照面,青灰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再对付他并非难事。” 右梧再长长“哦”了一声,道:“既然是你们更厉害我就放心了,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说,要怎么才能让芳音死心呢?” 半夏道:“只要这身子还在,他多半不会死心。” 右梧捏着下巴,“芊灵兽、地狼,哎,你们妖族间的事情果然复杂。” 自己虽然在半夏受伤后恶补过许多关于妖类的书籍,却还是有些不得要领的感觉,怪力乱神终究离日常生活甚远,就像此时此刻,饭后讨论的不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而是妖兽之间实力什么的问题,忽然间就没了真实感,仿佛迈进了另一个世界。 也不知风叔叔这些年一直同月谦一起生活有没有相似的感觉。 半夏道:“你体内多少流有妖族之血,这些事也并非与你毫无关系,还是多了解些为好。” 右梧趴在说上傻笑,“一个月也不过就变一次颜色而已,其实也没什么真实感,总觉得像做梦一样,跟你也是,虽然一起经历了许多,现在也在一起生活,但我有时候总分不清,你究竟是人是妖,现在似乎更习惯你幻成人形的样子,不自觉间就把你当成人看了,再想起你其实是妖兽时,总有种怪异感觉……啊,你意会下就好,我也形容不出具体哪里怪异。” 半夏凑近右梧低声道:“怪异什么?你该不会想了什么不该想的?” 右梧后撤身子,“怎么会……” 半夏几乎贴着右梧耳朵,“难道幻想着我以妖兽姿态与你……” 右梧表情僵住,嘴上却还强硬,“半夏你真会说笑,就你变成妖兽的小身子,哈……” “小身子?其实我……”半夏声音越来越小,却不妨碍右梧听得字句分明。 右梧立刻赶走脑子里那些十分出格的画面,转移话题道:“对了对了,听说这些日子附近的大小妖兽都消失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都被芳音抓了,不过地狼毒能让妖兽身体麻痹,确实是很好的抓捕工具。” 半夏也不再逗右梧,“此事我也颇为在意,据青灰所查,被抓的几乎都是天生妖族,此事该并不仅是黑市交易那么简单。” 右梧也来了兴趣,“你们查到什么了?” 半夏顿了片刻,看向右梧道:“你曾说过,不惧怕死亡的,对么?” 右梧有些不解,“嗯,生死有命嘛。” 半夏继续道:“我们妖族没有既定寿命,比起人的急功近利贪生怕死,妖族对得失与生死看得都要淡上去多。你不曾因为求生而害我,只这一点就与常人不同,不过有你这种想法的毕竟是少数,对于常人来说,求生欲总是第一位的,尤其有权势地位的人,就更希望延续生活现状,尽可能长时间活下去……” 右梧打断道:“等等,难道那些妖兽被抓和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有关?” 半夏勾起手指在右梧鼻尖上一刮,“聪明,不如你再猜猜,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那最想得到它的会是什么人。” 右梧托起下巴,“按你说的,越是有权有势的人就越希望长长久久活着,那么最想要长生不老药的该就是国君了,我说的对吧?” “对。” “这么说来,妖兽们被抓居然跟高高在上的国君有关了?” 半夏不答话,却忽然凑到右梧面前。右梧眨眨眼,“怎么了?哪里不对么?”说着蹭了蹭自己的脸。 半夏却在右梧鼻尖印下一吻,微笑道:“这是猜对的奖励。” 右梧揉揉鼻子,把凳子向后挪了挪道:“一把年纪了还玩这个,幼稚。”话虽如此,表情却像是十分受用。 半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勾画了一个类似四角星的图案,“以浩瀚山为界,凭借天然山势屏障相隔的这四个国家,”说着在四角星的四个凹陷处各点了一个点,总共四个,“从古至今,几乎每位国主都用不同方式寻过长生不老药。” 右梧盯着桌面,“不用说,他们一定都没找到,还没听过有哪个国君成了老不死呢。” 半夏笑出声,“虽不曾有长生不死的,却有成功延长了寿命的……”说到这里只看着右梧,吊他胃口。 右梧果然被勾起了兴趣,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半夏,“继续继续,你说这些我都没听说过,是谁延长了寿命?活了多久?” 右梧越是感兴趣半夏就越觉得吊他胃口十分有趣,也不答话,只走到储物架上取了盛弥鸩子的陶罐,拿出红果子来吃,“不早了,你先叫他们几个来吃饭,后面的话,待会儿再细说。” 你这家伙摆明了吊我胃口,右梧如是想着,却没把想法说出口,吊人胃口这事儿他常干,你越是表现得有兴趣,对方就越是不会轻易告诉你,倒不如假装不在意些,等着对方无趣了主动告诉你。而且天确实晚了,再不叫那四个家伙吃饭,怕是该给他们饿坏了。 右梧随口答应着,三口两口就把剩的土豆底儿吃了个精光,吃好后又立刻动作麻利地做了两道小炒。 叫了一二三四后,右梧便气定神闲出了柴房,回到主屋内,点了油灯和衣往床上一躺,也不追问半夏,就这么躺着。本以为半夏会主动继续之前的话题,却没想到他只在床边坐下,毫无开口的意思。 又等了好一会儿,右梧才道:“刚说到哪儿了来着?” 半夏看着右梧,飘摇灯火下面容不甚清晰,“困了么?那就明日再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说完便也和衣躺下。 第122章 司岚莫离 右梧翻个身,按住半夏肩膀,“别呀,好娘子莫要再吊我胃口了,你这样我觉也睡不安稳的。”说完很刻意地用额头抵着半夏胸口蹭了蹭。 半夏环抱住右梧腰身,低声道:“既然如此,不如找些有益睡眠的事来做?” 右梧闻言立刻翻个身坐直了,扯了个鬼脸,“不说就不说,明儿我自己翻史书,还就不信查不到了。” 半夏侧过身,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在竹席上随意勾画,“我要说的这段,史书并未记载。” “哼,少蒙人,史书都不记载的事儿你又怎么会知道……”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该不会告诉我是你亲身经历过的吧?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五千多岁的老古董啊,比距现在最远的史书还要古老。” 半夏坐起身子,右梧看着他的表情就觉得不妙,向后又挪了挪,后背就贴上了墙面。 半夏一手撑墙,另一手松开右梧束起的长发,挽起一缕环绕在指间,“你说谁是老古董?” 右梧直挺挺靠墙坐着,一脸镇定道:“半夏你见多识广在下着实佩服,还请不吝赐教,在下拜谢。” 半夏瘦削的下颌抵着右梧肩窝,伏在他耳边道:“你何必强调自己是‘在下’的?”说着动作熟练地解了右梧腰带,微凉手指探入衣襟。 右梧忙捉住半夏那只不安分的手,无奈岁牢牢抓住了手腕却无法停止他的动作,心中不禁暗骂,这瘦瘦高高的家伙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鬼力气。 “泽陆国,右梧该是熟悉的吧?”半夏一边继续着严肃的话题,一边进行着十分不严肃的动作。 右梧“哦”了一声。自然是熟悉的,围绕着浩瀚山的四国,从东至北依次是:金鸣、泽陆、山聪、风启。泽陆位于最南端,气候温暖湿润,除冬季外三季皆多雨,是个多河流川泽的国度,也是自己曾漂泊生活了十年的故土。而如今生活的清泽城却是位于西方山聪国偏南部的小城,山聪地如其名,多山川丘陵,虽则雨水不多,地下水却丰富,虽不及陆泽富有,却也算水木丰饶。 “泽陆曾有一位君主,在世两百三十余年,且几乎一生保持了年轻容貌,临终前数年才开始衰老。” 右梧试着推开半夏,却没成功,“两百多岁?怎么可能?一个国君活了那么久还保持着年轻容貌一定会被当做神话一样膜拜,怎么会不记入史册?” 半夏的手指滑上右梧手臂,“自然是载入了史册的,南国泽陆,第二任君主司岚莫离,九岁即王位,才华冠世,勤政爱民,在位十四载,功绩彪炳,二十三岁时不幸身染恶疾,禅王位于其弟司岚朗,为保社稷稳定,临终前杀其幼子自断血脉……” “你说的居然是二十三岁杀子禅让的那个疯子?不过史书上说司岚朗很是个做君主的材料,把泽陆治理的井井有条,后来泽陆一直国富民殷很大程度上跟这位君主有关……话说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吧?司岚一族到现在也还在统治泽陆国,不得不说他们家出了不少很传奇的国君……不过不对啊,司岚莫离不是早早就死了么?那两百多岁又是怎么回事?” 半夏轻吻右梧发丝,“猜猜看。” 右梧无视于半夏的动作,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话内容上,想了想答道:“你说他活了两百多岁,那他自然不是二十三岁就死了,生病的事八成也是假的……该不会他主动放弃了王位就是为了去寻什么长生不老药吧?结果机缘巧合还真给他找到了,于是就多活了两百年?” 右梧说完就因为自己的猜测深吸了一口气。 半夏道:“算你对了一半。”说完抱紧右梧的身子贴向自己。 右梧已经觉得身上发热,不过好在话题有趣,还可以集中精力对抗半夏的骚扰,他努力挣脱了双臂,捏上半夏下颌,“先别闹,快说另一半是什么?” 半夏自然不肯停下,仍是一边逗弄一边继续话题,“他确实找到延续寿命的方法,也可以说他得到了一种长生药,不过却不是在放弃王位之后,而是在那之前。这很容易理解,身为君王,拥有整个国家,想要找什么自然比较容易,若他放弃了王位再去寻药,岂不是舍近求远?” 右梧放开半夏,挠了挠头道:“既然他是个贤明君主还不惜牺牲自己血脉为了稳固国家,又为什么要禅位?继续做君主统治国家几百年不是更好?” 半夏微笑道:“原因在于他为何想要长生不老。” 右梧扯住半夏越发不安分的手,“之前不是说了么,既然得到了天下无二的权势地位,就想长久保持下去,难道他不是?” 半夏鼻尖抵着右梧耳蜗,“既然早早放弃了王位,活着自然不是为了那些。” 右梧禁不住一个哆嗦,“那……那是为了什么?” 半夏将右梧抱个满怀,声音也蓦地柔和起来,“右梧,你说你不在意自己生死,可我却在意……” “怎么突然说这个?”半夏突然温柔下来与方才的严肃认真完全不同的声音弄得右梧头脑发胀。 “我的寿命要远远长于你的,如果有种方法,可以延长你的生命,让你多在世上陪我几十年乃至几百年,你会去尝试么?” 右梧犹豫半晌才道:“不强求不代表我想死啊,跟你在一起嘛也算有趣,能多活几年也好……”越说声音越低,“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了?” 半夏道:“莫离他……司岚莫离正是为了同样的理由,才执意要寻找长生药的。” 右梧不想了解那个毫不相干之人的八卦,只道:“生老病死是世间常理,违背了一定要付出代价的,对吧?” 半夏点头道:“当然,司岚莫离嗜杀幼子并不仅仅是为了稳定社稷,更重要是……那孩子不能留在世上。” “怎么说?”右梧问道。 半夏却不回答,指了指自己下唇,微笑看向右梧。 第123章 失去的记忆 右梧心道:亏你说这些的时候还能不正经得起来。为了听下文,也不跟半夏纠缠,很干脆就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催促道:“快说快说。” 半夏道:“莫离某些方面也算罪孽深重,常言道因果自有定数,他虽然得到了想要的,唯一的儿子却天生身带魔障,其母还未生下他便死去,本以为他会胎死腹中,却不料取出后这个浑身血红的婴儿却还活着,睁大双眼,不哭不闹,面带邪笑。” “因为这就把亲儿子杀了?不哭不闹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半夏握住右梧双手,“司岚莫离制作长生药的方法便是四处寻找天生妖族,以其骨血制药,工序十分冗杂,且至少要收集四十九种以上的妖类骨血才会有效。从第五十种开始,每增加一种便能够增长若干年效用,若能集齐普天下所有天生之妖,便可以真正长生不老。” 右梧眨眨眼,表示不解。 半夏继续道:“那个婴孩,身上的血迹被洗净后便可以看到,他皮肤上长满黑**腾,皆是代表曾被司岚莫离杀害妖族的图腾,凡触碰过那孩子的人,除了其生父以外,均在几日内死于非命,因为这个原因,莫离才决定不留后患,杀了那个孩子。” 右梧皱眉道:“没想到那个以贤明仁义著称的司岚莫离,居然干出这么血腥的事……杀死亲子这种事不用说就够疯狂的,除此之外他肯定还收集了五十种以上的妖族,不然也不会活两百多岁。” “他确实为了长生药捉了许许多多妖族,却并非将它们统统杀死,寻常小妖妖力浅显,需要用完整骨血入药,而强大妖族只需一部分血肉即可达到相同效用。” 右梧长出一口气,顿了片刻道:“那你觉得,芳音他们捉捕妖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半夏道:“虽然只是猜测,但从消失的妖兽多为天生妖这一点看来,很可能如此,不过让我我疑惑的是,此种制作长生药的方法以及司岚莫离的事,知道之人甚少,若果真山聪国君主也在制作此药,我却猜不出他究竟从是何处得知了制药方法。” 右梧再次捉住半夏四处游移的手,道:“老实招了吧,既然是没什么人知道的事,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半夏半闭起双目,手环过右梧腰际,“怎么不能知道?他要抓尽天下妖族而我也是妖族。” “然后呢?难道你被他……” 半夏轻笑,“他哪里抓得住我。” “不愿意说实话就算了,不过我敢肯定你认识司岚莫离,”右梧说着嘿嘿一笑,“那家伙一门心思要长生不老,该不会就是为了你吧?哎,真是红颜祸水。” 幽暗光线下看不清彼此神情,半夏却不再答话。 沉默中只听到衣物摩擦出的声响,右梧琢磨着方才的那些话,总觉得有哪里值得在意,一时却想不起来。 停止说话后,注意力忽然就被皮肤上的感觉吸引,右梧明显觉得身子愈发烫了起来,半夏的触碰让人好不焦躁。 “喂,你是怎么知道我熟悉泽陆国的?”右梧突然想起了哪里不对,立刻询问半夏。 半夏的手指沿著右梧腰线上下滑动,轻道:“我猜的。” 右梧尽量集中精神,“少骗我,你要不是偷听到了什么,就是暗地里调查过。” 半夏抽出手来,食指压上右梧双唇,摇了摇头,“我既没偷听,也没暗查,我会知道,是因为我曾在陆泽的丹州城见过你。” 右梧听到“丹州城”几字,立刻将半夏向后推开了些距离,看着他道:“丹州?你去过丹州?你以前见过我,怎么可能?” 远离喧嚣的丹州城,城中那处桃花流水的小院,那个养了自己几年虽然时时防着自己却对自己照顾入微的……主人。这些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包括木风,半夏又怎么会知道? 半夏双手捧住右梧面颊,道:“你那时不过十岁,忘了也属正常。”说话间手向下滑,退去了右梧半敞着的上衣。 右梧却怔怔看着半夏,细细审视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看了许久才道:“不对,我没见过你,我对人的样貌总印象深刻,不说你这相貌令人过目不忘,就算是平平无奇的我都能记住,如果见过面我不可能会忘记,别说十岁不会,就是更小一些也不会。” 半夏拿着右梧的手覆上自己面庞,“那你就再仔细看清楚些,看能不能记得起来。” 右梧轻轻抚过半夏面部,眯起眼睛道:“你骗我,我们根本没见过,我对你没有一点印象。” 半夏低头轻咬右梧肩膀,声音含混道:“所以我说,是你把我忘了。” 右梧轻哼一声,有些着急,“你究竟怎么知道我在丹州住过的?” 半夏抬起头,在右梧眉梢吻着,“这处的疤痕,你还记得是怎么来的么?” 右梧抬手去摸眉梢,神色有些恍惚,“不记得……看到这疤痕时它几乎已经痊愈了,我却对怎么受伤毫无印象,也没人告诉我究竟发生过什么……难道……难道你知道这疤痕的来历?我们以前真的见过?” 半夏抚弄右梧大腿内侧的细嫩皮肤,“忘了便忘了,这种关于伤痛的记忆不要也罢。” 右梧只觉得半夏手指所到之处的皮肤皆燃起火来,“可我们曾经认识,我却忘了你?我怎么能忘呢?给我些提示,兴许我能想起什么来,半夏,如果我们曾经见过,我想记起来。” 半夏沿着右梧脖颈向下轻吻,“如果可能,我也希望帮你记起,可惜不能。可以通过外力忘却,却无法通过外力记起……过去的就算了,你只记住从今往后的事情便好。” 右梧阖上双眼,微张开嘴,气息失去平和,却还是低声道:“那你告诉我,把当时发生的事告诉我,即便记不起来,我也想知道。” 半夏熄了油灯,同时将右梧按在身下,银色发丝垂下如同帘帐,遮盖了二人的表情。 半夏薄凉的双唇轻轻擦过右梧唇际,“我不会告诉你,你若想知道,就自己想起来……”说完分开右梧唇齿,辗转吮吻。 第124章 随时会醒的梦 郊野处总是鸟鸣声恼人,虽然身子疲累,右梧却醒得很早。 还未睁眼就闻到半夏皮肤上的淡淡香气——六月雪的味道,清新中带着些许辛辣苦涩。 甜腻花香虽然更容易使人沉醉,同时却也极易令人厌倦,而此种香味却不同,层次分明若有似无。即便就这样闻上一辈子,大概也不会觉得烦腻。 右梧的鼻尖与半夏胸前的细滑肌肤相触而过,微微向后撤了撤身子,仰起头,便看到清冷晨辉中玉琢般的面容。带着微光的银色羽睫在皮肤上投下一弯淡影,长发盘绕于颈间落于床榻,甚至纠缠在右梧的臂弯指尖。 于梦醒时分在晨曦中看到半夏睡在身边,令右梧感觉满足和安宁。 最开始时以可爱小妖兽模样撒娇博同情的他,幻为人形后与自己斗嘴打趣的他,总不知哪句话真哪句话假的他,用身体为自己挡下一剑的他,立在风中骄傲洒脱恣肆潋滟的他,厨房中笨手笨脚别扭可爱的他,昨夜缠绵悱恻强势索取的他,此刻安恬静好宛如稚童的他…… 相处下来,看到越来越多属于他的侧面,虽然各不相同,加起来却都是他,毫无违和之感。 从一开始就喜欢他在身边的感觉,说不上为什么,即使被他逗弄挑衅却仍是十分开心,毫不怀疑自己希望留他在身边的愿望。关于原因,也曾想过,兴许是一个人住久了害怕寂寞,兴许因为他是妖族所以对他更加放心…… 又或许,从一开始,自己扮作失明看到他样貌的那一瞬间,或者更早,在水潭中朦朦胧胧看到他背光身影的那一刻起,心底就埋入了某种自己也并未发觉的迷恋。 也是,他这样的,怎能让人不去迷恋? 雨后长虹,风花雪月,海市蜃楼。 人人都当去迷恋美好事物,却也同时该清醒明白,良辰美景不常在,得不到的莫强求。他虽是皎皎月光,是积雪初融,却也是清风一阵,不属于也不当属于任何一人。 更何况,自己同他在一起的目的本就不那么单纯,将这般美好作为另一人的代替,作为忘却的手段,作为过渡时期的慰藉品,仅凭这些,就不配奢求。 即便有一天,心中只有他再无别人,也不配拥有。 他若要停留便停留,若要走…… 如果有一天,半夏要走…… 右梧眯起眼睛,伸手握住半夏搭在枕侧的手。他总有一天会离开,所以,此刻的安恬满足,不过是一场随时会醒的梦。 彼时梦醒又该是两手空空,就像曾被养父抛弃,被主人转手,被木风…… “就醒了么?”半夏羽睫颤动,张开双眼,微笑着在右梧额上点水般一吻,“还早得很,不如多睡一会儿。” 右梧仍沉浸在方才的种种情绪中,一时没回过神。半夏从他眼中读出一抹暗淡愁思,抬手轻轻梳理他柔软的发丝,将他温柔拥进怀中,轻声问:“怎么这样看着我?哪里不舒服么?” 纤长手指轻抚右梧背部,将他的身子完全包覆在自己怀抱之中,听着右梧没答话,又道:“对不起,怪我不该连着两天要你,更不该昨晚上一不小心做太多次……” 右梧嘴角一抽,瞬时恢复了正常,抬手用力捏住半夏鼻尖,恨恨道:“什么叫一不小心?你这烂舌头的老色鬼,还有脸说?”说着揉了揉自己腰身,做了个颇扭曲的鬼脸。 半夏立刻去揉方才右梧揉过的那处,“这里疼是么?我帮你放松下。” “喂!哈哈哈哈,别,别捏,别捏这儿,哈哈哈!”右梧边扭动身子边断断续续说着,却抵不住半夏又将他结结实实蹂躏了一番,直令他笑得几乎背过气去才肯放手。 右梧摊开手脚呈“大”字状躺在床上,脸上笑意仍在,面颊微微泛红,深呼吸着说:“混蛋娘子,我就不信你没痒痒肉,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半夏翻个身,用食指中指在右梧腰腹的皮肤上做着行走动作,嬉笑道:“何不现在就报仇,我可是懒得等十年呢。” 右梧揉揉鼻子,“也是,十年后谁还认识谁。”说话间便翻身欺压在半夏身上,上下其手,从腋下抓到肋部又抓到腰腹,半夏却始终带着淡淡笑意望着他,那表情比单纯看笑话更让他恼火。右梧眼睛一眯,作势就要往半夏身下捏去。 半夏却猛地捉住右梧手腕,另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令他贴近自己,而后凑在他耳边道:“乖,我知道小孩子总欲求不满,你却也该克制些……当然,你若不介意一整天下不了床,我自然也不介意多满足你几次。” 说话间几次遭到右梧的巴掌攻击,半夏都轻松躲了过去。右梧也不知是恼是羞还是既恼又羞,耳根渐渐红了,撂下一句“你这家伙活该被忘掉”就要挣脱半夏的臂弯翻身下床。 刚挪出一些却又被半夏侧身抱住,只听他柔声道:“好了不闹了,老实跟我说,还疼么?”倒是一副正经口吻,却听得右梧耳根更红了些。 右梧皱着鼻子,狠狠瞪了半夏一眼,不说话。 半夏缓缓呼出一口气,埋首在右梧颈窝中,喃喃道:“十年后谁还认识谁……为何要说这种话?” 右梧一怔,此刻虽然看不见半夏的神情,他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地加速起来,却仍是一副不依不饶口吻,“我说得不对吗?难道你会在我身边待十年?哈哈,哈哈……” “难道你不想么?我待在你身边……你不喜欢?”半夏扣住右梧后颈,将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 半响,右梧道:“怎么会不喜欢……”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你说什么?”半夏勾起嘴角,“我没听到。” “我说……怎么会不喜欢。”这回的声音就真是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了。 “还是没听到。” 右梧刚要再说,却猛然听出半夏话语中的笑意,使劲儿挣脱了他的怀抱,大声道:“不喜欢!不,喜,欢!喂喂喂,别,别挠了……别碰那儿!放开我你个死色胚!” 第125章 突如其来 半夏完全将右梧禁锢在身下,低头道:“每次都说不要,可昨晚又是谁……做到最后却……” 不等半夏说完,右梧就使劲儿堵住半夏的嘴,瞪大眼睛一字一顿道:“再敢多说一个字,就立刻给我滚!” 右梧刚松开手,半夏却继续道:“抱着我大呼舒服的?我多说的可不止一个字,是不是就不用滚了?” 吵吵闹闹半天,半夏也只是逗弄右梧,逞逞口舌之快罢了,顾及他的身体,终是没闹得太过火。不过即使这样,右梧没闹一会儿还是疲累的很,迷迷糊糊枕着半夏的胳膊睡着了。 半夏自是不困的,虽然陪着右梧睡,也不过闭着眼做个样子罢了,右梧睡梦中有些什么小动作,讲过几句梦话,又是何时醒来看着自己的,这些他都知道,却往往装睡一会儿,让右梧觉得他同他有着一样睡眠作息。 既然要同他一起生活,又不能带他去妖界过妖族的生活,便只好学着适应他。好在人类的生活也算新鲜有趣,到现在为止他都丝毫不觉厌烦。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天,右梧叫半夏做娘子虽然只是打趣调侃,二人眼下看起来却真如新婚燕尔一般,夜晚痴缠难舍难分,白日里相拥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 右梧总疲乏得很,市集也懒得去,索性就这样窝在屋里过了这些日子,竟也不觉得烦闷,只觉得仿佛只有一眨眼功夫,回过神来,时间却不知怎么的已经过去了。 期间芷生来过,说了些关于颜泽启的情况,芳音似乎也来过,半夏却从不细说他究竟是何时来又何时走的,右梧虽然隐隐担心,但看到半夏的一脸云淡风轻却也逐渐安心下来。 关于身世,木风却一直没来解释过什么,那封信右梧也因为心中抵触而拖着一直没去追查。 右梧心中虽然也知道这样的日子着实慵懒过了头,这份安恬惬意,却令人不自觉间便已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眨眼已是九月的天高云疏,林中树叶绿中带黄。 透过窗子照进屋内的光线逐渐明亮,半夏偶尔听到脚步声靠近又离开,知道是那四个人探头探脑,倒也不太在意。床帐半掩着,右梧又睡在内侧,虽然赤裸着身子却也不担心被那几个人看到。 想到这床帐,半夏就微微一笑,又捻起右梧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把玩。右梧这孩子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面皮却远非看上去那么厚,那晚过后,他便翻箱倒柜找出片淡青色棉布,又叮叮咣咣用木条拼出个简易支架,撑起了这帐子。 半夏支着头侧身躺着,数着右梧轻缓均匀的呼吸,偶尔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搔弄几下,惹得他扭一扭身子,或翻个身继续睡,或张开眼迷蒙地看自己一会儿继续睡。就这么无事可做,却也耗到了下午。 此刻看着右梧熟睡的样子,半夏忍不住在心中想着,他到底是个孩子,纵使经历过许多,也不过十六岁,比起醒着时脸上不知真假的笑和眼中偶尔闪过的暗淡,还是熟睡时的样子更符合他现下的年纪。 视线在右梧柔和的面部曲线上勾画数圈之后,半夏终是忍不住俯身轻轻吻住右梧唇瓣,清风般温柔。此刻的感觉不同于开始时执着强势的占有,而是实实在在的爱怜和疼惜。 每每不自觉想到他十岁时的模样,这种疼惜感便会加强几分。想将那个倔强的他彻底占为己有,同时又想把稚嫩的他保护于臂弯之中,心情时时矛盾着,不知不觉间早已无法抽身,却不自知。 右梧终于张开眼,第一件事是捂着肚子嚷了一声,“好饿。”接下来看到半夏含笑望着自己,感觉一时有些复杂,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便干脆一胳膊搂住他,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脸,缠在他身上嬉笑着说:“白白错过了早饭,娘子可要补偿我。” 半夏抱着右梧起身,一手掀开那半面床帐子,道:“你错过的可不止是早饭。” 右梧揉揉眼,睡得太久了视线还不甚清楚,看向窗子便只见阳光满溢进来,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了。 “我睡了很久么?已经中午了?”右梧光溜溜就跳下床,踩在鞋上,又打了个哈欠揉揉眼。 半夏拉过床角上皱巴巴的衣服给右梧套上,冲着窗户点了点,那窗子便瞬时大开,“仔细着点看,再过会儿都该吃晚饭了。” 右梧转过身扯了扯半夏的衣襟,同样刚从床上爬起来,他半夏就一副神清气爽模样,连衣服上都没个褶子,而自己却一副邋里邋遢行头,脑袋乱作鸡窝,刚想念一句人和人的差距可真大,转念一想半夏却不是人,也不知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心下就有些恼火。 右梧嘴里咕哝着,“你也不知道叫我起床,饿死小爷了。”说着就往厨房走,想着现下有那四个人在,总该有现成的吃食。 “也不知是谁睡得跟只猪一样,凭我如何叫也不醒,一会儿说梦话一会儿呼声震天,吵得人不得安宁,这会儿终于醒了,我没数落你你倒是先数落起我来了,真个没良心的。” 右梧几乎已经走到厨房,听到这通数落忙加快步子抓了张饼子塞在嘴里又奔回半夏身边,边吃得嘴角油光闪耀边道:“你说谁打呼噜?小爷我睡觉什么样难道自己还不知道?” 半夏却盯着右梧,半晌才道:“满口谎话。” 右梧正要去用满是油的手去抓半夏的袖子,逗着他玩,还没迈出一步却听到半夏冷冷道:“你从没句真话,既是不愿坦诚相待,那我留下也无趣。”言罢轻唤一声青灰,那小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翅尖一闪便停在了半夏肩头。 右梧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要说话,却见半夏打开房门向外走,他忙向前追几步,大喊一声,“半夏!”吃食也应声掉落地面溅起一片尘屑。 门口却没半个人影,只一阵扑面而来的清风。 第126章 食不知味 右梧怔怔站着,四下里张望,喃喃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了呢?”他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饼子,慢慢悠悠晃到厨房,又拿起一块儿啃在嘴里,晃晃然回忆着方才说的话,食不知味。 他这样拂袖而去,还是第一次,右梧完全措手不及。心中猜测了许多,最后觉得可能让半夏生气的理由有两点,其一便是自己确实常说些明显的谎话,聪明如半夏自然是能看破的,但认识这段时间以来,自己一向如此,他该已经习惯了才对,怎么到如今才想起翻脸了呢? 第一点还好,这第二点却让右梧真的有些心虚,方才半夏提到他说梦话,如果真如半夏所说,他方才梦到的却不是别人,偏偏是木风。 该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伤了半夏的心吧? 居然梦到木风强势抱住自己,对自己说……说他如今真正喜欢的人,不是上官萤,不是月谦,而是…… 到底怎么会做这种梦?右梧长叹一声,想起自己答应半夏要忘掉木风时说的那般坚决,只觉得可笑,哪里是想忘就能忘的,终究不过自欺欺人么? 可半夏说,曾和自己是认识的,自己却能忘了他…… 这可恨的脑袋,该记住的不记,该忘的也不忘,着实没用。 想着想着便愈发气闷,又觉得一颗心空落落不上不下的甚是酸涩苦楚,不知不觉便塞了五六块儿饼子下去,待反应过来胃里难受时已经迟了,心里也堵腹中也堵,一时间哪哪儿都不畅快了起来。 右梧揉着肚子,喝了些水倚在墙边,口中念念有词,“没肚量的小心眼儿,臭半夏,不就是几句梦话吵了你,不就是说几句玩笑话逗逗你,至于真跟我翻脸么?好,你走你的我过我的,一拍两散,好得很。” 虽说反省了觉得错在自己,嘴上却编着各种话调侃半夏,一来排遣心中郁结,二来为这浑身的不适找个人归咎责任。 等着肚子舒服了一些,右梧才闷闷走出房门,前院后院溜达着,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在看半夏有没有回来。 心中的一丝希望在绕过无数圈之后落空,右梧看看窗子又看看黑瓦白墙,进屋坐了片刻,很快却又起身满屋转悠,一刻也闲不住,终是在日头西沉的时候换了身衣服,走了出去。 迈出院子又回头看,才想起方才绕了许多圈都没见到鱼丸。 那小子那么黏着青灰,兴许是跟他们一起走了,这倒好,都走了,一群重色轻义的东西! 右梧用力踢飞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就往城里走。他只是单纯想走走或者认为四处走走总能遇到半夏,又或者两者皆有,究竟是为何向城里走,他却自己也不去深究。 半夏离开得太突然,到现在他都有些缓不过来。 兴许半夏就这么走了再不会回来,这样的念头只一闪而过,右梧绝不让它在心中停留,虽然总在心里设一条底线,告诉自己半夏那家伙随时可能走,可真到了面对分别的时候,才发现什么所谓的底线,早在不知何时何地已经断了。 走到熙熙攘攘的街道时,天色已是宝石般的深邃幽蓝。一路脑子里似乎都起着一层雾,朦朦胧胧,这会儿看到道路两旁的灯火,右梧才似乎回过神来,这一路几乎下意识的到处看,却都没有半夏的影子。 右梧走到墙边狠狠对着墙踹了一脚,而后揉着因用力过猛而稍稍扭到的脚,嘴里念念有词,“死半夏,你不高兴就只管拿我出气怎么都好,就算真的要走也该把话说清楚啊,这样莫名其妙玩消失算怎么回事?有种你就一辈子别回来,否则我……”话说声大手上力气大了些,原本不怎么疼的脚倒被揉得一记钻心疼痛。 吕千忙奔过来扶住右梧,“少主没事吧?我扶您回去?” 右梧看见是吕千,便笑笑,“你们几个跟着风叔叔倒也是委屈人才了,不管我什么时候出门,你们总能第一时间发现跟在我身后,这还没什么,有一有点动静就立刻冒出来这才厉害,说实话我刚完全没发现你们在哪里监视我呢。” 吕千只当这是夸奖,笑得颇为腼腆,“少主过奖了。” 右梧一只胳膊搭在吕千肩上,笑道:“吕千啊吕千,太老实了可是要吃亏的。”说完又嘿嘿一笑。 吕千还没明白过来,就被右梧一瘸一拐地拉到了芙蓉街。 远远的脂粉香扑鼻而来,右梧用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夸张弧线指向夜雨阁,“这可是好地方,风叔叔那么刻板的人,想必是没带你进去享受过吧,走走,今天兄弟带你开开眼。”见吕千不动,又道:“放心,三娘自会把账记在风叔叔头上。” “少主,这……”吕千支支吾吾。 右梧咧着嘴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叫那三个来单叫你一个来么?” 吕千摇摇头,右梧道:“你这人太老实,一看就没出来玩过,不像那三个,人活着嘛,该放纵的时候就要放纵不是?” 吕千始终一脸难色,顿了片刻,道:“少主……您现在,来这种地方,那个……不好吧,不怕半夏……公子生气么?”在吕千几人看来,右梧从木风那里搬出来住无非就是为了半夏,平日里两人种种亲密举动他们也都看在眼里,只装作不知情罢了。 半夏公子?右梧听到这称呼便大笑起来,止了笑之后又道:“要是去趟勾栏就能让他回来气我一顿骂我一顿,倒还是好事了。”怕只怕他赌气不知去了何处,不肯现身见我。 吕千再要说什么,就被右梧一路拉进了夜雨阁大门。 夜雨阁外,绯色宫灯下,一黑一白两处身影逐渐显现,行人却像看不到他们一般匆匆而过。 半夏望着右梧的背影,只是沉默。 玖息看向半夏道:“正如你所见。” 半夏又沉默了片刻,垂下视线,提步上前,“我去带他出来。” 玖息挡在半夏面前,语气一如既往淡漠轻缓,“不是说好了暗中观察他两日么?这才半日不到,你却要放弃了?” 第127章 浮生醉 半夏轻叹一声,“他还小,贪玩也属正常……小玖不用说了,我见不得他去那种地方。” “离相,你何时成了如此委曲求全的性子?把他留在身边得到他的身子你就满足了?你待他如何我皆看在眼里,可他又是如何待你的?他虽在你身边,梦里却是那个……” 半夏垂眸道:“别说了。他答应过我会忘了那人,我相信,也会给他时间。” 玖息安抚地将手按在半夏肩头,“你该知道,梦境不会说谎。” 半夏眼中掠过怒色,“谁要你多事去偷窥他的梦境了?” 玖息低下头,半响才道:“你该知道人心是何等奸险狡诈,我只是担心你,且如今你也亲眼看到了,他不但心中想着别人,你刚刚离开,他却立刻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这种人值得你为之倾心么?” “他并非狡诈之人。” “离相,人心难测。” 半夏不语,玖息继续道:“你若真的信他,又怎么会因我几句话就同意暂离他身边呢?他待你如何你又信他几分,你自己心中该最清楚不过。” 半夏似是被玖息说动,眼中怒色渐平,神色也冷却下来。 “听话,既然说好了暗中观察,就且忍这两日,两日之后,不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不会再多加劝阻。” 半夏漠然看着夜雨阁的阑珊灯火轻纱帐幔,低声道:“以后,再不许你无故接近他。”说完便又隐了身形,转身离去。 见有客人上门,姿容艳丽的老鸨便迎了上去。 一看是右梧和吕千,她脸色就变了变,随即马上又堆了笑,“小祖宗,怎么又来了?你总往这里跑,虽然三娘我面上有光,却实在不知如何伺候得好,你小小年纪总来喝花酒,这事儿要是给风爷知道了,我可是免不了要挨骂的,你看三娘一向疼你,你也不该害了三娘不是?” “三娘莫说笑,风叔叔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骂你?”右梧仍是继续往前走,行动间带过的风掀起楼梯两旁从上垂下的轻纱帐子,光影陆离,又兼漂浮出靡靡幽香,令人瞬时就恍如身处梦境之中。吕千被右梧拉着,竟有些脸红。 三娘跟在右梧边上,上下打量着他,换了副语气道:“你这孩子,少给我添乱,这回来又是找谁?” 右梧转过头,“我可是正儿八经来喝花酒的,三娘你尽管把思思、纷然、兰月几位姐姐叫来,银子嘛记在账上,回头管风叔叔要了便是。” 三娘自然是不愿意招待这位祖宗,但又不好太明着拒绝他。右梧是个疯闹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一年前曾经喝醉了到夜雨阁闹事,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她又明着暗着劝了几句,无奈右梧只嬉笑着往二楼走,她便也只好顺着他,领他进了青荷的房间。 因这青荷与右梧是素来相识的,此刻又刚好闲着,让她陪着右梧至少能劝着些不至于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事端来。 青荷见是右梧来了,惊讶过后便面露担忧神色,忙看向三娘,三娘适时给她递了个眼色。 青荷款款走到右梧面前,目光从他嬉笑的脸上滑过,看了看面色呆滞的吕千又回到他身上,柔声道:“怎么又来了?” 右梧自顾自在桌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拉着坐立不安的吕千一起,而后道:“来这里自然是看望姐姐们,青荷好冷淡,这些日子不见,竟是一点儿也不惦记我么?” 青荷不理右梧,转身去倒茶,右梧一脸委屈地看着三娘道:“三娘,你看青荷她不理我,不然我还是找其她姐姐玩吧。” 三娘却只说一句还要招呼客人,就出了房间。 青荷把杯子分别递给吕千和右梧,“你来找我从没好事,这回又怎么了?” 右梧捧着茶杯,直勾勾盯着青荷道:“说你冷淡你还真是越发冷淡了,我惦记你,来找你喝酒解闷还不行么?快叫你家手脚麻利的那个抱几坛子酒上来,就要三娘亲手娘的浮生醉。”说完拉过青荷的手,满面期待神色。 青荷微张朱唇,像要说些什么,却只轻叹一声,出门叫龟奴取酒。趁这个空当,右梧就揶揄起吕千来,“怎么样,来了不后悔吧?” “少主,可是……” “可是什么?哦,我明白了,你小子想玩得彻底些,很好很好,不过那就不好找青荷了,我跟她是认识许久的朋友,怪尴尬的,不过没事,我叫三娘另找个姐姐给你。”右梧说着就要起身,吕千忙拉住他,让他重新坐下。 “少主也别拿我开玩笑,咱们喝些酒就早点回去要紧,要是……要是半夏公子回去了,找不见您,怕是不好。” 右梧揉揉鼻子,喝了口茶,“那个小心眼儿的,找不着我更好,看他下回还要不要莫名其妙走了。”说完只低头看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 半夏就这么不见了,右梧开始时只茫然和自责,一下午的胡思乱想后却无法控制地焦躁起来,虽然明白半夏生气一定有他的道理,却怎么也压不住心烦,不是不想在家里安安静静等他回来问清楚原因跟他道歉的,而是着实无法定下心来。 一定要找些事做才好,一旦安静下来,心里就难受得厉害,好像有什么坠在胸腹血肉中,扯得疼,压得喘不过气。 两杯浮生醉下肚,右梧深呼吸,吞吐着绵绵酒香,心情瞬时松了许多。 浮生醉,初酿时米白色,窖藏后透出莹莹冰蓝的米酒,酒性虽是不烈,一旦醉了却足能让人昏沉上三天。此酒出自夜雨阁这等醉生梦死之地,倒也算生得其所。 吕千开始只是盯着白瓷酒盏中的莹莹微蓝发呆,被右梧灌了几杯后却也尝出了这酒的妙处,米酒特有的甘甜香濡中带着些道不明的木香草香气味,饮之令人想起春夏之际雨后初晴,林间蒸腾的雾气与草木芬芳。 右梧因有心事,喝了没几杯脸上就浮了绯色,嬉笑着用额头抵着青荷纤弱的肩膀,像个孩子一样腻在她身上撒娇,喃喃说着自己曾经闯过的祸事,偶尔逗得青荷一笑,声似银铃,婉转悦耳。 只可惜如此动人的声线,却抵不上半夏的十分之一。 第128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青荷你说,有个朋友生我气,我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现在他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右梧的表情倒像个被抢了糖果的三岁孩童,就这么眼也不眨一下地看着青荷。 青荷拿过右梧手中的酒盏,香软帕子擦拭他额上细细的汗珠,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来这里总不会平白无故。” 右梧继续做着可怜样子,“青荷……” 青荷比右梧大不了许多,却十足像个长辈一般抚着他的后背,道:“你说你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这话我却是不信的。哎……只怪小梧你总没心没肺的,就算别人气得再明显你也未必能看出来。既然朋友生你气,自然与你有关,既是与你有关,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大约是你太粗心,没把人家放在心上,所以才不明所以,既然是你不上心在先,自然也怪不得那人生气。” 虽然右梧仍是傻笑着,但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这话他听进去了。 右梧道:“你说的……有道理。”说完就继续喝酒。 一坛酒三人分,青荷的身份自然是千杯不醉的,吕千常饮烈酒,此刻也无甚反应,倒是平日里酒量顶好的右梧竟开始有些醉意了,背靠着桌子,就又抄起一坛酒开了封,直接就要对着坛子往嘴里灌。 青荷吕千忙制住他,刚抢下了一坛他却又去摸另一坛,无奈只能给他倒酒,看着他慢慢喝。 青荷的房间离庞子清的琴室颇近,几个人喝酒谈天时一直听着渺渺琴音丝丝绕梁,自有一种空灵天籁之感,又带着些寻常琴音没有的缠绵悱恻。 琴声如人,自是庞子清那般的痴人才弹得出这般痴缠旋律。 右梧晕乎乎往桌子上一趴,又抬头似乎在找些什么,半响,看向青荷道:“子清偷懒,怎么就停了?” 话音刚落,就听“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推开,那个一身清雅的庞子清正立在门前,对上右梧投向自己的视线。 看见庞子清,吕千立刻起身向他行礼,而后便立在一旁不知说什么好。 庞子清走到右梧身边坐下,看着那张嬉笑的脸好一会儿,才把剩的半坛酒递给青荷让他收了,而后对右梧道:“杯中酒喝完就回去吧,我送你。” 右梧却一把抱住庞子清的脖子,软软扑在他身上,“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子清别扫兴,来陪我一起喝,不醉不归,啊不对,醉了也不归……”他眯着眼睛看庞子清,身上满是香甜酒气。 “看你这样,就知道他什么也没告诉你……”庞子清说着叹了口气,“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哎……跟我走吧。”说话间拉着右梧起身。 右梧方才坐下时还不觉得,这会儿猛然站起来才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不由难受地闭了眼睛,再睁开时,却看到月朗星疏,竟是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夜雨阁。吕千背着自己,跟在庞子清身后。 往常在夜雨阁过夜,子清都没说过什么,怎么今天就想起来管闲事了呢?右梧越过吕千肩头看着摇摇晃晃的夜景,想到要回去,心中猛地一抽,形容不出的滋味。 半夏,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他此刻兴许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或慵懒倚着合欢树,银色长发为夜风吹拂,微扬嘴角看向自己。想到这般情景,右梧先是禁不住笑了,刚笑一会儿却又蓦地沉下脸来。 虽是很想见面,可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又该怎样解释呢?还记得半夏离开时最后看自己的眼神,不论理由为何,却可以肯定地说,他真的生气了。 路边的石缝砖角传来蟋蟀的叫声,脆脆的,配合着秋凉的晚风,却也无法令右梧心情平静。浮生醉的酒香还弥留在鼻息之间,有些恍惚昏沉的同时思绪却分外清明。 又摇摇晃晃了一会儿,右梧才对吕千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吕千道:“没事的少主,就快到了,我背着您还快些。” 就快到了?右梧这才反应过来细看周围的环境,却不是郊野,仍在城中,青石铺就的街面,高低错落的房屋,向前看去,远远的有些或昏黄或橙红的灯随着吕千的步子摇摇晃晃。有些眼熟…… 木风!是木风的住处!右梧想明白了几乎立刻从吕千身上跳下来,他自己落地不稳,差点摔倒,连带把吕千吓了一跳。 “少主!”吕千忙着回头。 “没事没事,我没事,”右梧站稳了,看向转过头来的庞子清,“子清你有所不知,我现在已经不住这儿了,那个,我还住原来那处,我先回去了,你不用送我。” 庞子清却抓住了右梧手腕,“我知道你搬出去了,只不过如今夜色已深,你又喝得大醉,我若知道你如此还放你自己回去,木风那家伙知道了一定不给我好脸色看。” 右梧扭着身子就要挣脱庞子清的手,“我哪里醉了,再者你不说我不说这事儿风叔叔又怎么会知道?我为了出来住跟风叔叔那可是磨破了嘴皮子的,怎么能就这么回来了呢?万一他不放我走了可怎么办?子清你一向疼我,就当没看见……” 话未说完却听到一串脚步声靠近,右梧望向庞子清身后,瞬时没了气势,来的正是木风,身后跟着除吕千外的那三个侍从,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那几个先回去报信了。不就喝个花酒吗,又不是以前没去过,怎么这回就非要大张旗鼓地把我折腾回来呢? 木风看了一眼庞子清,目光就落在右梧身上,淡淡一句“跟我回去”出口便拉过右梧的手,也不理会在场的其它几人,就拉着他向前走。 右梧仍是头晕的,被这么冷不防一拉,踉跄了一步,呼一声疼就弯下了腰。是先前稍稍扭伤了的那只脚,又不小心扭了一下,这连着两次扭到,怕是明天就要肿起来了。 木风见右梧扶着一只脚,便立刻蹲下身子,脱了他的鞋子查看,见脚踝处已是红红一片,便皱了眉。 第129章 皓月清泉 右梧道:“没事,这点小伤,明日就好了,风叔叔也别送我,我跟吕千他们回去。” 木风却不说话,右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背到了背上,登时吸了一口凉气,“风叔叔,我……” “这么晚了也难找大夫,好在这伤不重,回去我帮你擦药。”木风的语气不冷不热不温不火。 右梧回头看了一眼庞子清,“子清可以送我回去,我那里也有药,而且……半夏他还在等我,我得回去才行。” 木风却不由分说向大门走去,“那妖物的事我都知道,他既是走了,你就该回来。” 右梧一面在心中感慨着一二三四果真什么都跟木风汇报了,另一方面也唏嘘着木风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这一番话毫无道理,他却一本正经说了,仿佛当初为了离开说了那么多理由,他却只听到了向半夏报恩这一个那样。 多说无益,右梧自是知道木风不会就这样放自己回去,至少不会是今晚,不是扭伤脚又喝了酒的这么个时候,索性也就不再多话,想着凑合住一晚,明日再想法子。 安静下来,才闻到木风衣服上的阵阵艾草香,不知什么原因,竟是比平日里更浓郁些。这味道平日里闻着清凉提神,此刻却只让头脑更混沌了起来。 右梧揉揉额头,刚走没几步却听到背后传来庞子清的声音,静夜里却似隔了山水一般茫远,有些模糊不清。有这种感觉,该是因为多饮了那酒。 浮生醉,醉浮生。 只听他说:“事到如今,纵然瞒着也瞒不了许久,始终是命数,不如早些说出来,也早有个准备。” 这话该是对木风说的,木风却没听到一般只管向前走。右梧倒是把这些话一字一句听进了心里,隐约觉得是件与自己有关的事,同时猜测这该是件不同寻常的事。以庞子清的性子,今日始终一脸严肃,连最记挂的半夏他也没问上一句,只这样就十分古怪。 究竟出了什么事?右梧伏在木风背上,稍稍向前凑了凑,想问,话到嘴边却生生吞了回去。 他若不想说,怎么问都没用,且自己似乎也不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有些抵触,隐隐觉得,这不是件自己该知道的事。藏在重重迷雾中的那个真实,木风既然苦心隐瞒,一定有他的道理。 门前橘色的纸灯映入眼帘,在雾色眼眸中点亮一星萤火。右梧看着厚重大门,以及门内外的一众护卫,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只离开了十多天而已,这里却似乎变了。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只是觉得眼前景物与记忆中的感觉不尽相同。 木风直接背着右梧去了卧房。似是知道他会回来一般,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同离开时别无二致,右梧却也觉得有些许不同。 木风将他放到床上,又细细查看了他脚踝的伤,道:“在这等我片刻,我去拿了药就回来。”说完出了房门。 右梧抬头,忽见门外一抹淡绿身影,忙叫道:“月谦!”因为喝了酒,说话声大的有些刺耳。 木风月谦同时回头看着右梧,而后又对望一眼,木风便转身离开。 月谦迈进门槛掩上房门,走到右梧面前,叹道:“少主从不知爱惜身子。” 右梧放下裤脚,盖住已经开始有些肿胀的脚踝,向后挪了挪,拍了拍床沿道:“月谦坐,”说着笑得眉眼弯弯,“跟我说说这些日子有什么进展吧。” 月谦在右梧身边坐下,目光落在他腿上,温言道:“藏着做什么?你这样乱动,只会让伤处更痛。” 右梧笑着把伤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放好,赖赖的一头靠在月谦肩上,“还没回答问题呢,我走之前说了那么多,你该不会都当没听见吧?” 月谦永远目光温柔,似是从不曾有什么情绪波动一般,深深的一潭清泉,映着皓月静静流淌。单是看着他,就让人感觉温暖平静。 “少主的好意我懂,但现在这样就够了,能守在他身边,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满足。” 月谦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右梧却收敛了神色怔怔看着他。这样的话,从月谦口中说出,虽然波澜不惊却足以震撼人心。人人都知道月谦对木风绝非主仆感情这么简单,但他亲口承认,这还是第一次。 月谦微笑着理了理右梧额前有些散乱的发,站起身,去取屏风后准备好的水盆,端到床前为右梧擦洗面颊手臂。 “少主在想什么?”月谦收了水盆,又走回来,看到右梧仍是目光空茫,便如此问道。 右梧回过神,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方才脑中满是这些年来木风月谦同自己三人相处的琐事,想着想着,竟然走了神,发起呆来。 “没想什么,月谦你直面自己的心情固然好,但也不用畏首畏尾啊,”右梧回过神来就立刻堆了笑,“什么最大的满足?你明明值得风叔叔一心一意对你,别太纵容他了,你只管跟他表明心迹,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有我呢,我第一个不饶他。” 月谦只是微笑,右梧看着他的眼睛,却忽然有些心虚,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怕是从没逃出过月谦的眼睛,玲珑剔透如他,只不过从不点破罢了。 “话说,月谦也见过半夏吧?”右梧忽然转了话题。 月谦点头,原本见只有右梧自己回来,他心下就猜到了些许,却不好开口问,此时右梧自己提出来,便刚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自然是见过的,不知他为何没同少主一起回来?” 右梧想到自己的那点事儿该是都被一二三四告诉给了木风的,而月谦又时时跟在木风身边,也该是什么都知道的,瞬时就有些尴尬,好在这种尴尬只出现了一下,立刻就被掩饰了去。 他对月谦道:“是我不好,惹他生气,如今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说到这一脸诚恳地望着月谦,“我知道你可以感觉到妖气什么的,不如帮我找找他去了哪儿?虽然他不想见我我不该强求,但找不到他就没办法跟他道歉不是?” 月谦顿了片刻,才道:“兴许是我不够敏锐,不过这附近,至少城中确实感觉不到他的妖气。” 第130章 春梦一场 右梧闻言立刻心头一凉,面上却还装作无事一般,“那兴许是出去散心了,你知道的,你们这些妖兽能飞来飞去,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月谦安慰道:“这倒也未必,少主别担心,虽然寻常情况下妖族无法完全隐匿妖气,他却拥有几千年的记忆,其强大程度远不是我可以揣测的,兴许有什么隐匿气息的方法,他知道我却不知而已。” 右梧知道月谦这是安慰自己,便点点头道:“月谦,谢谢。”言罢沉默。 自然是希望他没有离开的,但……若他果真还在城中,知道自己此刻回了木风这处,不知会不会更加生气,然后就真的一去不回了。 明天,一定要离开此处才好。 正胡乱想着,木风就回了房间。 月谦站起身,“主人早些去休息,擦药的事,我来做就好。” 木风却不说话,只站着。 月谦顺着他的手看去,才发觉他并未取药回来,便说道:“库房该还有些,我去找找。” 话音刚落,木风却开口道:“不必,月谦,你出去。”声音冰冷,听得月谦和右梧皆一时不明就里,望着他试图理解此时的情况。 见月谦不走,木风转头直视他,用命令的口吻道:“让你出去,听到了没有?” 月谦立刻施了一礼,退出房间,正要关门时又听木风道:“没我的吩咐不要回来。” 月谦听到他这么说,只点点头,转身去了。 右梧见木风面色有异,以为他是要说之前庞子清提到的那些话,一时不敢多问,只心中暗暗震惊,这么些年来,木风从未用此等语气对月谦说过话,想必此时真的要说些很要紧的事。他猜不出,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坐在床上动也不动等着听木风接下来要说什么。 烛光明明灭灭,木风的神情在其间闪烁不清,但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明显感觉到一种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紧张感。右梧不自觉向后挪了半分,带着脚腕又是一疼。 就这样安静着,时间也凝固了一般,越发闷热窒息。 右梧认真看着木风的脸,却只见他微垂双目,站在原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不发一言。 究竟是什么话,让木风如此难以开口? 随着沉默愈发深沉,右梧感觉到胸腔中那颗饱含血液的物事闹得越来越响,沉闷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虽不快却分外聒噪,仿佛肋骨脊骨都要为其的敲击而碎裂一般。 “右梧。” 心跳骤停,右梧几乎一瞬间脸色泛白。 木风不知为何忽然面露微笑,接着走向床榻,斜坐在右梧面前。 “风叔叔,有什么话,只管说,我想,不论什么我都可以接受。”终于打破了僵局,右梧面色也正常了些,心跳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快。 木风定定望着右梧,目光灼灼,似是要连着右梧的眼眸也一同点燃。 从未见他用如此目光看过自己,右梧只觉得心跳骤然提速。 他的目光或温柔慈爱或严肃笃定或迷醉朦胧,却从未用此刻的这种目光注视过自己。这种注视,仿佛是隔了千百年,越过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才终于得见一面那般,深沉而眷恋。 右梧愣了片刻便躲开木风的视线,支支吾吾道:“听子清的说法,是出了什么事么?” 木风却迟迟不回答,右梧此刻几乎感觉到后背湿嗒嗒的满是汗水,即使不去看,也能感觉到木风仍是用那种令人无法直视的目光看向自己。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向冷静的木风如此失常?心中千万种猜测闪过,右梧却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头脑昏沉沉的,脸上蒸着些酒气发烫,心中却有一部分浸在寒冰之中。 也不知怎么想的,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右梧却突然抬手遮住了木风的眼睛,嬉笑道:“难道是我喝多了,闻不出风叔叔身上的酒气?你今晚也喝酒了不成?” 本想着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便索性像平时那样插科打诨至少先打破僵局,却不料…… 不料手刚覆上去,就被木风用力抓住。根本没时间反应,右梧只觉得眼前景物一晃,下一刻,后背就陷进了绵软床榻中,一声闷响过后回过神来,所见却仍是木风那双令人无法直视的眼睛。 有多久没如此认真看过木风了,右梧并不记得,许从那晚之后,就再不敢仔细看,更不敢近距离与他对视。 为时间所琢磨过的俊朗面容,眉头微蹙,双目若星,曾经偷偷去看过无数次的这张脸,此刻距离如此近,右梧一时间忘了其它,竟是怔怔细看,一颗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却也并无觉察。 “右梧,我喜欢你。” 木风的声音竟像是某种咒语,一出口便没入右梧胸腔,水草一般纠缠上疯狂跳动的柔软心脏。 方才忽略了的心跳声,忽然窜入耳中,右梧用可以活动的左手抓住自己衣襟,指甲透过薄薄衣料在心脏前的皮肤上印出深痕。 疼痛感传来,却不如预料那般,似乎皮肤的感觉已经麻木,此情此景,究竟是梦境抑或现实,右梧分不清。 木风的呼吸声音并着气息拂在右梧面上,他温声道:“右梧,我到今日才明白,我心中最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上官萤也不是月谦……” 世界恍如忽然陷入一片光怪陆离,右梧耳中木风的声音如山谷间的回声一般渺茫。 “而是你。” 他说,是你。 目眩耳鸣之后,右梧却忽然微扬嘴角,心情也似从lang涛翻滚恢复到了平静湖面那般。 与梦中一样的情节,虽然此刻感觉真实而强烈,却一定只是另一个梦罢了。就像曾经梦到过的,被半夏用匕首刺穿心脏的那个梦。 竟又在做梦。 在让半夏生气离开之后,居然又做了同样情节的梦,而且更加清晰,这简直是在嘲笑自己是一个多么表里不一摇摆不定的人。 半夏啊半夏,再见面时,我该如何面对你才好? 木风伏下身子抱紧右梧,压迫感带出的是满足抑或伤痛,或者两者皆有。 不论如何都好,这不过是一场春梦。 第131章 他走了 落了一吻在右梧面颊后,木风低声道:“怪我迟钝,过了这么些年才明白,最喜欢的人是你。我若早些清醒,便不会让你受那么多委屈,右梧,对不起……从今往后,再不要离开我身边了。” 右梧闻着木风身上的味道,深呼吸着,认定这不过是一场梦之后,心情就真的平静了下来。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刻发生的一切,该是自己醒时不敢想不敢做的,如今清楚知道身在梦中而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内心,倒也是种难得的体验。 缓缓抚着木风背脊,右梧轻笑一声,道:“你在我梦中,却不知谁在你梦里。”言罢叹气,“我跟他在一起时会想到你,跟你在一起了却又想到他,当真是无药可救了吧……” 木风仍是自顾自说着,“平日里我总说,照顾你是因为答应了小萤,你却不知,我常说这话不过是在告诫自己罢了。你该明白,越是强调便越是心虚……我始终不敢直面自己对你的感情,是因为心底觉得这种感情对你太不公平……但是右梧,你可知道,如今我却顾不得那些,只想把心中所想全部告知与你。” 右梧面带浅笑,沙哑着声音道:“嗯,你想说的,我都会认真听……” 果然是梦。 这种话哪里是木风会说的,想来都好笑,自己心中竟然期待着这种说辞么?果真是个无药可救的。 “右梧,我喜欢你。” 耳边再次响起木风的表白,右梧平复的心绪毫无预兆又被打乱,即使知道是梦,这样的话听起来,也还是…… “木风……”模糊视野被一片黑暗取代之时,右梧念出木风的名字,闭上眼,便感觉到唇齿上覆了他的味道。 似与两年前相同却又不相同的吻。不论节奏味道,却都与半夏给予的全然不同。 半夏…… 闭着眼睛也感觉到眼眶内胀痛酸涩,把木风抱得更紧些,泪水却仍是顺着脸颊流下,在耳前濡了一片清凉。 如果在梦中了却所有痴念奢望,梦醒之后彻底忘记对木风的感情,那么半夏,在那之后,我还可以希冀你回到我身边么? 身体完全陷入有力的臂弯中,右梧看不到,月光推着稀疏树影映在窗纸上。那树影摇曳中,却还有个长发纷扬的高挑人影,已是冰雕一般立了许久。 “离相。” 半夏只觉得脚下树枝一晃,接着右手被紧紧握住。不用看也知道,来的人是玖息。 “不进去看看么?”他用平缓语调说的话,听上去却格外刺耳。 半夏面上无丝毫表情,天青色眸子如寒玉碎冰,只望着眼下的窗子,其上可见室内明灭的昏黄烛火。 “不想看。”半夏说完这几个字,转身便要走,手却仍被玖息握着。 “放开我,小玖。”半夏语速很慢,仍旧清冽的声音此刻冰冷刺骨。 玖息却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条冰蓝色软鞭来,淡淡道:“你既然都听到了,难道还要执迷不悟么?”一语未罢便挥鞭出手。 冰蓝色流火划破黑暗,带出嘶嘶空气响声。下一刻,窗子便被斜劈作了几半,切口整齐。破碎窗棂落下窗框,掉入屋外的灌木花丛中带出一片枝桠折断的声响。 玖息强拉着半夏跃到窗前,面前是何种光景,自不必多说。 半夏如被烈火灼痛一样闭了眼睛,随后却又缓缓张开,看向屋内。 听到响动的同时,右梧感觉到一阵夜风吹着身上的汗水微凉,若只是听到响动感到风吹,他兴许并不会太在意,可这风中却带过一股令人怀念的气息——六月雪。 闻到香味的同时几乎立刻警醒,右梧慌乱推开木风,用力抬头看向窗外。 只看到一抹月白并着闪耀银丝消失在视线之中。 “半夏……”右梧面色苍白,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之后便听到一声巨响,窗外的梧桐树发出噼啪声响,下一刻,鸟雀惊飞梧桐倒地,凌乱树枝残叶被一股强风卷着,撞入窗子,打在窗下几案上的声音在静夜中几乎令人心弦断裂。 这不是梦? “半夏!”右梧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木风,跌跌撞撞下地,也顾不得脚上的伤,就奔到窗边。 这种时候还叫他做什么,右梧并不知道,却仍是急切叫着半夏的名字。 窗外仍是扬尘一片,右梧努力张开眼四处寻找,哪里还找得见那白色身影。 他走了。 他再不会回来了。 右梧爬上几案,就要翻窗出去,却被木风拦腰抱了回来。 “放开我!”右梧喊出这句,回头看到木风,却再说不出话,只泪水夺眶而出。 视线模糊中,后背撞上冷硬地面,衣带松开,上衣退下一半露出剧烈起伏的胸腔。 木风将右梧双手按在一处,另一手在他胸前抚弄。右梧只用力摇头,这情况到底怎么了,他丝毫无法理解。 “放开我——”他嘴里说的心里想的都是这几个字。后背隔着衣物与地面擦出血痕,却仍是挣脱不开。 “右梧,我喜欢你。”木风只是重复着这句话,听得右梧万箭穿心一般。 衣物被硬生生扯裂脱下,背上火辣辣的痛感和脚上的伤痛都在提醒着这不是梦,可怎么会有这种真实?木风,那个自己一直仰视的木风怎么会成了如今这个目空一切强压着自己身体的人? 右梧大喊出声,很快却被木风用手掌封住了嘴,“别闹,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会对你温柔。”木风说着脱了自己的上衣,赤裸上身欺压上右梧一丝不挂的身子。 视线愈发模糊,恍如身在湖水中,隔着层层碧水清波看湖面外的世界。 恍恍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听到那杂乱脚步声停在窗前,听到不知何人发出的唏嘘声,而后又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风叔叔,放开我……你清醒点,看清楚我是谁。”身上皮肤在木风手下变得刺痛,右梧颤抖着嘴唇说出这些话,却无人回应。 不能这样,跟谁都好,只是不能跟木风。 第132章 恍如隔世 可是为什么?这种抵触的感觉究竟是因为木风此刻的失常,还是因为方才被半夏撞见,亦或因为这身体本能地不愿接受木风?右梧自己并不清楚,唯一明白的只是——他想立刻逃离此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虽是这样想着,虽然努力挣扎,手腕勒出了瘀痕却也无法挣脱。 体力迅速消耗,只剩下痛苦而剧烈的喘息。木风身上的气息是汗味混着艾香,灼热而混沌的味道,随着他的动作和越发贴近的身体席卷而来。 双腿被分开,感觉到木风那处隔着衣物顶在自己身上时,右梧瞬时头脑空白,万念俱灰。 本以为一切都成定局,一片恍惚中却又听到脚步声。 接着听到颤抖的声音,“主人……你……” 是月谦。 这种丑态究竟要被多少人撞破才能了结? 右梧此刻只希望自己是死了的,是一具无心无感的尸体。 出乎意料,木风却像是听到了月谦的声音,忽然抬起头,向声音的方向看去。右梧咬紧牙,趁着这个空当用全身力气推开木风,捡起地上褴褛的衣物就冲出门去。 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后院,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成型的念头,许许多多感觉声音片段混在一团,剪碎了的书页一般,所有字迹皆乱了顺序,解读不出任何意义。 就这样行尸走肉一般狂奔着,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出了院子又是如何回到家附近的。 感觉再次恢复时,只觉得隔着眼皮也有明晃晃的光,风声鸟鸣虫鸣萦绕耳际,动一动身子,许多种疼痛便一起袭来。 恍如隔世,经历了死生一般。 张开眼,只见密密树冠绿中带黄,晃动的叶片背后是碧蓝如洗的晴空。转动头部,便看到高高的花茎并着跃动的狗尾草,随着风摇晃出夏末的清香。 眼睛左右扫过,所见是宁静祥和的林间秋色。抬手摸一摸身上的衣衫,却如猜想中一般破碎褴褛,触上面颊,便发现眼角还留着未干的泪痕。 大梦初醒,一切却尽是真实。 无法思考,不愿回忆。右梧就这样躺着,支离破碎的思绪仿佛随着草叶摇晃散落进身下疏松的泥土里…… 从秋风微凉天高气爽到橙赤遍野落木满地再到举目萧瑟秋尽冬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右梧仰首望着天空,雨后的苍穹是琉璃般洁净的浅蓝,在靠近天边的位置,有那么一处更浅淡透明朦胧的蓝色,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那遥远静好的天青色,如半夏的眼眸一般。 就这么倚在墙角静静地看,直到落日光辉将那纯净淡蓝染作它色,右梧才摸了摸束在手腕上的银色缎带,站起身,拢了拢衣襟,又原地跳了几跳来对抗秋日尽头的凉意。 如今已是十一月初,算起来,离开清泽城也有两月余了。 右梧点了点讨饭碗里的铜钱,将它们收进口袋里装好。 如今身在一处不算繁华的小城,热闹的街道不过就那么一两条,能讨到的钱寥寥无几不说,还要随时提防着本地那些个乞丐地痞的找茬,这么兜兜转转下来,一天能讨到的钱不过从前的一半不到,但好歹够了一天的吃食,不担心饿着。 就这么紧吧着过,省着省着两个月下来,钱甚至攒了些许,足够添上两件半旧棉服。不然这小风吹着,冷硬地面坐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有一天要招惹上伤寒的。 右梧迈开步子,哼哼着不知什么小调。如今有衣有食,这日子倒也过得,只不过缺了酒,着实平淡无味了些。 夕阳把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条一条摇摆在还略显潮湿的路面上。右梧晃到街尽头的一家面食铺子门前,看见了伙计便照例堆出一个笑脸,“这位小哥赏口吃的呗?” 那小伙计也本着笑脸迎客的宗旨,嘴角翘得老高,手也伸得老长,看着右梧,却不说话。 “得得,这年头长毛的公鸡难得一见了。”右梧说着掏出钱袋,对着伙计那伸出的手,把里面的铜钱全数倒了出来。小伙计看着在自己手心里堆成个小山包的亮闪闪的铜钱,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右梧。 “我就这些家当了,小哥看看,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吧。”右梧抖抖钱袋上的灰,将空瘪的它系回了腰上。 “我多嘴提醒一句,这可是馒头,今日吃不完明日就会开始干硬,再久了便是要发霉的。”伙计好心道。 右梧嘿嘿一笑,“还是小哥好心,这我都知道,小哥只管去装馒头吧。” 那伙计咂咂嘴,就从屋里新端出个笼屉,打开来,冒着腾腾热气的白胖胖的大馒头整整齐齐码在里面,个个儿浑圆。 “实话不瞒你说,我要这些是路上吃的,明日一早我就要走了。”右梧说着,也不管伙计的眼神,就从笼屉边上拿出个白胖,脏兮兮的衣袖包着,就实打实咬了一口。刚蒸好的馒头,烫得他直吸凉气。 “你倒是慢着点儿吃,”小伙计上下打量了右梧几圈,“这眼看着就入冬了,昨日那场雨下到最后都带着冰碴,再往后该是就要下雪了,城西边有好些个破旧茅草屋,也没什么人住,都是些个乞丐混混在那里,你要是没处落脚,不如就到那儿去。刚好我有个哥哥在那边混得还算有几分薄面,我跟他说,让他对你照顾着些,总比你四处漂泊得好。” 馒头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入手心里,融融的暖意使得有些许僵硬的指尖舒服了许多,右梧看着一脸忠厚相的伙计,道:“我这人就是臭毛病,没法在一个地方待上太久,半月一月还好,再长了就浑身不舒服,这位小哥的好意,小的我心领了。” 那伙计叹口气,“真是一个人一个活法,”说着把装满馒头的棉纱袋儿系好了递到右梧手里,“里面多装了几个包子,就当是送你了,路上小心着些,往后的日子天寒地冻的,也别太折腾,要不行了你还回来,咱们年岁也差不多,能帮你的我自会帮着你些。” 第133章 夏尽冬来 右梧连着点头应道:“我要是哪天回来了,自然还往小哥你这处买馒头吃,咱们这城里,就你家这馒头最和我胃口。”言罢笑笑就挥手走了。 那小伙计看着右梧的背影,摇了摇头。他那道上混的哥们儿昨日才说了,让他帮着留心些附近流lang的乞讨的有没有腿脚好年轻些的,物色几个。性子狠下得去手的就跟着他在道上混,手脚麻利的就留着做工,万一赶上有模样的就最好,卖去勾栏做个倌儿姐儿的,来钱最是容易。 当时满口答应下来,想到的就是这个乞丐,这人半月前忽然出现到店里来买吃食,从那开始就天天不断。平日里话虽然说得不多,也听得出他是个四处漂泊无依的,虽然脏些,细看却生着个好样貌,这样的骗去卖了,该能得个不错的价钱,也不怕有人找后账。本都跟兄弟们说好了过几日行动,却偏偏他这时候要走。 哎,也不知道这该算他命好还是不幸,虽是不用去勾栏里做个卖身子的,却不知会不会在路上就这么冻死饿死了。 小伙计摇摇头,心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走就走了,这昧着良心的事儿,格外讲究时机机缘,撞在刀口上的肥羊不砍白不砍,可如今羊儿掉头跑了却也不该强抓回来。做这种太勉强的事儿,就算不遭报应,也会折了福寿,何况自己也没缺钱到那个份儿上,这小乞丐也颇让人有些好感,终究还是不忍心害他。 右梧把一大包馒头抱在怀里,慢悠悠走着,想起方才小伙计的话,只觉得天下还是心善者居多。只这样想,就觉得心中泛起阵阵暖意。不过心中暖归暖,却也不能当衣服穿,一阵小风往脖子里灌着,瞬时就打了个寒颤,抬头看天,竟然又起了云。希望别被那小伙计说中,这要是下了雪,有多冷不说,路上也颇不方便。 曾经在清泽城,即便一个人住在废弃旧屋里,好歹也算有片瓦遮头,冬日里窝在屋内,也是风吹不着雪打不到的,何至于像今日这般,因为寒冷,连往日最爱的雪景也没了期盼,只希冀着别埋在雪里冻成个冰坨就好。 不知不觉出了城,城郊有处不知经了多少年岁的破庙,半个屋顶早已经没了着落,墙面上也赫然顶着几个大洞。 右梧绕到庙后,扒开墙外乱生生光秃秃的灌木,从其中一个半人高的洞钻了进去。 刚到这小城就绕了一圈寻摸住处,后来发现这破庙就落了脚,好歹有个睡觉的地方。只可惜这庙里住了少说十几号无家可归的,右梧本想另觅住处,却发现了这个破隐秘的墙洞,这才留了下来。 洞内是一片横七竖八的桌凳杂物,落满了灰尘爬满蜘蛛网,有些灰厚泥深的地方,甚至长出半人高的草来,不过如今已是尽数枯黄了,不然也算别具一番趣味。 小心绕过堵在洞口的杂物堆,向前三五步的距离就是右梧住了这些日子的窝棚,锈得看不出颜色的佛像身后的有两人并肩那么宽的一块空间,因为各种杂物的阻隔,跟佛殿其它部分分开来自成一处,加之佛像头顶的砖瓦似乎比别处都更结实些,这处也遭不着什么日晒雨淋,倒是个颇理想的容身之所。 右梧抖一抖铺在地上的被褥,这还是从杂物堆里翻找出来的,虽然其中棉絮腐败霉烂,却也聊胜于无。 这会儿天还未全黑,这狭窄空间内却光线昏暗几乎目不能视,手边没有蜡烛油灯,醒着无事做睡也睡不着,右梧便摸了水罐抱着,坐在褥子上继续啃他的馒头。这会儿不饿了,就一点一点细细嚼着,微甜的口感倒是让人心中踏实下来。 两月余,离开清泽就一路向东南方行进,即使停停走走,最迟明年开春之前也该能到泽陆国地界了。去做什么,其实并未细想,兴许也并不真的想回去,却仍是向那个方向走着。 其实想得多也无用,虽说是相邻两国,流民互通也算常事,但若边防查得严,能不能顺利通过却也还是未知数。 当初跟着木风从泽陆到山聪,是什么都未曾想过的,也不知那么多人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过了边境,只知道这世上似乎就没什么让木风为难的事,他似乎无所不能,总让人安心,总让人仰视。 若不从正常途径通过,便只能另辟蹊径,两国之间隔着绵延的浩瀚山支脉,若翻山而过,倒是一定可以到达对面的,只不过这法子凶险得很。浩瀚山从上古以来便屹立于世界中心,主山的九座山峰高耸入云,常年迷雾缭绕,传说是神明居所,鲜少人敢造次前往。 神鬼之说尚算虚幻,但浩瀚山危险莫测却是事实,山中聚居着一众妖族,并不是寻常人可以造次之地,不过隔开山聪泽陆的山脉虽绵长,却离主山甚远,要翻越虽说艰难些,却也并不至于有去无回,对住在边界处的采药人和猎人来说,那山中密林就是生活必需品的一切来源。 若边防太严,便试着跟采药人进山好了,自己好歹也对草药有些了解,帮人家采药换人家引路也该不是太难。胡思乱想到这处,右梧便咂咂嘴,心说怎么想着想着倒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回泽陆似的,难道真要在那般广阔的土地上寻找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亲人么? 那时半夏曾说过要一同去寻找,自己却犹豫不决,此刻孑然一身,漂泊许久,才好像真的下了决心不论如何都要回去看看,好像这世上除了那渺茫的一丝希望之外,就没什么可让自己留恋的了。 曾经在身边的那些人……半夏也好木风也好月谦也罢,自己都再也见不到了吧,即使他们能原谅,自己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相见。 其实现在这样挺好,一个人,自由自在,也不用再亏欠谁。 只是……曾经欠下的,再无机会偿还罢了。 第二天,右梧起得很早,被生生冷醒的。呵气便是一片白雾,空气潮湿阴凉。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昨夜竟是真的下了雪。 “你说的就是他?” “没错……” 听到不远处的谈话声时,右梧正在破庙外对搓着双手看满目的洁白,抬头看去,七八个人里,竟有一张熟悉面孔。 可不就是馒头店那个面相忠厚的小哥么。 第134章 血迹 小口圆肚的青瓷酒瓶空了一半。 冰雪覆盖出满树银花的密林深处,险峻的悬崖边,半夏坐在断壁上突兀而出的一块黑色大石上,临着万丈深渊。他用食指轻轻敲击着瓷瓶,冷脆的响声被埋没在狂风飞雪之中。 玖息立在一旁,黑色长发丝丝舞动,他伸手覆在半夏手上,轻声道:“究竟何时才肯回去?” 半夏晃晃酒瓶道:“饮完这些就走。” 玖息蹙眉看向被雪埋没到只露出半截瓶身的青瓷瓶,十几只毫无章法地分散在半夏周围,都还未开封。想多说几句,却终是说不出口。 他要学人类一样买醉,他不想清醒,虽是无法如愿的,此刻让他由着性子发泄,也总比看他把所有心事锁在心底得好。 半夏饮完一瓶便把空瓶投入深渊,再去开下一瓶,这样自斟自饮的日子,已过了三天,他却仍无醉意。 伸出同冰雪一样莹白一样冰冷的手,再从雪中提起一只酒瓶时,瓶身却发出一声轻响,接着从颈处整齐断裂。半夏看着那下半截的青瓷瓶直直摔入雪中,瓶中红色酒浆飞溅于洁白雪地上。 清冷酒气扑面,半夏略一怔愣,接着猛地站起身,低头看满目洁白上的殷红酒渍,血迹一般。 “去哪?”玖息见半夏转身就走,不明所以地紧跟了两步。 “去找他。”半夏仍是冷着面孔,语气中却听得出异样。 “离相!”玖息伸出手,却没抓住半夏,只见他就这么向前迈了一步,直直跃下了断崖。 青灰巨大的羽翼扬起翻涌的飞雪,半夏立在它后背上,远远说了句,“小玖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 这处断崖属于浩瀚山支脉的一处,位于主山西南侧,仍在山聪境内。这些日子,半夏同玖息几乎绕浩瀚山转了一圈,却最终未深入主山,而是停在了这处。至于原因,玖息不问也猜得到,半夏仍惦念着右梧,即使不去跟他有所接触,却仍旧保持一定距离,远远随着他的行迹。 玖息虽不满,半夏不说,他却也绝不会说破。两个月来,跟右梧有关的任何字眼从未出现在二人的对话之中,除了方才半夏清清楚楚的那三个字——去找他。 颇费了些功夫才让半夏离了右梧身边,如今他就这样突然回头去找,玖息自然不可能安心等着,没等青灰的身影在空中消失,他就唤了御风的妖兽追了上去。 随着右梧的气息越来越近,半夏面上的表情也终于不再是冷硬冰川。心中有道不明的沉闷感,好似有重物向下坠着,隐约的一丝不安见了春风的草籽一般,发根长叶,一片片叶子刺弄着心腹,痒疼难熬。 随着这种不安情绪的滋长,原本深植心中的怨怼也暂时没了踪影。此刻心中所想只是确认他平安无事,只愿这突如其来的不安仅仅是酒后的错觉。 “青灰,那边。”半夏伸手一指,青灰便向着一片稀疏林地而去。 雪越发大了,几乎目不能视。半夏细细留意着夹杂着风雪中属于自己的妖气,那时送给右梧的,用发丝幻成的缎带,希望他仍带在身边。 随着高度下降,视野逐渐清晰了些,那一线妖气也变得更容易捕捉,可与此同时,却有另一种气息吸引了半夏的注意力。如此浓烈,即使在这种风雪中仍清晰可辨。 半夏内心一颤,紧紧皱了眉。 风中夹杂着血腥,十分浓烈刺鼻的血腥。 远远看到一所破败寺庙孤立雪中。那股血腥味,正是从寺庙倾颓的院墙外飘散而来。 半夏急不可待地跳了下去,轻盈落在雪地上,瞬间便置身于血腥味的包围之中。四下张望,却满目洁白,恍如闻到的血腥只是一场错觉一般。 看着身边满布凌乱足迹的雪地,半夏抬手托起一股清风。那风团越涨越大,从手心滑落至地面,沿途吹拂去了地面的浮雪,白晃晃的雪粒被风清扫之后,便露出了触目惊心的面貌——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然冻结成冰,娇艳花朵一般,一丛丛盛放在白寂雪上。除了整块血迹外,还有落花般红艳欲滴的血点散布在周围的雪地上。 漫天风雪似乎隐匿了去,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红白两色,交织旋转在一处。半夏后退一步,看着脚下所踩的鲜红,低哼一声,按住了心口。 他缓缓踩着未被血迹污染的雪地走动,内心比刀刃般的冷风更冷,而这种寒冷,也在一晃而过的银光中达到了极致。 半夏缓缓抬起头,似乎不堪重负一般。眼前不着片叶的树枝上,挂了一条长软缎带,泛着银光,和着雪花,随风舞动。 眼前蓦地一片白光,回过神来,半夏只听到熟悉的声音,久挥不散的白色也逐渐消退,眼前出现的是玖息那张写满担忧的面孔。 “离相!”玖息紧紧抱住半夏。 他赶到时刚好看到半夏抬手去扯挂在枝头的一条银色缎带,还没走到身边,就看到他身子一晃,忙过去扶住他,叫了他许多声却没丝毫回应,天青色的眼眸第一次失了所有神采,目光渺远空茫。 半夏垂眸,纤长睫毛上落了细碎雪片,深吸一口气,他越过玖息肩膀看着手中所握的银色缎带,喃喃道:“小玖……你说,一个人流了这么多血,会怎么样?” 玖息早看到满地血迹,此刻只轻缓抚着半夏脊背,“你知道,人类最是脆弱……” 半夏轻轻推开玖息,目光再次扫过满地鲜红,却忽然微笑道:“还好,他不脆弱。”说着变了神色看向玖息,“他可能还在附近,帮我找到他。” 玖息不同于半夏,十分冷静,也辨认得出混杂在血腥中的熟悉气味,却只字不提这些,只道:“别找了,找不到还好说,万一找到了什么,我怕你会更难过。” 半夏微微一怔,就甩开玖息径自寻找,刚沿着血迹的走向跑出没几步,青灰就扑扇翅膀落在了他面前,急道:“是地狼!这里有地狼的妖气,往那个方向去了。”说着以头指了指某个方向。 见半夏神色不对,青灰立刻又道:“主人冷静些!您仔细看看,这里的血迹虽然多,大部分却不是那小乞丐的!” 第135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右梧被缚了双手,趴在一只地狼背上,前方是那只巨大的地狼夜祭。后方也跟着四五只快速奔驰的地狼。眼下这种状况,别说是脚上有伤双手被缚无法活动,即便是行动自如,也插翅难逃。 视野内景物飞速跳闪而过,轻软雪片打在脸上又凉又疼,以这样的速度,天黑前该就能回到清泽城了。 离开两个月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回去,意外也好不愿也罢,事到如今却觉得自己仿佛总被某种无形力量控制一般,总也逃脱不开,总也无法抛开过往重新生活。 脚上的伤口仍在慢慢向外渗着血,一层层透过包扎的面纱,在最外层结了薄薄的冰碴。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寒冷影响,那么深的伤口此刻却是不痛的,只有些麻木。 芳音的话还没理出头绪,现下却又想起了早上的那场变故,右梧抿着嘴唇,闭了双眼。 清晨时,风势渐微,雪花似飘散的尘屑一般静静洒落。万籁俱静,格外适合欣赏遍野的白色。 右梧听到“咯吱咯吱”脚步声的同时听到说话声,抬头看去便从一群人中辨认出了馒头店的小伙计。 “小哥这么早,是好兴致赏雪呢,还是特意来给我送行?”右梧随口招呼着向一群人走去,待到了那伙计面前,才发现他笑得勉强,目光闪躲。 目光扫过另外那六个人,走在头里的那个满面堆笑看着自己的方向,剩下的几个有的四下观望,有的盯紧自己,有的单手藏于背后…… 啧啧,看样子来者不善,自己一个孑然一身的乞丐,劫财嘛肯定不可能……右梧一面堆笑停在那伙计面前一面偷着去摸藏在怀里的匕首。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四处漂泊的,走到哪里都可能遇上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小伙计笑笑,指了指边上那个领头的,“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那兄弟。我昨儿一晚上没睡好,就惦记着你说今天要走,还怕来不及,好在是赶上了。你看这风大雪大的,你孤身一身上路,总归太过凶险,不如就好生留下来……”他又看了一眼边上虽不高大却十分精悍的男子,“至少过了寒冬再说。” 小伙计原本不想做这笔买卖,无奈这天寒地冻的,昨晚索性跟哥儿几个多喝了几杯,东拉西扯就说起了小乞丐今儿一早就走,又迷迷糊糊说了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好好活过这冬天一类的话,后面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不记得。 一觉醒来,就看到几个人整装待发,领头的“烈哥”把刀子擦得锃亮如镜,只说一句:“走,咱们抓羊去。” 之后迷迷糊糊就出了门,吹了风才清醒过来,等到反过味儿来,已经在路上了。小伙计暗地里跟踪过右梧,知道他在这处破庙落脚,如今既已是骑虎难下,便带路来了这处。 今年冬天冷得早,兄弟们也不容易,不多攒点火炭钱,家里老的妇的小的怕是就要挨冻了。 小乞丐,我虽然不仗义,却也兴许因此救你一命,小伙计如此想着,心下就舒坦了些,接着听到右梧说:“实话不瞒你说,我之所以着急走,是因为家里出了些变故……这个那个,一两句话也说不清……”说话间余光寻着适合逃走的路线,“总归谢谢你的……” 好意二字出口时,右梧已经转身窜出去了几丈远。那六个混混立刻抄了家伙紧追其后。 小伙计看着烈哥,烈哥哈哈一笑,露出一嘴歪七扭八的牙,门牙边上还缺了一颗,所以说话有些跑风,他大声道:“臭乞丐,乖乖给我回来!”说话间抽出别在后腰间的刀,抬手就掷了出去。 银光一晃,那刀子不偏不倚就落到了右梧面前,扎在他脚下的雪地里,闷响一声又晃了几晃。 右梧踉跄着后退一步,换个方向再要跑时,身后那几个人却趁着这个空当追了上来,其中身形最小的那个一跃而起,飞扑向右梧,猛兽一般将他扑倒在地,狠狠压在身下,剩下的五人紧随其后。 雪花飞溅挡了些视线,小个子并未料想到右梧手上有刀,感觉到胳膊上一凉,低头去看,见到热血溢出,感觉到疼痛时已经晚了几分,右梧趁着他稍微放松力道的这个空当已经反身将他压倒,提起他的脑袋往地上重重一砸之后拔腿就跑,动作干净利落。 随后而来的五人见情况有变,立刻扑向右梧却还是迟了半步,骂了几声,留下一个照看小个子,剩下四个继续猛追。 右梧方才被扑倒时,小腿撞上了雪堆里的一块石头,这会儿跑起来疼得厉害,却也顾不得,只看着哪里树多林密就往哪里钻去。 约摸跑出了几十步,身后吵嚷的声音不停,却似乎远了一些,右梧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猛地感觉膝盖一麻,紧接着重心不稳跌倒在雪中,眼看着那些人越追越近,想起身却觉得腿有些不听使唤,掀起裤脚,露出膝盖,虽然没破皮,却有一处已经成了青紫色。 “活得不耐烦了你!敢打伤咱们兄弟!”一个大个子跑上来,直接抬脚就在右梧胸口猛踹了一记,力道很大,右梧闷哼一声蜷起身子,稍稍提气就一阵疼,同时感到胸腔内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那人似乎是个火爆脾气,一脚下去仍不解恨,扯住右梧衣襟就要继续上拳头。右梧握紧匕首,闪身同时横劈一刀,那人惊叫一声,胸前衣服就被划开一条口子,露出的皮肤上落了一道血痕。不过伤口很浅,对他这么强壮的人来说只像是被狠抓了一道,疼是疼,却并不影响他的行动。 他伸手往衣服里一抹,看看手上的血迹,立刻啐了一口,给边上几个人使了眼色。那几个人登时七手八脚扑到右梧身上,却接二连三发出惊叫。大概他们谁也没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那么一个少年,只拿着把匕首却也可以抵抗到如此程度。 右梧强忍着痛站起身,趁着几个人犹豫没扑上来的间隙,刚想转身,却听到“嘶”的一声响,眼前银光晃过之后,他已完全稳不住身形,慌乱抓住边上一颗小树才不至于整个人跌倒,却仍然支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痛感自脚下传过腿部经过躯体,游窜全身。 第136章 身陷险境 “你再跑啊,我倒是想看看你还有什么能耐。”被叫做烈哥的男人走过来,低头看着右梧,扯过他的手腕道:“这倒是把好匕首,卖了兴许比你还值钱点儿。”说着就要抢过匕首,右梧却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松手。 烈哥哈哈一笑,目光移到自己那把刀上,两尺长的刀刃,一半没入雪中,贯穿过右梧左脚的脚背再狠狠钉进地里。 此刻右梧的脚陷在厚厚的雪中,不断涌出的血液花苞遇春风一般,一层层将白雪浸染成鲜红。 “你说你家里有事?呵,这种笑掉**牙的谎话你也说得出口?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爷爷我都不敢自称有家,凭你也配?”烈哥说着握住刀柄,将刀刃又向下插了寸许。 须知十指连心,手足的伤痛总是比别处更叫人难以忍受,右梧此刻已是面色惨白,刀刃一动,他更是痛得嘴唇颤抖,冷汗连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毫不示弱地直视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众人。 烈哥回头问道:“七耗子的伤怎么样?” 有人答:“伤得不重,那边儿歇着呢。”说着就狠瞪了右梧一眼。 烈哥又拉过小伙计,“我说小钱儿,你不是说这小子是个好货色么?我怎么看着,这厮值不了几个钱呢?别兄弟们白忙活一场,卖了他都不够钱买药治伤的。” 小伙计看着满地的血迹,想扶右梧一把,刚伸出手却又收了回去,看向烈哥道:“我的眼光你是知道的,这……这小子我仔细看过,是个能卖上价的,烈哥你看你这给他弄伤了,这万一残废了,可是要影响卖价的啊。” 边上一个人道:“卖去勾栏,样子好不就行了?谁看他脚是好是坏去,照我看,这小杂种这么不老实,不如两只脚都给他戳穿了才好!” 烈哥冲那人摆摆手,蹲下身子去看右梧脚上的伤口,而后抬头看了一眼小伙计,笑道:“还是小钱儿考虑得周详。”话刚落地就抬手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将其拔出。 刀身带出一道血流,撒到雪地上便热热的陷落进去,红梅盛放一般。 右梧闷哼一声,吃不住痛跌坐在地,十指埋入雪中抠入冷硬泥土里,整个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啧啧,也不吭声哈,这小子倒还有点骨气,我还就是喜欢有骨气的。等我看看,样子好就卖了,样子不好就留下来跟着爷爷我混,爷爷不嫌弃你是个跛了脚的废人。”烈哥说着一把将右梧按在地上,接着重重骑在他身上。 右梧被他压在身下,胸口闷闷的呼吸有些吃力,试着反抗,却被控制得死死的,脚上的疼痛仍是丝丝钻心,也让他几乎使不出力气。 “小子,骨气归骨气,可骨气哪有命重要?识相的就别闹,让爷看看,再闹我可保不准把你的手也废了。”烈哥说着捏起一把雪,左右手轮换着团了个雪球就往右梧脸上按。 雪球碎裂,冰碴擦过皮肤,凉意过后带着些许刺痛。雪灌入鼻腔、口中,右梧咳嗽几声扭过头,烈哥却用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正对自己,接着又抓了些雪往他脸上擦去。 冰碴渐渐融化成水,右梧的面颊上的泥污被一层层冲刷摩擦下来,显露出白皙的肌肤。 被雪水冰到绯红色的面颊,贴在额前的乱发,粘着水滴的纤长睫毛,灵动传神的双目,微微颤抖的嘴唇皆出现在烈哥面前。他吹了个口哨,湿嗒嗒的手拍上右梧面颊,“小钱儿果然眼光不错,那话怎么说来着?我见犹怜啊。”说完大笑。 另外几个人也凑过来动手动脚。 “这皮子真不错。” “这货色卖到春香院有点儿可惜了吧?” “要不咱们去青州城找个大招牌的楼子卖了他?” “别瞎琢磨,这弄坏了一只脚,还不定卖不卖得上价呢。” “是是……可惜了。” “要不咱们给他治好了伤再带他去卖?” “卖能卖几个钱,咱们不如多物色几个好货色,也开个什么院什么阁得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吵着,烈哥也不搭话,从右梧脸上捏到脖子上,滑到锁骨再探入衣襟,一路用冰凉雪水擦着他身上的泥污,也不管身下右梧冷得唇色几乎苍白,身子不住颤抖。 他突然回过头看向小伙计,问道:“钱儿你说,这男人卖身子是不是跟女人卖身子一个样儿?也是没开过苞的值钱些?” 小伙计只皱眉盯着右梧越发难看的脸色,没怎么想就答道:“那是当然,雏儿总是稀罕些。” 烈哥露出豁了的牙笑,指了指半个身子陷在雪里衣服湿了一片的右梧道:“那你说,这小子是个雏不是?” 小伙计有些发懵,看看右梧又看看烈哥,“这……这不好说,带他去春香院,给老鸨一看就知道了。” 烈哥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朝立在身前的两个人勾勾手指道:“来,哥儿几个给我按住他,你按胳膊,你按腿,当心着点儿别碰着他的脚,还有膝盖,被我的弹弓打上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伙计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味儿,看着几个人七手八脚按住右梧,简直有种他立刻会被折碎的错觉,忙道:“烈哥这是做什么?” 烈哥已经扯开了右梧衣襟,不耐烦道:“这还用说,当然是验验他还能值多少钱啊。” 小伙计忙去挡住烈哥的手,“别别,这冰天雪地的,你看他受了伤身子又纤弱,再这么折腾非把他弄死不可,这人死了可就一文不值了啊!” 烈哥推开他,“滚一边儿去。尽说些没劲的,这厮柔弱个鬼!刚刚还伤了咱们兄弟,你别看他长个漂亮脸蛋儿就拿他当姑娘看,”说着把右梧衣襟扯得大开,“看看,他就是看着再柔弱,也是个小子,不是娘们儿,哪那么容易死。” 右梧只觉得身子完全不是自己的一样,冷得仿佛骨髓里都结了冰。他睁眼看了看周围,视线越过一众人看向天空。 雪片渐渐大了起来,羽毛般一片片飘落,黑色光秃的枝桠纵横交错,在天空中织了张铁网一般。 自嘲一笑,右梧看着满布天空的灰色,只想伸出手,拨开层层的云看一看,后面究竟是深邃的碧蓝,还是浅淡的天青。 第137章 血肉模糊 “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呢。” 轻笑声随着冷冰冰的话语突然出现。右梧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刚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听到远远的一声凄厉叫声划破寂静,撕心裂肺,在林间震颤回荡。 “是老七!去看看怎么了!”烈哥变了脸色,一面打量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一面吩咐手下去查看出了什么变故。 另外几个人听到七耗子叫得如此凄厉,都有些犯怵,犹豫着不敢妄动,烈哥见状又大声命令了一句,他们才战战兢兢往声音的方向去了。 “你是谁?”烈哥仍骑在右梧身上故作镇定,抬眼看向与自己仅一尺之遥的人。 右梧也侧过头去看来人,一袭火红饰白貂裘的斗篷,手持不合时节的鹤羽白扇,黑色长发散在肩头,滑腻柔亮似水草一般,苍白面容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媚笑,行动间飘散出浓烈到令人反胃的香甜。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烈哥身边,蹲下身子看着右梧,笑得夸张,“许久不见,你可曾想我?再见到我,你是否开心?啊对了,我这身衣服是刚从兰舟大人那儿得来的,你瞧瞧这颜色是不是很衬我?我一直觉得呀,雪天就该穿大红,今天倒是如愿了,所以心情很好,都说心情好了人也会变得更美一些,果然是呢。” 右梧皱眉看着眼前这一片鲜艳到耀目的火红,听着这人舒懒悠闲的语调,一时竟怀疑自己是失去了意识身处梦中。 居然是芳音。 就是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想个遍,也不会想到竟会在此情此景下遇到这么个半生不熟的故人,也完全猜不出他的来意。 只是巧合?这么个偏僻之地又赶上风雪漫天,偶遇的几率该是跟出门被雷劈有得一比。可如果不是巧合,难道他在跟踪自己?为什么?半夏不在他对自己该没有兴趣了才对,要报复也不用等到今时今日,难道…… 难道他出现是因为半夏? 难道……半夏在这附近? 想到这里右梧蓦地心慌起来,为了一丝丝期许而欣喜的同时却也为芳音的目的而忐忑,如果半夏在附近,而芳音此时出现,那么事情一定不那么简单,他兴许做足了准备,只等半夏现身。 怎么办? 芳音用瘦如柴枝的手把右梧敞开的衣襟拢了回去,微笑道:“怎么?见到我高兴傻了么?” 右梧感觉到身上一轻,这才想起回过头去看烈哥,见到眼前的情景却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那个男人此刻正倒在雪中,双手死死捏着自己脖颈,指甲刺入皮肉,似要将自己生生掐死一般。他双目圆瞪,血丝爆满眼球,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你做了什么?”右梧立刻意识到什么,警惕看向芳音。 芳音瘪瘪嘴,耸了耸肩道:“我还没挖了你的眼珠你就瞎了不成?我当然是在帮你。” “帮我?”右梧顿觉背脊发凉,比冰冷雪水带来的凉意更甚。看向倒在地上的烈哥,只见他已经脸色发青,双手在地上使劲儿抓挠挣扎,也不知是感觉到右梧的视线还是出于本能,他胡乱舞动着手就抓上了右梧的脚踝。 右梧吃疼紧闭双眼,感觉到光线一暗再张开眼时却看到一个庞然大物近在咫尺。 身形是普通地狼数倍的夜祭扑在烈哥身上,衔了他方才抓在右梧脚踝上的那只胳膊,吃麻花一般在嘴里“嘎嘣嘎嘣”嚼着,血滴肉沫骨渣顺着森白牙齿流出,在嘴角黑蠕蠕的软肉上积了一层粘稠泡沫。 地狼身上的臭气和着血腥扑面而来,加之迫近眼前的血腥画面,右梧只觉得腹内瞬时翻江倒海,支持不住就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芳音娇嗔道:“夜祭,你个傻孩子,不是教过你吃东西要有吃东西的样子么?你看你吃相这么难看,连带着我都面目无光呢。” 夜祭“呜”了一声,红色眼珠子一转就将仍用一手两脚拼命挣扎着的烈哥向后拖行了几丈远,而后衔着他的大腿将他向空中一抛,再打横咬住他腰身。 血肉腑脏并着一只黑色毛团从烈哥口中喷出,他最后提了半口气,就再也不动了。夜祭顺从芳音的吩咐,将口中人尸稳稳衔住,用柔力咬碎其筋骨,“咯吱咯吱”的狰狞响动之后,它便将口中人又抛向空中掉了个个儿,才从头到脚顺着将其整个吞入了腹中,如蟒蛇进食一般。 方才从烈哥口中喷出的那团黑毛落地之后便跑到芳音身边,一溜烟钻进他袖口便没了踪影。 芳音正不知从何处取了一堆药瓶出来,叮叮当当的一片响动,见那黑毛团钻了进来,便厌恶地嘀咕一句,“你也是,怎么说都没用,下次再敢脏兮兮的钻我袖子,我可饶不了你!”说着扯袖子看看里面,“这可是兰舟大人送的……要是洗不干净了可怎么办才好。” 远处接连传来尖叫声,右梧却听不真切,脑中嗡声一片,胃里已不剩下任何东西了,却还是止不住恶心,几乎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芳音从一堆瓶子中翻出只顶小的银瓶晃了晃,就开了瓶盖,抓过右梧受伤的脚就将瓶中非蓝非绿的某种液体往上倒去。 “这可是好东西,给你用我可是心疼得很呢……”右梧听着芳音这句话,先是感觉到脚上一凉,接着就是一阵比被刺伤时更猛烈的剧痛,痛得他几乎将牙齿咬出血来。 本以为这是芳音用以折磨人手段,却不想那剧痛只持续了片刻功夫,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脚上甚至完全没了痛感,也不觉得寒冷。 右梧反应过来,猛地去看自己的伤脚,见它还在才勉强松了口气。毫无知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那伤脚已经被芳音切了或者被地狼啃了。 芳音用小指将胸前发丝理到肩后,瞥着右梧道:“不想后半辈子都当个瘸子,就给我乖乖的别乱动,芳音我今天心情好得很,可不想在你这没趣孩子身上花太多功夫。难得的天气,办完了这些事,我还想在天黑前尽情赏一赏雪景呢。” 第138章 果报 右梧撑着坐直身体,脚上没了感觉虽不是好事,但此刻好歹能使出些力气来。谁知刚坐直了就看到满目的鲜红,映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刺目,他忙抬起自己被濡湿了的袖子遮住口鼻和大部分视线,才勉强忍住了胃里的强烈不适感。 看着芳音把各色小瓶往自己脚上招呼,右梧干笑几声道:“芳音美人儿……我是不会让你有机会,再利用我去伤害半夏的,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芳音伸手捏住右梧的面颊一扯,“利用你?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么?我要是想抓小可爱,倒是离你远远的才好。呵,你让小可爱伤心走了,这事儿我可是全知道呢,你那样对他,我就是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了,他都该无动于衷才对,哎……你该不是还觉得他会为了救你牺牲自己吧?” 右梧想起那晚半夏离开时的目光,面色立时沉了下来,却仍旧逞强勾起嘴角看着芳音,“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这会儿来找我又有什么目的?芳音你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吧,怎么现在倒藏着掖着了?你找我如果不是为了半夏,就是为了给你那傻大个儿报仇,怎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芳音闻言冷笑一声,接着扬手就给了右梧一巴掌,打完却又马上取出个小瓶子,往那红红的掌印上涂抹药膏,微笑道:“疼么?别怪我打你,怪就怪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夜祭的事我自是不会原谅你,不过……眼下我的确是来帮你的,你信不信都好,我芳音做事从来不考虑不该考虑的。” “帮我?呵,真是笑话。”右梧自然不信,索性也不再跟芳音说话。 一阵细碎脚步声靠近,右梧抬头去看,只见一小群地狼向自己的方向走来,每一只都拖拽着一个人。地狼体型小巧,拖拽的动作稍显费力,仍在挣扎的几个人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芳音取了绷带给右梧包扎伤口,而后伸手在他眼前一挥,道:“你看,他们几个欺负你,我不但救下你,还惩罚他们帮你报仇,你还不快谢我?” “你打算把他们怎么样?”眼前情形让右梧心中十分不适。 “我是打算让他们痛快些的,怎么,你觉得不解恨么?那也没关系,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个呢。”芳音说着指了指其中一人,“你瞧那个,就是他带了人来抓你的,你们认识的吧?他这样对你你是不是很生气呢?没事,我特意吩咐了不许咬他,把他清清醒醒抓来给你解气,我是不是对你很好?你还不谢我?” 右梧顺着芳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叫钱儿的小伙计被只地狼衔住衣领拖拽着,双手使劲儿刨抓着雪地,面色惨白。 “你要想让我谢你,就放了他们。”右梧看着眼前的血腥画面,看着另外几个被地狼拖拽之人身下的血痕,努力平静着对芳音道。 “哼,不识好歹。”芳音说完站起身,略等片刻,那几只地狼也就把人都拖到夜祭面前。 那个被叫做老七的似乎已经气绝,趴在雪里无声无息;小伙计则被地狼用爪子按住,蜷缩在地颤抖不止;另外四人则满身是血,面孔泛青,显然已经中毒不浅,活不了多久了。 几只地狼对着夜祭低头顺耳。夜祭的眼珠扫过一排东倒西歪的人,又伏下身子嗅了嗅,接着从中选了三个,依次叼到远一些的地方,而后冲那些小个子地狼低吼了一声,便趴下身子开始享用美食。 其它地狼见夜祭选了,便把剩下的人也拖到一边分食起来,只留下瑟缩着的小伙计。 芳音将他拉到右梧面前道:“有个词叫现世报,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了,你年纪轻轻就看到这些,也算长了见识,不开心么?”说着把那伙计的脑袋转了个方向,令他去看杀戮场景。 那几个被地狼拖走的人尚有意识,面对森森白牙皆惊声尖叫,拼命挣扎,喊到后面几乎没了人腔,声音也枯枝烂铁一般嘶哑,听得人寒毛直竖。 漫天的血腥肉臭,充满鼻腔肺部的死人气息。右梧只紧闭双眼,用力捂住口鼻,可耳边坏绕的惨叫声却挥之不去。身体的寒冷伤痛并着强烈的恶心,终于令他在一阵头疼胸闷中没了意识,也算是种运气。 那小伙计却远没这么好运,看着从小一处长大的兄弟们各个不成人形,尤其被狼群分食的那几个,手脚分别被狠咬扯拽,单是那种肌肉骨骼生生被扯裂开来的声响就足以令人崩溃。 他被芳音按得紧紧的,视线转不开方向又吓得合不上眼,红着一双眼珠子抖的筛子一般,过了没一会儿便喷出一口血来,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真是废物。”芳音说着拍了拍衣袖,黑色毛团立刻从中跳出来立在芳音手心儿里,仔细看,竟然是一只浑身漆黑泛蓝的老鼠。 芳音指了指翻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小伙计,懒懒道:“他的一双眼珠子,我赏给你了,自己去吃了吧,不过不许贪嘴,只许吃眼珠。” 那小鼠飞速跳到小伙计面上,小爪子拨开他上下眼皮,就咧开牙啃了上去。 芳音幽幽叹一口气,将右梧从雪中扶起,自语道:“兰舟大人只吩咐了要我把你带回去,可没说不让我惩罚你哦。谁叫你曾经伤了夜祭的,我今天虽然看着你被他们欺负没立刻帮忙,但好歹也给你治了伤报了仇,算扯平了不是?等你见了兰舟大人,可别乱说话哦。”言罢捏着右梧下巴令他点了点头,才心满意足笑了。 右梧刚清醒过来,就闻到地狼身上的那种腥臭味道。 四下看看,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换了干净衣服,脚上缠了厚厚绷带,伤口也不再疼痛,只不过双手却绕过身下地狼的脖颈被紧紧缚住,令他只能保持这种趴在地狼背上的姿势动弹不得。脸上蹭着黑黢黢的狼毛,鼻中灌着恶心的腥臭,十分难受。 “你终于醒了。”芳音骑在夜祭背上,俯身居高看着右梧,满面笑意。 第139章 沉默 右梧以手肘着力支着地狼的后背,尽量抬起上身让呼吸轻松些,不过呼吸轻松的代价是身体吃力,如今这姿势十分的吃力,十二分的不适。此时地狼也感觉到背上异动,肩背被右梧的肘骨硌着难受,它便不满地低低吼了一声。 芳音令夜祭往右梧身边又靠近了些,道:“你没出息地昏了过去,我这样绑着你可是为你好,不然你昏昏沉沉跌落下去,别的不说,至少那只脚可就一准儿保不住了,你变成瘸子事小,白白糟蹋了我珍藏的药事大。” 手腕被绑得久了,血脉不通有些麻木,身上也有许多处吃痛,顿生生的痛感,伤处热突突地绷着难受。右梧缓缓侧目看了一眼芳音,嘴角稍微一勾,却没说话。 不想说话,一句也不想。 芳音见右梧不答话,甚是无趣,却仍不放弃,“哟,怎么这些日子没见,贫嘴的臭乞丐也学会沈默是金了?让我来猜猜看,莫不是……因为做了缺德事口舌生疮说不得许多话了吧?也是也是,难得小可爱一心为你,你却背着他跟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木风,鬼混,只是口舌生疮都便宜了你呢。” 右梧看着芳音,想问你究竟怎么知道这些事,难道一直在暗地里跟踪,到底有什么目的,却只是轻缓呼出一口气,什么也没问。 那晚的事,不想再提。 两个月里一直努力忘掉,却每每萦绕在心头,即使清醒时尚能控制,梦里却不得不重温那些颠倒破碎的情节。 有几次于梦中追出去,追到了半夏,看到他冷比坚冰的目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满心郁结的滋味即使醒来也梗得喉头发涩。 虽然总不愿承认,但右梧确实是个念旧的人。已经发生的事,从小到大的记忆,他都不曾真的淡忘。虽然总强令自己放下过去,时间却不是一块抹去污点的抹布,而是一只只或大或小的匣子。 那些不愿回忆的情节只不过被一一塞入匣中封存,经年累月,匣子套了一层又一层,其中的回忆却仍旧保持着当年最鲜活的颜色,未曾减淡一分。 芳音见右梧只是目光茫然地对着擦身而过的雪景,便继续道:“你就是要做哑巴也该先谢了我再哑啊,难得我不计前嫌地救你……”他说着嘟起嘴,“还有……那个始作俑者的小伙计,我也没杀他,把他放了呢。”他看向右梧,眼神充满期待,像是真觉得右梧听了这些话会对他感激涕零地道谢。 右梧仍是一言不发。芳音再讨了没趣,蓦地就冷下脸色道:“你也不问问,我这是要带你去哪儿?” 右梧估摸着行进方向,八成是要回清泽城,便含混搭腔道:“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地儿。” 夜祭比右梧乘骑的那头地狼大上许多,芳音兴许是觉得这高度差距说起话来不够方便,便起身一跃,轻松落到跑在后方的另一头地狼身上,学着右梧的样子伏在它背上,而后支起脑袋微微笑。 “都说了我是来帮你的,你看你一个人在外被别人欺负,我出现救了你带你回清泽城,还送你回那个让你朝思暮想的混蛋身边,让你们好生团聚再续孽缘……” 芳音边说边留心右梧脸色,愈发来了兴致,“对对,还有你这脚伤也可以叫那夫诸帮你医治,才不会落下毛病。虽说让他帮你治伤,他会折损妖力你会折寿,不过这点小伤也折不了多少日子,总归比以后跛脚强些,你说是不是?” 右梧静静等着芳音说完,才淡淡回了一句,“我不回去。” 芳音探出身子扯过右梧飞扬在脑后的发丝,稍一用力,“我哪句话像是征求你意见了?你从一开始就没得选择,怪只怪你除了一副勉强看得过去的样子之外一无是处,呵,想决定自己的命运么?那可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呢。” 右梧疲惫地垂下头。不可否认,芳音说的话,他无可反驳。一直以来,都太天真了,天真到懦弱的程度,这些年的自由自在,插科打诨行乞度日,说白了也不过是仰仗着木风庇佑,若只剩自己一人,该早就遇到今早这般凶险的情况了,可明知如此,依然浑浑噩噩度日,毫无计划不思进取,连最起码的自保都做不到。 什么不计较生死,什么活得自由洒脱,其实是懦弱无比,不敢真正直面生活才对。 见右梧又是沉默不语,芳音竟反思着是不是该斟酌下说辞,不然这样一路对个闷葫芦,着实无趣。 “对了,”芳音一副恍然顿悟神色,一拍手道:“有件事我忘了说,你听完了就不会不乐意回去了。”他期待地看着右梧,右梧却兴趣寡然。 又拽了拽右梧头发,芳音将脸凑近右梧道:“喂,你不是一直喜欢木风那混蛋吗?怎么他跟你表明了心迹你反而要离家出走呢?” 右梧背过脸去不看芳音,芳音继续道:“不用说我也知道,因为你觉得他那晚的表现反常,所以你不信,对不对?”略一停顿后,他媚声一笑,“如果我告诉你,那晚他说的话是真的……你会不会恨不得生了翅膀立刻飞回他身边去呢?” 右梧怔了怔,转过头看着芳音皱眉,“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你的话,我也一句都不会信。” 芳音用指甲在右梧颈子上划了一道细细血痕,将血迹抹在舌上笑道:“你这反应才对嘛,沉默并不适合你哦。对了,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清楚那晚的事吧?虽然许多人都看到了你被木风骑在下面的样子,不过我却看得更多更全面呢。” 右梧无意识咬住了下唇,低头闭目,也顾不得意鼻息间的腐臭味道,心中乱成一片。 芳音只继续道:“你对妖族究竟有多少能耐并不了解吧?没事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不了解,听我说就好了。芳音我呢,不只人长得美,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本事呢,比如以妖蠱操控人的心智,令他说出平日里埋藏最深的一些欲-念想法……不论那人隐藏得多深,想法有多龌龊,只要时机得当,我都可以令他毫无保留地倾吐出心中所想。” 第140章 云雾深处 右梧闻言,使力挣了挣身子,直直看着芳音问:“你什么意思?!” 芳音的深红色的眼珠透着寒意,“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么?好吧,我说得再明白些,是我令木风对你说出埋藏心中已久的想法的,怎么样,这回该谢我了吧?你一直喜欢的是木风那个混蛋,不是小可爱,我说的没错吧?如今你情我愿的,小可爱也走了,我带你回去跟木风团聚,你俩从此你侬我侬的不好么?” 右梧终于为心中的压抑找了一个出口,脱口而出:“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原来是你么!他会那样失常全是你搞的鬼?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与右梧的激烈反应成强烈对比,芳音悠然理理头发,冷笑道:“你跟那混蛋真是一丘之貉。我不过说了几句你就这么激动,可见我没说错,如今我倒真是替小可爱不值了……”话到此,语风猛然一转,“罢了,都过去了,总之你以后要好好留在木风身边,不许再任性离开了哦。” 右梧仍是狠狠用力,试着挣脱手腕上的绳索,可粗麻绳被雪水浸湿,软软缠在手上,却如蛇一般,随着动作扭摆,丝毫不松。 “芳音!给我把话说清楚!”右梧心头火气不灭,呼气白雾缭绕,面颊渐红,若此刻不是被缚着,他一定不顾一切冲过去同芳音拼个鱼死网破。 芳音见右梧的反应,甚是欢喜,“看你高兴的,还要我怎么说?你喜欢他他喜欢你,皆大欢喜,还要多说什么?” “你究竟把风叔叔怎么样了!” “都说了,我带你回去跟他团聚,他能怎么样,他自然是好得很,即便有什么不好,见到你也都好了啊。” “你做这些究竟有什么目的!该不会告诉我你突然改行做起红娘操心别人被窝里的事了吧?” 右梧咬着牙,手肘在身下地狼背上猛磕,没受伤的腿脚也不闲着。如是折腾,那地狼吃痛,便嘶吼着降了些高度,而后踩着林间横生树枝左右跳跃,似要将右梧从背上晃下去。 手腕被紧紧缚住,纵使身子悬空也不必担心,芳音由着右梧折腾,打了个哈欠,又跳回夜祭背上。夜祭回头看一眼芳音,喉间轻轻“呜”了一声,便几步回到狼群打头的位置。 芳音回身远远看着右梧,“你现在想不明白也没关系,只管想,等什么时候明白了,想道谢了再叫我。”说完拍拍身下夜祭的颈子,理了理厚厚的狼毛,伏在它身上睡了。 不论右梧怎么嚷嚷问什么问题,芳音只不搭理。右梧虽然愤恨难平,终归无计可施,待着着实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便停了挣扎,侧脸靠在地狼颈子上喘粗气。 一静下来,那晚木风的每个动作每句话便一一在脑中浮现。 右梧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了今日这种局面的,也不明白眼下究竟算怎么个的局面。 先是半夏因为一言不合就甩手而去,再是子清执意将自己送到木风身边,而后更有木风那番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的情话……那之后又被不知为何会出现的半夏撞个正着,还被最是温柔剔透的月谦看到那副丑态。 到如今兜兜转转两月,在一处偏僻小城的城郊破庙外被芳音所救,他要带自己回清泽城不说还讲了这样一段不可信也不可不信的曲折。 所知的一切皆理不出个头绪。 雪渐渐停歇,原本就阴霾的天色却更暗了些,右梧昏昏沉沉醒来时已经觉得周围地形眼熟,四处看看,能在林中看到一股升腾的白雾。 已经到了清泽城外的森林,那白雾腾腾之处,正是几处常年不竭的温泉。 努力抬起头看厚厚的积云和只有天尽头才微露出的绯色夕辉,右梧觉得,那些理不清头绪的点点滴滴,正如此刻自己的处境一般,被黑云压着,纵使跑得再快再远,只要无法飞到高空拨开云雾,也无法洞悉那团团迷障后究竟藏了些什么。 虽不知是什么,却知道它在那里,有那么一个跟自己关系甚密的事实,在云雾后等着被揭晓。 曾经不愿开口写在纸上问木风却得不到满意答案的问题,众人极力隐藏的那段过往,神秘人物的神秘信件……以及诸多巧合,诸多谜团。作为被所有人细心蒙骗的那个,右梧曾一度觉得许多事情也许不知道更好,他是一个会在满月时身体充满妖力的怪胎,本能地舍弃了好奇心和过去,选择了现在和未来的人生。 然而此时此刻,伏在地狼背上,远看芳音的身影,一颗心却隐隐抽搐。此次芳音不说缘由地带自己回来,且话语中明显表露出希望自己心甘情愿留在木风身边的意思,总觉得,再见到木风时,一定会有些什么变故。很不安,却决定了面对,该来的,总归要来。 身下一颤,右梧回过神来时,一群地狼已经落了地,抬头去看,已经可以看到清泽城的城墙。 芳音俯身解了右梧手腕处的绳索,“回来了是不是很感动?” 与此同时,半夏与青灰一路沿着地狼的妖气追过来,却在临近清泽城时没了线索,那片生着诸多泉眼的林中,处处隐伏着地狼气息,想从这气息里辨别出右梧他们究竟往哪个方向去了着实不易。 他紧紧握着那根银色缎带,不断告诉自己右梧一定仍平安无事,边继续寻找边思量着见到右梧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兴许该问他,为何偏偏丢了这条发带。 如果你带它在身边,我又如何会感觉不到你此刻是否安全,又如何会寻不到你。 青灰的声音远远传来,半夏刚一听清他的话,就立即朝着一个方向奔了出去。这一路消耗了太多妖力,这身子已是有些不支,如今听青灰说发现了右梧,他一时想不出更快的方法,只有向那里奔跑。 青灰很快赶到半夏身边,半夏会意拉住它靠近的脚爪,下一刻便腾空而起,远远的能看到一头身形巨大的地狼,在它身边有两个身影,鲜红淡绿。 第141章 抉择 那身着淡绿衣衫的,不用说,正是右梧。 只这一眼看过去,半夏心中就卷起思绪万千,千头万绪带着不同滋味粉墨一圈之后,却只余下一句话——他还活着。 看着右梧纤瘦的身影,于半夏心中纠结多日的谜题也终于有了答案,他用上最后一些妖力,转瞬间便化作一阵清风。 右梧从地狼背上落地时,哪里知道后方会有人正注视着自己。半夏不会再回来,这是他早已在心中认定的事实。所以当芳音扯着他进入那一团黑色迷雾,当光线在他身后逐渐缩小周围腥臭味呛鼻时,他心中并无多少畏惧。他想看看,迷雾团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可在身后光线最终只剩一线,黑暗叫嚣着几乎将他吞没时,他却隐约听到了半夏的声音。仍是那么清越的嗓音,只有他才有。 右梧。是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脚不能动,右梧此刻只得坐在地狼背上令其代步,听到声音的瞬间他却想都没想就站了起来,跳着脚就摸上空无一物的黑暗。自然是什么都摸不到的,如今他身处芳音造出的结界中,外界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与此同时,半夏正眼睁睁看着右梧的身影随那团黑雾同时消失在晦暗的天色中。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不过没事,他还活着就好,他就在附近,总能找到。半夏如是想着,再朝黑雾消失的位置迈上一步,足尖刚落地却蓦地僵住,他顿了片刻,微皱眉忍着,没一会儿却仍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右手紧紧抓住心口。 “主人!”青灰立刻赶到半夏身边,收拢翅膀幻出人形,俯下身去扶住他,“别再勉强了,我这就带您回去!” 半夏仍是低头抓住胸口,样子十分痛苦,这一路妖力消耗过大,本就重伤的身子,到如今已经是几乎无法支撑了。可即便如此,听到青灰的话,他还是摇了摇头,接着却身形一虚,以手支撑地面,手臂开始变得透明并微微颤抖。 青灰支撑起半夏的身子,打算强行带他回去,却听到背后一声叹息传来,回头看,是一抹玄色身影。 玖息道:“离相,别再任性。”说着从青灰那里接过半夏,将他揽在怀中,支撑起他全身的重量。 深重痛苦的呼吸声在耳边一声沉过一声,玖息紧紧皱眉,将怀中几乎无法支撑的弟弟抱得更紧了些。 “青灰,你去找到那孩子,保护他,我带离相回去。”玖息如是吩咐的同时抚着半夏背脊,让自己的妖力缓缓渗透进去。 半夏深呼一口气,倚着玖息看向青灰,低声道:“我同青灰一起去。” 青灰本来已经准备去了,听到这话却又左右为难起来,他是从心里希望自己主人就这样跟玖息回去的,可又不能不顾主人的命令,心下的摇摆不定最终在看到半夏神色中隐藏不住的痛苦隐忍时有了定论。 “请一定尽快把主人带回去!”青灰冲玖息一点头,就变回原形展翅而起。 半夏从青灰背影上收回视线,抓着玖息的肩膀推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要回去你自己回,别拉上我。”说着向后使力,挣脱了玖息,但刚后退两步就又是一个踉跄,止不住就向下倒去。 玖息接住半夏,扶他坐下,半夏却仍强忍着要站起身。 玖息将手掌贴上半夏心口,掌心有淡淡冰蓝色妖气溢出,他温声道:“如果你死在此处,关于那孩子的记忆便会同这身体一同消失,即使这样也无所谓么?” 半夏闻言一怔,道:“我不会死。”虽是这么说,却停止了逞强,扶住玖息调整呼吸。 “你该知道,同我拥有一样妖力的是你的本体,而不是这芊灵兽的身子,纵使再相近,我的妖力终究与现在的你不同,就算我给你再多,你也支撑不了多久。”玖息看着半夏的眼睛,说得温柔。 半夏勉强一笑,“不用很久,能撑到把他救出来就够了。” 玖息轻柔抚着半夏背脊,“即使救出他后,你来不及回去,要失掉这百余年的记忆也可以么?” “小玖……”半夏揉捏玖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你这个傻子,如果他死了,我还要这百余年的记忆何用?” “那这身体里的妖原呢?你当初可是任性拿了两成本原塑造这身子,如果丢失了,可是要是去一千年妖力的,这样也无所谓么?”玖息语气稍有些着急。 “一千年也好,五千年也罢,总归我安安全全在山里窝着,要强大妖力何用呢?”半夏说完,便站起身。 得了玖息的妖力,总归可以活动自如,心口却仍是一阵阵针刺般的痛。 这身子,果然支持不了多久了。 玖息跟着起身握住半夏手腕,“跟我回去。” 半夏回眸嫣然,食指轻点玖息鼻尖,“你不是总劝我别跟人类走得太近么?我这次若真失了百年记忆忘了右梧,你也该高兴才是,怎么还皱着眉呢?” 玖息绕到半夏面前,低声细语:“你只知道这百年的记忆中有他,那我呢?我与你之间的回忆呢?” 半夏没回答问题,却道:“芳音带右梧走结界通道,该是为了掩人耳目,我猜,他们是去了城中。”说完便朝着清泽城的方向走去。 玖息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半夏,握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另一面,无边的黑暗中,右梧跳着脚摸索了好半天也找不到出口,芳音看够了笑话便走过去,冷声道:“在找什么?幻听了么?” 兴许是幻听,居然听到半夏在叫自己,怎么可能,右梧刚想到这,却瞪大了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看着芳音的方向,“你这样说,就是你也听到了对不对?”说着就落脚想向前跑,但那被刀刃贯穿过的脚掌自然是跑不动的。 左脚方一着地就是一软,右梧没迈出一步就栽倒在地,伤口因为芳音的止痛药并不很疼,膝盖却一抽一抽疼得厉害。 “让我出去!”右梧吼着,也不知该朝向哪个方向,浓雾中一切尽是漆黑。 第142章 一头雾水 芳音毫无预兆地拦腰抱起右梧,控制住他不安分的手脚,低声道:“这可不行,兰舟大人还等着你呢。” “你个混蛋果然是想对付半夏么!放开我!”右梧扭动身子嚷嚷着,又转头向空洞的黑暗喊着:“半夏,走啊!是陷阱!别上当!” “都说了,我只是帮你。”芳音抱着右梧继续前进。 “放屁!我不信,你放开我,我要出去!” 芳音缓步地走,慵懒地笑,“出去?怎么,到如今你还有脸见他么?” “没脸也要见!兴许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了,我怎么能不见!”右梧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芳音继续道:“你是不要脸了,就不怕他觉得恶心?” “快放开我!”右梧虽是这样说,芳音所说的“恶心”二字却在他耳边徘徊不去。 是,永远纤尘不染的那人,是该觉得自己恶心。如是想着,声音便弱了下去。 芳音稍稍放松了抓住右梧手腕的力度,右梧却从这一松中想起了什么,猛地挣脱一只手,去摸另一只手的手腕,“不对,我的发带呢?你放开我,一定是掉在外面了,你放开我我去找!” 远方渐渐又有了光亮,右梧看见芳音脸上夸张的笑,听着他说,“那根看着就碍眼的东西,我早就替你丢了。” “你!”右梧扯住芳音领口,他却毫不在意,仍是一脸微笑,从容不迫地拿出块儿香喷喷的帕子,塞进了右梧口中,把他下面的话堵了回去。 “别嚷嚷了,你该庆幸我只是用帕子堵你的嘴。” 右梧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被芳音抱着继续向前,远处的光亮越来越明显,却不是夕辉,而是一点点的烛火。 右梧正奋力对芳音进行着不痛不痒的反抗,就听到从火光的方向传来脚步声。看过去,忽明忽暗中,有一个十分矮小的逆光人影。 “你怎么让他受伤了?”说话的竟像是个孩子,声音透着稚嫩。 “我……我到的晚了些……所以……可是我帮他报了仇的,欺负他的人,我也都解决掉了呢。”芳音的语气暗淡转高昂,衔接好不突兀。 “该说的都说了?”那矮小个子继续问。 右梧看着他的身形,恍然想起曾经在被芳音抓住后于暗室中见过他,从那时的情形看,芳音似乎对他十分忌讳。 “照兰舟大人的吩咐,我都说了。只是……只是这小子不肯相信。”芳音委屈地答。 “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把人放下就走吧。”十足的童声,语调却沉稳,右梧细细听着,竟觉得有几分耳熟。 “可是我……我……”芳音瘪了嘴。 “今天不行,要见兰舟大人,过了明天正午再来。” “可是可是……”芳音的语调绵软。 “芳音。”那人一声平缓出口,芳音便老老实话不再多话。 右梧仔细看着矮个子,无奈他穿着从头盖到脚的斗篷,辨不出样貌,右梧一时也想不起在何时听过这人的声音。 忽然一团明晃晃光亮出现在视线中,那矮个子怀中不知怎么出现了一团红色,接着那团红色散发微光坠落而下,触到地面后又蓦地拔高。一个高挑人形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又是妖兽化形?右梧在心中猜测的同时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看样貌,便能确定他并非人类,更何况他顶着一头即使在如此昏暗光线下仍然醒目的红发,长发看上去极其细软柔顺,直到腰际。 右梧看到那矮个子指了指自己,接着红发男子便走过来,把自己接了过去,还是那么拦腰抱着。此刻虽然吉凶难料,右梧却不自觉在想,自己也不轻,怎么他们抱自己却像抱床棉被一样毫不费力呢? 红发男子抱着右梧跟在矮个子身后,向着烛火的方向走去,右梧隔着衣服也感觉到红发身上的热度。这人的身体似乎如同他的发色一般,十分温暖。 就在右梧这样想的时候,走在前方的矮个子开口道:“他叫莲薪,天生是个暖炉,这种天气带他在身边总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 右梧暗自惊讶,这人会读心术不成?惊讶过后又疑惑,这话显然是对自己说的,可这语气气氛……自己现在不是个被抓了的诱饵么? 莲薪闻言笑声连连,声音清朗,“主人就爱拿我说笑。说我是暖炉,也不见你把我抱在怀里呀,说带着我身心愉悦,也不见你总带我出门啊,这次要不是跟露凝闹别扭,就是再冷的天你也还是会挨着那个冰坨子。” 矮个子也不转头,却不知从哪里飞出一颗石子,落在莲薪头上,敲得他“哎呦”一声。 矮个子道:“首先,我是主你是仆,你要守礼。其次,不要提露凝那浑小子。” 莲薪嗤笑,“是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主人。”主人二字拖着长音。 一时间气氛仿佛很轻松,右梧一头雾水。 顿了片刻,小个子又道:“啊,对了,莲薪是火光兽,所以才很暖,你要是怕冷我可以把他借给你,这小子就喜欢长得漂亮的人,会跟你相处愉快的。”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扯下帽子,露出个背光的微笑,“大哥哥,哦不,哥哥。” 右梧看到矮个子的长相,着实吃了一惊,这张脸……是丁小草!虽然看上去白净圆润了许多,但一定是那个丁小草没错!如果不是嘴里塞着香喷喷的帕子,他此刻一定早就大喊出了丁小草三字,可嘴里满满的,纵使再惊奇也只能发出几个闷闷的音。 莲薪看着右梧的表情,笑得一脸阳光,“主人,你看我是不是该放开他?他在我怀里扭来扭去的实在可爱,我会很想亲他的。”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还紧紧攥住右梧手腕,限制他的活动。 丁小草转身继续走,“不,出了结界再说,小心别碰到他脚上的伤口。” 莲薪看着右梧微笑,“那我不碰伤口,亲他可以吗?” 没有回答,只又一颗石子从天而降,打在莲薪头上带出“哎呦”一声。 第143章 哥哥 矮个子是丁小草,那个找不到家人的乞丐小孩儿丁小草!丁小草跟芳音是一伙的?丁小草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带着火光兽,火光兽还叫他主人?右梧实在猜不出,在自己面前上演的究竟是什么戏码。 丁小草慢悠悠道:“别着急,一会儿就跟你解释。” 这孩子,当真会读心术不成? 黑色雾气的尽头,是一间点了许多蜡烛的屋子。丁小草与莲薪前后越过黑色浓雾与光亮的分界线,周遭瞬时明亮。 右梧越过莲薪肩头看来路,那黑色却已经没了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视线内,是一扇十分普通的木门,右梧一时间竟觉得黑雾只是一段幻觉,而自己是通过那门进了房间的。 转回头看向室内,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一排淡青色蜡烛在挨着墙的长长桌案上安静燃烧。淡青色,很特别的颜色,散发出幽幽兰香。 房间不大不小。在铺了梅青色织毯的地面中央,矮桌上摆了整套茶具,杯中茶汤青绿,还冒着缕缕热气,却不见饮茶之人。 右梧正四面打量着,就被抱到了茶桌后的一道素色暗纹丝绢屏风之后,那里有一张矮榻,莲薪动作轻缓地将他放在了榻上,松开手的同时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丁小草走过来,抬手取下右梧口中的帕子,“渴么?我倒茶给你。” 右梧揉了揉脸,探身盯着眼前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儿,始终有些不敢相信,遂问了一句,“你是……是丁小草?” 丁小草蹲下来看了一眼右梧脚上透过层层纱布的血痕,而后抬起头,捏了捏自己的脸,“看来兰舟说的没错,我果然生了张大众脸。” 诚然,这张小脸不会让人印象深刻,可这双眼睛,见过的人该是都不会认错吧……右梧道:“所以你真的是丁小草?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不是要等你娘么?找到她了么?还有你怎么会跟芳音一起?他跟你说过什么?你是不是被骗了?还有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兰舟是谁?” 丁小草搬了张矮凳在右梧面前坐下,叹了句,“问题还真多。” 莲薪已经倒了茶水来,递到右梧嘴边,微笑道:“来,说这么多话口渴了吧,你看你嘴唇都有些干了。”说着就要喂右梧喝水。右梧忙接过杯子,有些犹豫地盯着青绿色茶汤。 莲薪俯身,就着右梧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放心,就是茶,什么都没放,要是想害你早就害了。” 右梧觉得这话在理,也确实口渴,就喝了水。上好的茶叶,入喉甘润。 莲薪收回杯子时,顺手就在右梧嘴角一抹,又往自己嘴里一tian,“再说了,我很中意你,又怎么会害你呢?” 右梧干咳两声,揉了揉鼻子,只当没听见,看向丁小草,“小草,你听我说,芳音不是什么好人,你肯定是被骗了,不过没关系,你别怕,你告诉我我们现在在哪儿,我想办法带你逃出去。” “哎呀好可爱!我能亲他么?”莲薪挨着右梧坐下,胳膊直接搭在了他肩上,眼巴巴看着丁小草,“只亲脸也行。” 丁小草默默从怀中掏出个银色小盒子,莲薪见了忙站起来,“我错了我错了,别,我还想多玩儿会儿。”边说边直摆手。 丁小草不说话,打开了小盒子,那盒里只放了一颗赤色珠子。 莲薪见丁小草伸手去拿那珠子便认了命,趁着最后还剩一点时间,便飞快转身在右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这时珠子已经被丁小草捏到了手里,红光四溢。莲薪瞬时就缩小了身形,速度很快,右梧只听到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看到高挑身形的莲薪变成了一团红色,接着越来越小,最后似红色萤火虫一般,进了那银色盒子。 盖上盒盖,将盒子收回怀中,丁小草道:“莲薪生性轻浮,话多聒噪,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是很让人讨厌。” 右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丁小草这孩子,除了样貌身形,举手投足间处处沉稳利落,哪里都不像个孩子。 丁小草把凳子向右梧身边挪了挪,说道:“不是我要吊你胃口,只是不知道从哪里讲起才好……不过你要相信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所以你现在可以放下心来不用紧张,因为我毫无恶意。” 右梧心说,我是可以相信你没恶意,可是你跟芳音是一伙的啊,那家伙曾经差点害死半夏,又对他纠缠不休,今早还……还杀了很多人。想到这里又觉得一阵恶心,平复了情绪后,他才道:“换了你是我,会因为这几句话就相信你吗?” 丁小草提了一口气,小手按在右梧手背上,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柔声唤着:“哥哥……” 右梧心头一颤,语气软了下来,“叫声哥哥装可怜也……”没用。 “丁小草只是我自己给自己取来玩的名字,因为我娘死得早,她姓丁,而我的小名叫草儿,所以我出门在外总说自己叫丁小草。”说到这他握住右梧的手,语气分外认真,“而实际上,我的本名叫上官蔚然。” 上官……并不是个常见的姓氏,右梧脑子有些懵,难道…… “我父亲名叫上官苻,他们那一辈人,取名用的都是草字头的单字。父亲还有个同胞的姐姐,如果她还活着,我该叫她一声姑姑才对……”丁小草用不太长的胳膊抱住右梧腰身,又甜甜叫了一声,“哥哥……” 右梧被身肢柔软的丁小草抱着,脑中所有思绪一时间都被这声哥哥轰成了齑粉。 “哥,你还活着真好,家里人都以为你死了,我之前也没想到你居然会流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哥,等你跟我回去了,我爹他们一定很开心……还有,你放心,我们现在不是当年了,我们有能力保护你……” “我……真的是你哥哥?” “如假包换……”丁小草说着抬起头,却看到右梧脸上的两道泪痕,忙抬手去擦,“哥哥。” 丁小草的手指掠过脸颊,右梧才意识到自己没出息地哭了,忙吸了吸鼻子,抬袖子把脸上的眼泪擦了,而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小草看。 第144章 朱砂印记 “有没有镜子?”右梧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握住小草纤弱的肩膀。即使不能确定小草说的是事实,他还是激动到无法自已。 丁小草笑出两个酒窝,“要镜子干什么,我跟哥哥长得又不像……啊对了,由不得你不信,我有证据。”他说着依次掀开外衫棉服和亵衣,指着自己肚脐边的一块红色,“这印记就是证据,只要是上官家的孩子都有,一般是满月时父母用法术种上去的,据说有驱邪避凶的作用,不过要我说,这东西没什么用,也就是做个记号罢了。” 右梧看向丁小草所指的那块红色。乍一看去,只像是一块椭圆形的朱砂胎记,枣子一般大小,细细看去,那红色却不是均匀的,而是由许许多多看不清的蝇头小字并着符号组成。 “这回你信我了吧,哥哥身上同样的位置,该是也有这东西才对。”丁小草说着就去掀右梧的衣服。 右梧顺着小草的动作,掀开上衣,就看到那块轮廓稍有残缺却也呈椭圆形的朱砂红。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身上有块胎记,却并未上心过,如今看来,小小的一块儿红色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红,竟是血脉相连的证据。 只是…… “咦?”丁小草也发现了问题,侧过身子让出光亮,几乎趴在右梧身上盯着那印记,“哥哥,你这印记跟我的不太一样啊,这么看,倒真像是胎记了。” 右梧自然不能像丁小草那样几乎贴在印记上面看得仔细,却也发现了不同,自己的这块朱砂,虽然跟小草的那块在几乎同样的位置,却只是模糊的红色,上面并没有任何文字图案。 丁小草像只小动物一样爬在右梧身上,喉中低低哼出类似猫儿舒服时呼噜声一般的声响,他细细又看了一会儿,而后伸出食指戳上那印记,“确实是用法术种的没错……”而后抬头看着右梧,“但没有家族铭文和图腾,该是当时十分仓促,才只做了个大概样子……你要是还不信我也没关系,反正咱们要去找木风那家伙,等他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就该没什么疑虑了。” “什么?”右梧的思绪还在对印记的疑虑与找到亲人的喜悦之间徘徊,乍一听到这话,一时又反应不过来。 这一天实在发生了太多超乎预料的事,任谁也不能一时就理清头绪。 “我说,一会儿我们去找木风。这会儿兰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等他回来你们见上一面,咱们就可以出发了。”丁小草放下右梧的衣服,爬上床榻,转了个身坐下,翘着一双腿前后打晃,好不悠闲。 右梧盯着小草细瞧,关于小草的话,他是信了九成的。这个孩子,看起来就有种亲切感,且不说他知道关于印记的事,单是他知道自己母亲姓上官,就很有几分说服力。毕竟从开始到现在,与他过于有关的人,除了木风,小草还是第一个。 如果不是今天遇到太多事,又还有太多问题没有得解……右梧在心中构想着,他此刻该是怎样一种欣喜。 丁小草嘿嘿一笑,“反正你是我哥哥,这事儿错不了,当初我刚发现你还活着的时候也很意外,暗地里又跟了很久,才确认的。不过你现在不信也没关系,换了我,突然有人跟我说是我弟弟我也不会信,何况你一个人在外面那么多年。” 右梧脑子里事儿太多,语速很慢,“我不是不信,只是还好多问题想不明白……”他支着下巴,眼中情绪变幻。 “哥,这些年……你一个人很辛苦吧?”丁小草不等右梧说完,就紧紧握住他的手,如是说道。 这回明显感觉到了眼眶发胀,右梧忙转过头,却还是有两滴泪落在了衣服上,他用衣袖挡住涌出的泪水,心中一边骂着:臭小子,诚心看我笑话么?让我在你一个小孩儿面前掉眼泪太丢人了!另一面心中却升腾着一道道暖流,让整个身子都跟着温暖起来。 此刻,跟那些未知恐惧相比,跟那些尚未理清的谜团相比,跟那些过往的不堪与尴尬相比,丁小草的出现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绪。这孩子,轻易便填补了他心中一个由来已久的空缺。 一直渴望,渴望到丝毫不敢奢望的家人,在这世上,原来还是存在的。 原来并不是被孤零零遗落在世上。 丁小草爬到床上站着,又俯下身,张开手臂将右梧的头整个抱在怀里,却因为手脚都不长,所以看上去动作有些笨拙,“我记得哥哥是三月的生辰,过了这个冬天就该十七了吧?过去的十六年里,每年我们拜祭萤姑姑的时候都会去你的衣冠冢拜祭……嗯,以后就好了,可以为你庆祝生辰……” 丁小草的怀抱很纤弱,却让右梧着实温暖感动了一把。许久之后,他才使劲儿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把丁小草捉到怀里抱着,刚想喊出一声弟弟,却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好感人的兄弟相认,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先回避一下,待会儿再来?”那人见右梧看到他,便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如是说道。 “兰舟你好慢。”丁小草往右梧肩上蹭着脑袋,瞥着那人。 “是你!”右梧把攀在身上的丁小草挪到一边,看着面前身穿青领白衣的人,满眼惊诧,“我见过你,在……” “赌坊。右梧当真好记性,不过一面之缘,你就记住了在下的样貌。”略一停顿,廖兰舟继续道:“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在下怎么也未曾想到,那日在赌坊偶遇的猎物,竟然会是蔚然的哥哥……总之个人有个人的因缘。往日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丁小草撅起嘴,“别以为一句话就能道歉了,这笔账我早晚要替哥哥讨回来的。另外,我早说过,你跟芳音过于招摇,再这样下去,早晚要惹祸上身。” 兰舟躬身施礼,“蔚然提醒得是,在下自当谨记。” 第145章 族谱 右梧正要问个中缘由,丁小草就拉过他的手道:“他早就监视着你跟芊灵兽的情况了,所以那天在赌坊见到后,他立刻就认出了你,后来芳音之所以会跟踪你,就是因为他,所以在那之后你跟那芊灵兽被抓住……”说到这,小草的语气有些心虚,“嗯,确切说,都是这家伙搞的鬼。” “你今天让芳音带我来,也是为了芊灵兽?”右梧直视廖兰舟。 “一场误会,你是蔚然的哥哥,而那芊灵兽又是你的……朋友,我自然是不会再打他主意了。”廖兰舟说着,轻抚身旁的屏风。 右梧暂且相信这说法,开始担心起另一件事。如果没记错……当初在暗室中,这丁小草是跟芳音在一起的。 他看着小草问:“你既然知道他们不对,为什么还跟他们混在一处?”说着看向廖兰舟,“是不是他们强迫你的?” 丁小草张开嘴正要说话,廖兰舟就轻笑道:“右梧你跟蔚然虽是兄弟,却对他全不了解,莫说是我强迫他,他若是愿意,捏死我只当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而易举。就是芳音,实力也远在他之下,如何强迫?” 右梧看丁小草的目光瞬时就多了几分忧虑,说话也不自觉带出了哥哥一般的口吻,“小草,你明知道事情不对还去做么?”说着把手按在小草柔软的发上揉搓,又看向廖兰舟,“不论他怎么强,也还是个孩子。”言下之意是错不在小草,十足已经开始了袒护。 廖兰舟细细的眉眼微挑,道:“蔚然只不过比你小上一岁而已,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着看向小草,“怎么?还没跟哥哥说你的年龄?” 丁小草白了一眼廖兰舟,冲右梧眨着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哥,这些……我会慢慢的,一点一点,都告诉你的,我保证!” 右梧只捧起丁小草那巴掌大的小脸,左看右看,“你说你今年多大?” “我是一月生辰,翻过年去就满十六了。”丁小草笑得一脸天真。 廖兰舟温温看着右梧,道:“你该知道上官家是驯兽师世家吧?” 右梧摇摇头,除了上官萤这个名字,他对上官家可以说一无所知。根据木风的说法,那是个家道中落的家族,到上官萤为止就再无生者了。但……上官蔚然就在自己面前,木风那些本就疑点重重的说法,如今看来一定绝非事实。 廖兰舟继续道:“上官一族从几百年前开始,就有计划地同妖族进行混血,使得后代具备一定妖力,从而更自如地操控妖族。一般而言,少量混血的人类和普通人无异,却也会有特例,比如蔚然,他的样貌身形就较同龄人显得年幼许多,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他也是这几代人中,天资最聪颖的驯兽师。” 丁小草揉了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而后又严肃道:“木风那家伙果然什么都没告诉你么?哎,我猜也是。”说着,他从袖口中掏出张卷成一卷的纸,“这是我凭印象画的……怎么说呢,你可以当它是一份简易族谱,只记录了我印象比较深的本家里的一些人,里面我还标了大家拿手本事和擅长驾驭的妖类。” 右梧接过那卷纸,一尺见方的纸面上果然画着族谱。 想到满纸的人名都是跟自己多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右梧便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你看,这里是你。”丁小草说着,指了其中的一处,右梧顺着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司”字,向上看,就看到上官萤三个字,名字下方标注了一些小字,右梧并未细看,视线就移到边上,却看到自己在父亲的位置上,仍是只写了一个“司”字。 “我原本该姓司的么?”右梧问道。 丁小草嘿嘿一笑,“你可以跟我一样,我虽然姓上官,却更喜欢姓丁,所以在外面都说自己姓丁,你要是喜欢,就姓上官好了。不过……上官右梧……这名字好奇怪,不如叫上官梧?” 右梧不接话,指着上官萤三字上方,“这是……外公?” 丁小草“嗯”了一声,“上官行知,人如其名,爷爷是个古板的老头子,最好不要跟他对着干,不然一定会被他啰嗦死。” 右梧在脑中想象着一个严肃老者对着丁小草说教的形象,不禁莞尔,而后收敛笑意又细细把家谱看了一遍。 丁小草说的话,让他无限向往的同时也令他觉得落寞,这十多年的亲情空缺,兴许是无法填补的,纵使日后回到家中与家人相认,到底也跟从小在家中长大的丁小草不同。 右梧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没把他托付给家人,为什么来找他的人会是木风,而又是为什么,木风找到他之后,却没带他回家甚至没留在泽陆,而是来了山聪…… 如此看来,木风曾说过的父亲一家获罪抄斩,倒应该是真的了,所以才不能回家,所以族谱上自己和父亲的位置,才只有姓氏,没写名字。 丁小草见右梧只看着那张纸不说话,便跳下床走到廖兰舟身边,小声说:“你跟芳音以后凡事小心些,虽然是帮那人做事,也要注意分寸,毕竟这事儿不怎么光彩,他也只希望你们暗地里进行,万一捅到明面上,大家都不会好看。” 右梧听到这些,便抬头看二人,丁小草几步走回他身边,“其实让你跟兰舟见一面也就是想让他跟你正式道个歉,现在没事了,咱们走吧。” 右梧把丁小草拉到身边,“我大概是没什么资格说这些话的,不过既然你叫我一声哥哥,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要讲什么。你要说兰舟和芳音不是好人,让我不要再跟他们一起做坏事了是吧?你放心,既然找到了哥哥你,我自然要陪在你身边的,他们俩的事儿我也就顾不上了。不过哥哥,其实兰舟芳音也不是什么坏人,他们有他们的用意而已。” 第146章 对错本无定论 “捕杀贩卖妖兽,随意伤人性命,你觉得他们做的事是对的?”右梧看着丁小草,虽然说得肯定,心中却觉得自己语言无力。 丁小草看一眼廖兰舟,他仍是面带温和笑意,似乎对右梧的指责丝毫不为所动。 “哥哥,咱们先离开这里,剩下的路上说吧。”丁小草说着又蹲下查看右梧脚上的伤口,“我带在身边的那些妖兽里,莲薪是个最适合当脚力的,不过如果你不喜欢他,我就换其他人带你。” 右梧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过没办法,这左脚,短期内是无法行走了,“没事,我不讨厌你那暖炉。不过我们……” “自然是要去木风那里的。我虽然不喜欢那人,可咱们如今还需要借助他的力量,而且好些事,我不太明白也不方便说,需要他跟你说才合适。”丁小草又一次猜出了右梧的想法。 右梧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要借助他的力量?因为我是本该被处死了的犯人?” 如果可能,实在不想出现在木风见面,还有月谦。 丁小草拿出怀中银盒,取出赤色珠子,“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们先去他那里再说吧,迟则生变,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言罢将赤珠握于掌心,叫出“莲薪”二字。 红光过后,紫衣红发的男子出现在床前,冲右梧笑得暧昧。 丁小草一拳打在他腹部,“你这yin鼠,谁叫你幻人形了?” 莲薪悻悻冲丁小草一低头,“主人,你要承认,我这个样子比原形好看的多,我怕他看到我原形就不肯让我亲近了。” 丁小草作势又要挥拳头,莲薪忙求饶,而后半跪在右梧面前,扯过自己的一缕红发,从中拽下三五根塞在右梧手中,“拿好了,这可是我的宝贝,换了别人,就算是有主人的命令我也未必舍得给。” 说完赶在丁小草整治他之前抱起了右梧,“主人别乱来,伤着我事小,伤了他事大。你就是再着急,我也要出了这屋子才好变回原形啊。”说着走在前面,开门出了屋子。 出门是一道暗黑走廊,只点着几支不甚明亮的火把,走廊尽头处一段向上的木梯,沿着狭窄冗长的木梯走到尽头,是一扇老旧木门,打开木门,却不是想象中的夜风拂面,而是一片浓浓黑雾。 丁小草的声音响在身后,“这是芳音借由地狼造出的结界,可以算是个保护屏障,它可以将相隔甚远的两地简单相连。” 话音未落,右梧便感觉到一阵冷风,竟然已经到了外面,回头看,又不见了那团黑雾,只看到一面青砖墙,四下环顾,此处竟是个死巷子。 “小草,你为什么要跟芳音他们……” “你老了一定比爷爷还啰嗦,”丁小草说着拍拍右梧肩膀,“哥哥,你从出生到现在,吃过多少动物植物,可曾觉得愧疚,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了?万物皆有灵性,那些动植物即使不是被你直接杀死,也是因你而死的,这么说来,你跟芳音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你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却要觉得他错了呢?” “这……”右梧没想到丁小草会这么说,一时语塞。 “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你活着,就一定有其它生灵为你而死,能量也由此在天地万物间更替,难道你会为了不伤害其它生灵,就自绝生路么?说到底,活着本身就是自私的,那又何必计较太多善恶呢?你又凭什么肯定,芳音抓捕妖兽和杀人是错的?兴许被他抓住的妖兽以它们的生命延续的别人的生命,而那些被他杀了的人,如果是坏人,就防止了他们再去作恶,如果是好人,那么也间接拯救了可能被他们的生存危害的生灵。再说对错本无公论,所以哥哥也别再纠结这些了。” 有理有据,右梧仍找不出话语辩驳,只说一句,“不管怎么样,残害人命自然是错的,芳音怎么样我不管,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我就不许你做那样残忍的事。” 丁小草咧嘴微笑,“我先前看哥哥你乐得做个乞丐,还以为你与众不同,没想到也是满嘴大道理,无聊得很。” “……”右梧想起自己平日种种,确实不是个榜样材料,也确实没资格教育别人,便又哽住。 莲薪勾起食指触了触右梧鼻尖,“放弃吧,要说服我家主人,再有十个你也未必顶用。”他说着,将右梧放下,自己后退了七八步,叹口气,“其实我真的不想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高挑男子细软的红发迎风飞扬,下一瞬,橙红色火光冲天,一只通身赤泽的巨鼠出现在火光中央,幽暗巷子因为它瞬时变得明亮。 圆眼小耳长尾,有七分像家鼠,却不像家鼠那般尖嘴猴腮,而有着圆润的面部弧线,更像是只通身红色的大号豚鼠,趴在地上的样子也十分讨喜。 仔细看,它通身的火焰却不是别的,而是一根根细如蛛丝的红毛,无风自扬的毛发,带着炽烈红光,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右梧这是头一回见到火光兽,好奇伸手在它毛上摸了一把,“还以为会像火一样烫,原来只是颜色唬人而已。” 火光兽金色的眼睛一眯,“你把手里我的头发放下,再摸摸看。” 好奇心驱使下,右梧果然放下那一小团丝线般的红发,伸手去触火光兽,却在将触到的时候被丁小草拦了下来。 小草斥责莲薪道:“胡闹!”话音未落便凌空画了个法印,拍在火光兽脖子上,“我早该封了你这该死的嘴。” 火光兽喉中呜咽一声,便彻底安静下来。 右梧虽然没碰到火光兽的毛发,却也感觉到了热度,心中暗想如果真的摸上去,即使不被灼伤也一定不会好过。 丁小草捡起那团红发,从怀中取出个小香囊,将发丝塞进去,又将香囊挂在右梧颈子上塞入衣襟,“火光兽的毛发确实是火焰,常人碰不得,除非得到他亲手赠与的毛发或趾甲,才能与他接触。”说着将手按在火光兽背上,抚弄那一片灼灼流火。 第147章 付之一炬 右梧也将手搭在火光兽背上,果然只有温软柔暖,没有烧灼感。 莲薪感觉到右梧的抚摸便低哼着侧过头往他身上蹭,自然又招了自家主人一记打。右梧却由莲薪想到了鱼丸,从半夏走后就没见过他,也不知那傻猫现在怎么样了。 “出发吧。”丁小草扶右梧坐到火光兽背上,自己也跃上去,从后方揽住右梧身子,“莲薪这家伙唯一的优点就是速度快,一会儿当心着些别东张西望,一定抓紧我。” 被个看上去十岁不到的孩子如此嘱咐,右梧感觉很怪异,明明自己才是哥哥,如是想着,便道:“我好歹你比多吃一年饭,会照顾自己……”刚说到这就感觉到腰上一紧,接着身子一沉。 回过神来,火光兽已经跃上墙头出了那巷子,三两步跨出去便行进了不短的距离。 大多数四足妖兽到了一定年岁都可以飞行,虽然比不上有翅类可以直击云霄,却也可以保持一定高度。火光兽却在那大多数的范围之外,即使年长火光兽一步可跃出百米之遥,却也做不到飞行。 夜风中夹杂着一丝烟味,在下面还不觉得,刚一踩上墙头那味道就明显起来。远处隐隐火光染得一片暗云呈现橙灰色轮廓。 右梧对生活了六年的清泽城是十分熟悉的,没一会儿就辨明了自己所在方向,而根据位置判断,那起火的地方,竟是在木风宅院附近。 一颗心忽然就被揪了起来。该不会如此巧合才对,但…… “小草,那里是!”右梧转过头,语气焦急。 “嗯,你别急,我明白。”丁小草拍了一下火光兽,“莲薪,再快些,好像出事了。”说着指了指红光的位置,而后从怀中取出个黑漆小盒,从中拿出颗黑色石子,将那石子合在双手掌心中揉搓。 黑色雾气自他掌心中溢出,瞬时便将几个人围住。 丁小草向右梧解释道:“放心,这东西跟芳音用的结界没关系,是我改良过的隐身用具,即使现在夜深,那边起了火也一定会引起骚动,莲薪太过显眼,我们要伪装一下才好。”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已经离火光的位置近了许多,能看到浓烟滚滚,冲天火焰似是将云也燃烧起来。 空气中烟味越来越浓,还没到目的地,右梧已经被熏得眼圈泛红。丁小草探过头去看着他嘿嘿一笑,“别哭啊哥哥,木风那家伙命硬得很,就是城里人都烧化了他也能从灰堆里爬出来的。” “死孩子,我这是被烟熏的。”右梧说着给了小草一脑啵儿。 “说起来木风那死男人真是命犯桃花,连着祸害了两代人。姑姑跟他青梅竹马不用说,居然连哥哥你他也被他给迷住了,我就看不出来,那个呆傻男人有哪里好,他这一辈子,用失败两字概括足矣。” 右梧心下想着,丁小草说跟踪了他一段日子,也不知究竟知道了多少看到了多少。虽然有几分想知道芳音为何要对木风下妖蠱令他跟自己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却实在无法开口问出这个问题。这种话题,兄弟间聊起来总免不了尴尬。 顿了片刻,右梧只道:“你似乎很不喜欢木风,为什么?” 丁小草似乎是个性子飘忽不定的,之前遮遮掩掩总说好些话等着木风说更好,这会儿却干脆地答道:“现在他们木家跟咱们家可是死对头呢。” 右梧很自然要问一句为什么。 小草答:“木风有个姐姐叫木凡,要不是因为她,姑姑不会死,你也不会流落在外,上官家也不会差点万劫不复。” 这一句话信息量颇大,右梧正消化着,丁小草又道:“所以木风对你好你也不用太感激他,那是他应当应分的。” 右梧正要问木凡是怎么回事,究竟做了什么的时候,就有一阵风扑面而来,带着腾涌的热lang、滚滚的黑烟。他一阵咳嗽,以衣袖捂住嘴。 火光兽绕过这一阵随风而来的浓烟,跳到上风一处屋顶停了脚步,右梧向熊熊火焰燃烧之处看去,心中不安便坐了实。如今在黑烟中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正是木风那围绕甘泉而建的宅子。 住在附近的人纷纷寻了顺手的容器打水来灭火,声音嘈杂。在这纷乱中,右梧只能期望宅子里的人都早早撤了出来,没人受伤。 “能想办法灭火么?”他转头看丁小草。 小草却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自语道:“比预料中来得快嘛,木凡那女人倒是知道先下手为强,对付亲弟弟也不手软。”说着往右梧耳边凑近了些,“但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成事,如果单是木风,根本无法跟她抗衡,不过哥哥放心,我不会让那女人欺负你的。” “想想办法灭火,可能还有人困在里面。”丁小草悠然的态度让右梧颇为心焦。 “别着急,如果我猜得没错,这火是木风自己派人放的,里面的人应该都已经撤离到了安全地方去了。” “可他为什么要自己放火?”右梧有些坐立不安,如果不是在火光兽背上又身处房顶,他大概会跛着脚跑去火场犯险。 “哎,你不信我就带你去确认下好了。”丁小草说着拍拍火光兽,“去院子里。”如是吩咐完又嘱咐右梧道:“你身上带着莲薪的头发,可以辟火却挡不住烟,拿袖子遮着忍一忍,咱们很快就能出来。” 右梧刚一点头,眼前画面一晃,自己就已经身处于明晃晃的火海之中,焦糊的烟味透过布料钻入,他屏住呼吸仔细着身边飞掠而过的画面,留心是否有人被困住。 经过后院,右梧看到曾经于夏日里投下一片阴凉散出淡雅清香的木香花架早已烧得通红一片噼啪作响,而那处白石砌成的泉池里,泉水依旧涓涓而出环绕庭院,却早已不见了往日清凉色泽,而是映着火光通红明亮,刺得人眼睛生疼。 脑中画面一幕幕闪过,那是曾经于泉池边坐着看木风舞剑,那是曾经偷偷在木风房门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那是曾经于梅树下捡拾埋入雪中的殷红收入瓶中,那是过年时点燃木风亲手扎制的纸灯…… 那是一段悠长的欢乐并着忧愁的少年时光。 如今全部付之一炬,灰飞烟灭。 第148章 兵戎相见 宅院中果然半个人影都没有,火光兽迅速绕完一圈便出了火场,不过是一眨眼功夫。 停在上风向一棵高大树顶,右梧呼出胸中浊气,问丁小草:“你为什么说这火是木风自己放的?” 丁小草却望着远远的某处,笑道:“这问题,你去问他本人更好。”说着指了指自己正看的方向。 右梧顺着看去,便看到一抹白光在氤氲夜色中划出弧线,于视线中逐渐清晰。 丁小草拍拍莲薪,给它解了封住声音的咒术,道:“居然刚一现身就被发现了,夫诸果然灵敏。” 莲薪怕再被封住声音,便恭敬了许多,“主人啊,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草说着向西南方一指,“先出城。” 火光兽闻言跃起,震落身下枝桠间积雪片片。 右梧见月谦与木风平安,刚放下一颗心,这会儿却见小草像逃命一般指挥着莲薪掉头就跑,不能不满腹疑惑地问:“跑什么?你带我来不就是为了找木风?” 丁小草按住右梧后背让他压低身子,躲开了一处横生树枝,笑道:“你两个月没露面了,这会儿突然出现,又跟着我这么个陌生人在一起,木风一定认为是我对你怎么样了,待会儿见面免不了一场拳脚。我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骚乱,所以,咱们要先换个地方。” 右梧回头看,本已经接近的白色身影这会儿又渐渐远了,“我原以为月谦速度算很快了,没想到还是比不过莲薪。”看上去是只肥大豚鼠的家伙居然步履轻盈如此,也算是奇葩了。 莲薪闻言欣喜,卯足力气猛跨了一步,只这一步迈出,便出了清泽城。 出城回望仍能看到冲天火光,无星无月的夜色中,这火焰足以照亮城外山林,远远看去苍雪黛山皆映上一抹橙红,风过之处影影绰绰,如鬼似魅。 找了一处石多树少的山坡停下脚步,丁小草和右梧刚下地站稳,莲薪就幻了人形。 丁小草刚白他一眼,他就解释道:“虽然这里是石头坡,总归还是有些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浑身都是火,别待会儿再给这片林子点着了。” 丁小草弯腰团了一个雪球在手中,“这满处的积雪,除非你刻意点火,不然烧得起来才怪。”说着就将硬邦邦的雪球丢在了莲薪头上。 莲薪恹恹地抖落头顶雪沫,走到右梧身边扶住他道:“你也是上官家的人,也有驯兽师血统,不如你跟主人决斗把我赢过来吧,我更愿意跟你。”说着笑弯一双金色眼睛,侧头期待地看着右梧。 丁小草不理莲薪,径自走到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旁,折了根树枝拖回来,抖落松针上的雪后将它插在右梧身前的地面上,对莲薪道:“来,点火。” 莲薪的手抚过松针,那松枝就噌得燃了起来。在黑暗林中忽然出现这么一个明亮火点,自然十分醒目。 “天气冷,哥你烤火暖暖身子。”丁小草如是道。 刚从火场出来,这会儿背上汗都没干,取什么暖?右梧正疑惑着,就看到丁小草迅速向后一闪身。 银色剑光映着火光在黑暗中叫嚣,木风步步紧逼,丁小草节节后退。 果然如小草所说,一见面就打起来了。右梧自然要开口制止,“木……风叔叔,小草他是上官家的孩子。”话语出口却感觉到不对,声音闷沉低暗。 莲薪伸出瘦长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道:“主人不过想试试木风的实力,我们在这里看着就好。” “他还是个孩子,万一伤着怎么办?”右梧说着就要去阻止,刚瘸着跳了一步却感觉到一股推力,将他弹了回来,撞在莲薪怀里。 这时走到右梧身边的月谦也发现了情况不对,他伸出手去想拉住右梧,还未碰到却感觉手指一片灼痛,且明明看到右梧在自己面前讲话,却听不到他一丝一毫声音。 月谦看向站在右梧背后的莲薪,“你做了什么?” 莲薪一摊手,“我解释了你也听不到啊,这是我家主人做的火焰结界,你破不了。” 正如他所说,月谦只看到笑意盈盈的红发男子嘴唇开合,却听不到声音,看到右梧一脸焦急神色,却无法碰触。 右梧对上月谦带着担忧的目光,明知他听不到自己的话,还是一遍遍说着,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别担心。说完不忘挤出笑容。 从不敢想象还有再见面的一天,这会儿冷不防见到了,却不如想象般那样尴尬到无地自容。兴许是此时的诡异状况帮了忙,自己跟火光兽莲薪一起被关在结界内,而木风则忙着跟小草兵戎相见。 看着月谦永远温柔的目光,右梧心中愧疚,却不表露出来,脸上只挂着那三分搞怪七分戏谑的笑意。 那晚之后,木风与月谦是如何解释又是如何相处的,他不敢知道也不愿知道,如今既然躲不开又凑在了一起,最好的情况就是大家心照不宣,谁都不去提及那场尴尬难堪。 这边右梧被困住只能干着急,那边丁小草却逐渐兴奋起来,虽然明显处于劣势,却对木风手中的长剑毫不畏惧。 冷光过后,剑刃直抵纤细颈窝,木风问:“你是谁,有什么目的?” 丁小草闻言却笑了起来,“要我回答问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笑,开始木风还以为是虚张声势,下一刻却听到背后传来窸窣响动,速度之快,他只来得及收剑侧身闪躲。 七八道泛着暗光的紫黑色砸到雪地上,变作绳子般软软的一团,而后略一停顿又绷直了,像短箭一般飞向木风。 木风侧身挥剑,一招横扫七八道紫黑色,金属间撞击出的锵锵声响透着寒凉,紫黑短箭断做两截后直直落在雪地上,洒下大大小小墨迹一般的黑点,渗入雪中,竟然真的像是墨汁,全无方才的锐利坚硬。 “老木家的剑法……果然不差。”丁小草稚嫩的声音含着笑意。 木风看向声音方向,却见方才的孩子此刻除去了笨重的黑斗篷,身着饰朱色暗纹的藏蓝长袍,身下一道暗影缓缓移动。 仔细看,竟是一条盘曲着的巨蟒。 第149章 争强好胜 那巨蟒以泛着银光的冰蓝色蛇身将小草围住,抬着头,吐出紫色信子,一双金红色眼睛在黑暗中发出阵阵寒光,盯住木风的动作,随时准备攻击。 巨蟒的身子比丁小草粗上许多,但小草顶着一张稚嫩却冰冷的面孔在它身上坐着,却毫无违和感,身子虽然纤弱却也透出十足自信,似乎根本不把木风放在眼里。 木风挥剑直取蛇头,冰蓝色巨蛇行动迅速,躲过了这一致命攻击,剑身擦在蛇颈上刮去一片亮晶晶的鳞甲。 “露凝,你只要躲开就好,不用跟他正面冲突,我要亲自对付他。”丁小草说着从从腰间锦袋中取出个紫色小瓶。 他打开瓶塞,念了个咒,而后凌空划出一道弓形,待弓形由虚到实后,他便伸左手握住弓身,右手将瓶中黑紫色液体尽数挥洒而出。 千万墨点如雨滴一般降落,却不着地,而是于半空中化作一根根长刺。丁小草右手食指指向木风,那些尖刺便由垂直转向水平,泛着寒光的尖端直指木风。 “好心提醒一句,这些刺可是有毒的,而且只要碰到皮肤就会立刻渗透进去,无法拔除。”言罢比了个拉弦满弓的姿势。 这厢木风眼中寒意深重,剑身一转,那厢丁小草边做着放箭动作边开口发出个“啪”的音节。 一声之后万箭齐发,无数只紫黑色尖刺如活物一般向木风飞去,割裂空气发出嗖嗖声响。 右梧远远看着这一幕,捶打看不见的屏障大喊住手,但不说远处酣战的二人,就是近在咫尺的月谦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莲薪一脸轻松笑意,俯身捉住右梧手腕,拉过他的手看他手指上被灼伤的痕迹,柔声道:“乖,别激动,你这样只会弄伤自己。你要相信主人自有分寸,别说我们还需要木风帮忙,就是不需要,他也不会下狠手,他那人,虽然嘴里说着弱肉强食之类的话,却从未真的伤过他人性命。” 右梧长叹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看着远处。 木风面对雨点一般的长刺轻松翻身一跃,接着几步踏在树干上借力。松枝哗哗作响,积雪零落,几百根长刺钉入松木的同时,木风的身影却从视线中消失了踪迹。 莲薪单膝跪地握住右梧因紧张而握拳的手,“你相信我,如果我说的话有半句虚假,就让我满身毛发掉个精光,好不好?” 右梧想到一只秃毛大老鼠,不禁笑出声,问道:“你跟小草认识多久了?他一直这样争强好胜?” 莲薪不放过任何揩油机会,不住抚弄右梧的手道:“我跟主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不过一年多罢了,你要是想知道什么,可以找机会问问露凝,就是那条光秃秃的臭蛇。他是主人收服的第一只妖兽,也跟主人最为要好。”说到这挤眉弄眼一笑,“不过那家伙脾气臭的很,哪有我这么容易相处,算了,有什么你还是问我吧,估计我不知道的,你问露凝他也不会说。” “所以我在问你啊,小草他一直争强好胜?” “我只能说,我认识主人之后,他就一直这样,他很强,也以自己的强大为荣,更乐于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实力,比如现在。但主人不是个好勇斗狠的蠢子,他跟木风单挑,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今后他要跟木风一起保护你,总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才好有发言权不至于被人看扁不是?” 右梧从莲薪手中抽回手,“原来如此,因为长得太嫩所以渴望证明自己。” 莲薪忍不住笑了,而后出其不意在右梧额头上亲了一下,“你好可爱,我喜欢你。” “……” “难道你讨厌我?”莲薪见右梧表情怪异,便装可怜如是问道。 “我是想问……你们妖族是不是都……这么直接?”他本来想说厚脸皮的,却临时换成了直接。说话间又想到曾经跟半夏相处一处的短暂时光,想到自己曾指着鼻子骂那人是脸皮堪比城墙转角的yin兽色坯。 右梧嘴角先是微微上扬,而后又重重垂下,莲薪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如实答道:“至少我是这样,喜欢不喜欢都直说,啊……但是那条臭蛇就不是,那家伙每天都摆着一张冰块儿脸,看着就讨厌。” 右梧刚想说你是老鼠他是蛇,你自然不喜欢他,这叫天敌,就听到一声凄惨惨的叫,是丁小草的声音,他忙看向声音方向,只见木风立在那里,已经收剑回鞘,而他身前的地上,坐着丁小草。 “不算不算,重新来过,我不管啊,你以大欺小,这次不算我要再跟你比试一次,呜呜呜。”丁小草实打实坐在雪地里,边哭边闹,倒是跟他的形象吻合,如果他跟外貌一般年纪,打输了就哭倒也算不得丢人。 月谦跟到木风身后询问情况,露凝则幻了人形蹲在小草身边,用有些黯哑的声音道:“主人,你现在这样子很难看。” “难看就难看,我不管,木风你再跟我打一次!我爹说你当年没少欺负他,我要帮他报仇!呜呜呜……” 木风对这个跟自己实打实较量了一番,较量时气场逼人,输了却撒泼耍赖的孩子着实无言以对,小草不止哭闹,还扯着他衣服不让他走,这就更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木风正无奈着,丁小草却一咕噜起身,冲到右梧身边去了。 右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丁小草扑了个满怀,如今他脚受了伤,如果不是后面有莲薪支撑着,他一定会被直接扑倒在地。 丁小草冷不防亮出一柄匕首,指着右梧的脖子回看木风,“你比不比?不比我可就对你心上人不客气了。” 右梧直接拧过小草的耳朵,“把刀子放下。”说得一字一顿。 丁小草眨着他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看向右梧,“哥,刚才明明是我更厉害对不对?木风这家伙肯定耍诈,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然后就直接出现在我背后,还用剑抵着我脖子,他以大欺小,哥你帮我教训他!” 右梧捏在丁小草耳朵上的手又添了几分力,“闹够了没?” 第150章 相看两相厌 吵闹声戛然而止,山坡瞬时一片寂静。 丁小草拭泪微笑,“嗯,够了。”说着伸了个懒腰,“我有点知道你为什么看上木风了,那家伙临敌时的样子确实不错。”他接二连三说着令几个人尴尬无比的话,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右梧,我有话要对你说。”木风走到右梧身边,一如往昔的神态语气,温和认真。 “你腿怎么了?受伤了么!?”木风这才注意到右梧只有一腿着地,且扶着莲薪。他想要去查看伤口,刚伸出手,却半途收了回去,目光落在丁小草脸上,“是你?”说话间又按上腰际佩剑。 “哼。”丁小草鼻子指天,右梧忙道:“这伤跟小草无关!” 丁小草往右梧怀里蹭蹭,看着木风,一副我跟他是兄弟,关系比你跟他亲近多了的表情,“哥哥伤得很重,寻常药物是治不了的。”他说着看向月谦,呼扇着长长的睫毛,眨着亮晶晶的眼。 “你叫月谦对吧,我小时候听我爹讲解百妖图谱时就听说过你,去年我去浩瀚山,本来想收服只夫诸回来跟他炫耀一下的,却没想到只抓了这么个货回来。”小草说着睇一眼身后的莲薪。 莲薪温声道:“其实是前年年底啊主人。” 露凝闻言嘴角微微一动,转瞬一张脸又回到冰面般的平静。小草只当没听见莲薪的话,让右梧原地坐下后抬起他受伤的脚就开始拆绷带。 一圈圈染血的棉纱除去后,露出的便是结了血痂的伤口,月谦蹲下去仔细查看了一番后看着右梧:“怎么会伤这么重?” 虽然边上就是燃烧的松枝,木风却也看不清右梧究竟伤得如何,心中虽然焦急,几次想俯身去看却终是忍了下来。他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差点铸成大错,虽然那晚全无意识,清醒后却明确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如今右梧好不容易回来了,他不能不谨小慎微,生怕些许的行差踏错就会令自己再次失去他。 曾说过保他周全,却一次次令他受伤,可见再真诚的誓言都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就是……不小心被刀子扎了一下。”右梧挠挠头,面对月谦表情仍是颇不自然。 “少主,用妖力治伤,是会折损寿数的。”月谦说完,回头看木风,木风果然有所犹豫。 “还会折损你的妖力对吧?那就别治了,就这么个细细的伤口,花点时间就会好的。” “哥,”丁小草说着把右梧的伤脚扯得老高,掏出个药瓶倒出药汁清洗掉伤口上的血痂,“你自己看看,细细的伤口?亏你说得出。你以为这白白的是什么?是你的骨头哟。脚上骨骼脆弱,断掉的这些,用寻常方法根本接不回去,你不让他治就会变成个废人,难道跟少活两年比起来,你宁可年轻轻就残废?” “没这么严重吧……” “就是这么严重。你本来就很弱,如果腿脚完好,遇到危险了至少还能逃吧,可如果跛了脚,我看你就只能原地等死了。”丁小草说得毫不留情。 莲薪忙揽住右梧肩膀,“主人你就不能对他温柔点?” 丁小草再次无视莲薪,只道:“月谦,给他治伤,事不宜迟。”几乎是命令口吻,让正牌主人难免有些不悦,却也不好说什么。 月谦双手覆于那道穿透脚掌的伤口上,掌心溢出淡淡白光。 许多年之前,他也曾用这双手按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割皮透骨的刀伤,鲜血不断涌出染满双手。 将珍视之人的性命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他曾经一次又一次体会过,却只有那一次,让他感到剜心般地疼。受伤的不是自己,胸中却鲜血淋淋。 那一刻,他才真正发现,自己的心,原来早已生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见大家都安静着,丁小草便团了一团雪在手中揉捏,道:“月谦,我现在说话会影响你治伤么?” 月谦摇摇头,丁小草长出一口气,看着站得端正的露凝,“蹲着怪难受的,你变回原形来给我坐。” 长身玉立,冰蓝长发映着跳动火光,金红色眸子波澜不惊,露凝一言不发,悠然转身消失在夜风之中。 丁小草面色阴沉,“莲薪,过来。” 每次你跟那臭蛇吵架受苦的总是我,莲薪咕哝着,乖乖变回原形,伏身卧下。 丁小草站起来,把一脸吃瘪样的莲薪又向后撵了撵,“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跟人保持距离,哎,浑身着火麻烦得很,我当时怎么就想起来抓了你呢?” “主人你当时说,我这一身毛颜色纯正,比染坊染出来的好看多了,就算我派不上什么用场,以后看我不顺眼了还能剪毛做身衣裳,过节穿着也喜庆。” 丁小草往莲薪身上重重一坐,又听“哎呦”一声。 “木风你要不要一起坐?你该有很多话要对我哥说吧?哎呀你也一把年纪了,别总站着,你不累我看着都累。”丁小草无视莲薪以下颌拱地的可怜表情。 木风拒绝,看着丁小草思索片刻后道:“你说你是上官苻的儿子,有什么证据?” 丁小草反问,“你说你是木风,又有什么证据?当年禁卫军统领木风的死讯在都城可是传得沸沸扬扬,你早就该是一堆枯骨了才对,要我说,你的身份才更可疑。”他说着看向右梧,“哥,难道你从来没怀疑过这人的身份吗?” 右梧看向木风,见他微皱眉头,又看向小草,见他一脸得意。 “你们别互相怀疑了,两个我都信总行了吧?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直接告诉我好不好?还有,风叔叔,宅子为什么会起火?大家都还平安么?” 木风还没说话,丁小草就抢先道:“哥,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以前还好说,今后你一定要警觉起来,因为敌人很强,你不小心些,随时都可能送命……不过我确实是上官蔚然,这人也确实是木风。” 第151章 往昔 言罢,小草从怀中掏出两枚印章递给木风,“这是我和萤姑姑的私印。她这枚你一定见过,随便比较一下,就知道我是真是假了。”在木风审视那两枚印章时,他又对右梧道:“这印章是用只生长在浩瀚山主山的乾坤树的树根雕成的,是上官家子嗣成年后独自完成试炼的标志。” 上官家的孩子不论男女,只要有才能愿意做驯兽师的,皆从小接受严格训练,并于十六岁后独自到浩瀚山主山收服妖兽,而后砍下一段乾坤树的树根回来作为证据。 乾坤树,除去树皮后,木质雪白纹理墨黑,枝干部分黑色纹理极细,而根部则纹理颇粗,几乎等宽的白色木质与黑色暗纹交织相错,形成极美丽的花纹。 上官一族的驯兽师以这种材质为印章,一来是因为这树只长在浩瀚山主山,取了它是成功进入主山的证据;二来乾坤树是一种灵气充沛的奇树,可驱邪避凶,常年接触妖物的驯兽师带它在身边也有祈求平安的用意;再者,乾坤象征天地阴阳,为衍生万物的力量,长辈们希望子孙将这二字铭记于心,不忘凡事皆有两面,正邪相倚,光暗相生。 小小的两枚方章,一新一旧,底部分别镌刻着上官蔚然、上官萤。 木风将简简单单黑白两色的新印章还给小草,细看着手心中颜色略微泛黄的那枚。 顶端雕着一丛含苞桃花,顺着木质黑白的纹理,以黑色为枝干,把将开未开的红桃雕在白色位置。巧妙精致,栩栩如生。 花瓣上的胭脂红,是当年木风与上官萤一同染的。 木风握着小小印章,看着那从桃枝,手指轻抚底部凹凸的四个字,却不敢将它翻转过来看那名字上还残余的朱砂印泥。 将印章紧紧握于掌心,木风问:“满十六岁才会到浩瀚山进行试炼,你怎么现在就有这印?” 丁小草一脸得意,“首先呢,我就快满十六岁了,其次呢,我天资聪颖,十四岁就得到了爷爷特许,独自去了浩瀚山。” 木风皱眉,“你又怎么会知道我跟右梧的下落?” 丁小草抱臂答道:“不知道,我只是四处游历,刚好发现了你是木风而他是我哥,仅此而已。” “四处游历?那又为何将小萤的私印随身携带?” “呃……我从小就很崇拜姑姑,不行啊?喂,看够了没,看够就把印章还我!上官家的东西不给外人。”丁小草说着就要去抢。 “好,我暂且信你。”木风躲开丁小草的飞扑,将印章放入盛着艾草的香囊,而后贴身收好。 “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丁小草指着木风鼻子骂。 木风活这么些年,敢指着他鼻子骂的,只有上官萤。如今他被小草骂了,却不怒反笑,“看来我木家跟你上官家确实八字不合。” 丁小草看着难得面露笑容的木风一怔,接着严肃道:“确实。话说姓木的,你到底打算隐瞒我哥到什么时候,要不是你那个好姐姐,我姑姑她又怎么会死。当年的一桩桩一件件,如今也该讲个明白了吧?” 木风不搭理小草,只走到右梧身边,单膝跪下,月谦微微侧目看了一眼木风,就又低下头,细心为右梧治伤。 “右梧,你父亲的名讳是……司岚广清。”木风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毫无实感。 “虽然他是你爹,我这样说不太好,但是,他死了也是报应。”丁小草也凑过来,加上月谦木风,一时间把右梧团团围住。 司岚广清,广清帝,谥孝平。 右梧看看木风又看看丁小草,咧开嘴干笑。 “所以说哥哥你命不好,本来老家伙死得早,你又是长子,这会儿整个泽陆国都是你的才对……可事到如今,别说皇位,你作为司岚律那小子跟他老娘的眼中钉肉中刺,连保住小命都难。” 右梧揉着鼻子,嘴角抽抽,“这……你们是想说,我老爹是一国的国君?” “泽陆跟山聪不同,只有山聪这儿才管皇帝叫国君,哥你是离开泽陆太久了吧?” 右梧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来倒确实不同,四国对统治者各有各的称呼,山聪称君,泽陆称帝,金鸣称皇,风启称王。四国从古至今各安各道,大到最高统治者的称谓,小到民风习俗皆各有不同。 见右梧满面凝重,木风温言道:“我之所以瞒着你,是希望你可以远离纷争,平淡生活。只是……如今已经不得不将真相告诉你了。” 丁小草又指着木风鼻子,“他才十几岁天真就天真了,你怎么一把年纪了也跟着犯傻?纸里包不住火,只要他活着就肯定会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你现在后悔了也晚了,如果早作准备,咱们的胜算还能多些。” 木风不恼不怒,“你怎么知道我没做准备?” 小草嘿嘿一笑,“看来你当年能坐上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也不全是靠女人嘛。话说你把自家宅子烧了,一来是想打草惊蛇测测敌方动向,二来是要把带不走的都毁了以防留下什么线索,我说的没错吧?” 夜静无风,空中飘起尘埃般细小的雪片来。 右梧听着小草的吵吵嚷嚷与木风的风平lang静,感受着月谦手中散发出的白光的温暖,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原来,被隐藏着的,是这样一段往事…… 司岚广清,那个本该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在十六年前,自己出生的那天夜里,处死了上官萤,自己没机会叫她一声母亲的女人。 父亲处死了母亲,而理由,却是自己。 也难怪木风不肯提起。 十六年前,泽陆国都城承泽,正是三月暖春,飞花嫣然。本该因新生命的到来而喧闹喜庆的帝宫内院却一片寂静。 木风那时还是禁卫军统领,正当值巡查北宫门守卫,就见到一人慌慌张张跑来,近了才看出,那人是黛妃,也就是上官萤身边的侍女舒心。 “出什么事了?” 第152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 “不……不好了,陛下,陛下他将主子软禁起来了!”舒心急得脸色煞白,几乎话也说不清楚。 “别急,慢慢说。”木风给了副手一个眼色,便拉着舒心寻了个稍避人耳目的地方,“究竟出了什么事?黛妃她即将临盆,陛下怎么会此时同她置气?” 舒心一双眼睛泛红,“主子她……她早些时候,已经顺利生产了。” “你别吞吞吐吐,到底怎么回事?”木风越发着急起来。 舒心四下看看,见确实无人才颤着声音道:“主子,是生产了,可……可……” “我亲自去看。”木风实在跟舒心耗不起耐性。 舒心一把抓过木风衣袖,几乎是压低声音吼出来,“可她生了个妖怪!” “胡说!”木风厉色道。 “千真万确!我本来守在外面,还没听到孩子哭声就见产婆尖叫着冲出门去,我进去看时就见到产榻上有个黑色的东西!还很小看不清样子,但肯定不是个人,它生着四蹄,是个妖怪!然……然后,那妖怪动了,我吓得想跑,主子就叫住我,让我先躲出来,吩咐万一有什么情况就立刻来找你。然后,然后果然许多侍卫把嫣然宫给团团围住了,我就马上过来了。” 木风沉下脸色,对舒心道:“你先冷静下来。” “我我我,我怕啊,主子她……她……”舒心几乎哭出来。 “想活命就先冷静下来,你如今是不能回主子身边了,我帮你出宫,你躲上两天,若是风平lang静了你便回来,到时不过受些处罚,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自求多福,有多远逃多远吧。”木风语气冰冷。 舒心闻言面色如纸,却硬是慢慢平复了情绪,她心里也明白,自己此次是大祸临头。 木风领着舒心到北宫门前,向门外一指,“快去,别耽误了戴妃吩咐的事。” 舒心连声答应,疾步出了宫门,侍卫们看着木风,感觉到了情况不对却也不敢出声阻拦。 天色渐暗,木风对副手又交代几句之后便急匆匆向嫣然宫奔去。 嫣然宫外,满园桃花映着最后一抹夕辉自芳自艳,灿比晚霞。 当初司岚广清对刚入宫卑为婢女的上官萤一见倾心,惜她率直天真,爱她姿容清丽,赞她身为女子虽柔美却不娇弱,更奇她一头长发似漆夜着锦,遂封为黛妃,并赐嫣然宫,以满园桃花取悦于她。 如今,桃花依旧笑春风,曾经恩爱的二人却全然不似往昔模样。 木风方到嫣然宫门外,侍卫就一脸难色地迎上来,“统领,这……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擅入嫣然宫,嫣然宫内众人,不论主仆也一律不得外出。” “我自然知晓陛下口谕,如今也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查看宫内守卫情况,你们快些让开。”木风手已经按在剑上,几个侍卫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如何是好。 木风推开挡在路中间的就要过去,其他几人马上拦住,“统领统领,您别冲动,不是咱们不相信您,只是此事严重,弄不好不止咱们,统领怕是都要掉脑袋的。” “让开。”木风凛声,拔剑出鞘。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内院一声嘈杂响动并着喧闹声传来,紧接着有人惊呼,“快,看天上!快看天上!” 木风抬头,只见一道白光迸溅,生着一角长有双翼的白鹿踏足在院墙上,稍一借力后便腾空而去。是小萤的天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好,那是什么?” “它脖子上挂了什么东西!快追!” 侍卫乱作一团,木风趁机进了嫣然宫,途中凡遇到阻挠,他都二话不说挥剑过去。木风是禁卫军统领,而这里的守卫都是他的部下,平日里多受他照顾,虽然不得不奉命阻拦,却也只做个样子,大部分皆主动挂彩退下阵去。 广清帝不召木风这个统领而直接调用禁卫军,可见对他已经不再信任,也足见此次事件关系重大,不过在进入内殿见到上官萤之前,木风都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破一路阻拦终于推开殿门时,他便倒吸一口凉气,心跳几乎骤停。他丢了剑就冲到上官萤身边,试着将她扶起。 “呆子,你来晚了一步。”上官萤说着摇摇头,推开木风的手,原地坐下。 木风怔怔看着地面丝毯上以鲜血画成的法阵,又看着上官萤浑身的血迹以及憔悴的面容,好半天才问出一句,“究竟出了什么事?” “陛下觉得我生了个妖怪,所以将我软禁在此处等候发落……所以,我方才召唤出月声,把孩子交给它先带走了。” “只是等候发落,你何必急于送他出去害了自己?”木风气恼,上官萤如此大动干戈,无异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呆子,你能想到的事我自然都想到了,我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司岚一族最忌讳的东西出现在那孩子身上,广清自然不可能留他在世上,他将我软禁,也不过是花时间去封锁消息,再考虑个名目将知道此事的人都处决罢了。” 木风握紧拳头又松开,而后单膝跪在上官萤面前,抓过她的手腕,扯碎衣角替她包扎伤口,“可你怎么能在帝宫内院强行召唤妖兽?”声音有些沙哑。 上官萤却微笑,“着实花了不少力气呢,好在月声是天鹿,身上本就毫无邪气,否则就算我召唤它来,它也出不了帝宫。” 木风给上官萤包扎好伤口,便强行拉她起身,揽住她腰身道:“走,我带你逃出去。” 上官萤叹气,“傻子,我是逃不了了,”说着凝望木风双眼,“从小你就总让着我,迁就我的坏脾气,处处哄我开心,如今……我最后任性一次,求你一件事,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是死,也毫无遗憾了。” “别说这种话,我不会让你死的!” 上官萤闻言一笑,随即捂住胸口,隐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而后又从容用衣袖拭去嘴角血沫,仍是面带笑意。 “立刻跟我走!”木风紧皱眉头拉过上官萤,却被一把推开。 第153章 承诺 上官萤将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呆子,你听我说……我可是费了许多气力才解开右梧身上的咒术让他恢复人形的。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儿,根本不是什么妖怪。他之所以会以兽形出生,不过是有人暗中对他施了妖法,将他本就具有的些许妖族之血强化罢了。” “右梧?”木风听到这两字便有些心神不定,“陛下不是定了‘律’字作为殿下的名字么?” “他叫右梧,从今以后再不属于司岚一氏。我希望你能找到他抚养他长大,而他的名字,只有右梧。” “右梧……”木风喃喃念着,脑中闪过许多年少时的画面。 “你还记得么?我们曾经想过,若以后成了亲生了孩子,要给他或她取什么名字。我说跟谁的姓都不好,不如自创一个,交由老天来决定。然后我们剪碎了书页,各自抽出一片纸……结果你抽了左右的右,我取了梧桐的梧……后来你却反悔说这名字太怪,要推翻重来,我不同意还跟你吵了一架。” “我当然记得。”那段过往,如何能忘。 “虽然你我无缘,但这孩子……你就当他是你与我的儿子,不好么?你甚至可以告诉他你是他的生父,让他叫你一声爹,让他长大后供养孝敬与你。” “我不在乎什么孩子,我只想带你平安离开。”木风言罢转身捡拾起佩剑。 “木风。”上官萤蓦地双膝跪地,伏身行礼后抬头,一双眼睛噙满泪水,“答应我,找到右梧,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一生一世。” “小萤……你……”木风搀扶上官萤,她却不肯起。 “答应我。” “……” “呆子……答应我。”上官萤缓缓起身,以沾染泪水和血丝的唇瓣在木风嘴角点下一吻,“答应我。” 门外已是越发嘈杂的兵甲响动。 “好,我答应。” 木风回答完,上官萤终于破涕为笑,取出准备好的一包小衣服小鞋子塞进木风怀里,“快走,不然来不及了,我吩咐月声将右梧带出城,让他在白幕山等你。别傻愣着了,露重风寒,如果让右梧着凉了我可不饶你。” “跟我一起走。”木风的语气满是恳求。 “呆子,你以为你是谁?带上我这个累赘怎么可能出得去?” “就算拼上性命,我也……” “你刚刚答应了我什么?”上官萤轻拍木风肩膀,“走吧,你的命,要留着履行承诺才好。” “那你呢?”木风说得艰难。 上官萤像儿时那般古灵精怪一笑,“广清那么宠我,最多软禁我一阵子,等他气消了就会一切如常,我没事的。” “小萤……”木风拉住上官萤染血的双手。 “快去吧,呆子,我可是把我这一生最珍惜的人托付给你了。” 木风在门前最后回望一眼,便决然离去。 兵刃撞击的火星与声响中,上官萤终是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捂住胸腹面色惨白,眼前一幕幕画面轮换。 司岚广清看到婴孩儿身上黑**腾时的阴冷表情……不止是广清,连她自己看到那图腾都惊愕不已,怎么也没想到,费了气力解开兽形的妖术,眼前却出现了更致命的景象。 她虽然不甚了解,却也听说过司岚一族中关于诅咒之子的传闻。曾经主动退位的司岚莫离,其子出生时便全身布满黑**腾,接触过他的人无一幸免皆死于非命。 而这图腾,居然出现在了自己孩子身上。 司岚广清自然不肯再听上官萤多解释一句,就将幼子抛下,决然离去。那一刻,她便明了,一切皆无可挽回。 她只能用尽全力尝尽办法去除了幼子皮肤上的黑色印记,而后以自己的血液焚于火中为他在腹侧种上属于上官家的朱砂印记,可那朱砂印记却在刚种上之后便开始模糊,原本的铭文图腾也融化了一般含混一片…… 上官萤拖着染血的华服走到窗前,开了窗子遥望木风身影。 她想到的是十二岁那年,他为自己摘取桃花时的认真,想到的是他那时傻气的笑容和瘦小的身影。 还有,初遇后便再无法忘记的…… 谦谦君子,清润如月。 两年了,却终是无缘再见上一面。 风吹过,卷来院中飘落的桃瓣,夕阳西沉,最后一抹夕辉消逝无迹。 木风从嫣然宫离去并未受到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阻拦。一来禁卫军兵卒皆是他的部下,二来侍卫们见他只孑然一身出了嫣然宫,并未带出任何人,便只本着职责吆喝几声,挥几下剑,追出一段路便掉头向司岚广清复命去了。 木风出了宫门便唤出月谦,让他载着自己找寻月声气息。帝宫之内妖邪不侵,即使无邪气的妖兽在其间也会被封住大部分妖力,所以月声速度不快,木风没多久便看到了它在半空中的身影。 帝宫外是长长的官道和大片园林,此刻夜幕已至,月华初现,一轮圆满脱出于柔嫩树梢之上,透出皎洁光辉。天鹿的翅影映着夜幕繁星泛出萤光点点,再近一些,木风就看到,它脖子上果然围了一圈布。 那孩子,右梧,该是就在里面。 “主人。”这时月谦却略慢了速度,转头向帝宫。 “怎么?”木风也回头看,却见一抹火光自殿宇之间窜起。 火光的位置,竟是嫣然宫。 木风心中掠过无数种猜测,却无一种是好的,他又看了一眼天鹿渐渐远离的背影,终是吩咐月谦道:“立刻回去。” 月谦却踟蹰在半空中,“主人,此去过于凶险,而月谦又无法陪伴您左右……” “回去,这是命令。” 月谦垂下眼眸,依令送木风到南宫门处,这是离嫣然殿最近的宫门。 立在城墙上,月谦低头道:“只能送您到此了,还请万事小心。” 木风望着火光方向,“你去找庞子逸,带他先去白幕山寻找那孩子下落,让他见机行事,万万将那孩子保护周全。” “是,通知完庞子逸我便还回此处等候主人。” “月谦,”木风转身,抚摸月谦头顶极美的长角,“一直以来……多谢了。” “主人……”月谦抬头,幻了人形。 “若等不到我,你便回山林湖沼自由生活去吧……月谦,这些年跟着我打打杀杀沾染血腥,也着实委屈你了。”木风说完便跃下城墙,剩月谦孤立当场。 第154章 心 夜幕笼罩去多少变故,待月谦再看到木风时,子时已过,南宫门正门边侧的小门开启,几个侍卫抬着一副担架疾步而出。 躺在担架上的人一手紧紧握剑于胸前,另一手无力下垂,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尘埃之中,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广清帝将黛妃上官萤并一众宫女,以及负责接生的两名产婆、当时在宫外候命的三名御医一同囚于嫣然宫内,以毒酒赐死。而后对外则宣称由于产婆御医的失误,导致黛妃难产而死,几人难辞其咎皆畏罪自尽。后黛妃葬入帝陵,举国丧四十九日,禁宴饮嫁娶以为其广积福德。 木风当时硬闯嫣然殿,身受致命伤昏迷不醒,广清帝本欲将其处以极刑,后因丽妃木凡同太后合力求情才准许将其送回家中,留其全尸。 木家早早得了消息,一边备了马车在南门外候着,另一边则回去料理后事。此时,门外候着的家丁见木风被送出来,便匆忙上前将他抬入车内。 月谦到木风身边时,他确实几乎与尸体无异,失血过多伤势过重,连体温都开始急剧下降。 门帘放下,月谦才显露出身形。他颤着手握住木风冰冷的手腕,待发现他还有脉搏之时便视野模糊。 他小心翼翼除了木风被血水浸透的衣物,身体因周遭浓烈的血腥味而略微僵直。 背后那道斜惯的刀伤,即使隔着泪幕去看依旧令人心悸难当。月谦将木风抱入怀中,尽自己最大努力为他治疗伤口。 包围二人的白光由淡变浓,渐渐地从车外都能看到丝丝缕缕光线溢出。 流血渐渐止住,断裂的微细血管重新连结,皮肤上的擦伤划痕逐渐愈合。肌肉重新生长,碎裂的骨骼以极快的速度新生支撑起同样新长出的血管肌肉…… 待那道透骨伤痕愈合到表平时,亏空的血液也重新变得充盈,自新生的血管流过直奔心脉,再随着深沉心跳带着热流涌遍全身使得四肢回暖。 待做完一切可以做的,看到木风终于微微动了嘴唇,而后张开眼睛时,已经只能维持十几岁身形的月谦终于松了一口气,抿了抿嘴唇,再也隐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紧紧抱住木风渐渐温暖起来的身体,轻抚他背后的伤疤,泪水湿了木风肩膀。 木风只无力半张着眼睛,低声道:“我失去她了,月谦,我没能救得了她,我永远失去了她……小萤……小萤……”他埋头在月谦淡绿色的衣衫上,扶着他少年姿态的瘦弱肩膀。 月谦说不出话,只将木风的身体拥得更紧,不论这身体中跳动的心想着谁念着谁,他都了然,自己的心不知何时已长在了怀中这人的身上,他此刻,正怀抱着整个世界,一个失而复得的世界。 松枝燃得只剩光秃秃一段。 月谦看着右梧,“这样就没事了,少主起来走走看,还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右梧穿上鞋子站起身,左脚前后晃晃,左右顺逆时针各绕几圈,而后从原地跳试到蛙跳,皆轻松自如。 他拉过月谦,笑道:“早知道以前那些磕碰也找你治了,这脚现在比受伤前还好用。” 月谦轻拍右梧肩膀,“这可是会折寿的,并不是什么好事。”顿了片刻,他认真看着右梧,“少主你……”欲言又止。 右梧挠头,“我是个妖怪啊,根本不会折寿也难说。”他边说边笑,“月谦你说我到底是个什么妖什么怪?” 莲薪走到右梧身后,按住他肩膀,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你听了这些肯定心里不好受吧,别强撑着,你如果想哭就尽管在我怀里哭好了,我虽然不喜欢水,但完全不介意你把我的衣服哭湿了,真的。” “今天让我找到了个弟弟已经是平生大幸了,父母什么的,我根本从没奢求过,现如今也就是知道了这么一段往事罢了,谈不上什么心里难受,反而因为知道了前因后果,觉得轻松不少……”右梧看向木风,“还有,风叔叔你果然是个呆子,你哪里亏欠我了?就是对我娘你也毫无亏欠,是我跟她亏欠你太多才对。” “喂,哥哥。”丁小草跳到右梧面前,“话可不是这样,当年的惨案,我敢说十有八-九是木凡那女人一手策划的阴谋!既然是他们木家害我们上官家,又怎么能说不亏欠?他木风就是欠你的,而且这辈子都还不完。” “哦?是么?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谁都不怪,错都错在我是个妖怪而母亲她还执意要保护我呢?司岚莫离的事我也听说过,搞不好我真跟那个什么诅咒之子有关,不然也不会只有满月时会身负妖力这么怪异。” “满月那事儿先不提,单说你被送出宫后竟然下落不明就知道事有蹊跷,且姑姑也说过你是被施了妖术,我相信她的判断,一定是有人忌讳你的存在,想要害你却不好直接下手,于是将你变为兽形想借司岚广清的手除掉你,结果没料到你居然被姑姑送出了宫,那人得知情况仍不死心,于是途中掳走了你。” “我当时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如果真有人设计害我,我又怎么能活到现在?而且记得养父说过,他是在家门前捡到我的,要真有人害我,也不会这么好心还找个人家收留我吧?”右梧摸摸丁小草的头,安抚他的情绪。 “哥,那时究竟出了什么变故我们不知道,但月声至今下落不明,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一定不会违背命令让你有什么闪失的。再说了,你想想你死了对谁最为有利,还不就是那个同为帝妃木凡么?她可是从小就狠心善妒常找姑姑麻烦,后来在宫中也一直对姑姑颇为忌讳的。” 小草看向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木风,“你倒是说句话啊,我听爷爷说过,当时出了这么大乱子,他和木家几个老头连夜被召进宫商讨,就是你们家那几个坚持说要不留后患,司岚广清那个昏庸家伙才下令赐死姑姑的。木风你敢说这一整场戏不是你们木家暗中策划的?为的就是除掉作为长子的我哥哥,好让她木凡有机会生出得势,他们害死了我姑姑,牵连了上官一家,让你们木家从那之后完全凌驾于上官家之上。” 第155章 累 丁小草咄咄逼人,看这架势搞不好又要打起来,右梧忙岔开话题,“再聊下去都该天亮了,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这一天着实发生了太多事,需要他花时间想明白和接受的也太多。 “哥,你不想为姑姑报仇吗?”丁小草不依不饶。 “报什么仇?”右梧打个哈欠。 “你现在知道了当年的事,难道就不恨吗?你本该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可这些年来你却过着什么日子?” 右梧摊开手掌,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化作一颗晶莹水滴。恨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一时知道了这么多事,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真实感,说不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累,很累。 “恨又怎么样?不恨又怎么样呢?”右梧看丁小草,皱了眉。 “哥,你才是长子,你才应该继承帝位!你要是恨,就去从木凡和司岚律手中夺回你应得的啊!” “听起来麻烦得很,没兴趣。”右梧揉揉鼻子,“我好困啊,咱们今晚上难道要露宿雪地?” “哥你真没出息。”丁小草夸张地长叹一口气。 “主人你真没同情心,就你们说的这些,我这个外人,哦不外妖,听着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何况是他呢?你就不能让他安静待会儿别一直烦他吗?”莲薪说着绕到右梧身前,语气立时软下来,“你困了是吧?不如我抱你睡?我的怀抱可是十分温暖的哦。” 丁小草呸了一声,“我哥要是愿意要你,你就去认他当主人好了,臭yin鼠!” 莲薪吐吐舌头,“求之不得。” 右梧抬头看莲薪,莲薪见右梧看自己便又挂上微笑,“如果早些遇到你就好了,可惜我已经跟了主人,除非他死这契约是解不开的。” 丁小草在莲薪脑门儿上重重一敲,“臭东西你这是咒我早死吗?” “要是咒几句有用的话,主人你早就死了。”莲薪揉揉额头,仍是顶嘴。 “呵,你等着我叫露凝出来吞了你,yin鼠。” “不如主人试试,如果能叫他出来,我倒是不介意被吞上那么一次。”莲薪微笑说完,丁小草就不再理他,继续刁难木风去了。 右梧听着两人拌嘴,心情也稍稍轻松了些,他微笑看着莲薪,心说我果然是什么妖物,跟妖族在一起总觉得更轻松愉快,这该就是物以类聚了。 “与其让你抱我睡,倒不如我抱着你睡更暖和些。”右梧说着拢了拢衣襟。 莲薪没想到右梧会这么说,且惊且喜,“抱着我睡?”他伸开双臂,“来来,你想怎么抱都随你,我的怀抱随时为你敞开。” 右梧眉头微皱,嘴巴一瘪,“可惜你不喜欢变回原形,我觉得你那样子抱起来更舒服些,如果能那样在你背上趴着睡一觉,也该是种享受了。” 话音未落莲薪就变回了原形,一双圆圆的金色眼睛看着右梧,低头在他衣摆上蹭,“只要你说喜欢,就是让我变成一条蛇我都愿意。” 右梧攀住莲薪的脖子跨到它背上。身下细绒鼠毛温暖柔软,他伏下身子环抱莲薪脖颈,说:“那我睡了,在他们俩争论完咱们到了落脚的地方之前,都辛苦你了。” “到了落脚的地方之后我也可以让你抱着睡,虽然我不喜欢睡床,不过为了你我会忍耐的。”莲薪十分开心。 右梧“噗嗤”一笑,说:“好。”之后便没了声音。 莲薪感觉着背后之人呼吸均匀轻缓,只当他睡了,却不知右梧只是做个样子。 这样的一夜,注定难以入眠。 临近午夜时渐渐起了风,雪也不知不觉大起来,风卷着雪片穿过树林带出枯枝残叶的窸窣声响。 一朵雪花飘入衣领,右梧感觉到一凉,接着就有什么轻软的物事覆盖在了后背上,就这样遮去了雪片和寒风。 木风的外袍下,右梧伏在莲薪背上,留心听着一行人的脚步,深深浅浅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让他不明来由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收养自己的那户人家。冬天里,几个孩子到院子里打雪仗,年纪最小的他负责帮哥哥姐姐们团雪球,手心里就一直是这样的“咯吱”声。 那时的家人,声音和样貌早就毫无印象了,却仍在心底记得那种感觉,一家人聚在一起,日子简单到枯燥却从不觉得烦闷;冬日里屋外是彻骨的严寒,屋内床铺虽然窄破,跟哥哥姐姐挤在一起却每夜都睡得安稳温暖。 右梧抱莲薪又紧了些,就这样终于在丁小草和木风时不时的说话声中入了梦。 一片莹白的世界,空落落的安静。 头顶是挂满雪的树枝,树枝后是遥不可及的天青。视线低垂,就看到呼出的气息在眼前缭绕出白茫茫一片,自己的气息声和心跳声皆萦绕耳际,连同雪片飘落的声音一起,竟是都分外清晰。 静寂中,连最细微的声响仿佛都带了回声。 右梧觉得手冷,动了动手指,便听到疏松白雪被挤压而出的声响,再环视周围,原本空茫茫的雪地里却多了好些脚印,接着有笑声传入耳中,有人叫他说,小幺,动作快些多做些雪球,等着用。 他点头“嗯”了一声,视线穿过缭绕眼前的白雾看向手中完成一半的雪球,笑着继续用力挤压雪片。 “小幺,快点!不够用了!” “你别欺负他了,手都要冻坏了。” “等下,就好了。”右梧双手再用力一些,手心里却觉得有些刺痛,倒不像是握着雪,而像是握着冰。 他低头,吸了吸冻得冰凉泛红的鼻子,看向自己的双手,却因为眼前的景象而瞪大了双眼——指缝中,鲜红的血水溢出,顺着手背一直流淌,滴落雪地上,绽出一点一滴明艳的红。 右梧想叫哥哥姐姐,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不止发不出声音,方才听到的喧闹嬉笑也没了踪影。抬头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没有树没有天空,只剩下满眼的雪,和指缝中不断溢出的鲜红。 很快连身体都动弹不得,右梧的视线定格在满手的血迹和身下不断扩大的红色上。 嫣红似见了春风的花,一层层向外蔓延开去,吞没洁白的世界。 第156章 讨好 一只染了血的惨白枯手自脚下血水中伸出,抓住右梧动弹不得的脚腕,接着一张人脸浮现,清白肿胀如同水泽中泡久了的浮尸一般,右梧却还是认出,这是那馒头铺子小伙计的脸。 “这是你要的馒头。”他说着,伸出另一只手,递出的却是一截血肉模糊的骨肉,看不出是手臂还是小腿。 “放开我!”右梧嘴型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你不要这个啊?也好,那给你别的。”枯白的手收回去,再次伸出时,却举着白白的一团。 六月雪的香气弥散开来,取代了血腥。 “半夏!”右梧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冷汗连连,入眼却是干净的被褥和素色的床帐。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勾起食指拭去额上的汗滴,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昨日夜色将尽时,木风带着他来到了一户人家落脚,此处应该正是这家的客房。那时半梦半醒,只记得木风将他放到床上后便离开了,他实在疲乏得厉害,便也就直接睡了。 “做恶梦了?” “嗯……嗯?”右梧猛地转过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恶梦里有我?” 右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仍在做梦,抬手想在脸上掐一下确认,却在半途中收住了。万一真是的是梦,这一下子掐下去醒了可怎么办? “梦到什么了?”天青色的眼睛弯出微微的弧度,近在咫尺。 他笑了……他居然还会对着自己笑? “有些日子没见了,你竟是跟我无话可说么?”浅绯的唇瓣开阖,唇纹舒展聚拢,嘴角线条或平或曲皆灵韵生动。 每一丝细微动作都被右梧看进眼底。 不是无话可说,恰恰是有太多话想说,可是又该从何说起?右梧向半夏那边微微倾过身子,随着一寸一寸靠近,呼吸间的香味越来越浓,心脏也开始以一种形容不出的方式不住抽搐。 右梧轻轻碰上半夏唇瓣。直到接触前的那一刻,他还在担心半夏会因为厌恶而闪躲。他此刻的行动是清醒的,经过思考的,可同时又透着混沌,透着一股不受思考控制的冲动。 半夏自然没有闪躲,却也没去迎合。 右梧的唇在半夏唇上一动不动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轻缓亲昵地蹭弄起来。他的上唇拂过他的上唇,他的下唇拂过他的下唇,他的气息和体温染上他的清香微冷。 半夏垂下双目,任凭右梧微张双唇轻轻含住他的下唇,以上齿轻柔咬噬,而后由轻咬变为浅tian吮吸。 右梧此刻心中自是充满了的自责和愧疚,却无法停下动作,他思念了许多日子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了,与解释道歉或其他任何话语比起来,他更想要的是确认他的存在,确认属于他温度和气息。 原来竟是这样,直到重逢的一刻,才明白心中那份恋念有多深多重,才明白心肺身骨已经被那样一个人占去了多少蚀去了多深。 半夏,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是否想起过我?是否还在气我?这些问题浮现在心中,右梧仍是在半夏双唇间温柔吻着,不深不浅不快不慢,像是某种仪式。 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些许距离,许久之后,右梧才伸出手想抱住半夏,最终却缺少勇气停在了半空。 半夏抓过右梧无处可放的手,紧紧握在手中,而后侧身将他压到身下,居高望他,眼中情绪难以捉摸。 “你敢吻我却不敢同我说话么?”半夏嘴角微扬,却不似在笑。 “对不起。”右梧鼻子一酸。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半夏声音平静。 “我……”右梧才一张口,下面的话就被半夏俯身而下的吻堵住。 他的吻不同于右梧的,炽烈而浓郁,一如他的骄傲他的不甘,他的难以抉择、无法拥有却又不能割舍。 右梧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唯一清晰的只剩下自己仿佛带着回音的心跳声。 片刻后,半夏起身俯看右梧,轻声道:“我听你解释,不过仅此一次,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所以,想明白了再开口。” 右梧终于松动了表情,嘴角露出笑意,“我说什么你都信?” 半夏伸手梳理右梧额前睡乱的发丝,“我信。” 右梧笑,“其实我是女的。” “那你我生出的孩子会有一半妖族血统。”半夏的语气听不出是严肃抑或调笑。 右梧笑得更深,“我似乎不是个人。” “那就不只一半妖族血统了。” 右梧笑出声,而后沉默片刻,敛了笑意,“我想你了。”他蹙眉,凝望映着烛光明明暗暗的天青,“半夏,我想你。” 空气凝滞了一瞬。 “当真?”半夏揽过右梧后颈,让他离自己更近些。 “怎么到正经的你反倒不信了?”右梧朝半夏皱皱鼻子。 半夏捏住右梧鼻尖,“不是不信。” 右梧伸手环过半夏身子,渐渐收紧,拉近与他的距离,“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还好么?胸口的伤还会疼么?”说到这略一顿,他把额头抵着半夏颈窝,“我想你,半夏,做梦都想。我知道我总乱说话也没个正经,但这话是真的。我知道我不对,你生我气应该,你打我骂我或者一辈子不理我都应该……兴许我不配,但我还是想你,就算是腆着脸也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我已经不生气了。”半夏叹气,轻抚右梧后背。 “你该生我的气,不过我以后会认真讨好你让你消气的,我们离开这里,就你跟我两个,我用后半辈子时间哄你,让你消气好不好?” “才两个月不见,嘴居然变得这么甜了?” “这不是想哄你留下嘛。” “你先哄哄,我听听看受不受用。” “哦……”右梧看着半夏傻笑。 “笑笑就打算过关?” “我这可是认真思考呢,别插话。”右梧说着坐起身子,仍是盯着半夏看。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半夏你真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头发也好看。” 半夏食指点上右梧手背,轻道:“勉勉强强,继续。” 第157章 珍惜现在 “半夏我觉得遇到你之后我虽然一直倒霉祸事不断,但过得比以前开心了不知道多少,你人这么好看又心地善良,就发发慈悲留在我身边让我继续开心下去吧,全当做好事了。”右梧一副耍宝样。 “你这也算讨好?”半夏眉尖微动,纤指挑起右梧下巴,“继续。” 右梧眼睛左右转转,而后又落到半夏身上,“我脑子笨,还是给点提示吧?” 半夏却从袖中取出那条泛着银色微光的缎带,道:“右梧,有那么一刻,我竟是以为你死了,变笨了的,兴许是我。” 右梧从半夏手中接过缎带,抚摸着上面的暗纹,“我还以为丢了,你看你看,咱们两个果然有缘,是我的跑都跑不了。”他说完一笑,就开始动手梳理头发。 半夏捏着右梧下巴让他转过头,而后从他手中接过有些凌乱却极软的发,玉白手指将发丝一缕一缕拢起。 人类和妖族的不同,即使细微如发丝也体现得出来,右梧头发虽软也光泽,烟灰色却只像是丝绸,有很真实的质感。而半夏的银色发丝则不同,细看之下通透,对光呈半透明,当真像将月光收拾起来,捻成了线。 “如此说来,这发带不是被你弃了,而是丢了?”半夏说着拿过发带,将它绑上右梧收拢整齐的发上。 右梧转头看半夏,“当然是丢了!这发带我一直带在身边,怕弄坏了弄脏了还舍不得用,特意系在手腕上,哎,结果还是被芳音那个混蛋趁我不小心给扔了。” 半夏仍捏着右梧一缕发丝把玩,“也是,它哪里配得上你那乞丐装束。” “就是,那叫暴殄天物。当然,发带是天物,我是暴殄的那个。”右梧一来有些紧张,二来十分开心,话就比平时多了许多,却没有自觉。 半夏的手伸进被子,抚上右梧略有些凉的脚,“这处的伤,还疼么?” “一丁点儿都不疼,你看。”右梧说着伸出脚来,乱动着脚趾头,顺逆时针绕着脚踝。 伤口已经愈合了,脚背上却还留有一道疤痕。 半夏捧起右梧的脚,右梧一愣,忙着要抽回去,却已经晚了,眼睁睁看着半夏俯身,发丝滑落身前,在自己的脚背上轻柔吻了一记,绵浅悠长。 “……” 半夏一松手,右梧立刻把脚收回,缩进了被子里,嬉笑道:“本来好了,被你一弄就又疼了,怎么办?” “用妖力治伤,是会折寿的。”半夏语气平缓严肃。 “哦,”右梧把手伸进被子揉揉脚,“但不治会变成瘸子,跟那比起来,我宁可少活几年。”他说着抖抖被子,把半夏也一起裹进去,“我知道你不冷,但我看你在外面还是觉得你冷。” 两人裹在一张被子里肩并肩的感觉,似曾相识。右梧握住半夏冰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慢慢将它捂热。 “你还没回答我呢,胸口的伤,还会疼么?当时不是说无法完全恢复么?现在怎么样了?”右梧说着把头缩到被子里,耳朵贴在半夏胸前听他的心跳声。 均匀沉稳,却比人类的慢上许多。 “没恢复,但也不会疼。”半夏低头,下颌抵着右梧头顶,抱住他轻抚,“我这身体纵使再不堪,也比你强上许多。” “哦,半夏啊半夏,以后我们都别分开了吧,我用下半辈子哄你开心,你就陪着我好不好?喂,好不好?看在我这么没脸没皮的份上。”右梧跟只小动物一样在半夏怀里蹭啊蹭,俨然是在模仿当年白团子撒娇博同情的模样。 “右梧。”半夏念出这两个字就顿住,右梧看他,眨眨眼,“别忙着拒绝!我不听!”说着捂起耳朵,“对,我无耻我不要脸我配不上你,但是你可以慢慢考虑,什么时候决定答应我什么时候再回答就好了!” “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半夏的声音很轻,右梧捂着耳朵,虽然看到他嘴唇的动作,知道他说了话,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他放下手。 “没什么,”半夏转了话题,“让你受伤的,是芳音?” “不是,反倒应该算是他救了我……昨天发生了许多事。”右梧说着长舒一口气,“半夏,你曾经说过陪我回陆泽找寻亲人,现在倒是有现成的冒出来了,我居然有个弟弟。半夏,还记得那个小乞丐丁小草么?他居然是上官家的人,居然是我弟弟,而且他虽然看上去很小实际上却只比我小一岁,还有……” 半夏打断右梧的滔滔不绝,“这些,我都知道了大概。” “咦?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 “真没想到,右梧你竟是司岚家的后裔……”半夏微皱眉头。 “哦,你偷听。”右梧撇嘴。 “我就站在那里,你看不见我而已,怎么算偷?”半夏把右梧撇着的嘴揉回原样。 右梧叹气,“你以前跟我说过司岚莫离和长生药的事,真没想到,原本觉得天方夜谭的事居然也能跟自己扯上关系。”他说着认真看半夏,“风……呃……听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兽形,变为人形后皮肤上也还有黑**腾,会不会……我跟你曾经说过的那孩子,跟司岚莫离有什么关系?当然不是说血缘关系,可是会不会我身上也带着某种诅咒?母亲她为了保护我也……” 半夏抬起右梧下巴,凝视他,“这不是你该自责的事,右梧,你没错。” 右梧眼圈有些泛红,“母亲是被父亲处死的,半夏你知道么,这都是因为我……木风当年的伤,还有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也都是因为我,还有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为皇子的司岚律似乎也派人追到了山聪,大家现在处境很危险,还是因为我……你说的对,我没做错什么,可因为我,已经死了很多人,以后还会有更多人……” “别想太多,你只要记住你没错就够了。”半夏把右梧揽在怀里,紧紧抱住,“为了已经为你付出过的人,你也该珍惜现在。” 第158章 想跟你一起活着 右梧转动视线,眨眨眼,赶走眼前的雾气,回抱半夏,“但这种感觉很沉重,因为我一个连累了这么多人,我承受不起,我觉得很累,心里很难受。昨天一晚上我都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活着,因为只要我死了,就不会再成为别人的负担……”顿了片刻后,他声音更低了些,“可是半夏,我明明觉得自己该死,却还是想活着。曾经觉得无所谓,现在我却想活着。” “这样就好,我会保护你。”半夏知道自己不该跟四国王室有所接触,尤其是直系血脉,即使作为芊灵兽也不可以,却仍是决定了在右梧身边,保护他,陪他一生。 右梧深呼吸,轻道:“半夏,我想跟你一起活着,就像曾经一同生活过的那段日子一样……对对,还有很多人类食物你没尝试过,我做给你吃,然后也教你做,就算你做不好我也会全部吃了的,还记得你第一次做的菜吧?那个土豆,后来我又试过放糖做,但是做不出当时的味道……” 右梧虽然平日里也不是个沉默寡言的,却很少说心里话,如今一口气把想法合盘托出,半夏听了欣慰的同时也觉得心中隐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抱右梧更紧些,轻抚安慰。 “找个小城,或者干脆我跟你去浩瀚山过妖族的生活,总之远离这一切,就我跟你,这样我就不会再拖累他们,也可以安心活着了,不是么?” 见半夏久久不回答,右梧有些没底气,问道:“你不肯原谅我?不想跟我一起生活?也对,你本来就来去自由,我却想让你守着我过日子,实在太任性了。” 半夏轻笑一声,叹一口气,而后捧住右梧的脸,凉凉的吻落在他额头、眉梢、鼻尖、面颊、下巴,然后是嘴唇。他掀开被子,将右梧按在身下,动作利落但不粗野。 右梧躺着笑,“这是同意了?” 半夏不回答,倾泻而下的长发飘出幽香,他的唇覆在右梧唇上,右梧却抓住他肩膀将他推开一些,道:“喂,我可是正经人,你先答应我,不然不许亲。” “答应什么?” “陪我一辈子啊。正确说来,是我的一辈子,你那一辈子太长,我可陪不起。” “你们人类一般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陪另一个人一辈子呢?” 右梧眨眨眼,“你是说一家人?” 半夏浅笑,不答话。 “那就是……成亲。”右梧弯着眼睛。 “那么,为什么一个人要同另一个成亲,一辈子拴在一起?” “因为要生孩子,然后一起养孩子,成亲了比较方便啊。”右梧坏笑。 “那你要我同你一起一辈子,也是为了生孩子不成?” 右梧顿了片刻,缓声细语,“两个人因为相爱,想一直生活在一起,所以结为夫妻,承诺一生一世。” 半夏的手握住右梧的,“何为相爱?” “很重视一个人,在乎他的感受,同他在一起很开心,分开了会惦记,再见面了又紧张,有时候明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遇到跟他相关的事,行动会变得不受控制,明知道没资格喜欢,却还是放不开手……如果两个人都有这种感觉,就是相爱,不然就只是单相思。” 半夏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晚出好看的弧度,“你倒是挺清楚。” “那当然。”右梧作得意神情。 “那……是否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在乎重视,让你喜欢?” 右梧提一口气,而后慢慢呼出,“有。” 半夏嘴角笑意不减,却微皱眉头,“那个人是谁?” 右梧做出一脸为难表情,半夏脸色随之转阴,“是木风?” 右梧脸色一变,随即又笑,“你是故意的?” “你要同我过下半生,喜欢的却是木风,对么?你不想再亏欠他,你要离开也是为了他,是不是?”半夏的笑更深,却带着自嘲。 右梧也皱眉,“你是这样想的?” “不是么?那你告诉我,该如何想?” “是不是即使我回答不是,你也不会信?” “你只回答我,是或不是。右梧,说出来,你喜欢的是木风。”半夏语气有少许激动,但很快又平和下来,“算了,不用说了,我答应,陪你一生。” 半夏的唇贴近右梧唇瓣,呼吸扑在他皮肤上,“现在我答应了,是不是可以继续了?”说着手指探入右梧衣襟。 半夏的手比从前更凉,右梧打了个冷颤,而后把自己的手贴在半夏手背上,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你看,答应了我就可以随时吃我豆腐,不答应就没有,是不是觉得很划算?” 半夏不答,扯开右梧衣襟,舌尖沿锁骨滑过。 右梧身体微颤,“半夏,你这傻子,我自然是要跟我喜欢的人过下半辈子的。” 半夏的动作停住,听着右梧轻声说:“半夏,我喜欢的是你……只是我也傻,自己没发现罢了,你可以不信我,也不用喜欢我,甚至可以不原谅我,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右梧抬手绕过半夏脖颈,直视他双眼,极认真又说了一遍,“离相,我喜欢你。” 隔了许久,半夏才终于开口,“为什么叫我离相?” “这个名字,你不是用了几千年么?我连着这几千年的份一起喜欢,不好么?” 半夏不接右梧的话,只道:“右梧,与我订立灵契。” 很突然的话题,右梧没明白,“灵契?” “对,灵魂契约。”半夏边说边伏在右梧颈侧,湿软舌尖滑过他白皙的耳廓。 右梧本能缩了缩脖子,“我在书上看过,但……” “灵契是妖族与人类之间的契约,分为许多种,你如果真的决定了要下半生都与我在一起,便同我订立灵契。” “好,依你……”半夏在右梧耳垂上轻咬,右梧环抱半夏的手臂收紧,“需要我做什么?” “灵契分很多种,订立灵契的人类与妖族,也可以有许多种关系,有些相当于人类中的同盟伙伴,有些是主仆,还有一些……则类似于夫妻。” 第159章 相许 “喂喂,你先别……”右梧扭着身子,“把话说完再闹。” “同盟关系最为薄弱,其中人和妖族不过互相利用,分享力量而已,通过简单的仪式建立,也可以通过某些仪式解除。主仆关系则深一层,一般妖族甘愿作为人类的仆役,是为了某些靠自身力量无法完成的事,或者报恩,契约订立后,妖族绝对服从人类,这种契约,要等到作为主人的一方死了才会解除。” “嗯……我,记得……莲薪提到过。”右梧说着抓住半夏的手,“你能不能别总在说正经事的时候调戏我?这样我很难集中精神。” 半夏却把膝盖抵在右梧双腿间挑逗,右梧重重呼出一口气,脸颊开始泛红。 半夏继续道:“相当于夫妻的,是共生灵契,也是一种一旦订立就无法解除的灵契。因为约束最强,所以两人之间的默契与感应也最强,与我缔结契约之后,若是你遇到什么危险,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也可以感觉得到,且可以准确找到你位置。” 右梧平复呼吸,“何必这么麻烦,不分开不就行了?” “不行。”半夏拿开右梧挡在身前的手。 “又来了,你个倔驴。”右梧再把另一只手挡上来。 “如果缔结共生灵契的是一男一女,那么他们的关系就相当于人类夫妻,在那之后,受到共生关系的影响,女方才能孕育后代。人类同妖族的混血,就是这样产生的。” 右梧左扭扭右扭扭,颇费力躲着半夏的骚扰,调笑道:“我生不出孩子的,半夏,让你失望了实在对不住,但如果你实在想要个混血小孩儿的话,不如找个女子生去,我帮你养就是。” 半夏的吻压下来,右梧几乎喘不过气,半晌后,他才起身,温声道:“别闹,说正事呢。”一边手上仍不老实。 右梧脸上红了一片,“现在到底是谁在闹!” “若与人类缔结了共生灵契,对妖族来说,便等于与人类有了婚约,那之后,在其他妖族眼中,你便是我的妻子。” 右梧脸上的红蔓延到耳根,妻子二字在脑子里转,他一把推开半夏,撑着坐起来,“你再说一遍!” “因为妖族通常比人类强上许多,所以共生关系中,主导方是妖族。” “什么?” “缔结灵契,然后,你做我妻子。” 右梧哑口半晌,而后指指胸口道:“看清楚,我是男的。” 半夏吻右梧额上碎发,“妖族不是只会娶女子为妻。” “……” “不是要下半生都陪着我么?” “是这样没错……” “你刚刚不是还说了自己是正经人么?” “是说了……” “所以你做我妻子,在一起,才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妖怪也讲名正言顺?右梧看着半夏,半天合不上嘴。 半夏伸手解带,右梧上衣滑落。 “喂,住手!” “别闹,我现在做的,是缔结灵契的必要步骤。”半夏边说,边又低头,吻上右梧裸露的肩膀,“做得越细致,成功的几率就越高。” “凭什么我是妻子!”右梧推搡着半夏,刚吼出这句,就感觉到一股很强的风将他包围,床帐也被吹得上下翻滚。 半夏止了动作,侧身挡在右梧身前,透过在风中翻卷的床帐看着房门方向。 “怎么了?”右梧问。 半夏冲房的方向道:“上官家不愧驯兽师世家,打破结界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话音未落,门就“吱呀”开启,半夏刚为右梧披上衣服,丁小草就迈步进门,“芊灵兽么,虽然稀罕,也不过是个百余年的小妖,又伤了本原,怎么能拦得住我?” 这时莲薪从丁小草身后大跨步上前,到右梧床前,神色复杂地看了右梧又看半夏,而后转头对小草道:“昨晚上我就说,我要陪他一个床睡,你非不同意。”而后蹲下身子,隔着半夏看右梧,目光毫不掩饰,“如果你喜欢妖兽的话,跟他不如跟我,火光兽虽然没有芊灵兽那么稀罕,但我有七百年寿命,比他强很多,也比他暖和!” “莲薪,退下。”丁小草也走到床边。 “右梧……”莲薪仍看着右梧。 “退下。”丁小草说着搬了个凳子,在床前坐了。 莲薪瘪嘴,看向右梧,“我待会儿再来找你。”说完转身就跑出门去。 “半夏,他叫丁小草,是我弟弟,你之前见过的。小草,这是半夏,是我……” “嗯,我知道他,他从昨晚上开始就在附近了,还有最开始在市集,他隐身跟在你身边,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丁小草看看半夏又看右梧,“哥你果然是上官家后人,即使没受过训练,还是可以令妖兽对你顺服,很不错呢。” “小草,不是你想的那样。”右梧收拢衣襟,系好腰带,脸上的一丝尴尬退去后打算下床,却被半夏拦在背后。 丁小草见状,看着半夏笑,“你倒是对主人挺忠心?那怎么还让我哥受伤了呢?因为你失职?还是因为能力不够没法保护他呢?”他看右梧,“我还是把莲薪借给你好了,他还顶用些。” 半夏神色平静,似乎对小草的话毫不在意,右梧却跳下床,站在半夏身前,“小草,半夏他不是我的仆从,他……他……他是我娘子!不许你没礼貌。” 丁小草噗嗤笑了,“娘子?哥你真逗。” 半夏也笑,满眼温柔,拿过挂在床边的外衣给右梧披上,而后拉起他的手,温言道:“我们走。” “去哪儿?”右梧穿上衣服鞋子。 “不是要跟我回浩瀚山么?” “现在就走?” “对,现在。” 右梧点点头,深呼吸,看向小草,“小草,帮我跟风叔叔说一声,这些年谢谢他照顾,但带着我始终是个麻烦,且现如今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更不可能留在你们身边让你们为难,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们别担心,我走了。” 丁小草笑得冷淡,“你就这样甩甩手要走?” 第160章 无可选择 右梧按揉着小草细软的头发,“对不起,我没机会作为哥哥跟你一起生活,照顾你看你长大,不过我想,以如今的情况,离开已经是我能为你们做的唯一事情了。小草,能知道有你这个弟弟我很开心,以后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太争强好胜。”右梧说完,又看了小草片刻,才转身走向房门。 丁小草沉默之后悠悠站起身,抖抖袖子,笑意嘲讽,“哥,你太天真了。” 右梧听到小草的话,却不回头,在他走到门边时,却又听到小草说:“既然木凡和司岚律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还已经有所行动,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以为你这样一走了之就行了?你真的以为你走了,木风只要出面说一句‘右梧不在了’或者‘右梧已经死了’这样的话对方就会罢手么?” 右梧迈出门槛的步子停住,半夏在他身后皱眉。 “哥,你走了,司岚家一样会对付木风。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他为了你都策划了些什么?你知不知道在泽陆藏有一支为你而存在的军队?你又知不知道,木风这些年苦心经营招兵买马早已经背上了谋反的罪名?而且他本就是个曾经擅闯帝宫血洗禁军的罪人,你这样走了,指向你的矛头不会放下,只会全部对准木风,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席话说得右梧如坠冰窟,背脊发凉。 “右梧。”半夏揽住右梧肩膀,顿了许久才道:“不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陪在你左右。” 右梧收回刚迈出的那条腿,转身看丁小草,“你说风叔叔他……为了我招兵买马?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那咱们去找他,让他亲口告诉你怎么样?” 右梧低头皱眉。 小草道:“真不知道你跟那家伙闹什么别扭,他为你做这么多事,虽然也是赎罪,但好歹尽心尽力,你就算不出于感情,也该跟他更亲近些才好啊,不管怎么说,他对你都十分有用。” “你是说,让我利用木风?” “那当然,而且他也愿意被你利用,你看他这些年蛰伏在清泽城那种偏远的小城,做个黑道头目还做得劳心劳力,这是为了什么?他经营赌坊勾栏甚至钱庄典当行,暗中操控了许多商业重镇,你觉得这又是为了什么?积累银钱招兵买马,不管他究竟是为了死去的姑姑还是为了你亦或是想替他那姐姐赎罪甚至为了他自己的野心都好,结果都一样,他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们现在处于同一阵营,他筹划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你该好好成全他才是。” “所以现在的事实是……我无路可退,只能利用照顾我这些年的风叔叔,用他苦心经营的结果,他的那些兵马去对付司岚律是么?” “不是你要去对付他,是他要对付你。哥你也许不知道,这许多年来,你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们都在一个一个夭折,司岚广清生前如此,他死后情况就更甚,到现在除了一个司岚律安安稳稳之外,其余皇子不是离奇死亡就是痴呆,他跟木凡有多心狠手辣一目了然。你是他最后的威胁了,我想他会在登位之前,不惜一起除掉你,永绝后患。哥,我们时间不多,春天时司岚律满周岁十六,便会登位,从现在到那时的三个月内,他一定会向我们出手。” 十分沉重的话题,右梧从未想过他有一天需要面对这种情况,从未想过他还会有家人,没想过自己的身份竟是如此特殊,更没想过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他的一个弟弟告诉他,他另外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居然视他做眼中钉肉中刺,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曾经最渴望的家人,如今有了下落,却处在无法选择的对立面,将要拼个你死我活。右梧深深觉得无力,他如今仿佛身处大海之中,面对山一样的lang峰,无处躲闪,若不踩上lang尖,便会被击入海底。 “所以,眼前是一出手足相残的戏码咯?”右梧苦笑。 丁小草走到右梧面前,“哥,弱肉强食,你不对付他,就会被他杀死,生死之间的选择最容易,你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眼前没有退路,我们这一群人,不前进就会死,虽然前路很艰难,但一旦成功,你便会得到泽陆帝位,成为立在世界四个顶点的其中一人,哥,你会拥有无人能及的权利,财富,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而且,你还可以为无辜枉死的姑姑复仇。” 右梧深吸一口气,隔了许久才道:“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哥你首先要下定决心,然后拿出些气势来,你是司岚广清的长子,是泽陆国的大皇子,是原本理所当然的储君,回到泽陆之后,我们要争取尽可能多的支持。上官家和众门客自然不在话下,还有往日里交好的家族都可以为我们所用,另外对木家有所忌讳的官员将领,我们也可以拉拢,只要方法得当,加上木风已经准备好的兵力,我们该是能跟司岚律抗衡。” 见右梧不作声,丁小草语气软了些,“哥,我知道你人好,善良,但同时也太软弱,你其实不用顾虑太多,我们首要的任务是得到支持增加实力,这样也许到时候不用同司岚律正面交锋,他也会对我们有所顾忌,不会轻易行动。哥,你要知道,即使你不想杀戮,也要拥有不去杀戮的资本才行,只有强者才能决定行善或者行恶,到时你赢了他之后,可以拘禁他流放他怎么都好,这才是真正避免手足相残的办法啊。” 一直沉默的半夏终于出声,“右梧,他说的有道理,我知道你放不下这一切,放不下木风,那么可以做的便只有面对,将一切了结。” 丁小草颇有深意地一笑,看着半夏,“我终于开始有点欣赏你了,刚刚不是还试图诱惑我哥跟你订立灵契还要把他诱拐走么?这会儿怎么想开了呢?我哥将来是要统治整个国家的,自然不能同你订立共生灵契,他绝对不能跟一只妖兽有婚约关系,即使对方是你,芊灵兽。”他说着看了看右梧,目光又移回半夏身上,“还是说,我该叫你本来的名字离相呢?灵兽白泽。” 第161章 图谋 右梧闻言看向半夏,他清冷的的面容上浮现出轻蔑笑意,看着丁小草道:“你果然不简单。” “小草,你刚刚说半夏什么?”右梧看着半夏又看丁小草,气氛一瞬间似乎紧张起来。 “哥,这家伙的本体可不仅仅是生存了很长时间的强大妖族而已,他是浩瀚山诞生伊始便居住于主山之中的天生之妖,白泽。”丁小草向右梧解释。 “白泽……我在书上看过这个名字,我记得那是……”右梧喃喃自语,同时回忆着在书上看过的内容,这些日子以来,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如今又突然添了一件。 白团子半夏,他的本体,居然是传说中的白泽? “白泽远不是普通妖兽,他虽然也运用妖力,是一种天生妖族,却因为只出现在传说中而且地位特殊而被叫做灵兽、神兽而非妖兽,是一种极为尊贵的天生之妖。”丁小草说着看向半夏,“我说得没错吧?” 半夏嘴角勾起,目光微垂,“若说上官家的后人学识渊博,能识出我的本体,这并不稀奇,我好奇的是,你如何知道我的本名?离相一名,该只有右梧一人知晓,且我相信,他不会告知与你。” 右梧看着半夏,“我确实没把这个名字告诉过别人。”说着又看向小草,“不管半夏本体为何,他都是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不许你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说着伸手在丁小草脑袋上拍了一下以示惩戒。 丁小草眨巴他那水汪汪的眼睛,举手捂头,“哥,我对他没敌意,之前我没揭穿他,一是因为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因为被发现了身份就离开,二是因为他的身份那时还没什么大用处,但现在不同了,”小草看着半夏,“你该清楚我指的是什么,如果你是真心对我哥,就该尽你所能帮他。” “小草,别说了!”右梧严肃地站到半夏与丁小草之间,“为什么你所想的全部都是利用?我再说一遍,不论半夏是什么身份,他对我来说都是无可取代的,我不会利用他,不会让他做任何为难的事。你不用再说下去了,现在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我不走,我留下与大家共同进退,你也别再处心积虑谋算了。” 半夏抬手,轻柔按在右梧肩头,“无妨,你不用如此维护我,这世间,知道我身份的人,无一不做出同小草一样的反应,我早已经习惯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对你隐瞒身份。” 右梧转身,“你隐瞒自然有你的用意,这件事,我会仍当做不知情,只是你别感到为难,别离开我身边。” 半夏微笑,指尖抚过右梧面颊,“我早说过,你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如今看来,果然没错。右梧,你曾看过许多关于妖兽的书,自然也听过些关于白泽的传言吧?来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右梧想了一想,答道:“有传说,遇到白泽的人,便会成为帝王,而被其选择的人,会扫平四国统一天下。”他顿了片刻,“不过这种传说,一听就是假的。” 丁小草道:“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哥,我倒是相信传说的说法。”他直视半夏,“我说的没错吧?不然你也不会行踪如此小心,不惜放着本体不用,以小妖的样子活动于世间。” 半夏慵懒一笑,对小草道:“你还没回答我,是如何知道我本名的?” 丁小草很悠闲地后退两步,往床沿上一坐,“我不但知道你叫离相,还知道离相二字是谁给你取的,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 半夏微微一怔,继而淡淡道:“上官一族从开始便追随司岚一族,原来如此,我本以为我的事早已经被莫离抹得一干二净了,想不到竟仍是有人知晓,且还是这种小事。” “司岚莫离为了长生药捉捕妖兽,自然要用到我们上官一族,我知道的,可是比你想象中的还多呢。”丁小草一副自信满满口吻,“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不如来说说你吧,白泽,你不觉得我哥心地善良,会是个好皇帝么?既然你有定天命的能力,为什么不帮他一把,让他高枕无忧呢?” “小草!” “哥,我这是帮你。” “不用你帮。” 半夏后退一步,倚着门框,右手不经意按在胸口上,对丁小草道:“你居然真的信那些传说?我原以为你比寻常人有见识些,看来是高估你了。” 丁小草咂咂嘴,站起身,走向半夏,“你答应帮我哥,我就让莲薪带你跟我哥去浩瀚山怎么样?”说话间已经走到半夏面前,他抬脚,指尖点直指半夏胸口,“你就是半点妖力都不用,这身子也就只能熬一个月,刚刚还那么大费周章做了结界……这下,怕是八-九天都撑不到了吧?就凭你,赶得回去么?” 半夏冷笑,“不劳费心。” 右梧听到二人的对话,又看半夏的站姿动作,才意识到半夏的伤比自己想象中还严重,忙跑过去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胸口疼是不是?之前的伤根本就没好对不对?让我看看!” 半夏回握住右梧的手,摇头,“别担心,我没事。”又轻抚右梧发丝,“早就告诉过你,芊灵兽不过是个影子而已,别担心。” “哥,你也劝劝他早些回本体身边吧,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如果他作为芊灵兽死了,对身为白泽的本体虽然不会有影响,但你所认识的那个人就会彻底消失,白泽再不会有跟你相关的记忆。”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右梧问丁小草。 “我可以跟莲薪送你们进浩瀚山,去他本体身边,让他在这身体中的记忆和妖原回归本体,那样就没事了啊。” “你只是想见到我的本体罢了,真是愚蠢之极,我已经说过,传说不过是无稽之谈,我从未有过决定天命的能力。”半夏语气十分冷淡。 “哥,我敢说,现在能在时间内把他送回去的,就只有莲薪了。”丁小草看着右梧说完又看半夏,“你那只小鸟随从,速度怕是不够快吧。” 第162章 白泽 右梧拉着半夏的手,对丁小草道:“走,现在立刻出发!” 丁小草却摇摇头,“你先答应帮我哥,以本体的身份助他取得优势,不然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才不会多管闲事。离相,即便传说是假的,你白泽的身份也是真的,你站在我哥身边,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证明,证明我哥才是真正能够统一天下的那个人。” “小草,别再说这种话了!” “哥,我可不是你这么好心的人,没好处的事,我不会做的。哥,你了解离相的性格,我这样挑衅,他都不对我动手,足以证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你现在还是劝他答应得好,再这么逞强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 右梧无法说动执拗的小草,也没有能力帮助半夏,心中的挫败沮丧并非言语可以描述,此刻他只能看着半夏,眼神复杂。 半夏指尖按上右梧眉心,而后转头对丁小草说:“你出去,我有话对右梧说,关于白泽的一切,我只会告诉他一个人。” 丁小草一怔,而后换上一副跟他身形样貌十分契合的表情,“别这样嘛,我一直都好崇拜神兽白泽的,让我也听听看嘛,好不好?” “马上出去。”半夏不为所动。 丁小草侧身拉住右梧胳膊,“哥,我也要听,哥你最疼我了对不对,我也要听,你让他说给我听,他一定肯,哥……” 右梧无奈揉揉小草头发,“别闹了,出去等着。” 丁小草悻悻沉默了片刻,就走出房门,“别说太久哦,这也是为了你着想。” 房门一关,半夏便轻叹一口气,垂目道:“我不是故意瞒你。” 右梧摇摇头,手掌按上半夏心口,“我刚看到你捂着这里,很疼?” 半夏浅笑,“方才有些,现在不疼了。” 右梧皱眉,眼圈有些红,“你别笑,我知道你这是骗我,刚刚小草说的都是真的吧?半夏你会死?会忘了我?” 半夏俯身,将右梧横抱而起,“我如今的样子,真的像快死了么?”说着走向床边。 右梧觉得鼻子发酸,“不像!还是好看得很,倔强得很,就是谁死了你也不会死。” 半夏在床边停下,食指按上右梧下唇,“所以就相信我,我自有分寸,且不论忘了谁,我都会记得你。小草说的只对一半,我这身子确实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却也不像他所说那样不堪,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刻,我自然会离开……只是不知道,那时你能否随我离去。”他将右梧轻轻放在床上。 “浩瀚山么?我陪你去!”右梧拉过半夏的手,说得肯定。 半夏也在床沿坐下,“右梧,丁小草说得没错,如今的状况下司岚家不会罢手。几千年前里,这样的争端我见过太多,只要你活着一天,一天就是他们的目标,且即使你死了,支持你的人也会为矛头所指。” 右梧低下头,“以往的十六年,我从没想过自己会面对如今这种局面,半夏,我曾觉得被养父抛弃很痛苦,被四处转卖很屈辱……也曾觉得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仍有家人,可以不再孤身一人……但如今,我只希望不知道这一切,还是那个整日脏兮兮的小乞丐,浑浑噩噩活着,而后终老路边。” 半夏捧起右梧的脸,“右梧,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局面,你便只能面对,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我会尽一切可能帮你,但……小草说的那些关于白泽的传言,真的只是子虚乌有,而我之所以对你隐瞒身份,也是因为世间的这些谣言。” “嗯,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曾有我认为十分善良的人类,得知我的身份之后便大费周章要捉住我,那时我不过在用芊灵兽的身体于世间活动,而那人竟愚蠢地认为,只要抓到我,哪怕是作为芊灵兽,也可以兴兵谋反得天下。” “不用解释这些,真的,你不说自然有你的理由,我能理解,且关于你本体的事情,我也不会过问,你不想说便不说,我不在乎你是谁。”右梧说着拉住半夏的手按在自己心头,“我可是认真的,半点没有说谎。” 半夏微笑,“如今却是我自己想告诉你了,关于我的本体白泽,你不好奇么?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即便是关于帝王与天命的部分,我也会如实回答。” 右梧眼珠一转,嘴巴一抿,突然就跟盖章似的亲上了半夏,狠狠一下无实质的吻过后,他道:“先别管什么白泽,我突然想起来,庞子清原来说过的补充元气的方法,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半夏笑出声,“你个傻子。”话音未落便凑到右梧耳边,鼻尖蹭着他的耳廓,“是要继续方才的灵契仪式么?你就不怕你那好弟弟突然闯进来撞个正着?” 右梧的脸噌得一红,嘴巴开合吱唔好一会儿才说,“我去把门拴上。” 半夏把从床上站起来的右梧拦腰抱住拖到自己身上,“右梧,你不会知道,白泽,是一种没有自由的妖兽。” 右梧仰头看半夏,“明明你就是白泽,为什么说话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半夏拉起床帐,又用被子盖住右梧身子,顿了片刻才道:“上一次以本来面目出浩瀚山,也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的,那个沉睡在溶洞中的身子虽然是我,但日子久了,我还是会觉得生疏,觉得那不是我,只是一具上满枷锁的躯壳。” 右梧看着半夏渐渐冷下来的神情,忍不住去握他的手,“不想说就别说了。” 半夏只摇摇头,抓起右梧的手在唇边轻轻吻着,“我想告诉你,把关于我的一切告诉你。” “嗯,我会认真听。” “右梧,我活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不记得何时诞生,久到不记得自己的童年,现在想起来,所能记起的,就只是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看过了许许多多浩瀚山中的树籽发芽长大,蔽日参天,也见证了不计其数的王朝兴衰,帝王更迭……” 第163章 最不自由的妖族 “所以说你是个老古董。”右梧抱住半夏,用自己的脸轻蹭他面颊,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半夏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口吻,“但我以真正的身体踏出浩瀚山,这五千多年来却只有两次,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希望自己是白泽,随便哪种小妖都好,只要不是白泽……” 半夏从未有过的神色让右梧的心揪作一团,他立刻转了话锋,“对了半夏,那你的本体和现在样子一样么?还有白泽的原型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个大号白团子大香炉?” “怎么,你看过的书上没有记载么?” “书上的插图……我记得白泽长相凶神恶煞的,很大的一只白色妖兽,长毛长角,怎么看都不像你啊。” “兽形的样子,我自己也形容不来,日后你见了便会知道。” “那化为人形的样子呢?跟现在一样么?”右梧的小心思是,如果以后要对着个长相完全不同的半夏,那他可能会一时难以适应。 半夏笑,“你问这个问题是……怕我本体的样貌不和你心意?” 右梧把鼻子一揉,“我早就说过,你就是长得不堪入目我也不会嫌弃你的……不过既然是你的话肯定不难看的哈?” 半夏食指指着自己面颊,指尖绕着淡淡白光,右梧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看到半夏换了个样子,肤色土黄满脸沟壑,立刻惊得合不拢嘴,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你你……又轻易lang费妖力!” “如果是这个样子,你还愿意下半生陪着我么?”声音也苍老枯竭。 “你……”右梧扑哧笑了,“哈哈哈,你果然是个老古董,老妖精!” 半夏眉尖一舒,“你还笑得出,看来这样子还不够恐怖。”说完解除了妖法,又变回一如往昔的绝美姿容。 “告诉你一个秘密。”半夏伏在右梧耳边。 “我这会儿知道的都是秘密吧?嗯,你说。”右梧小声答。 “我离开过浩瀚山两次,辅佐过两名君王,也因此有些人知道我的存在,知晓我的样貌,再经过后人的杜撰才成了现在书里记载的样子。关于兽形的部分,其实有很大相似度,不过……”半夏说到这停住。 右梧瘪嘴,“又吊我胃口。” “不过曾见过我的人,他们理解颠倒了。”半夏说着抬起手,看自己的手指,“右梧,作为白泽的我,本体是人形,而妖兽姿态,不过是幻化出的样子。” 右梧眨眨眼,“什么?” “你果然没理解……”半夏轻摇头,“我出生时便是人形,是这天地间唯一以人形出生的妖族。” “啊?你出生的时候是人的样子?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的?像小半夏那样么?那你为什么不是人?” “虽然不记得小时候的样子,但我作为白泽的本体和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几乎相同,所以我想,很久很久以前,我该就是跟那小家伙类似的样子。不过当然,没有兽耳兽尾,是完全的人形。” 右梧还是一脸惊诧,“不对不对,你既然是生做人形,就应该是个人对不对?妖族只能是花草和兽形的原形不是么?人形不都是后来幻化出的?” “傻子,所以我说我是唯一的,也是同常理颠倒的。对我来说,兽形才是某些特定时刻为了需要所幻化出的样子。” “哦……”右梧小巧瘦削的下巴抵着半夏肩窝,在头脑中勾画想象半夏原本的样子,“我突然很好奇,咱们现在就去浩瀚山好不好?我想看你原本的样子。” 半夏却没接右梧的话,只把他的手拉过来,让他手指按在自己额头上,“感觉到什么没有?” 右梧仔细摸了摸半夏光洁的前额,诚实道:“什么也没有。” 半夏眯起眼睛,“因为确实没有。” “你耍我。”右梧的轻抚瞬时变作轻敲,一下下击在半夏额上。 “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但在本体相同的位置,有一颗连着骨血的晶石,很小的天青色一颗,里面封着我这几千年的妖力……想象得出么?” “喂,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想象不出。” “当我本体化为兽形的时候,确实是白色妖兽,在额上同样的位置,”半夏说着指自己额头,“那颗小晶石会变成一只角,里面同样是我几千年来的妖力,对我来说,是身体最为重要和脆弱的部分……”他压低声音,“这是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 右梧愣了愣,而后捂住自己的嘴,闷着声说:“傻子!既然是秘密就不该说,连我也不该!” “可我想说。”半夏微笑,而后沉默,继而收敛笑容,“右梧,我的本体是不能出浩瀚山的。” “嗯?” “你问我何时可以带你去浩瀚山,带你去不难,可是……我的本体却不能出浩瀚山,这是一条戒律。我不记得是谁何时对我定了这样的戒律,却本能一般地自始至终遵守着它。右梧,我是这世间最不自由的妖族,因为我身负使命,除了履行使命的短暂时间外,我都不被允许踏出浩瀚山。” “所以你才用现在的身子四处游历?” 半夏点头,“从三千岁之后,我便能用自己的部分妖原制造芊灵兽,用以在世间游历,漫长的时间也因此不那么无趣。” 右梧思索片刻,问道:“你说不能出浩瀚山,也不记得是谁定了这样的戒律,那为什么不尝试看看呢?试试如果离开浩瀚山会怎么样。” 半夏轻叹一声,“我确实没尝试过,但那种感觉很难解释,也许是妖族的一种本能,别说离开浩瀚山,单单离开主山范围,我就会有种强烈的焦虑心慌,会觉得只要自己多踏出一步,就会发生无法挽回的大事,且很严重很可怕。” “哦,那就继续用芊灵兽的身份生活下去,也是一样的。”右梧试着安慰。 半夏仍是面露忧虑神色,“右梧,最多不过几日,我便要回浩瀚山,不然这身体中的妖力和这些年的记忆都会烟消云散。” 右梧握住半夏双手,“那么越快越好,我陪你回去。” 第163章 不得不分离 “但……将记忆和妖原归还本体之后,这芊灵兽的身子便会死去,在新的芊灵兽诞生之前,我只能以本体姿态行动,无法离开浩瀚山,而新的芊灵兽诞生,则至少需要几十年时间,所以……” “所以你无法同我一起回来,如果我离开浩瀚山回到木风和小草身边,就见不到你了对么?” “是,丁小草要我帮你,我不是不想帮,即使没有传说中的能力,我也愿意以妖兽身份保护你,只是……作为白泽,我没有自由,这是我的宿命。” 右梧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希望能陪着半夏,即使后半辈子要窝在山里不能离开,他也是愿意的。但如今的情况是,他不能退缩,木风和丁小草,以及很多他从未谋面的人都在以性命做赌注保护着他,他不能一走了之置他们于不顾。 但半夏无法再以芊灵兽的身体活动,他无法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他要回浩瀚山去了,那之后两人相隔遥远,在所有事情平定,他有机会去浩瀚山寻他之前,就该是再没机会见面了。 且以目前的局势来说,几年后自己可以留住性命去见他已经是可以想象的最好情况,而更可能的情况是,自己会死。那么不久后的分别,就将是永别。 “神兽白泽,有定天命之力,得之平四海,安天下……”半夏一字一顿说着,“这是很多书上记载的关于我的谣言,不过却也并非毫无根据。我曾从浩瀚山离开,找到命中注定的君王,依照天命留在其身边,所以,我确实是与天命相关的一种妖兽,只不过决定命数的却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信使罢了。” 右梧看半夏,“所以……那个司岚莫离,就是其中之一么?” 半夏点头,“莫离是我所陪伴的第二个君王,我曾以为他会像前一个一样,统一四国稳定天下,却没想到,他……” “那个人求长生,是为了你吧?”右梧还记得许久以前,半夏讲到长生药时提起司岚莫离的样子。 半夏笑,“莫离是个十分执着,心思细腻的人,在他最终到达无法挽回的那一步之前,我甚至都没发现他的行动目的。他弃了帝位之后,我的任务便也算完成了,要继续回到浩瀚山生活,而他就带着两名亲信同我一道回去,并在我居住的那座山脚下度过了余生。” 右梧沉默片刻后问:“他这样为你……那你……你喜欢他么?” 半夏摇头,“我虽然常下山同他说话,讲起他在位的那段日子,讲我曾经作为芊灵兽的见闻,却仅此而已,我只当他是一个特别的人,一个熟悉的朋友,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但他对我……却该不止如此,只不过他从未说起过。他不说,我也不问,就这样在山中过了百余年。” “这样看来,他还真是很喜欢你,甚至可以为你放弃一切。”右梧说这话时心情很复杂,他做不到像莫离一样,却希望自己可以做到。 “继续说,世人之所以对我有误解,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我在去命定君王身边的时候,并不是两手空空,而是带着礼物的……不如你猜猜看,是什么?” “怎么又卖关子?”右梧挠头,“反正不是长生药……难道是兵法?治国方略之类的东西?” 半夏轻摇头,“是命数,右梧,我所带去的,是那名君王的命数,也是扭转命数的机会。他们会提前知道自己一生中会发生的大事,并做准备,也可以说,我给他们的是一个警示,是告诫,让他们有机会防范于未然……只不过,不论是命定君王还是君王的命数,都不是我决定的,那和我无任何关系,就像我方才说的,我只是一个信使一样的角色而已。” 右梧认真思考半夏的话,而后问,“所以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司岚莫离会炼制长生药,知道他会放弃帝位么?” “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只是负责保管,并无权查看。记载了天命的,是一块巴掌大的玉石板,上面并无文字,除非命定之人,其他人都无法从其上得到任何信息。”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包括小草在内,大部分人都弄错了,他们以为只要得到你就可以知道天命,扭转乾坤得到天下么?” “该就是如此。”半夏顿了顿,“关于白泽,重要的我已经都说了,你还有什么想问么?” 右梧垂下眼,“没什么想问的了,而且我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你无法离开浩瀚山,一是你需要自保,二是你得保护那记载了天命的玉石板,对不对?” “虽然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但根据情况判断,该就是如此。只是我不知道造物主为何要创造我,为何要给某些人逆天命的机会……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改变天命,因为如果可以改变的,就不是天命了不是么?” “说的也是……不过别想这些没用的了。你无法离开浩瀚山,就无法再留在我身边了,对不对?” 右梧说完,半夏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两沉默。 半晌,半夏道:“右梧,如果我说,让你抛开一切留在我身边,你也是无法做到的吧?” “我……” “一个是照顾你多年的长辈,一个是刚刚相认的血亲,你是定然无法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的,对不对?” “嗯,我不能只顾自己。” 半夏叹气,右梧数不清这是他在今天里的第几次叹息了,一向云淡风轻的半夏也会有如此无奈的时候,直让他觉得心痛。 “右梧,我答应了要保护你,但是我做不到,除非你跟我留在浩瀚山,否则我连留在你身边都做不到……是不是很没用?” 右梧看着半夏,失语。 “但你身边有木风和小草他们,我也会把青灰留下来保护你,虽然这对大局势没多少作用,却至少能够保你周全。现如今,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第164章 如朝露秋霜,似春水浮萍 “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就去山里找你,你只要好好的等着我就行,等一切平定下来,我们就再不分开了,好么?” “好,不过……”半夏挑起右梧下巴,“右梧,先同我订立灵契,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要时时知道你是否安好。” 右梧突然就眼圈泛红,“所以半夏,你早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种结果对么?你早知道我无法跟你一起,无法跟你回浩瀚山对么?所以你之前才说要订立灵契,那是因为你早就预料到了结果,对不对?” 半夏不答话,沉默片刻后戏谑一笑,凑近右梧耳边,气息扑在他耳鬓之上,“右梧……你之前说你想我了对不对?” 右梧觉得耳朵痒痒的,热度也在其上蔓延开来,“不想!”他答得违心。 “可是我想你了。”半夏捉住右梧手腕,放在唇边轻吻,“右梧,我们可是很久没做过了。” 右梧脑子里嗡了一声,脱口而出,“你个yin兽色坯!” 半夏继续捉着右梧的手不放,软濡的吻从手腕开始蜿蜒到肘窝,“这可是缔结共生灵契的必要步骤,你必须配合我,不然我绝无法安心与你分别,独自回浩瀚山。” 右梧身子有些僵硬,“不是说好了我陪你回去么?” “不,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同我一起去不安全。”半夏说着,轻咬右梧肘窝最软的那处。右梧急促吸一口气,本能想抽回手,却抽不出。 “半夏,别闹。” “都说了,这是在缔结灵契,我需要与你肌肤相亲……”半夏的吻已经向上落在了右梧肩头,“与你身体的每一寸。” “你……”右梧脸上发烧。 “这只是个开始。”半夏戏谑调笑。 右梧推搡半夏,“那也换个时间啊,万一小草回来看到怎么办?他还是个孩子。” 半夏轻吻着右梧肩头,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浅绯的吻痕,“那就当给他提前学习好了……右梧,吻我,缔结灵契是一个互相的过程。”半夏说着指指自己颈侧,朝右梧笑,妩媚中透着天真。 右梧不是不理智的,也不是不担心被人撞见,却无法拒绝半夏的要求,长出一口气后,他依言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半夏颈侧。凉而滑腻,只有半夏的皮肤才有如此质感,如一块冰雪中的软玉。 半夏的吻顺着右梧身体的曲线向上攀岩,落在他颈上,舌尖轻扫过每一个毛孔每一片温热。两人互相吻着,颈项交错,发丝纠缠在一起,身体间的温度也逐步上升。 半夏的手探进右梧衣襟,摸索着他胸前与小腹的肌肤,而右梧也环抱住半夏,描画他挺拔的背线,扯开他衣带,让白色长衫滑落,露出无瑕肌肤。 “你倒是比我还心急。”半夏tian过右梧耳垂,将其含在口中咬噬。 右梧的身子忍不住随着半夏的动作颤抖,脸上也越发红热,“你个老不正经!”他骂,锤在半夏裸露后背上的拳头却很快又变成轻抚。 身体的思念与心中的思念比起来毫不逊色,甚至更加强烈,一旦放任开启就无法停止。右梧双手或抓或抚,或以手背轻蹭,一次又一次将自己越来越高的体温投注于半夏身体之上。 半夏的双唇掠过右梧发鬓,从他的眉眼一直点到鼻尖,而后略微停顿,抬手轻抚右梧面颊,深深望着右梧道:“我无法违背宿命,对不起……”话音未落便将唇瓣压在右梧唇上。 右梧觉得眼睛酸涩,手也从半夏后背游移到他颈上,紧紧环抱,努力回应半夏的吻,他吮吸着他的下唇,口中的香软,tian舐他软濡的舌,将自己的气息温度与他交换。 难分难舍,缠绵深沉,交叠凌乱。 这兴许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次,如此想着,右梧便无法控制力道,直想将怀中人儿拆吃入腹,将他与自己融为一体,从此他思即己思,不论生死再不分离。 可他却做不到,两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一个,不论多在乎多珍惜都无法不顾一切选择对方,长相厮守。世间诸多美好事物皆昙花一现,他与他的这一场短暂相遇相识也是如此,灿烂过后,注定凋零无迹。 此后他仍是高高在上的白泽神兽,高贵却没有自由,而自己则需要担负责任面对与血亲相残相杀的命运,染一手血腥。 终究是欢爱如朝露秋霜,缘分似春水浮萍。 可留不住的却也放不开。 长久深沉的吻之后,半夏终于分开与右梧的距离。右梧深呼吸着凝望半夏双目,而后跪坐起身,双手捧住半夏精致的脸,从他额上发丝开始,一寸寸审视他的眉他的眼,他鼻部的线条和唇上细软。 将这些牢牢刻在心中之后,右梧便猛地起身,将半夏压在身下,从他耳廓开始,到颈侧到锁骨到胸前,一路吮吻,留下印痕。 半夏深深呼出一口气,修长的手指埋入右梧发中,扯过他的发丝在唇边吻着,另一手则探到右梧双腿间,抚弄他腿根处的嫩滑肌肤。 右梧双手撑在半夏头侧,这会儿因为半夏手上微凉的触感蓦地就一个机灵,他俯身看着半夏,脸上热辣辣的,呼出的气息也急促灼热。 半夏半眯起眼微笑,与右梧对视,而后指尖划弄到右梧膝部又折回,轻轻握住了那处的硬烫物事。右梧闭眼皱眉,呼吸停了半拍,而后缓缓张开眼,仍是直直看着半夏。 “右梧,放松……”半夏说着,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使右梧的身子开始颤抖。 右梧虽然本能地想闭上眼睛,却舍不得,现在哪里还是不好意思的时候,眼前的人,他只能多看一眼算一眼了。如今用眼睛、心和身体记住的每个细节,都会在未来分别的漫长时间里陪伴自己。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多去记忆。 半夏手上的力道加重一些,右梧便连支撑的手臂也开始微颤起来。 第165章 灵契 “右梧,我曾说过在丹州见过你,还记得么?” 右梧的手攀着半夏肩膀,“记得你说过,只是……还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没关系,听我说就好……那时,你向我提过一个要求,我却没有答应……” “嗯……什么要求?”右梧喃喃,唇齿蹭咬半夏肩头。 “现在我只想说,我答应你。” “嗯?” “所以,一定照顾好自己,待可以放下世间牵绊了,就来找我。” “我,不太明白……”右梧努力支撑起身子,向后斜倚着床头,仍是无法抑制地粗重喘息。 他把伏在自己胸前的半夏抱得更紧,期许着他皮肤上的凉意可以稍稍降低自己身上越来越高的温度。 半夏支着身子在右梧额上轻吻,“没关系。”说完于温柔的表情中多了一丝戏谑,“要缔结共生灵契,需要交换彼此身体的一部分才行。” 右梧此刻处于思维混沌状态,还没反应过来半夏的意思,就感觉到一股激烈的快-感从下身而出,电击一般迅速蔓延到神经的最末端。 他忍不住呻吟出声,张开眼看半夏,便更是把已经着火的脸颊羞得红透。 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半夏居然俯下身子,含住了…… “半夏……别!”右梧试图坐起身,下身传来的一阵阵酥麻快感却令他无法自抑地颤抖无力,只能将手紧紧抓住半夏肩头。 “别这样……”右梧喃喃,话语逐渐凌乱在了沉重不堪的喘息声中。 半夏的指尖在右梧身后逗弄,唇舌包裹住他滚烫的那根吮吸,前后一起,令得右梧要咬紧下唇才能勉强克制住不发出太大声音。 胸口起伏泛出红潮,腰身弯出一道柔软弧线,右梧抓在半夏肩头的手指也颤抖不已。就在即将到达最高点时,他本能地想要抽身,却因为被半夏死死扣着腰部而脱身不得。 “放开我……半夏,放开!” 半夏却更重了些力度,右梧脱身不得,隐忍不能,终究是出在了半夏口中。 “你……你这个!”右梧刚被松开就一拳打在半夏背上,“吐出来!” 半夏却以手背擦拭嘴角,活了五千多年的老脸也难得红了一回,“原来是这种味道……倒是第一次尝。” “吐出来!”右梧对着刚刚还与自己缠绵在一处的半夏拳脚相加。 半夏也不躲闪,轻笑出声,“吞都吞了,如何吐?” 着实是意料之外,右梧这会儿看着半夏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索性就一翻身,趴被子上不起来了。 半夏食指清挠他脊背的凹线,他扭扭身子,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上。半夏掀开被子贴上去,他就又左挪右挪地一刻也不老实。 “你这是要躲到什么时候?”半夏拨开右梧散在颈后的发,轻咬住他的后颈。 “走开你这个色胚!”右梧隔着被子闷闷地答。 “其实味道……也还不错。”半夏的舌尖沿着右梧肩胛滑到腰窝,使得他又开始觉得身上烧灼并着酥麻。 “不许再说了!”右梧转头,一手捂在半夏嘴上,瞬时却又想到方才的一幕,便又恨恨转身继续蒙上了被子。 半夏将右梧环抱住,下颚抵着他瘦削的肩膀,下身硬挺的物事一下下缓缓蹭在右梧身后,“我刚说了,需要交换彼此身体的一部分,这只是个步骤而已,你无需介怀。” “死色坯!啊!”右梧感觉到身后一疼,便没心思再跟半夏计较方才的尴尬。 半夏进行地缓慢轻柔,右梧仍是觉得钻心般地痛,汗水自前额脖颈胸前后背溢出,渐渐濡湿了身下的被褥和身后之人的肌肤。 “半夏……” “我在。” “半夏……” 右梧的腰肢随着半夏的动作前后摆动,他以手臂支撑起前身,汗水便自额前湿濡的发丝尖端坠落,打在身下被褥之上,无声无息。 疼痛感逐渐被烧灼和满足感取代,自己的身体容纳了半夏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满足,即使作为承受方总免不了痛楚,他也还是希望时间就这样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二人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时刻。 右梧背过一只手去,抓住半夏紧贴自己的腰身,随着最后的一下深入而用力,几乎让自己的指尖嵌入半夏皮肉之中。 半夏沉沉呼出一口气,伏下身子让自己完全贴在右梧背部,而后轻轻在自己手腕上咬出一道细小伤口,再将手递到右梧面前,道:“不小心流血了,来,帮我tian干净。” 右梧此刻仍沉浸在疲倦与快感的双重感觉之中,全无思考能力,就这样依照半夏的吩咐把双唇凑在了伤口之上,浅tian轻吮,将一颗颗渗出皮肤的银色血珠卷入自己口中,让齿缝间都满溢与六月雪无异的微苦香甜。 半夏将自己所剩不多的妖力集中于手腕之上,轻声念着,“我离相,愿于此刻,同右梧缔结共生灵契,从此身心互许,感受互通……” 右梧听着半夏的声音,试图分辨仔细,感觉却不知为何模糊起来,只觉得来到了一片黑暗之中,渐渐辨不清方向。 只有半夏仍在低语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 那声音说,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 右梧对着空荡荡的黑暗喊半夏的名字,换来的却只是自己声音的回响,渐渐的,半夏低微的声音也消散在茫茫黑幕之中,右梧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右梧还没张开眼就听到马蹄声、风吹树叶的声音和石子沙尘与车轮间摩擦出的声响。 动动手指,而后缓缓张开眼,就看到马车顶棚,接着看到一张写满惊喜的脸凑到自己面前。 “你终于醒了!”莲薪的声音蓦地响起,让右梧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哪儿?” “当然是在马车里。”这回是丁小草的声音。 右梧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自己正盖着被子睡在马车里,不禁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略一停顿环顾四周后他又问,“半夏呢?怎么没看见他?” 第166章 无法推卸的责任 “哥,你已经睡了两天了。” “什么?”右梧掀开被子。 莲薪忙蹲下身子帮他又盖回去,“当心着凉,主人说的没错,你已经睡了两天了……那个,缔结灵契是十分耗费体力和精神的事情,两天可以醒来,已经算是快的了。” 右梧忽然想起自己跟半夏痴缠的场景,不禁脸上一红,随即又问,“半夏呢?”其实他心中已经多少明白了半夏早已离开,却仍是忍不住要去确认。 丁小草答:“那天我回屋子,就只看到你躺在床上,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却昏睡不醒,而那个家伙就早不见了踪影……哎,本以为他会因为在乎哥哥你而答应忙的,谁知道他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对对,缔结了灵契之后就甩手走人,实在过分。”莲薪也帮腔,神色有些复杂,“右梧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跟主人之间只是主仆灵契,所以并不能理解你现在的感觉……” “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右梧把自己的手反过来正过去地看,又摸摸脸,皆同往常别无二致。 “哥,闭上眼睛想想那家伙。”丁小草凑过来,笑得好不单纯。 右梧也顾不上许多,就闭上眼睛开始想象半夏的样子,同时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这这做着,开始时无甚特别感觉,但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身子一阵凉,而后胸口处一阵刺痛。 见右梧突然抓住了胸口,莲薪忙扶住他,“你没事吧,喂,别吓我啊!” 右梧缓缓张开眼,脸色有几分白,看着丁小草道:“刚刚那是?” “就是共生灵契啊,你感觉到的,就是那家伙此刻最强烈的感觉,是不是很有趣?” 右梧捂着胸口,怔怔看了丁小草好一会,才低下头,自语道:“原来,比想象中还要疼啊……” “你能感觉到的只是他此刻最强烈的感受,却不会跟他所感受的一样强烈,也就是说……他这会儿可能正痛不欲生呢。”右梧低着头,没看到丁小草说这些话时的微笑表情。 右梧紧咬下唇,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没回到浩瀚山,对吧?” “那是自然,两天前我们所在的地方虽然离支脉已经不远,但离主山还有相当的距离,而他要去的一定是主山最深的某处,居所也一定隐藏地非常隐秘,不会那么容易到达。” 右梧在心中默默念着半夏的名字,虽然胸口疼痛,但拥有相同体会的感觉却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和满足。 半夏此刻正回浩瀚山,这一别就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不过也好,回去之后他就是安全的,虽然不能见面,但知道他仍是安全的就好。而自己现在,也有必须承担的责任。 想到这里,右梧神色有些渺然的的脸上终于重新挂上笑容,剥开这些日子以来的彷徨阴霾,换上了曾经每日相伴与他的戏谑,眉梢微挑,目光灵动,一侧嘴角上扬。 他起身拉开马车帘子,问丁小草,“我们现在在哪儿,要去什么地方?” 丁小草掀开斗篷,从腰间取下个布包,而后慢条斯理从中拿出张地图,在膝头展开,指着其中的某处看着右梧道:“哥你看,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明天天黑之前我们应该就可以到达边境。”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描画,“就是这里,在这个地方有很多木风的部下等着我们,到达之后,只要从这条山谷穿过就能回到泽陆了,这条山谷很长,大概需要两到三天时间才能通过,也就是说,从今天算起我们最迟也能在五天后到达泽陆。” 右梧仔细看着地图,“你说的这处山谷,没有边境守军驻防么?” “很久以前自然是有的。”丁小草笑,掀开帘子指了指不远处马上的木风,“但那家伙可是从六年前就在计划今天了,有六年的时间,想在绵延千里的边境线上挖一个蛀洞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这处的边防守军,早就是木风的手下亲信了。” “嗯,明白了。”右梧点头。 原来,木风竟已经周密计划了六年,而自己居然毫无察觉……不过想来也是,凭他木风的能耐,做个小小黑道头目居然也能到劳心劳力的地步,实在说不通。 丁小草指着地图上越过浩瀚山支脉的一处位置,道:“过了那道山谷,我们就会到达这个地方,泽陆的边境小城雨单,一个虽然小却十分富庶的城镇。”说到这他看着右梧,“哥,我早些时候派了露凝回家送信,告诉家人说找到你了,所以等我们到了雨单之后,你应该就能见到爷爷他们了。而能见到你,他们也一定都非常开心。” 右梧听闻可以见到血亲的消息,不是不开心的,可他却非但没笑,反而神色忧虑,“小草,我虽然只在泽陆生活到十岁,也知道上官一族的名望,这次的事情,你不经深思熟虑就把家人卷进来好么?爷爷不论有多少实力,也已经是花甲老人了吧?你告诉他关于我的消息,让他赶来这边境多事之地见我,这妥当么?” 丁小草听到右梧的话,眨眨眼睛凑到他面前,“我说哥哥,你怎么在跟白泽缔结灵契之后就变了个人一样啊?我都不知道共生灵契还有这种神奇的效果哎。” 右梧推开丁小草,“别闹,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像你这样无故把家人卷进来,我无法赞同。” “原来哥哥你还不算太傻啊,”丁小草把地图放一边,拽着右梧袖子,“没事儿的,爷爷那老头子厉害着呢,到现在为止,家里最厉害的也还是他,就连我想赶上他都还要多花几年功夫。他亲自来也是最稳妥的,绝对不会被人发现行踪……而且,上官家跟你本就是一条船上的,风lang来了任谁也逃不了,既然司岚律要对付你,那么不管上官家是不是直接参与,他都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第167章 危险临近 “你说的我明白,只是觉得不够妥当,现在我对我们的情况还没有丝毫把握。”右梧支着下巴,仍在看那张地图,视线落在“承泽”二字上。 泽陆都城,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丁小草道:“司岚律虽然派了人一路追到山聪来,但这里毕竟不是他可以控制的范围,所以动作一直不大,可等我们回到泽陆之后就不同了,他拥有整个国家的兵力,在开始的时候,我们与他的实力悬殊还是很大的,所以一定不能硬拼,只能先从边陲开始,逐步推进,要智取。” “这我懂,不过我想风叔叔既然在山聪做了准备,在泽陆就一定也有所准备,所以回去之后,不单单司岚律的实力增强,我们这边也是一样……以风叔叔的谨慎,他既然决定回泽陆,就一定已经有所准备了。” 丁小草沉默好一会儿,才又道:“我原本以为你会跟木风在一起,那样的话他就实打实算是我们这边的人了,但现在你选了白泽,木风跟你之间就只是被死去的姑姑维系着而已,当然也不能完全这样说,你们到底有几年的相处时间……但是哥,我们的敌人是司岚律和木凡,那木凡可是木风的姐姐啊,也就是说,那边才是他的血亲,所以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会在什么时候背叛我们。” 右梧笑:“他根本没必要背叛我,既然以前没有,走到今天这步了就更不会有。” “哥,木风是很照顾你没错,但他跟木家已经断了往来十六年了啊,他在你身边,自然是觉得你更亲近些没错,但回泽陆以后呢?在他与木凡面对面之后呢?你觉得他会完全不动摇么?那可是他的亲姐姐。” 窗子上的布帘随风飘动,右梧透过缝隙看着木凡在马上英挺的身影,“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好,我的命本就是他救的,他什么时候想要回去我都没半句怨言。” “哥……”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跟我讲讲泽陆和家里的事吧?”右梧转了话题。 丁小草叹口气,就开始讲述,说了很多这几年来泽陆发生过的事情,包括宫中皇子们一个个离奇夭折的传闻和他所知晓和听闻中的司岚律以及上官家自上官萤被秘密处死后的很多遭遇,从午后讲到黄昏也没停歇的意思。 临近浩瀚山支脉,一行几百人走得又是偏僻小道,所以沿途除了车马声和风声都安静得很,小草的话虽然说得严肃,声音却嫩得很,如果不是刻意压低声音便能传出车外很远。 他言语中处处流露出的对木风的不满和对上官家的维护木风皆听在耳中,面上却始终风平lang静。 自重新找回右梧之后,木风就很注意同他保持距离,许多事都转而跟小草商量而让他向右梧转达,他觉得比起自己这个曾伤害过右梧的人来说,血亲之间要更容易交流,但小草这个孩子总让他觉得不安,那种不属于孩子的言谈举止,自信和能力,以及道不明的神秘感都让他犹豫是否该相信他,又是否该将自己的计划全盘与他商议。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只有颜色尚还温暖的斜阳穿透层层稀疏光秃的树林,在雪地上投下橘色与蓝紫交织的影。 右梧看着窗外的落日景色,呵气而成的白雾中,光与影随着马车的前行而不断轮换,让人有种不真实感。 丁小草还在讲上官家的辉煌家史,右梧就倚在窗框上漫不经心地听,对于上官一氏曾得到过的地位和取得的功勋,他并不十分感兴趣,如果那些名字不是跟他血脉相通,他怕是早就睡着了。 马蹄踩过雪地,发出轻响,就在这轻响声中,右梧渐渐辨出了令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他掀开门帘看向后方,果然有几骑人马飞奔而来。 而骑在跑在最前方马上的……居然是庞子清。 庞子清直接一路奔到木风身边,与他不知在交谈什么。 另外两匹马随后而至,右梧看到其中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居然是曾经监视和保护自己的吕千。 吕千在经过马车时注意到了正掀开帘子向外看的右梧,十分惊喜地策马靠近,行礼道:“少主终于平安回来了,这下主子也可以安心了。”刚说完这句却又皱了眉,“对了少主,我跟庞统领是来报信的,我们查到这附近可能有埋伏……” 他刚说到这,木风那边就传令停止行进。右梧看着木风策马去了队伍前方,而跟在他身边一直保持白鹿姿态的月谦则来到自己面前。 “少主,”月谦幻为人形,“您多穿些衣服,从车里下来吧,这附近可能有埋伏,而马车目标太明显。” 莲薪拿过准备好的外衣给右梧披上,对月谦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他的,你放心。” 丁小草白一眼莲薪,先行跳下了马车,步行往木风身边去了。 月谦看着莲薪,“也好,你速度上有优势,少主就先托给你照顾了,如果待会儿出了什么状况,你可以根据情势先带少主到安全的地方。” 莲薪想揽住右梧肩膀,手伸出去却又收回,“好,没问题,哈哈,我一定好好照顾他,别的不说,速度我可是有自信的。” 月谦又变回原形,“那么我先去前方探路,莲薪你带着少主到队伍中间位置,那里更安全些。” 莲薪同一时间也变回了原形,凑到右梧边上,对月谦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而且大冬天的,他跟着我才暖和。”他说完低下头,轻触右梧脚尖,“上来吧,保准比马车还舒服。” 右梧笑,原本很紧张的气氛因为莲薪的话和样子瞬时轻松了不少,“那就劳烦你了。”他坐到莲薪背上,又说,“先带我到风叔叔身边吧,我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莲薪身上带着灼灼烈焰的毛发舒展,一步便带着右梧跃到了队伍最前方,木风所在的位置。 第168章 前路 因为莲薪毛发的热度,所以右梧无法离木风很近,就这样隔着几尺距离叫道:“风叔叔,子清。” 庞子清转头看右梧,冲他一笑,而后跟木风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就又扬鞭启程,绝尘而去。 右梧下地,走到木风身边仰视他,“我想知道现在的情况。” 木风犹豫片刻,便伸手向右梧。风吹着他的长发飞扬,藏蓝色长袍发出布料摩擦的声响。 右梧拉住木风,下一刻便被他提上马去揽在身前。 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这个人,为自己在身上染满了血腥。 木风冲左右的人比了几个手势,那几个人变策马前进一段,将木风与右梧围在队伍中央,莲薪则重新幻回人形,紧跟右梧左右。 马蹄声不紧不慢,踏在雪中便是闷声,踩在冰山就是脆响。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木风才道:“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如今做的是不是正确,也没有把握。” 右梧不说话,等着木风的下文。 木风长长呼出一口气,白色气息瞬间由温热变得湿凉,“也许我该放手曾经做过的一切准备,再次带你逃离复杂的局面,远离泽陆甚至山聪,去风启也好金鸣也好,总之能逃则逃,就这样躲过一辈子……” 右梧等了一会儿,见木风久久不在说话才转头问他,“逃得掉么?” 木风沉默,右梧继续道:“从我出生开始到现在,先是母亲不惜代价助我逃脱,而后是六年前你带着我背井离乡逃到邻国,但现在还是被发现了不是么?如果我注定是弟弟的眼中钉心头恨……我真的可以逃一辈子?” “如果你不想面对这些,我可以带着你逃一辈子。”木风握缰绳的手紧了些,眼睛望着远处越来越昏暗的树林。 右梧摇头,“我不想逃,风叔叔,我想早早结束这些,然后去浩瀚山找一个人,从此安下心跟他相伴余生。” 木风的语气始终严肃得很,让右梧直觉得胸口压抑沉闷。他说:“右梧,你还小,世间永远有无法预料的情况,人生总是伴随着无奈,有许多事,我们尝试过努力过却无法改变,最后只得在命运中挣扎,服从。” “只要还有机会我就不会放弃,小草说得对,我要做的不是兄弟相残,恰恰是去避免这种情况,为了这个目的,我需要肩负起责任。而且现在不只是我,还有你,月谦,小草,子清,吕千……这么多人为了我默默付出着,我也想一起努力。” “右梧,”木风问:“你想过作为帝王统治国家么?” 右梧似乎并不意外这个问题,从容摇了摇头,“风叔叔了解我的禀性,那种麻烦的事,我做不来。”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右梧,我们此行到泽陆,最需要你亲力亲为的一件事就是同我一起游说。你需要得到支持,需要让有财有势的家族、甚至百姓相信你才是应当继承帝位的那个。你需要抛弃曾经的身份,甚至忘记过去的自己,你需要成为一个心狠而有决断的人,不然无法令下面的人安心追随你……” 木风说得这些,右梧大约是知道的,却从未想得很细。皇室,帝位,一切都离他过于遥远,即使从理智上已经接受了自己属于司岚一族的事实,他还是无法在意识中接受它。 木风继续道:“到时,你也将不再使用右梧这个名字,而是要拿回‘司岚律’这个本名……那时你便是司岚殿下,而我只是你的臣下木风。” 右梧回头,“不论在外需要怎么游说表演,那之外的时间里,我都还是右梧,你都还是风叔叔,这样不就行了?” “右梧,很多责任,担上了就再难卸下……这一步踏出去,若失败,你我便身首异处,若成功,你便是统治泽陆的新一任帝王。这两条路之外,我看不到其它出路,所以即便成功之后避免了兄弟相残,即便到时一切平定,你也不可能回到现在,不可能再次做回右梧,做你想做的事情,随性散漫。你将被众人推举仰视,你将决定一个国家的走向,手握万计黎民的生计,你将成为帝王,无法退缩。” 木风的手搭在右梧肩上,“所以,你真的明白自己前方的路对么?我不希望你到时后悔……其实我听小草说了你跟白泽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幸福,大可以去浩瀚山找他,他既然是神兽白泽,也自然可以保你一生周全……世上的纷扰,就留给我吧,你可以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小草,司岚律要对付的终究是你,不是我们。” 右梧眼睛泛红,视线模糊中看着越来越暗的前路,“我不能一个人走而丢下你们,这你知道的风叔叔,如果那样,我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安心,更不会幸福。关于帝位的事,现在还言之过早不是么?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自保才对不是么?” 木风脸上的神色稍稍释怀了些,右梧背对着他,自然是看不见的,他只听到木风说:“只要是你选择的,我就会陪伴到底,就像曾经说过的一样,我会用我一生,保你周全。” 右梧呼出一口气,笑了,转头去揉捏木风额头,像曾经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他说:“你为她做的,她一定都看得到。” 话音未落,木风就勒紧了马缰,纯黑骏马嘶鸣一声停住脚步。与此同时,前后的一行人也同时停住,气氛瞬时紧张起来。 右梧屏住呼吸,留心着四周的动向,可此刻月华初现,山林中影影绰绰不辨形体,只能听到风呼啸过吱呀山岩的声音,透着凛冽。 安静着僵持了片刻之后,长箭尾羽割裂空气的猎猎声响突然自四面的黑暗中而来。 木风拔剑,挡下了最初的一波攻击。与此同时,丁小草几步跑到木风马前,吩咐莲薪道:“带我哥先走!” 第169章 干净与否 右梧跳下马背,丁小草便把自己身上的长斗篷给他披在身上,凑在他耳边说:“让莲薪带你去安全地方,我们这里才好没牵挂地迎敌。” 见莲薪带着右梧远去后,小草便从衣兜中取出曾用过的小瓶,接着几步走出队伍范围,于林边唤出露凝。在蛇身的保护下,他向空中洒下混有露凝毒血的黑墨,而后比动作满弓,将点点化为尖刺的墨汁向外射出。 木风队伍中的几百人皆是训练有素的兵士,遇到攻击自然依照木风之前的吩咐抵挡,刀剑与长箭的撞击声嘈杂散乱,在空旷山林中回荡,而与此相对,丁小草所使用的以法术做出的尖刺却无声无息飞向树林。 随着紫黑色光斑消失在黑暗中,林子里也传来或嘶哑或尖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凄厉惨烈。丁小草向几个方向各放出尖刺,而后指着其中一个方向道:“木风,这边!埋伏集中在这边!” 右梧坐在莲薪背上,背后的刀兵声与寒光渐渐远去,莲薪背上烈焰一般的细软毛发发出红色暖光,照亮已然变得幽暗的树林。 火光兽的每一步皆迈出很远,速度极快,右梧的长发在脑后飞扬出弧度,寒风打在脸上,却因为在莲薪背上而不觉得寒冷反觉温暖。 不知不觉便远远离开了埋伏地点。 “这么远可以了,找个隐蔽些的位置落脚吧。”右梧低头,凑近莲薪耳边说道,同时轻轻拍着他后背,令他放松。 莲薪轻哼一声,接着调转方向,进了一片密林,落地同时化为人形,将右梧横抱在怀中。 “你速度倒是快。”右梧冲莲薪微微一笑,此刻不是不担心木风他们的,只不过是习惯性的笑容。 莲薪哈哈一笑,嘴角露出个小小酒窝,“现在是冬天呀,虽然有积雪也还是要小心点,别一个不留神把林子给点着了。” “也是。”右梧拍拍莲薪肩膀,“放我下去吧。” 如果换了从前,莲薪一定会调侃几句多抱上一会儿,如今却是不能的。右梧跟半夏订立了共生灵契,虽然肉眼看不见,身上却带有属于半夏的妖力,标识着他的生命已经与某一名妖族紧密相连。莲薪也是妖,在与跟其他妖族建立了灵契的人类相处时会不自觉保持距离。 如今右梧又明确说了放下,他便不经思索地将他放下了地,待右梧站稳之后,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少年已经是有所属了,瞬时就有些局促,不过这些右梧并未察觉出,他虽有妖族血统,却无法像纯妖那样对细微的妖力变化察觉敏锐。 “对了,小草那瓶子里装得是什么水?为什么可以变成尖刺?”右梧左右看看,寻了块平整些的石头,把面上积雪弹了,而后坐下。 莲薪跟过去,回答问题之前先问:“你冷不冷?用不用我变回原形给你暖暖?” “不冷,你还是保持人形吧。”右梧在身边一拍,“来坐。” 莲薪坐下,右梧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你在为主人担心吧?没事的,他虽然看上去是个孩子,却强得离谱呢。”莲薪说着指指自己,“驯兽师的能力直接决定他可以驯服什么等级的妖兽,你看,连我这么厉害又英俊的火光兽都成了他的使役,可见他的厉害了吧,所以别担心。” 右梧揉捏着自己冻得有些红的鼻头,“你有这么厉害?” 莲薪嘿嘿一笑,叹口气,“当然不能跟白泽比了……不过跟平常的小妖比,我还是强上很多的。” “那跟露凝比呢?”右梧故意问。 莲薪露出怏怏不快神情,“总有一天我要吃了那条臭蛇。” 右梧笑,“还是先告诉我那瓶子里是什么吧。” “是驯兽师专用的一种药水,可以用法术控制让其自由改变形状,所以装在瓶子里是液体,洒出来也能变成绳索或尖刺,很好用的。不过主人用的这种比其他驯兽师用的还不同,原本的药水就用了许多种只有浩瀚山才能采集到的药草灵木,然后……还加了那条臭蛇的血在里面,所以还附带了臭蛇的毒素,就更加厉害了。” 右梧一手支着下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小草他以前杀过人?” 莲薪几乎没犹豫,答得甚为坦诚,“杀过的,虽然我只见过一次,因为主人平时不用我,多半时间会用那条臭蛇,尤其是去危险地方的时候。” 不出所料的答案,但右梧还是沉默了片刻,自己那个弟弟,果然比想象中更加不简单。 “怎么了?”莲薪见右梧沉默便如是问。 右梧嘴巴一撇,转而随口问道:“那你呢,有没有杀过?” 莲薪仍是不假思索,“我没有。” 右梧刚想说果然如此,就听莲薪继续道:“但臭蛇有,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主人才会常带他不带我。” “你说露凝他伤过人命?”右梧皱眉,想起了芳音曾经说过的话。 露凝点头,“人类的话,杀没杀过人你是无法直接看出来的,而妖族却不同,是不是干净的一目了然,从我第一眼见到那臭蛇,我就知道他很危险。” “为什么说干不干净?杀过人就不干净了?” 莲薪看右梧双手握在一起,忍不住问,“手冷是不是?我帮你暖暖?” 右梧道:“没事的,继续说,不干净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对哦,你跟主人不一样,主人他可是从小就学着各种跟妖族有关的知识长大的……哎,不过也因为这样才麻烦,我的弱点他了如指掌……咳咳,关于干不干净的问题,是这样的,其实同为妖族,是不存在歧视的,有没有杀过人干不干净在我们看来都一样,他是你的朋友就永远是朋友,不会因为他是不是变得不干净了就有所改变,但……” 莲薪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玩伴死在人类手中的情形,不由沉默。右梧等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他继续说。 第170章 有惊无险的静夜 莲薪瘪了瘪嘴,“但是在人类,尤其是驯兽师看来,杀过人的妖兽和没杀过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寻常那些妖力很浅,还不能幻成人形的小妖是很容易被捕捉的,但像我们这种可以随意幻出人形已经几百上千岁寿命的却不同,是很难被抓住和驯服的。” “所以你才说小草厉害?”右梧问。 莲薪“嗯”了一声,继续道:“但这其中也有例外,比如曾经杀过人的妖族。因为一旦杀了人,身上的妖气就会改变,从开始的清澈澄明变得混浊沉滞,不过这对他本身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妖力还是一样地强,改变最大是他同人类的关系。 你也知道世间万物是遵循了一定法则运作和发展的吧?妖族跟人类相比,有着绝对的力量优势,但这优势却不能滥用,比如绝大部分妖族都会自觉不去伤人和杀人,因为一旦那样做了,就会影响自身妖力的性质,而且人杀的越多,妖力性质改变也就越大……之前已经说了,这本身对妖族自身并没什么影响,但一个妖力浑浊的妖族,是可以被驯兽师,甚至普通人类捕捉甚至杀死的,不论他活了多少年有多强都不例外。 而与此相对的,比如说我吧,驯兽师可以试着捕捉我驯服我却不会也很难杀掉我,因为我已经有七百多年的寿命,而且从未伤过人,这是一种无形的保护,我也解释不太明白,总归是类似于平衡一类的东西。一个从未害人的妖族,算是自觉维护了平衡,那么他的存在就会受到庇佑,而杀过人的就不同,因为曾经做出过的违背平衡法则的事情,他会受到惩罚,就是如此。 很多曾经伤害过人类的妖族最后都落得被驯兽师消灭的下场,也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说起来……臭蛇倒是个特例,更确切来说,主人才是驯兽师中的特例,他非但不杀臭蛇,还收了他做仆从间接保护了他,甚至跟他感情非常好。” 莲薪终于停下他的长篇叙述,缓了口气,看着右梧,而右梧则把莲薪的话在心中过了几遍,而后道:“所以说,小草不带你在身边而带露凝,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吧?” 莲薪往右梧身边一凑,“谁知道呢,反正我还是觉得你好,如果你是我主人就好了。”他说完叹气。 右梧倒是很喜欢莲薪直率的性子,便看着他笑笑,“我也觉得你这样很好。” 莲薪刚打算跟右梧调笑几句,就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向着他们过来时走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转头对右梧说:“你可以放心了,我能感觉到主人他们过来了,而且主人他很安全。” 丁小草与莲薪是订立了主仆灵契的,所以很轻易便找到了他的位置。 马蹄声陆陆续续传来,右梧站起身向着声音的方向迎去。 跑在最前的,是木风那匹纯黑的骏马,背上载着木风和丁小草。 “哥哥,”丁小草还离着一段距离就朝右梧挥手,“我们赢得很顺利。” 右梧听到小草的话,脑海中瞬时却又出现了那一段经历,芳音在自己面前杀死那几个市井混混的场景……满地的鲜红血腥。 如果不是掩盖在夜幕中,方才的一场打斗,一定也留下了同样的场景。 右梧朝小草挥挥手,边走过去边在心中开解自己,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了,生死利益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自己这方赢得胜利就意味着对方的流血,容不得仁慈和犹豫。 见到木风安好,右梧自然是脸上带笑,压下心中的一股莫名踟蹰和联想到血腥味产生的恶心。 随后,一行人陆陆续续赶来。 这一场打斗,由于小草的出色表现,百余人几乎全数安好,只有少数人添了些划痕受了些皮外伤。 “此处还算隐蔽,今晚就在此处安置下来休息。”木风下马,马缰交给吕千的时候如是吩咐道。 吕千领命,去通知一众人拴马支帐。 随后,木风安排了人巡视四周之后便走到相谈甚欢的右梧和丁小草身边,将身上的斗篷取下来把两人同时围住,温言道:“冷么?再忍一会儿,等着支起帐篷生了火就好了。” 丁小草一脸得意,“哪需要你担心,”他看向莲薪,“还不快变回去让我暖暖手。” 莲薪依言闷闷变回原形,卧在雪地上,丁小草把一双冻得有些红的小手伸进他颈子上的毛发中。 右梧只是拍了拍莲薪,而后便去找随行的大夫帮伤着清理和包扎伤口了。 林间雪地上帐篷支起,点起一堆堆篝火。 一切安顿下来后,众人皆草草吃过晚饭便各自回帐篷休息了。 为了安全起见,木风、右梧、丁小草自然是在一个搭帐篷里安歇。 褥子铺在干草堆上,上面再盖上厚厚的棉被,也还算暖和。 昏暗油灯下,木风、右梧和丁小草围坐着,连同去远处探查过情况归来的月谦一起。 木风摊开地图,跟右梧和丁小草讲接下去的行进方向和计划,因为这次遇到伏击的关系,为了安全起见,原本的路线不得不做出些许改动。 最终依然会从那道山谷通过,只不过中间的行进过程会有所变更。为了防止有人跟踪,百余人马分为三路,木风、吕千各领一支,右梧则由丁小草保护,并让月谦隐匿身形随行以防不测。 三路人马将在下个岔路各选择一个方向行进,然后到浩瀚山支脉处的山谷入口处汇合,但并不会直接进入山谷,而是会在其外先安定两日,待莲薪探查过山谷中无伏兵后再入内,尽量将危险降到最低。 听完木风的讲解后,右梧便找了个借口出帐篷透气,留下丁小草继续追着木风不依不饶,问东问西,梳理补充路线问题,尽量做到没有遗漏。 右梧出了帐子,深深吸进一口凉气,而后慢慢吐出,看自己的呼吸出的白气被不远处的篝火映出些许暖黄。 夜色深沉,繁星明耀。 右梧不知道这样有惊无险的夜晚未来还要经历多少,也不知是不是每次都会像这次一样平安脱险。 他在篝火边的石块上坐下,看火焰中的一根根柴枝皆被染得一头透红,是化为灰烬前的极致鲜妍色彩。 胸口始终隐隐作痛。 半夏,不知道你此时此刻到了哪里,是否一切安好。 第171章 天蚀谷 接下来的几天,一行人皆按照木风的计划行进。 其间木风与右梧和丁小草分开了两天时间,而后又在浩瀚山山脚下汇合。 再见面时,所有人皆安好无事。 浩瀚山山脉绵长,分隔开四个国家,国与国之间的边界线上,有很多处可供人通行的小路或山谷,比如右梧他们此时到的这处山谷——天蚀谷。 天蚀谷两岸山岩陡峭,几乎垂直,入谷后若是抬头望天,便只能看到一条不宽的天光,两边皆是黑压压的岩壁,如同天空被某种巨大力量侵蚀了一般,所以得名天蚀谷。 天蚀谷连接着山聪的落晚镇和泽陆的雨单城,虽然落晚镇距离天蚀谷之间还有一片面积不小的森林,可赶上了两国之中哪一国的灾荒年月,都会有流民通过山谷到达另一边以求生计,边防守卫对待流民也较为宽容。 但除却灾荒的寻常的年月里,偷偷通过山谷的机会并不大,因为山谷两端的入口皆只有四五丈宽,随便几个驻防兵士把守着就可以确保万全,那些偷运货物的商贾或者贿赂兵士或者另寻山路才能够成行。 右梧他们自然不是流民也不是商贾,却不用担心无法通过的问题。 刚走到山脚下一处小瀑布旁,还没看到山谷入口就听到马蹄声,几个驻守兵士下马到木风面前行礼,依然是习惯了的称呼,“主子,少主。” 右梧看他们几个人,果然都是熟悉面孔,或者在木风宅邸或者在赌坊之中都是见过的。 “这边情况一切妥当么?雨单那边的接应准备如何?”木风在马上,于猎猎寒风中问道。 马下的兵士将情况粗略汇报之后,木风点头,命令一行人在山脚下的林中落脚,停顿一天,做最后的检查。 人数马匹,粮草兵器一切妥当,临行前人又到瀑布下的潭水边重新取了干净的水装入水囊挂在马上,之后让马儿也休息饮水,喂食牧草之后才准备出发。 初入山谷是在深夜,天空中阴云密布不见星月,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大雪。这样的夜晚自然是不适合外出的,不过对右梧他们来说却不同,在这样浓浓夜色的庇护下,更容易隐匿形迹,也更加安全。 队伍在两边山崖之间行进,本就狭窄的山谷加上阴天里的夜晚就更是黑暗。 木风走在队伍最前面,吕千和庞子清殿后,右梧与丁小草出于整个队伍中间偏前的位置。队伍里每隔七八个人就有一人举火把照明,茫茫夜色中,就只有这一点点的火光与黑暗相容,却仿佛随时会熄灭一般。 山风过处,空谷中声响如同鬼魅乐音,偶尔几只夜行的鸟儿飞过,便更是添上几许嘶厉啼鸣。 右梧和丁小草同骑在一匹马上,看着极致黑暗中的几点火光,听着悲鸣一般的风声鸟啼,不由一阵阵觉得心慌。 “哥,你怎么了?”丁小草在右梧身前坐着,转过头眨着他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太黑太幽闭,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那不如我陪你说说话吧?”丁小草向后仰头,倚在右梧怀中。 “好,说些什么呢?” “嗯……”丁小草思考片刻,“既然出了山谷到雨单之后就能见到爷爷,那就来讲讲爷爷吧。” “好,爷爷他叫上官行知,为人很严苛古板是么?”右梧想起丁小草往日里言语间对爷爷表露出的不满,便如此问道。 丁小草点头,“嗯,爷爷他就是个老古板,做事情非常教条,中规中矩,而且很喜欢教育人,满口的仁义礼信处事原则,我从小最怕就是他。如果犯了什么错误被老爹抓住还好,最多不过挨一顿家法,可要是被他抓到了,他就会没完没了跟你讲上一天一夜的大道理,还罚抄书文,不抄完不许吃饭睡觉,还不如挨一顿家法吃点皮肉苦头的痛快。” 右梧笑:“我倒是觉得,你有很多该管教的地方,爷爷他罚你抄书也好。” 丁小草向后撞了右梧胸口一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要是被他责罚过就命白那滋味有多痛苦了。” 右梧揉揉胸口,却不是因为小草的那一下撞,而是因为半夏此刻正感觉到的痛楚,这几天下来,他胸口的痛感越来越明显,从开始时想着半夏才会痛到现在几乎随时随地都感觉到隐痛,已经是越来越严重了。 “对了,小草的娘亲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好像都没太听你提起过?”右梧的这句话一出,换来的却是丁小草的一阵沉默。 “小草?”右梧把丁小草向后揽了揽,“怎么不说话?” 丁小草深吸一口气而后吐出,轻轻摇头,“哥,我娘亲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也因为这样我不太提她,不是不想提,而是没有太多关于她的记忆。印象最深就是她临终前对我说,小草,你要努力,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变强,要让自己不管离开任何人都能坚强独立生后下去……” 小草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右梧不知如何接话,便也跟着沉默,只抬手轻抚小草柔软的头发。 丁小草回头道:“没事没事,我才不是那么脆弱的人,这事情也不是不跟人提的,你看我平时自称丁小草也就是为了添一些关于娘亲的念想嘛……哥,我觉得我娘虽然是个女人,却比爹和爷爷都优秀,就是她教我的道理,才让我成为今天的我,让我这么强的。” “虽然无缘谋面,但看你这么优秀,就知道你娘亲她一定是更加优秀的人。”右梧觉得此刻听到小草说一些真心话是十分难得的事,开心的同时却也为他从小失去了至亲而难过。 丁小草转回头去,看着前方不远处火把的光亮,“哥,你如果不做个强者就会败给强者,弱肉强食,我早就说过。” 又聊了几句,两人就都困乏了,骑在马上颠簸着也不能睡,便昏昏沉沉挨着,直到天色蒙蒙亮,队伍停下,他们才从马上下来得以休息。 第172章 进退维谷 生火煮饭,支帐篷休息不在话下。 从凌晨休息到午后才又继续启程,临近傍晚时已经走完了一半路程,一行人几乎处于狭窄山谷的正中央,前路漫漫后路茫茫的那么一个位置。 仰头看,就能看到一线赤红色的夜空。 两边山崖上滚下大石的时候,木风在心中暗叫不好,任他再周密计划,到底也还有疏漏的部分,虽然一时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还是凭借经验和直觉猜到自己的队伍之中有奸细。 一行人处在山谷正中间的位置,前后去路若是被封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使不被大石砸死,也会被堵在中央任人宰割,能这样算准了时间伏击的人,一定对自己此行的计划了如指掌。 “月谦,去右梧那里。”木风说完一踩马镫,借力越到马背之上,而后抽剑劈向一颗滚落的大石。 薄凉剑刃滑过巨石表面,寒光过后石块中央裂出一道浅缝,“吭”地一声响动之后,随着剑锋回转,两半巨石分裂两半各自落在两边山崖脚下,砸在薄雪之中溅起大片的沙尘。 木风要求所有人尽量前进,要在巨石挡住去路之前通过这一段有埋伏的关口。 月谦赶到右梧身边时,莲薪已经变回兽形将他载在了背上,月谦给了右梧莲薪一个眼色,便也变回原形跟在莲薪身边,用妖力制造结界挡住不断自两边山崖落下的大大小小的碎石。 丁小草则立在露凝头顶,小瓶中墨汁不再变为细针而是变为长长绳索,随着他的舞动而扭摆变换,不断将攻击范围内的巨石或击碎或改变方向打在两边的山崖之上。 山崖上大石不断滚落,沿途留下雷鸣一般的轰隆声,带下碎石沙尘无数,如雨点一般向下方袭来。而那些被劈开的碎石落在地上也溅起沙尘滚滚,没一会儿整个天蚀谷的中段就被尘烟覆盖,渐渐不辨天日。 本就是傍晚时分,落日斜晖减弱,就更是让形势越发不利起来。 一行几百人虽然都是身手极好的,却也顶不住仿佛永不停歇一般的巨石攻击,早有些身手虽好身形却单薄的的支不住,或被大石砸伤筋骨或被飞石划破皮肉,或多或少皆是血染衣衫体无完肤。 一边躲避对抗巨石一边向前行进,待到光线暗弱到几乎看不清脚下路的时候,一行人似乎终于过了那段巨石不停滚落的地段,身后虽然仍是隆隆巨响,前方却平静下来。 “主子,下一步怎么办?”吕千拖着受伤流血的胳膊在木风身前屈膝问道。 木风却示意他先别出声,静静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不对,还有埋伏!大家后退,尽量贴近山崖站立!”木风话音刚落,雨点一般的飞矢就从天而降,如同黑色的雨点一般。 一行人因为木风的提醒而提早一步躲到了山崖脚下,避开了最开始最密集的那一拨攻击。 可箭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不断自高空中落下。 在这种狭窄山谷中,被看不见的敌人袭击就只能防御,毫无还手余地,所有人皆狼狈不堪,即使木风也开始汗如雨下剧烈喘息,方才应对巨石已经消耗了许多体力,这些天来的疲劳赶路也让他的体力远远不够支撑着自如应对如此密集的攻击。 木风又横劈一剑扫落无数箭矢,就听到远远的前方又传来轰鸣声,接着看到比方才更大的岩石滚落,这次却不是向着他们直接攻击,而是意在将前路封死。 待着巨石滚落的声音停止后,箭矢也停了攻击。 木风将剑支在地上,抬袖擦拭额上的汗水,当真应了他的预感,他们此时被封了前后去路,被活活困在了两道陡崖之间只有几丈宽的山谷中。 “风叔叔!”右梧从莲薪背上下来,奔到木风身边,抓住他染满鲜血的右手,“我来给你包扎伤口!”说着撕扯开自己的衣角,卷起木风的衣袖。 手臂上一道皮肉外翻的钝伤并着几处淤青映入眼中,右梧觉得自己身上仿佛同样地疼,他将衣料扯成细条,而后又从袖中拿出装了药粉的小瓶子,给木风上药包扎。 “你身上怎么带着药的?”木风头上满是汗水,脸上却带笑。 “前几天给大家清理伤口的时候留下备用的,疼么?” 木风摇摇头,按住右梧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这样就可以了,”说着把右梧向身边拉近了些,“这一定是预谋好的袭击,我们时间不多,要想办法离开才行,即使要牺牲掉所有人,我也要让你平安出去。” “不行……” “小声些,这些人并不可信。” 右梧正惊愕着,丁小草就从远处跑过来,“路都被封死了,怎么办?要强行突破么?我的全力加上莲薪露凝倒是可以从这里通过,只不知道后面的路还会不会有埋伏,路还很长,万一再有闪失我们可能会全部死在这里,你有什么想法?” 话刚说到这里,木风就一把拽过右梧和丁小草,闪身到崖边一块巨石之后,而他们之前所站的位置,则不偏不倚插了几只长箭。箭头钉入地面坚硬冻土中,从那么高的高处还能射出如此速度和力道的箭,木风越发觉得形势严峻。 “欺人太甚了!”丁小草一边骂着一边叫过露凝,骑在蛇身上就往天上一指,“只这样防守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我直接上去收拾那群王八蛋。”话音未落就随着银光一晃,同露凝一同升上了高空。 “回来,你这样太危险了!”木风的话却来不及传到丁小草耳中就又被山上轰隆隆滚下的巨石声响淹没。 右梧看着天空,而后转头对莲薪道:“太危险了,带我上去找他!” 莲薪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木风就将右梧横抱在怀中向后跳了一步退开,躲去了重重袭来的一块巨石。 “你不能去。”木风的话不容置否。 右梧刚要再说什么,碎石就又雨点一般掉落下来。 木风、吕千、庞子清、月谦、莲薪围在右梧身边,用各自擅长的方式回应着仿佛永无止境的攻击。 第173章 再不想分开 天色渐暗,失去战斗力的人集中起来举着火把照亮,而大大小小的石块仍是时疏时密地向下滚。 右梧手中火把的火光一晃,接着一阵风过,巨响自头顶炸开,一颗宽四五丈几乎将山谷填满的巨石滚落下来。 木风深吸一口气,横过剑身,手腕上缠绕的绷带也渗出层层血水,“你们退后。”他说着一跃而起直拦腰劈过巨石。石块被劈作两半,木风却不够体力躲开其中一半的力道,被重击一记,向后飞去。 “主人!”月谦及时奔到木风身后,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他,才避免了他正正撞到后方尖锐的岩壁上。 “我没事,你跟莲薪,先带右梧出了这山谷,我们到外面再会合。”木风有些站不稳,一手扶在月谦肩头,血迹顺着嘴角溢出。 “主人……” “去!” 右梧绕过堆积满地的碎石和巨大石块跑向木风身边,莲薪紧跟在他身后。就在这时,无数根短箭又从天空中密密落下。 黑暗中,只听得到利箭破空的声响,全然看不清箭在何处。木风提一口气,跨步到右梧身前,凭听觉为他挡下一支箭。 所有人皆尽量集中,躲在大石背后,莲薪与月谦以妖力结界防御,但这些密如雨点的却不是普通的箭,其中有一部分在剑尖上加注了法术。 虽然大部分普通箭足以为妖力结界所拦阻,但那些带有法术的箭支却能穿破结界,这样一来,任谁也无法分辨出哪些箭会穿透结界,只能十分狼狈的进行防守。 “风叔叔小心!”右梧大喊一声。 木风虽然已经知道有一根箭朝着自己左臂而来,却来不及躲闪,箭头纵向划过他手臂,将衣袖撕裂开来。那根箭直直插入地表,木风手臂上的血滴溅落还是在箭头与冷硬地面的碰撞声之后。 “主人!” “风叔叔!” 木风却顾不上手臂上的伤,将月谦与右梧同时向后推了半步,让他们又躲开了一支斜斜划过的箭。 这之后,整个山谷却安静了下来,所有攻击在瞬间停止。看不见的敌人似乎并不急于要右梧他们死,而是一点一点耗尽他们的体力和希望,让他们在绝望的挣扎中粉身碎骨。 月谦握住木风的手臂要帮他治伤,木风却摇头,“你方才也耗费了许多体力,这点小伤稍微包扎一下就好。” “这哪里是小伤?”右梧早从随队大夫那里要来了纱布,倒出药粉,借着火光为木风查看伤口。 虽然当时那根箭只是划过他手臂,留下的伤口却从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附近,窄而深的伤口,鲜血模糊中能看到筋骨。 木风静静看着右梧,心中猜测,敌人一定可以于黑暗中完全洞悉他们的行动,此时此刻,即使是月谦也无法保证能安全带右梧离开这段山谷,可留下来就是坐以待毙…… 进退维谷,无计可施,木风在心中不断自责自己不够周详,竟然让右梧月谦连同跟随自己多年的百余兄弟都陷入这种绝境之中。 包扎好伤口没过多久,箭声就再次由远及近,两边陡峭的崖壁之间,数以万计的利箭仿佛知道方向一样朝躲在两块巨石之间的众人飞去。 月谦的结界可以保护他周围高宽四五的丈距离。 火把的光线下,箭头触到结界时的轻微响动和火光清晰可见,接着,所有箭支略一停顿,继而穿透结界朝他们刺来。 这也许是最后一搏了,木风提剑而上,眼前却开始模糊,箭声、箭头的寒光和火把摇晃的火光都开始变得模糊,略一个恍惚,闭上眼再张开,却看到右梧与他身边的吕千庞子清月谦皆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来不及了。时间仿佛停滞,箭尖离右梧只有一丈远时,木风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喊出他的名字。 嘶哑的嗓音淹没在箭尖敲打在石块和地面发出的声响中,右梧却仍是听到了有人叫自己名字。 “右梧……” 听到声音的同时右梧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紧紧抱住。 方才一瞬间仿佛停滞的时间又恢复正常,嘈杂的声响灌入耳中,血腥气扑鼻,而这血腥中还夹杂着一股熟悉的……香气。 “半夏!”右梧怔愣看着眼前之人天青色眸子里的喜悦和担忧,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夏一手紧紧抱住右梧,另一手拦下紧跟而来的密集利箭,而后稍微后退一步调整姿势站稳。 所有人皆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一股非常强劲的风自谷中吹过,漫天利箭皆因为这股风而改了方向,在空中掉一个头,全部直直向一边的峭壁射去。 铿锵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聒噪难忍。右梧在半夏怀中,感受着自他手中而出的强风,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间脑中思绪成空,只有一个念头徘徊不散。 如今贴在一起的身体,握在一处的手,再不想分开。 即使就这样,在此刻死于山谷之中,只要不再和他分别了,也是无憾的。 风过于强劲,一行人皆无法靠近半夏身边,在狂风围绕中,右梧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没了一切纷杂,只剩彼此。 “别乱想,”半夏微微低下头,长发拂过右梧面颊、颈侧、唇际,“不是说好了努力活下去么?” “……” “如今我能感觉到你的想法,怕么?”半夏说话间,换了手抱住右梧,而后挥出一道风刃,将落下的巨石劈了粉碎。 右梧抬手抱住半夏,熟悉的清冷感觉和气息,虽然分别时日不多,却如此眷恋和怀念。 心中因重逢而起的喜悦掩盖了理智分散了注意,当手上感觉到一阵湿凉时,右梧才心中一惊,收回手看,才发现自己指尖上沾染了一片银白。 那三五根插在半夏背部的突兀长箭,也才映入眼中。 本能地想伸手去拔,却及时制止了自己不理智的行为,心中惶恐地想大喊半夏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右梧只半张着嘴愣在那里,仿佛自己已经与整个混乱场面隔离。 半夏却于漫天碎裂的石雨中回头,冲他灿然一笑,澄澈眼眸中的光泽依旧,他食指轻点在右梧颤抖的唇上,“放心,我没事。” 第174章 一缕墨色 右梧仍是半句话说不出口,怔怔看着顺指尖流到掌心的血迹,听到半夏唤了一声青灰,接着听到更强的风声、箭尖撞击崖壁声和石块碎裂声。 被一股强风托起的时候,他却毫无真实感,满心里满眼里都是手心中的那滩血迹和半夏背上的箭伤,他不断思索着,半夏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是说过一旦回去就无法回来了么?那他为何还及时赶来救了自己? 想了许久,答案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半夏并未回去,他兴许是担心自己,兴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不论情况是哪种,总归他回来了。 他的时间本就不多,现在却仍在用妖力保护自己,还受了重伤…… 再下面的,右梧不敢去想。 风声不绝于耳,香气萦绕鼻息,右梧再恢复意识时还未张开眼睛就感觉到胸口一阵钻心剧痛。 那种痛无法用语言确切形容,仿佛千百万根针生生刺穿心房,又仿佛胸腔内所有血液皆染了令人疼痛的毒素,还恍如被虫蚁啃食过皮肤,慢慢渗透钻入体内。 右梧捂着胸口呼吸急促,张开眼就看到一片树林,背后尚未结冰的溪流水声淙淙。 “离相……离相!” 右梧看向声音的方向时,不由一惊,他从未见过玖息,此刻在他眼中,怀抱半夏长身玉立的玖息就是变作了黑发的半夏而已。 他按着心口站起身,四下看,发现所有人皆被带出了山谷,或躺或坐或立,看上去皆安然无大碍,稍稍松一口气,他的视线又落回黑色人影身上,跌跌撞撞跑过去,停在玖息面前,怔怔看着他,又看他怀中神色痛苦的半夏。 右梧刚伸出手想去触碰半夏,玖息就后退一步,面上神色虽然说不上厌恶,却也充满了不悦与戒备。 半夏背上几支长箭突兀地立着,银色血液一滴滴顺着箭身向下流,右梧怔愣的时候就听到一个熟悉声音传来。 “主人主人——”灰色短发猫耳猫尾的少年快速跑到右梧身边,“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主人主人。”他抓住右梧的手按在自己头顶。 “鱼丸?你怎么会……在这里?” “别闹。”幻出人形的青灰也出现在右梧面前,看看玖息又看看右梧,而后对他道:“主人需要立刻回去,你跟是不跟?” “我当然!”右梧着急。 “青灰,别多嘴。”玖息的声音冷冷地抛出。 鱼丸十分不悦地跳到他身前嚷嚷,“不许你这么对我家主人!”话音未落就被一道看不见的力量掀翻在地。 青灰扶起满眼委屈的鱼丸,安慰道:“别闹。”而后看着玖息,“主人一定希望右梧跟着,他们之间有共生灵契,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玖息蹙眉,抱着半夏就打算离开,青灰和鱼丸却双双拦在他面前。 “想挡我么?”玖息的声音空灵清越,其中却包含了怒气。 这时候右梧也追上来,“我也一起去!带上我!” “不行,右梧,你不能走。”说这句话的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右梧身后的木风。 听到木风的声音,右梧本能地回头,“风叔叔……你的伤?” “我没事,你不能跟他们走,我无法信任这些家伙。”木风虽然说着没事,却将佩剑立在地上支撑自己的身体,月谦几次要去扶他都被他拒绝。 这边有木风的阻挠,那边玖息面对青灰,垂下一只手,握住了从袖中滑出的冰蓝色软便,直接就朝着青灰的脚部挥去。 鞭子尚未落下,玖息却被半夏握住了手腕。 “离相,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了也不肯死心么?”玖息抿着嘴唇,忍着眼中酸涩。 半夏摇摇头,看向右梧,而这时右梧也听到了玖息的话,知道半夏醒了,望过去,果然对上他的视线,便再顾不上别的,直接冲了过去,一把握住半夏的手,又看着玖息,“不管你是谁,半夏都是我的!” 半夏面色十分憔悴,却还是微微勾起了嘴角,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理着右梧额前颇凌乱的碎发,用口型说:“放心,我没事。” 右梧按住心口的动作半夏看在眼里,突然明白了什么,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他转过头看玖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小玖,带上右梧一起,我们回去。” 玖息再不发一言,只将半夏交到青灰手中,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以玖息为中心,他周围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震颤,并非声音或者热度气流,只是一种波动,但所有人却都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再张开时,只看到一只毛发纯黑的妖兽立在当地,长尾垂地,周身发出淡淡冰蓝色光芒,样子与任何一种动物或常见的妖兽皆不同,高贵而神秘,前额有一只半透明悬浮着冰蓝光晕的长角。 玖息并不是任何一种为世人所知的妖族,他作为白泽的孪生哥哥,与白泽有着相似的妖力和样貌身形,却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倒影一般的存在,他曾游历过无数人的梦境,曾出现在世间的几乎所有角落,却从未被人发现。 他,只是茫茫天地间的一缕墨色,一个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极美的身姿让在场所有人几乎看得出神,木风也无法移开视线,而月谦啧喃喃自语道:“这……这身形,是白泽,可颜色……” 玖息视线扫视一圈,而后轻轻迈步,俯下身子,让青灰将半夏放在他背上。 半夏紧紧握住右梧的手不松,右梧便跟着跨坐上去,将半夏拥在怀中,伏在玖息背部。 “右梧,等等!”木风回过神来时,只看到青灰变回了妖兽姿态——一只巨大的长尾青灰鸟,而鱼丸则保持少年身形攀在他背后,被它带向了高空。 青灰扑扇翅膀升空的同时,玖息足尖点地,低低的一声震颤嘶鸣响起,所有人捂住耳朵,眼看着只一瞬功夫,那如黑珍珠般耀目的墨黑身影便优雅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方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又似乎是一场梦境。何处才是真实,在场的所有人一时皆无法分清。 第175章 弥留 右梧怀抱半夏伏在玖息背上,虽然可以感觉到自己眼下的行进速度很快,却听不到呼啸风声也感觉不到风吹在脸上的冷痛。 与此相对的,只有心口越来越疼,不久之后,后背也开始隐痛。 右梧知道半夏此刻的痛感一定远胜于自己,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同时小心避开他后背的那些利箭。 “右梧……” “右梧……” 半夏的声音极其细微,右梧又处在一种大脑空白不知所措的状态中,所以一时竟没听到怀中的半夏唤着自己的名字。 “傻孩子……”半夏微微一笑,随即却痛得皱眉,因为想抚摸右梧面颊而抬起一半的手也又无力垂下。 右梧这才注意到半夏的动作,于中途接住了他下落的手,握在手心之中,将他寒冰一样的五指紧紧扣着,努力暖着。 “半夏,半夏,疼么?很疼是么?”右梧忍不住眼泪,半夏这样憔悴的模样,他从未见过,从未。 不是当初受了重伤时那种苍白,而是生命如沙漏中细沙一般流逝的那种虚弱和无力,半夏的身子正越来越冷,他感觉得到。 在右梧心中,半夏总自信满满且游刃有余,哪里可能是现在这幅样子,仿佛冰雕雪塑的人儿一般,随时可能融化或破碎。 半夏见右梧眼眶中满含泪水,轻轻摇头,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别说话,你别说话!”右梧伏在半夏肩头,泪水夺眶而出,“你回来做什么?傻子,你回来做什么?!不是都说好了么,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在我面前伤成这样?为什么?!” 他语无伦次地说,半夏则尽量留住一丝清明,听他颠倒混乱的话语。心口虽然疼痛而冰冷,却也泛着融融暖意。 不论明日如何,至少今日,至少此刻我们仍在一起,不是么? 右梧,对不起,让你也陪着我痛,是我疏忽了…… 时间在右梧的泪水与半夏无声的言语中流逝。 沿着绵延起伏数千里的浩瀚山支脉向里行进,穿过黑夜与层层积云,掠过无数茂密树冠与常年青绿的植被,便到了主山之中。 当第一缕晨曦撕裂夜的纯粹,当温度随着阳光的暖意上升,当山间蒸腾的水雾折射出七彩的辉芒。 右梧抬起头,草木芬芳与鸟兽啼鸣中,他看到的是一幅极其壮美的画卷。 于玖息背上坐着,向下看是三座耸入云端的山峰,云雾气泽缭绕下的青黛色在第一缕晨光中幻化着光泽,或翠绿或冷青,一点一片皆磅礴壮丽,美得毫不矫揉。 而越过山巅看去,则是一处山谷,于众山环抱之后薄雾缭绕,玉带一般的泉水河流蜿蜒其间,映着日出的暖光,泛出碎金一般的色泽天工造物的美妙,令人看着就仿佛忘记呼吸。 “半夏……”右梧推了推自己怀中仿佛熟睡深沉的人,“你看,是不是快到了?你生活的地方好美……” 半夏却一语不发。 右梧活动酸痛的肩膀腰身,将半夏抱得松了些,抚着他冷玉般的脸颊轻声道:“醒醒,别睡了,你看,我们就快到了不是么?” 从天色还未蒙蒙亮开始,半夏就再未张开过眼睛,只像是睡着了一样任右梧抱着,呼吸清浅得几乎令人无法觉察,心跳声也越来越弱。也是从那时起,右梧不再感觉自己心口疼痛,而只是胸中时不时抽搐寒冷。 有一个想法在脑中萦绕不去,他无法无视它,却更加能直视面对。 时间也许不够了,半夏随时可能会死。 他所认识的这个人,身负六月雪气味,清香而苦涩的这个人;一双天青色眸子波光潋滟,曾专注看着自己的这个人;骄傲而强大,曾三番四次救过自己性命的这个人;与自己在寻常巷陌中偶遇,从此与自己一路走到今天,共同拥有了许多美好回忆的这个人…… 他的香气也许不再,他的眸子也许再不会注视自己,他再不会为了自己以身犯险,也不会记得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 此刻他还在自己怀中呼吸与心跳,但下一刻,他就可能永远消失。 半夏死去,白泽醒来,自己与他从此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玖息下降高度,微凉晨风中,右梧感觉到自己面颊上有明显的两道凉意,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已经顺着下巴掉落,打在了半夏紧闭而苍白的薄唇上。 “别哭。”他的眼睛缓缓张开一条缝儿,就看到挂在右梧下巴上将落未落的一颗晶莹。 右梧见半夏张开眼,只用力握住他的手,不停摇头。 半夏的习惯性动作,慢慢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右梧唇上,将他柔软的双唇按出浅浅凹陷。 “没事,”他说:“我不会忘记你,即使死了,也不会忘。” 右梧点头,握在手心里半夏的手却越发冰冷无力起来。 “半夏!半夏!”在他的哭喊声中,半夏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一个浅淡安然的微笑上。 荧荧白光自半夏皮肤上散发出来,右梧随即感觉到手里一空,接着怀中也失去了重量。 膝头上,是许久未见过的白色小妖兽,那个软软香香的白团子。 它双眼紧闭,耳朵搭在圆圆的脑袋两侧,长长的绒毛尾巴随着风吹扬起。 与记忆中初次相遇类似的场景,却又全然不同。 眼下的白团子,柔软的后背上硬生生插着数支羽箭,深棕色的木质箭身已经被银色血液浸透,染得一片亮眼光泽。 而小小的蜷着身子的白面团子,身上也散发出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香气,它那双天青色的眼睛,也不会像第一次相遇时那样,缓缓张开,状似天真无邪实则内含狡黠地看着自己。 右梧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抱起白团子的,他只知道自己心中有一块地方,正在慢慢被蛀成空洞,一些道不明的思绪和感觉仿佛被稀释了一样,渐渐成了与往日不同的形态。 怀中的白团子还是那个白团子,看上去却变得模糊,似乎很重要,又似乎并不相识。 就在这种怪异的感觉中,玖息步伐轻盈地落了地。 第176章 离相 右梧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处溶洞,洞内散发出冰蓝莹白交替的光,那光芒变换着,映得洞口处如玉石一般温润的岩壁也透出形容不出的色泽,那颜色仿佛有某种无形吸引力,引着他本能地从玖息后背跃下,落到了地上,朝向溶洞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变回人身的玖息却快步追上,从他手中夺过了小妖兽模样的半夏,疾步向洞内奔去。 右梧看看四周,这是一处临近山顶的积雪地,莹白雪粒在晨光中发出柔暖光泽,与满眼的暖白色给人的感觉一样,此时此刻虽然踩在雪地上却不知为何丝毫没有寒冷感觉,反而温暖如春。 满地松散的积雪之中,还生着无数草芽嫩花,这种奇异景象仿佛是将最沉静冰冷的冬与最悦动温暖的春融合到了一处,纯粹而绚烂。 右梧看着脚下的积雪与脚边的一朵蓝色小花,一时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站在此处。直到视线又落回玖息的背影上,他才本能一般地跟了上去,紧紧随着玖息的步子,追得吃力,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追,却停不下步子。 溶洞内前段是大大小小卵石散落的小路,这些被磨平了棱角的卵石皆如同溶洞洞壁一样,散发出一种浅淡的色泽,冷暖交替,一如洞外春冬同时的景色一般。 右梧却无心留意脚下,跌跌撞撞随着玖息的步子,顺着向下延伸的小径一路奔跑,直到跑出满身汗迹腿脚酸软几乎跌倒时才追上了终于停下脚步的玖息。 右梧努力回忆着自己为何会到此处,却只是记不起。 他看着玖息漆夜般顺软的长发,看着他长身玉立的背影,也看着他面前的一扇浮雕了墨色古怪图腾的白玉石门,心里却仍是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些什么忘了什么,可心念一转,那种缺失感、那处空洞无依却又似乎是早就存在那处的,仿佛事实本就该如此。 空茫一片的那处,好像本就是空茫一片,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什么才显得寂寥。 对了,风叔叔呢?这到底是哪里?黑发黑衣的这个人又是谁? 石门开启,一股暖柔清风拂面而过的时候,右梧心中却仍在纠缠于越来越无解的问题,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这是哪里,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跟着这个不认识的黑衣人。 门后是要一片纯白,冰雪一般的一个世界,那白色却不是冷硬的,而带着柔暖光泽,美玉铺就一般。 而就在这一片纯白色泽中,右梧捕捉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立在一处高耸的冰柱之前,一身象牙色长衣坠地,银白色长发散在胸前背后,还有几丝缀挂在背后冰柱的棱角之上,他闭着眼睛,额上有一处小小光点,饰着几条精致光泽的细链,纤长睫毛扑在眼底白皙无暇的肌肤上,面容精美无俦,薄唇浅绯,嘴角似含着隐隐笑意,神色安详,似沉睡一般静美淡然。 玖息抱着白团子放在那人脚下,右梧只看着这一幕,看着立在冰柱前的人影,心中百味杂陈,茫然中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苦涩痛楚,他看着那张玉琢般的脸,似乎记起了什么,那一丝线索却如同游丝一般,轻触即断。 就在右梧完全没发现自己正因为半夏作为芊灵兽的身体已经死去而逐渐失去记忆时,玖息则用自己的妖力尽全力试图挽回局面。 应该还还得及,一定来得及,曾经他与自己的回忆,他不允许他忘记。 冰蓝色妖气将熟睡一般却全然僵硬冰冷的白团子包住,一丝丝缠绕而上,将它包覆其间犹如作茧的蝶蛹。 发出冰蓝色光泽的茧子慢慢飘起,悬浮在半空之中几乎与玖息视线等高的位置。 玖息更上前一步,绕过那光茧,抬手轻轻将指尖落在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却沉静微凉的脸上。 “离相,醒醒。”他轻声道,手指从脸颊缓缓移至那人柔软的唇瓣之上,“离相,到时候了,醒醒。” 片刻之后,离相眉头微微一动,接着羽睫轻颤,极其缓慢地将眼睛微微张开了一条缝。他看着面前的玖息,轻轻动了动唇,呼出绵长的气。 “小玖……”他天青色的瞳仁移动,视线落在远处的右梧身上,“此处,为何会有人类?” 听到他的声音,右梧和玖息各自一怔。 这声音……听起来这样熟悉,右梧只觉得胸中跳动物事隐隐作痛起来,他不由自主向前走去,空茫的心中生出两个字来,挥之不去。 半夏。 “半夏……半夏……” 右梧喃喃念了几句,而后直直看着刚刚苏醒的离相,“半夏。” 离相疑惑地看着一个人类少年走向自己,心中有种无以名状的情绪,就在这时,悬浮在空中冰蓝色的茧子如同抽丝一般松散来开,无数根极细的冰蓝色如同被吸引一般落在半夏身上,贴上他的皮肤,而后如同冰丝融化一般沁入了他的身体,在他身上覆了一层光芒。 他眼中有些失神,眉头微皱地看着右梧,而右梧则停在跟他两步之遥的距离,心跳莫名加速,凌乱到无以复加。 小乞丐倒是有趣。 看不出,小乞丐倒是个细心的人。 怎么,不用我以身相许了么? 你的去留,该由我来决定。 …… 右梧,我没事,真的没事。 别担心。 右梧,我不会忘记你。 一幕幕一句句在脑中闪过,右梧觉得眼眶发胀,喉头梗塞。 “半夏,你……还记得我么?”他想立刻上前抱住那人,诉说心中满溢的情绪,却如同被冻住了一般,无法移动脚步。 在他面前,离相身上的冰蓝色渐渐消退,皮肤恢复了原本的无暇美玉般色泽,而方才悬浮的茧子也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一颗小小的紫色光点还悬浮在半空之中。 离相再次张开眼,无声向前迈出一步,伸手到那颗小小紫色下方,那紫色仿佛感应到了他一样,消弭了光泽,轻轻落下,掉在他的手心之中。 离相看了看那颗紫色,而后又将手伸出,看着右梧道:“我曾用过的那个身子现下变成了这副样子,这颗是成熟的弥鸩子种子,你若是想要,可以将它拿去。” 第177章 陌生 右梧缓步向前,方才几乎逐渐忘记半夏又忽然记起的感觉还清晰地烙印在心中。他不知道眼前的半夏,或者该叫他离相的这个人是不是也同自己有一样的感觉,他更不知道此刻的离相是否还保有与他相关的记忆。 如果单纯从离相看自己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来看,他该是已经忘了…… 他忘了,而自己记得。 那么在他眼中的自己就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而在自己眼中的他呢?又该是什么而又能是什么呢? 右梧一步一步慢慢走近,而离相则看向立在一边温柔看着他的玖息,抬手抚在他脸上。 玖息目光温柔,“离相,此刻感觉如何?” “辛苦你了小玖。”离相再向前一步,迈下冰柱前的一级玉石阶梯,微侧过脸来凑到玖息耳边,这样的画面在右梧看来却是离相正亲吻玖息,他停住脚步,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离相却将鼻尖在玖息颈侧一蹭,轻声道:“小玖不乖,右梧他是我的妻子,你怎么可以趁着我受伤就欺负他呢?” 玖息一怔,“你还记得?”眼中惊喜与忧虑交替。 离相只撩拨过玖息黑丝缎一样的长发,与他擦肩而过缓步走到右梧身边,微低下头看着他,食指和拇指间夹着那颗紫色的种子。 “虽然只是芊灵兽的身子,可那个我却也与你相识许久,如今芊灵兽已死,它身体化成的这颗种子你却完全不想要么?” 右梧伸出手,半夏将种子放入他掌心中,而后俯身在他耳边道:“种下去,假以时日便会生出新的弥鸩子树。”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样的声音,可离相的给他的感觉却不同于半夏给的,抛开服饰不谈,最明显一点就是身上的味道,离相身上是一种草木清泉的气味并着淡淡木香而并非那苦涩甘甜并于一处的六月雪花香。 右梧握紧手心中的种子,嗅着,上面残留的一丝丝香气才是半夏么?半夏已经死了?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他有些想不通,若自己曾经最在乎和喜欢的只是个影子,那么此刻要如何面对影子背后的那个真实? “你还记得我,对吧?”右梧问,抬头正视半夏双眼,同样的天青色,同样的波光潋滟,同样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可他还是那个他么? 离相看着右梧微笑,“你觉得呢?”说完不等右梧回答却看向玖息,“小玖,我有话要跟右梧说。” “刚好这里不需要我,我也该走了。”玖息从离相身边经过的时候多看了右梧一眼,又对离相道:“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忠告,却还是要说一句,不要同人类陷得太深,你一定会后悔,离相,别让自己伤得太重。” 玖息说完转身,渐渐隐顿了身影。 离相轻叹一口气,低头捧住右梧的脸,“怎么,我现在的身体让你觉得陌生、别扭?” 右梧摇头,轻咬着下唇,不是别扭,只是……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曾经自己亲吻过抚摸过缠绵过的那个身体已经永远消失了,虽然他仍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右梧却仍是无法不觉得心中失落隐痛。 “你还记得我对么?”他再次向离相确认,眼睛有些泛红。 离相心头一颤,打横将右梧抱起,“我又不是你,说过话的十句里有九句都做不得数,曾经答应过不会忘记你,我便不会忘。” 离相抱着右梧绕过冰柱,走进隐藏于其后的一个狭小洞口,右梧攥着离相象牙白色的衣襟,感受着他身上透过衣物传出的温度和气息,除了样貌之外,抱着自己的这人果然与半夏不同。 半夏的身子总是微凉,他却温暖,半夏高挑纤瘦总有些身量未足的少年感觉,而他却更挺拔成熟,周身透着一种令人几乎无法直视的气场,好像在他身边自己就需要低头谦卑,好像同他讲话,自己就要句句谨慎。 也许,这就是存于世间五千多年的神兽白泽的威慑力,所谓不怒自威,该就是这样的感觉。 右梧在离相的怀抱中心跳加速,却分不清是因为紧张亦或是些微的惧怕。 沿着狭窄岩洞向内走去,不远就是一处小得多的溶洞,离相低头,将自己的前额抵着右梧前额,柔声道:“乖,先把眼睛闭上。” 右梧感受着额前传来的离相身上的温度,心跳得更快了些,呼吸都开始有些局促。 “你紧张了?”离相的唇几乎贴着右梧双唇,呼出的气息扑在他脸上,吹得睫毛微微颤动。 右梧眼睛张开一条缝儿,不过这样的近距离下是看不清离相样子的,“我该叫你半夏还是离相?” 离相的唇更低了一点,擦着右梧的唇际开口,“虽然我想像以前一样回答你叫半夏就好,却更觉得你该叫我离相。我不是半夏,不是芊灵兽而是白泽,虽然拿回了那一百余年的记忆,这身体与你却是陌生的,即使你我之间仍牵绊着灵契。” 在听到离相说“我不是半夏”的时候,右梧鼻子就开始发酸,稳了稳情绪之后,他轻轻唤道:“离相。” “嗯,我在的,”离相轻抚右梧发丝,“我就在你身边,虽然用着与以往不同的身体,有一些事情却不会改变。” 他的双唇仍旧是柔软,仍旧是拥有美丽的弧度和浅绯的色泽,却不再有曾经的微凉温度,而拥有与右梧相似的温热。 轻缓呼吸中,离相张开双唇,慢慢含住了右梧下唇,舌尖扫过他唇上的肌理褶皱,而后顺着唇纹向内探索,tian舐过他下唇内侧那块湿软柔滑的肌肤。 右梧仍是对离相的身体感觉紧张和陌生,几乎没做回应,只抬手勾住离相颈后,嗅着他身上的气味,似乎想寻找出与曾经相同的香气。 离相浅尝辄止,抬起头来,一手轻抚着右梧脸侧,从眉梢到下颌,他轻声说:“我虽然无法还给你一个半夏,却能用妖法做一些其它的。” 右梧张开眼,看到的是原本的溶洞洞穴竟然换了一副样子,眼前的情景是——在清泽城城郊的那个白墙黑瓦的破瓦房,其中自己居住了两年的那间小屋。 第178章 重新熟悉 窗前的桌案、靠墙的木板床,床前的矮桌甚至墙角处自己挖回来的半夏块根都与当时一摸一样。 一切皆与当时刚跟半夏相遇的那天一样,右梧怔怔审视四周,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窗外恼人的虫鸣,闻到屋内六月雪的醉人清香。 “如果觉得陌生,那就重新熟悉好了。”半夏的话幽幽飘入右梧耳中,他觉得耳根发痒。 ***玖息离开离相所在的溶洞之后,一口气到了主山与支脉的交界处,唤出自己的一只使役小妖,让他去给廖兰舟与丁小草带话之后,自己就又隐去身形离了浩瀚山。 一路向南,便到了泽陆国的都城承泽。 玖息的妖力特殊,隐匿身形的同时可以隐藏住自己全部的妖气,进入皇城帝宫如入无人之境。 最东边的旭辰殿,是长子,也就是储君所居住的宫殿。 此时旭辰殿中所住的是司岚律,他虽非生为长子却是健康长大的唯一一位皇子,因而理所当然会继承帝位。 即将满十六岁,即将成年的律皇子,不久后将迎来他继任帝位的典礼。 寒冬的风如刀凛冽,司岚律却并未留在暖阁内,而是立在书房窗前,怀抱着镂金暖手炉望向窗外那一片光秃秃的树林。 窗棱上系着一挂风铃,竹木所制,并不金贵显眼,风过时却碰撞出清脆悦耳的乐音,这风铃在书房窗棂上一挂就是十年多年,曾经的绿竹早已干萎枯黄,甚至竹皮磨损开裂,却仍被窗前拥有至高地位的少年皇子所珍爱着。 他的发色是与母亲丽妃一样接近墨色的深灰,生着一张清瘦文质面庞,眉如青烟佛就,眸似淡墨点染,瘦削的下巴上有着浅浅的一道美人沟,耳鬓之前生有一颗仿若红梅含苞的朱砂痣。 他的手指虽算不上修长,却白皙有力,指上生着因为练字和舞剑磨出的茧子。 风停之后,他抬手去轻触窗棂上的风铃,这风铃他小时候要差宫女抱着才能触到,而现在已经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轻轻松松触及了。 人长高了,心也会变高,想要的也随之增多,他作为泽陆国的储君,却毫不介怀自己的贪念和欲望,因为他知道自己有能力有实力更有权力去实现它们,所以他的想法终将实现,他的欲望终将被满足。 司岚律收回抚在风铃上的手,转身向书桌方向慢行,刚迈出几步却听到背后风铃响作一片。 只有风铃声,却没感觉到丝毫寒风。 他那双显得过于薄凉的嘴唇微微向上仰起弧度,并不转身,就这么闭上眼睛直直向后倒去。 “我不会每次都及时接住你的。”空灵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草木香气。 背后的怀抱永远一样宽厚温暖。 “可你每次都接住了我。”司岚律毫不使力地躺在身后之人怀中,仰头看那张倒在自己面前的脸,“玖息,你去哪儿了?不是说只回浩瀚山几日么,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只不过沿途有些事情耽搁了。”玖息将司岚律扶起,用手指帮他扶正头冠,顺带着理顺他稍稍凌乱的头发。 司岚律拉住玖息的手,与他一同抱着镂金手炉,“看你穿得这样单薄,我总觉得你会冷。” 玖息任凭司岚律暖着自己的手,温声道:“你早就知道,我不会觉得冷。” 司岚律收回手炉自己抱着,而后拉着玖息走到窗边,指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林道:“玖息你看,虽然树木花草在冬日里蛰伏,看上去虚弱而无生气,却可以在春风吹起时绽放出最鲜妍浓郁的色泽。” “冬日里蛰伏,春日里绽放,这是自然的规律。”玖息漫不经心地答。 司岚律仰头看着玖息,眼中含笑,“虽然我年纪尚轻,但等我继承了帝位,一定可以如同这些树木花草一样。” “嗯,我相信你可以。” 司岚律看了看头顶的风铃,又看向玖息那如梦似幻的美好面容,而后向他身边近了一步,环住他颈子,柔声道:“可是冬天还很长,我现在就想看新绿,看满园鲜花锦缎一样的灼灼芬芳。” 玖息从司岚律手中接下手炉放在一旁,环住他的腰将他抱起,在房中转了个圈,“要我用妖法变给你么?” 司岚律紧紧抱住玖息脖颈,挂在他身上,头埋在他颈侧,“不要妖法变的,我要看真的。玖息,我从书上看到过,浩瀚山主山中有一处四季如春的地方,是真的吧?现在那里一定也盛放着鲜花才对,不如你带我去看?” “你要我带你离开皇城?” “好玖息,我知道你是世上最快的,带我去吧?一天内就可以回来了不是么?” 玖息稍作犹豫,“那你去添一件外衣,我带你去。” ***离相抱着右梧,走在以妖术幻出的环境之中,原本的溶洞此刻看上去就是右梧曾经的居所,每一寸细节都与当时初遇那日相同。 右梧听着离相在自己耳边低语出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一时间当真恍如回到了许久以前的初遇。那时他还只是个小乞丐,而他也只是个受伤后被偶然捡回家去的小妖兽白团子。 如今他们一个成了知道自己身世的落难皇子,而另一个则回归了原本的身体,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兽白泽。 一切还会同往常一样么?右梧心中忐忑,此刻的他即使是跟离相说话都无法像以前那样随意打趣,总觉得别扭和隔阂。 离相将右梧轻轻放在床铺之上,硬硬的木板床,仍是去年夏天铺着凉席盖着薄被的模样,而被放在凉席上的右梧却裹着厚厚的冬装。 离相浅笑,“这衣服还真是与环境不合,还是让我早些帮你去了吧……”他说着跪在床沿上,一手握住右梧的右手,另一手扯住右梧腰带的前端,向后用力一扯。 右梧莫名脸红,这样的事曾经做过许多次,他此刻却觉得格外紧张和羞耻,忙着支撑坐起身,“我……我自己来,你别动。” “为什么不让我动?”半夏整个人跪伏在右梧身上,两只手分别控制住右梧两边的手腕,“说,为什么?你无法接受现在的我,是么?” 第179章 还记得我们的相遇么? 司岚律披了件红色缎面貂皮内里的披风,走到玖息面前,“反应也不着急的,不如你帮我也隐了身形,我同你一起散步出去,入冬以来就没在花园子里走过了,我想四处看看。” 玖息依言用妖法为司岚律隐去了身形,两个人缓步出了旭辰殿也并未有任何宫女小侍察觉。 一路安静无话,出了宫门之后,玖息解除了自己同司岚律身上的妖法。司岚律用右手轻轻拉起了玖息的左手,抬头看他,“玖息,为什么你写得一手好字,手上却没有半个茧子?”他说完举起自己的左手对着月光看。 玖息停下来看着司岚律,“你今天倒像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了,我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么?” “难道你更喜欢我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样子?”司岚律反问。 “怎样都好,不论你如何表现,你都还是你。”玖息的声音和着夜风分外悦耳,司岚律眼中含着一半笑意。 “我们走吧,我还想赶在黎明的时候到浩瀚山呢,该是可以看到山顶的日出吧?”他双手握住玖息的手,“以前是我把自己逼得太紧,我今后会改,为了你。” 玖息装作没听见,变回兽形,司岚律骑在他背上,俯身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黑色妖兽腾空而起后,他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么?” 与白泽一起作为世上速度最快的妖兽,玖息一个步子迈出便走了好远,后面的宫宇转瞬间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片。 司岚律转头看向身后,听着玖息答,“自然是记得的。” ***右梧对上离相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喉结上下一动,离相则随即伸手轻抚过右梧脖颈,指尖在他喉结上下反复揉弄流连。 “右梧,回答我。”离相眉头微皱,目光中含着忽明忽暗的情-欲。 “我……” “你什么?” “嗯……” “嗯?” 右梧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抓住离相的手,“感觉确实不一样,离相你很温暖,”他拉过离相的手在自己鼻前轻蹭,“味道也不同,但……你还是那个我要下半辈子都陪着的人,对吧?” 离相看着右梧,仍是那样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他不说话,只用不重却不容反抗的力道扯下右梧的衣物,不急不缓,一层层除去。 右梧只看着离相的动作,脸就开始发烧一样,待到上身赤-裸时,身下竹席的凉意让他开始变热的身子微微颤栗了一下,“离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捉住离相那双手指修长灵活极不老实的手,呼出一口气,如是问道。 右梧的瞳色是烟雾一般的浅灰,此刻看上去更是迷蒙得很,泛着点点水光,分外动人。 离相情不自禁,俯身在他眼睛上印了一吻,右梧的睫毛刺在他柔软的唇上,有些痒。 他拉起右梧的手放在自己颈上,“从今以后只有我,再没有半夏,你没得选择,生为芊灵兽所带的六月雪香气,我也不会再有。” 他说完欺身压下,舌尖扫过右梧唇际,而后从上唇浅吻至下唇。 右梧觉得气闷,张开嘴呼吸的功夫,离相的舌尖就闯入他口中,卷起他无处躲藏的湿软舌尖,绕着圈儿地逗弄。 离相口中味道不再是淡淡六月雪清香,淡淡的沉木香味却……却更妖娆妩媚。 右梧觉得仅仅是亲吻自己的心就快从胸腔中跳出一般,狂躁而兴奋,与离相带给自己的陌生感一同而来的,还有种无法名状的期待与兴奋。 离相感觉到了右梧下身已经开始变得硬-挺的物事,抬起头微微一笑,看右梧脸红到耳根,便又俯身下来,含住他耳垂在唇齿间轻tian咬噬,弄得右梧直抓住他的衣衫撕扯,身体因为耳上传来的酥麻感觉而忍不住扭动。 离相的吻从右梧耳垂蔓延到他的颈窝锁骨,舌尖在锁骨上下轻扫而过,tian过属于人类特有的咸咸汗味,而后又从锁骨末端向下,湿濡着绕上右梧胸前的浅粉色。 右梧身子一颤,伸手推离相,“都说过很多次了,别动这里!” 离相却按住右梧双臂,轻咬住慢慢坚硬起来的浅粉,舌尖绕着它轻轻打转,惹得右梧身子扭曲,双腿也不老实地推搡着半夏的身子,口中骂着,“你这色胚,臭yin兽!早晚有一天我要在上面!” “是么?”离相的吻又落在右梧腰际,“那不如今天就试试如何?” 右梧一惊,看着离相,“当真?”说话间就去剥他的上衣,轻轻在他白皙却宽厚结实的肩膀上亲了一记。 离相但笑不语,任凭右梧试探一记之后继续放肆起来。 右梧除去了离相上身的衣物,目光迷离地看着他美好的身形,深吸一口气,笑道:“早这样就对了,果然还是长得美的人该在下面当娘子。”他说着将离相按在身下,动作有些生硬,有些粗暴。 他将自己的唇贴在离相唇上,湿漉漉的舌头试着探入进去,学着他曾经对自己的样子去缠绕上他带着淡淡木香的舌,tian过他口中滑软的肌肤,品着属于他的每一寸味道,下身的感觉也越来越热越来越涨。 而后右梧拨开离相长长的银发,埋首在他颈侧吻着,离相却只是微笑看他,并不曾像他方才那样又激烈的反应,他有些不甘心,又转而去啃噬离相肋部,自己身上敏感的位置,他相信离相也该是一样有感觉才对,却不想离相仍是淡然躺着,抬手轻轻抚着他背线,指尖在身后有意无意轻触就惹得他身子微颤。 即使两人换了位置,气势上右梧还是明显差上很大一截。但他不甘心,沿着离相的腹部向下tian吻,终于在自己浑身的燥热中将离相下身的衣物也退了去。 那硬挺物事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右梧深吸一口气,脸上几欲滴血一样的红。 离相枕着自己胳膊,微笑看着右梧,“你今天的表现倒是很主动,继续。” 右梧锤了离相大腿一下,接着深吸一口气,一手握住面前物事,轻轻套-弄一下,一边低下头努力张大嘴巴,轻轻用自己的唇舌包覆住了那根灼热。 将它含在自己口中的感觉……很怪。 第180章 年少时光 “当真记得?”司岚律白净的脸贴着玖息背上的毛发,嗅着他身上的气息,玖息的妖力屏蔽了呼啸而过的冷风,所以即使如此速度下,他们也可以将彼此的话语听得分明。 “自然,而且记得的比你多。” “我不信。”司岚律虽然这样说着,脸上却笑出浅浅的两枚酒窝。他将玖息顺软如丝的毛发绕在手指上,看上去就像一枚黑珍珠般的戒指。 那一年司岚律五岁,原本平静的皇子生活却因为司岚广清的驾崩而突然生出了许多波折。 守孝期内,各位皇子皆穿着白色素服,哥哥弟弟们如此,司岚律自然也不例外。 像许多其他皇子一样,他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许多感情,自从他出生就是奶妈和宫女照顾着,连生母丽妃的面都不常见,更别说那个整日里连朝政都不太上心的父亲。 广清帝驾崩七日,司岚律就吃了七日的斋菜,到了第八日,他终于忍不住了,趁着大部分人都忙于祭祀事物忽略他的时候便叫上了自己身边最熟悉的一个宫女红豆,让她偷偷将自己带去御膳房,看能不能偷些肉来解解馋。 宫内斋戒,御膳房里自然也没有荤腥,但凡有一些肉类也是要供奉祭坛的贡品,任他司岚律是皇子也偷不得,可她虽然知道这些,却还是带着年仅五岁的小皇子出了寝宫。 不为别的,只为她这些年潜伏在司岚律身边就是为了等广清帝驾崩后找个机会除掉这个自小聪颖的皇子,为她家真正的主子玉妃和他的儿子司岚宇争取上位的机会。 这日暖风和煦,天上浮着厚云,天半阴。 司岚律一时兴起就叫红豆带她从后花园绕道走。从前路走会路过一口深井,而从后花园走则会经过莲池,红豆略一思索便应允下来。 她微笑道:“奴婢听说后花园的莲池里最近开了好些红莲,格外好看的,不知道殿下想不想去看?”司岚律喜欢红色又喜欢莲花,这一点红豆是知道的,所以才有此一问。 司岚律小小的粉嫩的手握着红豆的拇指,抬头用那双水灵灵桃瓣形的眼睛看她,“好,我们就先去看莲花。” 时值初夏,莲池水面上一盏盏红莲,有的将将崭露头角,有的正含苞待放,而更多则是正当时节吐露芳艳。 半阴的天光下,水面的粼粼波纹中,红莲的颜色更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 一朵朵盛放在碧绿湖水之上的无根天火。 司岚律拉着红豆的手走在架于莲池上的木板桥上,透过木桥的栏杆扶手指向水面,“红豆你看,现在的莲花像不像过节时水里点的莲花灯?” 红豆看着天真可人聪明伶俐的小皇子,不是没有恻隐之心的,但她的使命感和忠诚心却不允许她同情和怜悯。 她指着水面一处道:“那里有一朵红莲,倒是开得比别处的都更好更红艳,当真像一团火飘在水上了。” 司岚律努力透过木栅栏向外看,变换着角度却也看不到红豆所指的像火一样的红莲,他拽了拽红豆的裙摆,“在哪里?你再指一次,我看不到。” 红豆向湖中一块假山石后一指,而后看着司岚律笑道:“怪我怪我,殿下还太小了,看不到那么远的。” 司岚律嘟着嘴,脸颊上皱出个酒窝来,他虽然小,平日里却不像其他皇子动不动就要抱,一向能自己走路就自己走,这会儿是没办法了才张开手臂看着红豆,“那你抱我看。” 红豆略微迟疑后抱起司岚律,当然,在年仅五岁的小皇子眼中,红豆的迟疑和眼中的犹豫他都是看不见的,他此刻只想看到那朵开得像火焰一般又大又美的红莲。 红豆抱着司岚律,让他踩在木栏杆上。 司岚律自然是信任红豆的,而且此刻心思也不在背后的人身上,他努力往假山石后面看,问道:“哪里?为什么我还是看不见?” 红豆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堆出笑容,抬手往前方一指,“就是那里,殿下你看。” 司岚律顺着红豆所指的方向看,向前倾斜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红豆松开了手,几乎没向前再多用半分力,司岚律就重心不稳栽进了莲池中。 水花四溅里,嫩生生的小手和小脸在碧绿水波中挣扎起伏,“红……红豆!救……” 他努力挣扎着,不顾眼睛被水弄得酸痛也使努力寻着红豆身影,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楚看到了自己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冷笑。 她的眼睛冷漠地看着自己,她的嘴角扬起一个生硬诡异的弧度,然后就那么转头跑开了。 司岚律没时间感觉到被背叛的心痛,因为下一瞬他口中就灌了一口水,接着身体就开始往莲池深处沉。 在水中他仍是努力挣扎,无奈身子太小而衣物又太繁琐沉重,尽管他努力了,却仍是不住向下沉。 从水中向上看,能看到波光中的一片浅蓝色天光,金黄或银白的鲤鱼追逐着他扑打出的泡沫,围绕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观望。 司岚律觉得胸口疼,又因为方才呛了那一口水喉咙也在隐隐刺痛,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在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句真美,原来水下的世界竟是这般美妙。 胸口越来越难受,视线和意识越来越模糊。 失去意识之前,司岚律脑海中还是碧水之上点点红莲的画面,红豆所说的像火焰一般的红莲,到底是没看到呢…… “咳咳……咳……”司岚律一恢复意识便使劲儿挥动比藕节长不了许多的白嫩手臂,死死抓住手边唯一可以作为依托的东西,睁开眼睛之前先深深吸了几口气,又咳出一些浑水来。 缓了片刻,他终于眨眨眼睛,睫毛上的水珠儿滚落。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地上,而手里正紧紧攥着一处玄墨色的衣摆,其上有银丝暗纹点缀,就在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看,还泛着淡淡蓝光。 这是谁救了我?他挣扎着坐起来,抬头仰视,眼睛却仍是红涨着看不清楚,试图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的双脚绵软使不上力。 又咳了几声之后,司岚律才嫩声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第181章 红莲 那人却对他不加理睬。司岚律从小习惯了一呼百应,心中瞬时就有些生气,这人站在他身边,让他看不清还不与他说话,实在无礼。 “你是何人?”眉头浅皱,他又问。 见那人又没有回答,司岚律正扯着他的衣角想站起来,就感觉到身上的衣服、皮肤和湿嗒嗒的头发皆被一种清凉感觉包围。 转瞬的功夫,沾在颈子上湿濡的发丝和身上浸透了水贴在身体上沉甸甸的衣服就都变干了,他正惊奇着,忽然眼前一晃,再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那人的臂弯之上。 抬头看,就对上一双天青色的眼睛。 揉揉眼,司岚律吸一口凉气,“你……你不是人?” 那人并没有笑,可司岚律却觉得他嘴角带着笑意。 “你说得对。”他答,声音空灵悦耳。 司岚律原本有些许忌讳害怕,听到这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安下了心,“那……是你救了我吗?还是你打算吃掉我?跟你说,我今天还没洗过澡,所以你最好别吃我。”他说话时偷偷审视着眼前之人的样貌,想着教书先生说的果然没错,这妖怪的样子,实在好看,好看到他想就这样一直看下去,好看到他觉得如果可以看着他,再多几个月不吃肉他也愿意。 “我叫做玖息,我不会吃你。”他说着,微微笑了。 阳光下树荫里的那张脸就这样烙印在了稚童心中。 “玖息……那谢谢你救了我,我是皇子,你带我回宫,我会给你赏赐。”他说着用小手拍了拍玖息的肩膀,而后笑了。 虽然这是个妖怪,可长得这么好看的一定不是坏人。 玖息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莲池,衣袂在风中翻卷飞扬,他问道:“你怎么会跌进水中的?” 司岚律想起了红豆,微微皱眉而后舒展,“听说那边假山后面有一朵开得最大最红的莲花,我想看……不过好像是假的,没有最大的莲花。” 玖息双臂抱住司岚律,“你想看我就带你去看。”他说着缓步走向莲池,双足踩踏在浅草上却几乎无声。 司岚律看着他的侧脸出神,直到临近莲池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别再走了,要掉下去的!” 玖息却不为所动,一步踏在水面之上,司岚律下意识闭紧双眼,想到又要经历一次溺水的痛苦就忍不住颤抖。 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如预料中一般掉入水中,耳边除了风声鸟啼就是静静的水声。 他张开一只眼,停了片刻又张开另外一只,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张圆了嘴巴。 “你要看的是这朵红莲么?”玖息修长的手指指着距离自己立足之处不远的水面,那里正盛放着一朵红莲。 司岚律顾不上惊讶于玖息竟然立在水面上,直怔愣看着那朵红莲,满园的莲花,一眼就可以看到它的与众不同,于水波清癯中花瓣微颤,烈焰一般鲜红欲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此时一缕阳光透过厚厚云层的间隙射下,投在波澜轻泛的池面,碎金点点映着满池流火,司岚律完全忘了方才溺水的恐惧,兴奋地抬头看玖息,却见他眉头微蹙,天青色眸子里映着碎金映着流火,也映着自己过于稚嫩的脸。 ***离相长长呼出一口气,半眯着眼睛看右梧。 右梧红着脸,感受着自己口中所含的灼热光洁,甚至能隐隐透过皮肤感觉到其深处的血脉涌动,想着想着就越发觉得自己脸上烫了起来,偷偷瞥一眼离相,竟发现他正含笑望着自己,便立刻又埋下头,不去同他对视。 他用鼻子呼吸着,怕自己经验不够让离相不舒服,便尝试着轻轻以舌尖tian着顶端的敏感处,浅浅的凹陷处带着些许道不明的味道,形容不出,却很好闻。 反复几次之后,他终于听到了离相开始变得不规律和粗重的呼吸声,心下满足感涌上的同时,他吮住那热灼,用一些力道吸着,并让其在自己口腔中缓缓滑动。 血脉涌胀的硬物同他口中细软的皮肤相贴摩擦,他的用舌头抵着、包覆着,将其自上到下濡湿了一遍,感觉着它在自己手中口中胀得更加饱满。 既然是自己主动,那么下面该做的就是……右梧一手握住灼热的那根,一手试着抚摸上离相的腿根。 “右梧。” “嗯?”被叫到名字时右梧一惊,“哪里不舒服么?” 离相却一把将右梧拉拽到自己身前,令他坐在自己腰身之上,“不是说了要在上面么?怎么还不开始?” “你的意思是……”右梧突然明白了过来,狠狠锤了离相一下,“你个色坯!” “随你怎么叫。”离相扶着右梧腰身,让自己的硬-挺在他入-口外轻轻蹭着,“来,自己坐上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暧昧和蛊惑。 右梧吞了口口水,任由离相轻轻托着自己的身体,当身后碰触到他的热灼之时,右梧下意识抬了抬身子。 “放松,不着急。”离相说着,手指上不知沾了些什么轻轻探入,右梧身子一颤,呼吸越发凌乱起来。 他的手指在他的身体内进出,慢慢转动,将柔软的入口处慢慢扩展开来,从一根开始,而后两根。第三根进入时右梧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离相用另一只手握住右梧身前同样硬挺的物事,在手心中揉搓逗弄,惹得右梧情不自禁仰起头,额前的汗水顺着耳鬓滑落,一路流到颈子上,在皮肤上点缀了一道道光亮的水痕。 当离相抽出手指,再次将右梧的身体托起时,他张开了眼睛,低头看着离相,而后握住了他的手,抿紧了嘴唇,深呼吸,放松,而后轻轻抬起自己身子又慢慢地落下。 心跳几乎冲出喉咙,右梧感觉着初初进入那一刹那的痛苦与兴奋,继而感觉到用自己身体容纳和包裹对方身体的那种无法名状的充实感,疼痛与焦灼感中,他停顿了片刻,而后又提起半寸,做好了心理准备后便实打实坐下去。 “啊——”他听着自己的声音,瞬间的疼痛和满足狂烈袭击而来,同时也能感觉到因为半夏的抚弄而从下身蔓延到足尖的一股震颤快-感。 第182章 命中注定 司岚律伏在玖息背上,回忆着当年仅仅五岁的自己问过玖息的问题——为什么要救自己。 而那时的玖息却只浅浅一笑,答说因为你是终有一天将成为帝王的人。 同样的话如果换了别人说,司岚律肯定不会信,反而会觉得是某种恶意或欺骗,但玖息不同,他就那样立在莲池之中,青丝随风飞扬,眉目间皆是宁静淡泊,这样的人用平淡口吻说出的话,却特别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那一天的最后,在落日的暖辉满盈莲池、每一朵红莲都似从烈火红汤中灼灼而生一般的时候,玖息抱着司岚律回了宫。 他那时虽然只有五岁,却也明白了红豆想害自己,明白了自己已经被所信赖的人背叛。他在回去的路上想了许多种方法惩治背叛自己的红豆,却终未能如愿。 当回到自己寝宫之后,一进门,他就看到自己床榻前吊着一个人,白绫绷得很紧,勒在她看上去十分纤弱的颈子上,将白皙皮肤勒出一圈紫色的瘀痕。 平日里看着温和可人样貌清秀的红豆,此刻吊在房梁之上,整个身子随着穿堂而过的风微微晃动,却完全成了另一副样貌。 面如死灰泛青,双眼大张,爆着红血丝的眼球向外突出,眼底还挂着一道道将粉脂冲花的泪痕。 司岚律捂住嘴,转过头,却仍觉得那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时隔多年,到如今他却仍能清楚记起红豆那张扭曲变形的面孔。 他将她记在心底,从开始时的恐惧到长大些的心伤再到后来的释怀和如今漠然,五岁时的那一段经历如同一根刺埋在司岚律心灵深处,时时提醒着他随时可能存在于周围的危险与背叛,提醒着他人性的莫测和贪婪。 司岚律深呼吸,而后将脸埋在玖息柔软的毛发中,嗅着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都说人心难测,妖性简单,却也不全是如此,难道他这一生,就注定要孤独一人,为所有所敬所爱所亲所近之人背叛么? “玖息,你曾经说过,你救我是因为我终有一天会成为帝王对吧?”他将手臂紧紧环住玖息的颈子,手指埋入他带着淡淡冰蓝光泽的柔软毛发中,感觉着他的体温和心跳的频率。 “嗯。”玖息只低低应了一声。 “那现在呢?你还是这样想么?认为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最出类拔萃的统治者。” 司岚律微微探出身子,看看玖息的侧脸又看看身下绵延无际的云海,此处已经是泽陆境内的浩瀚山支脉,而主山,该是不远了。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继续道:“玖息,可是现在有那家伙在,只要他活着一天,对我的地位就构成一天的威胁,会不会有一天……你觉得作为长子的他更适合成为帝王而离我远去呢?” 玖息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能得到天下的,只有司岚律。” 司岚律轻笑一声,又将玖息紧紧抱住,他是愿意相信的,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明白一些事情,不管未来结果如何,他在此时此刻,都相信这如镜花水月一般的拥有,相信怀抱中身体的真实。 ***“放松。”离相拉住右梧汗涔涔的手,将其在自己手心里握紧,右梧此刻迎合的姿态、身体柔韧的曲线以及下颌扬起的弧度,额前湿乱的短发和贴在后背上的长发都令他感到满足。 可感到满足的同时他也不安,因为他知道右梧不可能在自己身边久留,也知道自己无法离开浩瀚山保护他,更知道自己此刻的心动满足与喜悦快-感,除了正坐在他身上将他身体的一部分纳入身体之中的少年之外再无他人。 玖息常提醒他不要陷得太深,他又何尝愿意泥足深陷,却早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右梧,还是个孩子,纵使刚相识的时候觉得他满口谎言没心没肺,后来却也知道那只是故作坚强自我保护的壁垒。藏在他时而戏谑调笑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最单纯善良却又满布伤痕的心。 他曾被多次转手抛弃,曾经苦求不得,本就已经受了很多苦现在却要面对与自己曾经最渴望的亲人对立的局面。 从一个在市井厮混每日靠着乞讨来的铜钱度日却无拘无束的乞丐,到如今身负重任承担着众人期许的泽陆国皇子,他所要面对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每天遇到的也是从未想象过的局面,能走到今天,已经算是不易。 那么爱笑而坚强的他,到底也只是个不满十七岁的少年,近日来他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的无助脆弱羞涩彷徨,该才是他最柔软也最真实的内心。 是该高兴的,却也为他感到心痛。离相扶住右梧腰身,将他按在自己下身上,右梧闭紧眼睛微微偏过头,喉中逸出煽情呻吟声的同时额上的几滴汗液也打落在离相赤-裸的皮肤上,留下点点晶莹水光。 右梧一手握着离相的手,另一手则撑在他的腰身上以此稳定自己的身体,而离相则一手与右梧十指相扣一手不重不轻地撩拨着右梧身下的热灼欲望,感觉着它在自己手中慢慢变得更加热灼而湿润。 右梧的喘息呻吟越来越重,头脑中的羞耻感也渐渐被一种几乎空白的感觉取代,仿佛身处于覆盖皑皑白雪的高山之巅,满眼皆是无尽洁白的同时呼吸也稀薄,渐渐地所有神智皆被身体的本能所取代。 他扶着离相腰身,自己的腰肢上下扭摆,一次次将自己的身体抬起后又坐下,吞吐着离相深植与自己身体中的硬挺,一次比一次幅度更大,坐得更深。 疼痛的感觉渐渐被一种酥麻感取代后又生出些许无以形容的快-感。 自身体的最深处最软处衍伸出蔓延出,如一团火焰将他燃烧和吞噬。 曾经怀疑却最终相信,曾经逃避却最终沦陷,曾经自欺欺人却最终不得不忠于自己的内心。 他喜欢身下的人,不论他是半夏亦或者离相,不论他是小妖芊灵兽亦或者神兽白泽,他都喜欢他。这种感觉甜蜜而苦涩,平静而热烈,那么疯狂,几乎将他从心灵到肉体生生撕为两半。 第183章 日出 曾经对半夏的伤害也好,同半夏的分别也罢,重逢的喜悦也好得知真相后的无助也罢,再次被他所救的感动也好,眼睁睁看到他在自己怀中奄奄一息不曾醒来的心痛欲裂也罢。 一切的感情皆化作了胸腔与身体间的一股热流。 他容纳他于自己身体之中,与他分享痛苦与极致快-感。 此刻便是一切,便是对长久以来不确定的肯定回答。 随着动作起伏汗水挥洒而至的,是接近力竭时放纵的呻吟声和最终同时到达巅峰的震颤愉悦。 右梧颤抖着嘴唇,松了那一口提在胸中的气,软软伏在离相身上,目光迷离,微微侧过头看离相同样微皱的眉头和额前的汗迹,心中的满足感里却带着一丝微小的凄凉。 他抬手,手指滑过离相脸侧,滑上他的前额、眉梢、眉心,停留片刻后又向下经过鼻尖、唇瓣、下颌、喉结,滑到他颈子上,又打着圈儿绕到他微微凸出的锁骨处,轻轻地触,慢慢地感受。 离相也只看着右梧孩子气的动作和神情,并不说话,与他一同细细体味这一刻淋漓尽致后的宁静。 ***浩瀚山主山的几座山峰,峰顶皆覆盖着千百年不曾融化的积雪,山峰与山峰之间云雾缭绕,日出之前的浓雾衬着黛青色群山,映着山涧溪水河谷,在第一缕微光漫过山峰之际显现出迷幻醉人的色彩,让看到的人有如入仙境之感。 “就快到了,你想去哪座山峰看日出?”玖息的声音犹如这山峰之间光色迷离的雾气一般,形容不出的空灵悦耳。 司岚律半眯着眼睛侧趴在玖息背上,看着眼下壮美的景色,状似无心地答:“你生活的那座山峰就好。” “我曾经生活的山峰,是无法第一时间看到日出的,即使这样你也要去么?” “那就随便哪座都好,我只是想同你一起看。” 玖息没再答话,只朝着主山群中最高的那座山峰飞去,长尾划过天际,身影似幻影般一闪而逝。 转眼间落地,已经是踏在了最高的山峰之巅。 司岚律从玖息身上跃下,第一脚踩在雪地上便稍稍一滑,索性被变回人形的玖息及时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有你在身边,我总是很安心。”司岚律看着玖息,眼中满满的笑意。 “你看。”玖息指着天边云霞之后的淡淡红色光辉,“太阳就快升起来了。” “嗯。”司岚律跟玖息挨得更紧密些,顺势环抱住他的手臂。 “冷么?”玖息低头看这个比他矮上许多形容清癯的瘦弱少年。 司岚律挑眉一笑,“如果我说冷,你会抱着我帮我取暖么?就像刚刚相识那一天晚上,你因为我做恶梦睡不着而抱着我睡一样。” “你如果你觉得冷,我当然会为你取暖。”玖息淡淡地答。 司岚律低下头,墨色底子绣红莲的靴子尖儿踢着地上松松软软的白雪,顿了顿才道:“玖息,我冷。” 玖息轻缓呼出的一口气在眼前萦绕成白雾,他半跪下身子,将司岚律环抱在怀中,越过他瘦削的肩膀看向云雾深处透出的一线线阳光,轻声问:“现在还冷么?” 司岚律稍稍犹豫后,下垂的双手慢慢抬起,缓缓回抱住了玖息。他深呼一口气平复有些嘈杂的心跳,而后微微侧过头,让自己的脸贴着玖息的脸,感受他皮肤的细致和温度。 “还是冷,再抱紧些吧。” “不如我用妖法为你取暖?” 司岚律摇摇头,扭过头去看刚刚开始露头的旭日,深灰色的眼瞳中映入了一缕金赤光辉。 时间安静流逝,他眼中的阳光越来越多。 “玖息,吻我。”声音打破宁静。 司岚律仍是回头看着日出的壮丽景色,并未看向玖息,却用平缓而带着命令色彩的语气说道。 玖息没答话也没反应,只微垂下双目,看着初升红日下厚厚的云层。 司岚律转回头,看着玖息。玖息天青色的双眸中是阳光的色彩,而司岚律的眼中则映着玖息瞳仁中的那抹天青金红。 “吻我。”不容置否。 玖息微微闭上眼睛,白皙的肌肤、墨色的发、玄色的衣衫映衬于山色雪景中如同一幅晕染开来的水墨画。 他抬起手臂,宽敞衣袖滑至手肘处,手向后,指尖滑过司岚律颈部,轻轻托住他瘦弱的颈子,而后微微侧头,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自己的唇贴在了司岚律过于薄凉的两片唇上。 落雪一般,安静而温柔。 自己竟然终是忍不住向他索要亲吻了,司岚律思绪平静,心跳却不受控地开始加速,微微张开双唇,主动轻蹭了玖息那气息美好的唇瓣。 鼻尖轻触到鼻尖,前额摩擦过前额,司岚律寻着玖息的手将其握住,张开眼向后微微扯了些许以看清玖息的样子,深呼吸几次,胸口起伏后他道:“玖息,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吻,这不够!我……” 玖息轻声一笑,未等司岚律把话说完就猛地吻上他的双唇,毫不犹豫地以舌分开他唇瓣齿关。 舌尖触到舌尖的瞬间,司岚律周身颤抖。 这是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期许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除却五岁那年于床榻上玖息睡着后偷偷亲吻他的面颊之后的第一个吻,这是他一直想要留给他的,如今也切切实实实现了许久以来心中的愿望。 这样就好,过些日子选妃也罢立妃也好,他都不在乎,他真正要的只有如今拥他在怀的这人。 他要将他留在身边直到永远,即使违背他的意愿,即使付出不可挽回的代价。 激烈的吻过后,脸颊泛红目中含露的司岚律将手探入了玖息衣襟,附在他耳边轻道:“就在这里,这片留有你曾经生活痕迹的山中,就现在,玖息,让我属于你或你属于我,你只能二选一,没有第三个答案。” “为什么?”玖息问。 “就因为你到如今还要问我为什么……”司岚律扯下玖息腰间的缎带抛在雪地上,而后轻轻剥下他那件极致华美却低调的外袍,隔着件薄薄的淡蓝色素纱单衣亲吻他的肩膀、胸膛、手臂。 第184章 雪景 “那就如你所愿。”玖息一手环住司岚律腰身,一手扯下他的头冠,毫不迟疑地将他压在了雪地之上。 莹莹白雪灌入颈子,有些凉,司岚律缩了缩脖子,下一刻却被玖息倾泻而下的黑发遮住了视线。 遥远的云际,初升的旭日,普照万物的阳光皆从视线中隐去,呼气而成的白蒙蒙水汽萦绕在一丝丝漆黑的发间。 司岚律把手指埋入身下雪地之中,掌心的热度将雪片融成水,再将冰凉的水暖得温热。 “玖息……”司岚律抬起湿漉漉的手掌,抚上玖息面颊,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透着凉意的晶莹水印。 “后悔了?”玖息捉住司岚律的手,拉至唇边轻轻咬噬。 很瘦的手,带着薄茧,不是不叫人心疼的,但…… 司岚律摇摇头,散开来的发铺在雪地上,丝丝缕缕,融化的雪水将发丝浸润,湿漉的发丝结成冰,冰冻的发又被身体的热度所融化,周而复始。 “玖息。”他捉住玖息一缕长发向下拉,以这种并不温柔的动作拉近了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 玖息的鼻尖触到了司岚律的唇瓣,他微微一笑,薄凉却柔软的嘴唇微张开一条缝儿,就这样吻住了司岚律鼻尖,轻吻之后伸出软舌tian了一记,轻笑说:“你怎么一脸严肃的?” 玖息不答话,只将手探入司岚律衣襟,握住了他单薄瘦弱的肩膀,拇指在他锁骨后端摩擦。司岚律半眯着眼,顺着玖息的动作将自己的衣带除去,外袍解开,而后是中衣、亵衣,最后露出虽然不宽厚却结实的胸膛。 带着热度的肌肤接触到凉风而打了个冷颤,司岚律将自己的手覆在玖息手背之上,按住,随着他的动作缓慢移动。 皮肤随着玖息手掌温度所至而燃起烧灼感,司岚律稍稍挺起腰身,迎合着玖息的动作,同时一手抓住玖息的手拉至自己唇边,轻轻咬住他的食指,而后浅tian,舌尖扫过一圈后将指节含入了口中,吮吸起来。 玖息看着司岚律的动作,身下渐渐有了反应,他抚弄着司岚律胸前的浅红色凸起,手指轻按,绕着它打圈,引得司岚律忍不住在他手指上轻咬了一记,而后张开眼睛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看他。 玖息眉头微微一皱,随后动作粗暴地将司岚律剥了个通身赤-裸。 司岚律隔着一层衣物躺在雪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呼吸渐渐凌乱,目光朦胧,带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司岚律,从七岁起就开始为自己谋划未来,十三岁设计除了自己亲生哥哥,而后又依次让几个弟弟死于非命的司岚律。于朝堂之以十五岁年纪力驳群臣的司岚律,这样的他竟然以此种面目躺在自己身下,这感觉让玖息心中渐渐积聚起一股郁结情绪,希冀着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用手抓起一捧雪,按在司岚律身体上揉搓,雪粒颗颗晶莹却也带着看不见的棱角,摩擦在司岚律自小娇生惯养的皮肤上自是带了一股火辣辣的痛感,冰凉触感在激发出最开始的寒冷颤抖后却也化作一道道温热的红,阡陌交错地绽放在白皙肌肤之上,让这副躯体越发诱人。 玖息继续将雪团按在玖息的小腹、腰身、大腿乃至小腿之上,丝毫算不得温柔,司岚律却只歪着头看他,看他微蹙的眉头和紧闭的双唇,看他散落在单衣前方的长发,看他修长的手指透过冰雪将热度传达给自己的身体。 “玖息,你当年……到底为什么救我?” 玖息不答话,只将一捧松散散的雪含入自己口中,待其溶化后俯下身,含住司岚律唇瓣,将雪水缓缓过到他口中,待看到他喉结上下移动将水吞下过之后才道:“你不信我?” 司岚律抬手抚摸玖息下唇,轻轻捏了一下,笑说:“我信。” 玖息一手抚摸着司岚律因为寒冷和愉悦而颤抖的身体,一手捏了个紧实的小雪团,手探入司岚律双腿之间,绕到后部。 湿濡的拇指抵在柔软皱褶处轻按揉捏过后,他便将结实如冰块般的雪团慢慢推了进去。 热灼灼的体内突然被极冷的雪刺激,司岚律下意识夹紧双腿,有些无助地用双手握住了玖息在自己身体上来回游走摩挲的手,他喘着气看向玖息。 玖息问:“还继续么?” 司岚律咬着下唇,重重点了下头,而后闭上眼睛。 身体中的冰冷异物缓缓融化,司岚律刚刚觉得轻松了些,玖息就又团了一枚比第一个大上一圈的雪团,将皱褶剥开,将其缓缓送了进去。 在如此刺激之下,司岚律下-体便彻底硬了起来,直直立在那里,玖息看得分明,却只不去动它。 司岚律无奈,只得主动抓住玖息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包在了自己烧灼着的欲望之上。 “你不能只欺负我,玖息。”他颤着嘴唇,腰身微微上抬,烧灼滚烫的物事便摩擦在玖息湿凉的手心里,说出不的刺激和舒爽。 玖息却撤了手,看着他道:“既然要我,就得按我的步调来。”说完将手心中由小到大的三枚雪球依次推入软穴之中。 “啊!”最后那枚已经是只比鸡卵稍小的尺寸,司岚律吃疼叫出声,双手紧紧抓进身下的雪中。 玖息嘴角微微一扬,道不明的一抹笑意之后将中指尖端轻轻刺入了司岚律入口之中。 几个冰球却也并未使得滑软肠壁降温,玖息能感觉到冰与火相与一处的触感。 手指探入寸许,他将融化到一半大小的几个冰球在其中慢慢搅动。 司岚律只觉得身下胀痛并着疼冷,不是不难受的,却同时因为一颗颗冰球与指尖的挑逗而生出种无以名状的快感。 他喘着粗气,支着胳膊抬起上身,看着玖息的动作,脸上发烫,耳根透红,身体上因为方才冰雪刺激产生的冷凉感也渐渐消退,皮肤被冰冷过后热辣辣的热灼感一寸一寸吞食。 片刻后,司岚律起身抓住玖息的肩膀,歪着脑袋看他,低声道:“进来。” 第185章 漫天繁星 位于天蚀谷在泽陆国一边的出口处,浩瀚山支脉处的山脚下的一处林间空地,木风自右梧被玖息带走之后就原地整顿人马,为所有负伤的人准备药材,支帐篷生营火,烧热水清洗伤口和准备食物。 一行一百多人,每个人都受了或多或少的伤,但所幸没人牺牲,一方面因为这些人都是跟随木风多年由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精英,另一方面也全仰赖当时半夏的及时赶到。 不然被困在那样一个山谷之中进退不得,又加上巨石飞矢的轮番攻击,纵使再厉害的人也无法逃出生天,抵抗也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简单的休整过后,大部分伤患皆处理了伤口吃了饭回到帐篷里休息,帐外的篝火边只剩下木风、庞子清和吕千三人。 “月谦已经出去许久了,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有事吧?”庞子清捡了一根细长树枝,伸入火堆之中拨弄着燃烧的柴枝,风过一处,被挑起的柴枝上火焰熊熊而起,几乎烧到了坐在对面发呆的吕千眉毛上。 吕千向后一退,庞子清把手里的树枝丢回火里,看向木风,“喂你倒是说句话啊?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月谦的安危么?” 吕千看着神色各异气氛明显不太愉快的二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后揉揉肩膀,“主子,那我再去巡视一圈。”他说完见木风默许,就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瘸地走向马前,上马扬尘而去。 木风看向庞子清,叹了一口气,“可眼下大家都受了伤,我们又不清楚敌方的底细,除了月谦,我想不出还有谁更合适返回山谷之上,去寻找丁小草的下落。” 庞子清把手伸到火堆前正反烤着,“丁小草那孩子,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你还是不要太相信他得好。” 木风点点头,“你说的我并不是没考虑过,他这孩子年龄很小却十分有心计,不是个简单人物,我起先也不相信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后来派人查了他的底细,他确实是上官家的孩子没错,而且月谦也能感觉出他身上确实流着上官一族的血,至于他与众不同的部分……”木风说到这莫名一笑,“我倒是觉得正因为他古怪,所以才是上官家的孩子。” 庞子清听了木风的话,顿了片刻后哈哈一笑,一手拍在木风肩头,“情种啊情种,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啊,看你现在的表情就知道,你是又想起上官萤了吧?” 木风刚刚确实因为想到了上官萤小时候与自己的一些趣事而会心一笑,这会儿听庞子清提及上官萤三字却不免心头一痛,脸上也瞬时没了笑容,阴沉下来。 庞子清打趣安抚,“行了木兄,大丈夫拿得起放的下,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从未得到过的女子搭进去自己的一生。” 木风仰起头,看漫天繁星,天气极冷,呵气成霜,他呼出一口气,“我这一生,实在辜负了太多人。”不是愿意为一个早就不属于自己的上官萤心心念念,也不是不想忘却前事从头来过,但一颗心长在自己身上,却又无法受自己控制,它愿意想着谁念着谁,会为谁狂跳为谁悸动,全由不得做主人的自己决定。 “那右梧呢?”庞子清接着问,“以你的性子居然没追去浩瀚山而是在这里心平气和待着只派了月谦去寻小草的下落实在不寻常。” “有什么不寻常?”木风反问,仍是看着漫天星辰,今夜风大,天空毫无片云,似乎是这一个月来星辰最亮的一个晚上。 “你就不担心?”庞子清捡起一颗小石头丢进火里,打得一根烧到粉脆的柴枝断做了两截,掉进其它柴枝的缝隙之中。 “右梧这孩子,其实并不适合参与纷争。”木风低下头,闭上眼睛后睁开,看向庞子清,“你也了解他的性子,一直以来都只是故作坚强,而现在突然让他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他已经是连故作坚强都困难吃力了……他如今既然跟白泽在一起,自然不用担心安全问题,若他就想这样平淡生活下去,那么这次的离开对他来说只能是一件好事。” 庞子清摇了摇头,“木风,你变了,也不知道该说你消极好还是说你顿悟了好,其实你为右梧做得已经够多了,为了上官家的孩子不惜与自己的亲生姐姐为敌,也就只有你才做得出,你这无药可救的一根筋。” 木风笑笑,“兴许是真的老了,曾经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些事情,只要计划得够周详就能够挽回局势,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我们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庞子清哈哈哈干笑几声,站起身,耸了耸衣襟之后又在木风肩上拍了一记,“我先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如果咱们这群人中间真有奸细的话,往后的路只会越来越不太平。” 木风应一声,抬手去拍庞子清的手背,没注意扯到了胳膊上的伤口,就是一阵疼痛。 庞子清看着皱眉的木风,“用不用再帮你换一次药?” 木风只要摇头,没说什么。 庞子清临走仍是不忘打趣,“也是,木兄你是被月谦照顾惯了的,怎么能受得了我这粗手粗脚。”他说完背对着木风把手一挥,就走到稍远些的地方他自己的帐篷去了。 夜风越来越凉,风呼哨着吹过树林,在静夜中听上去透着一股阴冷鬼魅,仿佛女人孩童的啼哭声。 夜越来越深,星斗越来越亮,木风却仍是毫无困意,只觉得心中有个结,却也说不明白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更不知道如何去解。 到底是不比当年了吧,他在心中自嘲,如果右梧回来,凭着一己的智能又可以保护他多久又能陪他走多远呢? “木风。”稚气的声音毫无预兆响起,木风一惊,看向旁边,却看到丁小草站在自己面前,面带笑意。 木风一惊之后神色就缓和了下来,“回来了就好,有没有受伤?” 第186章 背叛者 丁小草右手捂在自己左手的手肘处,似乎是也负了伤的,却回答说:“没什么。” “那就好,我让月谦回去找你,却迟迟不见音信,正担心呢,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木风对丁小草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不到的孩子,语气总不自觉温软柔和。 丁小草听到这话就收敛了笑意,“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是在那晚追到山崖之上后发现的。”他说着四下看了看,仿佛怕有人偷听或者窥视一般。 木风也警觉起来,接着丁小草压低声音道:“别声张,跟我来,我们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我再把我调查到的告诉你,咱们之所以会在山谷中遭遇埋伏,并不是偶然。” 木风跟在丁小草身后,受了伤缠绕着层层绷带的左手垂着,右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苍寂”上,心中想着既然丁小草平安回来,那么谈话过后就可以早些把月谦叫回来了,如今敌人可能在任何地方埋伏,即便是月谦,独自出去也很危险。 丁小草在前带路,两人从林间的那一片空地渐渐走向森林深处,木风因为心中思量着许多事,所以并未怎么在意此刻周围的光线已经越来越暗,即使是明月繁星的光辉也无法穿透虽然早已枯叶凋零却枝杈繁密的树林。 脚下干枯树枝“咔嚓”一声被踩断,丁小草才停下步子,转回头看向木风。 木风道四下看看,道:“一路没人跟踪,这里也足够隐蔽,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丁小草不着急开口,只抬手轻轻碰了一下木风伤了的手臂,问:“这伤很重,治不好会很麻烦,要我帮你看看么?” 木风目光慈爱地看着小草,“无碍的,说正经事要紧。” 丁小草微微一笑后抬头,“我之所以叫你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谈话,一是怕你不信我,二是怕你信了我冲动行事打草惊蛇。”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丁小草四下里看看,往几步开外的一块平缓岩石上一指,道:“不如坐下慢慢说。” 木风跟着丁小草坐到了岩石上,丁小草却迟迟不开口,反而拉过木风的手,不由分说解开了层层包裹的纱布,“保险起见,我还是帮你检查一下伤口吧。” 木风微微一笑,“你从前对我诸多不满,想不到现在竟也关心起我的身体来了。” 丁小草从腰间的小袋中取出个半透明的药瓶,开了盖子,“我可不是关心你,但毕竟你是这群人的首领,又有年纪了,万一因为这伤出了什么好歹,我都不知道以后哥哥回来了该怎么跟他交代。” 木风摇摇头,抬手轻轻拍了下丁小草的头顶,而后看着他小心翼翼打开红色的瓶盖,又将窄窄的瓶口对着自己手臂上伤口的最深处,点了一滴透明的液体出来。 “这样就好了。”丁小草盖好盖子把瓶子收回小袋内,又给木风把伤口包扎好。 “不愧是上官家的孩子,不仅能操控强大妖兽也精通药理,有你在身边保护右梧,我真的觉得安心许多。”木风的夸赞完全出自内心,木家与上官家隔街而望,他小时候没少跟着上官萤偷看和了解上官家长辈们的修行训练,对他们的认真强大印象颇深。 那时候他和上官萤,以及不爱说话的姐姐木凡以及温柔的月谦厮伴在一处的时光……实在不能不叫人怀念。 曾经最疼上官萤的木凡居然日后会为了争宠争上位而对她下毒手,这也是木风始料未及并始终心存愧疚的事。 “小草你说的没错,你姑姑的死,我们木家确实要负很大责任。我知道你因此对我有许多怨怼,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到死那一天,都会是站在右梧这边的。” “那就好,”丁小草说着看向木风,表情十分严肃,“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之所以会在天蚀谷被伏击,完全是因为一个你十分信任的人向司岚律那边告了密,你会信吗?” 木风早已经猜到了身边有人不可靠,只是一来不知道是谁,二来也不愿意相信跟随自己多年的生死弟兄里居然也有细作而不太愿意大张旗鼓追查罢了,他望着密密树影之后那几颗未被遮住的星斗,叹了一声,“我既然跟你出来听你说,就是信任你,所以不论你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庞子清。”丁小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出口。 木风一怔,而后低头看丁小草,眉头皱得甚紧,“不会是他。” 丁小草嘴角微微一勾,“你不信我?” 木风摇摇头,“不是不信你,只不过,子清他不可能背叛我。”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觉得你那一百多个手下里面,有哪个是会背叛你的?” “我确实毫无头绪,但……庞家与我木家是世交,子清的义兄又是我当年任禁军统领时的副手,早在十六年前他就同义兄一起随我四处奔波寻找右梧,又随着我保护右梧暂时藏身于山聪,我可以想象任何人背叛我,子清却肯定不会。”木风说着看向丁小草,“一定是你弄错了。” 丁小草嘲笑一声,站起来,“早知道你是这样无脑无理智的人,我就不该把冒危险得知的真相告诉你。” “你也许是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总而言之,我是相信子清的。” 丁小草随意地从袖中拿出个小盒子在手中上下抛着玩,十分不经意似的道:“你提到的那个副手,名叫林生对不对?” 木风听到林生的名字就突然变了脸色,“你怎么会知道林生?” “我不但知道林生,还知道庞子清跟林生的关系非同寻常,绝不只是义兄义弟那么单纯。” 木风沉默一会儿,直面丁小草,问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想说什么?” “嗯……我嘛,我知道林生是你的副手,还知道他在做你副手的时候就对庞子清不单纯,后来跟你叛逃之所以带上当时年纪尚轻不经世事的庞子清也是出于私心,而庞子清对林生的感情虽然没林生对他那么深,却也十分暧昧,所以他才会在林生病死在山聪之后每逢祭日都去祭扫,同时也于那之后渐渐疏远了与你的关系,转而到夜雨阁弹琴谋生。” 第187章 始料未及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这和子清会不会背叛我有什么关系?”木风从未想到丁小草居然会知晓这么多旧事,虽然完全不相信庞子清会是背叛自己的那个人,心中却也想把小草要说的话听个明白。 “有,当然有,而且关系很紧密。”丁小草拉长音说着,冲木风笑得很神秘。 “说来听听。” “理由很简单,首先那庞子清早年跟随你就不是为了什么理想抱负更不是为了对你忠义,而只是因为林生跟着你而他又要跟着林生罢了。所以在林生死后他跟你之间的联系就等于是完全断了,而事实上他也确实离开了你身边,这一点无可否认,那么你想想,以庞子清的性格,他既然已经选择了去夜雨阁做琴师而现在又抛弃安定生活随你回到泽陆是为什么?林生的坟冢可是在山聪呢,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选择跟你这样一个话不投机的人冒险而不选择逍遥度过余生陪伴着他的义兄林生呢?” 小草的话不无道理,木风低头沉思。 丁小草笑出声,“林生是庞子清最为敬爱的义兄,而他却因为跟随你不止背负上叛国的罪名还为你多次身负重伤以至于后来旧疾复发客死他乡,你觉得凭这些还不够让庞子清对你心存怨怼么?当然他之所以背叛你也未必全是为了死了许多年的林生,还因为他对你对我哥并没有信心,所以怨恨加上对时局的估量一起,他才选择了司岚律而背叛了你,这样说你该信了吧?” 木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你这样说的确有可能,如果子清并不是跟随了我那么多年的人我确实可能相信,但我了解他,正是因为林生是他最最敬爱的义兄,他才不会背叛我,而会默默追随林生脚步走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庞子清,你不了解他,该只是看到了他平日里无所事事的表象,却不懂他内在其实是最重义气的一个,以他的性格,如果反我也只会明着反,绝不会暗地里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木风将一席话说完,心中就轻松了下来,正如自己所说,他相信庞子清不会是奸细。 丁小草略皱着眉头看了木风好一会儿,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木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我知道就好,即便你仍是怀疑子清,方才说的事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提及。” 丁小草敛了笑声,抬起头,笑得弯了眼睛,“好一个木风,果然是明察秋毫知人善用。” 木风正为丁小草突然的神色变化有些担忧就听他继续道:“司岚律说得果然没错,你这人可为友不可为敌,如果得不到你的相助,就只能……”他将手中抛着玩的小盒子一开,丢出三颗不同色泽大小的珠子在地,一字一顿地说:“忍痛让你先走一步了。” 木风早在丁小草提及司岚律的时候就已经退了两步把手按在剑上,待看到他扔出珠子之后便立刻拔了剑,剑尖直指丁小草,“小草,难道你?” 丁小草一个后空翻轻盈落在方才坐过的岩石上,结印念诀之后那几颗珠子上光芒大作就分别化作了妖兽姿态。 银白色灰紫色青色的三条巨蟒于光芒和烟尘之后出现在丁小草身边,紫色青色保持防守姿态将丁小草围在当中而银色的那只则将金红色双眼紧盯着木风,吐出鲜红的信子,蛇身前段曲折,摆出了随时可能进攻的架势。 木风冷笑一声,改了握剑姿势,“我怎么没想到是你,说起来所有人中最不可信的就该是你,我却偏偏没对你加以怀疑,确实是我大意了。” 丁小草踩上青色巨蟒的蛇身,从怀中取出曾用过多次的小瓶开了盖子,“不是你大意,而是我从未露出过任何马脚,现如今如果不是我自己承认,你也不会发现其实是我将你们的行踪告诉了律。” 眼前形式明显对木风不利,他用余光留心着周围的地形,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的同时质问丁小草,“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如此强的法术?又为何要冒充上官家的人?” 丁小草将小瓶晃了晃,又将瓶口凑在鼻底嗅了嗅,虽然墨香中溶着腥臭的蛇血味道,可这味道却可以使得作为武器的药汁增色不少。强大即是真理,所以这腥臭味在他闻起来却也成了另一番感觉,不觉得刺鼻,反觉得沁人心脾。 小瓶在手中轻摇,瓶身反射出一星点光线之后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雨滴一般的墨点就挥洒了出来,遇到空气的瞬间就变为冷硬的黑色尖刺,泛出紫色的微光,在夜幕中令得丁小草周身仿佛被幽冥之火笼罩一般。 丁小草手指一动,空中的尖刺就都调转了方向对准木风。他用极其轻蔑的口吻道:“你怎么就会觉得……我不是上官家的人而是冒充的呢?” “别再满口谎言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上官蔚然,如假包换。”丁小草说着动了动手指,空中尖刺里有一半就急速向木风扎了过去。 木风一个空翻闪过,足尖点过背后树干后轻盈落地,剑尖仍是指着丁小草,“那你为何要背叛自己的哥哥!” 丁小草冷笑一声,动动手指就又让另外的一半尖刺向木风飞去,“哥哥?好笑了,你也不数数我究竟有多少个哥哥,同父异母的就有两个,像右梧这种的更是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哥哥又怎么样?这些年我与他各过各的从无交集,他这个哥哥对我来说简直轻如空气。” 木风躲过飞来的尖刺,提剑向前,躲过露凝血腥的蛇吻后于它银晃晃的蛇身上落足一点,就将剑锋直对准丁小草劈去。 铿锵利响过后,极快速的剑刃还是被紫色蛇身虽然不算很粗壮却动作极其敏捷的那条大蛇以蛇尾挡了去,此时方才飞出的尖刺调转方向又攻击过来,木风只得借力后退,暂且离开了三条蛇的攻击范围,停在了不远处保持防御架势。 丁小草抬手理了理头发,继续道:“其实我并未背叛过右梧,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是站在律一边的,我一直相信只有律才配继承帝位,也只有他才会终有一天统一四国,平定天下。” 第188章 心的距离 “所以你就为了自己野心不惜置血亲与死地么?”木风将手中几颗石子向不同方向抛出吸引巨蛇注意力,就又挥剑向丁小草刺去。 速度之快动作之准,剑刃在丁小草衣襟上划出一道裂口,眼看即将刺入肩膀时却被突然折身回来的露凝一口咬住了剑身。 细小蛇牙卡住剑刃发出刺耳声响,木风稍微调转方向后猛地一用力,剑刃便擦过齿间向后划去,银色巨蛇嘴角被割裂,口中瞬时鲜血满溢,却仍是死死咬住剑身不啃松口。 “露凝退下!”丁小草说着令尖刺调转回来再次逼近木风。 露凝松口的瞬间,木风的剑尖便又直指小草,三条巨蟒各自试图保护主人而发动攻击,木风却在只差半尺距离时突然觉得眼前一晃一花,手中剑偏离方向,砍在了此刻正巧出现在小草身侧的青蛇身上。 鳞片如铠甲,兵器撞击般的声响过后火星四溅,那青蛇虽然损失了一两片鳞甲露出了软嫩蛇皮却毫不畏惧地又像木风攻过去,木风一手抵着额头一手挥剑抵挡,虽然挡住了青蛇,却被紧接而来的露凝的牙齿擦过肩膀,划破了衣衫露出后半片背脊。 见到露凝得手另外两条巨蛇也袭来,木风强用剑挡住三头直直朝他攻过来的蛇头,虽然未被咬伤却被推力撞得后退出很远。 木风刚一离开几条蛇的攻击范围,脚步还未落地丁小草撒在空中的淬毒尖刺就又袭了过来。 “露凝紫辉青然,安静。”丁小草说着,手在半空中做了个抓握的动作,漫天的尖刺就在还未触到木风之前全部停了下来。 木风闭上眼再张开,视线仍旧有些模糊,是体力透支了么?他以剑支撑着身体,保持体力不再主动进攻。 丁小草理理自己的衣襟,而后用轻松语气道:“木风,你今日必死。不过是早晚和方式的差别而已。”他说着抚摸身前的露凝光滑的鳞甲,“不妨告诉你,你们所有人在天蚀谷内所中的箭,都是淬了毒的,只不过那毒还需要一些催化剂才会发作而已,不然就只会隐伏在人的体内,不会被察觉。” 木风视线移到自己包扎整齐的左臂而后又看向丁小草,自嘲地笑了,“原来如此,你会告诉我你的身份,竟然是已经有了必杀我的信心。” “只不过那毒药发作起来需要些时间,所以我才带着露凝他们陪你玩儿了一会儿,顺带着帮你做做热身,让血脉更加通畅毒素运行地更快。” 丁小草说着笑了笑,看起来只是孩子一样的脸上却带着比成人更加难以读懂的表情,“不过即使你没中毒,我也有信心杀掉你,只不过那不太有趣罢了,木风,你身上的毒已经发作,从现在算,你的命也不过剩下一炷香的功夫而已,我之所你不直接了结你呢,是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能耐……你的那些手下可是全部中了我的毒呢,这里又离营地很远,以你现在的身体,能不能赶得及回去通风报信呢?我可是很期待哦。” 丁小草说完轻拍了紫辉的身子,紫辉粗长的蛇身就卷曲成了一个刚好合坐的弧度,丁小草坐上去,勾勾手指把空中的尖刺全数收回瓶中后才又看向木风远去的背影,低声道:“啊,记错了,大概是只有一杯茶的功夫。”说完又轻声地笑了。 露凝幻成人形,单膝跪在丁小草身前,轻轻打开他的衣襟,就对着他胸口上的那道并不深的箭伤tian了上去。 丁小草闭上眼睛,司岚律啊司岚律,你曾说让我自己在你和我哥之间做出选择,不知道现在的这份答案,你还满不满意呢? ***玖息看着在雪地上喘息连连的司岚律,一手轻抚着他柔软却薄凉的唇瓣,另一手扶着早已经烧灼硬-挺血脉充盈的阳-物抵在司岚律褶皱而柔软的入口处。 雪团在体内融化,仍然冰凉的雪水自穴口缓缓流出,沾在玖息热灼的顶端,冷冰冰地触感刺激地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玖息仍旧冷静,低声地问:“我可以先用妖力令你不痛也可以事后再为你治伤……嗯。”话未说完就被紧热的感觉包围住周身忍不住一凛。 是司岚律自己将自己向下送了半寸,以软肉包裹住了对方的硬-挺。 撕裂般的痛感同烧灼感一起袭来,司岚律只这一下就感觉到了下面要进行的事情会让自己感觉到多痛苦,毕竟玖息那处比寻常人类的尺寸要更粗一些,而他早听过第一次做即便是跟尺寸偏小的也会痛不欲生,仿佛整个人被撕开一样。 见着司岚律要紧下唇额上直冒冷汗胸廓剧烈起伏,玖息便没进行下一步的动作,让自己的顶端停留在紧热的肉体中,隐忍着欲-望的同时感受着冷暖同时袭来的奇妙感受。 司岚律缓了短短的时间便张开眼睛,看着玖息,粗喘着气道:“玖息,进来。”说着握住玖息停在自己颈处的手指,将食指含入口中吮吸。 玖息本就已经是在隐忍,听到司岚律的话再看到此种画面便再顾不得许多,一个挺身就将自己送入了一半。 冰碴和雪水渗入肉体和肉体之间的紧密间隙,司岚律体内尚未完全融化的小冰球随着推进而翻滚搅动,顶得他大叫出声,嘶哑而又煽情的声音响在安静的山巅,带着声声回响传回玖息耳中,他便将阳-物向外抽出些许,顿了顿才又刺入。 这次比上一次更深了一些。 司岚律在玖息进攻的间隙张大嘴喘息,又在他挺进时咬紧下唇忍耐,就这样玖息尚未完全进入,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一道鲜红顺着他的嘴角滴落,打在身下洁白却凌乱的白雪上绽放出红梅吐艳前的含苞之红。 玖息在原始欲-望的驱使下,双手扶住司岚律的腰身,就一个猛刺到了底。 冰凉雪水被二人灼热的身体暖热,又随着抽-插的动作自交-合之处涓涓而出,和着被稀释了的血色,染得身下雪地一片水红,盛放的桃瓣一般。 玖息……玖息。 司岚律在心中唤的同时也切切实实喊出他的名字。 越来越无序混乱的抽-插律-动和水声中,各怀心事的二人第一次心无旁骛地将思虑合成了统一步调,连同着在各自胸腔中跳动奔腾的那两颗心。 第189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自从离相醒来后,右梧就与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一处。 那天的缠绵过后,第二日几乎睡到了中午才起。 右梧穿了衣服下床,开了门向外看,连院子也是同当初一样的情景——同样的杂草丛生,同样的满树芬芳的合欢,同样的夏日里带着滚滚热lang的风。 关门退回屋内,右梧一路走到柴房,就看到离相正在灶台前站着,一手拿着只木勺在大锅内翻搅,空气中是香糯的米香,勾得右梧腹中的馋虫一阵闹腾。 慢慢走到离相身后,右梧深吸一口气将面前的人抱住,手臂在他腰际收紧,脸埋在他背上的银色长发之中,嗅着他身上浅淡的草木香味。 “快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他喃喃说着,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难忘的那个夏天,虫鸣恼人,焦热的大太阳也仿佛会永远那么焦热下去,白天很长,仿佛长到没有尽头的那个夏天。 离相用手指蘸了一些木勺上的白粥,拉开环绕在自己腰际的右梧的手,转过身抬起他的下巴,把手指伸到了他嘴里。 “味道如何?” 右梧吮着清香稻米,“嗯……好吃,不过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用妖术做的吧?那么稻米也是么?” 离相又蘸了一些稻米在手指上送到右梧口中,这次故意让手指在他柔软的唇内转了个圈,“你觉得呢?吃起来像是假的么?” 右梧想起前一晚上缠绵的画面,脸上有些发烫,咂了咂嘴,“吃着确实是稻米的味道……” 离相微笑,捧起右梧的脸,“因为确实是稻米。”说完就俯身吻了上去,唇瓣轻柔贴着唇瓣,湿濡软嫩,温柔缱绻。 右梧脸上更烫了些,“这……可是我们现在是在浩瀚山……主山的一个山洞里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稻米?” 离相看着锅内热腾腾翻滚着的白粥,熄了火后道:“特意让青灰帮我找来的,喜欢么?我希望这个地方能让你觉得自在安全,让你忘了一切烦恼从此无忧无虑。” 如果可以无忧无虑当然最好,右梧看着离相,但……这话却恰恰提醒了自己,不是无忧无虑的,最多待不过几天,他就要回去了,回到木风身边,面对对自己来说过于残酷和复杂的局面。 “怎么了?”离相轻抚右梧散在肩上的发丝,看着他黯淡下来的眼神,心中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却仍是忍不住问,“你在担心木风?” 右梧点头,离相将他轻柔揽进了怀中,“放心,那呆子虽然头脑不太灵光,武艺却几乎无可挑剔,而且他身边又还有你那个弟弟跟许多训练有素的手下……当时在天蚀谷那么凶险的情况,他们不是也支撑了许久么?” 右梧抓着离相衣襟,把头埋得更深了些,“嗯,不过到底是因为你出现我们才得救的。” 离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留不住你。” 右梧听到这话就觉得胸中似沉了一块砂石,闷着疼,咯得慌,只得把离相抱得更紧些,紧到连自己都开始呼吸困难。 离相只继续轻声说:“我知道你终要离开的……不过在那之前,能不能多陪我几日呢?”他说着把像只受伤小兽一般抱着自己不放的右梧从身上弄了下来,将他抱着坐在了桌子上,“多陪我几日,好不好?” 右梧眼圈一红,捣蒜一样地点了点头,就又扑到离相怀里。 不想了,什么都先不去多想,木风跟小草那么强一定没事,自己就再最后自私一把,跟离相偷上几日清闲,留住最后的一些回忆吧。 离相轻笑,把手按在右梧头上,“怎么了?别人都是越长越大你怎么就越长越小了呢?哎,右梧,你可是比最开始与我相识时还像个小孩子了。” 右梧被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最近确实太爱撒娇也太不坚强了,遂立刻换了副面孔,从离相怀中挣出来,拿了碗筷,盛了两碗粥放在桌子上又把凳子摆好了位置,再把筷子递给离相之后自己先坐下。 他嘿嘿笑着对离相说:“这竹筷的用法,你还记得吧?” 离相纵是个拥有几千年妖力的强大妖族,学习用筷子也只是在认识右梧之后,一共没用过几次,还总是不得要领,最后就索性两根并做一根直接把饭菜往嘴里扒拉着吃。 难得一个生的如此美貌平日里举止如此得体的人也会有粗鲁的一面,右梧每每想起那段时间在茅屋中离相吃饭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这会儿也就寻个机会逗逗他,不想自己全被他占了便宜罢了。 离相接过右梧递来的竹筷,果然脸色不太好看,也在凳子上坐了,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起粥碗,就看着碗里的白粥发呆。 “喂,怎么不吃啊?”右梧唯恐天下不乱,一边自己用筷子扒拉了两口粥下肚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在离相腰上杵。 离相把筷子一放,脸色一暗,右梧咽了口口水,“不是这么小气吧?逗逗你而已。” 离相却伸出左手,盯着手心看了片刻。 右梧只见一团白光过后,那手里儿里就凭空出现了一把勺子,刚想说话呢就听到离相说:“吃粥么,该用勺子才对。” “你这是犯规!”右梧站起身子就要去抢离相手里的勺子。 离相把手往后一扯,右梧扑过来就直接扑到了他怀里,勺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右梧正要去捡就被离相一把抱了起来放到木桌上。 两只粥碗应声落地,啪啪两声脆响。 右梧侧头看,一脸惋惜,“你lang费粮食!” “锅里还有很多,反正吃不完。”离相表情淡然。 “你糟蹋碗!”右梧继续咆哮。 “反正是妖术变的。”离相仍旧淡然。 接着右梧扯住离相的衣襟,离相继续淡然地把手探进了右梧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襟内,白玉般手指从他的胸前一直滑到小腹。 “别闹,我还没吃饭呢!”右梧扭着身子,抬手往离相胸口上拍。 “除了吃粥,还有很多其它东西可吃呢。”离相说完,就俯身贴上了右梧的唇。 带着稻米清香的酥软口感。 第190章 梦一场 推搡之间,温度已经上升。 “离相,粥很好吃,我想先吃完。” 离相低头吻右梧额头。 “再不吃粥就凉了。” 离相吻右梧鼻尖。 “跟你说,凉了就会变得黏糊糊,口感就不好了!” 离相吻右梧下颌。 “喂,你听到了吧?我肚子在叫。” 离相含住右梧勃颈上向外凸起的喉结。 右梧攀在离相肩膀上的手一紧,“色……色坯!” 衣物尽去,肌肤相贴,唇齿相迎,亲密无间。 汗液在皮肤上聚集又蒸腾出的水汽将二人包围,木桌随着动作的起伏前后摇晃,桌脚与地面摩擦出的吱吱声响令人耳赤面红。 自己的身体包覆着对方的灼热欲望时,右梧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手以手背稍凉的温度为自己比锅里热粥还烫的脸降温。 “嗯……换,换个地方,离相……啊……别在这里。” 离相始终一言不发,直至最后两人皆达至欢愉的顶峰才抱住右梧,扯过衣服包裹住他汗淋淋的身子,伏在他耳边道:“下次欢好的时候,别再说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右梧脸一红抬手就打,离相捉住右梧的手后在他软下去的下-体上轻捏了一记,“不是说饿了么,我怎么觉得你还有力气再来一场?” 右梧再要上脚踢,离相躲过的同时不知从何处取了两只瓷碗,盛来已经凉透了的粥递给右梧一碗自己吃一碗。 右梧不满地小声絮叨,“都是你这色胚,粥都凉了。” 离相嘴唇上还粘着米粒,就这么又往右梧鼻子上吻了一记,“当初是谁说过夏天喝粥冷了才更好的?” 右梧捏了被蹭在自己鼻子上的米粒填进嘴里,鼓着腮帮喝粥不说话了。 虽然装出一副生气模样,心中却甜蜜得很,对方的心意,斗嘴的二人皆心知肚明,却都十分享受这种像很久以前那样闲散的斗嘴为乐时光。 几碗粥下去,右梧抹抹嘴从桌子上跳下来,扭扭腰又骂了离相几句才走在前面出了柴房,到主屋里换了身儿干净衣服就推门出了院子。 太阳的角度渐西,热辣辣的风吹在脸上,空中偶有飞鸟掠过,晴空飘着几抹淡云。 右梧转身看跟过来的离相,拉过他的手走到树下坐到了石凳上,仰头靠着树干闭上眼睛任阳光透过树荫在自己眼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说:“在这里坐着,我真的会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 离相也倚着树干闭上眼睛,长长的发被卷在风中舞动,“是美梦么?” 右梧拉着离相的手更紧了些,侧过头看他静好的面容,“嗯,最美不过的梦。” ***繁星仍旧布满天幕,木风以剑支撑着身体斜倚在一棵叫不出名的树干上,上衣破损,露出的后背能感觉到树皮的粗糙质感,听觉仍旧敏锐可以捕捉到树林中夜行鸟兽遥远的尖叫或低鸣,可视线却逐渐模糊起来,不论几次试着使劲闭上眼睛再张开都是同样的结果。 抬头仰望,透过鬼影重重般的黑色枝桠看向夜空,便觉得整个天幕似雨后的蛛网,缀满了晶莹雨珠,而那一颗颗雨珠也随着蛛丝的轻微晃动而晃动似的,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捕捉到一颗静止不动的光点。 木风抬起衣袖想擦拭满头的冷汗,却发现抬起的手已经在不住颤抖。 勉强抬起手臂,刚刚将额上的汗水擦去就又有更多的汗渗了出来,木风自嘲地一笑,倚着树缓缓坐下,仍是一手握剑的姿势,仍是仰头望天。 如果能拨开这繁密恼人的枝杈,近距离看看这许久未见的漫天星光,该也是惬意的享受。 如果能飞就好了。 如果月谦在就好了。 呵,还是不在得好。 木风想着将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苍寂放在了身边的枯枝草叶上,用指甲已经开始泛出紫青色的食指轻抚着剑刃。 从很小就开始沙场征战,前前后后受过无数次伤,自然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 不论是模糊的视线也好,止不住的冷汗也罢,心悸的感觉也好,无法控制身体的感觉也罢,归根结底都在昭示着同一个事实——自己死期将至。 听着且凌乱且微弱的心跳,没过多少时间,听觉便也开始变得朦胧。 似沉在水中一般,枝叶的摩挲声也好,鸟兽的啼鸣声也罢,都像是被揉碎了打散了,时而沉闷时而清越,时而短暂时而绵长,蜿蜒曲折,虽则全然分辨不出是何种声响,衬着视线中已然变得光怪陆离的星光却如同天籁一样。 曾以为自己一定是死在战场上。与弟兄们一起挥剑战至最后一刻流干最后一滴血,而后带着酣畅的疲倦了无遗憾地辞世,却没想到最终只能孤身一人在这荒林之中任凭自己的手脚越来越无力越来越不听使唤,身体也逐渐变凉。 曾以为如果无法保护右梧到确定他可以安然无忧为止,一定会含恨而终,却不料此刻的情绪竟是意料之外地平静。 不是不担心右梧,不是不担心自己的手下,却恍然生出了几许前尘往事皆空的感觉,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再与自己无关。 是不是每个人弥留之际都会释然木风并不知晓,但他却知晓此刻的自己不悲不喜,仿佛放下了一个背负许久许久的担子,只觉得通身轻松。 自己这并不算漫长的一生,已经努力到了最后一刻,信守承诺到了最后一刻,虽然仍有着数不尽的遗憾,却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完满。 随着时间的流逝,木风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僵冷,眼前星空树影交错的画面也慢慢抽离出别样的景致来。 家后那座种满了桃花的山上有一道小溪,从半山腰一个不大的泉眼生发而出,蜿蜒过一棵棵桃树脚下,从春华到秋实,从夏雨到冬雪。 身穿紫衣的木凡用帕子沾了水,将溪边的石块仔细擦洗干净,待水迹干了之后才招呼上官萤和木风一起坐了,而月谦则缓步行至泉眼处低头饮水。 月谦只会饮用最干净的泉水。 第191章 对不起 眼前画面一晃,便又到了十多岁时,自己被小萤淘气要求蒙上眼睛写字的情景。刚下笔写了两个字,最后一笔还没收完就突然感到唇上一软,惊慌之下扯了眼上薄绢,却只看到已经飞奔出去很远的小萤和呆立原地的月谦。 许许多多往日记忆掠过心头,却只有其中一部分放慢了速度,如同旧事重现一般展现在眼前。 几个画面跳过之后,思绪又定格在了上官萤十八岁入宫之前。他曾经辗转几夜未眠最终鼓起勇气要求带她逃离是非之地,却被永远顽劣的她用一番平日里绝不会说出口的道理劝住,从而打消了念头,自此所有希冀成空,只余满心回忆和一腔无法淡去的热情。 往事一幕幕而过,上官萤、右梧、月谦,上官萤、月谦,木凡、上官萤、月谦,右梧、月谦,月谦…… 思绪仿佛被绕了一个圈又打了一个死结那般,不论怎么绕怎么转,绕到最后,站在终点处的都是那个身穿浅绿衣衫的少年——湖光一般温润的眸子,嘴角柔柔的笑意。 那是永远立在自己身后,不离不弃的身影。 主人……他永远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永远刻意保持距离,永远皎白如月光、清润如山泉,却更似那泉中映出的明月,当你试图伸手触碰,它却破碎成了水面的波光乱影。 木风半张着眼,颤抖着抬起左臂,伸向前方想要将破碎在水中的月光收拢起来,手却突然仿佛被一片温热给包覆住。 正惊讶于幻觉已经越来越真实的时候,木风感觉到已经僵直冰冷的手开始有了越来越清楚的知觉,接着眼前画面连同模糊混乱的听觉也逐渐变得清晰。 主人…… 月谦么?又是幻觉? “主人……” 终于从泥沼一般的混沌无序中惊醒过来,木风眼中的清明刚一恢复,就看到了满面泪痕的月谦。 心下猛然一抽一痛,比任何刀枪剑伤都更令木风觉得难熬,他抬起稍稍恢复知觉的手,抚上了月谦的面庞,拭泪的动作有些生硬,“怎么哭了?” 原本就已是满目泪光的月谦看到木风醒了就更是连握紧他的手都开始颤抖,嘴唇微张却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 还能说什么呢?自己为何竟没能觉察到他的危险,为何竟让他的身体被伤到如此地步,又为何花费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达他身边,让他一个人在这偏僻的林中忍受寒冷…… “别哭了,你这样,我会心疼,真的。”这样的话木风平日里是不会说的,此刻却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 只可惜此刻的他仅仅觉得说话费力,却不知道自己的话听在月谦耳中只是一串梦呓般的絮语,低哑的音节中辨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词,更别说仅仅凭着这声音理解其含义了。 月谦将颤抖的手按在木风唇上,不停摇头,心中喊着:别再说话了,主人,让我救你,为你医治,请别再耗费体力。 “月谦,别哭……”木风如是说着,余光可以看到月谦正用妖力为自己医治续命,却仍觉得头越发昏沉起来,眼前画面清晰,耳中声音清晰,自己的整个世界却像是在坍塌一般,摇晃不停。 月谦看到木风皱眉低头,便顾不上别的紧紧环抱住他的身体,双臂穿过他腋下又折返回来将他的头也紧紧抱住。 抱紧一些,更近一些,倾尽全力将自己的妖力透过皮肤注入木风的经脉之中,寻到他身体的每一处伤口为他医治。 可以治得了伤却解不了毒,月谦不是不知道这点,也不是不知道木风中毒已深,却无法放弃。 木风被月谦抱在怀中,只觉得身体渐渐温暖,也觉得晕眩的感觉稍稍减轻了些,便又开始同月谦讲话,话语出口依然是无序的音符。 “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你我的第一次相遇么?我可是永远忘不了你那时的样子,忘不了你的眼睛……” “记得我曾经任性让你变为少年身形同我一起长大,那时只跟你说觉得同样身高年纪更亲切些,你却不知我心中把你当做和我一样的人看待,所以希望你能像人类孩子一样跟我一起长大……” “月谦,我总觉得我这一生,最依赖的是你,最放不下的也是你,可同时……被我伤害最深的,也是你吧……” “别再费力帮我医治了,虽然对不起你,但我似乎,呵……要先走一步了,其实无论如何先走的那人都会是我,我明白,所以不想走在你面前,可你却不明白,你还是出现了……月谦啊月谦。” 木风额上渗着冷汗,濡湿了月谦的衣襟,他费劲用手去解腰上悬着的香囊,却因为手指不受控制试了很多次才终于将它解下握在了手心里。 他试着推开月谦,却使不出力气,只得将双手环过月谦身子,把右手的香囊放在左手中又用右手食指在月谦颈背上写字——我死之后苍寂不用归还木家你带着它寻找新的主人或从此自由生活都随你月谦感觉到木风写的字,只摇摇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木风歇了片刻,才又有力气抬起手,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写下了最后几个字。 月谦,对不起。 月谦虽然听不清木风的话语,却因为颈子上的字而如同听到了一般。 怀中的身体渐渐冰冷,呼吸与心跳皆微弱到不论用多重力道抱紧都无法清晰感知,可月谦仍无法停止,不住地将自己的妖力分给木风。 心中空白一片,全无余力思考,只知道他要木风活着,只知道他不能让怀中这人死去。 弥留之际,木风仍感觉到温暖,眩晕感和冷痛感皆如烈日融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身体也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仿佛看到上官萤冲他微微一笑,看到哭泣的右梧,看到许久未见的姐姐……画面一转却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征战归来的父亲身负重伤,全家上下忙做一团,年幼的木风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溜进了父亲的卧房,房中却没有长着长长胡子的大夫,床前只有一个陌生的身影。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唤了一声父亲,父亲没有答应,他便看向那个握住父亲双手,身穿淡绿衣衫的陌生人,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那人只转过头看他,眼神温柔中带着疲惫,“小主人别担心,我一定把主人治好,我向你保证,一定。” 第192章 江山如画 右梧与离相坐在院子里合欢树下的石凳上,手牵着手,就这么睡了很久,再张开眼时,日头却仍旧没有西沉的意思。 右梧揉揉眼睛看向身边的离相,离相也半张着眼睛看他,拉过他的手就贴在唇上轻蹭着吻了一记。 感觉温暖甜蜜,可心头却有一丝道不明的不安,右梧抬头,手遮在眼前遮掉了部分阳光看向太阳,“我总觉得睡了很久,可这太阳为什么却还和睡前一样呢?” 离相侧个身,温柔地将右梧抱住,前额抵着他的肩窝,呼吸着属于少年男子特有的体味,他回答道:“因为这里一切都是用妖术做出的幻觉……我更喜欢午后,便让时间停在了午后,需要换成傍晚或者深夜么?”他说着用鼻尖蹭了蹭右梧的耳垂,“你我可以做一些适合深夜无人时做的事。” 右梧抬手把离相抱在自己身上,轻抚着他的后背,仍是仰头看天空,“离相……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常的那个世界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离相轻吻了右梧耳后的细腻皮肤,“想出去外面看看?” 右梧心头一颤,“嗯”了一声之后懒懒抱住离相,“还没仔细看过你从小生活的地方呢,刚来的时候,实在匆忙……” 离相抱住右梧起身,“你闭上眼睛数到三。” 右梧笑,“一,二……” “好了睁开吧。” “三。” 右梧张开眼,呼吸到凉凉的空气先是打了个冷颤,随即身上就一暖,是离相脱了外袍披在了他身上。 右梧从离相怀中下地,仰头看数之不尽且看上去近在咫尺的繁星,“刚刚还顶着大日头在夏天,现在突然就回到了冬天还是夜晚的感觉真奇妙。” 离相帮着右梧把外袍收拢紧了些,“冷么?” 右梧摇摇头,“刚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你这里虽然看上去很冷,”他说着踢了踢地上的积雪,“但实际上却更像是春末的微寒。” 离相凭空画了个弧度,那弧度就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像云一般的圆团,还散发出淡淡的白光,他抱起右梧,在圆团上坐下,也望着天空道:“我自此山中诞生,住在此处也已经五千多年了,这山间的积雪草木无不渐渐浸染上了我的一些妖力,自然与别处不同的,别说感到温暖,早已经有许多树木花草成妖后离了这山头去繁华尘世体验了,只有我却必须留在此处,隔许多年以芊灵兽的姿态外出一次,看一看世间的景物变换罢了。” 右梧将手伸到后方勾住抱住自己的离相的脖颈,将他稍稍拉向自己,而后指着天空,“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是因为这里在浩瀚山主山而且在山峰上所以星星看起来才特别亮么?” 离相低下头去拨开右梧的衣领轻吻他肩头,答道:“我也许久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星空了,今晚的星辰,当真美得令人目眩。”他说着看向映在右梧瞳色中的夜空,将唇覆上了他的眼睛,“不过,再美的景色在你面前却也不值一提。” 右梧扑哧一声笑了,手指绕过离相的一缕发丝,“色胚,花言巧语。” 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泽陆国都城承泽,皇子寝宫之中,玖息刚刚将司岚律送回来,直接将他抱回床上,给他换了衣服盖上被子待他睡着了才悄然离去。 清晨时的那一场欢爱,虽然是被司岚律主动要求,虽然自己对他无心,此刻却仍是觉得胸中烦闷不安。 玖息隐了身形从窗子出去,带过的风撞响了窗棂上的风铃。 想到今日带司岚律回来时路过泽陆上空时的情形,他就越发觉得心焦气燥。 那场从日出之时就开始的欢爱持续到日上三竿才结束,事后司岚律在玖息怀中喃喃诉说着这些年来相处的点滴,玖息只默默听着,以妖力注入他的体内以帮助他早些恢复身体。 就这样抱在一起温存着看太阳从天边升到天顶,看着身边的白雪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淡金,沉默了许久后,司岚律才终于开口道:“玖息,我们回去。” 玖息变作兽形,载着身子仍是乏力的司岚律腾空而起,很快便出了浩瀚山进入了泽陆领地。 司岚律仍像来时一样用手轻轻抚弄着身下玖息的毛发,对他说:“玖息,待会儿找一处视野最好的地方给我,停下来给我点时间,我想看看泽陆的样子。” 玖息回他:“不是每天都会看一遍地图么?为何还要看?” 司岚律腻着声音道:“我就是想看,你带不带?”说着将手伸到玖息颈部抓挠。 “好。”玖息说着又上升了些许高度。 司岚律低头轻轻吻着玖息的颈部,“我就知道,你还是宠我的。” 没多会儿便到了合适的位置,玖息停下来,这个位置可以将从浩瀚山支脉开始一直到陆地尽头包括都城在内的整片泽陆国土都尽收眼底。 “需要我再高些或者低些么?”玖息问道。 “这样就很好。”司岚律答,“不过这些云实在惹人厌,玖息,弄走它们,我要看得更清楚些,要把这画面牢牢记在心里。” 玖息依言,轻呼一口气便使得脚下的薄云消失得没了踪迹。 司岚律静静看着下方的山河疆土,从深绿到淡绿,从苍茫白色到赤红土黄,镶嵌其中的,是几条如同玉带一般蜿蜒曲折的河流,或蓝或绿,反射着耀目的日光。 过了许久,司岚律才深呼一口气,认真道:“玖息,你知道我为何想看这幅景色么?” 玖息难得拿出稍稍戏谑的口吻,“难道想知道平日里总看的地图有没有画错了什么或者画少了些什么?” 司岚律不出声地微笑,“其实你知道的对不对?你该是了解我的,我一直都是个有野心的人,之所以想看泽陆的全貌,是因为眼下如此广袤美丽的土地……是属于我的。玖息,再过不久,我满了十六岁就可以正式继承帝位,到时候,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树木植物乃至一切生灵都会属于我,我将拥有他们并全心全意为他们谋划未来。” 第193章 风筝 玖息不答话,尾上的长长毛发在风中飞扬,映着太阳泛出略带蓝色的光。 司岚律拍了拍玖息,“玖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成为最为优秀的帝王,五年,或者十年以后,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把泽陆治理得越来越繁荣富足。” 玖息低声答:“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如果有一天……”司岚律望向遥远的浩瀚山山脉,“若我不止可以将泽陆统治好,更能攻取其它三国得到天下的时候,我希望你仍能在我身边,带我飞得更高更远,去俯看整个世界的景色……玖息,如果我能活着看到那一天,我希望那时,身边仍有你的陪伴。” ***玖息刚一离开,躺在床榻上的司岚律便张开了眼,目光迷离地望着头顶床帐,他能听到玖息离开时带过的风铃声,也能听到窗外凄厉寂寥的风声,更能听到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坐起身来,将锦被拉起堆在自己胸前抱住,司岚律又看向悬挂于卧房内的泽陆地图。那图上的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他都于玖息背上细细看过了,可是玖息却终究保持了沉默,并未对他作出回应。 “玖息,我究竟怎样才能彻底留住你呢?”司岚律自言自语,从枕下拿出银质梳子梳理着散在胸前的长发,梳理好后又将发丝挽在一边,安静地躺下,盖了被子。 屏退了所有宫女,一个人躺着直到深夜却也难以入眠。 卧房内燃着八盏宫灯,光线暖黄而昏暗,在这种光线下,毫无睡意的司岚律很容易就发现了一直藏在床帐饰带末端的那颗珠子在发光,三明一暗,是上官蔚然给他的讯息。 司岚律又从被子里起身,站起来去摘那条饰带,将藏匿于其中的银色小珠子连同拴在上面的线一同取了出来。 他将那珠子往自己唇上一触,珠子就被一团银色的光焰所包裹,随即从光焰中传出了说话声,那声音正是上官蔚然,也就是丁小草。 “律,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朝中那些老不死有没有继续刁难你?太妃那边有没有不寻常的动作?”丁小草此刻正远在千百里外,在雨单城中的一家小店中一边看着楼下仍不肯安歇的人群,一边端起酒盏啜饮着美酒。 司岚律将珠子捧在手心里回答:“这么久没联系,你只想跟我说这些么?” “嘿嘿,说正事之前不都是应该先寒暄几句么?而且我是真的很惦记你,现在这种关键时期,想对付你的人可不在少数呢。” “哦?是么?看我不顺眼想要我死的人一直不少,只不过……不知道你又算不算是其中一个呢?” 丁小草夹起一颗花生米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嚼,“律你真是的,何必说话冷冰冰的?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就不能说两句想我了什么的?” 司岚律轻笑一声,“别兜圈子了,怎么样,见过你那哥哥了吧?你们相处地还愉快么?”他说着扯开挂钩放下帘子,手指在垂顺缎子上随手勾画。 “见过了,”丁小草喝一口酒,“相处地也很愉快,我哥他可真是个美人儿呢,而且又是天生的好人坯子,我跟他,可真是相见恨晚了。” 司岚律闻言,在床帐上勾画的右手慢慢握成了拳,声音却依旧不急不缓,带着淡淡笑意,“哦?这么说来,我是该恭喜你了,可以跟失散多年的兄弟相认又对他满意欢喜,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体验的。” “哈哈,我也觉得,而且我哥他很宠我,我真后悔没早点儿来找他。” “现在也不晚。” “哦对了,还有一件很惊喜的事,想不想听?” “有什么话就一次说完。” 丁小草小酒喝着花生吃着,好不惬意,慢条斯理地说:“我哥他,身边带着……白泽,神兽白泽。” 司岚律听到这话瞬时眼神一暗,握拳的手也捏出声响,“呵,很好,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了么?投靠你那哥哥,再利用白泽的力量帮他夺取帝位?所以你今天找我,是要向我宣战,告诉我下一次见面时你我将兵戈相见么?” 丁小草放下酒盏,用筷子敲着盘子边沿,“如果我回答是,你打算怎么样?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会下狠手杀我么?” 司岚律这会儿的面色已经平静了下来,“凭你我多年的相识,你觉得呢?” 丁小草微微一笑,神色中满是自嘲,当然,这些司岚律是看不到的,他只听到丁小草用平淡的语气道:“自然是会杀了我的,绝不会手下留情且会先对我下手,因为你了解我的实力,也憎恨背叛。” “嗯,你知道就好。”司岚律淡淡说出这句话,心中不是不失落不安的,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从神情到声音皆无懈可击,仍是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毫无瑕疵的皇子。 丁小草那边沉默了许久,将新温好的酒倒进酒盏后饮了半杯才又开口,“律……” “还有什么想说的?” “律,我已经帮你除掉了木风,今后也会想办法让白泽归顺于你。”丁小草说完望着手心中与司岚律同样的银色珠子发呆。 司岚律这边只略微怔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哦?是么?”木风死了?难道是真的?司岚律明显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嘴角上也重新出现笑意。 “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他的尸身现在应该已经在树林里僵硬腐烂了吧。” “你的意思是……你没取他首级?” “没有。” “那要我如何信你?” “首级,我没有机会取,也没有必要取。律,其实你一直知道我会选择你对不对?我从小入宫跟在你身边给你做伴读,几乎没有过与你意见相左的时候,这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我,你就是知道我终究逃不出你的控制才放我走的对不对?你打开笼门让我飞出去,让我先以为自己是一只鸟,飞远了才发现自己脚上仍拴着线,其实只是一只被牢牢控制住的风筝,对不对?” 司岚律眯起眼睛,“不,我给了你自由,你若发现自己脚上栓了线,那栓线的人也一定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第194章 无暇 丁小草有些酒意微醺,“呵呵,司岚律啊司岚律,你果然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又如何能逃得了呢?我这一辈子不论飞到哪里,拴在脚上的那根线也都连到你的手里,完全受你控制。” “你这么说……实在指责我控制你么?” “不是……” “好,我相信你已经杀掉木风了,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呢?你说要帮我得到白泽,又要如何得?” “我并没有十足把握,但会尽一切所能,现在说什么都太早,等到我成功帮你收服白泽的一天再用实力像你证明忠诚吧,我现在想说的只有一句,真的,只有一句……” “说吧,我听着呢。” “不论怎么样,我心中唯一的帝王都是你,司岚律,只有你,永远。”丁小草说完封了用来对话的银色珠子,将其装回银质小盒中,半眯着双眼,继续一杯一杯地喝酒。 ***一边看着星空一边闲谈,不知不觉睡着了又不知不觉被晨曦唤醒,右梧感觉到透过眼皮传来的光亮,稍微张开眼,却正巧有一道穿破云层的日光直直落入他眼底,毫无防备,他被刺激地眼睛一酸,就这样流出泪来。 感觉到右梧的动作,早已经醒了只在闭目养神的离相也张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满脸泪光的右梧,他心中一慌,忙抱住右梧,“怎么了?做恶梦么?” 右梧一边摇头一边擦拭眼角的泪痕,可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却越擦越多。 离相见状更加担心起来,起身吻上右梧面颊上的泪水,“究竟怎么了?” 右梧含着满眼泪光一笑,“真的没事,只不过刚刚醒来被阳光刺痛了眼睛,接着也不知怎么了,眼泪就自动跑了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好奇怪。” “傻孩子。”离相一边从右梧面颊吻到他眼角,一边抬手用宽大衣袖将他遮挡在自己怀中,“这样就没事了,该是一会儿就会好的。” 右梧点点头,用衣袖去擦眼泪,眼睛涨涨的有些痛。就在这时,他的肚子里叽里咕噜响了一片,他一边抬头冲离相笑一边撒娇般说道:“我饿了。” “想吃什么?” “你再煮粥给我吃吧。” “昨晚就吃粥,今天还吃,你不会腻么?” “嘿嘿,你煮的粥我可以吃一辈子也不腻。” “我这里,并不是只有粥可以吃哦。”叶闻往右梧唇上一点。 “真的?还有什么?”右梧着实饿了,比起粥来,他能想到想吃的东西实在太多。 离相捏右梧鼻尖,“看你,刚刚还说了可以吃一辈子。” “那就还是吃粥吧。”右梧说着,肚子又开始叫。 离相浅笑,“你从未来过浩瀚山,一定不知道这山中生了许多有趣的植物吧?” “什么植物?可以吃?” “你还真是饿了,就知道吃么?” 右梧笑,离相继续道:“很多有趣的植物,自然也有很多有趣的果子,我带你去看看你就明白了。”离相言罢起身,身下当做床铺用的云一般的软团也随着他的起身突然消失了踪影。 “不过现在是冬季,山里还会有果子么?” 离相将右梧放下地,“你一会儿见到就会信了。” 右梧嘿嘿笑,远望山谷中的氤氲雾气和若隐若现的长河溪流,“你说的果子长在哪里?” “自然不是轻易到得了的地方。” “那要怎么去?” “你想怎么去呢?” “……” 离相拉起右梧的手,“选项一,我抱着你飞过去,就用现在的样子,选项二,你坐在我背上,我载你过去,用兽形的模样,人形和兽形,你选哪个?” 右梧瞬时来了兴致,“兽形?跟玖息一样么?” 离相仍是浅笑,“要看么?” “当然!别卖关子了。” 右梧刚说完这句话,眼前就一阵风起,吹来的雪片打在脸上凉凉的带着微微刺痛,他下意识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就看着面前的风团中央渐渐出现了一个光点,接着那光点随着旋风的包裹越涨越大,终于一阵强光过后,一切平息下来。 安静燃烧的白色火焰中缓步走出一个身影,周身雪白的毛发无风自舞,带着的淡淡白光比山顶未经任何污染的雪还要洁白些也通透些。 天青色的双瞳中映着右梧小小的身影,额前有一支带着形容不出光晕的美玉一般的长角。 曾被诸多典籍记载描绘过的神兽白泽,右梧本以为看上去会是跟玖息相似的感觉,没想到却全然不同。 看着这样一个白泽,他心中只能想到一个词——无暇。 天工造物,肌骨天成,纯白无垢,毫无瑕疵。 右梧慢慢走过去,犹豫了许久才抬手去触碰白泽身体,毛发的柔软触感带着微微暖意,稍微触碰他忍不住便将双手都贴了上去,顺着从他颈后一直抚摸到尾端。 “离相,你好美……”右梧喃喃说着。 白泽却转身低头,“在妖族中,触摸对方的尾部可是求欢的动作。” 右梧闻言立刻收了手,意识到离相的不怀好意之后又在他肩上敲了一记,“死yin兽,我饿了,还不走么?” “这可都是你自己磨磨蹭蹭不肯坐上来,才会耽误了时间。” 右梧看着离相的背部,一手攀着他的颈子,一边就跨坐了上去,明明十分单纯的动作,他做完之后却莫名觉得脸上发烫。 离相自然是感觉得到身后之人不安分的心跳声的,却没继续拿他取乐,只轻声道:“抱紧我。”话语刚落地便后退用力点地,驾风飞起。 右梧只感觉到风从自己身边掠过,却不冷,他紧紧环抱住白泽的颈子,看一片片被旭日镶嵌上金色轮廓的云朵从自己身边穿过,将自己的衣衫濡湿。 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白泽就带着他下降穿过了云层,右梧抬头看越来越远的云,又低头看自己外袍上沾染的一层极为细小的水滴,只觉得此时此刻的体验如梦似幻。 远远词就开始听到瀑布声响,右梧向下看,却看不到瀑布,只看到层峦叠嶂的山和安静流淌的河,正想问附近哪里有瀑布的时候,白泽却猛地一个转向绕过了一座山峰。 第195章 岁月静好 水声突然轰响如雷鸣,右梧几乎要堵住耳朵,却因为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画面而屏住了呼吸。 极为壮观的一道瀑布就这样随着山势转动而突然出现在了眼前,陡峭的深黑色岩石衬着遗落银河一般的飞瀑。空气中飘散着无数微尘一般的水滴,随着震耳欲聋的水声,呼吸之间就被吸入鼻腔,清冽微凉。 向下看,是一处碧绿水潭,深不见底。 头发很快被水雾濡湿,右梧慢慢将视线从眼前飞溅的水花向上移去,微微令人神晃目眩的光线中,就看到了一道横跨山谷间,凌驾于瀑布之上的长虹。 “好美……”右梧喃喃自语,贪婪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想把此时此刻的每一点声音,每一处画面细节都刻在心上,以供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回忆。 “好好睁大眼睛看好了。”离相说完这话,右梧就感觉到一股风将自己包围起来,衣袖也跟着在风中轻扬飞舞,方才被水雾濡湿的头发也瞬时干了起来,仔细看,自己周身竟被包覆了一圈淡淡白光。 似乎正是这风和白光将水雾隔绝了,右梧正想着,停在半空许久的离相却突然迈步,纵身一跃就向着瀑布的水幕冲了过去。 “喂!”右梧抓紧离相,下意识闭上眼,却听到离相说:“别闭眼,你是安全的。”遂才有慢慢把眼睛张开,就看到自己被风保护着穿进了瀑布之中,头顶就是不断冲刷而下的水,水声近在耳边,那些水却从他的身边环绕而过,绝不会碰触到他。 这种体验过于奇妙,右梧只觉得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一边兴奋地心跳加速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欣赏从身旁飞逝而过的瀑布。 穿过水幕几乎只用了一眨眼时间,接着水声骤然减小,眼前也变得一片黑暗,右梧只能看到远远的一个小光点,此时此刻虽然瀑布的水声已经远去,他却仍觉得那声音和壮美景象萦绕在眼前耳畔,久久不散。 伏在离相背上,右梧道:“这是要去哪里?”话刚出口就听到自己的肚子里一阵响动,马上想起了自己跟离相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看瀑布,而是为了填饱肚子。 “你就快看到了。”离相说完,右梧很快便看到前方的亮光越来越强,出了黑暗的一瞬间,他本能地闭上了眼。 再张开眼时离相已经落地,变回了人形将他横抱在怀中。 人间四五月一般的天气,微风拂面,空气中带着草香和形容不出的花香,风声中夹杂了轻微的树叶响动和遥远渺茫的婉转鸟鸣。 温暖的阳光铺洒在芳草野花遍地的原野,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几乎将人暖透了的阳光所包围,渐渐恍惚起来。 将右梧带回现实的,还是空腹的感觉和肚子里发出的叽咕声,他用手按住肚子,只觉得自己实在破坏气氛,便向离相笑笑,“怪不得你美得天怒人怨的,原来是从这种地方出生的,浩瀚山果然和我想象的出入不大,我觉得你就该是生活在这种美到不现实的环境中才对。” 离相抱着右梧缓步穿行在半人高开着淡蓝色小花的柔软草叶中,“怎么这么嘴甜的?是怕我饿着你么?” 右梧捂着肚子,迎着和煦的阳光看着离相为光线勾勒出一道金边的身影,撒娇道:“我好饿啊娘子。” 离相俯下身对着右梧耳朵吹了口气,“怎么还敢叫我娘子?” “我好喜欢你。”右梧半闭着眼睛,阳光落入他灰色的雾气一般的瞳中,将本就清澈的瞳仁映得更加清可见底。 离相不语,只微笑,脚步踏在柔软草茎上的声响和着草叶间相互摩擦出的轻响加上怀中人舒缓的呼吸声和稍显躁动的心跳声,交织成了一曲醉人的旋律,天籁一般。 无数次,包括此时此刻,他都在心里犹豫,是不是该留下右梧,即使用强迫的手段也让他陪自己在这浩瀚山中数十年,只是这样伴在一处,闲语两句就已经足够。 正走着,轻柔微风中突然卷过一道强风,右梧被自己的头发刺痛了眼睛,用手拨开头发看,就看到空中有个黑影越来越近。 尾羽的亮银色,是青灰。 “好好飞啊你这坏鸟!啊啊!主人——”鱼丸吵闹的声音自那越来越大的黑影背后传来。 再近一些,就能看到一颗圆圆的脑袋探出来,金绿色眼角微吊的眼睛俏皮地找寻着自己身影,右梧笑了,青灰和鱼丸这两个性子几乎完全不同的妖兽相处在一处总让他觉得莫名有趣。 鱼丸甩着尾巴从青灰背上跳下来,直接就奔到右梧身边,“主人,我好想你啊!呜呜呜!白泽居住的那座山我这种小妖根本没法靠近也就没法去找你,呜呜呜,青灰也不带我去,呜呜!主人——”他扯住右梧的衣袖就要擦拭眼泪,却被离相轻轻用手指对着脑门儿弹了一下给弹开了。 如果换了是从前,鱼丸一定叫嚷着冲过来理论,此刻却只耷拉了耳朵坐在地上拔草根生闷气,没办法,眼前面对的人可是白泽啊!神兽白泽!作为妖族,单是站在他面前就能感觉到一股强大妖力和气场,让人不自觉想低下头,根本无法跟他平起平坐地理论。 右梧从离相怀中跳下地,拨开高草走到鱼丸面前,蹲下去揉着他的短发,捏着他肉呼呼的猫耳,“小家伙,跟青灰一起还开心么?” 与此同时,青灰也变成小鸟的样子停上了离相肩头,恭敬道:“许久不见了主人,您是否一切安好?” 鱼丸拉住右梧的手,破涕为笑,看着青灰的身影道:“那只坏鸟坏死了,虽然看着木讷,但是特别坏心眼,总是欺负我呢!主人你要帮我报仇!” 右梧勾起手指抹去了鱼丸脸颊上的一道泥痕,“你说他坏为什么还总跟着他?” 鱼丸嘴巴一撅,站起来轻摇着尾巴,耳朵竖地直直的盯住青灰,“因为我要找他报仇!他欺负我的,我总有一天要全部欺负回去!” 第196章 巫虹树 几个人一边闲谈叙旧一边前行,穿过这一片海lang般的柔草就是进入了树林。 鱼丸因为离相在而不敢抓住右梧的手,遂只扯住他的衣袖,拉着他蹦蹦跳跳向前走,“主人主人你要找的果子就在前面,我带你去!跟你说哦,有一颗树上的果子最好吃,你一定要先尝尝看!” 右梧跟着鱼丸向前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离相,只见他与青灰在交谈着什么,神色是一贯的清淡,并不如跟自己交谈时那样总眉眼带笑。 他果然把自己当做特殊的人对待,右梧想着,笑着,对身边经过的每一棵树都认真观察。 浩瀚山主山果然是仙境一般的地方,不论是树干墨黑开着鲜红花朵透着妖异的墨丹泽,还是树干晶莹如水晶一般生着细小金色叶片生在悬崖峭壁的金玉满枝,更或者是现在就在身边的生着蓝色苔藓和紫色叶片开着金红色细小花朵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都让人眼前一亮并感慨造物的神奇。 穿越过蓝紫色调的这片树林,眼前就出现更加奇异的景象,鱼丸放开右梧先跑到一颗很矮却极为粗壮枝干错综复杂的树前,十分轻松地跳上枝头摘了一个果子下来叼到嘴里,而后又摘下一颗跑回右梧身边,“主人,快尝尝!这个比什么都要美味。” 右梧接过鱼丸递过来的果子,心道,这形状……竟然像一条鱼?何止是像,鱼尾鱼鳍的位置皆对应着,甚至连鱼眼的位置都生着两块对称的斑点。 “快尝尝,快尝尝啊!”鱼丸一边将自己手中的果子塞入口中一边催促道,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右梧手中浅绿色的鱼形果子。 该不会味道也像鱼吧?右梧把果子翻了个个儿,对着鱼尾咬了下去。果皮很有韧性,咬下去的口感不是爽脆而是很富有弹性。就在果皮破裂的一瞬间,果子中的汁水溢满口中,右梧不自觉皱了眉头,尝试嚼了嚼,还是忍不住把嘴里果子吐了出去。 “好腥!这真的是鱼么?比我吃过任何的鱼都还要更腥。”他用衣袖擦擦嘴,就要把手里的果子扔出去。 “别别,别lang费啊。”鱼丸夺过右梧手中的果子,“主人好奇怪,明明很好吃!”说着把果子叼到嘴里,一边吃着一边又跑到那颗矮树边上摘更多果子去了。 青灰从离相肩头飞向枝头,离相走到右梧身边,俯身用鼻尖碰了碰他的嘴角,“闻起来……像只偷腥的猫儿。” 右梧瘪嘴,“你怎么不提醒我。”说着吐吐舌头,真的好腥。 “你自己偷腥还要怪我?”离相刚说完这句右梧就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让你也尝尝!” 离相宠溺地把右梧揽在怀中,指着从这里看过去最高的一棵树,“我猜,那树上会有你爱吃的果子,要不要试试看?” “当然,小爷都快饿死了。” 走到树下,右梧咽了口口水,这树……也太高了吧!树皮光滑之极不说而且从树根到第一个分叉点竟然有六七个人摞起来那么高。 摸了摸光滑的浅灰色树干,右梧自言自语,“这到底要怎么爬上去啊……” “我带你上去?”离相笑。 “哦。”右梧被离相抱来抱去的习惯了,随口就应道。 离相却不动作,只看着右梧坏笑,右梧等了一会儿不见离相动静又看向他,“不是说要带我上去的?” 离相捧起右梧的脸,“叫我一声相公,我就带你上去。” 右梧撇嘴,“娘子!” “那就自己想办法爬上去。”离相抬手一指树顶从白色到深紫色几乎每一只都颜色不同的果子,“这树名叫巫虹,整座浩瀚山可就只有这么一棵。” 右梧把衣袖一卷,“哼,我自己爬。”说着手脚并用抱上了光滑树干,绷着劲儿往上挪了尺把距离之后就毫无悬念地滑了下来。 如是尝试过几次之后无果,他就又捡起地上的石头往树上扔,试着把果子砸下来,忙得满头是汗,肚子越叫越响之后虽然弄下了一颗果子,却是颗小小的一看就还没成熟的,而且被石头打得烂了半边。 右梧喘一口气,看着离相,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在脸上留下两道泥印子之后就一口咬上了果子,眼神在说:看吧,我还是弄到了,娘子。 离相不语,抱臂看着右梧,脸上带着慵懒的笑意,只见右梧刚咬了一口之后就又接连咬了几口,两腮鼓鼓的,一脸诧异表情,接着他就用飞快的速度把手里烂兮兮的半个不熟的果子吃光了。 “这……”他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味道……好特别!好吃!” 离相拨了拨胸前长发,“巫虹树的果实有个别名叫做如意果,它会将每个吃它的人此时此刻最为想尝到的味道展现出来。”他说到这顿了顿,笑意更浓了些,“只不过,你吃的那一颗果子还未成熟,所以展现的味道并不充分,比起成熟的要淡上许多。” 一个果子下肚,右梧反而觉得更饿了,这么听离相一说,就更是馋虫大闹五脏庙,仰头看着满树果子吃不到分外心急。 他吞了口口水,看着离相。离相也看着他,“要我带你上去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右梧擦了一把嘴,提了一口气,接着十分小声叫道:“相公。” 离相也不再多欺负他,将他一把揽入怀中就驾风到了巫虹树枝叶最为繁密的地方,踩在分叉点横生错杂的枝干上。右梧踩在摇摇晃晃的树枝上,面对在阳光下泛出淡淡光晕和金属光泽的果子,不知先吃哪个好,白色粉红浅绿淡紫花青……每一颗都饱满而诱人。 右梧的手在中途犹豫不定,在将触到一颗浅红色果子的时候才听到离相说:“这些果子虽然都是成熟的,却只有深紫色熟得最好,每一颗果子从成熟开始都会经历从白色开始变成金黄浅绿然后慢慢过渡到最深紫色的过程。” 他摘下右梧手边的一颗白色果子,“味道有细微差别,我却最喜欢刚刚成熟的白色。” 第197章 身与心 离相咬了一口果肉,慢条斯理嚼着,右梧看了看就在手边的紫色果子,最终还是探着头直接咬上了离相手中的白色卵圆形果子,“那我也先尝这个……唔,好吃!” 形容不出的味道,口感清脆,果肉偏硬恰到好处,带着淡淡的果香却更多是类似牛肉的味道,难道自己此刻最想吃的牛肉么?右梧一边想着一边擦擦嘴摘了个紫色果子,“下面再来试试这个,有什么不同。” 一口咬下去汁水满溢,软滑香糯香气极为浓郁,只这一口吃下去就满口余香,“还是紫色的好吃啊。”右梧边说边狼吞虎咽,吃完又摘了一个,离相却连手中的那个都还未吃完。 “我更喜欢嫩一些的。”他说完,朝右梧暧昧地笑了。 “嗯?”右梧连着吃了几个紫色的果子之后想去尝试最开始看到的浅红色,手伸到一半却被离相握住带到了胸前。 离相看着右梧嘴角的紫色果汁,手绕过右梧后背将他的腰身环抱住拉向自己,紧接着不给右梧任何反应的机会就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 舌尖扫过右梧的嘴角,将果汁卷入口中,离相轻声道:“原来你喜欢的,是这种味道。”言罢振袖一挥,展开一道风屏结界将整棵巫虹树从上到下完全包覆住。 隔绝开来以后,从外界看来这树还是原本的样子,其中的离相和右梧二人的身影和声音却不再能为外界听见。 右梧推开离相,“别闹。”仍是去摘自己看中的那颗浅红色果子,看上去饱满圆润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珠光似的光泽的果子分外诱人。 离相任由右梧推开了他,倚在枝干上看他吃果子。 右梧这颗果子吃到一半就觉得身上发热,却也没在意,全部都吃完了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他感觉到自己两腿之间的家伙不安分起来,仿佛有许多道热流涌向其中。他抬头,看见离相一脸坏笑的时候就明白了几分。 “你……这……难道!” 离相道:“放心,没人破得了我的结界,你我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一语未罢便扯了右梧腰带,除了他内衫外袍。 衣物一除,右梧感觉到身上一凉的同时脸上就一烫,下面的家伙已经直挺挺的立着了,就这样赤身站在离相审视的目光中,如果不是树太高他一定会直接跳下去。 离相勾勾手指,右梧便进了他怀中,他一手撩拨着右梧身体上的几处敏感,一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巫虹树……可不止是果子味道特别。” 右梧已经开始觉得身体越来越烫,甚至有些口干舌燥,身体被离相轻抚过的地方无不比以往更甚地觉得酥痒,“你说,哪里特别?” 离相抱着右梧跟自己交换了位置,将他按在光洁的树干上,一手抬起他下巴一手轻轻挑逗他下-体的前端,“很多生在浩瀚山间的妖族,将要交合之前都会来采食这树上的果实,尤其熟得最好的紫色果实……”他说着轻轻咬住右梧下唇,感受着他口中呼出的灼热气息,“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死妖物居然骗自己吃下跟春-药有相同作用的果子,有什么目的自然不必多说! 但虽然心里恨着,右梧却情不自禁,眼前这人,手掌所到之处皆带着致命的诱惑力,指尖的每一次轻触抚摸都带给自己无法言表的感受。 喜欢他,也喜欢他的身体,毋庸置疑。 此时此刻,内心的理智在叫嚣着,这里是野外,而且在树上,虽然有什么屏障但青灰鱼丸就在不远处身影清晰可见。而身体却与理智背道而驰,想要他手指的抚弄,与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想要被他拥抱,承受他给予的欢愉和疼痛,他身体的温度和重量。 “你现在的样子我很满意。”离相揉捏着右梧胸前的嫩色凸起,顺着他耳廓向颈侧亲吻,一边说着,“我想,你还可以让我更满意些。” 右梧闻言用手臂环抱住离相的腰身,就去解他的腰带,把他的衣服向下拉扯,然后手不安分地寻到他下身也一样燥热的物事,握在了手中。 互相将脆弱部分握在手中,自然比单方面更有快感,右梧仰起头,微微张开眼,吐息着吻上了离相的下颌,舌尖轻扫,齿尖轻噬。离相回应着他的动作低下头,舌尖绕上他的软舌,带着湿濡水汽和草木微香纠缠在一处。 他进时他便后退,如是交替往复,来回几次之后身体便更加灼热起来,唇齿间也变得难舍难分,二人都呼吸急促起来,被对方索取得几乎窒息却谁也不愿意先离开这场缠绵的纠缠。 一边吻着,离相一边将右梧的身子抱起,让自己的灼热同他的贴在一处互相摩擦,酥麻感觉从相贴一处的快感上蔓延开来,一时间连最末梢的感知都仿佛在叫嚣着欢愉。 离相终于在tian扫一圈右梧唇舌之后起身,看着右梧绯红的面颊和迷离的目光,诱惑似地说:“叫我。” “离相……”右梧紧紧抱住离相的身体,将额头抵在他宽窄恰到好处的肩膀上,“离相。” 离相一边咬住他耳垂,一边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右梧本就燥热难耐的身体一时间便更是完全脱离了意识的控制一般,但他仍是习惯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叫出声来。”离相的唇齿在他耳廓处撕咬,仍是在诱惑,“我想听,叫出来。” 右梧轻哼一声,摇了摇头,紧紧闭着眼睛,离相却突然放开了右梧灼热的那处,转而双手环住他腰身将他托起,抵着树干将他双腿架到了自己腰侧令其环住自己腰身,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将自己的灼热狠狠撞了进去。 离相是做了润滑,可这么不开拓直接进入却也是第一次,右梧感觉到身体被填满的同时连带着令人抓狂的痛感和快感一处,身子猛地一缩,死死扣住离相腰身的同时便再也忍不住地叫出声来。 第198章 一步的长度 回到栖身的山洞时已是傍晚,右梧的双臂环在离相颈子上,被他横抱着,头枕着他的肩膀,睡得香甜。 方才的一场欢爱,因为巫虹果的影响,两个人都不免比平日里更放纵了些,这于离相来说并无太多耗损,右梧却已经是累到体力不支了,结束后便软软地攀在离相身上被他抱在怀里,就这么一路慢慢走回了山洞。 不是不可以用妖法的,离相却不愿意用,这样像个寻常人一样以双脚走回来,抱着沉睡在怀中面色润红嘴唇微微肿胀的右梧,对他来说倒是别有一番乐趣。 山洞中因为施了妖法的关系,仍是离开是的模样,那间白墙黑瓦的茅屋的柴房内还有锅底剩的些许白粥似乎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而门外的阳光也仍旧温暖而缱绻。 树上的知了和草间的夏虫啼鸣着,时光就在这样恬淡平和的气氛中悄然流逝。 与离相朝夕相对的这几天里,每次入睡前,右梧都暗暗下决心,明天一定离开这里,回去自己该过的生活,肩负起该肩负的责任。可一觉醒来看到拥着他熟睡的离相就会立刻心软下来,自欺欺人地在心里说着:再多留半天,下午一定跟离相道别。 而当时光眨眼即逝,真的到了下午的时候,他又沉沦在离相的笑容中对自己说:再半天时间,今晚一定同离相道别,然后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到了傍晚时分,晚饭过后,离相一定想着法子逗弄右梧一番,惹得他气恼了然后趁机挑逗,最终把他带到床上好好抚爱一番累得他精疲力尽看着他熟睡过去才肯罢休。 于是右梧半夜醒来便再定下计划,明日一早必须离开,决不再耽搁半分,可真到了早上,即使穿了衣服鞋子做好了准备也还是开不了口。 日子就在这样的拖延中安静而过,右梧甚至隐隐觉得自己会这样一天天拖下去,变得越来越没勇气越来越离不开离相,最终便会如缩头乌龟一样放弃了自己的责任,抛开了木风和丁小草他们,就这么沉沦下去,深陷一生一世。 平静美好如梦一般的日子却也如梦一般脆弱易醒。 见到丁小草找来的那天,右梧便恍然有种隔世般的错觉,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梦,一朝梦醒往事皆空。 “哥,木风他……死了。” 丁小草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阳光安静地洒在他身披的斗篷上,帽檐落下的阴影向下叠在刘海上又向下在他稚嫩的面孔上投下暗影,将他一张白皙的脸分割成两半,嘴唇向上全部隐匿在影中,只有那张咬着下唇闭得紧紧的小嘴在阳光中嫩红润泽。 日头很晃眼,一切突然不真实起来,右梧看着丁小草的嘴唇动了动,听他又说了一遍,“哥,木风死了,我来接你走。” 可那声音却像是隔了远山层水一般茫远。他看着丁小草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暗影逐渐向后退去,从鼻尖到眉眼逐渐回到阳光的照耀下,脸上挂着几颗莹亮的泪珠,眼睛也红红的十分肿胀,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是在……做梦么?回头看离相,只见他将手放在自己肩上,也皱着眉头。 右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丁小草确认的,也不记得自己后来说过了什么,一路跟着丁小草骑在白泽背上离开浩瀚山,直到快出了支脉范围离相再不能向前一步了他才回过神来。 离相拉着他的手,立在原地,神色凝重,眉头皱着,面容虽然仍是那么美好却让人心疼,右梧当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简直是失魂落魄,却只看到了离相的愁容,踮起脚尖用手揉上他的眉间,“别这样,会长皱纹的。”话一出口就想到了曾经也无数次这样揉过木风的眉间。 有一句话突然闯入他心中——我真是命中注定该为你操心到死。 约摸半年以前,这是许久未见的木风在找到自己时说的话,操心到死……操心到死……死……可什么是死呢? 右梧仰头看着离相,额前轻飘飘的发丝被冷风吹着浮动,明媚却不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照进他眼底,清澈的瞳仁仿佛没了灵魂一般,曾经那么灵动的眼中没有一丝丝的泪,这却让离相更是心如刀绞般地不安和心痛。 “走吧,哥哥。”丁小草转身拉过右梧的手,使劲儿就把他往自己身边带,右梧那边拉住离相的手松脱开来,就这么失了魂一样被丁小草拉着越走越远。 离相看着右梧的背影远去,一步,两步,三步……直到原本就身形尚浅的他的背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即将消失不见一般。 离相四下看着,山脉和平原相接的这处,再迈出几步就不再被整座山的灵力所笼罩,就是这样的边界,他曾经在过去的五千多年中无数次靠近过,但每一次都退了回去。 他有他的身份和使命,更有身为白泽的天性,从未想过终会有一天,竟然会让自己这本体跨国这一道界限,迈入尘世中。 万道阳光透过早没了枝叶的交错复杂的树枝射下来,在离相的白色外袍上投下一缕缕的暗影。 这些暗影随着他的步子向后移动,光怪陆离。 闭上眼睛再张开,也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就仿佛走了千年一般漫长。身后浩瀚山的灵气渐渐稀薄,内心虽然极度不安,身体却丝毫没有不适感。 就这样,从出生开始就未出过浩瀚山范围半步的白泽离相站到了浩瀚山外。 阳光依旧明媚,远方那个小小的身影也随着他脚步的加快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不论将来如何,要承担何种的罪罚诅咒,此时此刻,却无法让他独自离去,这个想法占满了离相的心,一时再容不下其它。 右梧感觉到手上一暖时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冲自己微笑的离相,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紧紧拥入了怀中,只听到他说:“我再不会跟你分开,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你身边有我。” 右梧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埋在离相怀中,自然看不见在他身后,丁小草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那张脸上,带着微薄的笑。 第199章 春雨润物 泽陆与山聪相比,位置要偏南许多,每一年的春天,自然也就来得早些。 早春二月,风仍是寒凉,却早没有了刀刃切到皮肤上一般的感觉,白日里的风拂过脸面,总是带着微微的暖意和细微到不易觉察的湿润。 那是正生发的树芽草尖儿带出的湿度。 冬日里的雪仍积攒在枝头,但白日里温度升高夜晚再降低使得这些雪团成了另一副模样,渐渐从白色柔软的状态变为了一绺一绺透明的冰棱,悬挂在新绿初现芽苞外还结着细软绒毛的枝桠之间。 日上三竿,今日微风煦暖,吹得枝桠上悬挂的冰柱皆慢慢湿濡,融化了变作水珠子滴落下来。 一时间雨单城外林中的一颗苍古柏树下,因为枝干繁茂冰柱极多而如同下了雨一般。 树下的地面上仍是多数积着布满孔洞的白雪的,却有一块地方显露出了泥土的颜色,不是林中表层混合着腐叶枯枝和小虫尸体的疏松透气的土,而是从地下翻出带着赤诸色的紧实土壤。 冰棱的融化灌溉着这片色泽明显与周围不同的土地,从新土中钻出的草芽儿刚刚冒出个头,也被这场融冰而成的雨水滋润而挂上液滴,晶莹水珠中倒映着天地间的万物。 不论近处的古柏还是遥远的天际,亦或是席地而坐的纤弱身影以及他正用一手指轻轻摩挲擦拭着的灰白色墓碑,甚至他另一手中的青瓷盏以及其中绯红色的液体都包含在了小小的水滴之中。 水滴中的世界颠倒而迷离,水滴外的一切却丝丝分明且极尽真实。 在远远看到那立在古柏之下的新坟之时,右梧便将视线来回游移于墓碑与新土之间,这看起来无比真实的场景,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更别说接受。 丁小草扯了扯离相的袖子,摇了摇头,离相自是不想面对如此场面的,便也就停下了步子。右梧似是没发现他二人停下了一般,只是继续走,一步步踏着雪地留下足迹,当最终踏上湿软的赤诸色新土时,脚与鞋子一道向下陷落半寸的瞬间,他便似是被惊吓了一般抬起脚,接着再不敢向前,只怔怔看着墓碑,缓缓地蹲下了身。 双手环抱住膝盖蹲下的右梧视线与墓碑上的铭文大致持平,灰白色的石块上且俊秀且凌乱地刻着不算大却十分醒目的“木风”二字。 那字映在右梧茫然的瞳中,两个字远看皆笔力深厚,细看却看得出它们是由无数条凌乱的刻痕组成的。就这样的两个字,分开来看右梧都认识,木,就是树木的木,现下正是春季,花草萌生木吐新绿的时节;风,便是此刻拂面而过的和煦,是吹着树枝上的冰棱积雪融化成水,润泽大地的风。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合在一处右梧却觉得不认识了。 木风……木风……木风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常穿着或墨黑或月白或藏青,他的长发总是高高束在脑后,他的佩剑总是不离身侧,他总是皱着眉头说:右梧,我找你好久了。 那才是木风,和此处的冷硬石块以及石块上的两个字皆无法联系到一处去,那么眼前的石块和身前的软泥又是什么呢? 盯着墓碑上的文字太久,眼睛有些酸涩有些涨,右梧眨眨眼终于将视线移到了坐在墓碑旁边的那人身上。 浅绿色的衣衫从衣摆到袖口乃至领口皆沾染了已经干枯了的泥土,微微泛红的土色,他湖光一般的眼眸低垂着,始终看着自己手中的杯盏,如果不是他的另一只手还在轻轻擦拭着墓碑的边角,这样安静无声仿佛连呼吸都没有的月谦便如同雕塑一般。 眼前的月谦是同往日所见不同的,一张脸瘦削而稚嫩,看样子只有人类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形也瘦小许多,连握住酒盏的手指与酒盏的大小比起来都稍显不足。 “月谦,你怎么变小了?”右梧说完这话就觉得腿脚酸痛,是蹲得太久,便索性坐在了雪地上,用手指沾了些脚边的软泥,看了看,突然想起自己做乞丐的时光来就顺手往脸上涂抹,从眼角到嘴边就这样多了一道泥污。 想到现在自己可能会有的样子,右梧咯咯咯地笑了,这笑声终于让月谦回过神来,却只漠然地抬起头看着他,一句话不说。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僵持了片刻,先打破僵局的还是右梧,他跪坐地上向前从月谦手中拿过了杯子,闻了闻,赞了句好酒之后就仰头一饮而尽,喝完用衣袖擦了擦嘴,又问月谦,“这荷清酒很香醇,还有么?” 月谦愣了片刻,随后点点头,从身后拿出个空了一半的酒坛,两只没用过的酒盏,就这样三只酒盏摆在身前,一一斟满,第一杯洒在墓前,第二杯递给右梧,第三杯则自己饮尽。 两个人就这样一次次将酒盏斟满,一杯杯地饮酒,速度由快变慢,几杯之后不论月谦还是右梧都小口啜饮,细细尝着酒味。 这过程中他们始终没再有交谈,古柏之下,只能听到偶尔斟酒的水声和树上融水滴落的“啪嗒”声响。 就这样无声无息喝到酒坛见底,月谦将最后几滴绯红酒液撒入泥土中后便仍是看着酒盏发呆,而右梧则起身离开了,从开始喝酒到这场酒结束,自上午开始到日落西山的那么长时间里,他都没再多看一眼木风的墓碑。 走回丁小草和离相身边后,他也始终一言不发。 丁小草看了看离相说:“木风的那些手下全部行踪不明,我问过月谦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现在看来只能自己找了,所以我们就现在这里分别吧,你带我哥走,好好劝解劝解他,我这边有了消息就会去找你们的。”他说着拿了一颗黑色的小珠子放在香囊里挂在右梧颈子上,“有了这个我就可以找到你们,还有,离相,事到如今,我觉得你该再考虑下,是不是该帮助我哥取得帝位,毕竟木风他已经……” 在丁小草说到木风二字的同时,离相感觉到右梧的肩膀轻颤了一下,便将他揽在怀里,对丁小草道:“你不必多说,我自有分寸。” 第200章 泥沼 离相抱着右梧一路走,从雨单走到浩瀚山边界的天蚀谷又幻作兽形带着他飞回主山这一路他都是知道的,沿途的风景也是看在眼中的,包括离相每一个眼神动作和其中包含的担心忧愁甚至隐隐的不悦,他都是看在了眼中的。 右梧很明白自己喜欢的是离相,那种喜欢很纯粹很美好。可以让他甘愿交付自己的身体,甘愿在下;那种喜欢是一种刚刚成熟樱桃一般的滋味,稍带着酸涩但饱满美好,即使经常斗嘴偶尔不愉快,他也是觉得最开心不过的;那种喜欢还带着独占意味,虽然离相从未在他面前与别人亲近过,他却想象过,如果看到那样的画面,他一定忍受不了会醋意大发。 他喜欢的是离相,而离相此时也将他抱在怀中,坐在用妖术变出的院子中听着夏夜傍晚的蝉鸣吹着稍显湿热的风。 但他却无法开口与离相交流此刻心中的感受。 自从看了那块毫无真实感却又无比真实的墓地之后,他心口就梗着一块石一根刺,堵得呼吸困难,刺得鲜血淋漓。 脑海中全部是这些年来与木风相处的点点滴滴,从那个夜晚的相遇开始,一直到最后自己追着半夏去时最后回头看他的那一眼,每一个在心中平日里根本不会想起或根本不会想得如此清晰的画面此刻却如同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样分明。 周而复始,最后一个画面的分离后便跳过今天到墓地看到的那些画面直接跳转到最初相遇的那一晚,自己被从无法挣脱的命运牢笼中解救而出的那一晚,那时他为自己染满了全身的鲜血和血腥,那时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一直在你身边,保你周全。 甚至那时出现的月谦,看自己时的意味不明的眼神,此刻都异常清晰明了。 命中注定为你操心到死。 为你操心到死。 到死,死。 每每想到这一句思维就会出现空白,然后又继续回顾那些早已经被回顾许多遍的情节和画面,想从中寻到些想明白什么右梧并不了解也并不急于去了解,他只是一遍遍回忆着,任自己沉沦在往事之中,如同陷入了泥沼窒息的人,挣扎着却无法脱离。 他潜意识在努力着,却只能越陷越深,没有外力的协助根本无法重见天日,但那外力他却丝毫感觉不到。 在右梧不发一语神情呆滞的这些天里,离相不是没尝试过与他说话,却每每得不到丝毫的回应,他只能煮了白粥按时喂他吃了又看好时间抱着他睡下。 离相本就是个不需要刻意睡眠的,右梧现在的样子令他分外担心也就只做个睡觉的样子罢了,而每晚张开眼看时,都会至少见到一次右梧正张着眼,眼圈透红,泛着红血丝却一滴泪也没有。 不是不心疼的,但跟他说什么他都没反应,只有冲着他叫“木风”两个字他才会转过头来,目光却仍是空洞。 离相知道右梧对木风的感情,也曾经亲眼见过让他心痛至今的一幕,虽然可以原谅,心底到底有所芥蒂,此刻看到右梧的样子便更是对自己与他的感情没了信心。 不是不信任右梧,怕的是他还小,连自己心中最爱究竟是谁也拿捏不准,怕的是他跟自己在一起,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 从墓地回来后已经过了一周,右梧每天除了吃睡之外只看着窗外发呆,如果带他出院子他就坐在小石凳上发呆,若不是离相一直照顾着,他大概会就这样枯坐着将自己冻死渴死饿死也不自知。 时间越过得久,离相就越发觉得木风才是右梧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右梧曾经坦然接受了跟他的分别,却因为失去了木风而完全没了灵魂一样,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心中不甘气恼,却无可奈何。 一周之后,右梧身上从后背开始,逐渐生出了绿豆般大小的疹子,从开始不显眼的一颗两颗小红点开始,直直连成线连成片,最终蔓延到全身也不过就是一天时间。 离相准备帮右梧洗澡给他脱衣服而发现他身体上的疹子时,那些红疹已经开始溃烂化脓,溃烂的皮肉跟亵衣连在一起,稍稍一用力就连皮带肉地扯下成片的鲜红,可即使这样右梧仍是一言不发,眉头也不皱,仿佛这躯壳已经与他无关了一般。 离相终于忍到了极限,粗暴地扯下了右梧全身的衣物,看着他原本无暇的肌肤溃烂流脓的样子双眼像被灼烧到一般忍不住闭上,而后又张开,用愈合复原的妖术为他治疗,替他止痛,即使并不知晓他究竟会不会痛,即使希望他那怕痛也好哭也罢,只要不是无动于衷。 当最终抚平了最为细小的伤口之后,离相紧紧抱住右梧,转瞬之间就带他到了那处曾经让他为之惊艳的瀑布。 此刻正是万籁俱静的深夜,浩瀚山为薄薄的雾气与烟云笼罩,只有瀑布的水声轰鸣。而潭水四季温度不变,即使最冷的冬季也温暖宜人。 这深潭连着底下的泉水,此处也是离相许多年来常饮水的地方。 他一落脚便张开结界,而后便和衣抱着赤-裸的右梧走进了深潭之中,瀑布的水声就在身后轰鸣,卷起的水雾微粒蔓延开来随着呼吸沁入身体之中,漫天的星斗透过朦胧的水雾若隐若现,山与山之间悬着一轮满月。 而这一切,已经变为黑发黑瞳周身散发着淡淡冰蓝色妖气的右梧却不看不闻,仍沉浸在那一片泥沼中,抓不到救命的稻草,得不到救赎。 离相在右梧唇上吻了一记,唤一声,“右梧。”正如他已经尝试过许许多多次的那样,依然得不到丝毫回应。 心中那团火越烧越烈,离相笑了,是自嘲也是无奈,他扳过右梧的下巴,令他看着自己,“我终究只是他的替代品,是么?”那双夜一般漆黑的瞳中虽然映着他的身影,却只是对他视而不见。 第201章 清月无情 离相抚过右梧眼角,深深看进他眼中,却看不透他也看不透映在他瞳色中的自己。 “右梧,你现在眼中看到的人……是谁呢?”离相的低声细语被淹没在身后轰鸣喧闹的水声之中。 突然觉得疲倦且无力,自己曾经虽然没有自由无法离开浩瀚山,但却因为心无所挂念而不觉得十分辛苦,以芊灵兽的身体去世间活动游历虽然不方便却也看尽了世间百态,而此时此刻,早已经为了怀中之人踏出禁忌的那一步以本体的姿态离开了浩瀚山之后,为何却反而觉得失去了自由呢? 不知不觉中,那根由心动挂念爱怜所交织而成的绳索早已将自己捆缚住了,绕过脖颈穿透皮肤一直深入骨血,并且最终随着血流经过心脏,在其表面交织成了蛛丝一般细密缠绵的网,将其中最炙热的血液包覆住。从此自己的那颗心便不再仅仅属于自己,而也属于那绳索的主人,眼下正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的右梧。 情绪从焦虑转为失落又变作愤怒和压抑。 离相的指尖微微颤抖,突然紧紧抓住右梧双肩,大声道:“回答我!” 话刚出口就粗暴地吻上右梧双唇,虽然得不到回应无法将对方点燃却也忘乎所有地燃烧自己。 舌尖卷上他的舌尖,扫过他齿间,吮着他口中仍带有的淡淡清粥香气,牙齿在他柔软却无光泽的双唇上不断轻咬,舌尖扫平他唇上的每一道细微褶皱,是给予也是占有。 离相的手拂过右梧颈侧,从他跳动的脉搏摸索到他起伏跳动的心脏位置,再穿过他腋下绕过他腰际向下,摸索过皮肤细滑的腿根之后便挑逗上了右梧身下沉睡的欲望。 “回答我,右梧,看着我!看清我是谁!”离相没做任何准备活动,就这样在水中抬起右梧的双腿到自己腰间。 瀑布冲刷而下的水急急推向岸边,离相的月白色长衫在水波中浮动,他调整好位置,就这样一边皱眉直视右梧双目一边挺身硬闯了进去。 本就紧致的入口因为在水中而更加涩滞,离相这样直接闯入绝不是舒服的体验,带着些微痛感的满足感却令他焦躁的情绪稍稍得到了缓解。 被这样生生打开身体,右梧却只是微张开了嘴唇,仍是目光毫无焦距,不发出任何声音。 离相摇了摇头,环紧右梧腰身贴近自己,稍稍抽身后退后,带过的水流在他与右梧的身体见形成小小是漩涡,略一停顿后,他又咬牙狠狠刺入。 内心的焦灼感和满溢的情感令离相一时有些恍然,被包围的压力让他忍不住咬着下唇抬起头,仰望那一轮不论如何残缺都会每月如约变回正圆的月。 清月无情,自然可以无心无念地圆缺,周而复始地在天空中见证着人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缘起缘灭。 妖性简单直接,本可以如草木星月般无情无挂,可他却于漫长一生中仅占弹指一挥的时间里两次遇到了他,第一次怜悯却离开,第二次深陷却不得。 “右梧……”离相的长发映着清冷月辉,在水波中似游蛇一般浮动着,身体也在衣衫与碧水掩映中若隐若现。 额上渗出汗珠,汗水滴落在右梧面上,他低头从右梧的双眼再吻到他的嘴角,吻绵长细碎,就像是某种宣告占有的仪式,但表面的平淡并不能掩饰住内在的狂热,丝丝绯红随着水流而出,将干净的潭水染出了点点血腥。 闻到血腥味时,离相觉得自己心中一阵抽痛,即使这样仍不能让右梧看他一眼么?那么究竟要这么做才够? 他抽身而出,将右梧抱上岸放在细软草叶和碎散花朵之上,月光下,湿漉漉的身体不着一缕,双膝向内并着,腿上留了一线浅红色的血迹。 右梧的眼睛看着月亮的方向,湿透了的黑长发带着淡淡珠光卷上身下的草叶,脸颊上也沾了几片掉落的花瓣。 离相除了自己湿重的衣物,俯下身,从右梧的足尖开始亲吻,吻干他双腿上的水痕和血渍,轻轻咬噬着他的皮肤一路向上。 右梧还是个孩子,身体稚嫩而敏感,这是离相的感觉,这份稚嫩带给他多少误解的情愫和不理智的占有,却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陷,他这才开始稍稍理解了曾经司岚莫离对自己的感觉。 那么强烈的占有欲和渴望,可以为了他放弃地位,为了他嗜杀妖族以求得到长久的生命,为此不惜让诅咒降临到自己的亲子身上,不惜最后亲手结束那还未看见人事的婴孩的生命。 曾经不懂的,曾经以为这是人类特有的执念和凶残,而此刻却明白无疑了,对于右梧,他甚至也曾经有过危险的念头,助他延寿或者待他百年后去寻他的下一世,就是这样的占有欲,令离相自己也十分不解和彷徨。 他不该是这样的人,他本该看淡和洒脱,但他却做不到,感情一事,到底是无解的罢。 离相此时此刻的温柔和内心的彷徨,右梧却感知不到。 清风朗月中,离相扶着右梧的腰身让他缓缓下坐,同时稍大力度地挑逗右梧身前的那片烧灼,在这样大幅度的刺激下,右梧终于似是难受一样轻哼了一声,接着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原本低垂着的双手也由无力地张开转为渐渐握紧。 “右梧,看着我。”离相感觉到右梧身体的变化,一面抚摸着他腰上的肌肤一面让他继续下坐。 右梧没看离相,喘息声却大了起来,身体也越来越热。 离相轻叹,竟然要用这样的方式么? 就在离相几乎迷失在**中不去思考任何事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声熟悉却久违的声音。 “半夏……” 他停下动作,抬头看着右梧,只见他也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泪水和悲伤,一道道泪痕顺着眼角蔓延至耳前。 右梧又叫了一声,“离相……”而后便仰着头,闭上了眼睛,而后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脸,身体颤抖,无声啜泣。 第202章 隐藏的真相 雨单城外的林中,丁小草正骑在火光兽莲薪的背上漫无目的地晃着,头顶的满月被几片淡如烟尘的薄云笼着,月光也似在如藏蓝丝绢的天幕上晕染开来。 朦胧月光倾泻在大地上,为刚刚吐绿冒芽的枝桠镶上一圈银白色的轮廓线。 莲薪挑着树木稀少的地方走,注意着不让自己身上的火焰引燃了这整片林子,不过即使注意了,还是会偶尔擦过枝端,耀目的红色毛发带着热lang轻触一记,就足以使还未来得及展开叶片的叶芽卷曲枯黄萎落。 “算了,你还是回去吧,换露凝载我。”丁小草说着看了看身后的路,凡是莲薪走过的地方,地面上都留下焦黑的烧灼痕迹,且沿途留下了许多枯枝残叶,倒不是心疼这些枝叶,只是单纯不想再听见噼里啪啦的树枝燃烧声响。 “切,”莲薪嗤着鼻子,“大冷的天,那只臭蛇也浑身凉冰冰的有哪里好了?”说是这么说,他却不敢违背丁小草的命令,停下步子等着主人下去之后就幻了人形,眼睁睁看着主人唤出了那只讨厌的让人多看一眼都嫌烦的冷冰冰高傲无比的臭蛇露凝。 丁小草拍了拍露凝的肩膀,就打算把莲薪给收回去,盒子刚打开莲薪却说:“别别,先等等,主人你说过右梧应该不久就会来跟你汇合了,怎么到现在也没见他?” 丁小草把银盒子拿在手里把玩,“他跟白泽一起在浩瀚山里,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哪里知道。” 莲薪不满地嘟着嘴,“主人你……你明知道我担心他,前几天见到他的时候怎么不叫我出来跟他见一面?” “唉……他才没心情见你呢。”丁小草言罢取出红色珠子,将还欲继续抱怨的莲薪收了回去。 露凝看着丁小草拿在手里的红色珠子,忍不住开口问:“主人为何要瞒着莲薪?难道怕他背叛你投靠……” 露凝的话被丁小草打断,他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轻声说:“你没感觉到么?有稀客来了。” 露凝仔细分辨着,才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妖气,与任何一种他所知的妖气皆不同,那妖气像是无色无味的水,无从分辨主人,据他所知这世上只有一种妖族有这样的妖气,他后退几步站在丁小草身后,望着密林深处。 “玖息,好久不见,怎么现在想起过来找我了?”丁小草天赋过人,能在如此距离就发现玖息行踪的驯兽师,这世界上只有他独独一个人。 玖息的身影自夜色中显现,长发被风吹拂着在身后扬起,他看了看露凝又看丁小草,开门见山地问:“关于木风的死,你知道多少?” 丁小草回头看了一眼露凝,示意他变回原形。露凝心领神会地变回了蛇形,银色鳞甲在月光下泛着清冷光泽,蛇身拖行过地面碎叶时也带出枯叶碎裂的沙沙声响,它盘卷成一个圆圈,让丁小草坐上去,而后就将自己的头伏在他膝上,闭了眼睛不动了。 丁小草一边抚摸着银色蟒蛇的额头,一边对玖息说:“这个问题,我倒是想原封不动还给你,不如你来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对我哥哥来说最重要的帮手木风会死呢?” 玖息冷着声音道:“你一定知道个中缘由,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木风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就在这里帮助右梧居然还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觉得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丁小草抱臂,弯着眼睛笑,“我倒觉得你该给我一个解释才对,木风的死具体是谁下手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司岚律那混蛋做得部署安排,他是一切的主谋,而你应该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并暗中协助我才对,那么你又是怎么做的呢?司岚律究竟什么时候策划了天蚀谷的围剿行动又派了哪个高手杀得木风,你真的不知道么?如果你知道,那就是明知故问试探我,如果你不知道,那么就是你的失职,我觉得在木风这件事上,你要负得责任比我大才对吧?” 玖息稍稍软了语气,“我并不是指责你,只是……我也不明白,司岚律究竟是如何采取行动的,而且眼下右梧少了最有力的支持者,你就是他最能够依靠的人了,下一步,你打算如何行动?” “他是我哥,我当然会全力支持他了,根本不用你多说什么,我早就跟家里那几个老头子联系过了,现在也在想办法寻找木风那一百多个失踪的手下,眼下保护右梧的安全并且联系到木风的亲信旧部帮我哥争取到最多的支持才是当务之急,关于木风的死因,我自然也会继续查,因为不排除这边有司岚律安插的奸细的可能性,但人已经死了,活着人如何向前看才是最重要的。” 玖息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律那边我也会更加留心。” 丁小草笑了笑,眼神却冷了下来,“玖息,我记得你说过,之所以要帮我哥,是想让他继承帝位造福妖族吧,不过以你的性子我真的很难想象你会为了其它妖族的命运做到这种地步……不过算了,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我哥他因为木风的死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不确定他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但你如果真的关心他,就该去看看他才对……”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对了,你知道离相跟我哥的事情吧?还真是世事多巧合你跟离相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知道他是白泽,那你呢?” 冰蓝色光芒一闪,丁小草没反应过来就捂住手腕低呼了一声疼。 玖息冷冷看着他,“不该问的不问。上官蔚然……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然敢这样同我说话了?” 丁小草脸上的怒容一闪而逝,随即笑笑,“其实我觉得你之前说得不对,现在木风死了,最能给我哥帮助的应该是白泽离相才对,只要他选了我哥当皇帝,把天命之书给我哥……那一切不就……” “不可能。”玖息斩钉截铁,“关于木风的事我会再查,会全力帮助右梧,所以绝不许你把离相更多地牵扯进这件事来。”他说完便又将身形隐匿进了夜色中。 看来这戏,可能比想象中还要精彩。丁小草抚着露凝,微微笑了。 第203章 间隙 “离相……离相……” 右梧的声音没让离相停止动作,反而使得他更加猛烈地进攻,直到右梧的身体收缩猛地将他抱紧,隐忍不住喊出声来他才也放纵自己出在了右梧体内,微微喘息着将他抱紧。 右梧眼中仍是不断有泪水涌出,积攒了许多日子的情绪一旦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便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他曾经如沉溺在泥沼中,而此刻便是刚刚从窒息中苏醒过来,贪婪地呼吸着,又仿佛沉睡了很久突然苏醒的人,对自己曾经的行为只觉得像梦一场。 梦散如晨雾在阳光中消弭,回望一切皆虚幻,他甚至对自己这几天究竟做过什么几乎没有记忆,脑中最清楚的念头就是木风真的死了,而眼中最清晰的画面则是离相深深望着自己的天青色眸子,与此相对,身体却正经历着刚刚达到过**巅峰之后的微微无力和虚脱。 瀑布的水雾沾染在右梧满是汗水的皮肤上,微凉的风夹杂着水汽吹来,却使得皮肤的感觉更加湿潮,他攀附在离相身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背部紧致流畅的线条,肆无忌惮地让自己的泪水染上他肩头,将他散乱在胸前的长发也浸湿了贴在皮肤上。 右梧此刻只是无意识地哭泣,宣泄心中的情绪,而离相的心思则复杂得多,此时此刻,即使刚刚结束了一场欢爱,他却也无法确定怀中人的心思,虽然早知道右梧对木风的感情,虽然告诉自己即使那感情中只包含尊重与亲情,当面对心爱之人在自己怀中哭泣原因却是因为另外一个人时,他却也无法维持理智。 隐忍许久之后,离相终于问了出来,他将右梧微微推开些许,以手指擦拭他眼角的泪,声音不大,却字字落实,“右梧,木风对你来说,才是这世上最重要最无可取代的人么?” 右梧正安静流着泪,听到木风二字便忍不住出声哭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几乎虚脱地用前额抵着离相的胸口。 离相叹一声,果然么?他的指尖在右梧背上轻轻画着,“我竟是从未得到过你的心么?”即使你曾说过要与我共度一世,即使你我曾经订立灵契,即使我为了你甘愿放弃骄傲背负诅咒也失去自由……终是因为第一次相遇时的放弃,而让你与他相遇,lang费了这六年的光阴而错失了你么? 右梧像是终于听明白了离相的话一样,突然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头,不是的,离相,我喜欢你,只有你,心中这样想着,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离相微微一笑,神色藏不住地落寞,他抱起右梧,“都哭成个泪人泥人了,来,我帮你清洗。”说着缓步走向水潭。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同样赤-裸的身体虽然一个成熟一个稍显稚嫩,这样交叠在一处于月光下看着却有种说不出的美感,似乎这二人天生就该如此,命中注定一般地登对。 与表象不同,两个人的内心,却渐渐生出了不容易弥合的间隙。 右梧的眼睛哭得通红,看着离相将自己放在突出水面不多的一块平坦石块上,而后从腿开始为自己清洗,身体上沾染的泥污草叶均落入水中消失不见,皮肤又恢复了如往常一般的皙白洁净。 “离相,我……”终于不再哽咽之后,右梧试着向离相解释,却仍是不知从何说起。 说什么呢?自己确实在为木风而哭,而且仍在为了他而心痛到几乎连呼吸都疼痛,这种感觉强烈而真实,如果此时此刻离相问他究竟对木风是什么样的感情,他一定回答不出。 是喜欢离相的,但对于木风……木风……想到这两个字就心痛到几乎无法思考,对,他死了,且是为了自己而死,而自己却在纠结如何跟离相解释辩解自己不在乎他么?真是可笑。 离相帮右梧洗干净了腿脚,便将他拉下水,抱着他,环住他腰身,而后不老实地将手指探入了他身后软热的入口处,微笑着道:“这里也要洗洗才是。” 被触到敏感处,右梧身子一僵,身体又不由控制地起了反应。 离相看着他,眼神玩味,“还想要?” 右梧平复情绪,“别闹了。” 离相难得的没继续闹下去,只随便帮右梧洗了,“好,不闹。” 这样的回答却让右梧心头一痛,忙着抱住离相,“我……我只是心里难受,很难受,但你别多想,我是喜欢你的,我喜欢你,离相。” “嗯,我知道。”只不过他在你心中,却比这份喜欢更重要么?这样的话,离相问不出。 右梧硬生生把胸中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用稍稍平稳的语调说道:“风叔叔他……他是因为我……离相,我不能再逃避了,如果我不担负起该担负的责任,就会有更多人为了我枉死,我想明白了,不论前路如何,不论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我都不会再退缩了。” 离相拿起右梧黑色珍珠般的长发在水中轻轻揉搓着梳洗,滑腻腻的手感如同水草一般绕在指间,说不出的缠绵。 “你要为木风报仇,是么?” 右梧想了想,下决心一般道:“是,我要保护一直以来为了我付出的人,我欠他们太多了。” “泽陆国现在唯一的那个皇子是你的血亲,木风的死……一定是他的指使,我知道你一直渴望家人,所以即使以后要面对与他正面交锋甚至亲手杀了他的局面,你也不会退缩么?” 右梧沉默了,这样的假设,对他来说是残酷而难以想象的,他无法回答。 离相眼中右梧的沉默却是另一番意味,他苦笑一声,轻道:“为了给他报仇,即使手刃血亲也在所不惜,是么?” 右梧看着离相的双眼,皱眉,他把离相抱得更紧了些,却也没体会到他话中的深意,“风叔叔的仇,我会替他报。”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却又堵上了另一块,还未见过面的弟弟,如果当真有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又该如何面对? 第204章 最后一晚 右梧对离相说,再三天,再在这浩瀚山中三天,三天之后他便回泽陆,联系上官家,寻找木风手下亲信,做自己该做的事。 春风吹着,外面的世界一天比一天暖,绿色一天比一天浓密,土地里的草芽每一夜都会长高些许增多些许,枝头的花,每一场雨后都更浓更繁密,直开得热闹满枝头,装点得刚从冬日里迈出步子的一切皆添了明丽颜色。 山里的气候几乎不受外面季节影响,人的心情也是。 右梧这几天里都过得很平静,每天重复着几乎平淡到无味的内容,起床,早饭,院子里晒太阳跟离相斗嘴,午饭,到浩瀚山中寻找有趣事物,晚饭,院中树下纳凉,睡觉。 即使形影不离,即使同食同宿,即使夜夜情话缠绵后相拥而眠,两个人终究还是两个。 右梧眼中的生活是平淡的享受,他根本不会理解此刻离相心中的苦涩和不安。因为在他眼中的离相是清高而淡漠的,在他看来,离相几乎是完美的代名词,自己能与他相识一场已是奢侈,他又怎么可能不自信从而对自己对他的那份感情与爱恋产生怀疑呢。 离相的心思埋得很深,三天很快过去,预定了明早出发,右梧早早便收拾了行囊,晚饭后,照例是在院中闲暇着度过。 右梧躺在草地上,抬手借月光看自己的手指,跟离相的相比,远远不够修长,跟木风的相比却又不够有力,这样的自己一事无成,出去了能怎么样呢? “离相,你能把清水变成酒么?我想喝酒。”右梧支着脑袋侧过身,看着坐在身边仰望星空的离相。 离相没说话,取了水回来,盛放在两只石碗中,只是衣袖轻挥,那透彻的水就泛出淡淡光泽,接着由一点开始,慢慢转成了绯红的色泽。 右梧看着那石碗流口水,用十分崇拜的目光看了看离相,就接过碗来,小酌了一口,“喂,好喝!你是怎么变出来的?太厉害了,等到我们俩老了之后可以去卖酒为生了。”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话语有误,就挠了挠头,继续喝酒。 老了之后?离相不会老不会死,会老会死的,只有自己罢了。想到这里,右梧双手捧着石碗把碗中酒一饮而尽,甘冽清凉,当真是比自己曾喝过的任何一种酒都要美味。 离相手中的酒碗要比右梧的小些,此刻那满碗的酒液只刚刚沾了他的唇,他用食指沾了一滴自己碗中的酒液,点在右梧手中的碗里,那石碗中就凭空生出了酒浆,色泽润红,气味甘香。 右梧笑笑捧起酒碗,舌尖刚品尝到酒浆的辛辣醇香,就听到离相道:“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也会一样难过么?”这句话完整该是,你也会像对待木风一样难过么,可他却不想提及那个名字。 右梧酒刚入喉,听到这话不免被呛得咳嗽,辛辣的酒液不比清水,被呛到的滋味绝不好过,他咳了好半天,直把自己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离相顺着他的后背上下抚弄,“答不出来就不答好了,你这是何必。” 右梧可怜巴巴看着离相,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问题问得他心酸无比,此刻却因为呛到了自己而一脸狼狈,只能干笑说:“别说笑了,你会永远活下去的,我倒是想说,等我百年以后,你别太难过才对。” 离相没像往常那样接话打趣,而只是为右梧再满了酒,右梧只当他是因为要离开浩瀚山而心有所思便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对着清风明月一碗碗将美酒饮尽。 七八碗下肚后,他带着昏昏醉意躺倒在了草地上,有一片草叶挂在他耳上,绷了个弧度又弹起,刮擦地他耳廓一阵痒,和着浓浓醉意,他咯咯笑出声来,抬着手去抓离相的衣角,朦胧着目光道:“离相,离相……” 离相俯身将手撑在他耳侧,“你依然可以选择不走,我在山中陪你一世。” 右梧摇摇头,看着离相在背光状态下不甚清晰的面容,月光洒在他身上,他散在肩头的银色发丝皆泛着丝绸般的光。 抬起手轻抚他的眉眼,从眉梢到耳畔。 “离相,离相……”此刻的心情复杂,一时无以言表,便只能傻傻念着这两个字。 原本因为他是白泽不能离开浩瀚山而自己必须离开而忧愁,担心分开了就再无法见面而抓紧每一分每一刻与他相伴,而现在他已经为了自己踏出过了浩瀚山,明日也会同自己一起离开,从此再不分离,明明该高兴的事,却隐隐不安,离相曾说过他不能离开,如今虽然没有任何不妥没发生任何变故,却也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真是做了逆天之事。 自私地希望他留在身边,因此无法不开心,理智地担心他的安危,又无法不忧虑,再一方面,令离相他最终决定踏出浩瀚山的是木风的死,从这一点上来说,又不能不自责。 这种许多情绪交织在一处的感觉着实不好,即使喝了这些酒,也并未得到缓解。右梧的指尖轻轻摩擦过离相的肌肤,又叫了一声,“离相……” 话音未落却被湿软的触感堵住了思绪。 他的吻开始是清风甘露,片刻后变为霸道索取,右梧的身体在酒劲作用下很快兴奋起来,手环住他的脖颈,腿脚勾住他的腰身,尽自己所能地回应他的情感和诉求,想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这种感情从很久以前就深深蛰伏在自己心底,只要一个小小触发就会苏醒,已经相处了这么久,这种兴奋和期待的渴望却丝毫没有减退。 离相,让我们更近一些。右梧张开眼睛,含着满眼的水雾看着离相,拨开他的上衣,抬头,轻柔吻上了他喉结处的凸起。 月辉洒满杂草丛生的小院,右梧带着微醺醉意,感受着来自离相的热度、心跳和呼吸。 两人的汗水点洒在青绿的草尖之上,晶莹的一点反射着月光,随着震颤的空气和呼吸声轻摇两下,便失去依托,跌入了泥土中,从此再觅不到半点踪迹。 第205章 压迫感 离相用妖术收了右梧的日常用品和随身衣物,拉起他的手,“在想什么?” 右梧最后看了一眼用妖术幻化出的这间屋子,从房梁上经年的蜘蛛网到满是划痕的木桌再到自己那张会吱妞吱妞响的小床和墙角处挖来的半夏块根,他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去找小草和吕千子清他们吧。” 与丁小草汇合,是在出了浩瀚山不久。 丁小草自然能轻易找到右梧的所在地,远远看到了他就使劲儿招手,“哥哥——” 走在丁小草身后的吕千以及其他三个往日里保护右梧的侍从看到了右梧皆忍不住先行跑到他身边。 吕千看到右梧的脸直接哭了出来,“少主,少主您平安就好,都是属下们没用,才让主子他……主子他……”他哭得说不出话来,身后的三个人也跟着抹泪。 右梧眼圈一红,却用微笑遮掩了过去,再不能轻易露出柔弱的一面了,他依次拍了拍四个人的肩膀,“这不是你们的错,而且人死不能复生,别再哭了,难看得很。” 吕千被右梧这么一安慰,反而更是放声大哭了起来,跟在丁小草身后而来的那一百多木风的精锐手下闻声也暗自垂泪,右梧尽量不看他们,直接走到小草面前,揉了揉他的脑袋,宠溺地捏了一把他的脸,“辛苦了,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丁小草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一张越发白皙粉嫩的小脸儿映着和煦阳光,“哥你必须奖励我,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他们的,那时候他们全部被绑得死死的堆在一起,司岚律还真是狠毒,居然要把他们活活饿死!还好我及时赶到,要是再晚一段时间,他们怕是就要变成干尸了。” 右梧一路保持微笑,跟丁小草和吕千他们聊着往后的计划,赶了一天路之后到了雨单城外的一处宅子。 丁小草介绍说,“这处是木风早就买下的宅子,虽然不在他名下,却是属于他的,现在有几个亲信负责照看,很安全,我们可以暂时落脚,另外爷爷他早些天已经赶到雨单了,因为你不在,他那个臭老头儿就犯了酒瘾肉瘾去城里馆子里住着逍遥快活去了,哥你先歇息着,我这就叫莲薪去送信。” 取出红色珠子叫出莲薪。 莲薪直接幻出人形扑到右梧面前,委屈兮兮地说:“你……你没事吧?真是好久不见了。”他情不自禁想去摸一摸右梧脸颊,还没出手呢却被离相阻止了。 太激动了没注意到,这会儿突然发现了离相莲薪不由得全身僵直,那股原本隐藏而此刻释放出的强大妖气让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甚至比他被丁小草收服时所感觉到的压迫感还要强烈。 离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莲薪僵硬地后退了几步,额上渗出汗珠,坚持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微微弯曲了膝盖,而后牵起离相的手用自己的前额触碰他的手背,行了个在妖族中算是十分正式隆重的礼,颤着声音道:“白……白泽大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颤抖成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白泽两字后加上大人,但他就是这样做了,完全出于对力量畏惧的本能。这是传说中生活在浩瀚山的神兽白泽,居然活生生以本体姿态站在他面前,他此刻的行为也算不上丢人。 离相面无表情道:“去吧,以后别再毛手毛脚了。” 莲薪后退几步,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丁小草,走出几步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右梧,就飞速离开去找上官行知送信了。 丁小草抱臂看着离相,“不愧是白泽,莲薪这种脑子少根筋儿的迟钝妖兽都怕你怕成这样,你的实力果然不简单啊,让我都心痒痒的想跟你较量一下了,如果能收服了白泽,我一定会成为名留青史的最强驯兽师了。” 离相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揽过右梧就进了屋。 丁小草怔愣了片刻,身为驯兽师对妖力十分敏感的他在刚刚那一瞬间竟然被完全压制住,意识空白了几秒。 这白泽还真是不容易对付,想让他为司岚律所用,看来要格外下一番功夫才行。 进屋之后右梧冲离相眨了眨眼,“你刚刚故意欺负小草了吧?连我都感觉到了。” 离相勾勾手指将屋内的灰尘扫净,“哦?感觉到什么了?” 右梧坐在床沿上,“离相,我似乎低估你了,你比我想象中强呢,怪不得之前小草总说什么让你帮我取得帝位,我现在才算是明白了。”右梧这话中带着些许自满得意。 离相一手支在床边上道:“那么你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打算呢?要不要试试看求我把天命之书给你,帮你得到帝位除掉司岚律给木风报仇呢?” 右梧只当离相是说笑,嘿嘿笑了两声,“好啊,那我求你,给我看看呗?话说在浩瀚山都没见到呢,你把那什么天命书藏到哪里去了?” 离相却把本不该当真的话当了真,微微变了神色,“你当真想要?” 右梧噗嗤笑了,“不是说那东西一般人根本看不见上面的字吗?我要它能有什么用,就是想看看长下见识,不过……似乎还是不看得好,那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离相微微垂目,“是,很重要,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守护它,并在合适的时间将它送到合适的人手中。” “嗯,”右梧起身抱住离相,“原本不是说过绝对不能离开浩瀚山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万一哪里不妥一定要告诉我,然后马上回去才行。” 离相低头将自己的前额抵在右梧额上,“放心,一切正常,那兴许只是个恶劣的谎言,为了让我安心守护天命书的手段罢了,现在很好,而且我早就想离开浩瀚山了,不是你我还下不了决心呢,兴许真要永永远远困在那无趣的山里了。” “哪里无趣了?等到一切平息了,我会跟你回去,你觉得无趣可怎么好?” 离相抚着右梧轻叹了一声同时听到敲门声,丁小草在外面说,“哥,爷爷来了,在客厅等着见你呢。” 第206章 上官行知 上官行知,现任上官家族当家,年近七旬的老人看上去容貌却只有三四十的样子,一身素白长袍得体儒雅,右梧走进前厅时,他正站在桌前端着茶盏饮茶。 听到脚步声,上官行知放下茶盏,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右梧却未作停留,视线只先落在了右梧身后紧跟着的离相身上,他几步迎上前,躬身行礼,“老夫从未奢望能在有生之年一睹白泽的丰采,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老夫经过今日,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离相朝他微微点头,“千年过去,你上官家族能长盛不衰,也是每一代当家人管家有方,你不必太过自谦。” 右梧看离相一眼,心说这家伙居然也能讲出这种客套话,而后又把视线移到了上官行知身上。 这人就是自己外公,上官家的当家了,全然不像丁小草形容过的一样,看上去是个如此温文尔雅的老先生,身上带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熟悉气息,让他不自觉就想与他亲近。这也许,就是血缘吧。 上官行知与离相客套完才认真看着右梧,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却只看不说话,过了片刻,他才对离相道:“不知可否让老夫与外孙单独叙一叙?” 离相在右梧肩上轻拍一记,就出了房间。 待门关上后,右梧正要开口,上官行知却突然一把把他抱在了怀里,老泪纵横,“像,太像了,你跟小萤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起先蔚然那混小子跟我说找到了你的下落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就是你没错,再不会有别人那么像她了……” 右梧被抱得很紧,勒得有点难受呼吸有点儿困难却觉得很温暖,上官行知身上果然带着一种熟悉感,让他不自觉就想要亲近,即使同是血亲,小草给他的感觉却也没这般强烈。 见右梧不说话,上官行知放开他,擦了擦眼泪,“看我激动的,对我来说你就像是死去的闺女又活过来了一样,可对你来说我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糟老头子吧?我这样是不是让你反感了?”他捋着下巴上整齐的白须,“嗯,我该更细腻点考虑你的感受才是。” 右梧忙摇摇头,哽了哽,深吸一口气唤道:“外公,没有,我……” 十分开心这话还没出口,就又被上官行知给揽到了怀里,“好好,好孩子,我就知道我还不算招人讨厌的,你肯认我叫我一声外公,我这辈子值了,死而无憾了。” 右梧语塞,红着眼眶拍了拍老人家的后背,安慰道:“您别难过……” 上官行知抹抹泪,“我这是高兴,能知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呜呜啊,我的好外孙,呜呜啊……” 右梧只能等他哭完,上官行知也着实哭了很久,才终于擦干眼泪抬起头后,第一句话却是,“走走,乖孙,这雨单城是个繁华的小城,能吃到许多别处吃不到的特产小食喝到许多美酒,走,外公带你去喝酒吃肉,咱们这么久没见要好好叙一叙交流感情!” “好……”右梧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面前老人的思路,只能随口应着。 上官行知拉着右梧往门口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回头看右梧时已经换回了十分严肃的神情,“等等,太激动忘了正事了,乖孙,咱们先忙正事再去吃饭好不好?” 右梧笑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正事?” 上官行知二话不说就把右梧按在凳子上坐了,接着直接掀了他衣服,“听蔚然说你身上的印记有异常,我来检查一下。”他说着把右梧的衣服一层层掀开,找到了小腹的位置,盯着那块拇指大的朱砂仔细查看。 右梧曾经在心里想象的外公是个不苟言笑十分严肃的人,此刻发现他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虽然很喜欢他这种直率到甚至有些顽劣的性格,却也因为对方太过直接了而有些不好意思。 上官行知仔细查看着右梧的身体,跟不熟悉的人突然这么亲密,让右梧难免有些尴尬,好在上官行知用的时间不长。 他检查过后直起身子,捋着胡子道:“乖孙,你该知道咱们上官一族自古以来就有意识地混入了妖族的血统吧?” “知道,小草跟我说过。” “小草……唉,那孩子跟你面前还是自称小草吗?罢了罢了,只是个称呼而已,那你也知道自己身上流有妖族的血吧?” “嗯,满月的时候会改变发色和瞳色,从小就知道了。” 上官行知眉头一皱一舒,“我还没见过你满月是的样子……不过乖孙啊,你满月时身体的妖力,却不是来自你本身血脉的妖力,这一点蔚然他有没有告诉过你?” 右梧一怔,“没……怎么是不同的么?您怎么看出来的?即使现在不是满月您也能知道我满月时的样子?” 上官行知摇头,“不用看也知道,因为你身上的朱砂印之所以呈现不完全的形态,是因为其中封印了一部分妖力,那不是属于你血脉所有,而是一股不怀好意的妖力,我想你母亲当年没办法把它从你身上去除干净,无奈之下才将它封印了,但满月之夜所有妖族的妖力都会有所增强,这处封印里的也不例外,妖力游走外泄,与你体内自有的妖族之血相融合,才会使得你改变样貌,但那妖力虽然明显可辩,却无法为你所用,而且还使得你本身具有的继承了驯兽师血统的资质也无法发挥……这股妖力若不去除,对你百害而无一利啊。” 右梧低头思索了片刻,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实串联起来后问道:“所以,让我满月时改变外貌的那股妖力,就是最初让我变成兽形从而令得母亲她含冤而死的那种么?” 上官行知点头,“没错,当初投注在你身体上的妖力应该不算太强,因为对一个婴孩来说,太强的妖力可能是致命的,所以要加害你的人十分精准地把握住了力度,让你变为妖兽姿态且做了双重陷阱,在第一次解开妖术之后竟然会在身体上出现诅咒的图腾……这事我许多年来一直在意,却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疑点实在太多,我也着实找不到突破点。” 第207章 解不开的疑团 右梧的心情也跟着上官行知的话紧张起来,认真问道:“您说的疑点是?” 上官行知苍老却十分有力的手在桌面上划着,“其一,帝宫之内如何施用妖法又是何人所为。其二,那人为何会知晓千年前的诅咒图腾一事。其三,那人出于何种目的要对你下毒手。” 右梧认真思考,从第一点开始问:“帝宫内绝对无法使用妖法么?” 上官行知点头,“帝王居所不为妖邪所侵,妖物是绝对无法从外靠自身力量进入帝宫的,万一侥幸进去,或者遇到有人从内部使用召唤法阵的情况,充满恶意的妖术也是无法施行的。” 右梧点点头,“关于第二点,关于司岚莫离的事,虽然知道的人极少,但还也不是无人知晓,只是这范围不大罢了,至于第三点,小草他说幕后主谋一定是木凡,对我下手的目的是除掉我和母亲这两个绊脚石。” 上官行知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喝过一口不满意又放下,叹了口气,“关于第二点,当年那事封锁地很严,除了我上官一氏和皇室中的某些成员外几乎无人知晓,所以现在查起来十分困难。 而关于第三点,蔚然那么说是因为他意气用事罢了,他不了解木凡,而我却是看着木凡那丫头长大的,对她的禀性还算了解,不觉得她能做出如此狠毒的事来。 当然,人心难测,深宫之内的变故我无法断定准确,但木凡如果想除掉年幼的你,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一个稚童,且不说究竟能对她构成多大威胁,她若真想除掉你,可以不动声色置你于死地的方法也多得是。 可据我所知,要害你的人对你十分忌讳,可说是恨之入骨,一定要确保你必死无疑,才会下了如此狠毒的招数,你以兽形出生,作为帝王的广清帝自然不可能不予追究,这是第一层,在你身上加注邪恶妖术,即使广清帝不追究你也很可能因为承受不了而在几日内夭折,这是第二层,除此之外那人应该还了解你母亲的能力,所以设置了解开妖术之后身体显现出诅咒图腾的妖术,这是第三层…… 另外,你当年被你母亲拼了性命叫出天鹿带出帝宫,那天鹿却至今下落不明而你也常年流落在外,这就是第四层,如果我猜想的没错,天鹿他早就遭遇了不测,而下手的就是要对付你的人,但这也构成另一个疑点,那人有能力杀死天鹿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可他为何却会让处心积虑要置于死地的你逃出生天了呢? 不论是那人为何没直接动手取你性命还是他后来放你一马都令我十分不解,如果单从他在地宫内不自己动手来看,他可能只是无法在帝宫内对身为皇子的你动手,也就是说那主谋应该是妖族,你出宫之后仍没被直接杀死来看,那应该是一个从未动手杀过人的妖族,为了自身妖气纯净才错失了机会,但妖族本性单纯,我实在不理解为何一个未伤过人的妖族要取一名婴孩的性命。 还有,这些年来你活着,身上每到满月夜就会有妖气散出,那是即使用锁妖环也无法完全祛除的,那要加害你的人这些年难道就没通过这线索寻过你么?十六年过去,木风一个不懂妖法的人都找得到你,难道那人找不到么?如果他曾经找到你,那么为何不动手? 如果他只是并未找到你,那你回了泽陆被他发现后他又会不会再次试图取你性命呢?总之疑点太多,我无论如何都百思不得其解。” 右梧听着外公一口气说完这些,也觉得毫无头绪,确实,这事疑点太多,他想不通自己作为一个婴孩刚出世时会得罪到谁,本以为只是木凡为了求上位的一场阴谋,却没想到经过分析之后竟然复杂到如此地步,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这谜团也许永远都无法得解,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被人记恨,非死不可。 上官行知拍了拍右梧肩膀,笑说:“好了好了乖孙,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还有我呢,虽然是把老骨头了,但多少有点儿作用,不会让你死在我前头的,哈哈哈。” 能不能别说死不死的……右梧朝着外公微笑,“嗯,我没事,只是想不通而已。” 上官行知又哈哈一笑,“这么严肃费脑子的事儿咱们先不想了,好容易见到乖孙你也算是家人团聚,可不能光扫兴了,走走,外公带你去喝酒吃肉。” 倒真是个性格开朗的老人,右梧在他肩上一拍,“好。” 上官行知拉过右梧的手揣在怀里,“我跟你说啊,西街有家酒坊的无名酒那可是好得很啊!啊对了乖孙你酒量如何?男人就是要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才行啊。” 右梧揉了揉鼻子,“可别小瞧了我,外公您的酒量也未必是我对手。” “嘿,好小子,走走,跟老头子我去拼一场!你要是真能赢,我就把我攒了一辈子的法器都给你小子,哈哈哈。” 西街是一条十分繁华的街市,即使在商业重镇的雨单也是分外出彩的地段,五颜六色的招牌幌子鳞次栉比,上官行知拉着右梧走,是不是看一眼身后,小声儿对右梧道:“你是怎么招惹上这种厉害角色的?说实话他跟在后面我都不自在啊。” 右梧回头看离相,离相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两边的各色小店,他对外公说:“我跟他……嗯,一言难尽啊,哈。”何止是一言难尽,根本是无法开口嘛,要如何解释他跟离相的关系呢?两个都是男人,而且是异族,他还是在下面的,这种事虽然自己想想不觉得什么,但要跟长辈说起来果然还是难以启齿。 上官行知捋着胡子一笑,转个身就把右梧拉进了一家叫做“无名”的小酒坊,“这家的酒叫无名,但实际上有名气得很,你尝了就明白我不骗你了。”他说着看向店伙计,“十年的陈酿,来两坛。” 第208章 祖孙二人 伙计把上官行知和右梧飞速打量一番,见都是通身气派不凡的人物,遂喜笑颜开地打了酒。 很快,右梧和上官行知就一人抱着一大坛酒出了门。 上官行知把几乎可以算是硕大的酒坛像颗球那么样轻松地顶在指尖上耍弄,问道:“乖孙想吃什么下酒?” 右梧看着玩心大起的外公,笑道:“吃什么都好。” 上官行知笑得眼睛眯着,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哎,你来说吧,外公我今天见了你,吃什么都高兴。” 右梧想了想,四下一看就往边儿上一家没挂招牌但人头攒动的馆子一指,“既然这样,那就随缘吧,这家好了。” 上官行知眉毛一挑,揽着右梧就走,“不愧是我外孙,品味都跟我那么像!这家馆子好啊,走走,你去试了就知道了。” 丁小草说过自己这爷爷跑到城里喝酒吃肉还真是没错,右梧看着须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把酒坛往桌上一放,叫过店小二就开始点菜,什么珍味鲤鱼,鲜三奇,五花齐放,八宝酒酿丸子……都是些听着菜名儿就让人十指大动的菜色。 上官行知点了听上去足足够十个人吃的菜,又把菜单给了右梧,“乖孙看看,还要加点什么?” 右梧刚想说这些都吃不完,突然想到了离相就看了看站在窗边向外看隐了身形的他,小声问道:“离相,你要吃些什么么?” 离相走过来,右梧与作为芊灵兽的他缔结过灵契,自然是看得到他的,而上官行知作为道行高深的驯兽师,自然也可以看到离相的身形。 离相对右梧道:“我就不吃了。”而后又看上官行知,“我有些事要离开一会儿,不过一顿饭的时间,你可以保证保护好右梧么?” 上官行知面对离相总是有些端着架子的拘谨,“老夫以性命担保,绝对无事。” 离相俯身对右梧道:“我去去就回。”便凭空消失了身影。 把右梧交给上官行知他并不是完全放心的,但有灵契在身,即使很远他也可以感觉到右梧是否安全,所以并不十分担心,而且,他眼下也有十分介意的事要去查。 离相到城郊后又显现出身形,青灰跟了他几千年自然明白他的需要,看到他一个眼色就飞过来停在了他肩头,“主人有何吩咐?” 离相神色有些忧虑,“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青灰,你回清泽城去帮我查芳音和廖兰舟,我想知道他们背后究竟在筹划什么,我总觉得,这整件事情,他们二人即使不是直接参与,也一定脱不开关系。” “是,我这就去,主人还请多加小心,毕竟离开浩瀚山还是……” “我自有分寸,你去吧。”离相宽袖一挥,青灰领命离去。 离相又隐了身形,去到了曾经右梧他们遭遇埋伏的天蚀谷。 山谷入口外树木枝桠转绿,看上去一派盎然春意,而山谷内每隔一段堆积散落的巨石却在提醒着这处曾经经历过怎么样的浩劫。 折了头的箭矢和雨水冲刷不到的石缝里的血腥都让离相忍不住皱眉。 天蚀谷两边悬崖高耸入云,刀劈斧砍一般,离相要上去却如同直入无人之境一般。 那山峰连着浩瀚山支脉,山顶风冷,仍是覆着厚厚的白雪,沿着崖边的雪层被凿开脱落,露出一片裸露的灰色岩层,随便想也知道,伏击的人就是从这处取了石块推下山崖的。 离相绕了一圈,细细观察每处细节,看有没有留下的蛛丝马迹,可不论人的气味足迹也好埋伏的痕迹曾经驻扎的痕迹也罢都丝毫找不到,残留在山顶的,只有一丝丝极其细微辨不出源头的妖气。 看来当时伏击的人里有驯兽师带着妖兽,或者伏击者根本没有人类,全部是妖兽,不然在如此寒冷陡峭之地做伏击还不留下痕迹那几乎不可想象。 离相走到悬崖边缘处,脚边一颗小石子滚落,沿途碰撞了几次之后就没了声响,他顺着向下看去,深深的狭窄山谷透着危险阴森,当时救右梧的那一幕,现在想想仍是觉得惊心动魄,仍是后怕,若晚一步……便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离相立刻转身离去,追查实情的真像固然重要,但自己既然已经离了浩瀚山,此刻便没有什么比留在右梧身边保护他更加重要的了。 回到那家店里时,右梧正与上官行知详谈甚欢,两人都带着浓浓酒意,右梧笑得恣肆,而上官行知更是用筷子敲着酒盏哼起了小调。 右梧这样与家人相聚的样子,让离相发自内心笑了笑,不打算去打扰,只缓步向窗边走去,不想右梧却立刻发现了他,“离相离相,来!给你留了好吃的,不吃后悔一辈子!”当真是喝多了,声音也不控制,好在小店里食客几乎都散了,就剩下这贪杯的祖孙二人。 离相走过去,右梧就捧起一只不怎么好看的粗瓷小碗,又把勺子递到他手上,“这是八宝丸子,我觉得你会爱吃,特意给你留的,快尝尝!” 说话时脸颊微红的可爱样子让离相忍不住笑意更浓了些,宠溺地捏了捏他的下巴,“少喝些酒。”然后接过小碗细细尝了这丸子,果然是清甜可口的味道,人类重享受,倒是真真造出了不少新奇有趣的吃食。 一顿酒吃了许久,结果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右梧已经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了上官行知也还是清醒得很,除了气色更加红润了之外没有丝毫不适之处。 右梧不甘心,又端起酒碗,“我没醉,我一定要赢你,外公。” 上官行知跟他碰杯,气定神闲又喝了一碗下去,眼睁睁看着右梧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点在桌面上才结了帐,看着离相,“这孩子既然跟您有灵契,那就劳烦您带着他先回去吧,老夫随后就到。” 离相已经发现了上官行知有故意灌醉右梧的意思,却感觉到他并无恶意且跟右梧有着相同的某种气息所以并未加以阻止,这会儿他的话就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离相将右梧抱在怀里,轻描淡写问了一句,“为什么灌醉他?” 第209章 三股妖力 上官行知起身,恭敬道:“果然什么都逃不出您的眼睛,不过还请先替老夫带他回去,老夫还要去置办些东西,随后就到,到时候,再跟您详细解释。” 离相没再多问,带着右梧回了宅子。 上官行知需要置办的,是一些不怎么常见的药草和施术道具。他并未想到这次到雨单真的会见到外孙右梧,也没想到这外孙居然和最疼爱的女儿上官萤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当然,他也没预料到右梧身上的胎记会有蹊跷,所以并未做出准备。 到药材铺子采买了几位十分罕见的药材,在药铺伙计惊讶的目光中收好了药又找到住在雨单城郊的一位老友家,借了几件自己不曾带在身边的施术道具后,上官行知就匆匆赶回了宅子。 右梧躺在床上,正盖着厚厚的被子,睡得酣畅。 离相在床边看见上官行知进来,轻声说了一句,“你给他喝的酒,果然比看上去还要烈。” 上官行知把胡子一捋,搬了张小桌放在床前,将一件件道具同准备好的药材一一摆放整齐后看向离相,“就是醉成这样,也未必能保证他在过程中不感到痛苦,老夫现下要帮他去除掉他身上的那股奇异妖力,那妖力虽然只在满月时控制他的身体,却也跟了他十六年,现在用外力强制祛除,他一定会感觉到不适,我只是试着把这不适感降到最低罢了,希望他酒醒之后已经能恢复大半体力就好。” 离相低头看了眼面颊粉扑扑的右梧,并不想他受到丝毫痛苦,便问道:“既然这妖力跟了他十多年也相安无事,那为何还要祛除?” 上官行知笑道:“您与这孩子订立了灵契吧?虽然那灵契的制约力不强,但也使得您的一部分妖力附着在了他身上,这一点您一定知道吧?” “知道。” “而右梧本身就流有驯兽师的血,所以与生俱来身负了一定妖力,且比同辈其他孩子还强些,这您又觉察到了么?” 离相微微摇头,“我第一次发现他身上有妖气,是在满月的时候,而那妖力正是你要祛除的。” “没错,之所以无法感觉到他本身的妖力,是因为那血脉之中的妖力被后加上的妖力克制住,平日里就都牢牢封在体内,满月时两股妖力才会显现且互相冲撞,虽然我没见过他满月时的样子,但可以猜想那种身体中有两股妖力互相较量的感觉一定不舒服,且因为是两股而无法被他的意志所控制,所以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若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也有办法帮他去掉那妖力,就一定要帮他去了这隐患才行,否则留着三种不同源的妖力在体内,他的身体早晚承受不了。” 离相略思考片刻,“那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上官行知取了只钵子将药放进去研磨,“老夫知道您不信任我,所以如果您想在一旁看着老夫不敢有意见,但这祛除妖力的法术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且也许会对您造成影响,所以老夫还恳请您在外等候,老夫还是以性命担保,绝对会让右梧平安无事。” “我不用你以性命担保,但也不会离开,我不会打扰到你,这点我也可以保证,至于对我的影响,你该也清楚,你能对我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 “那么,就请便吧。” 上官行知说完继续准备药物,而离相则在一旁看着,将自身的妖力收敛到了最低,低到在同一屋檐下凭着上官行知的敏锐也几乎毫无觉察。 黑白赤橙绿各色的药材磨成粉末,上官行知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将像蜂蜜般浓稠带着淡淡苦味的液体倒入其中,而后继续搅拌研磨,同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着咒文。 围绕着小矮桌上的石头钵子渐渐生出一股蓝色烟雾,以上官行知手中的犀角药杵为中心呈现出旋涡状展开,如同云雾自山林中诞生那样,一点点地蔓延增加,缓缓转动,没过多久,便铺散开来布满了整间屋子。 那是带着淡淡泥土味和苦味形容不出的药草香,离相只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曾闻到过。 咒文停止之后,旋涡状的烟雾停止了转动,突然铺散开来在整间屋子里形成一大团烟雾,而后又慢慢收拢集中,回到了药钵之内。 上官行知在蓝色烟雾收拢到一线呈现出几欲滴水的蓝色时催动法术,凌空画了个法阵,而后大声念咒,那金光璀璨的法阵从巴掌大小迅速长大,而后飞速旋转之后像被一股巨大引力牵引住一般进了药钵之中,碗中蓝色的药膏瞬时金光大作,变成了一种散发着奇异光芒的半透明膏体。 上官行知深深呼出一口气,看似简单的法术却十分消耗体力,他抬起袖子擦了把汗,而后转身看向离相,“可否帮老夫将右梧的上衣除去?” 离相点头,走过去动作轻缓地脱了右梧的外衣内衫,上官行知又说:“让他保持坐姿背对着我。” 离相让右梧的头枕在自己肩上,而后将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握住,弄好后给了上官行知一个眼神。 上官行知将桌上梭子形状的六枚法器拿到手上,看了一眼离相,而后便寻了对人体来说并无特殊穴位却是妖族妖脉分支点的后颈、两肩、尾椎、双足将镶着银质尖头的梭子刺了进去。 离相皱眉看着六只梭子依次刺入,尖端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即展开一个小小的金色旋转法阵,那只有些微刺入皮肤中的梭子却也悬浮一般并未向下垂去,而被刺中的皮肤也并未渗出血液。 “这并不会产生痛感,因为被刺到的并非肉体,而是妖脉。”上官行知如是解释着,端过药碗来,以手指蘸了浓稠的药膏环绕每个梭子刺中的位置涂抹一圈,六处都涂完又将右梧翻转过来,以他小腹的朱砂胎记为中心,画出呈螺旋状的线条,一直将末端连到背后的尾椎处,与那里围绕梭子画的圆圈相连才停下。 “右梧也许会因为刺激乱动,那时还请帮我抱紧他。” 第210章 施术 离相点头之后上官行知就在自己食指指尖咬了一口,用力挤出血来按顺序将几个悬浮的梭子在顶端都抹了一点点红印,最后又挤出多一些血量按上了右梧腹部的朱砂胎记。 那胎记在接触到血液的一瞬间从朱砂色转为明艳的赤色,且从皮下渐渐生出光芒,使得那赤红色的一点胎记在血液中渐渐变得如清晨初升的红日一般鲜红且明亮耀眼。 上官行知一手按在红印上一手捏住右梧的后颈,闭上眼睛就开始低声念咒。 右梧果然开始不安分,先是嘴唇微微动了动,而后就皱了眉头,再接着额上开始渗出汗水,而嘴唇也也开始变得苍白且开始微微颤抖。 离相紧紧抓住他的手的身体,上官行知则保持着姿势继续念咒,过了片刻,从朱砂胎记的正中间的位置开始浮现出沙粒一般的小小黑点,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黑点渐渐从沙粒大小长到芝麻大小,而后又大到像绿豆一般,就这样一点点扩散蔓延开来,就像是被雨水敲打过的沙滩上的浅坑,随着雨点越来越大而最终连成一片。 那黑色越来越浓,变得如同最最深沉的黑夜与浓稠的墨汁一般,在上官行知的手下躁动。 上官行知突然睁开眼,一边继续着咒语一边将已经染了墨色的自己的正流血的食指缓缓移动,从中心点开始,绕着之前画的螺旋线一寸一寸向外推进。 而那墨色也如同活了一般在右梧的皮肤上沿着螺旋线动了起来,就像是一只沉睡了几千年的野兽突然闻到了血腥味苏醒过来一般,焦渴地追随着那一点点血腥的味道加速移动。 右梧的嘴唇抖动地更加剧烈,额上渗出的汗水也渐渐由透明变了颜色,带了点点的黑,如同被污染了一般。 上官行知继续引导着封印在朱砂印内的妖力移动,很快原本的螺旋线就被黑色浸染了一半,呈现出诡异的形状,这法术十分消耗体力却决不能半途而废,所以上官行知虽然已经开始觉得吃力但丝毫不敢有所松懈,如果此时他一个分神让那股妖力再次回到右梧体内,那么所造成的伤害将会比触动它之前还严重得多。 上官行知额上的汗水经过眉梢和脸侧流经下巴,再挂上花白的胡须后掉落,他的手指用力,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将那股墨色从起点开始引诱到了右梧背后尾椎处那根梭子下方所画的圆圈上。 上官行知深吸一口气,变换了所念法咒的内容和语速语调,只见那股黑色突然分了叉,从尾椎处的圆圈向其它几个圆圈的方向追去,经过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焦黑色如蛛丝般纤细的痕迹,而后像环绕第一个圆圈那样环绕上了脖颈两肩和双足的穴位。 六只梭子缓缓转动,那蛛丝般的墨线缓缓爬到梭子最顶点的血痕处,当真如同纺纱制线一般,随着梭子本身的转动而缓缓绕于其上,一丝丝地缠绕,那六只梭子从顶点开始,就像是绕了头发一般,渐渐变黑,那一圈一圈的黑线也越来越密越来越浓。 右梧额上冷汗连连,连衣襟都开始变得湿濡,手足也开始不断颤抖,但顺着皮肤留下的汗液却并未将身上所画的螺旋线洗刷掉一丝一毫。 时间变得漫长,如同纺纱一般将妖力抽离的过程将耗费大量的法力体力和时间,上官行知很久未实行过如此强大的法术了,遂已经开始有些体力不支,额上也开始渗出汗水。 随着那梭子的旋转,被提出的黑色细线越来越多,而作为黑色被引出体外的起点的朱砂胎记的中心处也终于开始出现红点,恢复了原本该有的颜色,也就是说,现在曾被深深埋在躯体内部的那些妖力此刻已经全部被吸引了出来,正在右梧皮肤表层沿着特定的通道顺应着上官行知血液的指引开始在梭子形状的法器之上汇集。 那黑墨的尾端慢慢离开圆心,呈现蛇尾一般的形状沿着逐渐放大的螺旋线圈向外游走,而梭子的顶端也已经随着法术的进程而被浸染了墨色,原本带着淡淡金光的梭子现下已经被染了一半,被浸染处除了墨黑以外,还泛出带着淡淡蓝色的光。 就如同右梧的身体在满月夜所萦绕上的妖气一样,每种妖族的妖气有不同特性,也会在特定情况下呈现出特定的颜色,比如芊灵兽和白泽的白色,比如露凝的紫色莲薪的红色,还有梭子上此刻所带的淡蓝。 梭子越转越快,当最后一丝丝黑色从右梧皮肤上爬上梭子并缠绕其上之后,上官行知几乎在同一时间凌空画了一条螺旋线,而后在其上与右梧身体穴位对应的位置点了六个点,再在其外画了一个引导和封存妖力的法阵之后就大声念出了一个字,“封禁!” 同一时间金光大作,六只梭子停止转动,而右梧也突然张开了眼睛,双目毫无聚焦地望着前方,喉中呓语,面色苍白,神情痛苦,双手本能地紧紧抓住离相,指甲甚至嵌入了他的肉里。 当那六只梭子的银色尖端在同一时间脱离右梧的身体之时,他突然仰起头,撕心裂肺一般地大叫了起来。 叫声尖利地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随着梭子的离开妖力的拔出,他也仿佛严重透支了体力一般倒在了离相怀中。 上官行知没有时间照管右梧,只取出事先准备好用盛有各类有祛除妖邪力量作用宝石的袋子,将吸收了妖力而被变成纯黑色的梭子放了进去,而后又将袋子掷于地上,绕着它画了个等边三角形的法阵。 咒语过后地面法阵的线条发出柔和的暖白色光,轻柔将那袋子包容在其中,像是被点燃了一般,那布袋上噌得燃起一个蓝色火苗,吸收着白光越燃越旺,如同油灯里的棉芯吸收周围的灯油而燃烧一样。 上官行知看着那直直燃烧丝毫不晃动的火苗在心中默默念道:乖女儿,为父如今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做了你未做之事,了了你多年心愿,慰藉了你在天之灵了吧。 第211章 关于小草的往事 法术完成后右梧就昏迷了过去,虽然比预计的早,只用了一天时间就醒了,但醒来后身体十分虚弱,待到能下地走路,已经是三天后了。 这三天时间里上官行知一直陪在右梧床边,抱着珍藏版的妖兽图解跟他灌输有关于各类妖兽的识别、妖兽驯养方法和制作简单驱邪药草以及使用法器方式和画法阵的方法甚至还强迫他背下了几条最常用的法咒。 上官行知这样做的原因有三,其一是因为右梧现在处境堪舆,掌握些家传的手艺总好过在遇到敌人时任人宰割;其二因为右梧是上官萤的儿子,而且一直流落在外并未受到过一丁点家族保护,他想对他进行尽可能多的补偿;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从祛除那股黑色妖力之前上官行知就发现的,右梧很好地继承了上官家的驯兽师血脉。 这点在祛除了黑色妖力的影响后就更明朗起来,且随着右梧体力的恢复越来越明显。在相处的过程中,上官行知还欣喜地发现,他有十分出色的悟性和天资,虽然无法跟堪称天才的上官蔚然比,但在同辈中已经算是出色,比起上官萤丝毫也不逊色。 作为上官家现任家长的他自然而然就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传授给右梧,看他在自己的栽培下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驯兽师,虽然他有着比上官家驯兽师尊贵太多的血脉,虽然他背负着沉重的命运。 连着几天的下来,在上官行知自己看来也觉得繁重的功课右梧却学得轻松,而且因为是跟外公交流的绝好机会而不觉得厌烦反而十分乐在其中,待到他终于恢复了可以下地也通过了上官行知精心准备的一堆问题后,上官行知在第一时间又把他给带去了西街。 “乖孙我跟你说,之前外公带你去喝无名酒呢,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把你给灌醉了,好让施术过程轻松一些,哈哈,咱们现在换一家,总之这西街的好酒多得是,这次选不太烈的好了,要留着你清醒了回去继续做功课才行。” 右梧往身后看一眼,笑笑,“您灌醉我的事,离相已经跟我说了。” 上官行知高妙地一笑,“能跟白泽订立灵契是绝无仅有的事,即使不是直接跟本体的他订立而是跟芊灵兽订立也十分难得,这是作为驯兽师可遇而不可求的。” 右梧有点尴尬,但没表现在外,只问:“您的意思是,我跟现在的离相不算有灵契关系,而还是跟芊灵兽才有么?” “是的,你应该也感觉到了才对,你现在对离相身上发生的事和他的感觉的体悟没从前那么强烈了吧?不过这种灵契一旦定了就解不开,而且不能重复订立,所以你也无法跟本体再订立一次,不过这样也无妨,太强烈的灵契对你对他其实都没有好处。” 右梧刚想问到底哪里没好处就被上官行知拉进了一家酒馆,“小二,最好的青梅酒和糯米酒来两坛。”右梧看着木质酒架上摆放整齐贴着红纸写着名字的大肚酒坛,这几天来吃清茶淡饭积攒下的酒瘾瞬时发作,也就忘了方才的问题,认真听着店家介绍这些自己从没有机会尝过的属于泽陆国特色或者雨单特有的酒。 边喝酒边听着外公讲述自己的见闻趣事,从第一次出门收服妖兽到成年时进浩瀚山进行试炼,再到后来遭遇过的一些奇闻异事都令他十分感兴趣,也越来越喜欢这个老人。 右梧听得开心,却渐渐觉得有个问题憋在心里不问不可,这几天自己醒来之后外公几乎都陪着他,他是开心,却觉得很久没见过丁小草的身影了,起先只被告知小草出去联系木风的旧部并送信给与上官家有交情的世家争取支持去了,后来才在上官行知的感慨中得知自己这弟弟和外公相处得并不如一开始他以为的那样愉快。 虽然从一开始丁小草就表露过对爷爷的不满,但那更像是玩笑话,而后来从上官行知嘴里说出来再加上他近几日的观察才知道丁小草跟上官行知之间确实有间隙,只是他不知道该不该问。 此时此刻,喝着酒讲着故事,感觉时机不错,再也忍不住了就问出来,“外公,小草他和您之间……有什么误会么?” 话语一出原本笑容满面的上官行知就渐渐变了脸色,严肃起来,右梧一方面确定了他们之间确实有事,另一方面却也为自己的问题是否太过突兀而觉得为难。 上官行知叹了口气,“你也看出来了吧?那孩子跟我疏远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虽然平日里不表现出来,他却几乎从未跟我撒过娇,像其他孩子一样让我抱跟我一同外出寻找妖兽和铲除作祟的妖物也几乎从未有过,说到底,他还是不肯原谅我,都这么多年了……唉。” 看着外公喝了很大一杯酒,右梧给他往碗里夹了些菜,“外公您如果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只是好奇。” 上官行知哈哈一笑,却带着藏不住的苦涩,“都是一家人,我该告诉你的,只是说来话长了……我简单来讲吧,蔚然的生母并不是正妻而只是偏房,大概因为这一点所以好胜心特别强,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并没什么,但她在蔚然很小的时候偷偷用旁门左道的方法修炼法术,强制去练原本外血统的人无法练就的一些能力,结果开始还没什么,但一次尝试失败之后她伤到了自己元气。 唉……说到底这事也有我的不对,我当时很生气,加上她确实破坏了家族里的禁忌和规矩就更是对她不满,我儿子上官苻很爱他这妾侍,不惜牺牲自己想用会折损几十年寿数的黑法术救活她,然而被我及时发现后将他关了起来,因为这个,蔚然的生母很快便耗尽了体力去世了……”上官行知顿了顿,笑着看右梧,“我说到这里,你该能猜到后续了吧?” 第212章 和解的时机 上官行知表述的很明确了,右梧猜道:“小草知道了这事,所以觉得责任在您么?” 上官行知叹气,“这件事原本不该被年纪尚小的蔚然知道,但他天资聪颖,加上很小就开始学习法术,所以从关他的房间里跑了出去……他是在他母亲床前,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唉……后来,他听说是因为我阻止了施用黑法术才造成他母亲去世的就一直对我心怀怨恨,虽然他几乎不表现出来,但我还是感觉得到……他原本该是个更开朗的孩子,虽然她母亲也算咎由自取,不过他因为这事怨恨我无可厚非,我也对他心怀愧疚所以更上心培养他……” 右梧听了这番话只能先安慰了外公许久。等到回去宅子之后他吩咐厨房准备了点心,就在丁小草卧房门前坐着等他回来。 总归是一家人,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小草和外公之间解除误会。 丁小草回来时夜已深沉,离相坐在右梧身边,将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哥?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丁小草说着打了个哈欠,“是要问我进展么?今天去了三家,都没得到直接答复,不怎么顺利啊。” 右梧站起来,笑着抚摸小草的头,指了指放在石桌上的点心,“知道你辛苦,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糯米桂花糕。” 丁小草揉揉肚子,“还是哥哥你最好,我正饿着呢。”他说着拿起一块糕点,在外层的糯米皮上咬了个小口,然后捏起另一个小盘子里装的砂糖洒在上面,眯着眼睛满足地嚼了几口之后哼哼着说:“好吃,这东西我能当饭吃吃一辈子。” 右梧也拿起一块儿桂花糕直接放进嘴里嚼得腮帮鼓鼓的,咽下去之后装作不经意地说:“其实这是外公吩咐厨房做的,不然我也不知道你吃这么甜的东西还要单独加糖。” 丁小草伸出的手在碰到最后一块桂花糕前停住了,他吮了吮手指,“那老头子肯定又说我吃太甜会长蛀牙了对不对?老顽固又没个正经,哼。” 右梧把最后的那块儿桂花糕拿起来直接塞到小草嘴里,“外公他真的很你关心你。” 丁小草叼着桂花糕,在它尾端撒了点糖,“你再过几年肯定变得比那老家伙还啰嗦,小心被我讨厌哦。” 右梧停了片刻,想了想措辞,还是决定直接一些,把手按在小草肩膀上,“小草,你跟外公是不是……” 丁小草听出了右梧的意思,笑得天真,“行了,哥你别担心,我跟那老头子没什么,就是怕他啰嗦罢了,你看你也应该领教过了,他可是会没完没了地唠叨些妖兽相关的事逼着你记这记那的,烦都烦死了,还好你帮我拖住他让我轻松了,不然我耳朵一定长茧子。” 这话如果在与上官行知聊过关于丁小草母亲的话题之前知道,右梧也许会信,现在却能听出只不过是小草的敷衍之词罢了,却也不能说的太直白,只想着有机会慢慢调解就好,最怕适得其反。 如是想着,右梧便转了话题,“我这两天没怎么见你,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丁小草喜笑颜开,手举过头顶跟右梧身上比划着自己的高度,“我就知道,我为了长高最近多吃了很多肉呢,哥你看着吧,我将来一定超过你,变成玉树临风的大好青年,哈哈。” 兄弟二人嬉笑聊天,气氛和乐融洽。 与丁小草坐在回廊里看着星星聊天的这个晚上,右梧自然不会知道,给他留下的能帮助小草解开心结的时间,几乎还未开始就已经不知不觉流失到了尾声。 沙漏里最后的一些沙粒落下,也不过就是一夜的时间而已。 第二天一早,丁小草高兴地去找右梧,说已经集合了一些木风的兵马在城外山坳里,要带他去看。 因为怕太多人一起会打草惊蛇所以这次出行的只有右梧和十个左右的护卫以及丁小草和上官行知离相青灰而已。 “要说起来,木风这家伙还真是有两下子,居然能在泽陆边境这里藏了数万人的兵马,哥你一会儿就会看到了,那些人都等着见你,他们未来的主子呢。”丁小草坐在莲薪背上,兴奋地说着。 右梧骑在马上,点了点头,随即神色黯淡了下去,这样的细节离相自然看在眼里,却片言不发,只于他身后替他将斗篷紧了紧。 从城中外出,一路向郊野,从大路走到小路而后穿过无路可走的丛林,沿途皆是枝叶青绿繁花如锦的大好春色,一行人除却偶尔伸手摘下几朵野花的丁小草之外却人人都严肃着,就这样一路几乎无话到了山坳入口处。 丁小草刚吩咐了莲薪让他快些前进去探探路,青灰就扑扇着翅膀停上了离相的肩头。 离相听了青灰的话立刻大声告诉所有人停止前进,而后抱着右梧下马,“小心,情况不对。” 这时候莲薪也皱了眉头,丁小草问他怎么了,他答说:“我能听到打斗的声音,还能……闻到很浓重的血腥。” 上官行知看了一眼众人,也从马上下来,在指尖上轻咬出一个血点,然后一秒都不耽误地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一点,唤了一声,“桑桐。” 金光大作之处,上官行知的手背上逐渐显现出一个金橙色的图腾,接着那图腾像是从皮肤上被投射出来一般,扩大了数倍悬浮在了空气之中,发出的光照得白日里的树林的每棵树都如同被火焰灼烧了一样。 很快,一只巨大的带着黄黑相间条纹的脚爪从法阵中伸出,空气随着那只脚爪接触地面的动作而剧烈震颤起来,轰隆隆似雷鸣一般的低吼声从图腾的正中央传出,不止第一次捡到这情形的右梧和护卫看得出了神,就连离相都微微皱了眉头。 丁小草笑着走到右梧身边,“很久没见他叫过桑桐出来了,人老了不中用了,要使唤这么强大的妖兽可是够吃力的,不如早点让他跟我好了。”后面几句话明显地加大声音,是故意说给上官行知听的。 上官行知听到这话哈哈一笑,“臭小子,要继承他,你还太嫩了,等着多喝几百坛酒再惦记吧。” 第213章 桑桐 落地时,地动山摇,轻吼一声足以震裂心肺。 光芒渐渐淡去,悬浮的图腾消失。右梧怔怔地看着出现在上官行知身侧的猛兽——形似猛虎,却身形巨大,九条钢鞭一样的尾巴仅轻扫过空气就如同卷起飓风一般发出嘶嘶响声,四只强健有力的脚掌前端生着极为尖利每一根都如同弯刀一样的利爪。 身披黄白相间的皮毛,周身散发出温暖光芒的巨大妖兽转身看向右梧,它金绿色的瞳中有着细长的瞳孔,口鼻周围的胡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它就这样直视右梧,呼出的气息好似热lang扑在他身上。 面对如此猛兽,右梧却莫名其妙毫无惧意,只觉温暖。 犀利的目光从右梧身上扫到离相身上,巨大的虎形妖兽俯身点头,离相也点点头,上前一步道:“桑桐,我与你,有一千年未见了吧?” 桑桐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与外表不相符合的温柔礼貌,“是的,白泽大人,您为何在此处?” 离相轻描淡写的一句“说来话长”就让桑桐意会不再询问,视线绕过右梧之后回到自己主人上官行知身上,“不知主人召唤在下有何吩咐。” 上官行知纵身一跃上了桑桐背部,回身对右梧和丁小草道:“你们所有人留在此处,待我先去山坳中探探虚实。”他说完轻拍桑桐脊背。 巨大的脚爪刚要迈起右梧却拦了上去,“外公,我要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太危险。” 上官行知微笑捋着胡子,“乖孙啊,外公虽然年岁大了,却也不是不中用的老废物,凭着我的能耐,这世上能奈何得了我的人,还真没几个。”他说完看向丁小草,“蔚然,你哥哥,就交给你照顾了。” 他说完丁小草把右梧向后拉了半步,桑桐就这么一抬爪子,飞身跃起,后脚掌踩在地上所踩踏出的草屑和泥土尘埃飞扬,右梧捂住口鼻,于烟尘中看着身形清逸的外公离去,转身问丁小草,“你也能感觉到前方的情况?是不是非常危险?” 丁小草脸上没有担忧神色,安慰道:“哥,这处山坳很隐蔽,我们行事又一只小心,应该没事的,爷爷他人就是这样经常小题大做,又爱逞强充英雄,你让他去吧,一定很快就回来。” 右梧看到小草安心的样子想起方才桑桐出现时的气势,安心了些,问道:“桑桐他……难道是传说中的陆吾?” 丁小草嘿嘿一笑,拍了右梧背一下儿,“这几天那老头子果然没少折磨你吧?古今妖兽通考?” 右梧点头。 “百妖图鉴?” 右梧点头。 “养妖人笔记和平衡法则?” 右梧继续点头。 丁小草一脸同情,“看吧,我就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好过,这么多书够看半年了,他让你几天都看完,真是故意折磨你。” “但这些书很有趣啊。” “等你老了肯定就是另一个爷爷。”丁小草说完吐吐舌头,“没错,桑桐就是陆吾,超厉害的妖兽,比你家白泽也不逊色多少,只不过用他对付其他妖兽还好,对付人就很麻烦了,因为他太强,要控制力道不伤人性命也不是件容易事。” “对……妖族不能伤人性命。”右梧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看离相,离相回给他一个浅淡笑容。 “对了离相,你认识桑桐很久了?” 离相看着方才桑桐离去的方向,“嗯,相识很久了,桑桐他……如果我没记错,也有快两千年的寿命了,不过他跟我不同,喜爱安静,所以自从诞生以来,在浩瀚山生活了近一千年也未外出过,且丝毫不想外出。” 右梧来了兴趣,丁小草抢先问:“那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开浩瀚山还成了上官家的使役么?” 离相摇了摇头,不是不知道,却是不想说。 当年司岚莫离为了对他的痴迷放弃帝位,隐居浩瀚山中,并没对他多加纠缠和骚扰,只是默默守在他所居住的那座山的半山腰处,食野果饮清泉。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与浩瀚山中园丁一样的陆吾相识了。 桑桐,还是司岚莫离送给他的名字。 司岚莫离在浩瀚山中住了两百年,桑桐就在他身边与他讨论山中树木花草相伴过了两百年,其间听他说起过很多人类的事情,包括行为模式,饮食爱好,还有他们经过许多代培育的奇花异草。 正是因为听过这些,桑桐才于司岚莫离死后,在将他秘密埋葬了以后离开了浩瀚山,去了司岚莫离曾经生活过的国度泽陆,到帝都承泽游历。 再机缘巧合结识上官家的先祖并与之订立契约从此保护上官家也保护司岚一氏血脉,已经是许多年以后了。 丁小草看着离相的神情,微微扬起嘴角笑了笑,“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想我哥因为一千多年前是事情跟你有什么不愉快。”他说话的时候看了看右梧。 右梧从一千多年联想到司岚莫离,又看了离相的神情便猜到了些许,只揉了揉小草的脑袋,“小屁孩儿,什么不愉快,大人的事你少跟着乱说。” 丁小草吐舌头,“我乱说?你问问白泽我有没有乱说?” 离相此刻却没把心思放在这兄弟二人的斗嘴上,他望着山坳的方向,沉默之后皱了眉头,“情况不对,右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就来。” 已经进去了一个至亲的外公,右梧怎么肯让离相再去犯险,听到这话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摇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听话,别闹,我去去就回,太危险。”离相动作轻柔地去掰开右梧的手指,在他脸颊上勾着手轻蹭一记,“乖,等我回来。” 右梧却立刻又抓住了他的手腕,语气不容置否,“一起去!” 这时候丁小草问:“你感觉到什么了?里面有危险?” 离相道:“并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危险,却有种强烈的不安。” 丁小草低头片刻,然后抬起对众人说:“大家打起精神来戒备,我们现在一起进山坳去,里面很可能有危险,一定要保持最高度的警觉。”他说完看着离相与右梧,“如果爷爷进去都有危险,我们就一定要一起进去才可以了。” 第214章 杀戮 从外面向山里看,是一片从浅到深的绿色,越往深处越浓越绿,就像是一个深潭,只不过潭中不是水,而是树木的枝桠,而每一片树叶的绿色就如同水滴一般,汇聚在一处,渐渐向山坳处聚集。 右梧骑在幻成兽形的离相背上,身边紧跟着露凝和丁小草。这四个人先行,而其他人则骑马跟在后方,沿着溪流前进,路过之处遍布碎石杂草枯木,任这些护卫身手再好,马匹训练再精良,没一会儿也还是被远远落在了后面。 右梧伏在离相身上,一阵阵的心慌和不安,虽然他没有小草的敏感和离相的妖力,却也觉得此处危险四伏。 环状的山脉,几乎与世隔绝般的山坳,如果在其中发生的是与当初在天蚀谷遇到的一样的伏击,那么处在完全的劣势之下,所有人,包括外公怕是都难以应对。 感觉到右梧的担心,离相又加快了些速度。 与右梧不同,他能明确感觉到前方山坳中的几股不同妖气,除此之外还可以闻到血腥,听到兵甲相撞的声响,甚至隐约感觉到人在面临生死关头时的绝望。 离相的速度是极快的,很快就越过树丛进了山坳,远远听到一片十块翻滚的声响,看到升腾而起的烟尘笼罩了半边的山谷,离相停了步子,下地后变回人形将右梧拦在身后,而后伸出了右手。 五指纤细却有力地微微向上弯曲,从那手心的皮肤上透出了点点的白光,接着随着光亮,一股风旋转着自手心而出,盘卷着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像一只飞盘那样轻飘飘升起,离了手心,快速飞向混乱的山谷中心地带。 只见包裹着树叶沙尘的那团风很快冲进了烟尘之后,消失了那么一瞬,接着风突然从中心开始向外成旋涡状发散开来,将尘土草屑烟尘,连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一起吹了个烟消云散。 风还未停止,右梧就跑上前去,离相立刻追上他,“别冲动,看清楚情况再去。” 右梧着急的时候,丁小草也从露凝的长身上下了地,挡在右梧面前,“白泽说得对,哥,你是最不能冲动的一个。” 右梧被拦在中间动不了,只能焦急地越过丁小草矮小的身体看着前方,不远处风团渐渐散去,视野逐渐晴朗,待到真的看清楚了之后,他却一瞬间瞳孔收缩,心跳几乎停止。 “外公!”右梧根本不顾小草和离相的阻拦,直接就向外跑去,刚刚迈出两步却又被离相抓到,紧紧抱在了怀里。 “放开我!” 离相紧紧抱住右梧,大声道:“别看!” 右梧大叫着,“放开!” 离相放开他,却赶在他飞蛾扑火之前用一道结界将他困住,然后自己走向了前方。 右梧敲打着看不见的风墙,大叫着,发出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他看着远处山崖上的灰色岩石,和岩石上那道从上到下几乎一直延伸到地面的红色,眼泪瞬时就流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 “外公!” 上官行知依旧是面带微笑,花白的须发在山风的吹拂下起起落落,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白色,宽大的袖子和长长的衣摆被风掀起,卷在此刻正正钉进他胸口中的长枪的长柄上。 鲜红的血液像是梅丛一样盛放在他白色的衣袍上,而后一路向下,像条通身赤红的细蛇一样,蜿蜒爬过下方的岩石,沿途留下爬行而过的鲜红印记,看在右梧眼中,触目惊心。 在山崖上的外公,看上去仍是微笑着。可半张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原本红润的面色此刻也已经白纸一般没了丝毫生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只不过片刻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右梧脑子一团乱,使劲儿抓着自己的头发,敲打着纹丝不动的结界风墙,如果知道会是这样,就不该让外公进来,早知道的话也不该听小草的话,应该无论如何都跟他一起进来才对! 被泪水朦胧的视线从上官行知身上慢慢下移,尘埃落定后的山坳中,大大小小的石块和长枪剑戟流矢之中,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红色。 梧被困在结界中,听不到声音闻不到气味,却可以清楚看到这满眼的红色,不是别的,却也是血液,从新鲜的正红到半干的深红到干涸的赭红,大片大片地铺展着。 右梧的视线移到远处由泉眼生发而出的溪流上,目光随着那溪流,从远到近,一直看到临近自己不远处并且一路向外蜿蜒的水路。 虽然是刚刚从泉眼中流出,那溪水却不是清澈透明,而是混杂了泥土黄色的赤红,浑浊而凝滞,仿佛是一条山体的血脉,从地势稍高的位置开始向外,一路流经低洼处向外为其它支流输送着生命的源泉,血液。 只不过这血液却不是这处浩瀚山支脉的,而属于无数个如同上官行知一样,也许在右梧赶到之前还鲜活生动,现在却了无生气的人。 最近的一个,离右梧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那人与其他人一样,身着简单的甲胄,手握长剑,那剑身染满血带着伤痕,一看就知道曾经经历过一场恶战,而剑的主人则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大张,神色惊恐,保留了见证死亡一瞬间的样子。 他的右手虽然握在剑上,那手却不再属于身体,自手腕处被齐齐斩断,而同时被斩断的,还有他的腰身和双足。 伤口皆整齐无比,无法想象是被何种兵器所伤,却可以想象出这人在最后那一刻倒在地上,面朝着不明来路的强大敌人,尝试抵抗却毫无作用,就这样在恐惧中被利器切割了身体,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瞬间成为了一堆如同这山间的岩石枯木一般再无法有所思想的尸块。 像这人一样身体整齐被切开的尸首,并不在少数,或者可以说,是漫山遍野。 右梧大口呼吸,手按在胸前,额上冒着冷汗,面色惨白,却只是无法闭上眼睛,虽然这画面令他几乎虚脱地昏过去,他却只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 第215章 背道而驰 泪水在眼眶中摇晃着,将落未落,膨胀的水滴将由深绿和深红组成的世界折射到右梧眼中,绿色和红色就交织在一处,旋转陨落,变成棕黑的泥土,那是每个有生命的人,都最终将去的归处。 心仿佛被生生撕裂开了一般,泪水的滚落让视线暂时清晰,随即又被重新涌出的泪水所模糊。 眼前的画面过于血腥,别说右梧只是个未满十七岁的少年,纵使是经历过五千年漫长生命的离相也不禁唏嘘,这样的杀戮,过于残酷。 右梧跪坐在地上,两手撑在看不见的风墙上,一双肿胀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外界的一切,一个个检视过遍野的尸体,他在强迫自己去看,去面对,仿佛只有一个个看清楚他们,他才有资格为他们哀悼。 仿佛只有侥幸活着的自己真正去直视和面对他们的死亡,自己才算是一个人,才算是还活着,才算没有将自己从这场无解的杀戮中抽身出去。 这所有人,不论数多少遍都数不清数目的人,都是为了自己才来这山谷中的,他们对自己有所期许,可自己呢?却对这里发生过什么毫不知情,就这样辜负了一众人的期望。 他们全部是为了自己而死的,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深埋在右梧心中,随着每一眼看到的更多红色而扎根成长。 所有的这些人命,右梧根本不管自己能否承受得住,就将他们统统背负到了自己身上。 当离相和丁小草带着上官行知的尸身往回走的时候,右梧擦干了泪水,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要保护好还活着的人,要为枉死的人报仇。 要坚强。 右梧站起身,静静看着离相怀抱着上官行知越走越近,看着丁小草在边上泣不成声,看着上官行知垂在袖子外面枯槁的手上的血痕,指尖的血液不再滴落,而是在中指尖端凝成了一颗深红色的血珠。 离相小心将上官行知交给丁小草,而后一个人走到右梧面前,隔着风墙与他对望,看到右梧的神情后,他向后挥手,用妖法将散落四处的尸身还原后又将他们整齐运到稍远的林中,做完这些又屏蔽了风中的血腥味后才解除了结界,将右梧放了出来。 右梧伸出手臂向前探探,确认了之后深吸一口气,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浓重血腥味,四下看,地面上却仍是大片大片红色,眯着眼看,像极了山花盛放的如火如荼。 看到右梧的样子,离相心中刺痛,一手揽过他在怀中,一手要再施法抹去地上的血痕,却被右梧拉住衣袖制止了。 右梧摇摇头,“我都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掩盖又有什么用呢?放心,我没事,真的没事……我想看看外公。” 离相松开右梧,揽着他的肩膀走到上官行知身边。 上官行知的双眼早已经被合上,此刻看上去十分安详,睡着了一样。 丁小草伏在他身上,一声声唤着,“爷爷,爷爷——”泪水满脸,手指陷在上官行知的衣料中,紧紧抓着,手上青筋显露,样子十分痛苦。 右梧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子,手轻轻按在丁小草背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就这样一边看着自己的相认了没几天的外公,一边跟丁小草挨得更近些,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去安抚身边一定比他更加伤心的人。 丁小草突然抬起头,带着满脸的泪,脸颊上因为手上沾了血后又去擦拭泪水而沾了些血迹,属于上官行知的血。 “哥,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丁小草一把抱住右梧,把头深深埋在他肩窝里,“哥,你可能不知道,爷爷他很强,非常非常的强!这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啊!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他就……他就……还有,桑桐呢?桑桐呢?” 右梧强忍着泪水,尽量用平静语气叫着,“小草……”环住他娇小的看上去只有十岁不到的身体,轻轻抚摸他的背部。 离相在一边道:“我丝毫感觉不到桑桐的气息和去向,这事,当真蹊跷。” 丁小草紧紧抱住右梧的腰,“哥,你不知道他有多强,你不知道……我还想总有一天超越他,可现在……” 右梧看着哭到浑身颤抖的丁小草,想到昨天听到的上官行知说的他跟小草之间的误会和晚上小草的敷衍就觉得分外心酸。 虽然小草表面上装作不在乎这个爷爷,可内心里对他却是最为仰赖和敬重的吧?只是这份心情……逝者已逝,阴阳两隔,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传达到了啊。 如是想着,心酸到无以复加的右梧忍不住流了泪,安静无声的两滴泪水刚刚落在脸颊上就被他用衣袖擦了去。 不能哭,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是要坚强。 这时候,随后而来的十几人也看到了这满地的血红,看到泣不成声的右梧和丁小草,皆下了马,深深低下头,表达各自的哀思。 丁小草哭了很久,才终于安静下来,趴在右梧身上,像是睡着了一般,右梧也心力交瘁,就这样抱着他,心里空落落一片,什么都无力去想。 被血缘联系在一起的兄弟二人,就这样紧紧抱着彼此,却也不仅无法心意相通,而且甚至是恰恰相反的背道而驰。 丁小草哭,口中念着爷爷,心中想的却是自己那个早年仅仅因为上官行知的一句话而无法得救的,自己最最深爱和敬重的母亲。 这么多年过去,儿子终于,终于为你报了仇了,丁小草如是想着,埋在右梧怀中不为任何人所见的那张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那弧度渐渐延伸,最终变成了一个带着诡异的苍凉却心满意足的笑容。 丁小草回忆着方才骑在露凝身上飞到悬崖上的情节。 如同约定的一般,上官行知虽然被钉在岩壁上,却没被刺中心脏,那岩壁上的血液,也并非全是他的,而他之所以神色像已经死了一样,是因为枪头上被加了带有妖法的麻药。 第216章 恨 上官行知当时虽然不能动,却仍是有些许知觉的,虽然只能维持眼睛半张的状态,却也是仍能看到东西的。 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画面,是自己最为出色的孙子上官蔚然的脸,严肃之后掠过一丝笑意;最后听到的话语是他对自己说:“老头子,安心下去吧,我妈早在下面等着找你报仇很久了。” 丁小草手中像冰一般透明如针一般尖细的毒刺刺入上官行知的颈动脉中,随着体温的热度而瞬时化为水消弭了形状,同时毒素也毒蛇一般游走过上官行知的全身,掠夺走他身体的最后一些温度。 丁小草是亲自下的手,且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爷爷死去的。 复仇成功的一瞬间,于他来说是解脱是圆满,还有一种他自己尚未发觉到的,森冷如万年寒冰一般的凄凉。 人活在世上的理由有千万种,促使一个人去努力去成长的动力也不尽相同,在诸多种可能的理由中,爱与恨绝对是最强烈的情感和理由。 爱与恨,这两种同样强烈却截然背道而驰的情感却可以产生相同的行动力,但爱与恨还不同。 爱是偶发性的,且难以长久,一旦强烈的爱意没了,或者随着时间慢慢减淡,其带来的动力和激情就会凋零。 恨是有缘由的,是有着根深蒂固的机缘儿产生的,恨一个人或者一种人,这种感情可以比最深的爱还要强烈,可以让人在逆境中生存,可以让人勇往直前甚至不计生死。 但恨意带来动力的同时却也让将灵魂卖给仇恨之人陷入了一种无法回头的境地,所有的恨意都需要一个对象,因此当强烈的仇恨产生的那一瞬间,也就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仇恨深重形同水火的本该绝无关联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这或许是一种比爱更甚的牵绊,随着恨意的累积和仇恨时间的增长而逐渐累积,变得越来越强。 当仇恨累积到最后一点,如同绷紧的琴弦在被弹奏出最绝美的那一道乐音的瞬间砰然断裂一样,紧绷感消失的同时是复仇成功的快感,可紧接而来的却是万籁俱静的空旷渺茫。 随着对立面的消失,原本站立的倒下,原本坚硬的融化,原本炙热的冰凉。 丁小草在右梧怀中笑着,心却越来越冷,待到冷到了一个不易觉察的极致之后,紧绷的心弦断裂,他便在自己也无觉察中,悄无声息地昏了过去。 弑亲的痛,远比表面上感觉到的剧烈。 昏沉沉的睡梦中,是母亲的笑脸。 她说,小草小草,妈妈不希望你是参天的大树,却希望你是整个原野上的草,出身寒微看似低贱却有着大树所没有的生命力,不论经过什么样的挫折和打击,只要一点雨水,遇到合适的温度,就会骄傲地破土重生。 永远温和却坚毅的母亲,是她教会了自己最多的做人道理,甚至她临终前的那句话——要坚强,也一直支撑着丁小草比别人付出了多几倍的努力,做到能人所不能也绝非偶然。 可这样的母亲却因为爷爷的一句话而永远闭上了眼睛,不论事后上官行知怎么解释,丁小草都在心中肯定了,是因为自己母亲并非正房且没有家世背景,才会使得一向看重门第声望的爷爷对她见死不救。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点先入为主的恨意,撒入原野遇到稍微的春风雨水,就化成了满眼的生发的野草。 草尖刺在心尖上,刺得一颗心刺痛难耐,鲜血淋漓。 他一遍遍点火烧着那草,却不知道,每一次的野火烧尽之后,新生的草芽都更浓密尖细,更是刺得那颗心鲜血淋漓。 丁小草很小就入宫做司岚律的伴读,开始时因为听家里人说起过司岚律和其母亲木凡害死自己姑姑和哥哥的事,所以对司岚律表面恭敬心底却十分忌讳。 丁小草虽然聪颖,却不奸诈,他的这点小心思早被那时已经经历过生死大关的司岚律看在眼里。 某一日,司岚律故意将一盘墨汁推在地上,而后喝退了上前来的宫女,对伴读的丁小草用温和却命令式的语气说:“这墨可是相当珍贵的,去,用你的衣袖把这墨擦起来,再给我好好的收集回盘子里。” 司岚一族和上官一族表面修好却暗地里结仇,木家和司岚家不动上官家是因为时机未成熟,如果贸然对付实力强大在朝中有众多党羽朋客的上官家一定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引火烧身,这一点丁小草是知道的,所以早已习惯了司岚律对他的百般刁难。 他应了一声是,不去思考司岚律这举动有多侮辱人,也不去思考用衣袖是不是能将墨汁弄回盘子里,就恭恭敬敬蹲下身子,小小的手攥住衣袖就按在了地面的墨汁上。 司岚律道:“仔细这些,一定擦到一滴都不剩。” 丁小草忍着心中的不快,朝司岚律笑笑,而后就继续埋头擦拭,待到擦了很久后。 司岚律又说:“可以了,来吧你袖子里的墨汁拧回盘子里。” 丁小草依言站起来,抓起袖子不由吃了一惊,袖子上除了一点摩擦痕迹和浅浅的灰渍之外竟然没有沾染上大片漆黑的墨汁。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着去摸袖子,却摸到一片湿凉,明明是沾染了的,可是为何看不见? 他看向司岚律,司岚律从坐的位置上起身,走到窗前拨弄着窗棂上的竹风铃,“上官蔚然,或者我该叫你丁小草,你之所以会觉得那盆子里装的是墨汁,是因为那里是一种特制的药水,放在特制的盘子里就会呈现出黑色,但它实际上不是墨,是透明的。” 他说到这停了停,转头看丁小草,窗外的风吹拂他耳鬓的碎发,他微笑看着小草,“所以很多时候,眼见未必为真,何况是耳听呢?你觉得黑的东西可能实际是白色,而觉得干净的东西实际却可能最为肮脏。” 第217章 回忆 丁小草皱了眉,听懂了司岚律的言外之意,却说:“我不明白。” 司岚律也不直说,只道:“就像上官行知,众所周知的善人君子,可他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否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世间又会有几个人知道呢?”他从桌案盘子里摆放的堆成小山一样的桂花糯米团中拣出一个,走到丁小草面前,捏着他的下巴令他张开嘴,而后将软糯的团子塞了进去。 丁小草嚼着从未吃过的糯米团,他不喜欢糯米黏黏的口感,也不爱甜食,所以表情是痛苦的。 司岚律说:“我知道你不爱吃甜食,也知道你觉得我像那墨汁一样,但这世间的事情哪里有定数了?小草,弱肉强食,我希望你是原野上最具生命力的那一片绿草,希望你做到最强,即使到了那一天,你不会选择站在我的身边。” 除了母亲之外,这是第二个人跟他说不起眼的小草的坚强。 司岚律那时自信的话语表情以及说话的语调皆深深烙印在丁小草幼小的心灵中,此时此刻也继母亲的音容笑貌之后浮现在他的梦中。 律,自信而强大,敢想敢做有志有勇,这样的人才配统治国家,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在未来一统天下。 丁小草在右梧怀中露出了点点自信和期许的笑意,转瞬后却消失了踪迹。 画面跳转后,是上官行知的脸,十多年前,他比现在看上去年轻许多。 须发花白却面色红润的老者坐在院中一颗古老银杏树下手持一卷妖怪杂谈一页一页悠闲翻着。 风过的时候,树上的银杏叶哗哗作响,其中一片早早黄了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刚好掉在了上官行知正看的那页数的书缝里,稍稍歪斜地立着。 丁小草拿着一根长长的狗尾草在手里,经过院子,正看到爷爷举着银杏叶端详,就跑过去说:“爷爷,叶子黄了。” 上官行知放下书册,一把把丁小草抱进了怀里,将手中叶片递给他道:“蔚然,告诉爷爷你今年几岁了。” 丁小草伸出一只手,先是五指张开而后弯下了大拇指,看了看还是不对就又弯下了小拇指,然后他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对着上官行知,奶声奶气地说:“小草三岁了,爷爷。” 上官行知的大手拉过丁小草稚嫩的柔弱无骨一般的小手,反过来看了看,见他的大拇指并没有压在小指上就笑了,而后伸出自己的右手对在了丁小草的左手上。 手掌贴手掌,五指对五指,一大一小一粗一细,对比鲜明。 上官行知问丁小草,“你说爷爷跟你的手比起来,谁的大?” 丁小草认真看了看,笑得露出两个酒窝,“爷爷大,爷爷这么大。”他说着两只手抓住了上官行知的大手,抱在手心里摆弄着他长满老茧的手指。 上官行知慈爱地抚摸丁小草的额头,“那蔚然再说说看,爷爷的大手和你的小手,哪个更厉害?” 丁小草似懂非懂,但听到厉害两个字,就斩钉截铁地说:“爷爷厉害!最厉害!”虽然还很年幼,他也听着父母兄弟姐妹说起过很多家里长辈的事迹,上官行知曾经在很年轻时就以一人之力消灭了为祸偏远村庄的强大食人妖兽。 他不知道什么是偏远村庄,不知道什么是食人妖兽,却知道上官行知这个爷爷非常非常的厉害,比爹妈加起来,再凑上叔叔伯伯还要厉害,因为这份由来已久的崇拜,他对这个总忙碌的爷爷也是十分渴望亲近的,比如方才,只因为远远看到他坐在院子里就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跑了过来。 上官行知在丁小草圆圆的小鼻子上一点,然后把没被握住的那只手伸出来,先是五只手指,然后弯下大拇指贴合手掌,再蜷曲小拇指。 丁小草看着他的动作,小指弯曲下去之后,连带着无名指和中指也弯了下去。 上官行知那只手保持着别扭的姿势对丁小草说:“来,把刚刚的三岁再做一次给爷爷看。” 丁小草闻言伸出手,毫不费力地保持了只有中间三指直立的的动作。 上官行知在他的小手上亲了一下,微笑说:“你看,爷爷的手大,但是却不会像你一样只伸出三根手指。” 丁小草眨眨水汪汪的清澈大眼睛,“爷爷怎么不会?爷爷什么都会。” 上官行知又做了一次方才的动作,这次正正把手心对着丁小草,“你看,爷爷就是不会做,所以是蔚然你更厉害,这个动作很难,可是你就会,爷爷不会。” 丁小草撅起嘴,不懂了。 上官行知把丁小草转过来抱在怀里,下巴上的胡子蹭在他嫩生生的脸上,伸出自己的大手,然后把那只小手放在自己手心里,问道:“乖孙,你说爷爷厉不厉害,强不强?” 丁小草想扭头却扭不过,只能背对着爷爷使劲儿点头,“厉害,最厉害。” 上官行知指着自己的手和丁小草的手继续道:“蔚然你看,爷爷有一只大手,但是爷爷的手却不会像你一样做出三来,所以你已经在一个方面超过爷爷了,等到以后,你长到四岁五岁六岁,还会在更多方面超过爷爷的。” 丁小草还是不太懂,只是认真看着两只叠在一起的手,感觉着爷爷的怀抱很温暖很厚实,很有安全感。 上官行知继续道:“蔚然,以后你会变得很强,很厉害,比爷爷还厉害。” 这句话小草算是听懂了,很兴奋地转过身,看着爷爷,“真的吗?比爷爷还厉害?” 上官行知拿起花白的胡子,用胡子稍搔弄丁小草的脸颊耳鬓,“当然啦,你看你才三岁就已经有了一双比我厉害的手,再大一些肯定很快超过爷爷。” 丁小草笑得脸上粉扑扑,“好,超过爷爷。”这话说得却有些底气不足。 上官行知捏了捏丁小草的下巴尖儿,“那蔚然想不想更快一些超过爷爷?” 丁小草犹豫了一下,点头,“想……” 上官行知拿过边上石桌上的书,翻到倒数的一页只给丁小草看,“这图上画的妖兽叫做陆吾,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大妖兽,你怕不怕?” 第218章 桑桐 “……”丁小草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上官行知继续诱导,“不害怕就会快点变强。” 丁小草听到这话立刻摇头,“不怕不怕!” 上官行知道:“咱们上官家祖祖辈辈都跟妖族保持着一定关系,驯服并借助他们的力量成为自身的力量,甚至咱们的血脉里都流着妖族的血,所以上官家的孩子从小就要了解妖兽才行,蔚然,你三岁了,是时候了。” 丁小草看了看上官行知,又看书页上那只画的很凶猛的巨兽,有些胆怯,但还是干脆点了点头,“不怕。” 上官行知点点头,一手捂住丁小草的眼睛,一边唤出了桑桐。 丁小草感觉到透过指缝的金光,感觉到一阵卷着沙粒的风吹到脸上,而后眼前的大手撤去,他先张开一只眼,立刻就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脑袋,金绿色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本能地一闭眼,深呼吸之后把两眼同时张开,小小的心脏在胸腔中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面对着比家里的猫儿大上不知道多少倍但样子有些像的陆吾,虽然非常紧张,却不觉得恐惧和害怕,不觉得面前的巨兽会伤害自己,反而想同他亲近,觉得他会保护自己。 几乎只是看了几眼,丁小草就告诉自己,他非常喜欢眼前这只大猫。 很多孩子在第一次面对妖兽的时候,尤其在第一次面对的妖兽是陆吾的时候都免不了惊叫或者嚎啕大哭,丁小草却没有,这一点让上官行知很是欣慰,他拍了拍小草的脑袋,“你可以叫他桑桐。” “桑桐……” 丁小草紧张又兴奋地叫出这两个字,听着眼前巨兽的呼吸声如同风声作响,紧张得小脸绯红,兴奋得一颗心脏不知道要如何跳才好。 这就是爷爷的妖兽陆吾啊,那么大一只,那么明亮的黄绿色眼睛,那么漂亮的黑黄相间的条纹,短短的毛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看上去让人十分想试试手感。 丁小草想着想着手就不自觉地伸出,却停在了半空,他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看看桑桐,又回头看爷爷,接着就这么愣住了。 上官行知朝着桑桐使了个眼色,他就缓缓将身体向前倾了些,头也放得更低了些,慢慢把自己额头的位置贴在了丁小草不知所措的小手上。 丁小草再回头看看上官行知,只见他正鼓励地对着自己笑,咽了口口水,给自己壮了壮胆,就继续伸出手,把他与桑桐之间最后剩下的那寸许距离变成了零。 短而浓密的毛发钻入手指和手指的缝隙,丁小草心中的第一个想法是——原来大猫猫不像家里的猫猫那么软啊,这毛毛有点硬,不过还是很舒服。 桑桐虽然样子可怕些,却是十分温和善良的妖兽,有很喜欢人类的小孩儿,就这样任凭丁小草的小手从他的额角摸索到额头的纹路又摸到鼻端,他很享受似的眯起眼睛,长长的韧性十足的胡须随着呼吸轻颤,偶尔抖一抖扫过丁小草藕节一样的胳膊,弄得他瘙痒了咯咯笑出声来。 丁小草的看着桑桐棕黄色倒三角形状的大鼻子,就从他的鼻梁继续向下,摸了上去,湿凉凉的,有些粗糙的质感,很有弹性摸起来很舒服。 丁小草一时忘形,就用食指戳了戳那只可以算得上是巨大的鼻子,桑桐猝不及防,冷不丁被触到了痒处,只来得及忙着偏过头,还没能后退一步呢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震天动地一般,大地和空气都随着震颤,连银杏树上的叶子都多飘下来了几片。 上官行知在那一瞬间用衣袖包裹住了小草,并未让他受到太多的惊吓,倒是桑桐自己不知所措起来,他抬起巨大爪子蹭了蹭鼻子,觉得不方便就幻了人形,蹭蹭鼻子舒服了之后立刻走到丁小草身边,“怎么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摸了摸丁小草的额头,丁小草刚刚是眼见着巨大的猫变成一道金光又变成人的样子的,他虽然大概知道妖兽可以变,第一次见到却极为震惊。 刚刚还那么大一只带着满身毛茸茸的大猫,这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人,他的眼睛是金绿色,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梭子一样的形状,除此之外他和一般的人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一头的金发十分扎眼和不寻常,但他穿着深棕色的长袍,穿着跟爷爷差不多的靴子,腰间还像父亲一样挂着一块玉,真的很像个人。 不过……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吗? 眼梢微微上挑,眉毛也是金黄色,高挺的鼻子,嘴角微微勾起,嘴唇颜色润泽,面庞如刀削一样毫无一丝多余,怎么看都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连他以前一直以为很好看的父亲都被比了下去。 上官行知注意到丁小草傻呆呆的看着桑桐的样子,笑着说:“到底是个娃娃,别是被你刚刚那一下儿给吓傻了吧。”他把丁小草的脑袋转过来,“蔚然,桑桐他不会伤害你,他只会保护你,你怕了么?” 丁小草回过神来用力点头,指着桑桐说:“大猫猫变了之后真好看!比父亲还好看!” 上官行知愣了一愣,随即大笑拍打桑桐的肩膀,“听到没有,你以为你把他吓傻了,他却是看你好看看呆了,哈哈哈,果然是我上官家的孩子,不错不错!” 桑桐俯身说:“蔚然你以后会见到更多妖族的,他们幻成人形后大多比好看好。” “欸,别这么说,你这样的才叫好看的男人,那些幻出人形来比女人还美的男妖我是不觉得哪里好。”他捏了一把丁小草的脸蛋,又指了指正微笑的桑桐,“蔚然你看,桑桐好看吧?” 丁小草点头,“好看!” “那你喜不喜欢他?” 丁小草有点儿不好意思,怯怯地说:“喜欢……” 上官行知笑得高深莫测,“桑桐他是历代上官家当家人才会继承的厉害的大妖兽,你要是喜欢他,就努力接替你爷爷我成为咱们家的当家吧。” 第219章 赎罪 右梧把丁小草背在背上往帐篷的方向走,就听到他在背后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好,我一定能成为当家。” 随后丁小草又笑了几声,右梧知道他在梦呓,却也稍微松了口气,可随即就听到他惊叫到:“放开我!我要见妈妈!” 右梧刚想把丁小草放下来他就开始腿脚不老实起来,还紧紧抱住右梧的脖子不撒手,在露凝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把他弄了下来,右梧只听到他叫了一声爷爷,后面的话就断断续续听不清了。 露凝冲右梧点点头,“还是我来照顾主人好了。”他说着将丁小草横抱而起,食指点在他额心,指尖淡淡的紫色光晕之后,他说:“只是帮助他安神的妖法而已,不会有任何伤害,放心。” “那小草就交给你照顾了。”右梧觉得精疲力尽一般,刚刚站起来就觉得一阵眩晕,好在被离相及时扶住。 “去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喝点水,这里有我就好了。”离相担忧地看着他,把他为汗水濡湿的额前的发丝拨到一边。 右梧摇摇头,别说是吃东西,水也是喝不下的,这处山谷虽然被用妖法屏蔽了血腥味,右梧却牢牢记得刚刚他到这里时所闻到的气息。 他向着之前离相把众人的尸体移过去的方向慢慢走去,离相抓住他的手腕,“别去,别再去看那些人了!” 右梧还是摇摇头,“离相,他们是为了我才惨死的,我没能及时赶到这里,没能救得了他们,至少应该亲手把他们安葬,你说对不对?” 右梧看着离相,离相从他的目光中读到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不同于他经常的或戏谑或软弱或坚强,是一种带着些茫然和倦意的深沉哀伤,似乎是一瞬间真正长大成熟了一般。 这改变让离相心疼,他不由分说将右梧揽在怀里,宽阔的胸襟将他完全包覆,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别自责,也别把这么重的担子扛在自己肩上,你有我,我会保护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剩下的一切,都交给我就好。” 右梧埋在离相怀中嗅着他身上带着淡淡草木香的男性特有味道,确实感觉到了一阵发自心底的温暖和安全感,还有感动。 他把鼻尖在离相衣襟上蹭蹭,却仍是摇头,“亲手埋葬他们,就是我现在想做的,离相,帮我找一把好用的铲子吧?” 太阳从东方开始慢慢向天空的正上方移去,万道春日里的和煦阳光直直照进山谷,洒在正用铲子铲土的右梧身上,因为很热,所以他脱了外袍,一言不发地挖了很久,却只在坚实的土地上挖出了五个足够容纳一个人的墓坑。 右梧看了一眼不远处摆放整齐的一具具尸体,吸了吸鼻子,把衣袖拉扯下来遮住已经满是水泡的手掌,继续扶着手柄使尽力气把铁铲狠狠踩进了生着嫩草野花的林间土地里。 离相看着右梧的样子十分心疼,同右梧一起挖坑的另外是个人看到这情形也为右梧担心,尤其是吕千,他跟右梧相识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他的脾气性格多少更了解些,看到他现在不说话不笑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到极限了。 当然是极限了,别说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孩子,就是他们几个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人,面对今日这惨烈的场景都无法不唏嘘感慨,无法不满心痛楚。 日头继续向西,绕过山巅,山峰青色的影子随着太阳的移动缓缓向前生长,慢慢地就掩盖满了整个山谷,骤然没了太阳,山风一吹,满身是汗的右梧不禁打了个冷战。 离相抢过右梧手中的铁铲,“别再继续了,去休息一会儿,没得商量。”他拉过右梧的手,心疼地看着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布满了水泡被磨破后流血化脓的疮痍。 右梧还是固执地摇摇头,“还有很多,我必须继续才行。” 离相蹲下身子,“至少让我先给你治伤。” 右梧把手抽回去,“我没事的,不疼。” 皮肉被生生磨出血泡,血泡又继续被磨破溢出的血水粘在手掌和衣袖之间,稍微撕扯摩擦就更加鲜血淋漓,怎么能不疼? 自然是再疼不过的,却愿意忍受,或者说,希望去忍受,甚至想让自己流更多的血,更疼一些,好像只有那样心里才会舒服。 右梧自己也许并没自觉,他此刻的行为,是在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赎罪,背负几千条人命和期待却浑浑噩噩不知担当的罪,没能及时赶到让如此多人枉死的罪。 大家都死了他作为罪魁祸首却活着,这种感觉好像是所有死者皆用猩红的眼睛看着他,用残缺不全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袖,扼住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没来救他们,为什么没早些承担起一切想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停下来仿佛就听到无尽的质问,所以他只有继续挖,继续惩罚自己,希望就这样直到失去意识,等醒来后还会继续,直到耗尽一切为止。 绝望而自暴自弃的想法,他自己没有自觉,离相却看得分明,但最终劝服他没再继续下去的,却不是离相而是小草。 丁小草走过来,揉揉红肿的眼睛,一把夺过了右梧手里的铁铲,又对其他人吼道:“都停下,别再挖了。” 右梧看着丁小草,“你再去休息会儿吧。” 丁小草却踮着脚尖敲了右梧的脑袋,“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脸色比个死人好看不了多少!还让我休息,我看你再挖下去才真就是休息了呢,彻底休息。你是不想活了么?那你继续,我等你累死了之后一定挖个大大的坑把你和那十个傻子一起埋了!” 丁小草指着吕千,“你自己犯傻还让他们一起?” 右梧忙说:“你们都停下吧,我自己来就好。” 丁小草叉着腰,“好,你厉害,你逞强,你继续挖,我看着。” 右梧果然拿回铲子打算继续挖,却又被丁小草再次把铲子夺了去。 第220章 看不见的敌人 丁小草又给了右梧脑袋一下,指着那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尸体,“你一个人挖,好啊,天气越来越热,我倒要看看你要挖到几时,一个礼拜?一个月?两个月?你数数这数量,你这么挖下去,他们不是一个一个被野兽拖走就是被蛇虫鼠蚁啃食光了,再不然就是在这林子里生蛆发臭,你忍心么?” 右梧咬着下唇,不说话了,他确实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只是做一些让自己舒服的事情罢了,说到底,还是自私吧? 离相趁着这个机会拉起右梧的双手,用妖法替他治好了手上的伤之后对丁小草道:“你陪右梧先回帐篷,这里我来就好。” 丁小草抬起胳膊像模像样的揽住右梧腰身,“哥,走吧,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右梧皱着眉头看那些尸体,丁小草又加了一句,“哥,跟我去陪陪爷爷,他喜欢热闹。” 这话一出,右梧的眼眶瞬时红了,点点头就跟着丁小草往营帐的方向走去。 离相先是挥动手臂横扫一记,就看到大片的树木倾倒,而后被风卷着移动到远处。 清理过了树木之后,他又伸出右手,而后用食指当笔一样在空气中画了一个横着的长方形,而后又横向纵向画了许许多多条直线将长方形分割成无数个小的长方格,完成了这一步之后,他的衣袖一挥,那发出白光的如同网子一样的线条就漂浮了起来,而后渐渐拉伸,最后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那张网子从纵向慢慢倒下,变成横向而后飞到尸体停放的位置,每一个小长方形的位置都刚好可以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一般,所有的尸体自己横向移动起来,并与每一个离自己最近的长方形靠拢,直到完全纳入其中才停止了移动。 几乎只是眨眼功夫,之前散乱的尸体就整整齐齐被光做的网子网住,分布在了离相方才开辟出的空地上。 那网子的线条触在地面上,坚实的泥土地就开始发光,而后在一片光泽中变得如同泥沼一般柔软,那一具具尸体就这样于接触的地面开始渐渐下沉,下沉的样子也跟人陷入泥沼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身体稍稍倾斜,从下肢开始渐渐往下,一边下沉一边挤出多余的泥浆,衣服也慢慢被卷入,最后沉入地面的是呈现出各种各样或惊恐或茫然表情的人脸。一张一张,在最后的时刻俯看这一片地方,就如同地狱之火燃烧之处一般,所有枉死的灵魂皆挣扎着扭曲着,被代入他们的安眠之处。 等到所有尸身沉入地表,那泥浆中冒出一些气泡,由小胀大,而后啪地一声破裂,溅出的泥浆落入大片的泥沼中瞬时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结束后,那网状的光线也慢慢失去了踪迹,渐渐变淡消失。 待到光线消失到见不到以后,地面就恢复了原本的面貌,甚至连之前生长在上面的野花野草也还是那样生机勃勃地长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离相带给这些不知名的牺牲者的安眠,是静谧而深沉且远离地表的。 在埋葬他们之前他就检查过所有人的尸体,可以感觉到其上残留有一种淡淡的难以分辨的类似妖气却又不像的力量,为了避免作恶的人利用这些尸体,他觉得让他们安眠且永无法重见天日才是保险的做法。 毕竟离相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选择杀人的,如果要他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保护好右梧,那必将十分吃力,所以不可以掉以轻心。 吩咐了十个人各自回帐篷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擅自离开侦查之后,离相命令青灰守在右梧与丁小草的帐篷外就隐了身形又回到了山谷的最深处,那一场惨剧发生的场地。 只对自己解开妖术的屏障之后,他仔细寻着蛛丝马迹,一切都太不寻常,所有人的死亡方式也好,此处残留的妖气也罢,当然最不同寻常的是身边带着桑桐的上官行知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遇害。 且不说上官行知作为最厉害的驯兽师世家的上官家的现任当家人有多么强的实力,就说桑桐是主要控制土木的妖兽,在这种山林中即使被束缚着,无法对人类造成伤害也还是可以发挥相当强的战斗力,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不去攻击,单纯用土木防御,也不可能让自己主人就这样轻易死了而自己也一并消失了踪迹。 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如果这一切是那个司岚律所为的话,那么司岚律的实力和计谋以及狠辣程度都远远超过了他的估计,以后的路会很难走。 跟随着非常细微的妖气残余一直追到了山谷外很远,知道再没有线索了离相才回去,已经是傍晚,但由于是山谷中,整座山的阴影笼罩着谷地,所以看上去比山外黑的更快一些。 离相回到营帐附近的时候,正看到丁小草在帐篷外生着几堆柴火,火光前方支了个木质的架子,四条腿支撑的交错几根树枝上上铺了许多新鲜折断的枝桠。 此刻上官行知的尸身正停于其上。 他表情安详,双手交叠放于胸前,因为换上了干净的白袍子又这样躺着,在火光中会让人有种他只是睡着了随时会醒来的错觉。 丁小草在上官行知身前的地面上插了七七四十九段树枝,在顶端点上特质的油料以支持燃烧。因为上官家人人都多少带有妖族血统,所以死后的丧葬守灵仪式也与别个不同。 离相走过去看着丁小草,问道:“右梧在睡?” 丁小草点点头,“你去了一下午,查到什么了?” 离相摇摇头,在丁小草身边坐下,“越查就觉得疑点越多,你是驯兽师世家出身的孩子,是否知道一些特殊的驯服妖兽的方法呢?我认识桑桐许久,实在不明白他为何会消失了踪迹。” “可以控制妖兽的方法很多,但要控制一只已经有主人且从未害过人命还非常强大的妖兽的方法……我想了一晚上了,也想不出,真不知道现在桑桐怎么样了,是不是被司岚律那混蛋的手下抓了去,用不知道什么方法困住折磨。” 第221章 决堤 丁小草把一根快燃尽的树枝拔出来,又换上一根长的沾了碗里的油料,这碗还是从死去那些人留下的物资中寻出来的,他把重新点燃的树枝插回方才的位置,然后吹熄了换下来的树枝。 离相转身,“此地不可久留,明日一早我们离开。” 丁小草却说:“你带着哥哥先走吧,我想在这里多陪爷爷几天,上官家的习俗,驯兽师死后,一定要将尸身在亡故地用法术保护起来停放七日,待他的三魂七魄都回来之后才可以带他回家安葬,如果不然的话,飘离体外的魂魄就会因为不是纯粹人类的关系被鬼魅吞噬,这样不止这一世,下一世他也无法得到完整。” 离相最关心的是右梧的安全,便淡淡说:“好,我明日带右梧先离开。” 但这时右梧却从后方的帐篷里走了出来,缓步走到丁小草身边跪坐了下来,他没看离相,而是看着火光中面容安详的上官行知的脸,看了一会儿便用虽然不大却肯定的声音说:“我要留在这里,陪外公七天。” 离相叹气,刚要说什么,丁小草却道:“你不行,哥,这里危险,而且你还有很多要保护的人,我已经派了莲薪去宅子那里探查过了,没有危险,也吩咐露凝去保护好宅子里的人了,但还是不能保证什么,在这里你牺牲了几千人,可是外面还有几百人等着你回去,你不可以这么任性。” 右梧的眼中映着火光,“那……至少让我在这里守着他一夜吧。” 丁小草起身,又拉着右梧起身,“明**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这里有我。” 右梧只摇了摇头,丁小草把他往帐篷里推,“那就我上半夜你下半夜好不好?哥,我有好些悄悄话想跟爷爷说,你就委屈一下别跟我争宠了吧。” 右梧看到丁小草眼中的伤痛情绪,就点点头进了帐子,离相在几个人的营帐周围布了结界之后就也进了帐子。 帐子里是两条棉褥子,也是从那几千兵士留下的帐子里拿来用的,右梧却不坐在其中任何一条上,而是在枯草堆上坐下,折了一段树枝拨了拨放在草堆中央小石台上的油灯灯芯。 离相挥挥衣袖收了两条被褥,而后用妖法变出整张宽幅被褥,之后把右梧抱起走了上去,“乖,睡吧,如果真的想守夜,下半夜我叫醒你。” 右梧侧一侧身子挪到褥子边缘处,用手中的树枝在地面上轻轻勾画着,许久之后才轻声问:“这次的事,一定是司岚律么?” 离相把右梧的冰凉的手拉回身边,放在怀里暖着,“无法确定,但从立场上来看,确实是他的可能性最大。” 右梧突然抬头认真地看着离相,“让青灰去一趟上官家看看情况吧,这次外公遇害,桑桐失踪,如果真的是司岚律做的,他一定会对上官家不利对不对?上官家就在承泽南郊,司岚律如果想做什么简直是易如反掌。” 离相环住右梧的脖颈把他的脑袋拉入自己怀中,“如果说司岚一氏的兵力是十的话,那么木家是五,上官家除了本族的驯兽师和妖兽之外是四,司岚律忌讳上官家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但他一直没有动手,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还不够实力,所以现在需要担心的还不是在明处的上官家,而是这些年来暗中保护你跟随木风的那些手下,就像这些人,原本该是隐藏十分隐蔽才对,却还是被司岚律找到先下了手,他能找到一处,就会找到另一处,通知他们转移藏身地点才是当务之急。” 右梧紧皱眉头,“你说得对,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去找他们。” 离相温柔抚摸着右梧的脸颊,“我已经吩咐过青灰去了,你现在只要休息就好,不然明天什么也做不了。” 右梧“嗯”了一声,埋头在离相怀中,但稍稍闭上眼睛,黑暗就欺压上来,他就仿佛看到满眼皆是那些碎裂的尸体,感觉到溢满口鼻的尸臭血腥,不禁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离相捧起右梧的脸,吻上他紧闭的双眼,而且伏在他耳边轻道:“你从来不是个直率的孩子,我可以理解你为了保护自己而将自己隐藏在坚实的壁垒中,但不要一个人住在里面,那会很黑很冷很寂寞……”他的吻落在右梧颈侧,“让我去陪你,不管什么的样的黑暗中,我都会为你点亮至少足够让你看清我的光明。” 离相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掌中溢出淡淡的白光,那是让人放松精神的妖术,对人体无害,只会令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让压抑的情绪得到宣泄。 右梧听着离相的话,感觉到越来越难过,今日里积压在心头的那些恐惧绝望自责的感觉仿佛巨大的冰川开始融化,涓涓细流汇聚成河,而后向紧闭的堤坝冲刷而来。 “右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你要记住,你有我。”这句低声轻语却比最坚实的箭矢更具破坏力,像是秉承着巨大力道划破空气直接刺入了堤坝的正中央一样。 那到防线从一点开始碎裂,裂纹迅速爬满整面坚实墙壁,而后在寂静了一瞬之后,一道lang涛打来,那堤坝就如同春天湖面上的薄冰一样,碎了个无影无踪,连渣子都融入了泪水之中。 右梧紧紧抓住离相的衣襟,埋在他怀里咬着嘴唇无声的哭泣,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根本无法停止。 外公的爽朗的声音,喝酒时高谈阔论的样子,教自己基础知识时的严厉且慈爱皆浮现出来,虽然只有几天的相处,他却得到了渴望已久的亲情,与丁小草给他的不同,那是来自长辈的温暖慈爱,那是一直想要有的关心和包容,是他幻想中家人该有的感觉。 与上官行知的样子相伴而来的是无数张带着遗憾的面孔,右梧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记得他们的样子。 他们一定也有父母家室,可是已经天人永隔。 第222章 宿命星 离相低语着安抚怀中哭泣到身体颤抖,面色泛红眼睛肿胀的右梧,再次捧起他的脸,低头将自己额头抵在他额上说:“哭出声来,我在这帐篷周围布了结界,你的声音只有我听得见,你心里的那座城,让我进去陪你一起。” 他说着低头覆上了右梧的唇,和着泪水亲吻他柔软的唇瓣。 右梧在接触到离相温度的一瞬间,终于是放声哭了出来,哭声和泪水皆毫无保留地涌出,持续了很久很久到精疲力尽之后他才保持着坐姿,就这么在离相怀中睡了过去。 即使在睡梦中,眼角仍是挂着泪,眉头也皱得很紧。 离相将他的泪痕吻干,又用食指按在他眉心处抚平拿出的褶皱,好像只要这样做,没了泪痕和忧伤表情,他就真的不再哭泣和忧伤一样,虽然是自欺欺人,离相却一遍一遍将渗出右梧眼角的泪水吻去,将他凝重的表情抚平,一直到右梧真正深沉入梦,表情轻松了为止。 离相将自己的脸贴在右梧脸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别怕,有我在你身边。” 右梧在离相怀中时梦时醒,无法安心,还未到后半夜就醒了。 他动动身子,从离相怀中起身走出帐子到丁小草身边,离相缓步跟在他身后也出了帐子。 夜风中带着春夜特有的暖意,时急时缓地吹拂过树林,带过沁染到空气中的叶片和花朵的芬芳气味。 右梧心道:如果此刻的安宁是真实,白天的一切倒像是一场梦了。 梦或者醒,在三月伊始的这个夜晚,是真实的,也可能翻过天明就成为梦幻泡影。 丁小草轻声道:“哥,快到你生辰了吧?” 这段日子哪里想起过生辰这码子事,右梧在心中算了算,“确实,再过五天吧。” 丁小草又给上官行知换上新的长的柴枝,用以代替那些快燃尽的短枝,他拿着替换下来的短枝在土地上画着,躲开一棵棵刚冒芽不久的草茎,他低着头声音幽幽地说:“哥,你说这是不是巧合,司岚律他,跟你同一天的生辰呢。” 右梧正看着上官行知的遗体,这会儿见着一阵强风吹得他长长的花白的头发有一绺竟然搭到了丁小草肩上就抬手为他里整齐。 丁小草在被那头发触到的瞬间打了个冷战,心跳失了半拍,却没被右梧发现一丝丝端倪。 右梧帮上官行知整理好之后才看丁小草,“司岚律,他的对我来说只是个名字,你是见过他的吧?是什么样的人?” 丁小草低下头,又折了一根树枝,从小碗里沾了油料滴在正静静燃烧着的树枝顶端,那枝端本是涂了油料的,现在突然一滴滴上去,就如同小小焰火一般“噗”地一下燃烧地旺了,待着多余的油料燃尽又恢复平静,丁小草就再去蘸了油料引下一根。 他一边低着头进行着毫无意义地动作一边说:“司岚律,样子没有哥哥你好看,比你瘦弱,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子狠戾,从第一眼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害了你和姑姑的仇人,所以对他的印象始终很差,如果你要问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会回答你,他是你的敌人,也就是……坏人,所以对付他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软哦,不然你会输的,哥哥。” 右梧看着上官行知,低声道:“不会的,小草,我会为了外公和今天平白死去的这所有人报仇,会保护好你跟家里的其他人以及所有支持我的人,一定,还有木风的仇也……” 他看了一眼离相,离相并未看他,而是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支着地面仰头看星空。 淡然地视线扫过满天星斗,他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立刻坐直身体。 属于他的宿命星,那颗平日里都因为运行轨道只会出现在白昼所以夜晚看不见的湛蓝色小星子,此刻却出现在了天空的一角,虽然位置很不起眼,但离相还是有所感应一般注意到了那个方向,并准确捕捉到了它的位置。 宿命星出现在夜晚,那么只可能是它逆行了,而逆行的原因……离相所知的只有一个。 他一直盯着那颗小小的蓝色看,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右梧与丁小草的对话,宿命星正在升起,从它出现在夜空的那一刻开始,直到它沿着盘旋的轨迹到达夜空的中央经过宿命点滑过天顶……到那时,便会迎来不可违逆的宿命。 就在离相出神的时候,丁小草的一句话轻飘飘进了他的耳中,“再过五天,是哥哥你的生日,同时也是司岚律那家伙满十六岁成年的日子,成年当天,他就会大赦天下,登位称帝了。” 离相突然转向右梧的方向,茫然觉得他的背影离自己遥远起来,司岚律,十六岁,逆行的宿命星…… 这不可能。 他突然站起身,拉过右梧,“跟我回浩瀚山一趟。” 右梧像是没听懂这话一样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离相的神情有些茫然,似是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一样,右梧担忧地握着他的手,听到他说:“现在还不确定,但我必须回去确认,而你要同我一起。” 右梧难得反过来安抚离相,“到底怎么了?你知道我不能走,我要同这些人共同进退才行。” 离相摇摇头,不由分说拉过右梧,“去去就回,以我的速度一个来回用不到一天时间,明日正午之前就可以带你回来,小草明日可以先带着剩下的几人去宅子汇合,再一同到尽量靠近边界处的郊野藏身。” 丁小草也站起身,“难得见到白泽也有慌张的时候,我倒是好奇呢,不过你最好不要此时离开,我要在这里守着爷爷七天没法离开,就是离开了也未必能保护得了那些人,再说了他们是为了哥哥存在的,让我一个外人发号施令怎么好呢?” 离相却不管这些,直接幻了兽形,衔起右梧腰部的衣服将他往空中一甩再接住,不给右梧再有反应的机会就已经腾空而起。 第223章 恍如隔世 丁小草看着离相转瞬消失了踪影,再低头看那些树枝,一些被方才的风吹熄了,另一些则只是稍稍暗了暗,风过之后反而更旺地燃烧了起来。 丁小草的指尖点在上官行知胸前交叠的手上,“老头子你说,白泽这么着急,是跟天命之书有关的事情么?”他的嘴角勾出微笑的弧度,“如果是,就太好了呢。” “离相——”右梧攀附在离相背上,紧紧环抱住他的颈子,手埋入柔软光洁的毛发中,呼唤却换不来回应。 这样的离相很反常,是右梧从未见过的。离相方才说要离开的那一瞬间,眼中所浮现出的彷徨无措如同迷路稚童一般的神情,右梧从未见过,此时虽然对离相究竟为何要匆忙赶往浩瀚山感到好奇,更强烈的情绪确实担心。 “究竟怎么了?你怎么了?”右梧俯下身子,尽量贴近离相的侧脸。 风声呼啸,由于行进速度极快,右梧的头发被吹得乱舞,眼睛也几乎无法轻松张开,离相并未施展妖术阻挡冷风,当真是有些乱了手脚了。 见到离相这样,右梧突然想起了一种可能性,瞬时心脏一停,接着不规律地跳动起来,他拉扯着白色的毛发,“离相,回答我!是不是因为以前说过的诅咒?你不能离开浩瀚山太久对不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不舒服?” 离相终于有了回应,“没有。”却是如此淡淡的一句,听得心焦的右梧忽然就因为关心而生出怒气来,他拨开离相的毛发,低头对准他的皮肤,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胛上,咬得很用力,直在皮肤上留下来两排齿痕才抬起头。 但离相却并没有丝毫因为他的行为而有所动容,只叹了一声,想起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让右梧十分担心才稍稍慢了速度,“我真的没事,回浩瀚山,是因为其他原因。” 右梧捶打着离相背部,“所以告诉我啊!” 离相微微移动视线,看着天际那颗蓝色的星,仿佛觉得它比方才看到的时候又升高了一点,心中的强烈不安感觉也在增强,却只要摇头,一边用妖术屏蔽了冷风一边用平缓的语调对右梧讲:“你没有必要知道。” 这话却让右梧彻底觉得心里难受了,“你说不是说过不要我一个人承担么?不是要与我一起分享么?怎么难道只是我难过的时候可以找你安慰,我有什么心事都要告诉你,而你却要在这种紧急关头遇到这么严重的事情也要一个人承担把我撇在一边,把我当个外人一样看么?” “不是这样,右梧,你别乱想,我只不过……还无法确定罢了,告诉你也只是多一个人徒增烦恼,并不会解决任何问题。”离相的语气是平淡的,右梧看不到,他正看着那颗蓝星的神情,是如何越来越暗淡的。 右梧心疼,语气很快软了下去,轻轻揉着自己刚刚咬过的那处,“烦恼也好,告诉我,虽然我跟你一起烦不会减轻你的烦恼,但我宁愿这样,好过觉得自己不被你需要。” 离相听到这样的话,十分想变回人身去拥抱右梧,却不能,只柔声安慰,“这世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了,所以不想让你跟我一起烦恼,这你能理解么?不是不需要你,而是……我自己一个人烦恼反而轻松许多,如果让你因为我而担忧,那只会让我的一份烦恼变成双倍,你真的要这么狠心么?” 右梧狠狠锤了离相一拳,“怎么说都有你的道理,臭倔驴!” “乖,很快就到了,如果确认过没事我们就立刻赶回去,放心,真的不是因为我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他看着那颗星,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心中所想是真的,如果真的这么巧合…… 他不敢想,他不知道如何接受如何面对,更不知道该如何与右梧一同面对。 如果是真的……难道这就是绝对不能离开浩瀚山的理由么?这就是违背禁令之后受到的惩罚? 右梧一边担心着丁小草和一众人的安危,一边安慰离相并继续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离相却最终保持了沉默。 待到太阳初升的时候,二人到了浩瀚山主山中,右梧在离相背上看着下方熟悉的景色,只觉得恍如隔世。 外界的血腥纷扰和此处的安宁静好,天壤之别,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如果一切早些结束的话,可以跟离相一起回到这里生活,那怕只有几天,那么这一生也就觉得满足了。 离相放慢速度,也解除了屏障,层层折射着阳光的水汽浸染在右梧的发丝眉梢和裸露出衣物之外的每一寸皮肤上,湿润微凉。雾气带着春日里最为充满生命力的花香草香钻入鼻息之中,只是几口就让人通体舒畅。 虫啼鸟鸣,恍如隔世。 离相的前足落在岩洞前的地面上,半雪半花的地面上留下他轻盈的足印。 “在这里等我。”离相变回人形之后,身体上的白色光泽还未散尽就向洞口走去。 右梧略一犹豫,“等等,我也一起!” 离相停下制止道:“等我,很快回来。” 右梧却一脸执拗且倔强地看着他,离相无奈,只得不再说话快步向溶洞走去。 如同第一次来时一样的感觉,暖色和冷色光芒交替的叫不出名的洞壁岩石,温暖如四五月的温度,一片令人舒适的祥和感觉,即使是光线幽暗,即使脚下的路看不到尽头,却也不会让人产生恐惧感。 大概是因为,这里充满了离相的气息,与世无争。 离相先一步进了最大的那个洞窟,就是右梧第一次见到他真身的那个地方,光洁的水晶一般的地面,矗立在洞窟中央延伸到无尽顶空的巨大水晶柱散发出微蓝的白光。 离相直接走到水晶柱前,指尖带上一点白光,在空中顺时针绕了一圈之后触在了水晶柱正前方如镜子一般光洁的平面上。 第224章 命运 右梧只看到他的手在快速地移动,仿佛在书写勾画什么一样,指尖上的光在水晶上游走,却看不懂他到底写了什么画了什么。 巨大的镜面一般的水晶随着离相的动作渐渐产生变化,从深处生出淡淡的七彩光泽,仿佛许久许久以前有人将天上的虹投入了湖中,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湖水冻结为不化的冰,而此刻那冰块终于溶解,而那道飞虹也终于有机会重新得见天日了一般。 淡淡的光晕在水晶中聚集,由散乱的絮状渐渐凝结成游丝状,游丝又渐渐聚拢,环绕着,犹如水中的彩色的鱼群一般,渐渐向离相手指的位置收拢靠近。 最后,融融的光晕透出水晶,在水晶表面之外形成了一个半球形的幻彩光晕。 离相此刻停了动作,指尖定在光芒的中心位置,转身对右梧道:“这后面的路,就是你我愿意带上你,你也是走不了的,所以耐心在此处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说完转回头,闭上眼睛,薄唇轻启。 右梧只听到一些无法分辨意义的音符,响在空旷的岩洞之内,如同一首古老的失传已久的歌谣,婉转低徊,深沉悲伤的,仿佛可以直接深入人灵魂最底层的音调。 随着那充斥了整个溶洞的哀婉声调,水晶中光晕的中心,在离相指尖所触的位置突然间白光大作,随即直直的一道从内而外射-出,照得洞穴内光暗分明。那道光线渐渐发散扩大,等直径到了犹如水中月般大小的时候忽然从中螺旋而出一阵强风。 右梧抬起衣袖遮住眼睛,眯着眼看着前方不远处离相的长发在白光和虹色光晕中被染得炫目,随着风的吹拂而上下漂浮舞动。 离相的声音停在一个高昂的声调之上,而后戛然而止。 月亮大小的光晕顿时极速扩大,笼罩了视野所及范围内的一切。无尽无声的白色和盘旋的风过后,所有的光声和风皆瞬时收回了水晶之中,化作一个小小的亮点,而后那亮点也如同沉入水底一般渐渐没入水晶中消失了踪影。 离相如同曾经多次做过的一样悬浮在柔暖的白色光晕中缓缓下降,这光芒同他出生时的一样,令他感觉到温暖而熟悉。 他闭着眼睛,在稍显漫长的下降过程中等待着。他周身沐浴在光晕之中,皮肤带着淡淡的珠光,长长的睫毛上染了些虹彩的光晕,唇色润泽饱满,长发微微扬起,与宽袍长衫一起在静谧的风中舞动。 离相的足尖向下绷直,从足部到脚踝到随着风吹舞动的衣摆露出的下肢皆完美无瑕。 方方经历过无法用言语形容一切的右梧这会儿刚刚睁开眼,白光很亮,却不刺眼,反而让眼睛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右梧于白光中一眼就看到了离相,虽然他身穿白服,发色也是浅浅的银白,但仍是让右梧一眼就将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 一瞬间仿佛置身于幻想中的仙境,一个绝美姿容的人儿从空中缓缓坠落,双眸紧闭,眉头微蹙,发丝轻扬。 下落的时间很长,低头看是一片无尽的白光,没有终点,右梧心中的感觉很奇妙,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已经离开了尘世。 这也许是生命的终点,结束向开始时所要经历的过程。 右梧胡思乱想着,奇怪的是即使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却仍然心境平和,仿佛在这样光芒的包围下,生死已经不再重要,一切皆是完满,皆是永恒,万物更迭,新旧交替,亘古不变。 消亡的,必将永生。 右梧心中明白,这一切不会是死亡或者重点,因为离相也在,而离相他不会死,他永远是这世间最美的一抹色彩。 右梧痴痴望着离相许久,终于微微张开嘴唇,唤了一声,“离相。” 温柔的声音水波在湖面晕开一般传入离相耳中,他先是没听到一般,随即忽然睁开了天青色的眼睛。 那双美目的颜色,在这光芒中更加清澈耀目,但目光中却充满了惊讶与不解,深潭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怎么了?”右梧又加了一句,“你说我进不来,但是你看,我不是进来了么?” 离相的足尖轻轻点在空无一物的位置,但却像是触到了什么一样借了力靠近右梧,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上下看了几圈后仍是不可置信一般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进得来?你刚刚做过什么?” 右梧听到这话也觉得不太对劲,“你让我等着,我就站在原地看着你而已,当时只看到光芒突然扩散到整个溶洞,我眼睛晃得不舒服就闭上了,结果再张开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然后看到你也在……怎么,不是你带我进来的么?” 离相从右梧的额头抚摸到他的双腿,是他没错,但……怎么可能?进到这水晶里来的只有他,从天地伊始,从这浩瀚山屹立在世界的中心开始,从他诞生并被赋予了守护天命之书这项使命开始,此处就从未有别人进来过,别说是一个人类,就是其它妖族,甚至孪生哥哥玖息也无法得以进入。 究竟是怎么了?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离相一时不得其解,但哪里出了问题这个想法出现在他脑中的那一刻,他忽然就生出了一丝希望。 原来亘古不变的东西也有可能改变啊,也是,这么久了,五千多年,沧海变桑田,桑田又沧海,为什么他白泽就不能变呢?为什么他的命运就不可以变呢? 也许真的是哪里出了错,这就能解释为何宿命星会忽然出现在天边了。 离相稍稍松了一口气,将右梧拉入怀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进来了,就跟我去看看从未给别人看过的东西吧,跟我一起去确认命运。” 右梧眨眨眼,“命运?为什么是命运?” 离相抖抖衣袖将右梧环抱住,捧起他的脸吻上了他的唇,不为别的,只为此时此刻的一丝渺茫希望和眼前之人担忧的眼神和可爱至极的容颜。 浅浅的点吻之后,离相用一贯平缓的声调说:“右梧,我来带你亲眼看看我的命运。” 第225章 没有终点的河流 在白色光晕的海洋里,离相抱着右梧,如同渐渐沉入海底一般下降,过了许久后,光芒渐渐从纯白变成了透着异光的彩色,一道道彩虹色泽的光线如同刺入棉丝中的绣花针一样,穿入到白色的光线中,渐渐将白色染得越发光泽多彩。 如果仔细向下看,就会发现那虹彩光线是有一个源头的,不是散乱无章而是从一个点开始向外发散着的,隔着些许如同氤氲雾气一般的光泽。 右梧揉揉眼睛却仍是看不清最下面隐藏着什么,看不透那光线的源头,那个像锥子尖一样的起点处究竟藏着什么。 再下降一些,那一丝丝细针一般的光线就密到分不出来,渐渐融为了一体,与白色雾霭合在一处,像是一团用彩虹织成的云。 离相的足尖先落地,而后拉着右梧转了个身,缓解去了悬浮太久之后落到实地那一瞬间的不适感。 右梧低头看着地面,那却不是土地,不是碎石,不是岩石,不是砖瓦,不是他所在脑中想象的任何一种材质,看上去整体是稍带白色的透明晶体,冰块一般,却明显不是冰块,且毫无冰冷感。 无数条曲线深深浅浅地分布于地面之上,蜿蜒如河流,只不过这河流却是一条条并在一起的,被不同的颜色分割开来,从透明到ru白到冰蓝到浅灰到金黄,不同的浅色彩带交织在一起,丝丝分明地分布在地面上,却又不是单纯的图案那么简单。 右梧痴痴看着,地上的那一道道纹路,竟然真的像是彩色河流一样,在地面上流动,可用脚尖试一试,地面却明显是平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沟壑,流动的河流似乎是在一层透明的冰盖之下,但看上去却又紧贴表面一般,着实神奇,身临其境的感觉,让右梧的言语匮乏无法言表。 离相拍了拍右梧肩膀,“你脚下踩的,就是世人常说的命运,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处,从一个源头发出,向一个终点流去,在中途上,一条河流也许会受到另一条的影响更弯一些或者平直一些,但不论如何绕如何纠缠,最后都会走向那个定好的中点,可以改变过程却改变不了结果,所以称之为命运。” 右梧看着离相,“所以你相信命运?”每个人一出生就被定了结局么?所以不论如何挣扎最后的结果都是早已经写好的,那么还去努力有什么用,挣扎有什么用呢? 离相微笑,“对我来说,命运不是用来相信的,它只是一个事实,仅此而已,命运就是命运,是像我自己的存在本身一样真实的存在,就像你现在脚下所踩的地面。” 右梧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努力是没用的?” 离相摇了摇头,“命运是命运,生活是生活,每个人的起点都是诞生终点都是死亡,这点其实和命运很像,只是生死是无差别的,或者说公平的,而命运却不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有人出生就显贵,有人则是生来贫穷。” 离相顿了顿,“但不是说努力没用,人的一生不是这河流的起点和终点,而是其中的过程,虽然无法改变结果,但却可以左右走向,”他指着其中一条冰蓝色的十分窄细的河流,“比如那一条,它就十分曲折,绕过许许多多的远路,你可以说那没有用,但它确实经历过,我不知道这河流代表了谁的命运,却觉得这样的曲折比平淡有趣得多,我猜你的命运之流也会像它一样,虽然无法改变终点,却在改变过程,于沿途经历不同的风景。” “然后走向既定的终点……如果知道了命运是存在的,那么为什么还要努力,还有什么动力呢?” 离相笑笑,“所以,命运是不被人知晓的,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充满期待和想象对不对?而且总有人会试图挑战命运,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在他们自己的意识里,那也许是真的可以成功的。”说到这里拉着右梧的手向前走,走向所有河流环绕的那个中心点。 那中心点同时也是虹光散发出的中心,右梧远远看到一个光点,听到离相继续说:“人是不应该知晓命运的,所以……其实这五千年来,我一直都对自己的这份使命感到怀疑,”他指指地面,“你看着所有河流所代表的人,皆是盲目的,但却有人可以例外。” 离相指着中心的那个光点,“那就是唯一的例外,那里,是唯一被记录下来的命运。” 渐渐走近,就看到那光点越来越大,竟然是个卵形的晶体,光泽莹润,是绝无一丝一毫杂质的透明,像是一颗原始的水滴,又像是万物出生时的那最初一个卵,干干净净,但就是从这干净虚无中孕育出了黑,暗,一切的杂质和混乱,从此让世界成了两面,互相支撑对立。 而此刻在面前的,右梧觉得,就是那仍未分化为两级的起点,万物的起始。 透明卵形的表面上环绕了雾气和虹彩的光晕,美轮美奂,右梧问:“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东西么?” 离相摇了摇头,“这就如你所见,是一滴水而已,万物初生的那一滴水,看上去纯净透明,但却包罗万象,其它的水都成了河流,但它却留在中心的位置保持了不动的状态,这你能理解么?会出现在其中的人,他的命运是有起点而无终点的,这就像是一种特殊的恩惠,被上天选中的人,他有决定自己命运之河流到何处的权利。” “你说过的天命之书,就在这里?”右梧看着那透明的丝毫不动的水滴,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离离相的生活如此近。 “是,天命之书,世人就这样称呼它,就被保护在这颗卵里。”他说着伸出手,轻轻触上那颗卵,虽然说它是水,被触碰了却没有任何波澜产生,而是渐渐凹陷出了一个小洞。 右梧觉得,与其说是水,它看上去倒更像是某种弹性十足的糕点。 第226章 宿命的蓝色 离相的手慢慢穿透水卵进入到中心的位置,右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空无一物的透明,屏住呼吸,却在一个恍惚的瞬间突然看到毫无杂质的水卵里出现了许许多多像是最开始他在水晶壁上看到的彩虹“鱼群”一样的光点,细细碎碎的,突然出现后往离相手心的方向聚集。 只是一瞬的功夫,随着光芒从水卵中心突然扩散开将整颗卵变成一个光团再熄灭,右梧就看到离相手中多了一张巴掌大的薄板。 纯白色的一张,竹简一般的厚度,看上去平平无奇,难道这就是离相一直以来守护的最为重要的……天命之书? 离相的手缓缓从透明的水卵中抽出,那圆圆的卵形随即恢复了原样,他从拿出白色薄板的那一刻神情就是凝重的,右梧走过去推了推他的手臂,“怎么了?离相?” 离相却呆呆看着薄板。 巴掌大的纯白色上,在边角的位置上出现了一颗小小的,几不可见,但是在白色上仍然明显的小点,湛蓝色,带着淡淡光芒,它就像一颗星辰,与天上的宿命星遥相呼应,它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天空中那颗蓝色小星所在的具体位置,也就是说,如果仔细盯着这块白板看,就可以看到那个蓝点正在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慢慢绕着螺旋线向正中央移动。 而中央的位置……是一个银色的图腾,白泽的图腾,头顶长角的四蹄妖兽,身形修长,呈一个半环形围绕着天顶的帝星。 他,白泽,从诞生之日起,宿命就是与可以不受命运控制的帝王相联系的。 那些被不明力量,也许可以叫做天命,选中的人,那些有资格自己书写自己命运,自己决定命运之河终点的人,名字会出现在这块薄薄的看上去如同玉石材质的白板上。 在亘古绵长的时间里,天空一角出现宿命星,拖着蓝色的轨迹划破夜空,白板上出现萤光的蓝点,带着同样的轨迹靠近正中心的图腾,这样不寻常的事,在白泽的这五千多年的漫长生命里,他只遇到过两次。 其中第二次便是司岚莫离。 天命之书只给命定之人,只在那人面前显现出文字甚至图画,至于到底为何,离相也没有亲眼见过,如果不是司岚莫离主动告诉他,他也不会去问。 一千多年以前,那个仲夏夜的傍晚,离相坐在山崖上看着漫天的繁星,逗弄着被他强迫幻出人形的青灰,就是那样一个晚上,他偶然看到了天际的宿命星,拖着冰蓝色的轨迹向天顶的方向移动。 那一瞬间的心情是不平静的,期待中带着喜悦,有一些终于可以再次离开浩瀚山的兴奋,但却不像第一次那样纯粹。 毕竟隔了许多年月,性格沉稳了许多,在一瞬间的兴奋之后离相觉得厌烦,为他这样无法自我控制的命运而厌烦。 只不过是一个该死的蓝色星星,一出现就要决定他的命运,想想就觉得难以理解,觉得不合理,他是白泽,但白泽是什么?又为何存在在这世上?守护一颗卵一块巴掌大的板子,帮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改变命运取得天下,这有什么意义?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质问,为何上天要造出自己,造出白泽,如果真的想要某个人得到天下,那么为何不直接给他,而要通过这种麻烦的方式,而又是为什么,自己虽然挂着尊贵的头衔,拥有高贵的名声和身份,却要枯守在山中,等着这几年前中不知何时才会惊鸿一现的蓝色星星? 质疑过,彷徨过,因为心里的不快抓住青灰出气也好,对着山林间的小妖甚至树木发火也罢,随着星星位置的逐渐升高,随着命运齿轮的转动,离相的心境却也一天天变化,渐渐沉静下来,从心底里接受,并等待着那个日子的降临。 别无他法,这就是白泽被赋予的使命,在使命即将到来的时候,他的心中感觉是无法被他人理解的,就像是一条长而软的蛇缠在身上,不论在怎么挣扎,它都会越缠越紧,直到将你的骨肉绞碎,与它化为一体。 那与生俱来的命运带给离相的感觉也是如此,不论怎么挣扎,最后还是会被束缚,且渐渐甘愿深陷进去。 只要他的帝王在位一日,他就属于他,为他喜为他忧,为他兴为他荣。 甘愿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类底下高贵的头,在他面前行礼,向他誓约忠诚。 离相对司岚莫离并没有半点多余的个人感情,却永远忘不了与他见面的那一天,那就像是火的烙印,贴着皮肉打下,直直穿透到心里,让他永生铭记。 天顶的帝星越来越亮,看着蓝色宿命星离它越来越近,离相也算着可以出浩瀚山的日子。 他几乎每日不厌其烦地下到水晶的最底部去查看天命之书,那块不起眼的白板,尤其当帝星光芒最盛,宿命星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那个晚上,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离相甚至无法分心做其它任何事情,只本能地守在水卵之前,手捧天命之书,凝视着蓝色光芒的移动,就这么丝毫不觉时间流逝,只是看着,就是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然后当最终,蓝色与图腾相遇时,整个天命书才会开始产生变化,虹彩自中心点扩散开来,像是光的洗礼一般将整个天命书包围住。 待到光芒散尽,天命之书就会从一块普通的白板变得透明,其上微微透出彩虹的颜色,红橙黄绿的色彩在其上轮换,并不定性,它最终的色彩会根据命定帝王触到他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愿望所改变。 离相捧着虹彩变换的天命书,在其上读到了只有他才能看到的文字,那是四个字——司岚莫离。 从这一刻这名字与他那个离相从不曾知晓的主人便深深烙印在离相心中,帝星明耀,五日之内命定之人必定登位。 离相带上天命书,深吸一口气,离了浩瀚山,只有白板变成虹彩的时候他才可以离开,这是从出生时就知道的事,那么理所当然,即使不明白原因,也无法违逆的命数。 第227章 永生 笙歌曼舞,张灯华彩,百姓皆走出门户到街上,茶寮酒馆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所谈论的话题无非是新一任帝王的登位大典,一片欢腾祥和,极致热闹。 泽陆国是南方的富庶国度,继承帝位的司岚莫离又是在做皇子时就备受期待推崇,一直被当做未来的贤明帝王期许着,今日他的登位大典,自然是举国欢腾,王公大臣们,除却在即位仪式之前已经被清除掉的不安定因素,也都是满面的喜悦神色。 彩旗飘扬,鼓乐升平。盛大的典礼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刚刚算是告一段落,从第一个阶段进入第二个阶段,新帝代领百官朝祖祭天。 白色是泽陆国的颜色,巨大的白色十二层塔屹立在帝宫南门外的松柏林中,安静肃穆,朝靴踩在地面松针上的声音是疏疏的松软,司岚莫离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身后跟着身着各色官服偶尔交头接耳准备好了或者仍未准备好侍奉新一任帝王的官员们。 “那是什么?” “快看!” “啊——啊!那是……那是!” 司岚莫离抬头,用衣袖遮住过于强烈的阳光,日头刚好经过十二层高塔的顶端,黄金铸就的塔尖向外散出暖暖的光辉,耀目绚烂。 可与这黄金色的光芒比起来,此刻出现在天空中正处于塔尖上方的另一处身影却更是耀目之极,长长的白色毛发随风扬起,于最炎热的夏日里看着却让人心境平和。 那被柔暖的白色光芒笼罩着的俊逸身姿,头顶透明的长角,眼睛的天青色,司岚莫离似乎是在书上读到过的,却不敢相信。 边上的上官炎适时走到他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后,就面朝那停在半空的白色身影躬身行礼。 在其他官员还是不解的时候,空中的白色光泽一闪而过,却已经降落到了地面上,侍卫们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纷纷亮出兵器,却被上官炎喝止了回去。 这时不知道人群中谁叫了一声,“白泽,是白泽!”一时间所有人皆屏住呼吸,注视着从未希冀过会亲眼见到的场面。 神兽白泽,传说中的存在,妖兽图解最后几页才会提到的强大妖族,关乎帝王命运的神秘守护者,居然在这里出现了,所有人皆感到惊奇而惊喜。 这场故事的主人公,白泽和司岚莫离却分外地平静。司岚莫离看着白泽,心中惊艳于它气度不凡的同时,也为前几日梦中见过它而感到某种莫名的力量在牵引控制,也许,这就是天命。 所以在看第一眼时,就觉得亲切,第二眼时,就觉得分外熟悉。 白泽缓步向自己的命运走去,眼前的少年身穿盛装雄姿英发,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想与他近亲,保护他,直到他生命的终结,但这种感觉,离相也清楚明白,只不过是他身为白泽的命运的一部分罢了。 长长的尾巴扬起,白泽向着少年帝君跨出最后一步,而后前爪稳稳落地,弯曲,用缓慢优雅的动作开始向他行礼,第一礼,屈膝。 这之后双膝着地,用头顶颜色幻妙的长角轻触了司岚莫离的墨色长靴,低声认真道:“仅奉天命,我白泽,从即日起即为泽陆帝主司岚莫离的仆从,誓约忠诚,不离不弃。” 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声,“神兽白泽”,“天命”,或者“帝君万岁”之类。 司岚莫离却像没听到一样无动于衷,微笑着,蹲下身子摸了摸白泽的长角,“你叫什么名字?” 白泽抬起眼睛,“白泽就是我的名字。” 司岚莫离把梦中想到的名字在心中一合计,还是说了出来,“从今天起,我会叫你离相。” 离相低下头,“是。”就这样欣然接受了一个陌生人给的陌生的名字。 司岚莫离轻轻抚摸离相的脖颈,低声问:“你是神兽白泽?不过来找我到底要做什么呢?你真的能变出百万兵俑帮我取得天下?” 离相站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变回了人形,刚刚站稳却又单膝跪下,从袖中摸索出一块透明的薄板,双手托住,递给司岚莫离,“在下的任务,便是将此天命之书呈予在下命中注定要侍奉的君主,也就是您,泽陆国的新任帝君,司岚莫离。” 司岚莫离很少被这样称呼本名,他笑着看了看离相手中的板子,又看到他白皙的手指,再看他的身形和华美洁白的衣袍,注意力反而不在那本该是他关注焦点的天命之书上了。 他的手伸出,却在半途停住,转而唤了一声,“离相?” 离相反应了一瞬,接着抬起头,一双天青色美目深邃无波澜地对上司岚莫离兴致盎然的眸子,顺从地应了一声,“在。” 司岚莫离于那一刻所感受到的,不足以用任何言语形容,一瞬间仿佛置身于仙境,风花雪月之中,眼前之人的那双眼睛,那神态,那薄薄的绯色的唇,那完美无瑕的面容以及冰雪初融一般的声音就这样烙印在了他的心里,从这一刻开始,知道他生命终结的那一瞬间,从未再有什么可以超越这种无以言表的震撼力。 “请收下天命之书。”离相再将薄板举高一些。 司岚莫离才想起来去接过它,触到的一瞬间,那板子变成了银白的底色,就如同眼前之人的飘逸长发一般。 离相解释说:“此物的色彩会跟随命定之人的心境而变,从现在起,它属于您了,您会在上面读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也有扭转局势的机会,您可以改变命运的走向,我正是为此而来,”离相说着再次屈膝,“忠诚希望,您可以早日一统四国。” 司岚莫离盯着那银白地上的板子,看到其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子,一条一条列的清楚明细。 视线却从众多的字中读到了一行颇为惊悚的字眼,司岚莫离忍不住看着离相的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而后又看向天命之书上的那一行字——杀白泽,得永生。 第228章 指间沙 离相回忆过与司岚莫离的相遇之后,看着叫了自己许久的右梧,他自然不知道,那许许多多的命数中有杀白泽一条,更不知道司岚莫离最终没能长生不老是因为他的缘故。 世事纷扰,他虽是活了五千年的妖族,虽然秉承天命之书,却从未真正掌握过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真正命运的残酷。 离相的眼神中闪过多少故事,都是右梧所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的,一千年前,连他的先祖都还是少年,时过境迁,许多事情即使解释了也无法令对方明白和完全理解,即使是互相喜欢,毕竟他是妖族他是人类,他活了五千年而他只有十七岁。 “离相!”在叫了很多次都最终没有结果之后,右梧紧紧握住了离相的手腕,“跟我说句话啊!” 离相回过神来,脑海中司岚莫离的脸庞和曾经带给他的感觉渐渐淡去,换成了右梧这张稚嫩的熟悉的脸。 他又凝望了手中的薄板一眼,看来终究不是什么错误和巧合,既然宿命星已经出现在天命之书上,那就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宿命已经不远了。 而且在没意识的时候还好说,一旦意识到了,感觉就开始敏锐和敏感起来,离相有种渐渐越来越浓烈的不安,天命就是天命,从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就像现在,他命定的君主即将顺应天命即位,而且他正一步步向着漩涡中心的宿命位置移动,就像那颗蓝色的星一样,被命运的涡流束缚着,早已限定了轨迹,只能绕着那一个中心点盘旋。 即使那中心是最深的海洋,最令人窒息的泥沼,只要时机到了,他,白泽,都必须义无反顾,因为这是宿命,无法逃脱。 过了许久之,离相才终于开口了,“右梧,我也许,能在你身边陪伴你的时间不多了。”不能陪伴还只是情况的一方面,最坏的可能性离相根本不愿意想,也不愿意开口多提一个字。 一直见离相的情况不对,现在又听到这样的话,右梧无法不多想,他握紧离相有些凉的手指,“你骗我对不对?你说你没事都是骗我对不对,就不该离开浩瀚山,但你离开了,所以现在遇到麻烦了对么!” 离相因为右梧的误解摇了摇头,随即却又想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私自离开究竟会是什么后果,也许真的会活不长也不一定,其实与面对最糟糕的情况比起来,他宁可在右梧身边多陪一段时间,保护他到最后一刻,然后由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自由自在地死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担心着现在还能左右自己言行的自己,在不久之后也许就如同傀儡一般,受着不明力量的影响,做出自己也许死都不愿意面对的事。 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深重的无力感,就像原本紧紧握在手中的宝物一瞬间变成了流沙,顺着指缝溜走,那之后再看手中一切皆无,一切皆是虚幻,一切拥有皆变成乌有。 离相俯下身子,忽然紧紧抱住了右梧。 “离相,你究竟怎么了,说句话啊,说句话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你这样让我心疼了,真的,离相。”右梧已经感觉离相抱得很紧了,但他的臂弯却仍在持续加力,没一会儿就几乎勒得右梧几乎无法呼吸,胸中有一口气憋得难受。 “离相……我喘不过气了。” 右梧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却感觉到勃颈处一凉,努力抬头看,上面是一望无尽的白色光芒,他一路下来自然知道上面什么都不存在,所以根本也不可能有水滴落。 脖子上又是一凉,这回右梧明白了,心脏随着明白的一瞬间颤抖起来,这在自己皮肤上湿凉的触感,竟然是……竟然是离相的泪水么? 怎么会…… 离相一向那么高高在上,对他人甚至是冷漠的,即使微笑也带着距离感,永远高不可攀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样子,他怎么会哭? 原本的询问和一声声的呼唤却在这两地泪水中瓦解了,右梧心中闷闷地疼渐渐变成锥子扎了一样的锐痛,竟是想问也问不出了。 抱着自己的怀抱宽厚温暖,但那肩膀却在颤抖,那坚强的人却在流泪。 右梧也顾不得自己已经被抱得太紧几乎窒息了,也用力回抱住离相,几乎自言自语一般说着:“不论如何我都会跟你在一起,你现在不想说就不说,但记住我一直在,离相,我喜欢你,胜过一切,离相……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同你一起面对。” 离相听到右梧的话,忍住了要再次滴落的泪,不能在右梧面前哭,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这一面,可是……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却如同将整座浩瀚山的山脉都压在了他的肩头一般沉重,他抱着右梧似在抱救命稻草一般。 可却无法用那纤弱的稻草和柔暖的声音将自己拉出必然下沉的漩涡,而只会将最珍爱的这人拉着向下坠落。 许久许久之后,离相平复了情绪,放开右梧,右梧犹豫了一下儿,知道离相一定不愿自己看到他哭,却还是向后一步,看向了离相的面庞,那里却没有泪水,只有眼神中的一片冰雪世界般的苍茫。 离相单膝跪下,将天命书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暂时放在了脚边不去理睬,而是拉起右梧的一只手,将它放在唇边轻吻着,带着深深的留恋的吻,仿佛这次之后就再没机会了一般。 甜蜜的温柔却让右梧心痛难当。 轻柔的一轮亲吻结束后,离相缓缓抬起头,天青色的眸子对上右梧充满疑问的烟灰色,嘴唇动了动又平复,接着又动了动,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右梧,你喜欢我么?” 右梧一怔,好不带半点犹豫地答道:“我喜欢你,离相。” 离相的指尖轻轻落在右梧脸颊上,手上细腻的肌肤擦过右梧洁白的皮肤,那么温柔缱绻,充满了眷恋一般的抚摸却让右梧更是心慌得难受。 究竟是怎么了?这个问题萦绕在心中,却不敢再问。 第229章 前夕 离相的手从右梧脸侧开始,轻轻抚摸到他的耳鬓,耳后,在柔软的耳垂上捏了捏之后又在勃颈处正反摩挲留恋了许久。 他的眼中带着深深的眷恋,如同他的每一个动作,过了许久之后,离相才终于开口,眼角稍稍带着些苍凉的笑意,“右梧,我爱你。” 虽然不合时宜,但右梧的心还是一阵狂跳,为了这且美且柔情到几乎令人心碎的字眼和眼前半跪之人的满眼哀伤。 “离相,我也……” 右梧正要说,离相却打断了他,把他拉在怀中揽住他的腰,而后拉过他的一只手在自己手中揉弄之后将那柔软的手拉着向上,一直到他的额上,并拿着他的食指按住了自己额上的那颗晶莹的带着淡淡光泽的圆形宝石一样的点。 即使是自己主动让右梧碰触的,但在他的手触到自己最重要的角所生长的位置时,离相还是禁不住身体一颤,就像是忽然置身于极冷寒风中一般的感觉。 这个位置,除了自己之外,不论谁触碰他都会感觉到极端的不安,每种妖族都有其作为妖的命脉所在,稍微损伤就会伤及本原且难以恢复,这个命脉,于离相来说就是前额的这小小“水点”。 右梧眯着眼睛看离相额上的这颗“宝石”,其中的光芒深奥璀璨。 正在琢磨着离相此举的含义,就听到了离相低声的言语:“右梧,如果有一天,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我将要敌对的话,如果我成为了你的敌人站在你的对立面,如果我不再能保护你反而要取你性命……” “你开什么玩笑……”右梧的话刚出口就被离相打断。 他紧握右梧的手,语气严肃且不容置否,“右梧,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一定要在我做出伤害你的事之前杀了我!” 简单的一句话听得右梧瞬间脸色惨白,“这不好笑。” 离相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稍微眯起,却是个让人心碎的表情,他强制着把右梧拉向自己,伏在他耳边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杀死白泽的方法……” ***玖息习惯了隐去身形行动,此刻的他正在曾经右梧生活了许多年的小城清泽之内。 春意盎然的时节里,纵使是这样的小城也是喧嚣的,曾经右梧抹了满身泥污乞讨过的街道此刻正赶上每年几次盛大集市中的春集,来自四面八方更小村镇的人们纷纷聚集在此,将自家新鲜的水果蔬菜山珍野味带来,换一些城里才买得到的新鲜玩意儿,珠花头饰胭脂水粉什么都好,即使是城中早就过了时的,乡下人买回去用上也足够沾沾自喜上好些日子。 玖息自人群中穿行而过,即使隐去了身形,即使他只是个影子,他还是如同水流经过石间那样轻松地避免与行人接触,即使是衣袂的碰触也会让他心中有所不适。 玖息不喜热闹,对这番人挤人的春集自然也毫无兴趣,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完全是因为一个不得已的原因——廖兰舟的秘密居所的入口总是定时更换,而这几天,它恰好就在集市的范围之内,必须穿越这喧闹地才能到达。 绕过一个巷子的转角,熙熙攘攘的人声稍微从耳中淡去了聒噪之后,玖息在狭窄死巷子里尽头转角处的从下往上数地十八块砖和地十九块砖的夹缝里用自己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记。 冰蓝色的妖力像是一股雾气从指尖而出渗入进了砖块与砖块的缝隙中,在毫无任何人觉察到的角落里,只有一只慵懒的三花儿猫趴在碎石块上叼着一只死耗子眯起了眼睛看向空无一物的角落。 它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肃杀的危险,却全然不明所以,忽然无来由的风卷起,那猫儿受了惊吓,“喵呜”一声哀嚎之后就炸着尾巴逃出了巷子,放下了好不容易到口的肥美猎物。 玖息进入到安静的妖力结界通道中之后才觉得腰间所佩戴的丁小草所制作出的那块用来让自己同司岚律保持联系的玉佩是个累赘。 方才因为吵嚷的人声尚能忽略,此刻却觉得细微的如同泉水叮咚一样的从玉佩深处发出的经过了很好伪装像是金玉敲击声的声响格外刺耳,他自然是知道司岚律在找他的,但还不想此刻应答。 原本空无一人的通道中,突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震颤,紧接而来的是一阵算不上悦耳的笑声,透着妖异鬼魅,不用想也知道,这声音来自芳音。 身穿紫色长衫手上戴着紫玉戒指的芳音慵懒的伸着懒腰,倚在身旁的一只地狼身上,水蛇一般的腰肢像是无骨一样扭动着,让玖息看着就皱了眉。 “玖息大人这是怎么了,何必要皱眉头呢?您看您这般的美貌,比起您那个弟弟来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连芳音我都很嫉妒呢。” 玖息只是冷冷地向前走,芳音知道他不好惹也就不再由着性子开玩笑,像是一条柳枝弹起般起身,拍了拍衣袖,“兰舟大人今天不在原来的那处居所,因为现在局势的关系,他换了地方呢,我来带路吧,不然您可是要找上许久才能找到地方哦。” 沉默着走了许久,玖息才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开始却就是责难,“你倒是清闲,芳音,我与兰舟交给你的任务,你倒是都完成得很认真,让我很满意,以至于到现在这种局面,我真的觉得不该向你追究任何责任。” 玖息虽然总是沉默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样子,却也没像此刻这么杀气腾腾过,芳音的直觉很敏锐,不自觉瞬间连寒毛都觉察到了那种冰蓝色的看似无害却如同酸液一般可以腐蚀到人精神最深处的妖气。 他忙着回头赔笑,“玖息大人何处此言呢,芳音不明白,芳音可是一直尽职尽责的,兰舟大人是我的一切,他的命令就是我所有行动的准则,我怎么敢……” 玖息冷冷道:“当初我的命令可不仅仅是将右梧安全带回清泽城,还包括让他同木风和好如初这一条,但是你做到了么?” 第230章 棋子 芳音心中其实是不满的,当初玖息自己诱惑木风催眠他让他对右梧表白从而差点跟右梧发生了关系,他要这一幕被离相撞见从而撮合木风和右梧,最终却事与愿违让右梧连夜逃离了清泽城,这一切他觉得是玖息自己太过于执着了,要取得妖族的地位,要保护拥有妖族血统的右梧,又何须一定用得到木风那人呢? 出于种种矛盾点,至今他也对玖息的行动目的不甚明白。 但面对强大的玖息,他只能赔笑,“是芳音不对,以后这么重要的人物,玖息大人还是亲力亲为地好。” 玖息只淡然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到了廖兰舟的居所,芳音识相地退下,关上门听着门后的脚步声远去后,玖息的第一句话就是——“司岚律即将继承帝位了。” 妖族与人类不同,说话向来直接不会那些没完没了的虚伪寒暄,正在喝茶的廖兰舟看到玖息进来也同样单刀直入,“我知道,在他满十六岁够年龄继承之后立刻进行。” 玖息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廖兰舟回:“自然,那么久了,为得也不过是现在这个时机。” 玖息点点头,“知道就好。” “你有多少把握?” “现在看来,司岚律占有绝对优势,我不知道右梧可以撑多久,所以一定要尽快。”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时间,我懂,不过你也要明白,这事情并没有把握,你我都知道,山聪的国力远远不如泽陆,两国各自守着边境,几千年来也相安无事,虽然现在已经掌握住了那个昏君,不过要让其他山聪的大臣们不多加阻挠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成败就在这几天了,不论如何,一定要让山聪这边的边境军在三天内进攻泽陆,未必要明显成效,只要能引起那边的重视让典礼延迟就好。” 廖兰舟放下茶盏,眯着那双精明的眼睛看着玖息,“我自然会尽我所能,跟我有交情的王公大臣和那些想从中捞一笔的商人们甚至是边防军我都可以保证已经跟我签了状子的那些人不会临时改变立场,重要的是让昏君马上发号施令。” “我明白,今晚我就会去王宫。”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廖兰舟起身走向玖息,“玖息,我还有些话想问你,虽然你也许会觉得我多事,但我真的想知道。” “你问。” “当初是你救了差点被对头弄死的我,还帮我报了一家被灭门的仇,也是你帮助我重新找到生活的希望的,对于你我一直充满感激,所以不论你要做什么我,只要我做得到,只要不是命令我去死,我当然都会尽力而为绝对不会有半点私心,不过……事到如今我真的不明白,玖息,我要问的不多,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目的。” 玖息听到这话沉默了,他与廖兰舟是合作关系,但是从来都是简单直接的往来方式,从来没有听廖兰舟用这样的语气问过他这种稍有些敏感微妙的问题,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一方面他们二人的关系确实算是熟悉,他从廖兰舟十多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从那之后一直保持联系到现在,在某些方面如果要说两个人是伙伴关系也不为过,但另一方面,玖息却习惯了独自行动,对他来说廖兰舟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该跟一个棋子讲的太多。 见玖息迟迟不回答,廖兰舟笑了笑,“我知道我是颗棋子,也没打算跟你并肩,不过即使是棋子也需要明确的方向才能行动杀敌,你只把我放在了棋盘上却不告诉我目的,我觉得这样并不明智……相信我,你要对付的是人,人皆比妖族复杂得多,而我比你更了解他们的贪婪和复杂,所以告诉我,我会帮你,事到如今,你该相信我对你的忠诚。” 玖息叹了口气,“好,不过我时间不多,你问想问的吧。” 廖兰舟却端了茶水递给玖息,“即使是你也会觉得累,也需要休息,从泽陆到此地你一定也没少耗费精力,今晚要去的是王宫,我不是怀疑你的实力,却也还是觉得稍微的休息和养精蓄锐要比始终紧绷消耗精力更容易成功,放松些,从这里到王城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即使入夜之后再去也来得及,现在刚中午,我们还有时间,最好可以两个人一起把所有步骤再梳理一遍。” 离相接过水喝了一口,食不知味一般,“你说得对,是我过于急躁了,不过确实时间不多了。” 他想起天空中的蓝色小星,那是属于离相的宿命星,这世界上能看到那颗星的只有离相和他两人而已,而那颗星的出现就说明了一切仍是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运作,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影响而做出改变。 时间不多了,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 “你怎么了?”廖兰舟在玖息肩头轻拍了一记,“如此心事重重的样子,放心,我们至少有六成把握,现在只要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天命么……”玖息对这两个字格外敏感,他所要做的,不是别的,要对抗的也不是什么具体的人或者事,而是天命二字。 这两个字的分量,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已经充分领悟透彻了,所谓命运,就是不论你如何挣扎,最终还是会流向同一个方向的那一条河流。 只是,他不能放弃,如果无法改变河流的终点,那就即使让河流干枯大地枯竭破坏河道,不论如何,他做所的一切,不过是无法接受那所谓的命运罢了。 “玖息,跟我说说吧,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拼命?作为天下绝无仅有的妖族,这样一个淡薄的你,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对妖族命运如此上心,要这样大费周章花费几年的时间去计划让一个仅仅是拥有妖族血统的人类孩子去继承帝位,你能确定是他就不会虐待妖族了么?又能保证在昏君牵制了司岚律之后他一定可以从战乱中取得帝位么?” 第231章 埋伏 离相后来没再多说什么,任凭右梧怎么多问,也只笑着安慰他,叫他不要担心,但听了那些可怕的话之后,右梧无论如何也无法安下心来,离相太反常,而且对自己有所隐瞒,这让他觉得十分焦虑却又无计可施。 最终两人直接的对话以沉默收场,离相眷恋地吻过右梧面颊之后,小心翼翼收起了天命之书,最后一眼看上去时,上面的蓝星已经移动到了更靠近内部的位置。 一切皆是不可逆的,离相自然知道。 一路无话,带着右梧原路出了水晶柱,又一直穿过曲折蜿蜒的小路走到了洞穴外部,比预想中所用的时间长了许多,已经是日头偏西了,原本计划着中午之前就赶回山坳与一行人汇合,现在看来却来不及,纵使他速度再快,赶到那么远的地方也应该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耽误了时间对不起,我们出发吧。”离相的手轻轻按在右梧肩上。 右梧出神地望着脚下的一片片山脉蜿蜒,山间层层绿树萦绕点点山花烂漫,抬头看,一朵朵白云悠远。 天很高,日头很长。 右梧下了决心一般地说,“送我到边界处,离相你就回来吧,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觉得这一定跟你不能离开浩瀚山的禁令有关,所以,你留下。” 离相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放心吧,走,该出发了,你不担心丁小草他们么?” 右梧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更担心你。” 二人的争执总没有个解决的方法,就这样谁也不让步地,离相先把右梧带到了山脉的边界处,这也是两个人都做出了妥协的结果,绿树丛中,离相再要往前,右梧却说什么都不肯了。 “你回去。”他态度坚决,眼神中带着倔强的坚毅,语气仿佛命令。 离相却抬了抬下巴,“哦?什么时候开始,我需要绝对服从你命令了么?皇子殿下。” 这个玩笑的称呼并不好笑,离相自己说完就皱了眉头。 “我说了,你回去,不然我也不走了。”右梧抱着手臂,态度决绝,就像是他脚下踩的一块大石那样,坚硬而顽固,仿佛不能改变移动一分一毫,做出一丝一缕的让步。 离相只揽住右梧肩膀,“别闹了,走吧。”我可以陪你的时间本就不多了,不应该lang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争吵上。 “不,你留下。”右梧紧紧盯着离相,目光如炬,灰烬一般的颜色中,似是隐隐有火苗在燃烧一般。 “右梧你……”离相刚说到这就凭着本能把右梧往身后一扯,自己也紧接着闪躲开来。 “轰隆”一声响,方才被右梧踩在脚下的半人高的石头就像是土块儿一样,仿佛弱不禁风一般,似乎是被谁恶意捏了一下儿,就这么轰然碎裂开来,石渣石粉飞溅了一地。 右梧被离相护着,却还是由于太突然儿在手臂上被飞溅的十块尖利的棱角划出了一道血痕,没怎么流血,但皮肤被十块割开的那种伤口看上去却远比它实际的情况看着严重。 离相立刻抓住右梧的手臂,替他治疗伤口的同时警惕着周围。 方才毫无感觉的隐藏着的妖气在攻击之后暴露了出来,可以明显感觉到其中的杀气,离相拉着右梧后退了一步,在自己身前张开了一道妖力屏障,嘱咐右梧,“跟在我身后。” 话音刚落却又感觉到一股恶意的杀气和气流猛冲而来。 “当当”两声,就像是有高速移动的小石块敲在了石板上一般的声响,响在距离二人近在咫尺的妖力屏障之上,紧着着又是几声响,却不再是正面攻击,而是来自身后。 虽然已经在周围张开了结界,右梧还是担心的把右梧牢牢保护在自己的身侧,同时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一时间,不同的妖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逐渐强烈。 这些明显来自不同妖族的压力虽然凌乱,虽然一时分辨不出它们来自何种妖物,离相却也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妖力都不干净,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些曾经伤过人的妖族,一大批伤害过人的妖族出现在一处本就不寻常,何况此处是浩瀚山,历来妖族的发祥地,而自己又是这山中为数不多的高等妖族之一,如果不是有组织有目的被人控制着,这些曾经伤害过人类的妖族是不会出现在此处还敢对他发动进攻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离相警惕着,目光凌厉地扫视过周围的树林,虽然现在是初春时节,树木刚刚萌芽不久,但嫩绿的叶子还是成为了很好的屏障,尤其对方是善于隐匿行踪的妖族。 不过这些妖族,很明显都不善于控制妖力,方才的攻击几乎毫无保留地暴露它们的杀意和掩饰不住的妖力,该是年岁尚轻的家伙。 “呵,以为你们可以躲起来一辈子么?”离相轻声说着,右手悄无声息地抬至胸前的位置,做好了攻击准备后继续挑衅,“你们该知道自己现在在攻击的是何人,只要稍稍暴露行踪,你们立刻就会被我诛杀。” 话音未落果然感觉到一丝异动,离相的手向外一挥,那样轻盈的动作他做得干净利落,一瞬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林子里还是安静地充满了虫鸣鸟啼。 接着在转瞬的安静过后,几下儿雨点一般的敲击声打在了屏障之上,也几乎是同时,那方才被挥出的风刃像是潜水的鱼忽然又冒出了水面一般,蓦地出现,扫过一片树木,钻入密林深处。 就在风声过后,右梧听到了林子里传来野兽咆哮的惨叫声。 接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和大踏步的脚步声中,他看到了对方的面貌——一只浑身黝黑的豹子,只有额前和胸前带着蓝色的荧光点。 “是雪影兽……”右梧想着曾经被上官行知教授过的妖兽知识,如是判断到。 离相轻笑一声,早已准备好的许多个小小的旋风一样的风球从在身边悄无声息地穿过草丛向着雪影兽贴近。 第232章 风雨前的宁静 那先露头的雪影兽并未发现离相的动作,却因为方才的那一击风刃受到了擦伤,左前肢的皮毛上裂开了一个鲜红的伤口,血液不住外流。 它仰头高吼一声,转瞬间从林子里出现了许许多多只鬼魅一般的黑色影子,他们在树木的阴影下几乎是难以辨认的,身体上的蓝色荧光点也十分巧妙跟背景的蓝绿色融为了一体,是很好的保护色。 雪影兽就像是很多种妖族一样,并不是喜欢杀戮的残暴妖兽,它们虽然看上去凶恶,但却是额上长角的妖族之一。所有长角的都是温顺动物,这话曾几何时丁小草在开离相玩笑的时候说起过,虽然像是个简单的玩笑,却也是一个常识,长角的动物都以植物为食,以植物为食的动物一般都性情温顺。 所以现下出现的这一群双眼怒红的雪影兽看上去十分可疑。几乎不用多想也可以猜到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人控制了的。 一群曾经伤过人的雪影兽,被某个藏在暗中的驯兽师控制……这是离相所能猜到的,一瞬间,他脑中想起了芳音的影子,很快却否决了这个可能性,相距那么远,且芳音几乎只用地狼,而地狼那种食肉妖族跟雪影兽这样的食草妖族是很难作为群体生活在一起的。 那么最可能的情况就是……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驯兽师策划了这次的袭击,不过其背后的指使者却几乎可以肯定是那个人——司岚律。 离相想到这个名字几乎就感觉到一阵烦闷,他冷冷看向逐渐收小包围圈的血影兽们,眼底是与往日淡薄冷漠不同的情绪——杀机。 胸中有种难以平复的怒火,并不是因雪影兽而起,却被他们的挑衅燃烧的更加旺盛,那火焰燃烧着,似乎在告诉离相,去抗争,所有所谓命运皆是虚妄,所以阻挡在前方的不论是谁是什么力量,只要他不想要就可以不去妥协,不去面对,所有的网和枷锁都可以在他的优势力量下被粉碎成齑粉一样。 在这种情绪下,离相周身的妖气开始变浓,妖气从淡淡的稀薄几乎不可感觉到慢慢变浓几乎可以目视到淡淡的白光围绕在他周围。 右梧立刻感觉到了离相的变化,纵使他没有受过训练,也拥有最强驯兽师家族上官家的血统,本能地对妖力变化十分敏感,他看着离相的神色,觉得自己也该做些什么,就对离相道:“用妖术变一把匕首给我,我跟你一起对付这些臭山猫。” 离相嘴角微微一动,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不用,这些家伙,我要一个人对付。”他说着将右梧置于结界中,自己迈着十分轻松的步子踏出了结界之外。 方才已经是蠢蠢欲动的雪影兽们自然是注意到了离相身上妖力的改变和他现在身上所释放出的怒气和杀气,不过这些并不能是他们退缩,反而在看到离相从结界中走出来的瞬间,那些雪影兽皆如同着了魔一样怒红了眼,发出整齐的低低吼声,一双双眼睛都看着离相,向他投去阴冷残忍的目光。 低吼声很快停止,暴风雨前的宁静,仿佛下一个瞬间,雪影兽们就会一拥而上用牙齿和尖叫把离相撕个粉碎再分而食之,它们身上全然没有了温良妖兽的感觉,充满了血腥的杀机,这种不祥的杀气和受到过污染的妖气,不知道是残害了多少人类而来的,只是这样想想,右梧就觉得心寒。 即使知道自己出去也是增加离相的负担,右梧却还是渴望着同他并肩作战,不想只是这样旁观,他突然想起自己其实是带了短刀的,懊恼地一拍脑袋,仔细从挂在腰间的刀鞘里取出了不久前吕千才交给他的这把护身用的刀子,因为是刚得到没多久,在这种紧急时刻他竟然忘了。 右梧屏住呼吸,伸手推了推,感觉了一下,发现这次离相并没有把他锁在结界里的时候瞬时松了口气。 不过下一刻,当他刚刚踏出结界范围,半边身子就感觉到了一种几乎如同雷声蔓延在空气中一般的噼啪声响,一种极度紧张的对立感充斥着周围的所有空气,右梧一瞬间如同被许多山石埋没了一般,感觉到胸闷和窒息。 离相的妖力和一群雪影兽的冲突并碰撞在一起,使得林子里的气氛越发窒息。 胶着的对立状态仍在继续,离相就那样亭亭而立,衣摆在妖气形成的气流中微微扬起,他似乎十分放松,嘴角挂着淡然的笑意,眼睛微微眯着,睫毛上跳动着阳光的色彩,长长的银发微微起伏舞动,如同天际刚刚泛白那一瞬间的清明。 双方都带等待着,离相的眼睛直视这对方站在最前方作为首领的那只雪影兽,他的目光淡漠如水,和对面那只凶兽的血红目光全然不同,却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对方强壮的雪影兽无法估量他的实力。 所有妖族都是知道白泽的,但绝大部分妖族并不清楚知晓作为天命守护的白泽的实力,诚然,在他们眼里白泽并非战斗最强的妖族,但那种凛然气质还是让人不敢轻易进犯。 雪影兽是可以冷冻空气中水分制造冰粒以发动攻击的妖兽,方才不引人注意的突袭就是如此,空气中的那一丝丝水分被雪影兽们用妖力收集凝结,变成细微针一般细小的冰线,并依靠光一般的急速攻击猎物,以速度取胜。 右梧的脸上渗出汗珠,他知道对方不好对付,也知道在两方对峙的时候,先动手的一方往往会失了先机,如是想着,他缓缓地蹲下身子,弯了腰捡起一颗小小的石子,再捡起一颗。 然后他慢慢站直,慢慢向前又挪了半步,看准两个方向后他将手中的石子快速扔了出去,而后立刻退回了妖力结界之中。 可就是这样的速度,他手上还是被擦出了一道血痕,一丝痛感游走上来的同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敲击的声响——两方的对战开始了。 第233章 混战 一瞬间的狂风大作中,飞沙走石不辨东西南北,右梧在结界中虽然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却也下意识用衣袖遮住了眼睛,本能地觉得那些飞沙灰尘会吹入眼睛的感觉。 下意识之后他放下衣袖,仔仔细细看着外面的动向,留意着离相的动作,勉勉强强却只能看到银色发丝一晃而过,接着几道白色的光闪过,就像是闪电,不过此时此刻这些闪电却是跳跃在一片茫茫的沙尘中,仿佛是在白色的一个巨大云团中酝酿着惊动天地的雷雨一般。 方才右梧扔出石子惊动了雪影兽,让它们稍微松动的一瞬间,离相就一跃而起,同时把早已准备好在自己周围几不可见的小小风团挥手扔了出去。 每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点飞出去之后却像是捏紧的棉团迅速扩大一般散开来,很快长成了一个小小的旋风,它们似乎是有意识一样飞向四周的雪影兽中间,每一个瞄准一个目标贴了上去。 白色光点贴上雪影兽的一瞬间就从一个小小棉团的样子长到一大朵白云的样子。 被贴到的雪影兽咆哮着,甩着钢鞭一样的尾巴,扬起前提挥出利爪,却像是陷在了泥沼中一样被那云雾一样的风团所困住,不论如何挣扎咆哮都无法脱离其控制半步。 而且在挣扎中,妖力也在逐渐减少。 只这一下,离相就成功让一大群雪影兽中的一大半失去了行动能力。 其它没有立刻被困住的雪影兽却也不算轻松,散落在空中的小光点就像是活的,如同游弋在水中的鱼儿一般滑腻灵活,发现了妖气的方向便紧紧追上去,即使躲藏在树丛之后的雪影兽也很快被发现。 它们动作灵活,低吼着撤退几步,却也敌不过移动迅速的光点穷追不舍。 离相就这样一跃而起之后轻轻落在了树枝顶端,看着下方混乱做一团。 十多只强壮的黑色雪影兽正在云团中挣扎,而侥幸的那七八只则在密林中东奔西撞,似乎是瞎了一样毫无方向和目的,一路上撞坏了许许多多的树木。 枝干断裂,刚刚从冬季中苏醒过来的大树就这样被一撞而倒,一片嘈杂的声音过后鸟雀惊飞,那些混乱的鸟群啼鸣着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如同是瘟疫的传染一般,很快整篇林子的鸟雀就都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片刻后向着主山的方向飞去,以躲避这莫名的灾祸。 不过却不是所有的鸟雀皆飞走了,其中就有一只青灰色的留下来停在了右梧肩头,“主人,可需要我下去帮您收拾了它们?” 离线摇摇头,“我说过,如果没有我的吩咐,你不用插手任何事,只帮我留心着右梧便好,在我未能及时出手的时候保护他,就是我给你的命令,这些雪影兽虽然麻烦些,但我很快就可以把它们处理掉。” 青灰得令去暗中守护右梧,而离相则继续看着下方雪影兽乱成一团,只不过同青灰说话的功夫,现下还在挣扎的雪影兽就只有最开始站在前方的那只首领而已了。 它在林中跳跃闪躲着许多个向他而去的光点,虽然暂时未被抓住,样子却也十分狼狈。 离相足尖一点,轻盈落地。 手一挥,那些光点凭空消失,他几步迈出就到了已经被消耗了相当体力的雪影兽头领面前,用快到几乎看不见的动作往宽敞衣袖中一摸,就抽出一把剑刃为莹白色光芒的剑。 身子轻轻一闪,即躲过了雪影兽的利爪,脚上几个步子一挪,一个转身之后他的渐渐就轻盈指上了雪影兽的脖子,“混账东西,知道你们在向谁动手么?” 那雪影兽年龄尚浅,离相用人话问他,他却无法用人话回答,只低吼咆哮了几声,离相听得分明,语气不善,毫无转圜余地。 离相也知道,它们这些身负罪恶的妖兽,是可以完全被驯兽师控制以致失去心智的。 既然这样,倒不如在它们继续害更多人被更多人利用做伤天害理的事之前给它们一个了解,即便是不算高等的妖族,也该活得有尊严才是,被牢牢控制住毫无自由可言的活着,那有与死亡有何分别? 离相的剑锋一转,冰冷利刃刚刚割破雪影兽的毛皮,一丝丝血红色刚刚染上冰玉般的莹白剑刃,却有一道火光凭空袭来挡了离相的剑路。 他嗤笑一声向后翻身一跃,“终于肯现身了么?”自语过后就朝着方才火光飞出的方向奔了过去。 幕后指使的人,该不会就这样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离相知道直接过去未必会看到幕后那人,却也可以通过他留下的气息和法术的余力判断出个一二来。 果然绕过树丛之后没看到人影,只感觉到一片炙热的法术力量残余,斜前方暗影一闪,离相再次追过去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个黑衣人形。 那人带了个奇怪的獠牙面具,头顶有角,似乎是雪影兽的样子,却凶狠许多,让人看着就心中不快。 离相几乎将那人堵在树边的时候,却听到一声口哨声响,同一时间,那些被困住消耗了部分妖力的雪影兽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眼睛更是红的滴血一般。 雪影兽本就不善于单打独斗和近身攻击,它们的最大优势是团体围攻,在包围了猎物之后趁着隐藏妖气的优势用成千上万的冰针射向猎物,让其在没意识到情况如何之前就已经毙命。 但这样的攻击需要准备时间,如果一次不成,它们就只能改变战术,分为两团,一团负责用尖角利爪拖住敌人,一团在后方准备瞄准猎物再次发射。 不过离相用风穴,几乎在同一时间困住了所有雪影兽,这让它们没有时间去改变作战策略,所以乱了分寸,只顾着在云团中挣扎,消耗更多的妖力。 但与雪影兽的简单愚笨相比,那隐藏的驯兽师却高明了许多,他方才引开了离相注意力后迅速向雪影兽们下达了准备命令,然后只凭着一个口哨就让所有挣扎中的雪影兽冷静了下来。 第234章 无望 血红的眼睛在听到口哨声时更加可怖,几乎凸出于眼眶之外,离相刚刚意识到事情有变,又被一道看不见的法术暂时困住了行动,要解开法术只需要转瞬的时间,但那些咆哮的雪影兽发动攻击却更快一些。 几乎在离相解开法术的同时,千千万万的冰针带着盈盈妖气就朝他飞了过去。 离相抬手在自己面前用极快的速度顺时针画了个弧线,而后又接连从不同方向画了许多个,带着明亮白光的弯刀一般的弧线从他手中向外飞去,一个个开始旋转起来,将平静的空气搅动出不安定的气流。 几十股气流在眨眼间壮大,而后合并交错,在离相四周变成了一堵堵无法逾越的墙,那些飞在空气中的冰针虽然常有着极好的瞄准度,却在这强势的气流中发挥不出任何效力来。 冰针的最尖端刚刚接触到气旋的同时就偏离了方向,转瞬后就被纳入到强势的气流之中,毫无转寰的余地,只能随着旋转的风向舞动,互相之间碰撞在一起就像是一整块冰碎裂一般带着清脆响动。 挡住了这一**击之后,离相回神再看,却已经不见了方才驯兽师的影子,他四下看看,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心下一凛的时候已经快步回了右梧身边,在看到自己所布的结界仍是完好无损时才放心下来。 眼看着双目怒红的雪影兽仿佛不要命一样继续一边消耗着妖力一边酝酿着下一**击,离相知道自己没有心软的余地,他迅速给方才的结界外又加了一层结界,这样不单单外面的攻击无法入内,就是里面的右梧也无法出外半步了。 他冲着右梧微微一笑,像是在说,我知道你想帮我,但像刚刚那样贸然出手实在太过冒险,放心,这里有我,这一群小家伙还远远不够格被我放在眼里。 右梧眼睁睁看着离相又没入了林中,不见了踪影,他想去帮忙,却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且不说自己现在出不去,就是出去了也只是徒增负累罢了。 回想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可以在应对几只地狼的时候勉强同仍是白团子的他并肩作战,虽然后来不小心受伤,但好歹用自己力量可以帮上忙,可以为他化解掉一部分的危机,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就在朝着他完全不可预知也不可控制的方向而去了。 究竟从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开始,从卷入这一场脱不开身又十分无力的斗争中就开始了。 右梧曾经在木风的教导下看过许许多多的书,却没有哪本曾经教过他要如何杀人,如何应对妖兽的袭击,如何以寡敌众,他曾经被木风教过一星半点的三脚猫功夫,在实际面临强大敌人的时候却无计可施。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乞讨并闲散度日许多年的混混而已,这些日子以来,所遇到的事没有哪一件不是超过他预想的。 身世的谜题,不得不面对的局面,半夏的离去,天蚀谷遭遇埋伏,木风的死,探不清底细的敌人,残酷的杀戮,上官行知的死……一件件一桩桩历历在目,他都记得,却深刻知道,即使现在重新来过一遍,他仍是无能为力。 这不是属于他能理解的范畴,不是他的能力所能战斗的世界,每每身边重要的人遇到危险,他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远远躲着保全自己,像个缩头乌龟,却丝毫没有其它法子,他不傻,所以他明白自己的实力和处境,他聪明,所以他更加痛苦。 有多少个悔不当初的夜晚,他都希望自己早早听过木风的话,认真练习了剑术,或者再早一些,察觉到木风的计划,早些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晚了,面对接连而来的打击,他甚至没有松一口气的时间,更别说想出可行的应对之策了。 右梧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满心的痛苦无处宣泄,他就是累赘,他知道,却只能这样活着,为了也许多少可以承担的责任,为了那些为他而死的人,他必须活着。 离相只觉得保护右梧是理所应当,却不知道右梧在这个年纪的自尊心早已经被许许多多事实踩踏地如同脚底烂泥一般,他面对敌人没有胜算,甚至没有筹码拼死一战,只是这样窝囊,却早已经是生不如死了。 让右梧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他有可能继承帝位,给他希望再亲手毁灭,一个个消灭他所珍视和依靠的人,这是司岚律对待右梧的策略,从一开始他就不希望右梧早早去死,所以很多可以下手的机会他都只是观望。 给予再掠夺,一步步毁了右梧,彻底的,毫不留情地剥夺走他的一切,这才能弥补自己心中的那份缺失,消弭他这些年来的恨意。 在离相与雪影兽激战的这一刻,不远处安营扎寨坐于营帐中翻阅着兵书气定神闲的司岚律静静听着丁小草的汇报,嘴角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听到最后他只淡然吩咐一句,“记住,别让那小子死了,他以后要陪我玩的路,还很长。” 离相脸上毫无表情,跳闪着躲过那几乎是无所不在的冰针,一边直冲一剑向离自己最近的雪影兽,不是不可以用风刃将所有的雪影兽解决的,他却仍是用了剑,仿佛有某种情绪只有用这样的进攻方式才可以宣泄。 我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不是行尸走肉,我跟你们不同!离相如是想着,剑尖一条,就割破了那头雪影兽的颈部动脉。 鲜红热辣的血液“滋”地一声喷涌而出,带着浓浓的腥臭气息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红光,继而喷溅在离相的脖颈和衣襟上,为他纯白色的衣衫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色彩。 红茶绽放一般的血腥。 被刺中的雪影兽低吼哀嚎,却仍在挣扎着用前爪刨地,似乎想要挣脱云团的包围用自己的尖叫刺入面前之人的胸口,挑断他的肋骨,戳破他的心肺,即使死,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第235章 分界线 但它注定没有这样的机会。 离相手腕一转,就已经将自身的妖力注入了剑刃之中,冰凉的妖气如同冬水冻结一般使得雪影兽瞬间就失去了行动能力,瞪着凸出的红色眼睛,惊恐地仰头咆哮。 可那咆哮的动作,却也像是结了冰一般瞬间凝固,他面上的表情停留在了最为惊恐的一刻。 那是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无关乎是否有自我意识和灵魂,只是一种本能而已。 把剑刃抽离出已经了无生气的肉体,冰冷的剑身带出些许已经冻结了的肌肉组织,离相对这些明显看在眼中的细节却选择性地忽视了,这是他第一次动手结束妖族的性命,但绝对不会最后一次。 有些事情不去染指不会觉得,一旦开始了就再难以停下,杀戮是一个坎儿,站在门里和门外的人拥有着截然不同的心境。 他扫视过因为同伴死去而更加愤怒了的雪影兽们,轻笑道:“谁要做下一个?你么?还是你?” 雪影兽们咆哮着,脚爪不停刨弄着地面,把坚硬的土地抓出一道道深痕,让刨出的土在它们身后积出了小丘却还是被困得死死的。 云团是由风构成的,而风无孔不入,自是温柔绵软,却也无懈可击。 离相抬手理了理头发,丝毫不惧于雪影兽继续向他不断发来的攻击,一层一层地冰针朝他袭来,虽然大部分被之前布置的旋风卷了去,但还是有那么一部分刚好穿过防御的缝隙直直朝他袭来。 离相噙着笑意,步子轻缓地向前走,丝毫不加躲避,那些几乎射在他面门上的冰针只是被他抬袖一扫而去,而那些没有经过抵挡的冰针则准确隔着衣袖扎在了他的手臂和裸露的手腕之上。 冰蓝色的透明冰针极细,如同发丝一般,在阳光下看起来只是一道道短促白光刺在肌肤之上,那冰针与冰针之间释放出一条条电流,如同蛛网一样将离相的手覆盖了起来。 那些细细的冰针并不是靠着直接的杀伤力攻击对手的,而是借着极为纤细的优势,在触碰到猎物皮肤的同时受到他血脉或者妖力的吸引向深处钻去,经由体表深入体内,通过经络控制住人体的经脉或者妖族的妖原,控制住以后稍微释放出的电流就会使得猎物瘫痪。 这本不是个致人死地的攻击招式,因为雪影兽并不是猎食者,他们本性温顺,这样的攻击方式也不过是在遭遇强敌时候的自保手段罢了,在被包围时,雪影兽群会围成一圈,头冲外面对敌人,分批发起攻击,直到敌人支持不住失去行为能力,它们再一拥而上用脚爪撕扯或者用尖角顶刺把敌人彻底杀死。 由于很大的局限性,这只有在成群的雪影兽聚集在一处时才能发挥叫较稳定的效果,不慎落单的雪影兽或者被冲散的雪影兽群是极容易成为猎食者的口中美味的。 在黑暗中的驯兽师面带笑意看着受到了攻击的离相,他嘴角本是带着笑意的,可却在观察中渐渐不再笑得出来。 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杀死离相而是令他身体瘫痪将其活捉,所以才用了雪影兽,明知道离相的实力,他也下令猛攻,对待其他妖族的冰针剂量要对付离相,他的计划是用十到二十倍,不论如何也可以将离相放倒了,方才离相身中的冰针只是开始,只要趁着他的疏忽,让无孔不入的冰针在他体内越聚越多…… 但是此刻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白泽的实力了,那些冰针虽然刺在离相皮肤上,虽然看上去白晃晃一片,还发出劈啪作响的蓝色电流,但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冰针并没有进一步向离相的体内刺入,而只停留在了表面的皮肤上,如同失效了一般提前释放出了本该在关键经脉处释放出的电流。 虽然不知道离相用了什么手段,但可以很明确知晓,这些冰针对他是无效的,杀伤力充其量只有皮外伤而已,而对于恢复能力极强的妖族来说,这点损伤只等同于被虫蚁叮咬一样。 他知道自己的围捕计划已经算是失败了,便派出随身的通信小妖出去,向守在外围的司岚律和丁小草报信。 黑色的小鼠妖龇着两颗森白的门牙,行动迅速地逃入了林中,转瞬没了踪影,而驯兽师则继续隐藏观战,虽然知道白泽应该不会真的对自己不利,他却还是惧怕那股强大的妖力,对他对立而战,自己临场所感觉到的压迫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彷如脚踩随时会破裂的薄冰,稍稍动作便会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一般。 丁小草看到报信的鼠妖后却只灿然一笑,“时间还早,我们慢慢玩。”说罢便将那黑毛老鼠丢给了立在自己身后的露凝。 手臂上的蓝色电流一遍遍扫过,离相却丝毫没有感觉一般,脸上的笑容依旧,他的眸子左右顾盼,从雪影兽中挑选着下一个目标,那感觉居然像是要从树上挑选成熟的果子一般淡然随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只正用尖角蹭弄身后大树的极其暴躁的雪影兽身上,一边走着一边挥手抹去了刺在自己皮肤和衣服上的冰针,那些冰针簌簌落下,竟然看不出是方才刺了一半在他血肉中的,倒像是吸附在皮肤表面的落叶或者微尘,轻轻一扫便挥之即去。 用衣袖擦拭过剑身,离相在距离目标还有十几米的距离下就纵身跃起,修长的身形矫健有力,却又似一片落叶般灵动轻盈,足尖点过几根横生的枝桠借力后,剑光一闪便直指猎物。 那头暴躁狂吼的雪影兽在看到离相临近时稍稍停滞了动作,红色眼珠中映着离相的身形,只是那么瞬间的停顿,它马上回过神来想要在被近身的时候以利爪攻击。 离相的身影一晃,雪影兽尖利的爪尖也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与离相擦身而过。 下一个瞬间离相轻盈落地,雪影兽收回前爪,发出得意的低声呜鸣。 第236章 冷漠杀戮 离相只嗤笑一声,不管身后那只雪影兽和自己衣摆上的划痕,视线扫过四周,是又在找寻另一个目标了。 在他的身后,方才还得意的雪影兽突然怒目圆睁,它宽厚有力的背脊上突然迸发出一道血流,紧接着黑色毛发和皮肤齐齐裂开,从脖颈一直到尾部,沿着脊椎出现了一道血肉淋淋的整齐伤口。 紧接着,在狰狞的骨骼断裂声响中,它强健有力的身躯坍塌了。 一切来得突然,它甚至连最后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便重重到了下去,掀起一阵尘埃,也终于用死亡为代价摆脱了云团的束缚,恢复了安静。 离相把头发一撩,清冷的声音穿透密林,“驯兽师,识相的就快给我滚,不然你手下的这群猫仔,我可是一个都不会留的。” 离相的视线静静扫过一片狼藉的森林,那驯兽师在几乎感觉到视线那种冷若冰霜的穿透力时一个侧身躲在了树后,背对着离相大口大口喘气,虽然没有被发现行踪,他却有种完全陷入了对方掌控中的感觉。 他知道离相的话不是夸大其词,不是威胁,却是事实。 如果说最开始包围埋伏的时候他还存有侥幸心理,那么在见识过连着两次实力完全不对等的杀戮之后他已经完全明了了,那种杀气和森冷,是任何事都可以做得出的眼神,别说杀光十多头雪影兽,就是自己他都有可能毫不犹豫地一箭穿心,即使要为此付出污染妖力的代价。 现在的他只能希望司岚律的救援快点到来,帮他和他的手下摆脱如此困境了。 就在驯兽师焦急企盼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呼啸凄厉的风声,忙着转头去看战况,只见三头被风刃斩杀的雪影兽齐齐倒地的同时,离相已经直直立在了另一只雪影兽的后背上。 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剑向下一刺。 锋利的剑尖直直穿过雪影兽后颈边侧,穿透肋骨的缝隙之后毫无偏差地刺入了那颗在一瞬间之前还蓬勃跳动的心脏之中。 鲜红腥热一瞬间溢满胸腔,然后随着离相潇洒拔剑的动作喷涌而出,在摇摇欲坠的雪影兽倒地之前,离相已经一个飞身又停在了另一头雪影兽身前。 与方才的锐气不同,此刻连着死了六个同伴,剩下的雪影兽都开始谨慎起来,纷纷龇牙紧盯着离相,不再为被困挣扎,而是正正与他对视,警惕着离相可能随时而至的攻袭。 十双愤怒且恐惧眼睛同时对准离相,死死盯着他,准备着在他突袭的时候做好防御,可就在这种一眨不眨的紧盯中,它们还是瞬间失去了离相的踪影。 几乎是凭空消失,没有看到任何动静,也不是隐遁身形。 在所有雪影兽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刻,离相却已经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其中一只的身后。 足尖点在落叶上却也丝毫无声,洁白的身影鬼魅一般。 站在对面的雪影兽很快发现了同班背后离相的身影,想要出声警告,可为时已晚。 凭着本能意识到危险临近的雪影兽猛地回头,却正好看到离相的手已经抓在了自己最为脆弱的尾巴上。 他只来得及身子一颤,哀嚎一声,就感觉到从尾部一阵冰凉寒意。 离相手起剑落,从尾根开始前方沿着脊柱逆着一挑就将坚硬的脊柱骨骼彻底冰冻,随后他以剑鞘轻击,那用来支撑庞大身躯的最重要脊椎骨就粉碎成了尘屑。 这一击并不致命,可却让方才还凶猛的雪影兽瞬间变成了残废,没有了骨骼的支撑,他的身子立刻软下来,以一种看上去十分扭曲的姿势瘫在地上,样子和一团烂肉没什么分别。 如果这样等着,在死亡降临前它必将遭受极度的恐惧和痛苦,离相看着它倒在地上呻吟的样子,缓步绕至前方,一手提起他额前的尖角,另一手挥剑,干脆利落地将它的头颅整个从颈子上斩了下来,随意向后一抛。 散落的鲜血中,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不偏不倚落到了驯兽师藏身的树丛,掉在了他的脚边。 驯兽师压抑心慌,吞了吞口水,抬头屏息,只当是没看到自己脚下那颗逐渐冷却下去的兽头。 见识到了离相的毫不留情,剩下的雪影兽只能做困兽之斗,不断大量耗损妖力制造冰针向着离相发动攻击,离相却只是从容走在冰针白光闪闪的雨幕中,只挥挥剑当去其中影响视线的一部分。 嘴角微微一笑,眨眼间,他便又让自己手中的剑饮饱了一次鲜血。 离相几乎每走几步路,身后就有一头雪影兽重重倒下,转眼间,气势汹汹的雪影兽群就只剩下两只了,一只是仍在发动攻击的一只体型稍小的,另一只则是方才离相没能及时杀死的兽群头领。 他选了离自己更近的那只稍小的雪影兽,手中的剑隔空一劈后悠然转身,根本不去看结果也知道那一道带着极度冰冷的风刃在穿透雪影兽胸腔的那一刻就将它体内的脏器冻结并震成了粉碎。 震颤大地的吼声响彻整片森林,一道火光过后,最后的那只雪影兽在与驯兽师的配合下竟然从云团泥沼的束缚下逃脱了出来。 毫无感情的冰冷目光盯着离相,尖角对准了离相的胸口,它就毫不迟疑朝着离相狂奔而去。 离相只立在原地等着,感受着雪影兽奔跑时踩踏在大地上的沉闷律动,他的目光却始终冷漠,嘴角噙着笑意,虽然是相似的笑容,却全然不似从前那般纵情戏谑模样,而是彻底的冷酷无情,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 转瞬间雪影兽已经靠近他身前,离相却丝毫没有任何惊惧神色,任凭在雪影兽掀起的风中自己衣发飘扬也全不在乎。 只待那有力脚爪抬起,冲着他胸口而去几乎碰上他衣襟的时候,他才从从容不迫地一抬手,轻轻松松就抓住了雪影兽高高昂起的头上那只尖利的角。 毫不费力,将雪影兽的角向下一按,他就控制住了它的行动,突然被强迫低头的雪影兽身子一滞,接着一凛。 它红色的眼珠缓缓向下转动。 第237章 覆水难收 “滴答”。 一滴血沿着剑刃与皮肉的缝隙流出,打在了雪影兽脚下半埋在泥土中的叶片上。 翠绿之上一点猩红。 “滴答滴答”,越来越多的血点打在那片叶上。 雪影兽用惊诧的目光眼怔怔看着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叶片,看着自己的胸口上不知何时刺入了的那根已经杀害了十多只同伴的利剑。 血液从一滴滴变成一股股,渐渐汇成了小流,离相却不着急拔剑,这一刺给他的感觉和前十多次都不同,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 不止是离相感觉不对,濒死的雪影兽也有了一种异样感觉,仿佛一直被蒙着眼睛走在黑暗中的人突然摘下了眼上的黑纱布重新见到了光明,那一瞬间,明媚的光线透过瞳孔射入眼底,它因为强光而一无所见的同时也为了能够重见天日而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欣喜。 解脱般的舒爽感觉中,雪影兽微微眯上了眼睛,等它再张开时,离相却看到那原本赤色的瞳仁变成了墨色,清澈的目光中毫无戾气,满是缱绻的温和。 离相感觉十分异样,他几乎本能地把剑一拔就后退了几步。 热辣辣的红色激流在拔剑的瞬间喷溅而出,离相因为一时慌乱而没有躲开,被那腥热红色喷了一脸。 离相皱紧眉头的同时,雪影兽在胸口的涓涓血流汇成的血泊之中跪下,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他的口鼻之中也溢出血来,粘稠的血沫顺着漆黑色的毛发渗入皮肤,再穿过浓密的毛发从它脚部流出与地上已经汪成一汪的血泊汇合。 离相擦去自己脸上的血,出于一种他也解释不明的原因站在垂死的雪影兽身前凝望,心中的某种忐忑情绪渐渐明晰起来,离相看着雪影兽目光中的悲哀和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 那雪影兽吐出一口血,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却还是勉强着支撑起头颅,直直望着离相。 它的嘴巴动了动,离相清楚看到了面前这头妖兽的脸上居然浮现出笑意,听到他说:“谢谢你……帮我解脱,不过,对不起……” 话音十分苍老低沉,离相还未反应过来其中的意味,那雪影兽就保持着趴着的姿势,重重垂下了头。 失去生命的一瞬间,黑色的毛发发出淡淡的紫灰色光芒,从毛发尖稍开始,紫色的妖气光芒就像是一朵萤火,点燃了了雪影兽的身躯,那萤火同时从每一根毛发开始,向下燃烧。 一片紫色的光线中,离相看到眼前的雪影兽像是冰块置于烈日之下一般渐渐缩小,以非常快的速度被紫色的萤火吞噬,躯体的毛皮骨肉像是都在为燃烧提供补给一般快速消耗着。 只不过是弹指间的功夫,光芒大作之下,离相稍稍闭目再张开就看到了令他瞳孔收缩的画面,在他的面前,方才雪影兽停留的位置,此刻却没有了雪影兽,只留下了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左右的——人类。 他通身赤=裸,双目微张,从嘴角溢出的血液已经稍稍凝固,一路延伸到脖颈前胸手臂指尖,再汇集与他身下的血泊里。 这人有着黑色的瞳仁,短短的深灰色头发,胸口上有一个对穿身体的伤口,从中间仍在流出鲜红炽热的血。 不论从他此刻跪坐的姿势看,还是他受伤的位置看,毫无疑问,这人就是方才的雪影兽。 看着这毫无预兆的一幕,离相更加明确感觉到了方才那种背脊寒凉的感觉,他的视线平静扫过自己沾染了血的衣袖和被血染得明红的剑刃,立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就在这时候,那躲在树后看见这一幕的驯兽师也不顾自己的安危就冲了出来,跑到那已经死去开始逐渐降温的人正前方,指着他颤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这是个人!不,它是雪影兽,怎么会……” 驯兽师一般都自小学习各种妖兽的知识,知道妖兽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所以面对这一不可能的情形,他的好奇和求知欲超出了理智。 一只雪影兽在死后居然变成了人,这不可能。 看看另外的雪影兽尸体,却都是原样。 他把手探上那人的颈部,果然还有些妖力残余。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他还是转头问离相:“这……是你把它变成人的?你你你,白泽可以把妖族变成人类?” 在时间不短的沉默中,离相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论如今的情况是如何发生的,只有一点不会改变,那就是——他杀了人。 活了五千多年的妖兽白泽,在全然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让自己染上了第一份人类的血液,他杀了人,怪不得方才感觉到背脊上一阵寒意,怪不得本能上觉得恐惧,原来……从刚刚那一个瞬间起,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人死不能复生,如同覆水不可收一个道理,离相作为妖族的轨迹从这一刻起亦是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他淡然地抬起右手,将妖力聚集在掌心之中,眼看着一团白光从自己的手中升起,摇摇曳曳如同白色的火焰一般,但温度很低,周围包裹着速度极快的风。 离相紧盯着那团自己妖气具象化的火焰,很快发现随着火苗的“燃烧”和上下翻腾,原本纯白的火焰中偶尔会出现一根蛛丝一般纤细却明显的黑色,像是一根长长的头发混入了牛奶中,随着火苗的跳动而跳动,闭上眼睛,离相也可以感觉到拿一根细如蛛丝的长长黑线正随着其他妖气一起游走在自己的经脉之中,所到之处皆让毫不适应的身体感觉到一阵虽然没有实质却彻骨的寒意。 熄灭了手心里的火,离相怔怔看着自己脚下已经开始变色的血液,想不到,这竟然会是人类的血液。 他看着自己的衣袖,用妖力除去了血渍之后却仍然觉得上面留了一块儿触目惊心的红,那是属于一个人类的生命和死亡前的恐惧与幽怨。 冷笑一声,离相的剑尖毫无预兆指向了驯兽师的咽喉,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直抵人心,“这是你一手安排的,对不对?” 第238章 木已成舟 驯兽师对上目光冰冷如霜的离相,瞬时愣住了,他用余光看了看抵在自己咽喉处的利剑,瞬间明白了离相的为何会这样愤怒,一旦杀了人,妖族身上的妖气就会变得不纯粹,而这会直接成为对阵人类驯兽师时的弱点。 离相一定是认为自己做了什么手脚将人类伪装成了雪影兽的样子,从而诱使他错手杀了人所以才如此怒目相向的,妖族之间的杀戮弱肉强食并没有任何问题,它们只是不能伤人,不能打破千万年来被小心翼翼维护的实力平衡。 眼下离相已经破了杀戒,又迁怒于自己,情况十分不妙,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上滑落,驯兽师生怕激怒了眼前之人,放轻了音量缓缓道:“请相信我,我对此事毫不知情,说实话,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也不会跑出来送死了,真的,请你相信我,如果我知道这种结果肯定会提前逃跑,不会傻了吧唧跑到你身边送死的。” “是么?”离相的声音低缓而冰冷,“既然这样,我就信你一次好了。” 离相的剑一收,那驯兽师立刻松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的背脊已经被汗水濡湿,衣衫已经被浸透了,正面对阵如此强大的妖族,其周身散发出的妖气是让一般人无法直视的,自己没吓到腿软已经是值得吹嘘的事了。 离相把剑一转,剑尖冲地,转身就走,驯兽师松了一口气,刚想查看跪坐在地上的人类尸首却感觉到胸口一凉接着一热。 这一凉一热的感觉中,生命的火焰在一瞬间熄灭。 眼看着回身一剑刺向自己的离相眸中那寒凉的杀意,看着剑刃一收的同时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软软栽倒,他明白,一切已经晚了,一瞬间无数想做而未作的事占满心头。 家人,新婚不久的妻子,等着自己的仿佛唾手可得的官职和财富,司岚一族所承诺的一切,自己已经没有命去享受了。 脸贴着坑洼不平的地面,满眼红色中闻着血腥味和泥土香味,他听着离相冰冷的声音响起,“你不知道?难道你不知我是白泽么?你若真的不知道个中原委,又怎么可能带着区区雪影兽来围攻我?一切都是你的计谋对不对?如果我方才饶了你,你自有法子对付已经破了戒律的妖族,对不对?” 杀过人的妖族可以被驯兽师制伏,他知道方法,他深谙此道,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控制了十几头雪影兽,只是他真的没想过这一点,没想过要驯服白泽,至于为何会带着十几头雪影兽来围攻神话中的存在白泽……那是因为司岚律和上官家最年轻有为的驯兽师上官蔚然的命令啊。 自己的人物只是让离相暂时麻痹,最好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可是司岚律他们的担保,他们的承诺,以及他们答应给的增援又在哪里呢? “我没有骗你……”不断溢出鲜血的口中喃喃说着这样的话,可不仅是离相,连他自己也听不真切。 “不论你们想怎么对付我,尽管来好了,不要以为设计让我破了杀戒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幸事。”离相转身而去,“你们这样,只是让我没了最后的顾忌,而已。” 视野朦胧地看着离相决然而去的身影,想到他方才质问自己的话,驯兽师猛然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支支吾吾想要把一些事情告诉离相,张口却只是不停有鲜血自口中溢出,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绝望地感觉到生命一丝丝离自己而去,痛楚渐渐稀薄,他自嘲地笑了笑,为何早没想到呢?上官家有那么多驯兽师,而上官蔚然又是那么一个享誉盛名的天才,攻击白泽这样的事为何会让自己来做? 最重要的一点是……那只雪影兽,自己所带领的一群雪影兽的头领,那正是不久之前上官蔚然交到他手里的啊! 还记得那个孩子模样的强大驯兽师对自己说:“我最近恰巧收服了一只雪影兽,想到你专攻这种妖兽,就想借花献佛把它送给你好了。” 而毫无觉察的自己当时连连称谢,“多谢记挂,我一定全力以赴。” 而上官蔚然只是微微一笑,“这头雪影兽悍猛无比,有它做首领,一定可以让你手下的兽群如虎添翼,少卿,陛下对你寄予厚望,可别令他失望哦。” 言犹在耳,可那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离相再次将妖力聚集在掌心之上,这次刚刚出现白色火焰一般的妖气,他就从中看到了黑色的线条,从一根变成了两根,交替穿插而过,偶尔有所纠缠。 他知道,自己的妖力会随着每杀一个人都更被污染一分,却反而笑了,心道:事到如今,就真的没有任何顾忌了吧……既然木已成舟,那么为了右梧,即使杀光司岚律的大军,自己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右梧却不这么想,目睹了一切的他见到衣衫带血的离相回到自己身边时,内心的慌乱无以复加。 关于妖族不能伤害人类这一点,他是听莲薪详细介绍过的,而且离相此刻的神情和他方才杀死那名驯兽师时的冷漠都在传达同一个讯息,让右梧十分不安的讯息。 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兴许是敌人故意而为之的陷阱,如此想来,离相的处境就危险了。 所以在结界解除的瞬间,右梧立刻大声说:“离相,立刻回浩瀚山!留在这里危险!” 离相的目光终于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开始温柔了起来,他想上前安抚右梧,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身的血污,便后退几步用妖法清理干净了,但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一场杀戮全被右梧看在眼里,他便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了。 仿佛自己一瞬间变成了低劣肮脏的,他的自尊心在阻止他向右梧接近,自己最喜欢的这个孩子此刻一定觉得自己脏,觉得自己凶残嗜血。 在这种想法中,离相微微垂下头,耳鬓的丝滑长发滑落脸旁,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迈步向前了。 自己也许正被最喜欢的人憎恶着,这种想法对他来说,比任何可以想象到的伤痛都更让他难过。 第239章 右梧一瞬间明白了离相的感觉,他毫无顾忌地大步过去,紧紧抱住离相的腰身,重重的撞击让离相的身子一颤,“离相!对不起……都是为了我,都是我……离相,你看着我,听我说,我不能让你在这样冒险了,这里也不安全,你听我说,回浩瀚山?回去好不好,这里不能再留了,我知道杀了人对妖族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走,立刻!” 右梧的说法却没有缓解离相那种悲哀落寞的神情,他看着右梧,想到自己已经开始变得浑浊的妖力,只喃喃说:“对,没错,我杀了人了,右梧,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离相,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今天的事情是意外,是一场阴谋,你我都明白,所以你别这样,别再自责了好么?”右梧拉着离相的手,四下看看确认了一下方向,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没有多少作用,却还是死死拉住离相的手向着主山的方向——那一片终年为积雪所笼罩的山脉方向走。 “右梧,有一个词叫覆水难收。”离相虽然跟在右梧身后向前走,却始终微微低着头,从来都洁白高傲的他,方才在厮杀的时候因为愤怒而失去的理智此刻已经回来了,伤害人类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因为错手杀了一个人而草草率率又杀了另一个,也不过是因为那种震撼实在太强的缘故罢了。 打破禁忌,从此再也没有了纯粹的妖力,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洁白的纸上随意画上一抹涂鸦,也像是在纯白无暇的雪地上洒下泥污,或者让初生的稚嫩婴孩身上染血,又或者看着圆满的月亮开始变得残缺…… 从一种完满无暇的状态进入有瑕疵的状态,晶莹洁白的冰上生出一道深邃黝黑的裂隙,而那裂隙一定会越来越大,直到整块冰因此而分裂几块,从而最终土崩瓦解。 “别这样想,”右梧说:“我知道这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你只要回到主山,就会安全了,能进到主山的驯兽师不多,即使有也绝对不是你的对手,离相,你是安全的。” 离相嗤笑一声,却突然甩开了右梧的手,“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考虑安全么?” 心头一痛,鼻头一酸,右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我知道你不会考虑,所以我才要替你考虑……离相,如果你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不惜为了我轻贱自己,那么谁来保护你呢?当然是我,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我的心情,你不明白么?” 离相的声音有些冰冷,“不需要,我还不需要你这样一个十多岁的人类孩子为我考虑什么,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可及的,有一些却不是……”离相没说,宿命星的出现,不好的预感和自己已经中了陷阱伤了人的事实加起来,结果可能就是最不可能却最可能的那一个。 “离相……” 俯下身,离相轻声说:“我只求有一天,在我伤害你之前,你能结果掉我,在那之前,就是为你杀再多人我都不会皱一皱眉头。”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离相苦笑,“一切都不可逆转,我只求你别让我做出自己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伤害你会比伤害我自己更让我痛苦。” 右梧拉起离相衣袖,“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从在岩洞开始就一直莫名其妙的,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就不能告诉我么?嗯?为什么?你为什么会伤害我,我又怎么可能对你做出什么来?离相!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和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又是什么了?我知道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到,很多事你即使告诉我我也解决不了,但我也会担心,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模凌两可的话让我多在意?杀了你保全自己?你究竟在想什么?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么?” 右梧说着一把夺过离相的剑,也是太激动了,直接反手一握就往自己脖子上划去,“既然有可能害死你,不如我就死在这里好了!” 狠狠用力,等待着的鲜血喷溅的时刻,却迟迟等不来,脖子上明明感觉到了凉意,用手摸,却不是血,而是干干净净的水。 仔细看,那柄剑的剑刃,已经不在了,而自己的脖颈和衣襟上皆变得湿濡。 离相的怀抱将右梧包裹起来的时候,手中的剑柄落地,右梧听到离相愤怒的声音,“我如此为你,那么多人为你牺牲,难道就等着今天么?就为了你因为一时冲动就自尽?你!”他高高抬起手,却始终不忍心打下这一巴掌,只得狠狠将右梧揉进自己胸口,“当我求你,再别做这种傻事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告诉你就是……” 此时的右梧已是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刚刚几乎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现在仍然是心有余悸。 离相说得对,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冲动? 是为了谁,离相才离开浩瀚山,又是为了谁他才将自己的妖力污染了,为了谁,他可以不惜说出如果有一天对立,请杀了我这样的话来。 作为被他全心全意爱护的那个,又怎么能轻言生死? 自己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了,那是早就该给他的了啊! 右梧的泪水决堤一般,“我再也不会了,离相,对不起,我的命,从现在开始就是你的,除非你想要,我不会让任何人夺去,以后不论如何艰险,我都努力活着,只要你不让我死,我就活给你看!即使要活到两百岁,变成另一个老妖精……离相,对不起,我是你的,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了,再不胡来,与你共同进退。” “傻孩子……你……”离相刚说到这,就感觉到背后一股凛然杀气,他立刻戒备地将右梧保护在身后,抬头四下里看,林中却安静地很,没有任何异样风吹草动。 “走,先离开这里!”离相把右梧横抱而起,刚刚迈出一步,就有一只短箭扎在了他脚前的土里。 第240章 决定 离相立刻抱着右梧跃上临近的枝头,树枝一颤,他们看到下面方才自己踩过的地面上已经扎了无数支短箭。 千万支利箭同时破空发出“嗖嗖”响声,离相自然敏锐捕捉到了这些声音,迅速从一处树枝跃到了另一处。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情况不对,倒不是因为暗箭如何,这些对他来说不过笨拙的小伎俩,根本近不得他身,棘手的事情是上方,方才在地面时不觉得,此刻站在树顶才发现自己上方不远的地方有妖气流动。 非常浅淡近乎于透明的一道结界屏障正发出噼啪声响合上最后一丝缝隙,因为方才雪影兽的攻击也因为这种浅淡的紫色妖气和天空的颜色很好地融为了一体,所以离相直到现在才发觉。 他心下一凛,敌人显然是经过了缜密计划的,方才的雪影兽进攻只不过是要拖延时间制造结界罢了,当然,对方还十分成功地让自己破了戒,污染了妖力,这一切加在一起,是一个计划完整的阴谋,敌人这次是不惜代价要制伏自己了。 离相腾空而起,指尖触上了头顶的结界屏障,触上的一瞬间,手掌就一阵酥麻。这结界当然不是不可破解,他却没有时间,结了三层的防御结界,要破解它需要消耗相当妖力不说,他此刻也没有余暇。 又是一阵箭雨袭来,离相躲开的同时往四下里看,居高临下就看到无数金属盾牌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以他和右梧所在之处为中心,围了密密麻麻一圈人,黑色皮甲白色披风,闪耀的银色盾牌,尾羽为金赤色的箭,这是泽陆国的军队,很显然,这次行动是司岚律所策划的,而目标,自然是右梧,以及保护右梧的自己。 如果用驯兽师和妖兽攻击,只要法阵使用得当,从结界外可以穿透结界直接攻击自己,这样方圆百丈的结界就会给他们提供最好的保护,自己处于劣势将十分被动,他们几乎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 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披甲的士兵,他们全部埋伏在结界圈内,严阵以待。 使用处于绝对劣势的人类士兵来对付自己,这意图就很明显了,这些人,怕都是被送出来献祭的羔羊罢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之效命的皇子已经将他们当做棋子一样舍去了。 这种作战方式,很显然是利用这结界圈内数以千计的人命逼迫离相出手伤人,将他的妖力进一步污染。 先是让离相错手害了被伪装成雪影兽的人类,使他没有了对人类出手的顾忌,再派出大量人类士兵来围攻,逼迫他对毫无还击之力的人痛下杀手,离相猜想到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还会有下一步,驯兽师登场,将身染黑色妖力的自己制伏或者杀害。 从自己白泽的这一身份来看,离相推测敌人的目的是将自己活捉。 那么目的不言自明——天命之书。 司岚律的目的不止是右梧,还有天命之书,他大概也同世间的庸人一样,觉得只要抢到了天命之书就可以改变运势一统天下。 呵,真是讽刺,离相对如此命运实在苦笑无力,如今的大陆几国之中,唯一一个有皇储未登基即位且即将即位的,只有泽陆罢了。 再过虽多不过四五天,当宿命星升到天顶的时候一切就即将明了,而几乎毫无悬念即将成为主人的人此刻却在费尽心力谋害和污染未来将属于他为他带来强大运势的白泽。 真真讽刺。 如果一定要这样安排命运,倒不如自己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先死了的好,这是离相的真实想法,也是他所知道自己无法逃离的宿命,如果不出意外,几天之后天命书上将会出现司岚律的名字,而他将不受自己控制地去到他面前,向他行礼,表示臣服,并在他有生之年服从于他。 自己的帝王竟然是千方百计要谋害右梧这个亲生哥哥的司岚律,这样的事情太过残酷,离相始终不敢去想,却也明白知道,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他只是在熬时间罢了。 再一波箭雨袭来的时候,离相绵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手紧紧揽右梧在怀,另一手则掀起一阵狂风利刃,向着攻击自己的伏兵处袭击而去。 下方一片人仰马翻,离相这一手看着重,实际并未动杀机,他只是希望试着将下面的众人催眠放倒,但事实果然容不得半分侥幸,司岚律做好了一切准备,要逼着他屠杀兵卒。 那些黑色的披甲上皆涂了药水,皮夹内侧皆贴了符咒,用意阻挡幻术,除非真正攻击,他们不会受到任何蛊惑而失去战斗能力,将一直朝着离相这个目标发动攻击,直到身边带着的仿佛用之不竭的箭矢一根不剩,他们还会拔刀向前,继续发功攻击。 既然已经没有退路了,就这样吧。 离相又叹了口气,对右梧说:“在我叫你之前,先闭上眼睛。” 右梧不肯,离相只用手在他面前一遮,再拿开时,右梧却发现自己的视野里朦胧一片,像是被一层白纱遮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此时,离相的右手伸开,妖力从他身体的各处像手臂的方向移动,渐渐聚集在掌心的位置,让本就玉雕一般的素手渐渐莹亮透明起来。 妖脉就像是血脉一样,分布于身体各处,此时也像是血脉一样聚集,不过不同于血脉的红色,离相的妖气显现白色,那些枝枝杈杈的妖脉在他皮肤下自然也是莹莹白色,越来越亮。 离相的五指张开,待着妖力渐渐集中完毕后慢慢向上蜷起了手指。 只见光芒之中,几股明显的支流向着每一根手指流去,从根部向上,渐渐将手指尖染得白色耀目。 在最尖端甚至有一个豆大两点,就像是白昼里太阳最明耀的那一刻一般,让人无法直视。 在这五指之间,渐渐生出风来。 与离相素来用的风刃相比,这风给人的感觉是弱小而低柔的,仿佛只是春天里第一抹为寒冬带去温暖的气流,安安静静毫不起眼。 第241章 血流成河 就是在这温暖柔和的风团中,隐约可见如暴晒在阳光下的沙粒一般的亮点,那小点的光亮渐渐增强,如同漫天星斗一般聚集在离相的手掌心中,方寸之间仿佛容纳了整个苍穹般耀眼。 光越明影越暗,随着“星辰”渐渐明亮,围绕在其间的白色妖气和风团渐渐暗了下来,看上去是浅浅的暖灰色。 离相集中注意力于手掌的同时,身体周围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道风幕,漩涡一般的强风将所有飞射而来的箭矢统统挡了下去,那些从空中落下地面的箭,全部被折了箭尖,落下去之后箭头箭杆分离,再无法使用。 围攻的人类兵卒中的统领人物看了看结界的外围,收到继续猛攻的令旗后便大声喝道:“放!殿下的命令,兄弟们,继续攻击!第一队撤下,第二队补上!” 即使看到射出去的箭无一例外全部被反弹了回来,攻击仍旧紧密进行,攻击队形变换了一次又一次,分为一二三队的弓箭兵们从第一队开始,射完了箭筒中的箭就后撤到队伍最后方,一边放松酸痛的手指一遍补充上新的箭。 另一边,离相正闭着眼睛低低念着,片刻后,他的声音停止,缓缓张开了眼睛,那双似乎带着水波的天青色中映着掌心中的白光和耀眼的光点,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色彩——澄澈的天青色中布满了星辰。 “四千五百九十七个人……”离相笑了笑,“还真不是个小数目。”他看着掌心的白光,这么多黑色加进来,自己可以看到自己掌心白色妖气的日子,也就只剩下现在了吧,妖力被污染后未必会变成黑色……那么会是什么颜色呢? 如果可以的话,灰色也不错,就像是右梧的头发,和他的眼睛。 一声浅浅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出口,离相的手稍稍向上一抬,那一团包裹着千百粒星辰的光就像是云团一样微微漂浮了起来,在空中安静地停顿了心跳两三下的时间之后,每一个光点都开始不安颤动起来。 而后从最外层开始,那些颤动着的,看起来像十分躁动的光点从光团中蹿出,仿佛流星划过天际一般,在空中留下一个饱满弧度之后向下降落,落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滞,紧接着光点迅速长大变形。 从一个圆圆小点开始,像是被往两边拖拽一般地拉长,下一个瞬间,那光点便摇身一变成了一只鸟的形状,在空中扑扇几下翅膀之后就渐渐褪去了明晃晃的光色,渐渐暗淡透明,最终只成为了一抹只有震动没有形体风,如同冰块一般透明,隐约可见。 成百的光点从离相手掌上方的风团中飞出,依次向下画着弧线降落,而后在同一个高度变成飞鸟形状再化作透明,从远处看,以离相为中心,此刻就像是在燃放烟火一般。 绚烂夺目的炽白光点似烟火飞花,似流星转瞬,没过多久,离相手里的风团中就再也没有了“星辰”,只剩下一片茫茫浅白。 天空看起来是平静的,方才的焰火此刻已经全然看不清了形状,那几千只小鸟扑扇着翅膀发出嗡嗡声响,却只是无形。 离相无悲喜地扫视了一圈埋伏在四下里的人类兵士,收了围在自己身边的旋风屏障,将手向外伸出,平伸的手指渐渐弯曲,眼睛也随之闭上,就在手握成拳的那一瞬间,上千只看不见形体的鸟儿向下急冲而去。 它们每一个都相当于一只低等的小妖兽,每一只都有自己的目标。 还在遵从命令不断向离相和右梧放箭的兵士们眼见着头顶的那到风墙撤去,正欣喜着更加卖力攻击,攻击的目标却在一瞬间失去了踪影。 一瞬间的彷徨之后,听到有一个年轻士兵叫道:“地上!他们又回到地上了!快!”他的话语尖锐地停在这个快的尾音上,如同绷紧的琴弦突然断裂一般,沉默过后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 他是亲眼看到一只身带白光目光冷漠的风鸟冲向自己胸口,并直直穿透厚厚皮甲钻入他皮下,粉碎他的肋骨而后经过他跳动的温热心脏的。 在剧烈的痛感到达之前,他已经失去了感知痛觉的能力,刚刚那一声惨叫不过是因为眼见了自己身处危险临死一刻的本能反应罢了。 攻击前一瞬间还带着白光的漂亮鸟儿在穿透了心脏夺去了人心的温度后再从他后心口钻出之后,就已经被热辣的浓浓的血液染成了赤红色,鲜活的血液如流水一般从鸟儿的翅膀上滴落,在地上留下一片红点。 过于丰沛的血液滴落之后,剩下的就如同水滴在海面上一样被再次展翅的风鸟吸收进了体内,不过吸收了鲜红色之后,那只鸟并没有变成浅红色,而是从完全的透明开始,变得稍微带了些灰色,飞在空中的时候隐隐约约可见。 目睹了同伴死亡过程的兵士瞬时面无血色,再不管什么军纪什么命令,皆放下弓箭,发出尖利的叫喊声惊惶地转身向后打算逃命。 但结界的位置离他们还远,眼看着刚跑出一两步,就又有几只鸟同时追了过来,其中有带着白光的,有微微灰色的,但无一例外,它们小小的眼睛里都带着漠视人命的光芒。 慌乱栽倒的士兵拔出腰间的短刀,胡乱挥舞着,几只同追到此的鸟儿互相看看,留下一只颜色尚干净的向已经惊惶到几乎失禁的士兵冲去。 “别过来!别!啊!别!”士兵脸色发青,刀子舞得飞快,眼看着那像是刺刀一样的鸟儿冲过来,他在绝望中用尽力气一挥,见着自己的刀刃碰到了那速度飞快的鸟。 士兵的表情一瞬间像是惊喜了起来,砍到了!砍到那该死的鸟了! 也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风鸟穿透了他的身体从他后背脱出,已经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那士兵的手还死死抓在刀柄上,脸上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的狂喜。 这是一场毫不留情的杀戮,转瞬间血流成河尸横片野。 第242章 对峙 离相立在结界包围的那块空地的正中央,耳畔满是绝望濒死之人的呼号,他将右梧拥在怀中,一手捂住他的耳朵,自己则伏在另一只耳边细细说着:“很快就结束了,右梧,很快就会结束。” 被控制住行动看不清眼前发生一切听不清也无法自由行动的右梧只在嗡嗡声响中听到了离相的这句话,再也隐忍不住地,他泪流满面。 远处的半山坡上,司岚律坐在步辇上遥遥看着远处的异动,朝着边上的丁小草勾了勾手指,“你说,白泽这次会下狠手么?” 丁小草低头,嘴角带笑,“已经可以确定,他动手了,不知道这次死伤多少人,但我们的目的一定已经达到了。” 司岚律虽然慵懒地斜倚在靠背上,年轻的面庞上却带着一种内敛的威严,那是经过诸多生死背叛,见过许许多多杀戮血腥而积累而来的沉着冷漠,他的手指轻敲在手中的兵符上,“那你再说,现下赔进去这么多条人命,你有多少把握可以驯服白泽,拿到天命之书呢?” 丁小草几乎是立刻答道:“至少五成把握,我这就去查看情况。”他抬起头望着远方,“也是跟右梧挑明立场的时候了吧。” 司岚律却一把拉住了丁小草,竖起食指在他面前左右晃了晃,“不忙,还不到你亮明身份的时候,小草,你可是我手里的王牌,我还等着一会儿万一计划失败,你去援救他呢。” 丁小草半跪下身子,抬头望着司岚律,矛盾在眼中一闪而逝之后只剩虔诚,“一定会成功,即使拼上我这条命,我也会为了殿下驯服白泽,作为您成人和继承帝位的贺礼的。” 司岚律摆了摆手,示意他听到了丁小草的话,而后叫过侍立在他前方的,这次所带出的五万兵卒的统帅黄岩,“那妖物很是难对付,如果让他就这样冲破了包围在我国境之内为非作歹,那可就是苍生之祸了,黄岩,诸多将帅中我一向看重你领兵的灵活和杀敌的不择手段,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打算用什么方式去帮我对付那妖物呢?” 黄岩跪地行礼,“殿下,臣虽然懂得带兵打仗,但对妖物的了解只是皮毛,如果要对付如此邪恶的妖物……”他想起了方才传来的失利战报,“还请求上官特卫长同臣一道迎敌,也好商量对策。” 司岚律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黄岩,黄岩立刻觉得背脊发凉,“我自然知道上官特卫长更擅长对付妖物,但既然我不派他去而派你去就自然有我的想法,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尽快把那妖物捉了就好,剩下的事,就不劳费心了吧。” 年近四旬的黄岩在温暖的春日里彷如突然被冬日里的寒风透着心口吹过了一般打了个冷战,虽然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兵卒牺牲,却也更不敢违逆这个年纪虽小却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从几年前就开始在朝中立威铲除异己的律皇子,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这律皇子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手段狠毒可见一斑,他过些日子要继承帝位,自己这统领还做不做的下去也就看这一次的表现了。 黄岩伏倒在地,“殿下放心,臣下定当竭尽所能,即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把那祸害人间的妖孽抓住。” 司岚律并拢五指挥了挥,黄岩立刻带了兵卒离开。 这时,有快马一骑从后方绝尘而来,哨探快步跑到司岚律面前,“回禀殿下,您让小的注意的木家军队,果然有了异动,驻扎在边境的第十四军正在调往此处,行军十分诡秘,根据我们的探查,这次调动兵马的是木青云副统领,而名义是练兵和演练。” 司岚律点了点头,给了哨探一个了然的手势,脸上没有半点惊慌神色,心下却暗自哀叹,木青云作为自己的舅父,素来是和母亲木凡最为要好亲密的,这次他秘密调兵……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他将密探和哨子安插在各处,恐怕被掌握了先机之后,这天下究竟归谁就成了未知数了吧。 司岚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自己是身为即将继承大国泽陆帝位的皇子,却没有一日可以安稳,没有一日不用担忧,这天下之大,可以相信的人还有谁呢? 如果可以的话,宁愿回到儿时,什么都不曾拥有,什么都不曾知晓,被蒙在鼓里却十分满足幸福。 他让哨探退下,低声对丁小草道:“你上次联系玖息是什么时候?” 丁小草道:“昨天傍晚。” “嗯,”司岚律点点头,“再帮我联系他试试看。” 黄岩带着人马往离相的方向去,越是临近就越是闻到血腥气味,他将兵卒们分别安排好去向。 围绕着结界的范围,最外围安排了两圈精锐部队,手持有斩杀妖物效果的长刀守着,以备万一那妖物突围逃跑。再向内是手持盾牌和普通利剑的步兵,最内圈仍然是弓箭队。如果弓箭队失利就只能用人海战术拖住妖物,耗尽他妖力之后再用精锐部队击杀,这是黄岩的考量。 他已经隐隐觉察到司岚律此次要求的作战方式并不妥当,却也不能去多加质疑,身为武将,他的天职就是服从主子和带兵打仗,而并不是问为什么打仗,在主子给的范围内把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做到最好,这就是他所该做的了,如果司岚律让他带着人马去自杀,他也不得不去。 叹了一口气,黄岩吩咐留出一条兵力稍少的通道,少抵抗,给妖物留出逃生的通路,再在通路的最末端布置下精锐兵卒,并吩咐下去叫随军的普通驯兽师,也就是特卫队,做好捕妖结界。 交代下去之后,黄岩听到了前方士兵发出的喧哗声,亲自上前查看,只见远远的结界内,只有安静立着的树木,自己方才安排在内部的弓箭手竟然全没了踪影。 他再向前近一些,看清楚了才倒抽几口冷气,踉跄了半步,纵使见过杀戮无数的他,在见到结界内的情形时也不免心惊肉跳。 第243章 白莲 那是一片血海,满地的绿草此刻已经没了颜色,开始变得粘稠,渐渐变成深红色的血液染满了草尖和其下的褐色土地。 几千兵卒用了一刻不到的功夫就全部阵亡无一生还。 在冷汗中,黄岩相信了司岚律所说的话,他们要围捕的妖物,确实邪恶至极,如果放任不管,整个泽陆一定生灵涂炭,作为保卫者的他和他的士兵们,此刻必须全力阻止可能发生在百姓间的惨剧,不论付出多大牺牲。 特制的弓箭抵着结界向内飞射,被离相随手一挥就抵挡下来。 那几百只由离相妖力派生出的风鸟此刻几经尽数成了微微透着红光的烟灰色。 离相看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风鸟,嘴角是带了笑意的,心说右梧你看,它们的毛色和你的发色越来越像了,还可以再多来点血,让颜色再深一点,就更像了。 看来,妖力被污染变色也不是一件完全的坏事,至少比起纯白色,我倒是还觉得灰色更美一些,离相如是想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杀戮中偏离了本性。 从第一次伤人开始,改变的不仅仅是妖力的颜色和属性而已,这点妖物本身未必会清晰察觉到,影响也多是潜移默化的,不过离相一口气杀死几千人,这影响就明显了起来。 离相一手揽着右梧,慢悠悠向结界边界的方向走去,手臂一挥,那几百只风鸟就冲上前去,撞在结界上产生出刺啦刺啦的电流,慢慢把结界的力量削弱,努力从一点破出一个可以供离相和右梧通过的出口来。 “离相,够了,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右梧说这话的时候,眼眶是红的,声音是哽咽的,即使看不清也可以感觉到,许许多多人类在濒死时的绝望围绕在这咫尺之地上,彷如一团阴云,让人被压得连呼吸都难。 “右梧,没事的,就快结束了。”离相轻轻抚慰着右梧,心中淡然,死的这些人早晚都是要与你为敌的,右梧,今日倘若我不杀他们,即使是将他们重伤,改日里他们恢复了也还是会听司岚律的命令与你为敌,一定要将你逼入绝境才肯罢休。 今日我每杀死一个人,除了给自己多增加一分罪孽之外,却也给你减少了一个敌人啊。 右梧,我能为你做的,实在已经不多了。 离相摊开手掌,掌心中跳动的妖气之火早就从纯白变成了污浊,从第一根黑色丝线开始,到第二根,到现在已经密密麻麻几千根绕在一起,看上去整团火焰就是一块杂乱的灰色,颜色肮脏不堪。 是的啊,已经变成这么脏了。 火苗除了颜色的变化之外,大小也在改变。那些飞出去屠杀人类的风鸟并不是凭空而来的,每一只都受离相的控制并消耗他的大量妖力,维持这几百只一起攻击的数量,离相是早已经做好了自己会耗尽妖力而被擒的准备了。 大不了一死,只要最后还留着一口气送右梧出去,大不了一死。 他瞥了一眼被自己定在远处树梢上的青灰,心下默默说着,到时候,右梧就拜托你了,青灰。 风鸟几百只聚在一处,振翅所发出的声响嗡嗡地恼人心智,撞击所发出的噼啪声更是让人反感,离相一边阻挡着不断飞来的箭矢一边催动妖力让那些风鸟加快速度。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真正面对如修罗一般破开结界走出来的离相时,黄岩还是一时间没了气势。 结界被突破时风带着结界妖力的残骸向外卷涌,一瞬间就把最靠近的兵士冲出了几丈之外,烟尘滚滚,喧嚣的振翅声不断。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人影从烟幕中走出,离相纯白色的衣摆上带着几朵暗红色血花,那么妖艳绝尘,而他走路的姿势轻盈,肌骨如冰雕玉砌,一张脸更是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可偏偏这张脸上的表情那么冷漠而又妖娆戏谑,当真如同从炼狱中冲杀出一般。 最美的一朵从地狱之火中生出的白莲,这是黄岩在一瞬间心里的感觉,果然是了不得的妖孽,只是看一眼,就连一向定力极好的他也不禁动摇,看看周围的兵士,那些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离相样貌的人,也无一不是面露痴呆神色,如果不是他从包围圈中走出,如果不是他身上染了自己同胞的血,他们一定认为此刻缓步而出的这人是神是仙。 离相悠然将散落在胸前的银发拨到而后,嘴角稍稍向上一勾,就更是让所有目光落在他脸上的兵士们为止唏嘘赞叹,甚至有不少兵士因为这一笑而弃了弓弃了箭,痴痴从隐藏的矮灌木从中站起身,只为了将那绝美的面容看得更清晰一点。 打破这种安静对峙状态的是离相。 他心念一动,飞在最前方的风鸟就瞄准了傻呆呆从树丛中站起身的那人,对准他的胸口护甲直直冲了过去。 那护甲虽然可以抵御剑刃的劈削,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已经喝饱了血比方才更加可怕的风鸟。 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是眼前灰色影子一闪,胸口一凉一麻,紧接着一热,对他来说的世界就到此停止。 站在他身后的兵士比他更清楚发生了什么,看到一只红色浴血的鸟儿从战友的后心窝钻出的时候,他惊诧的脸上瞬时被喷满了血浆,因为张着嘴,那腥热的血甚至有几滴飞到了他的舌尖上。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发出了最为凄厉的叫声,“妖孽!消灭妖孽!妖孽!妖孽吃人了!快——”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那攻击过他战友的风鸟,只稍微掉了个头,就把他的心窝当做了下一个目标。 面无表情地见证着血腥杀戮,离相心下阴冷森森,微微闭上眼睛,他心中叹道:速度再快些,不要让这些为人棋子的人觉得更多疼痛。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见到众人死前惊慌的一幕,不希望他们是在绝望中死去的,最好的结果是无痛且无知无觉,但现下已经不可能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撑住自己不被透支妖力,看着这几百只鸟儿疯狂地攻击和杀戮,希望这一场血腥结束地快一点,更快一点。 第244章 转机 虽然离相在努力尽最快的速度,用最为干净利落的手法杀掉敌人,但越是着急求快,妖力的消耗就越是巨大。 而敌人虽然不堪一击,却也有绝对的数量优势,这五万人,一部分留下来牵制离相,说白了就是举着盾牌当活靶子,另一部分则后撤到了远处,继续弓箭的远程攻击,那些风鸟是受着离相的妖力控制的,离他越近妖力就越强,也更容易控制,离得远了之后不论攻击力和准确度速度就都降了下来。 离相要保持妖力,就只能从最近的那批人开始进攻,但即使这样,在眼前尸横一片后,他还是开始力不从心起来。 妖力迅速被污染,且消耗过于巨大,他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也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估算着自己所剩的妖力,再看看天色,如果不出意外,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这五万人清除掉了,在日落之前,他几乎毫无意外地会将妖力耗尽。 妖力对于妖族来说就像是血液对人类的作用那样,可以耗损相当一部分但不会威胁生命,只要有足够的休息和补给,很快就会顺利再度被身体制造出来填补上空缺。 但凡事都有一个量,一旦消耗过度,不管是人的血液也好,妖族的妖力也好,都不能够继续支持肌体的正常运作,那么轻则休克失去意识,重则当场死亡。 妖族虽然与人类相像,妖力却也不能单纯拿血液来相比,人的寿命不过百年,年纪越大身体越衰弱,可以耗损的血量也就越少,而妖族正相反,随着寿命的增多妖力的变强,可以耗损的妖力也越来越多。 像是离相这种五千多年寿命的强大妖族,只要身体里还留有一成妖力,他就可以支持活下去,并且只要适当修养,那妖力就会在一两周内复原。 但此刻的离相没有等着妖力复原的机会,也不想等,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贴身放着的天命之书隐隐灼热,仿佛在提醒他,此刻正在与未来主人为敌一样,在被宿命控制之前,他可以挣扎的日子,实在不多了,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拼尽全力消耗司岚律的实力,并且保全右梧,然后让自己从这世上消失,同时摆脱烦扰了他几千年的宿命。 一根羽箭突然飞来,离相本可以轻松闪过,却因为妖力的消耗而突然一阵眩晕,动作慢了半拍,回过神来,手臂上已经被擦出了一道血痕。 就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那些尚在抵抗的兵士,纷纷又鼓足了劲儿把箭尖指向离相,打算为了他们惨死在妖孽手中的同胞们报仇。 离相越来越觉得吃力了,他已经在暗暗估算着时间,什么时候发动最后一次攻击,耗尽自己还保存着的为数不多的妖力了。 这边胶着的同时,那边原本胜券在握抱着看戏心态的司岚律却并不是那么好过。 又是一骑哨探飞奔而来,他本以为是木青云和木家军队的动向,正想着那支队伍在自己的监视下并没有太大威胁,自己占了先机,等大军开到时他已经杀了右梧,那么没有了目标,这一次不大不小的兵变就会被扼杀在摇篮里。 可不走运的是,来报的哨探带来的并不是木青云的消息,而是令他十分意外的,山聪国的消息。 从来与泽陆井水不犯河水,山聪竟然在自己即将即位的敏感时刻派了大量兵马开到绵延在浩瀚山支脉的国境线上。 根据哨探的报告,山聪的兵马数目十分庞大,几处原本和平的通商关口此刻都已经被山聪那边拿下并派了重兵把守,挨着山脉,已经集结了近十万大军,而且军队还在不断地向泽陆的方向开来,粮草辎重浩浩荡荡。 那哨探结结巴巴地说完,司岚律不安地思索着,如此看,竟像是在酝酿一场国与国之间的大战,雨单的守军与山聪先头部队已经打过了几次照面,双方各有损伤,也是并未认真只是试探,但山聪此举绝对无法用善意解释,已经是很严重的挑衅了。 让司岚律想不通的是,山聪国君主年近三十,从来都以温和著称,现在四国的君主里面,最为温善的就是他了,不要说主动挑衅,就是两国之间发生点什么冲突,从来也都是那边派来使臣先行求和解的,这回是怎么了呢? 司岚律叫过丁小草,“你对山聪的情况比较熟悉,这边暂时用不到你,去帮我查看那边的情况如何,速去速回。” 丁小草皱眉,“但是白泽……也就只有我能抓到他了。” “如果在这时候遭遇到两国战事就麻烦了,去吧,我最信任的就是你,这边还有几个普通驯兽师,而白泽也不是真有三头六臂,刚刚黄岩已经来报过,他们已经牵制住了白泽,你还是快去雨单看看情况要紧。” 丁小草领命去了。 他和司岚律自然无法想通,一向温厚的山聪君主为何会突然大兴兵戈,司岚律是个重权利不重亲情的人,一时半会儿也绝对想不到那个孝子山聪君会如此决绝地攻过来,是因为他久病在床的母亲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而在这时,他迫切地需要可以治疗百病甚至让人长生不老的药方。 而听一直为他制作延寿药的廖兰舟说,那药方不在别处,正在泽陆国的帝宫之中收藏。 泽陆储君司岚律即将继位,而那延寿长生药,已经被准备好了藏在宫内,只等着他即位大典之后服用,为了那药,山聪国君连夜调兵,准备争分夺秒,赶在继承仪式之前将长生药以及药方弄到手。 至于长生药这种荒诞的事情他为何会相信,则是因为有人给他带了一份机密资料,记述了泽陆国曾经的那位禅让帝位的君主司岚莫离活到两百岁的事。进献资料的人还附带添油加醋,说泽陆每一代君主的寿命都超过一百五十岁,只不过为了保密,在他们退位的年岁就假意发丧,但其实,葬入陵寝的都是空棺椁。 第245章 兵祸 越是有钱有权的人就越是难以抵御对生命的渴望,长生不老自古就是帝王公侯渴慕追寻的幻象,即使明知道不可能,但面对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向往,最为荒诞可笑的长生药都让这群最为野心勃勃的人趋之若鹜。 即便连温和如山聪君主的人,都难免在面对生之欲望的时候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倾兵几十万,劳民伤财,送无数年轻的生命去厮杀,只不过为了同自己体弱多病的母亲再多聚些时日的天伦。 当然他的这一目的只是私心,而动用整个国家的力量和军队不能以私心为理由,好在同富庶的泽陆比起来,山聪虽然兵强马壮却因为自然条件的客观原因而永远无法达到泽陆那样的富饶。 如今因为君主善弱,国内并不算太平,各个党派明争暗斗也着实让君主力不从心,刚好借着个因由出兵,转移视线,太平久了,那些兵士将领多得是希望征战沙场为国家开拓疆土自己建功立业的,而商人和官宦更是希望借着这个机会从中得利,和平久了的国家一旦征战,这其中的军需就可以养活和富裕起很多人。 从兵士的衣物护甲到剑戟戈矛,从粮草帐篷到马匹锅灶,没有一样是不需要调动许多个环节紧密配合的,这其中国家拨发下多少钱粮,都有多少人经手,而被层层剥去油水之后真正用到前线的又有几成,就永远不得而知了。 即使有私人原因也有表变借口,一国对另一国出兵也还需要因由,一个导火索,偏巧就在国君同大臣们商讨出兵的时候,边境上传来消息,雨单的守军和自己这方的守军发生冲突,雨单那边的将领出手杀了山聪这边的哨兵几十人。 这个消息一时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几乎赶在节骨眼上,明白的一看就知道这是自家君主从中做了手脚,所谓大势所趋,顺着总没坏处,所以从一个朝臣建议立刻出兵开始到几乎所有人响应,点兵拨将开赴边界线也不过是半天功夫。 山聪发生的这些事,司岚律自然是无从想象的,他这些日子除了准备自己的即位仪式,满心里最关心的就是右梧的死活,而且右梧身边还带着传说中自己先祖拥有过的白泽,就更是让他觉得势在必得,哪怕不择手段。 为君者要有野心有头脑更要下得了很手,第一招舍弃一个得力驯兽师诱使离相破戒,第二招直接舍弃五千兵卒用这一片弃子消耗并污染离相的妖力,年轻轻就敢用这样的手段,虽然看上去过于冷血无情,却也是为君者所必须的素质。 丁小草临行之前看了一眼司岚律,更是觉得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的选择都没有错,跟自己那哥哥比起来,司岚律才当之无愧应该坐上万人之上的位置。 丁小草有许多妖兽可以使用,但自从木风那件事以后,他就小心着尽量减少使用莲薪的机会,莲薪是只干净的妖兽,而且性子爽直藏不住事,让他知道了自己和司岚律的事情,难保他会不会干出去向右梧通风报信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相比之下露凝虽然偶尔别扭,却是个非常好的手下。 他觉得自己和露凝是一路人,都不干净,一起做坏事也从不需要避讳,总是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此刻他在变成蛇身的露凝身上,绕着小路和山林向雨单的方向去,速度已经算是很快了,却还是赶不上那边大军压境的速度。 出去没多久,敏感的露凝就首先听到了远远的行军脚步声和踩踏着大地仿佛让地面都跟着震颤的马蹄声,露凝凉滑的蛇身绕上树,攀到最顶端,丁小草就居高临下看到了大片兵卒,列着整齐的行军阵浩浩荡荡而来。 墨绿色的旗帜是山聪的标志,一面面旗子飘在黑压压的人头顶上,渐渐向后隐入了苍翠群山的背景中。 山脉上的通道都不算很宽,远远看去,这些行军的人马就像是黑色的流沙经过沙漏,渐渐从山聪往泽陆流淌,队伍从宽到窄再到宽。 “雨单城已经失陷了。”丁小草自语道,“露凝,我们回去,这已经没什么查看的必要了,要回去通知律准备布兵迎战。” 此时此刻,即使没确切知道消息,司岚律也闻到了危险的味道,他有种近乎于野生动物的本能,虽然目前派出去的哨探回复的情况都在他的掌控之内,但看着树上嫩嫩的叶片和地上肆意生长的野花,他还是在这春暖里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去让黄岩带兵回来护驾。”他锁着眉头,对传令兵冷冷地说,“还有后路的八千禁卫军也立刻叫他们到我身边来。” 吩咐完之后他又叫过他的一名心腹将军蓝末,附在他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又叫过随行的驯兽师,把手上的兵符交给蓝末让蓝末随着驯兽师去了。 离相虽然强忍着,额上的汗水却越来越多,视线也模糊起来,他的一只手背在背后,整只手都在不住颤抖,手指冰凉苍白,这已经是妖力消耗太多的讯号了,如果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身上的妖力不到一成而再也无法维持现下所使用的妖术。 额上的汗水滚落,终于,心口正中间的脉门一疼,飞舞在空中的风鸟逐渐从实体样子变成一阵灰白色的光,而后又变成一个小小的点飞回了离相掌心,这样接二连三之后,空中的飞鸟越来越少,而那些回来的妖力所带回的污染一时间更是让离相有种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冰冷不适感。 对方的攻击却仍在继续,他气息渐重,把背在后背的手抬起来,抑制住颤抖之后挥出几个风刃打落了攻击而来的箭矢。 这几下儿的消耗之后,他一个分神,本就微薄的妖力一空,瞬时让他一阵目眩,控制住右梧的妖法也随之解除。 “小心!”右梧恢复活动能力之后立刻拉着面色苍白的离相一个闪身,躲开了几枚箭矢。 第246章 别扔下我 那几枚短箭没有攻击到目标,继续向前飞,最终“叮叮叮”几声敲在了树干上。 离相深呼吸几次,双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渐渐收紧的包围圈,估算着自己耗尽所有妖力可以解决掉这些人之后,他微微笑了,对右梧说:“我没事。” 右梧面对着眼前局面,额上也冒了汗珠,一面看着由远而近的敌人,一面挡在离相身前后退,“别说了,也别再动手,我们想办法找个空隙逃出去,不管后面还有没有追兵,先逃出去再说,你不能再乱用妖力了。”右梧从外公那里学了不少妖族知识,自然知道纵使再强大的离相,此刻也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然而离相却对他说没事,这就更是让他觉得危险。 妖族如果强行耗尽妖力究竟会发生什么他并不知道,但他很清楚,那样绝对会有生命危险,现在离相已经在苦苦支持,眼中却带着那么明确强烈的不屈和倔强,他所谓的没事,一定是打算铤而走险,一种极度焦虑的感觉在右梧心中升起。 那种觉得前路一片黑暗的恐惧感,和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无力都让他感觉胸闷,眼下离相所做的种种又让他更是心疼,为了他的牺牲自己也要活下去并带着他一起活下去,虽然有这样明确的信念,一丝一缕濒临绝望想要放弃负面想法却还说不不依不饶跟着他,在信念的背后,偶尔露出端倪。 无论如何要带着离相离开,而且……他握紧离相的手,紧到出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马上打消这个念头,离相,如果你因为这样死了,我绝对不多活一天,别想着扔下我一个人自己去轻松快活!” “我没想扔下你,”离相伸手在自己和右梧面前展开屏障,“我会带你安全离开的,放心。” “你骗我。”右梧用短剑挡下几枚穿透屏障的漏网之鱼,“认识你这么久了,看你说话时的眼神就知道你是不是说真的,离相,你是打算让青灰带我走的对不对?在你封住它行动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右梧……” “不许骗我!也不许扔下我!我缠定你了!”右梧又狠狠击落几枚流矢。 箭矢却不住飞来,仿佛无穷无尽,对方有若干控制了天空通路和地面后方的驯兽师,即使离相要直接走也未必容易,而且还有可能不慎落入圈套,就离相的分析估算,现下他把握最大的就是用剩下的妖力一口气干掉所有敌人,用这种最极端和自损的方式突围出去。 离相安抚着右梧,一手在他肩上按着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却渐渐聚集了已经变成杂乱灰色的妖气。 右梧扳住离相的手,“别这样!我不许你扔下我!” 离相低下头,眼中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坚定迷茫,深情淡漠,让人完全捉摸不透,那双天青色,从最开始的桀骜冷漠开始到现在,究竟为什么缠绕了那么多剪不断的忧伤,右梧不知道,看在眼里却心疼地要死。 离相的声音轻轻的,“右梧,会有一些事,比生离死别更可怕,我不愿意面对,甚至不敢想,即使只是一半的可能性我都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何况已经几乎坐实的……我不想跟你解释,希望你能体谅,但我……总之你放心,我会带你安全离开。” 离相的手心一翻,右梧却狠狠把他抱住,一副用尽全力的样子,也不说话,就死死盯住离相,拉着他的手阻止他继续用妖术。 战场上的声音嘈杂,离相的叹息声却像是渗入纸张的墨,滴入干涸大地的水,那么轻,那么小,却让听到的人心头那么震撼。 右梧一瞬间就明白了,知道离相会对自己用强迫手段,他不想就这样坐以待毙,闭上眼再张开可能就再也无法相见,甚至阴阳永隔这样的结果他宁可自己先死了也不能接受。 所以当离相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右梧像是被火烫了一样,连着后退了好多步,他几乎带着哭腔地恳求,“离相,别这样,别……让我陪着你,别,你这样我就算活下来后半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我也不会原谅你。” 离相只摇摇头,白玉样的食指尖向外探出,直指右梧眉心,这样隔着一丈多的距离下,右梧清楚看着那指尖的白光聚拢,心跳骤然变得飞快。 他也顾不得许多,就转头要逃开,脚步迈出却已经看到了那白光直直向自己飞来。 额头上一凉,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是颠倒的天地万物和倾斜的离相的身影,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一声叹息一般轻的话语,“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离相接了倒下的右梧在自己怀里,拨弄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后在俯身落了清淡的一个吻,“对不起,你不原谅我也可以,我只希望你活下去。” 说完这些,他就解了青灰的束缚将他唤回身边,“右梧交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主人,我……这……”青灰接过右梧,看着神色疲倦的主人,感觉着他所剩无几的妖力,心头百般滋味。 “这是命令。” “可是我是您的仆从啊!主人,您怎么可以为了这么个孩子,就……就……” 离相继续着掌心的妖力聚集,“青灰,你也跟了我许久,自然知道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情,什么时候因为你改过?” “可是主人……您别再动用妖力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离相拉住冲动的青灰,“我不准你伤人,现在不行,以后也不,带右梧躲起来,保护他直到终老,可以用上强制手段,如果有一天保护他的人找到他自然是好,如果你觉得形势不利,就不要管他的意愿,一定保他周全就是。” 青灰只是摇头,表示他的不理解和不满。他做不到。 离相闭上眼,闭上眼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浑浊的妖气,能感觉到身上所剩无几的妖力正在往掌心聚集。 第247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精神力渐渐不集中起来,他聚集妖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青灰虽然不能接受命令,现在却在自觉为他挡着飞来的箭矢和法术,为他争取时间。 即使一万个不同意,他也不能违逆,他和离相,正是这样的关系。 终于,离相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的时候,青灰再忍不住,变成兽形就打算展翅飞去应对敌人,却被离相狠狠拽了回来,“青灰,你敢忤逆我?” “主人,不是,但……” 离相听到这里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痛到让他一瞬间思维空白,眼前也没了景象。 就快了,他在心里告慰自己,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也许是天命自有定数,就在离相把妖力消耗到不可挽回之前,一直密集如雨的攻击突然停了下来。 虽然不甘心,但黄岩还是领了命回去保护司岚律了,只留下几个哨探兵和驯兽师留守监视,跟几万人对阵都不曾居于下风的离相自然不会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 当青灰看到情势变化不顾一切来制止的时候,离相却皱了眉,他有一种感觉,自己果然身处于一张命运之网中,命不该他白泽亡,他今天就求死而不死。 正犹豫着,青灰已经近在眼前了,离相紧绷的情绪瞬间被一种消极和倦怠所取代,也就无法控制妖力的走向,好容易聚集起的妖力也就像是知道自己主人的身体状况一样快速回归了体内,填补上各处主要妖脉的空缺。 这一次实在透支太多,这么一松,即使离相再想做什么或者追上去消灭那些士兵也已经没有能力了。 他再也聚集不起丝毫妖力。 在妖力几乎被用尽的现在,他也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司岚律凭借着直觉,几乎是不可理喻和一意孤行地调回来即将把离相逼入绝境的黄岩的兵马,面对这匆匆赶来的将领,他却只是吩咐严加戒备,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给出。 黄岩这次折损了许多人马,临时被调离战场又不给出丝毫理由解释,这在他来说是难以理解的,难免心中积了一股怨气,觉得自己这主子实在阴晴不定,决策英明的时候比谁都英明,有时候却会耍小孩子脾气。 到底是个ru臭未干的小子罢了,他再能耐也不懂领兵打仗的道理。黄岩一边儿不甘心,一边儿却要严厉制止刚刚跟自己从生死线上拼杀回来的兵士们不满和议论。 有些话,别说是窃窃私语,就是心里想着都可能遭到灭顶之灾,他这些血气方刚的兵士们都是些粗人,也没跟那位律殿下有过接触,又哪里能知道他的手段狠辣。 可是没给他机会怨念多久,局势的变化就令他大跌眼镜。 哨兵飞马来报,后方发现骑兵队伍靠近,人数众多,领军统帅已经斩杀了这边派过去的几个哨兵,逃回来的这个当初也被斩了马,半路上能找到马匹过来报了信也是侥幸。 司岚律却像是没有半点畏惧,只慢悠悠问道,“那队人马,是不是没有旗帜?” 哨兵忙着伏下身子回说是。 司岚律捏碎了手中的杯盏,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却带着笑意淡淡说:“无妨的,准备迎战,黄岩,你带着你的手下去布阵迎敌,对方的人马肯定在你之上,但我命令你无论如何也要阻挡住对方,打仗的事,你是行家,自然不用我教你怎么做,我只需要你坚持住,那怕坚持到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挺住。不过放心,我不会让你们送死,以寡敌众难有胜算我是知道的,很快会有增援过来,你只要放心去就行了,尽力抵挡,剩下的一切有我。” 黄岩虽然对有无增援一事持怀疑态度,却什么也不能说,只领命去了。 这边,黄岩的兵马迎击神秘兵马的同时,那边山聪的大军也在逐渐靠近,一时间局势复杂,司岚律也没有功夫去想右梧的事,叫上了最得力的统帅们立刻开会,商讨进一步的迎敌策略。 青灰带着昏迷的离相和右梧离开了是非之地,马不停蹄回到了主山,直接送他们到了那处离相居住的山洞内。 右梧只不过被施了妖法而暂时失去意识,所以很快就醒了。 张开眼睛就看到一片暖色和冷色交替的光芒,仿佛不是人间场景,从血腥的杀戮战场到此刻安宁祥和的溶洞,右梧缓了很久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难道是已经死了,这里死后要去的地方不成? 这样的想法中,放松着精神慢慢转动视线又看了看周围,右梧才突然警醒了,猛坐起来,轻微的晕眩过后,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离相……”他喃喃自语着,内心的恐惧感超出了一切,甚至让他无视于自己身处的环境。 “离相!”这一声撕心裂肺,一旦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人了,右梧的心脏就一阵阵抽痛,几乎压抑到无法呼吸。 他回忆着失去意识之前的情形,那是离相的目光,决然的表情,他那时是要去赴死的,他可能已经死了…… 视线模糊,右梧只觉得恍惚,“你在哪儿!回答我啊!离相!离相!” 他的声音在溶洞内回响,久久不散,他向前走,踩到卵石上就摔一个踉跄,而后跌跌撞撞爬起来,一边抽泣,一边再次跌掉。 手心划破了,前额淤青,伤痛却根本无法同他心中那种已经空无一物完全不存在任何东西的感觉相提并论。 天旋地转一般。 就在他几乎崩溃的时候,一道声音出现,将他混乱不堪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你醒了?” 右梧惊诧地抹了一把脸,擦去眼泪,看到是青灰皱着眉头的表情,就更是猛然觉得一颗心沉到了冰窟之中。 他颤着声音,尝试了很久才问出:“他呢?他在哪里?” 问出口后他听着自己狂躁的心跳,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答案,短短的时间内却是冰与火的煎熬。 青灰的表情始终阴沉,手往相连的另一个溶洞一指,“主人他,在里面。” 第248章 气息 经过千万年时间沉淀而成的溶洞里,墙壁如玉的石块上总是泛着陆离迷幻的光,右梧踏进的那间溶洞比主洞小上很多,洞内的岩壁跟外面的相比也更加通透一些。 墙面上如果仔细看,会看到细细的如汗珠一样的凝露,一颗颗折射着微妙的彩虹色光芒,给整个洞内增添了别样的色彩。 洞内不分四季,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温暖祥和如春日一般的温度和湿度,身处其中只是稍微呼吸就觉得从内而外地舒畅惬意。 右梧刚刚踏进溶洞,脚下就稍微一滑,他扶住边上的岩壁站稳脚跟,手心里被壁上的水珠沁得一片清凉。 一进洞视线就朦胧了起来,这小小的洞穴里不知道为何,竟然缭绕着光色陆离的雾气,从右梧胸口位置往下的空间几乎都被这如同云朵一般颜色却瑰丽许多的雾气所填满。 在没有人进来的时候,那薄雾静静流淌,像河流一般在岩洞内沿着顺时针方向从一个角落出发,绕过整个溶洞再回到同一个位置,因为雾气的浓淡稍有不同,仔细看也能看到漩涡状的浅纹,也是顺时针的方向。 这样的安宁被右梧的闯入而打破。 那些雾气被他带入的风稍稍一推,就变换了方向,沿着右梧的前进方向分开两边,就像是水流一般在他身侧形成了两个小小的涡旋,无数看不见的细小水滴沾染在右梧的衣服上,右梧却感觉不到湿凉,只觉得身体更轻松了许多。 满眼的雾气中什么都看不真切,右梧急切回头,“他在哪里?”本以为会跟在身后的青灰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右梧只能焦急地进入雾气的河流之中,沐浴在薄薄水汽和微光中,越走越深,终于,他在雾气中探路用的手触到了一块冰凉的石块,跟岩壁的质感不同,也比岩壁凉上许多。 那石块大概到右梧腰部的高度,他伸手继续去摸,就摸到了衣物,触到丝绸凉滑质感的一瞬间,右梧惊得把手一抽,接着明白过来这该是离相所在的位置就用力挥手拨开眼前的雾气。 虽然那些雾气根本无处借力,不管怎么推都会再回来,但几次之后眼前的一块儿还是稍微稀薄了些,右梧能透过它看到下方的人影,和那张为他所牵挂和熟悉的脸。 右梧颤着手,把躺在平滑冰凉石块上的离相扶起来,让他倚靠在后方的墙壁上,过程中他想了很多可怕的念头,感觉到离相沉重的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就更是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百蚁啃噬过一般,几乎千疮百孔什么都不剩。 离相坐起来之后,胸口以上的位置就都露出了雾霭,那一张脸冷玉雕琢的一般,那么完美,却没有丝毫表情,甚至看不到上面有那怕一丝丝的生气。 右梧已经无法思考了。 他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一定是耗尽了妖力的离相的身体,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他所最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知去向,再也无法找回了。 右梧的手指颤抖着,怔愣看着离相的脸,看着他的唇部曲线,看着他瘦削的下巴,和从下巴尖到脖颈喉结锁骨的线条,他犹豫了好半天,才捏住了离相的手腕,试图从上找到脉搏的律动。 手指放在手腕上,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不会的,不可能。 一定是方法不对。 右梧再次尝试,换了一只手,却仍是没有丝毫感觉。 他用力摇摇头,使了大气力捏住那纤瘦却有力的手腕,屏住呼吸感觉着,却也是什么都没有。 他死了? 不可能。 不可能,离相不会死。 右梧痴呆一样看着离相的长睫毛和睫毛下的小片投影。 “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没有回应。 “离相……醒醒。”右梧像只是在唤爱人起床一样,话语温柔,轻轻推了一把离相的肩膀,却还是得不到丝毫回应。 此刻右梧的行动,仅仅是出于本能,几乎不受思维的控制,混乱无序,在轻声呼唤没有作用之后,他用不轻的力道给了离相肩膀一拳,“混蛋!不是说好了不丢下我一个人吗!混蛋!快醒醒!” 几下粗暴的捶打之后,他又安安静静凝视着离相的面孔许久,仿佛在等着他醒来,醒来告诉他不要胡闹,可是时间静默流逝,他等到的却只是离相一成不变的睡颜。 “离相,醒醒,我想你了……”右梧的手轻轻抚摸过离相冷冷的手背,又滑过他的身体抚上他修长的脖颈,停留在他耳畔流连了许久后再缠绕上他的发丝,把他顺软的头发从胸前拨到背后,又从背后拉到胸前。 那认认真真的样子,竟像是此刻梳理这些头发变成了他生命中头等重要的事一般。 就这样无意义地过了许久,右梧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放下了离相的发丝,嗔怒道:“你再不起来,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他说着把手伸到离相的腋下肋侧,抓挠着。 虽然离相没有痒痒肉,但曾经这样玩闹的时候也会配合着躲闪一下儿。 “你这倔驴,猪,居然睡得这么死……”说这话的时候右梧眼中滚落了大颗的泪珠,正正落在离相的下唇上,点出一片湿濡,溅出几点泪花。 啊,弄湿了。 右梧俯下身,一手摩挲着离相的侧脸,一边仔细端详着离相唇上浅浅的纹路,看得心满意足之后,他缓缓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那是柔软却冰冷的触感。 刚刚感觉到那曾经温暖的双唇上冰团一样的温度时,右梧就抽噎起来,却还是轻轻用齿尖刮擦着离相的上唇下唇,用自己的唇包裹住他的唇,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慢慢把他的唇齿暖热。 舌尖慢慢探入离相口中,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离相的口齿之间还存留着淡淡草木香味,右梧却从中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感觉。 终于忍受不住,他抱住离相的身体,保持着唇齿相贴的姿势泣不成声。 泪水湿了满脸,就在哽咽的时候,他却忽然感觉到脸颊一阵清凉,似乎有一阵非常细微的风拂过一般。 第249章 你这只臭鸟 右梧怔了怔,再仔细感觉,果然有一道几不可闻的气流擦过自己的脸颊。 他猛然惊觉,那游丝一般的气息竟然来自离相,如果不是脸上沾染了泪水就感觉不到的微弱气息竟然来自离相! 右梧颤颤巍巍地调整姿势,用自己的脸颊对着离相的鼻尖,果然又感觉到了。 他没死! 他还活着! “离相你个骗子!”失而复得的感觉过于惊喜,右梧重重锤了离相胸口一拳,同时听到背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主人的身体都这样了,请你不要再乱来了。” 右梧回头看着青灰,抑制不住喜悦冲过去抱住了一副生人勿近表情的他,“离相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太好了……” 青灰长叹一声,看着自己主人又看右梧。 这两个人,真不知谁比谁更痴傻更痴情。 看着右梧抱完自己又激动地跑去紧紧抱住离相的身影,青灰对这个自己一向不喜欢的人类突然有了一种颇为异样的感觉,他和自己主人之间,似乎真的有些外人理解不了的力量存在,这两个人凑在一处的时候,他们周围的空气都会变得同其他时候不同。 那是种很细致微妙的感觉,无法用准确语言形容,青灰只是猛然觉得,本就该如此,右梧和主人,也许是命中注定的。 但自己主人是白泽,白泽又为什么会和一个人类孩子有什么命中注定呢?一个荒唐的想法冒出之后就变得更加荒唐,青灰竟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只不过他不论如何都无法得知这其中的答案罢了。 青灰从想法的怪圈中走出之后拍了拍右梧的肩膀,“别吵了,主人没有生命危险,他只是几乎耗尽了妖力,现在身体处于半休眠状态罢了,这个溶洞内的雾气有帮助妖力恢复的作用,你不要吵他,过上几天,等妖力恢复到一定程度,他就会苏醒了。” 右梧高兴地点了点头,擦掉脸上的泪水之后,看着离相的睡颜,心底的甜蜜和沉重交织在一处,那种感觉他自己也形容不出。 青灰把右梧往外领,“我摘了些果子来,你出去吃点吧。” 右梧也不管青灰是不是看着,就又在离相唇上落了一吻,出了岩洞果然觉得肚子空空,叽里咕噜叫个不停。 青灰带他一路出了溶洞来到外面,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右梧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山崖的大石上慵懒晒着太阳的鱼丸。 狸花猫小巧柔软的身子趴在盖着白雪的大石块上,身体上的软毛被夕辉镀了一层金光。 鱼丸看见右梧来了,立刻站起身幻了人形,而后蹦跳着扑过来,“主人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你啊!臭鸟不让我进去!坏死了臭鸟!呜呜!” 看着扑在自己怀里蹭眼泪的鱼丸,右梧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态有哪里跟以前不同了。 眼下的处境完全不比之前好,不知道丁小草怎么样了,联系不上木风的旧部,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要随时准备面对司岚律的袭击……可虽然情况没变,右梧面对这些压力的感觉却淡然了许多。 刚刚他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离相,当真觉得生活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而此刻失而复得,他忽然只觉得活着美好,生命中其它种种的不确定和无力感都暂时退居次位,被一种简单的知足取代。 他还有离相,只要离相还在,他就会跟他一起走下去,一起活下去,一天也好,一个月也好,不管走到哪里是个尽头,总归尽人事听天命,多一天就多享受一天。 他愿意为自己耗尽妖力,自已也一定陪他到最后一刻,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为止,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还在一同面对,前路上究竟有什么,他都觉得不重要了。 右梧摸了摸鱼丸头顶的灰发,又捏了捏他小巧的毛茸茸的猫耳,“笨鱼丸,以后要听青灰的话。” 鱼丸眨着一双金绿色眼梢上挑的眼睛,“可是坏鸟欺负我!” 右梧看了一眼青灰,“我不信他会欺负你。” 话音刚落青灰的声音就响起,“我没欺负臭猫,那溶洞里,除了主人、玖息和我之外,再进不去第四个妖族。” 鱼丸跳到青灰面前,“你就是欺负我妖力不行,哼,除了你们都进不去,我就不信了!那么大的洞口怎么就进不去,你连试都不让我试,肯定有问题!” 青灰一脸的无奈,“我没骗你。” 右梧在中间调解,“鱼丸别闹,这里的情况青灰自然是熟悉的,你听他的总没坏处。” 鱼丸气得鼓起腮帮,突然拿了身边大石上采来给右梧的果子,直接就往青灰脸上砸。 他自然是没砸中,不过趁着青灰躲闪的功夫就飞快往洞口的方向跑了过去。 右梧只觉得鱼丸傻头傻脑的样子可爱,并没有在意,青灰却大叫一声“停下”同一时间紧跟着跑了过去。 鱼丸虽然是个没多少年岁的小妖,却有着猫妖特有的轻盈灵活,躲过了青灰伸过来要抓他衣服的手之后纵身一跃,他就朝着洞内飞扑过去。 “鱼丸!” 几乎在听到这声叫喊声的同时,鱼丸前伸的手臂已经穿过了洞内和洞外的分界线。 这不是进来了么,傻鸟大骗子。刚刚这么一想的功夫,他就看到眼前白光大作,同时听到一片刺耳的“噼啪”声响。 鱼丸一瞬间懵了,本能地想要停下来,却完全停不住,身体也向着白光大作的位置冲去,手上已经传来灼烧的痛感,他心里一慌,知道出问题了,马上抱住自己的脑袋想减轻伤害。 下一刻却听到更加激烈的爆裂声响在耳边炸开,白光亮得几乎灼伤他的眼睛。瞬间以后,他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道。 自己这是要死了么?臭鸟你个坏鸟!居然没告诉我会这样!我死了做死猫也不会放过你的! 鱼丸脑子一团乱,过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还能思考问题,也就是还没死,回过神来,噼啪的声响也没了,白光也消失了,身体却好像被什么压着,重得难受。 第250章 别闹了 耸耸鼻子,鱼丸闻到了除了焦糊味道之外的熟悉气味,他忐忑地揉揉眼睛,再眨眨,仔细看了之后忽然觉得自己眼睛出毛病了。 压在他身上衣服已经千疮百孔的不是别人,正是青灰。 臭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怎么会压在我身上?他手上这是什么? 红红的,是……血? 哇!血!流血了! 鱼丸脑子嗡了一声,接着听到右梧跑过来的脚步声,“青灰,鱼丸!你们没事吧!” 鱼丸看着紧闭双眼的青灰,再回身看看离自己仅仅几步之遥的山洞,突然就大哭起来,“臭鸟你别死!混蛋你别死啊!你又没说会这样,你要说了我肯定不去!打死也不去!你……你别死好不好,我听你话了,喂,你别死,臭鸟!” 他使劲摇晃着青灰,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眶里奔出,挂上睫毛再掉落下来,打在青灰脸上湿凉凉一片。 “臭鸟你别……别死……别死啊!”鱼丸晃得起劲,他着实是被方才的一幕吓到了,不管右梧怎么说都抱着青灰不肯松手。 过了一会儿,他却突然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立刻紧张地浑身一个机灵,如果这会儿他不是幻出了人形,作为狸猫样子的他一定会炸毛竖尾。 不过他现在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样子,所以表现出的就是眼睛张大耳朵直立,脸颊微红,同时屏住了呼吸,就连泪珠子都停在了眼眶里没有继续往下掉。 青灰长叹一口气,还没张开眼就皱了眉,“没死也被你晃死了……傻猫。” 虽然青灰的声音有点儿无力低沉,但鱼丸还是高兴地一蹦好高,“我就知道!臭鸟你那么坏怎么能这么容易死呢!坏死了你!你装死骗我对不对!天下的鸟果然都不是好东西,都该吃进肚子里——哎呦。” 没说完的青灰被右梧拍了一下脑袋,“别吵了。”他说着蹲下身,查看青灰的伤口,“你怎么样?对不起,我这只猫实在太笨,给你添麻烦了。” 青灰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止了血,正在快速愈合,他礼貌道:“我没事,你去吃东西吧,这傻猫害得我受伤,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右梧看着青灰的表情,识趣地走开了,他到岩石边,拿了果子用衣服兜住,就折身回了岩洞,离相还在里面睡着,他要去陪他,那怕多一秒钟,他都想看着他守着他。 鱼丸正高兴着,却看到青灰紧皱眉头脸色难看,他歪着头看了看,而后蹲下身子,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臭鸟,你没事吧?你现在看起来好弱,比个普通的人类还弱吧?你肯定打不过我……” 刚说到这,他就觉得手腕一疼,青灰那只还沾染着血迹的手死死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扯向身边,“你想跟我打一架试试么?傻猫。” 鱼丸当然知道自己打不过青灰,已经发生过的事无数次证明了,不论他怎么努力,偷袭也好明拼也罢,甚至连下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都试过,但所有计划都在青灰面前破产,任他在下面搞小动作试图掀起千层lang,青灰脸上只是一如既往地风平lang静。 就像现在,鱼丸明显一副吃瘪的表情,青灰却还是风平lang静。 鱼丸挣扎,“放开我啊!你偷袭!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啊,我我我,你等我先躲起来,你再来打我!快先放开,好疼……”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看着青灰,“你弄疼我了臭鸟,坏死了你,我最讨厌你了。” 青灰一脸的阴鸷,“已经说过不可以进溶洞了,为什么不听?”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臭鸟的话不可信!”鱼丸强词夺理。 青灰逼近鱼丸,直视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刚刚及时过来,你已经没命了,这洞穴会自动排斥相异的妖力,你会像被雷击一样,变成焦炭,然后灰飞烟灭。” 鱼丸被青灰吓得直哆嗦,牙齿打着架却还嘴硬,“你你你,你骗人,我我我不是好好的么?” “那是应为我刚刚及时用我的妖力覆盖住了你的妖力,蒙混了过去,”他在青灰都是拍了一下,“你这脑袋也不算小,怎么会傻成这样?”当然他没说,就是因为自己一瞬间给了鱼丸太多妖力保护身体,才会一时空虚被电击误伤了的。 不过这种事,告诉傻鸟也没用。 鱼丸低下头,“你才傻,臭鸟最傻!” “以后不许再胡闹了,听见没有?”青灰拉着鱼丸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拖拽。 鱼丸用力试着挣脱,“放开我啊你!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堂堂的一只猫怎么能让你这只臭鸟管着?鱼丸大爷我爱去哪去哪!哼哼,你这家伙算什么,你居然管我,你活腻了吧你!你……” 丢脸了脸想要找回面子的小猫堆了一肚子的狠话想说,他本以为青灰会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波lang不惊地看着他,等他说完再轻蔑地嗤之以鼻,扑扇翅膀飞走,但这次他错了。 话语被迫中断,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嘴巴被堵住了,嘴巴被堵住了自然发不出声音这没什么,但要命的是,堵住自己嘴巴的竟然是……竟然是青灰的嘴巴! 鱼丸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脑子被这一事实轰得一片空白。 臭鸟的嘴……臭鸟亲我……亲亲亲,他亲了我……亲了我! 鱼丸从还是普通狸猫的时候就是跟人生活在一起的,屋前檐下地看过不少亲热的场景,停在窗头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更是看过好些香艳的市井生活百态。 就是龙阳断袖他也是看到过不少的,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个最讨厌的臭鸟青灰,居然亲了他。 怎么会这样,这鸟儿活腻了吗?身为一只鸟怎么可以轻薄,哦不,怎么可以侵犯一只高贵的猫妖呢? 鱼丸试图挣扎开,身体却被青灰箍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连后脑都被青灰用手掌托住了一动都动不了。 嘴唇被含在对方嘴里,鱼丸只能呜呜地想要发出声音,大骂青灰一顿,可就这么挣扎着,一来二去的他却不小心张开了嘴。 第251章 还没结束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让鱼丸比遭了雷劈还惨,有那么一根湿软的舌长驱直入进了他的口中,毫不留情地翻搅着,追得他的舌头没处可放,只能被缠住,被轻咬,被吮吸,一阵阵轻痛酥麻。 随着刺激的加剧,鱼丸的挣扎也越来越无力,他用手捶打着青灰的前胸大腿后背,后来却因为缺氧而实在没了力气,逐渐软了下来。 而青灰也终于在这个时候放过了他,缓缓起身,而后在他唇上又轻啄一下表示结束,这才直起身子微笑看着鱼丸,“你还要继续骂么?傻猫。” 鱼丸一张白嫩的脸憋得通红,捂着嘴看着青灰,头发都几乎竖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后退几步,伸出手指着青灰,“你你你……你等着!这次我记住了,下次你就死定了,我一定打败你!”他转身就跑,“坏鸟!呜呜呜!欺负人,我不玩了,呜呜!” 青灰看着鱼丸逃走的背影,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露出了一丝舒畅的笑意。 离相整整昏睡了三日。 在这三日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司岚律因为及时调集了军队回去保护自己,所以免除了一场大祸。 那日除了已经被探查到的木青云的队伍之外,还有一支队伍隐伏在暗处一直紧跟着司岚律的行踪,看到司岚律身边守卫空虚,那队人马就趁机贴了上去。 不过由于司岚律提前有了部署,所以那队人马并未来得及展开攻击,就被命令分开撤离。 不管怎么说,跟司岚律的几队兵马硬拼,在没有把握活捉他的前提下是十分冒险和不明智的,木青云是个十分老道的将领,绝对不会冒险激进,他懂得保存实力,在恰当的时候把兵力用在最恰当的位置达到最好的效果。 不止司岚律得到了消息山聪国攻打过来,木青云也知道了同样的消息,眼下时局动荡,司岚律处处受敌,他要做的是隐藏自己保存实力。 木青云用兵机巧,不爱跟敌人碰硬,就像他布下的那一队疑兵一样,他把自己的真正兵力藏到了最恰当的位置,几乎紧靠敌人的咽喉,却丝毫未被察觉。 司岚律当时调兵回防只是一时运气,从策略上说,如果不是上天眷顾,木青云已经顺利活捉了司岚律,并且接到了右梧了。 木青云一直暗中支持着木风,在知道他的死讯之后更是立刻动身为他继续完成未完成的事情,虽然在开始时受到了阻力,可也许就是天意,阻力竟然转瞬间就变成了助力。 离开烟尘弥漫的战场时,转身回望的木青云忍不住叹了一声,司岚律这心狠手辣的孩子,眼下的局势,对他来说也是报应吧。 至于山聪的进攻那边,虽然连着取得了不少城池,但由于司岚律部署得快,所以并未让他们占据太有利的地形和要塞。 攻城和守城的难易程度本就不同,敌方要耗费两倍的兵力才能攻下一座城池,而且因为这样,进军的速度也会变慢,这就给了司岚律充分的反击时间。 边境线上,两国都在不停往最前沿的阵地输送着年轻的兵士,战线拉得很长,一时间难分伯仲。 不过兵贵神速,这样耗下去,一定是财力物力更佳的泽陆国胜利,这点司岚律有信心,山聪的大臣们也明白,却谁也不去点破,时至今日,箭在弦上,不是说停就可以停下的。 当然,司岚律不怕输并不代表他舍得拿自己宝贵的兵力去跟邻国硬拼,打损耗战,即使最后胜利了,两个国家都受到重创,其余两国一定会趁火打劫有所行动,到时两败俱伤让渔翁得利就太难看了,司岚律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一边派驯兽师带着脚力好的妖兽带着探子去探查这次山聪进军的理由,另一边也抓紧时间着手办理登位仪式。 他的想法是跟山聪和谈,即使他要付出一些损失,也不能让战争动摇自己的国本,而只要先稳定下来,只要给他多几年时间,他绝对有自信不把山聪也好金鸣也好,任何一个国家放在眼里,他的志向是一统四国,这个目标,他永远不会忘记。 不过要和谈,就要拿出气势来,作为一个皇子到底名分不够,所以登位就突然变得让司岚律更上心了起来。 即使年过半百,皇子都只是皇子,而即使年仅十六,帝王也依旧是帝王。 ***离相醒来的时候,张开眼首先觉得身子一阵疲乏,缓过神来就看到了右梧的身影。 他伏在他的身边,脸贴着凉凉的大石表面,一只手还紧紧握住了离相的手。 清醒想起发生一切的瞬间,离相心中所想的是——没想到,还能活着再见面。 这一刻,命运的种种都还未来得及侵占他的思绪,他所想的很简单,就是,他和右梧之间还没有结束,至少还有此刻的时间。 他动了动身子,疲乏的感觉逐渐退去,试着运行妖力,身体的不适感也轻了许多,虽然苏醒了,不过他的妖力也只是恢复了五成左右,比平时少了一半,虽然没有危险,但也对他有着相当大的影响。 右梧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动了动,立刻醒了,坐起身揉了揉脖子,他在雾中的视线远不及离相那么好,这会儿所处的位置又低,只一时觉得满眼雾气,大有种不知身在何方的错觉。 不过他知道自己本来拉着的离相道手这会儿不见了,于是伸出手沿着石块表面摸索。 离相清楚看着睡眼朦胧的右梧傻呆呆摸索自己手的样子,不自觉就想逗他一逗,于是总在右梧碰到自己之前把手先行后撤,让右梧的次次努力都落了个空。 虽然刚睡醒,但这么摸了几次都没摸着之后,右梧还是突然紧张了起来,他探出身子用力伸出手臂往前找,却还是没有如愿触到想触碰的东西。 他这才慌了神,猛地一下站起身,“离相!” 站起来就因为身高的关系让视线离开了雾气,同一时间,他也看到了久违的笑颜。 第252章 没时间了 长长的银色发丝在雾气中更显出淡淡的光泽,垂在胸前,沿着身体的起伏转折和衣服的褶皱盘绕曲折出蜿蜒却不凌乱的曲线,他的睫毛微微低垂,嘴角稍稍上扬,恬然的神色里有右梧所熟悉的一切,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离相微笑着拉过右梧的手,轻轻揉捏着他的拇指。 右梧直愣愣看着离相,却突然把手一甩,“你居然打算扔下我!” 离相还是微笑,一把拉过右梧的手,就把他拽进了怀里,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又低头在右梧脖子上嗅了嗅,“傻孩子,你有多久没洗澡了?” 右梧恨恨地挣脱,“你这家伙自己耍赖睡了那么久,居然还好意思说我?”说是这样说,被离相问这样的问题,他还是抬起袖子闻了闻。 确实有些汗味和泥土味。守着离相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他哪有心情和时间去洗什么澡。 想到这几天经历的种种和离相当时的固执决然,右梧把自己的衣袖伸到离相的脸上,“我就是没洗澡怎么了?我就是臭!你个混蛋,你以后再敢试试扔下我!我就一年不洗澡活活熏死你!” 离相伸手把右梧的腰往自己身边一带,就让他的身子撞在了自己身上,而后埋头在他颈窝中呼吸着,长长叹了口气,“可是这样就很好,你这样臭臭的反而让我更有真实感。” 右梧试图推开离相,“烦不烦啊你,我去洗澡。” 离相却一个动作把右梧带着坐到了自己腿上。 离相倚着背后的岩壁,揽着右梧的腰身,而右梧则横坐在离相腿上,双手抵在离相胸前保持距离,“别闹,让我去洗个澡。” 离相却稍稍一推,让右梧的姿势从坐变成了半躺,后背要靠着他的手臂支撑才不至于重心不稳栽倒。 他低头,眯着眼睛看右梧,“右梧,我们有多久没欢好过了?” 居然一醒过来就问这种问题,他难道忘了前几天的危险处境了么?几乎耗尽妖力而死的他居然这么好心情逗自己,右梧有点儿急,有点儿恼,伸手推着离相的肩膀,“放开我,谁要跟你这色坯闹这些。” “当然是你。”离相的手指抚上右梧面颊,轻轻梳理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而后解开他束发的缎带叼在嘴里,用手仔细把他的发丝梳拢整齐,再将缎带给他仔细绑好。 离相轻声道:“虽然换了个身子,但我跟你之间还是有灵契的,我知道你也想要的,是不是?” 右梧听着他低低的声音和暧昧的话语,还来不及回答就觉得眼前画面一晃,自己的后背已经贴在了冷冰冰的大石表面上。 躺下来,整个人就已经是身处于雾气之下了,现在他纵使使劲张大眼睛,能看到的却只是隐藏在深浅明暗的雾气之后的离相的一个轮廓而已。 雾气呼吸起来没有特别的感觉,湿漉漉的带着一点儿道不明的气味,算不上好闻,却也不让人讨厌,更重要的是,这种味道会让人的心情为之舒畅放松。 一瞬间的胡思乱想过后,右梧就感觉到自己身上一重,接着唇上一热一软。 他仍是推着离相,虽然很久没同离相欢好过了,自己现在却不是那么有心情,而且刚刚还被指责过几天没洗澡了。 “放开我,别闹。”右梧试着躲闪。 迷蒙的雾气中看不清动作,右梧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耳边一热。那是离相呼吸的气息,接着耳鬓传来一片酥麻,湿热的吻雨点一样落下,而又如蜜糖那般缠绵,久久不去。 右梧深呼一口气,“一定要现在么?” 离相的声音紧紧贴着右梧的耳朵,“一定。” 右梧的呼吸开始变重,“告诉我个理由,你这色胚。” 离相一手支撑着身体,另一手解着右梧的腰带,低声道:“理由很简单,因为没有时间了。” 右梧心里一慌,忙着捉住离相脱着自己衣服的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没时间?” 离相只还是缠绵在右梧的耳鬓、颈部,含住他凸起的锁骨,轻轻咬噬,“等到我体内的妖力完全被污染之后就晚了,趁着我现在还可以把黑色妖力隔离……”他反手制住右梧的手,消解掉他无意义的抵抗,把手探进了他的衣襟,开始揉捏他胸前的小小突起。 右梧咬着牙,还是挣扎,“你什么意思?继续说,跟我解释清楚。” 离相含住右梧的喉结,“没什么好解释的,以后再跟你欢好会变得麻烦,仅此而已。” “可是……啊!”右梧不依不饶的问题被离相的咬噬和重重的吮吸打断,他的身体已经起了反应。 此刻拥抱和抚摸他的是他一直以来最爱的离相,那是他的气味他的体温,他的重量,他的身体。 即使看不清,他也清楚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渴望着他,从开始到现在,从未减淡过半分。 当离相把右梧的衣襟解开,让他的衣服松垮垮敞开,露出大片胸膛的时候,右梧感觉到了雾气濡湿在自己胸口的一丝凉意。 然而那一丝凉意很快被一双略硬却温暖的手取代。 离相的爱抚所到之处皆点燃小小的火苗,像是烧在原野的细微火种,从脖颈到胸口到肋侧到小腹再到肚脐,密密麻麻的带着炙热温度的亲吻落下,那些小小的火苗也很快连成一片,烧得火光通天。 野火燎原。 右梧情难自禁,随着离相手部动作的挑逗扭动着身子,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迎合,茫茫雾气中,那双看不见的手和它身形模糊的主人带给右梧的快-感却比能清楚看到的时候更甚。 他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将火烧到哪里,也不知道如何提前准备,只能一次又一次迎接猝不及防袭击神经末梢的快感,在其中沉沦。 右梧把手臂环绕过离相的脖颈,理智让他把心里的纠结说了出来,“我很久没洗澡了,离相,还是……” 嘴唇被堵住,深深的吻强迫着他的呼吸变得凌乱无章。 第253章 心之一半 “等等!喂!”右梧还是忍不住推开离相。 他突然觉得离相的表现很不对,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但就是让他感觉到分外的不安,离相最近一直有事情瞒着他,他是知道的,但是刚刚那句没有时间了这会儿却分外清晰地在他脑中回响。 他好像抓到了什么头绪,那头绪却很快像是蛛丝一样不知粘到了哪里没了踪影。 他心慌,细沙在指尖流逝一般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即将失去离相,此时此刻,在安全的浩瀚山主山,在离相一直生活的溶洞内,他的不安感觉却比被围攻时还要明显。 离相就如此刻的情景一样,身处于层层迷雾中,右梧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可却看不真切,抓不牢靠。 会分开的感觉异常强烈,那也许是一种直觉,他虽然本能一般明白,却不知道分离会从何而来。 就像身处黑暗密林中面对看不见面目的野兽,明知道自己再也无力逃脱,却要忍受着时间的煎熬,体会等待死亡的恐惧,能明显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杀意围绕着自己,却猜不出最终取了自己性命的攻击将来自何方。 这种感觉,右梧此刻就在体会。 “离相,跟我说实话,好不好?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你出了什么事?”他抬手抓紧离相的手,想要稍微给自己以安全感。 “实话就是……”离相再次俯下身,用唇轻点右梧的唇,“实话就是,我爱你,右梧。” 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扑面,唇舌粘贴上来,右梧的舌尖被对方追逐得无处可躲,心中仍然是极度不安,可此时此刻的贴近却给了他一丝丝慰藉。 抱紧他吧,再近一些,合二为一,然后再也不用担心分别,就这样拥抱着,直到死去,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在近乎自我毁灭的想法中,右梧的手死死握住离相的手,努力吻着。 不能拒绝也承受不住,只能一边剧烈喘息希望自己不要窒息一边紧紧抱住离相,吃力回应。 激吻过后,离相稍稍起身,“我就是喜欢你现在身上的味道。” 右梧一皱眉头,“嗯……” 离相在吮吻的同时已经把手探上了右梧的下身,轻佻地撩拨着,并不急于做什么太大的动作,却更是惹得右梧欲火难耐。 右梧也想要更近一些,所以扯开离相的衣带。衣带滑落的同时,衣襟敞开,衣摆滑落在右梧已经赤-裸的上身上,衣料带来一片清凉,右梧的身子微微一颤。 离相隐藏在雾气中的身体,右梧是看不真切的,但也许正是因为视觉的缺失使得他其它感觉更敏锐了起来,不论嗅觉也好,身体的触觉也好,都更加集中。 他嗅着离相身体上的气味,那是淡淡的草木香混合了少许雄性的气味,也是离相特有的味道,只要闻着就觉得脸颊发烫,心脏也跳得擂鼓一样。 右梧的手向上伸出,因为紧张反而有些凉的手指轻轻触到的离相肋侧的皮肤时微微颤了一下,他深呼吸,把整个手贴上去,缓缓抚摸摩擦,感受着离相身体的每一处肌理,皮肤的细微温度,身形的微妙转折。 想要把他完全刻印在脑海中,同时用自己的身体牢牢记住他身体的模样。 离相稍微停了动作,他能清楚看到右梧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他脸颊的微红也好,眼中的爱慕和情-欲也好,都清晰无比。 看着他此刻小心翼翼抚摸自己的样子,离相只觉得心脏空了一半,那一半已经给了右梧,而他自己的缺失,此去经年,不论再遇到什么,都不会再次被填补完满。 “右梧……”他低声唤着,手指轻抚右梧的面颊,而右梧得到了鼓励一般,一面用脸颊轻蹭回应着离相手指的温度,一面将自己的手慢慢向下,摩挲过离相的腰际,小腹…… 再向下滑的时候,他小心翼翼,一颗心也提着,虽然已经做过很多次,对离相的身体已经熟悉了,但每次他却都紧张到呼吸都忘记要怎么去控制频率。 忽然触到一处热灼硬挺的物事,右梧的手如遭雷击一般猛然一缩,而后他抿了抿嘴,继续伸出手去寻找,却因为紧张且视线模糊而久久没找到正确的位置。 面对着迷雾去摸索对方的阳-物,这种体验,让右梧不能不慌乱了阵脚,本能地侧过了头,他虽然看不到离相,却能隐隐感觉到离相的注视,此刻偏过头,也不过是躲开离相的视线罢了。 “你在找什么?”离相的声音低哑着,带着浓浓**的同时,还伴有丝丝笑意。 右梧的脸瞬时红到可以滴血,他用力吞了吞口水,“我……呃……啊!” 离相抓住右梧停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放在自己那物事上,摆好位置后道:“我帮你找到了,你要怎么谢我?” “我,嗯——”右梧一边感觉着手中着了火一样滚热的硬物,一边觉得身下一颤。 是离相的手指,轻轻抵在了他的入口之外。 离相俯下身,头发落在右梧脸上,右梧觉得有些痒,离相的话语更是让他浑身酥痒,“乖,握住了不要松手。” 离相说着,薄唇轻轻蹭着右梧的脸颊,耳鬓,同时手指上沾了些不知为何的液体涂抹着入口外的细嫩皮肤。 右梧的呼吸瞬间急促,胸廓猛烈上下起伏。 同时因为身体的不适而微微扭动着身子,握在离相灼热处的手也慢慢松了力。离相却把他的手重新放回去,低声道:“不要松手。” 右梧闻言果然又使了力,却因为稍微重了一些而让离相轻轻哼了一声。 那声音性感至极,右梧忽然觉得自己下身已经胀痛到有些难忍了。 他微张着嘴唇喘息,同时用手心里的皮肤摩擦着离相那处的血脉凸起,感受着他在自己手中微微湿润,更是有种心理上的满足感。 离相的手指也慢慢入侵着那软热紧致的通道,仅仅是手指的占有,也让他有种难以自持的快-感,眉头越皱越紧,享受的同时,也有些难熬。 第254章 花开时节 长夜将尽,月渐西沉。 司岚律此时正坐在窗前向外看,春暖渐浓,满园的花经历了含苞,此刻正迎来绚烂的盛放。 当然,盛放之后必然是一片落英与枯败,只是对酒当歌,恰逢得意之时,花开时节,就不该想那些遥远未来的事。 今天是最后一天的准备,当太阳再次升起落下,而后再升起的时候,他就不再是律皇子,而会变成确确实实名正言顺的泽陆帝君。 他即将统治这陆地上最为富庶的一方国土,这是他等了许多年的,也是他人生到此为止的第一桩心愿,如果说此时的司岚律恰似那满园芬芳明艳,方兴未艾意气风发,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反对的声音。 他早早支开了宫娥们,独自坐在窗边桌案前饮茶,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浮沉沉,就会想到那些为自己拼命去守卫国土抵御山聪入侵的将士。 派出五千人也好,十万人也罢,那些兵士听起来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字,在阅兵场上居高临下看着也不过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每个看起来都一样,就像是整齐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等着去攻城略地,吃掉其它的棋子或者被其它棋子吃掉。 司岚律把手指伸进杯子里,捡了一片茶叶出来,放在嘴里咀嚼,清香带着苦涩,他确实把兵士们当做棋子一样使用,确实会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牺牲不择手段,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那些数字的背后,是一条条鲜活而血淋淋的人命。 每一个都有父母,每一个有有可能生儿育女建立新的家庭,成为父母叔伯,只要他们可以从战场上生还。 有些仗是不得不打的,有些人也不得不牺牲,司岚律永远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其次是泽陆国整个国家的国运和地位,为了这两者,其它的牺他会看在心里,会默默为死去的将士致哀,会给予他们应得的头衔和嘉奖,也会抚恤他们的家小遗孀。 只是,他不能心软。 如今的四国,虽然看上去实力均衡,但了解实情的都知道,泽陆已经算是一家独大,不论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都比其它三国来得殷实。 他有野心,但要藏好野心,在其它三国发现危险采取行动之前,先打掉他们有可能以三对一联合起来对泽陆不利的机会,为了这,他从很久以前就熟读各种兵书,并且一直密切留意各国国情,每天需要批阅的奏章无数,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秘密呈上来关于其它三国机要的信息。 如果说司岚律对其它三国的了解,完全不比他们自己的君主少,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比如山聪,他知道山聪的国力如何,也知道山聪跟自己耗下去必败,所以在揣摩山聪君的出兵意图方面,他着实下了不少功夫,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也基本有了应对策略和把握,他还希望通过这次和平解决两国问题,为他以后的策略做准备。 把拥有一个和善昏庸君主的山聪国作为盟友,一起对付另外两国,绝对是目前可以想到的最好策略了,而且他知道了山聪君的目的,经过仔细考量,也觉得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那一片茶叶他嚼了很久,才又端起茶杯打算接着喝茶。 杯沿抵在嘴唇边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扑面一阵风,紧接着听到随风而来的风铃声。 抬头看,那竹风铃正在摇曳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终于回来了。”司岚律低下头,没有看身后的人影,却是在同他说话。 “这杯水脏了,别再喝。”玖息动手拿过司岚律手中的杯子,随手就将茶水泼到了窗外。 司岚律换上了一副同平日不同的微笑轻松神情,看着玖息,“你倒了我的茶水,是不是要重新给我添一杯?”他说着把茶壶递到了玖息手中。 玖息也就那么接了过来,将茶水倒入杯子,又递给司岚律。 司岚律却笑着看他,只是不接茶杯,“你喂我。” 玖息无奈,便放下茶壶,将杯子送到司岚律嘴边,司岚律却还是不喝,反而向后撤了撤身子,“你离开这么久,是不是该罚?我现在就罚你喂我喝水,用嘴喂。” 司岚律此刻的样子和表情完全不像平日里冷漠且高高在上的皇子,就是一个撒娇邀宠的孩子。 他才十六岁,后天是他的生日,玖息如是想着,举起杯子含了一口冷凉的茶水在嘴里,而后俯下身,慢慢贴上了司岚律的过于薄凉的双唇。 四唇相贴,司岚律轻轻含住玖息的唇,吮吸着他口中的茶水,开始的凉,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温热,那是玖息的体温。 缓慢吞咽下之后,司岚律满足一笑,而后起身抱住了玖息的腰身,“我好想你,以后别再离开那么久了,好不好?” 玖息只“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司岚律用额头蹭着玖息的衣襟,“我很快就是正牌的帝王了,到时候你会不会每天在我身边陪我,看着我如何治理好这个国家,又如何一统天下?” 他说话时眼中的神采飞扬,玖息轻轻抚摸过他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会,我会陪你。” ***离相的食指在右梧软热的通道内缓慢抽-插着,摩擦而出的水声听得人面红耳赤,右梧的手还握在离相硬挺的那处,随着离相在自己身体内出入的动作而时重时轻地揉捏着。 离相进时,右梧的身子会不自觉地扭曲,也稍稍向前逢迎,离相退时,右梧会长呼一口气,手上的动作也稍微做得专注一些。 离相用灵敏的手指感受着通道内的软热,一根退出后,换了两根,缓缓刺入。 右梧却还是闷哼一声,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眼睛张大了些又合上,咽了咽口水,张嘴喘息着。 “右梧,叫我。” “离相……” 离相的手指用缓慢的频率,在扩展的同时刺激着右梧敏感的那处,“想不想要?” “……” “右梧,你要不要?” 第255章 网 右梧有种眼前雾气越来越浓了的感觉。 湿润润的雾气本就让皮肤带上了一层水气,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雾气更重了些。 沉甸甸地沾在身上。 本就燥热的身体因为这层水雾的关系更是觉得烧灼难耐。 那雾气阻隔了热量的散发,右梧不得不张大嘴用力呼吸,吸进的空气也湿热着,带着属于离相的味道,让他只会更加难耐。 这就像是一张蛛网。 黏黏的白细蛛丝一旦缠绕上,就难以摆脱,不论你如何挣扎,都只是徒劳,反而会在挣扎中耗尽体力,越陷越深。 右梧觉得自己已经深陷在了情-欲的网中,如此热烈的渴望,并不是言语亲吻拥抱甚至快-感可以缓解的。 离相的手指深深浅浅地进出着,逗弄着,使得右梧不止是包裹身体的一层皮肤像是着了淋了油的火一样,还觉得那火苗的中心点在自己下身,而且越来越往里烧去,像是一条点燃了的导火索,好像要从外到内,完全而彻底地把他的全部身心都燃烧至灰烬。 身体逐渐被充盈,而感觉却恰恰背道而驰,他觉得空虚,像是饥饿一般的感觉,空虚无比,渴求着被填满,即使那填满自己的不是欢愉,即使是最强烈的痛感,最刻骨的伤,最蚀髓的悲,他都准备好了去接受并愿意接受。 只因为那些痛也好伤也好悲也罢,都不是来自别人,而是来自离相。 此时此刻身处在迷雾中,看不见他的样子,右梧就更加渴求,更近一些,让自己同离相更加贴近,接受他,包容他,成为他的一部分,并容纳他的全部。 那是一种把自己全身心的武装和防备都解除下来之后的状态,就像是摘除了肋骨,露出胸腔之中柔软的心脏,让它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让其中的一腔热血在他人面前跳动。 为了别人而跳动。 如果对方愿意,可以给这颗心脏以爱抚温暖,也可以轻松将其毁灭,那怕只是一根带着恨意的绣花针,在这心尖上扎一个点,都足以让它变质,不再温暖不再跳动,瞬间冻结,而后像是风化的石块那样粉碎。 只要拿出真心来都会有风险。 右梧却愿意,即使是受伤,只要伤害自己的是离相,他也愿意承受。 爱一个人不仅仅是期待他给予温暖幸福爱恋种种美好感觉,而是期待他的全部。 他的爱恨**思绪离愁,全部都给了他,他所有最强烈的情绪,爱也好恨也罢,狂喜也好悲痛也罢,期待也好失望也罢,都来自他,这就够了。 离相抽出手指,带着湿滑的液体握上了右梧烧灼的那处,“说,不然不给你。” “啊——”右梧的眼睛茫然张着,寻找了迷雾背后离相的身影,被下身的快感刺激着,心中带着深沉哀伤,身体的感觉却也让他忍不住呻吟。 离相的轻重缓急拿捏十分到位,他根本无法忍受这种情-欲的折磨,很快就丢盔弃甲投了降,呻吟的声音渐重,他的手离开离相的那处,抬起来寻找着,找到了离相的脖颈就紧紧攀上。 “我要。” “要什么?”离相不依不饶。 “我要你,离相,我……我要你完完整整属于我。”右梧努力说出这句,紧接着“啊”了一声。 他以为离相会继续给他轻重适度的快感,可离相那一瞬间给予他的却是许久未体验过的疼痛。 灼热的硬物用柔力顶入湿软的通道内,涨得通道瞬间爆满,也带给右梧火辣辣撕裂一般的疼痛。 另一边,采取主动的离相也闷哼一声,仰起头长长呼了一口气,那是长久以来的渴望隐忍,是占有的快感,是结合的喜悦。 也是身体最原始欲望的表达,那通道紧紧包裹着他的灼热硬挺物事,那么柔软而紧贴地包裹着,让他想就这样永远被包围住。 即使那是深渊是束缚,他也愿意深陷。 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离相抿着嘴唇,缓缓吸气,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双手握住右梧的腰身,同时将自己入侵了的硬物慢慢向后撤离,离开那处让他意乱情迷的通道,离开右梧的身体。 这一动作,于离相来说是快-感的稍微消退,于右梧来说,却是疼痛感觉舒缓同时的一道难以名状的空虚,极度空虚,像是大潮之后的退潮一般。 他几乎是本能地稍稍提起腰身,向着潮水退却方向追了过去。 离相的灼热已经几乎完全撤离的时候,右梧自己动作,又将它吞入了体内,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再次被填满,感觉着两个人的再一次无间亲密。 离相被右梧的主动弄得更是难以自持,紧紧握住右梧的腰身,调整角度,又缓缓把自己送了进去。 硬热与温软交织在一起,碰撞出的水声带着化不开的黏腻,又像是有某种引力一般,将二者原本毫无关系的身体部分结合在一起,难以分离。 “离相,离,离相……啊!”右梧的注意力完全在自己下身那里,与其说是注意自己,倒不如说是注意着离相同自己的关系。 注意着每一点的入侵和充盈,感觉着那种疼痛逐渐消退之后渐渐从身体深处出现的感觉。 那就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身体内爬动,弄得他痒麻难耐,却也无法抓挠,只能诉求于带来这感觉的离相将它缓解,抽离。 右梧死死抓住离相的肩膀,“啊——离相,我我,啊——” 离相在他煽情的叫声中越来越无法控制速度,逐渐从慢慢的开拓变成了奋力的索取。 他将右梧的腿扛在自己肩上,撤身,看着右梧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微微发红肿胀的**,而后用手指轻轻一抹之后,就再次握着自己的灼热对准那唯一可以容纳自己的穴口,将欲望送了进去。 猛烈地推送到底。 右梧的呻吟声断在了一个延长的尾音上,他忽然屏住了呼吸。 离相深呼吸,用力地抽-插起来,右梧仿佛停滞的时间也重新开始,呻吟声随着身体撞击出的啪啪声响和让人脸热的搅动水声逐渐增大。 身体里着了火,那火苗烧尽了虚空之后点燃了一种陌生且让人恐惧却也令人欲罢不能的快=感。 那感觉随着离相每一次的疯狂进出而逐渐增强,顺着神经末梢沿着尾椎爬满整个脊柱。 右梧的咬紧嘴唇,在无法逃离的网中彻底沉沦。 第256章 三个字 结合,分离,完满,缺憾。 将极端的感觉一一体验过之后,在到达充盈的最顶点之后,是滑落低谷的落寞和空虚。 在余韵中拥抱着,交换呼吸温度以及狂烈的心跳频率之后,两个人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右梧的脸埋在离相胸口,蹭着他身上的薄汗,贪婪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想就这样一直相拥,永不分离。 离相一手托在右梧颈后,另一手轻轻揉弄着他的唇瓣。 如此又依偎了许久之后,离相支撑起身体,坐了起来,就在他坐起身的那一刻,一直松垮垮挂在腰上的衣服滑落了下去。 接着“啪”地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从衣袖中掉落了出来。 刚刚经历过一场欢爱,此刻右梧困乏得很,那一声脆响在他听起来只不过是石子落在地面的响动而已,他只还是一手拉着离相的手,闭着眼睛呼吸轻缓。 与右梧的闲适全然不同的是离相瞬间变了色的神情,掉在地上的不是别的,正是看起来只不过是白色石板一块的天命之书。 从醒来到现在,他一直试着不去想起有关它的任何事,只专注于和右梧小别重逢的喜悦中,沉沦在与他互相拥抱温存的美好里,可不论逃避多久,总要面对现实。 离相知道面对是早晚的事,却没想到这天命书竟会在这样的时刻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自己的存在,提醒他关于命数和使命。 有些力量是不可违抗的。 天命之书正面朝下,静静地躺在地面上,离相看着它,表情冷冷的,他握着右梧的手收紧了些,同时移开了视线,希望自己可以再多逃避一段时间,两天也好一天也罢,再跟右梧多有一些相处时间。 可他却不能。 即使移开视线,他也能清楚感觉到那薄薄石板的所在位置,即使不去思索,他的注意力却仍然停留在那块玉石板上,即使用尽全力阻止自己,他也还是慢慢转过了头,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那光洁的石面上,同时有些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了手。 他的手几乎无意识地伸出,而后在意识恢复的时候短暂停滞,可很快他就又感到意识不受自我控制,在这样次次努力次次失败之后,虽然多花了一些时间,可最后他的手却还是碰到了那冰凉的玉石板。 指尖碰触的一瞬,离相仿佛感觉到一股能量自指尖传遍全身,那是一种震颤,像是电流却不是,但却可以在眨眼之间从指尖传到心脏的最深处,传到他妖原命脉所在的位置,给他虽然轻微却也浓重的一击。 那感觉他是熟悉的,充满了无奈和敬畏,同时带着无可抗拒的期待和虔诚,宿命星即将攀到天顶,他距离自己的命运仅仅一步之遥。 离相的手指开始颤抖,然后那颤抖扩散开来,遍布他的全身,很快被躺在他身后的右梧感觉到了。 “离相?”他把手按在离相后背上,轻着推了推。 离相只是保持着指尖碰触天命之书的姿态,没回答,也没进一步动作。 右梧再唤了几声,离相才答出一句,“我没事。”说这话的一瞬间,紧绷的神经放松,他最终忍不住捡起了白玉石一般的薄板,将天命之书放在了手上。 果然,宿命星几乎运行到了天顶,而石板上也隐隐约约显示出了三个字。 离相深深闭上了眼睛,即使早就知道自己可能面对什么样的两难局面,也已经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但最终直面真相的这一刻,他却发现一切的心理准备都无用,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他只觉得世界在坍塌。 司岚律。 律皇子。 泽陆国的储君。 右梧同父异母的弟弟。 在这些之上,对离相来说,他还增加了一重身份,那就是——他身为天命之书守护妖所必须服从的存在,白泽的帝王和主人。 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无法做出任何不利于司岚律的事情,而等到司岚律正式即位,他与他之间完成了仪式之后,他还要在他作为帝王的期间,无条件服从他的任何命令。 如果是其他人,离相并不惧怕被命令,事实上,曾经的两位主人都并未给他出过难题。 可现在不同,他的主人即将变成司岚律。 而司岚律是那个一直想方设法要致右梧于死地的人。 如果司岚律命令他,让他杀死右梧,他就只能服从,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离相所能选择的路,只剩下一条了,他将天命之书收好,算着时间,还有一天不到,他还可以拥有右梧一天,过了这一天,他将在世界上消失,借此消除自己对右梧的威胁。 无声无息很久的离相终于转回头看向了右梧,这令右梧稍微松了一口气,“你怎么了?” “没什么,”离相将右梧从硬邦邦的石块上抱起来,放在自己膝头,抚摸着他的发丝,为他把凌乱的发重新系好,“不是困乏了么?怎么还不睡?” 右梧指着离相的胸口,“还不是担心你。” 离相却一笑,趴在右梧耳边说:“还有体力是么?那不如再来一次?” 右梧闻言面颊绯红,在离相胸口拍了一下转过头去,“我睡了,你不许走,要一直这么抱着我,等我一睁开眼,看到的必须是你才行。” “好,你睡吧。” 右梧确实累了,话说完没多久就枕着离相的胸口睡着了去,离相也确实没让他失望,在他刚刚睁开眼的时候,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而且还认真地注视着他。 “醒了?”离相的声音带着和平日不同的低沉,稍微嘶哑。 右梧揉揉眼睛,还未完全醒,“嗯”一声之后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离相不知从何处拿了一颗小小的粉色果子放在右梧口中,“没多久,睡够了么?你这懒孩子。” 右梧咬开那颗饱满圆润的果子,瞬时觉得清甜带着微凉口感的汁液在自己口腔中蔓延开来,令他瞬时清醒过来,也有了食欲。 第257章 沙漏 一颗果子下肚,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在山洞内了,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衣服,似乎还洗了澡,只是这一切都是在他毫无意识地情况下完成的。 刚刚入夜,一轮几乎圆满的月亮正从遥远的地平线向上攀升,不过身处于山谷之中,那遥远的月亮是无法被看见的,右梧眨眨眼,只越过离相的肩膀看到满天的星辰。 通常,面对满天繁乱的星辰,右梧不会特别去注意其中的哪一颗,除非那一颗特别明亮耀眼,明显盖过了其它星子的光辉。 可此时此刻,他的视线却被一颗小小的星斗吸引住了,那颗星不亮不大,如果一定要说它有什么与众不同会让右梧注意到,那么就是它的颜色,比其它银蓝色的星子,它的颜色是清澈的冰蓝。 右梧仰着头看着那颗星,他形容不出这种感觉,那星子的颜色确实特别,可他感觉到的却远远不止是被颜色吸引,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众里寻它千百度一般,只是一眼,他的视线就无法移开。 就像是曾经断开的琴弦,在某事某刻,曾经那么熟悉却分离的两端重新遇到,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在视线接触的一瞬间,心中有一根弦同那冰蓝色的星光连接在了一起。 他无法移开视线。 “离相,”右梧指着天空,“你看那颗星,是不是有哪里特别?” “什么星?”离相随口问着,视线顺着右梧的手看去,在捕捉到那颗蓝色小点的时候却忽然瞳孔收缩。 已经快到天顶了,这是离相心头的第一个想法。 他心头一颤。 他一直忍着不去看宿命星也不去看天命之书,但不论是直觉还是理性,他都知道,时间近了,宿命星到达天顶,司岚律即位的日子就是明天。 “那颗星不算大也不算亮,可是……我总觉得它很特别。”他看了看离相的眼睛,又看那颗星,“你也觉得它特别对不对?” 离相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却更加震惊,他确认了右梧的视线,跟自己看的确实是同一方向,却还是忍不住确认一遍,“你说的星,是蓝色那一颗么?” “嗯,”右梧点头,“看见就没法移开视线,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离相不可置信地看着右梧的眼睛,“你看得到?” “你看不到么?”右梧也觉得疑惑起来,“就是那颗,靠近天顶位置最蓝的那一颗,你看不见?” “我当然看得见。”注意到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你……怎么会?” “有什么问题么?” 是啊,有什么问题呢?这该如何解释,离相自己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这颗星,你不应该看到。” “你不是也看到了?” “我自然看得到,而且我应该是这世界上唯一看得到它的人……”不是,如果司岚律此刻也仰视天空,那么他也看得到,只是他未必会注意,“右梧,这星是我的宿命星,旁人看不见,可是你如何会……” “宿命星是什么?”右梧越来越好奇。 离相低着头沉思了片刻,忽然明白了,“原来如此,看来灵契的力量比想象中的还要重,右梧,你居然参与了我的宿命……”不知道,自己的宿命会对他又多少影响,但看如今的情形,司岚律自己以及右梧的关系,影响还是越小越好。 只是,灵契是无法解除的。 除非其中一方死了。 离相笑了,为什么还在纠结这样的事呢,不是已经决定了么?在太阳升起之前,在跟右梧告别之后,他将主动选择死亡,从此将右梧交给青灰照顾,即使违背他的意愿,也要让他在这浩瀚山中过一辈子。 “离相,你在想什么?宿命星是什么?” 离相只是摇了摇头,“天上每一颗星都对应地上的一个生命,你也有属于你的星星,就是这样,只不过我的这颗比较特别,除了我意外,应该是谁也看不到的,你会看到,是因为你和我之间有灵契相连。” 右梧也不再纠缠这问题,却还是目不转睛看着那颗星星,有些思绪从心头掠过,他却抓不住捏不起,只能任其如流水一般转瞬即逝。 不论如何,同离相之间的灵契也好,能看到他的宿命星也好,都让右梧觉得开心。 就这样互相依偎着,于右梧来说只是像往常一样跟离相一起消磨时光而已,唯一不同的是他总不自觉被那颗星子吸引去视线,于离相来说,现在互相拥抱着拥有着彼此的每一分每一秒却都是奢侈的。 时间的沙漏脚步不停,离相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清那一颗颗冰蓝色的沙粒向下滑落。 都说,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二十罗预名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那么,这一夜的时间,十五须臾到底有多少舜? 如果每一念是一颗沙粒,那么他和右梧之间究竟还剩了多少沙粒呢? 流沙渐渐消失,沙漏逐渐见底,天边出现了一抹灿烂的霞光。 右梧在离相的怀中,不知何时已经熟睡了过去。 离相抬头看着,那颗宿命星,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天幕上,那么的湛蓝而光明,这也许,就是他最后的宿命和最后的生命之光了吧? 离相俯下身,缓缓地靠近右梧的唇,在其上留下了深沉绵长的一吻。 那一吻如此眷恋悠远,仿佛超越了灵与肉,超越了时间的界限,不属于这人间,而来自永恒。 右梧一向是个睡着了就难醒过来的,离相的吻那么轻盈,他本不该醒,离相也并未预料到他会醒。 可是他的眼睛缓缓张开,其中的烟灰色瞳仁映着黎明前的薄雾,带着迷离的光彩。 “离相?”他说着又缓缓闭上眼睛,“好早……天快亮了么?你好早……哦不对,你不用睡的,所以是我早……” “接着睡吧。”离相抚着右梧的脸颊。 右梧却睁开眼,带着笑意看离相,“不睡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清醒。” 第258章 终结之日 帝都承泽,司岚皇子的寝殿之内,月沉天际星斗渐隐之时。 太阳初升时就会开始即位仪式,帝宫内所有文官礼官连着宫女忙碌了一个晚上之后,此刻各处皆在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而司岚律的寝殿是安静的。 玖息从回来之后就一直陪在他身边,连着两天寸步不离,这让他很满意,却也忧心,当然,他更希望自己的忧心是多余的。 “玖息,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会。” “嗯……” 司岚律拉住玖息的手,他隐去了身形,此刻的寝殿之内,除了司岚律之外没第二个人能看见他。 司岚律看着窗外,夜色将尽的黑暗中,远处连绵起伏的房檐宫墙,断断续续与最黑的黑夜融为一体,静静等待着黎明点亮其轮廓。 他喃喃自语道:“右梧不足为惧,我早晚会活捉他,夺取他的一切,让他慢慢尝够痛苦的滋味……而白泽,我也一定会得到。”他抬头看玖息,玖息的视线始终对着遥远的夜空,司岚律并未看到他的神情,只继续说:“得到白泽,拿到天命之书就可以得到天下,而抓到右梧就可以顺利得到白泽……那高傲的神兽,我要他服从于我,为我所用!” 共享着同一片天空和同样的夜色,处在浩瀚山山中的二人却有着不同的心情。 尤其离相。 刹那间,毫无预兆地,他心中就像是炸开了一道细微却威力惊人的闪电一般,一瞬间将他所有的思绪烧到空白,就像是闪电中心的白色,纯粹耀眼,让人在其中甚至无法意识到自身的存在。 一瞬过后,一切恢复正常,那白晃晃的感觉过去了,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离相甚至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却清醒地知道不是。 因为在那一片空无一物的炽白色中,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如同细细丝线一般的声音,像是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隔着万水千山与他相连,将一个声音传达到他的思想最深处。 在炽白色中,他无力思考和分辨,那白光过后,他却忽然从思维深处感觉到了一句话——我要白泽服从于我,为我所用……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离相本能地开始颤栗。 那句话让他抵触,让他畏惧,却同时也让他感觉到一种不可违逆的力量。 不能在耗下去了,现在就要做个了结。 可右梧偏偏醒得这么早…… 算了,也许这样也好,当着他的面了结,他才会真的接受和死心。 离相如是想着,轻轻把躺在自己怀里的右梧抱了起来,让他自己坐好,而后后撤了几步,跟右梧之间拉开距离。 右梧刚醒没多久,还有些迷糊,疑惑地看着离相,“怎么了?” 离相的手背在身后,指尖上燃着一个灰白色的光点,那是他已经被污染了的妖气。 他微垂双目,食指在自己身前横向一挥,右梧只看到离相的指尖带着一道光亮,那光亮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和离相之间一闪而过,再看时,却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沟壑。 继而,长起了一堵墙。 与离相往日里所用的纯白妖气不同,因为他此刻的妖气被污染了,所以本该透明的妖力结界此刻也变得隐约可见。 右梧看到面前出现墙的瞬间,本能用手推了一把,自然是推不动的,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马上转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也被挡了去路。 左右皆是。 右梧惊惶地看着离相。 而离相却不看他,而是唤来了青灰。 “青灰,你跟了我多久了?” “几千年了。” “那你会不会像最开始那样听我的命令?” 青灰低着头,“从诞生开始直到生命结束,我都会忠于主人,服从命令。” 离相微笑,“好,那么现在是我最后一个命令,从此时此刻起,你的主人不再是我而是右梧。” 青灰突然抬起了头,“主人,这不可能!您是我唯一的主人!” 离相摆摆手,“既然你没听清,我就再问一遍,你是否会像最开始那样服从于我,听我命令?” 青灰咬了咬牙,“会,我会服从您,直到生命的终结。” 离相绕着青灰转了一圈,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好,这问题我不会再问第三遍,那么现在,我以主人的身份命令你,让右梧代替我,成为你的主人,从此成为你效忠和担忧的对象,你将服从他,就像今日服从我一样。” “主人……我……”青灰的眼中写满为难情绪。 “青灰。”离相的眼神冰冷,话语充满不可违逆的威严。 青灰在压力下深深低头,“我愿意服从主人的一切命令。” 离相的神色放松了些,“那好,你面向右梧。” 青灰闻言转过身,正对被困在结界中的右梧,离相继续道:“同他订立主仆契约,你该知道怎么做。” 青灰为难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离相也没时间多等,伸手入结界内将右梧的手抓了出来,右梧只觉得穿过结界时手上一片酥麻,除此之外并无不适,周身却无法动弹。 离相俯身在右梧指尖上咬破了一个小口,而后扯开青灰的衣襟,拿着右梧的手,用他鲜红温热的血液,在青灰胸前画下了属于羽族妖物共通的图腾。 右梧无法抗拒,除了任凭离相进行仪式之外别无它选。 很快,从他手指上传来了异样的感觉,那是一股力量,一丝乱流,还有一些……属于青灰最为强烈的意识。 主仆契约同灵契不同,只有订立的这一刻,他们可以互相感受彼此的意识,但只是这样已经够了。 离相命令道:“青灰,宣誓。” 青灰咬紧牙关,“主人……我的主人只有您一个。” 离相重重给了青灰一个巴掌,“宣誓。立刻。” 青灰身子一凛,半无意识地开了口,“我青灰,仅以自己的身体,妖原以及名字宣誓,从此作为右梧的仆从,无条件服从命令,直到终结之日。” 一瞬间白光大作,将所有人包围,耀目刺眼。 直到终结之日,好,这样就够了,离相在心中浅声道。 第259章 诀别 光散了之后,离相看着青灰,“我只要你保护右梧一辈子,等他百年之后,青灰,你就自由了,但在那之前,你必须绝对服从右梧的命令,即使他的命令与我给你的命令相反或者对我不利,你懂么?” 青灰在经历着他从诞生到现在从未有过的挣扎,肩膀微微颤抖着,拳头握紧又松开,许久之后才慢慢挤出一个字,“懂。” 仅仅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自己主人逼自己改认别人当主人,并说出这种话,他已经不仅仅是无法在感情上接受了,他很不安,前所未有的不安。 因为他所了解的那个离相,跟现在这个离相实在相去甚远,青灰几乎是眼看着离相从失去理智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无法回头,再到今天这一步的,他为自己主人的选择感到难过,为未来感到惶恐不安,同时知道,自己无力将形势扭转。 离相拍了拍青灰的肩膀,淡然道:“我把他交给你了。” 右梧听到了这话,立刻大叫道:“青灰,放我出去!” 青灰的表情一变。 右梧继续敲打着结界,“放我出去!你要听我的对吧?我不是你的主人么?那就立刻放我出去!立刻!” 青灰已经同右梧订立了契约,在思考之前本能想要去服从,身体已经开始行动,手已经抬起,转瞬却又想到了自己的主人离相,便不知如何是好,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了。 离相早料到会这样,他自然不怕青灰帮助右梧与自己的计划对抗,因为他的实力远胜于青灰,即使在还未完全恢复的现在。 他只是一挥手,就将青灰也封入了结界,“放心,这结界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动解除,而在那之前……”离相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清淡释然,“右梧,青灰……永别了吧。” 这话轻飘飘的,比初冬时节落下的第一片雪花,或者冬日里天鹅长出的第一朵绒羽都还要轻,还要柔和,但就是这样轻柔的话语,听在青灰和右梧耳中却像是一根尖细的针,一根刺。 比蛛丝还细的针,穿透耳膜刺进脑中,带来的震撼和痛楚却不可估量。 右梧一瞬间瞳孔收缩,因为知道了离相这话中表达的含义,最近的种种画面掠过心头,右梧的嘴唇开始颤抖,而后是整个身体。 离相的笑容定格在第一缕晨曦之中,他看上去那么美好,只是微微一笑就似乎可以融化整片浩瀚山脉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就像那道霞光一样,美得耀目,美得不真实,看上去那么飘渺,仿佛只要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会游离于天际,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右梧只觉得自己的心弦一根根绷紧,而后一根根崩断。 离相袖中银光一闪,一柄不宽却十分锐利的匕首从袖中滑出,被离相轻松握住。 这匕首,跟着他有年头了。 这是很久以前,从一个老驯兽师那里得来的,可以轻松斩断妖原,用来对付妖族再好不过,只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用这匕首会消耗大量的妖力或者法术,所以离相只把它留在身边,很少使用,他喜欢它,是喜欢他刀刃上微微泛滥的颜色,和漂亮精致的手柄和刀鞘罢了。 用这么一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心爱之物自我了结,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作为一个活了五千多年的强大妖族,要了解自己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转过身背对着不停敲打结界的青灰和右梧,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右手握着刀柄,将刀刃刺入了自己左手的手腕中。 刀刃没入之后再微微向外扯出,从金属与皮肉的空隙中,鲜红的血液如同一条细长的溪流,顺着刀刃以及离相的手腕流淌而下,向下落在洁白的雪地之上。 绽开一朵朵带着香气的红梅。 要先从四肢的经脉开始,除去心脏附近妖原的保护网,他才能让自己死,不然的话,即使直接将这把精工打造的匕首刺进去,他也只会重伤,离死亡却还是遥远。 而他没有时间,他必须用较少的时间,而且要保证自己没有翻身的机会。 手腕上被破坏的妖脉会在短时间内恢复,离相要做的,是在恢复前,将自己的两只脚腕直到大腿以及右手到手臂的妖脉毁掉,毁掉这些之后,他再用妖力控制那匕首正正插入最为致命的位置。 不是不疼的,匕首刺入妖脉中,只要一点点的损伤,那伤痛就会被放大无数倍,而且像是电流一般迅速传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只刚刚动了左手,离相却在转瞬之后连右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改变,还是那么淡然,欣然赴死的坦然。 右梧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只微微蹙眉,当做听不见。 在钻心的痛感中,离相带着鲜血淋漓的匕首,断了自己左右腿上的妖脉,此刻他只能将重心放在背后的山石上,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姿态。 剩下的已经无法用手完成了。 他将匕首向上抛出,而后用妖力操控着那匕首瞄准自己的右手手腕。 他的手腕微微悬空于山石岩壁前,匕首用妖力控制,在他此刻的身体状况下,根本无法很好地掌控力道。 寒光一闪之后,“叮”地一声锐响击在石块上,那匕首,贯穿了离相的手腕。 他疼得急促吸了一口气,缓了缓之后,才控制着匕首向后撤出,而后慢慢划破皮肉向上方的手臂移去。 利刃所经之处,鲜红色从白玉的皮肤上涌出,不停滴落在地上,叶落在离相的衣襟衣摆以及脚边的雪地上。 春末,散落的红梅花瓣一般。 完成了所有准备步骤之后,离相让那匕首离开了自己的手臂,向外飞出,而后在空中调整了方向,尖端直指自己的心口处的妖原所在。 做好这一准备之后,他的目光转动,轻轻看了右梧一眼,而后缓缓闭了眼睛。 他在心中念诀,用妖力催动那匕首,让它朝着自己的要害命门直冲过来。 第260章 天命之时 这一刻在右梧眼里,整个世界皆失去了光彩,天地万物一片虚无,所有喧嚣归于沉寂,他仿佛处在广袤无际的浩瀚宇宙中,而那宇宙的中心就是那把匕首,那把此刻仿佛以慢动作飞向离相胸口的匕首。 刀刃是带着冰蓝光泽的深灰,血槽上还带着已经开始凝滞的血迹。 那是离相的血。 离相眼中的景象却平静得多,只不过是面对死亡而已,活了五千多年,他不是不厌倦的,以这样的方式终结,不用去面对无法面对的抉择,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可以死在此时此刻,对他来说,也该是上天与命数给他最大的怜悯。 但就在匕首即将触到离相胸口的时候,离相忽然感觉到心悸,那匕首还未触到他,他却感觉到心悸,几乎同一时间,那匕首的尖端碰触到了离相,紧接着,刹那间白光大作。 离相张开眼睛,只看到自己被一团白光包围,而在那白光的作用下,原本直指自己的匕首却转了方向,缓缓地掉了头,而后被白光推动一般,朝着远方的一棵树飞了过去。 力道之大速度之快,离相还未反应过来,那匕首已经砰地一声钉入了树干。 白光淡去的同时,离相脑中出现了一个声音,那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第一次听到却让他觉得熟悉,并为之微微颤抖。 服从于我,为我所用…… 白泽,服从于我,为我所用。 离相怔愣当场,虽然刚刚从死亡中脱离,他却像是仍被刺穿了心房一样。 他无法杀死自己,这个事实已经十分明显,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连自尽都做不到,如此说来,这几千年来谨小慎微岂不是笑话? 受到所谓天命的左右,他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任何一件大事,不论诞生活着抑或死亡,他总觉得自己至少掌握了一部分主动权,却在此时此刻才真正发现,自己永远是个傀儡。 活在看不见触不着的天命之网中,他就像是被蛛丝困住的飞虫,即使拥有美丽翅膀却也无法挣脱束缚的蝴蝶,而且翅膀越是美丽,缠绕其上的蛛丝就越是多到数不清。 此刻的右梧不知道离相的心情,离相也同样无法明白,自己之所以无法了结,原因却在司岚律的一句话一念想法而已。 即使此刻还未进行仪式,司岚律也已经成为了白泽的主人,他的愿望和话语会成为离相的准则,而他说了希望白泽为他所用,因为这句话,离相背离其宗旨的自尽行为,自然无法达成。 一缕金色的阳光穿过山与山之间的间隙,如同金针一般的阳光一根根穿透山谷,也穿透离相的心情。 太阳初升,新的一天开始,此时此刻,在帝都承泽帝宫之外,文武百官也已经准备周全,只等着太阳升起到合适的高度,便开始进行新帝即位仪式。 一时间,离相心中掠过无数想法,再试试自尽,甚至强迫青灰了结自己,可不论他心中如何想,他此刻的身体却都在依照本能行动。 在他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的同时,他颤抖着手摸进自己的衣袖。 从中间拿出了那块薄薄的玉石板,天命之书上十分清晰的,用无人可以忽视的字迹,写了“司岚律”三个字,还有他即位的时辰,也就是此时此刻。 身为白泽的使命感操纵着离相的行动,他的眼睛稍稍失神,在恍惚感中,他变为了兽形,身体被浅淡的灰色光泽覆盖着,再也不是曾经的纯白,不过他无暇顾及这些。 挣扎着对抗本能走到封住青灰和右梧的结界前,离相对青灰道:“过一段时间,结界会自动解除,青灰,记住你答应我的话,保护右梧,并且……如果可以的话,一生不要离开浩瀚山。” 他只能说完这些,身体就已经先于他的意识开始了行动,他的前足踏地,将身体向上托起。 他必须及时赶到即位仪式,这是他心中此刻占据一切的想法。 腾空并离开很远之后,离相才挣扎着回头,看到了在结界中眼圈通红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右梧。 他的速度相当快,这一眼看过去,还未来得及仔细,右梧的身影就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点,渐渐消失在了茫茫浩瀚山的绿色中。 他看着自己下方绵延无尽的山脉,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便不再有任何思绪,任凭自己凭着本向帝都赶去。 在他身后的群山中,那小小的溶洞前,他此生最为心爱的人,正离他越来越远。 且从此以后,再没有力量可以在此生中将他们再次拉近。 离相只希望,如此一去,可以是永别。 “啊——”宫女的叫喊声首先尖利地穿透人群。 “护驾!护驾!”接着是被惊动的武将兵士,通通拔出了刀尖指向任何危险可能到来的方向。 “陛下,请您后退!”黄岩统领挡在了司岚律驾前,保护司岚律的都是禁军,他作为地方军的统帅,虽然出现在仪式现场,却未带自己的兵卒,情急之下,他也只能自己上阵护驾。 司岚律的神情十分安定,他的手高高举起,做了几个下压的动作,“切勿慌乱。”四个字虽然声音不大,却带着说不出的威严,一时间混乱的场面竟然真的安静了下来,所有兵士都看向他们刚刚即位的帝王,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 司岚律却抬手遮住阳光,看着远处天空中的白色身影,他心中的疑惑并未显现在脸上,却暗暗拉了拉站在自己身后丁小草的衣袖,而丁小草也在他手上回握一下。 简单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二人之间的信任。 “他来做什么呢?难道是破坏仪式么?”司岚律低声自语,视线紧紧锁着那白色身影。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白泽,虽然一直想抓到他,在战场上对他无所不用其极,但见到他身姿的一瞬间,他心中的想法却是惊艳,惊艳过后,是似曾相识和疑惑。 原来,传说中的神兽白泽,除了颜色以外,身形样貌都与玖息化为兽形时别无二致。 第261章 朱红 他从未过问过玖息是何种妖兽,未在意过他的出身,他只知道他是这天地间最为独特的存在,这就够了,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不想……玖息究竟是谁?又为何会在许多年前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并及时救了自己。 弓箭手做好了准备,司岚律却挥手止住了他们的攻击。 离相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在耀眼的光线中,阴影的部分显现出一种泛着微光的透明蓝紫色,美丽炫目,让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都入了迷,本能的,谁也不愿意相信这妖兽是邪恶的,因为它看起来那么洁白美好,它额前的长角是那么晶莹光洁。 只有黄岩保持高度警惕,不住安排人把司岚律重重围起,“不要被妖物的外表迷惑!保护殿下!” 离相缓缓降落,人群自动后退,为它落脚的地方留出了一片空地。 落地时,白泽周身环绕着旋转的风,其中夹杂着微微的泥土气息,水汽,草木香味……如果仔细辨认,其中还有一丝丝血腥气息。 这时,人群中终于有人出声叫道:“白泽!是白泽啊!白泽!这是白泽啊!” 司岚律自然知道来的是白泽,却并未有什么异样表情,因为第一,他的先祖曾经拥有过白泽,宫里自然有许许多多关于白泽的图画,即使画的不像,他也并未在辨认上出现什么问题。而第二点,则是因为他知道白泽是跟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订立了契约的,也就是说,他是属于右梧的,也就是敌人。 敌人出现在自己的即位仪式上必定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他并不惊慌,深知已经被污染了妖力的妖族,不论多强大都是可以被驯兽师收服的,而他又拥有强大的驯兽师丁小草。 丁小草连陆吾这样的强大妖兽都设计收服了,还亲手杀死了上官家现任的当家人上官行知,在司岚律看来,只要丁小草在自己身边,一个白泽并不足以造成什么威胁。 此刻,最重要的是保持威严风度,并看清对方的目的,再作打算。 “白泽,你敢只身来找我,也算有点胆量。”司岚律直视美丽而强大的妖兽,心中想要将它收服的愿望更加强烈,他暗暗跟丁小草使了眼色,而丁小草也适时后退一些,安排人手打算趁这个机会抓住只身前来的白泽。 离相迈着优雅的步子,目不斜视地向前,一步步,走向被重重保护着的司岚律的方向。 在它的周围,兵士们的刀尖矛头渐渐后撤,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他们逐渐给离相让出了前进方向,向两边退去对它进行包抄,或者向后推,往司岚律的方向更加集中。 面对着众人或紧张警惕或惊恐或惊奇或赞叹的目光,离相停了脚步,在相隔两三丈远的地方注视着司岚律,这个他第一次见面的人。 从那张脸上,他努力想找寻某些跟右梧相似的地方,却遍寻不着,除了年龄相仿之外,他跟他,从五官到神情气质,竟没有一丝一毫相像。 司岚律的眼中,透着深深的城府和冷漠。 离相开口,声音平缓地,如水一般冲刷过众人的耳膜,“我乃浩瀚山白泽,仅奉天命,侍奉君主。而泽陆新帝,乃吾命之主。”他说着微微垂下头,前面还挡着许多人,它自然不能躬身或者下跪,却可以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谦卑。 司岚律的惊奇并未写在脸上,瞳孔却逐渐收缩。 掠过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里一定有什么诡计。 但即使觉得会有危险,他还是无法抵抗与白泽面对面时的震撼,也忍不住离相声音所带来的诱惑。 他让挡在身前的禁卫军后撤,只留了丁小草和另外几名驯兽师在身后,而后缓缓向前走出一步,停在了那里。 “白泽是么?把你的话,再说一遍。”司岚律的身形瘦弱,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他周身却散发出一种威严气势,让人连直视他都会觉得眼睛被灼痛,不自觉想要回避。 离相继续向前,最终停在了与司岚律相隔一步的位置。 天青色的眼睛注视着司岚律,脑中所想的却全是右梧,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而后在本能的驱使下,低头用自己的角触了触司岚律足下的土地,说道:“从今日起,誓约忠诚,愿吾主执掌天命,一统四国。” 他说完,在众人或唏嘘或惊呼的声音中,变回了人形。 原本还忍着声音的那些兵士,也忍不住惊呼了起来,有的在叫白泽,有的在喊万岁,更有一些,是因为见到了不存在于这世间的美貌,而不自觉发出了毫无意义的惊呼。 离相从怀中取出天命之书,低头,双手奉到司岚律面前。 看到这小小的玉石板,司岚律的表情才终于变了,嘴角露出隐忍不住的笑意。 这么说,是真的,他见过天命之书的图样,又看到这玉石不同寻常的色泽,就知道它绝非假货,但他还保持了一丝清醒,一边做手势让丁小草做好随时发动攻击的准备,一边紧盯着白泽。 可离相始终低着头,他看不清他的样貌和神情。 他的手伸出到半空,几乎触到那石板的时候,却突然收了回来,对丁小草使了个眼色。 丁小草上前,从离相手中接过带着冷暖交替光芒的天命之书,看了看,并未发现异样,正反面都是白色,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除了包围其上的光辉之外,它看上去只像是一块普通的玉石。 并不像会藏有什么机关的样子。 丁小草将天命之书呈到司岚律手上,目光一直落在离相身上,他此刻站在司岚律身边,等于已经表明了立场,离相如果要动手,除了对司岚律不利之外,第一个就会找他麻烦,他处于一种箭在弦上的状态,随时准备好发动反击。 结果,他感觉到肩上一重,警惕的同时,回头却看到司岚律惊喜的表情。 司岚律看着天命之书上自己的名字和即位时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同时,在他的手中,原本无色的天命书,渐渐开始泛红,从浅绯开始,转瞬功夫之后,就变成了深沉厚重的朱红。 第262章 仆从 那么明艳美妙,就像是他每日使用的印尼,红色,是代表生命与热血的颜色,也是代表审判和权威的颜色,而这,也是他最爱的花的颜色。 司岚律心头狂喜。 看到了么右梧,你跟我争又怎么样,你和白泽关系好又怎么样,最终,拥有天命的人还不是我么?终究会一统天下立于众生之上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 哥哥呀,现在连白泽都不再支持你了,你拿什么跟我斗呢?司岚律看着远方,似乎可以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个他从未见过一面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那个让他忌讳和憎恶的人。 司岚律内心激动,嘴角噙笑,他并未仔细看天命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将它贴身收好,而后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姿态对离相道:“白泽,你可以抬起头了。” 离相像是经过了重重阻隔一般,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了司岚律的视线。 经过了千年时间再次遇到的主人,与离相来说,是命运,是敬畏和必须服从。 而司岚律的心却狂跳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离相的那张脸,除了发色和衣着之外,相貌身形都和玖息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冒出了荒唐的想法,他以为玖息就是白泽,白泽就是玖息,所以玖息才在他小时候救他,因为他是白泽,而自己是他必将选择的帝王,这就可以将一切说通了。 因为这种想法带着浓浓的诱惑,所以尽管它十分荒诞,但短时间内,司岚律还是陷入了这个想法中无法自拔,他认真审视着离相的五官,试图从中找出那怕一丝一毫跟玖息的区别,却找不出。 离相眼看着与自己面对面的司岚律眼中的冷厉和深深的城府瞬间被疑惑取代,而那疑惑渐渐淡去的同时,又有一种十分温和的情绪从其中慢慢生发出来,离相看在眼里,只觉得不解。 他知道自己的样貌如何,也知道寻常人看到自己时会作何反应,但很明显,司岚律看到他的时候,反应不是那种一瞬间看到美色所露出的**或者占有欲,而是一种很缱绻的温柔,像是在看一位旧相识,一位自己喜爱的故人。 不过离相并未多想,他与他命定的君主,本就不同寻常,两人之间早就由一种叫做天命的无形力量相连接,即使司岚律觉得他亲切,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就在司岚律几乎向前一步,开口问出“玖息,是你么”的时候,丁小草在他身后轻轻触碰了他的袖口,在得到他微微转头的回应之后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知道白泽和玖息相像,但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司岚律转头看着丁小草,丁小草继续道:“殿下,哦不陛下请相信我,他们的妖气不同,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司岚律再看离相,果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和身上的某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东西与玖息不同,这样想着,他就冷静了下来,眼神也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冰冷深邃。 司岚律大步向前登上祭坛,离相垂目恭顺地跟在他身后。 司岚律在祭坛上颁布了他作为泽陆新一任帝王的第一道敕令。下列文武官员看着意气风发的新帝,又看他身后传说中的神兽白泽,一个个皆红光满面,带着无比崇敬的心情下跪,对着他们的新主子高呼万岁,宣誓效忠。 ***结束了繁冗的仪式之后,司岚律回到寝殿内,离相始终在他身后保持一定距离跟着。 司岚律停下脚步回头,“你就这样一直跟着我么?” 离相脸上神色清淡无比,语调恭顺柔和,“但凭主人吩咐。” 虽然离相曾经是右梧身边的人,但此刻他选择了自己,且有着跟玖息一模一样的长相,他也并不想计较太多过去,毕竟,跟天命所赋予自己的神兽白泽相处融洽,要远远比跟他之间有嫌隙来得更为有利。 他知道自己该把白泽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给这近乎完美的存在一点下马威,他坐在自己的床榻上,“你真的什么都会听我吩咐?” 离相低头,“这个自然,不知主人有何吩咐?” 司岚律微微一笑,“那,麻烦你去帮我倒一杯茶,还有,茶水要烫,在外面一天了,我想暖暖身子。” 离相点了头,然后走到桌案边,提起水壶,用妖法将其中的茶水加热,而后再倒出来,给司岚律递了过去。 司岚律接过茶水,只抿了一小口,就皱眉道:“这茶不是刚泡好的,茶香淡了。”他把杯子递还给离相,离相则毫不介意地又去换了新的水泡了新的茶叶给司岚律。 从洗茶开始到茶汤倒出,所有步骤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加上离相特有的优雅从容动作,更是让司岚律看得赏心悦目。 他一边在心中想着:若是玖息也对我如此顺从就好了。转念却又换了想法,还是不要了,就因为玖息不会像别人那样对我唯命是从,才显得特别,才更值得我喜欢和珍视。 玖息离相,果然只是样貌相似的妖族么?归根结底,这离相谦卑的态度,又怎么能及玖息的万一? 司岚律喝过茶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朝着离相伸出脚,“站了一天,我累了,你帮我脱了鞋子揉揉脚吧?” 不管怎样,眼前这人也是神兽白泽,司岚律并未料想到他会如此自然地接受了命令,并为自己脱了鞋子,但他确实做了,而且过程中丝毫没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悦情绪。 在刚脱完鞋子之后,司岚律就让离相停了下来,他不想看到跟玖息长了同一张脸的家伙做给自己揉脚这种宫女才会做的下作事情,于是挥挥手道:“你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来这寝殿,也不要主动跟别人交流接触,还有,你现在出去,叫上官蔚然进来。” 离相应了一声之后出去,走到早就候在殿外的丁小草身边,司岚律确实吩咐了他不能主动跟别人交流,但也让他来叫丁小草,所以与他说话并不算违背命令。 离相在传话之后,仍然站在丁小草面前,冷冷道:“你一直都是司岚律的人?” 第263章 怀疑 丁小草抬头,天真无邪的脸上却挂着嘲讽得意的笑,“陛下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呼的么?” 离相表情不变,“为什么背叛你哥哥?如果我没猜错,中间几次遇险,木风的死,以及……”以及上官行知的死,你都脱不了干系吧? 后半句未来得及说,就被丁小草打断,“哈哈哈,好笑了,你说我背叛我哥?呵,那你呢?神兽白泽,你现在的主人是陛下,你又算什么?陛下也许不知道,我却清楚知道你跟我哥的事呢,共生灵契,即使你换了身体也还是有不小的影响力吧?我始终对陛下忠心不二,对我哥哥,还是叫他右梧好了,对他根本就没有感情,更谈不上背叛,而你却不同,白泽,你现在侍奉陛下,那么你那老相好呢?你把他安置在了什么地方?他还安全么?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安全,正把他囚禁着,打算某天带来向陛下邀功呢?” 离相的表情越来越沉,脸色也慢慢变白,他看着丁小草带着轻蔑的表情经过他身边向司岚律的寝殿走去。 立在当场,看着空旷的走廊,面对着雕梁画栋的宫殿,听着穿过半敞木窗的风声,想到自己对右梧此刻的情况毫不知晓,再想到刚刚丁小草的话,离相的面色渐渐变得惨白。 丁小草走到了司岚律的寝殿门外,门卫通报之后,他进去,关了门,向司岚律行礼,“不知陛下召见,所谓何事?” “只有我跟你两个人的时候,别这么拘谨。”司岚律招招手,指了指椅子,丁小草过去坐下,司岚律从床榻上起身,拿着茶壶到了两杯水,一杯给丁小草,一杯留给自己。 他看着水杯里的茶汤,问道:“你看这茶,怎么样?” 丁小草有些莫名其妙,看了一会儿,就端起杯子要尝,司岚律却制止了他,“只让你看,没让你喝,先看看,告诉我,你觉得这茶怎么样。” 丁小草皱着眉头,他对喝茶完全没有研究,也不知道司岚律的心思,这会儿被命令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陛下这里的茶,自然是好茶,叶片颜色鲜绿饱满润泽,茶汤清亮,一看就知道是好茶。”他说着闻了闻味道,“闻起来也带着淡雅的花草香味,肯定是好茶。” 司岚律用手指尖沾了一下自己杯子里的茶,然后将挂了一颗晶莹水滴的食指与拇指对上,轻轻搓了搓,“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感觉么?” 丁小草不理解,“呃……陛下您有话直说,究竟是指哪方面的感觉?” 司岚律放下了杯子,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了起来,而后又走到丁小草身边,低声道:“这茶,是白泽泡给我的,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丁小草一惊,手里的茶杯差点打翻,“您是说,您怀疑这茶里下了毒么?那,那您刚刚有没有喝?有没有哪里觉得不对?” 司岚律微笑,“别这么紧张,这茶没毒。”他说着伸出右手,束起小指,将上面那个细细的金属圈对着丁小草晃了晃,“你该知道的,这不起眼的戒指是纯银的,那茶,白泽端给我的时候,我就沾了一些点在戒指上试验过了,你看,”他把手贴近丁小草面前,“没有毒。” 丁小草松了一口气,“那陛下,您的意思是……” 司岚律在丁小草额头上一点,“你这家伙脑子越来越不转弯了,你又不是御医,我叫你来,自然不是验毒,而是要你做一些最擅长的事,帮我看看,这茶里有没有施加什么妖术。” 丁小草这才明白了,自己端着茶碗端详,“这么说来,陛下您还是不信任白泽?怀疑天命之书是假的么?” “不,天命之书一定是真的,虽然我只看了第一条命数预言,但我明白,那一定是真的,而且不论从它特殊的材质也好还是上面的图腾和文字也好,我都仔细跟资料里比对过,没有问题,早些时候,也宣了你父亲进宫验过,对于这天命之书的真伪,我毫不怀疑,我怀疑的,是白泽对我的忠心,他之前跟右梧走得近,这你比我更清楚。” 丁小草点头,虽然选择了司岚律,但想起自己那个哥哥,他心里还是会有些愧疚和负罪感,但那种情绪很快被他遣散了,“我这就帮陛下查看这茶。” 从茶叶到茶汤再到泡茶的水,把所有被离相接触过的东西仔细研究了一遍之后,丁小草认真回道:“陛下,这茶没任何问题。” 司岚律只轻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丁小草又说:“不知道陛下有何打算,如果不信任白泽,大可以把他安置在宫外。” 司岚律坐回床榻上,“看来是我太多疑了,其实,如果白泽想害我,大可以在即位仪式的时候动手,那时候我并没现在这么冷静,带他上祭坛的时候,除了你之外,最近的一个护卫也在几步以外,既然他那时候没有动手,现在亲手泡了茶给我都没问题,我也想不出如果他想对我不利,为什么还迟迟不动手的理由了。” 丁小草点点头,“陛下说的是。” “白泽的事暂时放下,我今天叫你来,除了验一验这杯茶之外,更重要的,是想问你关于玖息的事。”司岚律将杯子里的茶汤倒掉,以手指抚摸着杯子边沿,看似十分随意地说道。 听到司岚律提起玖息,丁小草的眼神却没有那么平静,声音也稍微有了些异样波澜,“不知道陛下想问些什么?” 司岚律拍了拍丁小草的肩膀,微笑说:“都说了,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拘谨。” 丁小草点点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天真微笑。玖息这个存在,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觉得忌讳。 且不说他跟离相相同的样貌,跟司岚律的关系,单单说他跟自己之间互相利用牵制的关系,就让丁小草紧张地手心冒汗,有些事,即使是司岚律,他也不能告诉。 司岚律下面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再次凝固在了脸上,“小草,”他的手在丁小草背上轻轻拍着抚弄,“你……是不是知道一些关于玖息的事,却没告诉我?” 第264章 书 “不知道殿下所指何事?”丁小草恭顺看着司岚律。 司岚律道:“你要我说多少遍,私下里,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我只想问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忘了告诉我,你为我做事,经常很忙,会忘了也是正常。” 丁小草知道这是司岚律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明知道这是司岚律在表达他不会介意自己故意隐瞒,但还是觉得后背渗出了冷汗。 司岚律这人,身形瘦弱,年纪又轻,但言谈举止间透出的威严却足以让人不自觉屈膝,如果他稍微流露出不满和责备,也着实可以轻而易举让人胆寒。 丁小草稳了稳情绪,转用轻松的语气回道:“陛下,我确实不记得有什么关于玖息的事要向您汇报,毕竟,我这样的人,也没资格跟玖息走得很近。如果殿下想到了什么,有什么疑惑,不妨说出来听听,让我帮您分忧也好,只是我所知道的未必可以帮得上忙。” 司岚律在寝殿内踱着步子,手支在下巴上,“你别慌,我只是比较介意玖息和白泽为何会如此相像而已,那天的即位仪式上,如果不是你告诉我他们绝非同一人,我大概会认错,所以才会觉得,你也许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什么,毕竟,你是我所知道全天下最优秀的驯兽师,即使对方是白泽和玖息,你也会有些头绪的,对不对?” 丁小草在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关于这个,我确实可以向陛下解释。” 如果司岚律问的不是这些,而是问他玖息到底是何种妖族又是什么来历,他大概会在司岚律面前表现不佳,更也许会因此失去他的信任。 玖息跟他在山聪国内与芳音和廖兰舟相与多时的事,以及他跟玖息其实早就认识的事,他都无法让司岚律知道。 丁小草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过人的天赋,早慧的他四五岁就几乎认全了字,从此整日泡在家中老宅的书堂内,如饥似渴地看着一本本家族代代相传的书籍。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某一日,他在最老旧的几个书架前找寻一本父亲告诉他必须要读的书时,由于个子矮行动不便,拿书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倒,撞翻了书架。 巨大沉重的书架向他倾倒下来,那一刻,他本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没命了,过了一会儿却惊喜地发现,自己竟好运气地活着,由于书架与书架间的距离较窄,而他背后的书架又是最后一个,挨着墙,所以朝着他倾倒下来的书架只斜着倒在了他身后的书架上。 除了发出巨大响声和让珍贵的典籍散落一地之外,并没有其它损失,至少,他从这一事故中活了下来。 也因为这一场意外,他在自己手边的地上发现了一个黑色的书匣子,很古老,却精致无比,是他从未见过的。 书籍的珍贵程度往往和它的精美程度成正比,丁小草宝贝一样抱着怀里的书匣子,用衣袖抹了抹上面落的灰,而后小心翼翼将它打开。 原本期待的是一本看上去更精致的书籍,但打开的时候,丁小草却有些失望,这书,比起外面的匣子,简直有天壤之别,十分老旧的书封,泛黄褶皱的书页,仿佛只要稍稍用力碰触就会碎掉一样,是个让人不知如何下手去看的老古董。 丁小草有些悻悻地正要把书装回匣子,却听到了急匆匆来到的脚步声,家里人听到了动静,都找过来了。 一时间来不及把书放回匣子装好,丁小草着急之下就把那本书揣进了怀里,至于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他也没多想,他完全没必要为了一本书遮遮掩掩,但他却这样做了,也许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弄乱了书堂内的书一定会被责罚,所以才在有人到来的时候慌乱了手脚。 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中一般,最先赶到的上官行知带着一张着急得几乎煞白的脸出现,看到丁小草的一瞬间就扑了上去,激动地检查他的手脚,在发现没有伤口后,他长长喘了一口气,把丁小草紧紧抱入怀中。 丁小草听着他在耳边一直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心里想的却全是怀里的那本书,不知道这样紧紧抱着,书页会不会像是烧过的纸一样,一碰就化成灰碎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丁小草立刻脱了外衣,但心地拿出那本书,虽然这书老旧得太严重,让他有些提不起兴致去读,但既然是用那么精美盒子装着的书,他就无法不为它担心,生怕它被弄坏。 结果出乎意料,看似弱不禁风的书,却完好无损。他把书封翻开来仔细查看,也没发现有什么破损,反而是黄旧的书页和上面的文字都完好而清晰。 丁小草敏感地觉察到,这书,是被用法术保护着的,虽然他还小,尚未开始学习掌握法术,却由于天生的灵敏感觉到了这书的与众不同。 当夜,丁小草匆匆吃了饭,就回到房间里,继续读那本不算厚的书,让他十分意外的是,书里所记载的,居然是上官一家最开始几代的事迹。 其中就包括,上官一氏究竟为何会成为强大驯兽师家族的那个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与妖族通婚。 这并不是秘密,但最开始的上官氏究竟与何种妖族结合才得到了如此强大而有深远影响力的力量,却是个迷,而这个谜,此刻,由于某种巧合,却展现在了丁小草的面前。 书中并未提到那究竟是何种妖族,只提了他的名字——玖息。 后文书写记录,正是由于得到了伟大高贵的血统,上官一氏才得以兴盛繁衍,作为感恩,上官家的所有子孙皆要对伟大血统的源泉,玖息抱有敬畏之心,不论过多少代,都决不能与他为敌。 就在看完书最后一页的时候,还在迷惑中的丁小草,一抬头就看到了一抹玄墨色的身影,看到了如黑色丝线一般的长发,和迷人的天青色眸子。 “你……你是谁?” 那人不顾丁小草的颤抖,拿起他摊在膝盖上的书,用手指摸了摸书脊,淡淡回道:“能看到这书,也是你我的缘分,我是玖息。” 第265章 白芍药 那一年,五千多岁的玖息对天真稚嫩的丁小草说,上官家的孩子,既然你发现了这书,就是与我有缘,我也愿意给你一些额外帮助,让你知道一些寻常人,寻常驯兽师,甚至你的父辈们不知晓的事情。 他说,只要你有兴趣变强。 从小就对妖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对玖息抱有一种本能而来的崇拜和向往,渴望变强,成为全家人的骄傲,不论哪一点,都足以让丁小草激动地回应玖息,偏偏这三点都有,所以他的回答格外响亮。 “我要变强!”稚气的声音带着格外出色的穿透力,惊得从门外路过的侍女忍不住进门查看情况。 可眼前所见却只有笑呵呵的小少爷,抱着本旧旧的书坐在床上。 从那开始,玖息就经常出现在丁小草的房间内,用自己几千年的阅历和妖力帮助他理解一些难以解释的概念,完成一些不容易练就的法术,也因为玖息的妖力极为特别,像是清水一般无色无味完全可以融合于丁小草自身的法力中,所以经过许多年,玖息与丁小草的事,都未被第三个人知晓。 等到丁小草成年后可以开始四处游历了,玖息主动找到他,给他指了一条方向,那就是山聪国的清泽城。 丁小草并未多想,但到了清泽城后,许久未出现的玖息再度出现,并带他认识了当地的驯兽师芳音,在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又给他引荐了身份始终神秘,躲在阴影中的那个人——廖兰舟。 在看到廖兰舟这个表面公子哥儿打扮,实际上一看就城府颇深的人时,丁小草把前后的事情联系起来想了一遍,才惊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自己并未察觉的事情。 玖息让他到这里来,并不是偶然的决定,也不是单纯给他选一个历练场所,而是早有目的,而那目的,就是让他和廖兰舟以及芳音合作。 丁小草与玖息从小熟悉,有了疑问之后还是选择了问清楚,离开廖兰舟的住处之后,他问玖息,“您让我到清泽城,是不是另有目的?” 玖息回答:“你觉得,我会有何目的?” 丁小草咂咂嘴,“我要知道不就不问了嘛,我总觉得您有事瞒着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安排,或者,这是一场秘密试炼?” 看着玖息的脸色变了变,丁小草以为自己猜对了,继续道:“果然吧?是不是这里藏了什么超级厉害的法器,您让我过来,想给我个机会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玖息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告诉你的事,你只管做,不用问太多原因。” 丁小草悻悻吐了吐舌头,“哦……” 玖息冲着他微微一笑,“其实你会有疑问也是对的,不过你现在只管好好跟芳音兰舟相处,日子久了,你自然会发现你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玖息说的没错,丁小草在家里学的一直是父辈传下来的老路子,面对芳音这样自成一格的半血统驯兽师,他也觉得十分新奇,而且从他那里,他知道了许多自己曾经不知道的关于妖兽的一面,比如地狼,比如人和妖兽之间的关系,除了驯服被驯服之外,还存在友情亲情。 那时候的丁小草,并不是没和右梧擦肩而过过,但他却不知道,那个乞丐摸样的少年,竟然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的,自己的哥哥。 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丁小草被司岚律叫回了泽陆。 那时他并不知道跟自己从小熟悉的玖息,居然与司岚律同样熟悉甚至更加亲密。 回到泽陆之后,司岚律给了丁小草一个让他十分吃惊的消息,那时的司岚律还并不像今天这样强势,却也带着十足威严,他将丁小草传召入他那时作为皇子的寝殿内,开始并未提及任何关于为何召他回来的理由,也并没谈及任何政事甚至书籍学业。 他所做的,只是跟丁小草画画玩乐,听丁小草闲话市井趣事,等到了晚膳时间,他还留丁小草一起用膳。 在丁小草发现满桌的饭菜几乎都是他平日里最爱的时候,他对于律皇子今日召见他真正目的的担忧又多了一成。 司岚律看着他微笑,“多吃些,出去这么久,刚回来一定很怀念这边的饭菜。” 丁小草谢过之后,只稍微夹了一口菜称赞一句好吃,就起身跪下行礼,“不知道殿下有何吩咐,不论何事,只要殿下一句话,小草纵然粉身碎骨,也一定为您完成。” 司岚律拉着丁小草的手将他扶起来,“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与其说是主臣,不如说是朋友更多些,你对我怎么样,我都知道,我怎么会让朋友粉身碎骨呢?甚至,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有丝毫的为难……” 丁小草忙着接话,“请殿下直言,不论何事,小草一定为殿下赴汤蹈火。” 司岚律背对丁小草,负手而立,缓缓开口道:“小草,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呢,上官家虽然是个大家庭,也会有许多家族内部争斗,但好歹算是一个正常完整的家庭,这是我永远都无法拥有的。” “殿下何出此言呢?”丁小草抬头,正对上司岚律忧郁的眼神,他忍不住道:“殿下……您这是……” 司岚律笑得勉强但带着十足的储君威严和风度,这种成熟的感觉出现在少年清瘦的面孔上,更显出一种白芍药一般的美感,让丁小草看得痴迷。 司岚律道:“小草,你也知道,我很小的时候,这宫里就有人计划着要我的命,我活着,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其中甚至包括我的一些亲人,被身边的人记恨,被信任的人仇视的感觉,你能明白的么?” 丁小草想到了自己和爷爷的矛盾种种,低头答道:“虽然不能体会到殿下一样的感受,不过,我想我可以理解。” 司岚律道:“我就知道,你可以,所以这些话,我也只会跟你一个人说。” 司岚律的语调声音神情和动作,皆让丁小草看得一阵心痛,恍惚中,他也顾不上礼仪,就拉住了司岚律的手,像小时候玩得开心时一样,叫了他一声,“律。” 第266章 不可兼得 司岚律的微笑中似乎包含了太多情绪,让丁小草看不真切,眼前这人,虽然只跟自己隔了半步的距离,虽然自己拉着他的手,虽然他冲自己笑得那么温和,似乎毫无距离,他却也无法不觉得,自己不论行走或奔跑,都无法将自己跟他的距离再拉近一分一毫。 永远隔着半步,君臣之间那道鸿沟,似乎不可逾越,也并非努力就可以填满。 司岚律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丁小草握住自己那只手的手背,“有些话,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些话我永远不用说,但……” “不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为殿下分忧。”丁小草说得肯定。 司岚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小草,你是最有才华的驯兽师,也是我身边最为忠心的臣子,甚至是我的朋友,也正因为这样,我觉得,现在是你离开我的时候了。” 面对着司岚律苦涩的笑容,丁小草心里一阵抽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给司岚律行了个礼,头碰在地上掷地有声,“殿下!殿下怎么会说这种话?离开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做了什么错事么?” 绵长叹了一口气,司岚律蹲下来,要扶起丁小草,丁小草却跪着不肯起,司岚律道:“你何曾做错过什么,我又何曾责备过你呢?起来吧。” “我不起,”丁小草倔强地看着司岚律,“律,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就是跪一辈子也不起来。” 司岚律摸了摸他的脸颊,“这样说话才像你。” 丁小草皱起眉头,“到底出什么事了?” 司岚律站起身,背对着丁小草,“小草,还记得么,你有个姑姑,叫做上官萤,曾经在宫里为妃。” 丁小草一愣,“我……记得。”他的心突然就不安起来,虽然不知道司岚律下面要说的话是什么,但既然提起了上官萤,就绝对不是简单的事,上官家和司岚家以及木家的恩怨,几乎可以说,全都集中在了上官萤的死上。 司岚律先说了要他离开,又提到上官萤,丁小草很自然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来想,这样,他就想到了家族恩怨。 难道司岚律因为上官家对木家的仇恨和对司岚皇室的怨愤而要怀疑自己的对他的忠心么? 想到这里他一慌,“律,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跟在你身边了!” 司岚律转身,摆摆手让他冷静,“你听我说,当年你姑姑因为生下了被诅咒的孩子而受到处刑,这件事,你们上官家有很多人知道,我不想说关于这件事的是是非非,我之所以提起一个死去很久的人,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上官萤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哥哥,他还活着。” 司岚律面对着惊得说不出话的丁小草,在心里掂量下一步说辞的同时,专注看着他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他当年究竟如何逃出生天的,但可以肯定,他还活着,而且此刻人在山聪,还被一些叛乱分子保护着。” 丁小草的嘴唇开开合合,终于憋出一句,“所以,你的意思是?” 司岚律还是微笑,用温和的目光和包容的语气对着惊愕的丁小草,“我已经说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当你是我的朋友,也重视你的才华,但那个人是你哥哥,跟你有血脉相连的关系,此时此刻,我与他站在对立的位置,这无关乎我的想法,我想你应该明白,见过了这宫里斗争的残酷之后,你该理解我为什么必须除掉那个人。小草,别觉得我跟你说这些话是轻松的,我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不多,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失去你,但与其让你夹在我和你哥哥的斗争中左右为难,我倒是希望你给一个自由,抽身事外的机会,以后不论我和他谁胜谁负,你都不必自责,这就是我所希望的。” 听完这些话,丁小草彻底呆滞了,他从未想到,司岚律会为自己考虑了这么多。 与他的呆滞不同,游刃有余的司岚律继续道:“小草,还记得我说过什么么?弱肉强食,这是我跟他之间决定强者的争斗,你只要旁观就好了,臣与君不同,国君注定是孤独的,为了地位要不惜代价,而且成王败寇在所难免,而臣却不同,你只要等待胜出的一方,并去辅佐他就可以了,没有人会责备你的选择。” 想了许久之后,丁小草开口道:“那人虽然是我哥哥,但我根本不认识他,跟他相比,我和你就像是认识了一辈子,律,我会站在谁一边,这还需要问么?你根本没必要这样试探我。” 司岚律倒了茶啜饮着,“正是因为你不认识他,所以这是变数,谁也说不准,在认识之后你会有什么想法,我不是试探,我只是找一条不会让你与我为敌的路,我让你走也是为了自己,我希望你既不要帮我也不去帮他,只要旁观就算是对我的帮助了,因为,你了解我,如果你站到他的阵营,对我将是莫大的不利。” 丁小草苦笑,“如果律你不信任我,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亲手或者赐死,我都一定微笑面对,我对你的忠心,你该明白。” 司岚律道:“你不用说狠话,我都懂,也绝对不会杀你。这样吧,不用这么着急决定,他毕竟是你哥哥,我现在就告诉你他的所在地,你可以先去了解,然后自己选择跟谁,我话就说到这里。” 那之后,丁小草带着满腹的疑问和彷徨离开了帝宫,司岚律给他的地址是山聪的清泽城,而那正是他待过近半年的地方,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联系,看起来却只是巧合。 难道这就是命运中的注定么,血缘关系的纽带? 说实话,丁小草也憎恨木家和已故的广清帝,但这些在他心中都与司岚律无关,他喜欢并忠于司岚律只针对他个人,并不代表他能原谅当年发生在宫中的惨剧,虽然未曾谋面,但死的那人毕竟是自己姑姑。 第267章 信任与谎言 只不过,丁小草一直知道司岚律并未参与其中,也理智地明白,自己并不该为上一辈的恩怨对他加以苛责。 但此刻不同了,二者明摆着很快就会对立,虽然想不明白自己那哥哥为何还会在人世,但出了司岚律的寝殿之后,他的心情却不像当时那么肯定了,毕竟是自己哥哥,如果真的要跟他对立甚至加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得出来。 或者,即使做了,他能不能过了内心深处那一关。 就在丁小草一筹莫展回到家的时候,玖息早已等在了那里。 他开门见山地说,他知道了发生的事,并告知丁小草,他那个哥哥,因为有着浓重的妖族之血,如果他来统治国家,一定会让人与妖族之间相处更加和睦,也会让上官家的地位更加巩固。 另外,他也承诺,在事成之后,会帮助丁小草精进法术,到达一个超越前世所有前辈,现时所有同僚的高度,甚至让后世之人绝对无法企及。 玖息承诺了丁小草一份超越时间的荣耀。 作为有野心的驯兽师都会对这样的条件动心,而丁小草自小的野心,玖息看得分明,所以才给他开出了这样的条件,他知道丁小草从小是司岚律的伴读,但他同时也知道,丁小草这人深深的城府,以及他的野心抱负。 如果说丁小草现在站在自己哥哥和司岚律之间难以抉择,左右平衡的话,玖息的话无疑就是打破平衡的那块石子,但他并不知道,在丁小草心里,天枰从来就不曾平衡过,虽然不管从家仇还是血缘来说,他都该站在哥哥一边,但他对司岚律,却远远不止君臣这么简单。 那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司岚律,他的一举一动,早就成为了丁小草视线的中心点,这么多年的习惯和隐藏的感情,绝非一朝一夕的事实可以改变。 不过玖息的话着实有用,在丁小草彷徨的时候,给了他一个理由和借口,原本,在他看来,他该绝对站在司岚律一边,而此刻,他却有了考虑的借口。 正像是司岚律所说,作为臣的与作为君的不同,他没必要那么冒险,只要在最后站在胜利者一边就好了,站在胜利者一边,他将有机会给家族带来兴旺。 而且,丁小草内心深处有个很隐秘的想法,隐秘到他自己都并未明确察觉,那就是——也许司岚律输了更好。 那样一个人,站在那样难以企及的高度,虽然他可以去崇拜,虽然他可以像星星围绕明月一样在他身边陪衬一生,但与此相比,他更想要的是摘下那月亮据为己有,即便,所付出的代价是让那明月从此沦为微弱星光。 丁小草启程到清泽城,一步步接近右梧,越是了解,他就越是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不过由于跟玖息的关系,很多事都是他秘密进行的。 有些甚至背着司岚律,比如木风在被玖息迷惑差点强-奸了右梧的之后,他说了一些搅乱局势的话让芳音代传,又比如,他让右梧提前知晓了真相,跟他相认,也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泽陆流失在外的皇子。 与其直接杀死一个蒙住双眼坐在金山上的人,不如先揭开他的蒙眼布,让他看清自己拥有多少财富之后再动手。 给予之后再去掠夺,才够痛快。 后来他在司岚律的授意下杀了木风,因为中途已经知道了玖息和司岚律相识的消息,所以他对玖息开始了戒备和隐瞒,当然,他并不希冀着可以完全瞒过玖息,但他知道自己和玖息之间互相掌握着一些不可以被司岚律知道的秘密,所以他并不惧怕玖息会对自己怎么样。 不过如果认真说来,处在劣势的还是丁小草,不论实力还是立场,因为如果玖息如果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对丁小草动手,他甚至都不用亲自下手污染妖力,仅仅凭借着他操控梦境和幻觉的能力,就可以让他在睡梦中了结自己,而与此相对的,他却不能动玖息。 先不说玖息有多强,也不说他是个从未被污染过妖力的妖族,这些丁小草还有办法,只是对方的身份就足以让他毫无胜算,玖息的血脉流淌于上官氏一族几乎每个子孙中,自然也在他体内。 上官家的子孙无法对玖息出手,这是铁律。 虽然不知道违反了究竟会有什么后果,但输得一败涂地的,一定是自己。 思绪飞快转过一圈,回忆了过往种种之后,面对着司岚律,丁小草从容答道:“我以为,玖息之所以跟白泽长相肖似,该只是个巧合。” 司岚律却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哦?巧合吗?两个不同个体,他们在作为妖兽时的体型样貌一样也就罢了,居然连幻出人形的样子都相同?” 丁小草也不认为司岚律会这么容易罢手,说出了早就想好的答案,“两个妖族,作为妖兽时的样子肖似,幻出人形的样子也肖似,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他们属于同一种族,那么在本体状态下的样子将会相当一致,而人形,既然是幻化出的,那就更容易解释,幻化出的样子虽然受到妖力限制,但想变成一样,也不是难事。” 司岚律露出了疑惑神情,“你的意思是说……玖息和白泽是同一……” 丁小草摇头,“如果是寻常妖兽,这个解释自然可以说得通,但不论白泽或者玖息都不寻常,尤其白泽,他是天上地下仅此一只的妖兽,或者可以说,他是守护天命之书的神兽,玖息虽然强大,也不可能与他生为同一种族。” “那你的意思是?” “其实事情也许很简单,那就是,玖息和白泽,他们认识,曾经认识,或者仅仅是曾经见过面,不论如何,两者之间都该有些渊源,正因为这样,其中一方才模仿了另一方的身形和样貌,这在妖族中虽然不常见,但也非绝对没有。以白泽的身份,想要与他相像的妖族,怕是多的数都数不过来了。” 第268章 棋路 司岚律摸着自己下巴,喃喃自语,“你说他们两个认识?认识……” 丁小草看到司岚律凭借着他自己的猜想对玖息生出些疑虑来,觉得是件好事,毕竟玖息始终目的不明。 他同时接近了自己和司岚律,帮助自己变强之后又明确表示站在右梧一边,可同时他却也明显跟司岚律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无法看透行动目的的人是个无法把握的潜在危险,加上玖息行踪又过于飘忽不定,丁小草无法不猜测他的行动目的,并因此担心。 但他却也不希望自己当坏人,尤其不希望自己做过的事被玖息知道,所以他在表面上仍然帮着玖息,所以他回答司岚律道:“陛下不必多心,白泽是活了五千多年的神兽,而以玖息的妖力,他该也有几千年的寿命了,世间妖族都可以追溯到浩瀚山,也就是说,这天下所有寿命长久的妖族,他们之间多少都是认识的,就像白泽认识陆吾,陆吾也知道玖息一样。” 司岚律“嗯”了一声,“等玖息回来,我会找机会问他的,行了,这件事就说到这里,你饿了吧,我吩咐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和最喜欢的点心。” 丁小草在跟司岚律一起用晚膳的过程中,一直在思考着玖息的事,虽然跟司岚律解释的说法也是一种可能性,虽然司岚律看上去已经基本信了,他却无法用自己的理由说服自己。 玖息在千多年前选择了上官家,让他的血脉流传至今成为了最强的驯兽师之血,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玖息因为一本书的原因而偶遇了年幼的丁小草并在暗中帮助他,待到丁小草成年之后,还选择了清泽城这么个地方作为他历练的场所,并在司岚律提到了右梧之后主动要求丁小草站在右梧一边。 而他又偏偏跟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妖族白泽几乎一模一样,白泽曾经与右梧有灵契关系,而现在,他却突然带着天命之书出现,并成为了司岚律的仆从。 丁小草把这些事实在脑子里一遍遍过滤着,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他觉得自己也许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关键点,但周围影响和干扰太多,让他无法冷静从许许多多现象中挑选出最为关键的那个。 就像是面对棋盘,你只有唯一的一条克敌制胜之路,只有一个位置,在那个位置放下自己的棋子才能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而此时此刻,丁小草却找不出那个关键点,算不出最终的棋路。 丁小草一直相信,要掌握一个人,首先要弄明白他的欲求和目的,只要抓住了一个人最为深层的渴望,就可以通过掌握这渴望的力量而掌握这个人。 比如司岚律,他要的是整个天下,以及这广阔天地间唯一且至高无上的位置,为了这个位置,他可以宽容大度,也可以冷血无情,一切皆是为了最高的目标,在它面前,司岚律会选择牺牲棋子更会步步算计。正因为知道了这点,丁小草也明白,即使自己的身份并不是司岚律心腹的最佳选择,但为了最高的目标,他会妥协,人尽其用,也就是说,不论上官家与司岚家如何,只要丁小草还忠心于司岚律,司岚律就会继续用他,至少,在得到天下以前,两方之间互相利用又各取所需的关系不会改变。 又比如右梧,虽然右梧不看重名利权位,性格也执拗偏颇,比起一般人更难把握一些,但他也有他的执着,那就是离相,丁小草在跟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早就发现,要对付右梧很简单,只要利用离相就可以,右梧虽然需要为许多人负责,他任性的本质却会让他本能地首先站在离相一边。 所以,掌控离相就等于掌控了右梧,这也是丁小草之所以一直挑唆并支持司岚律得到白泽的原因,不得不说,即使没有命运这回事,丁小草的计划也会最终成功,一个破了戒律的妖族,不论他是谁,对丁小草来说,捉住并控制他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司岚律与丁小草断断续续谈论着一些生活琐事,就像儿时一样,相视而笑,碰杯,而后把杯中酒饮尽,只不过与儿时相似的只是表面,实际此时两人各怀心思。 司岚律要考虑的是以后的路,天命之书,白泽以及右梧。 丁小草考虑的问题包括了司岚律所考虑的那些,不过与他不同,他考虑这些问题的出发点不是权位,而是那个站在权力顶峰的人,司岚律。 看着司岚律薄凉嘴唇上莹亮的酒液,闻着他身上特有的熏香气味,仔细看着他耳鬓的痣,纤长的睫毛和瘦削的面容,丁小草很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这个内心强大却生了一副纤弱身子的人的倚靠。 但是…… 低头看自己因为从小过度学习法术而比寻常同龄孩子矮小太多的身子,他也明白,在司岚律眼中,自己不过是众多棋子中的一枚,充其量不过是个得到了稍多信任的臣子。 要掌控局面,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企及的高度。 看着翠玉杯中清亮的酒液,丁小草在心中自语:如果一定要成为棋子,就让我成为最终为你决胜的那一枚吧。 这一场君臣小续一直到丁小草必须赶在宫门关闭前离开才结束。 司岚律忙完了必须处理的政务之后,才回了寝殿。 从早晨,自离相手中得到了天命之书后,他就一直将它贴身保管着,如同在怀中揣了一块炙热的岩石,又像是一枚尖锐的锥子。 那天命书让他期待、兴奋、不安,让他始终有一种想要立刻将其上内容阅读一遍的冲动,但不知为何,也许越是期待就越是犹豫,越是渴望得到的东西,当它真正近在咫尺了反而越是不愿相信。 在想看和自我控制不去看的潜意识矛盾中,司岚律更在意的,也许是自己对待这从天而降厚礼的态度。 每个成为帝王的人都幻想过自己可以得到白泽,但就像是遥远的传说,那些即使出现在梦境中都让人觉得太过璀璨的事物,真正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的心情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却复杂到让他自己都觉得怪异。 第269章 样貌 对于帝位,对于天下,他始终有着自己的计划,而天命之书的出现,却使得一切在突然之间变得不同了,那薄薄红色石板上的内容,可能会改变他一生,上面所记述的对他而言关键的命运转折点,也会对他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坐在床沿,将天命书的背面反复抚摸的时候,司岚律更加彷徨,提前知道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也许并不是一件人们想象中那样的好事。 违背天理的事,该总不会有太好的收场。 但…… 好不好重要么? 自己又何尝想过什么结局和收场,这一生的目标早已注定,纵使不会完成,到死之前,只要一息尚存,一统天下这个理想都会随着心脏在他胸腔中活着,呼吸并壮大,永远作为他的一部分,直到终结。 深呼吸,做好准备,司岚律终于下了决心看属于自己命运。 石板翻转,他的心开始时疯狂跳动,却在阅读过程中慢慢平静了下来,看着天命书上的字迹,看着由不明力量安排的自己的未来,他的心情渐渐平缓下来,一些他早就想要做的事,他看到,自己做成了。 对于天命这回事,不论抵触也好信仰也罢,在看到一块小石板上记录了自己的命数,而又越累越觉得这命数是真实会发生在将来的时候,司岚律渐渐生出了一种快意,身为帝王的感觉越来越强,掌握一切的愿望在胸中燃烧,而他也越来越清楚,自己有这份力量。 即使不用天命,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掌握这世界上的权力,并承担起这权力想等的义务,统一四国互通有无造福百姓。当然,在造福之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战火找到无辜民众的家门口。 没有牺牲就不会有得到,在全局面前,总会有必要的弃子。 就在司岚律渐渐增加信心的时候,他听到了熟悉的风铃声。 风铃在有风的时候总会响起,这丝毫不足为奇,但司岚律却分得出,这次的风铃声和平日里那些的细微不同。 如果一定要解释,也解释不来到底有什么不同,这次的风铃声,还有个名字,叫做玖息。 是的,每次玖息经过时风铃发出的声音,司岚律分得出来,而且几乎没错过。 从儿时开始,那风铃声就是他平静表情下的深刻企盼,又怎么会分辨不出。 玖息的身姿,像是从夜幕中剪了一抹淡淡的影,其中包含了整个夜晚所能有的神秘,漆黑,而又像最为深邃夜空上的明星那般耀眼璀璨,像是入夜时分的雾霭,又像是破晓之前天际的云霞。 就是这样一个如同黑夜一样神秘又强大的人,才配得起让司岚律的目光追随,让他的心每日里在夜幕中等待,让他的眼睛,望向窗外浸染上夜的漆黑,为他辗转难眠到天明。 只有在玖息面前,司岚律才会放纵自己,让那个他从小就封闭在内心中的孩童出来透一透气,做一些出格的大胆的事,虽然那些事他做起来会像是变了一个人那般,但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那才是他该有的面貌。 “你来了。”司岚律从床上跳下,光着脚就跑到了玖息面前。 而玖息也在他到达自己身前的时候伸出了手,握住了司岚律的手,微笑道:“我都知道了,恭喜。” 玖息难得这么主动握住司岚律的手,让他瞬间且惊且喜,加上今天确实是个大喜的日子,自己终于成年即位,也意外获得了天命之书,现在玖息也来了,还对他表示出比以往更甚的热情,他也就不再克制,一跃而起之后就抱住玖息,挂在了他胸前,用鼻尖和额头蹭着玖息的颈窝,喃喃道:“我得到了天命之书,你也为我高兴吧,玖息,就像你说过的,就像我们曾经计划的,我以后会成为让你足够骄傲的帝王。” 玖息轻轻抚摸着司岚律的发,低声用温柔语调道:“我当然为你高兴。” 抱在玖息身上一会儿,司岚律却突然瘪了嘴,“等等,你今天对我特别温柔,难道只是因为这些?”他看着玖息的眼睛,“就不能是因为我么?” 玖息还没回答,司岚律就看着映在他眼中的自己微微发起呆来,像,实在太像了,玖息和离相,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系。 “怎么了?”注意到司岚律的异常,玖息温柔问道。 司岚律稍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直说,“玖息,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玖息丝毫没有显示出惊讶的样子,仍是微笑着,“我知道,你今天已经见过他了,而我跟他,已经很久没再见过面了。” 司岚律从玖息身上滑下来,拉着他的手,“你们认识?” “认识。” “嗯……怎么认识的,还有,你为什么跟他的长相一样?” 玖息抱着司岚律坐回了床上,给他盖上被子,“风凉,别站太久。” 司岚律摇晃着玖息的胳膊,“回答我呀。” 玖息平静回道:“我跟他,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久到我根本记不得那是多长时间。如果你要问我跟他为什么样子一样,那很简单,因为我曾经受过非常严重的伤,当时是他救了我,同在浩瀚山中,他帮助我疗伤,但我虽然恢复了妖力,却因为那伤而无法恢复原有的容貌,所以,当时的白泽就用他的妖法帮我重新塑造了外形,按照他自己的样子。” 司岚律疑惑,“为什么不恢复你本来的样子,而要照着他的样子做呢?” 玖息笑笑,“按他当时的说法,就是,白泽已经是这世界上最为美丽的妖兽了,我既然毁了容貌,就该因祸得福,既然要变,就该变成这世上最美的样子才对。” “所以你就为了美貌放弃了自己从前的样子?”司岚律觉得,玖息并不是这样的人。 玖息的回答果然符合他心意,“你说得对,那并不是我自愿的,当时白泽已经答应让我恢复到从前的容貌,所以我才接受了他的帮助,但事情完成之后,我看到水里自己的倒影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法术一旦完成就无可更改,何况那是白泽实施的妖术,厉害无比,我根本就没法扭转。” 第270章 命令 “白泽真的有这么强?”司岚律看着玖息疑惑问,因为白泽看起来,只是只外表漂亮看上去柔和无害的妖兽。 玖息答:“妖族的强大程度和寿命成正比,不论什么妖族,用什么属性的妖力,时间几乎等于他们的能力。” 司岚律点点头,“你继续说吧,和白泽后来怎么了?” 玖息继续,“因为这件事,我跟白泽很不愉快,甚至大打出手,结果当然是我输,从那以后,我离开了浩瀚山,但白泽是个记仇的家伙,后来再见面的时候,他指着我说,他不愿意看到跟他一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他逼我立誓,绝对不出现在他面前,才放了我离开。事情的始末就是这样。” 司岚律听完之后皱了眉头,“我会帮你惩罚那家伙的,一定。” 玖息却在司岚律面颊上一吻,“别这样,说到底,如果当初不是他相救,我早就死了,容貌只是个表象而已,而且我早就习惯了,对不在他面前出现这件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只要你不在意我跟他样貌相同,就可以了。” 司岚律摸着玖息的面颊,“我当然不介意,虽然一样,但你是你他是他,你比他好上千倍,怎可以相提并论?玖息,在我眼中,你始终是最美好的存在,无关乎相貌。”他说着停了停,“不过……如果能知道你从前什么样子就好了,我知道,你原本也一定十分出众。” 玖息将司岚律抱入怀中,“那如果,我是个其丑无比的妖族呢?你真不会嫌弃我?” “当然。”司岚律吻上了玖息的唇,离开后道:“玖息来,给你看天命之书,你来之前,我正看了一半。” 玖息对近在咫尺的红色石板,却像是视而不见一般,“律,你太轻率了,这天命书是天地间的至宝,你怎么可以把它随便给人看,应该珍藏起来,用最森严的戒备守护才对。” 司岚律笑得天真,把红色石板举到玖息眼前,“所以才给你看,你是唯一一个我愿意分享,也有权力分享这一切的人,玖息,如果喜悦只由我一个人来体验,那岂不是很无趣。” 玖息淡淡道:“律,你不该这样。” 司岚律抱住玖息,“我已经当了帝王了,这里是我的宫殿,你该听我的,看吧,上面写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玖息叹了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在天命之书上,只扫过一圈,就皱眉回说:“字在哪里?” 司岚律指着那些小字,“确实小了点,你可以拿近了看。” 玖息接过天命书,找寻着,最终却还是说:“我并未看到什么字迹。” “怎么可能?”司岚律翻看着天命之书。 玖息把天命之书还到了司岚律手中,“也许,这上面的文字只有你看得见,也正因为如此,你才是命中注定统一天下的人,我只是一只妖,自然没有这种福气。” 司岚律看着玖息似乎有些失落暗淡的目光,握住他的手道:“别这样,要不,我念给你听?” 玖息摇头,“属于你的天命,你不该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即便因为信任。”他说完,凝视司岚律半晌,而后在他额上轻吻一记,就起了身,“你该睡了。” 司岚律笑得妩媚,拉着玖息的衣角,“你陪我睡。” 见玖息不答话,他又补了一句,“现在的天气,你就不怕我着凉么?我可是会踢被子的。” 玖息笑着摇了摇头,“今天不行,晚安。”他说完,视线又在红色石板上扫过一圈,就转身离去,隐了身形。 司岚律只当玖息离开是为了不看天命之书,就没多想,自己躺进被窝里,拉着被子盖住鼻子和嘴巴,只留下眼睛,看着手里的天命之书,上面的细小字迹。 越来越淡的兴奋感,在看到一行字的时候突然又无比强烈起来,司岚律猛地坐起身,把灯油里的棉芯拨了拨,让火光更亮以后,对着光亮仔细把那句话看了许多遍,才确定自己没看走眼。 怔愣迷惑了片刻之后,他勾起嘴角,“原来是这样。” 玖息,如果你知道了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吧?不过这惊喜,还是留到它实现的那一天再揭开吧。 ***司岚律每日勤于朝政,每日里忙完了政务之后,即使回到寝宫,也会在书房里窝着,阅读大量史书。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没召见过离相,今天却突然站在窗边向外唤了一句,“白泽。” 离相就在整个帝宫的范围内,漫无目的游荡着过了这些天,司岚律唤他的时候,他其实在远处一片结了桃子的桃花林里漫步,不过听到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时,几乎毫不犹豫,他就到了司岚律面前。 屈膝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司岚律笑着,“我有很重要的事,只能交给你办,你愿不愿意?” “但凭差遣。” 司岚律围着离相绕圈,“我听说,你曾经住在浩瀚山主山?” 离相答:“是,那是我的出生地。” “我很有兴趣去看一看,不知道你愿不愿带我一程?” “您贵为一国之帝,怎么可以不顾安危离开帝宫到那种偏远的地方去呢?” 司岚律像是在思考一样低下了头,“也是,我贵为帝君,千金之躯怎能儿戏,离相,你当真关心我。” 离相躬身,“为陛下着想,是应该的。” 司岚律拉扯过离相的一缕头发,“我知道你关心我的安危,却实在想去那片山脉看一看,毕竟,我以后要让它的阻隔形同无物,要让四国统一。” “陛下雄才伟略,定能成功。” “但我现在不方便去……不过还好有你,你对我如此忠心,自然愿意代我前去对不对?” “但凭主人命令。” “好,那么你就去浩瀚山,告诉我这四个国家之间的通路和山脉出口,除了现在已经在使用的之外,还有没有什么没被发现的,一定要看仔细,把山里的每一块土石草木都看清楚了,避免遗漏,花多长时间都没关系。” “遵命。” 丁小草挥挥手,“你可以去了。” “是。”离相刚准备转身离开,司岚律却叫住他,“等等,还有一件事。” “陛下请讲。”离相低垂眼睫道。 “我知道你这一路会经过许多地方,所以……”司岚律拍了拍离相的肩膀,“如果你看到右梧,那个有可能影响我帝位稳定的人……你一定要立刻抓住他,把他带到我身边来,这是命令。还有,查看浩瀚山的事,也算命令的一部分。” 第271章 无法逃离 青灰的脸色相当难看,在他面前的,一个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另一个是被迫与之订立了主仆契约的现任主人。 是离相让他发誓保护右梧,而他也一直履行承诺,只是他并未想到,自己会真的面对为了保护右梧而违抗离相的一天。 右梧喘着粗气,皱紧眉头,越过青灰看着离相。 而离相手中的剑,则直指青灰的咽喉。 经历着如此变故,右梧很难想象,在半个时辰之前,一切还都是那么平和。 自从离相把他留在浩瀚山,自己离开了之后,他就一直想尽办法要离开去寻找,为此,他绞尽脑汁地与青灰周旋,在他的印象中,青灰是个古板严肃不知变通的家伙,这样的家伙一般都不会很聪明灵活,应该不会是个难以摆脱的家伙,不过他错了。 得到了离相命令的青灰,在最开始被右梧耍了一次,让他侥幸逃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之后,再把他找回来,就开始寸步不离。 确确实实的寸步不离,即使右梧要找地方方便,青灰都会让自己的视线粘在他的身上。 开始时,右梧抱怨,“我说青灰,你这样看着我怎么可能尿得出来?” 青灰却回答道:“需要我找些水给你,或者给你弄些水果么?” “你这臭鸟是在吃我豆腐么?”右梧挑眉。 “你有豆腐么?”青灰一脸正经。 “青灰!”右梧作气愤表情。 “主人有何吩咐?”青灰微微躬身。 “我命令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我撒尿!” “对不起,我需要保护你的安全,随时随地。” “尿个尿能有什么不安全?” “谁知道呢,上回你说去洞外摘点花装饰岩洞,结果你消失了,摘花和尿尿比起来,我觉得,摘花还安全些。” 右梧无语,只能翻着白眼,当着青灰的面尿了,一边儿继续思考着对策。 硬的不行来软的,过了许多天之后,右梧又开始不安分,他冲着立在一旁的青灰招招手,青灰走过去,“有什么吩咐?” 右梧道:“日子太无聊,我很苦闷,所以青灰,我想喝酒。” 青灰回道:“这是山里,没有酒。” 右梧笑,“这里没有没关系啊,山外面就有,你带我出去,咱们买了酒就回来。” “不行,主人吩咐过,不能离开浩瀚山半步。” “如果没弄错,现在我才是你主人。” “你不能离开浩瀚山半步,这是底线。” “但我想喝酒。” “请你忍耐。”青灰的话说得字字铿锵。 右梧眉毛一挑,青灰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就觉得没好事,结果右梧果然指了指自己的头,“你不让我喝酒我就不高兴,不高兴了可能就想不开,”他摸了摸岩洞的石壁,“这里到处都是石头墙,我要撞哪一面的话,你管得住我么?” 青灰一愣,继而道:“你不会那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没酒喝没乐趣,我还不如死了。” “主人离开下落不明,你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杀,右梧,我跟你也认识了一年了,我了解你的性子。” 右梧忽然又改了策略,低头哀叹了好久,“是啊,离相,下落不明,你也知道他下落不明,你就不担心么?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找他?也许他现在有危险,你作为仆从的,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费心思只在这破山里看着我?” 青灰不为所动,“我在履行主人留下的命令。” 右梧叹了长长一口气,抬头,眼睛里带着水汽,“青灰,你也知道我跟你家主人的关系,他现在无端离开了,我根本睡不着,每晚都是,你该知道的,你不让我去找他,可以,我不去,但让我喝点酒好好睡一觉,这也不行么?” 青灰终于松了语气,“但却是没有酒可以给你。” 右梧的嘴角微微一勾,而后不动声色继续装可怜,“我知道,离相原先就变过酒给我喝,你也可以的,对不对?我知道你很厉害青灰,把酒变成水只是简单的妖术吧?” 青灰终于长叹一声,“那好,我变给你。” 青灰取了水,“你想喝什么酒?” 右梧道:“荷清酒。” 那是他和离相第一次一起喝酒是喝的酒,至今,他还清楚记得,在那洒满月光的院子里,离相的美貌,和举世无双的身姿。 在右梧愣神的功夫,青灰将一只石碗内的水变成了绯红色,不管看上去闻起来还是尝在口中都和荷清酒没两样,右梧喝了一口,“果然是这个味道,青灰你品味很不错,这是上好荷清的味道。” 他说着慢慢喝了几口之后,又长长叹气,而后起身,拿了个罐子装了满满一罐水,然后又拿了另一只石碗,对青灰说:“坐吧,陪我一起。” 青灰想拒绝,右梧却把他按在了石凳上,这处山洞内的幻境,还是离相当初为了右梧而做出来的,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天,那个白墙黑瓦的房子和杂草丛生的小院儿,“青灰,我知道你也不好过,你也惦记他,所以来吧,陪我喝几杯。” 青灰没看出,右梧的小心思是要把他灌醉了自己逃跑,因为受到这些话的鼓动,就没怀疑地坐在了石凳上,接过了酒碗,“你别太担心,我知道,主人会回来的,我跟了他这么多年,知道他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 右梧喝一口酒,按住了青灰的手,“我知道,我相信他,所以以后我不会再做傻事逃跑给你添麻烦了。” “那就好。”青灰说着,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没怎么喝过酒,顿时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这酒虽然是法术做的,但口感上和真正的酒别无二致,右梧看到青灰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就知道他没喝过酒,顿时为自己的计划感到庆幸,更加卖力地向青灰劝酒,不停跟他说一些关于离相的往事。 这样一来二去,就喝了很多下去,右梧因为心情的关系,即使目的不在于真正喝酒,却也喝了太多,头有些犯晕了,他看着青灰,青灰的目光也有些呆滞。 第272章 面对面 右梧看着自己的计划有效果,满心欢喜地再接再厉,终于在一整罐酒见底的时候,看到青灰倒在了桌上。 青灰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刘海遮住眼睛的位置,书卷气很浓的面容上泛着松弛倦怠的酒意。 右梧看着青灰的脸默默等待着。 当他发现青灰的确许久未动,连呼吸都开始平缓起来,才试探地朝他吹了口气,看到他没反应之后,又用手碰了碰他的手,放心下来之后,他才轻手轻脚站了起来。 缓缓吸了长长一口气,右梧绕过青灰的背后,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地开了门,而后踮着脚尖走完了山洞长长的隧道。 刚出洞口,他就快速向山下跑去。 浩瀚山的范围很大,不知道青灰能醉多久,在那之前,他必须离开这范围才行。 但尽全力奔跑中的右梧并不知道,青灰其实一直跟在他身后。 从喝酒喝到一半,青灰就感觉到了右梧别有目的,只是不点破,反而一直陪右梧玩下去。 酒是他用妖法变出来的,自然不是真正的酒,虽然妖法可以做出一样的味道,也可以让右梧喝着感觉到酒意,却不会让他自己受到影响。 不管喝多少,青灰都是清醒的,这一点,右梧大概怎么也没想到。 如果右梧知道自己身后正跟着青灰,如果他知道自己很快将会面对什么,也许,他就不会那么着急去捕捉他无法面对的命数了。 青灰并不觉得装醉骗右梧有多有趣,他只是觉得,与其在当时就被右梧知道他不会喝醉而另找其他方式试着逃脱,不如将计就计。 在萌芽阶段破坏掉希望和破坏掉希望的种子成长出的大树比起来,后者绝对更有震慑力,青灰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在浩瀚山边沿线上,将精疲力尽的右梧带回溶洞,那效果将会事半功倍。 但就在青灰隐匿了行踪在枝头悄悄跟着右梧刚到山脚下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右梧改了方向,放弃了向浩瀚山边界行进的近路,转而绕着山脚,向内往山谷的方向快速跑了过去。 右梧穿着鞋子,连裤脚都没来得及卷起,就突然跳入了溪流中,从湍急而且到他腰际的水流中向前艰难行进,青灰担心右梧的安全,刚要放弃跟踪下去把他带上岸,就突然愣住了。 在空气中,他捕捉到一丝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妖气。 他四下里看着,努力辨认着,没错,这是自己主人——离相的妖气! 青灰看了看右梧,又四下看看,无奈山林中视野被重重阻挡,他看不真切,在犹豫了片刻之后,青灰还是在寻找主人和先保证右梧的安全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变成巨大的鸟形,扑扇着翅膀飞向右梧。 右梧只感觉到头顶的阳光被一片黑影挡住,抬头的瞬间,他就看到了青灰落下的脚爪。 青灰直接抓住右梧的肩膀,将他拎出小溪,带到了岸上。 右梧一落地,顾不上身上溪水的寒凉,也顾不上管青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找到离相。 因为灵契的关系,他比青灰更早一步,感觉到了离相的气息。 右梧转头看着青灰,“是他,是他回来了!青灰!你家主人他……” 青灰点头,“确实,我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妖力。” 就在这两人努力找寻的时候,离相却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山中,每当面前出现可以选择的通路,他总是走向人迹罕至的那条。 虽然得了司岚律的命令要在山中仔细勘察,他此刻却也能凭着着自己的意志力决定方向,只要向着偏远的地方走就好,只要不正面遇到右梧,等拖延时间够长了,等到司岚律叫他回去的时候,右梧也就安全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离相已经在浩瀚山游魂一样在密林中穿梭了两天,他的面容和神情是平静,心情也安安稳稳,却不是放心,而是绝望与死寂。 山林间,落叶厚厚地铺在土地上,遮盖住一些刚钻出来没多久的草芽,这些草芽因为生长在树下的阴影里又被落叶压着,所以呈现出纤弱的嫩绿色,并不像那些生长于阳光下的草叶,是翠绿而充满生机。 就在离相因为脚下的嫩草而放慢脚步,打算蹲下身查看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了青灰快速接近的妖力。 在心中大呼一声不好之后,他立刻调转方向,向着更容易隐匿踪迹的方向,尽量收敛妖气,同时隐去了身形。 但就像是一出已经写好了的戏,每个戏子站在台上,能做的不过是按照本子念出唱词而已,离相跟青灰右梧,就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捆绑在一处的人,虽然看似越来越远,却总能在不经意间重新遇到。 离相刚刚躲开了青灰,松一口的同时,身体却僵住了,穿过几棵枝叶稀疏刚刚落尽繁华长出叶片的树,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而且正是为他而来。 眼见着右梧喘着粗气跑过来,离相的瞳孔逐渐收缩,他想要转身离开,离得远远的,马上逃出这浩瀚山,但身体却动不了。 司岚律给他的命令起了十分强大的约束作用,这作用力在右梧没出现时尚且不会彰显,但此刻右梧明明白白站在他面前,司岚律给他的命令又是将右梧带回去,那命令的声音在他心中不停重复,像是一种诅咒将他捆绑牢靠,他根本无法反抗分毫。 他的手已经在不可自控的感觉中握起了拳头,牙齿也由于全身的抵抗而咬得咯咯作响,不过不论他如何试着反抗命令加注在他身上的强迫力,当右梧朝着他跑来,他都只能感觉到自己是站在泥沼里的人,纵使奋力挣扎,也只会越陷越深。 每一次觉得自己可以离空气和阳光更近,到头来却只能渐行渐远。 “离相——”右梧跑到离相面前,弓腰,用手支撑着膝盖,一边大喘气,一边仰头看着离相笑,“你终于回来了。” 第273章 反目 离相终于回来了,他终是不会抛下自己,又回来了。 右梧心中溢满了喜悦的情绪,有说不清的话想要对离相说,开口却总在重复哪一句——你回来了。 是啊,不论想说什么做什么,以后要面对什么,总之他回来了,他在自己身边,就是春暖花开,万事安好。 不过,纵使右梧带着满腹欢喜,满脸笑意,迎接他的,却是离相截然相反的心情和神情。 他身子一动不动,直直立在右梧面前,微微皱着眉头,表情空洞,眼中几乎没有身材,就像是一具缺少灵魂的空壳。 右梧笑得眼睛弯弯地看着离相,过了许久,他才发现眼前这个人有些不对劲,虽然离相从来就喜欢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但不论怎么样,他的瞳仁都清澈而神采奕奕,绝不会像此刻这样,虽然仍通透,却更像是一潭死水。 右梧抬起手,想去触碰离相近在咫尺却总给他遥远感觉的面庞,“离相?你怎么傻站着不说话?” 离相此刻正集中全部的精力,勉强对抗着内心深处对服从司岚律命令的本能,他的身体完全僵硬,是绷着劲不让自己做出任何动作伤害右梧,但这样忍着,也几乎到极限了,他的额上开始渗出汗珠,齿关因为紧咬而开始酸疼。 可就在他几乎忍耐不住的时候,右梧偏偏做了让他分心的事,眼看着右梧的手越来越近的时候,离相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手臂一震,让袖管中藏着的匕首滑落。 他的手紧紧抓在匕首的把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发白,手臂上也慢慢隆起青筋,在他玉白的皮肤上,显得分外狰狞,不过隐藏在袖中的这一切,右梧并不曾看到。 当手指尖端触上无暇微凉的面颊,右梧感觉到柔软温暖触感的同时,也感觉到一阵微风划过,紧接着,感觉到自己颈上一凉。 右梧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眼神一变,颈上被抵着匕首已经不是第一次,他自然感觉的出危险,而且这一次还跟前几次不同,勃颈上一点寒凉微痛过后,他感觉到了一股妖气通过伤口进入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从颈部开始觉得麻痹。 他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离相,从他的眼中,除了看到死寂意外,还看到了渐渐升起的水雾。 随着那股妖力传入体内,右梧也在同时感觉到了离相的心情,他的矛盾挣扎,和他的绝望。 缔结了灵契的两个人,距离那么近,一方又试图又妖气控制另一方的行动,自然紧密无比,一时间,右梧感觉到恍惚,他仿佛看到了一些画面,凭空出现在自己脑中,那画面像是他曾经见过的,却又不是。 在空中奔驰着,看着下方景物流转,山川河流匆匆而过,他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画面,在离相背上,但此刻的画面却不同,他的视野更加开阔。 而后画面一转,他看到了城镇,密密麻麻分布的房屋和街道,看到了遥远的宏伟帝宫,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处高耸的巍峨祭坛。 下面聚集了数不清的人,那些人抬头看着他,冲着他叫嚷,似乎是惊恐惧怕的,右梧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空中,那些人为什么会怕他,画面就被打断,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震。 青灰突然冲过来,用力推开右梧,让他重重摔在了地上,也清醒过来。 摇了摇头,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右梧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一不小心看到了离相的内心,虽然那些画面是什么他并不清楚,却明确感觉到了离相内心深处无可化解的悲哀。 离相刚刚,是要杀自己么? 想到这一点,右梧觉得心中一片凄凉,却丝毫没有恨意,反而更关心为何离相会突然回来,在浩瀚山的密林中徘徊,又为何会神情怪异,还突然要杀自己。 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何他心中会有如此深刻的悲哀,像是夏日里融化的松脂,粘稠地挂在松树枝干上,透明的蜜色,浓的化不开。 在右梧坐在地上发愣的时候,青灰用一手挡住了离相的攻击,大叫道:“主人,你在做什么!” 离相手中的匕首飞落,掉在地上,他向后一个闪身,随手一抓,就让那匕首又回到了自己手中,他不去理会青灰,而是直直又冲向了右梧。 青灰再次挡在右梧身前,用风的屏障暂时阻挡了离相的脚步,“主人,这是右梧啊!是您千叮万嘱让我保护的人!您这是怎么了?快看清楚啊!” 离相听到青灰的话,忽然停了动作,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动,他低下头又抬起,用冰冷无比的声音说:“青灰,闪开,不然我先杀了你。” 此时此刻,青灰和右梧都不知道,离相之所以可以分神说话,正式因为看到了青灰出手阻挠自己,他看到了右梧安全的保障,才稍稍放松了压抑自己的力度,让神智清明了些许。 青灰早已经感觉到了离相的不同,他看着离相的眼睛,又看右梧,终于还是后退一步挡在右梧身前,“主人,我答应过您要保护右梧,也同他订立了契约,我一定会完成你当时的嘱咐,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让您伤害他,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离相嘴角露出几不可闻的笑,丢掉匕首,拿出长剑,“好,青灰,那就同我较量一番,看看你的妖力,到底长进到何种地步了吧。” 电光石火间,一冰蓝一灰白两柄长剑铿锵碰撞在一起,溅出火花的同时,剑锋也带出浓浓的妖力四下扩散。 青灰向来只是作为离相的帮手和辅佐,很少用剑,却不是不会用,他还记得,当年他还很小的时候,离相又一次以芊灵兽的形态出了浩瀚山,吩咐他留下看家,许久之后回来,就带回来两柄长剑,十分普通的两把。 他说,青灰,我发现了人间的有趣物事,用兵器打起架来虽然没直接用妖术那么痛快,却更加有趣。 第274章 尘埃落定 “青灰,你先幻出人形。”离相如是说道。 那时青灰的年岁尚小,还无法很好控制住变幻人形的样子,他吃力地尝试了几次,才变出了人形。 一身短到膝盖的灰袍,头发长长地垂在背后,因为他在原形姿态时的羽毛颜色就很丰富,变成了人以后无法很好控制,所以头发呈现出很怪异的彩色,一半灰一半褐,中间还掺杂了一缕一缕的孔雀蓝和亮银色。 变成人的样子也跟做鸟儿时差不多,离相想着,拿出剑。 面容青涩的青灰接过离相递过来的剑,好奇地反反复复看着,他还不习惯人形的身体,动作也有些笨拙,把剑拿在手里别说舞弄了,就是要拿稳当都不容易,玩着玩着,他终于忍不住用手划了一下剑锋。 一记刺痛之后,他看到自己指尖渗出鲜红的血。 那是他第一次受伤,瞬时就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离相。 离相则板着脸走到他面前,“你这笨家伙。”他说着,一把抓过青灰的手。 正等待着惩罚的青灰瞬间闭上眼,却感觉到手指尖上一软一湿。 他惊诧地抬起头,正对上自己主人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离相含着青灰的手指,用舌尖在伤口周围一扫,“这样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近,青灰一根根数着离相的睫毛,看着自己映在他瞳色中的自己矮小的身影,忽然就觉得脸上发烫,喉咙也发干起来。 离相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心中发笑,到底是个孩子,脸皮薄得很,稍微一逗就脸红了。 他继续逗着,“青灰,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青灰像是做错了事一样,猛地抽回手,“没,没有……没有。” 离相用大力气拉过青灰的手,不让他乱动,“别动,不然这伤好不了,你以后就不能飞了。” “啊!”青灰被吓了一跳,“主人救我!” 离相微笑着,做了个噤声手势,“也不能太大声说话哦。” 青灰立马闭嘴,抿着嘴唇拼命摇头,半个字都不说了。 离相看着眼前身形还娇小的青灰,看着他头上颜色乱糟糟却顺滑的头发,又看了看他过于短的袍子和露出的腿,以及不安动作的脚趾,“青灰,你脸怎么了?” 青灰看着离相,光眨眼,一脸无辜。 离相用手背贴着青灰的面颊,“又红又热,你自己感觉不到么?” 青灰一惊,先是使劲儿摇头,而后又拼命点头,再之后,他看着离相的眼神,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了,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连身上都开始着了火一样,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也许躲到树荫下,不被太阳晒着,就不会觉得身上热了。 “我问你话的时候,你可以说。”离相看着青灰使劲抿嘴的样子,加了这么一句,想听到他会怎么说。 青灰的声音低哑哑的,像是人类里变声期的孩子一样,他回说:“主人,我热……” 离相却一脸气定神闲,“青灰乖,你流了血,这是正常的反应。” 青灰松了口气,刚刚露出笑容,却听到离相继续道:“很正常,不过如果不及时降温,你就会被活活热死,就像是架在烤架上的烤肉一样,慢慢变色,最终焦糊。” 青灰使劲儿摇头,波lang鼓一样,反应过来自己可以说话,他才摇着离相的胳膊,“主人,求你救救我。” 离相抚摸着青灰的头发,“好,那我来帮你降温。”他说着扯开青灰的衣襟,“你自己把衣服脱了。” 青灰没多想,就一件件把衣服脱了下来,当初,怎么通过妖术把自己的羽毛变成衣服,还是离相花了好久才让他学会的,因为脱了衣服等于离了羽毛的保护,每减少一件,他都觉得少一分安全感,但为了自己不被热死,还是不得不脱。 直到最后把自己脱到光溜溜,他才又问:“主人,这样就行了么?” 离相一笑,指了指不远处的溪流,“去里面站着,效果会更好。” 除去了羽毛保护的青灰,本就没有安全感,面对溪流更是发憷,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离相,离相却丝毫不为所动,“快去,不然会死。” 听到这话,青灰吞了吞口水,眼睛一闭,就跑到小溪边,“扑通”跳了下去。 溪水是从浩瀚山山顶的积雪融化而来的水,虽然流经了很远,却还是寒凉,青灰瞬时就觉得全身一麻,冰得他瞪大了眼睛。 他很少幻化出人形,对人类的身体也并不熟悉,简单的触感已经让他经受不住,更别说用全身的皮肤感受寒冷,针刺一般的寒冷透过他皮肤的每一寸向他体内渗透,让他觉得恐惧无助。 “主……主人。”青灰继续求饶,“我,我已经不觉得热了,是不是,可以上岸?” 离相把青灰脱下的衣服收进自己袖中,藏了起来,蹲下身撩拨了小溪中的水,微笑道:“青灰,想要学习剑术,首先要习惯人类的身子,要习惯这身子,首先要多多保持这样子才可以,要保持这样子,你就要克服不习惯与恐惧,我知道你觉得冷,但你可以通过妖力控制这种感觉,克服它,你才有资格陪我练剑,明白了么?” 青灰的嘴唇发白,颤抖着,他抬着挂满水珠的睫毛,看着离相,重重点头,“主人,我明白。” 可惜他没看到离相转身时候嘴角坏坏的笑意,也没发现离相每次让自己脱衣服时隐忍笑意的表情。 等到青灰有足够的心智发现自己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品行之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主人!”剑术几乎不输给离相的青灰用力挡住离相的剑锋,“先停下,我有话要说!” 离相却不给他机会,收剑之后把剑锋横向一扫,带出的妖力就直直冲向青灰,打在他即使挡在身前的剑刃上,飞溅出一片灰蒙蒙的妖气。 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斗了许久之后,离相忽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破绽,不过很快被跟随他多年的青灰发现,他本能地一剑刺过去,半途中才想起,自己如何能做出伤害主人的事? 因此,他在半途停住,仅仅一个犹豫的瞬间,他就错过了离相拼命给他制造出的机会,被离相紧接而来的剑招打中。 第275章 暗 胸口一闷之后,青灰重重撞在了背后的树干上,纷纷下落的树叶中,他的身体慢慢滑落,闷声跌落在草地上。 青灰紧皱眉头,下意识伸手往胸口上摸,再抬起手时,就看到一片刺目的鲜红。 看着离相的背影,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上沾满血腥,看着自己的血沾染上鲜嫩的草叶,此时此刻,与伤口的疼痛比起来,青灰内心的伤痛和震撼更是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几千年以来,他都作为离相的仆从,听从他差遣,随时准备保护他,从诞生之日开始,青灰就觉得,自己会一辈子跟在主人身边,直到终点。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自己会和主人对立,更觉得不可思议,一向帮自己疗伤的主人,此刻却是给自己胸前留下深深伤口的人。 青灰忍着疼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离相用僵硬的动作走到右梧面前,越是靠近动作越慢,也越僵硬,在他几乎抓住右梧手腕的时候,却生硬停在了那里,青灰在这个时间冲过去,挡在了右梧与离相之间。 方才那一记,把他伤得很重,此刻站着都还觉得勉强,对离相根本没有丝毫胜算,他喘着粗气,看着离相,“主人……我跟过你那么多年,从没看到你这样过,住手吧。” 右梧越过青灰看着离相,看到他手中的剑举起,立刻把青灰向后拉了半步,自己站到了离相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你想杀了我?这就是你想要的?” 离相眼中的情愫明明暗暗,隔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口,“不,我不会杀你,”他顿了顿,再道:“但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去见司岚律。” 青灰的剑毫无预兆撞在离相的剑上,他挡住离相的剑锋,回头吼道:“右梧,走!主人一定是迫不得已的!你快走!” 右梧自然不肯就这样离开,他惊诧地看着离相,“你说什么?”跟离相要杀了他相比,他觉得此刻的事实更让他难以接受。 司岚律,怎么会和司岚律有关系? 离相的剑锋再一次滑过青灰的身体,将他重伤一记。 青灰倒地后挣扎着试图坐起,却实在没了力气,只再看了一眼离相孤傲落寞的身影,就失去意识倒在了草丛中。 右梧跑过去要去查看青灰的伤势,却被离相挡住了去路,他感觉到肩膀一重,紧接着一股妖力注入到他体内,他便再也无法移动身体,眼睁睁看着青灰倒在血泊之中,又看着离相幻作兽形。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右梧被离相放在背上腾空而起的时候,仍然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或者眼前这人,是伪装的离相,毕竟他无论如何的不能想象,他所认识的那个离相,怎么可能去伤害青灰和自己。 他低头看了一眼渐渐远离的浩瀚山,看着一道灰色身影飞快向青灰倒下的位置奔去,草丛中时隐时现的影子,好似草叶晃动,从高处看起来,就像是有一条深绿色是蛇在草丛中快速穿行。 应该是鱼丸,有他在至少可以照顾青灰,这样想着,右梧的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身下白色的妖兽身上。 他的身体无法移动,却可以稍稍转动脖子移动视线,在他的眼下,是飞速变换的景物,他感觉到的,是贴着面颊疾行而过的凉风。 绕着承泽盘旋了三四圈之后,离相终于还是迈动步子,向着那城中巍峨华丽的建筑飞了过去。 如果说青灰与离相对抗,感觉到的是无助和被背叛,右梧对离相所做的一切感觉到的是不解,那么离相所感觉到的就是绝望。 是站在最深的水底,仰望透过水面而来的光,每一丝光线照在他脸上,却照不亮他心底越来越浓的黑雾,那种窒息而深沉的绝望。 这些天以来,他都在尽自己的所有努力,为了不伤害右梧,做着所有可能的尝试,他尽量拖延时间,远离浩瀚山,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向着山脉相反的方向行进,但所有的尝试却只换来相反的后果,他可以连着三天不眠不休,却终有精神松懈的一刻,只要片刻时间,他身为白泽的脚力,就可以让他迅速接近浩瀚山,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所面对的,只能是一片熟悉的树林,和疲惫绝望的心情。 即使在进入浩瀚山后,他也一直寻着司岚律命令的漏洞,让自己尽量漫步在山谷密林这样偏远的地方,只要他不正面遇到右梧,他就可以尽量拖延,但这也许就是逃脱不了的宿命。 他尽全力躲闪,偏偏那个本该在山峰之上溶洞内的右梧,却出现在了山谷中,几番躲闪之后,他们却仍是正面遇到。 终于,他无法抵抗司岚律的命令,伤了青灰,带右梧来了这充满恶意的皇城牢笼,他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剑,毁了和青灰之间最纯粹的信任关系,也毁了他此生最爱的人。 离相横抱着身体无法动弹的右梧,视线像是清风羽毛一样落在那张满是疑惑的脸上,只是这样看着,他的心就撕裂一样疼痛,没有人看得到,一路穿过长长走廊走向司岚律书房的离相,他的灵魂和内心已经被自己每一步踩成了碎片。 司岚律手中握着一卷书,负手立在书桌前,背对着从刚刚从门外进来的离相和右梧,他的视线慢慢从桌面的公文中抽离,刚刚早有侍卫报过,而且即使不用侍卫,他也可以在近距离内感觉到离相的存在。 这是离相将天命之书交给他之后他才慢慢拥有的感觉,也正是这感觉,让他最终解除了对离相的戒备,而此刻,转过身,看着离相放下怀中的右梧,他就更是确信,不论这白泽内心有何种想法,他都无法违抗自己的命令。 想到未来的种种好戏,司岚律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就如同他眼中的高傲一般。 “右梧是么?”他缓缓走到离相同右梧身边,看着右梧问:“离相,这人就是那个冒充我早已死去的哥哥,在民间兴风作lang的狂徒么?” 第276章 信任 面对着司岚律的得意和趾高气昂,离相只是鞠了一躬,“陛下,我已经完成了您交代的任务。”冒充早已死去的哥哥,在民间兴风作lang的狂徒这种话,明显是司岚律故意说出来混淆视听和挑逗的,离相自然不会接。 司岚律极为温和地在离相肩头一抚,“离相,做得好,我就知道,你对我的忠心无人可比。” 离相低下头,没人看得到,他此刻紧皱眉头看着地上青砖的缝隙,用力咬着下唇,袖中的手也紧紧握着,指关节发白。 司岚律绕着右梧转圈,满面笑容,“离相,他这是怎么了?我还不知道,原来狂徒竟然是个不能动的木头。” “回陛下,”离相仍旧低着头,“他被我用妖法限制了行动能力,只要解开,就会活动自如……需要为他解开么?”虽然这样问,离相却不希望解开妖术,因为毕竟,在他的妖术下,右梧虽然被限制行动力,却同时也被保护着,且不用被戴上沉重的镣铐。 想到这里,离相不禁自嘲,既然已经服从命令带了他来,就等于将他的命交到了敌人手里,自己尚且没有能力保他性命,又为何斤斤计较这些细节呢? 司岚律听到离相的话,怕这其中有诈,便回道:“不用,先让他这样站着,这狂徒定然不是省油的灯,我没必要拿自己跟他这种人冒险,离相,你觉得呢?” 离相只简单回了一个字,“是。” 司岚律看了一眼右梧,“不过这狂徒倒也有几分样貌,我还以为,如此胆大包天的恶徒会是怎么样一个面目狰狞之徒,谁知道,竟然是个ru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用手挑起右梧的下巴,“这样子的,处死了可惜,也许该考虑把他充作官妓?” 他看着离相,“你觉得呢?处死了这家伙太便宜他,让他尝尝苦头,他才会明白自己的过失有多严重对不对?冒充皇子妄图霍乱天下,这罪名,就是凌迟了也不为过,不过,我刚刚即位,不想看太多血腥。” 离相低着头,一言不发。 司岚律却不放过他,“怎么不说话,这很难选么?用一些方法教育他,让他改过自新,作为一个教导国民向善的例子,和直接把他凌迟之间,你觉得哪种更好?” 离相知道,如果自己想不出办法,那司岚律必定会加害右梧,而他现在说的,不论哪一点,右梧都必死,只要右梧身上还流着司岚一族的血,构成对司岚律的威胁,他就必定会铲除了他。 现在所说的充为官妓种种,不过是他想先酷刑折磨右梧的说辞借口罢了。 离相咬着牙,无法答上任何一句话。 此时此刻,右梧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的万千种猜测和思虑,渐渐也绕城了绝望,仿佛身临悬崖峭壁之上,脚下所踩的,确实薄薄一张冰板。 他将视线慢慢移向始终不肯看他一眼的离相,只觉得,那冰离他越来越远,正在生出无数裂隙。 他宁愿,那冰块突然碎裂,让他摔得粉身碎骨也死得痛快,好过此时此刻,在这里听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跟自己最爱的人讨论自己的结局。 究竟哪种死法更合适。 见离相迟迟不答话,司岚律有些不悦,但并不表露,他仍是微笑着绕到离相身边,抚弄着他的肩膀,离相同玖息相同的样貌本就让他对离相更没好感,此刻面对着明显对右梧抱有不同寻常感情的离相,他就更想折磨他们,“离相,这么些日子以来,真的辛苦你了,让你跟着这个狂徒为我留意他的行踪,这么久了,你也一定觉得很难熬吧?” 面对这样的问题,离相无法不回答,便低声道:“陛下,这是我应该做的。” “身体也很重要哦,不如你先去休息吧,将这里交给我如何?”司岚律的眼神紧追着离相,同时偶尔用余光看右梧。 这个所谓的哥哥,他一直恨着,此刻见了面,那些经过时间累积的恨意就更加复杂,他的母亲曾和自己母亲相争,威胁自己的地位,自己该叫做舅舅的木风始终站在他那边而背叛自己,而现在,就连选了自己作为帝王的离相在心里真正选择的也是他。 这个一个看上去高高瘦瘦的少年,除了皮囊之外,他到底比自己好在哪里?为什么他什么总有各式各样的人帮助?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即使不为了利益也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而又为什么,自己身边始终没有这样的人。 玖息,玖息…… 他不敢想象,如果换了同样的状况,如果自己和玖息换到右梧和离相的情况,玖息会怎么对自己。 大概,会毫不犹豫舍弃自己吧? 玖息很久前就说过,因为自己是会登上帝位一统天下的人,所以才出手相救,如果有一天,局势倒转,自己沦为囚徒,那玖息,该只会失望拂袖而去,不留半句言语。 离相回答:“为了您的安全,我请您允许我留下。” 司岚律笑了笑,轻轻击掌,门外的侍卫鱼贯而入,齐齐行礼。 司岚律用几个手势让他们把右梧重重围住,其中一名侍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枷锁镣铐先行给右梧戴上。 因为此刻仍然被妖法控制,右梧并未感觉到那厚重的硬木枷锁戴在颈子上的压力,只木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待戴好以后,司岚律命令离相撤了给右梧的妖法,一瞬间,右梧感觉到自己麻木了太久的身体恢复知觉,同时也感觉到了全身无力的沉重,眼前一个恍惚,他几乎失去意识倒下,却被离相及时扶起。 看到右梧和离相对视的画面时,司岚律握紧了拳头,却微笑道:“我就知道,离相你身为神兽,自然并无邪念恶意,我方才提的,关于凌迟和惩戒的选择,你也一定会选择后者,只不过你顾念大局不便多说,我明白,所以我替你选。” 他看着侍卫长,“把这人带入牢中,先让他面壁反省,我听说空腹有助于静思己过,所以,只保持他不会渴死饿死就好。” 第277章 牢笼 侍卫领命,正要带右梧下去,司岚律就补充道:“还有,这是个妖言魅惑危言耸听的狂徒,除了进食外,把他的嘴巴给我封起来,如果他不配合,就直接割了舌头也可以。” 被带走之前,右梧只深深看了司岚律一眼,嘴角勾出嘲讽的笑意。 司岚律却不为所动,吩咐道:“离相,命令你守在这狂徒的囚牢之外,没有我的命令之前不许妄动,以配合侍卫为优先。” 离相一言不发,点头之后跟在一行侍卫身后出了书房。 司岚律足足派了十几名侍卫押送右梧这个看起来清瘦的少年,他走在队伍前端,身前有两名侍卫长手持长剑,而离相走在队伍最后方,隔着人群,他沉寂的目光只能远远看到右梧的背影,时隐时现。 虽然不长的距离,却像是阻隔了万水千山,遥不可及,即使他有着世界上最快的速度,却也追不上他前进的脚步,跨不过这十几人的阻隔,伸出手,也无法触碰,呼唤,也得不到回应。 曾经离相站在右梧的身前身侧,为他挡风遮雨,而此刻,仿佛一夕之间天地倒转,最亲密的变成了最疏远的,爱人成为了敌人。 而离相束手无策,他无法背叛司岚律,别说救出右梧,就是自我了结,他都无法做到。 如果没有其它力量前来干涉,那么右梧的结局已定。 离相可以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在司岚律折磨右梧之前,自己亲手将他结果,免除他的痛苦,而如果这一点仍做不到,那么就只有一条路摆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右梧沦为官妓,最后被司岚律用最为残忍的方式折磨致死。 从洒满阳光的殿宇到阴暗潮湿的牢房,一路上,离相始终缓步行走,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最后方,晃眼的阳光在地面投下他的身影,他垂目看着,在迈进牢狱感觉到光线骤然消失的一瞬间,他的呼吸一滞。 猛然回头去看,身后的世界依旧光明耀眼,春季里的草木芬芳弥散在风中,随着纷飞的柳絮,吹拂过沉重的牢门,却吹不进那没有希望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 风卷起离相银白色的长发,他站在阴影中,看着自己的发丝随着风的挑逗,在光与暗之间起起伏伏,如同在茫茫大海中浮尘无依的一丝丝水藻。 海藻虽然漂泊,不知终点为何方却也不是一件坏事,并不像他,前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炽白阳光下最为浓烈的阴影,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这处牢房关押的都是死囚,都是在权力争夺战中败下阵来的牺牲品,他们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却个个被重刑折磨过,拔舌头剜眼睛断臂碎腿,不成人形的是大多数,即使有些身体尚且完好的,也早已看多了血腥画面受到过多的精神折磨而彻底崩溃。 这样的人比那些身体残缺的人更为让人毛骨悚然,他们有的趴在铁栏杆上,用舌头不停tian舐栏杆上每天受潮生出的锈迹;有的面朝着墙,用指甲不停抠挖着砖墙的缝隙,十指无一完好,指甲掀翻的掀翻,破碎的破碎,然后经年累月,在那血肉之躯上,再生出新的指甲来,扭曲变形,和着干枯的鲜血继续毫无意义地重复着抠挖的动作;还有人坐在角落里,让自己的身子紧贴着墙壁,恨不能缩进墙里,一边用惊恐的目光四处张望,一边扯拽着自己的头发,将它们一根一根拔下,他的头上,左半边已经近乎光秃,却也有三三两两新长出的发,长短不一。 右梧一路看着这些人,看他们的眼神,或惊恐或狂喜,但更多的是像离相那样,死水一般,静寂无声,仿佛灵魂早已不在人世,只剩下尚来不及腐烂归尘的空壳。 走到牢房尽头,在等待狱卒开牢门的时候,右梧转头,哗啦啦的铁链声响在发霉的闷湿空气中显得分外刺耳,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看向远处那一抹背光的身影。 右梧微微一笑,而后迈步进了那处终结他自由和希望的牢房。 手臂粗的铁栏杆,每根之间只留有手掌宽的间隙,两个侍卫长跟在狱卒身后进了牢房,将剑尖直指右梧,狱卒拉过钉在墙上的粗重铁链,用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之后粗暴地扣在了右梧的双脚脚踝上。 稍微一动,沉重的金属与地面之间摩擦出的声响就足以让人牙齿发寒,只不过右梧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经过那么多年,到底回到了相同的牢笼里,回到了受人摆布的命运中,实在可笑,那么多人为了他牺牲,为了他的命运做出了超乎想象的努力,最终,他却又回到了原点。 当狱卒打开他勃颈上的枷锁,再拉过细一些的铁链锁住他双手手腕的时候,右梧看看从窄小通气孔中照进来的晦暗光线,再看看地上铺着的发了霉的稻草,忽然眼眶湿润。 如果木风知道了自己又回到这种境况,大概会把眉头皱成个川字吧。 侍卫跟狱卒交代了几句,又检查过牢房内,确定万无一失之后就撤了出去。 狱卒拿出一团脏污的白布,正要塞进右梧嘴里,远处就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住手,剩下的交给我。” 狱卒看了看侍卫长,又看看缓步走来的离相,所有人都知道这离相是白泽,对他有种发自内心的崇敬,见他发话自然不敢造次,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离相不管为难的人们,径直走进牢房,走到右梧身前。 牢房外的众人,一时间只能看到离相的背影,看不到他做了什么,离相抬起右梧的下巴,视线在他嘴上扫过一圈之后,就将手指探了进去,在他舌尖上一点,而后转身出了门。 “不用麻烦,只要这样,他就无法再开口说话了,也不会影响进食。”离相向众人解释完,就不再言语。 狱卒将铁门重重关上之后落了锁。 右梧看着那道矮门关闭,心情却比意料之中的平静。 第278章 阻隔 潮湿的霉味,皮肉腐烂生疮的酸臭气味,排泄物令人作呕的气息浮动在静寂的空气中,伴随着偶尔的痴笑和呻吟。 这种生活的记忆烙印在骨子里,右梧以为自己会恐慌焦虑,却没有,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一切,看着牢房外的离相。 待到侍卫退守牢房外,狱卒也退去之后,右梧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张口道:“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离相,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说话仅仅是口型,不过对离相来说已经够了。 两个人之间隔着厚重的铁栅栏,光线透过右梧身后墙壁上的小孔,穿过潮湿的空气,照着浮动在其中的微尘,也照在栅栏上,在离相精致的面庞上投下小片的暗影。 他稍微低着头,睫毛微垂,但半掩映在阴影中的天青色眼睛却更显得清澈明亮,平静如水。 “对不起。”离相只说了这平平淡淡的三个字。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右梧看着离相,仔细审视着他的样子、眼神,“为什么?”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贪恋与你相处的时光,早一些了结自己,也许就不会弄到今天这一步。 又或者……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 白泽必须终其一生守候在浩瀚山,守护天命之书,除侍奉帝王外不得离开半步。 但是他离开了,也许走到现在这一步,就是冥冥中某种力量对他的惩罚,只是,为什么这惩罚要牵连到右梧? 右梧抬起手,铁链的声响就划破沉寂,他把手穿过铁栏,手指微微弯曲,像是隔着远距离在感觉离相,“不用说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都接受,只需要一个理由。” 离相只是微微摇头。 还能说什么理由,任何借口都是苍白的,此时两个人站在对立面,而他毫无办法。 右梧笑了笑,把手从铁栏的缝隙中收回来,而后伸了个懒腰,再看离相一眼,挠了挠头发又揉揉鼻子,“既然你不想跟我说话,我就睡一会儿,好累。”他说着躺下。 冷硬的地面上铺着乱糟糟的稻草,右梧翻了个身,抓了些稻草点在脖子下面,就蜷起身子睡了。 牢笼之外,离相低下了头。 ***安泽宫,是司岚律生母,现在已贵为太后的木凡的寝宫。 与其说这是帝宫之中最有权势女性的寝殿,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间佛堂。 窗户上贴着厚厚的窗纸,只能透过微弱的光线,虽然窗外就是明媚的大好春光,但一墙一窗就仿佛阻隔开了两个世界,所有的春光鸟语,蓬勃生发的草木香气以及漫天云卷云舒都被那厚厚的窗纸和深青色的砖墙过滤去了颜色和生气,进到殿内,一切皆静默而古素。 佛龛之上,常年香火不断,缕缕青烟随着每一丝细微的空气流动而旋转流舞,渐渐扩散在房间内,在帐幔上熏上薄薄的烟气,染上淡淡的檀香。 唯一闪出一条细缝的窗子对着佛像,那光线穿透昏暗,映着佛像上的一抹金光,照出缭绕的烟气,将青烟染做微黄。 佛龛之前的藏青色绣金线**上,跪坐着一名女子,她身穿藏青色宫服,虽然身上除了一串长长的白玉佛珠之外再无装饰,不着粉黛的容颜却仍旧显得雍容艳丽。 她拨弄着手中早已磨得发亮的红珊瑚珠子,一遍遍低低念诵着佛经。 司岚律在门外做了个手势阻止了将要通传的宫女,迈过门槛,悄无声息走了进去。 脚步声虽然很轻微,响在佛堂内却仍旧清晰,木凡拨弄佛珠的动作停下,却仍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面前、心口之后,她深深叩了头才起身,缓缓张开眼,仍是背对着后方。 轻声道出一句,“律儿。” 司岚律走到木凡身边,宫女立刻将**为他准备好,司岚律拉过**,跪下朝着佛龛随意一拜,而后转头看着木凡,“我来给母亲请安了。” “嗯。”木凡点点头,站起身,接过宫女点燃的香,双手合十,闭上眼又拜过之后,将檀香放入了佛龛,又把念珠带回手腕上,这才看向司岚律,“今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司岚律扶起木凡,仰头朝她笑着,“只是听说母亲昨夜未睡好,所以早些过来瞧瞧。”他朝外招手,宫女适时端上来一碗药膳,司岚律接过来,自己端到小桌上,试了试温度之后道:“一早吩咐厨房做的,现在温度刚好,母亲趁热喝了吧,这汤羹是安神的。” 木凡坐在铺了柔软丝绒垫的红木凳子上,拿起勺子搅了搅浅白色的汤,司岚律知道她常年吃素,所以汤里不见荤腥,只有些药材和蛋花,木凡放下勺子,看着门外倾泻进来的阳光,“我吃不下,难为你做了。” 司岚律稍稍露出失望的神色,“不知道母亲想吃什么?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做。”他说着招手让宫女把汤端走,木凡却阻止道:“先留下吧,难得你一番心意,我待会儿吃得下了,一定会吃。” 司岚律笑着俯下身,握住木凡的手,“那就说好了,母亲您不能反悔,不过这汤还是要撤了,待会儿您想吃,我再送新的过来,不然凉的吃了反而不好。” 木凡点了点头,同司岚律闲说了一会儿国内的局势,即位以来的政务,以及山聪的动向种种。 在把该汇报的汇报了之后,司岚律端起汤碗交给宫女,而后俯身看着自己母亲,“那我先去了,还有好些公文要处理,一会儿再来陪您喝汤。” 木凡却拉住了他的手,朝她慈爱笑着,“你刚刚即位不久,要注意身子。” “是,我知道,母亲也注意调养身体,多出去走走。” “嗯,先帝当年登位时,曾大赦天下广积福泽,”木凡声音温婉,眉目间却带着些藏不住的英气,与她艳丽的样貌和朴素的装束形成对比,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不知道律儿是否考虑过,将天牢内的囚犯大赦?” 第279章 药膳 司岚律的脸色稍稍一变,“母亲是念佛之人,会这样想是应该的,但天牢内的囚犯都是罪大恶极之徒,断断不能让他们重见天日,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母亲喜欢,我可以从各地囚牢中选一些,给他们洗心革面的机会。” 先帝司岚广清是个对臣民要求颇严格的统治者,很多因为犯了些小偷小摸过错被关押起来的人仍然四肢健全,如果放出来加以管教利用,要远比将它们关起来白养着或者服简单的劳役强。 眼下国家正处于用人之际,泽陆富庶,并不缺钱粮,只是和平了多年,缺乏的是兵力上的优势,把所有可用之人编入军队,扩充并加以严格训练,这才是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内该做的事,只有拥有强大的武力,才有可能天下一统。 木凡摇摇头,“律儿,天牢内,多是先帝时期就被囚禁的犯人,其中大部分我都曾经认识,他们不过是一时糊涂选错了方向,这么多年过去,也该赎清罪孽了,律儿,我相信你可以比你父亲做得更好,身为帝王,你该有一颗包容之心。” “母亲,为君者必须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重,有时候,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明白母亲您的意思,近日里边境战乱,许多耕农流离失所,我已经令大臣们拟定赈济事宜了,为此,可以先将帝宫北宫门的修缮工作缓一缓,不知道母亲您意下如何?” 木凡念了一句佛,用无比温和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个儿子,“为君者需心系万民,律儿,你做的很好,但人孰无过,佛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该给天牢里的囚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司岚律不想再跟木凡继续争论,就暂时点头,“母亲说的是,此事我会同卿家们商议,再做决定……母亲您很少说这么多话,现在一定乏了,不如先休息?” 木凡看着司岚律,抬手为他理了理衣襟,缓声道:“我听说,昨**派了十几名侍卫,押送一名来路不明的囚犯进了天牢……不知道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让你如此大费周章?” 司岚律没回答,而是在木凡身边坐下,托着腮看自己母亲,“母亲今日怎么这么有兴致?尤其对天牢的事,天牢里关的犯人旧的死新的来,早就是家常便饭,为什么您今天有如此好的兴致,对那名犯人那么感兴趣呢?莫不是……”司岚律的视线扫视过垂头侍立在周围的宫女,“莫不是有那个奴才跟您面前嚼舌根,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您多忧心了吧?” 那几个宫女听到这话全部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抖着嘴唇一言不敢多发。 木凡站起来,“罢了罢了,我不过是关心你刚刚即位,多说了两句,你不愿意告诉我也就算了,又何必为难这些下人,平日里你忙,都是她们侍奉我。”她说着走到最近的宫女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们都起来吧。” “母亲,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些奴才仗着主子宠着,就越来越无法无天,也分不清陪主人聊天解闷和搬弄是非的区别,”他的视线扫过几个唯唯诺诺的年轻宫女,“既往不咎,但往后,别再让我发现你们搬弄是非,打扰太后的清静。” 刚刚站起来的宫女们又扑通跪地,连连叩头。 木凡摇了摇头,摘下念珠一颗颗在指肚上揉着,朝司岚律一摆手,“律儿今日先回吧,我有些乏了。” “母亲还请保重身体。”司岚律说完,让跟他来的宫女收了桌上的冷汤,退出了弥漫着檀香味的寝殿。 门一关,一个宫女就站起来走到木凡面前,“太后……” 木凡却摆摆手,示意她住口,自己则走回佛龛前,站在渺渺烟气中望着金身佛像的慈眉善目,低低念了些什么,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地方,她的眼角逐渐湿润。 司岚律从木凡寝宫内走出,沿着走廊一直都到后花园,穿过芍药花丛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宫女也跟着猛地停了下来,差点就不小心洒了所端的汤。 她的表情十分难看,司岚律看在眼里,一边拿起那汤碗一边随口道:“从今天起,你不用侍奉我了,我觉得洗衣做饭更适合你。” 那宫女忙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司岚律把手中的往地上一摔,“还不快去?” 宫女忙着退下。 司岚律看着摔在石子路上碎裂的汤碗,和溅在四处正渗透进土地里的汤。 蛋花软趴趴地贴在泥土表面,看上去透着恶心,司岚律转身拂袖而去。 书房内,御医跪在地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司岚律把他召来之后,就自顾自地看着书,对他不加理睬,时间渐渐过去,御医的开始感觉到双腿酸麻,膝盖发疼,有些支撑不住了,却仍是只能低头等待着,司岚律不发话,他就只能等,这位少年帝君的手腕他自然是知道的。 自己一定是哪里惹了他不高兴,才会遭到如此惩罚,他也不奢望着司岚律能让他少跪一会儿,只希望自己可以平安回家见家中妻儿就好。 一直到月上枝头,司岚律用过晚膳回来之后,看到御医才开了口,“张御医?你怎么在这里跪着?” 御医煞白的脸,抬起袖子擦了擦汗,伏下身再次行礼,“陛下吩咐微臣在此等候,微臣自然不敢怠慢。” 司岚律去扶起他,“怪我怪我,我忙起来就忘了叫过你来了,快起来,别怪我健忘才好。” 御医连连说不敢,费了半天力气才从地上站起来,膝盖仍在不停颤抖。 司岚律做到书桌后,就这么看着御医,又不说话了。 御医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浸湿,而后又被夜凉的风吹干,他作为医生,自然知道寒凉入体加上又跪了一整天对身体有多少损害,却也只能默默忍着。 “今早吩咐的药膳,是你负责准备的吧,张御医?”司岚律突然的话,像是给本就觉得体寒的御医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第280章 折磨 “回陛下,是微臣准备的。”张御医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弓着腰,想看司岚律的表情,又不敢抬头,视线左右移动着,从雕花紫檀木书桌看到乌木窗,再从地上干干净净的青砖看到角落里精致的盆景,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紧张,直觉得口干舌燥。 因为一直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无法释放,所以当听到司岚律仰着尾音“哦”了一声的瞬间,他“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本就酸疼的膝盖此时受了一击,更是难以忍受,他咬了咬牙,“微臣一直对陛下尽心尽力,还请陛下念在臣侍奉多年的份上,直接告诉微臣,究竟犯了何错。” 司岚律拿起书,卷起来支着下巴,“张御医快请起,我没说你犯错,你如此谨小慎微大可不必,我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今早的药膳,太后他并没有喝……”他停下来,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后继续道:“你也知道,先帝去得早,我跟太后相依为命多年,对她有多敬重爱戴自然不必多说,所以每日里吩咐你准备药膳给太后调理身子,盼着她无病无忧颐养天年,可是今早的药膳她却说没胃口。至于那碗药膳,后来也被我倒在了御花园里。” 司岚律做事一向干脆干练,难得跟臣下说这么多话,如果换了别人,换一个跟他不太熟悉的臣下,听到他和颜悦色地说这么多话,就是不明所以也一定会受宠若惊,但这些话听在御医耳朵里,他却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恶寒,把身体也伏得更低了,“陛下的孝心人尽皆知,可谓是天下万民的榜样,太后的身体,微臣自然会尽心调理!还请陛下放心!” 他说着叩头,脸色惨白,指甲几乎在地面的青砖上留下白色的抓痕。 司岚律从座位上离开,缓步走到御医身边,弯下腰,在他颤抖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我一向对你很放心,所以才把太后交给你,但你也要对得起我给的信任才好,你也是有家室的人,我知道你家老夫人一向心善慈爱,我想你能明白太后对我有多重要。所以,太后若有了什么闪失……当然,我相信你不会让太后有什么闪失的,对不对?” “微臣知道!微臣明白!陛下的信任和厚爱,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陛下放心,请陛下放心!”御医几乎是疯魔了一样,一边叩头一边不停重复。 “那就好,”司岚律直起身,“每次药膳里的药,你一定要亲自放入,那些个下人做事毛手毛脚难免不出岔子,比如药放多了那就药味太重影响口感,药放少了又会没有功效,当然我不懂这些,只随便一说,你拿捏好分寸就是。” “微臣明白,微臣绝不假手他人!如若有任何闪失,微臣愿意受任何处罚!”御医拼命叩头。 司岚律却轻笑一声,“哪有什么‘如若’,闪失绝对不能有,明白了么?” “明白!”御医的头上磕出血来,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行了,你退下吧,耽误你出宫的时辰了。”司岚律一挥手,门外的侍卫就进来把御医赶了出去。 看着御医离开,司岚律打着哈欠指了指地面上的血迹,“把那蠢货的血擦干净。” 只不过是一些药而已,就是找个猪头一样的厨子去放,也不会弄错了计量,何况这张御医已经干了这差事半年了,居然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要不是自己刚巧碰上发现了,药碗放在母亲房里,难保不会让她发现了起疑心。 饭桶,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想让你全家为你的猪脑子陪葬,最好给我仔细着点儿办事。 离开之后的张御医到宫门边,刚走出两步,又折回来,跟侍卫抱怨道:“瞧我这脑子,忘了还有一味明日要用的药没配好。” 那侍卫笑笑,“张大人,宫门可是快关了,您要是再不出去,可就回不去了,我可是听说,今日是老夫人的生辰?” 张御医已经折回了宫门内,“当然是差事要紧,不知道能不能劳烦你给我家里送个信,就说我回不去了。”他说着掏出银两。 侍卫自然连连答应,“我还能顺道给老夫人祝个寿,张大人如此尽职尽责,相信老夫人只会觉得脸上有光。” 张御医擦了一把汗,连声道谢只会就折回了御医房,找出了几张前日里给宫里几位太妃请的脉案,开始配药,一边弄一边擦着满头的汗。 过了一会儿,他一手带的徒弟吃过晚饭回来,“师父怎么还在?有什么要做的我来,您快些回去吧。” 张御医一把拉过自己徒弟,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条,同时说:“这药我必须自己来,你还不够火候,师父我以后得事事躬亲,你先去睡吧。” 几个学徒都是做杂货苦力的,平时都住在太医院,这小学徒也不例外,他知道太医院的住宿条件不好,很奇怪自己师父为什么不走而要纠结几张不重要方子,所以立刻出门找了个隐蔽地方看了纸条。 第一行写着——去找太后,别被任何人发现。 小徒弟忙着把纸条收好,一步三回头地跑开,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睡着的时候,是无尽的梦魇,山谷遇险、木风的死以及山坳里的尸山血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刚刚从梦中回到现实,就闻到腐臭和霉味,湿濡地钻入鼻腔进入身体。 只要张开眼睛,就看到长着青色霉斑的稻杆随着自己的呼吸轻轻晃动,看到自己身下的砖,听到远远近近地呜咽呻吟声,听到自己稍微一动就响起的铁链之间的摩擦声。 右梧苍白干涸的嘴唇动了动,移动视线,就看到一只水碗,其中只装了半碗水,而这连一次解渴都不够的水,却是他需要用来维持一天生命的全部。 右梧抿了抿嘴唇,挪动身体,伸出手,用手指蘸了点水,点在自己嘴唇上,抿一抿,让带着些许臭味的液体滋润泛白的皮肤,深入渴求水分的口腔,给火辣辣的焦渴感带去一丝润滑。 第281章 自从把右梧关进天牢,司岚律就像是忘了有这个人这回事一样,埋首案头,终日忙碌,对右梧的情况毫不过问,只字不提。 外有跟山聪国的冲突,军务紧急,每天都能收到驻守的将帅们快马加鞭的战报,虽然山聪暂时没有什么大动向,但却也似乎没有就此罢手的打算,收缩战线该是为了调整兵力准备下一次大规模的袭击。 司岚律跟一众留守武将并前线战将商讨之后,在山聪可能来犯的路线以及可能作为目标的城镇加强了守备,并做好了几处埋伏,目的在于将对方的兵力一块块蚕食分散,消化在泽陆国内。两个旗鼓相当的国家交战,与其说比的是实力谋略,不如说比的是心态和补给。 四国之所以长久以来多平安无事各自割据,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浩瀚山的庇护,作为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浩瀚山是保护也是阻隔,阻隔了文化和货品的交流,却也保护了四国各自相安无事,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大的干戈。 因为通路有限,即便某一国超越它国做到了一家独大,即使再兵强马壮也很难有用武之地,原因就在于道路,因为每一条直达腹地的通路都要穿过浩瀚山,路途艰险本身就给行军带来了无可避免的损耗,而粮草运输就更是成为了如何攻城略地的头等难题。 长而狭窄的补给线,深入敌人腹地孤立无援,一旦被断,派出去的兵卒绝无胜算,只有被分割蚕食这一条路可走。 若倒退回千年前,主动进攻的尝试也未尝不可,那是的城池建造松散,防御力有限,作为占领者只需要以战养战,就足以消耗敌人自持自己,司岚一氏就曾有人做过如此尝试,只不过他当时没将战果保持并继续下去。 跟军务大臣们商讨完,司岚律能明显感觉到精神上的疲惫,他挥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斜倚在榻上揉了揉眉心,喝茶润嗓之后就继续投入了内政的琐事中。 既要把太瘦的百姓养肥使国家人丁兴旺仓廪丰足,又要把太肥的臣民刮瘦以支持庞大的军费开销。当帝王着实不易,尤其是跟财政大臣对话的时候,司岚律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跟南街典当铺油嘴滑舌的伙计没太大区别。 “不论你用什么手段,这笔银两必须在两个月内凑齐。”司岚律说完挥挥手。 下跪之人却发挥了他商人讨价还价的本性,“陛下当真不管我用什么手段?”整个朝中敢和司岚律如此说话的人不多,陆居言算是一个。 司岚律的手指敲着小桌边沿的繁复雕花,“我自然没工夫管你。” “谢——”陛下二字还没出口,司岚律就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不过我养的狗咬人可不看主人的,你当心别被闻见了偷腥的味道。” “臣,明白。”陆居言施礼退下之后,司岚律端起茶杯拨了拨一根根直立在水面之下茶叶,看着叶片在青绿色的茶汤中起起伏伏,终是没喝,只唤了侍卫进来。 “把天牢主管带来,另外,这新进贡来的茶叶不错,送到张御医那里,让他为太后调一副安神补气的茶。” -----------------------------------------------------------------------------------乱七八糟的事很多,没时间码文,有时间尽量写了更来,字数不定给各位读者大大鞠躬 第282章 刑室 也许是常年耗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又见过了太多惨状的缘故,天牢主管看起来形容枯槁两腮凹陷,即使他只要有机会就会让自己在走在阳光下多晒晒改善肤色,现在的皮肤看起来也仍是如同放到酸臭变色的豆腐干一般。 “陛下。”主管从进殿到下跪的动作虽然快速,却无不透着一股子枯柴般的僵硬。 司岚律阅读着奏章,问了好些关于天牢的情况,却只字不提右梧,直到最后,他才说道:“下去吧,把刑室清空,我半个时辰后就到。” 天牢分为两大部分,囚室和刑室。 囚室阴冷潮湿而狭小,牢房内只留下最基本的活动空间,关押犯人好比畜养牲口。而与其相比,刑室则开阔敞亮,地面青砖每日皆擦洗得干干净净,近乎纤尘不染,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青砖缝隙中的黑褐色并非泥土,而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难以去除的血污。 从囚室到刑室要经过一段不短的路途,在黑暗中拖着沉重镣铐艰难完成了行程的右梧刚进到刑室中,就被位于中央的那道明耀晃眼的阳光刺激得下意识侧过头。这一动作却立刻引来了狱卒的不满,动作粗暴地将他往前一推,正正摔到了那片热辣光线之下。 即使几乎立刻闭紧了双眼,右梧还是因为刺痛而无法自抑地流出眼泪,即使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阳光的强烈,他挣扎着翻过身,趴在地上,才终于在阴影中缓解了眼睛的疼痛,已经流出的咸涩泪水却令得脸上的细小伤口裂纹感觉火辣辣的刺痛。 半睁开眼,眼前却仍闪动着跳跃的光斑。 “手脚都给我麻利点儿,对,那边儿的架子,搬过来一个。”一名膀粗腰圆的狱卒指手画脚,指挥着几个人围绕右梧所在的位置忙碌。 入口处立着十二名侍卫,其中再在最后的一个悄声问旁边,“刚还看见白泽大人跟着,现在怎么不见了?” “嘘——别多事,白泽大人跟陛下的事哪轮得到你多话。” “我听说白泽大人会穿墙而过还会瞬间移动。” 站在前面的人踢了后面两人一人一脚,“陛下很快就到,不嫌命长的就给我闭嘴!” 队列恢复了平静,众人的目光紧盯着右梧所在的位置,看着明显消瘦的他被狱卒用粗暴的动作拉起来,再固定到高大的刑架上,面朝着流火一般的阳光。 这光照也是刑罚的一种,用来让人体脱水。控制犯人的饮水量,令其不死,再将其立于阳光下,把人烤得皮肤干裂之后,再泼洒盐水。虽然是低等刑罚,但犯人被用这种方式折磨短则一月长则半年之后,即使不死也会完全精神崩溃。狱卒们喜欢用它折磨牢狱里不守规矩的“新人”,直到定好正式施邢方案。 其他狱卒推来另外的刑架,上面的锤凿钉勾链锁烙铁以及各种长短粗细厚薄的铁器互相碰撞,回荡在空敞的刑室里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回荡在四壁上,竟十分悦耳。 右梧看向侍卫队列的尽头,仍看不到离相的身影,索性闭上了眼,呼吸也低沉缓慢,加上他已经被关了十天,耗了十天,如今单薄虚弱的身子仿佛随时可以轻易折断。 有个年轻狱卒从刑架上拿起最细的铁钩,挑起右梧的下巴,朝边上的人说:“你猜这小子能坚持到几?” “如果我动手,保证他连一都过不了,不过嘛,我听上头的意思,这是个十分危险穷凶极恶的家伙,咱们陛下似乎有意来个全套。”他说着用手捋了一把轻摇的刑具,让它们重新叮叮当当剧烈晃动起来。 第283章 再无其他 磨得光亮的众多刑具发出的声音震颤着回荡在型室内,右梧闭眼倾听着,仿佛可以从颤动中捕捉到曾经受刑之人的恐惧和绝望的颤抖。即使刑室十分宽敞,右梧所在的位置也过分明亮,他仍旧觉得浑身发冷,仿佛那些冰冷漆黑的金属正泛着寒光贴在自己皮肤上,利刃上闪着经年不褪的猩红,划破皮肤,刺穿血肉…… 一阵风过,右梧闻到窗外空气的味道,那是被雨水浸润之后,再经过毒辣太阳暴晒的味道,清新而富于生命力,似乎包含着某种涓涓流水一般的波动。而那起先幻觉一般的波动逐渐扩展,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右梧闻到一阵熟悉的草木香气,同时脑海中有个声音响起——“右梧。” 是离相在叫他。 声音肯定而渺然,仿佛沉浸在深潭中所听到的来自水流最底层的呼唤,在脑海中涨潮一般冲刷而过,只留下沙地上的一片深色水痕,洗去了沙滩上起伏不平的脚印,只留下一片潮湿柔软。 右梧猛然睁开眼,所有画面一如之前,他却忽然觉得平静,一种无以名状的平静,不是来自他自身,而是来自另一个人。 当离相最终出现在刑室的时候,右梧从他脸上的表情中,也找到了那种平静的源头,一种仿佛默契般的感觉从心底攀升,他觉得释然。这些天在牢狱中面对面,却感觉不到离相的任何感情和想法,面对着充满死亡气息的阴暗牢房,他不是没动摇过怀疑过怨怼过,却在此刻觉得云淡风轻。 他是信任离相的,即使对方不说,他也明白,一定有一些不得已的理由,即使现在两人相对无言,即使离相亦步亦趋跟在司岚律身后态度谦卑,他也知道,那个人的心是向着自己的。 不用言语解释,无需感应或读取他的想法,仅仅是那一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呼唤,一种绝望而平稳的心境,就让他完全了然。 不管离相站在何处,他都存于离相心底。 雕花楠木的椅子被安置在右梧对面,司岚律掀起衣摆落座,右梧的目光从离相面庞上收回,看向司岚律——四国中最为年轻的统治者。 本该作为兄弟成长起来的两个人,隔着十几年的生疏以及两代人的恩怨互相打量着彼此,各自都在心中念着以“如果”起头的句子。 如果,没有恩怨纷争全力争夺,我跟他会不会像普通人家的兄弟一般相亲相爱,携手成长? 如果,此人在帝宫长大,我是不是也能像除掉其他兄弟一样将其铲除,又有多少可能会败在他的手上? 简单而无意义的假设转瞬从思绪中湮没了踪迹,司岚律招招手,狱卒便向前一步俯首听命。 第一件被递上来的刑具,是鞭子,五花八门的利刃尖刺之间,看上去最为柔软无害的鞭子。 鞭刑只增加皮肉痛楚,不会伤筋动骨,是极适合作为开胃菜的刑具,而且,鞭子这种看似柔软实则坚韧的武器,每每都会让司岚律想起玖息。 司岚律嘴角一勾,看着右梧唤道:“离相。”待其应答俯身之后便把手里鞭子一扬,青砖上一记脆响之后,他把软筋缠绕的把手递给离相,“鞭子用着还合手么?不然直接上刑钩也好,你觉得呢?” “但凭吩咐。”离相说着伸出手,司岚律笑着将鞭子放在了他手心里。离相的样貌配上手中的鞭子,和玖息几乎别无二致。 玖息,可惜你不在这里,不然的话,看到下面的节目,该也会觉得大为舒心吧。 “给我打——” 自从司岚律到来之后就安静到只剩呼吸声和幽幽风声穿堂而过的囚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轻松简单的三个字落到了右梧身上。 对狱卒来说,这是多年未见的场景,陛下亲自驾临刑室这种腌臜地方观看重刑犯的刑罚,意味着一场可以让人提神的漫长折磨。 对于侍卫来说,这也是预料之外的场景,那个神秘而高贵的神兽白泽,近距离看更有种凛然气质,即使身处刑室,他的淡然神情仍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梦境,瞻仰谪仙。而自己的帝王,居然可以令这样的神物为其所用,就更是伟大得近乎神明。 而对于这场戏的真正主角右梧来说,不论刑具也好,围观的众人也好,甚至司岚律都已经没了意义,他灰色的眼瞳中映着的是离相,唯此一人,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