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狗血时代》 第1章 如果有一天你重生了你会想要做什么? 对于纪文心来说肯定是—— 提前记好每一期的彩票大奖号该买买然后一夜暴富如果可以的话再囤房投资开公司迎娶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哎呀想想都要笑歪嘴这种生活简直是再好不过啦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然而事实总是令人悲伤的。 比如说像她现在这样。 夜已深,她关灯平躺在群租屋里用隔板隔出的狭小房间内。隔壁男女不堪入耳的□□声透过隔板传进她耳膜,吵得她久久无法入眠。她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无比怀念前世安静的房间柔软的床铺。 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迷迷糊糊中她梦到自己正在前世的办公室里帮人复印资料,复印机“嗡嗡嗡咔吱咔吱”发出诡异奇特的声响。接着梦境变得模模糊糊一片空茫,耳边响起了一阵人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醒醒!!” “醒醒!!姐!该去上工洗碗啦!!!” 她脑中茫然了一会,接着睁眼便感到大亮的天光;眨两下眼,看到头顶上方灯泡天花板灰扑扑的。“砰砰砰”的拍门声响个不停,她的思绪一下子回笼,一个激动从床上滚了下来。 对对对对对她还要去洗碗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来着得给老板留个好印象她还急等着用钱呢啊啊啊!!! 她匆忙洗漱过后就被住隔壁的隔壁的刚成年打工妹琳琳一路拉着,踩点赶到了“正宗叽叽咕咕盖浇饭饭馆”。 中年老板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老板大约四十来岁,满面蜡黄胡子拉碴,松弛沉重的眼袋挂在眼底。此时他嘴边叼着根烟不耐烦开口:“纪文心你磨蹭什么呢还不滚去干活?!” 等纪文心被琳琳拉到厨房他又在她背后唠叨:“还说自己是文化人!这么磨蹭我们餐饮业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她正走在油腻腻黑乎乎通往厨房的路上,听到这话,拼命努力才按捺住嘴角想要抽搐的冲动。 还你们餐饮业,ballballyou就这又破又脏的小黑饭馆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好吗! 琳琳一脸不放心地把她推到厨房,又千叮万嘱了一堆话才忧心地离开。琳琳也是这里的服务员,这个洗碗的工作就是她介绍给纪文心的。 来到厨房,纪文心把情绪先撇到一边,按着厨房大妈的指示开始窜东窜西干起活来。 …………只不过,这洗碗的活怎么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做? 她以为就像前世饭后那样随便洗洗刷刷就行了,怎么现在这个碗多得就像洗不完一样?! “那个叫纪什么的!快点快点把盘子端过来!!”厨房大妈在嘶吼。 “马上来马上来!”她抱着一大摞码得比她人高的盘子,颤颤巍巍在湿滑的厨房路面上小步挪过去。 这破盘子真特么重啊!! “快点啊!!”大妈继续吼。 她加快了脚下步伐:“来……!”嘴里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脚底打滑。 她几乎是本能地迅速稳住重心抱紧了那叠盘子,然而还是有好几只摔到了地上。 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碎片。 完蛋了!! 完蛋了!!! “草泥马你还想不想干下去了!!”闻声赶来的饭馆老板在咆哮。 想!! 想啊!! 第一天发生这种事她也不愿意的!!! “你他妈给我滚!!”老板望着一地碎片满面心疼,“赶紧滚!!” “我我我——!”纪文心被吼得有些发愣,急切地想要为自己作出辩解,可脑子里想要说的太多,结果脱口而出:“那工资……” 老板一个眼刀扔过来,把她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最后的最后纪文心灰头土脸地从小饭馆走了出去,当然干了几个小时的工资也别想了。 正值大中午的饭点时刻,破马路上飘荡着各种味道乌烟瘴气。 她现在二十二岁,刚重生没几天。 本正该是享受重生生活、利用先知能力挽回错误大杀四方的时刻,可此时的她却一无所有,在乌泱泱的进城打工大军中毫无竞争力可言。 她好像突然脱力了一样,耷拉肩膀拖着脚步慢吞吞往住处回去。步伐卷起一阵尘土,仿佛车轮滚滚而过。 她目前所在的地方是a市城北靠近工业园区的城中村,人流量也算不少,只不过往来的都是上辈子她从没仔细注意过的人群。与其说她上辈子从没注意过这类人,不如说她与这类人这种地方根本就没有交集。a市很大,她上辈子在a市生活了十多年,只不过活动范围一直都圈定在特定的几个繁华城区。 前几天她突然重生在这个城乡结合部。 她之前好像是死了。 怎么死的?……忘了。应该是发生了不太惨烈的意外吧,否则她不会不记得。 死亡比想象中轻松不少,反倒是重生后的现在,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 她自认前世就只是个极其寻常的人。极其寻常的家庭出生,极其寻常地上学,极其寻常地大学毕业,再极其寻常地在公司工作。哦,她还极其寻常地有个相亲认识的未婚夫。 但是重生之后呢? 她得知现在是2xxx年,正是她意外去世的三年前,她二十二岁的时候。身份据她判断应该是个靠租房打工为生的底层人员。 直到今天,这么一下子重生过来,纪文心对一切还是一头雾水。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重口熏人的烤肉串煎饼炒菜鱿鱼串味道混合在一起,一路蹿到她的鼻腔,呛得她能咳出泪。 她继续往她的暂住屋走着。 路面铺着的砖版很破旧,一些路段坑坑洼洼,脚踩在松松垮垮的路面砖块上一不小心还能踩出泡污水来。道路上随处可见的废物垃圾更不用提,油腻腻的污渍顺着沿街黑乎乎的小铺子一直蔓延到街尽头。不远处卖小商品的店里传来扩音器的高亢杂音:“五元五元!!全部五元!!清仓甩卖!!赔本甩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混着更远处服装店里旋律劲爆的音乐噪音,听得人脑袋阵阵发昏。 往来路人的衣着不是破旧就是颜色鲜艳过了头,脸上也尽是或茫然或苦闷或凶狠或苦中作乐般的兴高采烈。 纪文心晃晃脑袋,双眼无神地与那些路人擦肩而过,头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猜想着这些人的际遇。离开老家,进城,打工,赚钱,不赚钱,回老家,留下,流窜到他城。 还真是一眼都望不到尽头的人生。 ——而她呢?她重生后的未来该是怎样? 她心里一下变得有些压抑。 纪文心的住处就在离刚刚那个小黑饭馆步行大约二十五分钟的群租房。 走到楼下时体力负分的她已经气喘吁吁。她看着破烂的矮楼房干脆一屁股在路边坐了下来休息。阳光这么好,她不想回那个狭小阴暗的租屋。 她双手抱腿把脸搁在膝盖上晒太阳,眯着眼回想重生这几天的种种。 那天刚重生,她疯一样跑到镜子里看自己的脸,和前世一摸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终于返老还童哈哈哈哈就发现,她明明处在更年轻的时代,上辈子白皙的皮肤这一世却变得粗糙暗沉毛孔粗大,双眼里有隐隐的血丝。她惊讶地看自己的双手,细长光洁的手也变得红肿脱皮,掌心纠缠曲折的纹路又深又重。回头再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十元一件贴满劣质亮片的t恤裤子。 最后她转头仔细打量那个用隔板隔出好多个房间的群租屋。室内光线昏暗飘荡着一股饭菜馊味,家具老旧脏污,墙面发霉脱落。 所有的感觉都如此真实……但她不想承认。 她翻遍了自己那个破屋子里的所有箱柜也没找到任何类似身份证户口本手机文凭证件的东西,全部身家就几个硬币毛票,不超过二十块。 她是不是穿越到了别人身上?合租的室友一脸莫名其妙地告诉她她就叫纪文心,没错没错的。她不可置信地又问室友借了山寨机,拨打生前家人公司的电话,却只得到号码不存在的提示。 她本来还充满一丝希望的心立刻就从写字楼顶重重摔进了冰凉污浊的地底。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那天晚些时候房东还过来催着要房租。她这一世已经欠了三个月的房租,再不付就要被赶出去露宿街头了! 纪文心懵得不能再懵。 她完全不知道,在她这一世前半的人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孑然一身并活得如此狼狈——没钱没朋友没住处甚至连身份户籍有没有都不能确认。 重生什么重生,还不如让她就那么在意外中死了才好呢! 此时纪文心坐在太阳底下思绪混乱地想东想西,五月的暖风撩动她长及肩背的发丝,抚慰她的情绪。风温柔地让她快要睡过去。 她眯眼看到对面过来一只精瘦的三花猫,毛发脏污,体型看着像刚成年,一点不怕人翘着尾巴朝她“喵”一声。 她和它大眼瞪小眼。 半晌后猫大人缩着爪子在她旁边趴睡了下来,眼睛露出一条缝小脑袋朝她晃晃,似在暗示:还不去给朕拿食物。 这尼玛猫都成精了!! 只是纪文心不知生出了股什么心思,竟鬼使神差地上楼拿了点馒头下来。也许是看这猫流浪得这么辛苦还保持冷艳高贵的姿态,有些羡慕又有些同病相怜吧。 她啃了大半个馒头再把一些碎屑放到猫的跟前,却见它扫了眼又起身甩着尾巴迈着优雅的小步伐走开了。 …… 它最后那眼神纪文心太难忘了,那似乎就在说,愚蠢的人类。 她受不了地双手扯住自己的头发——她现在活得还真他妈连只流浪猫都不如! 她想回去!她想回到她真正的家!想要钱钱钱!想要住家里的公寓吃家里的饭菜睡家里的软床! 可是她前世的家——夏白公寓好像在这一世从没出现过。地图上遍寻不见,找人打听也毫无结果。 她把最后一口馒头塞嘴里摇摇晃晃站起身,胸口被噎得有些难受。 她决定走出这个地方去“外面”遛一遛。 她撸撸头发拖着步子走离了暗巷环绕的城中村,来到了离工业区不远的大路边。 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就是工业区附近的第一家企业,门口正停了一辆车。 车上走下来一个年轻人,微胖,个子不高,寸头圆脸大t恤,大摇大摆向厂区大门走去。 纪文心瞧着那个人影,整颗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妈呀!!熟人!!她的大学同学!!! 重生这么多天终于让她碰到个熟人了!!! 还是曾经追过她的人!! 她激动得有些不可自抑,只盼眼前红灯快快过去她好跑到对面和他套近乎! 第2章 纪文心心急如焚地看着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下车向厂区的大门走去,眼看着就要走进大门里面了。 红灯啊红灯怎么还不跳转到绿灯?!!她急着要过马路啊啊啊!! 马路对面厂区大门前的人已经看着要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她急得顾不上红灯,左右看了看,见大路上往来车辆变少就趁着没有车辆的间隙直接快步闯了过去。等到了马路对面,她又嫌走得太慢,转而跑起来。 于是纪文心就这么跑到了“嘻嘻哈哈电子材料生产有限公司”大门口。 大门是两扇寻常的自动伸缩大铁门,此时紧紧闭合着。而刚刚她见到的那个大学同学则刚走到门卫处。 “孙德牧!!!”纪文心气喘吁吁地在他背后吼出他的名字,这一声吼得她嗓子都有点痛。 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就叫孙德牧,是她大学隔壁系的同学。她大学学汉语言文学也就是俗称的中文系,而这个叫孙德牧的是工程院电子信息系的。她曾经在学校里的追求者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孙德牧就是其中之一。 孙德牧追人的方式很古典朴实,默默地为她占自习室的位置,默默地给她带早饭,默默地在她宿舍楼下等她,默默地关怀人滋润人,最后甚至不惜说出“我愿等你看我一眼”这种充满云备胎气息恶俗又卑微的表白。 纪文心一直觉得孙德牧是老实巴交的一个好人。只不过当时作为一只耿直的颜狗,他微胖朴素的外表实在不合纪文心的喜好。 ——她对他的追求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 直至后来纪文心才知道这个看着一脸淳朴的同学家里却拥有自己的企业,他是个家里小有资产的小土豪。 此刻她看到孙德牧出现在这里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猜想这应该就是上一世孙德牧家的企业。 她看到他在她的喊叫下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头来看她,眼神有些怪异。 她小步跑到他跟前难掩激动的心情:“果然是你啊孙德牧!我是纪文心啊现在身上出了点小问题——” 孙德牧那张在从前向来慈眉善目的脸变得疑虑又不明所以。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然后皱着眉打断她:“我们厂常年招工,要应聘做工人进去左拐右拐直走找人事张大姐,记得带好身份证。” 他板着脸,眼里是看待陌生人的光。 纪文心有些着急地上前两步:“别别是我啊!纪文心!你大学同学!” 孙德牧的眼里隐隐有了不耐烦:“姑娘,你要真读过书就该知道来这种地方行骗是没用的!” 她急得抓上了他胳膊:“我不是骗子!我知道你叫孙德牧,念a城大学,工程学院电子信息系,比我大一届去年刚毕业!当年还追过我!”追她追得不要太勤快! “去去去一边去!老子b市大学国贸系毕业的不认识你少来套近乎!!”孙德牧终于受不了地挥舞了下手臂把她抓着的手甩下来,然后疾步走向看热闹的保安向他交代几句,接着便匆匆走进了厂区。 还在恢复体力的纪文心被他刚刚的大力甩到了地上。她愣愣地看着孙德牧的身影消失在她视线中,反应过来后恨恨捶地。 妈的智障啊!不承认就不承认用得着这么大力推人吗!! 但是、但是—— 他居然真的不认识她了?!!……他居然念了其他大学其他专业了? 那、那其他人呢?会不会也是这样?! ………… 她跌坐在地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越想越慌。 这个世界不好了。 她的世界不好了。 她在保安过来赶人前茫然地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烦闷得简直想流泪,手无意识地□□桃红色的外衣口袋,让她摸出了两块钱硬币。 她停住脚步把硬币放在掌心细细地看,钢冷的币面折射着嘲讽的太阳光辉。 在她生前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时间里,两块硬币就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放置无足轻重的存在。而对此时的她来说,两块钱却变得至关重要——是关乎着她晚饭吃肉馒头还是菜馒头的大事。 然而她对着这两枚硬币看了又看,最后又做了个决定,她要去市区看一看。 她要亲眼确认从前她熟悉的地方还在不在,不然她不想相信这个世界她自己的存在。 珍贵的两块钱当了她来回的路费。城中村虽然脏乱差,但是交通还算方便,大道三分钟脚程的地方就有个公交站台。 她搭着十三路公交车一直到了市中心。 刚下车见到久违的熟悉地方她差点又抑制不住激动的眼泪。 啊啊啊对!就是这里!!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见证了十多年变迁的商业闹市区!! 商业区依旧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巨幅海报广告抬头可见。 左手边是后和海路,右手边前面有家老茶馆,不远处的那个大楼是a市地标建筑红花大厦,往西南有条种满梧桐的路上都是卖书卖音像制品的小资店铺!! 纪文心拿脏兮兮的袖管恶狠狠抹了把眼睛,沿着记忆中的路径一直走一直看。 就是这个世界!没有错!! 虽然有些店面和她记忆中有些出入,但是总体上比起她所知道的世界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用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拐到了那条熟悉的梧桐道上,一旁店铺的玻璃橱窗倒映出她落魄不甚整洁的形象。但是她并没有来得及在意她的形象——她又被一阵熟悉的旋律吸引了注意。 拉赫玛尼诺夫升c小调前奏曲。 钢琴乐音抑扬顿挫、饱含沉重。 熟悉庄重的旋律卷杂在绿色起伏的梧桐叶浪中,好似风呼般的悲鸣,拨动起她脑海中的弦。 纪文心上辈子上学时候最常听这首曲子,也最爱听一个人弹这首曲子。 她循着乐音来到一家乐器行门前,抬头仰望似曾相识的招牌门面,恍惚记起这里曾经是一家经营唱片的店铺,如今却改成了乐器行。 她推门而进的时候店中正将那首曲子放到快末尾处。店里的顾客不算多,三三两两不是在打量乐器就是在研究配件。只不过—— 当她一进门就引起了所有店内顾客的注意。他们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她的气质打扮实在与整个店铺都格格不入。店铺装修精致典雅,乐器书籍资料陈设得井然有序,顾客衣着整齐光鲜。只有她,上身桃红色的脏卫衣,下身亮片掉一半的烂牛仔裤,脚蹬一双脏兮兮的破球鞋,捆成马尾的头发像几天没洗的样子。 可是她似乎对刺眼的目光恍然未觉般地走到一架三角钢琴旁,抖着手指就要在黑白键盘上按下一个音符,一心只想着,如果他也能在她身边继续弹曲子给她听就好了。 啊,音符啊,带她回去吧。 回到她熟悉的世界里去!!! “纪文心???!”一个清亮的女声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 纪文心猛然一惊,手掌不留神全都按压在键盘上。钢琴发出“噔!”的沉闷杂响,听得所有人皱了眉。 她抬眼朝声音主人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正款款朝她走来。 这再熟悉不过的脸是…… “李妮美!”纪文心心中又紧张又激动。 这是她的初中同学李妮美!!! 今天真不知道走的什么运,老同学一个个都被她碰上啦!而且她居然还记得她!! “果然是你,纪文心。”李妮美走到纪文心跟前不远处站住,双手抱胸审视着她,轻启大红唇,“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妮美其实曾经在初中和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结,但是纪文心现在……她现在……! “南华初中存在过的是吗?!我们同一届你在五班我在六班?!”她满心急切地想要得到令她心安的求证。 “你脑子没毛病吧?”李妮美画得上挑的眼线有股趾高气昂的味道,“是又怎样?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也好意思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纪文心咽了咽喉咙继续确认:“你上学时用别人的作品获奖加分上重点,这也是发生过的事吧??” 这话听得李妮美一下子柳眉倒竖:“一个乡下人也配来跟我说这个?!”说着急急忙忙大力抓向纪文心对她推推搡搡,“走走走别在我叔叔的店里捣乱!!” 本就气虚的纪文心被李妮美左摇右晃地推出店门推到马路边,然后她踩到枚石子,脚腕一滑竟又歪倒了下去。 纪文心试着站起来却感到自己的左脚传来剧痛,一时间整张脸都皱起来。 她的左脚扭到了。 妈的智障! 李妮美这人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智障! 她在心里一边骂一边努力站起慢吞吞挪动自己,想要将自己从车辆来往的马路边挪回人行道上。 前方驶来一辆黑色轿车,眼看就要擦上她。车辆驶过的气流带得她再一次重心不稳倒在了地上。 !!!她今天又撞了什么邪气第三次摔倒在地了!! 车辆刹车,车轮在路面摩擦留下撕响。 车上下来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蹙眉看向纪文心:“没事吧?” 纪文心给面前的青年翻了个白眼:“我的脚你看着该怎么负责吧!!” 年轻人看起来更不开心了:“……碰瓷?” 他走回车子,敲开后座车窗俯身朝车内人低语,然后又直起身转向她。 这一瞬间纪文心看清了半隐在车窗后的那个人。 那人把头转向她,隽秀的面庞上毫无波澜,目中也无惊无喜,镜片下的一双眼只淡漠地扫过她便又望向前方,留下一个清冷的侧脸轮廓。 但是纪文心的内心又掀起了风浪。 程千!!他是程千!!她中学暗恋过的男神程千啊!!! 他们相互认识的!他干嘛要装陌生人?! 第3章 纪文心还在惊异,李妮美已经“噔噔噔”走过来:“你头发上掉线来的脏东西!”她把个脏兮兮的发圈扔在纪文心脸上,“纪文心我话先放这里了,以后你再乱说话捣乱我跟你没完!”标准智障路人的智障台词,扔下狠话就踩着小高跟走了。 纪文心来不及给她骂回去,只一个劲地看着坐在后车里的人。 是他是他就是他! 程千! 而此时程千也又把头转向了纪文心,冷漠的面上似乎有了些情绪。 “程千!”她脱口而出,声音发颤。 程千侧着脑袋又将目光移回她身上,过一会打开车门直接下车向她走来。 还是记忆里颀长的身材和白得过分的肤色,只不过此刻看起来成熟不少。 他架着副精巧的金属框眼镜,头发认真打理过,衬衫领子规规矩矩地包裹住修长的脖颈,领带系得一丝不苟。 “纪文心。”他走到她跟前开口,语气淡然。 她感动得就差去抱住他的大长腿:“是我是我是我!”谢天谢地他还记得她! “碰瓷碰得太没水平。”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来了这么一句。 从她的角度去看他的脸,竟感到了一丝高高在上的凌厉。 “不是——”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又改了口,“对对对对对!我的脚出问题了,你看看要怎么办?!” 程千看起来也很有些奇怪,像记忆中的样子又不像。但是她此时必须先要解决另一个问题。 程千就那么垂眼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镜片折射出冷凝的光。 接着他忽然笑了,笑容很浅,嘴角一个微小的弧度:“来吧。我送你去医院,赔你医药费。” 这话说得正合纪文心的心意。她需要钱,无论是借钱还是什么也好有了钱才能过下去;顺便,她还需要确认,程千是不是也变了? 纪文心怀着各种心思和程千一起上了那辆幻影,刚才的那名青年也一脸便秘地回到驾驶座上。 车辆重新驶动,往医院方向平稳地开去。纪文心局促地坐在位置上。 “纪文心。”程千又念了一次她的名字,声音不高不低,像清凌的海潮拍击岸石,沉甸甸地回荡在不算宽敞的车室内。 她还在望着窗外熟悉的路途酝酿该怎么和他开口,听到他的声音,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是!” “名字怎么写?” “啊?”她转过头睁大眼睛,“你,不是知道的嘛?”他不会真不记得了??! “怎么写。”他只重复问。 他正侧头专注地盯着她。 路旁的绿叶枝梢透过窗玻璃在他身后晃动,阳光穿过枝杈在他脸上留下细碎的光晕,把他冷白的肤色照得有了暖意,像极了当年她远远偷看他时映入眼中的情景,青葱曼妙。 “纪念的纪,文雅的文,心脏的心。”她有些泄气地回答,然后小心地将目光转向他古井无波的眼眸,瞳孔深处黑漆漆一片。 疯狂又热烈的火花似乎在他眼底一闪而逝,只瞬间眼底又恢复成沉静安宁的样子。 纪文心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因为下一秒程千波澜不惊地浅笑起来:“好。” 好??男神你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她也觉得她的名字挺好的。 她看程千变得挺平易近人的样子,张张嘴就想谈钱,又觉得一开口谈钱显得太没诚意。 那就确认下他在这个世界的情况吧! “程千,我问你。”她拽了下自己的袖子,深吸一口气呼出,再接着盯着袖管一鼓作气说道:“你今年二十五岁为人勤奋好学小时候因病休学过一年在西华中学毕业后进入中央大学数学系毕业后进入自家集团公司工作我说的对吗?” 她说完后车内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程千一言不发,在前排驾车的青年却先“噗”地笑出声来。 青年手握方向盘一边直视前方一边说:“哎呀程先生原来名头大到连你这样的姑娘都知道他啦。”他打趣,“不过除了姓名年龄你都猜错啦哈哈哈哈!” 纪文心听闻,惊疑不定地看看他又看看程千。 程千双腿交叠倚靠在座椅上,半垂着眼似笑非笑,眸光掩在冰冷的镜片下。 只听驾车青年还在耳边调笑:“程先生从小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是运动会上的金牌常客附中毕业后直接去了海外留学念金融大学时期开始创业现在国内的公司正在稳步发展中哦!”他也学纪文心说话的腔调一口气不带停地把程千老底抖出来。 “缅因,注意开车。”久不开口的程千发话,并没有对青年的话语进行否认。 叫缅因的青年又闭了嘴。 纪文心则听着他们的对话,一颗心不断地在空中往下坠,越往下沉越冰凉。 她丧气地将脸埋在双手中。 程千果然也不是她知道的那个程千。她感到她已经可以慢慢接受从前的熟人与她的记忆有偏差这个事实了 ——现在的世界和她上辈子的世界不一样。 她痛苦地从掌心上抬眼瞟了下程千。他似乎对她刚刚说的一长串话并不感兴趣,即使那番话错漏百出、与他这一世的生平出入甚大。 他只安静又极有存在感地靠坐在座位上,垂眼把玩着腕上手表,见纪文心瞟过来,便朝她友善地笑笑。 没多久他开口对纪文心说:“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口气听似很和蔼,但命令一般的语气又说得极其自然。 纪文心的脸又纠结起来:“正好弄丢了,不过之后准备去补办来着。” “是没有还是遗失了?”青年插嘴。 纪文心没理睬青年,她听到程千开口问她:“你以前认识我?” “对对我们认识的你终于记起来了!”她咬着下唇纠纠结结说,“所以我有点事想要——” 还好还好程千男神脑子总算没坏。前世他还是个学霸呢,能在全国竞赛里获奖的那种。 他笑着打断她的话:“可我不认识你。” 纪文心没说完的话被卡在了喉咙里,干张着一张嘴。 车内又恢复沉默。 “停车。”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开口。 车速慢了下来,沿边停靠着。 “下去。”他继续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纪文心一头雾水:“啊?” 此时她却只见程千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微倾脑袋笑看着她,冷白俊秀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驾车青年此时已经下车打开了她一侧的车门:“姑娘下车吧啊!”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纪文心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张了张嘴,最后抓住程千的裤管口不择言:“那那那医药费——” 青年开始不悦地拽起她的胳膊往外拖:“你还真碰瓷碰上瘾了啊?!” 而程千则依旧毫无反应,只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扒住他裤子的手。 纪文心被扭到的左脚不方便行动,青年不小心用力过猛便把她抓跌到了地上。 车内飞出来一张纸币,讥讽地在空中打个转,最后轻飘飘地砸到她脑袋上。 她愣了一瞬立马眼疾手快地抓住这张一百块钱,嘴里还不忘说:“不够——”而青年和程千却早已关上车门驶离了她。 黑色轿车留给她一个嚣张跋扈的屁股,顺带让她吃了一大管车尾气。 程千竟然变成这样了。 昔日会扶老奶奶过马路、温温和和朝她笑的人竟然连性格都变了这么多! 她皱皱眉,将那张一百块纸币举到头顶对着太阳细看,手指轻轻弹两下,忽然怪笑起来。 这算是无心碰瓷碰成功了? 哈哈哈哈哈她有钱啦!! 哈哈哈哈妈的一百块现在都能让她当巨款这么宝贝。 程千个死扣货,看起来那么有钱多给点都不行么。 笑着笑着她又觉得有点想哭。 这世界果然真的绝对肯定一定不一样了。 也是,连她重生这种事都发生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手捏纸币单腿跳着站起来。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还要赶快逃离现在这窘迫的困境,她还要去把她的身份户口全都补回来,她还要找到从前的家人朋友。 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向这突然异变的世界跪下呢!! 夕阳已斜,纪文心小心翼翼地收起钱币用剩下的一枚硬币搭乘公交回了城中村。 当她回到回到她的小破租屋的时候打工妹兼室友琳琳也在,对纪文心笑得有些勉强。只不过她对纪文心说了个好消息:“姐!我给我们老板求过情了!他同意继续再让你去上班了!” 那个黑饭馆? 纪文心眨眨眼觉得自己霉运过后好运终于慢慢来了!她有了一百块巨款,饭馆的打工也保住了,接下来接下来…… 半夜她躺在硬板床上继续想着她的生财大计。 隔壁男女今夜少见地没把他们的床板摇得咯吱响,然而空气里却幽幽地飘来一阵啜泣,女鬼哭冤似的。 呜呜咽咽嘤嘤嘤嘤,听着比□□的野猫还要瘆人。 第4章 那鬼哭鬼叫的声音扰得纪文心难受,但她今天一天都太疲乏了,最后还是伴着深夜女人的哭声不太|安稳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纪文心起床把自己收拾一番,然后便去找琳琳打算再详细问问黑饭馆打工的事情。她的左脚扭到了,虽然现在可以行动,但到底不如先前那么利索。她想让琳琳再跟老板通融通融,问问他能不能体谅体谅山穷水尽又崴脚的她。 但是她却看到琳琳瘫坐在自己房间里,哭得眼红脸肿。她猜想昨夜的哭声应该就是琳琳发出来的。 说起来纪文心本人对这个叫琳琳的室友说不上很熟,可琳琳对她表现得却很是有些热情。 那时纪文心刚重生对一切都震惊又茫茫然,极其想要找个人好好问问,然而室友们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独善其身的姿态,对她爱答不理。 只有琳琳一个丫头上蹿下跳在她跟前起劲得不行:“姐姐!你终于肯和我们说话啦!!”她叽叽喳喳,“你以前都一个人把自己关着不和我们来往的!!” 她的话简直让纪文心脑门上的青筋又抽了两抽——她这一世的前半生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独来独往又落魄。 好在琳琳是个心大的,很快便和纪文心亲密起来。琳琳大名叫张翠琳,今年刚满十八岁,老家在偏远的喵喵省汪汪贫困县下面九曲十八弯镇隔壁大山里的晒咸鱼村,走山路再换车去城里要好几个小时。 琳琳没事会找纪文心唠叨,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姐!你可真有文化!!”说这话时眼中放光充满小小的崇拜,夸得纪文心在艰难困苦的生活里好不容易有了点得意和开心骄傲。 琳琳一家人口众多,她上面还有几个已经或出嫁或同在外打工的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跟着父母在家种地,等到大了些便悄悄和同村人离乡去往各大城市打工,直至前两年流窜到了a市。 一开始纪文心以为单纯是琳琳年纪小见着谁亲切就爱贴近,后来几天却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琳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对有文化的人迷之崇拜,正巧纪文心就是她眼中所谓有文化的人。 纪文心于是装模作样地扯她知道乔治奥威尔与列夫托尔斯泰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也通晓诗词格律平仄和宋狗帝的喜好,甚至对罗密欧和达西先生谁长得更帅侃侃而谈,这样随便一瞎扯就把琳琳唬住了。 ——天知道这只是她作为一只中文狗没头没脑随便瞎掰的知识罢了。 只是这些知识对纪文心目前的生活处境毫无用处,甚至连半毛钱都不能给她赚到。她没有身份文凭,正经公司工厂无法应聘;她没有钱,只能先从最最底层干起,凑够一定数额的资金。 她现在只能靠琳琳的同情心和崇拜心在这个奇怪的世界小心摸索。 纪文心觉得她有点对不起琳琳,因为当她被琳琳的哭声吵了半夜,又在大白天看到她哭得抽抽噎噎凄凉无比时,她心里竟没有一点难过、关心、同情或任何类似这样的心情。 她只是有点急切地想,琳琳还能不能带她去饭馆跟老板求情了啊?她还等着来钱呢! 只不过她此时只能先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转而先去安抚琳琳的情绪。 琳琳一抽一噎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得纪文心很有些烦躁。她耐下心来和声细语问琳琳:“发生什么事了?” 琳琳满脸无助地扑过来:“姐!!我怀孕了!!”接着又是一阵呜呜哇哇稀里哗啦。 纪文心一下子也傻了。 嗯?what??怀孕?????!! “你、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此时的琳琳怎么也说不清楚来龙去脉,纪文心只能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得知,琳琳之前交了个据说挺有钱有文化的本地男朋友,一来二去好上了。 男方口口声声答应说不久就让琳琳离开城中村,接她去他家同居帮她找个新工作,然后领证结婚让她在家带小孩。谁知道后来男方找了新欢被琳琳发现了,狗血的是正巧琳琳也查出来自己怀了孩子。她本以为就此可以用孩子让男方回心转意,谁知道男方却像铁了心一样用父母不同意来搪塞她。 昨天新欢还到店里去耀武扬威,把琳琳气得又伤心又愤怒。 纪文心听完,感到自己一大早就被淋了一盆泛着陈年酸腐味的老狗血。 她一点都不想搅合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去,但是碍着饭馆打工的事,又只好先劝着琳琳道:“妹子!你别怕!这事等姐之后给你做主!”她i撸袖子拍胸脯给琳琳保证,“其他人可能不管你,但是你人这么好我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纪文心说这话其实有点心虚,因为她只想先解决好自己眼前的事情以后再考虑琳琳的困难。 “……还有饭馆那边你能不能先帮我跟老板说一下,我的脚……”她接着道。 琳琳却大受感动地摸了泪:“呜呜呜我现在只有你了姐!老板那边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她小心地看看纪文心的脚,“姐啊你的脚咋了?” …… 于是她们又在房间里坐着扯了会话,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准点来到了叽叽咕咕盖浇饭饭馆。 饭馆还和昨日一样,白底红字被油烟熏得黑不溜秋的招牌,黄黑黄黑的玻璃大门,一眼望去室内光线昏暗,几乎可以想象出里面桌椅油腻泛光的破烂样子。 此时店面的两扇玻璃门都大开着。 她们走近店前才发现店里面何止是破烂油腻,简直像是被狂风骤雨袭击过一样,家具碎木桌腿凳脚甩了一地,还有不少酒瓶碗筷碎屑。 纪文心腿有点发软,这是遇到喝酒闹事的了? 这在城中村打工,还是有点危险度的啊。 琳琳也有点被吓到,拉着纪文心一惊一乍地走进店里。 整个店里面被人砸得不成样子,桌椅被掀翻,曾经摆放还算整齐的碗筷调羹乱糟糟地散落在脏污的地上,碎碗碟酒瓶玻璃瓷片在地上弄得人寸步难行。 中年老板愁眉苦脸地坐在贴在墙上被撕了一半的菜单下,满眼心碎到肝颤的忧郁。 他此时阴沉沉地抬眼看到琳琳和纪文心一前一后走入店内,一腔烦闷无处发泄似得撕扯着嗓子叫唤:“你们他妈的这时候滚来干嘛!!没看到老子正烦着呢吗!!!” 纪文心拉拉琳琳的袖管,满脸忧色:“老板得罪人了?” 琳琳吸了两下鼻子,也是不明所以:“不像啊——” “我□□妈的你们还滚不滚!!!”老板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大发雷霆。 “老板那你们店以后还招工——”纪文心心一横不抱希望地问出来。 “乒!”一声,老板摔来一个空饭碗,白花花的瓷片摔裂在纪文心脚边: “你要能把砸店的那帮黑衣大爷请出来别说继续洗碗了!要我跪下给你叫奶奶都成!!我艹!” “还不滚?!” 纪文心微瞪眼睛,最后一瘸一拐地拉着依依不舍的琳琳加速离开了黑饭馆。 她们找左右临近的皮包店杂货小卖部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今天一大早黑饭馆刚开店的时候来了一帮气势汹汹的穿整齐黑衣西服的青年。说是地痞流氓收保护费的吧,看着整整齐齐的吧,又不像。一帮人更不像长期在他们这城乡结合部混着的人。 然而那帮人却都是凶神恶煞的,把店里该砸的砸,该撕的撕,风卷残云动作利索看着倒像专业的。 一帮好事群众在最外面围观着,就见饭馆老板东多西窜哭爹叫娘,那群砸店的却一直无动于衷。黑衣人个个身材高大威猛看起来力大无穷,老板敢怒敢叫不敢上前硬拼。 人人都以为老板这是倒了血霉,结果人砸完店临走的时候,带头的又叽叽歪歪和饭馆老板说了一通话,甩他一大叠钞票才拍拍屁股走人,不带走一片云彩。 大家都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中年老板得罪了哪个不得了的大兄弟;又纷纷安慰老板说这大兄弟是个好人,赔的钱比损坏物价值高多了。 纪文心和琳琳听得面面相觑。 小卖部老板眉飞色舞带着唾沫星子讲完一大串,最后还不忘对她们添一句:“过程听听就好。我们店不缺人手不招店员哈。” 听得纪文心再一次拧了眉。小饭馆的兼职看来没什么指望,无亲无故的她要找个稍微正经的工作又需要身份证件。 她捏了捏兜里唯一的一张一百块钱,扭头对同样面色发愁的琳琳说:“别怕!以后有的是机会!走!先陪姐去补办身份证!” 琳琳抓着她的胳膊无声地点点头,像在海里飘荡的人抓到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然后粘着她一起去了最近的派出所。 …… 各辖区派出所也大同小异,纪文心按流程道明来意。 办事员掏掏耳朵老大不乐意地再次抬声问:“啥?你再报一次?刚刚系统里没查到你的身份证号码。” 第5章 纪文心吸了口气继续把自己前世的身份证号报了一遍,然而不安的情绪已经开始慢慢攀爬上她的心房。 补办的办事员盯着电脑屏幕噼噼啪啪在键盘上敲击几次,半晌过后抖着脚再次开口,果然不是什么好话: “没有啊,查不到你的号!姑娘诶你肯定记错了。下回带着户口本来补办吧!” 一句话直接把纪文心一颗心击沉到冰冷海底。她僵硬地道过谢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派出所。 她的证件号码绝对不会记错的。 查不到,最大的可能只会是…… 琳琳在她旁边小心翼翼地打探:“姐啊,你也是,”她咽咽口水抖出后两个字,“黑户?” “黑户”两个字刺得纪文心脑子里的神经跳起来。 她不自觉地颤抖了下上半身,接着转头看向琳琳,圆眼撑大缓缓眨动,眼神却暗沉沉的没什么光,深处埋藏着暗不见底的恐惧。 她确实是在恐惧。 不论之前她多么信誓旦旦地决心要找回父母、找回自己重生后失去的身份家庭,一天天亲眼所见所闻的现实却都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回不去了。 理智提醒她这就是现实,接受吧,接受吧,然后痛苦地挣扎活下去吧。 可是—— 她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就变为孤身一人的黑户啊?! 她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一时间却又毫无头绪。 纪文心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 琳琳抢在她前头开了口:“姐啊!我懂我懂的!我老家还有后来认识的很多人都是黑户,他们一样上学打工的!”她的声音低下来,“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搞定你的问题的!” 她们此时已经走到了离公交车站台不远的地方。 纪文心抓紧了口袋中薄薄的布料:“怎样的办法?” 她迫切地想知道任何可以立马摆脱身份困境的方法。 “一会我就带你去。”琳琳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姐,你能不能先陪我一起去找找我男朋友?我还想跟他解释解释。” ……又是这堆破事!神他妈烦!! 纪文心在心里骂翻了天,然而有求于人,只能先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好好,琳琳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么,你男朋友在哪里?” “宁安区中心广场宁安路那边的长风大厦,有个叫豆豆泥投资中心的公司,他在那里上班。”琳琳说着说着居然有些娇羞。 纪文心牙有点酸,心里也郁闷着。 宁安区这地方她知道中心广场宁安路她也知道,前世那里是繁华的办公商业区,写字楼林立,她前世的公司也在那边。可是她从没听说过那边有叫长风大厦的建筑。 也许世界变化了建筑地名多少也会有些出入吧。她只能这么想。 她和琳琳搭上去往长风大厦的公交车。 沿途风景依旧与上一世没有过大区别,沥青马路两旁闪着冷厉光辉的写字大楼鳞次栉比。 到站琳琳带头下了车,扶着纪文心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长风大厦的楼前广场。 纪文心仰头眯眼观察这栋大厦。建筑风格中规中矩,约莫有二十来层,日光浮云倒映在大厦表面的深色玻璃上,给严肃的大楼添上了轻快自在。 仰头看久了她的脖子有些酸。她可以确定,这栋叫长风大厦的建筑,仅在这一世出现过。 走在前头的琳琳见她还在大楼前磨蹭,回头招呼了一声。她听到催促,继续向前走进大厦。 门口保安像盯着可疑人物一般视线片刻不离地跟在她们身上,盯得纪文心浑身不自在。 大厦内部装修简洁明快不失高雅,光洁的大理石砖映着两个人细瘦的影子。琳琳刚刚在车上稍微打扮过,长发柔顺地垂在脸颊一侧,面上用劣质粉饼刷了好几层。而纪文心则依旧素面朝天穿着她那身桃红卫衣亮片牛仔裤。 大厦一楼电梯间前方建了闸口,需要内部人员刷卡通过闸机口才能到前方去搭乘电梯。纪文心她们被闸机拦在了离电梯不远的地方。 她们暂时先坐到了休息区的沙发上。琳琳坐在一盆高达的绿植旁叽叽歪歪打电话,纪文心坐不住,站起来转悠来去又走到一边去看挂在墙上的金属招牌。 正直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大厦一楼的往来人员并不多。纪文心顶着保安大叔富有压迫力的目光大喇喇地站着研究金属牌上的楼层与公司名字。 琳琳口中的“豆豆泥投资中心”在这栋楼的十一层。其余的楼层同样也基本是些风险投资公司、基金管理公司呀之类的。 从十八层往上突然画风一变出现了科技公司,并且都是一个叫“长云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的办公楼层。 长云信息科技……听起来有点耳熟,但是纪文心一时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此时在另一边打电话的琳琳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阿查!你下来听我解释啊!!我就在你公司楼下!” 纪文心有些受不了地走过去,想要拎起琳琳的后衣领抢过电话把电话那头的渣男骂一通,然而也就想想而已。她最后只能强做体贴地拍拍琳琳后背,然后再一脸讪笑地安抚赶过来查看的保安。 好不容易等琳琳通完电话,她急忙问结果。 “阿查马上就来啦。”琳琳一脸欢快,仿佛哭了一夜的那个人是别人。 纪文心又有冲动抓乱自己的头发了。她问:“那你怀孕的事呢?”那渣渣的孩子不打掉难道留着过儿童节?! “当然要把孩子生下来了!”琳琳惊异地看着纪文心。 …… 纪文心无话可说。 她也不想和琳琳说话。 没多久那个叫阿查的男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琳琳小鸟一般扑到他身上抱着他胳膊就开始家长里短,而这男人却满脸兴致缺缺。 纪文心歪着脑袋打量他。形容枯槁、流里流气,衣着倒是还算整洁,穿得跟上班族似的。 只听这男人敷衍琳琳道:“我和她就普通朋友哈。你乖乖的不乱来,以后我们就领证昂。还有我爸的医药费还缺两万块,你啥时候给我?我最近资金周转不灵撒。” 琳琳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只一个劲地点头:“行行行我回去就再凑两万出来!” 纪文心听得目瞪口呆。 眼见琳琳真的要被骗下去了,她终于忍不住走到两人面前一把抓起琳琳:“这男的是个骗子!” 叫阿查的男人马上凶狠起来:“啥?!你他妈再说一遍?!”他用力推开纪文心的肩膀,“老子的女人你也敢管!” 纪文心被推得一步三晃连连后退,没痊愈的左脚重重踏在地上传来的钻心疼痛引得她稳不住重心。 她身子向后倾去:“去你——”倒地前还想再骂上一骂。然而料想中头脑撞击冷硬地面的痛感却没有伴随而来。 她跌入了一个人的胸怀中。 微凉挺括的面料蹭在她后颈的皮肤上却柔柔软软,薄薄一层让她感受到了些许衣衫下的体温。 来人握着她的上臂将她扶稳后,修长苍白的指节便马上离开了她。 纪文心一回头就看到了正要转身走开的程千,浅蓝衬衫未打领带,扣子认真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程千!”她叫住他。 他的步伐稍作停歇,转头给她挽起一个淡笑,镜片下的目光一片漠然。 “和昨天一样的衣服。”他视线落在她上衣,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打卡走进电梯间,然后搭乘电梯上了楼。 ……这一连串发生地太过迅速,纪文心还未来得及多做反应程千便已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她有些木然地想,程千的性格变了好多,还好骨子深处还是个乐于做好事会帮助她人的好人。 还好没枉费她曾经暗恋过他的一片心意。 此时另一边的琳琳和她所谓的男友阿查又黏糊在了一起。 琳琳轻快地飞奔过来:“姐!我们和好啦!”她拉起纪文心,“走吧!现在就带你去搞定你的问题!” 纪文心被她拉着一边回头去看还坐在休息区的阿查:“他是个骗子!” “是是是我知道啦不会给他钱的!” 纪文心一脸狐疑:“真的?” “真的啦!” ……算了,她懒得再管琳琳。先解决证件问题才是正事。 于是她就那么被带离了长风大厦,又一路辗转到了一个老旧的居民楼前。 “钱大哥就住这!专帮人搞定身份证的事!” 走进单元楼,她敲开一户人家。门打开,门后出现了一个光头大金链的胖子。 “哟,琳妹妹!”他见到琳琳嘻嘻笑道。 “钱大哥!这我姐文心,来弄身份证哒!” 纪文心朝钱大哥打招呼:“大哥好!” 钱大哥透着精光的小眼睛上下瞥了几眼纪文心,然后哈哈笑道:“哎哟小文啊!跟哥客气啥!琳琳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啥困难只管说!” 三个人就这么进了室内。 房子里乱糟糟一片,地上堆满各色材料工具,角落里摆着两台不知干嘛用的机器。 钱大哥大马金刀地往破沙发上一挤:“身份证九十块一张哈!”他点燃一根烟,“看你我交情好便宜点就算六十块好了!” 六十?! 纪文心再一次捏紧了揣在兜里的一百元钱。 好贵。 她面有犹豫。 “嗨,大妹砸!”钱大哥这时拿开烟卷吐出一泡烟圈,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有个来钱快的生意有没有兴趣加入一起干?” “什么生意?”听到来钱快纪文心来了兴致。 “卖男人用的那个那个。你要加入,这次的□□费用就当哥哥我帮你的小忙不用破费了!” “男人用的哪个?” “那个呀!”钱大哥一脸意味深长,“壮[消音]药,喂鸽呀!!” 第6章 纪文心吃了一惊:“怎么卖??!在马云网上卖还是有门店?!” 光头胖子钱大哥一看她这样子像是有戏,立马也来了劲:“马云网是啥?就我们店里卖!放心,店长我们都熟人!保证不坑稳赚不赔!!” “这……不会有风险吧?”她没料到这钱大哥没扯三句话就和她聊起了赚钱大计。 “嗨,文文大妹子你就放一百个心!都是正规正规哒!”钱大哥挠挠脖子上的大金链又吸口烟吐出,“看你挺机灵的样子啊所以给你推荐啊!我们那店正巧缺个貌美如花的收银兼销售!提成保准叫你满意满意嘿嘿嘿嘿!” 听着还挺让人心动的呢。 纪文心不自觉地顺顺自己一路奔走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正了正歪系在脑袋后面的脏发圈,然后问道:“那,怎么不叫琳琳去啊?” 钱大哥说出来的条件就是听着太好了,太让走投无路的人心动了,好到不得不让她有几分起疑,胆战心惊地打探她能想到的可疑之处和可能出现的后果。 她这话一说出来,琳琳和钱大哥都笑了。 坐在破沙发另一头的琳琳笑嘻嘻:“姐!他们店里前一个店员刚辞职回老家!我呢,以后可是要在家照顾我男朋友的!”她满面慈爱地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况且现在肚子里还多了宝宝。再说了,我长得也没你好看呀!” 宝宝你个大头鬼啦! 纪文心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 她想起自己粗糙的皮肤胡乱撸起的辫子恶俗的衣装,又忧郁起来。 她前世才长得好看呢!现在这鬼样她都不想照镜子! “钱大哥是个好人。你要信得过我就去试一试呗!”琳琳继续不负责任推荐。 “是的哟大妹子。悄悄跟你说,咱们店里货源有保障,几个好货利润可高!这不前一个店员赚够了立马就回老家结婚去了!”钱大哥在一边助攻。 纪文心内心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倒下了。 不就是类似推销一类的活吗!不就是卖男人吃的那什么什么吗!看起来不靠谱说不定很靠谱呢!!而且,关键是,有钱啊,啊啊啊!! 于是她在琳琳和钱大哥三言两语的介绍下就决定去“甜甜蜜蜜高端保健品商店”上班了。 钱大哥答应她在第二天上班碰头时把她赶制的临时证件给她。 他语重心长:“这人啊,在江湖上漂,没个证件多不方便,你说是吧?你用假的也别有心理压力哈,临时应急一下都情有可原的啦,嘿嘿嘿嘿嘿。” 纪文心心理压力不太大地同琳琳一起回了家。 又忙又累了一天,她们正步履蹒跚地踱向群租屋所在的暗巷口。 琳琳突然毫无预兆地扯了扯纪文心的桃红外衣袖管:“姐!姐啊!先别走你停一停!” 纪文心不耐烦地转过身。 她的左脚还没好利索,第二天又要去新地方上班,现在只想快点回去吃点东西睡个安稳觉。 她按压下心中不耐挤出个笑:“怎么了呀?” 琳琳微微蹙着小眉毛眼睛瞪得圆乎乎,目光落向她背后神经兮兮开口:“我、我怎么觉得有人一直在看着我呀——” “嗤——!”纪文心哂笑,“我怎么没觉得?错觉错觉!是你今天太累了啦!!” 琳琳还在疑神疑鬼:“不不不我真觉得有人在跟着咱们!” “嘁别想太多谁那么无聊会来跟着我们啊?老东猜西想对心脏不好!”纪文心拍拍琳琳肩膀,“就算有什么事还有我罩着你呢啊!” 这才总算把琳琳哄回了家。 不过在步入暗巷前,纪文心还是回头左右扫了两眼周围环境 ——紧邻着暗巷的都是幽深的黑弄堂,两旁一片宁静又脏污的破房烂楼,哪里来什么有人跟踪她们。 城中村乱归乱,但它乱起来可不是这么个安静如鸡的画风。 她没放在心上,手搭在琳琳肩膀上径直回了她们的破烂群租小楼。 整一夜纪文心睡得出奇得好。也不知道是因为有了能来钱的新工作心中安定了,还是一整天东奔西跑消耗了她所剩不多的体力。 总之她一夜无梦,白天起床时也精神饱满。 嘿,想想自己前途没那么悲惨又能赚钱了精神能不饱满吗! 她心里甚至是稍稍有些激动的。 收银推销听起来就比洗碗那种体力活轻松无数倍啊!只希望钱大哥不要坑了她就好。 纪文心今天依旧穿着她的桃红色卫衣外套。 她实在找不出其他衣服了。这一世的前任纪文心衣服少得可怜,衣箱里就那么寥寥几件。适应此时季节的衣服统共就这一套,其他的要么是夏天穿的旧汗衫要么是冬季批的烂棉袄。内衣也是翻来覆去洗了八百遍的老旧款式。 那些都是人穿的衣服吗?! 简直不可思议。上一世她可是挺爱美的。 纪文心觉得这样不行,等拿了工资交完房租省下饭钱,她第一件事就得赶紧赶紧给自己添点像样的衣服。 她在心里边打算盘边按着钱大哥的指示来到了“甜甜蜜蜜高端保健品商店”。 这家店开在靠近中心城区的隐蔽小路上,临近不少中高档星级酒店。 店铺门面不大,招牌设计得十足高端大气上档次,白色底板上正儿八经几个端正的店名字体,一眼望去竟像个正经的小药店。 只不过在店铺招牌的角落边边还隐晦地贴了“成人”两个字。 等纪文心步入店内,第一眼就被货架上一个造型诡异的工具吸引了注意。 ——这尼玛果然是打着卖保健品的幌子挂羊头卖狗肉实际卖情趣用品的店铺。 钱大哥从柜台后面蹿出来:“哟,文文大妹子!你来啦!”中气十足热情洋溢。 纪文心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钱大哥早!” “早早早!”钱大哥大手一挥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卡片,“喏你昨天拜托我做的证件!” “谢谢大哥!” 她双手接过,脱皮的手指在光滑的卡面摸来摸去。证件正面的照片是昨天临时用手机照的,卡上证件号码还是前世她用的那一个。证件照片中的人眼神愁苦面部表情僵硬,牵强地硬扯出一个笑,整张脸苍白空洞。她想起前世自己神采飞扬的证件照以及配着相同号码的证件,与此时灰暗的山寨证截然不同,不由有些失落伤感。 然而没等她来得及悲春伤秋,钱大哥再一次咋咋呼呼开口:“有了证一切好办事!来来来我先跟你说说我们店主要经营的东西!” 窘迫的生活剥夺了她伤怀的权利。她没有时间停留在自己的小情绪中,她不得不逼着自己面对现实、不停摸爬滚打地前行。 店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货架上分门别类地堆放了五花八门的大小玩意,码得整整齐齐又紧凑。 钱大哥煞有介事地给她介绍,这边是玩具,那边是保健用品,再那边是润滑类的啥啥啥。 整个店铺构造分为两部分,前半是店面,后面是货仓,堆叠的货物旁边还有个搭着弹簧床的临时休息处。 耳边钱大哥依旧在给她介绍,口沫横飞越到后面说得越激动:“嘿嘿嘿嘿嘿文文你看这个啊,是个好东西!”他拎起一盒包装精美的东西,“你猜猜这是啥?” 那玩意从包装上来看只是个带着细绳的一串彩色橡胶球,完全认不出是个什么鬼。但纪文心还是很给面子地捧场:“按摩玩具?”她用她前世仅存的知识来回答。 “天真!”钱大哥笑得有些猥琐,“这是用来喵喵喵汪汪汪的,专门锻炼女性喵喵喵给她们刺激汪汪汪哒。” ……这话听得她脸都快红了,而钱大哥却还在陶醉地给她介绍这个那个各式各样的玩具。 纪文心简直大开眼界。 然而钱大哥介绍了半天还是没有提到最关键的问题——钱的事情! 纪文心忍了忍,又忍了忍,最后忍不住小心开口问他:“大哥,那卖出去的提成要怎么算啊?——” 钱大哥一拍大脑门:“你看我这记性一激动起来就忘事!”他走到保健品货架前,“咱们店里最好卖的就是这款‘鸽鸽补肾宝’四十块一盒多买没优惠,毛利至少二十倍!卖出去一盒给你算三成提成咋样!” 聊到钱纪文心马上集中了注意力:“好好好!那其他的产品呢?” “其他都给你一成提成。客人来了别管其他,使劲给他推销鸽鸽补肾宝就对了!供货老板和我是老交情!卖这个来钱最快!” “哦……好、好的!”纪文心摸不清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管先赚钱了再说。 钱大哥东窜西跳又忙活讲解了半天,然后给了纪文心六百块钱:“底薪预支给你先把房租交清吧!咱这看起来虽然不太上得了台面不过保你个吃香喝辣还是没问题哒!”他摸了摸自己大光头,“哥还有点事,有麻烦用店里电话联系我我会回来看监控哒!” 纪文心激动地攥着手里的六百块大钞,差点要对钱大哥感激涕零。 然而钱大哥说完话就忙不迭跑去了他另一个窝点,俨然一副日理万机大忙人的样子,独留纪文心一人与满铺子卫生用具保健品面面相觑。 甜甜蜜蜜高端保健品商店挑了个好地段,虽然隐蔽归隐蔽,但是前靠大酒店后临小旅馆,对街还有圈出来的一块居民小区,简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而说起人和,这家开了有段时间的店铺似乎也有不少回头客。 就在纪文心还在对着简陋的账本一条条研究的时候,她兜售小商品生涯中的第一位顾客登门了。 那顾客刚进店门似乎愣了好两下,还走出门又确认了下店招牌,然后才继续进来。而店里面的纪文心也被这忽然登店的客人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他。 两个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好几秒,终于纪文心觉得这么互瞪下去似乎不太妥当,于是撸把头发捏出个热情的嗓音:“您好!” 客人是个谢顶干瘦的中年男人,被她这热情客气过头的声音唬了一跳,也反射性开口:“您、您好!” “要、要买点什么?”纪文心说得有些生硬。 客人慢慢放松下来:“你是新面孔啊!以前那个小姑娘呢?”说完他的目光就开始在店里鬼祟乱瞟,“老钱最近有进什么新货没?” 她还在犹豫不知该怎么把钱大哥交代的保健品推销出来呢,眼见机会来了赶紧道:“有有有!我们店最好卖的鸽鸽补肾宝!您一定要试试!” 她拿出一盒鸽鸽补肾宝,把它推倒中年秃顶的客人面前。 客人摸着下巴打量了这盒半天,然后将目光转到纪文心身上,一双眼盯着她脖子下方不住地看:“多少钱?持久力怎么样?!” “四十一盒不打折!用过的都说好!一晚上都有发泄不完的精气神!!”她照着钱大哥预留给她的台词吹嘘。客人的目光让她有些不太好受。 “那,”客人把头凑到她跟前,带来一股刚吃过韭菜饼的重口薰臭,“小姑娘你能再拿你身后那边那个给我看看吗?” “哪个?”纪文心回头望向后面的货架。 “就那个……”客人的脑袋眼看着就要蹭到她胸口。 她的视线还停留在后方货架上:“这个吗?鸽鸽大补丸?” “哎唷!!”这中年秃子忽然在柜台前惊叫,“你轻点你轻点哎!!” 她莫名其妙,一回头才发现店里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个修长熟悉的人影,此时正毫不留情地提溜着中年秃子的后领把他拽到一边。 第7章 那秃头客人一回头,发现拽着自己的只是个看起来瘦长斯文的年轻人,气焰立马嚣张起来,“喔唷你个小年轻组撒事体!”他操起浓重口音双手推推搡搡,“买东西就买东西刚点道理好伐啦!” 他身后拎着他的人对他的话语动作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只淡漠地看着他张牙舞爪滑稽的表演。 “信伐信老子有一百种办法要你在本地混伐下去!”秃头被他的目光看得越来越心里发毛,头顶仅剩不多的稀疏毛发都恨不得根根竖起。 纪文心目瞪口呆地看着忽然出现在店里的程千毫不费力地提着那个中年客人,心中百转千回,最后慢吞吞蹦出来句:“有话好好说,大家……和气生财?” 没人搭理她。 她看到秃头客人在程千巍然不动的压迫下败下阵来,耷拉肩膀垂头丧气地嘀嘀咕咕。 而程千,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家成人保健品店铺里的程千,则像极有耐心似的等到客人气焰下去了、低头认错了才把他放开。 客人低头用眼角小心地瞧着程千,越瞧越胆寒——这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年轻分明力气大得很!隐隐的气势比他这个活了几十年的老流氓都迫人! 他虽然摸不清这衣冠楚楚的小年轻怎么会来这种狗皮膏药店,然而还是低头朝程千不停地道歉说了不少好话,再接着就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纪文心茫茫然地张张嘴,再张张嘴,有些无力地说道:“你坏了我们店的生意啊——!” 程千这才将目光转向她。他一面接过身后人递给他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一面缓步走向纪文心所在的柜台:“那我来做你们店的生意。”声似玉石击碎冰棱。 她怪异地看着他慢慢走近。 他的气质就和整个店格格不入。 店内狭小拥挤,五花八门不正经的货物堆得满满当当,充满挑逗和暗示意味的粗制滥造海报还贴在店内灰墙,夸张的字体写着诸如“再显雄风!让你一夜七次不是梦!!”此类的标语。 程千却一身如她上次所见的规整衣装,上身剪裁得当的灰色西服,下身同色西裤皮鞋,整个人清冷肃穆难以接近,好像刚从会议室走出来,误入了这一家小小铺子。 你怎么会来? 你怎么知道这家店的? 你来这里看起来很奇怪啊你知不知道?! 一连串的问题在纪文心脑子里发散。 自她重生以来,每次见到程千他都能做出令她匪夷所思的各种举动。他与前世她认识的程千偏差甚远,她也猜不透那些举动背后的意义。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上次说过,他不认识她。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很难再同他套交情借钱;更意味着她从前所了解的他的性格经历此后将毫无用处。 许多年前青涩稚嫩的暗恋也飘渺得像一场梦。 纪文心望着满室造型各异的保健品包装盒,觉得自己的梦早该醒了。虽然她曾经对程千有过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但到后来一切情感还是全都归整于零了。上一世她早就能平静面对程千了。 此刻程千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她所在的柜台前,目光从她身上一直看到了店铺里的货架上,金属框架眼镜边的薄薄光晕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变幻。 纪文心酝酿了半晌开口问:“要买点什么?”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犹豫。 她见程千依旧在打量店内的各色货物,而跟在他后面疑似助理的人则站在门口等待。 她咬咬下唇壮壮胆,最后继续坚定发声:“我给你推荐本店的镇店之宝吧!鸽鸽补汪汪汪宝!只要四十块一盒多买不打折!” 不管了进来的就是客人!不推销白不推销!卖出去了就有钱拿! 程千转过头将目光移回她身上,微微挽起唇角:“拿给我看看。” 纪文心赶忙拿出几盒递给他,嘴里开始洋洋洒洒厚着脸皮吹嘘: “程老板啊这是我们店卖得最好的尖货我们老板都在用的买这个的回头客最多啦!我看你身强力壮看着不像要吃这种东西的不过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说对不对!所以啦就像广告说的它能让你的雄风屹立不倒一夜别说七次了十七次都没问题的哈哈哈哈!” 一连串话说得她有点累。 程千虽然有点臭钱,但是好像挺抠门的? 算了能卖一点是一点卖一盒不亏卖两盒就赚卖三四五六七盒这个月的吃饭钱就有着落了! 只能拼命卖了。 他却保持着同之前一样的漫不经心表情,扫了眼保健药品盒子再看向她刚刚不断开合说话的嘴唇。 她见他不为所动,继续再接再厉:“啊程先生啊你不记得我了我可认识你啊我们其实说起来也是老交情啦!为了你的身体和性福着想我特意好心推荐你这个保健品哈!你对这个不感兴趣我还有其他的比如说——” “你背后架子上第三层左起第五个是什么?”他打断她的滔滔不绝,“拿给我看看。” 纪文心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反应过来时她的手已经伸向了货架把他所说的东西拿了下来。 ——居然是一件高端玩具。包装也大胆得很,封面印着玩具的样子,一个粉红椭圆样子,上面带着细小的突起,旁边拖着根细绳连接到一个电源开关上;封底是一个火热撩|人的性|感美女。看起来像是汪汪[消音]喵喵喵那样的东西。 这盒子拿在她手里都觉得尴尬又发烫。 她面颊微红眼神诡异地看向程千——看不出程千表面一本正经,原来还有这样的爱好。 “这个你是自用还是她用啊?”她撇撇嘴撇开心里的不自在再次问道,“单用这个肯定会不舒服一定要再用点闰汪汪汪划的哈我们店里就有卖!不过质量效果你绝对放心!” 程千听她的话忽然笑开了:“自用?她用?”他的笑容如冷风拂面,“纪小姐。你有试用过吗?” “啊?怎么可——” “没亲自试过就敢这么信誓旦旦保证了?” 纪文心无言以对。 就在她想着该如何反驳时他又开口了:“帮我拿两套吧。”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 两套?这么激烈? 她愣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好好没问题!” 她现在已经不想管他买来什么目的,只管卖出去再说。 前面的货不太够,她又跑去仓库翻找。 仓库没有窗户一片昏暗,只有门口隐约透出些光线进来。货物分门别类码满了整面墙。 纪文心眯眼踮脚不太熟练地一个个对照过去,寻找程千所要的物品。 啊,有了,在这里。 她仰头终于在一个高处发现了相同品牌型号的货物,伸长手臂正要够上去取下来。 一阵微凉的触感蓦然间攀上了她的后颈。是人手指的触感。 那手指拨开她松散扎起的发丝在她后颈的皮肤上摩挲游移,激得她不自觉地颤栗,手一抖货没拿稳,包装盒哗啦啦从最上端的架子上掉下来一片,砸得她满头满脸。 她悚然转身,发现程千正站在她背后。 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到他镜片下的一双眼晦暗不明,看得她瘆得慌。 她抖着牙缓缓抓过程千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强作镇定:“程、程先生,有话好好说不要着急……”声音里带上了她都不知道的颤抖。 程千恍若未闻,一双手从她脖颈由下至上慢慢抚上了她的脸颊:“我不着急。” 不着急就好好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 他的手指还在细致地描摹她的面部轮廓,指腹从眉梢滑到眼睫再到鼻梁,指尖下的力道不轻不重,让她有些发痒又毛骨悚然。 这特么这姓程的男的脑子出问题了吧?!! 纪文心手上用力,想把他的手扯下赶紧捡了货回离开仓库。 “程先生你的货我已经——!!” 半截食指顺着她微张的嘴唇滑入了她口中,她的舌尖措不及防地扫过手指,舔到微微曲着的指关节。 卧槽! 卧槽!! 卧槽!!! 他他妈到底想干嘛!!! 昏暗中,程千背着光,似乎半眯起了眼。 纪文心受不了了。她又惊又怕只想赶紧离开。 然而迈开的步伐没动多远她就被程千拉着后领捉了回去。 程千的力气很大,她的挣扎在他面前不堪一击,他单手就紧紧握牢了她的一双手腕。 他把她拖到一边让她背靠墙面,另一只手扯开她的外衣拉链,拉低她穿在里面的t恤领子。 她惊恐地瞪大眼准备喊叫出声,强烈的气息再一次扑面而来。 一双唇重重地覆上了她的唇,毫不怜惜地辗转吮|吸。 她的话语被卡在嘴里无法喊出,喉咙里只能发出“唔”“嗯”的暧|昧声响。 卧槽! 这狗|日的程千!! 程千的另一只手改为捏住她的下巴,鼻尖摩蹭过她的鼻尖,灼热的鼻息扑在她面上,刺得她难受万分。 纪文心的嘴在他手掌下被迫张着。他温濡的舌头就那么顺利地探了进来,在口腔内舔|舐扫刮,带来一阵酥酸,她的舌头甚至被吸得有些痛。 她的反抗对他来说似乎毫无作用,只得在他行动的间隙边喘|息边恶狠狠叫道:“老娘长成这鬼样你也下得了口!!” “你他妈的到底是有多饥不择食!!” 第8章 程千听闻纪文心的话语动作停顿一瞬,手中力量也轻了一轻。 他在她耳边低缓开口,带来丝丝暖流:“是啊。”接着一口咬上她的下唇,“被纪小姐的魅力迷住了。” 这话语在两人唇齿间盘桓缠绕,亲密旖旎,可是他说得平静又毫无波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听得纪文心浑身寒毛直竖。 伴随着唇上传来尖锐的疼痛,舌尖也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男的把她嘴都咬破了啊啊啊啊啊! 她仍然没有放弃反抗,曲起腿就要踹向他腿间,却不料一把就被他拉住了。 程千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双唇离开她的脸,手指再一次攀上她细瘦的脖颈流连抚摸。 然后他低沉地笑起来,笑声沉闷,空洞地回荡在光线不大明亮的仓库内。 他的笑声再一次听得纪文心头皮发麻,呼吸也因恐惧而变得越加急促细密起来。 他不会——不会有毛病吧?!!! 她刚这么想完,覆在她脖子上的手就加重了力道。忽然之间,手指一顿,又狠狠掐上喉管! 疼痛和窒息感立刻排山倒海般向她席卷而来,闷得她想咳又咳不出。 纪文心能感到掐在脖子上的手还在继续加重力道。痛苦让她一张脸都纠结起来,眉头紧锁,眼角洇出泪花。 她被压迫得呼吸困难,意识也因大脑缺氧窒息而变得迟缓,整个人就像浮在空中云层似的飘飘忽忽。她艰难地抬眼看向程千,被痛苦挤出的迷离泪水中却见他正侧着头在欣赏她的动作。 外室的一点光亮投进仓库,照到他半边侧脸上显出他立体精致的五官。他看起来一如之前般无悲无喜也不激动,嘴角只挂着方才还未及消退的弧度,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在他手里苦痛挣扎,平静从容得好像刚刚的低沉笑声是她的错觉。 微弱的光线里,模模糊糊中她看到他眼镜下的双眼半眯着,掩下眼底一片沉沉不见底的漆黑深潭。 此刻她只能依靠本能从喉咙间断断续续吐出支离破碎的话语:“你、这是……!谋杀……!” “故意……杀人……!!” “我就算……死了……!也……!!” 纪文心眼前慢慢变得一片血红,自己仿佛被人一步步拖入泛着血光的寒渊,再一次死得粉身碎骨。 咦。对啊,她都死过一次了。她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死了说不定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呢。 她放弃了反抗和挣扎。 只是压迫在她脖颈上的力量也突然之间全都消失了。程千的手与身躯一瞬间全部撤离了她的安全距离。 她失去了支撑依靠,一下子顺着墙壁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一边咳一边不停地用手拍抚自己的胸口。 等她有精力抬起头时发现程千已然快走出了仓库。 她不等自己恢复马上又头发散乱摇摇晃晃地站起追出去。 喉咙口还火烧火燎,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扶着柜台开口说话:“程千你他妈给我——”嗓音像是完好的锦帛被撕裂了一般。 程千此时看起来与刚进店时毫无二致。 他转过头来朝纪文心浅笑一下,目光扫过她泛着水光的嘴唇和红肿的脖颈,扶了扶眼镜框:“你们店的东西我没兴趣了。抱歉。”接着偏头朝另一边的助理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店门。 纪文心见状立马跟着冲过去想要拖住他甩个两巴掌,嘴里不忘嘶吼:“你个杀人未遂!!我要报警!!” 他的脚步在她的话语里顿了顿然后又继续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一旁的助理轻松地拉住了她,一面笑嘻嘻朝她道:“姑娘,东西可以乱卖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纪文心掰开助理的手,没掰开。她盯着程千越走越远的身影说:“我要报警!” 助理继续有恃无恐地笑眯眯:“报警也要讲基本法,姑娘诶,你这样根本连立案都不会给你立的好吗?” “我们店有,监控——” 助理不再管她的疯言疯语,只拦在她面前拿出一些钱币塞进她手里。 “就这样吧。祝生意兴隆噢!” 在她低头看向手中钱币时助理也挥了挥手臂扬长而去。 捏着还有些分量的一叠钞票呢。 在钱面前纪文心犹豫了。 她咬着后槽牙看看手中的纸钞再抬头看看已经离去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咳两声踉跄地回了柜台后面。 数一数这叠钱竟然有一千块。 好像还让人有点小欣慰呢。 她忍不住再次咳起来把纸币恶狠狠拍在玻璃柜面上。 这口气该忍?! 忍!! 她心疼又小心地轻抚上自己方才被掐过的脖子,轻轻按压下伤处就有丝疼痛刺入神经。 她又不想忍。 把她耍成这样一千块她还嫌少了!! 她双手抓抓已经乱成一团还没来得及重新梳理的长发,皱起眉纠结地拿店里电话照号码给钱大哥打了个电话。 吵闹欢腾的乡村摇滚彩铃震得她耳膜嗡嗡响。许久过后,另一头日理万机的钱大哥终于接起电话:“歪?文文大妹子啊?” “是是是我!!”纪文心嘶哑着嗓子开口,“钱大哥钱大哥!店里进了奇怪的流氓了!!”说完又咳了几声。 “啥?!你说说咋回事?” “有个神经病来捣乱!没买东西就抓我脖子掐!差点给他掐死!!” “最后呢?!”“给了我点钱跑了。” “嗨,我当什么大事呢!没事没事哒!”电话那头的钱大哥好像在嚼口香糖,吧唧吧唧响,“这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哈!咱店里以后遇到的奇葩客人多着呢!没把咱店毁了就算不错啦!” “可是——!” “矮油大妹子我跟你说,这要赚钱有时候小亏也要吃吃哒!而且心还得黑一点!你咋不趁机多敲点医药费呢!好啦好啦我还要忙店里你多担待着哈!”钱大哥风风火火地巴拉巴拉教育完,随后便“嘟”一声挂断了电话。 纪文心瞪着手中的听筒,无言地抽了抽嘴角。 是是是无亲无故只能又算她倒霉了是不是? 程千个脑子有病的贱|人。 这笔账她先记为敬。 纪文心摸摸被咬碎的嘴唇,曾经对程千的那么点仅存的零星好感也在刚刚的事件里被消磨干净了。 她就那么怀抱着对程千愤怒以及对飞来横财欣喜的复杂情绪,慢吞吞把散了一地货物的仓库收拾整齐了。 还好那天直到打烊也再没出岔子。陆续来了些正常的客人,可惜都对镇店之宝不大感兴趣。 回去后纪文心首先乖乖补上拖欠许久的房租,把催房租催了好久的大脾气房东哄好了;再给自己买了个两百五十块钱的山寨手机,又在路边小黑店搞了张手机卡;最后还重新给自己添置了些日常用品和食物。 她虽然没想到就连收银卖货这种活都能把她累得筋疲力竭,但是当交完房租买完东西生活慢慢安稳下来,她又不禁感到浑身的重担变得轻松不少—— 钱果然是个好东西啊。 白天到手的一千六百块钱只剩下了两百块。连带上次“碰瓷”得来的一百块,她的全部资产还有三百块呢。 接下来几天她照着约定继续准时踩点到“甜甜蜜蜜高端保健品商店”上班。 钱大哥每天上午来踩点一圈清点账目,再耳提面命几句便又奔去另外的窝点继续赚钱大计。 程千再也没出现过,她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才终于放下心来。而每天来到店里的客人也还是那么小猫三两只。 没有捣乱的人,看店收银这活其实也算不上轻松。她不仅需要把五花八门的产品品牌功能作用尽可能硬着头皮记下来;还需要整理账目、清点毛票硬币归类、清点货物数量,店里很原始得没有电脑,全都得让她手动写下按着老旧计算器计算;最重要的是,她需要装着热情给客人推销,卖不出东西她就没什么钱拿。 观察客人便成了她苦中作乐的调剂方式。 客人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年轻或年迈,买东西时或羞涩或老练。衣着打扮气质更是各式各样的都有。她闲极无聊时会忍不住去猜测,在那些衣装后面,都藏着怎样的灵魂? 而在一开始接待他们的时候,她还有些生硬不自在。 只不过时间长了,她便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给人细致吹捧讲解产品功能。甚至于在最近两天,她还能给客人讲点荤段子,俨然越发有往老油条发展的趋势。 纪文心不得不感叹,果然只有在生活和钱面前,人的适应力才是最快的。 …… 当她在保健品商店里上了几天班之后,日子很快便到了周末。周末店里打烊时间晚,要八点半才关门。 这天她一如前几日在到点后关门关灯拉卷帘上锁。 清苦的日子说不上煎熬,但总有些度日如年。她不知道她还有多久才有能力脱离城中村,把她这一身闪亮炫酷的乡村非主流衣服全都抛弃掉。 但是现在时间才过去不久,她得慢慢来。 她顺着走熟了的人行小道向公交站台走去。路上有家跳着瞎人眼彩灯的夜排挡,今晚不知何故比往常更加吵嚷。 等纪文心走近了才发现果然是群喝酒闹事的醉鬼,最中间还跪坐着个正护住自己脑袋的凶巴巴女人,大姐头似的。 只不过那女人她瞧着有些眼熟。 “小红??!!”纪文心激动地哑声叫出来,声音颤抖。 被叫做小红的女人皱眉把头转向她,一脸被打扰好事的不耐烦。 第9章 小红大名叫楚小红,上辈子是纪文心的高中同学,也是纪文心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纪文心看到面前这个肖似小红的女人一脸大浓妆,有些犹豫地再次抖声问:“你是——小红吧?” “啊?!”那女人留着大中分,此时正一边理顺自己的头发一边从地上站起来。在跳跃明灭的街灯霓虹下,她伸着脑袋眯起眼准备再仔细看看纪文心。 旁边正巧蹦出来一个年轻小弟:“小红大姐!!那边那货还没解决!快叫阿瓜一起去看看!” 纪文心怔愣了没一会很快便接受了小红也发生了变化的事实。 小红的名字很恶俗,可偏偏有个文艺风雅的姓氏:楚。 姓氏和名字放在一起总是给初初听到这名字的人一种一言难尽的感受。 可是,纪文心知道的,其实楚楚动人也好、美人楚楚也罢,这些在前世都是能毫无违和地加在小红身上的形容词,她是当之无愧能接受这些美好词汇的人。 小红的名字取自她文化水平不高的爷爷。她的父亲早亡,从小便由打零工领低保为生的母亲带大。从前听她叙述,在她上高中前她和她的母亲过得十分艰辛。 小红曾说过,在小学初中的时候她常常因为自己的名字而被同学取笑。像在数学应用题里经常客串的“小红”啦“小明”啦,每个上过学的孩子都耳熟能详,也因此恶意非恶意的嘲笑伴随了楚小红整个童年。 童言无忌最是伤人。 “小红!老师借钱给你去买梨子分给大家吃啦!给你三十八块怎么买才能让班里每个人都能吃上梨呀哈哈哈哈!” “小红!你男朋友小明今天怎么没有骑自行车以三点八米每秒的速度匀速直线运动到我们学校啊嘿嘿嘿嘿嘿嘿!!” ……像这样对她无聊幼稚到极点的笑话要多少有多少。 楚小红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冷嘲热讽,只顾默默埋头苦学。 她拼尽全力好不容易考上了a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重点中学的学生素质高,明面上对她的讥讽几乎看不见。而她也成了纪文心的同班同学。 纪文心当年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了那所对她来说水平过高的重点高中,刚上高中整个人便懈怠下来,成绩在班里基本属于吊车尾梯队。 纪文心在那时和小红熟悉了起来。 楚小红在高中念书依旧用功成绩好,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学霸;除了成绩,她的长相也在读书读得灰头土脸的学生中出类拔萃,黑发及肩戴眼镜,气质文文静静远观简直冰清玉洁,是很多小男生的暗恋对象。 只有纪文心知道小红面对众多爱慕者,背地里细眉一蹙得意又烦恼的样子。她会疯狂吐槽校门口那谁递给她的酸诗,也会嘲笑隔壁班那谁谁发给她的告白短信没文化,还会把收到的零食分大半给纪文心吃。 当然她更会常常提溜着纪文心的领子监督她好好做题。 ……只不过学生时代的友情如今竟也如镜中花水中月一样虚无缥缈了。 纪文心看着眼前浓妆艳抹、穿低胸上衣三寸细高跟还威风凛凛健步如飞的小红不由有些感慨万千。 她斜咬着下唇最后决定跟着小红去看情况。 前世的小红这时候应该已经临近大学毕业,手捏好几个跨国大企业的offer,在公司实习得风生水起了。可她现在怎么会—— 纪文心从人群的三言两语中就判断出了情况。无非就是“你看什么看!”“多看美女两眼怎么了美女你要不要过来跟哥哥坐坐!”“敢调戏我家大姐!”一言不合就在几个醉鬼间引发的一系列矛盾。 横里飞窜出来一只空酒瓶直直飞向小红的后脑勺,没人注意。 纪文心眼尖,本能地就想跑过去伸手把酒瓶子挡住拦截下来。可当她跑到半路上时又不知哪个心怀恶意的人伸出只臭脚挡在她面前,狠狠把她绊了一跤。 她向前扑倒时看到了一个蹲在角落伸着腿笑得贱兮兮的板寸男。接着她就向前扑倒在了正看向这边的小红身上。 场面混乱成一锅x。 纪文心扑倒在小红身上,也让小红躲过了飞来的酒瓶。 这一摔让纪文心刚好没多久的左脚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你说她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呢?!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声:“卜要闹啦治安民警来惹!!!” 刚刚还在挑衅滋事的醉鬼们瞬间清醒过来,相互嘿嘿笑两声,然后该跑的跑该上车的上车,转眼间一溜烟散光了。 纪文心也被人拽着来到了另一条小路上的轿车旁。 小红蹬着高跟鞋跑起来如履平地,此时她放下拖拽着纪文心的手,转头同纪文心说了今晚她对她的第一句话:“吓死老娘了……!” 纪文心弯腰揉揉左脚也是惊魂未定。 她才要吓死了好不好! 接着小红又抓起纪文心的肩膀:“到这里应该没事了没事了!” 纪文心瞪向小红。 她把头凑过来,糊成苍蝇腿的眼睫毛对着纪文心一扇一扇:“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 “小红!”纪文心也回抓起小红的外衣细细打量她,“你认识纪文心吗?”小红整张脸除了化妆风格有些诡异,其他都和记忆里一摸一样啊! 楚小红此时正歪着脑袋,显出一股不符合她妖艳大浓妆的天真:“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她眨巴着眼睛盯着纪文心的脸,幽深的眼瞳像是要望进纪文心的灵魂深处,“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 “我也见过你!”快!小红我们来个爱的认亲吧! “我觉得你像我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小红蹙眉放开手摸起自己下巴,“可我怎么可能会有你这样的朋友啊?!” “小红大姐!!” “小红大姐你没事吧?!!” 刚才闹事的小弟跑来插话。 “哦!你们都没事吧?”小红挺起胸淡定地摆出架子。 “没事没事!年轻力壮的能出什么事,嘿嘿!” “学校社团经费以后看来还是得靠小红姐去拉赞助!可惜您快毕业啦!” 小弟们和楚小红有问有答,纪文心在一边听得一脸懵逼。 啥? 社团? 学校?他们不是社会混混?? 小红这时又转向纪文心拍拍她的肩:“妹子今晚多谢你了啊!” 纪文心连忙扯开一个笑:“没事没事我们是朋友嘛!” 然后纪文心她还有一连串想打听的。 你在哪里上学?家里什么情况?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浓妆艳抹的样子了?!你生病的妈妈呢你名企的实习呢??! 楚小红只哈哈一笑:“诶刚刚跟你乱攀关系不好意思啊!我今晚没带隐形眼镜可能看花了!” 一阵无力感袭上纪文心心头。 她耷拉着肩膀只觉得眼眶有些泛酸。 “一个人在外务工也怪不容易的吧?”这个楚小红的话格外多。她敲敲身旁的车门,“妹子啊你住哪我开车一起送你回去啊?放心我没喝酒!” 纪文心复杂地看向小红身旁的高档轿车,“b”开头的车标像个等切成四份的蓝白色大饼,心里五味杂陈:“等等我还赶得上末班车。” 楚小红也没勉强:“那你一个人走夜路多小心!”接着扫了两个小弟一圈就领着人上车了。 “等……”纪文心想要开口。 可是等什么呢? 让她们再叙叙旧? 或者再至少加个联系方式? 可是—— 一切都不是从前了啊。 纪文心看着夜灯下扬长而去的暗红色轿车终于忍不住让泪水充盈了眼眶。 夜风吹动道旁树木,叶片沙响,似悲似叹。 她愤恨地踢了脚滚到脚边的酒瓶,钻心的痛立刻从左脚传来。 槽! 好痛! 她睁大眼眶眨眨眼皮,一边让泪意消退一边两腿一深一浅地拖向车站。 a市其实有四通八达的地铁网,但是坐地铁比起坐公交贵了不少钱,而且还不能直达城中村。 她前几天办了a市一卡通,乘坐公交还能更加便宜上好几毛一块的。所以无论去哪里她都选择坐车。 以她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变得抠门起来能省一点是一点。 真是让前世的她想象都没想象过的生活! 公交车晃荡着把她载回城中村。通往城中村的夜路荒芜得渺无生机,橘色路灯不及细看便一排排飞逝而过,像是也要远远躲离脏乱无序的社会底层。 刚摸回家门,室友打工妹琳琳就哭闹着向纪文心抱过来,差点把她抱了个重心不稳。 想起两世天差地别的人生,想到身边迥然不同的亲友同伴,纪文心不由对琳琳心生厌烦。 她样子也不装了,没好声气地对琳琳撇嘴:“又——怎么了啊?”尾音拖得老长。 琳琳呜呜哇哇:“姐!!救我!!”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纪文心皱眉笑得有些难看:“什么死不死的,说人话。” 第10章 琳琳在离开城中村的小黑饭馆后没有投奔男友,而是重新找了个富康康车间女工的活,前几天忙着熟悉新工作也没来骚扰纪文心。 纪文心本以为她和她那堆破事从此以后也该消停消停,可没想到这时候她却突然向自己扑过来,把自己扑了个措手不及。 琳琳情绪一激动说话就颠三倒四,呜呜咽咽说得没头没脑。 “我真的要死了呜呜呜哇哇哇!我男友的新欢说要弄死我呜呜哇!” 纪文心刚从与旧时好友相见不相识的惆怅中走出来,耐心不大好:“有话好好说!怎么回事?” 可是琳琳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听得纪文心满头烦躁。她随便敷衍两句就回了自己房间。 等过了一夜琳琳居然神奇地恢复了正常,该吃吃该笑笑,还不忘让纪文心回来时给她带盒营养品,好像昨晚上鬼哭狼嚎的是别人一样。 纪文心只当她情绪反复无常,对她奇怪了两秒钟便没当回事地继续去保健品店上班。 为了给附近那只流浪三花猫喂点吃的她绕了下路,于是途经了第一次洗碗打工的黑饭馆。 那家店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关门歇业,污黑的玻璃大门挂着沉重门锁,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店内依旧狼藉一片从未收拾。店门上贴着个豆腐干大的破告示,大意是即日起停业整改敬请期待云云。 纪文心想起饭馆老板沉重的眼袋,没什么期待度地走过了这家饭馆。直觉让她感到有些怪异。 整条城中村商店区的道路看起来同之前一样没什么异常,皮具店小卖部山寨喇叭吆喝声充斥着油腻腻的窄路,一切一切都死气沉沉又充满市井味。 然而对这一切早应该习惯了的纪文心今天感到浑身不自在。 背上好像有无数尖芒在皮肤上戳刺划出道道血痕,又如同有虫蚁在攀爬啃噬。 那感觉让人心慌恶心又无助。 像是——被人用肆无忌惮的吃人目光盯梢着一样。 被贼惦记上了?! 她神经兮兮地回头扫一圈,一切太平。 她紧了紧在十元店买的新外衣,加快步伐走到了车站。 也许是她的直觉出错了,也许是昨天被琳琳吵闹得神经衰弱了。她希望是这样。 保健品店的钱大哥最近在忙一票大生意,忙得焦头烂额这两天都没来店里溜达,这天上午却忽然给纪文心来了个电话: “文文大妹子啊!今天下午要来个做大单子的老主顾!脾气可能有点怪,你多让着点他哈!”钱大哥在电话另一头摸了把自己的光头,“我看你这些天在店里表现也不错!听哥一句话!这回做好了以后保管你吃香喝辣!” “好好好放心包在我身上!”纪文心忙不迭回答。 只是纪文心在店里等来等去也没等到钱大哥口中所说的“做大单子的老主顾”,只有个身材矮小面黄肌瘦的男人大摇大摆钻进店门。 纪文心还在啃着手里的面包一边纠结被贼惦记上的事情,那人已经蹿到了她眼前:“回香香!” “回香香?!” 什么鬼?! 纪文心一头雾水地朝来人望回去:“你好请问需要本店镇店之宝——” “唉哟我擦老钱他妈的没跟你说过啊?!回香香啊!!” 所以说回香香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进来的那人长了一副倒八眉眯眯眼,看着就贼眉鼠眼的不大像是好东西。他身量虽然矮小,举手抬足间一股老大哥的气势倒好似浑然天成。 他见纪文心木头似的对他报的名词毫无反应,不由有些不悦:“哎唷你个小丫头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回·香·香·啊!!脑子被x糊了吧!!” 纪文心也是日了狗了。 这骂什么人啊!!她真不懂回香香回臭臭是何方圣物!! 纪文心见他态度蛮横干脆也拿出强硬的架子:“我他妈真不知道啊你凶什么凶!你说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找!!” “窝日不就是x药嘛这都不知道!!场子里不经常用到的嘛!”他黑黄的手掌重重拍上玻璃柜台,“快快快!!这几天晚上我们老大要用!!别让人大老板等急了!!!” 什……么…… ……药?! 钱大哥店里还卖这种东西?!! 这不是都市传说里才会有的东西嘛?! 纪文心皱着眉在来人凶恶的目光下给钱大哥去了个电话。 “嘟嘟——” 无人接听。 再拨。 继续只有信号杂声,无人接听。 联系不上钱大哥,纪文心只能自己在店里翻箱倒柜地乱找,一边找一边想,这个人不会就是钱大哥所谓的“做大单子的老主顾”吧? 她越想越满头汗——这重生后自己整天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尼玛的快点成不成昂?!!我们老大要拿来招待贵客的!!!”那人看她半天没找到开始催促。 纪文心一边苦哈哈地翻找一边嘀咕:“哪个不入流贵客会要用这种下三滥玩意……” 她的声音虽然又低又轻,可是抵不过“老主顾”耳朵尖把她的抱怨听了个完完全全然后一下子暴跳如雷: “泥特么瞎比比啥么呢!!信不信老子一个电话分分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哈?!” 呵呵。 不信。 傻逼。 纪文心虽想再骂回去但到底还是没这个胆,也就在心里吐槽两句。 在保健品的分类中间她又翻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堆肾宝片喂鸽十全激情大补丸下面发现了被密封得仔仔细细的“回香香”。 这传说中的东西毫不起眼,暗黄色的像细沙,一看就是出品自黑心小作坊。它也没有特别的印刷包装,只在密封透明袋外面又罩了个纸袋,上面歪七扭八地用记号笔写着“回香香”三个字。 老主顾一看纪文心把他熟悉的货物找出来了立刻眉开眼笑,慈眉善目得好像变了个人:“嘿哟丫头就是这个!拿过来让哥哥好好看看!!” 纪文心把东西扔给他紧接着翻找账本上从前关于这玩意的价格记录,刚抬眼要报价就见老主顾甩过来一厚叠大钞:“一分不会少哒!”笑意浸得他眼角眉梢都变得圆润起来。 她赶紧接过钱细数,却见他又掏出一百塞给纪文心,壕气冲天地开口:“拿去买零食哈!!有空记得来我们地下仙境娱乐会所玩哈!” 然后拿了货便扬长而去。 ……变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送走了这客人,纪文心擦了擦额角看不见的汗瘫坐在柜台后面。 妈的卖个货心情都跟坐云霄飞车似的。 还地下仙境娱乐会所!乱用x药的地方她敢去么!! …… 晚上关店门回家时,纪文心不忘给琳琳捎上一盒她要的营养品,据说是安胎用的。 她回到城中村里的群租屋,屋子了静悄悄。另外几个租客作息不定又冷漠,与她几乎没什么交情。 她敲敲琳琳的房门,没人应答。 “咚咚咚!”,她加重手上力道又敲一次。 这一次或许是她用的力气大了点,房门被她一敲就向内敲开了。 琳琳房间的灯亮着,室内不透气,飘散着一股怪味,又腥又臭。 “琳琳啊——?”纪文心习惯性地拖长音调叫着琳琳的名字。 “你——在——咩——!!” 她没好声气地再叫一遍,一般琳琳这时候早该收工下班回家了。 她目光在琳琳房间里扫来扫去。 房间没什么特别甚至有些凌乱。蓝绿色破布窗帘歪挂在窗户前;箱包乱堆在角落,穿过没洗的衣物在一张椅子上叠成了个衣山;组装衣柜柜门紧闭,瓜果杂物乱哄哄地散在破桌子上。 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出别的了。对一个外来务工人员来说,四海漂泊为生,不需要也负担不起过多的物品行李。 纪文心无意识地把目光移到床边,却看到床脚有一丝血迹幽幽地从家具缝里渗出来。 她呼吸一窒,头皮瞬间发麻。 她抖着声音发问,声音间微带喘息: “琳琳?” “琳琳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犹犹豫豫地往床边地下望去。暗红色液体顺着水泥地越流越长,在昏暗摇晃的灯泡下发黑发亮。 “你别吓姐啊!!” 她好似下定了决心侧着身子抖着腿慢慢向小破床边靠近,越靠近奇怪的腥臭味越浓烈。 床上被子不太走心地叠着,乡气的凤凰被面被叠成一个扭曲的形状,显得凤凰面庞狰狞无比。 床单是印花模糊风格老气的粉红底牡丹花,倒是开得红艳艳灿烂烂。 她走到床前手抓着床单,慢慢地蹲下来。 心中绝望不安的感觉此时已经在她内心攀到了顶峰,幽黑的床底好像深不见底的地狱深渊,细小的灰尘颗粒在黑暗中翻卷沉浮。 “琳琳啊,玩够了就出来吧。” 纪文心已经口不择言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歪着身子把头贴近地面,目光往漆黑的床底一探。 然后在积满灰尘的床下,她的目光对上了一双大睁的眼睛。 “啊————————————!!!!!” 她再也忍不住地高声尖叫起来,浑身瘫软,头脑一片空白,恐惧无助攫紧了她的心。 第11章 老旧的木板床下灰尘卷积,暗黄的白炽灯光幽静地投射在床底黑暗边缘。 只一眼纪文心便再也无法忘记刚刚所看到的情景。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琳琳直直对着她的那张脸。 幽暗的光线下,琳琳的脸青黑可怖,面庞还保持着痛苦扭曲的痕迹。她双目圆睁盯紧纪文心,目内却是空茫幽深一片,暗沉无光的瞳孔深处埋藏着凄荒。 暗红粘稠的血水静谧无声地从一动不动的琳琳身下流淌出来,仿佛沿着床底的暗黑地狱爬上来的鲜红荆棘,紧缚住无处可逃的人,将灵魂绞得快要窒息。 琳琳的尸体就那么躺在冰冷的漆黑中,毫无疑问已经死去多时。 纪文心跪坐在水泥地上粗重地喘息,同时伴随着怎么也无法抑制住的颤抖。血腥气混杂着恶臭越加浓重地刺进她鼻端。 她不记得,她什么都不想记得。 无论是琳琳痛苦扭曲的面庞也好,空洞涣散又似饱含无数苦楚挣扎的眼睛也好,还是静静躺在尘污中的尸体也好,她通通都不想记得。 整个破房间在她眼中变得越来越扭曲。头顶的暗黄白炽灯摇晃着晃出一个恶意的笑容;空间杂物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绞碎万物的混沌漩涡;不远处琳琳尸体好似伸出了鲜血淋漓的手掌,誓要将她一同拖入那可怖未知的漩涡之中。 她心悸恐慌得把一切都忘了。 这种恐怖忘却有种熟悉的恶心,让她想吐。 “你鬼叫什么叫啊?!!!”姗姗来迟的室友打破了一屋子的幽静。 纪文心浑身一颤,僵硬地扭动着脖子朝门口的室友回望过去。 琳琳的房间在公共走道的尽头,纪文心尖叫过后许久,她异常的声音才引来了同住一个租屋其他室友的不满。 此时室友也察觉出了异常:“怎么回事?!琳琳呢?!” 她被抽离的精神慢慢回笼,张了张嘴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她腿软得站不起来,只能拼命颤着指尖努力往琳琳尸体方向指去,目光再不敢看床下一眼。 赶来的室友没等她说话便发现了琳琳。 他一张脸吓得惨白,嘴里大声地呼叫说话,听在纪文心耳朵里却是嗡嗡嗡嗡一堆杂音。 一阵恶心反胃冲进她的咽喉,她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膝盖双腿踉跄爬到了洗手间,接着就是一阵干呕。 紧接着她回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琳琳无神的眼睛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在一片混沌黑暗中如影随形地纠缠她。不久,那双眼连同琳琳的面貌有了更加清晰醒目的样子,是她青黑狰狞的惨状。 琳琳的声音好似忽远忽近飘在耳边: “姐……我好痛……!” “姐!!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姐啊!我都跟你说过我要死了啊!” …… 纪文心惊恐又难过地流下了泪。 她曾经对重生后的这个世界充满怀疑,对身边的人充满漠视,可当真正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时,才发现自己的忽视竟让一个人含着冤屈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对琳琳一直有些上辈子带来的优越感,平时相处也并没有真心实意地亲密相待;她甚至还有些鄙夷琳琳的乡气和没文化,鄙夷她随随便便就被一个不入流的男人给骗了去。 ——可是这个才成年的姑娘懂什么呢?明明她给纪文心她自己的帮助也都是实心实意的。 如果早点注意到琳琳的异样就好了! 是她的错。 是她的错! 屋外吵吵闹闹,人来人往。 纪文心力气虚脱无暇顾及,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重生后纪文心第一次做了噩梦。 睡梦中凶恶的黑色洪流依旧就追着她不放。 她诡异地能够看到自己的样子。她看到她自己满身是血跪在地上,凌乱的刀伤遍布身躯,双手四肢有清晰深重的伤口刀痕。 剧痛传遍四肢百骸,挑断挣扎跳动已久的神经。 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她感到咽喉像被人掐住一般窒息,眼睛嘴角也渗出血来。 接着更令她惊悚的画面浮现上来。 她倒在了地上,四肢头脑全都被撕离自己的躯干。脑袋滚落在一边,眼睛痛苦紧闭,长发粘着血液纠缠在一起。 从撕裂的四肢断口中黑红的血水不停涌出,慢慢将四肢躯干浸泡。 她想高声惊叫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力都无法发出声音了。 惊惧在她心脏上缠了又缠,把她一颗心缠紧到无法跳动。 一片寂静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木板拍打的强音,在她耳边越来越响:“…………开门!!” “开开门!!!” 那声音把纪文心拉回了现实世界。 她感知到已然有些发白的天色,艰难地将眼撑开一条缝。 门外的人不依不饶:“我是派出所的!里面的人开门!” 纪文心头脑中血红苍白交替转换,茫然了好一会才无力地滚下床拖着身体开门。 室友报了警。 她浑浑噩噩跟着民警去做了笔录。 做完笔录走出派出所大门,她看到外边白晃晃的日头,头脑竟有点发昏。 她刚刚在所里听到了些零星的信息。 城中村暗巷环绕,低矮破落的违章建筑随处可见。可监控类设施的缺乏,为案件侦破带来重重困难。想要找出真凶只能从琳琳身边的社会关系开始入手。 纪文心是第一个发现琳琳尸体的人,只不过她在保健品店工作的监控表明了她并没有嫌疑。 而在此之后,其他室友们、钱大哥、饭馆老板、甚至是琳琳口中的那个男朋友,也都逐一被排除了嫌疑。 纪文心这两天吃睡不好,嘴里泛苦。 琳琳的尸体被带去给法医鉴定过,死于他杀。那日上午在纪文心出门后不久被人徒手掐死,再用刀割开了喉管。 手法残忍听着就叫人心里发凉。 而她的死状太过凄惨可怖,至今还时时浮现在纪文心脑中。 时间过得越长,她心中对琳琳的不安便膨胀得越大、愧疚便积累得越深。 琳琳是她重生后第一个对她亲密关怀的人,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她想到了琳琳死前那个晚上向她扑来对她说过的话里提到了琳琳男友和男友新欢。 可是他们怎么也被排除在作案嫌疑之外了? 他们怎么能就那样逍遥法外了?! 纪文心再也无法静坐在店里,跟钱大哥请了假便径直奔向了繁华商业区的长风大厦。 她曾在长风大厦与琳琳的男友有过一面之缘。 男友自称在大厦里一家投资中心工作,纪文心本来是不信的,可从前两天在笔录时得到的信息来看他好像确实在那里上班。 她不怕打草惊蛇,她要当面质问。要是能从他工作的地方找到蛛丝马迹,从而将他绳之以法或是让他得到制裁,那么这将再好不过,而她心里也能稍稍安慰。 …… 长风大厦一如之前她所来过时的样子,远观外表规矩沉稳,内里装潢简洁不失气派。 一楼大堂光明整洁,与琳琳尸体被发现时躺的脏污黑暗的床底正相反。 纪文心被一楼的刷卡闸机拦住了去路无法上到楼上的“豆豆泥投资中心”——琳琳男朋友据说所在的公司。 她烦躁地向周围四顾,看到在落地窗对面的前台处两个水灵灵的前台姑娘正在细声说笑,偶尔还摸两下手机玩。 纪文心走到前台边抓着袖口向她们问道:“我想找一下楼上‘豆豆泥投资中心’的工作人员,我和一个叫阿查的认识!” 两个前台齐刷刷抬起脑袋,看了眼纪文心的衣着后目光从惊诧又变为不屑。其中一个开口:“哦——”那姑娘唇上的嫩粉色唇膏闪光透亮,“那个公司呀,这几天好像放假集体旅游去啦——”声音慢悠悠地拖着。 “那能让我看看你们大厦一楼某天的监控吗?!我有急用!!” 前台姑娘瞪回去:“诶你搞笑啊怎么可能你想看就让你看!!!” 两边这就么一来一回僵持不下。 正当纪文心重新想办法重新先联系上琳琳男友时,两个前台姑娘的面色蓦地和善起来。 “程先生好!”两人转头整齐又甜美地问候。 纪文心皱着眉朝她们的视线方向望去,就见程千身后携着几个人向大楼电梯间走去。 她看到程千就有气。 上次在店里他给她留下的阴影还在她心间挥之不去,每每触及自己的咽喉那里似乎都在隐隐作痛。 而程千这次居然转变步伐朝她们这边走来,然后停在三人近处。 他朝那两个前台姑娘礼貌地淡笑,然后将头转回纪文心。 “有什么事。”他问。他面上的眼镜让他显得斯文秀气,声音里却透着隐约的沉稳强硬。 没等纪文心开口两个前台姑娘就开始抢答:“她啊本来要找十一楼投资中心的人!还说要看监控!嘻嘻怎么可能嘛!程先生大厦所有权在您名下您说呢?” 纪文心听不下去:“我朋友可能被投资中心的员工谋害了!” “我知道。”阳光照上他冷峻苍白的面庞,为他蒙上一层柔和。他镜片下的眼睛轻缓眨动,“我知道是谁做的。” “你知道是谁?!告诉我是谁!或者你能帮我吗?!”为了能求得离真相更近一步,她可以暂时不去计较他之前的神经病行为。 程千只侧头停顿了一会,似在思考,然后才慢慢淡笑说:“可以啊。” 纪文心一颗心刚要放松一点,却听到他清缓的声音在继续流淌:“你求我,我就帮你。”轻轻回荡在敞亮光明的大堂空气中。 “怎——” 怎么求?!! 他垂眼看看她的膝盖,再看看冰冷光滑的地面,下巴幅度微小地点两下,意有所指。 纪文心顷刻间顿悟。 “你——” 你他妈欺人太甚! “你不求也没关系。”他示意身后人就要离开。 纪文心从没做过这么憋屈卑微的事情。 她脑中也隐隐有个念头,为了琳琳这点虚无不着边的线索这么做值得吗?! 可是、 可是—— 她咬紧了后槽牙。 然后,膝盖一曲,沉重缓慢地,向眼前的男人跪了下来。 大堂中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她就那么突兀又孤单地跪在程千面前,好像做错事自发忏悔乞求原谅一般。 她心有愤恨。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第12章 整个大厅忽然就安静了,只有大厦外隐约的车辆噪音传过来。 纪文心稍稍加重鼻息就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将自己的身板挺得很直,下颔微微向内收起,双眼只眨也不眨地看向面前地上光洁透亮的大理石地砖,以及面前人脚上穿着的黑色小牛皮鞋。 大厅中他人的目光利箭般整齐划一地刺在她身上,将她的尊严钉在地底刺得满是漏洞,刺得她即使不抬头也感知到了数不尽的嘲弄、恶意、猎奇。 地面的冰寒隔着裤子单薄的布料传到她膝盖上。 她的手紧紧攥着上衣下摆,努力不让自己的冲动压过理智。她怕自己一个冲动就要跳起来狠狠给程千来上一拳。 在众人眼前保持这屈辱的姿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当纪文心感到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时,眼前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有身影开始晃动,那双黑色皮鞋徐徐走到离她更近的地方。 然后她听到头顶一个声音传来,清泠平静:“纪小姐。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如此认真。” 程千仿佛嗤笑一声然后才继续开口道:“如此大礼我受不起。” 另一边跟随在程千身后的人也吃吃地发出低笑。 ……最后一根在纪文心头脑里上紧的弦崩断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向刚刚高高在上向她说话的人,见他满脸好整以暇的漠然。 她猛然间站起来,膝盖间的麻木和重心的不稳带得她身子有些摇晃。她等不及稳住自己的身形就用尽全身余下的力量狠狠将自己的右掌扇向程千。 手掌扇出一阵细风,却在还未触及程千面颊时便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截住了去势。 程千从容不迫地抓紧纪文心的手腕,修长苍白的手指一圈圈将她箍得死紧,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还欲挣扎的手臂拉扯了下去。 纪文心充满怨恨地冲他低喊:“你这个贱人!” 圈着她手腕的手指紧了又紧,力道痛得她皱了眉。 程千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还想知道答案就闭嘴。”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手腕搭乘电梯来到了三十楼。 之前跟着程千的一行人几乎都在二十多层便离开电梯回到各自办公地点,只剩一个助理跟随他也一路来到第三十层。 三十楼是长风大厦除天台外的最顶层也是程千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层之一,人员稀少,相比其他楼层要安静不少。 地上铺着烟灰色的地毯使人的步伐踩上去悄无声息。 程千拉着纪文心一路穿过窗明几净的走廊,绕过长势旺盛的盆栽绿植,最后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内。 “先等我去开个会。”他简短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助理走过来将厚重的办公室大门缓缓合上。 纪文心一秒过后马上反应过来,跟着程千的脚步疾步走向门边,办公室大门却在她将要越过门槛时在她眼前砰然合上。 “滴”的声响,大门还落下了电子锁。 纪文心试着扳了扳沉重精致的门把手,没扳开。 她茫然了一会,接着才爆发出一阵怒声:“卧槽!!”手握成拳狠狠锤了下门板。 她忽然就感到一阵无力。 琳琳尸骨未寒,还真凶未浮出水面,她本应尽力隐忍下悲愤,冷静又理智地先将琳琳男友揪出来诘问一番,再条条分析现状尽可能地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 然而此刻她却被程千那个疯子戏耍到这种地步!! 她将身子转回办公室,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门被锁上,她出不去,只能等。 室内寂静无声,一切声响都被阻隔在外,空旷幽深,与世隔绝般。 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她踩在深色绒毯上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打量整个办公室,心头烦躁。 室内空间很大,进门后入眼就是左手边明晃晃的大片落地窗,窗边一组黑色会客沙发。 午后阳光恣意地投射进室内,照得满室光明。 宽大古朴的黑色办公桌正对落地窗,桌上文件资料办公用具叠放得整整齐齐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办公桌一侧是一整墙的实木书橱,各类书本高低错落地码放得满满当当;另一侧则有一个玻璃水族箱以及一扇大概是通往休息室的门。 纪文心很快就把这个办公室扫过了一圈。 整个办公室简洁得甚至有些单调,除了必要的家具只有水族箱这么一个装饰摆设。 满室寂静把她内心的无聊不安与焦虑不断放大。 他到底要去多久?! 她闭眼深呼出口气,抬脚移步到水族箱前。 四方的剔透玻璃箱里水流潺潺,氧气泵有节奏地卷出一串串滚动的气泡。 冷色灯光下的水中几尾色彩明丽的细鱼晃动鱼鳍灵巧地穿梭在水草珊瑚间,随意自在。 流淌的水波终于让她烦躁气闷的心境慢慢平缓下来。 她耐下心继续等程千回来给她一个交代。 纪文心看到清澈的水光中和玻璃缸面上淡淡地倒映出她模糊的身影。黯淡无光的脸,随意捆扎的斜马尾,廉价劣质的路边摊衣衫,磨损严重的脏球鞋。 ——嘁,自己还真是一副与干练高雅办公室格格不入的样子。 水流一阵阵波动,水纹将她的身影搅得有些扭曲。 看起来有些落寞的水影画面让纪文心皱了皱眉,然后她不大自在地用脚底磨了磨地毯。她扭头将目光移到室内其它地方,只不过室内陈设实在太过简单没什么好看的。她最后只好走向另一侧靠墙的书橱。 书橱里的书倒是种类繁多丰富多彩,当然没几本书名能让她提起兴趣,也没几本能让她看明白。 比如说书架最左端摆放的还是《果壳里的空间》这类看着像人读的书目,再往后就是《卡拉比—丘成桐空间》、《超弦理论模型构建与展开》、《xalgorithm》、《a》……之类的越来越让人不明觉厉的装逼名字。 ——这特么还不如看点如何养猪发家致富经来得有意义啊! 纪文心看得头晕眼花,狠扯了下自己的辫子才让自己保持清醒。她用力眨两下眼,眼神从鬼画符一样的鸟语书目堆里飘向窗外,然而眼角余光里却瞥到在书橱最边上几层不起眼的架子,上面堆叠着一些远看有点特别的物品。 她晃了晃脑袋踱步向那些物品走去。 是药。 一瓶瓶大小颜色不一的药瓶子按照种类和瓶子个头大小整齐有序地排列在架子上,在太阳光线下闪着诡秘的光。 纪文心诧异挑眉。 这些都是程千自己用的药?!他真的有病?!! ……他脑子是挺有毛病的,还是病得不轻的那种。 有病吃药,天经地义。 她随意拿起一个瓶子,标签上写着“盐酸麦普替林”。 什么东西?看不懂。 标签上只注明各类成分解释,就是没说是吃着干嘛用的。 抿着上唇将这个瓶子扔回去,她又随手取了个看起来长得还挺好看的玻璃罐子。 “*#(¥&!*#=…~&*&”,罐子上又是一堆鸟文看得她头大。 “anti……de……”她磕磕巴巴试着念出一个单词,“pre……ss……ive……” 抗什么什么的药? 不会是抗衰老的长生不老仙药吧。 她被自己的无聊想法逗笑了,敛着眉苦笑起来。 她看不明白,真不明白,她前世的英文水平就一团稀烂。 但是鬼使神差地,她慢慢从自己裤子袋里摸出她早先买的山寨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瓶子轻快地“咔嚓”了一张像素不甚清晰的照片。 架子上数十瓶各异的药物似带着奇异的魔力,又像一个个细小的黑色漩涡不断吸引她探索深入。 她盯着手上的药瓶,怔愣地猜测着程千那个神经病的病情。 思维凝聚时耳边“滴”一声又是电子门锁被解锁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打开,程千手握文件的颀长身影措不及防地落入纪文心眼底。 她急急忙忙把手上药瓶放回架子上去,然而准头不太好,手一哆嗦药瓶就滚落在了地上。 她又赶紧弯腰去拾,可指尖一碰瓶身,瓶子又向前滚出好几米。 程千俯视她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在手忙脚乱中将物品捡起来然后歪头小心地抬眼看向程千。 “你在做什么。”他问得很轻,听起来却让纪文心感到一股凌然气势,让她做贼心虚。 她直起身子僵硬地晃了晃手中的瓶子,药片在瓶中相互撞击发出脆响。而后她努力凹出一个淡然的表情:“瓶子挺好看的,我就看两眼啊怎么了。”所以他凶什么凶啊! 程千的目光顺着她的脸一直落到了她手中的瓶子上。他未发一言地缓步走回自己在办公桌后的真皮座椅,放下文件从容又优雅地坐正,扬着下颔睨视她。 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让纪文心感到压迫。 她蹙眉敛神吐出一口气:“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属镜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纪小姐,你认为你这是有求于人的态度?” 纪文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又被他三言两语挑得波澜起伏。她气得手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牙缝间吐出字句:“请问您——” “要不要尝尝?”程千打断她,“那瓶药。你不是很感兴趣么。” 她恨不得把瓶子直接砸在他桌上!! “请问程先生您能对我朋友的死因提供哪些线索或帮助呢?!!”她憋着口气直奔主题快速说完。 他打量了她一会,然后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趣一般开始拿起文件翻看,声音字句不紧不慢地传到她耳中:“那个凶手,像你这样的人拿他是没办法的。”顿了顿,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物般面带笑容抬起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或许能帮你。” “咚!”的沉闷声响,是玻璃瓶被猛力扔在地毯上的钝音。 纪文心手指紧捏成拳:“你这回最好别想再耍什么把戏!!” 第13章 她被程千云淡风轻的挑衅气得不轻,此刻喘息急促,胸口高低起伏。 而她又感到程千盯着她的目光渐渐暗下来。接着他拨通电话向电话另一头吩咐了些话。 她沉不住气,直接再往前走到他面前撑着办公桌道:“姓程的!你要只想找人陪你玩麻烦趁早让我滚蛋!” “我可是很认真的。”程千挂了电话,依旧是慢条斯理地回她。 他不再理她,只眯着眼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资料文件中挑出一个文件夹打开,一页页翻动。 隔着半张桌子,纪文心看到文件夹中每一页都被整齐地排列满像名片一样的物品,一张张式样各异陈列其中,如收藏品般。 她皱着眉不明所以,正疑惑时就听到程千清凌凌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些真相,由本人来探寻也许会更印象深刻吧?”他玉白修长的食指与中指从夹子中一页抽出一张名片,“交给你亲自去追寻会有什么结果?凶手会不会看你可怜大发慈悲?” “你他妈有话直说!不说我自己去找人!” “这就是线索。”他将名片拿在手中于她眼前虚晃一下, 纪文心呼吸一窒,松开撑着桌子的手直起身,咬着上唇紧紧看着被他拈在手中的轻薄名片。 此时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被人敲响,“咚咚”两声又沉又闷。 “请进。” 打开门进来的是一名助理,手上拎着几个购物袋。他朝程千微一点头,将购物袋轻轻置于地上便又安静地离开了办公室。 动作轻快又迅速。 程千忽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不紧不慢地踱到纪文心身边,携着一股她从未感受过的压抑气流。 “你这样子我看得不顺眼。”他低头单手搭在她肩膀,另一只手撩上她垂在脸颊边的发丝。 纪文心对他早有防备,反应迅捷地躲开他的手从他臂弯下钻出去:“关你屁事!”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去换上。”他扭头朝刚刚被拎进来的购物袋轻点,“换得让我满意了,我就把名片给你。” “有病!!”她忍无可忍背过身朝大门走去,“老娘中了邪了才会信你这种人的鬼话!” ——程千有病!!他的爱好也没一个正常的!!居然喜欢让人玩换装!!! “钱松狮的那家地下黑店,”他在她背后说道,“在卖违|禁物?你在那里上班不会不知道吧?” 钱松狮就是光头金链钱大哥,日理万机的保健品老板。那家店卖不可言说的物品纪文心也是上次才无意间得知的。 她这时听闻程千的话语转头,见他已从容绕回了自己座位上,似乎一点都不怕她离开。 “你想做什么?!” “非|法交易被举报了,生意可是要做不下去的。”程千用指节缓缓扣了扣桌面。桌面受力发出沉响,一下一下十足有力地敲击在纪文心心房上。 “你——!!”他威胁她!! 程千只一派悠然地坐在桌后欣赏她不断变化的表情,修长的双腿交叠,好不自在。 半晌,她败下阵来,慢慢走向另一边堆叠在地上的购物袋,弯腰将它们一只只拎起。 “休息室门没锁。”程千的声音在她身后阴魂不散。 纪文心手指攥紧购物袋的带子,回头剜他一眼,接着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走进了办公室里唯一的休息室。 休息室内的风格也如办公室中的一般的黑白色调,简洁又过于空旷。一张深色大床,一张柜子,一个衣架,天花板上一个单调的磨砂灯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具。 墙壁未贴墙纸,被刷得雪白;柜子上方的墙面上突兀地贴着一张豆腐干大的黑白色海报,上面是个年迈的外国男人,短发,深眉高鼻,身着礼服优雅地坐着,岁月在他脸上刻上不少深痕却依旧不减他从容的气度。 可看在纪文心眼里却有些莫名其妙。她走近与海报对视,只觉得海报上老人的一双眼要把她心底望穿。 ……莫名其妙又带着点毛骨悚然。 那感觉就像是在一片沉闷单调的黑暗中突然窜出来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诡异又令人害怕。 她努力将忽然涌入心间的不适挥去,把所有购物袋扔到床上。购物袋上的牌子她前世好像在杂志上见过,总之属于她买不起的那类。她蹙眉扯扯头发,怀着一丝丝好奇取出袋子里的一件件物品。 深底白格连衣裙、同色系薄外套、藏青色细高跟鞋、珠花镶银头箍…… 纪文心看着这几样东西,控制不住面部肌肉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都是程千的品味?!!不是吧?!! 他要把她弄成大家小姐的样子?! 他的爱好真是不敢让人恭维!! 她握了握拳,再握了握,最后才下定决心一般拿着衣物去了洗手间磨蹭换上。 衣物拿在手中的质感意外地不错,剪裁得体,穿在身上也正合身。 纪文心挑眉望向落地镜中身影。她的身材在衣衫的修正衬托下有了玲珑多姿的曲线,脖颈锁骨变得优雅,高跟鞋之上的双腿也变得修长美好。 有了华美的衣饰,真的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呢!——才怪。 镜中面庞依旧死气沉沉,双目毫无神采,长期营养不良与劳累导致面色暗沉皮肤粗糙,半点没有养尊处优的水灵张扬。 纪文心把那根看着有点可笑的头箍拿在手中把玩,把它放在手指间绕着圈,再有一搭没一搭地从头到脚把镜子里的身影打量一遍。 不是自己。 不是自己。 只不过是一个受制于程千任他摆布的人偶罢了。 想到此,她一把抓紧头箍,手握成拳狠狠地朝洗手池锤了一下。 最后她抓了把头发走出洗手间回到了休息室。 纪文心心怀不甘,又焦躁地想要寻找一个可供发泄的出口。她幼稚地想要给他点报复。 房间内乏善可陈,几乎没有程千的任何私人物品。她将目光转向屋内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装饰的物件——那张黑白色海报。 她不知道海报上的老人是谁。只不过她直觉感到,海报上的人对程千应该有特殊的意义,才会这样突兀又看似小心翼翼地被置放在这个空洞的房间内。 她用力地蜷了蜷五指,指节被卷得有些泛白,心中的恶意不断膨胀——她打不过程千,但是这点小动作还是做的了的! 心里一边想一边她一边伸出手,从上方将海报恶狠狠一撕! “刺啦”,纸碎的声音听着有些刺耳。伴随着这声音,海报被从上至下撕成两半。画中老者只剩下半张脸,淡笑着用一半的笑意与眼神盯着纪文心。 纪文心被海报上的目光盯得受不了,将被撕下的纸张捏成团塞在换下的衣物中便急匆匆地打开了休息室的门,海报背面的细小字迹在她眼风中一闪而逝。 她打开门时程千提笔对着几份文件,偶尔书写几字,手臂摆动的幅度行云流水,坐姿端正挺拔。 纪文心见他听到这边响动从屏幕上抬起头来,手上动作似乎停顿了两秒,然后沉沉的眼底有了流动的光彩。 他放下笔,稍稍偏了下头:“过来。” 纪文心再次捏了捏拎在手中的衣袋凝神走到了桌前。 程千又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绕到她身边笼罩住她。 她仰起头直视他的脸:“现在满意了吧!!” 程千没答话,只牵起她攥着头箍的另一只手,将它从她手中抽|出,接着手探到她脑后,长指翻动将她捆住头发的桃红色发圈扯了下来。 干枯的长发在纪文心耳边披散下来,发丝刺得她发痒难受。她忍了忍最后想要用手把头发撸顺,程千的手却先一步抚上了她发顶。 指尖顺着发顶慢慢滑向发间,冷白的手指一缕缕梳理着她的发丝,力气轻柔动作怜惜。 在纪文心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把发箍戴到了她头上。 她说不清此刻他脸上算是什么表情。 安详?宁静? 他镜片下的一双眼半垂着,似笼着一层迷雾又似无尽无底的时空深流。 她感到此时的气氛有些奇怪,张张嘴想要再说些话。 “能找到幕后真凶的方法我给你。”他轻拍两下她的头顶,指间带着暖风,“你自己去跟他确认。” 说完这话程千的手便离开了她脑袋。 她不大自在地皱眉摸了摸头发,觉得脑袋上空落落凉飕飕的。 他回身从桌上拿起之前那张精致过头的名片,将它递给她。 “找他就可以了?!!”纪文心纠结着没去接,“钱大哥的店不会有事吧?!” 程千哂笑:“大概吧。” 纪文心接过来,低头审视名片上的文字。上面写着: “周拉多,地下仙境娱乐会所” 烫金字体衬得名片金光灿灿,十足的暴发户气质。 第14章 那天程千也没其他事就那么让纪文心回去了,好像随意那么逗弄一下她就满足了似的。 ……他真的只让她试了下衣服就没别的事了。 …………他在想什么呢啊?! 纪文心百思不得其解,把原因归结为他就是变得有毛病了。 后来他只让纪文心去找名片上的人,自己却又什么都不说,搞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退下波澜的脸上又是信心十足的平和从容。 他那副样子实在让纪文心无法与之前所见一排排花花绿绿的药罐子联想在一起。 纪文心也迟疑过。她对自己的判断力没有特别大的信心,也不知道继续为琳琳的事情奔波下去是不是值得——她连她自己的生活都是朝不保夕。 只是她总是心有愧疚,好像不把每个有可能的线索一个个追寻下去她就寝食难安,她就十恶不赦似的。 她会尽自己的力量找寻下去的。 所以,无论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还是刀山火海的艰难前路,她都得全力以赴不放过一个机会。 临走时纪文心最后回头透过门缝又看了眼程千,看到他安静地坐在桌后,手撑下颔专注地看电脑屏幕,脸上恢复成没有表情的样子,镜片透彻冷冽。 室内依旧很静,和煦的阳光无声地撒满整个空间,与世隔绝般。 他投入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专注样子没由来地让她产生了种他可以信任的错觉。她带上门,闭眼摇了摇头,再睁眼时黑白分明的眼底也变得一片清明—— 地下仙境娱乐会所,她去!! 琳琳的男友,她也要有机会继续揪出来质问! 走到长风大厦一楼,外面明晃晃的日头已偏斜。 纪文心蹬着高跟鞋快走出大厦大门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是刚刚换装的那副打扮。 精致的头饰小裙子细高跟,合身得都让她忘了她正穿着与来时天上地下的衣物。前世踩高跟的技巧她也还保留着,此时高跟鞋穿来也并未有一点不适。 前台两个小姑娘看纪文心的眼神又变了,不可置信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纪文心习惯性地往脑袋上抓了把头发,结果却抓到一把还戴着的发箍,珠花扎得手心一片异样的金属微凉。 她撇撇嘴无奈地想,还好程千没给她配上珠宝首饰包,不然看起来更奇怪了。 走出大厦后心思一转,她脚底拐了个弯大摇大摆去了街对面看起来一派小资情调的咖啡馆,的洗手间。 店员开始也没当回事,纪文心就那么走进洗手间动作利落地将整套衣服换了下来;再接着穿上自己重生后的标准行头——t恤破牛仔脏运动鞋,全身加起来不超过三十块的衣服。 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一照。看吧,她熟悉的纪文心又回来了。 纪文心猛然一回神才发觉自己对自己现在的廉价装扮居然看得无比顺眼,甚至于对自己重生后的落魄处境适应得越来越好。她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该哭还是该笑。 她整理好换下的衣物,顺顺头发准备回家。 毫无意外地,她又收到了店员的一片惊奇的目光,好像她是突然凭空出现在店内似的。 纪文心目光直视前方厚着脸皮离开了咖啡馆。 到家她先对着一袋子衣服思考。 程千没说衣服送她了,可是……也没说衣服不可以任她处置吧?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考虑卖了?看着大概还值两个钱? 她慢慢动起了歪心思。可是这个世界没有马云网一类的网络交易平台,她去哪里卖东西比较好?想了想她决定先把衣服的事情放一边。 她眼前还有一件更加让她在意的事情要办。她把刚刚拿到的名片又拿出来,名片上“地下仙境娱乐会所”这个名字她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前不久还有个在那里干活的老顾客来保健品店买不可言说的药物。 她试着拨通名片上的电话,电话响了许久,无人接听。 纪文心捏着名片皱起眉,对那地方提不起半分好感。 傍晚时分纪文心随便吃了碗清汤面便又匆匆离开了城中村。在钱大哥店里上班的工资再过几天才能发到她手上,她目前仍然过着拮据朴素的日子。 她照着名片上的地址一路转车来到传说中的“地下仙境”,来找名片上的负责人“周拉多”。 地下仙境娱乐会所占地面积广阔,大门门面壕气四溢,白色的欧式建筑外观,上嵌金碧辉煌的几个花体大字。 纪文心赶到的时候,会所还大门紧闭,只有门前空阔的广场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豪车。金灿灿的娱乐|城招牌反着夕阳的余晖照得她眼睛疼,她反射性揉了揉眼睛才想起,像这些娱乐夜场的哪有大白天就火热开张的道理。 思及此,她干脆在地下仙境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等待开门。这娱乐会所占地大,建的位置也不在繁华市区,附近根本没什么商店街可供她转悠打发时间。 当天幕越来越暗颜色由浅蓝转为浓青时,娱乐|城终于像有了生机似的从沉睡中醒来。炫目的霓虹亮起,白亮的大灯照得会所门前广场一片光明。 一个小弟模样的人懒洋洋地从里面把门打开,伸了个懒腰又从里面搬出两盆贵气的植栽镇在门口。 纪文心见有人出来连忙拍拍裤腿上前搭话。 “大哥!”纪文心边向他走去边说,“我找你们的——” 打杂小弟扭头瞧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务工者打扮又把头扭回去:“新来的?咋不走员工通道啊?!你等等!” 接着小弟忙完手里的活就领着她从另一个偏门走到了娱乐|城内部。 一路上纪文心拐弯抹角地向他打听怎样才能见到周拉多这个人。名片上周拉多的抬头是“总经理”。 领路的打杂小弟咧嘴笑:“每天想见周经理的人成百上千,哪轮得到你啊!” 他把纪文心扔到一间堆满杂物的休息室,“等等会有领班过来和你谈!”他让她等一会,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纪文心坐在休息室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在心里把见到周拉多后询问的措辞翻来覆去想了千万遍。 等来等去依旧没见有任何人过来搭理她。不靠谱的打杂小弟满嘴跑火车,说好的“领班”不见影踪。 纪文心一开始在这种地方还不敢到处乱走,但等待时间太长,她还是忍不住站起来离开休息室一路找人询问去了。 打杂小弟带她来到的休息室挺有些偏僻,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她凭记忆东拐西拐最后不知怎的又拐到了娱乐会所装潢得壕气逼人的包厢走道。 走道光线昏暗,玻璃装饰泛着幽蓝的光晕。 此时的包厢里已经有了客人,隐隐的光线从包厢门缝底下透出来。只不过包间隔音太好,走廊里依旧一片寂静,只有脚踏在冰凉地砖上的回音。 纪文心按压住心底的烦躁,耐着性继续在茫茫□□里找活的工作人员。 正当她走到半路时她左方的一间包厢门打开露出一丝缝隙。缝隙中乍泄的暖黄灯光在包间门口的黑色地面照出一长条橘色光影。 接着一只带血的手掌出现在包间门角的地面,从门内部沿着门缘慢慢向上攀爬,手指上的血迹在门边缘拖出一道道血痕。很快地,那只手的主人似乎又被大力拖拽到了地上,抠着门沿的手指不甘又无力地再次滑落。 纪文心看得有些心惊,直接呆在了原地。 包厢房门开得大了些,足以让她看清门后人正在遭受怎样的苦难。 那个人正被一名身材魁梧、身穿黑色套装的男人踩在脚底。皮鞋重重踩上他刚刚还抓紧门沿的手指,使他发出一声微弱痛苦的呻|吟。 纪文心小心地看向那名踩人的黑衣人,就见他一脸凶神恶煞,动作不近人情,此时刻板的眼神向她投射过来。 她张嘴又轻又急地呼吸一下,然后看到黑衣人已经向她走来并同时把门又拉开了些。她艰难地抬脚想要快速远离这些与己无关的是非。 “哎哟你特么怎么在这里啊!!”包厢内传来一阵纪文心熟悉的声音。她不自然地扭头看到里面窜出一个矮瘦的男人恭敬地拨开黑衣人来到她面前。 是那位上回到钱大哥店里买药的老主顾。他急吼吼地高声开口:“你个新来的怎么这么不懂事昂?!来来来过来过来!!”说着就把纪文心拖到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老主顾突然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话:“你怎么自己来了!我和老钱交情再好你也不能这么乱来啊!也不看看现在里面什么情况!” 买x药的老主顾的声音在纪文心耳边变得像一片噪音。 她偏着头不走心地听着,眼神越过老主顾和黑衣人,只直勾勾地望着坐在包厢深处的一个人影。 那人衣着潇洒随意,衬衫领口的扣子被解开两颗,不甚明亮的灯光照得他五官立体深刻。他此刻沉静地靠坐在沙发中,手边拥着一位风情多姿的女伴,面带笑意地将目光从地上蝼蚁般挣扎的人移向纪文心。 “段迟……”她张大眼情不自禁地把他的名字叫出口,声音中难抑颤抖。 纪文心挣脱老主顾的拉扯向包厢内走近了些。 泪意不知不觉泛上她的眼眶。 坐在房间深处的那个人,曾在轻柔地对她说过要她嫁给他。 是她前世的未婚夫! 第15章 纪文心叫出名字的声音很轻,脚步也在啊走到一半时忽然有意识地止住。在经历了这一世的种种事情后,她现在已经不敢随意与前世的熟人相认。 只不过她余音未落,在一旁的老主顾便已经急急跳出来把她拉扯到身后,一边对着房间内的人说道:“哎哟这是我们这今天新来的芬芬!刚来不懂事到处乱逛,段哥多体谅体谅!!”说着一脸媚笑地抓起纪文心胳膊就要快速离开。 “段哥”这称呼听得纪文心的心绪澎湃起来。 就在她压下心间情绪的短短一瞬间她便被老主顾拉远了一段距离,只来得及看清包厢内还坐着好些个人。 “等等。”这时有个低沉的声音透过房间内的背景音乐传过来,把他们将要离去的步伐叫住。 这声音听得纪文心心里一跳。这是段迟的声音,又熟悉又陌生。 刚刚还愁眉苦脸的老主顾闻声立刻换上笑容回头:“段哥段哥,您有什么吩咐?” 段迟没再说话,只又看了眼纪文心。 他身边的女伴甜甜开口:“再来两瓶酒。” “好好好!!” 老主顾连声应着,然后脚底生风再一次把纪文心拉走了。 纪文心跟着老主顾一路疾走一路回想。 段迟与她记忆里前世的样貌差别不大,但他所处的地方他所摆出的姿态让她有些一言难尽。 上一世的时候,纪文心和段迟是相亲认识的。 她这个相亲是自己公私分明的顶头上司介绍,难以推脱,只好去赴约。 无缘无故被上级介绍相亲本就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对方居然对她看上了眼。 纪文心当时干着份没什么前途的文职工作,脾气不大好; 而段迟则温文尔雅,是前途无量的外科医生,并且,从长相到摆到明面上的家世条件,他样样出众。 像他这样的人,在他身后追着他跑的姑娘应该要多少有多少,他没理由和她这样条件的来相亲吧? 纪文心心存疑惑,但没多久也只是挠挠脑袋,觉得段迟大概是瞎了眼。 因为段迟对她看起来像是真心的。 他会用心照顾她的感受,态度强硬地拒绝他所有的追求者;会在她工作失意时安慰鼓励,与她关系日渐亲密的同时又规矩地维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会记得她所有喜好纪念日,制造浪漫投她所好……简直完美得有些过头。 太不可思议了。 纪文心与他开始交往后其实也不止一次地疑惑过,疑惑自己何德何能,遇上了段迟这样一个人。 可是—— 也许所谓爱与喜欢真的确实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也许他就是喜欢她这种人呢! 他创造的世界太过美好,让她也忍不住心怀洋洋自得沉浸其中。 不过真要说起来她对他的感情其实不算强烈,只有一些淡淡的好感。 她只觉得,如果是他这样一个人、如果是他的话,那么结婚、组建家庭、余生和他一起度过也未尝不可。 然而,“度过余生”听起来这么漫长的词汇,重生后的现在好像再也没机会实现了。 纪文心此刻正蹲在厨房后垃圾场旁边的露天休息区,老主顾把她拉到了这里。 她在交谈中得知,那矮瘦矮瘦的老主顾人称“毛毛”。 毛毛看纪文心一脸不知轻重的样子气得一把拍上纪文心后脑勺: “你特么来我们店里玩也不看好时候!!没见老子正忙着呢啊?!捣什么乱!!” 纪文心心中百转千回,无数心思念头纠缠混乱。 清凉的夜风吹过,终于把纪文心吹得清醒了些。她用手揉揉被毛毛拍疼的脑袋:“刚刚的那是什么人?” “少他妈管!!你惹不起就对了!!连我们老大都要好好伺候着的!!” 纪文心惊异地眨眨眼,望向也蹲在一边的毛毛。 接着毛毛又是一阵唧唧歪歪骂她不懂事巴拉巴拉。 纪文心被骂得狗血淋头,心中不快,只好换了个问题问毛毛:“那你认识周拉多吗!我想找他!!” 毛毛烦躁地点起一根烟:“老子大名就叫周拉多!什么事有屁快放!” 这一身猥琐看着像小弟的毛毛=名片上的总经理周拉多?! 她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然后有些犹豫地开口说道:“我有个叫琳琳的朋友——” “卧槽!!” 她没把关于琳琳的事问完就被他一声大吼打断了。接着他迅速扯低她脑袋悄声说:“我知道知道!她是自杀的!以后少提这件事!” 纪文心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不可能!!” “我说是就是!” 毛毛见纪文心还是一脸不相信,只好再次放低声音对她说:“这话我就对你说一次啊。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查不出。” 他侧头深吸了口烟再长长吐出,似要把长久积郁在胸中的烦闷一并倾吐出来般,“你朋友全名叫张翠琳是吧?外面有人说是我们店下手弄死她的,简直瞎xx乱讲!好端端的我们去动人家干嘛啊!!都是段哥那边的意思——就刚刚你看到的那个人!!” “所以说——”毛毛又抽了口烟在纪文心面前吐出,“没事别去招惹他。不然小命都保不住!” 缭绕的烟气熏得纪文心喉咙口难受。她咳了两声回了个长长的单音节:“啊——?”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 她抬手挥挥在眼前盘桓不散的白色云烟,转头盯着毛毛想再次确认,毛毛却闭口不答只一个劲地抽闷烟。 怎么会啊!!! 段迟那人她对他也算知根知底了。 他那人吧,看着温文,实际也真的有颗对谁都慈悲温柔的医者心,是属于折一朵娇花都要怜惜半天的那种人;这一世再怎么离谱人生再怎么错位也不会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啊!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她感到手脚发冷,只好重新说点别的话转移注意。 她问毛毛:“毛哥,你手机能上网吧?帮我查个英文。” 毛毛扭头皱眉笑:“英文?!妹子你文化水平还挺高啊?”说着无所事事地掏出手机,指间夹着烟头乱点,“说吧什么字母!” 纪文心端着自己的山寨机,把之前在程千办公室里偷偷拍到的药瓶照片举到毛毛眼前:“就这个。” “什么鬼玩意这么长?”毛毛把烟叼在嘴里,手指在自己屏幕上点来点去。 没多久他查到了答案:“抗……抑郁。抗抑郁症的药!查这个干嘛啊!” “哦……哦。一个朋友可能要用。”纪文心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又翻出一阵浪。 程千,抑郁症?! 抑郁症,程千?! 她的脸纠结了一会,难以把这个病症和程千联系在一起。 不像。真不像。 他在外人面前那么不可一世的样子哪里像会抑郁的人了?! 纪文心双手无力地掩上面庞。她一会想想身份错位的段迟,一会想想据说可能有抑郁症的程千,再想到……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琳琳死因。 这世上一连串的变化来的又快又急,让她措不及防又无力阻挡。 “哎哟!卧槽卧槽!!”旁边的毛毛又爆发出标志性的口头禅。他把快燃烧到尾端的烟头扔在地上摁熄,“卧槽老钱要倒霉了!” 纪文心脑子里神经一跳,迫不及待地把头凑过去看毛毛的手机。 白荧荧的屏幕光线在黑夜里格外刺眼,屏幕里大喇喇地显示着一条新闻,内容归结起来是 ——钱大哥另外一个窝点东窗事发,被正式列入网上在逃追捕名单。 “钱大哥工资还没给我结啊!!!”纪文心第一反应是担心自己的钱。在老钱店里干的那么些天活,不会拿不到钱了吧?!! 原以为等拿到钱,生活一点点不那么拮据的时候就能重新找工作慢慢远离城中村和提心吊胆的卖药生活,然而没想到偏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老钱对她不算坏,但是危急关头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谁啊!! “你他妈这时候还惦记着钱!!”抽完一支烟的毛毛拍拍屁股站起来,“老子以后又要重新找货源!” ……你不一样也只顾自己的货。纪文心暗戳戳想。 毛毛转身迈着外八字准备回会所里去,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又转头朝着纪文心打量。 纪文心心思烦乱,被他打量得有些不爽:“毛哥,什么事!” 只听他说:“要不……你来我们会所上班试试?你叫纪文心是吧?” 纪文心乍一听眼睛快要吓出来:“来你们,这个会所?”这个会打人还会买乱七八糟药的会所?!干什么活? “对啊!我们正缺服务生!” 她一颗被吓到的心稍稍放下,犹豫了两秒立刻应下:“好!” 最后纪文心揣着一肚子被搅乱的心思回了城中村里的暂住地。 琳琳、段迟、程千、钱大哥,几个人的事轮流在她脑子里乱晃,各种事搅在一起一时间想也想不透。下了公交车,她恨恨地锤了自己大腿一拳,然后往租屋方向走去。 先把钱赚到让自己安顿下来!然后,琳琳的事,再慢慢——! 纪文心拖着有些沉重的双腿来到屋门前。大门洞开,两旁斑驳的墙面在幽黄的灯光下留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她看到房东正在从她房间里往外扒拉东西,看到她回来尖声高叫:“快快快!把你的东西全都拿出去!!房子不租了不租了!!” 第16章 房东一边叫嚷一边手中动作不停歇,继续来来回回从纪文心房间里搬东西出来。 纪文心快步走过去,见房东大妈指着她一堆破烂说:“你快点把你这堆东西处理下!”大妈踹了脚一个老旧磨损的蛇皮袋,“我这地方不能租给你了!” “怎么突然就不租了啊?!其他房客呢?!”纪文心背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她转头看看隔壁几间,房门一如她这几天看到的那样紧锁着,不知道里面租客怎样。 “我这房急卖!!其他人早就该搬的搬走了!!”大妈絮絮叨叨,“死了个人谁还敢继续住啊!这房子能高价卖出去都不错了!你赶紧的,给我收拾!” 纪文心感到有些无力:“那也至少让我睡一晚再——” “快快快没得商量!以前拖了老久的房租没把你赶出去都是我好心!!”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房东要赶人,都是没办法没办法的事。 最后纪文心拖着她不多的行李离开了破烂阴湿的群租小楼房。 总共行李加起来不过是一个装满衣服杂物的红白蓝格蛇皮袋,一塑料袋日常用品,还有个不久之前从程千那里拿过来的新衣购物纸袋。除此之外就没了,就连被子床单都是房东提供的。 纪文心拖着大包手上拎着小包七拐八绕地绕出城中村的暗巷,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路边。她把行李拖到公交站台后就仰头盯着公交站牌一个个看过去。 刚走出城中村她还有点茫然。从今往后,该何去何从? 她现在全副身家都汇聚在这个公交站台上了。蔽体衣物廉价破旧,鸡零狗碎的杂物在常人眼中随时可以丢弃,口袋里可供支配的钱财不超过两百块,身份证是伪造的。 夜风卷着路旁树上的叶片飘飘忽忽落到站台边。冷白的路灯下,墨绿与亮白在叶片上交替闪现。 好在初夏的夜晚凉意并不十分瘆人,拂过发丝的风在清凉中带着暖意。 纪文心身着单薄外衣沐浴在暖风中甚至感到有片刻解脱般的快意。 草木混杂着尘土机油味混沌地包裹着这一小小站台。 她的目光顺着站牌上一个个站名往下看。那些站名有纪文心熟悉的也有她陌生的。 每一个站名都指向清晰的目的地;每个站名下都有各自旅客自己的归宿。 末班车还赶得上,那么——她该去哪里? 纪文心干脆坐在装得满满的蛇皮袋上思索起来。 她思索的时间不长。从重生后乱成一团的底层生活开始思考,她很快便得出了个简单粗暴的结论——她缺钱!! 没钱一无所有,什么精神追求都可以放在一边弃之不顾。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钱能消灾钱能保命钱是万能的。 也只有当有了钱,她才能不受阻碍地从迷雾重重的事实与传言中找出她所要寻找的真相! 仿佛是在这错位的世界中给自己下町生存下去的决心般,也仿佛是在这纠结压抑的环境里给自己一个明确的信念般,她从蛇皮袋上站起来抬头望向墨蓝无星月的天幕,用力又无声地在自己心间刻下了一个大字:钱!! ——没错她就是这么世俗。 天幕沉沉,飞虫围着暗白的路灯灯管没头没脑转悠。 城郊城中村外大道边,一盏孤灯一方站台一抹人影三两行李,画面短时间地在此定格了一下。 在公交车到来之前纪文心给之前在娱乐会所遇到的毛毛打了个电话。 山寨手机里毛毛粗糙的声音在荒郊的夜晚中分外清晰,带着电波的杂音擦到纪文心耳中:“工资啊?月两千五啊!倒是可以提前借你点!” “你说什么?包吃住?!”毛毛叽叽喳喳的声音继续通过听筒传来,“……可以是可以,现在正好有床位空着!不过……” “不过什么?”纪文心听着毛毛的声音变得有些犹豫。 “你要和我们店里的驻店歌手公主一起住!” 她还当什么大事呢。 毛毛继续在补充:“虽然她们大多数时候都会住在外面,不过偶尔可能会带偷偷人回来,你注意点!” “没问题没问题!”纪文心一口应下。现在只要给她个住处,其他什么都好说。 “没问题那你今晚就先过去吧!”毛毛在电话里报了一串地址,就是娱乐会所提供的宿舍。 于是乎纪文心挂了电话左等右等等来公交车后就拖着她的行李去了宿舍,在距离城中村半城市的另一个城区,有些老旧的居民楼。 宿舍说是宿舍,其实环境还过得去,至少房间宽敞了地面是瓷砖了家具没那么破烂了,比起城中村来说好多了。 接待纪文心的是个看起来年过五十的老阿姨,眼神清明精神也好,只不过嘴里总是碎碎念一大堆“毛毛怎么找来的姑娘越来越奇怪”“你们这些小姑娘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偏偏来干这行”,然后给了纪文心钥匙就利索地迈着步伐离开了。 纪文心听着这老阿姨的话有些好笑,也没多在意就把不多的一些东西挪回了她的房间。房子是个小户型,一共两个卧室,另一间的门锁着,不知道住着谁。 疲劳了一天纪文心把东西放下稍作收拾就睡了,准备为第二天晚上的新工作保持体力。 待到她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另一间房间的主人依旧没有回来,屋里客厅厨房卫生间一如昨晚她来时的样子,安安静静。 一整个白天纪文心就在这新环境里忙前忙后重新收拾自己的物品。虽然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每件物品在新环境里归整好,如同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仪式。 她从蛇皮袋里翻出自己的杂物,那些都是从前这个世界的纪文心留给她的东西。其中有一些陈旧的书本笔记,还有两支早就没了墨的钢笔。她把书本放到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再往上叠上笔记本。书本是本字典,封面软趴趴边页被磨得有点毛。笔记本一如这本字典,纸页泛黄,里面空白一片未记一字。 正当纪文心要将两支布满磨痕的钢笔摆到桌上时,她发现字典里突兀地露出来一片纸页的边角,纸色比字典的页面要白,像是被人塞进去的一张便笺。 她随意地把那张便笺抽出来,又发觉这也是张有点年头的东西,上面蓝黑色的墨水字印都有些变淡。纸上写满了字,字迹开始很工整,到最后越来越潦草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不难看得出写的人越来越匆忙心情急促焦躁。 只不过纸上满满的内容却让纪文心有些看不懂。上面用小字写着: “失败了,无法离开。失败了,无法离开。失败了无法离开。失败了无法离开。失败了无法离开。失败了无法离开失败了无法离开失败了无法离开失败了无法离……” 一句接着一句没有间断地循环往复,像不停往生的轮回,看了令人稍稍有些莫名的胆寒。 她再仔细看,发现这些字竟有点像自己早年的笔迹! 这应该是这个世界的纪文心写的…… 她眯眼望着这一小片纸张,感到仿佛有一阵暗流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空深处透过纸面涌来,涌得满世界黑漆污浊的波涛,让人睁不开眼。 蓦地,纪文心把纸片揉成一团想要当将它做垃圾扔掉。然而当她把纸团扔进房间角落的垃圾桶时又弯腰将它捡了出来,摊平整又重新塞进字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 在晚上去娱乐会所上班之前她把居民楼周围的环境熟悉了一遍——挺普通的住宅区,生活设施一应俱全,离娱乐场也不远,搭车直达都不用转车。 她还接到了钱大哥的电话,一个偏远省市的公用电话号码,报了个平安让她有空回去看看保健品店面,工资好说,然后便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 纪文心既纠结先前的工资又不敢贸然顶风作案,在心里已经和那家保健品店暂时告别了。 没多久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也到了她该去地下仙境娱乐会所上工的日子。 吃了会所里管的员工大锅饭,换了身服务生的制服,毛毛又领着她熟悉提点了一番。然后她就正式开始了她的服务生工作。 往简单里说当服务生也是个体力活,端端茶送送酒水记记单不用太多脑子。只不过事情总有例外。 也不知道那些人是熟客还是夜生活只有这么一个消遣方式,总之纪文心穿着她的员工制服给一个包厢送酒水的时候又碰到段迟了。 而且他居然还记得她。 他笑着对她开口:“你是昨天那个,叫芬芬的新人是吧?” 第17章 这房间一如昨晚纪文心所看到的那样,真皮沙发宽茶几,琉璃壁饰金箔挂画,看着奢侈又还挺有品位。 偏暗的橘黄色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装饰摆设上让房间显出几分幽静;而正对沙发前方的超大液晶屏幕上则模糊地滚动着被点播的歌曲,掐掉原唱的背景音乐打破了有些幽静的室内氛围。 纪文心刚进去时只觉得和其他包厢并无二致。一眼望去,房间内大约坐了八、九来个人,液晶大屏幕里荧荧闪着歌曲的光亮,无人歌唱,只有伴着音乐随意交谈的低声话语声音。 她是来给这件包厢送酒的。 圆盘托在她手上,她有些生疏地小心将那瓶酒呈在透亮反光的玻璃矮几上。 在送酒前领班特意强调了好多遍这酒的价格,一瓶大概抵得上她两三个月的工钱。 如果一不小心摔碎了的话,那么她得不吃不喝在这里白干三个月才能抵清这小小一瓶的价值。 得知玻璃瓶里澄澈的暗橙色液体有着如此不菲的价值,她也不禁更加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出了什么错——她现在一无所有几乎什么都不怕,最担心的只在于“钱”这一字。 包厢内的茶几很矮,她须得学着像其他服务生那样跪坐在地上才能不出错地将就到好。纪文心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十万分小心地倒酒这件事情上。 也因此当有个熟悉的人声突然传到她耳中时,她措不及防地被那声音惊得手抖了一抖。那声音告诉她说:“我记得你。”话音里带着笑意,“你是昨天那个,叫芬芬的新人对吧?” 起初纪文心以为他是在同别人说话,然而当她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去时却措不及防地撞入了段迟那双专注看着她的眼眸中。 黑白分明、好似带着坚定力量的眼睛,此刻因室内灯光的缘故笼着层朦胧的淡黄光晕,正是前世她看了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样子。 纪文心呆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低下头:“啊,嗯!是的是的,我是芬芬,这两天刚来,以后会好好做的!”说着说着竟有些语无伦次。 每个在这个夜场上班的人都会有个别名,并将写着别名的名牌别在胸前。“芬芬”就是纪文心的别名,只不过她今天刚来上班,名牌还没制作好,此时白色的衬衣制服上空荡荡一片。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措低头倒酒,却不料自己有些慌了心神,匆忙间手中不稳,将酒水从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洒出来了些。 一个男人的声音略略不快:“你怎么倒酒的啊?!”他坐在沙发另一端扯着粗粝的嗓音说道,“怎么放心让你一个新来的到我们这来的?!”语气里有不满,还有丝高高在上的戏谑。 纪文心咬唇寻找纸巾要将洒出来的水渍清理干净时,另一个柔和女声响起替她解围:“你吓到她了。” 她闻声抬头,向出声的女人投去歉意的笑,目光却看到那女人紧挨着段迟坐在他旁边,正是他今晚的女伴。 女伴挽着段迟手臂。 她有一张姣好的鹅蛋脸,细眉红唇妆容精致,栗色的波浪卷发披散到胸口,白皙的脖颈边花瓣造型的碎钻项链在不甚明亮的房间里熠熠生辉。 一旁的段迟没说话,只笑笑拿起另一杯酒向后靠坐在沙发上侧着头盯着纪文心收拾的动作,眼中波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文心看到亲密靠在一起的段迟和女伴,心里有些复杂。 她一边仔细地擦着桌子上的酒水一边不自觉地悄悄朝自己身上看去—— 她今晚穿着店里分发给她的员工制服。设计得毫无特色的白色衬衫,领口一个黑色领结,衬衫尺寸比她消瘦的身材还要大上一号,就那么空落落地套在她身上显得有些不协调的怪异。衬衣下摆被塞在黑色制服裤中,裤子上别了电子点单板对讲机等等杂七杂八的物品。 坐在段迟身边的人华衣美饰,重生后的她素服拘谨。 两世人生,同样的段迟身边不同的人,再明显不过的对比落差让她感到有些许失意。 房间内在她慢慢桌面清理干净、酒水布置完毕的时候已经响起了有人对着屏幕呜呜哇哇地唱起歌来,旁边起哄的起哄凑热闹的凑热闹,气氛在慢慢热烈起来。 收拾完毕的纪文心就该撤了,回去准备别的任务等着其他吩咐。 “服务生!”在她将要起身离开时,刚刚那个柔和的女声又叫住了纪文心。这声音婉转动听,有种说不出的曼妙,“你过来,陪陪我们。” ……?? 还能这样的?! 纪文心向房间内又望一圈,唱歌的还在唱得欢,谈笑的还在谈笑,段迟靠在女伴身上不咸不淡地继续笑。 “抱歉,我们店规定——”纪文心思索着开口回答。 “规定?!哥哥我从没听说过什么规定!”另一个男人向她凑过来,一把抓向她手臂,“今晚段哥可一直盯着你瞧着呢啊!头一次见他对个小妹这么上心!!来来来!留下陪我们玩玩又不是什么大事!” 柔声的女伴也朝她微笑:“难得今晚大家兴致都好,妹子你可不要扫了兴。” 纪文心在心里撇撇嘴,无言地准备继续婉拒,却听到那女伴说道:“一万块。” 前台空地忘情唱歌的声音慢慢静下来,柔和的女声此时异常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过来陪我们唱一首,等等把段哥唱高兴了,一万就归你。怎样?” 一万块钱!!……就、唱、一、首、歌……??! 听到一万块这个数字纪文心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对于有些人来说,区区去去一万只是用来随意玩笑挥霍博取开心的数目,微小得如尘粒般不值一提。 然而对于此时的纪文心来说,这个数字实在是对她充满了诱惑力。 可是—— 这群人到底在玩什么呢?! 纪文心干笑两声低头回话:“您、您别开我玩笑了啊。”就然后准备挣脱被抓着的胳膊离开。 “我们,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女伴似水的嗓音继续潺潺地流入每个人耳中。 纪文心有点艰难地再次看向她,见她满脸玩味的浅笑; 又把视线转向段迟,他只朝她轻轻点头:“来。”只那么轻轻一点却仿佛存在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纪文心飞速地思考。 ——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而他们的架势也不像是她拒绝就会轻易罢休的样子。 ……那还不如试试看!一万块说不定就是真的呢!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呼吸,接着便从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她被递上一支话筒。 她紧紧捏着这支话筒,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要唱——什么?”她重生在几年前,流行歌曲应该没大变化吧? “《入戏太浅》会么?”女伴问。 纪文心茫然地摇摇头。 “《星路煌煌》会么?” 继续摇头。 “……算了,”女伴好似放弃了,“你会什么?” 纪文心有些不太确定地问:“《半球》……可以吗?”这首歌是她最擅长的一首曲子,只不过不知道这一世的世界里有没有。 包厢里另外的人有的已经开始嗤笑起来,露骨的目光在纪文心身上上下打量:“半球?哪里的半球?你胸前的?”他恶意地打趣,“还是说,小妹,这是你们那里的山歌?” 纪文心咬紧牙关。 要不是看他是客人、看在一万块钱的面子上,她保准要把话筒往那人脑袋上砸过去! “给她切歌。”一直在旁安静看戏的段迟开口发话了。 “诶好!”打趣的人闭了嘴,在点唱单里翻了半天后终于把这首歌找了出来。 听到熟悉的前奏旋律响起,纪文心内心稍稍缓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首歌在这世界里还存在。 她站直身体清了清嗓子,跟着大屏幕上滚动的歌词一同唱响歌词:“……为了改变现实又能做些什么……人生的一半还未真正活过……”唱歌时,她的嗓音是细软绵长的,像悠悠划过叶片的露水,只不过歌声有些走调。 没人与她伴唱,也没人交谈说笑,所有人都在听她扯着嗓子唱歌。 房间里之前有些轻松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整个室内安静下来,只流淌着背景伴奏的音乐声和纪文心细细软软却走调的歌音: “遥远的过去从何处而来” “遥远的未来要奔向何处” 越唱她的气息越不稳,像接不上气一般憋着嗓子越唱越不在调上。 她暗暗有些焦急:她居然连她最擅长的这首歌曲也没法唱好了! 唱不好不会被打吧? 段迟是好人,应该不会的吧?那其他人呢? 快一点,再快一点,把这首歌唱完吧! 越焦急她的歌声越扭曲,话筒里都带上了粗重的喘气声: “苦难抓牢我的臂膀” “才初次发现自己的存在意义……” 她看到段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他脸上先前的笑容已不复存在,阴阴的看着有些吓人。 第18章 段迟走到纪文心不远处就站住了,没再靠近一步。 此时的纪文心双手捏着话筒已经不知道自己嘴里在唱着些什么了,干巴巴的乐句从她嘴里杂乱无序地吐出,音量忽强忽弱旋律不准。 她莫名觉得来到她眼前的段迟看着有些可怕。联想到昨天透过窄窄开起的包厢大门窥见的室内情景,那个被殴打得鲜血淋漓趴在地上的人影,纪文心不由自主地感到越来越胆寒。 显而易见在这个地方,至少在现在这个包厢里,段迟是处在主导地位的。她必须得尽可能地让他感到高兴、讨他欢心才对。 她必须要把这首歌好好唱好才对。只有这样,不管是一万块钱也好、她此后的工作安全也好,才能得到保障。 她也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段迟的反应让她从无助胆寒到觉得害怕恐惧。 她知道自己唱得糟糕得不行,然而也没料到单单只唱得糟糕了点也能让一个人不快至此。 房间内的其他人全都停止了交流,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看着前方屏幕前的段迟和纪文心。 纪文心歌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慢慢地也停了下来,于是房间内只剩背景音乐声一如既往地流淌着。 她捏着话筒一瞬不瞬地盯着面上阴晴不定的段迟,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两对视,气氛有些凝滞。 忽地,段迟面上又笑开了,轻柔和煦,眼眸深处映着电视屏幕的多彩荧光却全然没有笑意。他轻道:“唱啊,怎么不继续了?” 坐在沙发上的众人此时如梦初醒,一同跟着起哄: “唱下去啊!还想不想要一万块了?!” “唱得难听归难听!不过把段哥唱开心了就行了哈!!” …… 刻意起哄的声音暂时让房间内充盈了一丝人气。 纪文心仰头看了一会段迟的俊脸,突然有些无法直视般低下了头去。 脸还是那张脸,英挺俊俏五官深刻,笑容优雅——然而就是有哪里不对了。就像这个世界所有从前纪文心熟悉的人一样,性格身份变得相当令她费解,普通的言语行为也让她感到了害怕。 她鼓起勇气颤着声线闷闷地问了他一句:“如果我……如果我一直唱得这么糟糕,会有什么后果?”说完后又粗重地喘了口气。 如果是前世的段迟的话,他必定会笑着拍上她的发顶,而后温声对她说:“你唱得怎样我都爱听。”绵绵情话好似永远说不完一样,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只不过,此时此刻—— 段迟面带笑容偏了下脑袋,不轻不重地说道:“唱不了就别唱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从纪文心脸上安静地移了开去,云淡风轻地看向屏幕上滚动的歌词,然后悠悠踱步到点唱机旁,长指一按将歌曲切停。 沙发上一个充满戏谑的男声对她道:“既然不用唱了那小妹你这舌头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我看给直接割了吧!”说完便同他人一道哄笑起来。 纪文心以为自己听错了耳,却没料另一个人也跟着助兴:“诶别,还是继续让她唱吧!说不定还是能唱好的!我们换个玩法,唱不好再要了她的舌头。”他说完转向纪文心,“一万块还是你这条舌头,你选哪个?” 幽暗的室内光线使坐在沙发上的人们的面目显得模糊不清,只有他们的眼睛被映得漆亮骇人,像山林呼啸间凶狠的恶狼目光。 像他们这样的人惯是会寻欢作乐的,但是纪文心也想不到他们会在一个普通服务生身上找乐子。 她心里也在发颤。话筒在她手上没握紧,“啪嗒”一声滚落在冰冷地面,然后发出“嘭!”的尖锐回响,在音响里被放大成巨音。 店里的陪酒姑娘歌手多得是,这、这群人实在是无聊地过头啊。 她干涩地想着,心跳声却如擂鼓般响彻她整个胸腔。 她正权衡该如何接话才能让自己在不得罪这群人的同时全身而退,这时刚刚段迟身边女伴的声音又响起: “一万块太少了,怎么能玩得尽兴?十万吧。要么把你的舌头留给我们;要么再唱好一次,你拿十万。”女伴将酒杯拿在自己手中把玩,小半杯暗橙色的液体波光流转,“陈总最先提出这么玩的,十万块就由陈总出好了。段哥,你看怎样?” 段迟不可置否地回到刚刚他坐过的地方,接过女伴送到他嘴边的酒杯,笑对纪文心: “你好好想想?” 话里的意思景像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纪文心的身形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十万……十万啊! 一万的十倍,却有着比一万块多出成千上百倍的诱惑力,能让她现在无数生存的问题迎刃而解的十万! 只要轻巧地一唱就能轻松到她手上。 然而在这十万元的背面则是另一个听起来残酷得有些令人心惊的惩罚——唱不好就得贡献出她的舌头。 巨大的诱惑让她一下子又变得犹豫。 她蹲下身沉重地拾起滚落在地上的话筒,接着慢慢把它放回桌上一边勉强地扯起僵硬的笑容:“您们真会开玩笑,哈哈。刚刚唱得不好真的很抱歉。” 被称作“陈总”的男人不开心了,陷在沙发里点燃根烟:“我们在开玩笑?要不要我一个电话马上叫我守在外面的兄弟进来让你看看什么叫开玩笑?”他自在地吐出烟圈用烟屁股指指纪文心,“小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纪文心正将话筒放回桌上,听到这话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她又想起昨晚在包厢里窥见的血淋淋一幕,握住话筒的手怎样都松不开了。 摆在她面前的选项似乎只有继续唱下去这一个。否则她怕——她怕他们真的会动手。 纪文心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的她不过是眼前这群人逗弄玩乐的对象,她挣扎瑟缩的反应落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一群人取笑愉悦的道具。 但她现在没有怜悯自己处境的空闲。她想即使如此即使充满风险她还是对虚无的十万块充满渴望的。 蓦地,她的手被捉住了。她垂眸看去见是段迟的手正按着她的,大掌温暖带着薄茧,顺着修长的手指往上看能看到他有力的手腕匀称的小臂,以及被稍稍挽起的衬衫衣袖。 她忽然就感到有些心寒。 心寒段迟的毫不留情,心寒他与房间内的其他人一样,对卑微之人随意嘲弄—— 根本就是与前世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性格态度,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想至此,她心中连最后一点希望火光也被浇灭了。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触感还是熟悉的温热,前世拿惯了手术刀与签字笔的手有些许薄茧,这一世也有。只是她深信这一世的段迟再也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医生了。 纪文心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双眼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清晰又压抑地回答:“那就请让我再试一次——” 伴随她声音响起的同时包厢门也传来一阵叩门声,“咚”“咚”“咚”三下急促有力。 段迟收回手懒洋洋地靠坐回沙发。 接着一队人从门外鱼贯而入。带头的是店面负责经理周拉多,也就是毛毛,他身后跟着后几个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 毛毛见到纪文心半弯腰的样子一开始稍稍愣了下,随后立即反应过来,走上前来弯腰说道:“陈总!之前说好的姑娘我都给挑来啦!让她们给解解闷!”一张瘦不拉几的面皮却是堆满了笑对着段迟,说话时连话音里都是笑意。 毛毛一边说话一边手已经拍上了纪文心的脖子:“这丫头刚来,不懂事,不懂事!多有得罪了!”转头又对纪文心扮出一副凶相,“就说刚刚你领班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在这里磨蹭!” 纪文心被骂得缩了下脑袋,然后被拉着就要站起身来。只不过起身前她还是略带犹疑地向段迟问了句:“那十万块……” 毛毛拉着她起身的动作在这句话说出口后顿了顿。 段迟也嘴角带笑地又凑近她:“十万?” 他见她黑白分明的眼底透着毫不掩饰的焦虑与渴望,让他感到厌恶。 他随手捞起桌上一个盛着酒的杯子,接着抬手,手腕翻转,玻璃杯中的酒便向前挥了出去。 就在纪文心一眨眼的片刻,一阵带着酒气的湿冷凉意已经迎面浇上了她的脸庞——段迟把酒杯里的酒液尽数泼在了她脸上。 兜头兜脸,凉彻心底。暗色的液体打湿了她的额发面颊,带着辣意的水珠顺着睫毛头发滴落。 “改天再玩吧。” 她听到段迟悠扬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待她同毛毛一起退出房间的时候酒气与辣意已经呛得她泪眼迷蒙。 而在她刚刚退出来的包厢内,唤作陈总的人正一手搭上段迟的肩膀笑嘻嘻问他:“段哥今晚怎么跟个服务员这么过不去?看上了?” 段迟抿了一口酒才沉沉开口:“没什么。就是看她的样子挺碍眼的。” 烈酒入深喉,灼烧得喉管一阵快意。 第19章 刚退出包厢,酒水还湿嗒嗒地粘在纪文心头脸,毛毛已经一个巴掌扇向了她的后脑勺。 “啪”的声响在寂静的走道里听得格外清晰。 毛毛把纪文心带到另一个吧台僻静处,急吼吼开口问她:“你特么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水珠顺着纪文心的头发滴到她面颊上,额前鬓角的发丝被粘在皮肤上。 她心里的无措、对段迟行为的不可置信还未来得及恢复,只抬手木然地拨开缠在脸上恼人的发丝,拧着眉回毛毛:“他们要我唱歌——” “那就唱啊!!”毛毛又是一掌拍向纪文心脑袋,“惹毛了那帮人可没什么好事!!咱们娱乐|城大老板都得好好伺候着他们呢啊懂不懂?!” 毛毛又是噼里啪啦一串骂,纪文心只缩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酒气混杂着呛出的泪花还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将手塞进制服口袋,里面装着刚刚退出来时被打赏的三百块小费。 她的手紧紧攥着这三百块,好像这便是支撑她用卑微姿态站立在此处的信念一般。 刚刚在包厢中段迟让她难堪,她无法反抗亦无话可说。 而后来又好似施舍似的给她的三百纸币,她拿到后竟又感到有些欣喜和感激。 这怪异的欣喜感激忽然让她如梦初醒,她仿佛此刻才认识到自己与刚才所遇的那群人有着怎样的云泥之别。 没有比现实更能让人清醒。 如果说此前她还对自己的身份揣着一丝无法认同,认为自己终究是与众不同、与底层没文化的人是不一样的,那么现在她终于明白现实了。 现在的她与这里的服务生,甚至与在面前责怪她的毛毛才是同一类人,为了金钱奔波劳碌又受着自上而下一层层的轻视。 在生存面前,她可怜的尊严真是不值一提。 面前的毛毛还在嘀嘀咕咕:“你领班怎么会放心让你去那个房间干活的真是……!” 纪文心抿唇听着,然后找了个时机插话进去:“毛哥,那个,我就问一下啊,”她努力把音调放得谦虚恭谨,“刚刚那里面的人到底什么来头啊?以后我好注意点。” 其实这问题她上次也问过毛毛,但是毛毛却岔开了话没有谈及。 “景望地产知道吧?!就你没事逛两圈都能看到看到他家造的楼盘!”毛毛顺手从吧台倒了杯水一口咽下,“段哥现在是景望地产的头把手!” “地产……?” “行了行了别废话赶紧滚回去干活!别再靠近那条走廊一步!不然赶你去三楼桑拿房捡垃圾!” 毛毛说完蹿走了,正巧赶过来的领班接着对纪文心一通教训。偶有路过的店员时不时好奇回头看看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纪文心两眼。 纪文心把口袋中的三百块纸币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头越垂越低。 她总感到自己对应付这种谩骂情景越发得心应手起来,对保持唯唯诺诺的姿态越发习惯。 等到该骂的骂完,领班终于声色严厉地催纪文心继续到别处去做事。 纪文心随处找了些纸巾往脸上用力抹几下,匆忙胡乱把水渍抹干就顶着还黏腻着的头发去搬货了。 她像寻找心理安慰似的又摸了摸袋中的钱币,心里想的只是:还好小费不要上交。 …… 在娱乐|城日复一日重复的劳动工作使时间过得飞快。 自那晚之后纪文心再也没有见过段迟来过,从他人口中她得知段迟来店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听到这话时正在吧台擦拭酒杯,听到后摆放杯子的手顿了一顿,又继续工作起来。 也是,重生后的世界,段迟听起来比以往更加忙碌;而像他这样的人大概更愿意去选择更加高雅的娱乐方式吧? 纪文心继续拿起布巾擦拭玻璃杯上的水珠,把杯子擦得纤尘不染。 她在这家店里已经工作了大半个月,就快要到月头领工资的时候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有些期待的兴奋,稍稍挥去了这段时间堆积在心里的阴霾。 前段日子关于琳琳的案子结案了。死因经过调查取证分析为自杀。 这结果对纪文心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无法信服的。琳琳腹中还有几周大未成形的胎儿,满怀对新生的期望以及对她男友的留恋,怎么会自杀呢?! 琳琳的死状既狰狞又悲惨,纪文心怎样都无法忘记。 她几经周转探听到一丝两丝的线索无用亦无根据。线索时而将矛头指向娱乐|城,时而又将矛头指向段迟,可是这两个地方与琳琳又毫无交集,逻辑上总也无法让人梳理清楚。 毛毛劝她不要多想也不要多探查,有些事不该他们管的就要少管。纪文心以为然,心中却放不下。 暗色调的灯光打在纪文心手中的玻璃酒杯上,酒杯上映出半面灯影光彩,刺眼灼人。她咽下心中郁气,然后熟练地将酒杯放到托盘上,接着让另一边的调酒师从酒柜挑出一瓶麦芽威士忌,牌子不限越贵越好——那些贵价酒在陪酒姑娘的推销下销路一直火热,总有土豪眼都不眨地一掷千金只为高兴。 她准备完毕便和另一名服务生一前一后地步入了点酒的房间。自从遇到段迟的那一晚后纪文心进包厢总是会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为的就是不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今晚她还是失算了。 刚打开包厢门的时候她还未觉出什么异样。挺普通的vip大包间,人多又热闹,音乐嬉笑声不绝于耳。只不过走到半路纪文心的脚步就顿住了。她看着坐在沙发里依偎在一个中年男人身边的人影有些不可置信。 “小红……”她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 托着托盘的手有些颤抖,酒杯在盘子里摇摇晃晃。 另一名服务生及时在她脚背上踩了一脚,对她使了个眼色便率先上前去摆放酒瓶酒杯。 纪文心回过神也跟过去,低垂着脑袋做事,眼角余光却不时地飞向那个疑似她前世好友楚小红的女人。 小红依旧是一脸艳丽的大浓妆,一身暴露的连衣裙,领子低到胸口,裙摆短到腿根,几缕发丝荡在胸前带着几分诱惑力。 被她依偎在旁的中年微胖男人一手托着她的光滑的肩膀一手捏上她细软的腰肢,引得她咯咯发笑。 纪文心的眼睛都快被这一幕晃瞎了。她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强烈地希望着自己是认错人了。 可是小红的容貌声音她怎么会认错呢? 震惊、不信、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盘桓在她心头。 小红这一世的生活并没有如她之前所以为的那样有所好转,而是来做了陪酒小妹?! 纪文心内心在各种情绪中沉沉浮浮,手上的动作也明显地缓慢下来。中年男人这时将目光转到她身上,见她神色凝滞便开口问道:“出了什么问题?”边问边放下被他搂在怀中的小红凑近纪文心刚刚呈上来的酒水。 纪文心浑身一震抬眼向他看去:“没问题!您慢用!” 只是即便还沉浸在震惊中,她也发现了面前凑过来拿酒杯的中年男人面色有些奇异。 他脸上皮肤松弛,一双纵欲过度的眼睛此刻带了些难以抑制的兴奋微光。他将桌角另一边早已放上的浅浅清水倒入酒水中,轻轻晃荡,好像在调制一种美妙的试剂。 他把混过清水的酒杯拿到小红眼前,意图哄她尝上几口:“你们店周经理极力推荐过这种好东西,说是能大大助兴!”他手指指那杯清水,“今天我做东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大家来见识见识这东西的效果开心开心!” 小红之前还巧笑颜兮的一张脸此刻慢慢沉静了下来,笑容凝固在她嘴边。她盯着酒水中飘荡着的细微沉淀物,话语里有万分犹豫:“这恐怕——” 而纪文心借着摆放酒杯的时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那混进酒液的清水里有什么名堂她用脚趾都能猜到了——就是毛毛曾经在保健品店里买过的药! 小红的为难看在纪文心眼里牵着她的神经。 然后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接起身绕过桌子想去把那杯酒夺下来。 她只是觉得,小红一定是不想饮下这种奇怪的东西的! 纪文心刚走到一半房间门又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安静又极有存在感的人。她同房间内所有人转头看去,就只见程千颀长的身影缓步从门外走进,边走向他的座位边歉意淡笑:“抱歉,接了个电话,失陪时间有点长。” 室内安静了一瞬间后立即响起中年男人的粗糙嗓音:“程先生哪里的话!”他说完又皮笑肉不笑地瞪向纪文心,“还有什么事?” “我——”纪文心将目光从程千身上收回,指指小红面前的酒杯编了个拙劣的谎话,“不小心倒错杯子了。” 程千探究的目光朝此处看过来。 中年人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小妹!这可是你的失误!不罚酒一杯可说不过去!” 纪文心轻吸一口气:“是是是对不起都是我的失误!”话音未落便伸手夺过小红手里的杯子一口喝下里面的液体,“自愿罚酒一杯!” 中年人乐了,笑着低头对程千说:“这服务生上道。” 程千也冲他笑:“是。”接着起身来到纪文心身边一把拉住她的后领,“药效大家有目共睹,普普通通没什么意思。”目光瞥向纪文心犹自镇定的神色。 烈酒灌入纪文心口中让她的食道有种灼烧般的痛感,腹腔升腾出一股热意。她挺直脊背转头看向程千,见他神色晦暗不明,一双眼在眼镜后暗沉无光。 他的话语潺潺流淌在房间内:“今晚恐怕不能继续陪各位了。”接着拎着她的后领就离开了包厢。 被拎着的纪文心在走出房间时回头看了眼室内情景——中年人一脸怔然,而小红眉头微蹙脸上有些许担忧。 她轻轻点头朝小红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而后就随着程千施加在她后颈的力量走远了去。 只是越走她越感到力不从心,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厚积的云层里。 她感到自己的面颊开始发红发烫,脑海中能够思考的神经也变得迟钝起来。但她仍不忘抓着她走的程千说:“我还要回去上班——”说完话竟小幅度地细喘两下。 程千的脚步并未停顿,他好像在她耳边嘲弄地轻笑了声接着便把她甩进了车后座。 她分不明白这是酒意上头还是药效开始发散了,总之她的头已经开始发晕,以至于被扔到车里时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她颤抖地给自己系上安全带,车已经平稳地驶出。热潮源源不断地从她体内涌起,她把头埋在自己双膝间。她思考不了太多事了。 在一片升腾的热潮中她脑子里奇妙地浮现出了前世的幻象。 前世的她刚上高中,同许多女同学一样对身披无数光环的学长程千充满仰慕; 而程千则在隔了她高中一条街的另一所顶尖中学念书,俊秀温暖的笑容和他学霸的声名一同响彻整个片区。 他们都经常去街角的那家唱片店,所以两人在那里熟了起来……有一次学校运动会上,他刚参加完项目就汗涔涔跑来鼓励将要跑长跑的她…… …………咦?他们明明不在一所中学上学的?怎么会在一起参加运动会的? 第20章 车子开得极其平稳,纪文心坐在车内却感到越来越晕眩。脑海中的幻象变得越来越模糊,脑内多彩的画面逐渐卷成燃烧着的书页,随着她不断升高的体温越烧越旺。 她感到全身干燥发热,又像有无形的巨石压迫着她逼得她难以喘息,这种体验从前世到现在他也是第一次体会到。 纪文心在一片火热中找回一丝理智,从膝盖上抬起脸迷蒙着一双眼问向坐在另一旁的程千:“有没有水——”她的声音听在自己耳中都觉得微弱缥缈。 她没有听到程千回应,便将手向他伸去,好像这样就能从他那里得到些微的凉水来舒缓她体内的燥热不适,全然忘记了她应该与他保持的距离。 纪文心的目光同时自她膝上往高处看去,只能看到她身边坐着一个沉静的人影——程千的面目在此刻纪文心的眼中万分模糊。车窗外橘色的灯花树影在他背后一闪而逝;而只有程千,如同亘古不变的沉默塑像般耸立在时空长流中,距离她又远又近并充满压迫与力量。 眼皮都变得越来越沉重,纪文心干脆合上眼懒懒地保持着将手伸出的动作。 然后她抓到了一只温润清凉的手,带着些许人的体温,不冷不热。那只手修长如竹、指节分明,手背皮肤磨蹭在纪文心面颊上,触感光滑细致;掌心触感一如手背,有着匀称肌肉的柔软也有着骨节的硬朗。 那只手最初想要从她面颊边抽离开去,然而她紧贴着这得来不易的凉爽并用自己发烫的手指紧紧扣着它的手腕,那手便撤下了力道任由她抓着了。 纪文心有一搭没一搭迷迷糊糊地想:这手一摸就知道主人不是把它保养得当就是养尊处优过惯了好日子。 她把这只手继续往自己脸颊上蹭了蹭,感受着这只手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下也开始逐渐从清凉变得充满热意。 时间在纪文心意识中已经没了概念,仿佛过得很快亦仿佛过得很慢。她头脑越来越昏沉身体也越来越干燥难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受在她体内流窜。 在火烧火燎又使人晕头转向的难耐感觉中,纪文心恍恍惚惚感到自己又被人拎着后领从车上拖了下来。 夏季夜风一团接一团扑在她身上只熏得她愈加闷热。 她把手伸向自己被扣得死紧的衬衫制服扣子。 太热了。太热了。 衬衫最上端紧紧扣着的扣子勒得她呼吸不畅鬓角出汗,她想让恼人的扣子松一松。 “程、千——”纪文心开口干哑地问,“你……我……”她想问他要把她带去哪里却组织不出完整的语言,说出来的话语断断续续句不成句,只有零碎的音节字词从唇齿间飘散出来。 字词好似被打碎了一般乱糟糟在她脑中沉沉浮浮。 “你冷静一下。”程千潺潺如流水的声音此刻都带着镇静安抚的力量,可远远的又让人听不真切内容。他好似只说了这一句话。 蝉声四起,叶影晃动,纪文心勉力撑开双眼只来得及在眼底留下幽白低矮的圆形路灯的样子。 接着她便感觉到被人带着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七转八绕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被扔到了一个满室幽暗的房间里。 “程,千——?”纪文心倒在柔软的床铺上,调用最后的理智艰难地试着问了句。 无人应答。 房间中应该没人。 她不再压抑本能反应也无法压抑,毫无顾忌地开始大口喘息,只是手指还抓紧被单一动不动趴着,想等身体上令她不适的感觉尽快平息。 下半身传来的热度让纪文心不适,但她隐约还能知道这种感觉有些羞耻。 室内大概是开了空调,温度比室外让她感到好受不少,皮肤上的灼热有片刻的安宁。 只不过干燥缺水与炽热难忍依旧深刻地从她体内一直发散出来,热量一路烧到她的脑海,烧断她的神经,在她意识里烧得几乎只剩本能。 她将脸颊放在被单上轻轻摩擦,柔滑上好的被面面料稍稍舒缓了她的不适。 可是这样不够,还不够。 她更加用力地把自己的脸深埋进被单中,同时双腿也无意识地将被子夹在腿|心,越缠越紧,到后来慢慢地就着凉滑的被面磨蹭起来。 细密的汗珠冒出被吹干,吹干又冒出。缠得人快要窒息的衬衣领口扣子也被用力的扯了开来,室内冷气一缕缕顺着她颈上方一直灌入她领口内部,抚慰着她滚烫的上身皮肤。 即使这样也还是无法让她从人性本能的火海中得到满足。细碎无助的呻|吟从纪文心口中吐出。 此时此刻她身体中的原始冲动占据了主导地位,支配着她的行为。 她颤抖着将手抚摸上自己的脖颈。长年累月干着的粗重活计让她细瘦的手指不复滑嫩,带着些微的粗茧摩|挲着颈部还算柔嫩肌肤,带来又粗糙又有些快慰的奇特体验。这体验让她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 接着纪文心的手指沿着自己的脖颈一路向下,划过灼热的肩窝坚硬烫手的锁骨,再然后来到胸前。 隔着布料的抚摩搓|揉无济于事,只能让她的身体越加颤抖不已。她将自己另一只手一同用上,顺着刚刚的位置继续向下来到让她有些羞耻的地方。 “嘶——” 隔着布料的接触便让她无法控制地发出颤音。好像忽然发现了所有难忍火热的根源一般,她没有犹豫地将手探进了里面。 …… 这场痛苦又快慰的行动在满室清幽中进行得悄无声息,只有纪文心偶尔从齿缝间不经意漏出的细小轻吟和布料摩挲的声响昭示了屋中人此刻正在进行的动作。 月光穿过窗户从天际冷冷地洒进室内,照亮了小半边床铺。纪文心的面庞与身躯也随着她在柔软床铺上的挣扎动作而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而程千,此刻正坐在房间内月光照不进的灰暗角落,长腿交叠,手肘搭在一旁的圆形木几上,指节微曲撑着脑袋。他毫无声响地静坐在黑暗中,看纪文心沐浴在月光里,脸庞身躯随着她的动作半明半昧。 月位渐移,月光倾进室内的光线慢慢偏转着角度。程千忽然又有了动作。他深吸一气摘掉自己的眼镜,接着单手粗乱地松开领口被扣得一丝不苟的纽扣。 他也感到体内有无法压抑的*冲动在流窜。 自从见到“纪文心”这个人的那一日起,他灰暗无光、永无终结的世界仿佛忽然找到了尽头。 也许再将那种日子持续下去,他都快记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了吧。 错乱的世界、错位的时空开始时总是让他的意识颠倒混乱。 他曾试着在无尽的渺茫时空中找到结束那种生活的方法,那种——不断轮回新生、毫不间断循环往复旧日时光的生活,却总是无疾而终。 在这看似漫长无涯际的时间长流中,他渐渐体会不到新生的喜悦、成功的欢愉、前进的鼓舞,一切都如同被事先编排好的剧本,他按部就班地遵循着时间线进行每一日的日常。 *于他就是无物。 外界的万千变化难以撼动他的精神世界,他的内心也日复一日地麻木起来,对于感知大千世界的美好与丑恶困难重重。 倘若说*强烈之人,其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就更深的话;那么彻底否定*、否定求生意志,内心世界便会少去痛苦变得澄澈起来吧? 他从心里对一切生存与*都看得极其浅淡,他的内心既没有重峦叠嶂也没有迷雾缭绕,只是灰暗广袤的一片荒芜,死亡只是个离他很近轻而易举的瞬间。 ——便是所谓的生无可恋。 亦或者人可以默认世界上存在的痛苦,不再对命运所决定的痛苦反抗不满,变得万念俱灰来否定求生意志。 临近死亡、痛感无常,他承认一切轮回往复、世界扭曲的痛苦,毁坏自我意识、毁坏求生意志,让痛苦随时空存在而存在、让生存随时空变幻而变幻;反正死亡过后又是新的重生。 ——死无可念。 他以为这漫无尽头的轮回生活会永远伴随他的无欲无求持续下去,直到在他脑海中唤醒了“纪文心”这个名字。三个简单的音节,让他心里微微有了悸动。 那些丑陋也好、遭人愤恨也好的冲动,都是从唤醒这个名字的时候开始的吧。 程千此时收回目光,不再去看在一半月光中沉浮翻滚的纪文心。他从圆桌边站起身,一边继续扯开自己领口的扣子一边走向月光半照的床铺。 新月皎皎,月冷风暖,脚步踏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第21章 窗边的地毯在月色下被笼上一片银光,宁静清幽。不久这片无人打扰的淡银上多出了一个修长黑影。那影子徐缓地走过窗边然后在床前停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黑影侧了侧身子,正好在月光下露出程千未戴眼镜的小半张面孔。 此时程千的手停在自己被扯开的领口,他的视线向床铺上投去。借着越发偏斜的月光,床上纪文心的样子也越来越明亮。离了镜片的调焦,在程千眼中她的脸庞身躯好似带上了淡淡的银色光晕,既模糊又不真切,像月光一样看似近在咫尺又抓都抓不住。 程千慢慢向前弯下腰,将手伸向纪文心面庞。纪文心的脸上此刻的表情有些痛苦却也有些柔美,全然不似平日里张牙舞爪故作凶狠又市侩无赖的样子。 她眉头细细蹙起,双眼紧闭,睫毛随着用力紧闭的力量轻轻颤动,在眼睑下留下的阴影如蝶翼;她的嘴唇也紧抿着,贝齿在唇下若影若现,偶尔月光照下洁白清亮,丝丝带着粗重鼻息的破碎呻|吟从唇齿间溢出。 对程千来说,纪文心此时此刻的样子如同恶魔递向他的诱惑果实,让他体内的冲动越发奔腾明显。这种冲动他并不陌生,但依旧感到异样。他想要破坏这种冲动,毁坏冲动之下的一切。 他低头俯身,手抑制不住地想要毁坏在被单间身躯颤抖衣衫不整的纪文心,离她越近她脸上的难耐挣扎看得便越清晰。 强烈的破坏欲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来的激烈,想看她更加痛苦的样子,向让她更加动情难耐;而向前进犯的期望也在他体内同时奔涌着,他想要按着她的腰肢从上至下侵犯至尽,一寸寸一缕缕,直到看到她泣泪不止,直到将他眼前之人食尽骨肉吸干血液。 程千把手触向了纪文心的脸颊。差一点,往下还差一点就能掐住她细细的咽喉看她痛苦挣扎的样子了。 微凉的手指覆上她面上的皮肤,滚烫火热且带着一丝汗湿,使面庞摸起来有些滑腻。程千的手就那么在纪文心的脸颊上上下游走摩挲着,指尖凉意让他手下的纪文心发出细声叹谓,而他手指也开始渐渐发热。 骤然间纪文心抚摸自身的手抓上了程千,接着她艰难地仰起头,似像在寻找慰藉般将程千的手越抓越紧,失去焦点的双眸如有重重迷雾,眼底洇着浅浅水花。 她指间还带着她自身上藏于衣下的肌肤气息以及在下|身的沾上湿濡水渍,那从手指上飘散开来的气息甜美丰润,让程千死寂的内心受到一阵又一阵的波动,体内的灼热汇流到胸腹间,灼得他也感受到了些许胀痛。 他又将头颅放低了些,靠近那些发出甜蜜欢愉味道的手指,然后薄唇微张直接吸咬了上去。 舌头从指尖一直舔|吮到指根,女性的气味在他舌尖扩散,一直蔓延到他每一根神经末梢。他失控地加重了牙齿啃咬研磨的力道,似要将这脆弱的指节咬下来似的。 纪文心压抑的□□声更加明显,细细软软从喉咙深处振颤着发出证实着情意难耐。她的声音让程千也情潮奔腾。 只不过—— 在他将那些手指一根根啃噬过后,在他未将它们咬断之前,程千直起了身体把双唇撤离了纪文心的手部。 程千的呼吸依然变得有些不同寻常,他体内欲流涌动,炽热的冲动、破坏的*相互冲撞,让他直接站直身体靠到墙边。 然后他看着月色下纪文心又难耐地将手探入自身布料间的动作,缓缓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手上似乎还沾着她刚刚蹭上来的银光水渍,他用这样的手抚向硬挺勃发的部位,跟随她的动作抚弄起来。 清幽的房间内依旧寂寂无语,只有布料摩挲的细微声响和纪文心偶然从唇间溢出的声音,以及从两人鼻间发出的越来越粗重的气息。 程千站着,纪文心躺着。他半隐在黑暗中,手上动作并未停歇,依旧不断地在自己的挺立上来来回回;而他目光亦始终锁定在不远处的纪文心身上。如此远观她在皎洁月色下的挣扎痛苦与柔软情动让他有些欢欣快意,那种想要吃人的冲动也已经被原始的生理本能所替代。 手心温度火热烫人,手中速度也不断加快。程千抿起薄唇,眼睛微眯起,空荡的心底只有快意一波接一波涌上。一阵接一阵直至顶峰,快慰流窜至全身各处触动他的尾椎,有片刻麻木了他的神经,如山洪倾泻如岩浆迸发。 程千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的手从裤中抬起,就着月光眯眼细细看着。浓稠白浊顺着玉长的手指流淌向手掌再顺流而下直至手腕内侧。液体浓郁的白色混着月光清冷的银白隐隐透出些许妖异。 程千收回手撑起眼皮再次看向纪文心。 她如同刚刚经历过劳累一般倒在被面上一动未动,只急促地呼吸,胸口上下起伏。 纪文心感到独自难耐的抚慰就已经消耗了她大半的精力,睁不开眼全身上下只剩疲倦沉重,停滞的思维只想抛掉一切沉沉入眠。 然而有一股咸腥的气味不依不饶地顺着她的鼻尖一直飘散到她的头脑深处。腥膻浓郁的味道越来越强烈,让她感到被压迫的不适,最后有湿润黏腻带着些微体温的热液蹭到了她脸上。 她本能地抗拒这种滑腻的触感,那液体就像地底深处的熔浆滚过她肌肤,让她从内心深处感到心惊肉跳和不适。 “什么……东西……?”她虚弱地用气音问。 静默了片刻,头顶上方传来程千风平浪静的声音:“你猜啊。” 接着她觉察到程千的手掌带着那股令她不适的咸腥味道在她嘴唇下巴四周辗转研磨,她可怜的躲避根本无济于事。 等他似乎玩够了之后,他的指尖便带着无法抵抗的力量拨开她的唇瓣,冲破牙关的束缚探入到她的舌齿深处。指节一下一下地刮蹭上颚,滑过口腔温热的内|壁,又与柔软的舌头搅缠在一起,把腥腻的气味送入她的舌根咽喉处。 恶心的味道使她牙关不受控制地发颤,细细密密地咬上伸进口中的手指,下颚却使不上力,只能轻柔地在长指上印下软软的齿痕,如同小猫柔软地啃咬主人的小指。 这种不激烈的煎熬折磨无异于过程缓慢的刑罚,让她无法安心休眠苦累不堪。 周身余热又一次在腻人的味道中火烧火燎地席卷上来,直叫她全身绵软再也提不出一点力气,身体里的干火却又星星点点地燃烧起来。她困倦地想要吐出口中恼人的长指把头脸向舒适的被子中埋去,想等自己的意识完全脱离身体、想等沉睡来临、想等体内这始料未及的情火渐灭。 只是没一会纪文心却模模糊糊感到她又被人拉了起来,拉到地上一路拖着走出这个月光幽暗的房间。 好像走了好长的路之后,她被人拖着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地方,有水流的潮气与漂□□的气味,四周空旷寂静得只有脚步的回音。 此处的室内光线不知怎的格外晃眼,她眼部受刺的张开一条缝,入目只有碧光粼粼的摇晃水面。水波晃得她又赶紧闭了眼,她就这么衣衫不整地被人拎在游泳池边。 如果不是有人在她背后连拉带扶着她,纪文心现在一定已经竭力地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纪文心的头发马上被大力拉扯住了。她的长发本来盘扎在脑后,在之前的挣扎中已经有些散乱;而此时,她身后的人彻底拉散了她脑后青丝直接拽住。 痛感从发尾一直传到发根再到头皮。 “痛……”她无意识地发出单音。 然而没等她把“痛”字完全吐露清晰,扑面而来的水汽与窒息感就包裹住了她的五感,只有细细的嗓音寂然地回荡在空阔的室内,余音绕梁。 纪文心被她身后的程千扯住头发,脑袋被压在了碧水中。池水从她张开发声的嘴里窜游灌进,鼻腔、眼睛、耳朵,也全都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冰冷池水。整个人仿佛来到了湿冷又步步紧逼的真空世界,平日温柔安宁的水流此刻变为可置人于死境的狰狞凶兽。 呼吸受到逼迫压抑,纪文心再怎样困倦无力也还是依靠本能做出了挣扎的反应,拼了命地想要她脑后纠缠不休的手中挣脱逃离。喉管呛进水花,她喉头发痒忍不住在深沉的水里徒劳地咳起来,可根本无济于事。水流出去进来的依旧是水流。 冰冷窒息与生存本能的考验让她稍稍清醒过来,身体中横流的火焰也烧得不那么旺了。 很快的,纪文心的头被程千从水中提了上来。她未及抹去头发脸颊上的湿漉便剧烈地咳起来,吐出大口泳池中的水,而后张口呼吸。 重新得到空气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迟缓地转头向身后看去,透过一片水雾的眼帘,纪文心朦胧地看到程千居然也是衣衫半褪的样子。之前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模糊地在她思绪里回笼,惊得她一个不稳又跌入了粼粼池水中。 第22章 头脑才从水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没多久,纪文心又落入了一池碧水中。 “噗通”的入水响动震得空阔的室内激荡起声声巨大的回音。 这一次冰冷与湿意包裹住了纪文心的全身上下。她是面朝上侧着身子跌入的池水中的,入水时脑子里还在回放着被程千一路带回来后经过的种种,接着就这么惊惶失措又毫无防备地掉入了水面之下。 落入水中后她手臂还在无意识地挥舞使自己不至于一沉到底,身体扭动间扑腾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宽广碧青的水面由于她的动作激荡起波纹涟漪,一圈圈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开去。 而纪文心则在一次接一次泳池水的浇灌冲刷下清醒了过来。池水迅速浸湿她身上的衣物布料又从四面八方钻进钻进衣衫下,如影随形地扑在她肌肤之上。水温冷得想要透过皮肤一直钻到她骨头里,清水随之带来的压力让她感到又沉又重,她被火燎过的神经难以忽视这种程度的刺激,完完全全地从火热欲海中苏醒了过来。 自天花板上倾泻而下的白炽灯光刺得人眼疼,水花折射着光线更让人无法直视。 纪文心仰着头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中好似看到了程千侧坐在岸边冷眼旁观的无情身影。池中水花还在随着她的动作漂零起伏,她透过有些泛白的层层水花想到了自己方才在房间里做的事、程千做的事。幽暗又绮丽的画面在眼前水花间一幕幕闪过,程千背着月光的面庞与不远处的他的侧颜重合在一起。 心脏像是骤然被无形的手抓紧了一般紧缩起来,压抑沉滞难以跳动。 她和他都做了什么啊……!! 纪文心痛苦又难以置信地想着,身心连同思绪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溺入水底。 呼吸都仿佛停止了一般,挥动手臂的力气也越来越弱。衣物布料吸足水分覆在身上越发的沉重,有如千钧重般拖着她的身躯不断地在水中向下再向下,而脚尖却总是轻飘飘的找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 身上所剩无几的体力也被现在看似浩瀚无际的池水抽走了,无踪无际地消散在水中。她挣扎扑腾的动静越来越小,就这样浮不起来也触不到底。 水波一阵接一阵扫过来,可以勉力呼吸的鼻腔口腔再一次被水填满,胸腔好像要被撕裂。纪文心再无力挣脱水的束缚,只能闭眼感受着头顶水面亮晃晃的水纹越来越暗离,自己离上边越来越远。 这些水太讨厌了…… 她要怎样才能回到岸上去……? 她不会永远地沉没在这个泳池里了吧…… 还有程千……月光、程千、带着白浊的手、程千、程千、程千…… 头脑里到最后来来回回都是程千的名字和他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的动作,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秒,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又出现动静。 沉闷的水声由远及近,仿佛有人破浪而来,拨开紧紧包围她的重重水帘,用双手把她从水底捞了起来。 纪文心的手脚先于她的思维向来人缠了上去,缠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想要紧紧抓住他,手脚却软软的没什么力道,手向前抓去柔柔一蹭给人挠痒似的。 程千稳稳地站在没及胸口的池水中,双手环在纪文心腰间将她抱出水面。 被水浸湿的衣料紧贴着各自肌肤,两人此时毫无间隙地贴在一起,只隔着两层浸泡于冷水中的衣衫。 纪文心无力地用手缠着程千的后背领口,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胸腹剧烈起伏,回音震得建筑外墙都好似震动起来。 温热肌肤散发出的热量隔着湿冷布料感受得分外强烈。她刚从干燥火烧中掉入冰冷沁凉,又从冷水中回到了湿气深重的空气里。她一阵热一阵冷,此刻瑟瑟发着抖,不自觉地又往抱着她的热源贴紧了些。 程千平静地将纪文心抱向岸边,让她坐在池边被水打湿的砖石上。 她扶着程千一边打颤一边喘气,偶尔轻咳两声,无暇顾及其他。 只听见程千无波无澜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醒了没。” 话语间吹来一阵温暖鼻息,贴着她后颈上的皮肤擦过,带来一阵战栗。 纪文心说不出话,只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顺带又咳了一声。 她醒了,醒的不能再醒了!什么欲|火焚身的热度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派荒唐的感受。 程千沁凉的指尖抚上她的发顶,从上至下理顺她早已散乱带水的一缕缕头发;再攀上她湿漉漉的脸颊,轻轻拭去沾在她眼睫上的水珠。拇指指腹在眼睑上划过,光滑微凉的掌心将面庞上的水迹抹干净。 “醒了就走。” 纪文心有千言万语堵在心里想要问程千。只是她如今虚弱地半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他不急不缓地离开她身边从泳池里走上来,然后稳步向大门走去,并未回头再看她。 纪文心耳中回响着他有节奏的脚步声。 她的湿衣沾在身上,薄薄一片白色布料更显透明,离了程千这个热源她在无风的室内也忽然感到风飕飕的。 她把手撑在地面费力地挪动上身,接着颤抖着双腿拖着沉重的身躯绵软地站立起来想要追随程千的身影离开。 池岸边湿滑,池水四溢,纪文心没走两步便脚底打滑,腿软得维持不住直立的姿势。她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摆动想要保持平衡,但最终她也依旧是重重地摔倒在冷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重响。 砖石撞击骨头的剧痛一瞬间携着冰冷从腰部蔓延到全身,纪文心痛得僵在地上难以动弹,骨头似要裂开的痛楚让她的眼眶里被逼出两星泪花。 她心灰意懒就想这么直接躺在游泳池边睡一整晚,只是到底还是想要早一刻离开这个地方找程千问清楚话,于是手指在浅色的地砖上艰难地使劲,要再把躯干支撑起来。 耳边的脚步声从未停歇,却是离她越来越近了。 程千去而复返,单手拽起纪文心的上臂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肩膀。 纪文心感到自己的后背又靠到了程千温热的胸膛上,隔着单薄的衣衫他的心跳沉缓有力地投射进她胸腔。纪文心无力地倚靠在他怀里,脚下毫无着力点,任由他把她从游泳馆内带出去。她看着壁灯在地面水光中晕出一朵朵华彩,嘴唇微小地开合无声地说出一句话: “我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程千似乎听到了这一句无声的话语。他顿了顿脚步,眼皮微垂,看向纪文心疲倦的面色,接着又一言未发地带她继续走回房间。 这一路的景色即使是头脑沉沉的纪文心也看清楚了。出了游泳场是一条通风的走廊,顶上悬着的幽黄灯盏摇摇晃晃,照出走廊实木地板的拼合纹路。 风从廊间穿过,吹得纪文心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好像是一个园子,月亮清辉下园中有几盏不及半米高的低矮路灯,附近草木叶片宁静安详。 再往前便是那栋设计简洁的别墅。偌大的房子除了他们两人外不见他人踪影,灯火并未全都大开,橙黄昏暗的光线把室内陈设映得影影绰绰。 纪文心全靠程千两手扶着才一路走回了她刚刚所待过的卧室。卧室里依旧清幽,房间门外的灯光与窗外的月光将卧室内的摆设照得一清二楚。 床、床头柜、衣柜、桌椅,没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程千把纪文心扔在床上便先走了出去。她垂头看着皱乱的被单,丧气懊恼地侧身躺倒,思绪又朝着之前房中所发生之事扩散开来。她想不出程千种种粗暴行为的理由也提不起愤怒的力气,只飘飘忽忽觉得,他大概真的脑子有病。只不过不知道是她已经习惯了还是怎样,她的内心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种样子的程千。 她正处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兜头罩下来一条毯子。她拿开毯子,发现还有几件衣物被抛在她身边。她恹恹抬眼,程千就站在不远处,眉眼上氤氲上了层湿气,半湿的身影在房门外的灯照下挺立又孤寂,好像历经艰险从时空洪流中穿行而来的旅人。 “房间里有浴室。”他不带感情地说完便再次离开了这间房间,并带上房门,将昏黄的灯光关在门外。 室内又只剩清透的月色。 纪文心休息了好一会才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坐起来,缓慢地抱着衣物摸到浴室。 浴室里必要物品什么都有,强迫症一样被摆放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器具整洁如新好似从未有人使用过。 她没有余力想太多,除下衣物拧开花洒让热水直直地冲刷下来,目光盯着如注的水流,脑海里空白一片。 程千就背靠墙站在纪文心房门外。他一边解开湿漉黏腻的衬衣一边听着浴室里传来的隐隐水声。 好几次他都有冲动想要纪文心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撕碎她,杀了她。 他也不清楚缘由,正如他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舍不得下手的一样。 他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对顶着“纪文心”这个名字的人有执念而已,也许只是在曾经的多次重生时光中对这三个字生出的怨气。可是现在有点不一样,他会对她有莫名的怜悯,也会对她有无法说清的*。 他闭上眼听着水声想象她情动的样子、乖顺地舔|舐他浑浊的样子、楚楚可怜地从泳池里出来的样子。手间好像有了她半凉半热的体温,他随着自己的心意将手再一次抚向下|身的坚硬火热,手指掌心上下来回。荒芜灰败的内心好似随着一下下动作被一点点填入了柔软色彩,在巨大的空洞中积聚起了瑰丽斑斓的力量,而力量的中心则是——纪文心。 …… 纪文心晚上的一觉睡得分外踏实满足,香甜无梦。这应该是自她重生后睡得最好的一次。 真是奇怪对不对?明明是在她最不熟悉的环境里,晚上还发生了让她心神恍惚筋疲力竭的事情。 她抱着被子坐起来看窗外大亮的天色,觉得这一好觉应该是舒适床铺的功劳。 刚睡醒的目光无意识地在房间内巡视。昨晚没来得及好好观察,如今随便一看便觉得这是间单调的有些过头的房间。房间里是灰白色调,除了昨晚在黑暗中看到的家具竟再无其他多余陈设。 也因此贴在房间里的那张唯一的黑白海报格外显眼,上面是个上了年纪深眉高鼻的外国男人。 海报上被人用黑色记号笔写了一行大字: “d”。 字迹流畅优雅,既不过于潦草难辨也不过于生硬刻板,字体笔画舒展得恰到好处,带着一股淡漠隽永。 纪文心看不懂那行字,但她清晰地记起来,海报上的那个外国人她曾经是见过的。 第23章 黑白海报上的人带着沧桑的味道,时代之风隔着薄薄纸面似乎要从海报中万千里远的背景里吹透而出。海报上的那行手写字体像魔咒一样刻在上面。 本是静谧安宁的白日,阳光从拉上的白色窗帘透进屋内,满室暖色却硬是让纪文心感到了一阵苍凉。 海报上的那个人她记得,她曾经在程千办公室的休息室内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海报,她还把那张海报撕扯了一半下来,所以这张海报她挺熟悉的。被撕下的半张海报她后来随意地放到了角落里此后再没想起过。 只是此刻纪文心忽然感到她不仅仅是在程千办公室见过海报上的这个人,她一定,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也见过他。 室内装饰陈设极其简洁,也因此这唯一一张装裱在墙上的海报显得突兀又莫名。 纪文心目光与海报中人深邃的双眼对上,仿佛想要从他眼中看进另一个无尽的世界。 ——她曾经还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人?前世的什么时候见过的?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她不自觉地轻轻打了个喷嚏,晃了晃还有点昏沉的脑袋起身下床洗漱。现实中还有一堆糟心事要等着她解决。 纪文心的衣物在昨晚全都湿透,此时身上仅穿着程千后来扔给她的睡袍。尺寸过大,罩在她身上松松垮垮。 她茫茫然地给自己洗脸,把清水泼在脸上,抬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脑中思绪却飘忽地想着程千。 不知道她该感谢程千把当时的她带出娱乐|城还是该憎恨程千对她做出出格的事情? 睡了一觉脾气连同力气一起被抽走了似的,只剩下肌肉酸软无力,歇斯底里找程千争吵理论之类的举动她此刻完全提不起劲。 刚把自己收拾干净,纪文心房间的门便被敲响了。门外一个中年阿姨将一捧衣物递给她,然后告诉她换好衣服去吃饭。 纪文心低头一看,是全新的一套衣裙连同鞋子。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那套堆在角落依旧*的制服,没太犹豫便将新衣接了过来。 “程千倒是会准备女式衣物”她自言自语。上次从程千那拿回去的裙子还一直没机会还给他。 中年阿姨听到愣了下然后笑开:“程先生说过家里还有很多套呢。所以不要介意随便穿吧。” 啊……?还有很多是什么意思? 纪文心一头雾水地将衣服换上同时穿好带来的新鞋。 中袖圆领外衫及膝花瓣中裙平底浅口鞋,一派端庄娴静,大概是程千的审美。 这换衣服的体验纪文心也是第二次经历了,第一次还是在程千的办公室。 她觉得有点怪异,忽然又生出一个想法——莫非程千喜欢给人换装?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无声地笑了笑换了衣服走出房间。 白天的房子比晚上模模糊糊看起来更加宽敞明亮,也更加空旷,诺大的房子看起来只有只有程千一人生活的痕迹。 程千不见影踪,只有刚刚那个中年阿姨在摆弄餐具。墙壁上的钟摆指针指向时间八点半。 纪文心默默吃早餐。实话讲这顿早餐比她这一世的任何一顿都要来得精致,但是她就是有些食之无味,也许是少了些市井气让她不大习惯。 厅中沉闷安静,只有玻璃器皿碰撞发出的细碎脆响。 就在她结束用餐向中年阿姨致谢时程千不紧不慢地从客厅楼梯上走了下来,边走边在手腕上扣着手表。 纪文心稍显局促地站起来。 他未发一言只用眼神向她示意,接着便出了大门,纪文心急急忙忙跟随在他身后。 她跟着他一直来到屋前,早有司机等候在侧。 纪文心继续在程千的眼神示意下跟随他一起坐进车内。 她离他远远地坐着,眼看车窗外的建筑草木离她越来越远才微蹙着眉说道:“麻烦能把我带到阿百川路的小区吗……谢谢。” 然后她转眼看向程千,见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袖口,听到她的话也只是平静地说:“可以。”接着向司机吩咐,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还有……”她说。 还有什么呢?她要问什么呢? 她有无数想问的,话到嘴边又感到没什么好问的。 程千看起来挺有钱的,而她现在的生活还是很艰难,要不要趁机问他敲诈赔偿点? 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阻止着她,让她不愿把这种话再说出口。 这种感觉挺微妙,羞怯、愤慨的情绪曾在她心间一闪而过,然而现在她心里只剩一片茫然空白。 她好像一夜之间就对程千提不起火气了一样。 昨晚发生的事情奇异而朦胧,带着身体被灼烧的火热和池水沁入骨髓的寒凉,还有程千若有似无的呼吸,一同萦绕在回忆的片段里。 纪文心合上嘴,静默地看着程千慢条斯理的动作。程千身材修长高大,但是人却有些白得过分,肤色是冷冷的苍白,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没由来地会多上一层阴郁,车窗外的太阳光也无法化去那份阴郁寒气。 她看到他修长的手轻轻翻动,手背上冷白的皮肤透出凸起的指骨和青色的血管。 这双手,这双手,就在昨天晚上—— 她忽然觉得这双手有些难以直视,转头向车窗外看去。 车子行驶得很平稳,车速保持在均匀的五十码,宽阔的城市道路两边青葱的树木与高低错落的建筑划过眼间。 可是看着看着纪文心觉得不对劲。她看着平平常常的道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车子慢慢行驶到车流量大的城区,右边飞速窜过一辆轿车并在前方路口转了个大弯。 哪里不对呢……? 她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车内驾驶座。 一看才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司机的驾驶座竟然在右边!! 而再看向道路,纪文心终于知道了不对劲的缘由。 车辆都是靠着道路左方向前行驶的!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她明明记得不久前搭乘公交车时还是靠右行驶的啊?! 来自未知的恐惧感攫住了她的心,她瞳孔骤缩,甚至来不及多想程千的问题只能惊惶地趴住车窗看路上车辆靠左有序川流。 “程、程千,你有没有觉得路上哪里不对劲?”纪文心无助地回头问程千,接着转向司机,“您一直是这么开车的吗?!” 司机被她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程千也对车道的变化视若无睹:“有什么问题么?” “车、车子的车道和驾驶位——”它们和正常世界的方位反向了啊! 程千眯了眼向窗外看了会,再回头看向纪文心,眼眸里是看不透的漆黑:“一切正常。” 纪文心头脑昏沉了下,跟随他方才的视线再次向外看去—— 她所在的这辆车正稳稳当当地靠右开在最内侧车道内。 她呼吸停止了一瞬,下一刻她立刻转头向车内驾驶座看去,司机也正好好地坐在左侧的驾驶位上! 一切都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好像车道方向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 可是那之前她所看到的反方向行驶的车辆和顺序调换的驾座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是她眼花了不成?! 世界无声无息发生变化再无声无息归复原样,这比只单单出现转变更令人害怕。纪文心不受控制地倾斜身子颤抖起手指向程千伸去,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捏紧。 她早该知道这就是一个错位的世界。早该知道的! 只是突如其来的转变还是逼得她满心惶恐。 这种惶恐也许就像人在面对未知世界时感到的无助。 你在好好坐着车子的时候,你习以为常的交通规则悄然发生了变化; 你甚至来不及反应,眼前的世界也许就在你一个眨眼的时间变成了另一个你全然陌生的世界,然后再不动声色地变回去。 下一次变化会出现吗?会在什么时候?会怎样变化?会让你喜还是忧?会不会让你在一眨眼间一无所有落魄无比? 而更可怕的是,你身边的人全都毫无所觉。 只是短短一瞬间车道方向的变化,纪文心却感到了刚重生时面对陌生环境时的恐惧。她忍不住又捏紧了些程千的衣角。此时程千不动如山的沉稳才能稍稍给她一些安心。 程千看了一眼抓在他衣角上的手没有说话。 他之前就觉得纪文心的言行举止有些不太一样,但都没有深究。只不过他对她的微妙冲动与感情日益强烈,强烈到让他感觉异常,让他忍不住想要在这之后对她以及她的身份再好好探究一番。 …… 车子安全地把纪文心送回了她目前的暂住地,娱乐|城提供给她的所谓宿舍。 与程千临别时她其实很想问他要个联系方式。 她总是没有来地对这个变幻万千的世界感到恐惧,唯独不大害怕程千,只觉得他有时候挺讨厌的,但是他却又毫无理由地能让她稍感安心。如果有个联系方式的话,也许—— 她头脑放空地站在原地思考,目光追随着已经渐渐远去的车影。 半晌过后,她双手用力抓了抓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摇摇头往住处回去。 回到□□安排给她的住处,纪文心发现长久以来被锁着的另一间客房房门打开了。里面一个女人闻声走出。 走出的女人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楚小红。 她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室友、她前世的朋友、现世在娱乐|城陪酒的小红。 第24章 小红从房间内快步走出,看到纪文心回来脱口而出:“你终于回来了!”一双刚睡醒的眼不乏焦虑地在纪文心身上来回打量。 她身上还松松垮垮披着睡衣,一边整理着头发让自己清醒一边口中还在絮絮叨叨地担心。 纪文心一见小红,委顿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强挤出来的笑容:“不要紧不要紧别担心!”纪文心连声回答想让小红安心。她除了精神不大好其实没什么大碍。 小红来到纪文心身前,对她拍肩看面色摸头发毫无避讳地上上下下把她检查了个遍,然后才说:“没事就好。有委屈一定不要憋着,要说出来!知道吗?”她拉着纪文心看来看去看了半天,最后皱眉对她说。 纪文心听着小红有些豪迈的语气愣了愣,接着轻轻点头:“嗯!” 小红眉头稍展:“你说你昨晚上胆子怎么就那么大?你知不知道你喝的那是什么酒啊?!” “大概知道。”纪文心不想再提酒水之事,她此刻更加关心小红的职业。她犹豫了下,接着委婉问道,“你就是……住在这里的另一位室友?” 楚小红此刻卸了妆,一副清秀灵动的寻常年轻女孩样,一点不似之前浓妆艳抹的招摇姿态。 她见纪文心真的没有大碍,便不甚在意地打了个呵欠:“是啊,我也在地下仙境上班啊。之前忙别的一直没回这里来。”说着又揉了揉眼睛,“对了,你的手机昨天掉在会所了,今天上班要记得拿。” 纪文心看到小红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陪酒两字看起来轻巧,可正常的谁不知道背后都有些别的勾当呢?她想问问小红,真的只是陪客人喝酒这么单纯吗? 可是—— 她问不出口。 于是她只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 小红见纪文心欲言又止感到有些了然,普通人对她这种职业的鄙夷她早就习惯了。 只是她看到纪文心复杂的眼神,早已坚实无比的心里竟涌出了几丝自卑。她对纪文心有种本能的亲切,她也说不上为什么。 她不想被纪文心讨厌,便又笑着对她说:“昨晚真的谢谢你。”她指指纪文心身上的新衣裙,“还是这样的衣服适合你。” 纪文心跟着小红的指向朝自己身上看去,一袭浅色的衣衫裙摆,正是从程千那里穿过来的衣物。一路上相继遭遇怪异现象,她只顾着担惊受怕,差点都忘了这身衣服。 这衣服穿起来挺显气质,她就这么一低头的审视,连她自己都感到了一股大家小姐的亭亭玉立,好像突然就靠一套衣服脱离了娱乐会所服务员打工者的身份似的。 纪文心看着换上的衣服,接着就想起来自己被换下的服务生制服忘了在程千那里没拿回来。 纪文心不知该怎么向小红解释身上这衣服的由来,只好同她勉强地道了句:“谢谢。” 两人又随意闲聊几句便各自回了房间。 纪文心没再追问也没再打扰小红,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只是一团乱。现在的她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与前世好友交谈也只敢礼貌地慢慢深入。 四肢的酸痛与心灵的混乱让她感到不太好受,无力与挫败感不断地蚕食她的心。 自她重生以来就是这样挫折无奈不断地循环往复,从身份户籍到工作物质再到朋友人际,没有一件事能够顺顺利利。 纪文心重重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在前世轻而易举能办成的事情在此时变得困难重重,更有越来越多未知的可怖变幻在等待她。 而她却对这些未知的时空转变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被动地在时间大潮中随波追流,被生活推动着缓慢蠕动。命运的主动权从来不在她的手上。 纪文心再一次沉沉叹气,躺在床上休息够了便起身换衣服收拾屋子。 隔壁小红依旧在睡觉,像她们在夜场工作的惯常昼伏夜出,在大白天蒙头大睡也算寻常。 纪文心所住的这个房间其实不算大,地上瓷砖被磨得泛灰,桌椅家具也简单得不行,但是这地方胜在干净。小区往来环境比乱象环生的城中村好上不少。 她的物件不多,很快便把屋内整理得井井有条。她换上了自己平时穿的廉价服装,将从程千那边带回来的衣物规整地叠好放在衣柜中。 早先在程千那里穿回来的另一套连衣裙依旧被装在角落的包装袋里。她想了下,也把它取出来准备重新叠好。 一张有些皱褶的纸页便从袋中被带了出来。 那是一张只剩一半的黑白海报,正是当初纪文心在程千办公室里报复性撕扯下来半边的那张,撕的时候很随意,边角毛躁看起来十分不协调。 海报上欧人长相的老者被撕得只剩下半边脸面,沧桑的眉眼却一如既往深邃地凝视着纪文心。 这张海报同她在程千住处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把这皱巴巴的半张放在腿上摊平整,然后将它对折地叠起来,海报背后的白纸部分也因此展露在她眼中。皱褶痕迹在有些厚实的铜版纸上清晰可辨,皱褶之下,一行手写的黑色小字直直闯入她的眼帘。 “freitag5/2/2076:5.033-”。 漆黑的水笔写在光滑的纸张上,干涸的笔迹冷冷地透着一点反光。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文字符号。 纪文心皱眉准备将这张海报叠好放回包装袋里。当时她将程千这张海报撕下来只是一时火气上头冲动了,现在她打算连同衣物一起还给他。 只不过当她要将这张纸放进袋子中时,她鬼使神差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下纸背那行小字。本该早已干涸的墨迹在指尖的触摸下划出一道墨痕,清爽的字迹变得有些有些脏污。 纪文心盯着字迹恍惚了一阵。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场景,海报上的那个年迈老者坐在在灯光聚焦的舞台上,四周围一片黑暗,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他的指尖触碰钢琴琴键,手腕指节同时用力,琴键发出铿锵沉重的乐音。 那乐音仿佛带着尖锐的力量要从纪文心的头脑中穿透而出。她心头一颤,猛地把手从海报字迹上撤了回来,隐隐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遗忘了。 …… 与此同时,在繁华忙碌的商业区,在阳光明媚的长风大厦高层办公室里,程千从桌后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目光投向城市蓝中透金的天空。 他所在的这个国度的人口数以亿计,叫做“纪文心”这个寻常名字的人有十万人以上。而叫做“纪文心”、长居a市、年龄二十左右的女性也有上百人之多。但是程千就是没由来地感到他从前几个月开始遇到的那个自称“纪文心”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人——是他的困惑根源,也是带他走出虚无的向导。 也许也不是没有由来。 他每次见她都有超乎平常的心绪波动,隐藏在他风平浪静外表下的是他不断跳动着的心脏,以及突然变得兴奋活跃的大脑神经。 他的心他的脑甚至他的行动已经给了他最直接的提示了——他见到的纪文心对他来说不寻常。 程千手中握着一份资料。薄薄几张纸,记录着纪文心所能被外人探知的生平所有。 他低头扫过资料上那些被他反复审视过的字句:纪文心,年龄推测为二十二上下,具体出生地不详,幼时被本市一对警察夫妇领养,初中毕业时养父母在执行任务中殉职,本人在上学期间表现平平,初中毕业后失踪,原居住地早已被回收改建。 ——这是所有资料里看起来最符合他认识的那个纪文心情况的。 程千从纸上抬起头回望向窗外,俯瞰高楼下川流不息的街景。 这一世已经是他将近第十次的重生,如果不是保持着记录,他都快记不清了。 每次重生后的世界与之前相比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人生轨迹也一成不变沿着既定方向前行。即使对于从前的记忆有些混乱错位,他的人生也依旧在不断的重生中变得越来越完美,完美得简直有些无聊。 毫无意义的无聊人生无法让人产生留恋,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到后来也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口袋中手机传来震动,程千点开屏幕,是熟人约饭的信息,那头的语气在刻意的轻松中藏着小心翼翼。 程千曾经有不少朋友,但那些来来往往的朋友在漫长的重生岁月中逐渐变得面目模糊,从记忆中消退了。他现在没有朋友,只有熟人。 他盯着手机上的信息思考了片刻,向对方回了两个字:“好啊。” …… 等到下午的时候小红终于懒洋洋地起床了。 纪文心这才从小红口中知道她只是兼职陪酒的,每个月只要完成会所的酒水和提成任务就可以随意选择工作来去了。 今天小红不去会所,晚些时候便回了学校。 小红确实是一个正经在上大学的学生,业余时间到会所挣钱,但除此之外她不愿多谈及自己的私事,纪文心也没好意思多问。 傍晚的时候纪文心出门去娱乐|城上班。这两天纷纷扰扰的杂事让她差点都忘了今天是她领工资的日子,她之前千盼万盼的时刻。 工资发现金,美其名曰钞票拿在手里才有感觉,其实会所只不过不想为他们这些底层员工上税罢了。 纪文心并不关心这些,她只想要快些将钱拿到手里,她估摸算了下她大概能拿到两千块。 两千块啊! 如果抛去她经历过的诡异世界变化,那么领工资还是挺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她带着期盼抄了小巷近路去车站,沉闷的心间终于暂时轻快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 纪文心才走到半路,一个鬼祟人影忽然从背后用力扯住了她的长发并用一块破布捂住她的口鼻,将她往更黑暗的地方拖去。 她感到四肢无力反抗,眼皮沉重。 她还能拿到她的两千块吗? 意识消失前最后入眼的是她头顶淡白色的月亮,以及银蓝并橘红的黄昏天幕。 第25章 这天晚上段迟来到了位于a市最高建筑的顶层餐厅,坐在靠窗的位置。餐厅环境清雅,装潢讲究,从窗边的座位向外望去,半个城市的风景收于眼底。 此时城市中逐渐亮起的灯火如繁星般点缀在低垂的夜幕中。 段迟今晚穿得挺正式,衣冠楚楚的样子。在这样一种场合,他想他还是需要让自己看起来正式一些以显示郑重与诚意。 ——他来见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小姐姗姗来迟,一袭黛色高级定制长裙,红唇畔携着优雅得体的笑容:“抱歉,我来迟了。”耳垂与脖颈上缀着成一套的祖母绿宝石耳坠与项链,华美雅致,既不过分朴素也不过分张扬。 未婚妻家与他家是世交。她无疑是个美人,也是个对他来说的合适人选。 其实段迟没什么所谓,只要是有利于家族的联姻他都会接受—— 反正结婚只是个任务,他去完成就行了,更何况眼前的未婚妻貌美得体。 他看着服务生为未婚妻小姐拉开座椅,没什么诚意地笑:“是我来早了。” 未婚妻小姐的那张脸段迟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她在段迟对面巧笑颜兮语带娇羞,他也只是礼貌地与她应对,看似专注诚恳地望着她的脸庞。 段迟他是重生的,并且不止一次。他能记起前世大部分的事情,偏偏总有一些小事他无法明确回想起来,也许是片段性失忆。 几年前他意气风发曾喜欢同人在山顶飙车比赛,飞驰的速度与命悬一线的体验既惊险又刺激。结果玩多了终于玩出车祸事故,他的脑部也因此受了轻微震荡。 可能就是那次车祸让他缺失了一些记忆吧,比如关于眼前这位未婚妻的记忆。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段迟想他应该很久以前就结识了这位未婚妻小姐但对她没什么感情,因为当他望进未婚妻小姐灿烂的眼眸中时,他感受不到自己心底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段先生最近好像很忙哦?今天终于找到时间能与我见上一面了。”明亮的餐厅灯火中未婚妻在打趣。 段迟笑起来:“是我没能尽责。让未婚妻小姐有这种想法责任在我。”温醇的声音回响在两人之间。 “未婚妻”三个字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仅仅这三个字便意想不到地牵起了他心底一股轻柔曼妙的情绪,仿佛自己心头的一块地方慢慢变得柔软了。 他真心实意地在嘴边牵起一个温柔的笑。 他提起餐盘边的刀叉继续手中的动作,刀叶的薄刃精准有力地在精致的食物上切割出令他满意的形状。 手握刀柄的感觉也令他熟悉。 他知道自己前世曾经当过一名外科医生,但是他有的时候也会好笑,自己居然会去当一名医生?而且还是外科的?他一定是哪里想不开了或者穷极无聊了。 段迟的重生生涯一直都顺风顺水。凭借着前世许多的经验,想混不好也难。 家里见他应付大小事宜得心应手便总爱让他管一些危险的买卖,他也乐于接受这些棘手生意——有挑战才刺激。 此刻他对面的未婚妻显然有很多话要对他倾诉,自说自话般柔声细语又喋喋不休,无非是些两家相交情谊名利场风云一类的话。听多了段迟就有些不耐烦,不过他还是保持着有礼的笑容一直到两人会面结束。 让人用车将未婚妻小姐送走后,段迟也准备打道回府。只是他前脚刚坐上车又忽然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去上次的地下仙境。” 说起来其实段迟没事不大爱去像地下仙境这样的场子,他更爱去再高档一点的会员制私人会所。不过有些狐朋狗友觉得那里热闹玩起来尽兴,他也会陪他们过去。 路上段迟又叫了几个朋友一起过来陪他。等到了地方,负责经理闻讯而出小心翼翼随伺问候。 段迟随意坐在包厢里听着朋友们开始玩乐的声音,依旧有些百无聊赖。朋友问起他与未婚妻的会面情况他也敷衍回答,只盯着在一旁安排姑娘服务的值班经理若有所思。 身材矮小的经理毛毛被段迟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憷,弯着腰走过来战战兢兢问道:“段哥您有什么吩咐么?” 段迟倾身拿起酒杯饮下一口酒,瞟了他一眼。他认得这位值班经理,上一次过来这家会所就记住了他的样貌。 他用拇指摩挲着玻璃酒杯的光洁杯沿,漫不经心地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芬芬的服务生?上次和我们玩过的。” 值班经理毛毛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明显地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答道:“有有有!这丫头上次给您添麻烦了!我们已经好好教育过她了!您这回是要找她……?” “把她叫过来。” “好好好没问题!”毛毛连声应着低头然后快速走出了包厢。 毛毛一出包厢便飞快窜去找到领班,急火火问:“纪文心特么的来上班了没啊?!” 领班被毛毛喷了一口唾沫星子,缩了缩脖子皱眉回他:“还没呢!都说联系不上!” “卧槽他妈的那女的怎么回事?!”毛毛骂骂咧咧。耐下性子等了一会还不见纪文心来,他只好一面心急如焚一面心虚地回包厢向段迟回话。 段迟人不在的回答闭了闭眼。他今晚与未婚妻小姐见完面,忽然就很想来见一见这家店里的那位服务生。 一旁的朋友听到他们的对话感兴趣地凑过来:“怎么回事?段哥居然看上谁了?叫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段迟笑笑回答:“人太忙,不肯来见呢。”声音轻飘飘的,听得经理毛毛额上冷汗都吓出来了。 结果那一晚直到深夜娱乐|城都没等到纪文心过来上班的身影。 …… 纪文心又是在头脑一片昏沉中醒过来的。艰难地张开眼,四周围一片漆黑,鼻端还萦绕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像肉类*的气味。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没有被束缚但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流淌在手脚上的血液像被抽干了一样。 手掌在地上摩擦而过,摸上一片冷硬布满灰尘的水泥地。等她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就发现在对面墙顶有一方窄小的密封窗户,半冷不冷的夜色透过小窗往里面照进一点光亮。可以确定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有点像是一个废弃仓库。 夏季天热,空间里闷不透气,纪文心才眯眼皱眉打量了那口小窗片刻便感到酷热难耐,热意并汗珠慢慢攀爬上她的脊背。空气浓稠成一团又一团,夹杂着恶心的酸腐臭味源源不断地往她鼻子里钻。 她手撑着地面稍稍给自己身体挪了挪位置,鼻间的闷臭气味更加强烈了,还带着腥臭味。她回想着自己失去意识前所发生过的情景,那些把自己带到此处的人与他们的目的,自己该怎样逃生。 思考中她的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了地上的一个东西。 那东西触感很奇怪,也许不能说是一个东西,因为碰到手里软软一滩又黏又腻,黏腻内里包裹着硬质的细长物体。 她抽回手奇怪地就着微弱光亮回过头去看方才触碰到的物体,才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凸起的混沌眼珠。 那双眼珠悬挂在一张高度*无法辨认其相貌的人脸上,皮肤肿胀溃烂,干涸的暗色不明液体残留在嘴部的位置。 纪文心大脑空白了三秒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一具死亡已久高度腐烂了的尸体,而她刚刚正是摸到了尸体上开始腐烂液化的尸肉。 她后知后觉地本能惊叫起来,声音嘶哑颤抖,四肢好似突然有了力气,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要爬开,离这具恐怖的尸体越远越好。 可是越是心急便越是难以走脱,慌乱中她扯到了地上尸体的长发,轻轻一个动作整块头皮便被她带了下来。她大幅度地挥了挥手臂将头发甩出,接着连滚带爬地摸到了仓库另一头的墙角。 她居然和一具尸体关在了一起!! 这个认知让纪文心惶惑不已。鼻间嗅到的气味依旧刺鼻难当,而有了这个认知后更是让她自然地反胃想吐。眼前血红一片,本能却刺激着头脑强撑着运转起来。 她静下来,咬紧后槽牙,浑身却还在发颤。 她简直不知道是自己太倒霉还是惹到了哪个穷凶极恶的变态! 要赶紧,找到出去的方法! 她忍者恶心开始睁大眼睛寻找仓库大门,眼睛始终不敢正面去看凌乱横在另一边的尸体。 大门隐在光亮找不到的黑暗处,她靠着墙摸过去,一路绊上了好几次积满灰尘的木条铁条矮架。 门是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完全无法从门缝里看到外边的世界。纪文心徒劳地不停拍打生锈的门板,没得到任何回应,除了拍门声和有些渗人的回音便是寂静。她无法得知她在何处,更无从与外界联系。 拍了许久又试着喊叫了几声依旧毫无作用,纪文心颓丧地背靠门板滑坐在地上,筋疲力竭。她看向仓库里唯一的小小窗口,太高,又太窄,连一只猫都塞不出去。将目光小心地避开尸体收回时,她眼角却硬生生地瞥到了地上尸体的一片破布衣角。 那衣角的样式纪文心有些熟悉,熟悉到令她再一次慌乱起来。顺着衣角再胆战心惊往上看,就着微光,她看到了臌胀的尸身上一袭脏污的浅色底圆点上衣,长袖被习惯性挽起,不正是她当日看到琳琳穿的那一件?! 正当她要强迫自己往尸身下半身衣着看去时,背靠着的门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伴随着些许人说话的声响。 第26章 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纪文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猛烈地跳动。她的目光还落在不远处暗光下的尸首衣着上,那具尸体的衣服竟好似琳琳当初穿过的那一件! 手上还残留着刚刚触摸尸体留下的黏腻尸肉触感,恶臭熏得她头脑发胀。 她无法肯定心中猜想,只能强迫自己屏息凝神听着夹杂在拖拉脚步声中的隐约人声。 朝这边过来的似乎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粗粝的嗓音拖着调子问:“确定这回终于抓对人了?” 另一人回:“千真万确就是纪文心!上回搞错人了老子都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不上面说马上就要动手解决了嘛!” “嘁,搞掉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上面恨了那么久,现在就这么轻易弄死她?”又插|进来一个声音。 “谁知道!本来说要慢慢玩死她,现在老大又让我们早点杀了算了!剩下的抛尸毁尸还是送两截手指给段哥玩之后再由老大决定!” “死这么痛快便宜这娘们了!不过说起段哥那个爱好……诶你说段哥那都是什么爱好啊,太渗人了!” 最开始的粗哑嗓音忍无可忍:“你们都他妈给我闭嘴!”声音似卷着沙粒在尘土中滚过。 耳朵里听着这些人一边闲扯一边离这间仓库越来越近,纪文心抖着腿晃悠悠立了起来。 所见所闻耸人听闻又让人头皮发麻,这些人很显然就是冲着纪文心而来。 这些人口中所说的内容无可避免地让纪文心左思右想,越思考越发觉得胃部都在痉挛——有人要杀她?而且曾经还搞错过对象误杀了人? 为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她已没时间再考虑这个问题,来人已经快走到了门边。 她要逃出去!逃出去!! 不然她小命不保! 这个认知让纪文心迅速集中精神在脑中思索出了一个方案。 来人直奔而来杀生根本不会留给她周旋的余地,她只能找准时机从他们手边逃出去。 逃走,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逃不掉,大概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试着放松了下僵硬的躯干,将身体移动到大门边的灰墙上轻轻倚靠上去,抬手敲了敲胸口抚平心中的慌乱,然后无声地深呼吸了两下。 一行人来到纪文心所在的仓库门前停下,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门门锁。 门被打开一条缝,外头的光线照进黑屋。 外边的灯火好在并不明亮,暗沉沉的,纪文心的双眼很快便适应了那亮光,她的喉咙此时发干发涩,心脏越跳越快。 她咬着牙关用手指撑着墙壁,就等外人开门进入适应黑暗的时机。 这群人显然认为她挺好对付,认定她一副营养不不良的纤瘦样子没有大力气扑腾不出大水花,所以只把她扔在黑暗老旧的仓库里,也没上绳子绑也没用胶带抹布手脚铐之类的常用作案工具。 而他们对纪文心的掉以轻心便是她的机会。 她静静地倚墙潜伏等待着。 “吱呀”一声响,大门缓缓拉开,外面的三人吊儿郎当饶过门走进来,只走了两步便感到身旁有一团熏风带着刺鼻臭味在黑暗中擦着他们的衣角飞快闪过。 其中一人反应最为迅速,一眼便看到了拼了命将将跑出门口的纪文心的身影。 “我操!跑了!”那人边喊边赶紧转身回头去捉她。另两人闻声也急忙回头追过去。 纪文心一看到三人进门,便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找准空隙从大开的门口夺路而逃。 门外是昏暗的露天废院,建筑外墙上悬挂着一盏功率过低的灯泡,灯泡无力地发着光把肮脏的院子照得昏昏幽幽。 院里有两棵干枯光秃的树木,院中水泥路板上零零散散堆满废弃的货物垃圾,而视野可见的院墙边——院门果然大开着! 孤注一掷的求生好像突然有了方向,纪文心用尽最大力气朝院门方向疾跑。 后方追来的歹徒紧追着她不放,几乎已经抓到了她飞扬起来的长发。 她顺起正好在身旁堆积的笨重垃圾,看也不看地使劲往后人身上脸上砸去。 追她的人受到垃圾阻拦停顿了半秒,她便趁机继续狂奔向院墙方向。 一路上除了堆积的杂物并没遇到歹徒的其他同伙。 腿里灌了铅一般沉重,闷热的空气似要撕裂肺腔般令人窒息上,而纪文心却已然忘了疲乏只依靠本能与直觉疾奔,她不敢停也不敢回头。 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快跑,快跑! 跑出去,跑出去! 硬靠力气她无法搏斗得过三个成年男人,只能先跑开找到藏身之处再重新另想办法。 院落破败,脚底下卷起的沙土飞扬,身后建筑扭曲的影子交叠在地上,黑影重重。 快,再快点! 她在心里除了催促自己,别的念头什么都不剩。 短短的路程跑起来就像有万千里那么遥远。终于,纪文心快要跑出那扇无人看守的大门了! 从门内看去只见门外是黑黝黝一片,模模糊糊地有山林树影隐隐绰绰的形迹。 逃出这扇门她就能更容易找到藏身地了! 她拼着最后一点不多的体力疾奔出院门—— 果然没她想得那么天真。 门外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近处停着两辆面包车,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彪壮大汉靠着车门边抽烟闲扯。 他们见纪文心跑出来只惊讶了一下,神情没有丝毫慌乱,好像笃定她绝对跑不走一样,好整以暇。 纪文心见到门外这帮正在看守的歹徒同伙,脑中刷地空白一片,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心底的绝望渐渐蔓延开去。她脚下步伐因震惊而顿了一顿,接着才机械麻木地继续往人烟稀少的林野深处奔去。 但是到底没能跑出歹徒们的控制范围。 “砰”的一声,如同鞭炮炸裂的声响在夜空里响起,一枚子弹飞速穿透进了纪文心的右腿。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发子弹射中右边小腿,奔跑的动作受到阻碍,一个踉跄摔趴在了地上。 离纪文心最近的一个大汉走近她,轻松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同时回头与同伙们说说笑笑。 尖锐的疼痛顺着右腿烧上纪文心的神经,被抓着的头发也让头皮刺疼。 她剧烈地喘气,眼眶泛红地瞪向正提着她的壮汉,对方拿着枪口一下一下点着她的额头。冒着白烟的滚热枪口烫上额角的皮肤,发出“呲”的声音。 伴随着额上锥心的疼痛,纪文心有些万念俱灰。脑袋上的枪随时有走火的危险,一瞬间她甚至短暂地回忆了两秒自己这短短几个月可笑又莫名其妙的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壮汉在向同伙炫耀自己的枪技,坚硬滚烫的枪头继续敲打着纪文心额头。她抬眼看去,枪口黑洞洞的,通着内里幽深的枪管,藏着无尽的位置与威力。 一股奇异的感情与冲动此时忽然冲上了纪文心的头脑。 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下了壮汉手中的□□,单手上膛解除保险对准目标手指用力扣动扳机,几个动作在眨眼间迅速做完,一气呵成熟稔无比,如同曾经做过千百遍一般。 …… 同样的夜晚,程千适时刚从熟人的饭局上离开,正被他们拉着去下一摊继续喝酒。 饭点经理匆匆忙忙追出来,小心翼翼将一只手机双手递给程千:“程先生您的手机刚刚忘在我们包间茶几上了。” 手机正在振动,此刻正巧有个电话进来。 “谢谢。” 程千拿起手机瞥一眼来电显示,是他特助。 他松了松领口接起电话:“什么事?”声音淡淡,边听电话边走向等候在一边的车子。 电话另一端回他话,大概是不太好的消息,听得他微微挑起了眉头:“跟丢了?” 程千停下脚步听着电话另一头的汇报,眉头却越皱越深,架在鼻梁上的镜片反射着霓虹冷光,眼眸暗沉一片。 陪在一旁的饭店经理心里有点慌,想走又不敢走,只得把头垂得越来越低。 另一边的熟人们见程千的样子也略微诧异。 以往他们见过的程千总是淡然的,笑也是浅淡笑意不进眼底的笑,怒也是轻飘飘一个不悦的眼神的怒,待人有时甚至是温和有礼的。 然而说他是温和淡然可能也不太恰当,更多的时候他们觉得程千平静无波得有些可怕——那种隐于风平浪静下的深不见底。 所以他们是头一次在外面看到程千不悦得如此明显,他虽然依旧静立在旁听着电话,周身却携上了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势。 第27章 当程千来到距离城郊十几里路外的废弃仓库时,入目的只剩满地狼藉。 不久之前在他接到助理电话的时候心中就有不大好的预感。 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叫纪文心的在很久以前就被一伙藏匿于暗处来历不明的组织盯上了。 她与那群人之间的恩怨……大概她幼时那对“警察”身份的养父母就是关键原因。 程千本来不太有兴趣去管别人的闲事。只不过他这段时间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关注纪文心的消息——可能只是因为“纪文心”三个字挑起了他内心的悸动罢了。 此时夜已深,远离城市的山林野外昏沉沉暗幽幽,只有不远处破落建筑上的飘摇灯泡照亮着院子外面长至小腿的萋萋荒草。 夏夜沉滞的风软绵绵扑打在脸面上,薰热中夹杂了一丝深夜的凉意。 荒郊的破败建筑曾经是一家乡村作坊,后被废弃作为仓库,再后来渐渐无人使用越来越荒凉。 跟随程千一同前来的一位打手动作迅捷地上前查探情况。 院门口停了两辆不起眼的面包车,一辆车子的侧窗玻璃碎了一地;另一辆门板凹陷,上面多了几个黑色小孔,像被子弹射穿的。 地上满是玻璃碎渣以及被折得东倒西歪的草茎,还有零星难以辨清的暗色血迹。 车前横七竖八倒了六七个衣着粗糙的男人,身上无一例外裹满了草叶泥土,大部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了生气。 如果仔细观察这些人的样子,会发现他们面上的表情全都凝固在或惊讶或茫然上,完全不见恐慌和害怕,仿佛即使在生前最后一秒也没料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而他们的致命伤口也很难在一瞬间就被发现——致命伤口俱在死者的头部太阳穴处,小小一个被子弹穿透的孔洞,还未干涸的暗红血迹细细汨汨地从迸裂的伤口处流淌出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致命外伤。 做到如此一击毙命的效果,需要非常熟练的枪法以及对目标万里挑一的精准度,无论哪一样都是普通人难以做到的。 程千遥遥扫了眼满地尸体便从狼藉不堪的地上收回目光。他没在一地尸体中找到纪文心的影子,这让他莫名松了口气。 随同过来的其余保镖在助理的安排下已经进入了仓库查探,并在建筑周边搜寻纪文心的踪迹。 这时倒在地上的其中一人似乎是没死透,手指弹跳了两下,肩膀几不可见的抖了抖。 助理见状直直朝那将死未死的人走过去,抬脚用力踩上那人的胸腹,又毫不留情地将脚底扭动两下。伴随着骨头断裂的闷响,那人彻底失去了生命体征。 助理这才又走回程千身边并小声询问:“程先生,这些人和车怎么处理?” 程千把玩着左手腕上的手表表带平静地说:“剁碎了,连人带车还给他们老板。”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让缅因查一下纪文心养父母的具体死因。”说完便像失去兴趣一样不再去管地上死尸,转头看向另一处杂草丛生的地面。 他走过去用脚轻轻拨开漫至膝盖的碎草,一道渗入土地的黑红血渍赫然显现于眼前。 这道血迹被杂草掩盖住了踪迹,草叶上只零星沾了点血痕。夜色昏暗,很容易被人忽视。 血迹很有些隐蔽,神神秘秘遮遮掩掩,就像消失无踪的纪文心与倒了满地的恶徒尸体,让人无可控制地想要探寻背后的因果。 沿着血迹追寻,也许可以找到纪文心。 程千偏头扶了扶镜框,顺着这道不断延伸的血迹一路沉默地向前走去。 路越走越暗,助理在一旁仔细地用手电打着灯光并拂去挡在路前的杂草。 前方月光下是黑沉一片的大地,草木不时随着暖风摇摇晃晃。丛叶木林中隐隐约约有个亮闪发光的地方,像粼粼水波。 程千遵循着地上深深浅浅断断续续向前拖去的血迹,走过稀稀落落的树林穿过杂乱的草丛,一路在草木沾染下走到了一处堤岸边。 眼前是一处不小的湖泊,杂草一直蔓延到湖岸边,飘飘遥遥的芦苇荡满了浅滩,灰白的苇絮在月色下如同招魂的旗帜。 再往前就没有路了,血迹也在河岸前消失了个干净。 河堤一片泥泞,湖面在风下被吹得发皱,月亮长长的清辉被打碎成粼粼的褶子。 不见纪文心。 除了刚刚走来时的脚步,只有风穿过草木而过时的碎响呼啸,衬得环境越发寂静。 程千望着湖面安静站了片刻,接着继续往离湖水更近的芦苇堤岸边走去。 助理没来得及阻拦,只得跟在后头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即使今晚有月但此处的环境依旧不算安全。 程千站到岸边停住,脚下是湿润柔软的泥土,鼻间有植物混合水腥的气味。 风止了,湖面此时也恢复了平静,光洁的水面像镀银的绸缎。 他慢慢单膝蹲下往身旁的堤岸与芦苇荡处巡视,有几株芦苇倾斜的角度不太正常。 正当他眯了眼想要站起来再过去一探究竟的时候,一只*的手猛然间紧抓住了他的裤角!冰冷的手瞬间缠上他的脚腕,把他用力向湖水中拖去! “带你们一起下地狱去吧!!!” 嘶哑细弱的女声同时在河水中的芦苇丛中响起,字句凌厉,像是从胸腔喉头直接迸发而出的话语,带着不顾一切的怒火与愤恨。 待在一旁的助理措手不及,等赶上前时发现程千已经被人拉入了水中。 这个湖泊看起来挺浅,但等下到水中之后程千才发现河床很低,湖水深处隐藏暗流。 水底一片鸦黑,青黛的水草从程千身边滑过。 数秒之前蓦然响起的女声在寂静中听起来凄厉骇人,拖他下水的手劲也大得惊人,然而不消片刻那力气便弱了下去,只又抓着他的后领将他的头往水深处按。 水汽有些呛鼻,程千屏息扔掉碍事的眼镜,在水中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平衡。 他稍稍一用力便将拽他下水的人制服住,将人带往自己胸怀之中。 扯住他后领的力气渐渐变得绵软无力,只有手指还紧紧纠缠着他的衣领,身躯徒劳地在他怀里胡乱挣扎扑腾。刚刚一瞬间的爆发像是蓄势待发了许久才喷涌出来的力量,却后继乏力。 程千搂住对方触感熟悉的臂膀腰肢,在她的拉扯下开始游回水面岸边。 从听到那声细弱的女声开始他就知道这必定是纪文心无疑了。她像缠人烦扰却又柔韧不断的带刺水草,毫不收敛无知无畏用地尽全力将荆刺扎向他。 程千并没有不悦。 臂弯中的身躯在冷水中散着微弱的生命热度,这样带着生命起伏的纪文心让他安下心来,甚至心中有一丝轻快。 程千心下一定继续向上游。撑开眼缝从水中朝上望去,月亮夹在幽深黑暗的水涛中,湿蒙蒙又明晃晃,亮得令人心颤。他脑中骤然轰鸣,耳膜震荡,仿佛有遥远的水声在脑海中流窜。 等程千游到岸边浮出水面,助理也跟着他一同从水下冒出。 “程先生!不要紧吧?!”助理强做镇定的话语里还是带上了一些忙乱。他伸手接住程千交给他的纪文心,看着程千利落地回到岸上。 湖水浸湿了程千满身上下。他的额发柔顺地低垂下来,湿漉漉地搭在眉眼间,一双被水汽沾湿了的眼睛便隐匿在额发后,在黑夜里晦暗幽深。 “无妨。”程千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接着便从助理手中把纪文心抱出湖水。 此时此刻纪文心已经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也不再乱动,似耗尽了全身每一处的精力,浑浑噩噩地垂着头,乖顺地趴在程千肩膀上。 “纪文心。” 程千站起来,用有些低沉的声音唤道。 肩膀上的人毫无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湿淋的衣袖。 程千带着她沿原路返回,小心地避开她的腿伤。林间的风拂在他滴水的衣衫上,蒸发了些暑热,趴在他肩膀的纪文心却有点瑟瑟发抖。 …… 纪文心是在昏沉高热中醒过来的。眼皮干涩得难以睁开,喉咙口火辣地像被烟气熏过,浑身上下无一不痛。 而她越是清醒就越是感觉到右腿上的剧痛一阵接一阵扩散,痛感持续不断地传导到神经末梢。 纪文心咬紧牙关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入目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中央一盏精美小巧的雕花吊灯。 这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 这灯真丑,地狱的鬼魂审美都坏掉了。 这种灯清洗起来一定麻烦得不得了。 她脑中混混沌沌,乱七八糟地想着奇奇怪怪的问题,疼痛乏力一阵阵挑拨着她的神经。 等她适应了身体的疼痛,脑子也慢慢变得清明回转了起来,神志回到现实世界。 她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白瓷雕花等,身子平躺一动不动,眼底一片茫然。 左手点滴输液进血管的感觉清楚地告诉着她,她还活在人间。 她居然没有死。 她的命可真是又强又贱。 但是好累。 她当时那么用尽全力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呢……?继续留在世界上受苦受难? 还是仅仅出于活着的本能而已? 那么,这一世重生过来的意义又在何处? 只是为了体验命运多舛的悲凉、生活给予的恶意? 抑或是,她其实是上天派来惩奸除恶与坏人作对的正义使者? ……纪文心正想着漫长一串的心事,房间门被叩响了,没等她开口应答来人便推门而入。 其实她想应答也无法开口,只能听着来人的脚步声离自己的方向越来越近。 第28章 头顶被覆上一层阴影,来人站到了纪文心跟前。 纪文心费力地转动眼珠去看高高站在她身边的人影,程千长身玉立的身形映入她的眼帘。 程千穿着宽松的居家衣衫,细碎的短发搭到额前,鼻梁上的眼镜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一副黑框的,显出一股青涩腼腆气来。 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只静静地与她对视,目含流光,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阳光给他的发丝描上了一层金线,整个人苍白的皮肤被太阳照得有些透明。 气氛静谧安宁,美好得简直让纪文心错觉她又在做梦,映入眼底的程千站在光晕里好像即将要化掉似的。 纪文心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最后撑着眼皮看了许久,眼睛有些酸累,渐渐地便有些支撑不住倦意袭来。 她还不想睡,她无论如何想要对程千说两句话……怀着这样的念头纪文心又逐渐陷入了睡眠。 程千见纪文心吃力地睁着眼看了他没多久又沉沉睡去,俯下身替她整理了下被角。房间里的气温被调到了适宜的度数,即使如此也还需要细心注意——她是一个太脆弱的病人了。 他拨开纪文心覆在面颊边的发丝细细探看着她的眉眼。 眉毛浅淡,眼睛紧闭,长睫时而微微颤动好似在做什麼惊心动魄的梦。这双眼睁开后是生动秀美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挑。这些早就刻在他心底了。 鹅蛋脸,下巴消瘦得不见圆润,嘴唇失去血色,被生活磨砺过的皮肤有些暗淡粗糙,此时脸颊上泛着病态的红晕。 果然还是从前的样子,却又在一些地方有些许的不同,这点不同让她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程千沉默地将手触上纪文心额头,额头被烫红的伤口已经做过处理,他的手指便在伤口边缘轻轻点着,让她在睡梦里皱了皱眉。 …… 这一睡又睡了许久,纪文心在睡梦中忽冷忽热沉沉浮浮,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金色的梦境中,有人轻抚她的发顶,也有人在她右腿手背上包扎输液,还有人轻声交谈的声音。 等一切杂响都过去了的时候她又沉入睡眠。 再醒来,眼前一片昏红,雪白的天花板被黄昏天色映出一片金红霞光。 纪文心感到身体轻快许多,之前的所有负担在身上的沉重几乎消失不见。她转了转脖子试着坐起身,意外擦到了右腿上的伤口。 倒不是很痛。她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右小腿上缠了几圈绷带,活动下腿脚也都不是太影响走路,看来受的伤不重。 这时纪文心才慢慢开始回想起在她失去意识的夜晚所发生的一切。 那天傍晚她照常要去□□上班,结果被人绑走了;再醒来的时候,听到那群凶恶之徒说要杀了她? 之后她在逃跑时抢了匪徒的枪支还把他们……都射杀了?! 再然后她远远地看到有其他人过来,便躲藏到了山林田间的一处河水里,还拖了一个人下水…… 一切一切都太过离奇。 她有些不太敢相信地看了下自己的双手,手背青紫一片被扎满了输液留下的针孔。就是这双手做出了那么多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皱着眉发现只能用自己强大的求生本能来解释。 这就是她的求生意志?! 那她现在应该是安全了吧…… 纪文心自我安慰完毕长吁口气,抛开混乱的念头转而打量她所在的这间房间。四壁一片空白,寥寥几件的家具,黄昏的霞彩染红了一室陈设。 她好像在昏迷中曾经清醒过一次,见到了程千。 是他救了她。 但是,那是程千嘛? 她有点怀疑。因为她看到的程千似乎不太一样,不像她之前见到的高冷精英成功人士的样子,倒更像是一个学生。像她上一世最后见到的学生时代的程千。 纪文心一边理了理头发一边小心地撑着床沿从床上下来。 也许是她不小心将梦境与现实搞混了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出手救了她。 过往的恩怨她以后可以慢慢来清算,当下他帮她的这个忙她是需要先道谢的。 她把身体重心放在另一条完好的左腿上,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门外一条走道,有一个正在做清扫的中年妇女。 “请问——”纪文心开口问她,话还没说完已经又从拐角处齐刷刷地走出来两个家政妇模样的人,而之前在做清扫的也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三个妇女絮絮叨叨劝她身体还未痊愈先回去休息。 一个说:“纪小姐之后晚餐会送到您房间里不用着急。” 一个说:“纪小姐医生晚些时候会再过来一趟。” 最后一个说:“纪小姐您的衣服是林嫂帮换的不用担心。” …… 纪文心听着头大,这群中年妇女说来说去总也不说关键问题!她耐着性子听下来终于忍无可忍,打断她们的自说自话: “我在程千家吗今天是哪一天现在几点程千在哪,”她抬高音量一口气说完又继续道,“还有我身体感觉恢复得不错不用医生了之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三个妇女听到她要离开有点懵,最后找来了她们口中的“林嫂”。 这个林嫂上次纪文心在程千的住处也见到过。她一来,其余三人都闭了嘴。 林嫂告诉纪文心此时的时间,然后面有为难:“程先生外出不在。他全都关照过,请不要让我们为难。”最后恭谨地朝纪文心弯了下腰。 纪文心也为难。她现在住在程千家中,还是上次她来过的那幢别墅,寄人篱下,多有不便。她又算了下日期,自己在床上躺了将近两天。换句话说,她加起来总共有三天没去上班了!她上个月的工资还一直没领到! 而且,她不想欠程千太多人情。 人情这种东西欠起来,要偿还经常是没完没了的。 无论程千是突然大发善心也好,抑或只是无聊救她打发时间也罢,她不想与他没完没了下去。 这一世,她与他的会面每一次都很糟糕。 最终纪文心与林嫂相互妥协了下。纪文心同意留在程千家中吃晚饭,并与程千通了电话。 “我会先回去上班,已经旷工好多天了。”她对他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但是——欠你的情我会尽快还的。”声音有些虚弱。 程千在电话里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长到纪文心怀疑信号是不是出了问题,他才用一成不变的声音回答她:“好。” 电话将要挂上前,纪文心终于皱着眉,纠纠结结对着另一头说了在心里酝酿了半天的三个字:“谢谢你。” 晚饭过后纪文心便换上她先前的衣服坐上停在门前的轿车离开了。 她来到了她阔别三日的娱乐|城,只是短短三天时间却给了纪文心久违三年三十年的感受。 娱乐|城一如往昔的灯红酒绿,小头目经理毛毛一如既往地暴躁。 毛毛一见到纪文心就劈头盖脸骂过来:“你他妈翘班三天是要上天啊!!前两天有个客人找你都找不着呢啊!”骂着骂着又忽然注意到了纪文心瘸着的右腿,“我操丫头你的腿咋了?!能干得动活么!” 纪文心被骂得一愣一愣的。抹了抹被喷了一头一脸的口水,她呆呆道:“哦一点意外。没事,没事的!端盘子小心点就好!”随即她又想起件重要的事情,整个人变得灵巧起来,“毛哥!那我上个月的工资……” 毛毛领着纪文心去会计那里领了一千七百块的工钱,扣掉了三天的旷工费。纪文心抖着手接过现金,既开心又心疼。 回到休息室,她小心都将那一小叠纸币收好。 就在她刚换上新的员工制服时,她看到了一个身材形似小红的姑娘捂着脸匆匆穿过休息室往医务室的方向急奔而去。 她有些不安地想要追过去,刚刚那姑娘经过她眼前的时候她看清了,正是被打得鼻青脸肿流着血带着伤的小红! 纪文心早先就曾听说过,娱乐场所有时会出现一些有着奇特嗜好的客人,专门以变着法子折腾陪伴的姑娘小姐为乐。 小红一定是遇到了这样的客人。纪文心不放心地想要上前去看看小红的情况,却被在一旁的毛毛拉住了手臂: “看什么看又不是没有的事!玩这种的来钱多,人愿打愿挨别多管闲事!”他把纪文心拉到前面营业区,敲了下她的肩膀,“只要不出人命你都别管!” 纪文心睁大眼睛转头看向毛毛,半晌后才在毛毛不耐烦的表情下僵硬地回答:“是是,我知道了。”毛毛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独善其身永远都是稳妥的方法,只不过这次有事的是她曾经的朋友…… 此时毛毛手机响起。他挑着眉点点头便闪到一旁接起电话。 纪文心才想了两着小红的情况,冷不防又被急匆匆赶来的领班又拉走了。 “快快快!上次的贵客点名找你呢!”领班风一样地边说边把纪文心拉去一间包厢前。 包厢里做了一圈人,其中有个纪文心熟悉的面孔,段迟。 “芬芬?”段迟笑看着纪文心,问,“你会开车么?” 第29章 纪文心刚被拉到这件包厢还没来得及惊讶再见段迟,便听到他继续问她:“会么?” 段迟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纪文心搞不清楚状况。她再一边快速环视包厢内的人群一边低声道:“不好意思我不会。” 人群对她不太在意,只有两三个人好奇地朝她看过来:“段哥,你确定要找她玩?” 大概又是一群人无聊想出来的新玩法。纪文心不着痕迹地在心底皱了皱眉。 段迟真的比上辈子的时候恶劣了不少,她想。 段迟直直望进纪文心的眼睛,弯了眼角:“你会。”语气肯定,带了点阴柔。 纪文心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指指自己的右腿:“我……没有驾照。而且我的腿不太方便……” “那就是会开车了。”段迟得到满意答复后并不理会纪文心的其他解释,直接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站立起来走向包间门口,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 纪文心反驳不出话。因为她前世确实是回驾车的,段迟方才的那一眼好像笃定她一说谎话他就能看穿似的。 段迟经过纪文心身边一把捞过纪文心的肩膀把她带出门外,说:“再陪我一次。” 突如其来的亲密姿态让纪文心不舒服,别别扭扭想要挣脱:“这不合我们会所规定。”顺带求救般看了眼没走远的领班。 “去去去没关系不去扣工资!”领班走过来重重拍打她背部然后便在一旁引路,“只是帮开个车而已,你怕什么!” 然而纪文心会开的也只是平时外出时普通驾驶的小型车辆,她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一群人将要带她去到哪里,他们将要她玩怎么一出把戏。 她就这么被半推半就地被塞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的驾驶位,段迟坐在这辆车的后座。 一个小弟模样的人坐上副驾位抛给她一串车钥匙对她说:“开去麓山!待会先跟着前面那辆白色的车子走!” 纪文心伸手接过钥匙,就这么带着疑惑和莫名其妙地将钥匙塞进锁匙。 只是帮他们开一下车子而已,没大问题的。她这么告诉自己。 她细细呼了口气,然后点火挂挡将脚放上油门——右腿还带着伤,脚底稍稍用力便有一股钝痛顺着肌肉发散到全身,她忽然无法确定接下来是否能顺利把车驾驶好。 车缓缓地蠕动起来,纪文心有些不放心地踩上刹车望向副驾上的小弟:“我的腿有些不方便,可能会把车撞坏……要不改天再试吧?” 她又拧眉看向后座的段迟。 段迟隐在车后的黑暗里,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依稀只能分辨出他似乎在垂头闭目休息。 身旁小弟放低声音快速对她说道:“让你开就开腿又没断小心不听话真断了你的手脚!”字字句句竟不像是在开玩笑。 纪文心认命地继续踩上油门转动方向盘跟上前方那辆稍微开远了些的白色轿车,只想赶快把人送到目的地完成任务。 车室的空间很大,皮制座椅设计得也符合人体坐起来舒适轻松,可是右腿因为使出力气踩踏油门刹车的关系而越发痛得明显起来,纪文心甚至能感到伤口上凝固的血液又开始崩裂,血水慢慢渗透入绷带纱布上。 车刚起步没走多远,纪文心便从后视镜中发现毛毛从后面追过来,手里不停挥舞着示意她先停一停,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这边说。 车速还未完全缓下来毛毛已经急匆匆跑到驾驶位的窗户旁,双手忙不迭地拍打着窗玻璃。 车窗降下,毛毛急促暗哑的声音传来:“哎哟丫头啊先告诉你一个消息!明天起你可以不用来这里上班了有人重新给你安排了好生计别怕!”他一边说一边甩给她一个信封,“刚刚才接到的电话所以突然了点!你的工资和手机我帮你拿来了!” 纪文心转头看向毛毛犹是一头雾水。 “开车。”段迟低低柔柔的声音从后座飘来。 旁边小弟跟着接话:“别理他快开!前面白车都要开不见了等下我可不给指路!!”他见纪文心还扭着头欲对毛毛说话,不耐烦地伸手拽了下她手中的方向盘并拍打了下她的右腿。 毛毛的话语还在夜风中流荡:“……替我向程先生问好!” 而汽车已经在一旁小弟的拉扯下东扭西歪地开动起来。小弟重重拍到纪文心腿上的那一下着实有些痛,她的腿部神经不受控制地一弹跳,脚下便没掌控好轻重,油门被深深踩下,车身飞速向前冲去。 耳边似乎听到了刮倒行人的动静以及一声清脆的咔嗒声,有点像是,骨头被车轮碾压断裂的脆响,令人毛骨悚然。 待纪文心重新想要回头看向路况调整状态时车子已经飞出去好长一段距离。 后视镜中隐约映出毛毛痛苦倒在地上无法站立的身影,他的手还试图伸向蜷曲着的腿部。 纪文心感到一阵阵的心惊。 她呼吸游戏急促地开口:“好像撞到他了。”话语里带了点颤音。 副驾驶位上的小弟嗤笑:“慌什么!谁让他傻愣愣站那里也不知道躲一下!” “我好像把他的腿撞断了——!”纪文心艰难地集中注意力跟上前方的白色轿车一边说话。 “芬芬啊,”段迟在后座懒散地开口,“人命可是很便宜的,不需要这么紧张。更何况他还没死。” 玩笑一般的淡漠语气听得纪文心指节一跳,简直想要推开车门直接弃车而逃。 小弟识时务地笑起来,车内的气氛好似变得轻快了点,而纪文心却感到心头越来越沉重。 “我把你们送到山那边就可以回去了吗?”她试探着问了句,她实在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不下去了。 “待会到了山上你还要和人赛车呢,怎么能提前跑?!”小弟笑她。 赛车两个字又让纪文心的神经跳了跳。 腿上伤口渗出的血液似乎越来越多沾到了裤管上,疼痛持续着已经让她的感知变得麻木。 毛毛被撞断了双腿一定更加疼上千倍百倍吧! 而段迟他们却一副无动于衷无所顾忌的模样,这模样让她心寒。 她将车速渐渐放慢。小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正要出声质问,段迟忽然问她:“芬芬,你是不是姓纪?” 车子出了城区正行到驶入郊外的公路上,路上车辆不多也不少。纪文心将车子彻底停到路边,干着嗓子头也不回地答道:“是。” 接着她迅速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准备逃离这个看起轻松实则压抑的狭窄空间:“对不起段先生我今晚实在没办法再开下去了耽误了您的比赛都是我的错!” 她不想和他们再呆在一起了!宁愿走回去也不愿意和这样轻贱生命的人待在一个空间里了! 纪文心单腿跳下车,低头一看,果然裤腿上有一小片湿漉漉被血淋湿的地方,血液将暗色布料染得颜色更深。 段迟仰靠在车座上不太有耐心地揉揉额角,向小弟吩咐:“带她回来,换你开车。回我景湖的公寓。” 小弟一愣:“不去玩车了吗——”在习惯性回头看到段迟黑暗中晦暗不明的眸色时立即闭上了嘴。 他利索地下车将还没走几步路的纪文心拖回了副驾座,然后又飞快地跳上驾驶位锁门发动车子,一路往段迟口中的公寓狂飙而去。 纪文心早就料到她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能跑掉。腿上麻木了的痛感又席卷上来,她倚着靠背恹恹地说:“段先生我真的错了你饶了我们吧……” 段迟舒心地笑起来,音色柔柔的却叫人不寒而栗:“纪文心,”他唤道,“我和你有婚约吧?” …………纪文心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车的小弟也被口水呛到,憋着不自在地咳起来,好一会才调整好自己不顺的气息:“什什什么?!!段哥你这开玩笑的水平越来越高了哈!你未婚妻不是——”声音都因为诧异而变了调。 段迟没理会小弟,只是继续笑着说:“我和你有婚约。”语气肯定。 纪文心缓慢地抓上椅背将沉重的身躯撑起来,正圆一双眼向后看向段迟。 她的面容还带着憔悴病色,眼睛却在发亮,眼眶中含着水波:“段迟?” “我是。” 这一瞬间纪文心的内心五味杂陈,脑中空白了一下后才有了些情绪。 不信、惊吓、难过、感动糅杂在一起,倒让她一时忘了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你——”她有千言万语想问。 他想起她来了?他记起他们之前上一世的关系了? 那么——他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吗?她为何会从从前的普通人沦落到现世的这种境地?! “你跟我回去,我慢慢告诉你。”似乎猜到纪文心心中所想,段迟轻轻地说。 车子驶进城区,路面灯火繁华。纪文心用力眨了下眼再次朝后座的段迟定睛看去。明亮闪烁的灯光透过后窗玻璃照入车内,从段迟背后照过来,他隐在暗处的五官被照得清晰了些,还是英俊又柔和的模样。 纪文心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一时忘了腿上的疼痛。 第30章 就连正在开车的小弟也惊讶地转头看了一眼纪文心。 小弟心里有些好奇:这段哥是突然改性啦?居然对一个服务生这么有兴趣!哎呀虽然仔细看看,这服务生好像确实五官样子长得还不错嘛……不过哪能和那些从小在上流圈子里长大的大家闺秀相提并论?准是段哥玩腻了从前那一套又来找新的刺激玩法了。 而坐在小弟旁边的纪文心则小心又探究地看了段迟许久,然后再看了看坐在驾驶位上开车的小弟,才有些顾忌地回答段迟:“好。” 刚开始的激动过后她脑中突然平静下来,千头万绪还待她慢慢整理,此时只有按着她的直觉行事。也许有些话她也确实应该好好找个安稳地方坐下来慢慢和段迟谈谈才行。 段迟保持不变的笑容在她看来有些陌生。 她有点摸不清段迟在这个时间点对她提起他们前世婚约的目的;也难以判断此时的段迟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对重生的事实又有多少了解。 并且……段迟他到底是重生的还是另有隐情?他对目前世界的状况又有多少了解? 她直觉感到段迟的样子有些奇怪,即使他对她暗示他已经记起了有关前世的事情。但这样的段迟,还是和她记忆里前一世的段迟性格不太一样。 纪文心谨慎地抓着椅背又回过头去看向前方车窗外的路景。 眼前的公路不断向前伸展蔓延,如同充满危机看不见尽头的索道。 只不过尽管纪文心心存忧虑,但她心中更有万千无法自答的问题——关于重生关于她此刻的困境,这些问题像蚂蚁噬心般挠得她不得安宁。好不容易段迟像是有些了解关于这个世界的异常,她决定还是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和他交流交流。 小弟开车的速度挺快,没多久便把纪文心带到了段迟所说的景湖旁的公寓。 公寓小区建在湖边,视野开阔,即使在夜晚也能感受到小区周边风景怡人。 这个小区前世纪文心也曾经听闻过名字,只是在她的印象里,小区当时还只是个刚刚动土的工程项目。 段迟的住所就在临湖的一幢建筑中。 纪文心一路一瘸一拐地跟随段迟去到他家,而开车的小弟则把车停在建筑楼下暧昧地招呼一声便转身溜了。 段迟人高腿长走在前面,走路速度虽然不算很快,但还是没多久便把纪文心撇在了后头。纪文心吃力地跟在他后面,腿依旧抽疼。 她有点想要停下来休息一阵,只是两眼看到段迟挺拔的背影,咬咬牙又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好在从下车的地方到段迟家的距离并不算远。 段迟的家是复式公寓,设计为上下两层。 纪文心赶到时段迟已经开了门正在换鞋。她站在门外向室内望去,室内空间宽敞,各式家具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物件摆放随意又井井有条。 纪文心手抓门框借力靠在门边,看着段迟从容地换好鞋步入室内将外套扔在沙发上,然后准备走向后厅吧台。从前段迟也曾像这样带她回去招待过她,此刻看着他的背影却有些恍若隔世。 段迟察觉到她定在门边没有动作便回头看向她:“腿走不了了?”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纪文心染上血水的裤腿,仿佛才意识到她的腿是受了伤的。 纪文心点点头,又觉得其实还能走动,而且她早已对腿上的钝痛麻木了,便再摇摇头。 段迟扯起嘴角笑了笑,走过去把她拉进门来。 纪文心略带局促地坐上客厅的沙发。 屋内空间很大,装潢风格却不大像前世段迟的淡雅口味。现在的屋子冷色调为主看起来显然厚重了不少,精雕细琢间还隐隐透着凌厉。 “……段……迟?”她尝试用前世一样的语气态度面对段迟,可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那些错位的时空与世界…… 她该向他从何问起? “绿茶?云雾香片?”段迟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纪文心蓦地抬眼看他。段迟正站在她面前自上至下地俯视她,她微微感到有些压迫。 云雾香片的绿茶是她前世最经常喝的一种茶。倒也不是多喜爱,而是在前世父亲一直爱喝,久而久之她也养成了习惯。 纪文心动了动唇还未说话段迟便先一步走向了吧台后方,过了片刻回来时手上多了两杯茶水。他拿杯子的样子透着股温馨沉静,纪文心总觉得这与他现在的气质不太协调。 他将清透的玻璃杯置于她眼前,动作像做过千百遍般流畅娴熟。 纪文心目光落向杯盏中浮于水面缓慢舒展叶片的青绿茶叶,一瞬间几乎想把此时此景与前世生活重叠。 她想用前世面对段迟时的随意语调与他对话,然后临到开口时又不由自主地胆怯起来:“……什么时候记起我来的?”她问段迟想起他们之间关系的时间。问话时细声慢语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奇怪——明明她已经知道段迟有了前世的记忆,她没必要再对他太有戒心。 段迟挨着她坐到她身边拿起自己那杯咖啡抿了一口,然后才淡笑着看向她。 “你——”他刚要说话,急促的手机振动声便不合时宜地响起。他看了眼来电,起身走到露台上去接听。 纪文心在他接电话期间小心地碰碰玻璃杯壁试探了下温度,然后尝了口绿茶。微涩的茶水涌入舌尖而后泛起一阵清甜,果然同前世一般没有变的味道。 如果她没有重生现在也该是能继续享用这一切的吧?如果她没有死的话…… 对了,她是怎么死的?现在段迟会知道吗?要不要也问问他? 没等纪文心想明白段迟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这回他却没有落座,而是隔着一张茶几站着问纪文心: “你和程千很熟?” 纪文心闻言仰头看他,见他正挑着眉嘴角牵起个微笑的弧度,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算是和他认识。”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看着他说,“那你也和——?”段迟也与程千相识?在她的印象中这两个人是没有交集的。 段迟笑开来:“程千居然叫人来接你回去。他的车就在楼下。” 然而说完这一句他却没有放纪文心走人的打算。 他逼近纪文心,整个人俯下身来:“你要跟他走吗?”他把双手搭上纪文心的肩膀,轻轻柔柔笑得有些残酷,“跟那个——无能的失败者一起走吗?” 而骤然而至的近距离也让纪文心措不及防。她向后仰着脑袋躲避段迟过于接近的鼻息,目光落在他菱形的薄唇上。 她不太适应同段迟如此近的距离。在她记忆中的上一辈子,即使她与段迟已经有了结婚的打算,她与他之间也相敬如宾,连接吻都没有发生过。 纪文心侧过头肩膀用了下力甩开段迟搭着的双手:“你应该已经清楚我也是重生过的人了!你也是重生的吧?!”她干脆地把她心中的问题抛出来,“那么你还记得我多少事情?你知道重生的缘由么为什么这个世界变得这么奇怪我总是会碰到莫名其妙的破事你有没有也碰到过?!” 段迟却不理会这些问题。他直接绕过来坐到纪文心身边,弯下腰一把卷起她右腿的裤管。 纪文心话一出口情绪便有些止不住,毫无营养的问题如洪流一般倾泻而出,积压在心里几个月想要倾诉的话语源源不绝: “我重生后待的环境怎么会变得与从前天差地别?身份证号码识别不了?我的家呢我的父母亲呢我的朋友们呢怎么都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了?我是不是重生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了是不是直接死了不要重生比较好?!” “你还活着。”段迟把她裤管挽起后刚要碰到她的绷带,听到最后一句话,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你还好好地活着啊。”声音中居然带了点笑意。 接着他开始拆卸她腿上的绷带纱布。 段迟并不柔和的触碰让纪文心的腿反射性弹动了下,痛觉越来越清晰地传输到她的头脑。 纪文心一通话发泄完毕从自己刚刚的情绪里走出,这时候才意识到段迟对她伤腿的动作。她挪动着身躯回收腿诧异问道:“你要做什么?!” 段迟强硬地用力拉回她的伤腿扯开最后一层包扎,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用手重重按压上伤口! 钝痛一下子变得尖锐,疼痛如一把利刃刺入神经脊髓,已经有些裂开的伤口更加大面积地撕裂开来。纪文心忍不住惊呼,眼里充盈起泪水。她痛得暂时连躲避都顾不上了。 “疼吗?”段迟温温柔柔地笑问,伤口裂开的血液渐渐沾满了他的掌心。 第31章 纪文心被段迟的笑容震得心头发颤,猛地收回自己的腿。然而段迟的手却依然死死地按住她的腿,紧抓着不放开,并且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 刺心的尖锐痛楚从腿部发散,越来越深入到身体每个细胞。 段迟想要毁掉她的右腿吗!! 纪文心又痛又恨,身体痛得有些发软却依旧挣扎着想要站起。 她伸手想去拉开段迟握住她右腿的手指却无济于事,最后只得凌厉地叫喊起来:“你疯了!!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段迟!!” 一边高声喊话一边从沙发上踉跄立起身,意图借着整个身体的力量摆脱段迟手掌的禁锢。 “哦?那你认识的段迟该是怎么一个样子?”段迟闲闲地回她,眼睛微微眯起。 等纪文心挣扎着直起身子的时候,段迟却突然松了手,撤去所有力道。 骤然失去钳制的纪文心毫无防备,重心无法保持平稳一下子身躯歪斜着向一旁跌去。 “不疼吗?”段迟的眉头都没皱一下,看着跌落在沙发上的纪文心,“不疼的吧?我可是受过比这还要铜鼓百倍千倍的痛苦。” 纪文心意识到尽管段迟看似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但是对此刻的境况来说毫无用处。她现在都无法与他正常对话,甚至连他的思维方式都无法理清。 段迟的表情正常得毫无破绽,甚至从头至尾都带了些笑意,可是就是这过于正常的平静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你找别人陪你玩去吧!!”跌在沙发上的纪文心哑着声音朝他道,然后调整姿势准备再次起身。 段迟却忽然倾过身俯下身子将纪文心圈在他与沙发间,沾血的手掌撑在纪文心的脑袋旁边。 骤然变得狭小的空间与逼仄带着血腥气的空气搅得纪文心神经紧绷。 “你说说看,你好好的干嘛要死呢?”段迟的话语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在叙述一个简单寻常的事实。他的炙热呼吸喷吐在纪文心脸面上,让她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纪文心撇过头用手重重推开压迫她的段迟,没想到再一次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开了。 重获自由的她单腿支撑身体跳起来,不顾腿上崩裂的伤口与排山倒海般袭来的阵阵疼痛,拖动着尚未痊愈的身躯,用尽最快速度艰难地夺门而出。 段迟再也没有追上来也没说话,只温柔看着她踉踉跄跄一瘸一拐地跑出门外,眼眶有些发红。 “不乖的姑娘,你还想跑到哪里去?再让你玩一段时间吧。”他似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 接着他又看了看自己带血的手指掌心,将手放到鼻间轻轻嗅上血液的味道,又眷恋地伸出舌尖舔上犹未干涸的血迹。 血液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让他一下舒展了眉头。 纪文心受了惊吓般飞速地跑到楼下,出了建筑还惊魂未定地朝段迟所住的那一户望了一眼。再转头便看见一个规规矩矩的年轻人站在她的面前,她认出来这是曾经跟随在程千身边的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看到纪文心狼狈的样子以及血肉模糊的右腿面露惊讶,随即便被他迅速地隐藏下去。 他朝纪文心说:“纪小姐,程先生来让我接您回去。” 纪文心还未从方才的事件中缓过神来,稍作思考也就同意了。 这里的路距离她的住所很有些远,高档社区远离市区,打车公交也不够方便,让程千的车带她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车子果不其然将纪文心一路送回了程千的那幢别墅,纪文心在路上提出对目的地的异议也被驾驶者给无视了。 程千此时已经回到了家中,纪文心进门便看到他正在与屋子里那位叫林嫂的中年阿姨交代吩咐。 在过来的路上纪文心想了许多关于段迟的事,从前的和现在的,渐渐地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她想她此时待的终究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而段迟也终究不会是前世她所认识熟悉的那一个段迟。 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有更多她重新认识结交过的人,他们同样也活生生地生活在目前这个世界上。 纪文心腿脚受伤,心中又被大大小小的杂事占满,因此无心与程千多打交道。 然而她此时还是有一件事不得不问他: “我听我们娱乐会所的店面经理说,我以后不在娱乐|城里做工了?而且还是你安排的?!” 程千回过头看向她:“是。”他鼻梁上还是架着先前纪文心看到过的那副黑框眼镜,此时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右腿上。 而这头纪文心提起娱乐会所的店面经理就想起了毛毛,想起毛毛便想起了毛毛在车祸事故中间接被她撞断的腿脚…… 纪文心的眉头越皱越深,心中的挫折与泄气也越积越多。 如果由于她的过失真的对毛毛的身体健康造成重大影响的话,那她心里总会感到不安。 “纪文心?”程千见纪文心问完话后便呆愣愣地站住不动,出声唤了她一句。 纪文心从内心的不安中回过神来,发现程千已然走到了她跟前,面无表情地继续凝视她的右腿。片刻后程千转身去打了个电话。 就在程千打电话的时候,林嫂走来关上大门劝纪文心去坐下休息。 纪文心有些进退两难,她本意只是来问问程千关于那天晚上、以及关于她娱乐会所工作的事情,长话短说问完就走没想要在此多做逗留。 然而当她还没来得及向眼前的中年妇女说出拒绝的话,一双有力的手便轻轻托起她的腰肢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这一抱来得突如其然,她甚至还没将惊讶的声音发出口程千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抱着她向二楼走去。 “程千!”纪文心找回自己的声音,僵着身子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程千一言不发。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在碎发眼镜遮掩下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以及轮廓分明的下巴。暗色的灯光照在他面部,把他冷白的皮肤照得带上了一丝暖意。 见程千对她的话没有反应,纪文心开始挣扎扭动起来。被程千这样抱着,既怪异又别扭。 “别动。”程千平淡地制止她的动作。 他的说话语气一如从前一般平稳,纪文心无法从中判断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程千怀抱着纪文心,只感到胸怀中的躯体重量轻得惊人,稍稍一用力就好像会被捏散消失似的,还在渗血的右小腿灼得他眼睛疼痛。 程千简短的话语无端就生出了些力量向纪文心罩去,让她停止挣扎乖顺地被他带到二楼。 程千走得不急不缓,只是短短一瞬没过多久纪文心就感到被他抱到了一间屋子的床上。是傍晚她醒来的时候所待的那间房间。 她半坐半躺在床头,抬眸看向程千:“你——”她咬了咬牙,还是感到有些不自然与尴尬,捡起之前的话题,“你说我要离开娱乐|城不在那里上班了?” 程千从一旁抽来张椅子:“那种地方并不适合你。”他把椅子放在她身边坐下,说得一派坦然。 “为……为什么?!”纪文心看向程千的双眼。程千单方面的决定让她一头雾水,“不去那里上班我怎么生活?!” “你目前有什么特长?”程千的双眸暗了暗,轻微扯了下嘴角,“什么都不会也没关系。你以后就到我的公司来吧,无论怎样都能给你安排个职位的。” 纪文心讶异地张大眼睛。 自从她醒来后就感到程千对她有些不一样。到底怎样的不一样具体她也说不上来。 而此时他提出的安排也着实有些令她匪夷所思。 拒绝的话在纪文心舌尖打了滚又吞了回去,她咽了咽喉咙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那待遇?” 如果程千公司要她的话,那她就去好了!——反正到哪里都是朝不保夕的生存,何不选择一个来钱更多的地方呢?不管程千是不怀好意也好,心存施舍之念也罢,总之不会比端茶洗碗陪酒卖笑更艰难吧? “比你之前的待遇要高得多。” “我要怎样才能相信你?毕竟,你曾经——”你曾经好像想掐死我。 程千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茫然和痛苦,只不过那表情消失得很快,才持续不到一秒接着便又恢复成平淡无波的样子:“我救了你,”他说,“帮你从荒郊野林恶徒堆里捡回一条命。没有我,就算你逃出来了,你也无法单独回去。” 纪文心皱眉思索了一番。对于那天晚上与匪徒相争的记忆她其实有些模糊不清了,那晚的体验实在太过荒诞,以至于总让她觉得其实那只是一场被夸大了的普通事故。 只是黑暗可怖的印象还残留在她记忆深处,如同黑色缠人的恶爪,稍稍回忆便觉得整颗心脏都被恐怖缠紧了。 似看透了纪文心眼底的惶恐,程千放缓声音对她说:“有很多事情也许你一时难以明白。但是以后你都会慢慢知晓。”他低头小心翼翼地触碰上纪文心痛得失去知觉的右腿,拭去凌乱的血渍,“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不会害你。” 说完他蓦然抬眼。 透过流转着灯光华彩的镜片,纪文心撞进了程千豪不避讳的双眼,黑白分明,眼底清明带着凛然。 第32章 纪文心听着程千的话,眨眨眼不知该怎么表态。 她总觉得自己明明已经是重生一世重来一遍的人了,在这之前的人生经验却好像全无用处,自己像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在思考的时候手指不自觉地抓上了床单被角,平整的床单被她抓的皱褶一片。 “我知道了。”半晌,纪文心才从自己嘴里干巴巴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程千见她目光沉滞,似在犹豫也似在烦恼,不由地向她伸出手要抚一抚她的头发。 只是手伸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收了回去。 “我没有恶意。而且,”他淡道,“让你来我公司是我的要求。你就当偿还人情也好。” 偿还人情这个说法不错。但是纪文心心中犹有不少焦虑。 她斟酌着开口:“但是我有很多事情——”话说了一半又忽然改了口,“也没有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她定了定神,将心中难以表达的焦虑咽了下去。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程千,“谢谢你。” 程千微小地扯动了下嘴角。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静坐两端,各怀心事。 没过多久,被程千叫来的家庭医生赶了过来,程千起身先一步离开。 家庭医生是个年轻女性,姓吴,面容姣好姿态婀娜,长得娇花似的作风却非常强势。 吴医生利落地给纪文心上麻药清理包扎处理好伤口,一切完毕后语气不善地责怪纪文心: “本来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需要手术的大伤,你说怎么偏偏被你折腾成这种样子的?!”她收拾着用剩的纱布,一头栗色的卷发绑成马尾束在脑后,“再这么让你玩下去这条腿迟早得废掉!你到底还想不想要你这条腿了啊?” 纪文心讪讪赔笑:“出门时发生了些意外。” “意外?哪个意外都能把包得好好的绷带都扯开来了?!”美人医生眉头一挑抬高声音,“这家里的阿姨没跟你说过养伤时要多注意点?你当我们做医生的都是神仙随随便便就能把病治好?!” 医生的汹汹气势让纪文心一下子缩了脑袋:“是我太不小心。” 吴医生“嗤”了声:“一个礼拜都不准随便出去走动。”说完背过身整理医药箱没再理会纪文心,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纪文心看向自己刚被清理好的伤腿。 刚刚在医生清理的时候因着麻药的关系她倒没怎么感到痛,只不过那血肉模糊的还是让她心里颤了颤。 “嗯,会好好休息的。”纪文心看着伤腿顺服地回答。 室内一片安静,只剩医生整理器具的声音。 纪文心本以为医生不会再理睬她,没想到过了一会,背着身子的吴医生却突然问:“你喜欢程千?” 吴医生问这话的时候纪文心正试图拿起床头柜上的茶杯喝两口水,听到这话神思一恍惚,手中不稳,杯中的水洒了几滴出来。 喜欢……??! “喜欢”这个词着实离纪文心的生活有些遥远。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考虑过与这个词相关的人和事了。 在每天担惊受怕的日子中她能想到的最紧要的事也只是让自己在这个世上完好地活下去,然后,找出自己不知所踪的父母亲,回归重生前安稳自在的生活。 所以“喜欢”这种感情她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了。 只是此时吴医生没头没脑问她一句“喜欢程千”,她也不能马上做出反驳。因为在很久以前,她确实是喜欢过他的。 那还是在她前一世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小心翼翼地暗恋过邻校的程千。那时的程千也比现在生动鲜亮得多,会说会笑是众人瞭望的明星。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脑中的记忆都泛了黄褪了色,隔了万千个时空缥缈。 呆愣了好几秒,纪文心才接过吴医生的话:“只是和他认识罢了。” 吴医生听到她的回答,转过身朝她风情万种的一笑,眼角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着胆子睡在他家的人。” …………哦。 “程千和我学生时代就认识了,那时候他性格就挺差劲的。不过也没想到后来会越来越糟,可吓跑了不少好姑娘。”美人医生打开了话匣子。她无谓地耸耸肩膀,接着指指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后来才知道他神经有点衰弱,一直找心理科的学长治疗呢。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吧?不过看他现在这么活蹦乱跳的应该没大问题了。” “但是我还是劝你啊,别和程千太走心。”医生走到纪文心面前,似感似叹地说道,“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说完轻佻地用食指勾了下纪文心下巴,吹了口气,然后又撇了撇嘴角。 纪文心一头雾水地听完吴医生唠完这一串话,之后才出声对她说:“可是我现在对程千,真的没别的意思啊?”或者不如说前阵子她还对他有些心理阴影。 吴医生斜眼瞟了纪文心几眼没好气:“记得按时吃药,过几天来给你重新上药。”说罢拿起收拾好的医用物件,迈着窈窕的步伐昂首走出了房间。 …… 接下来几天纪文心听话地听从医师的指示,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养伤,很少出门走动。 程千每天都会定时准点来看望她,每次也都是相顾无言。 自从上次吴医生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过后,她对他的看法就变得微妙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喜欢”这个话题,还因为程千这整个人——他这一世到底经历过哪些事情让他变成这样?为何对她的态度时好时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她看他时,越来越感到眼前像隔着重重迷雾,看不清摸不透。 然而即使纪文心心中百转千回,程千也没在面上表露出太多信息,只是告诉她,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偶然和意外罢了。 “那晚上的事有报警吗?!侦查结果出来了吗!我是怎么把绑匪打伤的?”纪文心在养伤期间问过程千这些问题。 程千模棱两可地回答:“警察?你都在夜场上过那么长时间的班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偶尔他的话语也会像这样在平淡中带着嘲讽,但是除此之外就再不说其他了,一点多的信息都不透露。 时间越长,纪文心回忆起被绑走那晚的记忆便越模糊。到后来她开始相信她那晚只是处于防卫把绑匪打伤了而已。 在不知不觉中,她头脑中的记忆细节已经全然变成了与事实相悖的样子。 纪文心本人毫无所觉。她只摇摇脑袋,决定抛开这起绑架意外,着眼解决生活中另外的糟心事。 她已经答应程千,当她的身体康复后就去他的公司报到。 在她养伤的这阶段,她的一部分个人物品与财物都被送到了她身边,房间中还重新添置了不少生活用品。那架势就好像她要长居于程千这里似的,虽然她并没有这个打算。 她被程千以“偿还人情”四个字为由被动地接受着他的帮助,虽然在她看来这只会越欠越多而已。 纪文心给小红也打过电话。小红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劲,只是挺担心她的状况。纪文心向小红道了平安又问起毛毛。 毛毛果然由于被车撞倒住院了,一双腿据说是被撞断了。 纪文心对毛毛心怀愧疚,于是在身体腿脚刚刚灵活能正常走动的时候便首先去了毛毛所在的医院探望他。 她到的时候毛毛正躺在病床上,和隔壁床的病友头碰头聚在一起盯着手机看视频。 毛毛的面色发黄憔悴,一双腿被吊在支架上,腿上绑着笨重的固定板,此时正看着手机里的视频笑得欢快,变得更加消瘦的身板随着笑声一颤一颤。 纪文心打过招呼将慰问品放在一边的柜子上,就要斟酌着向毛毛开口询问病情表达歉意。 只不过毛毛像是一点都没有怨气一般。被视频逗乐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散去,毛毛带着笑朝纪文心说道: “内疚啥,这都是命!天意老子就该被车撞那么一下!而且段哥那里后来还给了我一大笔钱,够我回老家盖两三栋房子了!一双腿换三栋房子,不亏不亏!”话语轻快,却依稀带着认命的无奈。 纪文心动了动唇:“如果当初不是我没注意——”如果当初不是她没注意,毛毛一双腿就不会断,他的未来就还能再往前更进一步。 毛毛自少年时进城打工到现在混了也快十年,混成娱乐|城的高级打工仔,眼看着再攒点钱就能自己开店做小老板了,这么多年来并不容易。 可是现在他却不计前嫌好脾气地招呼纪文心一起过去和他看搞笑视频。 纪文心内心五味杂陈。她能感受到毛毛眼底深处藏着瑟缩——对某种势力的畏惧。 她最后还是凑到了毛毛的手机屏幕前,同其他病友一起观看屏幕里的视频。 视频里出现一个中年妇女,好像正在进行网络真人直播,视频底部不断有网友的评论闪过。视频里的背景是一处杂乱的农家院子,中年妇女正低着头啃咬吞咽着一样东西,看不清相貌。 “哎呀!她真的吃下去了!那他妈可是个仙人掌啊!”病友对着视频直播兴奋地惊呼。 纪文心眉头皱起来,现在居然有人用直播吃仙人掌来博眼球?而且这个中年妇女的身形她太熟悉了,她觉得这个妇女像她认识的一个人,但又不敢肯定。 “快继续吃下去啊!”病友嚷嚷,“毛毛快发评论去催催她!” 病友话音刚落,直播中的中年妇女从嘴边啃咬的仙人掌上抬起脸来,吓得纪文心倒抽了口气。 毛毛的手机是个好手机,网络顺畅,画质清晰,清晰地映出妇女一张毫无修饰的脸庞——目光无神,两腮机械地嚼动着,绿油油带茸刺的仙人掌塞了大半片在她嘴里,嘴角被毛刺磨出了血。 眼泪一下子从纪文心的眼眶中涌出来,止也止不住。这木然地表演活吞仙人掌的中年妇女,正是她牵挂已久的母亲! 第33章 看到找寻已久的熟悉面庞赫然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纪文心一瞬间还有些不敢相信,尤其是那张脸的主人还在不知痛苦般,木愣愣地表演猎奇的吃法博人眼球。 病友们都在对着视频中的妇女起哄,完全没注意到纪文心的异常。直到她有些哽咽地问他们:“这个视频里的人怎么会来表演这个的?” 他们这才发现纪文心红着眼睛,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这情形倒是把他们也吓了一跳。 一个病友奇道:“这特么不会把你眼泪都吓出来了吧?!你胆子也太小,人大妈才刚把仙人掌啃了一半而已啊?!”接着不以为然地说,“我以前还看过这大妈在直播里活吞金鱼啃玻璃灯泡呢啊~~” 另一个病友飞速插话:“居然还有更精彩的!”言语中无不透露错过稀奇的惋惜。 他见纪文心眼泪要掉不掉,又话锋一转随口解释:“现在这种直播平台吧,都是靠人气来赚钱!收看直播的人越多这些表演的主播拿的钱也就越多!所以你别光看这大妈吃这么多恶心人的东西以为她有毛病,说不定人一个月赚的钱的零头都比你工资多!” 病友说得唾沫横飞,语气里对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又有些不屑。 纪文心愣愣地听着,依旧无法相信。 她把目光投回手机屏幕中正在直播的大妈视频。 太像了,几乎是完全一致的面孔身形与体态,与她母亲如出一撤! 此时里面的大妈正要将一整片仙人掌尽数吞进自己的嘴里。 画面太过震撼,刺得纪文心的眼睛生疼。 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她直觉希望她是认错人了,可是又怎么会? 她抹了把眼睛继续问:“这主播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怎么可能为了点钱连自己的命都不管不顾了!?” 如果常年进行这种不要命的吃法玩法,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健康是很容易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的。而像这样的表演,也常常伴随着事故与危险,一不小心也许就会送命。 “哦,这主播网名叫‘吃货大姐’,就是专门表演什么鬼玩意都吃的那种主播,人气可高着呢啊。”最开始搭理纪文心的一个病友也开始滔滔不绝,“小姑娘啊你年轻可能不懂,这世界上有的人为了钱为了利,什么事情管他送命不送命的都会去干!” 视频中的人此时表演告一段落,纪文心方才如梦初醒。 这一瞬间她看清了这个中年妇女脸上的一个面部特征,一颗心像被绳索绞紧了一般抽痛滴血。 这麻木沧桑的中年女人就是她的母亲!因为,眉间那颗痣的大小和位置与她母亲的一摸一样! 有了这个认知,纪文心再也装不下去平静。 她情绪不稳地一把抢过毛毛手里的大屏手机,然后边流泪边慌乱地寻找评论窗口想要与视频中的妇女,她的母亲交流。 毛毛坐在一边,他从刚刚纪文心出现异常就在旁边看着她了。 他觉得纪文心有些大惊小怪。本来想叫她一起来看个新鲜刺激的怎么好端端的就哭起来了? 忽而他又想通了——年轻的女孩子嘛,看这些重口味的东西可能确实不经吓? 所以他没计较纪文心抢走他手机的行为,反而好心提醒:“喏,评论在这边,你可以直接打字给大妈,对方应该看得到。”过了一会毛毛想了想又补充,“这主播的视频我前阵子就开始看了,一直都是这么重口味的啦!还有个据说是她外甥的男人也在视频里露过脸。现在的人啊,真的为了钱什么都干的出的啦,诶你看她下面是不是还垫了个尿不湿?哈哈……” “她是被人控制了!!”一个凌厉的女声陡然响起。 毛毛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想让纪文心不那么难过呢,冷不丁就被这一声吼唬得呆了一呆。抬眼仔细望去,他见纪文心正红着眼充满悔恨地瞪着他。 毛毛一头雾水:“啊?”看个视频好好的怎么成这样了? 一旁的病友见状不对打圆场:“哎呀妹子一定是被吓到了,不要紧不要紧赶紧回去多休息休息就好啦。” 此时纪文心内心已经被各种悲痛情绪所充斥,即使意识到刚刚自己同毛毛说话的语气不对也难以马上转换过来。 她再也待不下去病房,匆匆致过歉后便快速离开医院。 纪文心路走得又急又快,差点在楼梯上奔跑起来。 她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把人直接从屏幕的另一头救过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她辛辛苦苦心心念念的母亲,竟然在做这样令人恶心又心酸的表演!! 室外是朗朗青天,几丝薄云飘在晴空之上。 夏天的日头正好,可是纪文心却遍体生寒。 她的母亲一定是被迫做这些事的!没有哪个日子安稳的中年妇女会想要表演这样的节目! 她的母亲一定是被恶人控制了! 出了住院大楼纪文心先急匆匆地拨打了报警电话。接线员公事公办地记录了她的情况,然后便没了下文。 这个看似正常又美好的世界,为什么偏偏要和她的人生过不去?! 可是她必须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才能寻找到更多的办法来接触到自己的母亲。 她要快! 她要快些找到她的母亲,然后,把她的母亲——救出来! 头脑混乱地想了一会,她接着又打开手机。 她想用手机再去刚刚的视频直播网站看看。但她的手机还是那只最便宜的山寨机,平常只够打打电话,一用来上网就卡得不行。 意识到她需要买个新机,纪文心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取钱。 她抹了把眼睛,通红着双眼往程千的别墅赶回去。 回到了借住的程千家里,程千不在,大概在公司。 她走回自己那间屋子,把之前在娱乐|城上班的工资取了一大半出来,接着便又焦急地跳上的士往手机数码城赶去。 卖场里的手机眼花缭乱,许多品牌纪文心在前世从未听说过。她不怎么仔细地随手挑了个便宜货。她要求不多,能上网看她母亲的视频就行。 刚买好手机纪文心便马不停蹄地找了处有网络的快餐店,遵循不久前在毛毛那里看到的内容记忆,找到了那家直播平台网站。 点开这家直播网站搜索她母亲的用户名时,她的手指都在发颤。 可是如果不快一点的话,她不晓得接下来她母亲还将会遭受什么罪。 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再去看母亲的惨状,就怕下次再看到的时候回事更加触目惊心的表演;但是她又不得不忍住心中悲痛强迫自己去观看,慢慢通过视频深入去了解。 可惜的是,当纪文心做足心理准备并搜索出她母亲的直播间时,网络那一头显示的是不在线。 她暂时失去了与她母亲直接交流的机会。 纪文心纠结又泄气地喘出一口气,背靠墙滑坐在了地上。 抚抚胸口,心脏依旧在不规律地跳动,昭示着她心中的惶惑忧虑。 …… 直到那天晚上,纪文心依旧在不停尝试着与她母亲联系,并且在网络上到处搜索关于这个视频主播的信息。 信息内容少得可怜,除了知道一个自称是母亲“外甥”的男人与母亲在一起,其余几乎一无所获。纪文心满腔焦虑无处发泄。 晚些时候程千回到了家中。 本来纪文心是要在今晚告知程千,她伤痊愈了要搬出去,并且准备向他提出她想早日工作的希望的。 然而她现在整颗心被她母亲惨淡麻木的脸庞占满了,面上愁云密布。 程千这些天与她的话都不多,只是此刻也很快便察觉到了纪文心的异常。他刚换好衣服走入厅中拿起杯水,就看见纪文心朝他走来,面色焦虑眼眶泛红。 他难得地讶异问道: “哭过?” 他说这话时眉头虽然蹙起,表情却比平时生动许多,目中含着一丝隐忍的星芒。 纪文心看着这眼神,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惶恐情绪,眼泪滚滚而下。憋了一整天的泪水决了堤,止不住地顺着面颊一直流淌到她消瘦的肩颈。 纪文心也没料到自己就这么在程千面前失了控,狼狈地在他眼前暴露了自己最脆弱无力的情感。 她捂住自己的脸,丧气又难过地蹲了下来,泪水从指缝间顺流而下。 她想等,等这波情绪过去,再好好跟他说话。 头顶有一双手的触感,和煦地揉抚着她的发顶。接着纪文心感到自己掩面的双手被人一根根掰了开来。 泪眼朦胧间,她透过眼眶间的泪花看到程千在她身前蹲下的模糊身影,他伸出的右手还搭在她脑袋上方。 程千的声音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语调又轻又沉重。 “又被谁欺负了?” 纪文心无法答话,只艰难地摇头。 “你出门看到了什么?” “不用害怕……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第34章 待纪文心稳定好情绪,她便断断续续开始叙述自己母亲的情况。 程千听完,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之情,只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表情,肯定地对她说:“我会帮你。你母亲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话语里带着成竹在胸的坚定。 程千这么说不无道理。 自从那一天从湖水里救回纪文心后,程千对往事的回忆便一天天一条条在头脑中清晰起来。 当时芦苇荡边的湖水又清又冷,他在水底,水草像恶魔的利爪缠绕在他周身。皎洁月光透过湖面直直戳进他心脏,回忆的门扉倏然大开,前尘旧事穿过时空的裂隙呼啸而来。 ——带着窒息感的又湿又冷,似曾相识。 从那天以后,有些被他遗忘的、在不断重生的时空中被他丢弃的记忆也随着记忆之闸的打开慢慢回到了他身边。 而一切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在他长久的重生生命中缺失过一个重要的人。在他一次又一次的重生生涯里,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过一个人。 他曾亲眼目睹那个人的生命在他眼前消散,一遍遍体会绝望无力的感受。 追忆之风带着无数利刃刮刺在他脑中心间,痛苦早就溶进了他的血液里。 所以—— 他又痛又清晰地知道,有一个叫纪文心的人,一直需要他拼尽全力去解救与保护。这个姓纪的可怜的一家,一直都需要他与时间赛跑,让他们全部从罪恶手中解脱出来。 纪文心父母亲的下落,在他记忆逐渐修复的时候就开始在追查了。所幸如今已经有了头绪。 所以,此刻他也能坚定地对纪文心承诺,她的母亲一定不会有事。 “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内,你就能见到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对纪文心说道,早已忘了如何表达真情实意的语气中掺杂着一点生涩。 …… 纪文心浑浑噩噩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白天刚起床时头脑一片迷茫。 昨天晚上的一幕幕变得有点模糊不清,只剩下内心无尽的惶恐无助和程千那一句:“我会帮你。” 对于这句话纪文心其实从前有点不信。不相信程千就这么突然转性了一般大发慈悲,善人似的来帮助一个他前几个月还漠然以对的人。 只是在那个悲痛无助的时刻,程千说过的话像有了魔力,直直地灌入了她心底深处,回音一般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回响。 慢慢地,纪文心的焦急惶惑情绪被轻缓抚平。 她用冷水洗完脸,走出室外迎向外头大亮的天光。 白金的天幕染着薄红,带着无限未来的希望,也像暗藏着血色的惊心动魄。 她依稀记得程千昨晚说一个礼拜之内就能将母亲完好带回来。 即使他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她也没有把握她的母亲就真的能够平安无事。 只是她冷静下来一想,就算未来还会有什么变数,程千依旧是目前她能抓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念及此,纪文心稍作收拾便听命地准备去程千公司报到。 程千昨晚已经和纪文心她交代过,今天就让她去他的那家公司。 无论心中有多少焦躁急切与不安,她此时得到的线索少得可怜。 在寻找母亲这件事情上,她能做的只有时不时盯着离线的直播平台,以及,听天由命般的等待程千的消息。 纪文心大口呼吸着早晨带着凉意的空气,驱赶内心的不安摆正自己的心态。 她记得没错的话,程千目前手上的公司是一家科技公司,并且是以信息系统产品为主导的公司。 ——如果能借助这样一家公司的技术力量,那么,那么,尽早找到母亲的希望也也许会变得越来越大。 她这么自我安慰地想着,同程千一起去了他名义下的那家公司。 早九点,当整个城市刚刚焕发生机的时候,在长风大厦高层,整个公司也刚刚开始一天的运作。 纪文心前世在公司就负责的文职工作,因此如今到了程千的公司,在她的极力要求下,也依旧被安排到了一个文案企划的职位。 纪文心把自己那张山寨身份证递给人事部的大姐时心里还有点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发现这是张假冒的。 只不过好在,后续一切都很顺利。 人事部经理受过关照,对纪文心从头至尾笑脸相迎。 而在一旁的职员助理有些八卦牢骚。 人事部女职员多,等纪文心一走便交头接耳讨论开了。 “这女的什么来头?据说是大老板亲戚?”职员甲问。 “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而且你见过画风这么莫名其妙的亲戚?”职员乙吐槽。 “你们懂什么!我今天早上来的时候看到她是从大老板车上下来的!”职员丙爆料。 “………………” 人群安静了一瞬,几个同事相互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个一脸无欲无求的性冷淡老板?……那一定是他远房亲戚了!” 几个摸鱼职员刚得出结论,便被经理当头一棒喝开了:“上班时间别偷懒!” …… 纪文心走在前边。她不是不知道背后这些风言风语,然后现在摆在她眼前的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因此也就把那些窃窃私语当做了无物。 重回办公职场,纪文心只是生出了不少生疏与离奇之感,前世在职场上的一切过眼云烟般恍若隔世。 她跟着前头的企划部经理一路来到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她的部门在大厦二十楼。再往上两层则是公司行政部门,程千也在那里。 整个一天都在惯例的熟悉流程介绍中度过,工作内容非常轻松,同事表面也至少都是友善和蔼的。 而到了傍晚的时候,纪文心又坐着程千指派来的车回了他家。 于是这样看似平凡的一天便在琐碎与日常中平稳度过,除了背后的窃窃私语无惊无险。 如果不是心头还有无数悬而未决的问题,那么这样的生活日常对于纪文心来说,本该是无比惬意轻松的,就像前世那样。 可是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纪文心结束第一天工作回到家中后,等待程千回来询问关于寻找母亲下落这件事情的进展。 待到天完全变黑,用过晚饭,程千依旧迟迟未归。她忽然发现,她到现在都还没有程千的联系方式。家里唯一一位家政阿姨林嫂又一问三不知,纪文心有点着急。 她反反复复用自己手机查看着母亲影像所出现过的直播平台。直播间里灰蒙蒙一片,显示主播正离线。翻来覆去搜寻有关信息依旧无所获。向直播网站反映情况没有任何效用,她甚至一度萌生过找黑客侦探的想法。 纪文心坐在楼下客厅沙发里等程千回来,一边目光沉滞地摆弄着手机,但是直到家政阿姨都休息了去,程千依旧没有回来。她头昏沉地抬眼看了下时间,最后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隔天早上清醒的时候纪文心感到浑身酸软,蜷缩在沙发上睡了整晚并不舒服。然而她发现自己身上无端多了条毛毯,转头一看林嫂却在另一边边清扫边同她说话:“程先生在等你一起用早餐。” 程千回来了?!那她母亲的消息? 纪文心头脑中被程千的消息激得清醒了不少。她迅速地起身跑去清洁洗漱,风风火火收拾好自己后便快速坐在了餐厅中,与程千面对面。 “有什么我母亲的消息了吗?!”纪文心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问道。 程千看起来挺有精神,他放下餐具抬眼看向纪文心,却是答非所问:“晚上不要睡在沙发上。虽然是夏天,也会着凉。” “那——”纪文心继续不放弃地问,可是被程千打断了。 “好好吃饭。很快你就能见到她了。”程千指指桌上餐食,然后从餐桌边站起,“今天起我要离开几天。除了公司和家里,你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带你母亲一起回来。” “母亲”两个字一下子便牵动起纪文心敏感的神经,她不由自主睁大眼睛看着程千。 程千不紧不慢走到她身边顿了顿,不轻不重地拍拍她肩膀,留下一句话:“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然后便走出了餐厅。 纪文心独坐在餐厅中,远远地听到了大门开合声。 对她来说,程千的转变有些奇异;而且,更让她摸不透的是,程千种种行为背后的目的。他甚至连一点有关事件的进展都不透露,这让她不安。 可是她除了相信别无选择——简单想想就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她是连身份证都需要伪造的外来者,而程千则拥有家业人脉。在解决问题上,程千无疑比她有能量得多。 纪文心食之无味地啃了几口早餐,接着坐车去了公司开始又一天的工作。程千离开了,但工作还需要继续。 第35章 程千的公司名为长风科技,经过昨天一天的介绍讲解纪文心对这家公司也有了更加具体的认识。 公司成立于五年前,也正是程千还未从学校毕业时就开始创建的公司,并且在短短的五年里就发展得越来越庞大,从只有只有十多人的团队一直到现在拥有数百人的组织。公司主打产品为信息系统,水平领先业界,一直拥有稳定忠实的客户群…… 这一连串官方式的语言有些乏味,hr在向纪文心介绍公司发展历史时却洋洋自得,话里话外全是骄傲。然而,纪文心却感到一些异样。 根据hr的介绍,程千在开始创建这家公司时,是并没有意向在未来好好打理这间公司的,这间公司更像是他某个关注领域的附属品,并且更是被他一度抛弃。而后却在某一天又被重新捡了起来,并突然转变了公司开发方向。 程千他,不太像是这种无事生非心血来潮的人啊? 纪文心装作不在意地提出心中疑问题,hr见怪不怪地笑:“所以说嘛!全都要归功于公司的正确决策,及时扭转颓败的局势!” 言辞间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结到了公司战略调整上。 纪文心想想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便没再多加询问。她所要做的,只是老实本分做好每一件自己分内的事情,然后静待程千给她带回来的消息。 她初来乍到,上司并未安排过多的工作给她,只让她有空就跟着有经验的前辈多学习学习。 说是让她学习,也就是画画表格整理整理汇总文件之类的杂活,她的空闲时间依旧不少。 手头工作暂告一段落,纪文心环顾整个办公场所,室内宽敞明亮。百叶窗帘拉到一半,室外金色的阳光把房间南北的两长排窗玻璃照得透亮。 地上铺着灰色地毯,脚步踏上去寂静无声。整个广阔的办公场所又用玻璃隔出一个个办公工位,角落的打印机偶尔传来机械沉闷的运作声。 一切都与前世纪文心前世所待过的公司有着无尽的相似之处,这倒是给了她一种熟悉的心安。 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午间休息的时候。 整个科技公司的办公地点集中在十八至二十二层,纪文心所在的企划部门正好与研发部在同一层。 午间休息的时候有无聊好奇的同事过来八卦套近乎。 不太熟悉的人之间能相互交流的内容也有限,无非是介绍公司情况,询问询问待得习惯吗,以及 “多大啦”“家在哪里”“父母怎样” ……一类的寻常问题。 然而像这种再平常不过的问题纪文心回答起来却是满心无奈。她对同事的问题有问有答,然而即使她口中所回答的内容都是她的真实情况,但那描述的也只是存在于上一世、另一个世界里的她。 另一个世界里的她是怎样的境况? 她的父母在上一世的世界中是普通的企业员工,在她看来本本分分老老实实。 她出生的家庭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三口之家。这个家庭普通到,除了在她年幼经常性搬家之外,几乎没有可以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不富裕不贫穷,低调毫不起眼。 提及父母,纪文心眉眼间不由染上了一层忧郁。 她从不记得自己父母会去结实奇怪的仇人,即使是在这个她所重生的世界,她也相信,以父母正直善良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得罪他人的。所以——母亲一定是在意外中碰到了穷凶极恶之徒。 与纪文心套近乎的同事其实不怎么在意纪文心的生辰八字家人几何,只为了打发休息时间发泄发泄心中的倾诉欲罢了。 因此待得纪文心话音落下,同事马上又迫不及待地八卦:“你刚刚不是问吗,公司怎么会突然这么英明神武地决定改变研发方向?”她故弄玄虚地放低声音,“告诉你吧,公司很久以前搞过一个大项目,据说投入了不少财力。不过后来老板养病把项目耽搁了。之后病好了回来居然就把那项目给废了,当时的人也全都换了一批。” 纪文心听着眨了眨眼,没接话,只做出感兴趣的样子。 “这事在公司算不上什么秘密,不过没事别好奇心发作去找当年的资料!据说和老板家洗钱有关!以前有个工程师好奇心太旺找到了点资料顺着研究了点下去,结果没两天人就失踪了!”同事说得玄玄乎乎。 ……纪文心附和地点点头。 午休结束,同时发泄完一腔倾诉欲,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纪文心左耳进右耳出,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哪个公司没点八卦呢?没多久她心里便被工作和寻找母亲下落所填满了。 就这样,她作为新进员工,在公司无惊无险地渡过了三天。 而这几天,在结束了办公时间离开公司后,纪文心的剩余时间几乎都在程千的住所度过。 程千在临走时曾对她说过:“除了公司与家中,哪里都不要去。” 这话语里的意味听起来让她有些不自在。她虽然这些天一直待在程千家中,但是实际上也一直在准备搬出去。 其实自从腿伤痊愈之后,她就准备搬到外面另寻住处了。只是以前每每提及,程千总用相同的借口来压她,他毫无理由地要求她一直住在他家,并且说这是在偿还他救过她的恩情。 这几天程千外出并不在家,纪文心想就在周末搬走算了,事后再同程千打一声招呼。 …… 周末,天有点阴,好在并没有下雨。 纪文心在自己住的房间内整理物品。她的物品本来并不算多,只有必要的个人物品,结果在程千家居住的这些时日,新添置的日用品和衣物却越来越多。 这看着倒有点像她不仅在他家白吃白住,还不停地向他伸手讨要物质了。 换做是刚重生的那几天,纪文心一定是没脸没皮心安理地好吃好喝,尽情享用这短暂的丰富物质生活。 可是现在她却有点一言难尽。 纪文心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矛盾。 一方面想让自己尽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将生活变得更加安稳一点,不去将自己的全部生活交到程千的手上; 然而另一方面,在这个充满变数与未知的重生世界,程千依旧是目前为止她能借助到的唯一的力量。 她就算内心不情愿接受程千的施舍,理智也在告诉她,通过程千的力量是她能够找到真相摆脱困境的最有效方式。 不过她还是决定让自己先搬离程千的住处。深究起来,不想白吃白住让自己不安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也许只是她内心深处单纯想和程千保持些距离罢了——同住屋檐这个距离太近了,她难以适应。 纪文心将自己的必要物品收拾得差不多,走出房间, 房间在二楼,阴天的走廊看起来灰蒙蒙的像罩着一层纱。 尽头的窗户开着一小条缝隙,穿堂风阴凉凉地吹在整一条走道上,拂去了阴天里的沉闷燥热,也让穿着短袖的纪文心感到有点冷飕飕的。 住家的家政阿姨带着另外的钟点工忙上忙下做着每周一次的大清扫,将安静地有些空旷的房屋整得热闹了些。 纪文心要回到先前娱乐|城提供的小区继续住着。她这几天与负责人毛毛和小红都打过招呼,毛毛欣然同意,房租也收得便宜。 纪文心一边琢磨着一边给小红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她要搬回来了。 自上次在娱乐|城见过小红一面之后,纪文心一直都与她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 小红对自己挨打一事只口不提,纪文心也很默契地不主动提起。她为自己的事苦恼不已,也仅能够与小红保持着如先前一般的寻常朋友关系。 手指刚刚点进电话薄找到小红的名字,正在做保洁的家政阿姨们吵吵闹闹地来到了二楼。 家政妇林嫂见纪文心正手捧手机站在走廊里吹冷风,走上前便向纪文心啰嗦开了:“你们现在的小年轻啊,不要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把着凉不当一回事。”她将纪文心推回房间,“快点找件衣服披一披1 然而刚走到纪文心的房间这个中年妇女就有些呆了:“你——你这是打算要走啊?!” “嗯。”纪文心点头。 “怎么这么突然?!那程先生知道吗?” “……他会知道的。”纪文心顿了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辞。 林嫂目有疑色,轻轻一点头,却是不好多问:“晚点吃过饭再走吧。” 纪文心摇摇头:“我朋友也在另一边等我,所以还是不了。多谢林嫂好意。” 林嫂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只又复杂地看了纪文心两眼:“那之后要走的时候我送送送你吧。”接着便走开继续忙活去了。 对于这个突然就住进家里的客人,林嫂一开始是感到惊讶的。 对于林嫂来说,程千这个主人难以理解。说他独来独往,但看着好像一直都像正常人一样保持着应有的社会关系;但是说他是个寻常的有钱人,又好像不太对。 林嫂在程千之前也曾经做过不少有钱人家的家政妇,然而从来没有碰到过像程千这么不好琢磨的人。先不说程千飘忽不定的行踪,光是他的种种行为就够让她费解。 有时候,程千在家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而她也没办法知道他究竟在房间里做些什么,询问他吃饭之类的小事他也完全没有回应。还有便是关于程千个人的问题。在林嫂为程千工作的这几年间,她从没听程千提起过自己父母,也没见程千带任何人回来过,无论男女老幼。 好在程千对她并不苛刻。只将本分的工作做好不去多管闲事,时间长了她倒也习惯了。 此时林嫂正在安排临时钟点工们的清扫工作。 楼下客厅中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是家里客厅中的电话声,因这电话也长年累月地没人打进来过了。 她迟疑着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去接这个电话。 电话不依不饶地响了许久,最终她放下手头的活走下楼提起了听筒。 ……打电话回来的居然是程千。 他交待了她一件事情。很有些奇怪。不过她不便多问。在有些事情上她注定是不能又过多好奇心的。 放下听筒,林嫂按照指示找到了电话里所说的一串钥匙,然后走向已经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的纪文心。 “程先生让我把它交给你。” “这是家里所有房门的钥匙。程先生说,以后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林嫂一板一眼地传话,得到纪文心略显疑惑的回应:“谢谢。” “……”林嫂不说话,默默地退下去另一旁继续干活了。 她也无法理解程千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在程千家这么长时间,她从没有弄清楚过程千一些举动背后的真正意图。 不过这与她也没多大关联。程千除了性格有些怪异之外,待她不错。她只需要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是了。 林嫂垂眼给沙发换上新的沙发套。刚换好把旧套拿去清洗,她就听到三楼传来一声器物摔碎的声响。 那动静很大,回荡在空阔得有些过头的房屋内,一阵又一阵震得她耳膜嗡嗡发颤。 三楼的房间平常只有程千进去。除他之外她们家政人员平日里只在外围走廊打扫,并不多待。 这摔东西的声响,大概是那个叫纪文心的小姑娘弄出来的。 林嫂无奈地叹气,感到今天的麻烦事真是比平常多上了不少。 第36章 纪文心本来已经将东西收拾完毕,一拎背包就能马上走人了。 然而没多久就莫名其妙被林嫂塞了一串钥匙,说是程千要她交给她的。 纪文心盯着平平无奇的钥匙看了会,又抬头看看室内昏沉光线下的顶灯,脑中还未多作思考,脚步已经在屋中先走动了起来。 时间还早,那就把这栋房子转一圈看看好了,以后大概也没机会再住这样的地方了。 纪文心在程千的这栋房子里住了不短的时间,而此刻才头一次好好打量这个地方。 这间房子着实是很大的,甚至对于一个独居的人来说大得有些过头。即将离开此地,纪文心也终于对这里生出了一些好奇。 她把那串钥匙轮流捏在左右手上,边走边侧头细看。 总共三层的建筑,简洁的风格,没有富丽堂皇的摆设,更没有奇怪的普通人难以欣赏的艺术装饰。所有家具都中规中矩,公式一般挑不出错处,也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且完全看不出主人的兴致爱好。 一楼是客厅,往后是餐厅,拐个弯是厨房,还有客房和类似休息室的地方;二楼有视听房和衣物间,还有几间房间的门紧闭着,大概是卧房和书房。二楼走廊另一头的玻璃门通向露台,打开门走出去,可以看到楼下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还有一楼的花园泳池。 说到底,这也就只是幢比较昂贵的大房子罢了。 纪文心看着露台下长势旺盛的槐树,将那串钥匙从右手换到左手。钥匙上没有标签,想要打开被锁起的一扇扇门大概需要一把把尝试。 纪文心并没有尝试的兴趣,她看了眼积云密布的天色,接着又转身抬头看向三楼。从室外可以看出,整栋建筑是尖顶,三楼正好是个阁楼,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 看了一会,她收回目光离开露台。也许她还是多多少少对程千这个人有些好奇的吧,所以才会在她临走之时,还是将他平日里所居住的地方环顾了一遍——即使依旧没能看出特别的东西来。 她回到自己之前所居住的房间,拎起全部收拾完毕也没多少的行李,走出房门。走到楼梯口,她的脚步顿了顿,还是抬眼朝三楼看了过去。最后她步伐方向一变,踏上了三楼的阶梯。 就当最后满足下自己百无聊赖的好奇心好了。纪文心怀着这样的想法来到了三楼。走廊和二楼一样,深色地板雪白廊壁,只不过短得多。 三楼只有一间房间,往前两步就走到了,房门长得也和一楼二楼的差不多。然而门锁有点奇特。 门锁是电子的,需要指纹验证才能进。相对于整栋房子里的锁匙风格,这扇门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纪文心站在门前看了几秒门板上的实木纹理,伸手随意抚了两下,便要收手走人。 手指无意间擦过门锁,传来“滴滴”两声电子元件的蜂鸣。接着就当她要迈出脚步时,门锁又传来机械响动。 纪文心回头,发现那扇门居然被打开了! 神色的门扉被打开一条缝,从门缝中望去,内里漆黑看不清屋中景象。 她抿了抿唇,回身靠近用食指推开这扇门。 门板缓缓向内打开,开口逐渐变大,展露在她眼前的却只有越来越多的浓黑。 门扉另一侧的室内黑沉沉一片没有光亮,黑洞一样幽深,就像隔着门板的异世界。门外的光线只堪堪照在门口附近,更深处的地方依旧如同未知。 在这个闷热又有些阴沉的夏日午后,纪文心竟然感到后颈上的寒毛竖了起来。 然而她还是借着手机的屏幕荧光,向房间里迈出了脚步。她扶着墙壁摸索着前进,试图找到窗帘或灯光开关。 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室内,衬出满室寂静。压抑的气氛让纪文心有点胸闷。 行走了好几步仍旧没有找到任何电源开关,纪文心重重喘了口气。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是凝固的,沉重得令人呼吸不畅。手底摸到的墙壁又凹凸纹理,像是壁纸。 时光在这间房间里好像都停滞不前,凝滞的空气带出丝丝陈旧的霉味。 待到纪文心适应了这一屋子的黑暗,她发现她已经走到了房间死角。角落里有扇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窄窗,在纪文心头顶上方的位置。她伸手扯开帘布,刺眼的天光从窄小的窗口直直穿入,却因角度的关系,只照亮了靠墙的一小块角落。 骤然间,那被照亮角落里的一幕映入纪文心眼帘。 一股悚然的情绪在她脑中炸开。 在她面对着的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黑色的手写字体。 她抖着手用手机照亮墙上其他部分,头皮发麻的感觉随着目中所见的景象不断在大脑皮层中发散。 缠缠绕绕的黑色字迹从墙顶蔓延至墙根,大大小小,黑色荆棘交织成的密网一般,铺天盖地向人袭来。纪文心抬头,甚至在天花板上都能窥见被黑色字迹挤占得满满的画面。 乍一看那些字符,纪文心完全无法辨认出字迹上写的都是何种内容,只感到这些文字看着让她不舒服。它们在她眼中如同被施加了咒语般蠕动变形着,把整间屋子拉扯成扭曲的空间,也让她感到一阵恶心晕眩。 她差点捏不紧手中的手机和行李包。 最后她紧紧闭了闭眼,使劲晃晃脑袋,接着将眼睁开一条缝。她失去了探索这间房间的兴致,于是按照来时的路线,跨步离开这个令她不适的房间。 然而当她跨出第一步时,她的脚下触碰到了一个物件。 纪文心微微蹙眉看向脚底被她触碰到的东西。在手机屏幕冷白的灯光里,她看到了一大叠凌乱的纸张和书本,其中有一本正摊开着。 ——准确地说,不是书本,而是近似于相册和画本一样的东西。 这些画本开本很大,摊开着的那本上面被涂画了一些东西。微弱的光线下,纪文心也无法看得十分清楚。 她蹲下身,放下手上行李,将画本拿到离光源更近一点的地方。 钢笔黑色的墨水线条在纸张上勾勒出一个又一个交替着的人像。这些被画下的图像显然有些年头,墨迹虽然没有褪色,纸张却无法避免地有些陈旧了。 钢笔的线条流畅自然,纸页上的人像比例恰到好处。画像上画的明显都是女人,身材相同,穿着各式不同的衣服,摆出各式动作,栩栩如生。只是,有一点很令人费解—— 这些人都没有头部。 只有身体躯干四肢,或坐或立或躺。 纪文心有些奇怪地翻下去,发现接下来的纸张中有几页空白,接着又出现了画面,人像的动作越来越扭曲,以许多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姿势跃然纸上。 她潦草地翻完一本又随手捡起另一本,同样的墨水印记、线条走势,只不过画面更凌乱些。像是手指当胸穿过心口,或是四肢零落散乱在四处,又或是头像被刻意涂抹掉,这样压抑令人观感不适的画面越来越多。 窗外阴沉的天气,屋内幽黑的气氛,再加上手中诡秘的写生本,纪文心越来越感到头脑缺氧。 正值此时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白金的火花线在灰黑的云层中一闪而逝,照亮了屋中角落地上的其余物品。在地板书册旁的那一大叠凌乱纸张,竟然都是照片。 并不是完整的照片,几乎每张照片都被撕去了一部分。低头细看,照片的构图也没有讲究,仿佛拍摄者只是单纯地记录而已。 纪文心迟缓地放下手中物品,手机也被暂时扔到一边。她抱膝蹲了会,犹豫着是否要将照片拿起来细看。她从没想过程千家中会有这样的东西,有一瞬间她都觉得,这些是不是他亲戚朋友存放在他这里的废弃物。 她蜷了蜷手指正要拾起照片研究,忽然响起一阵振动铃声。“嗡嗡嗡”的手机振动声在这个寂静空间突兀之极。 纪文心的神经跳了两跳,接着吸了一口气,从行李包旁拿起不久前刚买的手机。 然后她看到了一条新短信。 点开—— “给你的钥匙拿到了吧。”短信这么写道。号码陌生,听口气像是程千发来的。 手机屏幕泛着荧荧幽光。 在黑暗中,屏幕上的每个像素都灼眼刺人。 纪文心将胸中浊气吐出,斟酌着回复:“你是程千?拿到了。不过你给我钥匙干嘛?” 她点击发送。 很快,又一条短信振动着进来,震得她手掌发麻。 “蓝胡子的故事,知道吗?” 毫无逻辑的一句话,完全让她猜不出前后的因果联系。 第37章 新的短信内容没头没尾,着实让纪文心摸不着头脑。蓝胡子的故事她小的时候在童话书上读过,可是现在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蹲的时间有些久,两腿微微发麻。纪文心在黑暗中皱皱眉,退出短信界面没再回复。这个氛围怪异的房间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她拎起行李包继续一深一浅地一步步按原路朝门口走去。 腿上还有点麻,血液运行不畅,她走路时便有些东摇西晃。于是歪歪扭扭地,她又磕到了在黑暗中的一张桌子。 桌子上大概摆放着另一件物品,晃荡着从半空摔到地面,应声碎裂。 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碎响,动静大得几乎能传到楼下。 纪文心头疼地将脑袋撇向传来物品摔碎声响的方向,磕碰的钝痛顺着皮肉传到她体内深处。 桌子在手机光照死角处,所以先前她并不知道。只是要是摔坏了程千家的东西,便又是一桩麻烦事。 她借住手机微弱的屏幕光亮看向意外发生处,却只看到桌脚下似石块又似碎瓷片一般的东西。 再将手机灯光向里探去一些,可以隐约看清是一个中空的塑像被打碎了,塑像中灌着的塑料片散落出来。 ……对,就是像储蓄罐一样在塑像中塞满了一页页方寸大小的薄片。 又是一阵闪电划过云层,闷雷在屋外轰鸣作响。 纪文心被雷声震得身体抖了抖,俯下身子凑近查看。是胶卷片和塑像碎片混在了一起。 很快,楼下传来林嫂询问的喊声。 纪文心正看得仔细,听到唤声陡然一惊,随口应了话,便手忙脚乱地将碎片和塑料片全都装到了行李包中取出的塑料袋里。 接着她快速地手拿行李包和手机摸索着向门口退去。 刚将那扇深色门扉关上,林嫂便已经赶到了三楼楼梯口。 “出了什么问题了吗?”林嫂问得小心,语气里是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又不敢太过刨根究底的谨慎。 纪文心从诡异的房间里退出来重见大亮的天光,眼睛还有些不适应:“这间房间——”她闭了闭眼睛。 “这间房间的门锁和其他房间不一样,只有程先生能打开。”林嫂自动给纪文心解释,然后又狐疑地问,“刚刚的声音……” “是我自己的东西摔了,已经被我收拾掉了。”纪文心勉强地笑了笑,接着不再在程千家多做停留,拿起自己的东西便步出了程千家。 屋外天色更加暗沉,浓郁的灰色云层堆积在天顶,偶有闪电划过天际,大雨却迟迟不降下。 在林嫂以及其他钟点工的探头探脑下,纪文心坐上出租车离开了树影飘摇中的别墅,回到了之前所在的小区。 程千对此没有特别的异议,纪文心的行程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此刻坐在a市中心城区附近一家咖啡馆的雅座里。他一身休闲,头发和衣衫却依旧打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眼镜换上从前惯用的金属框边,在随意中倒显出几分肃穆。 程千没有离开a市,事实上他这几天一直都在城内。 他晃了晃手中的瓷杯,看着杯中棕黑的咖啡在灯光下一圈一圈漾开波纹,安安静静等待来客,目光凝滞,像是在沉思。 这个世界不正常,程千从很久之前就清楚地了解到了这个事实。在之前几年,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让自己去改变些什么。然而在不久之前,他意识到了纪文心和自己的关系,还有一大段险些被他遗忘的过往。 雅间的门被扣响,程千没有抬头,只低沉唤道:“请进。” 来人脚步很轻,像是刻意放缓了步伐。她关上门畏畏缩缩走到程千对面的座位旁,然后有些拘谨地向他打招呼:“程先生,你好。”话语里含着不知所措,还有一丝程千所熟悉的苍老。 程千将瓷杯放下,然后才抬眼看向进来雅间的中年女人:“你好,伯母。”他用手扶了扶镜框,话说得有礼,“不用客气,请坐。” 这是个一眼看去还算得体的中年女人,高档的保养品减缓了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一身剪裁得体的套装束住她因年岁增长而变得有些虚胖的体型,只是气质有些市侩。 程千敛眉细细端详刚刚在他对面落座的人的面庞。 头发太长,皮肤不够松弛,眼睛过于有神——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她的五官和他所记得的一摸一样,就连眉间那颗显眼的痣也长在同一个地方。纪文心养母的长相。 中年女人有些惴惴地转动目光环顾雅间,接着将目光转向程千,问道:“请问不是说还有另一个人……?”话里行间充满小心翼翼。 “伯母,不用太紧张。要喝点什么?”程千将视线转向对面女人的手指。 手指圆润多肉,带着富态的白净,显然是过了不短时间的好日子。 被唤作伯母的中年女人勉强地扯开一丝笑:“随意就好了——” 她面前这个年轻人今天是第一次与她会面,看外表不超过三十岁,可眉宇间却有股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明明只是寻常的客气语气,看向她的目光也平静得很,但就是让她从脚底生产出一股压力来。 他不说话的时候,室内便一片寂静,没由来得让她紧张。 就在双方都各怀心思的时刻,雅间的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这次被领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佝偻着背,神情委顿,昏黄的眼底挂着两个沉重的眼袋,整个人比中年妇女更加畏缩。 他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指甲缝里还带着脏污,显然长期没有好好整理自己。 程千与中年女人同时向这个中年人。中年人微微垂着头眼睛上挑着,小心打量已经坐下的两个人,一时间房间里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飘荡着沉默。 最后还是程千打破了沉滞的气氛:“伯父,请坐吧。” 于是中年男人也瑟瑟缩缩地坐到了程千对面,中年女人的身边。女人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向旁边挪了挪身子。 两个中年人都在等待这场会面的主导者,程千开口。 程千似乎很有耐心,不急不躁的,面上表情完全看不出虚实。他先让服务生给对面两位长辈送上茶水,接着才淡淡开口: “上次让人给伯父伯母送去的合约,想必两位都已经过目。如果还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提出来,我或者我的律师都会尽可能解答。” 他话音落下,两个气度迥然的中年男女这才发现另一旁的律师。律师坐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另一只小圆桌边,身着正装,手捧文件,本来正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坐。此时听到程千提起他来,便严肃地朝中年男女点头示意。 中年男人缩着肩膀喝了口茶壮胆,咳嗽两声率先问出心中疑问:“那个,程先生啊,不是我计较啊,那个事成了的报酬啊——”在收到程千不带感情的目光后又立马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程千看着这张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苍老脸庞,不急不缓地说:“按合约里的来。” 中年男人浑浊的目光一下子亮起来,他搓搓乌黑的衣摆有些兴奋:“那就好!那那之后我的表现保证让您满意!” “请问——”坐在一边的中年妇女此时插话进来。她看看中年男人再看看程千,有些犹豫,“我,我真的要和他扮作夫妇——?” “是。” “呃,那,我能不能知道您要求我们这么做的理由?” “……”程千垂眼静默了两秒,才接口道:“我的……女朋友生了病。” 听到这话,在一旁的律师微微诧异地抬头看了程千一眼。 “现在非常思念她的父母。”程千清缓的声音还在继续,声调变得柔和了些,“我不想让她伤心。”他抿了口温度已经冷却下来的咖啡,不再说话。 他其实不解释也没关系。只是看到对面一双中年夫妇熟悉的脸庞,还是忍不住将自己与纪文心的关系明确地说出来。 “所以让我们来扮演您女友其实早已亡故的双亲?”中年男人反应迅速地接话。 而中年女人则轻易被这理由说服,用力地点头巴结:“我就随便问问。病人是该多关心关心。” 程千安静地看了他们两眼,又回头向早等在一边的律师示意。 律师上前递过文件,代替程千讲解后续事宜。 待到一切谈妥,中年男女才一前一后离开了雅间。 见证一切完成的律师最后也没忍住,还是把问题问了出来:“程先生原来已经有恋人了?” “嗯。”程千回答地干脆。 “很久以前就有了。” 第38章 送走了律师,程千留自己一人在雅间里静坐。 方才见过的两个中年男女的脸庞交替在他头脑中浮现,与他脑海中前几世的影像重叠。完全一致的脸庞,不会有错。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上次纪文心同他说过的直播平台。 直播平台上灰蒙蒙显示着用户的离线。 当然是离线,也只能是离线,在不久之后,屏幕之后曾经的中年主播大概将会彻底消失。 曾经在视频中出现过的中年女人,和刚刚与程千会面的中年女人,有着同一张脸庞。 两个长相一摸一样的中年女人,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命运。 任何人见到这种奇怪的事都会心生惊讶的吧?程千却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是巧合,不是奇迹,不是任何鬼怪神力的作用,这两个女人更不是姐妹——她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这个错乱时空里产生出来的扭曲怪物。 被称作“伯母”的女人姓赵,在这个世界中是一位暴发户的妻子,年轻时跟着丈夫跑南闯北,中年发家后养尊处优,养出了一脸富态相。她跟自己的暴发户丈夫没有孩子,只能在前几年领养了个女童。在前几世中,她却是纪文心的养母。 而另一位被程千唤作“伯父”的中年男人姓钱,则是个又懒又没文化的无业游民。当程千的人找到他时,他正费力地在一堆发馊发臭的垃圾堆里翻捡寻找可用的物品。夏季炎热,苍蝇蚊虫在他四周围盘旋骚扰,他也全不在意。就是这么一个住在车库,靠拾荒为生的中年男人,是纪文心另一个世界里的养父。 ——同一个人,不同的身份。 这种奇异现象程千在这个世界上发现很久了,而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却浑然不觉。 这种现象,大概只能用时空交叠来解释。时空交叠,维度扭曲,错误的时空主导物质错误运动流转,继而产生了错误的因果。 所以纪文心所看到的在直播间里的养母影像,根本不存在于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那个做出出格表演的母亲,只不过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不小心投射进来的映像,没多久就会消失不见。 程千按灭手机屏幕,向后靠在雅间宽敞柔软的座椅背上。 在这个世界里,他见过太多可以称之为奇妙诡异的事情,也曾探究过其中的原因,最终却发现有些客观规律难以改变,他只能顺着世界线的脉络随波追流。 他曾经甚至连自己的爱人都无法保护。 往前回溯十年,是他的大好年代。 程千重生过十次,每次在重生后的世界里停留的时间不过短短半年,加上现在这个世界中的五年,全部加起来就是十年。 先前每次重生的世界中,他的人生都有一个并不美好、甚至有些糟糕的结结局。 而在最初,在他最最开始、可以称之为起点的那一世,他的生活风平浪静,没有忧虑。他的家人和谐美满,良好的出身又给了他丰富的物质。他一路顺风顺水,还有一个从学生时代就结交起来的恋人。 十年之前,在最初的世界里,他正值青春,心中还有爱恨梦想,以及向美妙未来无限延伸的大好时光。 事情就发生在他即将与恋人结婚的前夕,他带她去看了场音乐会。他当时的女友,纪文心,死在了回程的路上。死状难以令人回想,只留下暗夜里眼前一片血红的印象。 于是像噩梦一样理不尽的时空便开始循环往复地运作起来了。 死亡一遍又一遍地发生在她身上,每一生每一世的时空中她都死得鲜血淋漓。 死因却有些可笑。他曾经试着不止一次去拯救。在重生后的各个世界中,在短短半年的有限时间里,他总是用尽方法,却依然回天乏力,一事无成。 如果是命运安排他去拯救他的所爱之人,那么为什么他总是徒劳无功? 挫败?失望?心灰?陷入泥沼般的绝望? 对他而言都是太平常不过的情绪。比这些更多的消极情感都被他体验过了一遍。 常人无法相信那样的惨事能够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眼前发生。常人无法相信。 程千也无法相信。 到后来几世的时候,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不断重生又拼命挽回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是一个人的生命还是仅仅只是心里的执念? 而他现在,他现在所处的世界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的身份没有任何改变,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呼风唤雨,然而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仅凭他的力量无法办到的事。所以在第十次重生后的这个世界,他木然无趣,头脑中无法放下的执念也变得遥远混沌。 不过这个世界还是有点不一样。 他重生后,在这个世界里待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对于以往的记忆也更为模糊。更重要的是,他还把这么多年来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纪文心给遗忘了。 其实把她忘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吧,至少不用揪心揪肺地在自责与痛苦中忍受重生的折磨了。 懒得死懒得活惯性机械地按照维持着生活,之前几年本可以说是不痛不痒地生存在这世界上。对于前世熟人的命运变化见怪不怪,对于空间交叠产生的一摸一样的双生人见怪不怪。 于是这样就能重新抛掉那些旧世界里的执念怨气重新开始了?命运嘲弄地对他说:逗你玩呢。 几个月前的那一天,他重新见到了纪文心,瘦弱、狼狈,但是鲜活、充满了生命力。 那时只是个让他不受控制的开端。 在纪文心受伤的那个夜晚,被时空刻意掩埋掉的记忆一下子又重回了程千脑海中。既不意外也不惊喜,只是觉得沉重的回忆又像枷锁一般把他锁进了命运的齿轮里。 他要保护她。 他要保护她。 他现在须得做得让她安心才行。 她忧心她的父母,他就带她的父母去见她。 程千再看了眼手机,接着走出了咖啡厅的雅间。 在此之后,程千还有另一件事情要解决,每一生每一世都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一个在暗中意图对加害纪文心的组织。 拜这个富有行动力的组织所赐,纪文心的真正亲生父母总是早早离世,每一世都在他们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里便因公殉职。 纪文心所挂念的父亲母亲,不过是她的养父母而已。 …… 纪文心带着她的行李回到先前所租住的小趋势,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电话短信里小红和她说得好好的,此时却忽然又没了踪影。 她顺了顺垂下额角的碎发,开始将自己的物品慢慢整理回自己的房间。 在来时的路上,天上的乌云终于承受不住水汽的重量,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纪文心没带伞,坐车到小区门口后是一路抱着自己鸡零狗碎的东西奔回来的。 她此时身上被雨点打湿了不少,布料在雨水下颜色变深,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她的行李包也被附上了一层水汽,水珠顺着牛津的塑料袋口一直滑到底部。 旧房子里的样子和她离开前并没有什么区别,该乱的乱该摆放整齐的也依旧摆放整齐,小红的房间门紧锁。客厅窗户大开着,大风混杂着一星两点的水滴飘进屋内。 外头的雨势越来越大。大雨滂沱,将窗户上的灰尘冲刷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偶有闷声的闪电在天际出现两秒。 纪文心伸手将向外开着的窗户关上,一阵雷声正好降下,雷鸣轰隆,震得她手不由自主抖了抖。 关好窗户纪文心就回了自己房间整理物品。 在这种雨天,房间里却是有些闷热不透气。重新联系小红,只收到一条过于简单的回复:“有事,这几天不回家了。” 也许是小红又在忙她的事情了。纪文心这么想着,叹口气便也没再多管。 东西一件一件被她放回原位。 其实本来也没太多的物品,只是从程千那里被硬塞回来了不少新衣。很奇怪,程千家里会常备这么许多女式的衣物,看着都像是崭新的。 从程千那里收到衣物的经历不止一次。第一次睡在程千家中,再到更往前在程千办公室里的时候,都被强迫着穿上了他给的衣服。 纪文心斜瞄了眼地上还没被挂起来的衣服,然后就瞄到了一个塑料袋。 那个塑料袋,装了在程千家三楼房间里被摔倒的物件碎片的塑料袋。 一路坐车回到家,看着路上的街景和淅沥的大雨,纪文心已经慢慢将情绪平复下来,将心情从幽黑透不过气的黑暗房间中带了出来。 然而这只装满了垃圾碎片的塑料袋却提醒着她在不久之前那间幽暗房间所见到的景象。 那房间给纪文心的感觉并不好。 纪文心打开袋子,琢磨着该怎么跟程千说她打碎东西这件事。当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将这些碎物装进了自己的袋中,不想让赶来查看情况的林嫂知道。 她只希望,这件东西不要是太贵重的物品才好。 第39章 塑料袋子中装着塑像粉碎屑,白色的,质地像粗糙的陶土又像石膏粉,隐约可以看出在没被摔碎前是一个不算大的人形半身胸像。 纪文心试着把随便整理到一起,勉强能拼出一个面目模糊五官不甚清晰的脑袋,辨不清塑像的样子和性别。 而吸引人的另一样物品,则是一张张看似被废弃了的胶卷底片,散乱地交杂在塑像摆设的碎片里,深棕色的底片被沾染上白色的碎屑粉末。 这一堆胶片的数量很多,或零零散散,或连在一起还未被剪开。 纪文心将这一大叠胶片全部扒拉出来,折痕累累,随意卷曲,很显然这些胶片都被原主人废弃了。 她把底片举过头顶,放到光线亮处眯眼细看,想要看出底片上究竟是个什么名堂来。 灰蒙雨色下的天光照得胶片微微发亮,底片上黑白交错的风景人物反色相间。可以大致看出来,每张胶片上都拍了一个长头发的女人,面部因为胶片尺寸太小而看不太清。 这些底片的构图称不上艺术,甚至有点随意凌乱,却因为黑灰棕白颜色的关系给人光怪陆离的错觉。 这些都是在程千家里找到的东西…… 纪文心把底片收起来。她依旧不确定是否要将这件事尽早告知程千。 她只是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看看这些照片上究竟拍了哪些事物风光。 她把东西分类归好,又掏出程千在临走时托林嫂给她的钥匙,每一把长得几乎都一模一样。她也无法确定他将钥匙交给她的真正用意。 可以让她随时回去?那么为什么不只把大门的钥匙给她? 纪文心又觉得会不是自己想太多了。程千说不定单纯只是想让她能够在房子内随意参观走动罢了? 窗外狂风暴雨依旧没有停歇,雨丝斜斜地飘在窗玻璃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耳熟的手机“嗡嗡”声再次响起。 纪文心把手机拿来一看,又是程千的信息: “我下周回来。别乱跑,别想太多。” 她看了眼被自己摔碎捡回来的破烂,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还是向程千回复了信息: “你找到我母亲的下落了?!” 点完发送按钮,她才接着问起了另一件事: “还有,你家三楼那个房间是做什么的?” “你母亲很安全不用担心。三楼的房间用来放杂物。你进去过了?” 纪文心得到程千这样的回答。 确认了母亲的安危,纪文心松下口气。而对于三楼房间的问题,她不知怎的有些心虚,于是最后回道: “没,进不去。” 回完短信纪文心继续整理自己的物品。 第二天的天色依旧暗沉,疾风骤雨在停歇了一晚上之后卷土重来。 纪文心准备从那些底片中挑一些洗出正片来,只不过相片冲洗店却不是那么好找。现在的年代人人都用数码拍摄,这种老式胶卷拍摄再冲洗的方法在如今已经少之又少。 用手机在网上搜索了一圈才找到合适的店铺,纪文心拿了把折伞便在滂沱大雨中出了门。 那家洗印店离纪文心所在的小区挺有些远,她晃晃悠悠做了大半个小时的车,接着又弯弯绕绕转了半天才找到。 招牌老旧,店里亮着灯,灰白的灯光把墙壁照得昏幽,里面只坐了个五六十岁在看报纸的老板。老板话不多,收了钱让纪文心挑出一些能够冲洗的底片就不再理睬她了。 纪文心走出店门,撸撸被雨淋湿的头发,将领取照片的回执塞进口袋,回头望一眼风雨中飘摇的店招牌,撑开伞又回到了雨幕里。 同样的雨天,程千回了一趟本家旧宅找一些旧物。他的父母常年身处海外,只有一位被全家人称作“姨母”的老人住在此处,平常当是空荡几无人烟的。 此时的宅子掩映在绿叶山藤中,从外远远看去清幽迷蒙,沉默地蛰伏在暴风雨中。 然而,当他进入大门的时候,却发现房子的会客厅里亮着明晃晃的灯,在这凄风迷雨的灰暗天气中格外突兀。 程千的脚步在大厅中一顿,接着转向了亮着灯的会客专用厅室。 他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段迟大马金刀地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他面前的桌上一杯清茶袅袅地冒着白气。 程千面无表情地想段迟走去,段迟闻声向他看去,然后笑了:“终于等到你了。” 程千没有答话,只安静地走到段迟对面,无声地等待他下面的话。 “到处找不到你。”段迟随性地往靠背舒展了下身躯,继续说道,“打听到你会回这里,就只能到这边来了。”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程千在嘴角扯起一丝极淡薄的笑,在段迟对面的座位坐下。 宅子里的管家此时才匆匆赶到,有些忐忑地看向程千等待吩咐。程千解开领扣,用眼神示意管家去给他倒水。 管家走后,会客厅里有只剩下程千与段迟两人。 “把你在成平区的势力解决掉。”程千开口单刀直入主题。 “何故?那可是我家辛苦养出来的人。” “哦。倒卖白货滥用枪械各种勾当,想必你经营到现在也不容易。不过,”程千慢悠悠扶了扶眼镜,接着回答段迟的问题,“他们现在妨碍到我了。”他话也说得不急不缓,皮肤在灯下苍白得没有血色。 段迟嗤笑:“妨碍?到底是谁妨碍谁?”他笑得有些肆无忌惮,“上次你暗自抢了我看中的地皮都没计较呢。” 程千不为所动,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表情说:“你手下的人可是差点要把纪文心杀了。” 段迟目光凝滞了一瞬,接着他倾身拿过桌上的杯盏放到唇边,不可置否地摇摇头:“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吧?”捏着瓷杯的指节却是有些发白了。 程千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我和你认识了不短的时间了。” “快有十年了吧。”段迟淡定地饮下一小口茶,望着杯中茶叶沉沉浮浮,“你又重生了?真巧,我也是。” “我还以为重生太多次,你连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我们以前还不止一次地联手过呢啊。可是你觉得有用吗?” 程千眯了眼:“这一世我们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他将目光移向会客厅的大门,管家正托了一杯凉水过来。 他看着管家的动作无所谓道,“你不愿意配合,那我就自己去解决了。反正再怎样,纪文心都是我的妻子。” “碰”的一声脆响,是杯盏被重重放回桌面的声音。段迟的嗓音沉沉地回旋在桌沿上方:“程千。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管家正要将水杯放到程千跟前,听到这骇人的语气手腕不由地一颤,杯中清水差点泼到杯外。 段迟此时从座位上起身走向门边:“走了。”他背朝程千挥挥手,“本来也是想来找你谈谈纪文心的事。看来没谈出什么好结果。” 程千不再去看段迟的身影,只让自己一个人静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 在有一世的重生世界里,纪文心差点成了段迟的妻子。而他居然也默认了那一世的情形。 程千现在觉得这事情莫名讽刺。 他斜着眼看着段迟留下的半杯未喝完的茶盏,心中盘算着今后的行动。 …… 阴雨交加的周末时光很快过去,转眼到了周一,又是纪文心上班的日子。 小红在周末两天依旧没有回家,纪文心发短信过去联系每次却还是有她简短的回应。于是纪文心也没再多担心小红的事情。 程千上次告诉过她,这星期他将会回来,并且,将会把她的父母完好地带回来。 随着日子的临近,她越来越期盼,心情也跟着稍稍晴朗起来,即使一连几天都是阴霾湿重让人昏昏欲睡的天气,她也有了工作的精神。 纪文心本以为自己的职位是个靠程千安排的闲职,自己尽可能表现得积极好学点就行了。只是有一天,她发现部门里的同事瞧她的眼神有些怪。 与她关系稍好的八卦同事扯住她的领子悄悄对她说明情况。 纪文心这才知道,原来一个流言不知何时在公司里各个楼层间散布开了。说是公司里招了一个伪造身份凭证,初中毕业学历造假的人进来,矛头直指她本人。 纪文心在最初的哭笑不得过后又开始揪心起来:她使用山寨身份证的事被谁看穿了?! 同事八卦完,眼里有些一言难尽:“嗳,看你空降到我们公司,应该不会真的只有初中毕业吧?我看着不大像。” 纪文心正想似真似假地回一句她在这个世界上连小学都没上过,一阵大力突然从她左臂传来,把她从工位上拉了起来。 转头一看,居然是程千站在她们身后。 第40章 说八卦的同事被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的程千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纪文心还没从八卦的气氛中回过神来,便由着程千将她拉出了座位。 直到走出好几步之后,纪文心才后知后觉地抓着程千背后的衣角,只是他的脚步仍然没有止住。 部门中的员工全都站立着,目送程千将纪文心一路拉走。 程千拉着纪文心路过急急赶到立在一边的部门经理,脚步顿了顿,眼光斜斜向扫过去,对他说道:“你们部门最近已经闲到有空闲聊人*了?”说完又拽着纪文心出了大门。 部门经理被那一眼扫得惊心动魄,待两人走后,一边平复心中动乱一边扯着嗓子朝屋里人训话:“工作时间就好好干活,哪来那么多破事聊!公司招来的人你管她学历不学历的!” 而被强行拖到楼层电梯间的纪文心眼见周围终于没有旁人,这才开口对程千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妈的事——” 还没等她说完,程千便打断了她的话,还递给了她一张卡片:“她没有事。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纪文心乍然一惊,心中还有些隐隐的雀跃:“真的没事了?!” 得到程千肯定的回答后,她安下心来,顺眼看向手中的塑料卡,马上又被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她狐疑地看向程千。 “这张是真的。以前那张假的别用了。”他按下电梯键,“你的户籍状态也重新帮你改回来了。” 听闻此言,纪文心眼睛睁得老大:“你怎么知道……我确实是黑户……”她说得很小声。 “不,你不是黑户。你的档案只是很早就被标记成死亡人口而已。现在也只是帮你恢复过来。”程千看着电梯键盘上不断跳动的楼层数说道。 纪文心更讶异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回答些什么。 “你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情?”程千问。 “呃……很多。”纪文心回答得支支吾吾。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她这个问题是想起从前他们就相识的事情了吗? 然而程千却再也没说话了。 纪文心将新的身份证放进口袋,一不小心带出了一张纸条飘落在地上。是上次去相片冲印店里留下的领收回执。 她赶紧蹲下身去拾起,接着飞快塞回口袋。 程千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依旧没多话。 电梯到来,程千与纪文心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直至电梯从二十多层一路下到停车场,程千与纪文心也再未交谈过一句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来到了一辆黑色的车前。 最终还是纪文心忍不住问:“就这么去见我母亲了?是真的吧?要不要准备点东西?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 程千给她开了车门,自己做到驾驶位上。等两人坐上车后,他才回答她的问题:“刚找到,没来得及通知你。” 接着车子便不急不缓地驶出了车库向更热闹的街区行进。 纪文心同程千来到了一条有些陌生街道上的茶室中。 刚迈进茶室大门,她的心就开始急速跳动起来;越临近母亲所在的茶间她的心里便越忐忑。 见到母亲后纪文心有无数话想要对她说。她的身体健康她的遭遇为什么从前一直找不到她等等等等,以及大到世界的异象小到衣食住行鸡毛蒜皮的杂事,统统都想诉说。 程千带着她来到一间古朴的房门前,先礼貌地扣了扣包间门,然后才开门而入。 门一打开,见到包间内的情景,纪文心的眼眶便湿润了。 她的母亲,正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而且令她意外的是,她的父亲,也同时在一旁! 与她记忆中毫无二致的五官身形! 屋中两个中年男女听到响动齐刷刷转过头来,朝纪文心露出亲切和蔼的笑。笑容淡化了他们面上弯弯扭扭的皱纹。 泪水模糊了纪文心的双眼,使她看不清两位中年人面上的神情。她的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迈也迈不开,最后是程千牵着她坐到了屋中。 纪文心的嘴唇抖了好几抖,最终还是忍不住破了音哭出来:“妈!!爸!!” 母亲模样的人就坐在纪文心身边。她低敛着眉头,动动面部肌肉挤出一丝眼泪:“女……女儿啊……”作势倾过身拥住纪文心单薄的身躯,拍了拍她的脊背。 父亲模样的人则坐在桌子另一面,有些尴尬地开口:“文文啊?”在看向纪文心的间隙还偷偷觑了眼程千的表情。 程千几不可见地挑挑眉,父亲模样的中年男人立即又将目光送回纪文心身上。接着,两个中年男女一前一后开始热络地同纪文心叙旧。 纪文心在见到自己真正的父母亲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他们思念的感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好一会她才将抽啜的自己慢慢平复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父母亲聊天回话。 她的脑子还沉浸在重见父母亲的喜悦中,也没顾上问太多的问题,只一个劲地听父母对自己嘘寒问暖。 程千在一边冷眼旁观,也没有打扰纪文心同她所以为的父母亲团聚。 聊了好久闲话,纪文心才如梦初醒般地问她“母亲”:“妈,我上回看到你在一个直播网站上表演,真的不是有人强迫你吗?” 中年女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接着快速接口:“没事没事,你看妈身体多健康!那个直播也是我无聊演着玩的!现在不搞了,不搞了哈。” 纪文心上下打量她母亲,见母亲目光有神,身体健壮,只有些富态的虚胖,身体状态甚至比前世的时候还要好。 纪文心不疑有他,一颗悬着的心早已慢慢放下。接着她又将头转向她的“父亲”,这位父亲此时穿着整齐的t恤裤子,俨然一副中年得志过着潇洒人生的样子。 扮作父亲的中年男人也按照程千那边交代好的台词向向纪文心诉说他之前的经历,越说越绘声绘色有模有样。纪文心听着,虽然觉得父亲的表情有些奇怪,但也还是信了。 这一次纪文心同父母的会面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在夕阳西下霞光萨满窗框玻璃的时候,父母才恋恋不舍地提出分别。 “要走了……?我们以后不住在一起吗……?”纪文心有些呆愣。 “文文啊,爸爸妈妈退休了,要去世界各地旅行咯!等下要赶去机场!”中年女人这么解释。 “对啊对啊,到时候发照片给你!以后在世界各地想我们了也可以网络联系嘛!”中年男人附和。 纪文心胸中见到父母的喜悦还未被冲散,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送走父母之后,她也与程千离开了茶室。 “我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纪文心轻声道。 方才的会面中程千基本没说过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用手提办公。此时程千开口说道:“不是做梦。是真的。” “嗯。”迎着夕阳,纪文心看向侧前方的程千,霞光在他侧身染上一片血色,“谢谢你。” 走在前方的程千忽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朝她伸出手。 “?” “手拿过来。” 纪文心一头雾水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接着这只右手便被程千的手牵了起来。 于是血色霞光也染上了这交握牵连在一起的手。 “周四我们去看音乐会。”程千说。 纪文心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听到他继续说:“到时候去接你。” …………他在约她?? ……等等这发展太迅速她有点跟不上?? “我不——”纪文心刚想拒绝。 “帮你寻找父母很辛苦。” 纪文心立刻闭上了嘴。既然程千闲得这么无聊,那就当陪他还人情吧! …… 见过父母确认平安后,接下来连着几天,纪文心都在安心满足中度过,以至于差点忘了另一件事情。她拜托冲洗店冲印的相片。 接下来的这几天又是阴雨绵绵,天空总也不见晴。 纪文心赶去冲洗店的时候仍然是个雨天,天上洒下的小雨淅淅沥沥。冲洗店老板也仍旧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把冲洗好的相片甩给纪文心以后,又自顾自地作坐桌子后看报纸去了。 纪文心接过相片,打开包装纸袋一张张确认。只是将照片倒出来的瞬间,她手腕的动作便僵在了那里。 今天的雨下得并不算大,细长的雨滴轻柔地扑在外头的建筑和马路上,雨水浸满被冲刷过无数遍的墙面路面,发出细小沉闷的扑击声。 雨丝一串一串,似要将她的心脏滴穿。 第41章 相片上的人物很是眼熟,或坐或立或侧身,或笑或皱眉或瞪眼争执,穿着粗制廉价的衣衫,待在不同的地方,然而统统都是同一个人——纪文心她自己!! 照片上没有记录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了,但纪文心可以确定是她重生后的这几个月里的照片。 纪文心有些不寒而栗。 这些底片是她从程千的家里偷偷拿来的。而现在照片上所拍摄的人物却是她自己。 她稍微深入一细想都觉得浑身恶寒头皮发麻。 许是她呆立在一边没有动静有些奇怪,冲洗店老板从报纸上抬头瞄了她脸色一眼,再看看摊在桌上的照片,转了转眼珠,象征性发表了句评论: “拍照人水平其实还不错,把你拍好看了。”然后又把脑袋埋回了报纸里。 纪文心被老板的话一惊,才如梦初醒般地收起相片,皱着眉离开了店铺。 她直觉这些照片与程千有着直接联系,可又不敢贸然去责问。她得等待时机好好把这因果理清一遍。 撑起伞走入雨幕,纪文心沿人行道走向附近的车站。拐角处有面圆形的交通广角镜,她心中想着其他事,眼光无意识地向上一扫。镜子里的视野范围很大,建筑道路扭曲着,雨天的路面冷冷清清没什么车辆行人,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远远地停在她身后的路旁,型号和程千有一辆挺像。 换做是先前,纪文心其实不会在意这种事的,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目光被吸引了去,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朝广角镜细细看去。雨点模糊了镜面,水珠顺流而下划下运动的痕迹,看不清车牌。 纪文心的心跳漏了一拍,正要转头朝那辆车的位置看去。 “纪文心?”有个醇厚的声音叫住了她。 纪文心方才全神贯注地观察黑色轿车,此时被这措不及防的一声呼唤叫的浑身一抖。她扭头看去,段迟正打着伞缓步从斜对角的窄弄堂里向她走来。 她将注意力转回他:“段迟?”他怎么在这里?! “不用惊讶。”段迟无害地笑笑,走近她,“我在对街弄堂喝茶,正好在楼上看到你。事情办好了?” 纪文心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向广角镜里看去,那辆黑色轿车已经消失不见。 “你找我有事?”她问段迟。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段迟笑得和气,右手却不由分说地硬拉起纪文心的胳膊,“我确实有事要找你。” 纪文心被他硬拉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用力甩开他的手:“什么事现在不能说清楚?程千的车还在后面等我!” 段迟听到程千的名字,脸上慢慢沉了下来:“老是程千程千的,你就那么在乎他?”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心,上面还带着几滴雨水。他转头看向刚刚黑色轿车停靠的地方:“不过是几个无足轻重的人,已经被我赶跑了。” “跟我走,我告诉你你父母的真相。”段迟作势又要去拉纪文心胳膊。 “……”纪文心脸色变了变。其实她先前也对父母感到有些不对劲,只是没敢多想。此时她仍旧习惯性地反驳,“我早就已经见过他们了。他们现在在国外,前两天还和我通过电话。” “如果我说你的父母根本都是骗你的呢?” 纪文心微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一眨不眨仰头盯着段迟的脸,好像在确认他说的话的真假。 结果就是,段迟很顺利地将纪文心带到了自己车中。车子途经一处天桥,段迟指着下方桥洞充满戏谑地说道:“你所谓的父亲,之前可都是住在那种地方的。” 纪文心顺着车窗往桥洞边看去,风雨中桥洞里黑黝黝的,有几个搭起的简陋棚子,破烂的杂物垃圾散落一地。这景象完全无法让她把前阵子见到的光鲜亮丽的父亲联系起来。车子开远,她沉默地把头转回来,一言不发。 一路她都没说什么话,段迟凑过来搂住她肩膀,轻声说:“你那个母亲,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纪文心不自在地挣脱了束缚,把自己缩在座位角落。 车子只行驶了短短的距离便又停下。下车,纪文心发现段迟带她到了一家老旧的洗浴中心。 穿过洗浴大堂来到楼上乌烟瘴气的棋牌室,震天的叫喊洗牌声连绵不绝。满室都是一桌桌围着打牌搓麻将的人,神情具是萎靡不振,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冒着光,也顾不上注意突然进入牌室的段迟和纪文心。 段迟领着纪文心来到一间麻将室的门口,门微微滑出一条缝。纪文心回头看看段迟,再看看门内景象。透过缭绕的烟草灰雾,她看到自己父亲叼烟搓牌的侧影,衣衫不整,形容邋遢。同所有沉浸在赌博中浑浑噩噩的人一样,他的目光紧紧落在自己的牌面,不时又爆发一阵不顺心的怒吼,甩出一叠钞票。 围观牌局的一个人啧啧摇头退出房间:“突然拿了一笔横财就这么不要命地乱赌……”他开了门见到站在门口的两人,愣了愣。在段迟似笑非笑的眼神下匆匆走远了。 纪文心急急忙忙拿出手机拨打她父亲预留给她的电话。 刺耳的铃声在嘈杂的房间中响起。好一会,牌局上的中年人才不耐烦地摸出手机一把摁掉来电,继续在牌桌上厮杀。 “你看好了,程千那家伙在骗你呢。”段迟的声音此时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纪文心后退了两步,正好撞在段迟的肩膀上,被他扶住。 “如果不是我父亲,那他是谁呢?我父亲又在哪里?”她甩开身体失魂落魄地穿过人群跑出门外。 大门外的雨还在下着,雨势比进门前要大,雨丝飘到她身上,阴霾的天空遮住了太阳的亮光。 雨幕中开来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是不久之前纪文心在相片冲洗店前看到的那一辆。车子停下,程千从车后座走下来,手上打着一把黑色长柄伞。 他径直朝纪文心走来。 黑色的伞罩向纪文心的头顶,程千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还不回家换衣服?忘了今晚要去音乐会了?” 纪文心茫然地望向他,用手指向身后的洗浴中心,空洞地说:“我好像在那里见到了我爸——” “你认错了。”程千继续走近她,搂住她的腰肢将她往回带。 “她没认错。”段迟此时也穿过大门走出来,面上带笑。 纪文心转头看段迟:“那我爸到底怎么回事……?” 程千没再给段迟向她说话的机会,带着她就迈步走开。 段迟正要上前跟上纪文心的脚步,却被突然从旁边走出来的一群壮汉拦住了去路。 段迟没带自己的人手在身边,看着冒出来的打手停住了脚步,然后做出了个怪异的笑。 “你父母早就死了!”他的声音不高,却阴魂不散地飘荡在纪文心背后。 纪文心惊疑不定地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段迟,却被程千强硬地按住脑袋塞进了车里。 她被直接带到了程千家中。天色越来越暗,她被迫换好衣服吃过晚饭,就再一次被程千带出了门。 好些问题她在来路上已经翻来覆去地问过程千好多遍。比如“我爸爸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是。我只是担心你。”程千居然回答的坦坦荡荡,面上还带了宠溺的笑,“你父母不会受到亏待。” 他今天一天的表情都柔和得过头,与之前面无波澜的平静样子相差了不少,但就是让纪文心感到比以往更加心惊胆跳。 她发现,程千并不如她之前所认为的那样可以令人心安。 她一路忐忑地跟着程千来到了歌剧院。实话说她现在没心情去附庸风雅听什么鬼音乐会。 剧院大厅张贴了各色海报,其中当属一幅占幅最大最显眼—— 一张欧式街道背景的白人老者的彩色海报,上面醒目地印着音乐会的主题和时间。 “a市歌剧院年度巨献——” “世界艺术大师茨维洛霍 钢琴独奏音乐会 八月二十七日周五20:00与您相约” 只是纪文心看到这幅海报便走不动路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这张海报的图片她曾经见过两次,在程千的那里,一模一样除了颜色是黑白的之外。 同一个白人老者,同样的脸庞,同样的角度,同样的背景。只不过现在她看到的海报却是彩色的。海报中之人定定地凝望她,眼里带着悲悸的色彩,她也与之对视。 像有一根时空之弦将画里画外两人连接,她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听到了空茫的乐音回响。 “纪文心?” 程千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猛然一转头,好似还没回过神。 “要开演了。”程千这么说道。他的声音如同隔着海岸向她飘来,似梦似幻听不真切。她含糊地点点头,随着人流步入演奏厅。 座位距离舞台的位置不远,正是欣赏的最佳处。 等到坐到座位上,纪文心才看着舞台向程千说:“刚刚那个海报,我看见你办公室和房间里也有。” “嗯。海报怎么了?”程千轻声回答。 纪文心看着舞台上出现的钢琴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可是,我好像记起来,那位演奏者已经去世很久了啊?!” 厅内坐满观众却安安静静,都在等待大师的演奏,纪文心的声音便突兀地回荡在她那一片的空中。旁边的听众不满地瞥了纪文心一眼。 升c小调前奏曲的沉重乐音缓慢地在不算大的音乐厅中流淌。 纪文心还待说话,眼前舞台上钢琴家的样子却让她发不出声来。 第42章 这一瞬间,纪文心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的幻象。 也许说幻象也不对,因为那是曾经真实存在于她记忆里的画面。 从她现在的座位向台上看去,台上钢琴家的动作样子一览无余。钢琴家上了年纪,身体却依旧硬朗。他端坐在沉静的钢琴前,舞台的聚光灯照在身上,面上有着饱经风霜的从容淡雅,五官同纪文心见过的海报上一模一样没有二致。 他指尖或急或缓地在黑白键盘间滑动,乐音随之流淌而出,携着锤击心灵的重量。 纪文心终于记起来,为什么当初在看到程千房间中海报的时候会觉得眼熟,那是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见过海报上的这位钢琴家了。 是什么时候呢?真的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比她上一世的人生还要久远的时间,像是在上辈子的上辈子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像从灰尘里扒拉出来的记忆,带着尘土飞扬的陈旧气味。 唱片店门口的街道,缭绕在香樟树下乐音。 纪文心看到年少时期的自己从校门口走出来,在放学时用零花钱买了一两张这位演奏家的唱片。 想起来了。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位演奏大师的拥趸者。 只是有一点很可惜,这位大师早在她所知道的时候便不在了人世,只余一叠叠久远的录音作品在人世。 纪文心接着在脑海中看到,青春期的自己万分惋惜地对身边的同伴感叹:“茨维洛霍无论风格还是技巧比新生代好了不知道多少,可惜你我再也没有机会能现场聆听了。” 同伴转过脸,笑着同她说了句话安慰。那张脸,恰好是纪文心所熟知的、阳光和煦的少年程千。 坐在演奏现场的纪文心愣愣地回味着自己与程千的互动,一时无法反应。脑海中的回忆源源不断地涌出,与舞台与灯光与乐音糅杂在一起,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妄想。 她呆愣地将目光从舞台上转向在一旁的程千,程千也正转头看着她,黑暗中的脸庞被光影剪裁得明明灭灭。 曾经已经死去的大师在这个世界复生,并且就在她眼前现场演奏,这样的情景无法再带给纪文心震撼感动。她知道有更多复杂曲折的问题需要她去探寻答案。 纪文心看着程千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台上落下的星点光芒,衬得眼眸深处更加幽深。 “你是特意带我来看的,对吗?”她抖了抖唇,好半天才从自己口中把后句话问出来,“我以前是怎么死的?” 语音微弱,敲击钢琴键盘的乐音差点将她的话语淹没在台下黑暗中。 程千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眼中像是有万千情绪划过,又像空无一物。最后他伸出手,一言不发地将她脑袋扳回面向舞台,手托在她后脑不放。 直到一曲毕,他才慢慢地回了纪文心:“你想知道哪一种死法?”声音轻柔。 像是心中想法被应证了般,纪文心惊恐地又将头转回程千,见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斜射倒错的灯光阴影下吊诡无比。 这幽深黑暗的环境纪文心再也待不下去,在幕间休息时便急匆匆提了裙角便穿过席位奔出门外。 程千在后面眯了眯眼,接着也跟着起身向纪文心奔走的方向而去。 纪文心慌忙中从演奏厅后门跑了出来。夜黑风高,无星无月。 她的头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回忆的画面太过可怖又太过鲜活真实,怎能令她不混乱? 假使她方才在脑中涌出的一系列画面回忆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事实,而非她无中生有的幻想的话,那么—— …… 从演奏厅偏门走出是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黑漆漆的不容易辨方向。纪文心只顺着直觉朝光源亮处跌跌撞撞走去。 夜色与夜风夹杂着尖锐的刀刃向她全身呼啸而至。 她还是无法相信回忆中那些倒在血泊里形容凄惨的人就是她自己。 然而突然之间,她被人大力推了一把斜倒在地,接着一声惊天的枪响震碎了她浑浑噩噩的思绪,擦着她鬓角的发丝飞速向前飞过。 在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刻,一声接一声的枪响已经接连不断在她耳边响起,伴随着枪声,还有子弹击中皮肉的闷声以及人的痛苦呻|吟。 焦烟弥漫的气味很快飘散到她鼻间,冒着烟的金属弹壳叮当滚落到她脚边。 纪文心被不知是谁推到了角落。 她红着眼朝声源处看去,只见火花四溅,一大堆人在狭小到只能停靠车辆的巷子里持枪相向,也分不清有几方人马。 斗殴?火并? 刚一开始看到此种场景她几乎是本能地脚一软要远远逃离。只是两秒过后,不知怎的她心底一片释然平静。好像不远处的激烈战局对她产生不了影响。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世界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慢动作。 随着又一阵枪鸣,尖锐的痛意穿划过她的左臂,一粒子弹堪堪擦过她左臂上的皮肤,带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走。”纪文心听到程千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待她扭头看向他时,已经被他拉着走了好一段距离。 一路借着建筑车辆掩护,两人倒是也快要走出危机四伏的暗巷。只是冷不防就有一枪朝这边直直射来,一个大块头的壮汉满脸轻松地向他们快速逼近。 程千护着纪文心,此时隐隐有了不耐烦。他挡住袭来的子弹,转眼间又抓过挡路人的胳膊,轻巧地一翻一扭将他摔倒在地上,夺过他的枪支将人置于死地。 接连不断的枪响让纪文心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眼前的情景纪文心似曾相识。 一样起风的黑夜,一样交错飞溅的枪声,以及火辣辣的伤口。 她不禁向后又望了一眼。方才还在交战的人群却在短短的时间内平息下来,胜负格局似乎已经定下。 她被程千用外套护着塞到了一辆车内。车子冲向大路疾速行驶。 夜晚时间未过半,繁华的街头闹市依旧灯红酒绿,勾织出一个个虚华浮躁的世界。 程千一贯平静的脸上有了显而易见的轻松。 他半垂着眼看着车外闪过的街景,长臂搂紧瑟瑟颤抖的纪文心,说出的话语却轻柔得不可思议:“终于怕了?知道刚刚是什么情况” “他们冲着我来的。我记起来了。”纪文心清理了下脑中幻象,吸吸鼻子哑声道,“我前世的死因。” 程千一下攥紧了搂着纪文心的手掌。纪文心吃痛地皱紧眉头,不顾手臂上的疼痛,一根一根掰开程千贴在她身体上的手指。 “音乐会后门持枪人是有组织的,他们一直都要我的命。”她的眉头依旧因为疼痛而皱着,“但是,是你在前世杀了我。” “你和段迟,杀了我。” 程千被掰开的手指又一下子收紧,铁钳一般抓在纪文心腰腹。他扯开嘴角笑得很淡,暗色的微光在他眼底流窜:“你倒是说说,怎么杀的?” 纪文心见再也掰不开程千的禁锢干脆便放弃,大大呼吸了一口空气调整了下心跳,才开口说:“用枪、用刀、用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所有凶器。”话中藏着锋刃,语气却犹如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你再好好想想?” “……”其实纪文心能想起来的并不完整,但是她能看到前世的自己被苦痛折磨的画面,那个画面里有程千与段迟的身影。 程千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顶,温和地揉了揉,只是嗓音带了些压抑:“我一直在寻找保护你的方法。怎么会加害于你?” 纪文心闭上眼。越是回忆,关于死亡的记忆便越是混乱。在她的记忆里,有两个男人深情款款的样子,也有他们在她生命最后无情残忍的样子。 车子载着纪文心不断飞驰,却是没往程千家或者纪文心的住处驶去,而是开到了城市另一个中心区,长风大厦的大楼前。 夜色中的长风大厦不复白日时的气势恢宏,远处的灯光点缀在暗色反光的建筑外壁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程千领着纪文心刷卡开门走进大厦。一楼大厅亮着几盏灯,照出空空荡荡的前台,再往深处却是没有灯亮着了。程千拖着纪文心并未走向电梯间,也不上到公司的办公楼层,而是转头走向了没有开灯的那一片区域。 “……去哪?”她忍不住问。 “带你去看些东西。证明我真的是想保护你。” 两人的脚步的回音在空落落的大厅里一阵接一阵地盘旋回响。 路越走越黑,在完全看不见光亮前,程千刷开了一道小门。七拐八绕地又开了几道门,在纪文心眼前出现了一个通向地下楼层的阶梯。 阶梯往下黑洞洞一片,给人错觉一不小心踏错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程千拽着纪文心轻车熟路地往下走,而纪文心却没这么好的夜视能力,只使劲贴着一边的墙壁摸索着下去。 之纪文心她一直以为大厦底层都被建成了停车场,从来没听说过,大厦底部还有这么一个神神秘秘的地方。 路越走越深,阶梯一圈一圈绕下去,好几分钟后,他们才来到了压抑不透气的最底层。 程千摸索着开了电源开关。映入纪文心眼中的是衣衫高大厚重的青灰色铁门。门在解锁过后自动打开,向两边滑开时有些滞涩不畅。纪文心目测了下,这扇门大概有20多厘米的厚度。 然而踏进门内的景象却让纪文心有些诧异,这显然是个非常陈旧的地方。 扑面的尘土气息和酸腐霉味在空间里四溢,好在电源开关还能使用,天花板上的灯管在弹跳了几下之后逐一亮起。 在两人面前的是一条深邃的走道,走道旁各自另有些房门紧闭的房间。 程千此时放开了纪文心,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挺拔的背影在昏白的灯影下透着寂寥。 纪文心脚步跟上去:“这是什么地方?” 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竟然觉得这种神秘诡测的地方也有种熟悉的既视感。 程千脚步未停,声音缥缈地从前方传来:“我们公司关于几年前的一个废弃项目你一定也听说过了吧。” 纪文心静静等待程千的下文。 两人踏在老旧地板上的脚步声空荡荡回旋在快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嗯,项目组最开始就在这里。”程千在尽头一扇最大的门前停下,“和你有关的项目。” “和我,有关?” 程千哂笑,拉过纪文心的手用她的指纹解除门锁:“嗯。都因你而起。” 第43章 门锁应声解除,程千点开开门按钮,大门自动向两边打开。 纪文心感到眼前一片血红,眼睛像是渗血一样得刺疼。 倒不是房间内有什么光源照得她眼睛疼痛,她只是生理性地感受到这个特别的房间里,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让她疼得睁不开眼。 但是她最终适应过后仍旧是张开双眼看向了这间房间。 这间房间的空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上不少。外头走廊的灯照进黑漆漆的房间里,让她看清了房内两旁耸立着的高五六米的全封闭大型玻璃罐。一个个玻璃罐高达天花板,分成两列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 程千慢慢将所有灯光打开,昏幽的光源照清楚了那些长条玻璃罐中的事物。 纪文心以为自己眼花了,紧闭了闭眼再睁开又宁愿自己眼瞎了。她眼睛里带着血色,看这房间里的东西便带着一层血红的薄雾。 而那些玻璃罐中装载的,赫然是——人!! 待灯光全部开启,一个个罐子中装满的人体全部展露在了纪文心面前。 所有人都被浸泡在她所未知的液体中,不知道放了多少年,液体还会细密地翻出水泡。 纪文心一阵接一阵地反胃恶心。向后数过去,这样的装了尸体的玻璃罐子一共有五六十个之多! 她不敢多看也不敢细看,急匆匆将目光定格在已经站在远处的程千身上,瞪大眼睛却问也问不出话来。 像是体会到纪文心的目光,程千扯了扯嘴角将视线移到一旁的玻璃罐上。 “你好好看看,这些培养槽里面的东西。”程千平静的语音传过来,在房间内带起回音。 见纪文心毫无反应,他直直走向她,亲自将她拉近玻璃槽,将她的脑袋扳向距离她最近的一个容器。 “你好好看看。” 纪文心呆滞顺从地仰头,转动眼珠将目光投向上方的巨大玻璃容器。在她血红的视野下,毫无疑问液体中浸泡着一个人。 然而如此近距离了她才发现,玻璃容器中的人全身未着衣衫,并且从性征判断,是个女人。 如果只是这样还没有那么不堪入目,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这个女人失去了她的脑袋。身体脖子上的切口整齐利落,从切口上暴|露出来的肌肉血管被浸泡得有点泛白。 纪文心简直要怀疑这是合成的蜡像玩具了,然而程千却接着按着她往后一个个看去。 完全一致的玻璃槽,里面全都摆放着女性尸体,远远看去并无异样,只有走近了才能发现,这些尸体的身材每一具都非常相似。只不过有一点不同,这些身体或多或少都缺少了身体的某一部分,有的缺少了一副眼珠失去了几截手指,有的残缺了半条小腿整条手臂,还有的干脆一整截胸口部分都不见踪影。 “……!!”纪文心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说话,却只换来自己的停止不住的干呕。 她的手撑在面前的玻璃上,容器中的液体无声流动。 程千不轻不重地拍着她的脊背帮她顺气,一面淡漠地说道:“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收集来的么。” 纪文心边干呕边咳嗽,咳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她拼命摇摇头。 程千的声音带上了笑意:“段迟。这些都是段迟不需要了的废品。”他的话听在纪文心耳中朦朦胧胧,带着极大的噪音。 纪文心终于被拍顺气了,喘着粗气不解地盯紧程千。程千却没看向她,只用手指指玻璃容器更上方,并看向上方连接容器的透明管道。 “你想问段迟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有什么用?” “段迟的脑子里有什么古怪我摸不透,不过你放心,这里不是太平间。这里本来只是间实验室。” 程千的声音很平静,近乎于平淡。 “知道观测者效应么?我们这个空间和世界的物质本全都由粒子构建而成,每件事物都有各自的粒子波动函数。每一个生物,或者说每一个粒子亦都是这个物质世界的观测者。当事物失去观测者的时候,粒子的状态只会循环叠加;而当一个事物存在观测者时,波动函数会出现坍塌改变,粒子便会流动转变。 粒子位置可以扰乱粒子动量,反之粒子动能也能对粒子位置进行干扰。从宏观的意义上来说,人的每一举每一动都是在对这个世界进行‘观测’。而有时候,不断的试验叠加最终往往会出现影响巨大的结果。” ……程千越讲越复杂深入,平白的声调里,他自己本人似乎也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探索的世界。 纪文心头一次听到程千说这么多话,她却难以理解,这些内容和这个可怖的房间有什么关联。 没有比一具具残缺的尸体整齐地摆放眼前更触目惊心的事了。 她随着程千的目光看向头顶的天花板,上面交错散布着一根根从玻璃槽里通来的透明管,澄澈的暗色液体注满透明管。 “……那里面注满的液体是浓缩过的粒子。”程千解释。说完他走到房间尽头,低头背对着纪文心抚摸着些物品。 纪文心揉揉眼咽下不适,小心地跟过去。 房间尽头所在伫立着一个巨大的箱体,周围整齐分布着各式电子操作仪器与按钮,占地广阔。只是大约是年久无人使用了,上面布满了陈旧的锈迹。而所有的透明管都通向了这个巨大箱体,接着又从箱子底部回流而出。 程千抬手擦拭操作台上的薄尘,眼中流露出怀念:“这个地方在公司成立之前,在更早的十年之前就存在了。” 纪文心咽下两口口水终于发问:“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这鬼地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她的话语里带着喘气声,还有难以掩藏的颤音。她受不了了,她受不了程千似善非善、无厘头的解说了,更受不了这地下室里封闭又可怖的阴郁气氛! 程千倒一点都不着急,似乎也不怕纪文心会跑掉。他接着方才的话题悠悠道: “还记得我刚刚说过的吗?粒子的位置与动量会与各自相互影响,因而观测者的观测行为也会对最终结果产生影响。这是世界的因果。或者换个你能听得懂的说法,这个房间中你看到的所有人和躯体,都在进行‘观测’。”他的手掌拍上前方的巨大箱体,发出碰的闷响,“而这个试验的行为,不仅能影响到现在的结果,也能影响过去和未来的结果。” 纪文心依旧似懂非懂地抓紧胸口的衣衫。 背对着她的程千此时忽然会转过头:“纪文心。你在这个世界中是重生过的吧?你说想起了你的死因,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重生?” 纪文心呼吸一窒。她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在这个不平衡的世界,她被生活磋磨得只有能力考虑所有眼前的艰辛与怨怒,却没想过,自己可以重生并且世界发生转变的原因。 程千摘掉眼镜,用手触碰背后的透明管:“你应该清楚,我也是重生的。而我,曾经为了探寻重生的理由,也为了你,建造了这里。” 对于从前来说,重生从来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因为这往往伴随着纪文心的死亡。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永远都没有重生的机会。 在最开始重生的那一世,他也没想过要寻找其中的因由的。只不过,当年复一年的混乱扰乱了他本来的人生,当越来越离奇的现象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地便想要知道这背后真正的因果。 是他搅乱了时空的变化还是时空的变化影响了他的人生轨迹? 究竟是死亡的意外不断在纪文心身上重演导致了时空的轮回还是因果的错乱让她躲不过死亡的阴影? 假使她的死亡真的是难以撼动的必然,那么,人为地对变化过程进行干预是不是会让结果变得更好一点? 此时程千朝着纪文心拍了拍手□□积庞大的金属箱子:“这其中原先进行的是干涉实验,里面有另一个你。只不过那都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的事情了。在这一世,我,嗯,如你所知,记忆出现了一点变化,在前几年把与你有关的东西都忘记了。这个实验室在这一世被发现的当初,我也并未投入过多关注,后来就废弃了。” “不过万幸,在救你的那一天,从前的往事又逐渐全都被我捡回来了。” 他平淡的声音有了起伏,亦变得越来越轻柔,最后柔软得甚至带上了情意。 “所以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把这里摧毁掉,把这个扭曲的根源,销毁掉。为了保护你。” 程千的话一句接一句从他口中吐出,犹如带着黑色力量的禁咒,把纪文心的头脑缠得一团混乱。她的头越来越痛,弹跳的神经刺激得她脑袋快要炸开。 纪文心痛苦地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眼前的血红也变得越来越浓烈,好像眼睛里随时能滴出血来。 程千也在纪文心身边蹲下,爱抚地揉上她的发顶:“看来是我说的太多了,应该给你时间好好消化。”他仔细地圈上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先走吧。下次再来,给你慢慢细说。” 纪文心头痛得整个人都一片昏沉,由着程千将她带出了这个埋藏在地底的、隐蔽又压抑的空间。 直至出了大厦的门,夜风打在纪文心的身上,她才感到稍稍好过了一些。只是稍稍一回想起方才在地下室里看到的一具具死体,她就忍不住恶心犯吐。 她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闭着眼。顾忌前边开车的司机,她很久过后才虚弱地问另一边的程千:“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顺着之前在音乐会上的记忆回想下去,她记起了不少她遗忘的往事。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她前世有一次似乎也是在音乐会回去路上被枪杀的。 对她起杀意的持枪行凶者们是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 是了,她鲜明记忆中的父母都是她的养父养母。而她本来真正的父母早在她年幼的时候就不在人世了,因公殉职。她的亲生父母是正直正义的警察,正因为这样的正义的特质,惹怒了不少隐匿在黑暗中的势力。毒、私、赌、娼,永远都与黑暗为伍,永远都于正义作对。所以生父生母理所当然都遭到了报复。他们当年的死状据说很惨烈,被人抛尸于光天化日下的闹市街头。就连这个,也是从养父母的口中听来的。 而躲过一劫的她却被迫不得不放弃有关他们的一切,为了自己的安全,在养父母的羽翼下重新开始一段伪造的人生。养父母是亲生父母的至交,为了她,不惜用了死遁,隐姓埋名搬到a市从头开始。 关于养父母的这些事,是前几世后来从程千口中得知的。在前世的某几段时间,她同程千的关系还不错。 纪文心坐在车里,没等来程千的对她问题的回答,于是又沉浸到对过往的回忆中。随着不断刺入脑海的所见所闻,她对过往的记忆也在刺激下一点一滴地浮现了出来,逐渐拼凑出前世完整的样子。 “到了。下车吧。” 纪文心才刚又回想了一些前世,亦或者可以说是前几世的事情,就被程千的声音打断了。她往窗外一看,又是回到了程千的那幢三层楼的别墅。 第44章 站在别墅门口,纪文心不自觉地仰头朝三楼望去。看到三楼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些日子在那个黑暗阁楼中翻到的相片。她的目光寻找着三楼房间那扇窄小的窗户。 程千看向纪文心,接着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三楼。 “三楼,怎么了吗?”他问。 纪文心将目光撤回来,转眼望向夜色中的程千。 她想着,既然连刚刚那样诡异的地下室她都见过并且接受了那种怪异的情景,那么关于在程千家三楼的所见告诉他应该也未尝不可。 于是纪文心将自己当日在三楼那个房间里所见到的景象全部告诉了程千。 她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担心程千会不会对随意进入那个房间不快,毕竟房门是用特殊的门锁锁着的,虽然她也不甚清楚门锁是被她怎样打开的。 然而程千却又轻笑起来。他今晚上笑的频率多得不可思议。 “你果然还是承认进去过了。”他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纪文心惊疑不定地眯起了眼。眼中还带着酸痛的不适感,她看着程千站在门廊灯下的样子,带了一层朦胧的虚影。 “你早就知道了?”她问。 “当然。”程千也将目光从三楼收回,看向纪文心浅笑,“是我特意想让你去进去参观的。” “为什么?” 程千走过来搂过纪文心的肩膀,将她带向屋内:“为了试试你到底进不进得去,为了能让你尽早想起一些事情,也为了……”他的话此时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也为了让你看看我曾经的痛苦。 纪文心皱起眉。 她一边走一边继续问:“那间房间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东西?还有那些冲洗出来的相片——” “你要不要再去确认清楚?”程千说罢,不由分说拉着纪文心再次踏入了三楼唯一一间房间。 打开房门,程千找到隐蔽在角落的电源开关按下,头顶的暖黄色光照立即洒满了整间室内。 在灯光下,纪文心才看清了,这间房间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不少。一如先前所见的那般,压抑,沉闷,充满令人窒息的凝滞重量。并且,她看清了密密麻麻爬满了墙上的黑色文字。来来回回只有三个文字:“纪”“文”“心”。铺天盖地从头至尾,歪歪扭扭地织出一张黑色的荆棘之网,紧缚于她身躯。 而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照片,纪文心捡起来,看到上面全部是各种不同女人的照片。有的被撕掉了脑袋的部分,有的是手脚,还有的被中空地撕去了眼睛的部分——跟她在大厦地下室里见到的尸体一模一样的残缺状态。 房间更远的地方,有桌椅床铺,还有像摄影暗室一样的工作台。 纪文心越来越心惊,也不知该从何问起。她张张嘴,只说:“你不是有抑郁症?”她不由自主地抓紧自己的发梢,“你难道还想再杀我一次?!” 程千却是收起了笑容:“你还不明白?我从来都不会害你。” “你先休息一下。”说完便大步走向门口开门欲出。 纪文心紧随其后却被他一把推向室内。她跌跌撞撞稳住脚步追上去喊:“你要干什么!” 只听得程千带着丝丝情意温柔声调:“我这是为你好。”接着“碰”的一声门在纪文心眼前飞速合上。 门被紧紧锁住,无法从里面打开。纪文心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只能狠狠地捶上门板。 回身面对这间过于恐怖的房间,晚上关于大厦地下室的画面又源源不绝地浮现出来。她无力地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也不敢过于直面满墙的黑色文字,只好把头埋在膝盖中。 头痛欲裂,她在与头脑中各种支离破碎的幻象斗争,灵魂在前世各个世界与现今的世界来来回回,最后体力不支,就着膝盖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也不甚安稳,一会是前几个世界自己被残害的场面,一会又是这个世界里地下室玻璃舱中一具具漂浮在液体中的残缺尸体,画面相互交叠,让她冒出一身冷汗。 浑浑噩噩迎来了第二天。多亏了上回纪文心没将房间里的窗帘拉严实,白日的天光从窄窗里照了进来,提醒她第二天的到来,否则她完全分不清日夜。 纪文心在门板背后缩着睡了一夜,睡得极累。手机和包全不在身边,只有这个阴郁的房间包围着她。 房中四周寂静无声。三楼平日里就鲜有人上来,此时她被关在这里更加不容易被外人注意到。更何况,这里是程千的地盘。 她强忍着不适站立起来,寻找着可以出去的方法。即使这个地方有多么令她难受作呕,她还是一件一件桌椅家具,书本纸张翻找过去,意图找到一丝可以联系外界或者跑出去的方法。 然而一整个上午过去,遍寻不见,只发现一个装满女人衣服的衣柜。 头顶上的电灯虚弱地散发光亮照亮房间。墙上写满她的名字,像诅咒,带着歪曲的意念,她一直都不敢长久地直视。 她在屋内用尽力气大声吼叫,也无人理睬,只凭白消耗了她的体力。 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终于有人来了。 门被打开一条缝,程千站在门外,清凉凉注视她。 他身后走上来几个纪文心眼生的人,端着饭菜。 纪文心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想要抓住程千的衣袖:“我休息够了!”她说,“让我出去!” 话没说完她便想趁机从门边逃走。只是到底没有那么容易,她很轻易地便被几个陌生人抓住提了回去,跪坐在地板上。 她无力地转头看程千,眼中带了丝渴求:“让我走吧!” 像是心中想法被印证,程千果不其然没有答应。他半蹲下来,伸手拍拍纪文心的脑袋:“乖,先吃饭。” “为什么要让我呆在这里?!你这个凶手!” 程千挑挑眉:“凶手?昨天不是已经全都带你看过了吗?我在保护你。我们不是说好等到实验室被清毁了,再带你过去看看的吗?”他扶了扶眼镜叹气,眼中好似有些无奈,“外面太危险了。对你生命虎视眈眈的罪恶组织,无时不刻存在的意外。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这里最安全。” 说完,他身后的助手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根细长的黑色锁链,上面连接着铮铮镣铐,然后那镣铐,毫不犹豫地,被套上了纪文心的脚腕。 纪文心不可置信地看着脚上的链条,再看着一脸淡泊的程千。镣铐链条很长,另一端就被钉在门前不远的地方。 她意识到之前是她对程千掉以轻心了,没想过程千还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对待她。她先前对他的感情挺有些复杂的。一方面感到自己曾经对他抱有过好感,一方面觉得他在现在的世界对自己不错帮助了她不少次,然而另一方面,她也对记忆中杀害自己的程千感到犹豫。 程千一行人并未给纪文心过多时间思考,他们又继续将纪文心关回了房间内,只留下饭食。 门口因为脚镣的关系没能完全关紧,留了一条细缝,栓了保险链条。 纪文心瞪着面前的食物,一口都不想吃。午后便有人来收了原封不动的食物。 脚上的链条看着细细长长,实际却沉重得很,走一步便发出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回响在房间里空洞寒凉。脚上的枷锁掰也掰不开,砸也砸不动,纪文心的活动范围就只能限定在整个房间里了。 纪文心趴在唯一的窗口向外探看。窗子又小又窄无法打开,也无法让人从室内爬出。她透过窗子看下去,只能看到程千家门口一角,以及歪斜角度下周围的植物树影。 忽然,在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段迟。纪文心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于是没有犹豫地拼命敲打玻璃窗,窗户被拍得啪啪作响。 可段迟像是听不到一般毫无反应。程千从内走出来同段迟交谈,他们不知说了什么,许久过后,段迟面色不佳地又走了,只在临走时无意识地朝三楼瞟了眼。 房间里的纪文心已经用硬物砸向那扇玻璃窗了,但钢化的玻璃完好无损。 她绝望地躺倒在地上。一整天没有进食让她筋疲力竭。 此时楼下送走段迟的程千也向三楼的小窗看了眼。 …… 段迟是来问程千找纪文心的。当然他也没想着能够顺利地一次就闻到纪文心的下落。手下的犯罪组织在已逐步被他亲手清理,昨晚在剧院后门与人交火的只是残留的一小部分余党,也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现在应该没什么可以直接威胁纪文心生命的组织了 ——不管怎么说,她只能由他来摧毁。 不过段迟不着急。他所认为的最大威胁他已经除去,他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来。他一直对手下这些组织是纵容的,直到那一天听程千说起他们依旧对纪文心这条人命虎视眈眈,他才猛然想起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早在前几世认识纪文心的时候大概就注定了他与她之间的路走的不会太平顺。 近十年前的段迟、几次重生前的段迟,在一个天光明媚的繁华街头见到了纪文心。说一见钟情这个词也许有点可笑,不过这件事确实发生了,从此后她的身影便留在了心中。 然而还没当他完全将心中爱慕付诸行动,他便出了次车祸,他撞了人。车祸对他这种无法无天不谨慎驾驶的人来说家常便饭。当他下车查看,却赫然发现被撞伤亡的正是那个他先前一见钟情过的姑娘! 送医抢救无效,伊人逝去。在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便已全部结束了,这怎么能让人接受?! 万幸,他重生了。 抛弃了家族早先安排给他的工作,选择了救死扶伤的职业;千方百计找到纪文心,千方百计地对她好,并正式冠以她一个特殊的称谓:“未婚妻”。这段时间大概是他最愉快的一段日子了。 在这过程中他知道有个叫程千的男人一直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找到程千,程千却只简单地对他说了一句话:“请你保护好她。” 那是当然,他会保护好她的。 ——不过段迟食言了。 他掉以轻心,没能保护好她。纪文心最后居然被他自家的人手报复而死!悔恨悲痛来形容当时的他并不为过。清理解散组织过后,他仍旧一直试图寻找能与她相似的人。可是不对,怎样都不对。 伴随着这样的执着情感,他仍旧在重生。他一边寻求着她对他的注目,一边与程千相互使绊。他提前解散了会实施报复行动的组织,依旧无法避免纪文心的意外身亡。 段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只清楚地发现,他永远不能将纪文心的生命挽留下来。 既然无法挽留,那就由他来摧毁好了? 爱之深,怨之沉。 没了纪文心的世界他该怎样度过?他可以寻找相似的替代品。虽然怎样都不对,但聊胜于无。他找来了所有与她有相似特征的年轻女子,取下她们的眼睛鼻子脸颊手脚身体躯干……东拼西凑地拼出了他理想中的样子。 这个东拼西凑出来的“人”永远不会离开,也不会随着时空的转变而消逝。他还挺满意的。 第45章 段迟离开后没多久,待在房间里的纪文心就听到了三楼楼梯方向传来了人走动的声响。她抱着力气将身子拖过去,从细开的门缝中向外拼命看去。 是程千,他单独上楼来了。 纪文心快要僵化的脑子此时转动起来,她努力盘算着说服程千让自己出去的办法。 等到他刚走到门前,她就用此刻她能用的最大声音对他说道:“程千!让我出去!我看到段迟了!” 程千也没打开门,就站在门边隔着一条细细的门缝与她对话。 “哦?你想向他求救?”他说。 纪文心顿了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可现在的情况又与折磨有什么不同?!”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的良苦用心。” 程千说着解开外面的保险栓,把门打开。纪文心正斜坐在屋内的地板上,只能抬头看着突然闯进的程千。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面上还带着淡笑,是她从未见过的古怪。 他手里捧着一台轻薄的电脑,缓缓在她面前蹲下:“你知道那个人有多可怕吗?”他边说边打开电脑,进入程序。 连夜的东奔西走与挣扎闹腾,纪文心滴水未进,现在的体力已经流失了大部分。 她双眼无神地看着程千点开电脑上的程序,进入到一个视频的窗口。 视频的镜头角度在高处,带着镜头的弧度。画面中是一个空无一人的大房间,两旁都是陈列柜,光线阴沉,装饰风格却很眼熟,像是她曾经去过的段迟的家。 “等着。”程千此时开口对她说。 许久之后,镜头中出现了人影,正是段迟。他慢悠悠踱到房间中,背着手欣赏玻璃陈列柜中的物品。受镜头视角影响,纪文心看不清玻璃柜里的东西。 没多久,段迟走到镜头正中双门紧闭的木柜前。木柜足有一人高,大小与衣橱相近。他先伸手抚了抚门把手,然后才将柜门打开。 衣橱里的玻璃缸中吊着一个人。是段迟最满意的艺术品。他有些着迷眷恋地将脸贴上玻璃,只有“它”永远不会背叛他。 而在摄像镜头另一端看得清清楚楚的纪文心却连胃里的酸水都要吐出来了。那具尸体显然不能被称作人,而是用无数不同的身体部位拼凑缝合出来的完整人体。 她痛苦地别过眼,不再去看电脑屏幕中的影像。 “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连话都说得有气无力。 “他很危险。”程千淡淡,“那具身体是照你的样子拼出来的。知道昨晚在地下室里看到的人都是哪里来的么?就是他用剩下的。” 纪文心忍着恶心再看了眼屏幕,那具身体上的脸庞,确实和她的有着七八分相似。 程千见她确认完毕,便合上了电脑屏幕。他斜着眼对她说:“现在知道了?” 纪文心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仰头看向天花板,入目的只有满墙黑色变形的手写字体。 她不再想知道程千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这些字迹,他身上又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程千习惯性地揉揉她的脑袋:“等你记起一切。等可以确认安全的时候。” 然后他带着电脑走了。 纪文心愣愣地对着天花板上的黑字发呆。 思考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缓慢,只有关于前几世的记忆不断填充着她的脑海。 接下来又过了好几个日夜。她每天机械本能地进食生活,等待程千遥遥无期的放生。程千都会定时来看望纪文心一次,像是在确认她的安危一般。 其余时间,纪文心便整日整夜地与这间阴郁房间中的怪异物品相伴。 恐惧。 难过。 失望。 这些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消散了。 纪文心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也渐渐不再理会看望她的程千,不去央求他放她走。 时间长了,即使她已经能把所有过往的记忆回想整理出来了,也依旧不再想着去反抗。 直到有一天,她透过三楼的房间门缝见到了一个出乎她意外的人。 小红。 小红从门外把保险栓去除,急匆匆跑进房间内。她披着一件白大褂,气质与夜场上班时纪文心所见到的样子迥然不同。 纪文心混沌的双目在见到小红之后有了点神采,她张张嘴直到小红走到她跟前才干哑着嗓音说道:“小……红?” 小红的脸上除下了飞扬跋扈的大浓妆,素净的脸明晃晃显露在暗沉的室内,声音中也透着干练:“小文!跟我走!” 纪文心虚弱地睁大眼。一瞬间她都要以为前一世的小红回来了。从装扮气质,无一不透露着前世她所认识的小红的熟悉气息。她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 “你怎么过来的?” “程千这两天在外地对付段迟。他的人手被我支开了!趁这段时间你赶快走,不然他的人手要赶过来了!” 听到可以跑走,纪文心也没再多想,拉上小红的手便跌跌撞撞地一路冲了出去。 房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连一开始见过的那位家政阿姨林嫂都不在。 长时间待在那件房间里,纪文心的腿脚还有些虚软。直到坐上小红准备好的车驶出别墅区的范围,纪文心才有余力向小红发问:“小红?你怎么会来——”说着说着却是流下了泪。 “我在这个世界停留不了太长时间!”小红在前面开着车,头也不回,“托程千搞出的那堆试验的福,我还能跑到这个世界!你死后,很多人都变了!” “我带你去长风大厦地下的实验室。那个实验,我也有参与!重生什么的只不过是有点复杂的物理现象,只是产生的后果往往令人难以想象。” 纪文心一点都不怀疑小红会参与进那样的实验。因为凭借她的头脑,搞那样的研究完全是可能的。只不过—— “你是另一个世界里跑来的小红吧?!为什么带我去那里?”纪文心虚弱地问。 小红这时候却不说话了。 一段时间后,车子在大厦不远处的停车场停下。 楚小红同纪文心一起下车。 这时候小红才边走边说:“你相信人的意志永远不灭吗?即使肉|体凋零,精神的波频与粒子依旧停留在时空里?即使受到时空错位扭曲的影响依旧存在不灭?” “我不信!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神形俱散!死人就该乖乖地化成灰躺在泥地里成为一块墓碑!”小红说着说着冒出了戾气。 “他们那些人借爱重生、扰乱时间,不过是仗着爱的借口为所欲为罢了!” 两人这时已经来到了大厦通向实验室的走道。 小红的眼神变得阴渗渗的:“可是纪文心。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这样死不透的怪物?” 纪文心单调空洞地发出一声“啊”。 “作为多年好友,我不忍心看到你再这样下去了!”语气里有哀求狠意痛苦也有决绝。 纪文心受到了真正的恐慌。她从前最亲密的小红,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这种感觉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是真实的,她的父母是假的,她从前的爱人是伪善的,她曾经的爱慕者是残忍的,就连最好的朋友都在骗她。所有人都用着为他人着想的理由做着欺骗背叛的事。而整个世界,大概也只是一个谎言构成的空中楼阁。 在心底蔓延的黑色绝望没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加深刻。 她抖着身子转过身:“我先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小红看了下时间,同意了。 纪文心向一脸奇怪的前同事借卡刷过门禁,搭着电梯来到了大厦的顶楼。 天已入秋,桂树枝梢间缀起了星星点点的金白花粒。风一吹,浓郁的香味随着气流几乎能一直飘散到大楼高层。 纪文心站到了长风大厦的顶层的最边缘的栏杆之上。 隔着茫茫的距离,她仿佛也嗅到了桂花开得极好的香气。她闭上眼睛好似陶醉在这种缱绻的气息中,然后张开双臂,朝前轻轻一倾,便从最高空跃了下来,姿势优美。 地心的重力吸引着她不断向下,高层的凌冽之风挂得脸颊生疼,然而她却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自由了……” 这一次,自己的死亡决定权终于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伴随着剧痛,纪文心失去了意识。 …… 纪文心感到头有点痛。 眼皮沉重得张不开,只是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 越来越清醒后,她终于睁开了眼。 她躺在一张床上,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垫。而眼前,透过还有些朦胧的眼帘,她看到她的眼前也躺着一个男人。 那人五官俊秀,皮肤白得没有血色,也跟着睁了眼。是程千。 程千伸手将她捞进怀中:“再睡一会……” 纪文心不由自主抖了抖:“我做了个噩梦……” “嗯?” “梦到我重生了好多次,去了不同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梦里面你也变了。我好怕,一觉醒来,我们就不相爱了。” 程千拍拍她的背:“别吓自己。这叫婚前恐惧症。”他垂着眼,眼里疯狂复杂的神光一闪而过。 “嗯。”纪文心不安地往他怀中钻了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