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 第一节 在一个边远的西部小城,马卫国、四化、铁头三个高中生正享受着成长的快乐与烦恼。青春年少的他们肆无忌惮地挥霍着过剩的精力,流行音乐、武侠小说是那个年代留在他们脑海中最深的记忆。一个叫杨朵朵的北京女孩的到来改变了一切,马卫国沉迷于她的天使般的美丽公主般的高傲大都市赋予她的时尚和见多识广。他跟踪杨朵朵却被发现了,从而得以进入白雪公主的闺房,就像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一样成为朋友,并开始接受音乐的启蒙。在马卫国的眼中,杨朵朵就是“维纳斯!” 向左看,小龙女长发飘飘,白衣似雪,面带天使般纯净的微笑,轻盈地走来;向右看,王语嫣攥着武林秘笈,眼角秋波流转,飘向自己。那微笑,那眼神,把人的骨头都看酥了。正在这时,赵敏不知从什么地方兀然地冒了出来,脸胀得通红,眸子中燃烧着嫉妒的火焰。 “你这个花花公子,负心郎!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左拥右抱了。今天我就断了你的子孙根,看你以后怎么拈花惹草?” “你这女娃……” 话音未落,赵敏飞起一脚,正踢在裤裆上,那叫疼啊! 小龙女和王语嫣异口同声: “卫国!” 马卫国趴在课桌上,在梦里一会儿美的“嘿嘿”乐,一会龇牙咧嘴,好像真的被人踢到了命根子。 “马卫国!”耳畔响起一声炸雷,马卫国终于从梦中惊醒,好梦被人搅了,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凶狠的眼神像杀人的匕首刺向眼前胖胖的女同学李芳——外号“葛洲坝”,睡觉时哈喇子像滔滔江水,绵绵不绝,能把一本课本阴透了。 李芳被他恐怖的眼神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就像面对一个要与仇人性命相搏的武林高手。马卫国看到李芳害怕的样子,马上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声问道:“葛洲坝,啥事啊?” 李芳从恐惧中缓过神儿来,她最讨厌别人叫她的外号,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讨厌!瞅你那死糗样,做啥美梦哩?”说着,在马卫国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马卫国咧咧嘴,也没发作,比梦中赵敏踢的那一脚轻多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耽误我睡觉!”说罢,作势又要趴下去。 李芳一把薅住马卫国的耳朵,把他从座位上揪了起来,“甭说我没告诉你哈,你那两个死党正在操场上被人欺负咧,你管不管?” 马卫国像被针扎了一样,“噌”地一下蹿了起来,完全清醒了,他看了一眼李芳,掉头便向外跑。 太阳就像一个脸色苍白的病人,孤零零地悬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有气无力地释放着虚弱的光线,投射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一个破败不堪的篮球架歪歪斜斜地立在一堆石头中间,要不是这些石头压住篮球架的底盘,恐怕早就倾覆了。风雨洗礼后的篮板上钢筋篮筐已经不见,露出霉黑的木板。篮球架上还有人晾晒了被子,被子上是一个尿出的不规则的地图。小城上空断断续续飘荡着喇叭里的秦腔声,在呜咽的风声中含混不清,听不真切。 篮球场上,稀稀拉拉的学生三五成群地玩耍着,而马卫国的两个死党——铁头和四化正站在篮球场中央,像两个对决的大侠一样对峙着。四化脚底下踩着一个篮球,经过无数双手无数日月的拍打搓磨,篮球的外皮早就磨平了,软软塌塌的,四化的脚踩在上面,陷下去一个坑。 铁头心疼地看着四化脚下的皮球,就像看着一个身负重伤、被敌人踩在脚下的老战友,小声提醒四化:“你轻点,漏气,别踩瘪哩!” 四化轻蔑地一笑,用脚蹍了蹍篮球,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斜着眼睛看了看胖乎乎、圆滚滚的铁头,仿佛踩在脚下的就是铁头。铁头觉得他那副德行就像电影里小人得志的汉奸狗腿子,地上的皮球就是被他蹂躏的革命战友,登时胸中充盈着同仇敌忾、血债血偿的慷慨和悲壮。 四化挑衅地说:“你敢不敢跟我赌一哈?” “赌啥?”铁头警惕地问,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落入敌人的圈套。 “要是额射中篮板,你就把蛤蟆放葛洲坝书包里……” 铁头气躁躁地反问道:“人又没招你,干嘛要捉弄人家?” 四化目露凶光,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蹦,恶狠狠地说:“谁让她睡觉流哈、喇、子!” “你睡觉不流?” “额的不恶心。” “人家才不恶心咧!” 四化的眼神充满了狐疑,意味深长地问铁头:“你是看上她了吧?” 铁头被四化看得心里发毛,气急败坏地辩解说:“你胡咧咧啥!我咋会看上她?” “咋,人家配不上你?”看铁头恼羞成怒的样子,四化非常得意,不依不饶。 铁头张口结舌,红着脸说:“她……她……她屁股那么大!” 四化愣了一下,随即爆发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鼻涕四溢,弯下腰,把破篮球抱在怀里,蹲在地上笑了个够,直到跌坐在地上。铁头窘迫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四化笑岔了气,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抱着篮球,艰难地站了起来,指着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别光屁股……笑……笑人破裤裆!” “额就是没看上!”铁头以革命烈士宁死不屈的倔劲儿坚持着,情窦初开的心怀既敏感又羞涩,朦胧的情愫就像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苗,既不敢暴露在阳光下,也经不起风吹雨打。 四化不再理睬不知所措的铁头,嘴里大喊一声“成交”,运足全力将脚下的篮球踢了出去,耳边是铁头的一声嘟囔——“又不是足球,咋能用脚踢咧!” 破空而出的篮球或许是对自己被当成足球踢深感不满,远远地偏离了篮筐,飞出了篮球场。四化和铁头愣怔着目送篮球远去的身影,寻找着它的落点。“力气太大咧!”四化遗憾地说。 篮球场边的小路上,两个城里的混混——罗刚和李春雷正骑着自行车,嘴里哼着跑调的流行歌曲,漫不经心地晃悠着。喇叭裤、蛤蟆镜、花里胡哨的衬衫,松松垮垮地趴在车把上,一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样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社会正在经历急剧的转型,从港台吹来的流行风席卷大陆,几十年来笼罩着人们生活的紧张氛围在和煦的春风中被扫荡得无影无踪。在这种暖意融融的环境里,人们感到新鲜、感到刺激,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失落。精神世界里的某根支柱被瞬间抽走了,却没有东西可以填补它留下的空缺。于是,只好茫然地沉溺于感官的刺激和满足中,捕捉那些新潮的流行的符号,贴在自己身上,标榜个性,宣扬自我的前卫和另类。内心的空洞要靠外表的粉饰来充实,但空虚的依旧空虚,无聊的依旧无聊,兴奋的、炽热的眸子深处照旧潜藏着落寞和寂寥的阴影。正是这种精神状态造就了罗刚、李春雷这样混迹街头的青年,还有高等学府里那些如饥似渴地吞咽精神食粮、高谈阔论笛卡尔康德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的的莘莘学子。他们看似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但出发点却是一样的——填补内心深处的那个黑洞。 此刻,李春雷正满脸陶醉、摇头晃脑地哼着《信天游》,一句“我低头”才出口,就觉得脑袋上挨了一记重击,眼前一片金星,连人带车栽倒在地上。罗刚停住车,幸灾乐祸地说:“让你娃低头,跌破你的头!” 李春雷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嘴里骂骂咧咧:“哪个狗日的丢东西砸老子?”一眼瞥到了滚到路边的篮球,连忙在篮球场上寻觅着罪魁祸首。四化和铁头还站在篮球场中央朝这边张望,目标很明显。罗刚抱起篮球,和李春雷径直走进篮球场。 铁头老实,四化除了欺负铁头之外,见谁都怯几分。现在看到自己闯祸了,想跑又不敢跑,只好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罗刚和李春雷凶神恶煞地向自己轧过来。四化用无助的眼神看了看铁头,铁头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罗刚和李春雷一人一个,将四化和铁头薅着脖领子拎到了操场旁边。四化和铁头像两个罚站的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站着,四化的手脚在微微发抖,头也不敢抬。李春雷厉声问:“哪个丢的篮球?” 四化和铁头都不敢吭声,被李春雷一人踢了一脚,“额再问一遍,是谁?再不说,捶你两个瞎熊!” 四化到底还是不想连累铁头,用比蚊子还细的声音回答说:“是额!” 罗刚取下蛤蟆镜,一边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哪个分厂的?” 四化和铁头懵懂地看着罗刚,用普通话怯怯地回答道:“子弟学校的。”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李春雷一巴掌抽过去,把四化的眼镜打飞了,脸颊上留下火烧火燎的一片红。眼镜摔在地上,一枚镜片摔碎了,四化的自尊也破碎了,他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李春雷看出他要发作要反抗,嘲笑道:“你个崽娃子,还要跟老子比划下?”说着就想冲上去继续修理四化,但被罗刚一把拉住了。 罗刚白了一眼像发怒的猛兽似的李春雷,责备道:“瓜皮,注意哈素质,人家念书的娃讲究五讲四美。” 李春雷嬉皮笑脸地说:“额让他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哈!” 罗刚推开李春雷,从地上捡起四化的眼镜,端详了一下,“呸”,朝幸存的那枚完整的镜片吐了一下口水,认真地擦拭着,然后亲手给四化戴上。四化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了,他被罗刚出乎意料的举动震慑住了,失去了反抗的勇气,但内心的屈辱和愤怒并没有随着反抗的冲动一起冰释,反而在心底积聚起来,等待着一个爆发的契机。直到这时候,他才察觉有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李春雷的一巴掌把他的鼻血煽出来了。 罗刚兴致勃勃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蘸着四化的鼻血,给他画了两个红脸蛋。罗刚化干戈为玉帛、缓和紧张气氛的初衷并没有得到四化的理解,反而深深地刺痛了他已经伤痕累累的自尊心。 李春雷不依不饶,又走上前,把两个中学生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找出几张可怜巴巴的毛票。他鄙夷地看了一眼铁头和四化,“穷得叮当响,记下,明天拿两块钱来,赔偿额的损失。明天这个时候,就在这个地方,要是敢不来,小心你的尻蛋!” 就在这时,马卫国从背后冲了过来,像头疯牛一样撞向罗刚。罗刚察觉到有人从背后袭击自己,本能地向旁边跳过去,马卫国借着奔跑的惯性和冲击力,腾跃起来凌空踢出一脚,踹在罗刚的腰眼上。罗刚被踹得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摔翻在地,手捂着腰,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马卫国一手拉起一个,拽着四化和铁头就跑。李春雷“啊呀”怪叫了一声,追了上去,罗刚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来。 几个人的身影在大街小巷中风驰电掣般地闪过,就像刮过一股旋风,不明所以的行人纷纷闪避。马卫国的姐姐马红梅刚好下班路过,先是看到弟弟像尻子后面有饿狼在撵着一样,玩命似地从面前跑过去,刚想叫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人就没影了。一回头,又看见自己相好的罗刚和他的死党李春雷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李红梅用奇怪的眼神望着罗刚,罗刚迟疑着站住了脚。 李春雷还在穷追不舍,忽然听到下面“嗤啦”一声,一副倒霉到家、非常无奈的表情浮现在李春雷的脸上,喇叭裤窄巴的裤裆撑破了。他只好用手捂着裤裆继续追逐那几个学生娃,嘴里骂个不停,可是速度明显跟不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卫国三个人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马卫国、四化、铁头终于甩脱了追兵,靠在一堵墙后面喘着粗气。四化和铁头惊魂未定,看着同样满头大汗的马卫国。这种拔刀相助的事情马卫国干了不止一回了,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哥、两个懦弱无能的小兄弟的救星。感激的话就不必说了,彼此相视一笑,心领神会。青春年少时的友情简单纯净得就像一张白纸,令人羡慕令人向往。只是这张白纸迟早要被丢进社会现实的大染缸,渐渐变得面目全非,消失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记忆,令人懒得想起。只有少数的幸运儿凭着种种奇妙的机缘能延续这份比金子还珍贵的友谊,经过岁月的冲洗、擦拭、琢磨,历久弥新,成为毕生的财富。 第二节 马卫国、铁头、四化一起来到铁头的家。铁头家住在一座山上,属于城乡结合部,他们仨站在土墙上面对脚下的县城,享受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开阔与豪迈。君临天下、指点江山一番之后,不知是谁的主意,仨人比赛向对面的墙上屙尿,看谁的射程最远,尿的最高。 三股浑浊的颜色发黄的水柱从楼顶喷射出去,马卫国不忘自己文艺青年的本色,摇头晃脑地吟诵着:“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四化凑过来,讨好地说:“老大,应该是‘黄河’。” 马卫国愣了一下,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忽然惊喜地拍了一下四化的肩膀,“对、对、对,是‘黄河’,改的好,改的好,一字千金、画龙点睛啊!” 四化正想得意一下,一阵风将尿吹了回来,仨人手忙脚乱,提着裤子纷纷躲避。 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仨人无所事事地坐在墙头上,有节奏地晃荡着腿,单调乏味的生活让他们面面相觑。身为老大,马卫国觉得自己有责任活跃一下气氛。他跳下来,面对两个人,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马卫国个人演唱会现在开始!” 铁头一脸的紧张,连忙撕纸团塞耳朵,嘴里嘀咕着:“又来咧又来咧……”四化也是一副欲哭无泪、无可奈何的表情。 马卫国扯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子,嘶哑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已经撞击过来:“我曾经问个不休……啊你何时跟我走,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铁头和四化表情木然地看着又唱又跳、自得其乐的马卫国,其实早已经习惯了。“他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额们的痛苦之上!”四化对铁头说了一句。 马卫国在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舞台上跳着唱着,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终于唱完了《一无所有》,大汗淋漓地一屁股坐在台上,感觉似乎很爽。 铁头从耳朵里掏出纸团,走到一座钢条搭成的架子前,笔直地站着,比照上面画着的横线量自己的身高,确认自己最近是否长个了。他不知听谁说了一句,“女生未必在乎男的长相英不英俊,但个子一定要高”,所以最近对自己的身高格外在意。“如果我一米八大个,高大威猛地站在葛洲坝面前,她不开闸才怪!”铁头美滋滋地想着,脑海里是葛洲坝发呆的眼神望着自己,不自觉地吞咽口水的情景。 铁头转向马卫国:“老大……” 马卫国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随口道:“身上长了个儿没长?” 铁头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被马卫国无情地戳破了,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四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马卫国:“老大,那两货说要两块钱,咋弄?” 马卫国抓起一块砖头,用力掼在地上,砸出一串火星子:“给球!” 这时,从铁头家门外传来一个中年女人古板的声音,“喂……你们仨……” 仨人回头,看到一个带着酒瓶底眼镜的中年妇女正在往里张望,是他们的班主任吴桐。仨人慌忙把头缩了回来。四化低声道:“狼外婆。”马卫国作出一个“嘘”的禁声动作。 吴桐站在门口,气定神闲地喊道:“别躲咧,我看见你们了,你们仨快下来集合……” 仨人无奈地相视,马卫国再次探出头,苦兮兮地说:“今日个可是礼拜天啊!” 马卫国、铁头、四化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吴桐像押解犯人一样跟在后面,把这个捣蛋三人组押下山,一脸的得意。走在路上,马卫国的脑海里忽然蹦出北岛的一首最短的诗《生活》:网!他觉得就这一个字,精确地道出了生活的真谛。他扬起脸来,望着那依旧病怏怏地没有一丝生机和耀眼光芒的太阳,觉得自己就是活在一张网里,老师在学校里张着网,回到家里,老爹马建设那张时刻板着、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面孔又是一张让人窒息的网。自己像条无助的小鱼一样,偶尔从网孔里钻出来,自由地浪荡一阵儿,马上又会被他们逮回去。 “网!”马卫国脱口而出。吴桐诧异地问道:“你说啥哩?”马卫国苦笑着没有回答。 星光瓷厂的大门口,红色的横幅在风中摇曳着,上面是几行醒目的大字——“不改革就没有出路”、“改革的步子要加快”、“欢迎杨胜利厂长上任”。 星光瓷厂全体职工庄严肃穆的站在厂门口,翘首以待,马卫国的父亲马建设和姐姐马红梅都身在其中。马卫国和四化、铁头被班主任吴桐押送到班级的队伍中,成为欢迎新厂长上任的群众大军中的一员,每个人都被抹了红脸蛋,手里拿着一把塑料花。在星光子弟学校的方阵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马卫国开始不安分地东张西望,不远处,姐姐马红梅挺着自己丰满的胸脯,高昂着头,一副鹤立鸡群的骄傲姿态。马建设身为车间主任,和其他干部一起在欢迎队列中间的夹道上来回踱步,不时向自己车间的职工发号施令——“站直哩,站直哩!”“左右看齐,连个队都站不齐!”“老李,你少抽一根吧,让新厂长看到哩,多不严肃!”他不时地撩起袖子看手表,神情忐忑不安。 马卫国一见他那副溜须拍马、媚上压下的样子,心中就止不住地厌恶。马建设刚刚做了一个深呼吸,舒缓了一下焦虑的心情,就听到身后的欢迎方阵里忽然冒出一个又尖细又高昂的声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随之是人们的哄堂大笑。 马建设愤然地转过身,顺着笑声的来源搜寻过去,原来是子弟学校的学生方阵里发出的。马卫国用假嗓子把大家逗乐了,见自己的恶作剧得逞,更加得意,把一把塑料花举在空中摇摆着,用更加尖细、更加妩媚的女生继续卖力地吆喝着。正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马建设那张凶神恶煞似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因为愤怒整张脸都扭曲了。 马卫国被吓呆了,举着塑料花的手僵在空中。“啪”的一声,马建设掴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清脆的声音传出很远,让哄笑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对仇人似的父子身上。马卫国被煽红的脸上没有任何感觉,他的神经都已经麻木了,巨大的屈辱感让他无地自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根木头一样戳在那里。他用恶狠狠地目光刺向马建设,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血海深仇。 站在不远处的班主任吴桐推了一下厚厚的眼镜,用指头向马卫国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暗示他不要冲动,但马卫国愣了一阵,还是生气的掉头跑开了。四化和铁头无奈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们本想跟自己的老大共进退,但被班主任吴桐一手薅着一只耳朵,乖乖地回到队列中。 夹杂在人群中的铁头时不时地偷窥一眼不远处的葛洲坝,李芳察觉到铁头居心不良的目光,高傲的地把头摆开了。铁头生气地收回目光,盯着地面,意淫似地把李芳想象成一只骄傲的、胖乎乎的小母鸡。 远处,一辆北京吉普缓缓驶来。马建设招呼大家打起精神,双手打着节拍,学生和星光瓷厂的职工有节奏地抖动着手里的塑料花,整齐划一地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冲出人群的马卫国一口气跑回了家,他觉得自己简直没脸活在这座小城里了。跑回家就是要躲起来,躲在一个没人看到的角落里。冲进自己的房间,马卫国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牙咬得“嘎嘎”响,内心的愤恨无处宣泄,只好用拳头狠狠地擂着床板。 傍晚时分,小城笼罩在夕阳金色的光辉里,相比白天的沉闷和压抑,多了一份惬意的温馨、闲适。人们三三两两地骑着自行车,从街道上驰过,洒下一串串的欢声笑语,车筐里买来做晚饭的蔬菜和肉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跳跃着,仿佛急着一头扎进锅里,变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诱逗得人胃口大开。 马卫国一家住在一栋那个年代典型的集体宿舍——筒子楼里。楼道中堆满了杂物,从家家户户的厨房里散发出饭菜的香味,极具生活气息的各类声音迎面飘来,邓丽君柔美的歌声若隐若现。马红梅拎着一篮子菜穿过走廊,不时地跟邻居打着招呼,走进自家的房门。她在星光瓷厂四分厂的贴花车间做技术员,因为年纪大了不爱和父母一起住,就搬到职工宿舍去了。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她回来跟父母和弟弟一起吃饭。 在这个家里,她和母亲都对马卫国宠爱有加,这让马卫国总是有零花钱在四化和铁头面前显摆。只有父亲马建设对儿子横竖看不顺眼,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马建设有一句时常挂在嘴边的经典台词——“我做了一辈子的高档瓷器,唯一的残次品就扔在家里”。马红梅也搞不清楚老爹和弟弟关系怎么就那么僵,完全不像是一对父子,仿佛是两个上辈子有着化解不开的冤仇的人因为命运的捉弄转世投胎到一个家里;又或者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自然法则在发挥作用;要么就是中年男人的暴躁脾气、喜怒无常和小孩子的叛逆心理在一起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她在父亲和弟弟之间扮演着调解人的角色,只不过今天事发突然,自己这个和平使者还没来得及行动,战争就爆发了。 屋内,马母踩踏着缝纫机,正在给马卫国缝裤子。一条裤子伤痕累累,经过反复的漂洗颜色泛白,磨破的地方被马母细心又熟练地缝合在一起。 马红梅放下手里的菜,对母亲说:“额这个月发了饷给弟买个新裤子!” 马母头也不抬地说:“给他穿个铁裤子也没用。” 马卫国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但内心的波澜还是无法平息。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继续生着闷气,想不到如何把这口恶气宣泄出去,就拿起钢笔在手臂描了一个大大的“忍”字。 马红梅推门进来,挨着马卫国坐了下来,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字,劝解道:“算了!” “他当不了厂长就拿我撒气!”有人陪自己说话,马卫国憋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你咋能瞎想,大一辈子奉献给了厂子,失落是正常的。” “我就看不惯他拍马屁的呕样,一点尊严都没有!” 马卫国的话把马红梅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用指头在马卫国的额头杵了一下,嗔怪地白了一眼马卫国。“他是把尊严都给了你,你瞧你那小心灵全是自尊心!” 马红梅起身走到脸盆旁边淘毛巾,忽然爬在脸盆架子上干呕起来,马卫国关切地跑过去给姐姐拍背。“姐,咋了?” 马红梅掩饰地摇摇手,“么撒么撒……” 马卫国顿了顿,说:“给我2块钱。” 马红梅头也不抬地问:“又要钱干啥?” “么撒么撒!” 随着夜幕的降临,家家户户的窗口亮起了灯光,喧嚣的街道终于安静下来。马红梅喊了几声,叫马卫国吃饭,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她起身走进马卫国的房间,才发现马卫国又躺在床上睡着了,身上放着一个半导体,里面传来歌声。马红梅薅了一下马卫国的耳朵,说“吃饭了”。马卫国这才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调台,选中音乐台后终于满意了。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菜肴,马建设和马母已经吃上了,马卫国走过去,将半导体放在桌角,埋头吃饭。马建设不悦地看了一眼儿子,伸手拿过半导体,换了一个秦腔,继续吧唧着嘴狼吞虎咽,马卫国厌恶地撂下筷子,重新调回音乐台,没好气地说:“我在听《每日一歌》。” 马建设硬邦邦地顶了回来:“能当饭吃?” 眼见父子之间的战火又要重新点燃,马红梅不想看到好好的一顿饭演变成掀桌子、摔碗筷的全武行,连忙出面打圆场:“大,你就让卫国听吧,些许以后能成个歌唱家呢!” 马母插话道:“别亏先人了,把书好好念,考不上大学跟你死大(爸)一样没出息。” 马建设又把收音机调成了秦腔,翻着怪眼道:“额咋没出息了?” “当了35年的工人还是个车间主任,就这出息?” “额这也是铁饭碗,咋叫没出息了?” “你也就这点出息,你看看人家四化他爹……” “四化他爹好,那不是靠歪门邪道上去的……” “那新来的厂长也是歪门邪道……”父子之间的争吵转眼变成了夫妻两个拌嘴。 马红梅无奈地劝解说:“吃饭吃饭,一到吃饭的时候你俩就吵。” 马卫国放下筷子,站起身就往外走。马红梅在身后喊道:“吃饱了?” “饱饱了!”马卫国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了。马建设白了一眼马卫国的背影,把他的名言又重复了一遍,“我做了一辈子的高档瓷器,唯一的残次品就扔在家里”。 马红梅放下筷子,望着马建设说:“大,额们车间的老张师傅毛笔字写的好哩,要不要让他给你写幅字?” 马建设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写啥咧?” 马红梅很认真地说:“‘我做了一辈子的高档瓷器,唯一的残次品就扔在家里’。写成字挂在墙上,你就甭天天念叨咧,跟背毛**语录一样,我耳朵都磨出茧子咧!” 马卫国蹬着自行车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铁头家附近。他站在铁头家创下吼了一嗓子——“我曾经问个不休……”便蹬上自行车,到巷子外面的街道上等铁头,身后响起铁头母亲的一声骂——“半夜三更地狼嚎个球!”马卫国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不是因为挨骂,而是对自己美妙歌喉的否定。尽管自己声音嘶哑、五音不全,可崔健不就是凭着一副沙哑的嗓子成了摇滚巨星?所以,马卫国不仅不为自己变声期的公鸭嗓子烦恼,还很担心哪天这副公鸭嗓子消失了,变成低沉、富有磁性的成年男人的声音。如果是那样,他就唱不了摇滚,成不了崔健了。 昏黄的路灯下,马卫国拖着长长的影子,靠在电线杆上无聊地吐着烟圈,远处的路灯下有几个老人下象棋,争地面红耳赤。城市上空的喇叭里若隐若现地飘来广播声:“工业总产值13780亿元,比上年增长16.5%。农业总产值4447亿元,比上年增长4.7%……”改革开放的形势一片大好,可是自己的前途却一片渺茫,生活乏味得就像没有盐味的馍一样,难以下咽。 有年轻的姑娘骑单车路过,马卫国兴奋地吹了声口哨,泼辣的姑娘骂着“臭流氓”,扬长而去。马卫国无聊而又执着地哼着:“我曾经问个不休……你啥时跟我走……”街道上成双成对晒月亮轧马路的情侣让马卫国眼红,如果有个漂亮女孩跟自己并肩散步,在朦胧的月光下、树林里卿卿我我、诗情画意,他也用不着这样无聊这样迷茫了。可是,自己魂牵梦绕的情人在哪里?长的什么样?马卫国感到很模糊、很遥远,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姑娘从他面前驰过,马卫国发现那个男的就是那天追打自己和四化、铁头的两个人中的一个,而车后座上姑娘的背影竟然很像自己的姐姐马红梅。他想再看个仔细,自行车上的两个人却已经消失在车头尽头的阴影里。 铁头趿拉着鞋从胡同里跑了出来,手里来回翻倒着火烫的洋芋,嘴里一边“呸呸”吹着,把自己烫得呲牙咧嘴。跑到马卫国跟前,他慷慨地掰了一半给马卫国,马卫国摇摇头,拍拍肚子,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 “咋又吃这?”铁头的家境在三人组中是最差的,吃饭的嘴多,挣工资的人少,吃了上顿没下顿。这种窘迫的处境让铁头很自卑,不仅在兄弟中没有发言权,在葛洲坝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他大口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洋芋,脸上沾满了黑乎乎的炭灰,习惯地说:“额家又断炊了。” “走,去额家吃!”马卫国仗义地说。 “我都吃饱咧!”铁头憨厚地一笑,谢绝了老大的好意。 马卫国也不勉强,伸手从兜里摸出刚问姐姐要的两块钱,塞到了铁头手里。铁头愣了一下,摇摇头说:“大不了再被他们揍一顿,可不能白白给他们2块钱。”在那个时候,两块钱可不是个小数。 马卫国把钱塞进了铁头的口袋里,“给你奶买包奶粉”。 铁头眼圈一红,声音有些哽咽,“老大……” 马卫国很有魄力地一挥手,把铁头那些感激的言辞堵在了嘴里,“甭废话!” 铁头抿了一下嘴唇,像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随后对马卫国神秘地说:“走!” 马卫国茫然地问道:“去哪啊?” “去了你就知道咧!” 新上任的厂长杨胜利家的楼下,围墙上依次露出马卫国、四化、铁头仨人的脑袋。马卫国低声问:“哪一家?” 铁头指了一下三楼一扇亮着灯的窗户,窗帘上映出晃动的人影。原来,白天的欢迎仪式结束后,四化和铁头就开始密谋晚上的行动计划,一来是为了给老大出口气,既然事情是因这个新厂长而起,那就只能把气撒在他的身上了,总不能去敲马卫国自己家玻璃吧!二来,他们对那个耀武扬威地从自己面前走过,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新厂长也确实有些看不惯,所以决定给他个下马威。他们事先对这次行动的风险进行了评估,一致认为:新厂长肯定会怀疑是哪个想当厂长没当成、心怀不满的家伙干的,根本不会怀疑到子弟学校的学生娃头上。 铁头掏出弹弓,把一块石子放到弹窝里,把皮筋拉得满满的,瞄准了厂长家的窗户。四化赶紧把眼睛捂上,惊悚地等着玻璃破碎的声音,结果只传来一声不大的闷响,没打中。马卫国一把夺过弹弓,“我来!” 他弯弓搭箭,石子就像破口而出的利箭,射向那扇窗户。深夜中,玻璃的破碎声清晰可闻。四化和铁头险些兴奋得叫出声来,马卫国也一脸得意,觉得自己就是古代的大侠,驰骋沙场,箭无虚发。 一个一个人影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往外看,仨人连忙从围墙上跳下来,顺着墙根猫腰撤离。那一刻,马卫国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鬼使神差地掉头看了一眼,窗户里探出一个苗条的身影,只能看到脸和五官的模糊轮廓。马卫国的直觉告诉他,那是一个女孩,而且是一个很清秀、很漂亮的女孩子。他不知道那女孩是否看到了她,但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有缘遇到这个女孩,自己可能会喜欢上她。马卫国的梦中情人就这样模模糊糊、出人意料地闯进了他的生活。 铁头拉了一把马卫国,示意他赶紧跑,要是真的被新厂长逮到,麻烦可就大了。“看什么呢?”铁头觉得马卫国神色异常,随口问道。 “爘火!”(cá huo,牛逼),马卫国答非所问地说。 第三节 星光职工子弟学校高二(1)班,马卫国所在的班级。教室内,黑板上方贴着一行方块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看似矛盾,实则蕴藏着丰富的辩证法内涵。教室后面悬挂着“马列毛恩斯”的大幅画像,个个庄严肃穆、目光深邃、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教室内的莘莘学子。可是这些小屁孩似乎并不买他们的账,教室内乱哄哄的一片。学校的大喇叭里传来“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眼保健操现在开始……”但没有几个人听话地做眼保健操,有人剪指甲,有人在吃瓜子,一个女同学趴书桌上睡着了,头上被人恶作剧地插满了各种颜色的铅笔、钢笔、圆珠笔,聊天的、掰腕子的,每个人都抓紧第一节开始前的自由时间,挥霍着过剩的精力…… 四化虽然整日跟马卫国混在一起,但学习上并不马虎,现在正念念有词地背英语单词。铁头看了看马卫国空着的座位,看来是昨天的行动折腾得太晚,所以没起来床。他不知道的是,昨天晚上马卫国几乎是一夜没合眼,脑袋里全是破碎的窗户中探出的那个曼妙的身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他身体里躁动,让他的心蠢蠢欲动。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即将发生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化,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向自己展露笑容。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糊了一会儿,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快迟到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冲出了家门,向学校飞奔而去。换做往日,起迟了他就索性破罐子破摔,继续做自己的春秋大梦,今天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竟然毫不犹豫、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抢在上课铃响之前冲进教室。 马卫国一路狂奔,冲进学校的大门,斜跨的书包像马鞭一样抽打着他的屁股。铁头从二楼的窗户里看到了马卫国奔命的样子,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用马卫国的话说,是“蔫坏!”他马上行动起来,将马卫国的椅子搬走,换成撂在教室后面角落里的一把断了一条腿的椅子,又找来一个笤帚疙瘩,代替那条不知哪里去的残腿。做完这一切之后,铁头双手环抱在身上,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李芳对铁头的恶作剧冷眼旁观,铁头冲他撅了一下嘴唇,作出一个亲吻的动作,李芳厌恶地掉转头,心里却一阵无法言喻的悸动。 铁头正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发现教室后面的门窟窿里有一只眼睛在窥探着教室里的动静。“特务!”铁头决定将自己的恶作剧进行到底,他背抄着双手,若无其事地往教室后门走,眼睛东张西望,实际上眼睛的余光一直紧盯着那只“敌人的眼睛”。靠近后门的时候,铁头假意转过身,麻痹敌人,然后出其不意地猛然转身,朝着门窟窿戳了一指头。一声强忍着疼的“哎呦”,让铁头捂着嘴脸上乐开了花。欢快的上课铃声很配合地响了起来。 教室外的走廊上,班主任吴桐揉着被铁头杵得生疼的眼睛,生气地向教室里走,准备好好教训一下铁头。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吴老师……” 吴桐连忙戴好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看清教室前门站着两个人,一位是校长,另一个是陌生的、模样很漂亮的女生。吴桐变戏法似地抹去了刚才怒容满面的脸,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扭着腰肢、摆着屁股,高跟鞋踩得“嘎达嘎达”直响。那名女生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略显厌恶地扭转头,看向外面的操场。 校长指着身边的女孩,操着浓厚的方言语重心长地说:“杨厂长的娃,分你班,你好好照顾哈!” 吴桐忙不迭地答应着:“校长,您就放心吧!”她讨好地望向空降到这座小城里这所学校,又恰好分到自己班上的“高干子弟”,但女孩并没有理睬她,而是背着手踮着脚,心不在焉地看着操场上狂奔而来的马卫国。这给吴桐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目中无人,没礼貌!”她在心里嘀咕着,但脸上依旧是阳光灿烂的表情。校长离开后,阳光暗淡了一些,但吴桐仍然很客气地说:“走吧,到班上自我介绍哈!”星光瓷厂是小城里的支柱企业,新厂长又是从北京调来的,在大家的心目中自然是高人一等的大人物,骄傲那是应该的! 马卫国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教室门口,站在了漂亮女孩的背后。从走廊的窗户铺洒进来的阳光散在女孩身上,一袭火红的碎花连衣裙在拂过走廊的微风中飘摆,亭亭玉立、曲线玲珑的身材异常性感。她站在门口微笑着高雅着,像极了动画片中的白雪公主,全班同学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尤物蓦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女生嫉妒的眼神和男生垂涎欲滴的口水一起泼向这个天外来客,仿佛是在看一个外星人或者坠落人间的天使。 马卫国从背后望着“天使”,不知是因为阳光耀眼还是那个背影美得令人窒息,他竟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迷迷糊糊地好像是在梦里。女孩察觉到背后有人,掉转头,对着马卫国意味深长地一笑。马卫国的脸“刷”地红了,自己直白地、好像要剥光对方衣服的眼神被她尽收眼底。这一刻,马卫国觉得被剥光的是自己,羞得直想从教室的窗户跳出去。他的心猛乍一跳,这不是昨天晚上从窗户下面看到的那个女孩吗?那上身和面部的轮廓与在马卫国脑海中盘桓了一个晚上的影像重合起来,马卫国暗叫:“完了!这回被抓了现行了!”他默默地祈祷着女孩不要认出自己就是砸她家窗户玻璃的人。祈祷似乎发挥了作用,“天使”的脸上并没有呈现出惊讶的、异样的表情,应该是没把眼前这个吊儿郎当、大汗淋漓、顶着个鸡窝头的家伙与嫌犯联系在一起。 马卫国避开“天使”注满了笑意的、秋波荡漾的眼神,看了一眼班主任吴桐。吴桐翻了一个白眼,努努嘴示意马卫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马卫国侧着身从女孩身边挤了过去,生怕自己自己脏兮兮、汗津津的身体玷污了那身干净的连衣裙。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一股淡淡的芳香钻进了马卫国的鼻孔,让他觉得有点痒痒,情不自禁地耸耸鼻子,克制着没有打出喷嚏来。直到多年后,那股逼人的青春气息还留在马卫国的记忆里、梦萦中,他接触过很多女人,嗅过从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或淡或浓、或清新高雅或混沌庸俗的香气,但没有一种气息能比得上“天使”身上散发出的那般美妙,令他沉迷令他怀念,经过岁月的潮起潮落、坎坎坷坷,依然固我。岁月的流逝让他的外表变得沧桑变得坚毅,让他的心变得坚硬变得冷漠,但每当那股气息从记忆深处袭来的时候,还是会准确无误地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部位。 吴桐用眼神示意女孩到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女孩没有一丝羞涩一丝腼腆,大大方方从从容容地走到了讲台上,平静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高傲与自信。她很清楚自己来自一个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去过的大城市,见过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大世面,面对一群土包子有什么好紧张的呢!作为这座小城、这所学校、这个班级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她愿意留下自己的美丽、自己的笑容,为他们沉闷的、暗淡无光的生活增添一些绚丽的色彩。所以,她在潜意识里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光明使者,一个传播福音的救世主。 “我是来自北京的杨朵朵……”一口悦耳的、流利的普通话让在座的、满嘴方言和脏话的同学们很羞愧、很自卑。清脆的、动听的声音撞击着马卫国的耳膜,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杨朵朵话音未落,马卫国已经“噗通”一声跌倒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摔得他呲牙咧嘴,全班哄堂大笑。马卫国尴尬地挠挠头,发现旁边的铁头笑得前仰后合,马上捏着拳头对铁头示威,“下课以后收拾你!” 讲台上的杨朵朵也被马卫国的狼狈样逗笑了,灿烂的笑容瞬间击中了马卫国,让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狼狈,同学们的笑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实,痴痴地望着讲台上掩口而笑的杨朵朵。原来,笑可以这么优雅、这么妩媚、这么动人! 因为杨朵朵的存在,马卫国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明亮格外耀眼,散发着勃勃的生机,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明媚起来,欢乐在心底一波波地荡漾开来。下课后,仨人来到操场上,乒乓球案子边上围着几个初中部的小孩,铁头终于找到了可以显摆自己的机会,牛哄哄地走过去,嘴里吆喝着:“走开!走开!我们老大要打球!”几个初中生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高中部的师兄,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仨人在抢过来的水泥台上打着乒乓球。 四化边接球边说:“我肯定她没戴胸罩!” 铁头在旁边观战,听了四化的判断,没明白什么意思,问:“啥?” “杨朵朵。一包良友烟,赌不赌?” 马卫国听到这个名字时,身体僵了一下,面对四化的抽杀没有任何反应,球擦身而过。 四化看出了一些猫腻,嬉笑着说:“老大,你喜欢她?!” 马卫国瞪圆了眼睛,欲盖弥彰地呵斥道:“放屁!”随即也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抽杀,但是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四化看着马卫国,希望能从他的脸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马卫国根本不给他破解自己心理密码的机会,把乒乓球拍一丢,纵身跳上乒乓球案子,高声道:“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 马卫国再抬头,发现四化和铁头早跑的没影儿了。 第四节 自从杨朵朵来到高二(1)班,马卫国上学的积极性空前地高涨,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扑棱”从床上爬起来,草草地吃过早饭,一溜烟地跑到学校,然后便趴在走廊的窗户上等着看杨朵朵进入校门。那身火红的连衣裙就是杨朵朵的招牌,在一片灰蓝土绿中尤为醒目,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炙烤着马卫国蠢蠢欲动的心,让他焦灼着饥渴着幻想着祈盼着什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从杨朵朵那里得到什么,为了这个神圣的目标又该做些什么,只是朦胧地盲目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好,只要能看到杨朵朵,一颗心就像掉进了满满的蜜罐里,满足着甜蜜着,再也没有别的想法。 杨朵朵坐在他左前方第三排。上课的时候,不管老师讲的是什么,马卫国都充耳不闻,目光不时地在杨朵朵凹凸有致的侧影上流连,脸部的曲线是那么优美那么流畅那么精致,裹在连衣裙里的、开始发育的身体那么窈窕那么诱人。马卫国觉得杨朵朵就是造物主别具匠心的一件杰作,一幅永远看不够永远不觉得厌倦的水彩画。杨朵朵对马卫国的注视有所知觉,偶尔会掉转头来迎着马卫国直白的眼神,没有厌恶没有反感,而是淡淡地一笑,笑得马卫国连忙低下头去,心“砰砰”直跳。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杨朵朵需要一个朋友、一个仰慕者,但马卫国想的就不是那么单纯了,他从那甜美的笑容中引申出某种希望,在自己的脑海中编织着一个个美轮美奂的画面,陶醉在自己的白日梦里。 吴桐的粉笔头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马卫国的额头,把他从梦中唤醒。马卫国埋下头,捉起钢笔,想在稿纸上写点什么,但又想不出恰当的词汇来形容眼前的美好。他把杨朵朵与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一做着对比,黄蓉、小龙女、王语嫣、赵敏……对比分析的结论是杨朵朵与她们每个人都不像,而是集合了她们身上所有的优点,黄蓉的高傲、任性,小龙女的恬静、优雅,赵敏的刁蛮、泼辣……尽管这时候他跟杨朵朵还没有一次亲密接触,还没说过一句话。 苦苦思索了半天,马卫国放弃了用自己笨拙的笔头描绘杨朵朵这个完美情人的企图,开始默写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还没写完,马卫国就丢下了笔,这首诗根本就不适合杨朵朵,她那么阳光,怎么能用一首阴雨天的诗来形容她呢?杨朵朵可不是一个怨妇,她是阳光绽放着的花朵,是阳春三月翠绿枝头鸣啼着的百灵鸟,是幽静的山谷中欢快地奔腾着的淙淙溪水。还有一个原因,马卫国没见过丁香,也不知道丁香是怎么个“香法”,是不是与杨朵朵的气质吻合。 放学后,杨朵朵推着单车走出校门,马卫国在人群中尾随着她。这些天,马卫国已经完全脱离了组织,每天跟踪杨朵朵回家,弄得四化和铁头怨声载道,骂他“重色轻友”、“你娃思春咧!”可是马卫国不以为意也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地追踪着保护着杨朵朵,心甘情愿地充当她的隐身保镖。他有一个自私的念头,盼望着城里的那些小混混盯上杨朵朵,他好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赢得一个接近杨朵朵的机会。这是他朝思暮想之后觉得唯一可行的办法。 校门外,罗刚和李春雷戴着蛤蟆镜、穿着喇叭裤,斜倚在“永久”自行车上,目光在那些从面前走过的女学生身上流连,就像两个老练的、艺高人胆大的猎人在寻找着新的猎物。女生们看到他们的样子,都怯怯的避得远远的。这让罗刚和李春雷更加得意忘形,时不时地吹一声口哨,放肆地挑衅着。 杨朵朵走出校门的时候,李春雷一下子定格了,缓过神来之后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罗刚,两个人淫邪的暮光同时击中到了杨朵朵身上。“这女娃不错嘿!”李春雷啧啧赞叹,罗刚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这次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他自己找目标,主要是应死党李春雷的迫切要求,给他找个伴。 俩人一起吹着响亮的口哨,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杨朵朵既没有像其他胆小的女生那样慌慌张张地逃走,也没有理睬他们,而是平静地、从容地跳上了自行车,若无其事地准备离开。李春雷连抢几步,一把拉住杨朵朵自行车的后座,把蛤蟆镜推到了额头上,嬉皮笑脸地望着杨朵朵。不远处的马卫国看到这个场景,又是气愤又是兴奋,“真实冤家路窄!终于被我等到这一天了!”他正想冲上去实施自己酝酿多日的英雄救美计划,局面却急转直下。 杨朵朵从自行车上转过身来,厌恶地看了一眼李春雷,沉声喝道:“滚蛋!”一种无形中的威严气势把调戏过无数女孩子的李春雷震住了,尴尬地僵在那里,松手没面子,不松手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求助似地望向罗刚,罗刚也有些不知所措,恰好这个时候四化从校门中走了出来,罗刚用手一指,高声道:“你!你过来!”李春雷也发现了四化,找到了台阶下,松手去追四化。 四化见状,掉头就往回跑,遇到了落在后面的铁头。他一把拽着铁头,拖着他跑进校门,一边跑一边问:“卫国呢?”铁头摇摇头,“不知道”。四化狠狠地骂了一句,“重色轻友!” 马卫国根本没时间理睬落难的四化和铁头,他尾随杨朵朵而去。虽然心里为错失英雄救美的机会而感到惋惜,但他亲眼见识到了杨朵朵的高贵和威严,那胆识那气势那派头都是小城里的人所没有的,是长期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自然地陶冶出来的,是见过大世面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标志。他愈发从心底佩服、仰慕杨朵朵,觉得她就像一个高傲的公主,凛然不可侵犯,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斥退了那两个平日里耀武扬威、欺软怕硬的货,与那些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的村姑一样的女生相比,完全不是一种品位,杨朵朵够火辣! 一群孩子在小巷中玩老鹰捉小鸡,欢快的笑声在巷子里撞击着、回荡着,尘土飞扬。杨朵朵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街巷中,就像一团飘动着的火焰,是灰色调的小城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马卫国尾随着这道火焰,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被杨朵朵发现。 杨朵朵的自行车拐过街角,暂时脱离了马卫国的视线。马卫国急迫地紧踩了几脚脚蹬子,冲出了巷口。站在十里路口,他茫然四顾,却看不到杨朵朵的身影。马卫国有些失落有些沮丧,一声叹息之后,骑着自行车在狭窄的街巷里晃悠,欢笑了高涨了一整天的心情重又回到了无聊的低落的昔日轨道上。 夕阳低垂在天际,已经是傍晚时分,该回家吃晚饭了。马卫国正想收兵,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恶作剧似的呐喊,杨朵朵猝不及防地从一个门楼下冲了出来,吓得马卫国从单车上重重地跌倒在地,又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惹得杨朵朵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不管是抿嘴而笑还是开怀大笑,她的笑容对马卫国来说都具备抵挡不住的、百分百的杀伤力。 杨朵朵站在马卫国的面前,挑衅似地问:“干嘛跟踪我?”语气中没有恼怒和兴师问罪的意味,反而显得很调皮很开心。马卫国蹲坐在地上,仰起脸来看着高高在上的杨朵朵,金黄的彩霞镀在杨朵朵的身上五彩斑斓,更像一个美丽的女神、纯洁的天使。马卫国扭伤了脚擦破了皮,比起这些皮肉伤更让他懊恼的是自己每次见到杨朵朵都会跌倒在地,留给她一个狼狈不堪的印象。 杨朵朵上前一步,重复着自己的问题,“干嘛跟踪我?”面对杨朵朵,马卫国连狡辩的勇气都没有了。“你好看!”这句话几乎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就下意识地蹦了出来。 杨朵朵愣了一下,旋即释然,马卫国的执着和坦诚瞬间赢得了她的好感,她向还坐在地上的马卫国伸出了自己白皙的光滑的手掌,说:“我家有红花油。”马卫国机械地伸出自己沾满了尘土的手,轻轻握住了杨朵朵纤长的手指。 进入杨朵朵干净、整洁、飘溢着淡淡芳香的闺房,马卫国很拘谨、很小心,生怕自己一身的尘土、汗渍弄脏了这个圣洁的地方。就像一个邋遢的流浪汉被邀请进入白雪公主的宫殿,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屋内铺了一层暖暖的夕阳,看上去有点魔幻。房间收拾得很利落,床单洁白,上面挂着更为洁白的蚊帐,好似公主的床,书桌上面摆着一台双卡录音机、码放整齐的许多磁带,窗帘的挂绳上还挂着小巧的三角内裤,正迎风招展……墙壁上挂着许多帅哥的照片,费翔,齐秦,被他打碎还没来得及换玻璃的窗户被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堵上了! 马卫国有些难为情地坐在凳子上,伸出自己的脚丫子,破袜子和几天没洗的臭脚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熏得杨朵朵直皱眉头。她拿花露水混合红花油倒在马卫国的脚上,然后用手轻轻地按摩着,马卫国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回抽脚。“我自己来吧!”马卫国试探着问,语气并不那么坚决,这种国王式的享受让他很满足,恋恋不舍。 杨朵朵没有理睬马卫国的客套,用手轻轻地摁了一下他的脚,问:“疼吗?” 马卫国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嗯!”他已经心猿意马,从脚部蔓延到全身的轻微触电似的感觉让他觉得四肢有些发麻、有些酥软,想就势躺下去,让杨朵朵不停歇地继续为自己按摩。 杨朵朵撇了撇嘴,说:“嘁,是爷们吗?” 马卫国生怕被自己心目中的女神看扁了,连忙改扣说:“不疼,有点痒。” 马卫国硬着头皮冲好汉,呲牙咧嘴地忍着疼痛,杨朵朵一抬头,马上又换做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东张西望。杨朵朵很认真地俯下身子,揉搓马卫国的踝关节。马卫国低头看她的瞬间,从杨朵朵低垂的领口看到了她的半边部位。马卫国心中一阵慌乱,掩饰性地转移视线,惶惶地扫视着屋内的摆设。但他又经不住窥探的诱惑,片刻之后又偷偷地看杨朵朵的胸口,结果被杨朵朵逮个正着。杨朵朵佯装恼怒地狠狠扭了一下马卫国受伤的脚,马卫国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杨朵朵骂了一句“猥琐”,看着羞愧得抬不起头的马卫国,马上又“咯咯”笑了起来。见她没有真的生气,马卫国心中释然。 处理完伤口,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陷入了暂时的沉默,房间里的气氛略显尴尬。马卫国觉得应该主动告辞,但又舍不得离开,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杨朵朵把目光投向窗外。巷道里挤满了斗鸡、跳房子的女生,几个滚铁环的男孩飞驰而过,小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晚霞笼罩下的小城竟然比白天多了一些生机,让人觉得温馨、可爱。杨朵朵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这个她在北京赌气不愿意来的偏远地方,来了之后果然大失所望的落后城市,灰蒙蒙的天空、破败的街道、闭塞的环境、乏味的生活,经过了这些日子的磨合,竟然渐渐有了些感情。虽然和北京相比,这里就是乡下,但乡下有乡下的味道、乡下的情趣,更重要的是,她在这里会结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她需要适应这里的环境、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 杨朵朵一动不动地出神地望着窗外,马卫国一动不动地出身地望着杨朵朵,就像在端详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罗刚骑着单车带着身穿蝙蝠衫的马红梅,一路打着铃从巷口驶来,穿过人群,又一路驶远。马红霞斜坐在单车后座上,腿上放着双卡录音机,邓丽君的歌声响遍街巷,马红梅一脸的幸福,在晚霞中熠熠生辉。 杨朵朵伸头看了看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受到了启发,回过头对马卫国眨巴着可爱的眼睛,似乎是命令地问:“听歌不?” 马卫国终于被默许留了下来,如蒙大赦,机械地频频点头,说:“好啊!” “喜欢听谁的,全着呢!” 马卫国愣了一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平时听的、哼的那些流行曲目竟然像躲猫猫一样全部消失了,一首也想不起来。他使劲地挠着头,最后有些无奈地说:“‘一无所有’,有吗?” 杨朵朵有些不屑地说:“当然!”略微沉吟了一下,又说:“我让你听个别的……”她从桌上一堆磁带里挑出一本塞到录音机里,并把音量调到最大,录音机里传出一种对马卫国来说非常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旋律、陌生的曲调、陌生的歌词、陌生的语言,仿佛是闻所未闻的天籁。那是“shocki gblue”的“ve us”前奏。 随着音乐响起,杨朵朵背对着马卫国,随着旋律晃动着肩膀,然后回过头双手打着拍子调皮地走向马卫国,在马卫国身边旁若无人地舞动着身体,做手持吉他状,身体跟着音乐的节奏摇摆,甩动着长发,冰雕玉琢的脸庞在夕阳下明明灭灭,轻盈的步伐显示出很好的舞蹈功底。 马卫国像个傻子一样愣愣地坐在那里,只有手和脚下意识地跟着打拍子,他显然被这美好的景象征服了。 “这是啥歌?” “维纳斯!” 第二天,马卫国与杨朵朵相约一起上学。他们在同学们诧异的嫉妒的目光中并肩走入校门,一个个感叹号落在他们的身后,杨朵朵不为所动、直接无视,马卫国却得意的眉飞色舞,手脚都要飘起来了,脸上绽放着桃花。铁头和四化跟了上来,凑到马卫国和杨朵朵身边,嘴里喊着“老大”,猥琐的眼神却飘向杨朵朵。马卫国咬牙发狠地瞪了他们两眼,两个人却跟没看到一样,继续满脸堆笑地跟杨朵朵搭讪。 第一节 白雪公主不会嫁给七个小矮人,杨朵朵也没看上马卫国。她心仪的是英俊矫健的体育老师沙威。马卫国的姐姐马红梅意外怀孕,男友罗刚却逃亡了。在杨朵朵的帮助下,马红梅得以顺利地做了流产手术,但却没逃脱被流放到乡下的命运,被迫嫁给了一个傻子。杨朵朵还帮了马卫国一个大忙,就是让他知道了beyond知道了《再见理想》,这成为他一生的珍爱。马卫国还画了两张beyond的门票,说是要带杨朵朵去香港看演唱会。高考之后的毕业晚会上,马卫国艰难地唱着《再见理想》,而杨朵朵却躲在图书馆里与沙威偷情,被抓了现行。 沙威为了洗脱勾引未成年少女的罪名,污蔑杨朵朵像**一样勾引自己,绝望的杨朵朵当中脱下自己的裤子,证明自己是个处女。马卫国为杨朵朵复仇,混乱中四化将沙威打成重伤,落在现场的写有马卫国名字的手绘门票成为重要线索。在高考中名落孙山的马卫国大包大揽,将未来留给了考上大学的四化和铁头。去拘留所的路上,杨朵朵追逐着警车,接住了马卫国递出来的写有她名字的门票,可是脚下一个趔趄,门票被断成两截,分别留在两个人的手里,青春被撕裂了,还有一个没有完成的约定。 星光杯篮球联赛正式开始了。星光子弟中学的体育老师沙威是球场上的绝对主力,高大英俊的沙威是很多女同学女老师心目中的偶像,所以,他的体育课永远是最整齐的,他潇洒的飘手上篮从来都是最矫健的,连那些来大姨妈的女同学都会强忍不适上体育课,就为了多瞄几眼英俊的沙威。 篮球被高高地抛入空中,随着裁判一声尖利的哨音响起,沙威纵身夺过篮球,杀入篮下,一个飘手上篮一气呵成,赢得场外观众的大声加油,女老师女学生们叫得尤其大声,男老师男同学们则应付似地喊两声,望向沙威的眼神无一不是酸溜溜的。 裁判用话筒通报:“子弟中学,两分!”旁边有人翻过塑料制的记分牌。 杨朵朵和捣蛋三人组都在场边围观,她有些痴迷地望着沙威矫健的身影,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渴望、一丝沉醉。杨朵朵异样的表情被四化和铁头看在眼里,他们有些嫉恨地望向沙威。马卫国却茫然不觉,他对体育运动历来没有兴趣,借着灯光安静地坐在场边看着武侠小说。之所以来凑这个热闹,完全是应篮球迷杨朵朵的要求。 看书看累了,马卫国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望向杨朵朵的背影,这才发现四化和铁头正对着他挤眉弄眼,好像有什么危险提醒他注意。马卫国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在这时,篮球滚到场边,一直滚到杨朵朵的脚下,沙威满身是汗地跑了过来,弯腰捡起篮球,看了漂亮的杨朵朵一眼,在两个人对视的瞬间,杨朵朵第一次显得有些羞涩,脸颊上涌起一片潮红。尽管马卫国从背后看不到杨朵朵的表情,但那个略显忸怩的背影、不自然的小动作和沙威脸上的反应都意味深长,一种异性相吸的磁场在赛场旁边扩散开来。 马卫国终于明白了危险所在。这些天与杨朵朵朝夕相伴、相处甚欢,让他有些得意忘形,自以为十拿九稳胜券在握,自己在杨朵朵心目中的地位是无法动摇的,这种快乐可以无止境地继续下去。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己麻痹自己,自己能留在杨朵朵的身边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新的朋友,一旦有了一个强大的入侵者,杨朵朵就会远离他。马卫国埋怨自己思想麻痹,放松了警惕,忽视了潜在的敌人。他不安地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守护杨朵朵,把她和自己牢牢地拴在一起。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将友谊升华为爱情,把朋友变成恋人。 把杨朵朵送回家之后,马卫国在回自己家的路上一直评估着自己面临的挑战,盘算着应对的计划。但一件意外发生了,打乱了他既定的部署。 马卫国狭小的卧室中摆放着两张床,两张床中间拉了帘子,一边是他的床,一边是马红梅的床。马红梅偶尔回来住,就将就着睡在这里,姐弟两个躺在床上东拉西扯地闲聊。走进卧室的时候,马卫国发现床中间的帘子拉上了,说明马红梅回来睡了。他见帘子那边没有动静,以为是马红梅已经睡着了,就没有吭声。但他没有注意到,从没有拉严的帘子的缝隙中,半遮半掩地露出马红梅没有血色的死人一样惨白的脸。 马卫国在半边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忽然想到得要些钱,为自己保卫杨朵朵的计划奠定雄厚的经济基础。他走到帘子旁边,叫了一声“姐……”,对面的床上没有反应,可能是谁得太死了,马卫国撩开帘子走了进去,走到床头柜跟前,拉开抽屉准备找李红霞的钱包。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药瓶,几个醒目的字映入马卫国的眼帘——“安眠药”,马卫国像被真扎了一样,骤然转身,这才发觉床上的马红梅神色不对,已经没有了一点生气。 马卫国大惊失色地扑到床上,拼命地摇着马红梅,嘴里不住地喊着:“姐,姐,醒醒啊!”马红梅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反应,恐惧向马卫国袭来,让他不知所措。马建设和马母恰好都不在家,马卫国只好试探着马红梅的鼻息,发现马红梅虽然昏睡过去了,但是还有一口气。他狠掐马红梅的人中,没有用;扇脸,也不管用。情急之下,马卫国冲到厨房,端了一盆凉水,劈头盖脑地浇在马红梅的身上。这一招果然管用,冰冷的水激醒了马红梅,把她从垂死的边缘拉了回来。马红梅虚弱地睁开眼睛,看清了站在眼前的马卫国,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马卫国来不及问明真相,就背起马红梅,准备奔向医院,马红梅一把拽住了门框,抹着脸上的水,说:“别告诉大、妈!”话才出口,就趴在弟弟的背上失声痛哭起来。 马卫国停住脚步,焦急地问:“姐,到底出啥事咧?” “我有娃了。” 马卫国僵住了。 从马红梅的口中,马卫国得知孩子的父亲就是曾经在街头追打过自己的罗刚。而自从确认了马红梅怀孕的消息后,罗刚就销声匿迹了,把一副千钧重担甩给了马红梅自己,让她不堪重负,直到想以死了结。愤怒的马卫国开始满城寻找罗刚,让他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夜幕降临,录像厅的门口竖着一块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英雄本色》、《霸王花》、《勾魂夜》、《少林寺》、《醉拳》、《警察故事》等港片。两只廉价的大音响把噪音发挥到最大,“乒乒乓乓”的噪音让人不自觉地想象枪战的火爆场面。如果是别的日子,马卫国会遏制不住地坐下来看几部精彩的片子,但今天他完全没有这个心情。 马卫国挑帘探头往里看,屋内高架子上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周润发的《英雄本色》,硬邦邦的木质长条椅上斜七歪八坐着躺着学生、混子,厂子里的工人,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香烟和臭脚丫子的味道,阴暗、潮湿。马卫国快步走到最前面,站在电视机前找寻罗刚的身影,被挡住视线的人们大声吹口哨,叫喊:“站开一点嘿!” 还是没有罗刚的影子,马卫国刚要离开,老板站在门口问道:“一会那种片儿,你看不看?” “罗刚呢?”老板摇摇头。马卫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街边的台球案子周围聚集了一群人,大家正在赌球,几盏白炽灯挂在头顶,照亮了一张张油亮的、紧张的、扭曲的面孔。小城里的人们就是靠这些耍活儿来打发漫漫长夜。马卫国挤进人群,看到经常和罗刚混在一起的李春雷正在打球。此刻他正光着膀子龇牙咧嘴地爆杆,背上纹了一只走了形的老鹰,看上去活像一只公鸡。 马卫国走上前,面无表情地问:“罗刚呢?” 李春雷定定地看了马卫国一眼,蹦出一句话:“打完这一把!” 一句完毕,李春雷撂下球杆,挤出人群,马卫国紧随其后。李春雷边穿衣服边问马卫国:“晓得罗刚和你姐的事了?” 马卫国抽着烟,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李春雷干咳了一声,说:“他跑深圳去咧!”说罢,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数了数,大概有几十块的样子,咬咬牙,全部递给了马卫国。“罗刚给你姐的。” 马卫国爆发似地一把打开李春雷的手,吼叫起来:“充什么流氓,装什么仗义啊。这钱是你的,对不对?” 李春雷懒得跟他争辩,把钱一把扔在地上,说:“爱要不要!”说罢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弯腰捡起钱,塞到马卫国的手里,说:“这事刚子办得不地道,怂货!苦了你姐。拿着钱,能派上用场。” 马卫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为了避免被父母知道,马卫国将马红梅从医院送回了单位宿舍。房间里没有开灯,高低床上丢满了凌乱的东西,马红梅正用手撑着头出神地看着窗外,眼神里一片空洞,完全没有意识到马卫国走进来。马卫国借着月光望着姐姐的脸,一阵心疼,他走过去,坐在马红梅的身边,说:“姐,打了吧。” 马红梅机械地摇摇头。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就是小城里的爆炸性新闻,是未来几个月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不单她没脸活在这座城市里,就连父母和弟弟今后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她已经被丑事宣判了死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死。 马卫国催促道:“去县城卫生院,谁都不会知道!” 马红梅再次摇摇头,这个办法她不是没有想过。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封介绍信,指着上面的单位栏说:“这个红戳儿是姐的脸皮!”单位不盖章,医院就不会做流产手术。在那个年代,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单位就是一个放大了的家庭,就是每个人的父母、监护人,没有单位的首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单位就是个人生活的全部世界,个人则是单位这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一枚螺丝,现在搞社会学研究的人因此创造了一个名词——“单位人”。 马卫国从马红梅的手里接过介绍信,沉思了片刻,“有办法了!”马红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重燃生命希望的光芒。马卫国想起了杨朵朵的家庭关系。 半个小时后,马卫国出现在杨朵朵的窗下,吼了一声“我曾经问个不休……”告诉杨朵朵自己来了。杨朵朵打开门,对蹲在墙根的马卫国说了一句“以后你能不能不唱歌,听了头皮发麻!”马卫国仰起脸来,杨朵朵这才发现他神色凝重、心事重重,看来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进来吧,我爸没在家。” 马卫国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朵朵。杨朵朵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见怪不怪,并没有像小地方的人那样表现出惊讶或者鄙夷、幸灾乐祸的神色。她平静地望着马卫国,干脆地说:“你要我做什么?” “偷你爸的公章!” 杨朵朵想了想,点点头说:“还要我做什么?” 马卫国没想到杨朵朵这么爽快,这个女娃不简单,这个朋友交的值。他心头涌过一阵感动的暖流,想了想说:“放首歌吧!”两个人的友谊在那个瞬间得到了净化,变得更加坚实,心与心的距离拉近了。能共患难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在马卫国的眼里,杨朵朵够义气! 杨朵朵理解马卫国的心情,走到桌边,摁下录音机的播放键。beyond“再见理想”的前奏响起,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随着旋律送出,忧伤而不失激越,饱经沧桑而又斗志昂扬。虽然马卫国听不懂beyond在唱什么,但是独特的旋律感染了他,与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产生了强烈的共振,不知不觉中,眼眶里竟然有了些泪水。 杨朵朵看在眼里,有些内疚地说:“这歌怎么那么应景,我换个欢快点的!” 杨朵朵说完就要去找磁带,手却被马卫国一把拉住。“这首歌好听!” “这是香港的一个摇滚乐队,叫‘beyond’,歌的名字叫‘再见理想’。”杨朵朵耐心地对马卫国进行音乐启蒙教育,她并没有挣脱被马卫国紧紧拉住的手,而是任由他握着,接着问道:“马卫国,你有理想吗?” 马卫国迟疑了一下,对他来说这个问题既熟悉又陌生,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未来,包括成为歌手,但每一次都是随性的,从来没有认真过。现在他第一次要认真地面对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杨朵朵问的。沉吟了一下,马卫国很坚定地点点头。 杨朵朵好奇地问:“是什么?” “娶你!”马卫国轻轻地说了一声。他也诧异自己竟然说的这么平静、这么坦白、这么直白,如果换做往日,这种话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或许是今天大难临头的悲壮情绪让他放下了全部的心理负担,有勇气对杨朵朵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 杨朵朵抽开手,不明所以地笑了,甩下一句话,“我不喜欢小屁孩”。马卫国有些受伤,有些失落,但眼前的形势并没有给他时间去细细品味失恋的苦涩,他要拯救一直疼他爱他宠溺他保护他的姐姐。他要像个男人一样扛起这副重担,给苦命的马红梅撑起一把保护伞。 俩人趴在窗户前,手捧着脸,仰望漫天星斗,就像两个即将参加战斗的战士在享受最后的宁静。杨朵朵神情地吟诵着北岛的《回答》: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马卫国惊诧地说:“你也读过北岛的诗?” 杨朵朵不以为然地说:“嘁,小瞧我啊?”顿了顿,她认真地对马卫国说:“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相信你姐姐挺过这一劫之后,一定会幸福的!你要鼓励她,一定要挺住!” 马卫国用力地点头,表示自己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巨大决心。同时,他对刚才被杨朵朵拒绝有些不甘心,再次试探着问道:“跟我浪迹天涯去吧?”马卫国在寥廓的夜空下忽然萌生了去闯荡世界的冲动。 “没有鞋。”杨朵朵调皮地说。 “我背你!” “都不给我买一双……真抠!” 马卫国担心再一次被拒绝,连忙转移话题,指着远方说:“你看那彩虹。” “是商场的条幅。大半夜的,彩什么虹啊!”两个人就这样随意地说笑着,天马行动、无拘无束。杨朵朵告诉马卫国,这种即兴的、海阔天空的闲聊北京人叫“侃”,特别能侃的人称为“侃爷”。 屋外忽然传来杨胜利叫杨朵朵的声音,马卫国吓了一跳,刚想翻窗开溜,被杨朵朵一把拉住。杨朵朵平静地说:“怕啥?” 杨朵朵打开房门,门口站着杨厂长,一身酒气,刚从外面应酬回来,正拉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看着马卫国。马卫国头也不敢抬,说了一声:“叔好。”便从杨胜利的身边溜走了。 马卫国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头走出门外,但一出了过道,就欢乐地蹦跶起来,为了姐姐马红梅,也为他跟杨朵朵的关系经过这次考验之后更亲密了。经过杨朵朵窗下的时候,他扬起手来向杨朵朵告别。杨朵朵作出一个表示胜利的“v”字手势,让马卫国放心,自己言出必行,一定完成组织上交给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马卫国没有注意到的是,四化躲在角落里,看着马卫国欢乐的背影和窗口开心地挥手的杨朵朵,虽然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来的口红,沿着墙画着一条长长的血红的线。那是他准备送给杨朵朵的。 第二节 杨朵朵果然不负所托,成功地拿到了杨胜利办公桌里的公章,盖在马卫国留下的介绍信上。在她和马卫国的陪伴下,马红梅前往县城做流产手术。 行驶的公交车上,马卫国和马红梅、杨朵朵坐在车厢内的最后一排。马卫国穿着父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蓝帽子,脸上抹得黑黑的,故意打扮得很老气,冒充马红梅的丈夫。他将脑袋伸出窗外,看着外面流动的风景。马红梅用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碰到熟人被认出来,最轻松的是杨朵朵,身为化解危机的特别行动的功臣,她现在可以放下一切重担,翻看着一本《故事会》,不时还笑出声来。 司机从倒车镜里看到车窗外马卫国的脸,提醒道:“同志,把头放进来,注意安全。” 杨朵朵合上手中的《故事会》,隔着马红梅对马卫国小声地说:“我帮了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马卫国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啊?你也有娃了?”叫声引得一车人掉头往后观看。马红梅和杨朵朵又气又急,对着马卫国又掐又打。 “我还没想好呢,想好告诉你!”杨朵朵说罢,把脸转向窗外,看风景去了。马卫国望着她的侧影,眼神发痴。马红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杨朵朵,她完全懂得弟弟的心思,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她的生活阅历比马卫国丰富,能够一眼就看出近在咫尺的马卫国和杨朵朵之间巨大的差距。 “还好只是小娃娃之间闹着耍哩,没啥大麻达!”马红梅自己安慰自己,随手在马卫国额头上戳了一指头,“你个黑斑头!” “你干啥骂我咧?”马卫国不满地说。杨朵朵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连忙追问“黑斑头”是什么意思,马红梅笑而不答。 县城医院,马卫国和马红梅终于排到小窗口前,把介绍信递到里面。小窗口里露出一张中年妇女的脸,看了一眼介绍信,用充满鄙视的眼神打量着紧张的马卫国和马红梅。 “把头巾摘了。”中年妇女生硬地命令道。马红梅犹豫着脱下头巾。 “是两口子吗?”马卫国窘住,不知如何回答。 马红梅忙拉过马卫国,将他的脸推到窗口前,心虚地强调说:“是,是!大夫,你看这不有介绍信吗?” 中年妇女显然是接待过不计其数、形形色色的病人,早已失去了为人民服务的热情,冷冷地说:“确认一下不行?现在世道真是变咧!” 马红梅与马卫国面面相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中年妇女低头填表,不依不饶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一点皮脸都不要!”马卫国想发作,却被马红梅按住了,用眼神示意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办理完手续,马红梅进去打胎,马卫国和杨朵朵留在外面的走廊里等待。昏暗狭长的的走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孤独摆放着一条长椅。马卫国勾着脑袋蹲在椅子上,用手抠着椅子上的老皮。杨朵朵正出神的看着走廊里贴着的妇科知识海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从手术室里时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马卫国的心一阵阵地揪紧。他告诉自己,将来有一天遇到罗刚,一定要揍得他像杀猪似地叫,马红梅承受的痛苦要让他加倍奉还。 杨朵朵踱过来,在马卫国的胳膊上用力掐了一把,马卫国叫起来:“奏啥?” 杨朵朵没好气地说:“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马卫国很不服气,“喂,你别打击一大片”。 “奏是!”杨朵朵模仿着当地的方言说。 马卫国无心跟她争辩,马红梅的叫声让他实在无法忍受,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径直走了出去。 医院的院子里,有一棵已经枯死的树,树顶的枝桠间还嵌着一个鸟窝。他能够听到鸟窝里有雏鸟发出的“唧唧喳喳”的声音,联想起自己刚刚被处理掉的外甥,都没有机会看这个世界一眼,马卫国觉得这些雏鸟反而很幸福,起码它们的父母不会狠心地把它们打掉。 杨朵朵又跟了过来,看马卫国出神的样子,问道:“怎么这城里到处都是枯树?” “没下过雨,都死糗了。” 走廊里有护士高声叫喊着:“马红梅家属。”马卫国和杨朵朵连忙小跑着赶过去。等他们进入走廊的时候,马红梅已经脸色苍白地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头发湿成一绺绺的,贴在脸颊上,整个人就像被扒了一层皮,痛苦的表情让旁人看着都揪心。她手扶着走廊的墙壁勉强走了几步,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马卫国和杨朵朵连忙跑过去,一人架着一只胳膊,几乎是将她抬出门外。杨朵朵一边吃力地扶着马红梅,一边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了看马卫国,示意他自己刚才说的“男人不是好东西”的话一点都不假。 马红梅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坐公交车了。马卫国在马路上试图拦辆顺风车,把三个人搭载回去,可是那些司机把他当成了透明人,就像看不到他一样,一辆接一辆地从马卫国的身边飞驰而过,把马卫国气得干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杨朵朵走过来,白了马卫国一眼,“没用,站远点,看我的!”马卫国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好走回马红梅的身边,靠在树干上看着杨朵朵施展本领拦车。 远远地有一辆运货的卡车开过来,杨朵朵换上一张明媚的笑脸,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似的朝驾驶室里的司机摆手。司机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减速,将车准确地停在了杨朵朵的身边,摇下车窗,一脸猥琐的笑容看着杨朵朵,说:“搭车啊,上来吧!” 杨朵朵扭转头,冲马卫国得意地一笑,马卫国扶起马红梅,嘴里嘟囔着:“女人漂亮就是管用哩!” 马红梅在厂子里请了假,宿舍没法再住了,只好搬回家里,怀孕和流产的事情随之在家庭内部曝光。马建设和马母被这个意外的打击惊呆了,这个丑闻足以将他们在这座小城里苦心经营几十年的社会形象彻底摧毁,完全是一场灾难。马建设虽然觉得马卫国不成器,但女儿马红梅多少让他感到欣慰,在家里懂事,在厂子里工作表现不错,从来不给家里惹麻烦。现在可好,不出事则已,一出就是天大的事儿!马建设觉得自己作为父亲,在子女教育上彻底失败了。 马建设把所有的怒气都倾泻在刚刚做完流产手术的女儿身上,抡圆了鸡毛掸子,往死里抽打跪在地上的马红梅。马红梅被抽得遍体鳞伤,却一动不动,就像石雕泥塑一样,对疼痛完全失去了感觉。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接受的惩罚,为自己带给父母的巨大耻辱。房间里鸡毛乱飞,马母被吓得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马卫国实在看不下去了,冲过去一把将父亲手里的鸡毛掸子夺过来,扔在地上,将姐姐护在身后。在他的记忆中,姐姐曾经无数次这样掩护过他,让他逃过父亲歇斯底里的暴打,这次终于轮到他保护马红梅了。 “你除了会打人还会干啥?”马卫国瞪圆了眼睛,与两眼充血的马建设对峙着。 马建设的心理支柱瞬间垮掉了,嘴里喃喃地说:“亏先人的,亏先人的……我怎么就养了你们这俩瞎熊?” 马母也从旁劝解道:“事情都出了,你发那么大的火能奏啥?”马建设在房间里团团转,手指着马红梅,说不出话来。 马母将马红梅从地上拖了起来,说:“老家铁柱他儿子铁球还是单身,小梅你嫁过去吧!” 马卫国没想到善良的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处置简直比父亲的暴打还要狠,原来女人的心比男人硬。“娘,那是农村,那铁球算个什么球啊,那是个傻子!” 马母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马建设没好气地说:“能有人要就烧高香了咧!” 马卫国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能嫁!不能嫁……”他不想马红梅就这样毁了自己的一生,失去未来,失去追求幸福的机会。 马红梅定了定神,舒了一口气,平静地说:“爸,我嫁!” 一家人看着马红梅,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夜深人静,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外的枝叶倾泻在房间里,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禁不住遐想。马卫国和马红梅面对面躺在各自的床上,中间的帘子没有拉上,姐弟俩沉默着,思索着,等着对方说点什么。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了。 马卫国率先打破了沉默,“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傻子?” “有啥办法咧?我总得顾着爸妈的脸皮,不能让他们一把年纪了,还活不成人。嫁出去,掩住大家的口声,你陪着爸妈好好过,别惹大生气。记下记不下?” “你不愿意就不要嫁,不能为了一张脸皮,把自己的下半辈子都毁了,明知是个火坑还往里跳。” 马红梅再次陷入沉默当中,她当然不愿意嫁给傻子,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自己种下的苦果中年自己吞咽,用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给这个家饰脸吧!马红梅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是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是对未来绝望对命运无奈的哀叹。虽然声音很轻,但在马卫国听来却无比沉重。 马卫国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他想缓解一下房间里压抑得有些难受的气氛,问马红梅:“姐,你读过北岛的诗吗?”马红梅没有回答,马卫国接着说:“他有一首最短的诗,叫‘生活’,只有一个字——网!” “网……”马红梅喃喃自语地念着这个字,她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掉进了一张无法挣脱的网,以后也只能在这张网里挣扎、苟延残喘。她看了看对面的马卫国,“弟,你记住,以后一定不能像姐这样在网里熬着,一定要挣出去,自由自在地活着!” 第二天,当马卫国将马红梅的决定告诉杨朵朵的时候,杨朵朵沉默半晌,最后说了一句话——“你姐没挺住!”又沉默了半晌,她不太自信地问马卫国,“你说,如果是我们遇到同样的坎儿,能迈过去吗?” 马卫国没说话,以他的生活阅历和人生经验,还无法对这个问题作出确凿的回答。 马红梅出嫁了,老家来人接走了她,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热闹的婚礼,没有亲友的祝福,她在马建设和马母的目送下静悄悄地走出了家门。马母本想送她到长途汽车站,但被马建设阻止了。“送个糗咧!还嫌脸丢的不够啊!”只有马卫国陪着姐姐走出嫁的最后一段路。 前来迎亲的人同样阴沉着脸不说话。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娃又端着工厂的铁饭碗,偏偏要丢掉工作嫁到老家去,而且是嫁给一个傻子,其中的蹊跷任谁都能猜出几分?如果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由城里跑回乡下?男方要不是家里穷,自家的娃脑筋也不灵光,根本不会拾掇下这号女人!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谁也不会自讨没趣,公开挑破那层窗户纸。 公交车上,马卫国和马红梅都保持着长久的沉默。马卫国恨自己没本事,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往网里钻往火坑里跳,却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上。他唯有安慰自己,将来自己有力量帮助姐姐的时候,一定要把她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救出来,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那一天似乎很遥远,遥远的让人绝望。 长途汽车站的售票大厅里,迎亲的人买了车票,带着马红梅走向检票口。马卫国痛苦地叫了一声——“姐!”马红梅含着眼泪向马卫国摆摆手,“照顾好大、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马卫国捏紧拳头,控制着自己汹涌而来的冲动,他真想冲过去把马红梅拖回来。可是,拖回来又能怎么样呢?如何安置马红梅?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马卫国满腹的委屈满腹的怨恨,这种压抑着的情绪为他日后的冲动和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埋下了隐患。 马红梅的婆家住在一个封闭落后的山村里,站在村口眺望,满目的荒凉和破败。长途汽车只是从山脚下路过,马红梅是坐着马车上的山。一路上,她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凉。从她记事起就没回过老家,老家只是一个模糊的有些灰蒙蒙的影像。但真正来到这里,看到的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残破和贫穷——低矮的草房、贫瘠的山田、坑坑洼洼的山路、脏的令人作呕的茅房。马红梅终于明白,命运为她挖的这个坑究竟有多深——深不见底! 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公婆和丈夫的时候,马红梅真恨自己没有从刚刚路过的山崖上跳下去。丈夫铁球一边抹着鼻涕一边冲自己傻笑,衣服上沾满了泥土散发出逼人的臭味,乱蓬蓬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农村人对卫生状况的讲究跟城里人有着天壤之别!公公铁蛋和婆婆都黑着面孔,一脸冰霜地迎接新媳妇。他们同样没有邀请亲友做席面举办婚礼,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没给马红梅准备。如果不是家里的条件确实差儿子又有毛病,他们也不会不要脸皮把马红梅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接进门。内心的不情愿反映在脸上,自然不会给马红梅好脸色看。 婆婆根本不愿意正眼看马红梅,公公铁蛋说了一句没有咸淡的话——“家里穷,山里不比城里,你别弹嫌!你跟铁球好好过日月!” 马红梅在这里吃的第一顿饭是一盘土豆丝和尖椒炒鸡蛋。她根本没有食欲,夹了一筷子尖椒,辣的嘴里火烧火燎的,连忙咬了一大口馒头。婆婆不悦意地瞪了她一眼,唠叨着:“家里不给你吃饱饭啊!怎么跟个饿死鬼似的?”在家从来没受过委屈的马红梅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低着头慢慢地嚼着嘴里的馒头。 桌子底下伸过来一只手,摸着她的大腿,马红梅发现铁球正在冲自己傻笑,心里一阵恶心,刚要打开他的手,手心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仔细一看,是个咸鸭蛋。皮已经碎了,那是铁球在兜里揣了好几天留给自己的新媳妇的。马红梅心里一暖,眼神柔和地望着铁球,这个傻子现在是自己的丈夫,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起码让一点让她感到欣慰,这个傻子丈夫知道疼自己! 铁球拉了三十年的光身汉,就像一个在大太阳下晒了一整天喝不到水的人一样饥渴,憋的嗷嗷叫。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漂亮媳妇,新婚的第一晚,他将积攒了多年的欲火倾泻在马红梅身上,又抓又咬,把马红梅折腾得死去活来,整晚都在痛苦地低吟,耳边是傻子丈夫兴奋得像狼一样的嚎叫。 听着儿子房间里发出的动静,马红梅的婆婆厌恶地说:“日的这么欢,一看就是个骚货!”公公铁蛋黑着面孔说:“睡觉!”一口吹熄了油灯。 第二天一早,马红梅的公婆走出自己房间的时候,愕然地发现外屋里的饭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盘整整齐齐的冒着热气的馍,还有一碗切成细丝拌着葱花淋着香油的咸菜,虽然是简单的饭菜,但看上去让人胃口大开。马红梅端着盛满了米汤的碗走进来,说:“大、娘,吃饭吧!”她脸上还沾着灰,这是她第一次使用农村的土灶,用柴禾生火做饭,还很不熟练,城里都是用电或者天然气做饭。天蒙蒙亮的时候,铁球才不再折腾她,倒头睡下,马红梅拖着疲惫的身子早早地起来了,手忙脚乱地做好了自己身为媳妇的第一顿饭。 铁蛋和媳妇有些不自然地答应着,在饭桌旁坐下来,接过马红梅递过来的汤碗。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饭桌上静悄悄的。马红梅的公婆身上有着农村人的淳朴与厚道,虽然对马红梅有偏见,但媳妇的表现让他们无话可说,非常清楚地向他们释放出想融入这个家庭、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诚意。既然把马红梅迎进门,以后就是一家人,自然要好好相处。他们迟早是要接纳自己媳妇的,只是昨天一直端着架子绷着脸,一时还舒放不开。 吃过早饭,马红梅一边收拾着饭桌一边对铁蛋说:“大,今天我们就跟你下地,地里的活我不懂,你得教我咧!” 铁蛋愣了一下,鼻子有些发酸,觉得昨天亏待了这个好媳妇,虽然不知道马红梅过去究竟发生过啥事情,但他看得出来,马红梅是个善良勤快的好娃娃。他扭头看看自己媳妇,马红梅的婆婆有些感动地笑着,点点头。“好咧!等铁球醒了,咱就下地!”铁蛋脸上洋溢着和蔼的微笑,而且用了一个亲切的“咱”字,马红梅心里一热,知道这个家已经接纳她了。 第三节 郊区的铁道上,放眼望去一片苍凉,不远处是一片低矮、杂乱无章的简易房,那是城乡结合部鱼龙混杂的地方,是每个城市都会有的平民窟,捡垃圾的、收破烂的、修车的、卖菜的、做各种小买卖的人聚集在这里。大部分都不是城市的常住居民,而是从乡下或者更远的地方来的流动人口。 捣蛋三人组找不到事情做,就蹬着自行车一路流浪到了这个地方。马卫国站在铁轨中央,神色迷茫地望着杂草丛生的田野,显得心事重重。铁头和四化坐在被每天穿行的火车磨得噌亮的铁轨上抽烟,一根烟在两个人的手里轮换着抽。因为马红梅出嫁失去了工作,马卫国随之丧失了重要的经济来源,连累得捣蛋三人组抽烟都紧巴巴的。 马卫国今天心里毛乱草势的,在他心里一种莫名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地躁动着,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首先想到的是杨朵朵,本来他们今天邀请了杨朵朵一起出来闲逛,但杨朵朵一反常态地拒绝了,借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但马卫国感觉得到,杨朵朵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害怕失去杨朵朵,害怕她被竞争对手夺走,投入别人的臂弯,但现实又让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马卫国闭上眼睛,吹着口琴,beyond《再见理想》的旋律已经有些像模像样。 独坐在路边街角, 冷风吹醒, 默默地伴着我的孤影, 只想将结他紧抱, 诉出辛酸, 就在这刻想起往事, 心中一股冲劲勇闯, 抛开那现实没有顾虑, 仿佛身边拥有一切。 吹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揉得发皱的纸——这是杨朵朵为他抄写的《再见理想》的歌词,清秀、飘逸又有几分洒脱和豪放的字体,一如杨朵朵的气质。马卫国瞄了一眼,又揣进了口袋,歌词都印在他的脑海里,想都不用想就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他只是想看看那些字,就像看到了杨朵朵,弥补她缺席的遗憾。 铁头若有所思地问:“你说这铁轨的尽头是哪达?” 马卫国的视线顺着铁轨向远方延伸,铁轨蜿蜒着没有尽头,一直消失在地平线下,“很远很远的地方”。马卫国喃喃地说了一句。 铁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额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儿!” 四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姥姥家,我们一定要考出去,去北京,去上海、深圳,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的话让几个年轻人的热血沸腾起来,开放的、广阔的未来蕴藏着无限的可能,让他们满怀憧憬,豪情万丈。马卫国振奋了精神,伸出自己的右手,四化和铁头默契地把手拍在的他摊开的手掌上。这是他们的青春约定,走出这个地方,闯荡世界,演绎自己精彩的人生。不管身在天涯海角,不管生活饱经沧桑,都要记得彼此的存在、当年的友情。 铁头激动地问:“你们的理想是个啥?” 马卫国的心猛地一跳,愣了一下,他想起杨朵朵在她的闺房里问过的同样的问题和自己有些莽撞的回答,连忙下意识地摇摇头,好像是在对四化和铁头否认他的糗事一样。 铁头并不明白马卫国的心思,调侃道:“你要成为音乐家吗?” 四化笑起来,“那得死多少人啊……” 马卫国一本正经地问他们两个:“我真的唱的很难听吗?铁头你最老实,你说。” 铁头果然坦白,毫不犹豫地回答:“听你唱歌就尿急。” 听了铁头的大实话,马卫国有些失落,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摇滚梦想彻底破灭了,他成不了崔健,更成不了beyond。仅有的未来模糊的方向也失去了,马卫国感到一片迷茫,沮丧的阴影重新笼罩在他的心头,刚刚有过的振奋就像是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撒下的一缕阳光,很快就被乌云吞没了。 两个死党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老大微妙的情绪变化。四化痴迷地憧憬着未来,“我要做大官或者大老板,有很多很多钱。到时候你们都跟我混吧!” 话音未落,铁头踢了四化一脚,“啥时候老大都是老大!”马卫国闻言,苦涩地一笑。 马卫国的直觉很准,杨朵朵的确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缺席。她要独自实施自己酝酿好的计划。跟捣蛋三人组厮混了这么多天,她已经感到乏味感到厌倦了,她需要寻找新的朋友、新的刺激,况且,她已经有了目标。 由于是周末,子弟学校偌大的篮球场上空空如也,远远地看去,只有一个人影在奔腾跳跃,篮球在他的手中似乎有了生命,自由地旋转,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沙威独自灌篮,身影矫健,充满了男人的骄傲。即便是周末,他也会到学校来打一阵儿篮球,这是他的爱好他的习惯他最引以为豪的特长。他有英俊潇洒的外表,有精湛过人的球技,他喜欢活在异性注视自己的陶醉的目光中,喜欢面对她们用眼神、用动作、用语言对自己发出的或坦率或含蓄的暗示,有的是情感上的呼唤,有的是肉体上的欲求。但他每次都帅帅地、酷酷地不予理睬,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值得自己回应的人。这些小城市里长大的村姑一样粗陋的女孩子,根本不在他的眼里。其实,他早就注意到来自大城市的新生杨朵朵了,那天在球场边的匆匆一瞥,让他有了心动的感觉。而杨朵朵的羞涩和脸颊上的红晕告诉他,“有戏!” 球灌进篮筐,弹出去……杨朵朵远远地捡到篮球,迎着明媚的光线走到沙威跟前。沙威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给我!”语气中透着亲切透着随意,就像面对一个默契的老朋友。 杨朵朵却调皮地将球揽在身后,仰起头一副挑衅的样子,“你教我打球!” 沙威笑而不语,一种甜蜜的感觉弥漫在空气中,荡漾在两个人的身体里。沙威出其不意地一个过人动作,转身绕到了杨朵朵身后,一把将球夺在手里,在地上有节奏地拍打着。杨朵朵佯装生气地说:“你偷袭!”嗔怪的撒娇的样子让人心动不已。她旋即弯下腰,有些笨拙地模仿着弓着身子防守的姿势,一双含情的秀目紧紧地盯着沙威。 沙威运球,过人,两个人的身体在球场上碰撞着……杨朵朵开心的像只蝴蝶翩翩起舞,时不时传来丁东作响的欢快笑声…… 打完球,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坐在操场边上,杨朵朵一边喘息着一边幸福着,声音有些发颤地说:“真痛快!我应该早点学习打篮球。” 沙威望着杨朵朵的侧影,“那我不是没机会教你了!”语气意味深长。 杨朵朵转过脸来,用不加丝毫掩饰的目光看着沙威,问道:“你去过北京吗?” 沙威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有,我就去过省城,我在那里念的体校!” “有机会一定要去,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很大,五彩缤纷!” 沙威点点头,说:“等你回去的时候,带上我吧!不管在哪里,有你就有笑声。” 杨朵朵背着手,走过一间间教室,沙威跟随在她的身后,手里托着那个对他们有着特殊意义的篮球。 吴桐把马建设和杨胜利同时请到了学校,说是要开考前家长动员会。但这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杨胜利给她打了招呼,表达了对杨朵朵和马卫国成天混在一起的担忧。杨胜利的话说得比较委婉,“现在临近高考,时间紧迫,孩子们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如果因为其他事情影响了学习和高考时的发挥,会耽误一辈子的前程”。吴桐心领神会,按照杨胜利的暗示作出了今天的安排。 杨胜利很了解女儿的个性,如果直接干涉她与同学的交往,只会适得其反,让她跟马卫国走的更近。他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可以间接而有效地解决这个麻烦。 教师办公室里,杨胜利一副盛气凌人、曲高和寡的样子坐在桌子的一端,让人看起来倒像是他在给吴桐和马建设训话。吴桐看了一眼杨厂长,刚要发言,杨胜利却抢先开口了,一副领导给下属们做报告的姿态。不管在什么场合,面对比自己身份低的人,他都习惯于牢牢地把握主动权,将局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尽管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杨胜利的表情依然和蔼可亲,“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主人翁,学校和家长在教育上要相互配合,相互监督,做家长的更得以身作则,给他们良好的引导,所谓‘言传身教’吗!”说到这,他看了一眼马建设,马建设一言不发,低头抽着闷烟。杨胜利皱了皱眉头,马建设这副油盐不进的消极态度让他有些不满,摆明了不给自己面子,他当即决定敲打一下马建设。不管在什么场合,领导的权威都是不容冒犯的! “我知道学校这次把咱们两家叫来,是欠考虑的,这不是一下有对比了吗?朵朵这孩子从小懂事,品学兼优,当然也不是说你们家孩子就不如她……对了,叫啥来着?”杨胜利记得马卫国的名字,却又佯装忘记了,这样才能显示出他身为领导高高在上的地位,小人物在他的记忆里是留不下痕迹的。 “马卫国。”马建设阴沉着脸回答。 “嗯嗯,对,这样比较不好,不能给孩子压力嘛!”杨胜利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我们两家的孩子最近走得比较近,从先进帮助后进,学习上结对子、一帮一的角度看,这是好事,可以共同进步嘛!也是发扬同学之间团结互助的意识,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可是,根据我的观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心思没有用在学习上,主要是贪玩。这样下去,不仅马卫国的成绩得不到提高,还可能拖了朵朵的后腿……” 马建设剧烈地咳嗽了一下,抽烟呛着了。杨胜利没有停下来,继续他的谆谆教导,重心长地对马建设说:“老马呀!在厂子里你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但是这我要批评你两句,厂里的事儿是大事儿,孩子的事儿也不是小事儿,要两手抓嘛……啊!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 马建设艰难地点着头,内心却无比难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来。 晚上,马卫国刚刚踏进家门,马建设冲上去就是一记耳光,把马卫国打傻了。马建设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离杨厂长的娃远点儿!” 家里响起马建设雷鸣般的鼾声。马卫国坐在床上,还在生闷气。窗玻璃上“当”的一声,有人在向他家的窗户丢石子。马卫国爬到窗前向外张望,杨朵朵正站在楼下,背抄着手冲他微笑。马卫国心中一阵狂喜,连忙下床穿鞋,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杨朵朵推着自行车,和马卫国并肩走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路灯就像一个粗心大意的卫兵,睡眼朦胧地投下一片黯淡的光辉。杨朵朵得知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之后,跟杨胜利吵了一架,甩门出来找马卫国。她是杨胜利的独生女儿,母亲早逝,对这个聪明的、漂亮的掌上明珠,杨胜利除了溺爱没有别的选择。不管她如何任性,如何顶撞自己,杨胜利都无可奈何。 “知道今天开家长会的事儿了?”杨朵朵问。 “嗯!”马卫国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他甚至要感谢今天的家长会,否则杨朵朵就不会这么晚跑来找他,他就没有机会和杨朵朵像那些谈恋爱的男女一样大半夜的轧马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次的风波也会像马红梅怀孕的事情一样,拉近他和杨朵朵的距离。 “别理他们,咱们该怎么处还是怎么处!他们这些大人,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根本不了解我们。屁事没有,他们却以为是天大的事,大惊小怪的。他们越是干预,我们越不甩他们,玩咱们的!”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随着高考的临近,大家都窝在家里备考,周末的校园安静了许多,教室里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墙上贴着一行大大的红字——离高考还有21天。***——捣蛋三人组加上杨朵朵还在教室里流连,不过每个人都惘然若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马红梅出嫁前送给马卫国一把吉他,让他好好练习,将来好圆自己的音乐梦。马卫国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琴弦,练习弹奏,面前摆着一本《吉他弹奏入门》的初级教材。扒拉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马卫国索性放下了吉他,像其他人一样发呆。 马卫国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起圆珠笔,在本子上很认真地画着什么。杨朵朵撇了一眼,看到本子上写着“beyond”,随口说:“还在听beyond呢,刚出一乐队叫黑豹,特好听!” 马卫国头也不抬地回答说:“这是beyond演唱会的门票,我带你去香港看。” 杨朵朵“嘁”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好啊!”沙威恰好从教室窗前走过,杨朵朵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一脸幸福地目送着沙威的背影远去。 马卫国埋着头继续画他的演唱会门票,根本没注意到杨朵朵的表情,嘴里非常坚定地说着:“一定能!”但杨朵朵压根没听见,她的心里有只活泼可爱的小白兔在跳跃着。 杨朵朵正要起身离去,马卫国问道:“你现在不听beyond了?” 杨朵朵一边朝外走一边回答:“听腻了,换换口味。” 马卫国端详着手中画好的门票,觉得还欠缺点什么,嘴里说着:“喜新厌旧,我永远忠于beyond,永不背叛beyond!”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杨朵朵已经没了踪影,他用目光询问四化和铁头,四化和铁头耸耸肩、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杨朵朵干嘛去了。马卫国惘然若失。 学校的围墙外,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沙威正在等着杨朵朵。杨朵朵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挽着沙威的手臂,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小鸟依人般地走向远方。 随着日历一页页翻过,高考一天天临近,“***”彻底垮台了。不仅是杨朵朵脱离了组织,四化和铁头也被父母拴在家里复习功课,只有学习成绩垫底、高考毫无希望的马卫国被放任自流,还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闲逛。 实在找不到去处的马卫国不知不觉又游荡到了城乡结合部的铁头家门外。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铁头正坐在窗前复习功课,额头上汗津津的,解题解得头昏脑胀。他隔着窗户看到了马卫国,神色疲惫地摇摇头,指着院子里正在晒衣服的铁头妈妈。铁头妈妈回过头,一张漠然的脸望着马卫国,马卫国很识趣,做了一个敬礼、表示不打搅的手势,灰溜溜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马卫国又遇见了四化的爸爸,一身典型的工厂技术员的打扮,背着重重的仪表箱。他远远地看见马卫国,把他叫到自己面前,说:“卫国啊,都要高考了,你不复习还到处溜达呢!要抓紧了,我特意从城里把四化姐叫回来辅导他功课呢,你最近就别打扰他了!” 马卫国“哦”了一声,低头走了。他想去找杨朵朵,可杨朵朵最近行踪诡秘,总是不在家,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马卫国猜想是杨胜利找了个僻静的所在,把杨朵朵关在那里备考。他没有回学校,去了那里会觉得更无聊。他独自一人爬到了一栋厂房的楼顶上,枕着书包、躺在水泥楼板上看着落日的余晖,品味内心的寂寞与忧伤。马卫国很清楚,高考对自己是一道越不过去的门槛。既然考不上大学,未来又在哪里?他心里一片茫然,没着没落的。 光线一点点地黯淡下去,马卫国觉得自己心里的阴影就像傍晚的天空一样在渐渐变得浓重。他忽然想起一本很经典的外国小说的名字——《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虽然他没有看过这本书,也不知道作者的本意是什么,但他觉得这个书名倒是非常契合自己目前的心境。他就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风中飘荡,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他想要落下来,找一个坚实的立足点,但他太渺小了,小到微不足道,一阵不易察觉的微风就能将他托向天空。这种轻飘飘的、茫茫然的感觉让他很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马卫国还是没能学会弹吉他,一个人吹着口琴,单一的《再见理想》的曲子在高高的、空旷的厂房楼顶上回荡。一只不知名的孤独的鸟在空中盘旋,似乎被《再见理想》的旋律吸引着,不愿意离去。马卫国专注地看着那只自愿留下来陪伴自己的孤鸟,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画好的两张beyond演唱会门票,拿起笔一张写上自己的名字,一张献给杨朵朵。 第四节 让人心力交瘁的高考终于结束了,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就像重见天日的死囚一样。按照学校的安排,在学校礼堂举行高三毕业晚会。夜幕下,礼堂内灯红通明,人头攒动,整个高三年级的同学都来了,包括那些平时游离在集体活动之外的独行侠。他们带着刚刚结束高考的喜悦心情,来参加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活动。门里门外都是人,大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兴奋、有解脱、有怀念、有期待…… 表演节目开始了,一个男生跳起了霹雳舞,为一个唱着《路灯下的小姑娘》的女生伴舞。火爆的舞姿博得台下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在申报节目的时候,马卫国主动提出自己要演唱beyond的《再见理想》,班主任吴桐惊讶得眼镜险些掉下来。以前,不管她怎么动员,马卫国就是不肯为班级的集体活动贡献一份宝贵的力量,这次却主动请缨,要在全体毕业生面前表演节目,让她有些感动,有些感慨。作为一名班主任,又一拨陪伴她几年的学生要离开这所学校了,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觉得伤感,尽管她已经送走了不下十批毕业生,尽管这些毕业生留给她的并不全是愉快的记忆。她为他们生气过、烦恼过、咆哮过、失望过、委屈过,学生中有人喜欢她、尊敬她,也有人讨厌她、顶撞她,背后诋毁她、咒骂她。可是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她的学生,都称呼她一声“老师”。这个与众不同的称谓让她学会了宽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理解,时时提醒自己要善待这些孩子,更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在这些学生中,马卫国虽然称不上是好学生,还比较调皮捣蛋,但对吴桐还算尊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恶感。师生之间关系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这次马卫国自己提出来要上台,吴桐很意外,欣然应允。 马卫国在礼堂外的走廊上等待上场,心情有些紧张,《再见理想》的旋律和歌词他已经烂书于心,也不止一次独自或者当着杨朵朵、四化、铁头的面唱过。虽然被他们打击过、嘲笑过,但马卫国对自己的摇滚梦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希望自己能在某个时候一鸣惊人、横空出世,成为摇滚乐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有一天能够像崔健、beyond那样站在真正的舞台上咆哮、呐喊,聆听成千上万人的欢呼。所以,他鼓足了勇气,登上了高中时代最后一场晚会的舞台。他要为自己的梦想努力一次、尝试一次,即便失败了也无怨无悔!反正马上就毕业了,丢人就丢到家吧! 他这么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一个他深埋在心底、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包括四化、铁头在内的理由。他要唱给杨朵朵听,因为是杨朵朵教会了他这首歌,而且他准备在唱完这首歌之后,就拉着杨朵朵的手,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里,正式向他求爱。高中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以后重聚的希望非常渺茫。他不想错过杨朵朵,直到最后都没有向她表白,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马卫国在自己的脑海中一次次预演着今晚的场景,在唱歌的时候,他不会看任何人,只盯着台下的杨朵朵,仿佛偌大的礼堂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这首歌就是唱给杨朵朵一个人听的(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是不容易怯场)。他要用注入了自己全部感情的歌声叩开杨朵朵的心扉,让她感动让她流泪让她敞开怀抱接受自己。马卫国清楚他和杨朵朵之间的巨大差距,不管是个人的还是家庭的,但他下定决心要放手一搏。 马卫国鼓足勇气,走到了舞台中央。他故作镇定,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上台前一次次给自己打气、让自己放松,看来适得其反,反而加重了临场时的紧张情绪。马卫国按照自己预先设计的,一双眼睛在人群中迅速地急切地搜索着杨朵朵。结果,他失望了,礼堂里根本就没有杨朵朵的身影,她根本就没来参加毕业晚会,此前马卫国也一直联络不到她。马卫国失落了,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既然站到了这里,总要把歌唱完。马卫国镇定着情绪,准备开始。台下的四化和铁头已经等不及了,在人群里高声喊着:“马卫国……马卫国……马卫国……” “《再见理想》……”马卫国自己为自己报幕,话音未落,铁头和四化就站起来带头鼓掌。 在马卫国艰难地演唱着《再见理想》的时候,学校图书馆上演着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一幕。 银白的月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和窗外的铁栅栏洒进静谧的图书馆里。或许是月光的清净如水,空灵而富有诗意,才让人们赋予它爱情的寓意。在朦胧的月光下,爱情会悄然生长;有了月光的滋润和衬托,爱情显得更加浪漫。 在一排排书架的缝隙里,隐约可以看到两个修长的身影,仅仅从模糊的身影也可以看出是一对俊男靓女,英俊王子与美丽公主的梦幻组合。借着月光,可以看清楚沙威和杨朵朵兴奋的脸,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他们同时缺席了今天晚上的毕业晚会,相约来到这个最僻静、最不可能被人察觉的地方幽会。当沙威和杨朵朵匆匆地闪入图书馆时,他们不知道的是,几个他们的粉丝正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尽管沙威和杨朵朵基于彼此敏感的身份,尽可能地避开别人的耳目,但小城里几乎一切都是透明的,很难藏住什么秘密,无聊的人还是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并像侦探一样进行分析推理。沙威和杨朵朵都不缺少爱慕者,而无法拥有的爱很容易变成恨,因为那种植根于人性深处的根深蒂固的情绪——嫉妒。所以,发现了他们行踪的粉丝充当了他们的掘墓人,而两个悲剧主角对此还一无所知。 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夜晚,杨朵朵变得更加大胆更加急迫更加热情奔放,她从来不习惯掩饰自己的感情,只是因为她和沙威老师与学生的特殊关系,她才不得已地选择了克制和隐瞒。而今天,她要把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彻底推开,让在心底涌动了很久的炙热的岩浆冲向天空,就像在夜空中绽放的美丽的烟花,璀璨夺目,那是人生最美好的记忆,最辉煌的瞬间。 杨朵朵和沙威面对面地凝视着对方,滚烫的眼神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他们因为兴奋而紧张,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做,似乎都在等待对方迈出主动的第一步。杨朵朵选择了主动,她将沙威逼得背靠在书架上,俩人几乎脸贴着脸。 “带我走吧,去私奔!”杨朵朵深情地对沙威祈求着。 “去哪?” “天涯海角!” 沙威冲动起来,一把抱住杨朵朵,抱得紧紧的,想把她融入自己的胸膛里。杨朵朵感到窒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吟,就是这一声低吟刺激了沙威,让他失去了仅存的理智,身体里的慾望骤然膨胀,变得不顾一切。他抱起杨朵朵,原地转了几个圈,直到两个人都觉得天旋地转,继续转下去就要被巨大的惯性抛出去,撞倒身后的一排排书架,弄得惊天动地、满城风雨。沙威将杨朵朵放下来,并不松开她,而是将杨朵朵发烫的、散发着少女芳香的身体抵在书架上,将嘴贴向杨朵朵红润的双唇。杨朵朵犹豫了一下,急迫地迎了上去,就在嘴唇相接的时候两个人变得更加疯狂,疯狂地接吻,久久不愿意分开。沙威颤抖着脱掉了杨朵朵的上衣,月光中露出杨朵朵没有文胸的光着上身……伴随着身体的挣扎和扭动,书架上的书纷纷掉落在地上…… 忽然,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几束手电筒的强光射在沙威和杨朵朵的脸上。突然的变故把两个人都吓坏了,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分开。杨朵朵紧抱住自己半裸的身体,睁着惊恐万状的眼睛愣在那里,沙威眼睛里的恐惧似乎比杨朵朵更加强烈——尽管他是一个成熟的有着丰富社会阅历的男人,而杨朵朵只是一个貌似成熟的少女。手电筒刺眼的强光让他们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就被像押解罪犯一样扭送出门。 与此同时,站在礼堂舞台上的马卫国演绎《再见理想》的努力彻底失败了。没有杨朵朵的注视,他心情沮丧,再加上失去控制的心理紧张,唱到一半马卫国就忘词了,尴尬的他站在舞台上手足无措,不该如何是好。 最后,倒是班主任吴桐为他打了圆场,说:“今天马卫国状态不好,他已经很努力了,我们一起鼓掌表示感谢!”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马卫国低垂着头、佝偻着身体,灰溜溜地走下了舞台。那晚的一幕彻底终结了他不切实际的摇滚巨星梦。 四化和铁头有些失望有些同情地望着马卫国,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开玩笑打击他的自信心。他们轻声叫着从身边走过的马卫国,马卫国没有任何反应,脚步越来越快,终于奔跑着冲出了礼堂。四化和铁头相视一眼,四化说:“让他自己呆一会儿吧!”铁头点点头,他不是不想去安慰马卫国,只是他还有一件关系自己终身幸福的大事要办。 当大家都在为舞台上的表演鼓掌欢呼的时候,铁头挤到葛洲坝的身边,偷偷将一个纸条塞到她的手里。李芳却看都没看,就扔回给铁头。铁头以和马卫国同样受伤同样绝望的表情,掉头冲出了礼堂。这是一个悲剧的夜晚,很多人都受伤了,有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有的会长时间地痛苦,有的则要伴随一生,永远不能痊愈。 厂办保卫科的办公室里,屋内炽白的灯光将沙威和杨朵朵照得无处遁形。两个保卫科的工作人员像公安一样冷冰冰地坐在桌子后面,盯着两个人,就像盯着一对被捉奸在床的奸夫**一样。沙威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中间,球场上的潇洒与自信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他是一个丧失了勇气、精神崩溃的懦夫,就像鸵鸟一样,在危险来临的时候把脑袋扎进沙堆里,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沙威的表现让杨朵朵感到失望,她倔强地将头高高地扬起,质问对面的保卫干部:“凭什么?我们又不是罪犯!” 保卫甲一拍桌子,沙威吓得一哆嗦,两腿发软,像是被抽去了脊柱一样,身子弯曲着歪在墙上。杨朵朵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忍地拉了一把沙威,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她不希望自己爱的男人最后居然发现是个怂包软蛋,她不相信自己的眼力会这么差。 保卫甲声色俱厉地训斥道:“耍流氓奏是犯罪!” 杨朵朵针锋相对地反驳道:“我们是真心相爱!” 两个保卫干部愣了一下,他们知道杨朵朵的身份,对于她的顶撞有些无奈,但又放不下架子,再次拍着桌子喝斥。保卫乙语重心长地对杨朵朵说:“你是学生,他是老师!” 保卫干部的话像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沙威的胸口上,听得他心惊肉跳,手脚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杨朵朵对保卫干部的苦口婆心并不买账,争辩说:“谁规定学生就不能爱老师了?” 保卫甲恢复了严厉的口吻:“你才17岁!” 杨朵朵咄咄逼人地反问:“那又怎么了?”沙威伸出无力的手去拉杨朵朵,想阻止她继续跟保卫争吵,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但被高傲的杨朵朵甩开了。 保卫乙见杨朵朵态度强硬,不好对付,柿子还是要拣软的捏,于是转向懦弱的沙威,“沙老师,你勾引未成年,这是要坐牢的”。这句话成了压垮不堪一击的沙威的最后一根稻草。 沙威身体一阵哆嗦,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诉说着、乞求着。“我是清白的,都是她勾引我。”他的手指向了杨朵朵。屋里一下没了声音,杨朵朵有些震惊地看着沙威,这个深爱的男人怎么突然变得那么陌生? 沉默了片刻之后,杨朵朵忽然爆发,冲上去劈头盖脸地扇沙威耳光,语无伦次地骂着:“你个傻逼,你说的那些爱我的话都是骗人的……”沙威在杨朵朵暴风骤雨的拳打脚踢下,抱头蜷缩在墙角,就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可怜可悲可恶! 两个保卫干部绕过办公桌,冲上来拉开杨朵朵,沙威嘴里重复着:“你就像**一样地勾引我……” 杨朵朵再一次被沙威的话击中,愣在哪里,忽然出离了愤怒,仰头大笑,笑声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情绪激动的她忽然将自己的裤子猛地脱下来。“还有哪个**是处女!”杨朵朵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并不害怕羞耻,但她无力承受自己深爱的人无情的背叛。 这件事轰动了小城。沙威被调离,杨朵朵虽然因为特殊的家庭关系没有被开除,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结果愈发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人们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主观能动性,要解开这个谜。小城居民的生活就像一盘没有放盐的菜,这种重口味的新闻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幸灾乐祸,从别人的倒霉事中寻找快乐、寻找心理平衡,本就是人类的阴暗天性。 沙威的宿舍内,他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准备离开。他看着房间堆得满满的生活用具,有些依依不舍,踌躇了片刻,最后背上包关门走了出去。空无一人的学校操场上,留下一个孤独、凄凉的背影,沙威在心里默默地乞求着杨朵朵的原谅——“我不能背上这样的罪名,否则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我的一辈子就毁了,朵朵,希望你能理解我、原谅我!” 第五节 郊外的铁道上,捣蛋三人组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静默地坐在铁轨上,风吹起一张破报纸,在铁轨中间翩翩起舞。马卫国苦闷地吹着口琴,《再见理想》的曲调失去了昔日的悲壮和激越,悲伤、忧郁、如泣如诉。 几许将烈酒斟满, 那空杯中, 借着那酒洗去悲伤, 旧日的知心好友, 何日再会, 但愿共聚互诉往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杨朵朵与沙威师生恋的丑闻对马卫国是当头一棒,让他自己的一往情深、一厢情愿其实就是一个无聊的屁,他爱着杨朵朵,杨朵朵却爱着别人;紧接着就是高考名落孙山,虽然在意料之中,但铁头和四化纷纷拿到了中专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身为大哥的马卫国面子上挂不住,心理失去了平衡。这两个一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受他庇护的小弟过完暑假就可以离开这座小城,奔向自己的远大前程了,而他还要留在这里,继续孤单的、无聊的生活,守望着茫然的未来。 四化和铁头手里攥着同时从学校领来的录取通知书,在风中啪啪作响。失落的沮丧的马卫国吹不下去了,说:“我想喝酒!” 铁头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发狠地将中专录取通知书攥成团,用力扔了出去。“老大,中专我不去了!我陪你再补习一年,四化你呢?” 四化不舍地望着手里的大学通知书,扭捏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我回去问问我爸妈。”委婉地拒绝了与老大同甘苦共患难的倡议。铁头蹬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卫国苦笑了一下,说:“你们咋知道额考不上咧?也许额的通知书就在路上呢!”他强打精神,故意作出一副洒脱的样子,起身将铁头还没有丢远的录取通知书捡了回来,用手很仔细地捋平了,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铁头的口袋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沿着铁轨缓缓走去,背影摇摇晃晃。 四化与铁头默默地看着马卫国远去的背影,似乎三兄弟诀别的时刻提前到来了。他们一直并行的生活轨迹即将发生转折,沿着不同的方向伸展开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交点。沉默良久,四化问铁头:“你最近见过杨朵朵吗?”铁头摇摇头。如果有人能拯救马卫国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杨朵朵。尽管被丑闻抹黑了,但杨朵朵依旧是马卫国心中的梦,只有她能为迷失在冰天雪地里的马卫国点燃希望之火。 马卫国的声音渐行渐远: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那是北岛的名篇——《回答》,杨朵朵曾经朗诵过其中的一个片段。 晚饭的时候,饭桌上的马卫国一家三口谁也不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马卫国想尽快从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逃出去,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撂下碗筷,蹬上自行车出门了。自行车冲入无边的黑暗中,留下马卫国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马建设愣一下,看了一眼同样发愣的马母,说:“吃饭!” 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电影还没有开场,观众在陆陆续续地赶来,偶然相遇的熟人们站在路边闲聊,小孩挣脱了父母的手,跟同伴打闹着,卖小吃的商贩高声叫喊,招揽生意。马卫国骑在自行车上,单腿撑地,对眼前的一切冷眼旁观。他不是来看电影的,他只是要到一个人多的地方,让嘈杂的喧闹驱赶他内心的孤独,冷冷清清的气氛让他不舒服,让他心里发慌,想逃跑,却又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他眼神空洞地望着人群,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屏障,看着阳世的人们欢笑和生活,自己却无法融入其中。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弃儿,被丢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 忽然,马卫国的眼神又活泛起来,闪现出异样的光亮。在电影院门口,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围成一圈,吹着口哨,怪叫着。从他们之间的缝隙中,马卫国瞥见了杨朵朵,杨朵朵抹着血红的口红,戴着较大的红耳环,嘴里叼着烟,高仰着头冷冷地看着他们。这不再是那个清纯的、公主般高傲的杨朵朵,而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庸俗的社会女青年。马卫国眼睛里的光彩又黯淡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喜欢的杨朵朵死了! 几个小青年踩着太空步,围绕着杨朵朵跳舞,马卫国皱着眉头,心里那个非常柔软的部位一阵阵刺痛,他不忍再看下去,看着他曾经的女神沦落风尘。马卫国低头踩着脚踏板准备离开,忽然看到一双蹬着高跟鞋的脚和修长的小腿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扬起脸来,杨朵朵横在他的车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卫国,然后一言不发地跳上车前梁,命令似地说:“走吧!” 马卫国没有问去哪,用力蹬着自行车,带着杨朵朵冲向黑暗的世界。车子滑过冷清的街道,风迎面吹来,杨朵朵张开双臂,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仿佛那个声音在心底压抑了很久。马卫国沉默着不说话,虽然他不知道杨朵朵与沙威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很清楚小城里舆论的杀伤力,它足以让一个人发疯,在绝望中走向毁灭。所以,杨朵朵需要发泄。 郊外的一座古塔上,马卫国和杨朵朵趴在栏杆上,继续保持着一路上的沉默。没想到夏夜的风竟然有些阴冷,他们看着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长久无言。 马卫国率先打破沉默,问杨朵朵:“这一阵你都去哪了?” “死去了!”杨朵朵干脆地回答。她人没死,但她内心的某个部分、曾经最明亮最美好的部分死了。死在情人的背叛里,死在世人的流言蜚语中。 “像!”马卫国同样干脆地回答。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与杨朵朵之间依然保有当初的默契,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这种感觉让他欣慰。 马卫国的话让杨朵朵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放肆,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她完全失去了过去的矜持和高傲,跌倒在世俗的生活里,滚得一身风尘。当她重新回到生活中时,已经从公主变成了庸俗的凡人。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这个故事全城都在猜测,不是吗?”杨朵朵幽然地说,声音就像拂面而过的风一样阴冷。 马卫国在沉默中听完了杨朵朵的故事,黑暗中杨朵朵看不清他的眼神。马卫国的眼神变得阴森和暴戾,双手渐渐捏成了拳头,指甲一点点嵌入手心的肉里。他对沙威的嫉妒变成了仇恨,他恨沙威夺走了杨朵朵却不懂得珍惜,像个妓女一样糟蹋在他心目中无比圣洁无比高贵的杨朵朵。 杨朵朵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马卫国神态的变化。她转过脸来,双眼一眨不眨地逼视着马卫国。“你说你爱我吗?” 马卫国愣住了,看着杨朵朵没说话。 “你们这群男人没他妈一个有种的,有爱不敢说,有恨不敢言!” 受到刺激的马卫国表情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要你说话!”杨朵朵发疯似地喊了起来。 “我……喜欢……”马卫国吞吞吐吐地说。 “说‘爱’!” 马卫国突然站起身来,用双手卷成话筒,使出全身的离去对着远方喊道:“我……她……妈……的爱……你,杨……朵……朵……”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杨朵朵的脸上挂满了泪痕。马卫国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杨朵朵,那些安慰的话显得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嘲弄。 杨朵朵忽然扑过来,抓起马卫国的手臂,狠狠地在上面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马卫国,你丫如果真的爱我的话,就一定要记得我,一辈子都不许忘记!” 杨朵朵抹着脸上的泪水,跑下古塔,消失在漫漫的黑夜中……马卫国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要送你一张beyond的门票,去听他们呐喊!”奔跑中的杨朵朵听清了马卫国的话,苦涩地一笑。 在古塔上的时候,一个计划就已经在马卫国的心中酝酿形成。他很快联系了四化和铁头,让他们充当自己的帮手,实施这个复仇计划。他当初答应过杨朵朵,要帮她做一件事,以报答她在马红梅落难的时候拔刀相助。现在是他兑现自己诺言的时候了,尽管杨朵朵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深夜,小巷里,沙威提着一兜子吃的东西,踏着月光而来。他佝偻着肩膀,脑袋低垂着,显得有些苍老和疲惫,完全没有了往日朝气蓬勃的风采。忽然,一个人从门洞里蹿了出来,扑到沙威的背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条破麻袋就已经套在了他的头上,眼前一片漆黑。收到惊吓的沙威拼命挣扎着,手里的食物丢在了地上,被踩得稀巴烂。 马卫国和四化见铁头得手了,从两边的门洞里冲了出来,扑向沙威。铁头脚下使了个绊子,将沙威绊倒在地,三个人对麻袋里的沙威拳打脚踢,为杨朵朵出气。沙威发出一阵阵杀猪似的惨叫,他的叫声愈加刺激了三剑客,让他们更加疯狂,拳脚更加用力。仅仅一两分钟的时间,麻袋里的沙威就叫不出声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低吟。 三个人中,最不卖力、最胆小的是四化,他为自己的软弱无能感到委屈感到愤怒,他愈发看不起自己愈发想显示自己的强健有力心狠手辣。见沙威不再反抗,一直不敢动手的四化终于来了劲头。这些年捣蛋三人组跟别人打架,自己一直充当可有可无的配角,有时还会拖大家的后腿,让马卫国一边跟人搏斗一边要掩护自己,这次一定要表现一把!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为了杨朵朵,他同样恨沙威。 四化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四处寻找着可以使用的武器。小巷里空荡荡的,竟然没个木棒铁锹之类的东西,猴急的四化索性从破损的墙面上抠下一块砖,一把推开铁头,猛地跳起来,使出浑身的力气,重重地拍在麻袋上。凭着手感他知道,砖头拍在了一个很硬的地方,似乎是脑袋。 沉闷的声音传来,四化的疯狂把久经沙场的马卫国和铁头都惊呆了。他们不明白,一直很斯文、只会耍嘴皮子斗心眼的四化这次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麻袋里的沙威没有了动静,像泥鳅一样滑到地面不再动弹,麻袋里有血渗出。 马卫国像块木头一样戳在那里,铁头被压在麻袋底下动弹不得。四化这时才察觉事态的严重性,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马卫国最先反应了过来,他跳过麻袋,将铁头从下面拖了出来,又一把拉住四化,拽着两个人撒腿就跑。 马卫国没有注意到,打斗中他装在口袋里两张手绘beyond门票中的一张掉落在血泊里,上面赫然写着“马卫国”三个字。 回到家,马卫国惊魂未定,直觉告诉他今天的事情闹大了。他来不及想对策,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马卫国在窗户透进来的刺眼的眼光中睁开了双眼,他本能地用手遮挡眼光,视线渐渐清晰,马卫国这才看清楚马建设愤怒的脸,母亲惊恐的双眼里全是泪水。在他们身后,站着两名公安。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将马卫国扇翻在床上。 审讯室里,马卫国坐在凳子上,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两个警察,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卫国,在他的身后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醒目标语。 “受害人沙威被你们打成重伤,昏迷不醒,到现在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接受法律的制裁。马卫国,我们希望你能坦白交代你的同伙,减轻自己的罪责。顽抗到底是没有出路的,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其他人。”警察严厉地说。 来的路上,马卫国坐在警车上,看着手腕上明晃晃的手铐和身边面无表情的警察。他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平静了下来,事已至此,反倒没有了顾虑没有了负担。马卫国脑海中的想法渐渐清晰,他不觉得大难临头,反而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感。作为三个人中的老大,作为唯一一个在高考中落榜的无业游民,出于义气出于自己没有希望的未来,他决定自己把这件事扛下来,给两个兄弟一条生路,最后一次庇佑他们的大好前程。马卫国的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至少自己的未来终于不再迷茫心里不再没着没落了,监狱就是自己的归宿,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当自己不知道向何处去的时候,它为自己指定了一个去处。 马卫国直视着两个警察的眼睛,坚定地说:“没有别人!都是我干的!”说完,微笑从他的嘴角扩散开来。两个警察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马卫国的家里,灾难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姐姐马红梅已经从老家赶过来了,但她无能为力,唯有陪着母亲抹眼泪。马母拿着镶有马卫国照片的镜框,不停地抽泣,老泪纵横。马建设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房间里里烟雾缭绕。忽然,马建设站起身,一把抢过马母手中的镜框,用力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没有这个儿子!”他声嘶力竭地吼着。 当天下午,马建设就出现在杨胜利的家门口。杨朵朵没在家,杨胜利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马建设拎着两瓶高粱酒直戳戳地站在门口。刚一进门,马建设就“噗通”一声跪在杨胜利的面前。杨胜利起初吓了一跳,但马上就反应过来,对马建设的来意了然于胸。他不动声色,故作惊讶地问道:“老马,你这是干什么?” 杨胜利弯腰去扶马建设起来,但马建设执拗地跪在地上不肯站起来,一贯坚强不苟言笑的他流出了眼泪。“求求你救救额的娃吧!他可都是为了你闺女。你要是不答应,额就跪死在这里!” 杨胜利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冷若冰霜地叱问道:“你他妈瞎说什么?” “他还是个孩子……”马建设无力地呢喃着。 杨胜利怒不可遏地训斥着马建设:“那怎么了?孩子就可以杀人放火知法犯法?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要不说你们这儿穷山恶水出刁民呢!一点觉悟没有,亏你还是我杨胜利领导的职工。” 杨胜利一边说着一边把马建设从地上拖起来往外推。杨胜利的冠冕堂皇冷酷无情激怒了马建设,他从地上蹦起来,一把薅住杨胜利的脖领子,将他整个人压在墙上,睁着血红的眼睛质问杨胜利:“你的娃是娃我的娃就不是娃了……” 杨胜利被马建设掐得一个劲儿地翻白眼,拼命挣扎着,恼羞成怒地训斥威胁马建设。门被猛地推开了,浓妆艳抹的杨朵朵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有你这么混蛋的老子才能生出那么混蛋的儿子来,滚蛋!”杨胜利还在破口大骂。马建设望着杨朵朵,薅着杨胜利的手慢慢松了下来,他不愿意在一个孩子面前打她的父亲。马建设失声痛哭,被杨胜利一把推出屋门,他趔趔趄趄地退出几步,蹲在墙根下,用拳头拼命地砸着自己的脑袋。身后传来杨胜利将高粱酒扔出屋的破碎声和重重的关门声。 把马建设赶出家门,杨胜利刚想斥骂杨朵朵,杨朵朵掉头冲出了家门。 今天是马卫国被押往看守所的日子。沙威伤势严重,这件案子证据确凿,嫌疑人供认不讳,公安机关也想尽快结案,移送检察机关提起公诉。 四化与铁头一大早就来到公安局的大门口,马母和马红梅也来了,马建设没有来,也没有看到杨朵朵的影子。马卫国被警察押着走出大楼,走向院子里的警车,铁头和四化冲破警卫的阻拦,扑向马卫国,马母和马红梅跟在后面哭喊着。押送的警察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并没有阻拦他们几个人,理解地给了他们一个跟马卫国告别的机会。 四化和铁头一人抓着他们的老大也是恩人的一条胳膊,泪水在眼眶里盘旋着,他们满怀感激又没有勇气站出来替马卫国分担罪责,满怀愧疚。马卫国轻松地笑了笑,说:“别替我担心,我问过了,我年纪小,还是初犯,判不了几年。你们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了,我放出来还得靠你们关照呢!” 铁头低着头,不说话。四化嘴唇哆嗦着,“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兄弟!”言语苍白得自己都觉得无力觉得虚伪。马卫国越过他们的肩头,看着身子打晃快要支撑不住的母亲和费力地搀扶着母亲的马红梅。马母经此打击虚弱不堪,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马红梅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向马卫国点点头,示意他放心,自己会照顾好母亲。 警察等的不耐烦了,走过来拖着马卫国上了警车。引擎发动的一瞬间,在场的几个人失声痛哭起来。他们拍打着车窗,踉踉跄跄地跟着加速的警车奔跑。马卫国用最后的意志力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波涛,把一张平静的面孔留给为自己送行的人。 警车经过一个巷子的时候,杨朵朵忽然披头散发地从巷子里跑出来,一边跟着车跑,一边呼喊马卫国的名字。看到杨朵朵,马卫国反应剧烈,扑向车窗。押送的警察担心他从警车里跳出去,拼命地按着马卫国。马卫国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仅剩的一张演唱会门票,从车窗里递出去。追逐着警车的杨朵朵伸手抓住了门票,但脚下忽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门票撕成了两半,杨朵朵手里的那半张上面写着一个“杨”字,写着“朵朵”的那半张还留在马卫国的手里。 马卫国透过车窗大喊着:“朵朵,好好活着,一定要记着我们的约定,去看beyond。”杨朵朵举着那半张门票,看着渐行渐远的警车,坐在地上痛哭。她无力回应马卫国的呼唤,把留在自己手心的门票紧紧地攥着。有人拉着她的胳膊,将杨朵朵从地上扶了起来,是马红梅。杨朵朵无言以对,愧疚地望着马红梅。马红梅什么都没有说,会意地点点头,扶着马母离开了。 警车里,马卫国将脸贴在后窗上,看着越来越远的杨朵朵、四化、铁头、母亲和姐姐,闭上双眼,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涌出……在这一刻,如火的青春宣告结束。 第一节 马卫国被判五年徒刑。在监狱中,马卫国为了早日出去见杨朵朵,完成他们去听beyond呐喊的约定而苦练吉他积极改造。但命运偏偏捉弄他,beyond主唱黄家驹的意外死亡让他和杨朵朵的约定化为泡影。马卫国在绝望中将向自己挑衅的狱霸达成重伤,被加刑四年。此时,铁头终于追到了他喜欢的女同学李芳;四化则在大学毕业后追随***南巡的步伐闯荡商海,功成名就。香港回归那年,四化和铁头接马卫国出狱,重温昔日的友情。看过破败的学校和工厂,在变成傻子的沙威面前真诚地说了一声“对不起”,马卫国决定到北京闯出一片天地来,他没有求助在北京的四化,而是干上了艰苦的推销,拿着微薄的收入,承受超负荷的艰辛。 马卫国的故意伤害案宣判了,有期徒刑五年。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监狱探访室内,已经怀孕的马红梅和铁头一起来探访马卫国。马红梅隔着铁栏杆坐在马卫国的对面,结了婚的她打扮世俗了许多,看起来就像一个乡下来的村姑,当年的时髦、当年的青春烂漫在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隆起的肚子表明她怀孕已经有几个月了。马卫国有些心疼地看着苦命的马红梅,丢掉铁饭碗,从城里回到乡下,守着一个傻子过日子,他不知道马红梅是如何承受这种生活的巨大落差,如果熬过那些无眠的夜晚而变得随遇而安、听天由命。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该为她感到高兴还是悲哀。但马红梅自己似乎习以为常,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转折。让马卫国感到欣慰的是,马红梅的那双眸子还像从前那样清亮。铁头在马红梅的身后远远地站着,神情复杂地看着马卫国。马卫国冲他笑了笑,铁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很难受、很吃力。 马红梅说:“我和监狱的领导说了,他们同意你在监狱里弹吉他,说希望你像迟志强那样,也能写出令人深省的歌谣供人传唱。”说完,把吉他和乐谱交给旁边的狱警,狱警仔细看了看才交给马卫国,马卫国抚摸着琴弦,弹出几个单调的音符。 马卫国摸了摸自己剪短的寸头,打趣说:“姐,你不是齐豫,我更不是齐秦!”他的调侃有些不合时宜,马红梅情感的闸门瞬间打开,忍不住哭了,用手使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眼泪涌出,顺着脸庞流到手上。 马红梅哽咽地说:“爸妈都很好,但是爸他不愿意来看你,他说……” 马卫国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说:“姐,我知道,别说了,我都承担。”马红梅张着嘴,怔怔地看着马卫国。她察觉马卫国变了,变得更冷静、更果决,或者说更成熟、更坚强。望着有些陌生的弟弟,马红梅渐渐平静下来。她一直很担心感情用事的马卫国在监狱里熬不住,出什么乱子,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不必要了。马卫国正在这个特殊的、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成长着成熟着,改造着自己。 铁头见马卫国姐弟话说的差不多了,慢慢地踱过来,看着马卫国嘴巴蠕动了几次,又不知道说什么。似乎有很多话该说,关于杨朵朵关于沙威关于四化关于他自己甚至关于葛洲坝,但马卫国没有问,他不知道从何说起,该不该说。 马卫国笑着说:“中专生活还丰富吧?”铁头意外地看着马卫国,这句有些客套的话让他觉得不习惯不自在,那种敞开心扉、海阔天空,彼此之间没有秘密没有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的日子似乎成为了过去。 铁头难过地隐忍着说:“挺好的,四化写信说今年不回了,离家太远不方便。” 马卫国依然平静地点点头,让铁头失去了继续说话的欲望。他们各自的生活、哥们之间的友谊、过去的恩恩怨怨似乎都翻过了一页。 回到牢房,马卫国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抚摸着那把吉他。忽然,马卫国发现吉他上有几行浅浅的、不知用什么工具刻下的字,不仔细看的话不容易发现。他把吉他举到面前,仔细辨认着: 卫国,对不起! 早年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犯孤星, 我从不相信,但你和沙威的遭遇让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等你,虽然我愿意! 早日出来,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不想内疚一辈子! 朵朵。 那是杨朵朵给他的留言。有道希望的光照进了马卫国一潭死水般的心房,杨朵朵记得他们的约定,记得他马卫国,愿意在外面的世界里等着他,偿还对他感情上的亏欠。马卫国就像一个在无边的、寒冷的黑夜中迷失方向的行人。在他漫无目的地摸索,甚至就要坐下来等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远方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一处微光。就是那若有若无的光亮,再次鼓起他继续跋涉的勇气。感到温暖感到希望的马卫国觉得自己的生机在恢复在增长,体内重新涌动着蓬勃的力量,让他蠢蠢欲动兴奋不已,甚至想敞开胸怀放开喉咙大喊一声,让全世界都知道身陷囹圄的他有多么幸福。为了杨朵朵,为了他心中的“维纳斯”,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付出的。 上天似乎也感应到马卫国的心声,不失时机地洒下飘逸的雪花。马卫国出神地幸福地望着洁白晶莹的雪,就像望着白雪公主般圣洁的杨朵朵,他有种错觉,这雪是不知身在何方的杨朵朵施展的魔法,向他传递着自己的心意,让两个处于不同世界的人有机会亲近。马卫国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窗外,感受冬天的第一场雪,感受雪花融化在掌心的丝丝凉意。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 意犹未尽的马卫国纵身跳到窗前的桌子上,用勺子把在窗户周边用力地刻画着,勺子与墙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马卫国想刻出一台电视机,而牢房的窗户就是电视机的荧屏,他想躺在床上,像看电视一样看着窗外一年四季、昼夜轮换的景致。 靠着窗户床位是属于这间牢房的老大的,这是一个犯有盗窃、抢劫、故意伤害多种罪行的惯犯,被判刑十年。他本来正在眯着眼睛养神,被马卫国的举动惊扰了。马卫国反常的举止让他感到奇怪,一直不做声地看着马卫国究竟想干什么。这个驯服的、不爱吭声的娃崽子今天好像不大对劲。所以,一贯飞扬跋扈的牢头按捺着心中的不悦,静静地观察马卫国。直到马卫国跳到桌子上,在窗户周围莫名其妙地兴奋地刻着什么,牢头才忍不住了,叱问道:“你这个娃娃,弄啥咧?” 马卫国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没理睬他,继续自己别出心裁的创作。牢头愤怒了,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他一把撩开盖在身上的棉衣,跳到了脚地上,伸手去拉马卫国。马卫国用力一甩,巨大的力量把牢头冲得一个趔趄,被其他犯人扶住了。牢头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脸因为愤怒而扭曲,阴森的眼神刺向马卫国的后背,马卫国依然没有知觉,刻完了电视机的天线,心满意足地蹲在桌子上看着自己制造的电视。 牢头无声地一挥手,几个犯人扑上去,将马卫国拖到了地上,拳打脚踢。马卫国既不反抗,也不叫喊,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窗户,任凭拳脚落在他的身上,毫无知觉。马卫国的麻木愈发激怒了那些犯人,让他们压抑着的兽性和暴戾爆发了出来,更加疯狂地殴打马卫国。鲜血从马卫国的嘴角流出来,可他的笑容依旧那么灿烂。 冷眼旁观的牢头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复杂,他身上那股令人恐惧的嚣张气势在渐渐弱化。这个奇怪的年轻人竟然让他感到一丝恐惧,一股寒意在心底蔓延开来,这是不管面对再凶残再强壮的犯人都不曾有过的。牢头走上前,推开其他犯人,弯腰将马卫国从地上拖了起来,面对面的时候,马卫国还在笑…… 马卫国在狱中坚持锻炼身体,疯狂地练习吉他,表现积极,承包了监狱的黑板报,还开设了监狱课堂,如果说beyond是他的梦想,那么坐过牢、出狱后大红大紫的歌星迟自强现在就是他的榜样。马卫国不再唱《再见理想》,这首歌对他来说太沉重了,承载了太多美好的痛苦的记忆,他将这首歌深深埋在了心底。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重拾它的旋律,也许只有见到杨朵朵的时候,他才会放下心头的重担,重新唱响《再见理想》。他愿意满足杨朵朵的一切要求。 马卫国学会了beyond的一首新歌——《光辉岁月》: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黑色剪给他的意义, 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他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光辉岁月》,时常泪流满面。其他犯人用嘲笑的厌恶的眼神看着另类的马卫国,就像不求上进的学生看着一个积极表现、成天跟在老师屁股后面转的班干部。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里,人性的表现都是一致的。马卫国因为自己的表现遭到其他犯人的讽刺、排斥、挑衅,他不止一次被其他犯人堵在厕所里、关在牢房里殴打。伤痕累累的马卫国蜷缩在墙角委屈地哭着,但他的念头从来不曾动摇过,他要好好表现,要顺利地离开这个地方,去见在大墙外等待他的杨朵朵。虽然杨朵朵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但马卫国相信,这其中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杨朵朵不会背弃他们的约定,不会忘记他另寻新欢。他甚至认为,杨朵朵之所以不来看他正是为他考虑,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刺激马卫国,让他心乱如麻,欲速则不达。这些一厢情愿的推测在马卫国来那么真实可信、不容置疑。 马红梅定期来探望马卫国,儿子毛毛出生了长大了,也跟着母亲一起来看自己的舅舅。马卫国疼爱地望着才四岁的毛毛,毛毛怯怯地躲在母亲的身后,用陌生的眼神看着马卫国。 “眼睛像你!”马卫国笑着对马红梅说。 马红梅拉过毛毛,推到自己的身前,“平时调皮捣蛋,跟你小时候一个熊样,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这么老实!” 马卫国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不该带孩子来这种地方,把他吓坏了!” 马红梅摸着毛毛的头,“我得让娃知道,他有个舅舅,是他最亲的人!”马卫国感激地看着姐姐,无言。 时间一长,马卫国对音乐的这份执着对走出高墙重获自由的渴望终于感染了打动了一部分犯人。这些因为种种不得以的原因而深陷囹圄的人良知未泯,在他们内心深处还有光明还未被黑暗笼罩。本已对人生绝望不再期盼什么的他们在马卫国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希望,让他们觉得生活还没有终结未来还有可能。这些人自然地向马卫国靠拢,听他唱歌跟他交谈,到马卫国的监狱课堂上去捧场。狱警们看到马卫国带动了这么多犯人积极改造,自然非常高兴;但也有人不高兴,那就是牢头,他觉得马卫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分享了他的权威和地盘,因此对马卫国充满了敌意,想方设法地与马卫国为难。只是有监狱管理方和一部分犯人的支持,他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牢房内,马卫国弹起了吉他,几个犯人围在他的身边,出神地听着,周围一片静谧。吉他的旋律飘到走廊上,院子里,在外面放风的犯人也被优美的旋律所感染,停下脚步停止闲聊,侧耳倾听。音乐可以净化人的灵魂,不管是内心再阴暗外表再粗俗性格多暴戾精神世界多荒凉的人,一旦与音乐发生心理上的共鸣,就像是干旱贫瘠的土地上淋了一场春雨,希望的嫩苗会悄然地生长。 牢头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喽啰。他不怀好意地看了马卫国一眼,就躺回自己的床位上。马卫国没有理睬他,继续弹着吉他。一个喽啰狐假虎威地吆喝着:“别弹了,没看老大在睡觉吗!” 马卫国就当他放了一个屁,手指拨弄着琴弦,我行我素。喽啰因为被人漠视暴怒起来,看了一眼牢头,牢头眯着眼睛假寐,默认了自己手下的挑衅行为。那名喽啰当即抄起暖水瓶,冲到了马卫国面前。马卫国似乎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镇定自若地坐在床位上,头都没抬一下。倒是围在他身边的几个犯人见有人找茬,纷纷站起来,盯着牢头的手下。只要他敢把暖水瓶拍向马卫国,马上就会有人将他踹翻在地,一顿暴打。挑衅的犯人被马卫国的有恃无恐的强大气势和牢友拳头的威慑震住了,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提在手里的暖水瓶不知道该举起来还是放下。 一直眯着眼睛的牢头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洞若观火,他只是想让自己的手下出面试探一下,看马卫国的实力究竟有多强。眼前的局势让他多少有些意外,没想到马卫国已经赢得了一批犯人的拥戴,愿意为他出头,公然和自己的手下对抗。马卫国现在可以和他分庭抗礼了。他内心的仇恨爆炸式的增长,但头脑仍然非常冷静,在监狱里呆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凡事要进退有据能屈能伸的道理,如果贸然挑衅,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不但压不住马卫国,反而会招致狱方的严厉制裁。现在马卫国是管教眼中的红人,不能轻举妄动。 “给我倒杯水!”牢头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给了自己手下一个台阶,以妥协的姿态平息了一触即发的群殴。他像一头捕猎的狼一样潜伏着等待着,寻找机会发出致命一击。 在马卫国服刑的时候,他的两个死党——铁头和四化正沿着各自的生活轨道前进着。铁头中专毕业后子承父业,在星光瓷厂上班,但是不久工厂进行股份制改革,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他第一批下岗。失业的铁头情绪低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当初以为牢不可破的铁饭碗竟然在一夜之间就被人砸掉了,那种生活没有着落的感觉让他多年之后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为了生活,铁头在路边摆了一个早点弹,为上下班的人提供早点。这本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出乎他的意料,生意非常红火,一个月下来,算一算进账,竟然是他三个月的工资,铁头大受鼓舞。虽然每天凌晨两点就要起来做早点,准备出摊,做的非常辛苦,但铁头干劲十足。他不因为自己摆街边摊而觉得羞愧,凭自己的努力挣钱过日子,问心无愧。由于国家对下岗工人的政策支持,管理部门没有找过他的麻烦,让铁头可以放手大干。 一天早上,铁头早早地摆好了摊,生起火来烙饼,虽然深秋的早上天气寒冷,但守着火炉,铁头觉得浑身暖和,心里也热乎乎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给我两饼,一碗胡辣汤!” 铁头嘴里答应着,用黄纸包了两张饼递给对方,抬头的瞬间,铁头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几年没见的李芳。几年没见,李芳瘦了,胖乎乎的一张脸现在看上去很清秀,身材也苗条了很多。高中毕业后,李芳去外地上学,铁头从此就失去了她的音讯,再也没有联系。他以为两个人的生活轨道从此再也没有了交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意外相逢。李芳也很诧异,呆呆地望着铁头,这个当年自己不屑一顾的仰慕者追求者。心里一阵悸动,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铁头当年的隔空一吻。李芳毕业后回到了家乡,现在在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 从那天起,李芳每天都到铁头的早点摊上吃早饭,然后去上班。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李芳结束了一天的营业,锁好店门,跟同事告别。她踏着朦胧的月光走在路上,天上繁星点点,夜空少有的晴朗,只有薄纱似的云团在流动。忽然,鲁芳察觉背后好像有人在跟踪她,心里一惊,马上想到可能遇到流氓了,悄悄地捏紧了自己的背包。跟踪她的人似乎很执着,一直隔着一段距离,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李芳转过一个街角,后面的人紧赶几步跟了上来,刚绕过街角,李芳就从暗影里冲了出来,抡起手里的包朝他砸过来,一边砸一边喊叫着:“臭流氓!让你跟踪我!”跟踪她的人戴着大口罩,掩住了大半个面孔,看不清长相,只是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被李芳打急了,他一把扯下口罩——“是我!铁头!” 李芳举着手里的包,愣住了,“是你啊!你干嘛跟踪我啊?” 铁头瞪着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李芳吓唬他说:“再不说,我拉你去派出所!” 铁头急了,真的担心鲁芳误会他,把他交给警察,那可就糗大了!“我,我……我怕你一个人晚上走路不安全,所以每天这个时候暗地里送你回家。” “每天?”李芳惊讶地说。 “嗯,从那天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两个多月了。” 李芳脸上的诧异转为感动,“那你为什么不明着送我,干嘛偷偷摸摸的?” 铁头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上学的时候你就不愿意搭理我,我怕你嫌我烦嘛!” 李芳的脸突然红了,低着头,有些害羞地说:“以后别偷偷摸摸了,送就光明正大地送,别跟见不得人似的!” 铁头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李芳话里的意味的时候,高兴得大叫了一声,掉头就跑,把李芳撂在那里。李芳想叫住他,可铁头一溜烟地跑的没了踪影,一边跑一边喊着:“明天我来接你下班!” 李芳生气的一跺脚,“你还没把我送到家呢!怎么就跑了?” 铁头和李芳终于走到了一起,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小了,家里早就张罗着相亲的事情。铁头的家里倒是一路绿灯,但李芳的父母对铁头是个下岗摆地摊的很不满意,一直不肯接纳铁头。铁头每次去看望他们,两位老人都是冷眼相待,礼物也死活不肯收。这道障碍让铁头和李芳都非常为难。 晚上,铁头挽着李芳轧马路,商量着怎么过李芳父母这一关。 “要不你重新找个工作。我父母是老脑筋,不放心干个体的,觉得没保障!”李芳试探着说。 铁头一脸苦笑,“哪那么容易啊!现在所有的厂子都在裁员,下岗的人成群结队,找不到事情做。想回厂子里上班,比登天还难,除了送礼还得有后台”。 “那你说怎么办?”李芳生气地甩开铁头。 铁头犹豫了一下,决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这是他思考了很久的一个计划,早在遇到李芳之前就开始谋划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施,也没对任何人讲起过。能不能迈过眼前这道坎,与李芳好梦成真,就看这一把了。他有了一种放手一搏的紧张和兴奋。“我这段时间摆地摊赚到一些钱,算是有了些本钱。我不想接着摆地摊了,太辛苦,别人也看不起。所以,我准备盘个饭店。我会炒菜,手艺还行,先不用请厨师了,找个服务员,让我妈帮着收钱,就能开张。这样的话,你爸妈能接受我吗?” 李芳停下了脚步,思考着铁头听起来现实可行的计划,小心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 铁头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凑到李芳的耳边,说了一个数字,李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大声说:“你卖早点能挣这么多钱啊!” 铁头急得连忙摆手,让李芳小声点。 这个计划果然有效,李芳父母表态,只要铁头的饭店开起来,生意还过得去,就同意他们的婚事。铁头和李芳马不停蹄地开始找店面,办执照,美好的未来在向他们招手,两个人都干劲十足。到工商局办执照那天,是李芳陪着铁头一起去的。填写表格的时候,铁头犹豫了一下,终于在表格上的姓名一栏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马卫国和他的。站在旁边的李芳一声不吭,从铁头的口中,她已经知道了马卫国为什么入狱,知道他和铁头之间的情义,所以,李芳没有阻止铁头,尽管铁头没有跟她商量,她也完全理解铁头的这个决定。 填完表格,铁头感激地望着李芳,李芳会心地一笑,什么也没说。铁头决定自己这个媳妇找对了。如果李芳坚决反对用他和马卫国两个人的名字注册这个饭店,他宁可与李芳分手,也不会改变初衷。在铁头的心中,这是他欠马卫国的,他可以没有老婆,但不能辜负自己的兄弟。 一切准备妥当,在惊天动地的爆竹声中,铁头的饭店终于开张了。李芳幸福地依偎在铁头的身边,看着空中爆竹的纸屑纷飞,漫天飘舞,看着红红火火的未来。 四化大学毕业那年,正赶上***南巡讲话掀起了汹涌膨胀的市场经济浪潮,人们争先恐后地跳进商海,追逐财富的梦想。他们当中有国家机关的干部,有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也有工人农民和无业游民。形形色色的人涌向南方,在商海的浪尖波谷中沉浮着,有人呛了一肚子的苦水,狼狈不堪地爬回陆地;有人放手一搏梦想成真,步入了有钱人的行列;也有人永远地沉沦在了海底。这些人被称为“九二派”。 四化作出了一个让他的父母无法理解的决定,拒绝到国家分配的工作单位报到,只身南下,闯荡世界。在北京上学的几年时间,开阔了他的视野,也放大了他的野心。四化再也不想过那种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用开会学习文件一张报纸一杯茶来打发一生的沉闷生活,他有激情有热血,要过那种热血沸腾激情燃烧的生活。四化的目的地很明确——海南,据说那里是淘金者的天堂冒险家的乐园,是一切理想主义者突出现实的重围大干一场的地方。 走下渡船,站在海南岛的土地上,四化深深吸了一口海岛潮湿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张开双臂,拥抱海南岛,大喊一声:“我来了!”他要在这里挑战自我征服世界,成就“有很多钱,让马卫国和铁头都跟自己混”的青春梦想。但他所不知道的是,跟他同时登上海南岛的有十万人,每个人都揣着和他同样多彩多姿的梦想。可是,到了海南,他们才发现发财的机会固然有,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把握住;更现实的问题是如何养活自己,挣钱吃饭,找地方睡觉。这么多人同时涌上海南,任何一份工作都有无数人在争抢,找不到工作没有生活来源的人只能流落街头,海滩上大路边广场上小树林里到处睡的都是没钱住旅馆的淘金者,他们用一块面包和白开水填饱肚子,然后在街头晃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有一双眼睛还闪闪发光,燃烧着梦想的火焰。尽管困难重重饱受挫折,他们还在心里鼓励自己要百折不挠越挫越勇,没有人肯轻易承认自己是竞争中的失败者。 四化花光了身上的钱,被旅馆的老板撵了出来,加入了流浪汉的队伍。他身无长技找工作很困难,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在这个时候,他的那些老老实实服从组织分配的同学正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喝茶看报纸,让四化怀疑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回北京还是回家乡,都已经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只会招来别人的耻笑。四化决定硬着头皮在海南坚持下去,就算饿死也不回头,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不久,四化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钱,真的身无分文了,似乎面前已经再也没有路可走,四化明白了什么叫“身处绝境”。他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走着,望着碧波万顷波澜不兴的大海,甚至想到了像反清志士陈天华那样蹈海自杀——“面壁十年图破壁,未酬蹈海亦英雄”。四化在沙滩上写下周总理当年悼念陈天华的这首诗,满怀殉道者的慷慨悲壮。可是一个浪打上来,他的笔迹就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走了一整天,直到漫天星斗的时候,四化实在走不动了,在海滩上坐了下来,肚子“咕咕”直叫,前胸贴后背。为了忘掉饥饿,四化挖了一个沙坑,把自己埋了进去,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睡梦中,往事就像幻灯片一样一道道闪过。他和马卫国、铁头在故乡的街巷中游荡,马卫国还在吹他的《再见理想》,铁头憨厚地笑着,冲四化说着什么,可是四化在梦里听不清楚;杨朵朵美丽的笑靥浮现出来,仍然是一袭火红的连衣裙,在校园里燃烧着诱惑着,鹤立鸡群。梦中四化的嘴边露出了笑容;昏暗的小巷里,他们仨人一起袭击沙威,转头拍在沙威的脑袋上硬硬的感觉还留在四化的手心,鲜血从麻袋中渗了出来,越来越多,蔓延成一片血海,淹没了四化。四化感到窒息,大声叫喊却叫不出声来,一着急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 忽然,脚踝处一阵剧痛,四化睁开眼睛,发现有人从自己身上踩了过去。他一肚子邪火正没处发泄,马上从沙子中蹿了起来,扑向那个人,嘴里叫骂着:“你他妈没长眼睛啊!”可是拳头举到半空却僵住了,对方转过身来,看到四化,同样也愣住了。“你不是……”“你……你……”两个大男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踩到四化的人是罗刚! 四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罗刚把手里的一摞报纸丢在地上,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四化。不需要解释,他知道四化有多委屈多难过,和四化同样经历同样处境的人他见得太多了,而且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小饭馆里,桌子上摆了几瓶啤酒、几盘菜,四化狼吞虎咽地吃着,嘴边沾满了饭粒,罗刚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四化吃。旁边的桌上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发财的门路人生的理想追求,唾沫横飞慷慨激昂。罗刚连看都不看一眼,这种自吹自擂自我安慰就是落不到实处的人在海南遍地都是,已经激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在家乡的时候,他和四化形同陌路,还打过架结过仇,而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再次遇到四化却像见了亲人一样,四化趴在他肩头哭够了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哥,我一天没吃饭了!”他现在就像看着自己吃苦受罪的亲弟弟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让四化吃顿饱饭,而他自己也并不宽裕,靠卖报纸维持生计,平时大热的天连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喝。 肚子填饱了,身上有了力气,四化放下饭碗,不好意思地看看罗刚,“饿坏了!”罗刚笑了,给四化满上酒,彼此诉说着各自的经历。罗刚在马红梅怀孕后临阵脱逃,先是跑到深圳,在深圳没混出名堂,又来了海南,还是找不到出路,又无处可去,最后找了一份卖报纸的活来养活自己,过一天是一天。比起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比起现在的四化,他现在踏实了许多,只想多攒点钱,有了本钱干点事情,慢慢地积累财富,然后回家娶马红梅。他不再指望天上掉馅饼一夜暴富,眼前的四化仿佛就是当初的自己,同样的雄心万丈目空一切,同样的眼高手低穷困潦倒。 “你红梅姐咋样了?”几瓶啤酒下肚,罗刚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藏在心里不敢问,四化也一直不敢主动提起的问题。罗刚怕听到一个自己无法承受的答案,怕马红梅因为受不了人们刀子似的嘴说三道四而走上绝路,又想听到一个自己期盼的答案,马红梅安然无恙等着自己回去,自己衣锦还乡,让马红梅风风光光地出嫁,一洗之前的委屈和耻辱,扬眉吐气。但四化的一直避而不谈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这种事情在家乡是瞒不住的,四化一定知道他和马红梅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是有意地回避,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罗刚还没有勇气问出这个问题。 四化低着头,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他能看出来,罗刚现在混的也不如意,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是不是还要用马红梅的事情来打击他?他已经为自己的错误和不负责任付出很大的代价了,还有必要继续惩罚他吗? 罗刚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杯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说实话!我挺得住!” 四化嗫嚅着说:“红梅姐嫁人了!” 罗刚一愣,这个结果不在他料想的范围内,“嫁给谁了?” “不太清楚,听卫国说是老家的,是个傻子!” 罗刚握着酒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孩子呢?” “打掉了!” 罗刚两眼发直地看着四化,这不是他设想的最坏的结果,也不是他期盼的最好的结果。这个结果再一次验证了孔老夫子的中庸之道是多么伟大——凡事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好,也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坏,“无过无不及!”不过,这个结果让罗刚挣够钱回去娶马红梅的梦想彻底破灭了,除非马红梅离开他的傻子丈夫,心甘情愿地跟罗刚重归于好。这个结果也永远地将罗刚钉在了道义的耻辱柱上,让他再也没有机会弥补自己的错误。这些年一直鼓励着他忍耐坚持拼命挣扎的动力瞬间被抽走了。马红梅本来应该幸福的人生被他毁掉了,虽然她还活着,可是这样的活着可能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一个城里的有正式工作的漂亮女孩嫁到农村嫁给一个傻子,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喻! 罗刚抓起啤酒瓶子,冲着自己嘴倒了下去,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倒完了,嗓子眼都没动一下。四化想阻止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理解罗刚现在的心情,知道他真的喜欢马红梅,虽然混迹街头,但是还没有丧失一个人天赋的善良和正义感。他不是不想负责任,而是当时确实没有那个能力。只要罗刚不把啤酒瓶子插进自己的喉管或者拿它砸破自己的脑袋,就任由他发泄吧!一醉方休,至少可以暂时忘掉痛苦。 喝完瓶子里的酒,罗刚将啤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响亮的声音让饭店里一片安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罗刚和四化身上。 罗刚喝得酩酊大醉,四化扶着他回到住处,罗刚吐了一路。把罗刚扶到床上睡下,四化打了个地铺。至少今天他不用露宿街头了,可是明天呢? 早上罗刚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他睁开眼便看见四化站在床边,“刚哥,起来吃饭吧!”四化煮了一锅面条,两个人坐在桌边闷声不吭地吃早饭。气氛沉默的有点压抑,罗刚还没从昨天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四化曲解了罗刚的意思,以为他是在撵自己走。匆匆吃完碗里的面条,四化站了起来,“刚哥,你保重,红梅姐的事你得想开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咱还得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我走了!”四化说罢就迈腿要走。 “你去哪?”罗刚头也不抬地问。 “去……出去看看!”四化也说不清自己该去哪。 “老老实实在这呆着,你有什么地方可去?有我在,还能让你露宿街头饿肚子,你这不是臊我的脸皮吗?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你要是敢迈出这个门,我打断你的腿!” “你也不容易,我不能再给你添累赘,我这么大一个人,总能养活自己!”四化也急了。 “甭废话,洗碗,我还得去卖报纸呢!有啥话晚上回来说。出去的时候记得锁门!”罗刚撂下碗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四化眼含热泪地目送罗刚远去。 罗刚每天都会带回来一些卖剩的保持,四化闲得发慌就靠着看保持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一天傍晚,罗刚和四化坐在沙滩上发呆,四化翻着随身看的报纸,忽然不说话了,目光被上面的一则消息吸引住了。这是报社记者对某银行海南分行的一位工作人员的访谈。四化的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后就去了这家银行,而且与这位工作人员同名,“难道……”四化若有所思。 “怎么了?”罗刚看四化奇怪的样子,不禁问道。 四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我那位同学,通过他搞点贷款,咱也炒回房地产,捞上一票,不就发达了!” 罗刚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出头之日,“那你去联系联系,抓住机会!时机这个东西稍纵即逝,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四化摇头晃脑地掉书袋,“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 罗刚笑着照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知道我没文化,还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走吧,去喝两瓶,拿个好运头,希望这次能弄成。” 第二天,四化把自己捯饬了一下,看上去精神了很多,风风火火地去那家银行找老同学。果然不出他所料,报纸上的那个人正是他的同学。在那个商品经济意识还没有完全侵蚀人心的年代,人们还不失纯真,老同学见面自然分外热情。不像现在,同样的场合各怀鬼胎,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比较着,分析谁比自己混的好跟谁套近乎能捞到好处,为了面子为了虚荣自吹自擂满嘴跑火车。每个人都带着一张面具,真诚早就用来下酒了。 “四化,你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同学们聚会的时候都问起你,可谁也不知道你在哪,你这段时间究竟干什么呢?在哪发财啊?看你这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混的不错吗!” 四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说来惭愧,没混出什么名堂来。老同学面前我也不说客套话了,这次就是求你帮忙来了,能不能给点贷款,我也想搞下房地产。” 老同学想了想,干脆地说:“贷款的事情好说,现在房地产热,领导也鼓励贷款给房地产项目。不过,你注册公司了没有?手头有没有项目?” 四化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对方帮就帮到底,不帮就算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手头非常紧张,注册公司的钱都拿不出来,项目应该能找到,关键是资金。” 老同学果然仗义,“这样吧,我介绍你认识个人,你先从他那借点钱,把公司注册了,有了项目再来我这贷款,我保证一路绿灯。不过你别玩砸了,不然我不好跟上面交代!” 四化感激的说不出话来。 有老同学的支持,四化的公司很快就注册下来了。公司是以他和罗刚两个人名字注册的,四化占八成股份,罗刚占两成,四化是法人代表。罗刚在外面卖保持,消息灵通,他们很快用银行贷款买下一批别墅,再转手倒卖出去,赚到了第一桶金。 钱打到公司账户上的时候,四化和罗刚都觉得跟做梦一样,发财的事情他们做梦都想,似乎很难,难得让人泄气,但现在又这么容易就实现了,容易得让人心里不踏实。看着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四化认真地数着上面的零,数了几遍,抬头怔怔地看着罗刚,问:“刚哥,这钱是咱们的了?” 罗刚有些机械地点点头,他也觉得好像是在梦游。“你取点出来,看这钱能花不?” 四化娶了一万块钱,两个人先去高档饭店里大吃一顿,然后又到歌舞厅里潇洒走一回儿,搂着小姐唱到天亮。两个人彼此搀扶着回到住处,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四化习惯性地煮了一锅面条,叫醒罗刚吃早饭。吃着吃着,两个人抬起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儿,爆发出一声几乎掀翻房顶的欢呼——“我们他妈的发财了!”两个人扔掉饭碗,抱在一起,在屋子里转圈地跳,连饭桌都踢翻了,面条洒了一地。 等他们从极度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罗刚盯着四化的眼睛问:“四化,你觉得这钱咱挣的踏实吗?” 四化摇摇头。“刚哥,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见好就收!咱们撤吧。”罗刚以他在外面闯荡多年的阅历作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事后证明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判断。 “去哪?” 罗刚想了想,说:“北京,那你熟!” 刑满释放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马卫国兴奋得像是即将冲出笼子的小鸟,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其他犯人对他的不满也达到了顶点。 1993年7月的一天,即将出狱的马卫国和其他犯人一起在监狱小礼堂看电视。电视节目并没有引起马卫国的兴趣,他独自坐在礼堂的角落里,波动着吉他。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著名的摇滚歌星、香港beyond乐队主唱黄家驹在日本东京富士电视台录制节目时,不慎从舞台上跌落摔成重伤,于当地时间6月30日下午16时15分离世。” 看到黄家驹的死讯,其他犯人都是一脸的茫然,但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砸在马卫国的胸膛上,让他透不过气来。偶像的死亡代表着他与杨朵朵的约定失去了意义,意味着这些年的努力和拼搏成为了付诸流水。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昼夜思念着的杨朵朵从他的生活中、憧憬中消失了。 马卫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礼堂的,狱警在背后叫他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遥远。马卫国觉得自己内心的支柱瞬间被人抽走,全部的生命力烟消云散,浑身上下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手脚轻飘飘的,好像不再属于自己,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他坚持走回了自己的牢房,一头栽倒在床铺上,昏睡了过去。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这个家伙怎么跟死了一样?” “不会是真的有啥急病,突然发作吧?” 马卫国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同牢房的几个犯人站在他的面前,指指点点地议论着。牢头看马卫国醒过来了,骂道:“你这崽娃子装死呦!”说着就狠狠地踢了马卫国一脚。一道凌厉的光芒在马卫国的眼中闪过,心头萌生出杀机。牢头看到马卫国那恐怖的眼神,心里猛地一跳,似乎预感不妙,自己挑衅的时机不对。但其他犯人都在旁边站着围观,为了维护自己老大的权威和地位,他只能硬撑着,继续骂着踢着马卫国。 马卫国理智的防线终于在牢头持续不断的挑衅下崩溃了,他冲动地一跃而起,凌空一脚,一如多年前他在操场上为救四化和铁头踹向罗刚的那一脚,同样敏捷同样有力,将牢头踹得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对面的高低床上,反弹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其他犯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马卫国骤然的反击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这些年来,马卫国在监狱的环境中已经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顺从,从来没有公开反抗过牢头。这是第一次反击,是多年压抑的情绪的大爆发,异常猛烈,迅雷不及掩耳! 牢头低吟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处于疯狂中的马卫国不再给他站起来的机会,抄起靠在床边的吉他,抡圆了照着牢头的脑袋砸了下去。吉他摔得粉碎,牢头脑袋开花,鲜血迸溅,哀鸣一声栽倒在地上。马卫国冷漠地看着被打昏的牢头,面无表情,就像一个冷酷的杀手。牢头的手下终于反应过来,一起扑向马卫国,马卫国的狱友们赶到,马上加入战团,两伙人打成一团。牢房陷入一片混乱,板凳、暖瓶横飞,鲜血迸溅,直到狱警赶来,才把场面控制住。马卫国被狱警按在地上,血流满面。 牢头被当成重伤,马卫国加刑四年。在家中等待他出狱的马建设和马母听到这个消息时,同时瘫倒在沙发上。几年的时间里,他们苍老了许多,经过再一次打击,变得更加苍老。狱中的马卫国同样在慢慢变得成熟或者苍老…… 第二节 “咣当”一声,马卫国入狱时的随身物品都狱警倒在桌子上。“看看,这是你的东西,少了什么没有?”狱警例行公事,机械而麻木。 马卫国同样是一脸的麻木,只是在看到埋没在一堆东西中的一个发黄的学生证里夹着的半张手绘演唱会门票时,眼睛动了一下,手指的指尖跟着抖了一下,似乎想把它从杂乱无章、多数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随身物品中挑出来,但最后还是没有那么做,呆呆地等着狱警给自己办理释放手续。 狱警一边签着释放证,一边重复着对出狱的犯人重复了无数次的话。“东西都清点好了……别说再见了!”马卫国只听见一个头一个尾,其他都没听清。他在看着眼前的狱警有些花白的头发,在想他在这里究竟工作了多少年,对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办理了多少释放手续。这样无聊的念头,马卫国也知道很可笑,但近几年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聊地过来的。自从被加刑之后,他万念俱灰,与前一阶段活跃的表现判若两人。除了吃饭、睡觉、放风、学习、参加劳动这些必修课之外,他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每天就像一架机器一样定点启动,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运转,在规定的视线停转,第二天又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脑袋空空如也,他灵魂已经彻底麻木,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单调地活着,马卫国似乎明白了什么才叫坐牢。没有了beyond,没有了杨朵朵,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犯人。其他犯人也不再看他不顺眼,因为彼此已经成为同类了。 监狱的大铁门沉重地拉开了,钢铁的摩擦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马卫国拎着包从门缝里挤出来,强烈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洒下来,明晃晃地让他睁不开眼睛,马卫国本能地用手遮挡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很熟悉,好像在自己看过的每部有刑满释放情节的电影里,都有这样的场景。那时,他可从来没想过同样的桥段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现在看来这些画面还是很真实的。这些凌乱的、偶然地迸发出来的念头让马卫国觉得自己的脑袋还没有生锈,还能想点事情。 监狱的大门前有条平坦的水泥路,对面路边停着一辆看上去很有档次的小轿车。精瘦的四化西装革履,双手环抱在身上,一只手里攥着大哥大,不耐烦地东张西望。在他旁边蹲着沉默的铁头。看到马卫国走出监狱大门,四化张扬地挥舞着大哥大,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地走向马卫国。铁头也跟着站了起来,神情局促不安。 “欢迎马卫国同志回归社会!”四化热情地拥抱着昔日的大哥。马卫国觉得他的热情有些做作有些迎来送往的应酬味道。反倒是低着头跟在四化后面,不时仰起脸来瞄一眼马卫国的铁头让他觉得更真诚一些。马卫国被四化紧紧地拥抱着,用力地拍着后背,神情很不自然,眼神迷茫地望着铁头。面对这两个昔日的小弟,马卫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为他们扛下了牢狱之灾,但他们本来就是被自己拉去帮忙的,自己这么做也是应该的,谈不上谁欠谁的谁该报答谁。自己与其说是为四化和铁头坐牢,不如说是为杨朵朵蹲监狱。所以,在马卫国的心里,从来不觉得四化和铁头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从来没产生过道义上的优越感。 铁头终于鼓足勇气,迎着马卫国有些茫然的眼神,讪讪地说:“老大,我铁头啊!” 马卫国愣怔了一下,反应有些迟钝,表情僵硬的说:“你还是那么胖!” 铁头“嘿嘿”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岁月不饶人!” 铁头憨厚的笑容让马卫国觉得他还是那么纯朴那么实在。他推开四化,走过去亲昵地在铁头的肩膀上捣了一拳,化解了兄弟多年之后重逢的尴尬气氛。倒是四化被马卫国冷落了,显得有些尴尬。但在商场浸淫过年走南闯北,他早已经习惯了处变不惊不动声色笑脸逢迎,脸色微变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继续跟马卫国和铁头说笑着调侃着,把马卫国拉上了自己的轿车。 铁头的饭店生意红火,收入比上班的时候翻了不止几番;四化从海南全身而退,北上开拓新天地,在北京的中关村开了一家电子厂,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嚣张。但是多年的商界打拼让他的眼神不再单纯,充满复杂。 轿车在马路上飞驰,马卫国坐在后排,铁头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车内又陷入了沉默。铁头回头看看马卫国,还是憨直地一笑,马卫国笑了笑,又看了看四化,他也正用观后镜看着自己。马卫国将脸转向窗外,望着路边倒退着的风景。九年的时间过去了,在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下,这座当年封闭的、破壁的小城获得了新生,人口多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临街的店铺、商场一个挨着一个,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城市越来越繁华,从死气沉沉的昨天到今天活力四射的模样,让马卫国很陌生,他现在终于懂得了“回归社会”这个专业用语的特殊含义。 收音机里播送着“香港回归”等新闻消息……马卫国心头一动,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学生证,抽出半截手绘门票,认真地端详着。他与杨朵朵的种种过往恍如隔世,思绪天马行空般地延伸出去,香港回归意味着看到beyond也许不是梦,但杨朵朵还会继续履行他们之间的约定吗?马卫国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自己痴心妄想,笑自己不切实际,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惦记那个虚无缥缈的约定,那个现在不知身在何方的人。 铁头正要问马卫国在看什么,四化的电话响起,他一边开车一边打着电话,一路上这电话几乎就再没断过。 “操,丫要是再说没钱就把丫腿给卸了,傻x给他脸了呗……吆喝,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能把你忘了,行行改天撮,地儿你定……哈哈,如果有钱也他妈是一种错,我情愿一错再错……郝总啊,哎呀,太不巧了,我不在北京……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唉唉唉……亚洲金融风暴它也没把我落下呀,哎呀,你就再宽限些日子,我这开着车呢,信号不好,回头我给你回过去……喂喂喂……” 马卫国和铁头再也没说话,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车窗外的城市,内心有些失落。 收音机里播放着一些流行歌曲。四化的电话终于告一段落了,马卫国有些不耐烦地说:“这都唱的啥玩意儿?腻腻歪歪的!” “嗨!现在可流行着呢!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关了吧。”四化还没说完,马卫国就打断了他。四化默不作声地关了收音机,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铁头看看马卫国,又看看四化,猛地一下兴奋起来:“大哥,给我们唱你那个《再见理想》吧,太久没听了。” “死了!”马卫国摇摇头,干脆地说出一句让兄弟费解的话。 “死了?”铁头不明白,望着四化,四化也不吭声。 “死在心里了。”马卫国“嗯”了一声,补充道。他没再解释,这其中的意味只有他自己能体会,跟别人说了也没人懂。车里一下又沉默了下来。 四化主动打破僵局,说:“卫国,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啊,县城最好的酒店你随便点!在那里面缺油水,今天哥们给你好好补补!” “送我回家吧。” “别别别呀,家里我特意招呼了,今儿你归我们,你得让我和铁头好好亲近亲近。对吧,铁头?”铁头忙不迭地点着头。 马卫国没话说了,沉默了片刻道:“随便吧!” “就他妈怕随便,这随便可怎么随便。”四化自顾自地发着牢骚。马卫国不悦地看了一眼四化,四化的嚣张和自以为是让他感觉很别扭,但又不好说什么。 铁头说:“要不去我那儿吧,我亲自下厨。” “就你那屁大点的地,有啥好吃的,带你们去吃海鲜吧,新开的一家海鲜城,老板是我哥们。”四化否定了铁头的提议,自作主张。 “还是去铁头那儿吧!”马卫国发话了,四化噎了一口气,闷哼了一声,没有反对。马卫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对四化这么反感,处处和他作对,后来他才想清楚,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嫉妒。他在监狱里蹲了这么多年,孑然一身一无所有,而四化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显摆着自己的成功自己的富有,让他的嫉妒心很自然地膨胀了起来,处处针对四化,感情上自然地偏向混得一般的铁头。 铁头的饭店,由于不是吃饭的点儿,饭店里冷冷清清,只有铁头的老婆在打扫卫生,看不到服务员也看不到厨师。见仨人走进来,铁头的老婆连忙招呼着,沏茶倒水。四化和铁头相视一眼,诡秘地一笑,似乎有什么阴谋。马卫国看在眼里,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搞什么名堂,也没有问。 铁头老婆给马卫国沏茶的时候,铁头很爷们地命令说:“叫大哥!” “大哥。”铁头老婆很顺从地叫了一声。马卫国连忙点头答应,正想起身,却被铁头拉着坐了下来。铁头笑眯眯地看着马卫国,四化也在旁边坏笑着,笑得马卫国心里发毛。 铁头终于忍不住了,提醒马卫国:“我媳妇……你忘了?咱同学李芳呀!” “啊?”马卫国茫然地看着李芳,实在认不出来,一脸的不好意思。 四化一拍大腿,“嗨!就是上课睡觉老流哈喇子的葛洲坝啊……天天打炮,被铁头折腾的瘦成啥了,有个闺女还想要个小子……”李芳红着脸钻厨房去了。 马卫国这才明白过来,有些诧异。“变化太大了,真是的!”他佩服地看着铁头,“你娃真行啊!我记得当年葛洲坝,喔,你媳妇根本就不搭理你,最后还是让你搞定哩。说说,你都使了啥坏招?” 铁头只是憨厚地笑着,不说话,一脸的幸福和满足。四化接过了话茬,说:“他俩是咱班唯一成了的一对。” 铁头下厨炒了几个菜,吃过午饭,仨人到四化和铁头家分别看望了一下。傍晚的时候,仨人坐在铁头家的墙头抽烟,就像当年一样一字排开,脚下还是那座城市,有了高楼多了生机。马卫国蹬着一双布鞋,习惯性地蹲在墙头上,就像在号子里一样。 太阳在一点点儿地靠近地平线,收敛了白天刺眼的光芒,变得平和变得温馨,暮色笼罩了城市,为它披上梦幻般朦胧的色彩。仨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平静,静静地俯视着他们一起生活过快乐过烦恼过的地方,想着那些纷纭的往事。白天过于喧嚣过于忙碌,让人没时间没心思去回忆,傍晚的时候,当一切都平静下去,记忆才浮上水面,供人回味。 四化又将马卫国和铁头拖上自己的轿车,坚持带他们去歌厅唱歌。歌厅装饰得金碧辉煌,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孩子来来往往,前来循环的客人们举止张扬,笑的非常放肆,不停地对搂在怀里的女孩子动手动脚。 马卫国和四化、铁头进入一个包厢。歌厅里的“妈咪”很快领了七八个小姐进来,在仨人面前站成一排,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暧昧的、挑逗性的微笑。“大哥,铁头,一人挑一个,快点!”马卫国和铁头都没来过这种场所,没有找小姐的经历,四化却轻车熟路。马卫国和铁头一个劲儿地摆手拒绝,四化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一个最漂亮的小姐,一把塞到马卫国的怀里。马卫国像是被烫到一样,一下子站了起来,紧张得手足无措。四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双手按住马卫国的肩膀,又把他按回沙发上。“卫国,你娃在里面憋了这么多年,沾不到女人,火气能不大吗?今天就是要让你开开荤,败败火!放心吧,没事,有我呢!” 四化转头对那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马卫国的小姐说:“这可是我大哥,你陪好了小费大把的。”小姐立马来了劲头,甜甜地往马卫国的身边靠,马卫国挪了挪屁股,坐的笔直,像号子里的姿势,四化笑着推了一下马卫国。“这又不是号子,放松放松!”马卫国求救似地看了一眼铁头,他和自己的处境差不多,也被一个小姐缠得手足无措。 小姐看马卫国很不自然,站起来熟练地拿过话筒,活跃气氛,“相逢本是一场梦,分手何故太匆匆?君曾为我歌一曲,我将为君歌一生……我将一首《心太软》送给各位老板,希望你开开心心,难忘今宵。”这种“雏”似的客人她见得多了,一回生二回熟,来过两次之后就上道了。 一曲终了,四化带头鼓掌,笑起来很放肆,一看就是风月场中的常客。铁头和马卫国互相碰杯,喝着酒,对四化冷眼旁观。“四化变了!”马卫国对铁头说。 铁头看着搂着小姐的四化,“嗯”了一声。“世界都在变……”铁头盯着杯中金黄色的酒液,说出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他能感受到马卫国对四化的不满,虽然他也看不惯四化,或者说嫉妒四化,但他觉得马卫国表现的有点太明显了。毕竟是兄弟多年之后重逢,不能破坏了气氛。在四化和马卫国之间,他想充当缓冲地带,保持平衡。 四化凑过来说:“我知道,卫国还惦记着杨朵朵呢……别想了,有些遗憾,注定了要背负一辈子。”四化以一种饱经沧桑、洞察世事的口吻指点马卫国。马卫国没说话,铁头同样选择沉默。 四化接着说:“打从你进去,她就人间蒸发了,谁也不知她去哪儿了,有人说她回北京,但我在北京这些年从没见过她。” 铁头问马卫国:“大哥,你要去找吗?” 马卫国抿了一口酒,摇摇头说:“抛开那些往事吧!”他把《再见理想》中那句“抛开那现实没有顾虑”改了一下,其中的深意可能只有他自己懂。 四化眼睛一亮,作刮目相看状,说:“感悟挺深啊,这人啊!还是得坐牢。想当年迟志强也就是个小演员,坐了一回牢,成了大歌星了!卫国,这歌还得唱,那句怎么唱来着?就是《再见理想》最后一句!”四化努力回忆着,终于恍然大悟般回忆起来了,“一起高呼rock ''roll……说不定,你能成为第二个迟志强呢!” 铁头见四化毫不顾忌地揭马卫国的伤疤,心理的天平又倾向了马卫国,刚想发作就被马卫国摁住了。 唱完歌,仨人走出歌厅,已经是深夜了。四化意犹未尽,还是不肯放马卫国回去,拖着他和铁头去吃宵夜。 仨人坐在街口的宵夜摊上,桌子上摆满了菜和啤酒,虽然是简陋的大排档,却有一种小城里特有的温馨感觉。三个啤酒瓶子“咣”地撞了一下,仨人对瓶吹啤酒,一会儿就喝进去小半瓶。铁头放下啤酒瓶子,问:“老大,啥打算?” 马卫国夹了一口菜,说:“在家呆段时间,陪陪老人,然后再说吧!” 铁头认真地说:“去额店做老板吧,那店是咱俩名字注册的。”马卫国伸出去夹菜的手僵了一下,内心涌过一道暖流。 四化“嘁”了一声,有些煞风景地说:“就这破地儿,能赚几个钱啊?哥们我在北京那么大公司都光为国家解决就业问题了,卫国,跟我去北京,我让你当副总,不然我当董事长,你当总经理,全交给你管。怎么样?再说了……”四化暧昧地笑着,“说不定哪天在街上还能碰见杨朵朵呢?你的梦中情人,破镜重圆啊!”铁头瞪了一眼,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四化毫无知觉,接着开始炫耀自己的发迹史。 “想当年,我大学毕业就直接南下,登上海南岛,赚取人生的第一桶金。”四化亮亮自己的大哥大,接着说:“然后再北上,在北京的中关村大展拳脚,中关村知道吧,中国的硅谷,知道什么叫硅谷吗?”四化豪迈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滔滔不绝:“在这个社会,做事要有勇气,敢于抉择,现在回想毕业没有去分配的单位,真是一个牛逼的决定!” 铁头冷笑着说:“你多牛逼不也是大哥给的吗?” 四化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人什么命!” 冲动的铁头霍然站起身,把杯子里的啤酒泼到了四化的脸上,顺势掀翻了桌子,指着四化的鼻子骂道:“四化,我他妈忍你很久了,有几个臭钱就很了不起啊!瞧你从前那个怂样,谁罩着你的?出事就知道像个娘们一样哭,谁帮你顶的包?” 铁头控制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接着说:“你咋忘的,额管不了,但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块石头,我放不下!” 四化满脸酒水淋漓,看了一眼马卫国,马卫国坐着没动,低头看着地面。面子上过不去的四化霍然地站了起来,“你他妈吃错药了,跟我来什么劲啊?怎么,我发达了你嫉妒啊?那是我本事,你有本事你也大把赚钱啊!” 铁头怒不可遏,冲过去要打四化,马卫国一把拉住铁头的胳膊,这是马卫国第一次见铁头发脾气。 马卫国劝解道:“算了算了,四化也没别的意思。” 铁头掀翻桌子时,汤汤水水迸溅出去,洒到隔壁桌几个人的衣服上,他们一看便是当地的小痞子。其中一个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瓜皮,长眼睛没有,弄老子一身,老子这件夹克好几百呢!赔钱!” 四化本来就一肚子邪火,转身就是一拳,将那个小痞子打翻在地。其他几个痞子见状,纷纷操起酒瓶子冲着马卫国几个扑过来,马卫国敏捷地转身,抬脚踢翻了一个抡着酒瓶子砸向自己的家伙。七八个人扭打在一起,这些小痞子显然不是正当壮年的马卫国仨人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打趴下了。眼看胜利在望,又有一批被电话叫来帮忙的小痞子从街对面冲了过来,足有十几个人。马卫国和铁头、四化见势不对,在深夜的小巷子里夺路而逃…… 四化一边跑一边高声地喊:“还能冲动,表示你对生活还有激情;总是冲动,表示你还不懂生活。” 甩脱了那批小痞子之后,仨人气喘吁吁地放慢了脚步。彼此看看,都是大汗淋漓、衣衫不整,仨人相视而笑,仿佛又找回了尘封多年的青春友情。仨人勾着肩膀,并排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第三节 马卫国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他悄无声息地推开家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家里的陈设与他当年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一切还是那么熟悉。马建设和衣躺在沙发上,整晚都对马母催促他休息的声音充耳不闻,执意要等马卫国回家,现在已经熬不住睡着了。马母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桌上扣着的饭菜,饭菜已经热过几次了,怕又凉了。 马卫国轻微的脚步声还是把马建设惊醒了,从沙发上猛地坐了起来,马母也骤然地转过身,看着模样大变、几乎认不出来的儿子——九年的时间,将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一脸沧桑、表情复杂的成年人。马卫国愣怔在门口,马建设和马母局促地看着他。 “咣当”一声,马卫国的包脱手掉在地上,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响亮,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马母一把捂住嘴,眼泪奔涌而出;马建设脸颊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他从沙发上缓缓第站起来,说了一声:“吃饭吧!”就率先走到饭桌前,揭开扣在上面的纱罩。马母擦拭着泪水,把马卫国拉到餐桌旁,高兴地说:“卫国,你爸非要等你回来吃饭,都热了几回了,味道都没了。多少吃两口吧!” 马卫国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饭菜,看着迅速苍老的父母,泪水不争气地滑过面颊,滴落在饭桌上。和四化、铁头接连搓了几顿,马卫国的肚子里满满当当的,已经塞不下任何东西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吃了几口菜,陪父亲喝了一盅酒。 吃过饭,马母忙着收拾碗筷,马卫国和父亲马建设并排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说话,马卫国依然保持着监狱的里笔直的坐姿,持续了九年的习惯一时还真的改不过来。马建设有些局促地从已经瘪了的烟盒里找烟,终于找到一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递给了马卫国。马卫国一愣,忙从口袋里翻出一盒烟递给父亲,接过父亲的烟放下先给父亲点燃。两个男人抽着烟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根烟抽完,马卫国说:“大,你也早点睡吧。” 走进自己的卧室,马卫国发现自己的房间仍然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好像自己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马卫国慢慢地抚摸着他曾经熟悉的一切,看到被子上仍然放着自己的口琴。他在床边坐下来,拿起口琴,想试着吹一下,但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 第二天中午,铁头来找马卫国,陪着他到那些曾经留下他们足迹的地方逛一逛,看看这座小城的沧桑巨变。四化因为有急事,已经先行回北京了,临走时托铁头给马卫国带话,让马卫国到北京去找他。 马卫国走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与繁华的商业区不同的是,这些隐藏在城市僻静角落里的街巷仍然保持着当年的面貌,似乎被飞速前进的城市遗忘了,甩开了。就像一个坐在门洞里的老人,静静地看着那些穿着时尚、神采奕奕的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喧嚣着、流动着、变化着,自己却像化石一样寂寞、苍老。或许哪一天,这些化石、这些城市过去的鉴证也会被人匆匆地拆除,到了那时候,承载着人们记忆的东西就什么都没有了。马卫国一边走一边触摸着饱受风吹雨打、显得斑驳的砖墙,手上蹭上一层暗红色的砖沫,内心无限感伤。 巷子里有一个孩子玩着遥控汽车,后面有几个孩子追着他跑。经过杨朵朵家的床下时,马卫国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窗户,这里早已经换了主人,厚厚的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的破碎声在马卫国耳边响起,那个秀丽的身影似乎又在窗前晃动,“她现在哪里?过的好吗?”马卫国一阵心痛。杨朵朵的出现让他暗淡无光的青春变得亮丽多彩,给他留下了太多或酸楚或美好的回忆,尽管杨朵朵没有爱过他,他为杨朵朵却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但马卫国并不后悔,而是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命运的安排。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低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马卫国深情地、忧郁地吟诵着北岛的《一切》,声音略显悲壮。这是一种感慨,这是一种祭奠,祭奠没有结果的情怀,祭奠已经逝去的青春。 当马卫国陷入沉默的时候,身边的铁头悄悄地说了一声,“别想了,都过去了,走吧!”街巷中留下两个人有些疲惫的身影。 星光瓷厂已经无可挽回地败落了,物是人非,冷冷清清,看上去让人心疼。铁头站在人去楼空的厂房前,自言自语地说:“前几年厂里股份制改革没成功,几万人的厂子说没就没了……” 马卫国喃喃地说:“变化真大啊!” 铁头有些感伤:“世道变化太快了,我脑袋笨真跟不上。” 两个人走进子弟学校的校门,望着曾经荡漾着欢声笑语的操场和教学楼。学校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学生了,今天又是周末,更显冷清。马卫国远远地看到学校操场的旗杆下坐着一个人,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走到近前,马卫国才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他穿着一身油光发亮、不知多长时间没洗的破衣服,身体蜷缩成一团,嘴角不停地流出恶心的哈喇子,冲着马卫国“嘿嘿”直笑,怀里还抱着一个已经没气的瘪了的篮球,搂得紧紧的,好像很怕被人夺走了。 铁头看着马卫国疑惑的眼神,提醒道:“沙威!你还记得吗?”马卫国一愣,如果不是铁头提醒,他根本就认不出这个浑身发臭、乱草般的头发粘结在一起、对着自己傻笑的傻子就是当年那个英俊健美、在篮球场上所向披靡的沙威,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铁头也感慨地说:“被四化一砖拍傻了,住的很远,但每天都到这坐上半天,风雨无阻。”虽然沙威傻了,但人生中最美好的、最值得骄傲的记忆还留在他的潜意识里,让他留恋这个地方,留恋他曾经挥汗如雨、赢得无数掌声和包括杨朵朵在内的无数女性青睐的篮球场。 马卫国在沙威面前蹲下来,握住他脏兮兮的指甲里全是污泥的手,很真诚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年少无知蒙蔽了他的眼睛,给人造成那么严重的伤害,但大错已经铸成,一切都无法挽回。 马卫国从沙威的臂弯里拿过篮球,沙威竟然没有抗拒,为了保卫这个篮球,他曾经被那些欺负傻子的顽皮少年殴打过无数次,身上留下了拳脚、转头造成的累累伤痕。但今天他似乎感觉到了马卫国的友好和善意,心甘情愿地把他唯一的宝贝、仅有的记忆交给了马卫国。 马卫国忽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捧起篮球,放到自己的嘴边,对着气眼使劲地吹着,吹着……铁头扭过脸,不忍看这一幕。 晚上,马卫国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无法入睡。马建设激烈的持续不断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马卫国的母亲几年前就患上了严重的耳鸣,每天都有两只蜜蜂在耳朵里“嗡嗡”作响。马卫国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待下去靠年迈的父母养活自己了,该是自己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马卫国的姐姐马红梅从乡下赶来看刚刚出狱的弟弟。已经上小学的毛毛坐在餐桌旁,总是用好奇的眼神偷偷地看着马卫国。马红梅用筷子敲了一下毛毛的脑袋,“好好吃饭!” 马卫国低着头吃饭,嘴里冒出一句:“我想出去找点事做。” 马红梅问:“那你准备去哪?” 马母惊讶地插话说:“又要走?” 马卫国点点头,咽下嘴里的饭菜,坚定地说:“去北京看看,四化说那边满地都是钱,机会大!” 马建设和马母都没有说话,他们知道,儿子已经拿定主意了。 马红梅迟疑着问:“人生地不熟的,行吗?” “这世界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又有什么分别呢?”马卫国想了想说:“不是还有四化在那边吗!” 沉默了一会儿,马红梅果断地说:“你放心去吧!父母有我照顾呢!” 毛毛兴奋起来,“我也要去北京!”结果又挨了母亲一下。 马卫国疼爱地看了一眼毛毛,“等舅舅赚了钱,接毛毛还有你娘、外公外婆都去北京玩儿!”在毛毛的欢呼声中,马卫国感激地看了一眼马红梅。生活的磨砺让马红梅变得更加坚强更加有主见,马卫国忽然感悟到,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亲人才能给自己毫无保留的、最有力的支持。 第四节 马卫国走出北京站的出站口,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宽阔的马路上车流滚滚。他站在路边,茫然地看着飞驰而过的汽车和周围的高楼大厦,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过道马路的另一边,也不知道到了另一边后又该去向何方。他提了提肩头的背包,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寻找着一个落脚点。嘴里叼着的香烟已经燃尽,马卫国习惯性地将烟屁股吐在地上。一个戴着红箍的大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站在马卫国的面前,“哧啦”扯下一张罚单,递给马卫国。马卫国看着那张例行公事、面无表情的脸,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交了钱,用罚单用力地抿了鼻涕,正想丢在地上,发现红箍大妈就站在旁边看着自己,准备扯第二张罚单,无奈地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前,把纸团丢了进去。 马卫国正想掉头离开,红箍大妈又在后面叫他,“小伙子,等一下!” 马卫国不耐烦地转过身,“又怎么了?我不是扔到垃圾桶里了吗!” 大妈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说:“小伙子,我看你挺老实的,刚来北京吧,有熟人吗?” 马卫国摇摇头。大妈好心地提醒马卫国:“那你总得找个落脚的地方啊,现在坑人宰人的地方可多呢!你看见前面那个胡同没有,拐进去,走五十米,有个招待所,十块钱一天,还能洗热水澡、看电视,很安全。暂时就在那将就一下吧,慢慢找住处。招待所对面有个饭馆,四块钱一海碗刀削面,保证你吃饱。出门在外不容易,事事小心,钱要省着花。” 马卫国感激地冲大妈笑了笑,道了声谢,就向胡同走去。他在招待所里安顿下来,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走出招待所,到对面的饭馆吃了碗刀削面,然后便踩着夕阳投下的光影四处转悠起来。这是一片四合院平房区,比较安静,看起来就像家乡街巷一样,有着几分熟悉几分安全感。马卫国刚刚踏上北京的土地上慌乱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经过一个报亭的时候,马卫国看到一份罗列着密密麻麻的豆腐块式的招聘信息的报纸,掏一块钱买了下来。 第二天,马卫国就开始外出找工作,按照报纸上提供的电话和地址,一路找过去,足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找到一家用人单位的办公地点,但对方只用了三分钟就把他打发了出来。马卫国没有气馁,在街边的小店里吃了碗面,又接着去找下一份工作,等他从第二家公司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结果同样让他失望。身无一技之长的他几乎没有任何机会。马卫国有些绝望地站在街头,偌大的城市似乎没有他的一个立足之地。 疲惫的马卫国走到一个公交站,在候车亭里坐下来,旁边有两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孩子正在等车,看到马卫国落魄的样子和异样的神情,警惕地躲远了一些,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背包。她们的眼神刺痛了马卫国,恶作剧似地狠狠盯着她们,两个女孩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顾不上等车,慌慌张张地走开了。马卫国心中涌出一阵报复的感觉,又从包中掏出报纸,研究着上面的招聘信息。 一则招聘信息吸引了马卫国的目光,报纸的方框内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招聘推销员,待遇优厚,提供住宿。这对连个住处都没有的马卫国来说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找了一个电话亭,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对方非常热情,“没有工作经验,没关系,我们会给你培训的,关键是要有勇气,有毅力,能吃苦,敢于挑战自己……对,公司提供住宿,象征性地交点费用……我们这的推销员一个月能赚两三千。今天太晚了,明天你过来面试吧!听你说话,我感觉你非常渴望工作,相信被录用的机会是较大的。” 撂下电话,马卫国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电话亭的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遗憾地摇摇头。 次日一早,马卫国早早地起床,不到八点就赶到了那家公司的办公地点。那是一个城中村里的一栋二层小楼,他赶到的时候,公司里的推销员正鱼贯而出,奔赴各自的战场,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大包,看上去沉甸甸的。马卫国奇怪地看着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严肃一脸的沉重一脸的疲惫,似乎心事重重。马卫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可能把这份工作想的太容易了,但他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决定试试看。 一个富态的满面红光的中年人面试了马卫国。他滔滔不绝地向马卫国介绍着这份工作的美好前景——锻炼人、收入高、有发展空间等等,就是在一些关键问题上避而不谈。马卫国忍不住问道:“工资是多少呢?” 中年人停止了自己的宣传鼓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马卫国,好像这是一个外行才会问的根本就不存在的问题。“你怎么还想着拿死工资呢?现在不是计划经济时代了,是市场经济,要靠自己的能力说话,靠自己的业绩赚钱。所有的推销员都是没有底薪的,全靠业务提成……”中年人从桌子底下拿上来一个塑料桶,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现在做的产品,一种新型的清洁剂,功效强大,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有多脏,挤出一滴,一洗了之,干干净净。因为我们是直销,直销懂吗?”不等马卫国摇头,中年人就告诉他:“就是直接面对终端客户,省去所有的中间环节,也省掉了流通成本,所以这么一大桶才要29.8元,便宜吧,有巨大的价格优势,客户怎么会不喜欢呢?卖掉一桶,你的提成是6元,也就是20%。想一想,如果一天卖掉10桶,你就可以赚到60元,一个月将近两千元的收入。这还是一个中等业务员的成绩。我们这里最优秀的业务员,一天可以卖掉三四十桶,你算算,一个月的收入是多少?” 马卫国在心里盘算着的时候,中年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公司提供住宿,一个铺位一个月只要五十块钱。每天晚上公司有聚餐,一个人交五块钱,六菜一汤,吃的好吃的饱!这种好事上哪去找啊?”他最后抛出的条件对马卫国这样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人来说最有诱惑力了,他们最迫切要解决的就是吃饭和住宿问题。 马卫国决定试试,中年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叫来隔壁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让她带着马卫国去看看住的地方。那是大杂院里搭起的一排简易房,单薄得好像一阵大风就可以将房顶卷走,把房子吹散架。女孩打开一扇门,一股混合着臭袜子和方便面味道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马卫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女孩也掩住口鼻,指着临门的一个上铺说:“你挺幸运的,这还有一个铺,其他房间都住满了。” 房间里有四张高低床,床上堆着脏衣服、摊开的被褥,仅有的一张桌子上扔满了方便面和榨菜的袋子、一次性筷子、揉成团的卫生纸,地上是横七竖八的鞋子和各种杂物,床底下塞满了行李箱和编织袋。这样的环境让马卫国的心又凉了下来。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当天下午,马卫国就从招待所搬到了这里,进入了公司的推销员大军。 这家公司雇佣了几十名推销员,反正没有底薪,人数是多多益善,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份利润。第二天早上,马卫国见识到了几十个推销员一大早在会议室里交流昨天的推销心得、在主管的带领下喊口号鼓舞士气的场面,就像一群要把自己奉献给上帝的狂热教徒,又像是即将走上战场的敢死队。这是公司特有的洗脑方式。 在一个老业务员的带领下,马卫国接受了所谓的培训,实际上就是跟着老业务员看怎么做业务。一天下来,马卫国终于明白了这份工作的艰辛,也懂得了为什么公司来者不拒。每敲开一扇门,面对的都是一张冷漠的脸,有的人毫不犹豫地再次把门关上,有的人破口大骂,还有的威胁要打电话报警,甚至有人把他们连拖带拽地拉到居委会。这名老业务员倒是经验丰富,能言善辩,很会揣摩人的心理,仿佛看着对方的脸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管遭受多大的挫折仍然是一脸笑容,精力旺盛,所以一天推销出去十几桶清洁剂,业绩还算不错,让马卫国看到了一线希望。 回公司的路上,马卫国感觉两条腿酸痛,脚底板生疼,快要站不住了,那是一整天不停歇地走路、上楼下楼的结果。每进入一个社区,他们都要小心地绕开门口的保安和退了休没有事情做、戴着红袖箍到处转悠的大妈,抓他们这样的不速之客就是这些人的工作也是乐趣。闯过第一道关口,进入大厦之后,他们不敢坐电梯,负责开电梯的大妈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们不是这座楼里的住户,而他们身上藏不住的大包更是泄露了身份,“搞推销的吧,出去,不然叫保安了!”他们被毫不客气地撵出电梯,同时也失去了这座大厦里的客户。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能爬楼,一座二十层的大厦要一口气爬上去,需要钢铁一般的毅力。然后从最上面一层开始逐门逐户地推销。这样做的好处是当上面一层的客户撵他们走的时候,他们可以顺势去下面的一层,不引起对方的怀疑。反过来,从下往上的危险就是一旦被下层的客户撵出来,上层的客户也就没有机会推销了。 晚饭是在公司预定的饭店里吃的,每个人交五块钱,一张桌子上坐着十来个人,菜刚刚上齐就被风卷残云般一抢而空。还没有习惯这种冲锋式的吃饭方式的马卫国手里攥着筷子,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光了不多的几盘菜,只好端过盘子,将菜底倒进米饭里,就着饭店老板送的一碟咸菜吃。其他人根本就不理睬没有吃饱的马卫国,吃完之后各自离开。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变得像狼一样。 三天后,马卫国开始自己上门推销了。站到第一个客户的门口时,马卫国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犹豫了很久还是敲开了门,门开了,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冷漠地看着他,马卫国掏出清洁剂,有些笨拙又有些急迫地说:“你好,大姐,这是我们公司最新开发的……”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一脸的笑容僵住了,这种情形在培训的过程中马卫国已经见过很多次,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轮到自己独立面对时,还是很不适应。 在走廊里踯躅了一会儿,出门的住户纷纷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马卫国把身体转向窗外,深呼吸,又走向下一扇门。 “你好,小姐,这是我们公司最新开发的……” “你他妈才是小姐呢,操……” “你好,大妈,这是我们公司最新开发的清洁剂……” “白送就要嘿!” “您好……” “啪!” 一栋十层的塔楼,马卫国从上面的一层跑到最下面的一层,一桶清洁剂也没有推销出去。当他走出大楼的时候,被值班室的一个中年妇女拉住了,非要扣留他的东西,不然就要送他到居委会去。马卫国好说歹说,软磨硬泡,最后还是不管用,对方显然是看中了他包里的清洁剂,想刮点油水,但东西被扣留之后,账就要记在马卫国的头上,从他的提成中扣除,公司是不会承担这个损失的。最后,还是一个善良的老太太替他说了句话,马卫国才得以脱身。一天下来,马卫国只推销出去三桶清洁剂,刨去早饭、午饭和坐公交车的开销,只剩下晚饭的钱了。但他的好胜心已经被激发了出来,凭什么别人能推销出去十几桶,而自己就做不到,他决定坚持下去,磨炼一下自己的心智,成为一个推销高手。 一个月下来,大半个北京城都留下了马卫国散乱的足迹,再偏僻的角落、不同档次的居民区、商场、写字楼他都去过了。虽然业绩有所提高,一天能赚到几十块钱,但身心疲惫不堪。由于体力透支,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都是一种折磨,如果能允许他再多睡一会儿,对于马卫国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但是,公司的制度和生活的压力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逼着他从床上爬起来,参加早会,领产品,出门做业务。 每当他走进楼里,准备敲开住户的门时,都无异于一种煎熬。他虽然渐渐理解了那些不堪骚扰的住户的心情,但那劈头盖脸的臭骂还是让他难以接受。有两次经历记忆非常深刻,一次是被一个凶神恶煞似的老头子拎着棒子追赶,一次是因为他心情不好,顶撞了居委会的人,被送进了派出所。关在派出所的小黑屋里,几个因为盗窃被抓进来的人还拉着他交流犯罪心得,让马卫国哭笑不得。他的饭量也开始变大,每次吃饭都是狼吞虎咽,一海碗刀削面,几分钟就可以吃得精光,然后掏钱付账,在服务员和其他顾客诧异的眼神中得意洋洋地走出去。 巨大的精神压力让马卫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别的业务员都是怕自己被居委会的人逮到,马卫国却一点都不怕。至少在与居委会的人周旋的片刻,他有了正当的理由可以不用再去敲别人的家门,不用在恐惧中等待那一张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所以,在被保安或者居委会的人捉住的瞬间,马卫国反而觉得很轻松,从容不迫地与他们周旋,他的冷静和沉着让他每次都可以全身而退。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是在这样的魔鬼训练中,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坚持,懂得了社会的残酷和生活的艰辛。幸运的是,他的收入已经足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开支,每个月还能存下几百块钱。 上半天的业务结束了,马卫国失落走出一栋居民楼,在这栋楼,他只做成了一单生意。楼门口一个老奶奶推车小车卖肥皂泡泡枪,四周围了一堆小孩。老太太吆喝着:“两元一个,两元一个嘞!”孩子们一脸神往地看着肥皂泡泡枪吹出的色彩斑斓的泡泡。 马卫国找了一个刀削面馆,坐在桌子上准备点碗面,摸着口袋里的钱想了想,又起身走了。身后出来服务员的一声嘟囔——“有病!” 马卫国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一座过街天桥。趴在天桥的栏杆上,马卫国望着滚滚而过的车水马龙,心中想着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在这座城市里有个家,有个老婆照顾自己,每天做好饭菜在家里等着自己。尽管是一种看上去几乎没有可能的幻想,但马卫国每当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心头都觉得很温暖,温暖中又夹杂着辛酸。 他掏出肥皂泡泡枪,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吹泡泡,肥皂泡漂浮在空中,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美丽的就像马卫国的那个梦,五彩斑斓、一碰就破!尽管这样,马卫国还是欣喜得像个孩子一样,津津有味地玩着肥皂泡泡。 马卫国没有联系四化,出于曾经身为三个人中的老大的自尊,他希望靠自己走出一片新天地。只是,眼前的路看上去很漫长,坎坎坷坷,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第一节 一个偶然的机会,马卫国认识了一个摔断腿之后生活落魄的舞蹈演员——李红霞,两个漂泊在异乡的人借助奇妙的缘分彼此依靠着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虽然他们很想要个孩子,但由于过去荒唐的生活,李红霞丧失了生育能力,马卫国原谅了李红霞纷乱的过往,他们领养了一个恬静的女孩——多多。一家三口过上了幸福而安稳的日子。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马卫国背着已经瘪了不少的大包,从一栋居民楼中走了出来。今天,他推销出去八桶清洁剂,有差不多五十元的进账,运气还算不错。马卫国不想回公司吃饭了,他决定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直到现在,他还不习惯像饿狼一样跟别人抢饭吃,所以虽然大家交的是同样的伙食费,他每次都要打扫盘底,吃咸菜。 小区广场上有很多人在跳舞,音乐声飘送过来,引起了马卫国的注意。他背着包走到广场旁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那些翩翩起舞的人们,欣赏着他们陶醉在音乐的节奏中自得其乐的样子,不管舞跳得怎么样,身体笨拙抑或轻盈,姿势扭曲还是优美,每个人似乎都很满足都很享受。马卫国想起自己被铁头说成是有催尿功能的沙哑歌喉,但自己唱歌的时候确实很过瘾很满足,或许自己曲解了音乐的本意吧,它本就不是用来满足别人的,而是满足自己。 马卫国注意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神情略显憔悴。她穿着鲜红的裙子、血红血红的高跟鞋,但与身上的明黄色短袖搭在一起就显得极不协调,远远地看上去,活脱脱一只毛色不佳的火鸡。她孤独地坐在哪里,像一件待售的商品一样等着别人来认购,火热的眼神看着那些翩翩起舞的人群,脸上充满了期待。马卫国很好奇地望着李红霞,不明白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就没人邀请她,可是她身边的女人一茬茬地换着,只有她坐在那里愈加落寞,眼神渐渐地暗淡下去。 马卫国竟然有些同情她,正要起身去邀请他跳舞,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朝着她走过去,小伙子长的很帅气,应该是很多年轻女孩子期待的舞伴。马卫国有些遗憾地坐了下来,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她的眼中重又闪现出兴奋的光芒,可小伙子走到她跟前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侧身将手伸向了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得意地站了起来,挑衅似地看了一眼被冷落的她,欣然接受了邀请。她本来已经准备站起来接受邀请,但骤然的变化让她措手不及,尴尬地僵在那里。马卫国在她的眼窝里看到一点晶莹的光,那是伤心欲滴的泪水。 马卫国果断地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了手,她反而迟疑了,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接受意想不到的邀请,对方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缺陷。但马卫国真诚的眼神让她无法抗拒。 “能请你跳支舞吗?” “你……你是说我吗?” 马卫国点点头,再次将手往她面前伸了一下,她缓缓地站起来,尽力掩饰着自身的缺陷,不想让马卫国发现。尽管这个缺陷是不可能掩饰住的,但多拖延一会儿也好,她每天都到这里看着别人跳舞,每天都默默地期待着自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翩翩起舞,重温那些美好的回忆,重新体味那曾让自己无比自豪无比沉醉的时刻。尽管无法再现当年的风采,但哪怕能跳一步也好。她的腰被马卫国揽住,慢慢地随着音乐滑动着,被动地跳着,步伐沉重而笨拙,整个身体都显得很不协调。马卫国看着她的步伐终于知道没有人邀请她的原因了,她是个瘸子! 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马卫国觉得很不自在。看来大家都知道她的身体残疾,所以没人来邀请她。她察觉到了马卫国的失望,像是被烫到一样像抽回自己的手,却被马卫国更加有力地攥住了。马卫国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陪她跳完这支舞,因为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一个喜欢跳舞的人却拖着一条残疾的腿。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不让她尴尬不让她伤心,哪怕就这一次,就像当年为杨朵朵出气一样。 在马卫国的配合下迁就下,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可以看得出,她经过很严格的专业训练,尽管有一条腿不灵便,但一旦跟上了音乐的节奏,还是要比一般人跳得专业跳得优美。周围的人都渐渐地停了下来,看着他们两个跳,赞叹一个残疾人竟然可以跳得这么好,她对舞蹈的爱和沉迷感染了他们。两个人从起初的不和谐到越来越默契,李红霞拖着一条腿幸福的旁若无人。人们欣赏的目光让她找回了尊严找回了自信,陶醉在熟悉的音乐旋律中无法自拔,骄傲得像个公主。 音乐就像一条安静地流淌着的河流,而她是在水面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她闭上了眼睛,甚至可以看到清澈见底的河水和游弋着的自由自在的鱼,它们在水中滑动着,那么轻盈那么流畅,就像自己的舞姿一样曼妙。她觉得自己渐渐化身成了那条鱼,用心体验着每一道水流每一个漩涡每一朵浪花和融化在水里的温暖的阳光。她和音乐融为一体,身体如鱼得水地滑动着。她有着过人的舞蹈天赋。 音乐声渐渐弱下去,一支舞曲结束了。她睁开眼,看到了马卫国饱经沧桑、坚毅的脸,心中有些亲切有些感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油然而生,那是一种被救赎的希望。 人们纷纷回到舞场边休息,准备跳下一支舞的人走进舞场。马卫国冲她微笑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叫住了马卫国,“等一下!” 马卫国转过身,“有事吗?”脸上和善的笑容打消了她所有的顾虑。 “我们还没彼此介绍一下呢!我叫李红霞。” 马卫国挠挠头,觉得自己很不绅士,竟然没有主动地自我介绍。“我叫马卫国。” “一起走吧,我住在马路对面。” 马卫国背上自己的大包,和倾斜着肩膀,拖着一条腿的李红霞缓缓地向小区的大门走去。在马路边,登上过街天桥的时候,马卫国看李红霞迈步非常吃力,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搀扶她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怕伤她的自尊。 马卫国和李红霞趴在立交桥的栏杆上,望着眼前一片灯火的海洋,蜿蜒的车流形成一条流动的光带,一直延伸到远方。李红霞轻轻拭去脸上的汗珠,问马卫国:“你也学过跳舞吗?” 马卫国摇头:“没有,就会跳个慢三,你倒是跳的很好!” 李红霞忽然兴奋起来,好像是内心伸出珍藏的某种记忆被触动了,“我原来是舞蹈演员呢!” 马卫国有些诧异地“哦”了一声。 李红霞眼睛中的光亮再次黯淡下去,语气忧伤地说:“一次演出的时候,不小心从台上掉下来,腿摔坏了。梦想的舞台也跟着摔就没了。” 马卫国想安慰她几句,却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任何安慰的话似乎都没滋没味、苍白无力,他忽然想起了黄家驹。与自己的偶像比起来,李红霞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黄家驹死了,成为了一个传奇,或者说获得永生;李红霞没有成为传奇,但她还活着,但这样的活着又承载了太多的不幸。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马卫国轻轻地吟唱着beyond的《光辉岁月》,虽然不好听,但没跑掉,歌声中包含深情,那是历经沧桑之后的真情流露,与都市里的年轻时尚一族的无病低吟、矫揉造作截然不同。李红霞出身地听着,就像一个忠实的歌迷。马卫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唱起许久不唱的歌,像是唱给李红霞听,又像是独自倾诉衷肠。 李红霞忽然问道:“你有过理想吗?” 马卫国愣了一下,他想起多年前在杨朵朵的闺房里第一次听《再见理想》时,杨朵朵问他的问题,想你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回答。在那一瞬,他有种错觉,仿佛杨朵朵就站在他的身边,重复着自己的问题,期待着他给予相同的答案。这次她不会再把自己说成是少不经事的小屁孩,而是满眼喜悦的泪水,扑入他的怀抱。 李红霞见马卫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迷惑地看了看左右,发现天桥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小心地问马卫国:“怎么了?你想什么呢?” 马卫国终于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一笑,把视线投向远方。那里有一座摩天大厦,外墙上安装了流线型的霓虹灯,湛蓝的灯光一道接一道地沿着楼壁滑落,看上去很美。 李红霞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有过,但不敢再想。”马卫国声音低沉地回答道。不多的几个字掩埋了多少往事多少坎坷! “我也有过,不过现在只在梦里想想。” 李红霞约马卫国以后有时间再一起跳舞,还留下了自己的呼机号码。马卫国说自己没有呼机没有电话,但自己一定会来这里找她,跟她一起跳舞很开心。 李红霞转身离去,马卫国远远地看着李红霞的一瘸一拐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他对着李红霞的背影大声喊道:“如果看到面前的阴影,别怕,那是因为背后有阳光!” 李红霞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而是扬起一只手臂,一个劲儿地挥手,让那背影看起来更加伤感。 马卫国躺在公司宿舍里的床位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冥冥中似乎真的有某种天意,让他在这座大城市的人海中遇到了李红霞。从踏上这块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为了生存而挣扎,根本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去体味内心的孤独。在生存的危机稍稍缓解的时候,李红霞出现了,她与当年的杨朵朵看上去那么不同,但又有着微妙的相似。杨朵朵青春美丽,像一个完美的公主;李红霞在生活的舞台上摔得伤痕累累,像一个折翼的天使。她们都经历过生活的苦难,无论是情人的背叛还是意外的伤残,都足以勾起马卫国的同情和怜悯。但无论是杨朵朵还是李红霞,都没有失去她们内心的高傲。这一点深深地吸引着马卫国,她们不是那种浅薄无知、俗不可耐的女人,在她们的眼睛里,永远闪耀着圣洁的光辉,那是一种高贵的神性,是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下铺的同事被马卫国的翻来覆去折腾得睡不着,忍不住说:“马卫国,你是不是思春呢?大半夜不睡觉,折腾什么呢?”没有睡着的人一阵哄笑。 清晨,李红霞走出出租屋,锁上门,蹒跚着走过大杂院。她在一家酒店里做保洁,收入微薄,生活漂泊不定。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一辆公交车从她面前驶过。李红霞连忙加快脚步追赶着,可是残疾的一条腿拖累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交车驶向远处的公交站,自己即将错过上班的车。 李红霞几乎绝望地要放弃了,马卫国的自行车忽然在她跟前急刹车。李红霞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儿,马卫国已经跳下车,利索地立住车子,一把将李红霞抱上后座,然后骑车开始猛追公交车。李红霞慢慢地缓过神来,看着马卫国宽阔的后背在自行车上起起落落,异样的滋味涌上心头……就在他们即将冲到公交站的时候,公交车关上了门,再次启动了。李红霞还是错过了上班的车,只能等候下一辆。 马卫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看着失望的李红霞。李红霞释然地笑了笑,说:“算了,再等一会儿就是了!” 马卫国果断地说:“我带你去上班!”没等李红霞说话,他就蹬起了自行车,使出浑身的力气,冲向前方。 李红霞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怔怔地看着马卫国的背影,消失在车流人流中。 马卫国的后背渐渐地被汗水浸透,李红霞终于轻轻将头靠在了马卫国的后背上…… 第二节 一年后,马卫国与李红霞领了结婚证。一切发生的似乎太快了,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没有太多的时间像其他人一样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们的年龄都不小了,在这座城市里有个伴,生活或许就没那么艰辛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一切都非常简朴,没有道喜的宾客,没有伴郎伴娘,没有司仪车队,连双方的亲人都没有到场,两个人商量好等赚到一些钱,回老家举办婚礼。马卫国的父母和姐姐马红梅本来要到北京来,但马卫国坚持不让他们来,因为他实在没有地方安顿家人。他也没有通知在北京的四化和老家的铁头,只想自己过得体面一些,再和他们联系。 新房就是李红霞在大杂院里的出租屋,只是警告精心的装饰之后喜气洋洋,有了新婚的气氛。隔壁屋里传来呼噜声、叫床声、嘈杂声,电视机传出声音:这里是第十六届法国世界杯现场直播,决赛是法国队和巴西队……红色的喜字贴在斑驳的墙面上,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大红的结婚证。 李红霞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连衣裙,只是换了一件红色的上衣,看上去更像个新娘子。马卫国和李红霞并排坐在床上,谁都不说话。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不知该怎么度过。马卫国用眼睛的余光瞄着自己的妻子,李红霞有着一张非常标致的脸,如果不是因为身体残疾,她绝不会缺少追求者。杨朵朵的影子又浮现在马卫国的脑海中,让他觉得有点内疚,在某种意义上,李红霞是杨朵朵的替身。马卫国觉得这对李红霞不公平,他提醒自己要忘掉杨朵朵。 马卫国从桌子上拿过一个塑料袋,抓了一把水果糖递给李红霞。李红霞却只拿了一颗,“嘎巴”一下咬成两截,将一截塞进马卫国的嘴里。马卫国含着糖,甜蜜的感觉直透心底。他忽然想起什么,弯腰从床下抽出一个鞋盒,鞋盒里是一双崭新的高跟鞋,其中一只鞋跟被有意地锯短了。马卫国蹲在地上,脱下李红霞的旧鞋,为她穿上新鞋,认真的样子就像在做一件很复杂又很神圣的事情。“这是一个新的开始!”穿好鞋之后,马卫国仰起脸来,对李红霞说。 李红霞欣喜地点点头,这是丈夫送给她的惊喜。她站起来试着走了走,看上去不那么瘸了,李红霞高兴地转了一个圈。马卫国将屋里东西挪开,腾出屋子中间的一小块儿地方。“这里是你的舞台。” 李红霞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缓缓地起舞。马卫国看着看着,放佛眼前的李红霞一下子变成了杨朵朵,又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走进的杨多多的闺房,在“shocki gblue”的“ve us”的旋律中,杨朵朵在自己的面前翩翩起舞,像一只快乐的蝴蝶。马卫国轻轻地拿出口琴,为李红霞伴奏。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吹出的是《再见理想》的旋律。音乐弥漫在整个小屋里。他曾经发誓不再吹《再见理想》,把它留给杨朵朵,留给流逝的青春岁月。但今天,不知为何又吹响了这个旋律,或许真的有天意,该告别往事,走向一段新的生活了。 李红霞跳着跳着,突然趴在床上哭了。马卫国没有劝她,也没有停下来,就这样一直吹着。“让她哭吧,让泪水洗刷所有苦难的记忆,才能一身轻松地迎接幸福的明天。”马卫国暗暗地想。他们都有太过沉重的过去,都需要放下沉重的包袱,迎接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崭新世界。 李红霞铺好了被褥,准备度过两个人的初夜。马卫国拿过避孕套,却被李红霞抢了过去,直视着马卫国的眼睛,李红霞说:“我想要个孩子,想了很久了!” 马卫国无力拒绝妻子新婚之夜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尽管以他们现在的环境,要孩子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马卫国把避孕套撕开,用力地吹着,吹成了一个气球,又把其余的避孕套全部吹起来,李红霞默契地用线将避孕套气球全部栓在一起,挂在了房顶上。避孕套气球在空中轻轻飘荡,马卫国与李红霞相视而笑…… 第二天早上,马卫国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李红霞忙碌的身影,她早早地起来把早饭做好了。马卫国望着妻子的背影,眼神很温柔,心里暖暖的,尽管收入微薄生活拮据,他绝不后悔结婚成家,有个家真好! 李红霞转身发现马卫国已经醒了,催促道:“起床吧,要迟到了!” 马卫国洗漱完毕,走到餐桌前,看到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两碗面,上面飘着两个荷包蛋。李红霞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简单了点,过日子就得省着点,我们得赶紧存钱,为自己,更是为了孩子!” 马卫国毫不在意地说:“昨天那顿吃的太油腻了,就应该清淡点。” 吃过早饭,马卫国蹬上自行车,先送李红霞到酒店上班,然后直奔公司。他工作的销售公司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马卫国有了一份稳定的底薪,手里也掌握了一批客户,每个月可以保证两三千元的收入。公司的销售策略从挨家挨户的推销转向了面向企业等大客户的销售。尽管也会吃闭门羹,但总比敲开住户的门之后被人破口大骂,还要被保安、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像抓贼一样的围追堵截强。 马卫国走进公司,热情地跟同事打着招呼。同事打趣说:“马卫国,今天气色不错啊!周末去哪潇洒了?”马卫国笑而不答,他结婚的事情没有通知公司的同事,一方面是觉得自己的婚礼太寒酸,索性谁都不请;另一方面也不想从这些和自己一样天天挨白眼,挣一份辛苦钱的同事身上刮油水,收红包。 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马卫国觉得精神抖擞,就像一个斗志昂扬的战士,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战斗。他打开电脑,查看自己负责区域的销售资料,确定今天要电话推销和登门拜访的客户名单。 一个有点眼熟的企业跃入他的眼帘——“万世龙电子厂”,马卫国总觉得这个企业的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将这家企业列入了登门拜访的名单当中。上午,马卫国给一些新老客户打了电话,拿到了一批数目不菲的订单,“看来今天是开门红,运头不错!”马卫国满意地笑了。他把这归结为新婚带来的好运,李红霞就是自己的幸运天使。 吃过午饭,马卫国蹬着自行车出门了。赶到位于中关村的“万世龙电子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一位看门的老大爷坐在厂子门口,脚边放着一个大茶缸子,不时抿上一口,嘴里叼着烟卷,一副逍遥自在,神仙也羡慕的样子。 马卫国推着自行车,上前对老大爷说:“大爷,我是来找你们这管后勤的联系业务的,请问怎么走啊?” 老大爷上下打量了马卫国一眼,说:“推销的吧?”马卫国老实地点点头。 “哪个公司的,推销什么啊?”老大爷慢条斯理、很有派头地盘问着。他唯一可以刁难和显示自己权力的时候就是面对这些搞推销的人。马卫国连忙自报家门,并识趣地给老大爷递烟,殷勤地为他点上。老大爷瞄了一眼,是普通的红塔山,顿时就小看了马卫国。“清洁剂这种东西,后勤应该早就买好了,你去了也没用,别浪费工夫了!” 马卫国陪着笑脸说:“清洁剂属于日常的消耗品,总有用完的时候,我来的目的就是建立业务联系,介绍一下我们的产品,等以后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从我们那里采购了。产品功效好,价格有优惠!” 老大爷撇撇嘴,说:“清洁剂有啥不同?要不你送一桶给我,我用的好,就给后勤的推荐一下。” 马卫国见这位老大爷实在不好对付,竟然想借机揩油,一桶清洁剂要好几十块,哪能随便送给他,连忙推说自己今天没带样品,下次来送货的时候再拿样品给他。老大爷不悦地赶马卫国走,就在两个人纠缠的时候,大门外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老大爷连忙起身,将大门打开,一看外面的车子,立即换上衣服笑脸,点头哈腰地冲着轿车里的人打招呼。 马卫国站在旁边看这位变色龙一眼的老头表演,心中暗笑。那辆轿车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马卫国正奇怪,轿车的车窗摇了下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虽然无情的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小白脸”的光滑皮肤显得有些粗糙苍老,但马卫国还是立即认出了这个人——“罗刚!”他丢下自行车扑了上去,将罗刚从车里薅了出来。罗刚没有反抗,表情平静地任由马卫国拉扯。马卫国眼睛血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望着给姐姐马红梅留下了刻骨铭心伤痛的罗刚。“你毁了我姐一辈子,好好的一个人嫁给了傻子!”说着就朝罗刚的脸上狠狠砸了一拳,罗刚被打翻在地。 “这一拳是替我姐打的!”马卫国一边咆哮着,一边跳到罗刚的身上,“这一拳……”拳头还没有落下去,胳膊就被人拽住了。“卫国……”马卫国仰起脸来,四化站在他的面前,一脸惊喜地看着他。马卫国糊涂了。 四化宽敞气派的办公室里,三个人在沙发上落座,秘书端来茶。马卫国怒气未消,闷头不吭声,胸脯剧烈地欺负着,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粗气。罗刚坐在他的对面,依然非常平静地看着马卫国。 四化打破了沉默,问道:“卫国,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怎么一直没跟我联系?” 马卫国喝了一口茶,稳定心神,然后把自己来北京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四化责怪地说:“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干推销累死累活的,挣那俩小钱,来我这,给你个副总,喝茶看报纸都比那挣得多。” 马卫国低头看着茶杯,说了一句:“我想自己闯闯!”四化不吭声了。“你们俩是怎么凑到一起的。”马卫国问。 “说来话长,我大学毕业后到海南去找机会,开始也很艰难,身上的钱花光了,又找不到事情做,吃饭都成问题。没钱住旅馆,就睡在海边的沙滩上。有一天早上,我正在沙滩上睡觉,忽然被人踩了一脚,一肚子邪火没出发泄,正想跳起来打人,结果一看,是老罗!” 罗刚笑了笑,说:“我离开家乡之后,先是去了深圳,呆了几年没闯出个名堂,刚好***南巡讲话,全国上下都赶着下海经商,十万大军下海南,我也跟着别人跑到海南去找机会。可惜的是,大浪淘沙,我们这些没关系没背景的小虾米只能看着别人发大财,吃香的喝辣的,自己连生计都成问题。我当时没办法,就在街头卖报纸。” 四化接过话题:“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当时差点没哭出来。在那种落难的时候,有这种奇遇实在是让人百感交集。老罗让我跟他一起住,用卖报纸的钱养活我们俩。后来,我靠北京同学的帮助,弄到一笔贷款,炒了一把房子,赚到了第一桶金。我跟老罗一商量,觉得这个事情风险太大,见好就少,于是一起来到北京,幸运地躲过了房地产泡沫破灭。那种从一夜暴富到一无所有、负债累累的打击,不是一般人都承受的。我在海南的时候认识的炒房炒地的人后来都破产了,我们是劫后余生的幸运儿。公司老罗有股份,我让他做副总,他不肯,说还是开车省心。商场险恶,一旦有利益冲突,有的人什么时儿都能做出来,有老罗陪着我也放心。” 罗刚直视着马卫国的眼睛,说:“你姐的事情我都听四化说了。我当年太孬种,不敢承担责任,害了你姐。四化回去的时候,我不让他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实在是没脸面对家乡人,面对你姐。你姐的事情我都听四化说了,这是我造的孽,我没办法补偿她。在这里,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将来有一天,我会当着你姐的面跟她道歉。” 四化劝解道:“老罗这些年还是一个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你姐,可是错已经铸成了,事情没有办法挽回。他是用这种方式来赎罪啊!卫国,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马卫国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许久才长出了一口气,积蓄在心中多年的怨气消散在空气中。“我结婚了!”马卫国吐出一句话。四化和罗刚瞪大了眼睛。 晚上,四化、罗刚还有四化的老婆一起来到马卫国的家。李红霞第一次见到罗刚的朋友和同乡,有些紧张地张罗着。四化环视着局促的小屋,内心有些不忍,虽然知道马卫国不愿接受他的帮助,但还是封了一个五千块钱的红包给马卫国。马卫国想拒绝,四化按住马卫国推辞的手,说:“卫国,你再推辞,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四化坚决的态度让马卫国无法拒绝。 四化的老婆陪着李红霞说话,三个男人到街边的大排档上喝啤酒。马卫国本想找个稍微像样的饭店招待他们,但四化不肯,说很久没在大排档上吃过东西了,想感受一下当年守着路边摊胡吃海喝的气氛。桌子下面很快就摆满了啤酒瓶,三个人喝得有了几分醉意,四化搂着马卫国的肩膀说:“卫国,你不愿意让别人照顾,想自己干出成绩来。我不反对,但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我说。” “老罗”,四化转向罗刚,“你跟后勤的打声招呼,以后就从卫国这进货。跟员工发东西的时候,一人发一桶,不打折,不许要回扣”。马卫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送走了四化夫妻和罗刚,马卫国到院子里的公用浴室里洗澡,李红霞独自收拾房间。在整理马卫国脱下来的衣服的时候,钱包从口袋里滑落下来。李红霞弯腰捡起钱包,钱包夹层里露出马卫国当初手绘的半张beyond演唱会门票的一角。李红霞有些好奇地掏出来看,残余的半张门票上有手写的“朵朵”两个字。女人敏锐的直觉让她意识到了什么,拿着门票发了一会儿呆,又放回钱包里。每个人都有过去,在丈夫还没准备好向她坦白那些往事的时候,李红霞明智地选择了不过问,因为马卫国也没有追问过她的过去,让她得以放心地埋藏那些不堪的往事。 马卫国第二天在公司附近吃午饭,掏钱付账的时候才察觉有人动过自己的钱包,那半张一直叠得非常整齐的门票被人展开过,又重新叠上了,不过从折叠的痕迹可以看出来与先前有所不同。马卫国攥着自己珍藏了十来年的半张门票,坐在嘈杂的小饭馆里发呆。 晚上,回到出租屋,李红霞已经做好了饭。虽然是非常简单的饭菜,但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李红霞从盘子里夹起一块肉,放到马卫国的碗里,马卫国又夹回给李红霞。两颗孤独了很多年、伤痕累累的心感应着默契着,让人鼻子有些发酸。 马卫国埋头吃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红霞听。他说的很慢,却斩钉截铁:“没遇到你之前,我没想过结婚,遇见你,结婚这事我没想过和别人。”算是一种承诺,也算是马卫国给心怀疑问的李红霞的答复,李红霞的筷子停住了…… 第三节 马卫国和李红霞一直非常努力地想在新千年到来之前拥有自己的宝宝。但是,两个人努力了大半年,还是没有结果。在李红霞的要求下,马卫国和她到医院检查。 李红霞到医院的女厕所里取尿样,马卫国倚在门口等待着,进出的女人纷纷用反感的眼神看着他。马卫国却一脸憨厚的笑容,耐心地解释着:“等我老婆呢!”“非在这等,你老婆还能跑了啊?”马卫国不以为意,一脸幸福地哼哼着。在要孩子的问题上,他一直很乐观,每次验孕他都期待着惊喜的发生。对于李红霞的忧虑,马卫国觉得是杞人忧天,两个正常的男女在一起,迟早都能怀上,有什么可担心的? 见李红霞迟迟不出来,马卫国朝里面喊道:“有了吗?” “没有。” “平时说有就有。关键时候就尿不出来了!” 马卫国直白的话让李红霞有些害羞,打断他说:“你会吹口哨吗?” “不会。” “那你唱首歌吧!”李红霞有些无奈。 “唱什么?” “随便。就是不许唱《再见理想》,那更尿不出来。” “不会别的。” “那你学个猫啊狗啊的。” 马卫国挠挠头,学着猫狗举着两只爪子的样子,试着发出猫狗的叫声,却总是叫不出口。他干脆学起猪哼哼,蹲在地上来回转圈,模仿着猪的各种动作。走廊里过往的人看到马卫国古灵精怪的样子禁不住发笑,马卫国埋着头,根本不理睬别人的眼光,兀自认真地学猪叫,希望能帮上老婆的忙。 李红霞端着尿从厕所里走出来,看到马卫国在地上转圈,嘴里不住地发出猪哼哼的声音,感动地笑了。 走出医院,李红霞还是惴惴不安,有些担心地问马卫国:“我们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如果真的不能怀孕,那该怎么办?” 马卫国摸摸妻子的头,安慰道:“我们没那么倒霉吧!要是真的有问题,我们就去领养一个孩子,还有的选择呢!自己生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管有什么毛病,聪明也好瓜也好,漂亮也好难看也好,都得养着。所以,领养反倒保险一点。” 李红霞喃喃地说:“还是亲生的好吧,不是自己生的,跟自己不亲啊!” 马卫国用力地攥住妻子的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咱俩自个苦了那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过到一起了,幸福的日子长着呢。老天也会成人之美的。” 可惜的是,世事往往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如意。老天爷总是在你开心的时候给你添点儿堵,在你失望的时候再给你点希望。它就像一个高明的厨师,精心地调和着各种滋味,既不让人吃的太甜,也不让人吃的太苦,甜中带苦,苦中有甜,才是生活的真味。 几天后,马卫国和李红霞来到医院了解检查结果。在医生的办公室里,老远就能听到马卫国的喊声,“这怎么可能?你再给好好查查,我媳妇会有什么问题?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没有生育能力了?” 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卫国,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医院怎么会错?检查结果在这摆着呢,你接受不了也没用。” 马卫国铁青着脸,说:“再检查一下我。” 医生有些无奈地对马卫国说:“不是你有问题,是你老婆根本就生育不了,就是吃了什么药,也生不了,你能听明白吗?” 马卫国和李红霞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医生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实情告诉马卫国,以免他继续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纠缠不休,“**病变……应该和从前多次不洁性行为有关系。” 马卫国愣了,李红霞“噗通”一声坐在凳子上,绝望地看着马卫国。马卫国一跺脚,拉起李红霞的手说:“我们去别的医院再检查检查。” 医生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摇摇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 大街上,马卫国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低着头、耷拉着肩膀,显然受了很沉重的打击。李红霞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望着马卫国的背影,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担心马卫国受不了这个打击,更担心他追问自己的过去。那些混乱的不堪回首的过去,现在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想起,每当往事偶然涌上心头的时候她都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仿佛这个小动作可以屏蔽那些画面。但在睡梦中,记忆还会像阻挡不住的潮水般涌来,让她从梦中惊醒。任何一个丈夫,如果了解到妻子的过去竟然如此不堪,都会无法承受。她庆幸找到了一个不嫌弃自己的身体缺陷而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但她没有把握让马卫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过去。 出租屋内,昏暗的灯光洒满房间。床头床尾坐着一言不发的马卫国和李红霞,两人的影子映在对面的墙上,有些扭曲变形,气氛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马卫国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在努力地让自己从这个意外的打击中平复下来,神情举止越来越像马建设。在他的心中,李红霞一直是一个不幸的女人,需要关心需要照顾,而他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这个责任。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作为一个漂亮的有天赋的舞蹈演员,马红霞曾经生活在一个复杂的他一无所知的世界里,拥有无数的追求者。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是他无法想象的。如果不是李红霞意外地从舞台上摔下来,跌出了那个圈子,以他现在的境况根本就无缘接近李红霞,风光的高傲的李红霞也不会正眼看他。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这种骤然面对真相的震撼,让经历过人生坎坷的马卫国也无法淡定。 摆钟“铛铛”地敲响,提醒两个沉默的人现在是凌晨两点。李红霞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人的沉默,她坚持不下去了。望了一眼雕像般一动不动的马卫国,李红霞站起身来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东西少的可怜,一个简易的行李箱就全部装完了。李红霞收拾妥当,环顾了一下这个给了她人生中少有的温馨的家,又看了一眼丈夫的背影,不做声地拎起箱子往外走。她实在不愿意走出这个门,这个刚刚搭建起来没多久的二人世界,外面是漆黑的寒冷的长夜,一如她未来的人生。但马卫国的沉默就像一个无声的但坚决的逐客令,让她没脸再留在这个地方。她要为自己曾经的放纵付出代价。 从马卫国的身边经过,李红霞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迈了出去。马卫国心头的某根弦被拨动了一下,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李红霞的箱子。“谁他妈的谁还没点过去啊!”马卫国瞪圆了眼睛,像吵架似的冲李红霞嚷着。 李红霞愕然地望着丈夫,“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马卫国发泄似地吼叫着。墙壁上“咚”的一声用鞋摔墙的声音,隔壁传来愤怒的叫骂声——“大半夜的,狼嚎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马卫国刚想回骂,李红霞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泪眼朦胧地看着丈夫。“我的过去很乱,但未来只属于你一个人。”说罢,李红霞泣不成声。 马卫国和李红霞躺在床上,天边已经泛白,但两个人还是睡不着。李红霞趴在马卫国的胸口,低声问:“我们真的要领养个孩子吗?” 马卫国“嗯”了一声,“我不是说了吗,****是多项选择,自己生就没得选,孤儿院里有很多孩子等着人领养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就领什么样的,还省了遭生孩子那份罪。” “看你说的,跟养个宠物似的!这可是孩子!” 马卫国叹了一口气,说:“人都不喜欢听实话,其实养孩子和养宠物本来在心理上就是相通的。为什么老年人喜欢养宠物,因为孩子不在身边,他们就把本来属于孩子的那份感情倾注在宠物的身上。” “那我们干脆养个宠物算了!”李红霞撒娇似地说。 马卫国抚摸着妻子的后背,果断地说:“明天就去办领养手续!一定要领养一个聪明的漂亮的宝贝。” “领养男孩还是女孩?”李红霞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马卫国想了想,说:“随缘吧!一切都看缘分,到时候哪个感觉对就领养哪个,不管男孩女孩。我现在觉得,什么事都得讲个缘分,包括我们相识、结婚,这都是缘分。缘分不能强求,但缘分来了要懂得珍惜。” 李红霞摆弄着马卫国睡意的扣子,没有说话。如果不是经历过挫折坎坷,马卫国的话是无法引起她强烈的共鸣的。在摔断腿之前,她就是一个幸运的骄傲的不知生活酸甜苦辣的公主,随心所欲、放纵不羁。男人、金钱、鲜花、掌声,一切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有人告诉她要珍惜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可能会鄙夷地一笑,这些都来的太容易了,没有珍惜的必要。但就在一夜之间,伴随着那场无法挽回的意外,所有的这一切都消失了,昨天还像苍蝇一样围在她身边的男人——身居要职的官员、腰缠万贯的富商、风流倜傥的帅哥,全部作鸟兽散,连电话都不接,也没人到医院来看望她,生怕被一个残废缠上自己。直到那一刻,李红霞才明白,曾经的甜言蜜语曾经的挥金如土曾经的前呼后拥,都不过是狗屁是过眼云烟。在那些男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玩物一个拿去充场面的道具。没有人对自己付出真心,他们在乎的只是一个华丽的皮囊。一旦皮囊破了,她就一文不值,这些人不肯再为她花一分钱。在她流落街头忍饥挨饿身无分文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过去的朋友都形同陌路,离她远远的,尽管帮她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在他们势利的眼睛里,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一个子儿都不应该花。在她当保洁员的酒店里,曾经不止一次遇到过这些人,但在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同情,只有冷漠只有鄙夷。愈是过去在她面前谦卑地低头哈腰玩命地奉承她讨好她的人,现在越是报复似地鄙视她践踏她。那种把人看扁的眼神那种当着面毫不避讳的指指点点——“这个女的过去是个很出名的舞蹈演员,很红的,瞧现在落魄的,就像个乞丐”,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戳在她的胸口上。经历的多了,后来她学会了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因为她明白,自己越是愤怒越是难堪,这些人报复得就越快意。有了这种从风光无限的顶峰陨落到人生谷底的经历,她终于明白了真情的可贵,对别人的一点帮助一丝关怀都心存感激,所以,她珍惜马卫国珍惜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更何况她已经没有了无止境地挥霍的资本。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马卫国和李红霞走进了一家孤儿院。他们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工作,决定在这里领养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白发苍苍的慈祥的院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领着他们走进孩子们的游戏室。 房间里有几个四五岁到八九岁之间的孩子,见院长带着陌生人进来,他们用天真的清澈的眼神好奇地望着马卫国和李红霞。他们的脸上看不到害羞的害怕的表情,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止一次地上演了。孩子们知道,他们当中的某一个要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了,小伙伴中又有某个人要离开。 “孩子们多可爱啊!这些狠心的父母,怎么忍心抛下这些孩子?真是造孽啊!”老院长无比怜爱的眼神望着孩子们,小声对马卫国和李红霞说。 李红霞身上的母性被激发出来,她走到孩子中间,摸摸这个头,亲亲那个脸,欢喜的不得了。腼腆一些的孩子不好意思地往后躲,大方点的孩子坦然地接受着李红霞的亲昵,有的还搂住李红霞的脖子,和她脸贴脸。李红霞幸福得要醉倒了。马卫国站在门口,微笑着看马红霞高兴的样子。她太想要一个孩子了,应该满足她这个愿望,虽然从现实的考虑出发,现在还不是要孩子的时候。 李红霞回头望着马卫国,问:“你喜欢哪一个?” 马卫国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这么说。李红霞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可能会伤害孩子们稚嫩的心灵,紧张地闭上了嘴。马卫国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着,一个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跑过来凑热闹,而是独自呆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个娃娃,一张胖嘟嘟的小脸、秀气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很懂事很乖巧的样子,显得恬静而充满灵气。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吸引了马卫国,也吸引了李红霞。仿佛是上帝安排在房间角落里的小天使,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她叫什么?” “多多。” “啊?”马卫国没听清,混淆了多多和朵朵。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缘分奇妙得匪夷所思。 院长重复道:“多多。在院门口捡到的她,襁褓里留着一张纸条,说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本就是多余的,所以我们都叫她多多。” 马卫国走到小女孩面前,轻轻地伸出手,怜惜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内心温柔如水。小女孩没有闪避,好像跟马卫国很熟悉的样子,一脸童真一脸稚气地看着马卫国。迎着孩子纯真无邪的眼神,马卫国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融化了,柔软得就像一团雪白的棉絮。他真想把这个孩子轻轻地揽在怀里,让她躺在那团棉絮上,舒坦着开心着,体味迟到的关爱,抹去她幼小心灵上被遗弃的阴影,让她的世界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阴影再也没有风雨,再也没有恐惧再也没有孤独,让她在阳光下茁壮地成长,给她全部的爱和庇护。 马卫国看了看李红霞,李红霞点点头。她和马卫国心有灵犀,知道丈夫心里的所思所想,多多、朵朵,过去是无法完全抹杀的,以这种方式安顿并不如烟的往事,未尝不是一个合理的解决。她并不想完全地占有丈夫的心,将化作一个影像的“她”完全驱逐,给对方留一点空间,感情才会细水长流。 马卫国转向多多,“以后你再不是多余的了,叫爸爸”。 多多乖巧地叫了一声:“叔叔!” 马卫国、李红霞和院长的笑声荡漾在房间里,像鲜花盛开。 马卫国推着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个不大的包,里面是多多的几件衣服;李红霞牵着多多的手,多多怀里还抱着那个一刻也不离身的娃娃。一家三口走进了大杂院。邻居的大妈看到第一次回家的多多,同样喜欢的不得了,捧着多多的小脸看了又看,夸个不止。李红霞教多多,“叫奶奶!” “奶奶好!”多多嗲声嗲气地叫了一声,把邻家大妈乐得合不拢嘴。 进入虽然收拾得很整齐,但仍然有些局促和拥挤的房间,多多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眼神中似乎有些失望。李红霞指着大床旁边摆放的一张小床,说:“多多,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多多抿着小嘴,显得有些不高兴,李红霞露出为难的神色,求助似地看着马卫国。 马卫国蹲在多多的面前,和蔼地问道:“多多,我们的家怎么样?”多多摇摇头。马卫国笑了,“多多很诚实。我们的家比较小,但多多要明白,最重要的是爸爸妈妈还有多多三个人在一起,房子小点也没关系。爸爸妈妈会努力工作,尽快给多多换个大点的房子,好不好?” 多多表现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懂事,“好,多多听话”。马卫国和李红霞高兴地搂住多多。 李红霞特意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欢迎多多的到来。多多吃的很香,看上去很高兴。 夜幕降临,马卫国和李红霞相拥着坐在床边,幸福地看着睡熟的多多。因为多多的到来,这个家庭完整了。 李红霞靠在马卫国的肩头,自言自语:“女孩得富着养,不然人家一块蛋糕就哄走了。” 马卫国点点头,说:“砸锅卖铁也要给多多换个好点的环境。”他脸上坚毅的神情让李红霞感到一种依靠一种安全感。在这个刚刚组建完成的家庭里,马卫国就是顶梁柱,为她和多多撑起了一张保护伞。 多多忽然醒了过来,扯开嗓子哭闹不止。马卫国和李红霞都傻了,他们都还不具备哄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该怎样应付这种突发情况。情急之下,马卫国抱起多多,唱起了《再见理想》,但他五音不全的沙哑嗓音把多多吓坏了,哭闹得更加厉害。马卫国失望地看着李红霞,哄孩子就不是老爷们的事儿。 李红霞嗔怪地白了马卫国一眼,从他怀里接过多多。她抱着多多在房间里转圈,在多多耳边轻唱,优美的歌声飘满小屋,多多停止了哭闹,定定地望着李红霞,开心地笑了,笑容溢满了苹果般的小脸。李红霞的歌声更加轻柔更加富有磁性,歌声浸透了母性,连马卫国都被她的歌声所感染,痴痴地听着。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不但是专业的舞蹈演员,而且有着唱歌的天赋。他不明白命运为何对一个如此出色的妻子这般残忍,剥夺她人生的舞台。多多在歌声中慢慢甜甜地入睡了。 马卫国笑了,“音乐天才,打小就能听出好赖”。 李红霞也笑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唱歌,而今晚的摇篮曲是她记忆中唱的最美的一首歌。 马卫国和李红霞为多多联系好了幼儿园,每天下班后,两个人轮流去接多多,而先回家的人负责买菜做饭。生活变得紧张充实而有规律。虽然收入微薄,但在李红霞的合理规划和尽可能的节约下,他们的积蓄在缓慢而稳定地增长着。几个月后,一家三口搬进了一栋居民楼的一居室,生活环境改善了很多。 这里有电梯,有阳台,有独立的卫生间厨房,有着开阔的视野,站在阳台上可以将一大片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马卫国和李红霞想给多多一个惊喜,他们趁多多在幼儿园的时候搬家,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新家收拾妥当,又脏又乱的客厅和卧室焕然一新。客厅里整齐地码放着马卫国喜欢看的书报,影碟机上摆放着多多最爱的动画片和音乐光碟,beyond霍然在目。累得满头大汗的马卫国和李红霞对视一眼,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终于兑现了“砸锅卖铁也要为多多换个好点的环境”的承诺。 马卫国顾不得劳累,蹬上自行车去幼儿园接多多。回来的路上,多多奇怪地问:“爸爸,我们这是去哪啊?” 马卫国故作神秘地逗着多多,“先不告诉你,到了你就知道了!”多多有些生气地嘟着小嘴。 走进家门的时候,马卫国捂着多多的眼睛,直到在客厅里把她撂下来,才松开了手。多多看着陌生的环境,愣了一会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玩具,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李红霞把多多揽入怀里,“多多喜欢我们的新家吗?”多多重重地点着头。 马卫国满足地笑着,把多多抱了起来,“以后我们的家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 吃过晚饭,马卫国和李红霞带着多多到楼下玩。夕阳金色的余辉从楼宇之间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在地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光影。马卫国和李红霞拉起皮筋,陪着多多跳皮筋。多多在跳,李红霞在数数。 “跳皮筋,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李红霞数着数着,马卫国不由自主地跟着数,接着是多多,一家三口在夕阳里跳出了一幅美轮美奂的温暖画面。 第一节 李红霞病来如山倒。马卫国找到四化,用一个“我的下半生值不值二十万”的承诺借来医药费给李红霞看病,负债累累。为了让自己也让马卫国解脱,李红霞选择了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结束了她短暂的坎坷的一生,饱尝生活的艰辛却在幸福到来的时候撒手而去,留下马卫国独自艰难地抚养着多多。 老式的诺基亚手机在黑夜中闪烁着绿光,渐渐地由虚变实,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闪亮,出现闹钟5点30分字样,接着是单弦音铃声在寂静的凌晨像招魂曲般刺耳地响起。 高低床上的马卫国一骨碌坐起来,李红霞也跟着匆匆忙忙地起身。不大的一居室里满满当当地堆满了东西,没有任何一个空间是浪费的,但摆放的很合理,墙上贴着超市打折的海报。像任何一个安稳度日的家庭一样,他们的家当随着时间的累积而不断增加,尽管李红霞费劲心思地整理,箱子一个劲地往高码,杂志上介绍的收纳妙招能用上的全用上了,但房间还是显得越来越拥挤。马卫国和李红霞商量了一下,已经开始考虑用自己的积蓄贷款买套房子。刚刚迈入二十一世纪,按揭贷款的概念还不为大多数人所接受,但马卫国因为做销售东奔西跑,接触各行各业的人,视野开阔,渐渐理解了贷款买房子的好处。他和李红霞没有福利房可以等,经济适用房也不是给他们这样的流动人口盖的,所以除了买商品房,没有别的选择。 李红霞叫醒了睡在上铺的多多,马卫国家的一天开始了。三个人按照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迅速忙碌起来:妻子做早饭,多多闭着眼刷牙洗脸,马卫国穿西服打领带,三个人像上了发条似的,在屋里机械地穿梭着,相互之间没有碰撞没有等待,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一切都像排练好似的,有条不紊。 吃过早饭,多多踩着水池边的凳子开始刷碗,李红霞化妆后换上正装,马卫国在给刷碗的女儿编辫子、墩地、收拾屋子。一切收拾停当之后,马卫国给多多背上书包,三个人同时出门。李红霞将三个人的拖鞋按照爸爸妈妈多多的顺序依次摆好,关灯出门。 多多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好在学校里住地方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所以,每天早上马卫国和李红霞一起送多多上学,把多多送到学校门口,两个人分头上班。 人行道上,马卫国和李红霞牵着多多的手,一家三口一边走一边做着“走停走停”的游戏。 李红霞突然喊了一声:“停。”多多错了。马卫国和李红霞开心地笑着。 多多歪着脑袋问马卫国:“爸爸,你犯过错误吗?”表情跟个小大人一样,思考着成年人都来不及思考的深刻问题。 马卫国愣了一下,点点头。“爸爸曾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那你说对不起了吗?”天真的多多继续着自己的问题。李红霞知道马卫国所说的错误以及他为此付出的沉重的代价,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制止多多,避免唤起马卫国痛苦的记忆。马卫国迎着妻子担心的眼神,淡淡地一笑,表示没有关系。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淀,他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青春年少时的无知和莽撞。 马卫国弯下腰,郑重地对多多说:“不是每个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多多有些迷茫地眨着眼睛,这个答案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 下午,马卫国出门拜访客户,结果吃了闭门羹,情绪有些低落的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自从确定了买房子的目标之后,马卫国觉得自己肩上的胆子更重了,他绞尽脑汁地想开拓新的客户,多挣一些钱,可是北京的市场已经接近饱和,业绩提升的空间越来越小,每往上走一步似乎都很困难。 走了一阵,马卫国感觉有些累了,脚底板生疼,就把自行车支在路边,靠在电线杆上休息。他抬头望着由于空气污染和沙尘暴变得灰蒙蒙的天空,这样的天空看上去很熟悉,家乡小城里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天。马卫国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跟姐姐马红梅讨论过的那张生活的“网”,他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挣脱了这张网,在另一种意义上,却仍然困在这张网里。网并不紧紧是束缚,也是责任。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上坡过坎,刚刚卸下一副担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挑起了另一副担子,周而复始,直到生命的尽头。 马卫国正想从口袋里掏烟,忽然看见两个环卫工人正用抹布使劲擦洗喷在墙上的牛皮廯——各种办证开发票的小广告。马卫国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什么,他掏出清洁剂走上前,在环卫工人诧异的眼神中将清洁剂涂在墙上,尝试将办证等字样擦干净。不想这东西还真挺好使,墙上的喷涂痕迹奇迹般地消失了,两个在旁边专注地看着的环卫工人眼中一亮,走近来拿过清洁剂端详很久。马卫国期待地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李红霞正在酒店的走廊里打扫卫生,用一块半湿不干的抹布擦拭着窗台。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惊奇的声音——“这不是李红霞吗?” 李红霞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己遇到熟人了,但对方已经认出了她,没有理由逃避,李红霞平静地转过身,过了一会儿才认出眼前的女人以前是给自己伴舞的,跟着自己混饭吃的小角色。从她一身时髦的华丽服饰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现在的境遇不错。她挽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长的很富态,红光满面,一看就是有钱人。 “是你啊,王丽,好久不见了!”李红霞不卑不亢又很有礼貌地跟对方打招呼。 王丽没有理睬李红霞,而是很嚣张很招摇地对身边的男人说着话,仿佛李红霞根本就不存在。“她以前是歌舞团的台柱子,我是给她伴舞的。不过……”王丽轻蔑地看了一眼李红霞,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后来摔断了腿,没想到现在落魄成这样了,在这当保洁。真是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男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去看李红霞残疾的腿。 李红霞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当面奚落和羞辱了。那些过去只能仰望她嫉妒她的人现在只要遇到她,都不会放过践踏她尊严的机会。李红霞有种冲上去扇这个**耳光的冲动,让她永远闭上那张尖刻的嘴,但她克制住了,攥着抹布的手微微发抖。王丽被李红霞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挽紧了男人的手臂。李红霞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缓缓地转过身,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中年男人说了句“别理这个疯婆子”,挽着王丽准备离开。这句话刺激了还内心还没有完全平复的李红霞,让她理智的堤坝瞬间崩溃,压抑着的愤怒火山般爆发出来。李红霞端起脚边的一盆脏水,一股脑地泼向这对狗男女。两个衣着鲜亮的人瞬间就变成了落水狗。中年男人半天才反应过来,完全没想到要饭花子一样任人奚落的李红霞竟然有胆量反击。 中年男人和王丽像疯狗一样扑向李红霞,完全没有了绅士和淑女的派头。王丽撕扯着李红霞的头发,李红霞身体向后仰着无法挣脱,中年男人瞅准机会,朝着李红霞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李红霞痛得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身体,蹲在走廊的墙根处。他们还想继续对李红霞施暴,被路过的客人和酒店的工作人员拉开了。两个人叫嚣着要向酒店投诉,逐渐远去。 一个酒店的服务员把瘫在地上的李红霞搀了起来,关切地问:“霞姐,你没事吧?” “他们……”李红霞吃力地说不出话来。 “你别说了!”服务员气愤地说,“我们刚才都听到了,大家都会为你作证的,这种人渣就是找抽”。围观的人纷纷响应服务员的话,表示会声援李红霞,决不让酒店开除她。 服务员见李红霞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知道这一脚踹得不轻,而且正中要害,一边骂着打女人而且是残疾人,这个男的简直禽兽不如,一边劝李红霞,“霞姐,去医院看看吧,看你疼的一脑袋汗。放心,我会代你向经理请假的”。 李红霞感激地点点头,捂着肚子走出酒店,就再也走不动了。她咬咬牙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傍晚,脚底下车水马龙的过街天桥上,李红霞绝望地趴在栏杆上,木然地看着下面车来车往。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眼泪,手里的诊断书上写着:**癌晚期等字样……虽然那一脚没有踹出内伤,但在检查的过程中,却诊断出李红霞已经身患绝症。 风将诊断书吹起,慢慢地向远处飞去…… 第二节 李红霞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走进家门,她机械地脱下外套,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她在厨房里神不守舍地切菜,脑袋里一片空白,一不小心,手指被切破了。李红霞吮吸着指尖渗出的殷红的血,眼泪一滴滴滑落。虚弱无力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地坐在地上。一个声音在李红霞的心底回荡着,“生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如果是在认识马卫国,有了这个家之前,面对同样的打击,她会坦然地接受,甚至是期待这样的灾难发生,视之为一种彻底的解脱。她没有勇气自杀,只能借助外力来终结这痛苦的人生。但现在有了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有了马卫国、多多和这个家,刚刚看到生活充满阳光的美好的一面,上天却要结束她在尘世间的旅行,让李红霞有无限的眷恋,埋怨上天的不公。这个刚刚安定下来的家如何承受这样的飞来横祸?李红霞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应对。 家门打开了,门口传来多多叫“妈妈”的声音。李红霞扶着橱柜艰难地站起身,还没等她转过身来,马卫国就冲进厨房,从后面抱住了她,在她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这种亲密的举动马卫国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多多站在厨房的门口,坏坏地“嘿嘿”直笑。李红霞诧异地望着马卫国,马卫国扳过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今天我签了一个大单,一个环卫处一下子就向我订了50箱,发达了!”马卫国高喊着,将李红霞抱起来转了一个圈。 放下李红霞,马卫国又把多多举了起来,“你爸爸有钱了!”过于兴奋的马卫国根本没有注意到李红霞因为身心俱疲站立不稳,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马卫国兴奋的在狭窄的厨房里转着圈,被举在空中的多多发出“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看着喜出望外的马卫国和天真可爱的女儿,李红霞隐瞒自己的病情,陪他们度过最后一段快乐时光,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这是她对自己深爱的丈夫和女儿最后的牺牲最后的付出。 多多睡着了,马卫国与李红霞相拥躺在床上。马卫国高昂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他为妻子描绘着一幅光明的未来图景——“最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广阔的市场,只要抓住时机,深入挖掘,把全市的环卫部门搞定,订单就是天量的。到那时候,我们买房子或许根本不用贷款了……”马卫国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觉得身上一片湿润,低头一看,李红霞肩膀耸动着,压抑地抽泣着。 “你怎么了?”马卫国急切地问。 李红霞仰起脸来,一边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一边摇着头说:“没事,就是高兴,为你高兴,为我和多多高兴。我们总算是熬出头了。”李红霞激动地说。她的激动是发自内心的,只是这样光明的未来她可能没机会参与了。她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能够活着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马卫国意气风发地说。 酒店的卫生间内,李红霞正在忍着疼痛照常忙碌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孩冲进厕所,推开卫生间的门,趴在马桶上呕吐,李红霞出神地看着她,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没有演出的日子,她从来没在天亮之前回过家,一律在酒吧、ktv过夜,没有一次不是喝的烂醉如泥,再加上嗑药,放纵无度的性行为,这一切都在摧残着她的健康,为今天身患绝症种下了祸根。她很想上前劝一劝这个女孩,但又怕自讨没趣,最终还是犹豫着没有开口。她也年轻过,在这样的年纪,别人的金玉良言就是一个屁! 醉酒的女孩呕吐完了,摇摇晃晃地盥洗台前漱口洗手,让后对着镜子掏出口红补妆。从镜子里她发现了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李红霞,愣了一下,旋即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钞票扔给李红霞,转身迈着醉步出去了。落在那里的口红醒目的像一颗子弹。 李红霞望着撒在自己脚下的钞票,慢慢地弯下腰,将一张张百元大钞仔细地拣了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这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她拿起女孩落下的口红,照着镜子,将自己的嘴巴涂得通红,涂着涂着就哭了。逝去的青春就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令人无限眷恋,触景伤情。站在临近生命终点的地方,李红霞蓦然回首,才觉得自己的青春是那么荒唐,自己的人生是那么无谓。 周末,四化和妻子带着一些礼物来看马卫国一家人,都是些日常生活用品。四化了解马卫国的脾气,太贵重的礼物会让他不高兴,因为他不愿意接受任何意义上的施舍,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恪守着打死不求人的生活原则。 李红霞强打精神,陪着四化的妻子说话。四化妻子端详了一下李红霞,犹豫着问:“霞姐,你是不是哪不舒服啊?我看你的脸色很差。”她的话引来了马卫国和四化的目光,不客气地责怪着马卫国:“卫国,你看你,男人就是粗心大意,老婆精神这么差,都不知道。”四化也数落着马卫国,“是啊!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嫂子。” 马卫国望着李红霞,嘴里喃喃地辩解着:“最近有点忙,没注意啊!” 李红霞担心被看出破绽,连忙掩饰说:“昨天晚上睡觉胸口有点闷,就起来到阳台上透气,可能是着凉了,所以起色差。没什么大事,我已经吃过药了,晚上再熬点姜汤喝,很快就好了!”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都放心了,继续说笑。 多多上完音乐课回到家,冲着四化和他妻子叫了“叔叔、阿姨好!”便缠着李红霞,“妈妈,我饿了!”李红霞捧着多多的小脸,有些出神,甚至没听到多多说什么。 马卫国催促道:“快给孩子弄点吃的吧,晚上还要上舞蹈课呢!” 李红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给多多热牛奶,拿面包,步履蹒跚。多多一边吃东西一边嚷着:“妈妈,我要穿昨天买的新衣服,还有,快把舞蹈服给我准备好,要迟到了。”李红霞答应着,反应有点迟钝,看上去似乎心不在焉。 四化凑到马卫国的耳边,悄悄地说:“我看嫂子是有点不太对劲儿啊,你多留点心,带她去医院检查下吧。别把小问题拖成了大毛病!”马卫国担心看着妻子,缓缓点头。 李红霞送走了多多,回到桌子旁。四化连忙转移话题,“看来你们夫妻俩在多多身上真是花了大本钱了!又是学音乐又是学舞蹈,别把孩子累着,这些事情还得看孩子自己的兴趣”。 李红霞苦笑了一下,说:“多多喜欢!” 马卫国补充道:“为孩子花钱不手软!” 四化和妻子笑了起来。四化妻子半真半假地嘲笑四化:“他倒好,在外面花天酒地不手软,在家里抠门的很。” 四化瞪了瞪眼睛,“你要是给我生个孩子,我照样舍得花钱!”他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孩子。 马卫国小心地说:“去医院检查过吗?万一……也抱一个吧!你看多多,现在跟我们的感情也挺好的,有个孩子心里就踏实了,就知道该为啥拼命了!” 四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着急,我对她可不像你对大嫂那么专一。如果她真的生不出来,立马换将!”四化妻子白了他一眼,李红霞沉默不语。四化察觉自己说话不经大脑,转而说起铁头来,说铁头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个大胖小子。但房间里的气氛还是有些沉闷,四化索性拉起马卫国,出去喝酒了,把两个闷闷不乐的女人扔在了屋里。 半夜,躺在床上的李红霞腹如刀绞,她死死地摇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嘴唇上留下一排渗血的牙齿印。身上的睡衣已经被冷汗浸透。李红霞担心自己坚持不住,叫出声来,悄悄地下床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她用一只手抵着肚子,一只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脑袋深深地埋在大腿中间。这样的痛苦爆发的越来越频繁,李红霞的意志在崩溃的边缘。她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坚强,过去,但凡身体稍有不适,她都会叫人来伺候自己,孩子般地撒娇。那些追求者无不争先恐后,把握这个向她献殷勤的机会,趁机揩油。现在,她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为并非自己亲生的多多,与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她在努力拖延走向生命终点的时间,想多陪丈夫和女儿一段日子,而一旦她被痛苦击倒,就说明生命的终点近在眼前。 痛苦稍稍舒缓了一些,李红霞准备回到床上去,免得马卫国发现不对劲儿。当她从马桶上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李红霞觉得眼前一黑,天晕地旋,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悄无声息。 马卫国在床上等了很久,发现李红霞一直没有从卫生间出来,便起床推卫生间的门,门被反锁上了。马卫国叫了几声“红霞”,里面没人答应,预感到事情不妙的马卫国一脚踹开了门,看到躺在马桶边蜷缩成一团的李红霞。李红霞紧咬着牙关,脸色铁青。 马卫国大声地呼唤着妻子,使劲摇晃着她的身体,但李红霞毫无反应,跟个死人一样。马卫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全身冷的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他把妻子抱起来,放回床上,多多已经被剧烈的响动吵醒了,吓的在上铺大哭不止。马卫国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混乱,从桌子上端起水杯,兜头浇了下来,人冷静了很多。他让多多穿上衣服,又给李红霞披上一件大衣挡风,然后背着妻子冲出了家门,多多牵着爸爸的衣角,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在小区门口,马卫国终于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司机看着马卫国血红的双眼,二话不说,踩着油门直奔医院。 医院急救室的灯亮着,李红霞正在里面抢救。走廊里,马卫国坐在冰冷的长椅上,两眼望着正前方,眼神空洞,整个人都傻了。多多躺在长椅上,枕着他的大腿,已经睡着了。远处医院大厅里的电视机里传来申奥成功举国欢腾的声音,主持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在这种欢庆的气氛中,马卫国一家却滑向了灾难的深渊。 急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马卫国连忙叫醒多多,迎了上去。“医生,我妻子怎么样?没有生命危险吧?到底是什么问题?”马卫国急切地追问医生。 医生看了一眼马卫国,神色凝重,“到我办公室来吧!” 医生的办公室里,马卫国搂着多多,像是犯人站在被告席上等待宣判一样。多多偎依在爸爸的怀里,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年过半百的老医生。 医生干咳了一下,望着马卫国父女,“你们要有心理准备……”马卫国的心忽悠地一下沉到了谷底。“你妻子以前的**病变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已经转为癌症。情况很不乐观……” 马卫国机械地问道:“有多严重?” “恐怕过不了这个新年!” 马卫国的身体战栗了一下,多多恐慌地叫着:“爸爸,爸爸,妈妈没事吧?” 马卫国哀求着:“医生,你一定要救救她。她吃了那么多苦,刚刚过上好日子,还没享几天福啊!不能就让她这么走了,我和女儿怎么办?”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我们会尽全力挽救患者的生命。只是……”他从医几十年,接触过无数患者,凭直觉就可以判断出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医疗费可能是个天文数字,是他们根本无法负担的。 “只是什么?” “根据她的病情,初步估算的医疗费也要三十万,你要先往医院交三十万。” 又是当头一棒,马卫国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三十万,三十万……医生,能不能先宽限我几天,我一定把钱凑齐。救人要紧啊!” 医生有些无奈地说:“这是医院的制度,我也没办法。这样吧,先让患者住院,你赶紧回去凑钱,不然我也没办法了。” 马卫国神情恍惚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对眼前发生的这场灾难还有一种做梦似的不真实感。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马卫国看着在床上疼得直打滚的妻子,看着这个一生多灾多难的女人,心如刀绞。 他像梦游一样为李红霞办理了住院手续,然后带着多多回家,把多多托付给邻居照顾,收拾了李红霞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又返回医院。在出租车上,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当年自己给沙威造成的伤害,上天才要惩罚自己,让自己赎罪。一家人刚刚熬出头,灾难就从天而降。 他取出了全部积蓄——十万块钱,交给了医院。马卫国和李红霞辛辛苦苦攒下的十万块钱,本来是用来买房子的,但在昂贵的医疗费面前,十万块钱不过是区区小数,很快就花完了。 马卫国向单位请了长假,在医院照顾妻子。李红霞正在接受化疗,马卫国拎着东西刚走到化疗室门口,就发现李红霞被推了出来。马卫国丢了东西冲了上去,一把薅住护士的脖子。 “你们干什么?” “没钱就死到外面去。”护士的回答非常冷血。 马卫国一下子失去了底气,愤怒的脸转为绝望,薅住护士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口中喃喃自语:“我有钱,我有钱……”场面一如多年前马建设薅着杨胜利的脖子求他救马卫国。 躺在担架上,因为化疗头发已经变得稀疏、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的李红霞看着无助的马卫国,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四化的宝马刚刚在厂门口停稳,斜刺里就冒出一个人来。他和罗刚还没看清楚是谁,一桶不知什么东西倒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遮蔽了视线。四化和罗刚都吓呆了,四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拖欠货款,追债的人来了。 马卫国趴在挡风玻璃上,用清洁剂擦拭着玻璃,泡沫被渐渐抹去,露出了车中四化和罗刚惊讶的脸。马卫国就像没看到一样,依旧非常认真地擦着玻璃,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四化和罗刚从车里钻出来,面面相觑,最后都看着马卫国。 “你这是干什么?”四化问。 马卫国直视着四化,直白地问道:“我值多少钱?” 四化愣了,“卫国,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刚也在旁边着急,“卫国,发生什么事了?你把人能急死!” 马卫国没有理睬他们的问题,定定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我后半生值20万吗?” 四化无语。 “借我二十万,救红霞的命,我用自己的下半辈子来还!”马卫国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四化瞬间就明白了,眼睛都没眨一下,说:“跟我取钱去!” 马卫国带着从四化手里借来的二十万现金直奔医院。医院的护士值班站内,曾经冷血地让李红霞死到外面去的护士正低头看杂志。马卫国走到她的面前,将装在塑料袋里的20万兜头倒在护士的脑袋上,“给我用最好的药……” 护士愕然地望着马卫国,眼睛里全是愤怒,却无话可说。钱,可以让冷血的人不再冷血。 第三节 四化和妻子、罗刚到医院来看李红霞。四化妻子陪着李红霞拉家常,四化和马卫国、罗刚走到外面抽烟。望着马卫国憔悴的脸和发黑的眼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四化张了张嘴,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又觉得说出来没任何意义。当年送马卫国去拘留所的话,他和铁头曾对马卫国说彼此永远是兄弟,那种语言苍白无力的感觉至今留在四化的心里。这些年,除了这次借钱给李红霞看病之外,他们又为替自己扛下牢狱之灾的马卫国做过什么呢? “钱花完了就给我打电话,把厂子卖了也要治好嫂子的病!”四化说的是真心话,他觉得这是他欠马卫国的。马卫国低头抽烟,没敢抬头,怕四化和罗刚看到他眼圈里的泪光。 四化一行走后,马卫国和多多在病房里陪着李红霞。李红霞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上去非常虚弱,生命的光辉正在她的周围渐渐消散。马卫国静静地坐在床边,为李红霞削苹果,看着憔悴的丈夫的侧影,李红霞心里一阵阵难过,她强忍着没有苦出来,尽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缓和着脸上的表情,故意作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李红霞的视线缓缓地移到了多多身上。 多多安静地坐在李红霞床边,手里拿着玩具电子琴,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忽然,多多抬起头来,问李红霞:“妈妈,爸爸为什么不让我上学校的钢琴课呢?”为了凑齐李红霞的医疗费,马卫国把多多的音乐课、舞蹈课都停了下来,节约所有的开支。 李红霞没有问马卫国这么做的原因,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给这个家庭造成的拖累。马卫国也没有说话,现在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伤感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李红霞转过脸去,撩起衣袖掩饰地擦干了。她露出一个笑脸,望着多多,“因为爸爸是最好的钢琴老师啊!” “可是爸爸就会一首。”多多撇撇嘴说。 “那你就给妈妈弹这一首。”李红霞想起马卫国在新婚之夜用口琴为自己吹奏的《再见理想》。躺在病床上的这些日子,那个声音总是在自己的脑子里回荡。生命的终点近在咫尺,或许自己一觉睡过去就不会再醒来,她担心自己以后再也听不到《再见理想》的旋律了。 多多肉嘟嘟的小手在键盘上弹着,电子琴发出《再见理想》的单一旋律,虽然不连贯,但却“叮当”作响,撞击心房…… 一直低着头的马卫国终于抬起头来,和妻子的目光相遇,笑容绽放,发自内心。李红霞把头靠在马卫国的肩膀上,一起凝神倾听女儿弹奏的《再见理想》。 马卫国和李红霞双方的父母来到了北京。他们没能参加儿女的婚礼,但希望能见女儿(儿媳妇)最后一面。李红霞的父母是中学老师,老实本分家教很严,他们对聪明伶俐从小就表现出非凡的音乐舞蹈天分的李红霞曾经寄予厚望。也正是父母的严格管束,在李红霞的内心深处埋下了叛逆的种子,一旦脱离父母的羽翼,她便开始践踏所有的道德教条,无拘无束地放纵自己,生活放荡而奢靡。两位老人没想到女儿离开他们到北京求学的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眼里的乖乖女现在混迹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泡在酒吧ktv里流连忘返,身边的男人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循规蹈矩的老人一怒之下与李红霞断绝了关系,多年不再联络。就连李红霞后来摔断腿生活窘迫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 李红霞与马卫国结婚的时候,曾经想把喜讯告诉自己的父母,让他们知道女儿已经改过自新,求得他们的原谅。但父亲一听是她的声音,马上挂断了电话,让李红霞痛心不已,从此再也没打过电话。入院后,李红霞写下父母的联系方式,让马卫国在自己去世之后通知他们,否则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女儿的骨灰安放在什么地方。她已经不再指望父母宽容自己的年少无知。 马卫国在电话里告诉李红霞的父亲,自己是他的女婿,他的女儿身患绝症,正躺在医院里,电话那头一片沉默。马卫国将李红霞这些年的遭遇这些年的辛酸和痛苦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电话那边仍然一片安静,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正准备指责这位铁石心肠的老人时,电话那头忽然传来压抑着的哭泣声。多年隔阂筑起的割裂亲情的石墙瞬间崩塌了,老人原谅了自己的女儿,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北京。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思念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无法泯灭的骨肉亲情让老人痛不欲生。他们拖着老迈的身体千里颠簸,来见自己的女儿女婿。 医院的病房里,双方的老人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媳妇女婿。李红霞的父母望着躺在病床上虚弱不堪的女儿,再也坚持不住,扑到病床上失声痛哭。父亲握着女儿的手,老泪横流,“是我不好,是我把女儿害成这样的!小霞,你原谅爸爸!老天,你带我走吧,别再折磨我的女儿了!”母亲抱着女儿哭的死去活来。马卫国的父母站在一旁陪着流泪。多多躲在马卫国的身后,看着眼前悲怆的一幕。 等老人平静下来,马卫国才将多多推到他们的面前,“这是多多,你们的外孙女!”关于李红霞丧失生育能力领养多多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并不妨碍老人对孩子的疼爱。四位老人围着多多,轮流抱着,摸她的小脸蛋,亲个不够。被这么多人像宝贝一样捧着,多多很快由最初的害怕中适应过来,高兴地叫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把陷入悲痛中无法自拔的老人解脱出来,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而能与这种宿命周旋抗衡的就是后代的延续。只有目睹下一辈人的成长,才能缓解死亡制造的悲痛和绝望。 李红霞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难得的笑容,因为在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里,她可以与父母重归于好,可以看着三代人聚集在一个房间里,感受温暖的亲情。 几位老人手牵着手走出医院,来到儿女的家。马建设戴上了老花镜,仔细地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李红霞的父母翻看着女儿一家人的相册,一张都不想错过。马卫国的母亲则走进了厨房,闲不住的她找到了一块抹布,打扫着已经很多天都没有收拾过的厨房,把堆放在水槽里的积攒了很多天的碗筷杯盘洗得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橱柜灶台擦得一尘不染焕然一新。多多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着,很想帮忙,却又插不上手,生气得撅着嘴。马母让她去找清洁剂,洗抹布,多多才为自己发挥了作用高兴起来。 马卫国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几位老人各自忙碌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没有干涉,因为他明白就算是为儿女做一点点事情,也是老人心理上的一种安慰。 老人们在北京住了几天,就在马卫国的安排下各自回去了。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心愿,继续待下去非但帮不上忙,还会给儿女添麻烦。马卫国也不忍心让他们看着李红霞痛苦和一步步逼近死亡的关口,让他们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刻骨铭心的疼痛。婚礼没能邀请他们参加,葬礼就更不应该让他们参加了。 虽然是短短几天的时间,多多与几位老人已经建立起来感情,送老人走的时候哭得不成样子。老人提出要把多多带回去,由他们代为照顾,这也是他们晚年的乐趣。但马卫国狠狠心拒绝了,虽然这是一个对各方都有好处的方案。有多多在身边,可以坚定李红霞与病魔抗争的意志,多多的每一声呼唤每一个笑靥都能减轻李红霞的痛苦,是无法替代的良药。所以,多多必须留下来。 “哗啦”一声,护士猛地拉开窗帘,惨白的阳光从窗外汹涌进来,落在同样苍白的李红霞身上。睡梦中的李红霞被阳光晃得睁开了眼睛,紧蹙着眉头,整个人显得更加消瘦憔悴,带着白帽子,头发因为化疗早就掉光了,无神的眼睛望着有节奏地滑落的点滴。 护士将药液换好,一边做着记录,一边对李红霞说:“给你家里人说,治疗费快交了。”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自从躺进这家医院,李红霞就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那不是从外面侵入肌肤的寒冷,而是从心底由里向外扩散到全身的寒冷。这种寒冷一方面是因为生命力衰竭让温暖身心的东西渐渐流逝,另一方面是弥漫在这个环境里的冷漠,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一个个不带感情的声音,似乎摆在他们面前只是一具活着的肉体,而不是宝贵的生命。 李红霞没有说话,望着护士转身出去,屋内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了声息。李红霞看着窗外的阳光慢慢地变换着,从刺目慢慢变成阴影。太阳落山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似乎意味着某样东西要画上句号了。 李红霞默默地拔掉插在身上维持生命的管子,凭着身上仅存的一点力气支撑着下地。她缓缓地脱掉难看的病号服,将自己的衣服换上,碎花的鲜红的裙子,红色的上衣,这是他们新婚时穿过的,是她要求马卫国给自己带来的。那一刻,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李红霞拿出马卫国送给她的那双锯掉一截鞋跟的高跟鞋,静静地蹬上。 对着镜子,李红霞给自己画了口红,为自己做了最后的打扮,然后平静地躺在床上,轻轻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笑容……眼前是一道柔和的光,在光线聚焦的地方,李红霞看到多年前在舞台上翩翩起舞、青春靓丽的自己,像个公主一样美丽着高贵着圣洁着,像只天鹅一样在舞台上游来游去,动作轻盈、行云流水。 回过头,李红霞看见了抱着多多的马卫国,正在远处向自己招手。李红霞想呼唤丈夫和女儿,“卫国,多多”,可是声音只在心底回荡,她与丈夫、女儿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但又无法穿越的屏障,他们已经处在两个无法沟通的世界了。她身在的世界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寂静。 病房里的生命仪传来生命终结的戛然而止的声音。 李红霞走了,她再也无法承受马卫国负债累累去挽救这个已被判了死刑的躯体,选择离开深爱的多多和丈夫,结束了在这个世界上的痛楚的旅行。 赶到医院的马卫国看到的是被雪白的床单覆盖着的妻子。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视线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觉,除了心头的剧痛。意识恍惚的马卫国同样看到一道光,圣洁的光辉笼罩下,李红霞正沿着一道阶梯拾阶而上。她回过头来,朝马卫国摆摆手,做最后的诀别。那一刻,马卫国觉得李红霞就是堕落人间的天使,品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也给了他这个凡人一生中最宝贵最幸福的时光,然后就被上帝召回了天堂。 街头的电话亭里,痛不欲生的马卫国一遍一遍地打电话,但是他不知道该打给谁,按了两三个数字就挂上,再按,再挂…… 终于,马卫国趴在玻璃上哭了…… 路灯一盏盏点亮了,那是夜幕下城市的眼睛,注视着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归家的人们。马卫国呆呆地坐在路边,已经忘记了时间,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低声地唱起《再见理想》: 独坐在路边街角冷风吹醒, 默默地伴着我的孤影, 只想将结他紧抱诉出辛酸, 就在这刻想起往事, 心中一股冲劲勇闯, 抛开那现实没有顾虑, 仿佛身边拥有一切, 看似与别人筑起隔膜, 几许将烈酒斟满那空杯中, 借着那酒洗去悲伤。 歌声失去了摇滚的激昂雄状,低沉着婉转着,注满了悲伤。他用这首特殊的歌祭奠着亡妻的在天之灵,祈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痛苦不再悲伤不再孤独。 忽然,马卫国想起了什么,猛地跳了起来,沿着马路疯狂地跑向远方。 夜幕落了下来,学校门口亮着两盏昏黄的路灯,多多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她孤独地站在校门口等待着马卫国。马路上一辆辆车飞驰而过,却没有马卫国的身影。多多焦虑的神情中透出恐惧和不安,眼巴巴地望着街道的尽头,看上去很可怜,眼泪在眼窝里不停地打转。行人走过,诧异地望着多多,多多有些害怕地往后缩着。 忽然,黑暗中出现马卫国奔跑的身影,向多多扑过来。多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带着委屈的喜极而泣的泪水涌出,迎着马卫国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着“爸爸”。马卫国一把抱起多多,紧紧地贴着多多的脸,泪水滑过沧桑的面孔,落在多多的衣服上。马卫国摸着多多的头发,喃喃自语:“对不起,多多,对不起,是爸爸不好,爸爸来晚了!” 多多仰起脸来问:“爸爸,你不要我了吗?” “不会的!永远都不会!”马卫国拍着多多的后背,难过地安慰着。李红霞走了,留下他和多多相依为命。多多成了他承受痛苦、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再也不能失去多多了。 马卫国紧紧地抱着多多,多多用双手环抱着马卫国的脖子,将脑袋靠在马卫国的肩头,似乎生怕一松手父亲就从她的世界里再次消失了…… 马卫国走向街头,街头繁华内心落寞,背影宽大但是步履蹒跚。 客厅里亮着一盏孤灯,把气氛烘托得有些凄凉。马卫国做好了晚饭,以往这件事多半是由李红霞来做的。饭菜端上桌,马卫国和多多坐在饭桌的两头吃饭,属于李红霞的位置空着,似乎李红霞并没有离开,只是下班晚了,很快就会开门进来,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吃晚饭。马卫国神情恍惚,有种梦游般不真实的感觉,他还无法接受李红霞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家,离开了他和多多的事实。 马卫国习惯性地摆放了三副碗筷,摆好之后才发觉,他想把多余的碗筷收起来,手却僵住了,直觉告诉他,李红霞还在这个房间里,陪他们吃最后一顿饭。 马卫国给多多盛饭夹菜,多多却把胳膊撑在饭桌上,两只小手支着脑袋,不动筷子。等马卫国坐下来,多多问:“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咱们两个了?” 马卫国看了一眼李红霞的椅子,摇摇头。 “那妈妈呢?”马卫国还没有把噩耗告诉她。 面对多多的问题,马卫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不是现在就该把真相告诉她?隐瞒的话又能瞒多久呢?多多迟早是要面对这个事实的。马卫国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终于缓缓抬起头,眼神温柔地看着女儿,语气平静地说:“妈妈死了。”马卫国希望能以自己的镇定让多多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让她明白死亡并不是可怕的意外,而是一件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希望女儿能够坚强地承受生活的巨变和家庭的残破,希望将自己饱经磨难的精神力量传输给女儿,而他内心的力量又是来自于多多。 “什么是死?”这个问题是学校的老师不会教给她的,在中国的教育中并没有死亡教育这个课题。 “就是要睡很久。”马卫国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这个答案,他觉得这句话不像是从自己的大脑中产生的,仿佛某个人在借他的嘴回答多多的问题。应该是李红霞,她就在自己的身边,大概是觉得自己把话说的太直接了,怕刺激多多,所以给出了一个委婉的答案。马卫国这样想着。 “那我们还能见到她吗?”多多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 “要等很久。”马卫国声音幽幽地说。耳边仿佛有一声叹息,马卫国看看李红霞的位置,内心无法遏制的酸楚。 多多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我现在就想见到妈妈……” 马卫国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儿,缓缓伸出手,盖在多多的脑袋上。他本想安慰多多,可是嘴还没张开,就失声痛哭起来。多多扑过来,扑到马卫国的怀里,相拥而泣。场面令人心碎。 草草地吃过晚饭,马卫国习惯性地带着多多下楼跳皮筋。小区的广场上,昏暗的灯光下有人在闲聊,有人在下棋,有人在踢腿伸腰,做着晚饭后的运动。 多多跳着皮筋,有些没精打采。皮筋的一头拴在一棵大树上,一头牵在马卫国的手里。多多在跳,马卫国在数数,声音很轻,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跳皮筋,小皮球,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马卫国分不清是自己的声音还是李红霞的声音,朦胧的灯光下,就像李红霞蹲在大树下,牵着皮筋的另一头,两个人一起陪着多多跳皮筋。 马卫国呆呆地数着,神情似乎凝固在夜色中。“多多,爸爸给你唱支歌吧!” “嗯!” 独坐在路边街角冷风吹醒。 默默地伴着我的孤影。 马卫国低声哼着《再见理想》。还没唱几句,就听多多一边跳一边说:“爸爸,你唱的歌儿太老了!” “我是老了。”马卫国答非所问地说,神情瞬间显得苍老了很多。 马卫国收拾完房间,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多多已经睡着了,她很累,睡得很沉。借着客厅里透过来的灯光,马卫国站在窗前,凝视着睡梦中的多多,她就像个美丽的精灵,恬静无比。马卫国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转身身离开,关上了卧室的门。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马卫国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雾在眼前升起、飘散。这是一个无眠之夜。 第一节 长大的多多失去了儿时的乖巧和文静,越来越独立越来越叛逆,奇装异服,与一群punk造型的少年混迹在一起。马卫国觉得自己与女儿的隔阂越来越深越来越无法沟通,因为多多出口伤人,说beyond是死人歌,冲动的马卫国打了她一个耳光,多多离家出走。马卫国找遍了北京,终于在三里屯找到了多多。多多正被一群小混混欺负,马卫国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保护自己的幼仔,多年不懂拳脚的他以一当十,把小混混打得抱头鼠窜。回家的路上,马卫国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打开收音机,却意外地听到beyond的《再见理想》,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心头,杨朵朵、李红霞、青春年少时的无知莽撞、这些年的艰辛坎坷,马卫国不禁失声痛哭。泪水洗刷了悲伤,也冲走了他与女儿之间的那堵墙。在杨朵朵的陪伴下,马卫国到五棵松体院馆听beyond的摇滚演唱会。一个少年递给马卫国半截门票,撕裂的青春就像两张门票一样瞬间愈合。杨朵朵也在这里,两个人多年前的约定终于完成。马卫国牵着多多的手走向舞台,耳边是唱响的beyond《岁月无声》。 李红霞去世后,马卫国独自抚养着多多,再也没动过结婚的念头。四化经常劝他再找个媳妇,马卫国每次都是不做声地摇摇头,他觉得再娶对不起李红霞的在天之灵,又担心后妈不善待多多,让多多受委屈。看马卫国一个人带孩子辛苦,四化经常领着妻子过来照应一下,买些必备的生活用品,但马卫国察言观色,发现四化与妻子之间越来越冷漠,裂痕在逐渐扩大。一直没有孩子成了四化的心病。 一天晚上,马卫国安排多多上床睡觉之后,正准备看会电视,房门忽然敲响了。马卫国开门一看,门口站着失魂落魄的四化。四化的头一句话就是“我离婚了!” 马卫国没吭声,把四化让进门。好奇的追问没必要,他早就看出了一些端倪,而且马卫国也不是那种八卦别人私事的人;矫情的安慰更是多余的,于事无补,他们之间也不需要这种伪装。 四化筋疲力尽地躺在沙发上,神情沮丧如丧考批,这段婚姻让他和妻子都很疲惫,现在终于有了一个了断,算是对彼此的解脱。四化就像走了一段很长很坎坷的路,终于到了终点,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 马卫国开了一瓶白酒,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糖拌西红柿、拍黄瓜、花生米和几个咸鸭蛋等下酒菜。因为独自照顾多多,他学会了洗衣做饭等家务活,现在已经很熟练了,这些简单的小菜几分钟就弄好了。 四化一扬脖,将一杯白酒全灌了下去,脸色红润起来,人也有了精神。马卫国没有阻止他吓人的喝法,男人有时候需要发泄需要醉一场。四化抹抹嘴,说:“卫国,兄弟这次离婚损失不小,不过终于解脱了,好事!对我和她都是好事。夫夫妻俩要是不对付,还是早了早省心,就像电脑里的软件有冲突,赶紧卸载,不然大家都太累。我念着夫妻一场,拖了这么多年,现在想来真是失策。这不是对她好,反而害了她。你想想,一个过三的女人,谁还要啊?咱们大老爷们没事,酒是沉的香,越老越值钱,女人可以要贬值的。” 四化嗓门有些大,把多多吵醒了,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走出来。四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马卫国领多多去了卫生间,又哄她睡下。“咱们出去喝吧!”四化提议。 “算了,把多多自己撂在家我不放心。这样吧,咱们去厨房。”两个人在厨房里摆了一张小桌,两个马扎,边喝边聊。 “卫国,你还是再找个人吧!刚好我也离婚了,咱俩一起找,你看着不顺眼的兴许我悦意,我不悦意的兴许你有兴趣,这样成功概率大。到时候一起办婚礼,那多带劲啊!” 马卫国依然是摇头。四化感慨地说:“你对霞姐没说的,真情一片,天地可鉴!你这样的男人女人最着迷了,我媳妇,不,前妻就经常拿你和我做比较,告诉我感情要专一,可惜你非要拉单身汉。” “也是为了多多!”或许是做销售的原因,面对客户的时候说话太多,回到家里马卫国就不愿意说话了,越来越寡言少语,在旁人看来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深沉和内敛。 “那你也得找个保姆帮着照应多多啊!你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多累啊!” 马卫国没说话,走到客厅,拿了一张报纸回来,指着上面的一则消息让四化看,标题醒目得有些吓人——“保姆绑架孩子勒索赎金,得逞后杀人弃尸!”四化气愤地说:“真他妈畜生,图财别害命啊!小孩子也下得了手,禽兽不如。” 两个人正说着话,多多又在卧室里喊“爸爸”,马卫国赶紧跑过去,多多说自己一个人睡觉害怕,让马卫国陪着她。马卫国没有办法,只好给她读安徒生通话,等把多多哄睡了,回到厨房,发现四化已经靠着橱柜睡着了。 马卫国正在公司开会,忽然接到了多多老师的电话,让他马上到学校去。马卫国请了假,风风火火地赶到学校,以为多多出了什么意外。等他抵达学校的时候,发现多多正在教室外面罚站,老师告诉马卫国:“多多跟同学打架了,发疯一样的又抓又咬,把同学的脸都抓破了!” 马卫国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无法相信这么恬静这么乖巧的多多会有如此暴力的举动。老师从教室里领出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脸上、脖子上又抓挠的痕迹,手臂上有一排渗血的牙印,看来被多多打的不轻。 马卫国蹲在女儿面前,问道:“多多,你为什么要打小朋友啊?”多多紧闭嘴唇,不肯说话。老师摇摇头,说:“我问了她半天,她就是不肯说。这个孩子已经被她打怕了,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儿!”小男孩胆怯地望着多多,一直往老师的身边缩,显然多多凶狠的样子给他留下了恐怖的记忆。 马卫国领着多多回家,一路上沉默着没有说话。多多的行为让他很不安,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脑海中的多多一直是孤儿院里那个恬静的小女孩,“女大十八变,多多也在变啊!” 多多看马卫国闷声不吭的样子,有点心虚了,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啊!我以后听话,不再打架了,你别生气了!” 马卫国停下来,严肃地看着多多,“首先,你要告诉我为什么打架;其次,你要记住自己的承诺,以后永远不能打架。” “如果他说我没有妈妈,是孤儿,也不行吗?” 马卫国愣住了。多多伤心地说:“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我真的好想妈妈!”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砸在脚背上。 马卫国怜惜地抱起多多,为她揩掉脸上的泪痕。“好多多,妈妈还活着!” “真的吗?”多多惊喜地问。 马卫国把多多的小手按在她的胸口上,又用自己宽大的手掌按着厚实的胸膛,说:“妈妈活在这里,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以后有小朋友再说那样不好的话,你就这么告诉他,不要打架,打架就不乖了!” 多多认真地点点头。 晚上,多多说着梦话,不停地叫“妈妈”,马卫国听不下去了,难过地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望着外面的万家灯火,表情凝重而忧伤。他和多多一样,深深地思念着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李红霞。 马卫国的父母来北京住了一段时间,帮助马卫国照顾多多,可是,两位老人在家乡住惯了,很不适应北京的生活。这里没有老朋友陪他们喝茶聊天下棋打牌,水土不服,经常拉肚子,没办法,马卫国只好又送他们回老家。过了一阵儿,姐姐马红梅带着外甥毛毛来了。毛毛已经长大了,已经上了中学,长的壮壮实实人高马大憨头憨脑,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他的到来给多多带来不少乐趣。只要他一开口,多多就“咯咯”直笑,还调皮地模仿他滑稽的口音,乐此不疲。 虽然被多多取笑,但厚道的表哥并不生气,反而很喜欢很照顾这个可爱的小表妹,经常带着多多到小区的广场上玩耍。马卫国和马红梅满意地看着两个孩子玩在一起,露出会心的微笑。 “姐,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吧?” 马红梅平淡地笑了笑,说:“还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铁球脑子不灵光,但知道对我们娘俩好。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改善了,粮食吃不完,也有了一笔存款。日子能过成这样,我心满意足,所以这次趁暑假的机会带毛毛来北京转转,让他长长见识,也和舅舅表妹熟悉一下。” 马卫国知道马红梅的平静背后隐藏着多少艰辛多少酸甜苦辣,一个人支撑着整个家,既要照顾傻子丈夫和孩子,又要赡养公婆,从她手上的老茧和粗糙的皮肤就可以看出她吃了多少苦。马红梅再也不是坐在罗刚的自行车后座上,抱着录音机欢笑的时髦靓丽青春烂漫的女孩,生活把她磨砺成了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一个勤劳坚强的家庭主妇。过于辛勤的劳作让她过早的衰老,岁月在她脸上刻画下一道道痕迹,深沉而坚毅。唯一让马卫国感到熟悉的就是那双明亮的眸子,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份沉着和淡泊,不见了当年的妩媚秋波。 “罗刚现在北京,跟四化在一起,要见见吗?”马卫国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了这件事,他担心这会勾起马红梅的伤心事,撕开她本已愈合的伤口,但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他不想因为自己的隐瞒给马红梅留下终生的遗憾。 马红梅愣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算了,过了这么多年了,变化太大了,见了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留一个最美好的印象在心底吧!”马卫国知道马红梅是在说自己,她还是在乎与罗刚的那段往事,不想让罗刚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尽管罗刚曾给她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可是她毕竟深爱过这个人,青春的心曾为他跳动,激情的火焰曾为他燃烧。如果说有怨恨的话,也被漫长的岁月磨灭了。 罗刚还是来了,跟四化一起来的,与马红梅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现都很平静,没有诧异没有激动没有感慨没有埋怨,就像两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一切都恍若隔世,平静得让人唏嘘感叹。 “你好啊!”马红梅笑着打了声招呼。 罗刚深深地弯下腰,给马红梅鞠了一躬,一个发自肺腑的声音说:“对不起!” 马卫国觉得那个声音很熟悉,自己也曾经对沙威说过同样的话,还对多多说过“不是每个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他说的是自己,罗刚比他幸运,马红梅轻轻地说了一声“没关系”,同样真诚!两句简单的话完结了一段多年的恩怨,原谅了青春年少血气方刚时犯下的过错,让它随风而逝,从而验证了人类的胸襟可以有多么宽广。伤痛已经平复,未来无限宽广。 快要吃饭的时候,马卫国和马红梅才发现毛毛和多多不见了。他们本来在楼下玩耍,现在找遍整个小区,都不见踪影。两个人的头大了一圈,立即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被人拐骗走了!四化和罗刚也连忙帮着找。罗刚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真是个不祥的人,一来就出事儿!” 马卫国果断地打电话报警,几个人在小区周围的街道上寻觅呼唤,焦急万分。可是一直到了晚上,还是没有发现两个孩子的身影,那个可怕的猜测越来越接近现实,让马卫国和马红梅额头上直冒冷汗。四化安慰道:“毛毛都那么大了,应该不会被拐骗的!” 马红梅喃喃地说:“他是第一次来大城市,两眼一抹黑,要是真的被拐走了,我回去可怎么交代啊?”她整个人都傻了,眼神空洞,好像魂灵被人抽走了一样,说着就呜咽起来。马卫国的心情和马红梅一样糟糕,但他毕竟经历过太多风浪,头脑仍然保持着冷静。 “我们分头找吧!罗刚,你陪着我姐,四化跟我一路。”屋漏偏逢连夜雨,瓢泼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几个人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伞,很快就变成了落汤鸡,但他们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在雨中继续奔走着,在黑夜中大声地呼唤着“多多,毛毛”。 从中午奔波到深夜,加上淋雨,马红梅几近虚脱,视线模糊,身体打晃,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脚下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罗刚关切地望着马红梅。马红梅艰难地笑了一下,这双手多年前曾经松开过,现在终于又拉住了她,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因果循环。 罗刚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两个小孩,“那不是多多吗?”他还没见过毛毛。两个人飞奔过去,正是毛毛和多多。他们一时玩的高兴,就出了小区,结果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身上又没带钱,没法打车和打电话,结果就被困在这里不敢动,又赶上下雨。毛毛脱下自己的衣服,裹在多多身上,把小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身体为她取暖。自己冷得浑身发抖,直打哆嗦,脸色惨白。 回到家,马红梅为两个孩子换上干衣服,马卫国熬好了姜汤,喂他们喝下去。毛毛和多多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身体开始回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的毛毛害怕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累得多多也跟着大哭不止。 马卫国摸着毛毛的头,“毛毛,别哭,你把妹妹照顾的很好,是个男子汉!将来一定有出息!” 毛毛渐渐止住了哭泣,拉着多多的手,说:“多多,别哭了,有我在,你不用害怕!我会永远照顾你的。”多多果然不哭了,非常信任地点着头。共患难的经历将两个孩子的心紧紧拴在一起。 几个大人站在一旁相视而笑,仿佛是在看着下一代渐渐长大。成长是快乐的,成长也会带来烦恼。 琴房的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只露出一道不宽的缝,强烈的阳光射进来,房间里显得有些昏暗。吱吱呀呀的小提琴声断断续续地飘荡在空荡荡的琴房里。 十七岁的多多亭亭玉立,已经出落成一个美少女,显得有些早熟。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画面很温暖,与多多脸上紧张烦躁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多多把小提琴支在肩窝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枯燥的练习,优美的小提琴曲像是被人肢解了一样,变成从琴弦上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刺耳噪音。 面无表情的音乐老师用琴弓“啪啪”地敲击着架子上的乐谱,示意多多拉错了。 多多身体一哆嗦,又从头开始,但是刚拉了几下,“啪啪”的敲击声再度响起,敲得多多胆战心惊,只好重新再拉。可才拉几下,老师又示意她错了。就这样,一遍遍地从头再来,多多脸上的阴影越来越浓重,身体里好像又一座火山濒临爆发。 多多再一次错了,老师失望又无奈地准备又一次敲击,但还没等老师手里的琴弓落下去,多多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将小提琴摔在地上,小提琴的零件散落的到处都是。 在琴房门外等候的马卫国听到响动,猛地推开房门,望着目瞪口呆的老师和满脸怒气的多多。不惑之年的马卫国沧海桑田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教室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多多愤怒地看着爸爸。音乐老师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多多吼道:“满意了吧……” 马卫国默不作声地走进来帮多多收拾东西,饱含歉意地对老师笑了笑,拉着多多要离开,多多却甩开马卫国的手自行走了。 望着多多倔强的背影,马卫国自言自语地说:“算了。” 开着车,马卫国心事重重。李红霞去世已经十年了,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他和多多以及身边的很多人都有了太多的变化。他从一个普通的销售员成长为华北地区的销售经理,当年蜗居在城中村里的公司也搬进了高档写字楼,成为一家规模很大的全国性销售公司。马卫国买了房子,也买了车,跨入了有产阶级的行列,过着体面的生活。四化离了婚,铁头生了儿子,只是杨朵朵还是音讯全无。但马卫国已经完全淡定了,一切随缘,如果有缘重逢,也只能是相视一笑,朋友般握握手,让往事随风而去吧! 唯一让马卫国担心的就是多多。生长在二十一世纪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里,多多以和马卫国的期望完全背离的方式成长着成熟着。马卫国希望多多能像个公主一样谈吐高雅、举止端庄,就像初逢的杨朵朵一样。可是,多多接受了太多这个时代流行的复杂的信息和诱惑,他想屏蔽这些东西,让多多生活在一个纯洁的环境里,却无能为力。他希望多多优雅地弹钢琴弹古筝,可是多多偏偏喜欢另类的叛逆的rap和punk。在马卫国看来,那不是音乐,就是年轻人搞怪,不好好说话。 周末,马卫国想带着多多去听音乐会,看话剧,但多多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一群奇装异服的鸡冠头朋克、街舞少年,看着多多跟这些小丑一样的同龄人玩在一起,马卫国觉得很别扭,心中不是滋味,但多多正处在叛逆的青春期,对马卫国的告诫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父女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马卫国试图和多多沟通,却没什么效果。在商场上,马卫国已经游刃有余,销售本领和管理功夫炉火纯青,但在家里,面对多多,马卫国束手无策黔驴技穷。 赶上堵车,马卫国烦躁地按着喇叭,可是前面的车还是趴着不动,车流像蜗牛一样移动着。马卫国被困在路上,被动的处境一如他和多多的关系——客观上无能为力,主观上无可奈何。 手机响起,马卫国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四化。他戴上耳机,接通了电话,四化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传来。 “你丫怎么回事?打电话怎么不接啊?” “我在路上,没听到。” “铁头明天来北京办事,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他才给我打了。” “喔!” “明天我去接他,然后再找你。咱们也好长时间没见了,聚聚!”四化挂断了电话,一句废话都没有,他们之间不需要客套。 第二天,四化到火车站接上铁头,然后又驱车到马卫国的家。在小区边上的饭店里,三个人坐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是一脸的沧桑,青春不再。他们都老了,活了半辈子,各有各的经历,各有各的体会,每个人都品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多少明白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活着,就是人生的真谛。当年的三个懵懂少年能在这里相聚,要感谢生活感谢命运,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吃这顿饭。 四化掏出一包中华,递烟给马卫国,马卫国摆摆手,拒绝了。“女儿不让抽了,嫌家里有味道,对健康也不好。” 四化愣了一下,自己叨了一根烟,自顾自地点燃,都忘了给铁头递烟。“你丫也有软肋。” “多多差不多十七了吧?”铁头问,岁月同样改变了他的容貌,但还是一脸的厚道一脸的憨直。 马卫国笑了笑,点点头,很幸福的样子。他翻出手机打开is-t ip应用,找出其中的几张照片,递给两个人看。照片上是马卫国和多多在全国各地旅游的留影,多多神态夸张依地依偎在显得有些拘谨的马卫国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四化也翻出自己的手机,指着屏幕骄傲地说:“我儿子!这个老婆争气,结婚一年就给我添了个大胖小子。”屏幕上是一个白白胖胖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四化感慨地对马卫国说:“卫国,还是你说的对,有了孩子这个家才完整,人也定性了,知道为啥活着为啥挣钱为啥拼命了!” 马卫国点点头,“你活明白了!” 铁头也不好意思地从钱包里拿出自己的一对儿女的照片,递给马卫国和四化看。 四化打趣道:“你丫如愿以偿了。” 铁头憨憨地笑了,一副知足常乐的表情。看着铁头,马卫国忽然觉得三个人中铁头钱最少,但他活的最幸福,最成功。 “咱们真他妈老了!”四化的感慨一发而不可收拾。 马卫国没说话,平和地笑了。 “你也不张扬了?”铁头说话不拐弯,直截了当,别的表达方式他不会,也没必要。 “以前活得太膨胀!”四化悔悟的表情。 铁头问:“大彻大悟了?” 四化吐着烟圈说:“和前老婆离婚后去了趟西藏……我跟你们说,有时间一定要去呆呆,那么蓝的天,那么白的云,那么高的山,那么纯朴的人……你一下就明白了,我们太他妈渺小。” “年轻的时候不张扬老了拿什么话当年。”马卫国平静地笑着说。 四化释然地“哈哈”大笑,“这话对,这话对,来来来……为曾经的那些傻逼事儿干一杯”。慢慢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三个人都凌空倒扣酒杯,干干净净,没有一滴保留,宛如三个豪迈的江湖侠客,见惯了刀光剑影生死离别,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你们见过杨朵朵吗?”铁头忽然问。 马卫国和四化都茫然地摇摇头。现在他们已经很少想起杨朵朵了,那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一个美好的但模糊的梦境。 啤酒满上,三个人继续干杯,没多长时间就都喝大了。马卫国仰头靠在椅子背上,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铁头勾着四化的脑袋,醉熏熏地追问四化:“当年你是不是也喜欢杨朵朵?” 四化眼神迷离,点着头,舌头也大了,是喜欢,但是不敢喜欢,你知道那种纠结吧,给丫沙威那一砖头,我真不是为了你们,我是真他妈恨沙威那孙子把杨朵朵给糟蹋了。 四化回头看看不做声的马卫国,摇晃着身子,走到马卫国跟前,“卫国,你丫说实话,当年你有没有把杨朵朵给办了?” 马卫国不置可否地说:“你真喝大了!” 四化一脸的坏笑,喊着:“你丫肯定给办了……” 马卫国不再说话,给兄弟们满着酒,众人又喝起来。 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堵在门口,气势汹汹地问道:“1314的车是谁的。” “咋了?”马卫国问。 “你瞧把我车那车给刮的!” “是吗,没太注意。”马卫国漫不经心地说,似乎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拿2000块钱吧!”为首的男人说。 铁头腾地站了起来:“敲诈啊!” 四化也抓起一个啤酒瓶子,“操,想怎么的?” 马卫国摆摆手,从包里抽出一沓钱,数都没数就扔在桌角,摆摆手示意他们拿走。对方拿了钱转身就走了。 四化和铁头面面相觑,好像不认识那个用拳头保护他们的马卫国了。 “卫国,你丫现在怎么怂了?”四化很不明白地问。 “喝酒喝酒……”马卫国招呼着兄弟,这点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关键是别扰了大家的酒兴。 第二节 马卫国醉醺醺地回到家,发现住在对门的大哥正站在大家门口,有剧烈的噪音从自家传出。看到马卫国回来,大哥苦笑了一下,说:“老马,让你家孩子把音量关小点吧!太吵了!” “对不起,对不起!”马卫国连连道歉。推开家门,迎面是音量开到最大的音响喷出的声浪,马卫国战栗了一下,愣在门口。他费了很大工夫才认出夹杂在一群punk造型的少年中多多,多多穿着奇怪的衣服,画着很浓的妆,头上戴着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假发。马卫国生气地冲进客厅,把音响关掉了。多多的狐朋狗友看到马卫国铁青的脸色,纷纷溜出了房门。 马卫国走过去,“嘭”地一声关上房门。多多一把将头上花花绿绿的假发扯下来,扔在地上。“爸,你不能这么对我的朋友!”她愤怒地看着马卫国,浓妆艳抹掩盖了当年那张纯真的脸,复杂的眼神再也看不出当年天真无邪的样子。马卫国不明白多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想如果李红霞不走就好了,自己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放松了对多多的管束,才让她变得这么放纵这么另类。 “你那都什么朋友啊?”马卫国大声地说。 “好朋友!”多多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校门前搂着爸爸的脖子,生怕爸爸不要她的小女孩。她已经长大了,凡事都要自己做主,交什么样的朋友,穿什么样的衣服,听什么样的音乐,根本不容马卫国在旁边指手画脚。成长的烦恼不仅仅属于孩子自己,更属于家长。 “你分清了吗?这些都是什么?”马卫国将多多的假发一脚踢到客厅的角落里,骂了一句“低俗!” 多多被马卫国的话激怒了,“你不喜欢就低俗了?你整天听黑豹、唐朝、崔健,那些摇滚早就过时了,现在我们是主流……” 马卫国干瞪眼,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那个beyond……那就是死人歌!”多多不知道马卫国为什么那么喜欢beyond,也不明白beyond对马卫国意味着什么,那首歌承载着太多的记忆太多的苦乐。愤怒之下,多多越说越过分,不管不顾的言语像刀子一样戳向马卫国的胸口。 “你说什么?”马卫国被戳到了痛处,控制不住地暴怒起来。他不能容忍别人这样糟蹋自己年轻时的偶像,即便是多多,自己的宝贝女儿。 “我说那就是个死人歌,有什么不对吗?”多多看到父亲失去理智的样子,有些胆怯了,声音弱了下去,但嘴上还在硬撑着。 马卫国理智的防线崩溃了,甩手打了多多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动过多多一个指头,不管女儿做的事情有多过分,让他多生气。但今天喝了太多的酒,在酒精的作用下马卫国冲动了一次。 多多捂着火烧火燎的脸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马卫国,不相信一直溺爱自己的爸爸竟然会动手。马卫国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打完多多就懊悔不已,心疼地看着女儿。 多多掉头夺门而出,一边哭一边喊:“我就知道你不是我亲爸……” 深夜,马卫国开着车,在灯火辉煌的街上寻找多多。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汽车飞速地滑过长街,淹没在大都市的喧嚣中。他跑遍了多多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多多的身影,无奈之下正好打电话给四化和铁头,让他们也出来帮着找。如果天亮还找不到多多的话,马卫国就打算报警了。 坐在驾驶座上,马卫国焦虑不安地敲击着方向盘,他真的担心多多受不了这个刺激,作出什么傻事来。马卫国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调出is-t ip,翻动网页,果真发现了多多在上面说的话,“真想离开这里!”旁边还附上一张自拍照,看地点应该是三里屯附近。他连忙调转车头,拐上另一条路,直奔北京著名的酒吧街——三里屯。 多多和她那些被马卫国从家里撵出去的狐朋狗友又在这里聚集,坐在街边的露天排挡上喝酒划拳,举止张扬,放肆地笑着喊着,旁若无人。他们怪异的装束和嚣张的举止引起路人侧目。街对面有几个当地的痞子,远远地望着多多几个人,对多多指指点点。多多发现他们在注意自己,不屑地撇过脸。几个痞子从街对面走了过来。 坐在多多身边的一个黄毛少年见有人来找事,逞英雄似的站起来,还没说话,就“啪”地被扇了一个耳光,捂着脸愣在那里。其他人正要站起来,看到对方不是好惹的,都不敢动了。 一个痞子拉住多多的胳膊,“过来陪爷喝一个!” 多多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小混混扭着胳膊一把按到桌子上,动弹不得。她的那些好朋友们见事情不妙,纷纷做鸟兽散。多多脸贴着桌子,看着那些跑远的朋友,眼神很失望。 痞子将一杯啤酒倒在多多染黄的头发上,放肆地笑着,多多蒙受着屈辱咬牙切齿,却苦于被对方按着无法反抗。 “嘭”的一声,一个站在旁边的痞子整个飞出去,砸在桌子上,碗筷杯盘乱飞…… 紧接着按着多多的痞子被踢翻在地上,摔出几米远。多多趴在桌子上,歪斜的视线中出现了像狮子一样盛怒的马卫国。多多笑了,一种被救赎的表情。 多多还没反应过来,一张桌子整个拍过来,马卫国一把拉过多多护住,桌子整个拍在马卫国身上,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 马卫国一边护着多多,一边和几个痞子混战在一起。他不动拳脚已经很多年了,他老了,身体不再像以前那么矫健,动作也不再灵敏,但是为了女儿他不能倒下不能退缩……他要像当年保护杨朵朵一样保护现在的多多。当年,他为杨朵朵复仇;今天,他为女儿战斗! 马卫国被痞子们踹到在地上,拳打脚踢。他用手护住自己的头部,拳脚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身上。多多哭喊着要冲上去帮爸爸,却被一个混混一把抓住头发,摔到在地,拉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行,多多捂着头痛苦地尖叫着。 倒在地上的马卫国看到女儿被人欺负的一幕,脑袋嗡嗡作响,发疯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椅子砸在身上却浑然不觉,精神受到刺激的他又找回了战斗的力量。他弹落在地上的椅子,排山倒海般地抡了出去,将围攻自己的几个痞子砸翻在地。一个打红眼的痞子抽出匕首,从背后捅向马卫国,多多察觉到危险,大喊了一声:“爸……” 马卫国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样,凭着直觉一转身,躲开了匕首,一把揪着痞子的脑袋,“嘭”的砸在桌子上。疯狂的马卫国顺手抄起一个酒瓶子,抡圆了砸向对方的脑袋,在瓶子滑过夜空的一瞬间,马卫国透过瓶子看到多多吃惊的有些变形的脸,他脑海里一下闪现出沙威,过往…… 马卫国抡圆的啤酒瓶子最终砸在桌子上,玻璃茬子纷飞。马卫国拎着半截啤酒瓶子,脸上汗水和鲜血混合在一起,面目狰狞,一副力敌万夫的拼命气势把痞子们都震住了。从他的胸腔里爆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滚蛋!” 混混们抱头鼠窜了…… 第三节 黎明前的夜色中,街道上已经看不见行人,马卫国开着车,滑过长街。后视镜里露出马卫国伤痕累累的脸。透过后视镜,马卫国看到多多靠在车窗玻璃上,眯着眼不知真睡了还是佯装。车内一片沉默。 马卫国找不到交流的方式,他按开收音机,希望能用电台主持的声音打破尴尬的沉默。或许冥冥中自有安排,收音机里传出的竟然是beyond的歌声——《再见理想》: 独坐在路边街角冷风吹醒 默默地伴着我的孤影, 只想将结他紧抱诉出辛酸, 就在这刻想起往事, 心中一股冲劲勇闯, 抛开那现实没有顾虑, 仿佛身边拥有一切, 看似与别人筑起隔膜, 几许将烈酒斟满那空杯中, 借着那酒洗去悲伤, 旧日的知心好友何日再会, 但愿共聚互诉往事, 心中一股冲劲勇闯, 抛开那现实没有顾虑, 仿佛身边拥有一切, 看似与别人筑起隔膜, 心中一股冲劲勇闯, 抛开那现实没有顾虑, 仿佛身边拥有一切, 看似与别人筑起隔膜。 一起高呼rock ''roll…… 一起高呼rock ''roll…… 一起高呼rock ''roll…… 一起高呼rock ''roll…… 一起高呼rock ''roll…… 一起高呼rock ''roll…… 一起高呼rock ''roll…… 一起高呼rock ''roll…… 熟悉的旋律像电流一样激透马卫国的全身,散发出一种逼人的魔力,让马卫国坚硬的心理防线骤然崩溃。他回望着这些年挣扎的生活,回忆自己青春过往,想起杨朵朵纯真的笑颜,想起饱尝人间辛酸的李红霞,瞬间泪如雨下,失声痛哭……多多没有表情,但是她的嘴角在抽动,她闭着眼睛让眼泪静静流淌。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哭泣,这一次两个人似乎找到了在音乐上的共鸣。 马卫国哆嗦着从车里翻出干瘪的烟盒,抽了一根,使劲打着火机想点燃却怎么也点不着。多多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将马卫国叼着的烟拿走,从车窗扔了出去…… 多多再次将脸贴在后窗的玻璃上,外面五光十色的灯火照耀在她的脸上,她静静地望着窗外。 多多的举动让马卫国哭得更厉害,多年的委屈多年的坎坷让他无法控制地痛哭。做男人很累,做个负责的男人更累,有时候,男人也需要泪水的宣泄。 收音机里传来电台主持人的声音:“5月13号,在五棵松体育馆会有一场大型的摇滚演出……” 多多从车后座爬过来,坐到副驾驶座上,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大——“届时将会有唐朝、黑豹、beyond等殿堂级乐队参加演出……” 多多望着天边的鱼肚白,说:“只要你给我买一把电吉他,我就陪你去看演出!” 马卫国直视前方,“如果你答应我把头发从黄色染回黑色,电吉他明天就躺在你的房间”。 让人感到疲惫的长夜过去了,黎明来临。马卫国看了看多多,两个人都绷不住地笑了。 五棵松体育馆人山人海,不同年龄不同时代的摇滚迷争相一睹昔日的心中偶像。马卫国和一头黑发一袭雪白长裙的多多通过检票口,步入大厅。多多挽着马卫国的胳膊,面带纯真的微笑。 “爸,等我会儿,我去趟卫生间。”多多离开,马卫国走到柜台前,买了两杯可乐和一大桶爆米花。他正要转身离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走到马卫国的面前,递给马卫国一个精致的信封。 “我妈妈让还给你的。”说完,少年掉头消失在人群里不见了。 马卫国一愣,把可乐放在柜台上,拆开信封,倒出里面的东西,落在掌心的是半截手绘beyond演唱会门票,当年落在杨朵朵手里的那半截门票。 马卫国愕然地抬起头,在人群中搜索寻找但是毫无踪迹。杨朵朵就在这里,二十多年后终于完成了他们当年的约定。马卫国从钱包里掏出另外半截门票,将分开了很多年的门票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一起,似乎是一个完美结局。撕裂的青春终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愈合了完整了,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往事所有的伤痛所有的遗憾都有了归宿。 马卫国百感交集,但是经历过那么多世事无常的他内心早已淡定无比,很快重归平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脸来,面带微笑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多多。多多身上洋溢着的青春气息,一如当年的杨朵朵。 伴随着轰鸣的音响,摇滚演唱会在巨星们的咆哮声中开始了,马卫国牵着多多的手走向舞台,迎接这场旷世摇滚乐暴风骤雨般的洗礼。唱响的是beyond的《岁月无声》: 千杯酒已喝下去都不醉何况秋风秋雨, 几多不对写在你口里但也有感触一句, 泪眼以吹干无力再回望, 山不再崎岖但背影伴你疲累相对, 沙不怕风吹在某天定会凝聚若我可再留下来, 逼不得已唱下去的歌里还有多少心碎, 可否不要往后再倒退让我不唏嘘一句, 白发已沧桑无梦再期望, 山不再崎岖但背影伴你疲累相对, 沙不怕风吹在某天定会凝聚若我可再留下来, 白发已沧桑无梦再期望, 山不再崎岖但背影伴你疲累相对, 沙不怕风吹在某天定会凝聚若我可再留下来, 山不再崎岖但背影伴你疲累相对, 沙不怕风吹在某天定会凝聚若我可再留下来, 无声的岁月深深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舒婷《这也是一切》 不是一切大树都被暴风折断; 不是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 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被拆掉翅膀。 不,不是一切 都像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火焰都只燃烧自己, 而不把别人照亮; 不是一切星星都仅指示黑夜, 而不报告曙光; 不是一切歌声都掠过耳旁, 而不留在心上。 不,不是一切, 都像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 不是一切损失却都无法补偿; 不是一切深渊都是灭亡; 不是一切灭亡都覆盖在弱者头上; 不是一切心灵, 都可以踩在脚下,烂在泥里; 不是一切后果都是眼泪血印, 而不展现欢容。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为它斗争,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