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禽相与还》 1 复政 陪梁朝政受制于元帝大太监的第四年,大太监座下那为虎作伥的干儿子忽然就废了所谓干爹,听闻那日宫中所见只能是血,他领着一干太监打开了晦暗已久的太和殿,将缠绵病榻的燕帝迎了出来,自此还政于陪梁皇室。 诸位大臣闭门探听之际,燕帝已不复从前软弱卧病的常态,将前大太监卫临忠以祸乱朝纲、秽乱后宫之罪处凌迟,恢复内阁建立厂卫,而那行刑的正是新上任司礼监掌印卫与偕,菜市口笑着一刀刀割在干爹身上的掌印大人,一时成了京中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陪梁百废待兴,卫临忠把持下终日冷清的皇宫逐渐有了人气儿,众人这才意识到燕帝还是从前那个夺嫡之战轻松取胜的铁血帝王,可等大臣们反应过来匆匆进宫表忠心时,宫中为皇后发了丧,众人闻丧马不停蹄地回府除了朝服,次日清晨已能见到白花花的一片跪丧。 百官跪丧最后一日,后宫里头剩下的位分最高的淳妃留下了姐姐河间郡主,女眷跪丧为首的是燕帝胞弟正妃随王妃,见这最后一日也未多说什么,只提醒郡主莫忘了前不久新立的宫禁时辰。 这前四年燕帝手中无权,更无暇顾及后宫,后宫嫔妃在最初见识过首辅郑家出身的肃妃是怎样屈辱被卫临忠一党折磨至死,为求自保多有主动攀附太监的人,曾经的林贵妃更是将自己送上了卫临忠的手中,尽心尽力地侍奉那一个太监,总好过一群,林家还靠着那卫临忠在后宫前朝享乐一时。 如今早不同了,荀愿久领着姐姐往钟粹宫去,远远瞧见宫门前一字排开的太监簇拥着身披墨狐大氅着紫色蟒袍之人站在一把红伞下,似乎等着姐妹二人。 荀鹊见荀愿久一顿,复而盈盈一笑朝那司礼监掌印快步走去,清泠的语调开口道:“我们掌印大人来了怎么还站在外头,钟粹宫这帮没眼力见的奴才瞧不见这落雪纷纷的,真真叫你笑话,回去我便罚他们。” 荀鹊跟着走近了,头一次听到小妹如此口舌,偷偷打量起了伞下之人,卫与偕十八的岁数还未束发,面容透着满满的无害,若非这般架势还要以为是哪位小王爷,许是小妹说在宫中从未受过那帮太监的委屈,又说得这位掌印大人的照拂,荀鹊不愿意将卫与偕与手段狠辣、草菅人命联系起来。 卫与偕独自与姐妹二人进了正殿,掏出明黄圣旨直接给了荀愿久:“臣这就恭喜贵妃殿下了,往后后宫诸事还要殿下操劳。” 荀愿久依旧笑着:“掌印大人抬爱,等会叫陆英给你装些新到的岘春茶回去,你最爱喝这个。” 卫与偕躬身作揖:“贵妃殿下不嫌臣手下出来的笨就好,臣这就往太和殿去了。”荀愿久颔首,眼见着卫与偕起身就要走,又忽然转回身来:“外头雪大,殿下便不要送了,有郡主殿下送臣出宫门已是给臣脸面,万不敢劳烦贵妃殿下。” 姐妹二人相视一眼,荀鹊施施然起身,跟着卫与偕出了正殿,冷暖交汇,荀鹊微微呼气,哪知卫与偕稍稍侧头看见了,就抬手止了手下的怀肃为他披大氅,荀鹊瞧见卫与偕修长的手指拉开系了一半的带子,脱下大氅又披到了自己身上,亲自为自己系好了带子,可她一下子想着这般熟练,想来服侍了不少贵人,突然听见一句低声道:“怪我,还是想的不周全。” 荀鹊有些傻,忙欠了身:“清川怎敢留下掌印大人衣物,来日定会洗净送回。” 卫与偕脱口是不必,停顿半晌又说:“我记得你闺名鹊。”说到一半止住了话头,卫与偕踌躇着想着是否唐突。 荀鹊蹙了下眉,并未起身:“掌印大人想查自然查得到,还望掌印大人留荀鹊一个清白名声。” 这下子是卫与偕愣了,似是没想到这位郡主如此循规蹈矩,照他看来河间王府长女该是说他妄想做郡马才去查她闺名,微微拧着眉头,抓着荀鹊的手肘将她扶起来,转身走在了前面,荀鹊略一思衬跟在了他身侧就朝宫门走去。 “早闻河间郡主有清心玉映之名,堪为大家闺秀之典范,本以为是传言如此,不想经年未见,郡主如传言一般蕙心纨质,就是不知,殿下见到臣未照规矩宣读圣旨,是否颇觉不妥。” 荀鹊见到的卫与偕,说话时看向她的眼神勾人心魄,再听他声音语调不如一般太监尖细,温文尔雅简直叫深闺女子没了理智,心中倒是有一股无名火,开口不痛不痒地还了回去:“掌印大人说笑了,荀鹊一介闺阁女子,蒙陛下垂爱父兄勤王之功得封郡主,哪里来的本事指摘司礼监掌印大人。” 卫与偕微微勾唇,听着荀鹊两个字的自称更觉顺耳,就要到了宫门口,怀肃上前两步取了红伞撑起,卫与偕停下了脚步转身站在荀鹊身侧,竟抬手抚了抚荀鹊身上的大氅:“可殿下还是有胆子打量那传言中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人的。”说完未行什么礼,就着怀肃迎来的伞走了。 荀鹊留在原地深深拧了眉,越发觉得这劳什子掌印是个能看穿人心的,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冷眼看着钟粹宫前一众太监走干净了。 荀愿久等久了,终于见姐姐回来,放下了茶盏:“香附,领人下去吧,本宫与姐姐说说话。”等一众宫女退去,荀鹊闷声不响解了大氅的带子,往背后一拂任它掉在寝殿地上,提裙抬脚跨过,坐在了小妹对面。 荀愿久简直要笑出声,忙给姐姐倒了茶:“姐姐怎么还是这般孩子气,想来这清心玉映都是假的。”可荀鹊当下最听不得这四个字,“我看那喜怒无常倒是真的,这卫与偕绝不是省油的灯。” “姐姐莫恼,卫与偕能委身入宫蛰伏四年,又怎么会没本事,姐姐上次见他,怕是那贼阉带人接我入王府之时吧,说来也怪,他竟真有本事叫那贼阉干的腌臜事,一件没落到我头上。” 荀鹊大感不妙,拉了小妹的手,仔细说道:“他可说了为何。”荀愿久一笑,稍有羞怯:“只说是一早陛下交代过。”荀鹊从未想过这个答案,脑中是那位背着身,昏昏暗暗中冷声说了句:“都除了吧。”倒是一时愣住了,待到小妹抬手在她眼前晃,复而一笑:“那姐姐也放心些。”想了想又问,“今日何事,全叫那太监给搅忘了。” 荀愿久笑着:“从前那贼阉从未管过边疆战事,可陛下不一样,复政起就已派兵镇压北潼进犯,昨日收到北潼国书,说是派遣来使商议停战,我想着应与姐姐通个气。” 荀鹊哼了一声:“来使?来的不是那北潼太子,我看是来领个公主回去的吧。” 荀愿久喝了口茶,扬起明媚的笑:“姐姐知道?想来昭关王是怕姐姐要被抢了去,赶紧要同姐姐说说,好让姐姐早些答应嫁了。” 荀鹊黑了脸:“胡说什么呢,我看你在宫中闷坏了,竟学会打趣姐姐了。”一时姐妹闹作一团。 太和殿中不复昏暗,宫灯点全了,整个大殿亮堂堂的,可卫与偕走过了前殿,去了寝宫见燕帝,仍是昏昏暗暗的。燕帝抱了只黑猫,一下一下顺着毛,黑得通体发亮,是荀愿久悄悄躲了卫临忠,求了卫与偕送进来的,燕帝再过两年便到了四十的年纪,未留须,远观一副儒雅模样,“北潼太子亲笔一封求娶陪梁国女,反之立刻与西边联手。” 卫与偕跪坐榻边,低着头轻笑一声:“看来还是有些杂碎不死心,陛下给臣两日,定将那些个叛朝的带到您面前。” 燕帝顺了两下毛笑了笑:“不必带过来,你解决了就好,至于国女,你不必忧心,交由别人办去。” 卫与偕闻言轻抬下头,复又低了下去:“臣遵旨,只是这国女,陛下真准备送出去一位。”倒没有质疑的语气,只是卫与偕想不通,燕帝如今未有一子半女,是要将哪位小姐封为公主,特地给朝臣一个卖女求荣的机会,那又为何不曾授意他讲消息散出去。 “今日你去愿久那里宣旨,见到河间郡主,噢,就是送你出钟粹宫那位,你看如何。”燕帝抬了眼,噙着笑盯着卫与偕,“听闻你们相谈甚欢,想来郡主该是不错。” 卫与偕低眉顺眼着蓦地睁了睁眼,抿了嘴唇,艰难吐出两个字尚可,顿了半晌又来了句不会变通、难料祸事。燕帝起身,将那黑猫放在榻上,卫与偕便来服侍穿衣。“明日钟粹宫接驾早朝。”卫与偕低头动作未停:“是。” 燕帝行至钟粹宫前几步远,叫退了左右,独自前往,卫与偕拧眉退下,直往司礼监去了。众人眼中燕帝突然停在了一处,望着钟粹宫不动,这边荀鹊跪在小路上,倒也不向燕帝行礼,开口道:“陛下何至如此着急,臣夜里亦可独自前来。” 2 终月 “夜里还不是要叫我让人接你进来,何况我与你妹妹要在一处,妻姐。”燕帝看着荀鹊直抽的嘴角笑了。“臣当不起陛下这一声。”荀鹊根本不知道回什么,作势就要站起来。 “跪着,”燕帝一瞥,“你这一身素服太扎眼,我那一帮仪仗还杵在那呢。”荀鹊呵呵跪下,“陛下究竟何事,怎么是想让臣嫁去北潼吗?” 燕帝理了理衣袖:“你胆子是越发的大,我倒想让你去北潼搅个天翻地覆,可我的掌印说你不会变通、难料祸事,十四弟想也不会同意,我这个老皇帝的有心无力啊。” 荀鹊没料到卫与偕也会不愿她去,摸了摸鼻子:“想来掌印大人是怕北潼所求皆有得,坐实了陪梁朝中空虚的传言,不过这查奸细的活应当有人做了吧,陛下还非让臣一同参与?恕臣直言,掌印大人拿人的本事,臣自愧不如。” 燕帝又开始理冠:“别瞎猜了,你找个合适的选封公主,把自己拾掇拾掇再去礼部宣旨,接待北潼太子入驿馆之事交由十四弟,你仔细着那帮北潼人,有任何不妥,准你先斩后奏。” 荀鹊应声后便抬头,正撞见燕帝竟转身凝望着她,也没管身后仪仗的目光,“我有意让你到人前来。”荀鹊移开视线,低头:“臣不愿。臣已说过了,小妹清澈纯良,臣不愿她知道自己的长姐手上沾满了血,最终还是做了天子剑。” 燕帝叹了口气:“好,依你吧。”荀鹊眼瞧着燕帝进了钟粹宫,仪仗哗啦啦一片正要向钟粹宫门前去,起身看了看四周,并未有东西遗漏,便赶紧绕路出宫走了。 怀肃回司礼监时,卫与偕坐在高台上饮着冷酒,身边无人,台上散落四处的纸,上面都写了终月两个字,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听见怀肃脚步声放下了酒杯,怀肃便立刻跪坐替他温酒,轻轻开口道:“陛下在钟粹宫前站了好一阵,理了常服理了冠,我去看了,那地方是条岔路口,足以容人通过,只是未曾发现有什么痕迹留下。” 卫与偕抚了抚酒杯,放在怀肃手中酒壶边:“河间郡主可是按宫禁出宫了?”怀肃斟酒,口中未停:“是,下面来报,在陛下出太和殿前,郡主就已出宫。”卫与偕蹙了眉,饮尽了杯中酒,“罢了,此事先放一边,将那几个嘴碎的找出来,你亲自去办。”怀肃将酒壶放下,立马起身作揖告退。卫与偕提起笔,规规整整写下了昭关王三个字,最终又将纸拂到了地上。 寅时五刻,燕帝轻手轻脚地下榻,生怕吵着刚从怀里放下的小贵妃,只让人到寝殿外伺候,卫与偕垂手恭立,见燕帝出来便让人上前服侍,燕帝按了按眉心,从容穿上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最后由卫与偕亲自戴冠,就往太和殿去。 文武百官分为两列入太和殿,跪身行礼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燕帝熟练地像从没停过四年早朝一样低声免礼,卫与偕站在了堂下文臣之首,燕帝身边是卫与偕新提携的秉笔太监黎应,而这日早朝燕帝所剩三个弟弟也均到场,甚至连自行冠礼再未进宫、那醉心医术的随王也来了。 燕帝示意黎应宣旨,着封已故郑首辅之子继任首辅,重设六部,众臣摸不透燕帝是在昭告什么,又或是准备做什么,全都领旨称好,哗啦啦一片跪下,又一片站起,才有人站出来,奏报北潼军情与北潼太子动向。 燕帝听完便开口:“十四弟,你去接洽那北潼来的太子,叫朕见识见识你在终月山都学了什么。”众臣心中一动,来了来了,当年昭关王像预知了什么一般,在夺嫡之战结束后,立马自请去终月山求学,可那时终月山师祖还未传出什么仙风道骨的名声,待到昭关王一走,宫中竟没两日就被卫临忠掌控,都道是昭关王私下与卫临忠交流了什么,才有此精准的避祸,如今燕帝重新上位,定是要拿这阵前逃跑的昭关王开刀。 闻言随王没做反应,那十王爷昌黎王倒是抬头瞄了眼燕帝,又侧头,却看见身后的昭关王已右移一步,就要领命,昌黎王眉间似有不忍,但许是权衡利弊之后并未发话,落在燕帝眼里,随即轻叹了口气。 昭关王二十的年纪,继承了如今仅剩的一位太妃静太妃的美貌,公子如玉的面庞,素让京中闺阁女子称道,见他不卑不亢出列拱手:“臣遵旨。”倒让众多看热闹的大臣没了兴致。 卫与偕看在眼里,又觉奇怪,或许终月其实就是昭关王,是他多想了,燕帝对那异母兄弟足够信任让他做了那把天子剑么,“陛下,”卫与偕没有语调的开口,一下子拉住了众臣的注意力,“昭关王尚不熟悉京中布局,不若让臣从旁辅佐,可保万无一失。” 众臣又来了兴致,心狠手辣掌印大人是瞧着昭关王那张面容心软了,还是抽了风,大好的势头仅公然要违逆燕帝的心思,而燕帝如他们所想一般,笑了一声笑的渗人:“卫掌印如今很是识大体,可朕相信十四弟定能让朕刮目相看,怎会需要卫掌印帮忙?” 众臣心中唏嘘,想这位掌印也有御前失足的一天,平白惹了燕帝不悦,可卫与偕不这么想,他忽然就认为也许燕帝对这个弟弟真的信任,丝毫不让他插手的事,只交给了这位四年未见的王爷,“臣多嘴,陛下圣明。” 早朝结束后,卫掌印为昭关王忤逆燕帝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堪堪起身的荀小贵妃都听说了,正直愣着,便听见奏报说燕帝就要到钟粹宫门口了,小贵妃忙起身穿衣,瞧着一节藕臂红白一片的痕迹,想着新婚那晚与这四年,倒是突然红了脸,这一想,燕帝都进了寝殿,见她还坐在榻上不知发什么呆,笑的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这丫头想什么这么起劲,二月天的也不好好穿衣裳。” 小贵妃趁他的手离开自己的脑袋,连忙顺了顺头发:“臣妾心里算着时间呢,就算这陛下是不是下朝了呀,那是臣妾过去太和殿,还是陛下过来钟粹宫,臣妾不想出门了,外头冷着呢,可陛下不来怎么办呀,臣妾纠结着呢。” 燕帝就喜欢她这模样,拉了边上香附捧的衣服就给她穿,小贵妃哼哼唧唧的,边伸手边开口:“陛下这早朝的事都传到臣妾耳朵里来了,是掌印大人惹陛下不悦了?”燕帝笑着:“小丫头片子,就你敢这样跟朕说早朝之事,你瞧这后宫,还有哪个有你这般胆子。” 小贵妃撇了撇嘴:“陛下,臣妾昨日还听说了,那位王贵人,还有位周美人,争着抢着在陛下来钟粹宫的路上,不小心,扭到脚呢。”燕帝笑得愈发开怀,伸手揽住了她,在她耳边摩挲着:“放心,治你一个足够了。”听得小贵妃直捶他,燕帝便将她抱下榻,陪她洗漱,一面冷不丁地开口,“等你给朕生下一子半女,封你做皇后如何?这样你更能成为你姐姐的依靠。” 小贵妃不接茬,边净手边说:“臣妾如今一样能让姐姐不受欺负,臣妾无需皇后之位,也没有雄心壮志母仪天下,这活陛下找那扭个脚的周美人去做吧。”燕帝轻笑:“都由你。”帝妃一同用早膳,也无人再提卫与偕之事,小贵妃安逸于不用像皇后天天接见妃嫔,身边也有燕帝一直相伴,如今姐姐也从终月山回来,她绝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礼部尚书领着礼部官员下朝上任,打开房门便看见一锦衣男子坐在了上座,戴着面具遮了半脸,饮着不知哪来的茶,两侍女也着华服、戴面纱立在一边,他一眼瞧见了一侍女腰间明晃晃挂的燕帝私印,脑中正懵得不知该如何,只见那男子伸手一挥便关上了房门,吓了他和本跟在他身后的官员一跳,就听见那男子开口了:“高尚书,陛下口谕。”另一边示意那侍女将私印给礼部尚书看看,那女子便上前,扯下腰间私印,在礼部尚书面前晃了晃。 这高尚书看清了私印,扑通就跪下了,“臣……臣领旨谢恩。”男子看他吓的,笑了一声:“高尚书别急着谢恩啊,陛下说了,听闻那贼阉收有一义女,名唤灵欢,认贼作父,蒙义兄勤王之功,着封为灵欢公主,礼部即日准备,灵欢公主和亲北潼事宜。” 见高尚书呆在堂下,男子起身径直走过,未多说一句,开门便走了,门外官员连忙进房扶起高尚书,询问着那人是谁,又发生了何事,却只见高尚书稳了稳乌纱帽,喘着气说:“去,去准备公主册封,准备,准备公主和亲。”下面官员面面相觑,“大人,封谁啊?”高尚书顺了气,又张口:“陛下要封灵欢,凌迟那位的灵欢。” 3 旧交 三人出了礼部,那男子先上了路边停着的华丽马车,再是那腰间挂着私印的侍女,只那侍女走上马车一半,马车中隐在车帘后伸来一只手,就要扶这侍女上车,那侍女却不着痕迹地拍开了,就自行钻进马车,最后另一侍女便坐在了车外驾车。 车中侍女摘了面纱,赫然就是荀鹊,那男子自觉转身,荀鹊便开始换衣裳:“明祈,你若再忍不住,这装主子我可叫旁人来做了。”明祈闻言就要转身,被荀鹊踹了脚,叫他也不敢再动,只好似委屈一般开口:“小姐非要这般嘛,终月为何不能是女子。” 荀鹊换完一身官家小姐服饰,拍了拍明祈叫他转过来,似笑非笑的:“笨的,师祖一共有几个女弟子,如今回了京城,仔细着半点都不许给我露出去,要是哪天叫贵妃殿下知道一星半点,都给我滚回终月山去,别想留在我身边。”明祈赔着笑,连连点头称是,车外的聊若听得发笑,明祈还不许,荀鹊分出重新梳着发髻的手,敲了他的头:“安生些!” 聊若将马车赶进闹市,人群中下了车,扶下了荀鹊,明祈自觉出来驾车,远远看着好似马车从未停过一般,荀鹊很是熟悉地端好了闺秀架子,拐进京中颇负盛名的永安酒楼,小二领着进了雅间,昭关王已在等着了。 荀鹊施施然坐下,待到聊若将雅间门关上,她便自顾自倒了茶,手中捏上了已经摆好的糕点,不在乎食不言寝不语的什么规矩,边吃就开始说了:“广舒去见过太妃了,怎的这么急着要与我说话。” 陪梁皇姓杨,昭关王名广舒,这些他很小就告诉荀鹊,更喜欢听她没规没矩的这么叫自己,“清川。” “嗯?” 昭关王无奈笑笑:“清川,你是早上未用早膳便出门了,早上又晚起了?是也不是?”他替荀鹊斟了茶,又抬手拿衣袖替她擦嘴,荀鹊咯咯地笑,但见那手还是皱了眉,用没沾上油的手腕推开那只拎着衣袖的手:“广舒,你可别又来图谋不轨。” 昭关王嘴角噙着笑:“知道了。”给自己斟了茶,浅呡一口,“按前面送来的消息,北潼太子还有两日脚程就要到京城了,届时我得去接他们一行入驿馆,可那日。” “可那日本是我们约好的,随王妃办的诗会。”荀鹊抢先说了,堪堪咽下嘴里的糕点,她是真有些饿了,起的晚又掐着下朝的时间去礼部,故而未用早膳,瞥见聊若精神奕奕地跪坐一边,感受到她的目光还歪了歪头,心下感慨,习武之人还是身子强些。 昭关王有些抱歉:“说好我们一同回来,一同认认这京中旧人的,这第一回我便要失约……”话未说完,门外敲了轻轻两声,聊若低声:“来人了。”抽出帕子,就擦荀鹊熟练伸过来的手。 明祈抱着他那把荀鹊从前给他从终月山剑阁偷的长剑,雕塑一般立在雅间门外,目不斜视,卫与偕根本没想低调,穿着紫色蟒袍就来了,他瞧见明祈在他们上楼过来时,就已经有动作提醒里面的人,身边跟着的怀肃,先上前两步对上了明祈,“昭关王殿下可在这里,我们掌印大人有要事相商。”可明祈抬了抬眼,一句话也不开口,叫怀肃皱了眉:“你这侍卫是听不懂话?” “怀肃。”“明祈。”两声同出,卫与偕闻声一愣,也不顾这挡门的了,上前两步就要进雅间,明祈欲挡却被怀肃转身拦着,一时止了动作,想反正荀鹊已默许了。 卫与偕从未想过出宫会遇见荀鹊,更没想过荀鹊与昭关王已经到了会单独用膳的关系,他拉开雅间门,见到对坐两人,尤其荀鹊,一副柔和有礼的闺秀模样,仿佛两人头一次见面一样,见他进来,浅笑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倒是昭关王还起身相迎,卫与偕点头示意,偏头瞧见聊若身边叠着的荀鹊穿来的那件白狐领嫩黄披风,停下了动作,可这在荀鹊看来这就是卫与偕的逐客令。 荀鹊从善如流地起身对着两人行了辞礼,轻柔开口:“既然掌印大人与殿下还有要事相商,清川先告辞了。”聊若遂起身跟着自家小姐就要走,昭关王正抬手准备要说送,谁知卫与偕抢先开口道:“臣想起还有东西在郡主殿下那里未取回来,不如臣送郡主回王府。” 这下在场都愣住了,荀鹊随即示意聊若替她披上披风,欠了欠身,“是清川疏忽,劳掌印大人亲自跑一趟,更是耽误了掌印大人与殿下的要事,有机会定要赔罪。” 卫与偕闻言浅勾了唇,转身走在了前面,荀鹊回头看了眼昭关王,跟上走了,聊若与怀肃分别跟在后面,再是明祈。“可是郡主不喜欢臣那一件墨狐大氅?”卫与偕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倒是叫荀鹊没反应过来。 荀鹊维持着淡淡的笑,可这笑叫卫与偕看着满是疏离,“掌印大人怜爱,不忍见荀鹊挨冻,可荀鹊万万不敢穿着掌印大人的招摇过市,若是不小心惹了祸,叫掌印大人没来由的沾上了。” 卫与偕闻言却突然停下了,荀鹊穿好了厚重的披风,下楼并不轻松,卫与偕一停,她险些撞上他去,堪堪稳住,抬头见卫与偕星星般的眼眸带着笑,“这楼梯着实有些陡,为了郡主不失礼,不如让臣扶着吧。”话落便抬起了右胳膊,荀鹊此刻再无法将他与什么暴虐联系在一起,倒是那双真诚的眼睛,叫她搭了左手上去,另一只手提了裙子,就随卫与偕下了楼。 这楼梯上如沐春风一般,可底楼大堂早已噤声,卫与偕出行时带了一众司礼监,然而整个司礼监与这位新掌印的名声实在可怖,两列排开的司礼监中人,给卫与偕辟了一条宽敞的路,来吃饭的偷偷摸摸打量那位让卫掌印亲自扶着的女子,不似天仙美貌,却似天仙高雅。 见那女子停下了,悦耳的声音开口:“聊若,揽月阁就在附近,那匹古香缎当是备好了,拿着我的牌子去取回来。”聊若皱了眉,“可殿下身边。” “你家殿下身边还有我。”卫与偕笑着开口,在场之人从未听过自家掌印这般温和,却没有一人敢抬头看看,掌印的脸上是不是一丝狠辣也没了。 荀鹊温柔点头,让聊若放心:“还有明祈呢。”明祈闻言抱剑上前,一副很是可靠的样子,看的荀鹊心里发笑。 最终卫与偕扶着荀鹊上了他的马车,明祈与怀肃一同坐在了车外,不发一言。荀鹊未想过要在马车内同卫与偕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卫与偕侧面,卫与偕头一次觉得他这马车大的离谱,倒让荀鹊此刻离他有些远。 “臣给郡主讲个故事吧。”荀鹊转头时,撞在卫与偕那盯着她的眼眸里,她便立马转回来低头:“掌印大人请讲。” 卫与偕看向荀鹊手中摩挲着的暖炉:“从前有个骄奢淫逸的太子,做的唯一一件正经事就是反对皇帝宠信宦官,可是那宦官不像太子是个酒囊饭袋,他送了美人毒酒给太子,太子这就没了。” 荀鹊眉头不禁微蹙,摩挲着暖炉的手也停了下来。“可这宦官赶尽杀绝,连太子养的外室都找了出来,只是因缘巧合,那外室之子活了下来,他立志要为母报仇,甘心入宫给那宦官做走狗,他不笨,花了一年时间便让宦官看中了他的价值,带在了身边,收作义子。” “可是这宦官武功高强,他一面跟着宦官习武,一面不断寻着机会杀了这宦官,几经波折,却让这宦官对他产生了怀疑,恰逢夺嫡之战,善战的王爷带兵入宫,宦官身边人手不足,就骗他去给太和殿送信,只为全了宦官忠于皇帝的名声,任他在刀剑中自生自灭。” “他却没懂这些弯弯绕,只为了不让宦官怀疑就去了,可王爷也知道宦官是一大祸患,让手下趁机除去宦官的一切爪牙,他被一众府兵包围时,害怕露出宦官所授武功更无活路,只逃跑不反抗。” “然后,”卫与偕的视线由暖炉移到了荀鹊的脸上,见她已经看向了自己,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他遇到了一位一身白色战袍,却沾满了血的小将军,小将军喝令所有人退下,收了剑,胡乱在腰间蹭了蹭沾了血的手,朝他伸来,她说,‘那老狗让个孩子替他送命,你们这帮傻的都遂了他的意,真真白教了。’小将军拉他起来,命人带他清洗,给他吃食,自己又要出去杀敌。” 荀鹊本微笑的嘴角早垮了下来,将视线移开了,卫与偕没有停:“小将军临走时,他拽住了她的衣袍角,问她是谁?” “她说她叫荀鹊。”荀鹊开了口,边说边看向了卫与偕。 卫与偕笑得温暖:“她还说她是上天派来救他的,还揉了揉他的头,可是,小将军再未回来过。” 4 熟悉 荀鹊不明白卫与偕告诉她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她重新抱起了暖炉,仿佛真的听了个话本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心中不愿想起夺嫡之战的那段日子。 卫与偕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找了小将军很久,小将军救了我,让我有机会面见陛下,与陛下联手,花了四年灭了那宦官,可我却在不久前刚刚知道,没有小将军了,只有一个从终月山学成回京的河间郡主。” 荀鹊注视着他,一时未做反应,马车外嘈杂了起来,响起了刀剑的声音。明祈在车外侧了头:“郡主殿下,咱们遇到刺客了。” 卫与偕放开了手,撩开车帘,看着马车外四处的黑衣人,顿时冷了脸:“怀肃,去解决好。” 荀鹊看向车外那些个黑衣人,抱着暖炉叹了口气,“明祈,你也去帮忙。”,明祈应声跳下马车,然而那些刺客目标极其明确,直攻卫与偕,人数众多,司礼监却在一对一上都有些占下风,荀鹊瞧见卫与偕脸色越来越不好,听他吐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荀鹊想着,这刺客根本不是他的错,对不起将她拉入危险吗,这究竟是否是当年所救那个小太监,那燕帝呢,燕帝早知道卫与偕是他的亲侄子,所以表面信任放权又处处防备卫与偕么。 一支弩箭突然射进了车厢,卫与偕一躲,那箭紧贴着他射在了荀鹊肩边,可荀鹊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卫与偕猛地抬头:“你?”荀鹊却突然扑了过去,将手中暖炉贴着卫与偕的头边砸向他身后伸过来的剑,而做完这些她甚至有些喘气,卫与偕抽出刚刚射进车里的弩箭,反手解决了身后那人,又挥手放下车帘,双手扶着荀鹊的肩,扶她坐好:“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荀鹊还未答话,卫与偕又突然将她扣在怀里,右手伸出来,挥落车后射来的一支弩箭,车外响起阵阵马蹄声,在京城,司礼监掌印绝不可能出什么事,而那些刺客只是看到司礼监来人,便边打边撤了,最终也未有什么活口留下。 卫与偕拉着荀鹊的手,领她下车,扶着她的腰上马,两人共乘一骑策马而去,明祈看得离谱,寻着怀肃,哼哼笑着:“想来你们掌印大人做不出什么强占皇亲之事吧。”可怀肃跟卫与偕三年来,也从未见过这等事,稀里糊涂地应付着。 卫与偕直奔新建成的掌印府,扶荀鹊下马时,看见她额头细细密密的汗,脸色也是不正常的白,想也没想就给她抱起来,惹得荀鹊简直要昏过去,进了掌印府,见到陆英在正厅等着,卫与偕未来得及想陆英来是做什么,直让他去请太医,自己抱着荀鹊就进了内室。 荀鹊捂着肚子,疼得她想骂娘,转头看见卫与偕复杂忧心的神色,心里仿佛漏了一拍,努力笑了笑:“是那小将军不自量力,非要杀了那宦官,害得父兄惨死,自己更落得一身伤。” 卫与偕没想到她这时候说这些,心里越发的难受:“荀鹊……” “再无那个小将军荀鹊了,”荀鹊眼里仿佛有泪光,“但我也不至于被吓出病来呀。”她坐了起来,主动伸手拉住了榻边卫与偕的手,“原来我当年还救了个皇亲国戚,看来我的福气在后头。” 卫与偕笑了,本坐在榻边,又站起身,扶着她肩,叫她躺下,荀鹊轻轻叹了口气:“多谢你。” 卫与偕嗯了一声,看着乖巧的人儿,听她想说什么。“我在终月山花了整整半年才清醒过来,才听闻朝廷尽在那贼阉手中,可是我妹妹给我来了书信,说她受一颇有权势的宦官照拂,过得不算差。”荀鹊认真地看向卫与偕,“多谢你,照顾我妹妹。” 卫与偕笑得温柔:“郡主殿下就这两句话谢吗?” 荀鹊倒是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怔愣的样子惹得卫与偕发笑,卫与偕看荀鹊逐渐好转的脸色,也稍稍放松一些。 待到太医来时,卫与偕还是板了脸,面上满是不悦的神色,那太医心惊胆战地上前把脉,又战战兢兢地跪在一边,“禀卫掌印,这位小姐,是,是进食后剧烈运动,导致腹痛,臣这就开些调理方子。” 卫与偕面无表情地开口:“怀肃,去看着药。”门外候着不敢动的怀肃,忙近前来称是,领着太医下去了。 明祈接了聊若过来,聊若不惧这掌印府有什么阴森气氛,径直进了内室就要照顾自家郡主,卫与偕便起身出门去,临走时嘱咐荀鹊安生休息,荀鹊也乖巧地应了声,惹得聊若和明祈看着傻了。 怀肃恭立在门外,见卫与偕出来,垂首也不请罪:“大人,聊若离了永安酒楼直奔揽月阁,待了不到一刻,捧着两匹缎子出来,然后便回河间王府去了,揽月阁内也并无异常。” 卫与偕点头算是知道了:“查刺客。”说完自己就往太医那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叫陆英过来。” 怀肃垂首退下,卫与偕坐在太医边上,那太医如芒在背,在一旁指挥着煎药,被卫与偕看得就差直接上手了,陆英来时见卫与偕不知在想什么,正打算是否静立一边,却被卫与偕叫上前来,“可是贵妃殿下出了什么事?” 陆英站在卫与偕身侧:“并未,殿下吩咐我送些岘春茶来,说是让我问问今日早朝大人与陛下之事。” 卫与偕轻嗯了一声:“你回去让殿下不必忧心,只是与陛下一同做戏罢了,郡主之事,挑拣着告知,勿让殿下着急。早朝之事,既我不在司礼监,怎么没问黎应。” 陆英低头称是,犹豫半晌又开了口:“黎应一早被陛下拘着,我实在无法私下问到,并殿下还问,郡主是否和亲……” “不会。”卫与偕想也不想,“即使陛下有意,我也绝不会放任郡主被嫁去北潼。往后少出宫些,免得陛下多疑。”陆英抿了唇:“是。” 内室聊若捏着帕子替荀鹊仔仔细细地擦脸,动作柔的像是对待瓷娃娃,明祈就杵在一边,兀自抱着剑。 荀鹊正闲得无聊,瞧见卫与偕小心端着药碗进来,那动作都端正地像在伺候燕帝,不由得笑了,“我没那么脆弱。” 卫与偕听不见她说的什么,斜坐在榻边,捏起小勺还吹了吹,送到荀鹊嘴边,“这腹痛也不可不当回事,你底子又不如从前好了。” 这话说的聊若和明祈都警铃大作,纷纷看向荀鹊,谁知她从善如流地点头,十分听管教的样子,再看坐姿,什么闺秀也不装了,这装的清心玉映莫名其妙又多一人知晓真假了。 荀鹊就着卫与偕的手,小口喝着药,还没喝上两口,怀肃又进来报,说是灵欢小姐来了,荀鹊眼皮微抬,想着这礼部尚书倒是不错,动作够快。 “大人,礼部来人说册封灵欢小姐为公主。”怀肃话未说尽,卫与偕懂得他的意思,灵欢虽机灵,被卫临忠喜爱,继而养在跟前,但卫临忠真当她女儿,养的还算知礼清纯。 荀鹊闻言夺了药碗,也不造作,一饮而尽,将碗放下,端坐一边,还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河间郡主。 卫与偕想笑,架不住灵欢已经要进内室,他便将嘴角收了一收。灵欢没想到兄长这里还有女子在,备好的撒娇姿势紧急收住,看着可爱的小圆脸低了点,睁着那双大眼睛,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兄长。” 卫与偕嗯了一声,示意她直接说。灵欢顿了顿,她压根不认识这兄长榻上的女子是谁,硬着头皮开口:“陛下要册欢儿做公主,要将欢儿嫁去北潼那蛮荒之地,兄长,欢儿不愿。” 卫与偕下意识看了眼荀鹊,见她蹙眉,复而眼底又染上了饶有兴致四个字,惹得他压了压嘴角:“灵欢,陛下旨意不可违,此事兄长做不了主,陛下并未过问。” 灵欢看着很是懂礼,闻言欠身:“欢儿明白了,欢儿这便回院待嫁,但凭兄长安排,只是,欢儿可否见见那北潼太子?”她一边说一边小女孩般,偷偷瞄着卫与偕的脸色,一口气说完,又低下了头。 荀鹊在一边看着,看看卫与偕,又看看灵欢,偷着看热闹的样子全落在卫与偕眼里,卫与偕忍着笑意,漠然开口:“你先回去,待为那北潼太子设接风宴,再安排此事。” “不如就让这位姐姐陪欢儿一道去,”灵欢仔细瞧着卫与偕的脸色,更是感觉到那位安静如鸡的女子蓦地一愣,“这位姐姐既能得兄长照顾,不如就陪陪欢儿,算是还了兄长人情如何?” 荀鹊热闹看到自己身上,偏卫与偕明显觉得不妥蹙眉后,又不发一言,就像是故意要把这热闹看回来一般。 “罢了。”“好。”两声又一同响起,又惹得卫与偕错愕。 荀鹊温柔笑了:“掌印大人的妹妹如此惹人怜爱,这陪人,清川还是会做的。” 5 露面 灵欢像是得了什么大恩赐一般,一脸满足就说告退,荀鹊目送灵欢走了,自己也起身就要走,卫与偕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留她,只好站在一边扶着她的手肘。 “昭关王殿下说,后日北潼太子就要到了。”荀鹊自顾自开口,接了卫与偕递来的又一个暖炉,“届时荀鹊但凭掌印大人安排。” 卫与偕听着昭关王也不作声,心里去问候问候他,面上很是得体地将荀鹊送上了换过的马车,站在马车外等着目送她走,荀鹊却撩开了帘子,探出半个脑袋,仗着无人敢随意张望掌印府,在卫与偕眼里很是俏皮,“那孩子长的真好。” 卫与偕鲜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只是过了半晌还杵在掌印府门口咧个嘴笑,怀肃在一边看不下去,想悄悄地退下,他这一动,倒让卫与偕清醒过来,懊恼留荀鹊用个点心也好,一下子垮了嘴角,转身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荀鹊回河间王府,领着聊若和明祈径直入了书房,一进便拆起头饰,一根琉璃簪简简单单绾了个发髻,聊若转身从柜里拿出一身黑衣,就站在一边等着,“聊若去查查前太子养的外室,和她那个孩子,卫临忠是否真是疏忽,还是有人相救。”聊若应声,帮着荀鹊三两下换了衣裳,随即拍拍背身过去的明祈:“走。” 日近黄昏,燕帝瞥见黎应端来的月季糕,放下朱批:“你亲自去钟粹宫传,就说朕今日早些去钟粹宫用晚膳。”黎应回是,行礼退下,燕帝从脚边抱起小黑猫,转而进了昏昏暗暗的寝宫,抚了没两下,幽幽开口:“你倒来得勤。” 荀鹊正站在对面凝视着他撸猫的动作,上前两步跪坐下来:“臣今日与掌印大人多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燕帝按着黑猫脑袋,语调没什么起伏,“他确是我的侄子,也是我的宦官。” 荀鹊一时无语,心想这老狐狸,燕帝见她这副模样倒是笑了一声:“又在心里骂我什么呢。” “老狐狸。”荀鹊不惯着他的话头,咯咯的笑笑也不跪了,往后一坐,“臣是不记得了,陛下早知道掌印大人是臣救的,故而掌印大人即使发现臣是终月,也绝不会除之而后快,当然臣耍耍心眼,叫他发现不了更是好的,陛下好算盘。” 燕帝笑而不语,任由荀鹊噼里啪啦的发泄,“如今臣仇也报了,陛下就没想过,若是臣不愿做这天子剑了呢。” “前四年你妹妹护你,往后你护你妹妹又怎么不行了。”燕帝拢了拢怀中的小黑猫,“当初你替你妹妹溜进燕王府求亲,你着实叫我眼前一亮,我就没想过你有一天会离开我这艘贼船。” 荀鹊呵呵的笑,她既感念,又佩服燕帝能蛰伏四年,不仅埋下她这棵暗桩,更是在她昏迷时就已经连上了卫与偕,她不后悔,只是遗憾妹妹深爱的这个男人,也许并不如她所想那般。 “北潼虽是说陪梁不从才要联手西边,可西边动作不小,臣这消息送到了,事就请陛下让掌印大人去做吧,可别到最后,陛下落个过河拆桥的名声,还要怪臣能干。” 燕帝点了个头:“谨遵妻姐吩咐。”捧得荀鹊没脾气,骂骂咧咧就走了,燕帝目送她离开,久久未动,后放下小黑猫任它跑远了。 两日后,京中雪逐渐融了,一早灵欢就等在了河间王府正厅,等得聊若来催荀鹊起身,紧赶慢赶的梳妆,荀鹊蹙眉了一早上,待到出了闺房,又将眉头放了下来,仍旧是一副大家闺秀模样。 灵欢坐在正厅并不着急,悠悠品着河间王府的茶,见到荀鹊身影便起身迎上去:“郡主姐姐!”荀鹊得体地笑:“灵欢小姐怎的这样早就来了,可用过早膳了?” 灵欢摸摸肚子,笑得十分无害:“未曾呢,郡主姐姐可否赏口饭吃呀?”荀鹊掩唇笑了,抬手示意聊若摆膳:“灵欢小姐当真有趣,来尝尝这个,王府厨子做的酒酿团子,是否软糯。” 灵欢尝过,连连点头:“郡主姐姐这里,连早膳都这般好吃,灵欢以后定要常来,郡主姐姐可不要嫌灵欢聒噪。” 荀鹊面上应付着,心下倒是对这小姑娘戒备三分,想来她也不会就这样乖乖嫁去北潼了,今日她央着卫与偕去的接风宴怕是要出差错,可就别连累了掌印大人。 随王府因着随王的醉心医术,满是清新的草药味,荀鹊领着灵欢到时,已算晚的,下人报河间郡主到时,众人的注意力便一下子过来了,荀鹊倒是一点没事,只她看着灵欢受这么多人瞩目也不局促,暗骂卫与偕这一家子一样多的心眼。 “郡主姐姐,”灵欢似是感受到荀鹊目光,“这京中第一位有闺秀名声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可后来,郡主姐姐的名声更响亮,想来这些人都对郡主姐姐好奇罢了。” 荀鹊听着她不算轻的声音,心中无奈,这是带了个祖宗来树敌的,稍稍盘算,说的该是那办事速度不错的高尚书家女儿。 人群中最先出来的是昌黎王,带头给荀鹊行了个平辈礼,身后众人随即像模像样地给她这个郡主行个礼,荀鹊当即给昌黎王回礼,挂上了柔和平易的微笑:“昌黎王兄客气了,清川哪里受得起这礼,这便先去给随王妃殿下请安,王兄玩得尽兴。” 昌黎王二十四的年纪还未娶妻,是前一日收了他那十四弟的书信,说请他看顾一二,昌黎王召幕僚商议半天,最终决定私下卖昭关王一个面子,燕帝暂时也无法因他照顾荀鹊,将他与昭关王联系上。 “郡主请。”昌黎王侧身为荀鹊指了路,荀鹊欠身便领着灵欢过去了,在场众人虽多年未见荀鹊,但那坎坷四年,昌黎王却是同他们一起过的,本看荀鹊笑话的人,此刻也稍稍收了心思,可不会是全部。 待到荀鹊见过随王妃再出来,她无心与世家公子小姐们斗诗,凭栏品茗,心下想着随王府这处池塘景致不错,却架不住有人上赶着找麻烦。 “郡主殿下可是身体不适?”荀鹊抬头看见一穿着紫色云锦的姑娘,感慨人家要美丽不要暖和,“是否是看不上我们这些诗作,想来我们这些小打小闹远比不上终月山的诗作,不若郡主叫我们这些人开开眼,如何?” 荀鹊微笑一直挂着,衬得那小姐咄咄逼人,灵欢抢先一步答了话:“高家姐姐这是什么话,想来郡主是在心中赏析佳作呢,怎会瞧不上我们。” 原来这就是那办事不错的尚书家小姐,荀鹊没品味什么诗作,倒是回味了一番这位掌印大人义妹的话,紧接着便听那高家小姐一点就燃:“素闻郡主小字清川,隽永高雅,郡主可否给我们大家解释一番,想来这也算不上什么为难之事吧。” 荀鹊被架出来,远远瞧见怀肃正过来,就知道卫与偕定是在哪见到了这番情景,忽然想着今日的闺秀风头还没出,不再端着便开口了:“小字没什么深意,父王盼我闲适一生,便给我取了,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那高紫音还要开口,身边人看见了怀肃,忙拉住了她衣袖示意,众人对司礼监中人向来没有不敬的,怀肃垮着脸,冷冷地开口:“今日不巧,掌印大人受贵妃殿下之命,接河间郡主入宫作伴,这鉴诗,等下回吧。” 荀鹊起身面向高紫音行了辞礼,怀肃恭敬等在荀鹊身侧,众人眼中这河间郡主不卑不亢便随那卫掌印亲信走了,显得高紫音方才无理取闹一般,灵欢冷不丁地吐出一句:“紫音姐姐又何必这般自讨没趣?”说完也朝荀鹊那边走了,气得高紫音立在原地绞了帕子。 卫与偕闭着眼睛,端坐在马车里,荀鹊撩开车帘进来时,对上那一双闪烁着期待的眼睛,看得她也染上开心。 灵欢奔着马车去时,怀肃移了一步挡在车前:“大人给灵欢小姐安排了马车,就在后头。”灵欢悻悻缩回脚,脸上的娃娃笑看着有些勉强:“兄长费心。” 荀鹊接过了卫与偕递来的暖炉,只他二人在马车中,荀鹊盘了腿就坐在马车铺的厚毯上:“你倒老是将我当个孩子照顾,若我哥哥还在……” 卫与偕不置可否,眼睛也未从荀鹊身上离开:“我只遗憾如今没了个完整身子,不然就是逆了陛下,也会娶你过门。” 荀鹊乍一听愣住了,心中无奈笑笑:“你倒胆大。” 卫与偕挪了身子,与荀鹊坐得肩靠肩:“万幸小将军如从前一般热烈似火,我还有机会好好照顾你。” 荀鹊不接话茬:“我本不知所救皇家子,为何非要让我知道。” “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卫与偕认真地看着荀鹊的眼睛,“郡主殿下放心,有我在,这陪梁你横着走又何妨?” 6 夜宴 荀鹊转头,她定定看着卫与偕,心中想着小将军到底已经不是小宦官心里那般光明磊落的模样了,马车适时停下,香附得了荀愿久旨意早早候在宫门,此时撩开车帘,伸手扶荀鹊下来,荀鹊顺势下了马车,卫与偕一番坦坦荡荡的深情,实在叫她有些招架不住。 晌午日头正足,将近的春日,阳光也好,照得人浑身暖融融的。 燕帝勤政,小贵妃这几日去太和殿,一陪就是一整日,如今不同于在王府那段时日,头上也没了念叨规矩的长辈,司礼监在宫中把持着,前朝探听不到后宫一点风声,无人敢说小贵妃有什么不是。 卫与偕将荀鹊送到了钟粹宫门才领着灵欢离开,一路上没避着一个宫人,明目张胆地昭告,荀鹊就是他们司礼监头头看重的人,叫荀鹊心下无奈,那只事多的老狐狸又要开始害怕她与这掌印联合起来了。 一时懒得多想,荀鹊进了妹妹寝宫,不必再端着,就几乎想躺下。 小贵妃眉眼弯弯的,看得出在宫中日子过得顺心滋润,“姐姐惯会躲懒的,也不说在那诗会上多待些时间,倒是瞧瞧有没有合眼缘的,妹妹做主赐给姐姐呀。” 荀鹊看这凑过来瞎晃的脑袋,伸一根食指戳了回去:“我看贵妃殿下安生待在宫中享福就好啦。” 小贵妃也不耍脾气,兴致勃勃地要给姐姐挑衣裳,“今日晚宴世家贵胄都要来,姐姐这一身也太素了些。” 荀鹊一阵哀叫:“先用膳,先用膳。” 聊若傍晚来时,见荀鹊在矮榻上翻来覆去的,荀愿久笑得明媚,丢下一件嫩黄色浮光锦披袄裙:“姐姐快换,最后一件了,就这件好不好。” 聊若一时心有余悸,想着自己关门速度够快,钟粹宫早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司礼监接驾,到时候守规矩的闺秀装不下去了,小姐还要推诿到她身上。 卫与偕早几年便不做侍奉在燕帝身侧的秉笔太监了,此刻坐在保和殿堂下臣工之首,没费心关注着燕帝几人与那北潼太子的寒暄,倒是不着痕迹往殿门前看了又看。 荀鹊推不掉妹妹盛情,给她打扮得一身华贵,她步子端庄,头上戴的八角玉冠缀了八条珍珠流苏,随她进来时轻轻摆动。 荀愿久一身贵妃宫装,厚重深沉些,倒与她那张不带岁月痕迹的脸,配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随着那句细长的,贵妃殿下到,河间郡主到,在场众人窸窸窣窣地起身行礼。 小贵妃施施然上前坐到了燕帝身边,只荀鹊稍稍欠了个身,就当是回礼,礼毕坐到了妹妹下首,眼眸不动,更不去打量已到的外邦北潼太子,亦或是没怎么遮掩视线的掌印大人。 可姐妹二人出现算不上低调,北潼太子没对这小贵妃有什么想法,却死死盯上了这位贵妃之姊,冬衣下,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他本就是要娶位公主,想来换成一位郡主更不是什么难事。 北潼太子朝昭关王举了举酒杯,转着眼珠子盘算:“昭关王殿下可知,陪梁这位河间郡主殿下,是否婚配?” 他话说的不轻,上首燕帝与小贵妃均听见了,小贵妃霎时看向燕帝,燕帝却摩挲着手中酒杯未作回应。 昭关王礼貌的笑维持得有些勉强,对着北潼太子回举了酒杯:“郡主体弱,在山林间养病多年,几日前才回到京中,想来是还未婚配。”边说边看向了荀鹊,她这般得体柔和,看上去做北潼太子妃再合适不过。 燕帝听见他这十四弟的选择便立马开了口:“太子,朕这位贵妃,好不容易将河间郡主盼回京中团聚,朕若是准了,贵妃殿下与朕怄气可怎么办。” 这话说的小贵妃红了脸,北潼太子爽朗大笑:“小王如何敢搅得陪梁陛下家宅不宁,此联姻事但凭陪梁陛下安排。” 荀鹊猜得到这外邦太子看看她又笑又失礼是想干什么,不由得嫌弃妹妹笨的想不到这点,还非得让她出出风头,她端坐在那,安静地看着殿中歌舞,直到灵欢捧了个精致香炉在她身边坐下。 “郡主姐姐!”灵欢的小圆脸又笑了起来,暖和的保和殿中,她那小圆脸红扑扑的,“这是兄长给我的,说是北潼送来的贡品呢!” 荀鹊伸手接过那香炉,挥手轻嗅了两下,不着痕迹地拿远了些,一家子心眼多,这小妮子不知道整个上头香来,是憋着什么坏。 聊若侍候在荀鹊后面,正怀疑着那香炉,突然被人轻拍了肩膀,先是一惊这人的功夫深,再回头见是怀肃,“大人说,家教不严,让郡主殿下见笑,还请姑娘为郡主殿下换方帕子。” 递来的是一方与荀鹊身上一般无二的帕子,聊若自诩面上从容,嗯了一声就接了帕子。 对面卫与偕面色不改,看着灵欢好似逗得荀鹊掩唇发笑,手上拿的已是他换去的那方帕子,一边懊恼自己叫她看了笑话,一边注意着怀肃没退下,又继续到他身边来。 “大人,聊若姑娘并非泛泛之辈,”怀肃在卫与偕身边,外人看着两人面无表情的,正常的不能再正常,“她气息轻,遇事镇静反应快,武功绝不在我之下。” 卫与偕为自己斟了酒,端起酒杯看着:“知道了,将灵欢送信给北潼太子的人做了,换个人去,办的漂亮些。” 怀肃领命去办,而聊若自打怀肃来后,也寻了个由头去外殿找到明祈,叫他盯着自家小姐一出殿门便跟上去。 荀鹊坐了一刻开始扶额,灵欢眼中闪烁着真诚的急迫:“郡主姐姐可是身体不适,欢儿扶郡主姐姐去御花园歇歇吧。” 荀鹊甩甩头,胡乱应了一声,便就着灵欢的手起身往外走,卫与偕笑眼看着对面郡主的表演,自顾自饮了杯酒。 堂上昭关王与北潼太子又一同看见这边骚动,燕帝注视着昭关王微微前倾的身体,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小贵妃的手仿佛无意捏了捏。 北潼太子自己的下人悄悄上前,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北潼太子便立马起身:“陪梁陛下,小王不胜酒力,这便出去透口气。” 燕帝语调听着随和又不失威严,开玩笑似的:“太子可别这一躲酒,便不回来了。” 北潼太子一听,又哈哈哈的笑:“小王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昭关王见此就要起身,燕帝突然开了口:“十四弟。”他举了酒杯,又喊了昌黎王,“你们五哥偏在家里捣鼓草药,今日就你们兄弟陪朕喝一杯。” 昌黎王仿佛受宠若惊,先回了燕帝,昭关王顿了顿也即刻跟上,再要起身,燕帝又说:“如今太平了,十弟与十四弟,身边也该找个知心人了,若有心仪的,朕请贵妃给你们说亲去。” 小贵妃在一旁给燕帝布菜,挑的全是燕帝爱吃的,偷偷布了一遍又一遍:“臣妾随时恭候王爷好消息,定将这事,给陛下办的妥妥的。” 昭关王并不迟钝,看得出燕帝是不愿他离席,或是不愿他关心荀鹊,再扫一眼见荀鹊那里,聊若也跟着不见踪影,心就放下一半,只是没心思遮掩,频频望向殿门,看得燕帝心下皱紧了眉。 灵欢扶着荀鹊走到御花园中的湖边,试探着在一边低喊:“郡主姐姐?河间郡主?” 聊若远远避着,未叫灵欢发现,荀鹊垂着头,透过胡乱散下的发丝,能看见灵欢面上藏不住的病态欣喜,“河间郡主既能让卫掌印如此温柔相待,想来也是我那义兄心尖上的人了。” 她缓缓绕到荀鹊背后,勾着手指理了理荀鹊发丝,低下去的女声散发着疯狂:“那就让他也尝尝,什么是失去挚爱的滋味!” 灵欢猛地一推,荀鹊暗叫不好,她还以为这地方灌木丛生的,哪里会蹿出一个北潼太子,谁知道灵欢也不弯弯绕,上来就推湖里,可是她不会凫水,这下还得呛上几口。 灵欢正欲转身尽快躲开,寻个隐蔽地方盯着北潼太子过来再走,可她一转身还未看清面前有谁,便被推下了湖,伴随着一声女声:“来人呐!灵欢公主落水啦!” 与此同时,明祈从湖边一侧灌木后冲出,脚勾着矮树桩,单手拽住荀鹊的一只胳膊,将她捞起,聊若不知从哪变出来的雪白狐皮大氅,就将有些发抖的荀鹊罩住了。 春寒料峭,也未再管这湖中事,明祈背上荀鹊就往钟粹宫跑,聊若在后头替他们收拾着脚印痕迹。 “陛下!”卫与偕手中酒杯一滞,抬眼看了来报信的是怀肃的人,慢腾腾地站起来了。 “陛下!北潼太子与……与灵欢公主落水了!” 一言惊四座,卫与偕听那公主两个字倒是挺满意的,随即朝燕帝拱了手:“陛下,臣这就去看看。” 燕帝点了头,卫与偕走出殿门之际,正听见殿内昭关王急切问道:“河间郡主呢?河间郡主有没有事?” 听得卫与偕暗暗问候昭关王,脚下步子愈发加快。 7 家仇 要说这北潼太子,自家下人明明报的是河间郡主御花园湖边相约一叙,莫名其妙地听见有人落水,又好似快步走到湖边时,中了邪没站住一般,一下子落了水。 被这还未回暖的春水冻得脑子都有些迷蒙,耳朵突然抓住了公主两个字,再愣一瞬便将扑腾的那女子救上了岸。 仔细看了怀里是个小圆脸的姑娘,春日晚风吹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里却好像有淬了毒的亮光一样,倒叫北潼太子惊喜稀罕起来。 司礼监众人均佩刀举着火把,随着整齐的脚步声,将这湖边两人围了一圈,灵欢在北潼太子怀里抬头,对上卫与偕没什么情绪的一双眼,半晌未发一言,如倔强小兽一般垂下了头。 “来人,”卫与偕火光中开口,冷冰冰的嗓音引得灵欢战栗一下,“好生送北潼太子与灵欢公主含章殿更衣。” 北潼太子眼中卫与偕冰冷得像具尸体,怀肃在一边应声,挥手便有人上前扶起两人,心里却觉得这般卫掌印才正常些。 “灵欢公主婢女无力护主,杖毙。”卫与偕一字一落地说给灵欢听,言毕转身走了,灵欢听得小圆脸没了光彩,嘴唇都渐渐白了,叫北潼太子第一回见识到这位陪梁的卫掌印大人,传言心狠手辣还是有迹可循。 好好一场夜宴就这么散了,保和殿小贵妃听说姐姐出事,急急与燕帝告了退,动作上还勉强维持着贵妃仪态,心里飞也似的回了钟粹宫。 燕帝见着小贵妃的裙摆消失在殿门,殿中只剩下他们兄弟三人,昌黎王见燕帝久久不动,试探着起身:“陛下,臣弟先行告退。” 燕帝嗯了一声,却在昭关王起身时又叫住了他,昌黎王闻声一顿,并未停下转身,心下想着还是不掺和燕帝与十四弟的恩怨好。 昭关王起身对燕帝作揖,恭立不动等着燕帝说话,他大概能猜到燕帝是不愿意皇家人与河间王府有什么姻亲,可这么多年也没想透彻是为什么,只好想着若燕帝说的不明不白,他便当做听不懂好了。 “十四弟,”燕帝突然丢下了手中摆弄的玉勺,掉落碗中清脆得叮啷响,他死死盯着昭关王对着他的头顶,“昭关王妃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昭关王没了动作,也许不知该做什么反应,许久才回了话:“臣弟谨遵圣旨。” 小贵妃急急忙忙回钟粹宫,见到荀鹊时已看她在太医瞩目下,小口小口饮着风寒汤,聊若侧坐榻上给她绞干头发,而殿中居然还坐着卫与偕,盯着聊若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满殿的参见贵妃殿下之声,小贵妃身上的披风也没来得及解下,坐在榻边拉上姐姐的手:“姐姐若是有什么事,我要恨死自己一辈子。” 荀鹊失笑,抬起手掖了掖小贵妃跑乱的碎发:“姐姐有你护着,怎么会有事?” 小贵妃不说话,只抓了姐姐的手,转头见地上那太医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免礼免礼。河间郡主可有什么大碍?” 那太医院判颤颤巍巍直起身子:“殿下放心,郡主殿下只是寒气入体,好好养个两日便好了。” “开的方子温和些。”卫与偕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吓得老院判连连称是。 小贵妃对着姐姐笑起来:“万幸万幸,姐姐一定会没事的。” “陛下驾到——”卫与偕闻声眉头一皱,他没想到燕帝来得这么快。 燕帝迈着大步进来,小贵妃起身给燕帝要行礼,燕帝跨上一步趁她没跪扶了起来,榻上荀鹊看见这幕会心笑了,很快反应过来准备装样子行礼等燕帝叫停。 “河间郡主免礼。”荀鹊满意拉回了锦被:“臣女谢陛下。” 燕帝眼里却只有小贵妃似的,都没有管行礼告退的卫与偕,拉着她的手坐在桌前,还拍了拍:“黎应,去传膳。”情意绵绵看着小贵妃:“方才宴上拘谨,现在再用些,晚上饿坏了,叫朕心疼。” 荀鹊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瞥见小贵妃红彤彤的脸蛋,“陛下,”要听她嗔怪,“陛下怎么这个样子,姐姐还生着病呢。” 燕帝眼含柔情,闻言笑了笑:“香附,去将钟粹宫西配殿收拾收拾,河间郡主便在宫中住上几日,也好陪陪贵妃。” 荀鹊倒是不想待在这打扰帝妃二人,再一想这老狐狸都亲自来留人了,乖巧地应下:“臣女遵旨。” 然而荀鹊本是待不住的,说是养病,小贵妃见天的盯着她,荀鹊嫌弃妹妹唠叨,第三日就已经张罗着出钟粹宫走走,领着聊若,本是想找个机会见燕帝一面,听听他有什么新指示,一走却在那落水湖边巧遇了灵欢。 如今她穿着打扮、宫人侍卫皆按照公主配置,身后头还跟了一位嬷嬷教导礼仪,荀鹊听聊若说,那位嬷嬷是卫与偕要求才去的,实则是监视着灵欢一切动作。 “嬷嬷,”灵欢远远看见了荀鹊,“本宫想同河间郡主单独说说话。”她举止一点不娇纵,那嬷嬷看向了荀鹊,卫掌印交代了,不必事事顺着灵欢,但要给他仔细着河间郡主。 荀鹊被这嬷嬷看的莫名其妙,她听见灵欢的话,想着如今这位公主也是命令得动人的,便叫聊若退远了些,那嬷嬷见此也领人退后了些。 荀鹊对着这自己一手挑的公主,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公主殿下。” 灵欢却没搭理她,仿佛刻意落她脸面,双手摸上了湖边的栏杆,小圆脸瘦削了些,眼睛没什么神采,此刻看向了远方,荀鹊静了半晌,也不惯着她,自己便起身了,蓦地听见灵欢笑声破碎,看着有些癫狂,她稍稍离远了些:“公主殿下何以发笑。” 灵欢注意到她退后的脚步,扯了扯唇角:“我笑这世间有你这般纯良之人,不知道会遭多少人骗。” 荀鹊幽幽笑了:“公主殿下谬赞。” “荀清川。”灵欢定定地看着她,眼珠子也快给瞪出来了,“你还有荀愿久,甚至还有了我那位义兄,可我只有义父了啊。” 灵欢情绪激动,她猛地抓住了荀鹊的手腕,聊若一见到灵欢有动作便冲了过来,动静一闹那嬷嬷也立马叫人上去架开灵欢。 荀鹊想翻白眼到底给忍住了,扶着疼了一下的手腕,灵欢咯咯咯的笑,笑得渗人:“你难道不知道父亲被害的滋味吗?你不知道吗!” 听到这句荀鹊蹙眉了,胞兄替她挡刀殒命,父亲带伤替她对上卫临忠不敌而死,这是她永远无法逾越的痛,是她的罪过。 荀鹊眼睁睁看着灵欢被司礼监中人拖走,好似她四年前重伤倒地,眼睁睁看着父兄轰然倒下,她记得父兄离府前,她笑得狡黠,她说她保证不去宫中添乱,可她去了,父兄最后没了。 这一日荀鹊久立御花园的湖边而未动,聊若陪在一旁,试探着开口:“小姐,下面找到了从前伺候前太子外室的婢女,说那外室之子有两同龄玩伴,确实有机会能逃出来。” 荀鹊应了一声,也看向了远方:“你说我父王我大哥看我如今这般,会怎么想?” 聊若不知如何安慰自家小姐,思索半天才憋出一句:“河间王与世子见到小姐做了终月,应当很是欣慰吧。” 荀鹊笑了一声:“可他们天天叫我把长枪收起来,把匕首放下来。” 聊若鲜少打断了她:“小姐还要保护妹妹呢,河间王与世子更愿意看着小姐好好活着,小姐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他们一定很开心。” 荀鹊没说话,她自在终月山醒来,遇上了燕帝亲临,她甚至没想过燕帝那段时日去终月山见她一面会有多艰难,一心复仇杀卫临忠,很少再伤春悲秋过了。 回京不到半月,倒还是被这一家子折磨起来,荀鹊苦笑,不再看向远方,只盯着脚下的游鱼,看上去很是惬意。 北潼太子没在陪梁多待,一来北潼传信说他们的陛下身体有了问题,二来他已经弄到了位公主回去,久居别国京都,于两国都不算什么美事。 灵欢含章殿出嫁那日,小贵妃按制领了宫中就那么两三个嫔妃前来,因着荀鹊还在宫中,便一同来了。 灵欢一身嫁衣,满殿的红,认命一般梳好了妆,满头的发饰随着她一步一动,送嫁的女眷见时辰差不多了先后退出了含章殿,荀鹊走在最后被灵欢叫住。 “河间郡主,”荀鹊还没来得及转身,灵欢就如阿飘一般停在了她身后,“我好歹知道是谁背叛义父,你呢?本宫且祝你,此生稳坐在我们这位陛下施舍的爵位上吧。” 说完绕开她先一步出了含章殿,荀鹊视线却无法离开她了,灵欢个子不高,此刻背影看着,好似能撑起那繁复的正红嫁衣,于她而言,卫临忠的无恶不作一点也没尝到,那个贼阉全部的良心都放在这个义女身上了。 荀鹊跨出含章殿门,微微侧头低语:“聊若递信,我要见陛下。” 8 仁政 养病也久了,灵欢也走了,荀鹊没打算继续留在宫里,毕竟终月多事,还是回河间王府不必日日小心谨慎着。 河间郡主要离宫的消息一出,卫与偕掐着点来送荀鹊,荀鹊见到他立在钟粹宫前就挺开心的,也许是因为她见过卫与偕在府中利落斩杀那两个递消息给北潼的,又对她笑得反常的温柔可爱,老是叫她如沐春风一般。 可是灵欢的话久久回荡在耳边,她说她连仇人都不知道是谁。 “郡主想什么呢?”卫与偕不知何时弯腰凑到了她耳边,话落还歪着头看着她的眼睛,真真惊得荀鹊后退一步。 “掌印大人自重。”荀鹊语调玩笑,只周围宫人不少,她不好彻底放开来,“清川这就出宫去了。” 可卫掌印算准了他的小将军要端着大家闺秀,继而死皮赖脸地跟了上去,叫司礼监众人惊掉了下巴还得自己合上。 卫与偕与荀鹊并排走着,直说要走到二宫门给荀鹊送上马车才肯离开,荀鹊无奈,面上笑得得体又温婉。 “掌印大人……”“好生生分。”卫与偕又打断了她的话头,那语气听得荀鹊都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欺负他了,本要上马车的动作又被迫给停了下来。 卫掌印要同河间郡主说话,司礼监无人敢稍加阻拦,怀肃都没动,更无人敢动了。 卫与偕又微微弯了腰,凑到郡主耳边:“其实我这名字是我自己要来的,你听着好不好听?你叫一叫?” 荀鹊却没搭理他,好似被调戏的良家妇女,躲开他就上了马车,卫与偕原地苦笑,司礼监众人只当自己忽然犯了眼疾,荀鹊撩开车窗帘子时,见他仿佛被抛弃的小狗,眼角都耷拉下来。 “卫与偕。”她开口了。 于是有些掌印的脸都亮了,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也不在意郡主迅速喊完迅速就放的帘子,听着她低低催促明祈快走,好像害怕他还要做出什么惊天大事一样。 那一声也不算轻,司礼监众人只好垂手恭立,大家一起装聋,马车不知走了多远,卫掌印终于板回了脸,想起来带司礼监众人回去做事了。 燕帝龙椅上的小黑猫不知怎的,忽然跃了下去,闲庭信步地朝寝宫迈去,燕帝瞥了一眼,没顾一句话还没写完,放下了朱批:“黎应,出去若是碰到贵妃,你送她回去,就说朕即刻就来。” 黎应拱手退下,春日回暖,燕帝见到荀鹊坐在了案边,本应披在身上的披风,此刻坐在了她身下,正伸手够着一块枣泥山药糕。 荀鹊瞄到燕帝过来,先犹豫了一瞬,手上这块糕现在吃不吃,她看了眼燕帝脚下的步子离她还有点距离,飞快地咬了一口,满足得嗯了一声。 “北潼狼子野心,陛下不得不防。”燕帝坐到她对面,她咽了咽就开口,“臣知陛下好战,但国朝需留存根本,毒瘤已除,陛下该给陪梁一个喘息的机会。” 燕帝倒了杯茶,好似不在意地笑笑:“你怎知我想打下北潼。” 荀鹊忍住翻个白眼,放下了糕点:“您派镇朔将军去送亲,人家北潼也不是傻的,怎会真的让他看见什么布防机密。” 燕帝手中茶碗盖拨弄着茶叶,茶水看不清成了什么颜色,他没抬眼看荀鹊,“你想怎么做?” “安抚议和,缩边防守。” 燕帝闻言皱紧了眉,眼神如鹰鸷盯上了荀鹊:“你教我割地?” 荀鹊笑了:“怎么会。只是说暂且停战,承认如今边境划分,若北潼来犯,就派兵驱逐,遇上过分的就抓,不杀,厚待北潼降将。” 她见燕帝沉默,悠悠伸手又拿了块糕点:“此举虽有损国威,但于边境百姓有利,咱们在京中手不够长,总还得尽力护着他们。” 燕帝摇了摇茶碗,轻嗯了一声:“我以为你要见我是为了灵欢说的话。” 荀鹊顿住,手中咬了一半的糕点也放下了,又听见燕帝接着说:“怎么样?被自己选的和亲公主算计上了,她倒凑巧冤有头债有主。” 荀鹊听他语气幸灾乐祸,一时没忍住嗤笑一声:“切,陛下倒是摘得干干净净,不过我父王之事,若是真与掌印大人有关,臣希望陛下少插手。” 她转头直视龙颜,一字一落地说:“臣不会手下留情。” 燕帝默了,很快又好似全然不在意地笑笑:“准了准了,你快走吧,一会愿久该来太和殿了。” 荀鹊呵呵笑了两声,站起身不忘拿回那吃了一半的糕点,她希望老狐狸对妹妹一直如此,希望妹妹才是那个永远纯良之人。 河间王府一片片的山茱萸开花了,荀鹊见到亭中棋盘边坐着芝兰玉树的公子,惊喜笑道:“广舒,你来啦。” 昭关王温和笑了,侧身露出永安酒楼的糕点,荀鹊眼眸一亮,提着裙子嗖嗖跑了过去,素手小心翼翼地打开精美盒子,赫然都是她爱吃的。 聊若立在一边,先拿帕子给荀鹊擦了擦手:“要说还是昭关王爷了解我们郡主呢。” 昭关王听得开心,荀鹊却实在叫那枣泥山药糕吃得有点撑,也没急着吃,摆弄摆弄先聊了起来:“我妹妹说陛下要给昌黎王爷和广舒选妃了,广舒可是有哪家心仪女子了?嘿嘿,同我说说是哪家小美人。” 昭关王维持着笑容,浑不在意似的:“清川乐得清闲,我看得先请贵妃殿下给自家姐姐找个归宿,小叔子又急什么。” 荀鹊连连摆手:“你可别想拿我做挡箭牌,在终月山那几个小师妹前做戏还不够,回了京都还要压榨我,不要不要。” 昭关王笑得意味深长,抬手理了理荀鹊被风吹乱的发丝:“若我说我没有做戏呢?清川可愿做我的昭关王妃?”哪怕陛下不同意,只要你说愿意,我一定护你周全。 荀鹊傻了,艰难地咽下口中的糕点,抬头对上了昭关王十分真挚的眼睛,却实在不知道怎么去答他的话,她从未想过嫁入皇家,故而从未想过什么昭关王妃。 河间王府静悄悄的,聊若站在一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半晌昭关王好似得逞一般笑一笑:“不逗你了,我们清川一会要害怕得不理我了。” 荀鹊摸摸鼻子,是她太迟钝,潜意识里因着自己从不考虑昭关王,就从未想过昭关王是否中意自己。 “我看是陛下非要同你演个隔阂极深的大戏,叫你闲的没什么事做。”荀鹊如往常一般,冲着昭关王张牙舞爪,“广舒,不如你把我从前那柄梅花枪找回来,就当是给我耍着玩玩。” “不行。”昭关王甚至想都没想,“师祖说过,清川小妮子啊,这辈子休想再习武,你得好好听师祖的话。” 荀鹊撅撅嘴,好像小老虎蔫了下来,吃手中的糕点都没那么香了,昭关王说与她下棋,她哀嚎肯定下不过他,最终静太妃遣人来把儿子叫走了,说的是问问儿子娶妻之事,荀鹊照例笑得幸灾乐祸。 河间王府如往常一般平静,整个王府全是荀鹊从终月带来的人,人人侍弄花草之时,也注意着身边是否要落下一只终月传信用的岩鸽,然后立马交给高上一等的管事。 荀鹊窝在书房烧上暖暖的地龙,聊若和明祈如在终月山一般,分坐一边替她筛着下面人传上来的消息,明祈一份份递上边境军情,终于没忍住说话:“西边有了北潼这个先例,如今越发的猖狂,小姐当真劝陛下不打吗?” “拿什么打呀,”荀鹊宫中清闲多日,成堆的事务没处理,压根不抬头,“不如你回山,偷点师祖的私库钱回来,打仗也好,填税也罢,有银子就行。” 明祈嗯嗯啊啊当做没听见,继续整理自己案上一摊纸张了,从荀鹊给他在师祖剑阁里偷了把剑,师祖见他都跟防贼一样。 荀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纸堆里抬起了头:“明祈,地方上的事你先不用管了,当年从起兵到我在终月山醒来所有的事我都不愿细查,现在你亲自去,所有的事事无巨细,一条一条给我查好。” 说完低下了头,明祈眸光闪了闪:“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荀鹊却没再抬头,沉浸在一摞摞的书信中。 燕帝五日一朝,常常朝后留卫与偕一同批复奏折,就好像还是从前卫与偕在他身边做秉笔太监一样。 这日卫与偕提了食盒进来的,燕帝抬眼便说:“愿久怎么没进来?” 卫与偕小心放下,让黎应将里面汤羹给燕帝摆出来,“贵妃殿下派香附来的,说这几日贵妃不愿动弹,喜欢在小厨房里一待就是一天。” 燕帝放下朱批,兴致勃勃拾起玉勺:“这是愿久亲自做的?朕趁热喝。” 卫与偕眼观鼻鼻观心,这时候的燕帝就跟小孩子似的,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好像写着朕老婆给朕做好吃的了。 一小盅汤没多少,燕帝很快又捡起朱批:“朕看过你上的奏折,怎么忽然想到要设立巡抚?” 9 聚会 卫与偕在案边拱手低头:“陛下,恕臣直言,军政贪墨,远比陛下想象中严重,国朝此时经不住再来一场大战的消耗了。” 燕帝带着些赞许,目光落在卫与偕身上:“你倒真是个宝,司礼监抑制了臣僚权利,再设巡抚越过三司,只这一来,朕是要愈加忙活了。” 卫与偕又弯了身子:“陛下定要保重身体,往日余毒不可掉以轻心。” 燕帝摆摆手:“不说这个,朕知道你早察觉了终月存在,从前她主留,你主杀,从未一致过,今日这头一回,你们都叫朕别打了。” “既然你也不主战,为何非要叫朕重新启用宁氏母族。” 卫与偕能猜到燕帝此时恐怕面色不虞,他也没急着谢罪,只是和平常臣子一般,规规矩矩地回:“先皇后殿下为母族背叛陛下已自戕,宁家有罪,但宁老将军威名在外,这名声不用白不用,听闻这宁护自小文成武略,好用便用,若是不好用,下去陪陪他长姐吧。” 燕帝半晌没出声,卫与偕也不害怕,就听见笑了一声:“诡辩。”燕帝挥手叫人收走了汤盅,“宁护若有什么问题,你自己收拾烂摊子。” 卫与偕有些好笑,压了压嘴角:“谨遵陛下圣旨。” 燕帝看着他告退,刚拿起的朱批在砚台上转了又转,这卫与偕自荀鹊回京是愈发没了棱角,从前那番锐利怕是看不到了,就是不知,究竟好事坏事。 利用那元帝名将扫平八方的名声,吓唬北潼日日落于即将被名将长孙兵临城下的恐惧焦虑中,让镇朔将军宁护送亲,荀鹊没怎么想就说是卫与偕的主意,贼心眼忒多。 荀鹊耐心答着聊若疑惑,前几日日理万机的像燕帝一般,好不容易闲下来些,荀鹊终于有机会去荡荡从前昭关王和大哥一同给她造的高架秋千,她叫明祈送她上去,吹吹渐暖的春风,好生惬意。 后来明祈忽然轻功上去给她接下来了,聊若拿帕子给她擦擦额上的汗,说是宁安乐来了,那个镇朔将军宁护的胞妹。 荀鹊仔细回忆,妹妹从前在外游玩回来,说过这个宁安乐小姐,人家是真真的绝世美人,又温婉可人,她忙把为了荡秋千方便,随意挽起来的袖子放下,聊若心里念叨着不省心替她整理。 荀鹊想着宁安乐定是与她装的闺秀差大不多,语调嘤咛,走路时步步生莲,叫人想要护在手心里。 于是一身红衣的宁安乐来了,她捧了个精美盒子,荀鹊眼中仿佛一团火烧了过来,宁安乐自来熟得欠了欠身,行了个不完美的礼,将手中盒子递给了聊若。 “河间郡主万安。”她笑时脸颊上有两个小梨涡露出来,“这是南边新织的云锦,我见郡主几次都穿嫩黄,便做主挑了嫩黄的一匹做了春衫送过来。” 荀鹊温温柔柔地欠了身,心下实在错愕,面上又与第一次见京中人一样:“宁家妹妹客气了,只是我与宁家妹妹也没什么交集,可是有什么需我帮忙的吗?” 宁安乐也没急着拉荀鹊坐下,转了身示意自家的婢女去同聊若说说话,那婢女揣着自家小姐给聊若准备的见面礼也去了。 “家兄赋闲已久,这次去送亲灵欢公主,来宣旨的大人说是郡主向卫掌印提的,卫掌印才想起家兄可用。”宁安乐从没怀疑过说这话的司礼监小太监,在她印象里司礼监怎么敢说有关卫掌印的假话,此刻脸上洋溢着感激。 可是荀鹊一头雾水,好好的卫与偕卖她个人情做什么,这镇朔将军府不复荣光,是燕帝有想法重启宁家? 宁安乐见荀鹊没答话,转身瞄了瞄聊若手中的锦盒:“不若郡主看看这春衫可得心意吧?” 荀鹊反应一瞬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勾,莲步轻移打开了锦盒,将那嫩黄云锦取了出来,此刻阳光正好,衣衫做得在阳光映射下莹莹发亮,对照宁安乐自己身上的实在精美。 荀鹊温婉笑了,转身递给了聊若:“真好看,宁家妹妹真有眼光。” 宁安乐不经夸似的,笑得有些羞涩,荀鹊还没再说话,下人来报说昭关王来了,在前厅等着呢。 宁安乐听到昭关王的名字,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却没提先告辞的话,荀鹊脑中转了一转,就说请宁安乐一起去前厅坐坐,她也答应了。 昭关王给荀鹊带了盏水晶灯来,正摆弄着,瞥见荀鹊过来也没起身:“清川来看看,你不就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玩意儿吗。” 荀鹊没答话,想说广舒收敛点,她怕他再不抬头看看她身后有人,要继续说出什么没人你装什么的话。 宁安乐却先开口了,正经人家里显得有些没规矩:“臣女镇朔将军嫡妹,见过昭关王爷。” 荀鹊松一口气,昭关王抬了头,手上也停了下来:“有客人呀,不必多礼。” “宁家妹妹同我一同看看这水晶灯,”荀鹊招呼着宁安乐,她凑到人家耳边,“我与昭关王算是同门师兄妹,其实他好相处的很。” 昭关王笑了声,他在终月山不像荀鹊身体不允许,还是有些功夫在身的:“说我什么坏话呢,快看好不好看。” 荀鹊笑不露齿,拉上全然不似方才洒脱的宁安乐去看那灯,做工十分精巧,这外面日头照进来,好像散发七彩的光芒。 宁安乐正惊叹真好看,外面忽然响起没什么温度的声音:“王府今日好热闹,郡主殿下看什么呢?” 卫与偕远远看见厅里三人挨个靠着,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就是觉得昭关王爷离河间郡主未免太近了。 荀鹊给吓一跳,下意识看向明祈,见他也一副傻了吧唧的样,就知道卫与偕多半是翻进来的,昭关王倒没怎么不适,冲卫与偕拱拱手算是问好,就是宁安乐小凤凰变鹌鹑一样,欠身欠的特别标准,还说了见过卫掌印。 荀鹊温柔点点头,看着卫与偕走到她身边,嘴里说我也看看,倒是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她与昭关王,荀鹊没那么迟钝,偷偷笑了笑。 昭关王注意到却皱了眉,他知道卫与偕是真的心狠手辣,也是真的笑里藏刀,他在河间王府如此殷勤和蔼,这又是要做什么,清川又是何时与他熟络的。 荀鹊主动开了口,还招手让人上茶:“是昭关王爷知道清川喜欢,送来的水晶灯,掌印大人看,是真的好看。” 卫与偕去看了,心里数落着这玻璃做的小玩意儿不过金玉其外罢了,正别扭着听见荀鹊让聊若上岘春茶来,忽然又有些小雀跃:“昭关王爷有心了,这灯真真好看。” 昭关王十分客气疏远,边说边坐了下来:“卫掌印谬赞了,不过普通灯具罢了,还得是清川喜欢才好看。” 宁安乐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荀鹊觉着气氛尴尬,可再过一会王府中必然有岩鸽要落,在场之人尤其卫与偕,还不得是个最多疑的。 “永安酒楼出了新菜色,”荀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今日人多,不若清川做东,咱们去尝尝鲜?” 昭关王笑了一声:“本王如今正闲散着,就等清川相邀,就是不知卫掌印公事一向繁忙,陛下,放不放人啊。” 卫与偕浅浅抿了一口岘春茶,那嘴角维持的弧度都跟荀鹊一样:“陛下令我出宫办点事,可这一顿饭的时间一样是有的。” 昭关王转了转茶碗盖:“是,可千万别耽误卫掌印做事了。” 荀鹊现在是有些后悔了,他们雅间坐着,宁安乐是决计不敢坐在卫与偕身边,昭关王与卫与偕又早早分坐一侧,于是宁安乐硬着头皮也去昭关王身边坐下了,掌印大人见了很满意,对宁安乐也好像柔和了些。 这种诡异的食不言寝不语氛围,持续到卫与偕和昭关王同时给荀鹊夹了一筷子新菜样,荀鹊是真真后悔了,昭关王没来得及说上话,卫与偕眼里浸了蜜一样看着身边的小将军:“不是说想尝尝新鲜,快看看好不好吃,好吃下次还来。” 荀鹊只好在两人注视下艰难咽下一口,只是卫与偕看见她吃的是他夹的那一小堆中的,又扬了扬眉梢:“好吃吗?” 荀鹊乖巧点了点头,转头给宁安乐夹去一筷子:“宁家妹妹尝尝,入口即化,很是不错。” 宁安乐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在卫与偕在场的任何时候,她与大多数人一样基本上就是降低再降低存在感,卫与偕只是传闻与一直在外晃悠的那张冷脸,就足够她害怕了。 酒楼小二这时候敲门进来了,扫了一眼将手中托盘放在了嫩黄衣衫小姐的面前,昭关王温和开口:“清川不是喜欢喝梅子汤,我方才叫聊若嘱咐他们要做的。” 荀鹊有些惊喜,春日才至,往年在终月山,都得到盛夏才能喝到,但她还是矜持地用玉勺舀了一小勺,喝完笑的弧度大了些:“好生爽口。” 10 男女之情 卫与偕上扬的眼角放下了,心里觉着今日这盘还是他输了,原来小将军喜欢喝梅子汤,回去叫怀肃去南边弄回来些。 “郡主,”卫与偕放下了筷子,态度谦逊又有礼,“昭关王爷,在下还有公务,便先行告退了。” 荀鹊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昭关王更是开口客气地说相送,被卫与偕象征性地劝住了,他出来时脸色没有之前好看,怀肃亦步亦趋跟在卫掌印身后,先悄悄做个哑巴。 卫与偕上了马车之后,车夫却没有直接驾车,他等得有些恼火,撩开车窗帘子想吼一句骑马在侧的怀肃,入目却是荀鹊睁着一双杏眼,正抬手准备敲他车窗架。 荀鹊见这帘子不敲自开了,偷偷没心没肺地笑着:“卫与偕,做什么帮我讨个人情?” 卫与偕实在惊喜,荀鹊出现在这,那楼上的昭关王只好独自一人吃什么梅子汤了,他难得没反应过来,痴痴地傻笑。 荀鹊看他这副模样,望了望左右,见司礼监中人都假意看向四周,她抬手磕了磕他额头:“掌印大人发什么傻?” 卫与偕嘴角翘起,下巴快要凑到车窗架上抵着的手上,无辜小鹿一样盯着荀鹊:“宁护是个有实才的,要早些给郡主姐姐多寻几个靠山。” 荀鹊微微红了脸颊,低了头叫卫与偕看不清神色:“瞎叫什么。” 卫与偕来了兴致,说着话还往前凑,好像要翻出车窗似的,荀鹊赶忙给他半推了回去:“后日休沐,明日来王府用晚膳,当我答谢你这个人情。” 卫与偕乖巧点头,也不动弹了,荀鹊见不得他这小狗崽模样,从车外把他帘子放下,提裙过去:“怀肃快走快走。” 怀肃只想当不存在,可是这下荀鹊真的走远了,他只好侧头轻声问早已重新撩开帘子的卫掌印:“大人走吗?” “回宫。”卫与偕看了眼周围好像偷偷憋笑的一众属下,咳了声又恢复了令人寒战的语调,于是大家也都笑不出来了。 楼上昭关王看着荀鹊跑出去的门口僵坐着,目光好一会儿没动过,宁安乐自然也瞥见了,心里没得什么滋味。 后来明祈独自上来了,见到就是昭关王看向他温柔转无感的眸子,和那位宁三小姐从昭关王身上收回的目光。 “清川走了吗?”昭关王状似不在意地问了。 明祈拱手作揖,态度温和:“宫里恰好来了消息,荀贵妃怀上了龙嗣,郡主殿下急着进宫才去的,这饭钱卫掌印已结了。” 他抬眼看了看昭关王的反应,见他听得认真没有动作,又接着说:“郡主殿下请王爷送送宁三小姐。” 宁安乐抬头愣住了,又飞快看向了身边的昭关王,心上人放下了玉勺,亲切又好像十分疏离地笑了,“宁三小姐见笑,本王那小师妹当她妹妹心尖宝,往日不至于把你如此丢下。” 再后来,京都中传了好一阵,不得圣眷美貌王爷带落魄世家美貌嫡女上街,还送其回府的故事。 荀鹊却常能从这段故事中回忆起卫与偕那张得逞一般的脸,那日她正踏着楼梯上楼,掌印大人突然出现在身后拉住了她的手:“贵妃殿下有孕,我带你进宫。” 在酒楼大堂噤声的氛围中,荀鹊惊得没做什么反应,由着卫与偕将她拉走,拉上了方才她站在车窗前的马车,他说:“我方才想了好些理由,却好像不够将你拉上来,贵妃殿下真叫人欣喜。” 荀鹊听了嗔笑,手抽出来反手拍了卫与偕的手背:“没规矩。” 卫与偕在她身边孩子般的笑,抬脚踹了踹车夫叫他赶紧走,就好像生怕荀鹊跑了,又或是昭关王听了消息要一起走。 小贵妃春日里日日惫懒,燕帝这下连几日见不到他的愿久来太和殿看看他,听了消息给吓住了,真以为是自己身上带了什么余毒让她沾上了,急着叫太医来诊。 小贵妃却没怎么在意,只遗憾着才与陛下美好多久,才与姐姐见了几面,紧接着听见了自己有孕的消息,心下十分欣喜。 燕帝笑得儒雅,手就放在小贵妃腹上久久不动,心里想着母妃生胞弟时他还太小,元帝其他妃嫔产子他又从未看过,宁氏难产生下死胎时,他仍在太和殿被卫临忠逼着听她一声声惨叫,“若是太疼了,咱们就不生了。” 小贵妃睁圆了眼,好像听不明白燕帝在说什么:“陛下想什么呢?到那时怎么会是说停就停的。” 燕帝不语,小贵妃娇俏地凑过脑袋去,看见了自家陛下眼底的担忧,伸手环住了燕帝的腰,脑袋还在他怀里蹭了蹭:“陛下别怕,臣妾不会有事的,臣妾还等着陪陛下岁岁年年呢。” 燕帝还没说话,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寝宫门口隐约可见有一只穿着黄锦绣花鞋的脚翘着。 荀鹊着实吓了一跳,她探了半个身子就看见妹妹在燕帝怀里呢,赶忙收回了脚,这往后一退就退到了卫与偕怀里,卫与偕更傻,只手上动作快,环住了往后的荀鹊。 这下荀鹊站不稳,周围宫人悉数发了声,就见卫与偕轻柔地给河间郡主扶起,带着她进了寝宫。 燕帝二人早收了动作,荀鹊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女参见陛下,贵妃殿下。”卫与偕也在她身边行礼。 燕帝于是面不改色地叫免礼,转头安抚一般跟小贵妃说:“你同你姐姐好好说说话,朕晚上便来钟粹宫。” 小贵妃的手背被按了按,她也乖乖点头:“陛下也要好好休息。” 走时燕帝带走了卫与偕,朝荀鹊点了点头算是给面子打招呼,等着燕帝走了,小贵妃叫退宫人,荀鹊几步上前坐到了妹妹榻上。 她仔细看了看妹妹憔悴的脸,又翻翻她露在锦被外的手掌:“可有什么难受?春日里你这手爪子怎么这么凉,我叫人烧个暖炉来。” 小贵妃反手握住了姐姐的手,明媚的笑叫荀鹊好像安心了些:“姐姐做什么这么担心,你说你们这一个两个,倒叫我这个有身孕的费心安慰了,哎呦,头疼得紧呢。” 荀鹊笑得没话讲,点着妹妹额头:“鬼灵精,母妃从前说生孩子如过鬼门关,你上点心啊。” 小贵妃忙点头:“长姐教训得是,小妹受教啦。” 荀鹊心里感慨着妹妹生活好似如此正常,又如此快速,一下子顾着她腹中龙嗣,也不敢与她闹什么,只叫香附去拿个暖炉来。 太和殿灯火通明的,白日里也点满了灯,黎应在一边替燕帝朱批,燕帝拉卫与偕来下起了棋。 “你喜欢河间郡主。”燕帝平淡地问了,饶是卫与偕也不知怎么接的好,“朕有心给你指位夫人,可朕将殉国亲王之后指给你了,天下人如何说朕。” 卫与偕沉默了,安静地落了子:“陛下多虑了,群主清心玉映,想来多得是好男儿心之所向,臣又怎么敢肖想,不过欣赏罢了。” 燕帝随即落子:“那便好,朕并非重家世之人,倘若你有了喜欢的姑娘,朕便给你指婚。” 他抬头看了看好似一心落棋的卫与偕:“这么多年不易,也该有个知冷暖的好好照顾你。” 卫与偕谢了恩,脑中是荀鹊一犟一笑,皆牵动他心,他记得他本来只是十分感激小将军,那是照在他晦暗世界里的一束光。 荀鹊是赶着宫禁出的宫,回了河间王府坐了好一会儿明祈才回来,荀鹊倒没在意,如寻常一般摸摸有只刚落下的岩鸽:“陛下又要做什么?” 明祈笑了声,自顾自倒了茶喝了口:“现在就要削藩,陛下说让我们配合司礼监,就处理他们手底下的漏网之鱼。” 荀鹊写完信笺放了岩鸽,闭上眼揉了揉眉头:“除了广舒,我们还未将那些藩王底细摸清,他这么着急做什么。”一面又新写信笺就是下令除去藩王手下异动之人。 明祈干笑两声,拉了把小凳子坐在荀鹊案边,也没避着一边研墨的聊若:“小姐上回说查的,当年是贵妃殿下十三生辰的家宴上,燕王与河间王敲定即日出兵,燕王举兵一蹴而就,宫内卫临忠后来得燕王承诺就拥护了,宫外起兵的藩王死了不少,都没掀起什么水花。” 荀鹊没什么表情,好像听得不是有关自己的事:“随王和昌黎王,可有起兵之举?” 明祈顿了声,仿佛噎了一下又回:“随王不曾,昌黎王是随咱们陛下的,小姐可还记得河间王爷身边有位姓左的副将?” 荀鹊嗯了一声:“左副将是大哥的剑法师父,出事后杳无音讯。” “那位左副将没同陛下攻入皇宫,亲自抬河间王与世子回河间王府报的丧,却致河间王妃自刎,他弃剑酗酒,终日逍遥,宫中又被卫临忠掌控,他便没了消息。” 荀鹊点头,示意他接着说,“我们查的,镇朔将军年前拜了位姓左的军师,讳左山贤,听说宁护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那左山贤收入他镇朔军中。” 11 约会 “我不记得左副将叫什么,”荀鹊听得往事不清不楚,黛眉又皱起来,“去把宁护快些弄回京,安排左山贤见我。” 聊若见她难受,起身来给她捏了捏头:“小姐真相信灵欢说的吗?”她问了,明祈也抬头看向荀鹊的反应。 荀鹊睁了眼,挥手叫聊若停下了:“我没办法接受我连自己父兄怎么死的也弄不明白。”她目光聚焦一线没再动:“给我查清楚。” “是。” 卫与偕反常地没下宫禁就回府休沐,还把怀肃也带走了,偌大个司礼监交给了黎应,一时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宫外出了什么大事,有的说黎应作为卫与偕的第二亲信到了出头的时候。 只有怀肃看着卫与偕里里外外地板着脸换衣裳,还要逼着他说出每套不同的意义,他都想回宫管着司礼监那些杂事去。 “你发的什么呆。”卫与偕的口吻却还是冷冷的,“府里不是玄色就是靛色,你跟我这么久了竟不知道去添些别样的。” 怀肃抿着唇努力憋笑,拱手对着挡着卫掌印的屏风:“大人不若穿那件月白色古香缎,想来郡主特意叫聊若去取古香缎,是会喜欢的。” 卫与偕静了半刻,再出来时已经换好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还算有些脑子。” 河间王府一下午黑烟滚滚的,空气中隐隐焦糊味久久不散,在荀鹊第四回烧糊了锅底,终月山跟来的厨娘都忍不住把自家小姐赶出去了。 荀鹊特意换的新制的云锦都给熏黑了,聊若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拉着小姐换衣裳去,荀鹊却好像被伤了自信心似的:“从前营里架口锅烧锅野菜汤不挺简单的吗,怎么这宅子里做个饭这么难。” 聊若手上没停,还叫了下面人来给荀鹊擦擦脸:“要我说去酒楼订桌席面就成了,小姐何苦亲自下厨。” 荀鹊不吱声,好像还在盘算刚才是糖放早了,又或是水烧干了? “小姐,”聊若感觉自己苦口婆心的,给荀鹊系上了腰封,“你闻闻王府里这糊味儿,卫掌印可不是身上没功夫的,这一进来要还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我都瞧不上他。” 于是卫与偕偷偷撩开车帘子往外看的第七次,看着河间王府门口站了个戴帷帽的姑娘,看见她穿的是花色近似的古香缎,顿时拍了拍驾车的怀肃:“上回你说精巧那把短匕,回府赏给你了。” 怀肃实在莫名其妙,看见了王府门口的人过来了,还是先转头低声说了句:“这附近好像有些火药味。” 卫与偕从善如流地下了车,准备扶一手荀鹊,头也没转,轻轻说了句:“那是饭菜焦糊味。” 荀鹊也没客气什么,就着卫与偕的手先钻进了马车,聊若象征性地给两个男人欠了欠身,坐上了马车前室。 卫与偕进来时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串糖葫芦,荀鹊看得眼前发亮,伸手就接了过去:“我也没给你带什么,这今天晚上银子都我来付。” 卫与偕看着她转了转糖葫芦,仿佛做好了决定,先咬了一口最上面的糖衣,“不是说在王府里用膳,怎么又想着出来了?” 荀鹊转了转眼珠子,笑呵呵地看着掌印大人:“其实,我本就是想拉你陪我吃吃夜市,听说京中夜市很是热闹的,你去过没有?” 她好像说话和吃糖葫芦来不及似的,卫与偕嗅着那焦糊味随马车驶走愈发淡了,猜了些什么却也没敢确定自己会有那么大面子,只看着她吃糖葫芦,这般娇憨可爱。 没走一会,荀鹊糖葫芦才吃了一半就到城南夜市了,下车前戴好了帷帽,由着卫与偕扶着她拿糖葫芦的手臂下了车。 她另一只手掀开半面帷帽看了看人挤人的夜市,一时也不知道从哪开始,但先凑到掌印大人边上说了句:“可别叫司礼监来清场噢。” 卫与偕感受到与她的衣物摩挲,本也清秀俊朗的面庞染了些微微的红,笑得都快露出牙齿,转头柔柔说了句好。 荀鹊一手掀了帷帽,转头丢给不赞同的聊若,拉着卫与偕的袖子就给拉进人堆里了,卫与偕宠溺地由着她,一会要吃糖丸子,一会陪喝些羊汤,走了没一会便在人家杂耍摊子前停下了。 怀肃是跟不上,没防备地给聊若架上了街两侧的屋顶上去,他错愕地看向身边的姑娘,哪知姑娘甩开了刚架着他的手:“怎么一点也不如卫掌印机灵。” 怀肃惊她丝毫不遮掩她会武的事实,嫌弃地已经走在了他前面,他往下看了看人群中郡主和大人好像又在吃个什么糕,多走了两步跟上聊若,好看得更清楚些。 荀鹊是感受不到聊若怎么了的,卫与偕早在怀肃不防聊若被架上房顶就注意到了,他勾了嘴角,低低笑了声,惹得荀鹊拿了手里簪子转了身:“是不是也觉得好看!” 卫与偕定睛看了,是一支做工不怎么精细的掐丝珐琅簪子,做的锦鲤样式,坠珠也灵动:“老板娘,这支我们要了。” 荀鹊见他甩的二两银子都要骂他败家,那妇人笑得合不拢嘴,开口就是连连祝二人百年好合,卫与偕无措看向身边的郡主,却见荀鹊微微笑着还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摊子,又挑出一支刻莲珐琅长簪,转向了卫与偕:“这支给你的,败家小公子。” 卫与偕还要给钱,那妇人忙拦住了:“够了够了,公子方才就给够了。” 荀鹊冲他笑了笑,好像在看没见识的孩子,卫与偕笑的憨憨的,先伸手绕到脑后,把头上那支翡翠簪给换下了,随手丢在了摊上,赶紧跟上走了两步的郡主。 怀肃在房顶上盯着呢,实在无奈叹了口气,飞身而下到了握着翡翠簪目瞪口呆的妇人眼前,又赶紧取走了,拱了拱手:“公子胡闹,此簪乃陛下御赐,实在不好给大娘。”说完又回房顶上跟着聊若了。 那摆摊的妇人半天连吆喝声也没发出来。 荀鹊走了两步突然停下了,卫与偕由着自己没站住,靠在了她身后,无辜地问了:“怎么了?” 荀鹊没在意,边伸手指着前面,边转头兴奋地看向他:“我们去游金水河!” 卫与偕歪头看了看她指的桥边停着的几艘小画舫,也没反对瞥了眼房顶上的怀肃叫他去办:“城南金水河尽是些乐户,你想去哪看看?” 荀鹊笑得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就去那看看。” 卫与偕无奈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是被迷疯了,陪着她去逛青楼,就是自己的嘴角也没下来过。 两人刚登上画舫,聊若和怀肃好像习以为常地拉帘子,摆吃食,荀鹊眼尖,忽然就远远瞧见驶来的画舫上,那男子长得真像广舒。 荀鹊呆立一瞬,想也没想拉着本一起在外吹风的卫与偕进去,卫与偕没防着她,被她一下拉的失了重心,一下子两人倒在了甲板上。 卫与偕先蹙了眉要起来,边问有什么不妥,他回头先看见了画舫上确实是昭关王和昌黎王,身边的几位小姐中间就有宁安乐,再回头荀鹊已经匆匆溜进了内室。 卫与偕一下子就焦躁起来,没顾昭关王看没看见这边,嘴角垮了几分进来内室,荀鹊看着他有些不自然的模样,干笑一声:“这金水河来的公子小姐真多啊哈哈。” 卫与偕摆手叫怀肃上甲板看着四周去,聊若看了眼自家小姐跟着怀肃就走了,荀鹊感觉有些尴尬,抄起桌上的青瓷酒杯先喝了个干净。 卫与偕径直在她身边坐下了,几乎挨着身子,荀鹊没来由的心虚,偷偷瞄了眼身边人,唯唯诺诺地开口:“昭关王是我师兄,平日里尊着师祖管着我呢。” 卫与偕也喝了杯中酒,另一只手握住了荀鹊在腿上攥了拳头的素手,荀鹊感受得到他掌心暖融融的温度。 春近谷雨,外面不像刚从河间王府出来那般干爽,迷蒙中飘起了小雨,画舫内卫与偕不断凑近,荀鹊倒没吓得连连后退,只接着说:“我是怕他看我乱跑喝酒,不是怕他看见你……” 卫与偕盯着她那张不断张翕的小嘴巴,就感觉脑中轰一下有什么断了似的,猛然凑了上去,她的唇真是软软的,舌间有清冽的鹤年贡酒香气,勾得他实在没了理智。 荀鹊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却好像没反应过来一样没有动作,眼神放了空,仿佛由着卫与偕予取予夺。 卫与偕睁眼了一瞬,两人相对而视,细细密密地喘着气,又像不满意荀鹊不专心一样,发力缠了上去,骨节分明的手扣着郡主的后颈,食髓知味。 不知过了多久停下的,荀鹊的手轻轻抵着卫与偕的胸膛,她身子发软,卫与偕的手由后颈挪到了她腰上,她整个人就一下子进了他怀里。 卫与偕下巴靠着她毛茸茸的头蹭了又蹭,凑在她耳边,声音低沉又不清亮:“姐姐,我冒犯了。” 12 进展 荀鹊周遭静悄悄的,画舫外阵阵丝竹声能传进来,她靠在卫与偕的怀里,好像满足不做他想。 后来卫与偕先撒了手,扶着荀鹊坐好,又捡起她手一软从她手心掉下的锦鲤簪子,放回她手中:“郡主殿下,臣有罪。” 那语气疏离又自持,冻得荀鹊好像清醒起来。 画舫外小雨淅沥,婉转的歌声丝竹声渐渐听不清了,荀鹊眸中没了焦距,只是朝着卫与偕跪她的方向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她扶起了刚刚亲吻时手挥倒的酒壶,自顾自倒了杯酒就喝了,语调中没了什么感情,就像是平时对外人的卫与偕:“夺嫡之战时,可是你将我父兄引去杀卫临忠?” 卫与偕愣了,先直起了身子,荀鹊没看着他,好像在闻闻杯中酒是否是他唇间的滋味,他咽了咽口水,别开了目光:“臣没有,臣被带到陛下面前,未有机会得见河间王与世子……” 他边说,边瞥见荀鹊将手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转头如邪祟一般笑眼盯着他,一只手拽着自己的领口,拉到了她眼前一寸距离,她说:“我相信你。” 他的唇上覆上了一片柔软,灵巧的小舌轻松撬开了他愣住而微张的唇齿,缠缠绵绵,他听见他们交错的呼吸声,让人冷静去感受又一步步带他走向沉沦。 荀鹊的样子有些痴狂,她抓人领口的手一推,人跟着扑在了卫与偕身上,三千青丝泼墨而下,卫与偕此刻醒了。 他揽住荀鹊到怀里,像是揉碎了她一般抱紧,却也止住了她的动作,一双人静静地躺着,荀鹊听着他胸口的心跳深陷其中。 “听说你与卫掌印正同游画舫,是我打扰你了。”荀鹊无语地看那老狐狸给怀里的小黑猫顺毛,她不与他讲什么尊卑,直坐到了他对面的上座去。 燕帝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荀鹊,一会儿皱起眉头,一会儿笑得像看热闹:“我瞧着这头发丝是不是乱了些,还有这衣裳好像皱了。” 荀鹊就像反应慢半拍似的,先饮了口茶:“雨天这么急做什么,万一明祈脚滑把我摔了怎么算?” 燕帝听她有些愠怒,笑得更加开怀,荀鹊愈发来气,小嘴一张喋喋不休:“明日是朝臣休沐!休沐啊!就我这么些年来都没见过休沐二字长什么样,要不我再给您找个终月算了。” 那小黑猫好像被荀鹊无礼的大吼大叫吓住了,嗷了一声就蹦下了燕帝的膝上,燕帝又哼哼笑了一声,再微微叹了口气,没什么语调地开口:“愿久被下毒了。” 荀鹊生气戛然而止,也没停下喝了口燕帝新得的茶,倒也没什么惊慌,毕竟刚才这老狐狸还有心情捉弄她呢:“什么人做的。” “乾西宫林氏。”燕帝于昏暗中漠然开口,听见了荀鹊嗤笑一声:“优柔寡断。” 她也没将泡好的茶饮尽,起身捋了捋身上好像有些皱的地方:“还有事没有?” 燕帝正饮着茶,颇为满意地微笑了下:“无事,你也早些回去休沐吧。” 荀鹊简直想翻个白眼,也没告什么退,熟门熟路地走去了太和殿池景处,明祈在廊下耐心地等着,见荀鹊出来也上前几步就准备要走。 荀鹊抬手拦下了他的动作,望了望天上挂着那轮朦朦胧胧的新月:“先去乾西宫北三所。” 明祈也不问要做什么,揽着荀鹊的腰就一如往常一样上了宫城,在那从横交错的宫墙上穿梭,后来落到了那北三所门前,终日无光的地方突然反常地灯火通明。 荀鹊径直进去了,入目是她终月的人,扣着一松散穿了件单衣的女人跪在地上,蓬头厉齿垂头塌翼,听到人进来的声音,勉强抬起了头,荀鹊看见她眼珠子浑浊不堪,丝毫看不出从前有过艳丽无双的模样。 林贵妃笑了,笑声嘶哑如怪物:“淳妹妹知道她嫡姐做了这等事吗?这四年在外绊着卫临忠的就是你啊……哈哈哈哈。” 荀鹊不打算在这坐下,青灰色的地砖铺满了灰,对她来说没什么下脚的地方:“林家没你想的那么血性,失了一个女儿就失了,右副都御使有正三品呢,你值吗?” 林贵妃骤然停了,一下子癫狂起来:“你懂什么!我是爹爹最疼的女儿……” 荀鹊没听她说什么,看了左右扣着她的两人:“往墙上砸,砸死为止。” 那少女清冽的声音一瞬间如地狱阎魔降临,林贵妃再看不清荀鹊有什么可怖的表情,被两人扯起就往墙边走,猛然扭着她那可见骨相的身子:“荀清川!你在做什么!你敢!我爹不会放过你的!你敢!啊!” 那血如夏花溅落出来了,荀鹊就这么看着,歪了头,残忍地笑,笑得像个入了魔的堕落之人:“上辈子做了阴沟老鼠,这辈子才有这么大胆子,拿我妹妹作筏子。” 她听着咚一声,又一声,垮了嘴角:“明祈,烧了吧,仔细着点,烧多了大家要没休沐了。” 明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家小姐,大家是指的终月吗?是司礼监吧。 乾西宫失火,死了一个废妃,这事没激起什么水花,听闻那右副都御使是两日后大朝才知道是长女没了,说的是死得其所。 卫与偕身为司礼监掌印,宫里小贵妃险些中毒的事只比荀鹊晚上半刻知道,休沐日就坐在掌印府新辟的花园里,怀肃看着他也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 前一日来人找聊若寻河间郡主,怀肃认得那人在昭关王府做贴身侍卫,大人与郡主出来时眼眶皆红红的,与大人说了是昭关王寻郡主之后,好像就没听大人多说几个字。 卫与偕也不知自己该想什么,终月比他早得了林氏害小贵妃的消息,叫走了荀鹊,还帮她杀了那冷宫废妃。 可他一个身子残缺之人,那个时候在轻薄郡主,半点忙也没给她帮上,这个掌印实在做的无用了些。 荀鹊日上三竿起身之后,就说要去掌印府,聊若明祈没明白她想做什么,直到他们看见荀鹊快把河间王府仓里大半珍贵宝物叫取出来了,她还说了句:“带嫁妆去。”于是两人明白了,饶是他们看惯了荀鹊不同寻常,也错愕了好一阵。 他们的郡主真的准备招卫掌印做郡马。 明祈看着荀鹊掏出一件瓷器,他就转手又放回去,没动静地叫小姐发现不了,嘴里还念叨着:“小姐,这事陛下如何同意?陛下不会同意的。” 聊若追在小姐身后给她梳头发,好像习以为常又不太习惯:“小姐当年封的是藩王郡主而非女侯,不就是陛下要小姐给王爷留后,小姐要嫁个太监,陛下怎么同意?” 荀鹊置若罔闻,挑着好看的一件一件往外取,聊若堪堪梳了个还算标正的头发,没忍住叫停了小姐:“贵妃殿下也不会同意啊,小姐。” 荀鹊终于正眼瞧了瞧他们俩,半晌吐出一句:“民间嫁娶,他俩管不着的。”简直叫两人吐血。 没人能拧过终月小姐,百抬嫁妆这么抬进掌印府,怀肃不得不开门勉强面对满脸无奈的领头两人,卫与偕站在中庭最是迷茫。 他没来得及跟荀鹊说上一句话,昭关王先策马来了,他面上难得的难看,看不出儒雅模样了:“清川,你要做什么?” 闻言卫与偕也看向了本朝他走来的荀鹊,被昭关王拉住了胳膊,她这动静一点不小,就算没人敢乱看掌印府,多半不出几个时辰,全京都也知道了。 荀鹊淡然笑了,素手轻轻推开了昭关王的手,用了仅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广舒,你知道我性子的,我不会改的。” 昭关王呆立在那里,一句话也接不上去,他知道清川做事考虑周全,一旦决定不会更改,可这算什么周全?嫁给一个太监?他只好寄希望于宫墙内那两位,早早派了人去通禀荀鹊这哪怕会被治罪的作为。 “掌印大人,”荀鹊在卫与偕面前笑了,如花灿烂,摄人心魄,卫与偕如是想着,“本郡主,要招你做郡马。” 卫与偕能感受到昭关王的目光,就差没直接说本王希望你识趣了,可是他也不愿,他不敢攀望他的小将军,也绝不认为有什么人配得上她,他没说话。 “郡主殿下。”开口的是门口刚到的香附,众人皆停下动作,在昭关王看来,也许只有荀贵妃能拉得住荀鹊,而荀愿久又怎么会同意姐姐让河间王府无后。 香附看见了荀鹊微微蹙起的眉头,笑得也不谄媚,只是如寻常人一般冲荀鹊行了个礼:“贵妃殿下有谕,请姐姐亲自将婚书送来,本宫还需得给姐姐添妆。” 这话是同意荀鹊的,在场之人皆惊,照香附的话说燕帝正同小贵妃在一块,二人皆未反对卫与偕做这郡马。 一朝郡主与司礼监掌印成亲,荀鹊为了卫与偕,再不要什么清心玉映之名了,河间郡主的郡马,真真切切的是个笑里藏刀的宦臣佞臣啊。 13 安逸 小贵妃怀胎过了头三个月,不再害喜精神头也好些了,常召姐姐入宫作伴。 自那卫掌印同河间郡主定了亲,宫里头越来越有烟火气,宫人如今还偶尔能得卫掌印一个笑脸,得四处吹嘘半天。 荀鹊连连进宫却躲了燕帝好几回,不是怕燕帝不许她嫁,就是没想好怎么对上那个老狐狸,明祈这回代荀鹊上奏回来,朝她憨笑,说陛下说了,她再不去就先拿他一只眼睛,给小贵妃炖汤喝。 荀鹊只好去了,明祈一双明目还是很有用处的。 照例是昏昏暗暗的太和殿寝宫,照例看着燕帝揣着一只黑的发亮的小黑猫,照例是笑容总让荀鹊感觉被算计的燕帝:“愿久下谕时我在边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躲的什么?” 荀鹊讪笑,难得的没底气,说话有了顺从之味:“陛下说得是,臣犯傻了。” 燕帝好似不以为然,帝王之面,愈发看不出喜怒,只听他淡淡地说:“我听听你心悦他什么。” 荀鹊浅笑沉默,仿佛陷入了什么甜蜜回忆:“臣爱他权势滔天,爱他荣华富贵。” 燕帝看她无厘头的模样又不得不笑了,眼前就像是看到了幼时他跟在河间王屁股后面学骑射的无赖模样。 “我本有意将你许给昭关王,从前也是他在我送他走时非要带上你。”燕帝没什么动作,但也注意着荀鹊的反应。 荀鹊没想接着这个话题,胡乱应了声,试图用麻烦事挡过去:“六巡抚昨日个都有书上来了,陛下此时就掌权地方,削藩之事恐怕操之过急。” 燕帝没强逼问她卫与偕之事,也没了方才轻松氛围:“削藩一事刻不容缓,你们夫妻多上点心就是了。” 荀鹊无言,合着成夫妻了该更忙了,她也没就这么顺着燕帝:“陛下独自幽居太和殿四年之久,宫内卫与偕宫外有臣在,该知帝王之家哪来的手足之情。” 燕帝兀自饮了口茶,垮了嘴角,荀鹊见此告罪说自己狂妄了,燕帝默了半晌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担心随王?” 荀鹊转了头,来了胆子看向燕帝:“人心隔肚皮,臣亦不会将陛下安危托于昭关王。”言下之意是谁也不靠谱了。 燕帝闻言突然来了兴致,戏谑地盯着胆大妄为的终月小姐,生怕错过她一丝反应似的:“那你倒是很容易相信了卫掌印。” 荀鹊再一次无言,闭了眼睛无奈扭头:“陛下今儿个怎么就喜欢打趣臣。” 惹得燕帝哈哈大笑,到底没说她又有什么不敬的作为,抬手从一边按上拿了个匣子丢给她,可荀鹊早接不住了,那匣子直愣愣地落在荀鹊脚边,燕帝笑得更加开怀,荀鹊没理他,弯腰拾起一看,是一块白玉雕的岩鸽图案。 “朝中上下皆知我有你终月,这纹样是愿久亲绘的,往后此令可凌于我那枚私印之上,不可假手他人。” 荀鹊拱手称是,却并没觉得方便多少,妹妹新手绘的图样,倘若看见了就再也说不清了,何况如今外出宣旨还是明祈与她一同去做,她没明白燕帝这一手除了认定她的身份还有何用。 燕帝送出去也没再想她有什么反应,状似随意地问了:“婚期可定?” 荀鹊眼神一滞,手上先收好了那匣子:“不急,两位王爷被陛下拿去挡选秀,礼部正是忙的时候,臣与掌印大人不会有什么变数的,” 燕帝摸摸鼻子,实际荀鹊说得也没错,谁让愿久一怀孕那帮祖宗就叫他广开后宫,他也得先为两个及冠未娶的弟弟好好想想,只他刚刚还说有意撮合荀鹊和昭关王,而这边昭关王妃和昌黎王妃的人选都奏上来了。 荀鹊在宫内消息也并不是完全闭塞,更何况事到最后还得她眼皮底下的礼部去办,一早聊若就来报了,一位是高紫音,一位是宁安乐,婚期就在五月,照荀鹊来看着实难为礼部。 燕帝叫她退了,荀鹊也怕久留碰上妹妹,想起本来燕帝是质问她与卫与偕的事,走时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陛下,臣先告退。”惹得燕帝都要侧目。 荀鹊知道昭关王选了宁安乐之后,就让人去盯着宁护动作,果然他越跑越快,离京都没多远了,她也赶着回去要见左山贤。 聊若却入了宫,驾了辆马车等在二宫门,荀鹊没什么表情上了马车,才问起出了何事,聊若便颇为无奈地答:“卫掌印翻墙进了王府,可差点打起来,这会子估计等在宫门接您呢。” 荀鹊扶额,这定了亲的宜少见面,她家这位就见天的来爬墙,好像是勉强拯救一下她愈发荒唐的名声,照这下去她的终月之路是没前途了。 卫与偕脑中没弯弯绕,今日出宫宣旨赐婚,他早就想着要去河间王府了,结果还与小将军错开了,他仗着没人管就不回司礼监,兴致高高地等着人出来。 荀鹊知道他在宫门,出了皇宫就下马车朝他去了,见到卫与偕面上期待满满的表情,越发被他感染。 卫与偕笑得温暖迎上去:“怎么今日起这么早,妹妹的胎好着呢,我会好好看顾的。” 荀鹊听他顺口地叫妹妹,脸上露的都是他本来的表情:“你这孩子倒是一点也不见外,我今个答应了愿久一同用早膳才去的。” 卫与偕细致地扶她上自己司礼监的马车,动作像在对个瓷娃娃:“我才不是孩子了,我马上要做鹊鹊夫君了。”说着话他又把脑袋凑到荀鹊颈间,叫荀鹊感受得到他温热的呼吸:“如今再叫也不用顾清白名声了。” 荀鹊叫他弄得脸颊滚烫,两只手捧着他的脑袋推开:“从前没见你这么胆大呢,从前还要害羞呢。” 卫与偕知道没人能看见,又轻轻扑了过去,双手环住她的腰,蹭蹭脑袋:“鹊鹊身上好香的。” 荀鹊看得眉眼愈发温柔,伸手拉他起来坐好,自己钻进了他怀里,卫与偕只是满心快乐,握住了她在他这一侧的手,十指相扣。 就这么相拥一路,早上并没睡醒的荀鹊给折腾迷蒙了,马车停下时,荀鹊撒娇般哼哼着,两只小手勾上了卫与偕的脖子,也不顾自己会不会把他身上紫色蟒袍弄皱。 卫与偕顺势拦腰抱起来,流畅地下车,没看身边人是什么样的怔愣表情,给荀鹊抱进了河间王府。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她闺房,荀鹊还在怀中满意地朝他眨眼睛,勾得卫与偕偏头轻啄了她一口,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榻上:“再睡一会儿,我晚些从司礼监回来就来。” 荀鹊眼中好像有光闪烁,嘴角的弧度久久下不来,嘤咛一声好,看着卫与偕恋恋不舍地消失在房门口。 半晌坐了起来,理了理头发:“聊若。” 聊若正与明祈同在门口无语望天,闻声推门进来,就是没忍住憋了许久的笑话声:“怎么了鹊鹊?” 荀鹊无奈哼笑一声,笑骂着叫他俩去准备出城见人,明祈听聊若说话久久没停下笑声,等荀鹊板起了脸才勉强到门外去笑去。 另一边,宁护听闻族中长辈这就给妹妹定了亲,快马加鞭什么也不想就一人先回了京,打算好好问问妹妹究竟怎么一回事。 而同去送亲的镇朔军,全交由那位左军师,要说这左山贤安然领军回了五军营,照常独自回帐,一进帐敏锐地感受到旁人存在,却一下子被制住了。 左山贤心中警铃大作,紧紧盯着前面背身那个女子,衣着一身嫩黄,头饰也繁重端庄。 荀鹊转身,见到了一张有些苍老的脸,头上已经有了灰发,嘴边的胡茬也并未细心处理,却是一张久违的面孔,这就是左副将。 男人却一下子愣住了,凶狠的目光转为了呆滞,没一会好像鼓起勇气一样试探地开了口:“小将军?” 荀鹊被这一声叫得鼻子发酸,忙侧脸微微仰头,一边抬手叫两人放开他:“经年未见,左副将安好。” 左山贤不敢置信,但那女子确实与从前荀小将军一般无二的面孔,只是从前的巾帼添了好几分柔弱,却又像是宗室女本该有的样子,他跪下了,手上行的是军礼:“小将军,是我无能,救不了王爷世子,还救不了王妃,小将军!” 左山贤说的激动,悲愤之下猛地磕了个响头,荀鹊忙绕过去拉住了他,八尺男儿眼眶中有泪滴落,满眼猩红。 荀鹊不知如何反应,沉重之下她只轻轻叹了口气:“左副将,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左山贤并不拖沓,听她问就说:“我领兵赶到时正见小将军在下,世子在上撑着手臂,面朝小将军,胸口是一杆梅花枪穿透而过……” 荀鹊闭了眼,由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当年卫临忠就是提了她的梅花枪准备杀她,她从前也是闯了什么祸都有哥哥兜底的小姑娘,有回回溜去军营都帮忙打掩护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