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宠夫日常》 1. 女帝 初见张玲珑的时候,正是女帝辰让“眼瞎”复明后——辰让当时的念头和许多男皇帝如出一辙:陷进去了! 男皇帝妃嫔无数,她这个女帝后宫也不能没有美男子吧。 但是做皇帝,难。 想随心所欲,更难! 外界都传,辰让,年仅十六岁便成了丰朝的第三任皇帝,还是古往今来唯一的女帝,气派!可实际上她这皇帝,做得窝囊。 前朝有老丞相管着,后宫还有太妃管着,日日挨唠叨,耳朵都要起茧了! 遥想当年,她的爷爷丰功伟绩,吞并六国、一统天下,就算他脾气暴躁、子嗣稀少,可满朝文武谁敢置喙? 再说她的爹,虽一心求取丹药,可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沙场战神——哪怕他牟足了劲儿地往肚子里塞丹药,死前连儿子都没有,满朝文武谁又敢说个不字? 偏偏她,既不脾气暴躁,也不求取丹药,上了朝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乖得不得了,偏偏,还不得人意。 若不是她爹只她一个孩子,这皇帝谁爱做谁做就是了。 哪像现在…… 她先前是最爱舞棍的,但做了皇帝后,老丞相华自达便令人没收了她的棍子——到今天起,她已经七日不曾耍过棍子了,乃至摸到栏杆都觉得烦闷。 又如今日。 华自达仗着自己是三朝老臣,又是丞相,虽对女子登基不太看好,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故而朝堂之上,华自达并未对辰让如何尊重。 这是辰让当政的第十日,华丞相依旧如从前一般,上奏询问道:“皇上近日新接朝政,不知可否适应?” 辰让瞥他一眼。 “嗯。” 华丞相又道:“老臣先前看到皇上的批章,虽是简洁,可字迹到底丑陋,且用词不算高雅,所以老臣选了一些书籍,希望皇上能够多看一看,陶冶熏陶,闲暇时候再誊写一番,必能有所改善。” 说完,不等辰让说话,便让人抬上四箱子满满当当的书籍。 “希望皇上能明白,从前做公主时或许无才便是德,可如今却大不相同了,身为皇帝,有些东西,您须得上心学着才是。” 辰让看了眼身旁的老太监,老太监会意,便差人抬了下去。 “丞相有心了。”辰让说道。 华自达:“老臣有心不算什么,主要还得皇上您用心,为了咱们丰朝的江山社稷——今日还为您请来了大才子周光显,希望能督促皇上习文。” 说罢,便有一人入殿来。 那人一身平民的浅淡色衣装,气度却不凡,进殿后面对朝堂百官仍镇静自若,冲着辰让行了一礼道:“草民周光显,见过皇上。” 辰让看他一眼,便瞥开。 “嗯。” 塞完了书和人,华自达才算作罢。 但辰让知道,这不过是开始。 果然,早朝之后,那名唤周光显的大才子便捧来了书要她看。 那些字密密麻麻的,辰让看得眼疼,偏偏周光显盯得殷勤,手边还拿了笔与本,将她看了多少页书,是以如何的状态看的,记得一清二楚。 想来这小本儿,是拿给华自达看的。 辰让支头,想缓一缓。 只听周光显道:“皇上今日可要读完这一卷的,时辰不早了,还要更加刻苦才是啊。” 辰让揉眼:“孤眼疼。” “皇上,丞相大人已是高龄,为了您的读书大计,一把年纪了还要帮您批阅奏折,您若是眼睛疼,不如想一想丞相,他可是每日早起晚睡,没有一刻歇息的啊!” 闻言,辰让终是端起书来,再看。 然而没过几天,辰让便觉得眼前模糊。 实在没撑住,她看向一旁的周光显。 周光显不由一顿:“皇上,您又眼睛疼了?” 正预备着长篇大论,好要这位“偷奸耍滑”的皇帝继续读书,却听辰让道:“不疼……” “——瞎了。” 周光显一吓,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只见那双本就没有波澜的眼睛此刻更像一潭死水。 真瞎了? 此事,周光显不敢耽误,将此事直接奏明丞相与太妃。 皇帝的眼疾一出,自是宫中哗然,无数的太医赶来为辰让号脉、看眼,但无一例外,都没找到病症所在。 老太医去向华丞相禀告时,不由纳闷道:“若是寻常人,年纪一老才会视物不清,皇上正值芳华,怎会呢?” 华自达哼道:“怎会?这丫头片子惯会偷奸耍滑的,定是不想读书了,便撒出这等谎话!” 老太医急忙说道:“可不敢这么说,她到底是皇上,无论是不是说谎,如此一来实是棘手——丞相大人,您看这眼疾,该怎么治呢?” 其实华自达方才也是说的气话,况且辰让是皇帝,也是丰朝唯一的主,真要有个什么好歹,他也担罪不起。 遂道:“好生医治就是,但也要看清楚——咱们这位皇上,究竟是真的眼疾,还是假装的?” “是。”老太医到底不是主攻眼疾的,因而拜托道,“另外还请大人在宫外寻找良医,老朽也是学识浅薄、不知如何医治,所以才来寻丞相的。” 华自达点点头:“放心,我会差人去找的。” 因眼疾之故,皇帝养病期间,不再批折子,也不再看书,只在早朝听各位官员汇报朝事即可。不过,自从辰让的祖父将闲散邻国大一统后,再加之她的父皇夯实了一番,如今的丰朝可谓国泰民安,因而朝事不过是哪里有了小灾,又是哪里的官员打架斗了殴,没什么大事。 所以今日的早朝,辰让听着听着便睡了。 老丞相瞧着她的脑袋一栽一栽的,气得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 因为周光显现今已成了皇帝的贴身书童,所以上朝时也负责前来提点,此刻见丞相面色不虞,便踢了踢皇帝的宝座。 辰让一顿,扫了周光显一眼。 随后起身道:“丞相别说了,孤的眼睛又疼又累,下朝罢。” 老丞相气盛,但仍无可奈何,只得称是,道:“望皇上保重龙体,回去后好生歇着。虽不必习字,但也要多听一听周先生的读书。” “知道了。” 辰让答应后便回了,余下的周光显则被丞相叫住。 只见丞相眉头轻蹙,问道:“你这几日陪在皇上身边,可见她有什么进步?” 周光显摇了摇头。 2.守夜 对此,丞相倒也在意料之中,从前他也不知这位丰朝的大公主是何秉性,原想着先皇正值壮年,定能子嗣成群,谁知,一不留神先皇便早逝了,只余下这位公主。 自打她登基,丞相几经打探才知道,这位公主从小便不爱文墨,只爱疯玩,尤其心爱耍棍.子…… 这些日子在朝上,与她接触下来,只觉她有些慢性子,想来也是不怎么聪明的。 所以,此刻周光显的摇头,倒也在华自达的意料之中。 他又问:“具体呢?” 周光显叹道:“草民要皇上背诵诗词,可只第一句诗,草民读了数十遍后,皇上仍是背得磕磕巴巴,实在是……唉,了无天赋啊。” 华丞相一哼,道:“恐怕不是没有天赋,而是不想有天赋罢!你先回去,等我想一想,该怎么做才让咱们这位皇上‘长进’些。” “是。” 周光显说罢便回了宫,去了辰让身边,彼时辰让正坐在花园的亭子处远望,太监见他来了便将他引了过去,道:“周先生快些去吧,皇上可是等久了呢。” 如今正值春日,百花齐盛,周光显瞧着这一路的花海,嗅着这一路的花香,缓缓走到亭子外,行礼道:“皇上。” “继续念昨日的诗词。” “是。” 周光显应后便入了亭内,将书掀到一半,念道:“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 念到此处,周光显一顿,随后跪地道:“皇上恕罪,草民无状,一时兴起便忘了规矩,草民重新念。” “嗯。” 周光显默背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直到将这第一句念过十次之后,才听头顶传来声音。 “没意思,下一篇。” “……是。” 周光显抬头看了“瞎”了眼的女帝,终是什么也没说。 除了听书之外,因着老丞相从宫外搜罗了几位专治眼疾的名医,辰让的宫殿便越发地热闹了。 不仅如此,老丞相还甚是“体贴”地将早朝改为三日一次,只为皇帝治疗眼疾。 后宫的太妃,也是辰让唯一的名义上的“母亲”也闻讯赶来,瞧着大夫是如何医治的。 可是瞧了没两日,太妃便给吓走了。 太妃怕丞相怪罪,还寻了个哭久了头痛的缘故,说她看不得辰让受苦,如今头痛难忍,实是有心无力了。 对此,丞相也未如何,只让周光显好生照看。 然而,周光显瞧着这些大夫的治病手法,也是实在难熬。 起先,那些人不过是拿热水浸过的帕子轮流去烫皇帝的眼睛,须得是滚.烫的热水,稍一凉便要换下来。 周光显瞧得清楚,皇帝的眼睛都被烫成了两个红圈儿。 随后,热水不见效果,便又换了一招:敷草药。 负责做草药的大夫许是不拘小节,每回把草药涂抹在帕子上,都习惯地吐上几口口水,拨拉个完全,才给皇帝敷上这绿油油、臭烘烘的东西。 周光显眼见皇帝皱了鼻子,却仍是受着。 后来,眼睛仍无好转,只是眼圈由红变成了绿色罢了。 再后来,便是掐穴位。 皇帝的眼珠子都快被那野大夫掐得凸出,没几日眼珠内里便红丝一片,周光显实在没忍住,问道:“大夫,既然您这是掐穴位,不用手,许是用银针也可以?” 大夫表面上说“银针哪有手指掐的巧妙?”,背地里却对周光显道:这全是丞相大人的主意,治眼疾——就得这样粗暴一些。 周光显便懂了。 合着到现在,他们也没确信皇帝是真瞎了还是假装的瞎了,丞相大人更是要借机敲打这位新帝,所以他也只能少言。 如此医治两个月后,也不知是皇帝嫌弃眼睛掐的难受,还是真的好多了,便将一溜的野大夫全都赶出了宫。 继续上早朝、批折子,看书、习字。 只是,那字依旧写得乱七八糟,狗爬似的。 烛火微颤,辰让放下手中的笔,问身旁的太监道:“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是三更了。” “孤今日宿在书房,你们退下,不必守夜。” 老太监看她一眼,终是不敢违背。 “是。” 等老太监一走,辰让便拉开了椅子,往书桌底下钻去,她的眼前虽还有些模糊,可眯一眯也能看得清楚。 这桌底的横杠木头,圆润修长,很是不错。 她使了蛮力,愣是将那根木头薅断拽了下来。 随后吹灭了烛火,在殿内舞起棍子来。端的是舞得虎虎生威、疾风呼啸! 一场过后,天色已经渐亮,辰让藏好棍子,甚至还没来得及躺热被窝,便被老太监叫起来了。 “皇上,该早朝了。” “知道了。” 因着夜里舞棍的缘故,辰让这几日都没睡好,早朝时更是难掩哈欠,纵然已是极力忍耐,却仍被眼尖的老丞相发现了端倪。 朝后,华丞相便将老太监叫了过来问话。 在得知这几日辰让都没让人守夜后,他便眯起了皱纹横生的眼睛。 当晚,老丞相带着太妃将在殿内舞棍的皇帝抓了个正着,太妃本是一脸糊涂,见状便直接明白了,不过三十出头的她,虽已不是少女年纪,可到底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得扑到辰让手边,哭道:“皇上啊,您怎么又不睡呢?” 一边哭一边晃着辰让的手,好要她毁尸灭迹。 辰让将棍子一丢,正好砸到华丞相的脚边。 老丞相瞧着那两头带着毛刺儿的棍子,胡子又开始哆嗦起来,他在殿内逡巡,脚步匆匆地在每处书桌下趴头瞧看。 终于找到辰让下手的那一处。 老丞相快要气死了,指着辰让道:“身为皇帝,竟毁坏宫中旧物!你可知这桌子可是启皇帝当年征战沙场所用,它曾用来排兵布阵、指点江山!” “如今竟被你薅断了桌子腿儿?” 辰让看他。 老丞相显然也在等待她的解释。 许久,只听她开口:“知道了。” 老丞相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却也明白:这已是身为皇帝的辰让最好的表态了。他将那根断木交给太妃,道:“让人好生修一修,先不要安置到桌下了——另外,皇帝虽入夜无需人来守,但太妃毕竟是女子,由你来陪着皇帝,再好不过了。” “啊?”太妃显然不愿,她前几日还找了几位夫人来赏花呢,现在让她陪皇帝?就这闷葫芦一样的皇帝,怎么陪啊? “就这么说定了。” 丞相看了看站得笔直的辰让,终是没再说什么。 3.动怒 老丞相一走,太妃便拍了拍辰让的脊背,说道:“皇上,早些睡吧。” 辰让没动,眼睛只看向老太监。 老太监被这眼神儿盯得发毛,急忙跪地,颤声道:“皇上……” “孤不让人守夜,丞相是怎么知道的?” “这……” 辰让低眼瞧他,心中知道这老太监是与丞相一路的,即便如此,她也不喜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汇报到何处,哪怕她不是皇帝,也不喜。 她动不了老丞相,还动不得区区一个太监? 辰让道:“浣衣处缺个太监管事,你明日便去吧。” 老太监惊诧抬头。 虽然他比不得丞相是三朝老人,可他也算是伺候过先帝的,如今又是新帝的贴身侍奉——将他丢到浣衣处,算怎么回事儿啊? “皇上,老奴不想离开您啊!”他叩首乞求道,“若是皇上不喜,可打老奴一顿,但千万不要将老奴赶去浣衣啊,先帝已去,您自个儿在这宫里,老奴实在放心不下!” 辰让未语。 太妃亦是求情道:“是啊,此事不过一件小事,皇上何必动怒呢?” “孤就是要动怒。” 辰让说道,“否则你们将永远不会知道孤的心意。” 出了今夜的事,辰让终是没有宿在书房,而是去了寝宫。 老太监求问太妃该如何处置,太妃也不知辰让的心思,只得让周光显出宫去将此事告知丞相,并道:“皇上到底是皇上,哪怕她只是十六岁的公主,也是一国之主。” 夜色已深,华自达披着外衣,忖思着辰让说过的话。 她说:就是要动怒。若是不动怒,那么他们日后将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心意? “光显,这话你怎么看?” 周光显道:“草民只知皇上虽年轻,但毕竟是先皇之女,骨子里便有一股威严在,惩治一个太监,算不得什么。或许,皇上只是借此事提点丞相——您做事太过了。” 华自达一愣,随后摇头:“我做任何事,还不是为了皇上好吗?” “可您让大夫用热水去烫皇上的眼睛,又要人去掐皇上的眼睛,说句难听的,您这是在损伤龙体。” 华自达欲言又止。 又听周光显道:“更何况,她是皇帝,今日可以处置一个太监,明日便可以处置丞相——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乃一国之君,纵然处死哪位臣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闻言,华自达终是惊出一身的冷汗。 他自言自语道:“终究是我做得过分了……” 周光显见他知道了厉害,继续说道:“丞相,其实以皇上的资质,诗书不通、脾气又执拗,实在难当大任……” 华自达当即竖起手掌,沉思道:“你先回去,我要好生想一想,该怎样让皇上消一消气。” 周光显话未说完,但终知不是良机,只得告退。 而华自达,思考了一夜,不仅没任何头绪,还染上了风寒,几日都未早朝。 毕竟,赔罪是要投其所好,而辰让的所好——除了耍棍以外,他还真不知道别的。但他总不能让堂堂的皇帝每日去耍棍子罢,传出去成何体统呢? 不过,待他风寒好后,终是有了主意。 华自达让人传信给太妃,待一切安排好之后,太妃终于去见了皇帝。 太妃说话拐弯抹角的,一会儿说辰让脾气有些大,实在不该因为老太监的事与丞相对着干,又说自打赶走老太监后,丞相也接连几日没有上朝。 “皇上可知是何缘故吗?” 辰让头也不抬,只道:“不知。” 太妃便道:“其实丞相是染了风寒,可仍是惦记着皇上的,说到底,丞相是三朝老臣,老臣生了病,您是该去瞧一瞧的。” “孤眼疼,不去。” 太妃一顿:“那皇上若是眼疼,不如出宫去看看风景,散散心,说不定就好了——顺便再去丞相府看一看老丞相,如何啊?” 辰让抬头看她,什么也没说。 太妃便开始絮叨:“皇上您虽是新君,很多事情都不懂,可多听一听过来人的忠言,肯定是大有益处的……” 辰让突地开口道:“孤去。” 太妃当即高兴了,急忙应了,开始去准备轿子。 皇帝出宫时并未张扬,只是扮成平常人的模样,身边带了一些随从便是了。临行前,太妃便要周光显去禀告了丞相:该准备的便可以准备齐全了。 太妃的小动作,辰让不是不知道,但也任由她去,直到轿子在桥前被阻,她才发觉不对…… 一位穿着青红相间的戏服男子正在桥上唱着戏文,声音悠长清亮,身段亦是修长别致,颇为不错——可惜辰让的眼睛还是有些模糊,看不清那人的脸。 太妃要人落了轿,悄声道:“皇上您瞧,这远桥佳人之戏如何?” 辰让自轿中走出,眯眼望向桥上的人,却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 太妃心下满意,暗道果然是名伶张玲珑,才唱了几句便惹得皇上痴迷。这戏文唱的恰巧是《乐记》,一字一句,颇为好听——周光显说皇上不爱读乐记,说不得经这戏子一唱,就能入耳了。 那厢,辰让距离张玲珑越发近了,本是要拨开迷雾见真容了,然就在此时,桥下水花四起,竟是十几个黑衣人埋伏水下、直直冲上! 刀光慑人,太妃当即惊呼一声,但有人比她的声音还大! 只见张玲珑一声哀嚎,便腿脚踉跄地往桥下跑,待到辰让身旁,见黑衣人已经逼近,竟拿她做了挡箭牌! “大胆!”太妃急忙叫道,又吩咐随从道,“还不快去救驾?!” 一行人匆匆而去,与黑衣人纠缠起来。 而辰让,也终于在此刻,眯眼看清了张玲珑的尊容。 如凉风霁月,山间清泉,似万乐齐奏,入耳轻聆。 好看。 好看得,想要让人一直捧在掌心,给予他世上最好的东西,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配得上这般的容颜。 那一刻,辰让的心口停跳半瞬,几乎没有察觉这异样。 可她却知道…… 这个人,她想留在宫中。 哪怕丞相不让,她也要如此。 就算…… 不做这皇帝,也未尝不可。 4. 张玲珑 然,此时的张玲珑根本不知辰让内心的想法。 刺客一出,他早没了桥上唱戏的风姿,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越抖越矮,站在辰让身后,却仍恨不得将辰让当成被子裹起来,好要长刀劈不到自己。 见状,辰让大步去了轿子,张玲珑追不上,只得半摔半跑地跟在后面。 太妃还未来得及让辰让逃走,就见这丫头居然扯下了轿子的横杠,顺手一甩觉得霎是趁手,便往桥边而去! 随从本在费力抗衡,谁知眼前木棍飞闪,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当即打落许多黑衣人的刀。随从顿觉轻快许多,再见持棍者乃是皇帝,更是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便摁下其中一名黑衣! 黑衣首领见状不妙,急忙唤人逃走,余下的那个被随从束住双手,头则被辰让拿棍子摁在桥头,半分也挣扎不得。 辰让一把撕开他的面巾,正欲察看逼问,不想那人却是嘴角溢血,居然自尽了…… 太妃纵然吓得腿软,此刻仍是跑来捂住辰让的眼睛,对着随从说道:“还不快处理了?” 辰让拉下她的手,道:“将这人交给御史大夫周光鹿,查出此人的身份。” “好。” 太妃又要说什么,却见辰让走去了轿子。 辰让:“这戏子孤便带回宫了——替孤谢过丞相。” “皇……”太妃急忙捂了嘴,生怕还有埋伏的贼人,自是不敢透露皇帝的身份,加之方才辰让的语气颇为强硬,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选了几个随从将那服毒的黑衣先行送去了丞相府。 而华自达本是设下了重宴,预备着好生款待一番皇帝,桥上的张玲珑不过是一道开胃菜——谁知皇帝居然被开胃菜勾走了? 太妃着急说道:“丞相大人,这叛贼的身份定要好生查一查啊!” 可要吓死她了。 丞相却不以为然:“慌什么,哪朝哪代的皇帝没遇得几回刺客?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你方才说,皇上带了张玲珑进宫,她可是喜爱听戏?” 太妃支支吾吾:“这……” 她也不好说啊,皇帝看那戏子的眼神当真是直勾勾的,说不清到底是喜欢听戏还是喜欢旁的。 丞相当即明了,气得胡子发翘,叱道:“她才多大,竟就学着先公主,好上了这一口?” 先公主那可是男宠百余位的人物,但不过是公主,纵然荒唐些也没什么。可辰让她是皇帝啊——皇帝身边带个戏子男宠算怎么回事?! 太妃嘀嘀咕咕:“上月月底便满十七了,不过带回一个男子罢了,慌什么。又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丞相气极,指着她道,“慈而无用,你这样只会害了皇上、害了丰朝,今日你回去好生反思,不得休息!” “是……” 太妃本就是丞相的小女儿,出嫁前便被父亲凶斥,出嫁后更是如此。但她身为太妃,到底是希望皇帝好的,因而只与华自达一同管教辰让就是了。 顺道,再被父亲管教。 被辰让带走的张玲珑,此刻坐在轿子里,看着内里的陈设,又看向坐在一旁的辰让,虽心有余悸,脸上却奉上讨好的笑容。 他道:“您是皇上罢?方才当真是绝世风姿,令草民心生钦慕。” 辰让看他一眼,不知怎地,当初的惊艳竟变得平淡了许多,虽还觉得他好看,却没方才的悸动了。 想起他方才的怂样,辰让不由问道:“多大了?” “哦,草民才十九岁。” “真的?”都这么大了,还这般胆小? 张玲珑又是讪讪一笑,悄然举起两个握拳来:“不过,上个月才过了生辰,如今正是二十岁。” 辰让点点头:“挺老了。” 二十岁,倒不知能不能入宫?毕竟先帝选人入宫,都是要选十六岁至多十八岁的姑娘。 二十岁是连宫门都进不去的。 张玲珑尴尬一笑,没再说话,加之方才吓得狠了,如今安静下来,轿内平稳,加之皇帝就在身侧,张玲珑只觉多年夙愿得以成全,竟靠着旁边睡了过去。 辰让只瞧着他的睡颜,一路未语。 不知道为什么,轿内的张玲珑睡得特别沉,乃至于被小太监搬到了寝殿,仍满脸的香甜。一旁的小太监不知这是何等人物,只听着辰让细无巨细的安排,心中霎时觉得,这位睡着的公子,日后定然富贵滔天。 张玲珑一觉睡到深夜,脑子有些糊涂,尤其看到身边的华贵装饰更甚,他不由喃喃:“莫非又梦魇了?” 一旁守着的小太监撩喜见他醒了,急忙赶过来叩头道:“公子醒了,公子大喜啊!” 见小太监的装束,张玲珑这才明白,原来自个儿是进宫了。 看这模样,想来是皇帝交代了不少,他将腿一支,揉了揉额头,问道:“皇上给了我什么名分?” 撩喜一愣,支支吾吾着,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名分太低了?”张玲珑自顾说道,“低些也没什么,毕竟我的身份在那里,只是到底是什么?” 撩喜赔笑道:“公子,皇上走得急,还没来得及落定呢。” 原来如此。 张玲珑起身:“皇上呢?带我去见她。” “皇上……现在正接见丞相大人呢,许是不让外人打扰。” 张玲珑看他一眼:“你觉得,我是外人吗?” “这……” 撩喜心中霎时觉得这公子忒个不知天高地厚了,如此的性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砍了头了,就算皇上不砍丞相也会砍——瞧瞧,如今居然带着他来偷听皇上的墙角了! 撩喜惊得满头的冷汗,恨不得离帝书阁越远越好,偏偏那张玲珑毫不自知,且越凑越近,如此一来,竟也朦朦胧胧地听到些什么。 帝书阁内。 丞相来了一个时辰,已训斥了辰让半个时辰,随后才苦心规劝,要她放张玲珑出宫,毕竟她才登基,是丰朝的皇帝,根基都未稳,怎可胡乱分心? 辰让看他,却是不愿放人,只道:“有丞相在,孤觉得尚稳。” 丞相气极,却也知道皇帝的权利最大,许多事情他只能五分胁迫五分规劝,故而只能继续说道:“纵然如此,可皇上最该体察民心,那张玲珑虽是戏子,可放在宫里到底不妥,一来身份低微,二来皇上强取豪夺也没问人的意思,实在是蛮横且幼稚。” “孤是皇帝,有何不可?” 闻言,丞相便知她心意已定、无法更改,登时气极,指着她怒骂道:“你才多大的一个小人儿,不想着好好学古书,整日里就惦记着这些?” “不是整日。而是只这一次。”辰让起身,“天晚了,丞相回去吧。” 华自达愣住。 只这一次? 那倒也不是不行。 他终是说道:“希望皇帝能记住自己所言,千万不要再有第二个张玲珑了!” “知道了。” 5.食不言 丞相回了府,当真是发了好一通脾气,恰好周光显来,这才算规劝住。 下人来打扫碎片后,丞相也大致算出了今晚摔的东西价值几何,终是静了心,他看着周光显,问道:“张玲珑的事,你知道了?” 周光显道:“是。皇上带他回宫后,赐了本该是贵妃居住的宫殿,此外,还添了许多的物件。” 提起这个,丞相又来了气:“贵妃的宫殿?自打它建成,启帝与先帝都未给它寻个主人,她倒好,居然赏给了一个戏子!” 华自达越说越气,此刻更是拔高了声调道:“可见骨子里多少有些先公主的东西在!荒唐至极!” 闻言,周光显不由一笑,道:“草民听闻先王爷家的罗织县主,倒是与皇上截然不同,虽只十六岁,却熟读诗书、气质不凡,只见一面,便教人难忘终身。” “罗织县主?”丞相点了点头,“她小时我见过一面,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如今她大了,如此知礼,必能寻个好婚事。” “是啊。”周光显说道,“可县主到底比不得皇上,可以选男宠入宫,听闻她只去各地协助灾民,无心婚事,倒颇具善心。” “光显……”丞相看着他,欲言又止,终是说道,“你瞧那张玲珑,不过一个戏子便能得皇帝如此厚待。若是你,岂非更为居上?” 周光显一愣。 又听丞相道:“你跟张玲珑不同,原本你便家世显赫,兄弟更是做了当朝的御史大夫,如今你对皇帝又有教导之恩,或许可以借此——” 周光显深深一鞠:“多谢丞相好意,但草民志不在此。” 丞相点头:“是啊,你可是无拘无束的大才子,怎会愿意如此呢?到底是我目光浅薄了。天晚了,今夜就不要回宫了,留在这里吧。” “是。” 那厢,一心想在宫里站稳脚跟的张玲珑在自个儿宫中守了一夜,也没等来皇帝的旨意,说赐他个什么名分。 倒是皇帝给他安排的寝殿,又大又奢华,虽不是后宫里独一份,但也要比那个什么太妃的好多了。 伺候他的小太监,依旧是撩喜自告奋勇地当着差——毕竟对太监来书,能在这样一个宫殿伺候,说出去到底是高人一等的! 不过,撩喜伺候得越尽心,张玲珑却瞧着越眼疼。 这一大早的,饭食本是他做给皇帝的,偏偏被那撩喜挨个儿说起材料、做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撩喜做的。 撩喜说罢,见张玲珑看他,又道:“皇上,这些都是公子熬了一夜才试出来的法子,这样做的菜肴可口美味,望您喜欢。” 随后便退了出去,只余辰让与张玲珑二人。 张玲珑帮辰让夹了菜,试探着问道:“昨日丞相来了?” 辰让闷头吃菜,没说话。 张玲珑又问:“丞相跟皇上说了些什么……可是嫌弃我在宫里没名没分的,传出去不好听?” 辰让小碟里的菜吃完了,见张玲珑没动作,又自己去夹。 见状,张玲珑又不甚走心、胡乱给她夹了一大筷,继续问道:“皇上接了我进宫,可想好了要怎么对朝臣说吗?” 辰让一顿,突地觉得张玲珑有些絮叨,遂道:“食不言。” “……行吧。”张玲珑道。 随后,张玲珑一直没说话,只伺候着辰让吃完,见她拍拍屁股走了,什么也没留下,不由惆怅叹气。 撩喜进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道:“公子不必叹气,皇上必然是将您放在心尖上的,否则也不会与丞相对峙了,皇上愿意保您,这已是莫大的荣幸了!” 张玲珑再一叹气,道:“可就怕她喜新厌旧,若有朝一日不保了,岂非要将我赶出宫去?” 撩喜忙道:“怎么可能!皇上走前还吩咐了,要给您做新衣呢。” “是吗?” 张玲珑瞧着自己身上有些皱巴的戏服,暗道:或许不是皇帝待他好,而是怕他丢人呢? 转眼又看向撩喜,张玲珑顿时一气。 “糊涂东西,收拾个什么,我还没吃呢!” 撩喜:……忘了。 辰让给张玲珑送来的衣物大多是颜色雅致、鲜艳,除了青红之外更有竹绿、翠蓝等色,张玲珑从前只在达官显贵之人身上见过的色彩,如今终于自己得了,心底的喜悦当真是挣脱欲出。 就连撩喜也道:“皇上给的全是今年新出的颜色,太妃也没得几件的,可见公子在皇上心中不比寻常!” 张玲珑一笑,顺手挑了个红色,当即穿上道:“正好春日浓,便穿这个罢。” 撩喜称赞:“是啊,今日是三月三,正好用大红色压一压。” 三月三,鬼节? 张玲珑眼一转,问他:“皇上这几日在忙什么?” 撩喜知道他的心思,当即说道:“还是与诸位大臣商议朝事,这几日丞相大人下朝后也常常入宫,想来如今也在——公子还是不要去了吧。” “为什么不去。” 张玲珑从坐处起身,便往外走,撩喜急忙拦了,道:“公子在宫里可要守规矩啊,丞相还在,您不能去啊。” “让开!” 张玲珑将他扒开,却因力气小没扒动,撩喜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将他拦得严严实实,张玲珑实在气得难受。 “撩喜!”他气道。 撩喜不为所动,仗着这戏子没什么力气,硬.挺道:“总之您就是不能去,要打要骂全随了公子。” 这几日,撩喜都是这般拦住张玲珑的,而张玲珑本也不愿打骂他,可今日不同,今日他是非去见皇帝不可的。 可他一贯没什么大力气,别说推开小太监了,寻常连抓鸡都费劲,加之他在宫里没什么名分,撩喜这奴才有恃无恐,表明对他恭敬,实则也在约束他,张玲珑也没办法。 面对着撩喜执着的面孔,张玲珑假装妥协,脱了鞋去了榻上装睡,等撩喜一走,这才打开了窗户,悄没声地往帝书阁跑。 宫里的侍卫几乎都知道了他的存在,所以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在宫里乱跑。 张玲珑一路跑到帝书阁,此处没有侍卫守护,便更方便他溜去偷听墙角了。 6.三月三 今日朝罢,丞相照例又来给皇帝“加课”,虽不似前几日声辞严厉,但也不住敲打。华自达的目的除此之外,还是要拖着辰让,好要她没机会往后宫里逗留,借此冷淡她对张玲珑的喜爱。 而辰让表面上听着,实则也是为了表现得“听话”些,好留下张玲珑。 不想这老相说个没完,辰让便打了个哈欠。 一见这哈欠,华自达顿时来了精神:“皇上昨夜又没睡好?” “太妃说了一夜梦话,扰人。” 华自达一顿,到底是自家的女儿丢了人,便也算了:“皇上中午小憩会儿,便要周先生教你读书罢。” “嗯。” “另外,当日的刺客,老臣已经差人去查了,许是哪国遗留下来、没身份的死士,难以查到根源,怕是要费些功夫。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皇上不出宫,相信那些人便无计可施了。” 辰让点头,本就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只言:“知道了。” 许久之后,华自达终于走了,张玲珑便趁机溜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招摇的红色,见到桌案埋头看折子的辰让,突地来了唱戏的兴致,便学着姑娘家的扭捏神态小步小步地走进来,又故作笨拙得向辰让行了礼,捏着嗓子道:“见过皇上~” 辰让抬头,被他这副样子逗得心里高兴,哪里还记得方才华自达的教导,嘴角只淡淡扬起,也学着戏文一般说道:“爱妃,请起。” 张玲珑抬头一乐:“皇上叫我爱妃,不知是要给我妃子的名头还是贵妃的名头呢?” 辰让想了想,道:“外面人都称你是男宠。” 张玲珑又问:“那皇上准备给我一个什么封号?纵然是男宠,也该有封号才对。” 辰让看他,摇头:“丞相不让。” “好罢。”张玲珑终是起身,又凑到辰让身边,硬生生地在座位上蹭了一席之地,见桌子上堆积着密密麻麻的奏折,只觉眼疼,却没忘了自己的来意,说道:“皇上,今日可是三月三了。” “嗯。” “三月三是我的生辰,皇上能不能陪我过生辰?” 辰让偏头看他,却只能看到他的侧面,说实话,张玲珑脸上没神情的时候,的确比得过她见过的所有美人。 不过,当他转过头来谄媚一笑,那种感觉便消散多半了。 辰让回神,不由问道:“你上个月不是过了?” “皇上记得真清楚。”张玲珑轻声一笑,将头靠在辰让的肩头,又道,“不过上月那个是假的,这个月的三月三才是真的。” 也不知辰让信了没有,张玲珑便拖了她的胳膊抱在怀里,道:“皇上陪我过生辰吧,我的父母都没有了,这世上除了皇上,真不知还有谁愿意陪我过生辰了。” 辰让默默一叹。 张玲珑看她,只见辰让合起奏折,终是起了身,道:“走吧。” 三月初三的硕阳城颇为冷清。 因着今日是鬼节,寻常人只敢在日头盛的时候出来寒暄一番,待到午后便回到家中,大门紧闭,再也不出了。 倒有个卖面具的老者还在摆摊。 张玲珑跟着辰让出了宫,原本还在担心有刺客,只是也不知怎地,瞧着辰让在侧背着手的模样,依稀记起当日她舞棍的情景,竟逐渐不怕了起来。 可街上到底没什么人,纵然出了宫,也逛得没劲。他随手摸了一个面具,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可色彩却是五颜六色、艳丽得很。 张玲珑的手指在面具上摩挲,心中顿生喜欢。 他们这些人,向来只配穿粗布淡衣的,当初便是为了穿上浓艳的衣服,他才做了戏子,因为只有戏子能穿平民不能穿的彩衣,还能勾画漂亮的妆容。 可寻常时候,到底是不能的。 所以,久而久之,他仍对多彩的颜色心生向往,希望有朝一日即便不做戏子也能穿上如此的衣裳。 而身边的这个人,便是可以赐予他所有的人。 他将面具戴到脸上,冲着辰让歪头做了鬼脸,问道:“好不好看?” 卖面具的老者慈祥一笑,道:“公子啊,可不敢说好看,这东西本是用来辟邪的,须得要邪灵惧怕才行,若让邪灵心生喜爱,不就要中邪了吗?” 张玲珑没理会他,摇头晃脑地逗辰让笑。 辰让本在摩挲摊上的横木,见状丢了个碎银子,扭头走了。 张玲珑拿着面具紧紧跟上,问道:“皇上也跟那老头一样,怕邪灵喜欢这面具、令我中邪?” 辰让却道:“世上没有邪灵。” 张玲珑一呆,随后笑道:“我也觉得没有邪灵,若有邪灵的话,我那早逝的母亲又怎会不保佑我变得富贵呢?” 辰让淡淡补充:“那你的父亲呢?” 张玲珑一顿,随后面上有些尴尬,磕磕巴巴地道:“他自然也是要保佑我的。不,不过,许是过世的人不一定都要变成邪灵的……” 他看了眼辰让,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便也不再开口。 张玲珑跟在辰让身后,眼见越走越偏僻,既不是回宫的路也不是闹市的路,不由问道:“皇上要去哪儿?” “御史府。” 张玲珑心思一动,这御史府的主人便是位同副相的周光鹿了,听闻这人年少高官,倒不知是何模样? 只是,待二人入了御史府,也不见周光鹿来迎接。张玲珑暗道:许是因为皇帝微服私访,所以才会掩人耳目,没什么惊动罢。 可随着辰让入了内里,见到了躺在床上装睡的周光鹿时,张玲珑才知道,压根不是这回事儿! 这周光鹿,装睡便装睡罢,缘何鞋子也不脱?就那么半露在外。 还有那眼睛,虽闭紧了,却咕噜噜地乱转,睫毛还不安分,哆哆嗦嗦的。 张玲珑看了辰让一眼。 辰让道:“叫醒他。” 旁边御史府的随从忙赔笑道:“我们大人昨夜没睡好,今日中午才睡了,许是叫不得。” 辰让又道:“周光鹿。” 周光鹿依旧毫无所动。 旁边的随从见状忙跪了下去,说道:“大人当真是累极了,叫不醒的。” “叫不醒才怪!”张玲珑说完便上手,将周光鹿搭着的薄被一掀,当即在他腋下抓来挠去。 “噗噗噗!” 周光鹿实在没忍住,痒得难受,终于睁开了眼,待对上辰让后,急忙拱手道:“不知尊驾到来,失礼失礼。” 辰让看他:“既醒了,便起吧。” “……是。” 7.午后还睡,不算长进 张玲珑功成,本是起身站到了辰让身边,谁知还是被周光鹿悄声声地剜了一眼。那眼神颇有威势,当即令张玲珑顿住,寒意四起。 他不知周光鹿年纪轻轻的,怎会如此慑人,却也不敢似刚才一般放肆了,只随在辰让旁边,没有再动作。 不过,这位御史大夫与皇帝的谈话,才真的是令他吃惊。 皇帝道:“周爱卿午后还睡,不算长进。” 周光鹿敷衍一笑:“如今朝堂上有皇上,下有丞相,端的是治理有方,所以臣只能偷偷懒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罢。” “丞相年老,未免糊涂。刺客一事查得没有头绪,且不以为然。”皇帝看他,“倒不如你取而代之,变成新相。更好。” 周光鹿一顿,心中明白定是丞相看不上那几个刺客的身份,所以才懒得去查,只是皇帝想把这件事交给他、甚至要让他去争丞相的位置——他才不去。 思及此,周光鹿便捂了肚子,脸霎时变成苦瓜,说道:“臣腹痛难忍,皇上恕罪,臣想去更衣。” 张玲珑眨了眨眼,知道这人又在做戏,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一下辰让,却听辰让道:“就在这里更。” “这里怎么更啊?!”周光鹿快要被这昏庸的皇帝逼疯了,什么人呐,隔三差五地就来找他,为了让他变成新相,还撺掇他去杀丞相——今日带着男宠过来,竟也敢提? 她敢提,他可不敢听。再说下去,就该教他如何动手了! 再传了出去,那才是麻烦! 终于,他心一横,当即就要脱衣服,说道:“既然皇上不介意,臣也不扭捏,只是臣习惯脱光了衣服再更衣,不知皇上……” 话未说完,便见辰让起了身:“孤还有事,下次吧。” 周光鹿狐疑地看那二人离去,不由嘀咕:下次? 下次还来看他更衣? 想得美! 离开御史府后,辰让与张玲珑二人终是赶在天黑前回了宫。 这一路,张玲珑虽有话想说,可瞧着辰让寡淡的面容便闭嘴了。 御史大夫周光鹿,跟那个周光显,名字怎么这么相似? “想说什么?” 闻言,张玲珑便道:“这周光鹿跟周光显,名字挺像的呀?” “他们二人是亲兄弟。” 张玲珑一傻,万万没想到在宫里教书的周光显居然是御史大夫的兄弟,这模样……看着也不像啊。 不过,这到底跟他没什么干系。既入了宫,他只要抱紧皇帝就行了,至于其他人,若是不善,离远些就是。 天色渐黑,张玲珑回去后想着今日与辰让的独处,心中越发高兴,内里的欢喜压制不住,便又在宫中闲逛。 撩喜不愿夜里出去,便假称肚子疼,留下了。 倒是张玲珑,自个儿一个人,摩挲着手中的面具,想着这物件是皇帝买来的,心中喜爱更甚,便直接戴上它在宫里走来逛去。 可这夜深人静的,张玲珑穿一身红衣,头发又披散开来,脸上还戴着可怖的面具,放在旁人眼中,着实是惊人。 原本宫里的人忌讳着今日是鬼节,不太敢外出,但太妃惦记着皇上外出一事,本是要去见皇帝的,谁知一开门便看到一抹.红! 那红衣黑发于宫门口一个停顿,霎时转过脸来,当真令太妃胸口一滞。 “嘭”地一声,便倒了地。 张玲珑愣住,心下一慌,随后见没什么人瞧见,当下便跑了。 太妃宫里的人听到动静,急忙赶来,生怕太妃有什么好歹,又是请太医、又是请丞相的,当真是一片麻烦。 惹了祸事的张玲珑只将面具藏在怀里,偷偷溜进了辰让殿中。正巧周光显也在,周光显今日下午没见到皇帝,此刻正来絮叨,待瞧见张玲珑一身红衣后,当即一顿。 张玲珑并不怕他,只道:“皇上,天晚了,该歇息了。” “这才一更天,如何就该歇息了?”周光显看他,“倒是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你胸口塞的是什么?” 张玲珑挺了挺胸膛,道:“这是肉!没见过?” 周光显不做声:谁胸口的肉长得这样歪歪扭扭、棱角分明? 但张玲珑到底是辰让的人,他不过是个教书的,也说不得什么。如今天色已晚,他也不想见这招摇的张玲珑,只又交代了皇帝几句,便告退了。 见周光显走了,张玲珑才蹭到辰让身边道:“我今夜在宫里闲逛,好像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辰让将他一拨,头也不抬:“孤还有三页的书没誊写。” 张玲珑又蹭过去,却是没再挨着,只道:“我戴着面具,好像把谁吓倒了。” “谁?” “你母亲。” 辰让一顿,转脸看他。 未等如何,便听宫门外有些喧哗,远远听着似乎是丞相的声音,辰让伸手便将张玲珑塞到桌下,下一刻丞相便进了来。 张玲珑知道丞相来这里必是为了他吓太妃的事,当即捂住嘴巴不敢出声,只敢支着耳朵听声响。 而华自达自打进了殿门,脸上颇为惊恐,手指更是发着哆嗦,他道:“皇上,先帝的魂魄回来了!不仅如此,先帝还大张旗鼓地找上太妃,想来是先帝陵墓的风水不好啊。” 辰让看他,并未接话。 华自达又道:“得挪坟。” 辰让懒得搭理他,又拿了笔继续誊写诗文。 见她不应,华自达心里又急又慌,在那里转来转去。 他知道,先帝一死,太妃本该随着那些嫔妃一起殉葬的,可太妃是他的幺女、是他从前放在心窝的小盛儿,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殉葬? 所以他才欺负辰让年纪小、做不得主,力压朝堂争论,执意保住了小盛儿。 谁知那死了的先帝却没答应。 小盛儿说今晚她看到先帝穿着爱穿的红衣敲了她的门——是先帝的魂来质问她,要抓她去殉葬…… 如今正吓得一团抖擞、精神恍惚。 他这个做爹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既然先帝不肯罢休,皇帝又不答应挪坟,他只能另想办法。 终于,华自达做定了主意,抚掌道:“那便先开一场祭祀,镇一镇……不,安一安先帝的心才好。” 若是还不管用,再挪坟! 他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让死人给折腾死? “就依丞相所言。”辰让抬头,“孤还有课业没写,您先出去罢。” 华自达一顿,自觉被她嫌弃,可仍是说道:“皇上,太妃惊吓过度,您不去看看?” 辰让淡淡:“孤若去了,太妃会更怕。” 闻言,华自达一怔,随后便明白了:新帝与先帝的模样有五分的相似,若是她去了,小盛儿的病怕是会越重。 “皇上心生长进,老臣十分欣慰,便先告退了。” “嗯。” 等华自达一走,张玲珑便从桌底冒出头来,问道:“皇上,太妃是我吓到的。” 辰让低头看他的那身红衣:“回去把这衣服烧了。” “烧了?”张玲珑眉头轻蹙,他看着这身新衣,分明是最艳丽的红色,分明才穿了不足一日,为什么要烧了? “不烧行不行?” “那就烧你。” 张玲珑一吓,在桌下便将红衣褪了个干净,连同面具一同卷起塞到怀里,悄悄地钻了出来,再没先前的欢喜蹦跶,只是灰溜溜得沿着墙角回了自个儿的宫殿。 8.神婆 第二日一大早,丞相便请来了神公神婆来宫里跳祭祀舞——足足有九十九人,沿着宫中内外似要跳个遍。 待轮到张玲珑的朝燕宫时,小太监撩喜才知道昨夜先帝“回来”了,因着生性怕这鬼神一说,还是先帝的,便只顾发着抖缩在墙根,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可是神婆子却偏不如他所愿,跳着祭祀舞凑近了,又向他洒了一堆又一堆的柳叶水,没一会儿,衣服便全湿透了。 撩喜不敢动作,知道神婆是在帮他驱走邪气,但是仍止不住心里的发冷,哆嗦得更厉害了。 见状,张玲珑直接抢了神婆的柳树枝,喝道:“做什么妖呢,没见过男人?这里可是皇宫,就这么肆意、可劲儿地折腾人?” 神婆们知道他的身份,不敢多看,只得互相使了个眼色,这才走了。 待朝燕宫里一空,撩喜哭着道:“公子,我是不是中邪要死了,没阳寿了?” 方才泼了他那么多的续命水,可见是没活路了! 张玲珑找了块毯子丢到他身上,不以为然道:“什么要死了,那些人惯会装神弄鬼——我之前也做过这活计,都是唬人的,不用怕。” “唬人的?”撩喜打了个寒噤,也不知信了没有,到底是缓和了许多,他问道,“公子可要吃早膳?” “不了,我去找皇上一起吃。” 如今撩喜也没力气拦他了,待张玲珑出了朝燕宫后,得知辰让去了太妃的住处,便也往太妃殿去了。 太妃殿里,神婆神公正在殿外舞得尽兴,身着常服的辰让则与丞相则一前一后地站在那里瞧,张玲珑插了个空便挤了进去,凑到辰让身边,便是一笑。 辰让没说什么,便是默许了。 而华自达看他一眼,便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张玲珑并不理会华自达,只同辰让说悄悄话道:“皇上,今日再出宫去吧?鬼节已过,街上肯定热闹!” “不去。”没看到丞相在这里么。 张玲珑本要继续说话,谁知神公神婆们竟齐刷刷地伸出柳叶条向他身上洒水,一边洒一边念着不知名的咒语。 片刻间,张玲珑便似落汤鸡一般,就连新换的青色衣裳都湿透了。 那些人口中的咒语他也听得明白,大约是给人驱邪的——可他有什么邪? 旁边的辰让也因为他的缘故,身上沾了水,又看张玲珑落汤鸡一般的模样,心中霎时窝火,只见她将眼一扫,喝道:“放肆!” 神公神婆们这才住了手,嗫嚅着不再动作。 只是为首的神婆并不怕,反而上前来,冲着华自达说道:“丞相大人,这名男子正是先帝选中附身的人物。现今,须得将此人送往先帝陵殉葬,才能平息宫中飞魂之事,如此之后,太妃娘娘才会安然无恙。” 辰让与张玲珑都知道先帝吓人的真相: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此时被这神婆一说,事态竟变得厉害起来。 丞相当然想平息掉这件事,更何况是用张玲珑的命——这个他最讨厌的男宠的命,又有何不可? 见辰让不言,张玲珑悄悄拽了她的衣袖:“皇上,说句话呀!” 再不说话他可就要被殉葬了! “先帝若要附身,此人自是活着最好。”辰让看向张玲珑,面色沉静道,“且孤思念父皇,若能借此相见,孤心安喜。” 皇帝既如此说,便不好违逆了。 见此路不通,站在角落处的周光显又对神婆使了个眼色,神婆会意,又道:“请问皇上,这男子昨日是否穿了红衣?三月三本是鬼魂之节,穿红衣更能招惹邪灵,一旦招惹,日后怕不止先帝附身于他,旁的邪灵也会如此——长此以往,宫中必然大乱——此人也会不得好死。” 闻言,华自达亦是躬身行礼,道:“皇上,要以大局为重啊!” 辰让抿唇。 大局? 大局就是要牺牲别人,来成全丞相与后宫吗? 辰让自知无法反驳,便什么也没说,只拉了张玲珑便走。 此举,便是最大的反驳。 如此堂而皇之地无视众人,神婆甚是诧异,华自达亦是脸色难看。 “大人,您看?” 华自达瞧着皇帝的背影,眉头皱成疙瘩,却只是说道:“去给太妃驱一驱,余下的便不必你们管了。” “是。” 辰让出了太妃宫,便拉着张玲珑一路往宫门而去,落汤鸡张玲珑被大太阳一晒,衣服干透,暖和了不少,望着被揪着的袖口,张玲珑心中亦是欣喜,笑着问道:“皇上又要出宫?” “嗯。” “去哪里逛?” 张玲珑本以为是要依他的意思去逛闹市,谁知辰让却道:“御史府。” 一想起御史府里的周光鹿,张玲珑激动的心情瞬间平坦,他低低“哦”了一声,便再不说话了。 辰让察觉到他的失落,不由问道:“怎么了?” 张玲珑看她一眼,说道:“我还没吃早饭,饿得难受,要不然,皇上先陪我去……” “御史府里有厨子。”辰让打断他道,“让周光鹿去做。” 张玲珑想了想,吃御史府里的饭菜,也未尝不可,哪怕日后说出去也有面子,便答应了。 不过等二人到了御史府,张玲珑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周光鹿依旧故伎重施,倒在床上装睡,被辰让拎鸡崽般薅起来后,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更是恼羞成怒要当众扒衣服更衣。 这次辰让有了大把的时间,并不怕他,只站在那里看他动作。 到底是周光鹿怂了,他将扒了一半的衣服狠狠一甩,将自己裹了个结实,说道:“皇上有完没完?” 辰让却道:“张玲珑饿了。” 周光鹿冷嗤一声,吩咐外面道:“去拿些吃的来。” 辰让:“你去做。” 周光鹿一愣,他去做? 给这个男宠? 他也配! “不会!”他恨恨坐上椅子,生闷气。 辰让也不着急,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周,随后去了周光鹿的床前,伸手便将外层的床板给卸了。 周光鹿听到声响,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阻拦。 很快,床板都被辰让拆完了,只有被褥无力地铺在地上。 他的雕梨兰花床?! 随后又见辰让去了桌前,不过片刻的功夫,桌子便被卸成了八根腿一块顶,随后便轮到了椅子,落到辰让手里,全是一个个的惨不忍睹。 周光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盯着辰让的手指看,暗道这是铁掌蹄子么,怎就不晓得疼,拆东西跟折面似的? 正想着,便看到那双手往他身后的椅子凑来,周光鹿打了个寒颤,急忙起身,却被辰让按了肩膀。 周光鹿没办法,只得感受着后背瘆人的动静:辰让仿佛是故意放慢手法,一块接一块地掰着椅背上的兰花花纹雕刻,一根一根又一根。 先花后叶,声音清晰又深刻。 周光鹿实在没招了,闭眼叫道:“我做!我做还不行吗?” 辰让终于收手。 说起来,周光鹿做饭的手艺的确不错,可御史府里的下人从没见过他下厨,如今看到他与客人一起来到后厨,当真是惊诧。 周光鹿也顾不得面子里子了,只将人打发了个干净,便开始烧火,挑菜。 张玲珑很会火上浇油,得了便宜还卖乖,在旁絮絮叨叨、挑三拣四地说着“不吃这个、不吃那个”。 周光鹿全都听了,临了狠狠将菜拍到锅里,这才盖了盖子。 等到饭菜做好了,张玲珑吃完又一抹嘴道:“味道一般,远不如宫里的手艺好。” 周光鹿暗暗翻了个白眼,什么也没说。 这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 9. 神婆主 厨房内,三人两坐一站,周光鹿活动了番酸麻的腿脚,看了看时辰,说道:“皇上下午不是还有课业要学,再不回宫丞相又要唠叨了。” “孤不喜欢唠叨,也不喜欢丞相。”辰让看他,“你去做新相不好吗?” 周光鹿暗道:他做新相?就算有朝一日,他成了新相,那也是要被她骑在脑袋上的。 他摇头:“丞相老当益壮,臣不敢。” “有一种药,可以使人短暂虚弱。”辰让问道,“你可知道?” 周光鹿一顿,将头摇成拨浪鼓:没有!他不知道! “皇上再不回宫,太妃也要跟着受训的!合宫都不安生!” 辰让终是作罢,起身走了。 张玲珑吃得饱了,跟在辰让身后自是心情颇好,待回宫后,辰让去看书,他便要撩喜准备笔墨,写家书。 撩喜好奇他写了什么,待看到称呼时,这才明白。 竟是写给父亲的。 撩喜虽是朝燕宫的人,可之前丞相已经嘱咐过他,要他仔细盯着张玲珑的一举一动,否则就要神婆招来邪灵,要他死状凄惨。 他自然是全同意了。 不过,在汇报丞相前,撩喜先去了帝书阁。 毕竟,皇帝才是这宫里的主子。 临近晚膳,周光显已经走了,辰让却还在抄写今日的课业,字迹依旧狗爬似的,眼前亦是有些模糊。 她揉了揉眼睛,抬头便瞧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当即掷出手中的笔。 撩喜吓住,他感受着穿透帽子的那只笔,以及滴答落下的墨渍,终是腿一软、跪地道:“皇上饶命啊!” 辰让认出了他,知道是张玲珑宫里的人,便示意他起身,问道:“何事?” 撩喜便将张玲珑写家书的事一一表明,并将丞相对他的嘱咐(威胁)也交待出来,然后抬头看向辰让:他有一种预感,这个皇帝,日后必然是比得过丞相的。 所以,他要站在皇帝的这一边。 故而,只将所有的东西,一字未落、托盘而出。 闻言,辰让轻蹙了眉。 张玲珑写家书? 可他不是父母双亡吗? 难道还有养父? 她方才想到,往年无论是她的爷爷还是父亲,选人入宫的时候都要调查清楚底细的,偏偏张玲珑的身世——她没有想到这一桩,就连丞相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抬头看向撩喜,问道:“撩喜,你可愿为孤所用?” 撩喜急忙叩首。 伴随着鼻尖墨滴的落下,他扬声宣誓道:“奴才愿为皇上赴死!” 宫内依旧热闹。 太妃的病情一直未好,到今日,神公神婆已在宫中做法半月,但仍未见效。 丞相急得团团转,毕竟华盛儿从小便是他最看重的幺女,迟迟病着总不是个办法。 夜深了,他终是没忍住,找来周光显询问辰让与张玲珑的事,又问:“先帝可曾附身张玲珑了?” 周光显揖手道:“张玲珑每日穿得花枝招展,只见蛮横不讲理,倒未有其它异样。” 如此,丞相便更着急了。 若真的有邪灵,那么邪灵一直不露面,纵然是神婆也没办法,总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小盛儿可是越发瘦了。 正想着,下人便道神婆主来了,华自达忙让人请了进来。 进门的神婆主正是之前拿圣水泼洒过撩喜与张玲珑的,今日的她并未穿着神服,也未勾画神婆的妆容,清清亮亮的一个人,华自达倒是差点儿没认出来。 还是神婆主开了口,华自达觉得熟悉,这才认定,奉她上座道:“神婆主,请。” 神婆主也不客气,坐于高位后,说道:“丞相大人,先帝早死,本就是怨龙之命,因您忤逆皇命强行留下太妃一命,先帝地下有知、已然大怒,如今太妃卧床不起还算罢了,只怕有朝一日会被先帝带走——也说不定。” 华自达脸色一白,当即喝道:“绝不能!” 趁此机会,神婆主悄然看了周光显一眼,目光中有着裸露的喜欢神色,而周光显只当未见,甚至有礼一笑。 神婆主笑笑,又道:“虽然寻常的做法无法抵挡住先帝,可若能找到一名用以克制先帝的人,或许太妃便会无恙。” “谁?”华自达疑惑。 神婆主起身,恭敬抱拳往西边一举,道:“与皇帝同血脉之人,便是最佳人选。若是功德深厚,将怨龙气息狠狠压住,太妃必会好得更快。” 华自达沉思着。 与皇帝同血脉之人? 算起来,先帝只有一个兄弟,恰巧的是,先帝与老王爷全都只有一女,那么与皇帝同血脉之人,便是老王爷的女儿罗织县主? 他看向周光显道:“你之前说,罗织如今在行善举?” “是,在西边。”周光显道,“民间之人对县主称颂不已,想来神婆主所言的‘功德深厚’,必是当之无愧的。” 华自达点头:“光显,你近日不必教皇帝读书了,先去把县主接回来。” 周光显疑惑:“这件事,要不要禀告皇上?” “自然不能!”华自达眉头紧蹙,拒绝得十分干脆。 毕竟当年先帝与老王爷感情不睦,还将老王爷赶出去且勒令老王爷此生不得回到皇城,甚至将此事立下了旨意。 这旨意华自达是知道的,所以不能正大光明地忤逆圣旨。 只能偷偷地将人带来。 总之,只要罗织县主能陪在太妃身边,解了燃眉之急就好,就算不能显露她的县主身份也无大碍。 入了宫,扮作小宫女的模样就是了。 以她的身份,纵然是县主,到底也没权没势,他乃三朝的有功老臣,对于他的托付,县主还能说个“不”字? 他对周光显道:“你只悄悄地把罗织县主请过来,其余的不必再管。先帝早有旨意,不许老王爷一家进皇城,若是走漏了消息,不仅罗织县主性命有碍,就连本相也难保!你可明白?” 周光显长长揖手:“光显明白。” 就着夜色,周光显与神婆主一同离开了丞相府,二人不似方才在丞相府一般不言不语,倒像是早已相识的模样,并不见拘谨,神婆主倒背双手,笑道:“光显,罗织县主要来了,你可高兴?” 周光显并不看她,只道:“只要丞相高兴便好了。” “是吗?”神婆主偏头看他,又是一笑,“不过也亏得张玲珑扮鬼将太妃吓倒,否则你如何借此由头去向丞相举荐?有些事,你本不必瞒我。老实说,你与罗织的关系,必不一般吧?” 周光显停了步子,斜斜看她一眼。 那一眼,竟没有半分书生该有的清秀气,反倒像修罗战场的杀神一般。神婆主一瑟,眼神霎时变得慌乱,只得转头,再不敢与他对上。 是啊,这样的人,她早就知道怎会只是个书生? 当初他来与她谈交易的时候,那等的气魄与威严,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并非寻常的公子。 这样的男子,心思缜密,纵然不喜欢男宠张玲珑,但在见到了他扮鬼的证据后,却依然隐忍不发,反而借此扩大事态,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甚至借她的手……给太妃下毒。 从始至终,为的,只是那个罗织。 她终是没忍住,又看向周光显。 “做好你该做的事,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周光显说罢,终是与她分道扬镳,穿过更深更黑的小巷,直到身影消失。 神婆主望着他离开,许久之后,又是一笑。 她喃喃道:“好啊,我的好处自然是不少的。” “可——我总会多要些的。” 10.第一个好处 没有周光显的后宫,格外地清亮。 辰让可以每日在早朝打瞌睡,再不会有人踢她的座椅,她也可以早朝后只批折子,不必念书也不必费眼睛去誊写诗文。 虽然丞相会来查验誊写的诗文,她却一股脑地只交给张玲珑就是。 说来也巧,张玲珑的字迹竟与她的差不多,都是狗爬一样的难看——用来鱼目混珠,最合适不过了。 湖心小亭处,辰让在遥望远处休养眼睛,张玲珑则费力地抄写着看不太懂的字句,时而揉了揉发涩的眼周,时而愁闷叹气一声。 如此许久,终是将笔一搁道:“皇上,写好了。” 辰让回头看他,目光又扫过白纸上歪歪扭扭的短腿茬儿,品评道:“字太丑了。” 张玲珑却是笑嘻嘻的,不以为然,道:“字虽丑,可丞相也没看出来差异不是?” 他不敢说辰让的字与他的一般丑,只是凑过去又晃辰让的长袖,道:“皇上,出宫去吧?我又想吃御史府的饭菜了。” 闻言,辰让点了点头,起身。 “走。” 待入了殿内,张玲珑急忙颠颠地捧来辰让的常服,本不想要小太监进来伺候,便擅作主张,伸手去解皇袍,谁知却被辰让拦了。 辰让一边走向屏风后,一边唤道:“来人。” 门口的小太监听到了,赶忙碎步过来,恭恭敬敬地弯腰接过了张玲珑的衣服,便也去了屏风后。 张玲珑瘪了嘴,瞧着屏风后映得不甚清晰的人影,心中思虑无数,却只能干等着。 等到辰让换好衣服出来后,他才问道:“皇上嫌弃我?” 妥妥一副怨妇的模样。 就连旁边的小太监也没忍住,只将头埋下,便笑着出去了。 “走吧。”辰让没理会他,张玲珑便也不再问,只耷拉着身架跟上。 御史府里的周光鹿再见到二人,见一向张扬的男宠似是失宠的模样,登时眼睛一亮,头一回这么有精神地主动凑到二人跟前道:“尊驾可来了,饭菜早就备好多时了呢。” “嗯。” 辰让俨然将这御史府当成了小饭馆,每日都要来蹭一餐。好在周光鹿也颇有做臣子的悟性,为防辰让口出“悖言”,做出来的东西味道都还不错。 可今日的张玲珑并没什么食欲。 如今他脑子里想的是:起初皇帝便嫌弃他老,如今连更衣都不要他更,便说明嫌弃他极了,既然嫌弃,便更休提以后了——以后……以后他还如何名正言顺地在后宫立足? 想到此处,他又看了辰让一眼。 眼神,憋屈又委屈。 周光鹿眼睛一转,又给辰让添了一筷菜,说道:“小玲珑儿今日不太尽责啊,皇上小碟里的菜都要吃光了,也不见你来添。” 张玲珑咻地皱眉。 小玲珑儿? 什么破名字! “我叫张玲珑。”他正经说道,因着心情不太好,故而也大着胆子回呛道,“还望大人别胡乱叫人,无礼且并不好笑。” 周光鹿也不生气,只点头迎合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转头看去,辰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眼见她拿桌上的帕子擦了擦筷子,周光鹿眼睛一瞪,忙道:“皇上,我已经查到了!” 可到底说慢了,等辰让听到这话、抬起头时,手里的筷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周光鹿眼中登时噙了泪,只望着筷子的“残骸”,喃喃道:“这可是最后一双南海木兰箸了啊……” 辰让将那南海木兰箸往他面前一推,问道:“查到了什么?” 周光鹿看她。 折了他的筷子,还好意思问他查到了什么? 想当初,他是用最好的筷箸来款待这位皇帝,谁知这皇帝竟然借此威胁,先前拆了他的桌椅不说,只说这十几双南海木兰箸,全都折于她手下! 就算他藏起来也无济于事,这皇帝惯会逼人的,总有办法要他拿出来。 说到底,打一开始他就不该拿出来! 管她夸不夸这筷子好看呢! 好看还不是被她辣手摧了花?! 周光鹿望着模样寡淡的女帝,叹气一声,终是认命,他道:“刺客是丰朝人,虽身份不好确认,可依稀是西边的士族,祖上都是颇有身份的大臣,这些人在先帝继位后,再没踏足过皇城。” 倒不知为何突然以刺客的身份出现了? 周光鹿侧目看去,只见皇帝并未说话,一双眸子只静静地看向前方,真不知道她明白没有? 关于此事,周光鹿可没打算提醒她还有一个“伯伯家的妹妹”——就冲着这最后一双南海木兰箸的残骸,他也不会多嘴! 自御史府回来,辰让便在发呆。 张玲珑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有收到回应,不仅如此,就算回宫以后,辰让也时常不理会他。 张玲珑霎时警惕起来:皇帝该不是厌烦他了?他要失宠了? 可还没个名分啊! 张玲珑不想坐以待毙,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去帝书阁偷瞧,谁知每回都被辰让赶了出来。 无奈,他只能在朝燕宫里踱步来去,因抹不清楚辰让的意图,急得嘴角都起了泡。 再后来,撩喜也不见了。 那一日,张玲珑本是渴得难受,叫撩喜多声也没回应,将朝燕宫翻了个遍也没看到撩喜,这才发觉人没了。 好端端的奴才不可能凭空消失,想来是有事出去了。 不过,张玲珑可不管这个,正好借这由头,又又又去了帝书阁。 这一次,辰让见了他。 待入了帝书阁,张玲珑本要说起撩喜的事,不想一转眼便瞧见了撩喜。 撩喜见了他,也是一笑道:“公子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张玲珑疑道。 撩喜难掩笑意,跪地道:“皇上看中了撩喜,封了少使,撩喜今日来谢恩,谁知皇上还要把朝燕宫赐给撩喜呢!不过撩喜怕公子没有去处,所以还是请求皇上让咱们二人一起住在朝燕宫。” “只不过……日后撩喜便不能伺候公子了,皇上体贴,派了许多的小太监与宫女过去,有他们在,想来定能照顾好公子。” 闻言,张玲珑一愣。 撩喜竟成了少使? 11. 名分 丰朝皇帝的后宫,从上至下共有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八个等级,如今皇帝封了撩喜做少使,虽然是个最末等的位分,可到底也是个位分。 他可是个太监呐,哪里好了?皇上居然连朝燕宫都给了他? 张玲珑看着辰让,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不明白,他究竟是哪里比不过这个太监。 难道,就因为这撩喜才十九? 辰让终是停下了手中的笔,抬眼瞧他,相较于张玲珑的惊诧,她却觉得此事再正常不过了。 反而说道:“张玲珑,你唱戏好听,以后在朝燕宫中可以为撩喜唱,孤这里暂时不用你伺候了。” 说罢便继续写字。 张玲珑气得胸口发闷:怎么,皇帝这是将他当了抹布不成?说要就要、说丢就丢! 可辰让毕竟是皇帝,哪怕他有什么怨气,也不能发作。 他看辰让似在誊写课业,一瞬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问她道:“那丞相若来查皇上的诗文,也不必我去抄了?” “不必。”辰让头也没抬。 好么,一番殷勤全似一盆泼出去的臭脏水,没人要还惹人嫌! 张玲珑的鼻孔喷着略粗的气息,只瞪着辰让瞧,后来更是瞪向撩喜,见状,跪地的撩喜将头埋得更深了。 不过,幸好没多久,张玲珑终是离开了。 撩喜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辰让,悄声声地说道:“皇上,方才奴才可要吓死了,公子的脾气不太好,还以为他要打奴才呢,谁知居然忍住了。” 辰让搁了笔,心里有些烦乱。 当初她要用撩喜,便是要他去查一查张玲珑的底细,撩喜有了她的令牌,出入案室查找县志卷,这才将张玲珑的身世拿到。 张玲珑曾说他父母双亡,可撩喜却查到了张玲珑还活着的生父——张丰年。之前张玲珑写的家书也是证据。 且他的生辰也不是三月三。 父亲与生辰,这两桩,都是张玲珑撒了谎。 张玲珑虽是戏子,可辰让本觉得他心思通透又生得好看,所以当初才会不顾丞相的阻拦,非要把他留下。 可如今张玲珑接连说谎,倒不知……他有什么苦衷? 但,就算有苦衷,也不该骗她。 否则,只会令她觉得,张玲珑,不过一个小人…… 辰让正在失神,谁知门口又有动静,转眼看去,竟是张玲珑去而复返。此刻,张玲珑的面上仍是那副不忿神色,却又识礼地跪了地。 他挺直了胸膛,掷地有声地说道:“皇上既然封了个少使,那不如也给我封个良人,如此一来,可真是朝燕宫里的双全双美了,求皇上成全。” 闻言,撩喜一愣。 随后便暗自撇嘴道:良人?良人可是比少使高上四等的位分,张玲珑不过一个戏子,怎能恬不知耻地提出这等妄想? 而张玲珑,虽是在讨要名分,却是一副正大光明甚至颇带怒气的模样,只挺直了胸膛,连叩首都不曾。 辰让看向张玲珑,张玲珑也无惧对上,二人双目对视,先前的各种相合的陪伴之景,终于在此刻打碎。 “准。” 后来,撩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朝燕宫。 原本,他以为自己做了皇上的人,马上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哪怕只是个少使,但在宫中也无人敢欺,谁知…… 好不容易飞上了枝头,竟还是一只鸡? 天可怜见,他虽做了少使,可回了朝燕宫后,还是要为做“良人”的张玲珑垂肩捏腿——明明有那么多的小太监,张玲珑偏偏谁都不用,只要他来伺候。 撩喜锤得手都麻了! 暗忖道:这日子过的,还不如分去个普普通通的别殿快活! 张玲珑躺在阳光下的摇椅处,本在眯着眼睛小憩,突地感受到腿间的力道变大,登时睁开了眼,身子微动。 撩喜吓了个机灵,顶着肿了半侧的脸,跪地道:“公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张玲珑却没跟方才一般,踢这“少使”一脚或是如何。 毕竟只一脚便几乎令撩喜毁了容,哪怕他是无心之失,但若是皇帝看到了,许会以为他欺负人。 “下去敷一敷脸,别留了伤。” 说完,他便又继续躺在摇椅上眯眼晒太阳。 而撩喜,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了,闻言急忙“哎”了一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成为少使的撩喜虽住在朝燕宫的偏殿,可也算个主子,因而殿内也有六个小太监、小宫女伺候着,待回了殿中后,撩喜便指着一个小宫女唤过来,道:“过来帮我敷脸。” “是。” 小宫女的手指白嫩,将药膏抹上去的时候煞是柔和,偏偏撩喜心中来气,不过是微疼一下,便将小宫女狠狠一推,喝道:“怎么,指甲留那么长,是要划花我的脸不成?” “公公,我不是有意的……” “公公?”撩喜气极,他从前是太监不假,可如今已是有身份的人了,最厌烦的便是旁人叫他“公公”。 当即又是一脚,小宫女登时疼得脸一白,但撩喜并不就此放过,随后更是吩咐人道:“花桂伺候不周,拖到殿外仗打五十。” 小宫女花桂当即吓得抖擞起来:她知道,这五十仗一旦下去,就算侥幸不死,这辈子也要残了。 她还要出宫嫁人的。 她不想受刑! 花桂跪着恳求撩喜,奈何撩喜根本不理会,只要人拖她出去。 小太监不敢违命,便将花桂拖出去了,可到底同为宫人,也不都是心狠之人。到了院内,小太监便低声安抚花桂道:“别担心,待会儿我们下手轻些,不会有事的。” 纵然如此,当板子落下的时候,花桂仍是疼得白了脸。 不过三十仗,便彻底昏了过去。 小太监呆住,不知是不是该继续打,下一瞬便听到内里的撩喜大喊道:“还不继续打?!” 他们无奈,只得继续动手,可还未落下板子,便看到面前站了个人。 那人正剥着落花生,捏碎了红衣皮,仍嘴里嚼得又香又脆。 这是……张良人? 一行人正准备冲着张玲珑行礼,张玲珑虚虚抬了手免了,说道:“怎么着,都这样了还打呢?” 小太监们不敢说撩喜的坏话,只垂着头互相使眼色。 你去。 你去! 你去? 张玲珑看着他们埋头嘀嘀咕咕,末了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竟没打算管这事,扭头便走了。 小太监们:…… 12.去,拿盆水泼醒她! 虽然张玲珑“见死不救”,可花桂的老乡小苗子脑瓜颇为机灵,见张玲珑出了朝燕宫,便让人先停下,自个儿去了偏殿见撩喜。 撩喜的脸已被另一个小宫女敷好了,不仅抹了药还施了粉,淤青的脸变得好看不少。撩喜本在瞧着镜中的自己观赏,蓦地小苗子闯了进来,便又起了火,喝道:“不去打人回来做什么?” 小苗子急忙跪了地说道:“回少使,花桂晕过去了。” “晕了照样打!去,拿盆水泼醒她!” 谁知小苗子又道:“方才张良人路过这里,看了好一会儿花桂,看模样本是要回正殿的,在看过花桂后,却又突然出了宫,不知……是不是要去见皇上?” “他去见皇上?”撩喜一嗤,“皇上可不一定会见他。” 小苗子点头:“话是这样说,但若张良人有事奏报,说不定皇上就要见他了……” 撩喜一顿。 是了,张玲珑可不总这样么? 先前皇上不见张玲珑,张玲珑便拿着他的事愣是挤进了帝书阁——今日说不定更要借着花桂的事大做文章! 撩喜心道不妙,登时起了身,眉目蹙着,又将脸上的药膏、脂粉一股脑拿袖子擦掉,还嫌不够,余光扫到了大柱子,登时便狠狠地往柱子上撞过去。 好沉好重的一声闷响! 小苗子跟宫女都吓了一跳,却见撩喜强忍着疼,龇牙咧嘴地从地上起来后,便踉踉跄跄也出了殿。 宫女愣住:“少使这是?” 小苗子一笑,暗自想着:这下有好戏看了。 嘴上却道:“别管那么多了,先把花桂抬下去,我再去太医院求些药。” “好。” 有了小苗子的挑拨,撩喜自然没心思去管花桂挨打与否了,只顾着往帝书阁去截张玲珑,奈何方才撞得太过厉害,如今眼前还迷糊着。 他一边担心自己的眼睛跟脑子会不会磕傻了,一边又猜想张玲珑会跟皇帝说些什么。 而此时,张玲珑早就进了帝书阁,却不是因为撩喜惩罚花桂一事,而是被丞相华自达给拎进去的。 彼时,辰让正站在那里挨训,脚边还丢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棍子,边棱甚是刺毛。 张玲珑本在悄悄看,疑似皇帝要挨打,刚要偷偷溜走,谁知华自达的眼睛倒尖,大步走过去便将他捉了进来。 张玲珑登时跪地道:“丞相大人,我只是路过,您要打也不该打我啊?” 辰让瞟来一眼。 张玲珑又忙道:“当然,皇上是一国之主,您也是不能打的——所以您若要打人,只能打您自己了。” 华自达气得胡子一翘,指着他道:“你不过一个戏子,本相要打就打,甭以为皇上封你做了良人便能无法无天了,旨意没下之前,你还是个小男宠!” “小男宠”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张玲珑,可他知道华自达说得都是对的,前几日皇帝虽许了他与撩喜的名分,但旨意却一直没下,不怪华自达说这个。 想到此处,张玲珑深深叩首道:“皇上,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下旨罢!” 辰让眸子一转,又看向华自达。 果然,丞相气得胡子更抖了。 其实这几日,辰让在朝堂也提了要把张玲珑与撩喜收入后宫的事,不出所料受到了诸臣的反对,丞相更是一日三次地来堵她,生怕她违逆百官之意、再偷偷下了旨。 而今日,她正是打定了主意要写册封书,丞相便跑来阻止,不仅拿她先前折断的桌脚说事,还在一旁絮叨。 她每写一个字,丞相便絮叨个十句八句,可饶是这般,册封书还是写好了。 两封,不多不少,正是张玲珑与撩喜的。 张玲珑显然不知道这件事,还在叩首恳求。 辰让起身,看向殿外,唤道:“取帝玺。” 门口的小太监虽大概知道丞相的意图,但皇帝发话,他不敢拖延,只得去了。 华自达自知无法阻止册封书的成立,可他也不想让这小小的丫头才十七岁就去学长公主的做派:后宫可以收人、封位,但绝不该是戏子与太监! 眼见小太监捧来了帝玺,华自达顾不得其它,快步走到桌案处,便要抢来册封书撕碎! 不想辰让伸了手作拦,华自达不敢造次,终是收了手,辰让看着他,正经问道:“丞相可要做皇帝?” 华自达一怔:这……这从何说起啊? “若丞相肯,孤愿拱手相让。” 辰让的神色不像说笑,反而很是情真意切,正因如此,华自达才气得踏踏实实。 好么,感情这丫头如此忤逆,竟是因着不想做皇帝? 还拱手相让! 这是能拱手相让的吗?! 他怒道:“你如此言语,可对得起先帝与祖帝?这江山是祖帝打下来的,你的身上流淌的是祖帝的血!你生而便该好生守护这河山,怎能有懈怠推脱的想法?!” 恰在此时,去取帝玺的小太监进了来,听着丞相的呵斥身体抖成一团,却也不得不将帝玺恭敬奉上。 辰让接过帝玺,并未理会丞相的怒火,只在册封书上按下帝印,并道:“既然丞相不做皇帝,那孤便是皇帝,帝玺自是——想盖、就盖。” 随着“想盖”、“就盖”四字,帝玺接连印下,两页册封书便彻底生了效。 华自达再没机会撕掉了。 撩喜肿着脸来的时候,华自达已经离开了。 而张玲珑跪在地上,不知手里捧了什么,正在悄声笑着。 张玲珑一笑,撩喜便发毛。 撩喜生怕张玲珑“恶人先告状”得了逞,进了殿便急忙跪地,肿着一张脸哭诉道:“求皇上给撩喜做主!” 闻言,张玲珑转头看他,目光一诧:这、这是撩喜? 怎么丑成这样了? 辰让也看过来。 虽然撩喜负伤,但辰让却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只问道:“为何?” 撩喜指着张玲珑,怒道:“他!是他打的撩喜,如今撩喜眼睛看不清了,脸也肿了,说不定就要毁容了,足见张玲珑的小人之心,是要将撩喜除掉、好独占后宫啊!” 辰让一顿。 不等辰让开口,张玲珑便气冲冲地站起来,狠狠踢了撩喜一脚,怒道:“什么坏事都往我头上赖,我何时将你打成这样了?明明是你不长眼非要往我脚上撞!” 说着便要继续打人。 “张玲珑!” 辰让突地起身叫了他的名字,张玲珑愣住,忙收了脚,又规规矩矩地跪下了。 地上的撩喜只觉肚子要被张玲珑踢瘪了,虽不算太疼,可心里委屈极了,便呜呜咽咽着倒在地上哭。 张玲珑偷瞄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殿上的辰让瞧着此刻的场景,只觉额侧突突作响,许久,她终是说道:“张玲珑,把撩喜搀回去,好好照看,别留了伤。” 见辰让没有发作,张玲珑急忙应了“是”,捞起撩喜便要走。 谁知撩喜不罢休,在地上挣扎着不起身。 张玲珑实在拉不动,只得又看向辰让,故作可怜道:“皇上……我一人搀不动。” 辰让使了个手势,便有小太监去给张玲珑帮忙。 撩喜终是不敢造次,只得乖乖走了。 13. 公子竹忍 继回到朝燕宫、张玲珑将撩喜“吧唧”一声推地上并扬长而去后,二人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撩喜的脸肿了好些天,幸而没裂开的伤口,所以也没留疤。 消肿之后,他揽镜自照,自知这张脸比不得张玲珑,所以攒足了劲儿在其它方面与张玲珑作比。 张玲珑不是会唱戏吗,他也捏着嗓子唱! 张玲珑不是穿彩衣吗,他也去求皇恩! 今日,撩喜便跪在了帝书阁里,哭诉着自己没衣裳穿、日日受到张玲珑的耻笑,还将其它有的没的说了一通,时而再捏着嗓子唱上两句。 辰让被他烦得脑袋疼,不得已才随便赏了他几身夏衣。 她想,这撩喜简直比张玲珑还烦人。 却不知,这只是开始。 从前,宫里每年都会分发四次衣物,因着硕阳城四季如春,并无酷暑与寒冬,故而四季的衣物基本没什么不同,但因辰让的后宫只有两位男主子以及一位太妃,所以依着辰让的吩咐,夏季便也为几人做了新衣。 前几日,张玲珑便看到尚衣监做了男子的新衣,自知有自己的一份,便提前说好了,要把红衣拿给他的。 尚衣监知道他的宫位最高,当即便应允了,谁知今早却被皇帝横插一杠,皇帝随手所选赐给撩喜的衣物,却有着张玲珑看中的那一身红衣。 尚衣监无奈,只能将那红衣连同绿衣、紫衣一同送去了撩喜处。 再后来,撩喜穿着一身红在朝燕宫耀武扬威,毕竟这一次就做了一件红的,被他得了不说,此刻那不可一世的张玲珑只得干看着——瞧着张玲珑气愤的模样,撩喜的心中舒畅极了! 后来,朝燕宫里,张玲珑又把撩喜打了。 撩喜这次依旧没还手,只任张玲珑动手动脚——说句实话,打架时,若非出个什么意外,这小子打人也算不得疼。 撩喜一边挨着打,一边想着丞相嘱咐他的话,两不耽误。 丞相说,再过一个月皇上便要出宫巡游,没个三月是回不来的,届时若张玲珑无法同去,他却能陪在皇上身边,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必能讨得圣心。 丞相虽不愿他一个太监入后宫,但如今也没旁人可用,只得用他撩喜。 哈,可见他的用处已是大不同于往日。 撩喜挨着打,疼并开心着。 他想,等张玲珑住了手,他便去找皇上哭诉,一来二去的,出宫巡游便再没张玲珑的份儿了! 然而还没等他起身,张玲珑便因踢到他的肘骨抱了脚,伴随着呜咽一声,那张好看的脸顿时皱了起来,想来是疼极了,旁边的小太监见状不对,急忙传了太医。 折腾了许久,夜色终于盖住一切嘈杂,缓缓压盖成大片的黑。 朝燕宫,终于安静了下来。 辰让来时,张玲珑的脚已退了鞋袜,裹上了厚厚的白纱,他躺在床上木着一张脸,瞧着低微燃着的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辰让坐下后,便要人全都出去,问他道:“怎么了?” 张玲珑偏头看她,自然不好说是打人伤的自己,遂道:“没什么,走路不小心,扭了。” 辰让一顿:这张玲珑,好似张口就是谎。 “孤听撩喜说,你们打架了?” 张玲珑一顿,随后点了点头:“是打了架,不过都是小事,皇上不必忧心,我都能处理好的。” 辰让又问:“那你可能出去?” 张玲珑一愣:出去? 他喃喃:“什么时候?” “现在。” 张玲珑以为又要去御史府,所以故作为难道:“脚伤了,动不了。”这黑灯瞎火的,可是不要出去了。 辰让也不为难他,起身后才道:“也好。竹忍将军一向正直无私,若你在他处犯了错,许是要受罚。” “竹忍,将军?” 张玲珑觉得这名字熟悉,后来一想这不是赫赫有名的战神之子么? 那竹家人,自打祖帝开始便征战沙场,向来是十战九胜的,轮到竹忍这一辈,身处太平盛世却也能平叛逆贼,百战百胜,端的是位人物。 别看张玲珑只唱戏、穿彩衣,可他对英雄也是十分地敬佩。 只见他利落地将缠绕脚上的白纱解开,穿袜、蹬鞋一气呵成,末了在地上跺了跺脚,道:“皇上,走罢?” 辰让瞧着站得笔直甚至跃跃欲试的张玲珑,心中明白自己又被他骗了一次。 他的脚,根本就没事。 可她什么也没说,似是默许了张玲珑的同行,只将手背在身后,往宫外走去。 张玲珑便颠颠儿地跟上。 宫外,偏巷。 外出一月的周光显终于将罗织县主请了来,怕引人注意,早在城外二人便弃了轿子,罗织县主亦蒙了面,二人只借着夜色往丞相府而去。 将军竹忍便是在此时注意到二人的,他本是迷了路,在偏僻的拦墙处看这硕阳城的风景,不想转眼便见到了这一对。 他观那女子的气派非同寻常,便多留意了几眼,见她虽穿浅淡衣装似是平民,然而左袖的袖口却绣着一朵艳丽的织女花,十分不搭调。 至于陪在女子一旁的男子…… 虽似书生气度,可举手投足竟颇有贵族风气,且这二人并不坐轿……以二人的风姿,实在不该如此落魄。 除非是,故意所为。 他本要去面圣的,见时辰尚早,便随在二人身后,好瞧个究竟。 一路尾随,见这二人入了丞相府的小门,便也跨了院墙跟着。 府内。 周光显将罗织引到了华自达面前,行礼道:“丞相,县主到。” 言外之意,便是要丞相向罗织县主行礼,毕竟县主是皇室之人,身份自然尊贵。 华自达却是摇头:“入了这硕阳城,便没什么县主了——只有小宫女,阿织。” 罗织点了点头,似是认可了这番话。 华自达又问:“阿织,入宫一事的缘由光显可与你说明白了?你既愿意来硕阳,便说明你有良善之心,是愿意为太妃祈福的,所以一旦入宫,名分与地位定不同于从前,不知你可能承受?” 罗织又点了点头。 华自达见她从始至终未说一字,心中不悦,面上便也显露出不满,他看向周光显,周光显这才解释道:“丞相,县主因治病救人太过劳累,一时哑了嗓子,入宫一事不知是否要暂缓?” “哑了?” 华自达瞧着罗织,思量片刻,终是不想耽误幺女的“医治”,遂道,“那便以哑女的身份入宫罢。阿织,太妃的安危便拜托你了。” 罗织又点了点头,且行了礼。 华自达这才让二人下去,自己则准备入宫。 因着丞相府戒备森严,竹忍只能在外墙藏匿,因而听不到内里的谈话,见那二人似是入了住,知道探不到什么,加之时辰已晚,便也入了宫。 14. 怎会……如此? 自相府离开,竹忍便随着丞相的轿子,总算入了宫。 他是第一次来硕阳城,也是第一次入皇宫,所以今晚外出迷路,实在情理之中。方才遇到那二人之前,他借着拦墙瞧了半天的风景,本想找到宫门,谁知总被死墙堵住,全无方向。 煞是羞愧。 说来,当年他的祖父曾追随祖帝征战沙场,本是硕阳城的常客,但到了他父亲这里,因着先帝当政并无战事,他们一家便远离了硕阳,鲜少踏足此处。 其实不止他们,余下的将军后嗣亦是如此。 携家带口、远离硕阳——相较于鸟尽藏弓,已是先帝给予他们最好的厚待——哪怕他们身在不足万户的属地,身份与地位,也远不如一个县长。 而如今,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被召见,皆是因为皇帝将要巡游。 先帝在的时候,是要每年四次巡游的,因丰朝地界宽广,所以一年几乎都要在外面度过,只有如此,才好体察各地的民情、防止生冤。 而新帝,因年纪尚小,故而丞相只定下一年两次巡游。 按照丞相传来的信中所言,这场巡游下月便开始了,所以在此之前,他与几位素未谋面的将门之子都被召到了硕阳城。 皇室,要择优而取。 为了家族的荣兴——他,势在必得。 入宫后,在小太监的引路下,竹忍很快来到了设宴处,几位与他一般的公子全都到了,见面之后自是一番寒暄。 寒暄过后,便听钟鼓作,众人皆知是皇上到来,纷纷行礼恭迎。 竹忍本在屏息凝气,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见皇帝,先前曾听父亲提过先帝的丰功伟绩,所以自然不敢小觑这位帝女。 在钟鼓声停了后,更是紧张得手心出了汗。 蓦地。 只听一声“吱——啊——嘭——嘣——咚”的一阵奇怪声响。于这安静处,似还伴随着谁的惊呼? 十分诡异。 他抬起了头。 满室肃穆下,竟有一红衣男子摔倒在门口——此刻正是一副狗啃泥的模样! 竹忍愣住。 这是何人? 怎会……如此? 门口处,本是张玲珑将撩喜一把推了进去,眼见撩喜摔了个大跟头,张玲珑犹还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硬是憋着那笑,又往辰让身边靠了靠。 心中暗嗤:活该! 谁让方才将他挤出去,非要抢先站在皇上近处? 丞相本是跟在皇帝身后的,见撩喜这般丢人,急忙唤人将他叉了出去,并未深究其中因由。 而此时的撩喜见今夜场面盛大,他不似张玲珑一般张狂,到底是知道礼数的,加之是丞相惩处,故而不敢多言,只一张脸上红紫相间、又气又怕,终是出去受了打。 至此,帝宴方始。 众人落座后,竹忍才得空见新帝。 听闻新帝才十七岁,但面容却与先帝五分相似,故而年纪虽小,却也颇有威严。尤其她不苟言笑,一张脸上满是寡淡,越发摆足了帝王之势。 只一眼,竹忍便愿意为之臣服。 至于新帝旁边的…… 若猜得不错,便是戏子张玲珑了。 方才被推到在地的,或许就是与张玲珑一起册封的那位少使了。 竹忍瞧了几眼张玲珑,见他气度庸俗,加之方才的举动幼稚且不识大体,心中对此人莫名多了几分嫌恶,便转了眸子不再看他。 今日的帝宴,除了将远方而来的各位将军之子汇聚外,还为着另外的事。 丞相的意思是,帝王巡游之时,最好有将门之子在侧才好,负责守护的公子须得是忠心耿耿、文韬武略——故而,选人不在多,而在精。 丞相代表着皇帝,先后敬了这十七位公子,辰让只负责坐在高殿,一句话也不必说,只随着众人举杯少酌就是——为防她年纪小、撑不住酒气,丞相特意给她准备的果酒,不想辰让却喝得痛快,一口便是一杯。 竹忍不由多看了几眼。 丞相本就颇多注意这位有着“百战百胜”称号的竹忍,此刻随着竹忍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皇帝的“海量”,当即脸色一变,冲张玲珑使了个眼色。 张玲珑会错意,又为皇帝倒了满满的一杯酒。 华自达气噎,此情此景却不便发作,只得视若未见。 一场帝宴,华自达交代了几日后比试所需的准备,便在辰让“咚”地一声趴桌声响中落了幕。 宴会之后,十七位公子都宿在了外臣居,因都住在一个大院内,诸位公子不急歇息,索性聚在了院内闲聊。 院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几个箭靶立在四周,颇有校场的感觉。这些公子们虽不经常过战,但内里仍流淌着为国为民奋战的热血,加之年少便见父亲操练,所以见此,他们便忍不住捡了自己趁手的兵器。 练手之余,也不免谈及方才的帝宴。 西边福将军的长子福琪梦先是笑道:“真是传闻不如一见,皇上竟做了一只被丞相护在羽翼下的雏鸟,凡事都交托给丞相便是,自己只顾饮酒与男宠就好了。” 此话一出,其他公子纷纷笑起来。 今夜,撩喜的窘状、张玲珑的庸俗以及皇帝酒醉的模样,都是他们发笑的缘由。 福琪梦本是地位稍次于竹忍的公子,见竹忍没有同旁人一般笑着,便凑过去问道:“竹兄在想什么?” 竹忍摇了摇头,不愿与他多谈。 来前父亲曾告诫过他,进了硕阳城要与其他人保持应有的距离,若想要家族兴旺,只需讨好皇帝一人就是,至于其他人,如果亲近过多,难免会遭到丞相怀疑。 丞相只手遮天,杀几个“心怀异心”的老臣算不得什么。 如今,立功之前,更要先学会自保。 他看向福琪梦,知道此人张扬狂妄,不可深交,此刻却也免不得被此人拖下水,毕竟今日之谈一旦传出,他们十七人,便都是“嘲笑”皇室之人。 他必须要将自己分出这脏水之地,遂指着远处的箭靶道:“过几日才要比拼,今晚夜长,福公子不如先与我比试一场如何?” “哦?”福琪梦问道,“赌什么?” 福琪梦本以为这场比试不过是用来促进兄弟情义,原没有在意赌注是什么,便全由那竹忍做主,也算做个人情,谁知对方却道:“输了的人,从此以后要以皇上为重,不得妄言皇室与丞相。” 福琪梦脸色一沉。 他方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若这场玩笑放在先帝或者祖帝,必是要重罚的,他自然不敢说,但如今新帝“软糯”,加之此处又远离后宫,他的这番放言便注定只是一场笑话。 谁知竹忍当了真? 福琪梦说道:“我自是一直以皇上与丞相为重的,何须以此做赌注?” 竹忍看他,目光满是认真:“但福兄要知道,有时候不仅心中有,口中也要有才是。” 福琪梦被这目光压得转了脸,急忙挥手道:“这赌注不算!换一个。” 竹忍也松了口,一笑道:“这只是我的赌注罢了,福兄的赌注自然可以换成别的。” 两个赌注? 那么输了的人,岂非惨到头了? 福琪梦一咬牙:“好!那么,我的赌注便是——输了的人要跪着在宫外爬足三圈!” “一言为定。” 15. 赌注 前前朝时期,竹家以长剑杀敌最勇,而福家最善排兵布阵与近身搏击,如今时隔数十年,两家虽久不曾操练,可毕竟是将门之后,寻常也会多些练习,因而这些公子也不算是草包。 而福琪梦最拿手的,便是与人赤手空拳地打斗,自他出生起,便没一次是输的。 至于射箭么,虽不至于太差却也不能达到全中靶心,若比这个,他没把握胜。 只见他将手中的弓箭放下,正经说道:“男子汉大丈夫——须得用拳脚说话。竹忍,你敢不敢?” 竹忍知道他的意思,并未多言,只向前一拱手道:“福兄,请。” 福琪梦自然不会客气,他自知先机不可失,因而第一招便用了虚上实下,奈何竹忍全都挡住了,不仅如此,还转到了他的身后,给予狠狠一肘! 福琪梦踉跄着勉强没摔倒,定神后便愤愤地回头看去,气道:“你偷袭!” 竹忍一笑,没有解释,只道:“福兄认输了?” 是了,拳脚之间的较量哪有什么偷袭不偷袭,更何况,竹忍所为,实在算不上偷袭。 “认输”二字,福琪梦当然不认,索性再不废话,直接扑上去继续纠缠! 没过几招,福琪梦便紧张得满头大汗。 遮挡之间,处处是漏洞,好几次都险些被竹忍拿下。福琪梦实在没想到,竹忍竟如此精通近身搏斗之术,不仅不逊色甚至还远超于他? …… 失算了。 他不知道竹忍为何只守不攻,因现在还没输,便伸手作停道:“竹兄,近身瞧不出本事,我们换一个。” 竹忍收手看他。 “换什么?” “弓箭!” 福琪梦再次捡起弓箭,虽然他没把握百发百中这红心,但除了近身打斗之外,便只精通这弓箭了。 他就不信,贫瘠地界出来的公子能有什么本事,既能超得过他近斗,还能比得过他弓箭? “好。” 竹忍应了后,便直接去取了弓箭,依旧还是那句“福兄,请”。 福琪梦也不客气,第一靶便中了红心边角处! 众人不由欢呼起来,夸赞着福琪梦的本事,毕竟先前的近斗你转我打的,实在看不出什么意思,还是这比弓箭实在——谁往红心处飞的箭羽多,谁就赢呗! 两位出身于从前的大家族的公子比试,他们只管看热闹就是。 福琪梦之后,竹忍也搭了箭。 片刻之后,却是远远落在了红心之外,只勉勉强强地上了靶。 众人一愣。 随后也有人不吝欢呼,抚掌高声道“好”! 福琪梦不由嗤笑一声,原本他还忐忑自己发挥不好丢了脸面,谁知这竹忍的箭术如此之差,如此,只随便射几箭就能赢了他! 福琪梦道:“不如这样,十箭为止,谁中的红心多谁赢,如何?”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看竹忍跪着爬行了! “好。”竹忍依旧答应,又道,“未免分心,余下的九箭你我同发如何?” 同发? 福琪梦点头应道:“可以是可以,但只求竹兄别把箭矢射到我的靶边处,否则到时我可就要有理说不清了啊,哈哈哈!” 竹忍不再回应,只拉满了弓弦。 他的目光中,只有红心。 先前近斗,本是很快就能了结的,他之所以迟迟拖着,一是要看福琪梦的本事,二来也是有意藏拙,不愿如此崭露头角,但这弓箭一术么…… 藏拙? 实在没有必要。 弓弦拉满,长箭飞出,正如破竹之势直奔红心而去! 咻咻咻!咻咻咻! 咻!咻! 咻! 一连九矢,全部整整齐齐地聚集在那一片红! 福琪梦愣住,手里的第三箭终是落了地。 这…… 实在不用再比了。 他,输定了。 可他一向是要面子的,此时要他继续作比自然不可能——因为他不会明知要输还要去丢脸。 但若要他说些软话模糊了这赌局,他也是做不来的。 那竹忍负手而立,一言不发,显然是要等他如何。福琪梦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终是将长弓掷地,愤愤回了屋。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急忙各回各屋、作鸟兽散去,你推我走的,再不敢多言。 很快,院中便只余竹忍一个。 空空寂寂中,他遥遥望了眼黑夜中的月,终是俯身捡起福琪梦丢掉的弓箭,一支一支地、井然有序地排放到原来的位置。 还有他的。 他们的。 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后,竹忍才回了房间休息。 然而此刻的福琪梦是睡不着的,他看着聚在房中的“兄弟”,问道:“他没说赌约的事?也没说旁的?” 对方摇头:“人都跑光了,他也没说什么。只不过,他把咱们弄乱的兵器全都归置到了原处,倒不知是何意?” 福琪梦的眉头几乎皱成川字,他烦闷道:“管他是何意,今晚的事,你去告诉他们,谁都不许泄露出去,只当没看见、没听见!威逼利诱全使上,一定要他们闭紧嘴巴!如此就算那姓竹的要计较,他也找不到证人!” “是。” 一夜之后,福琪梦满脸倦容地出现,竹忍却仍模样俊秀,似高山之竹菊一般站于院中,见他来了,便对他颔首示意,并未提赌约一事。 福琪梦心中犯嘀咕,生怕竹忍逼着他跪在宫外爬三圈,心中发虚,为壮怂胆,便给了竹忍一个恶狠狠的大白眼。 竹忍一笑,并不介意。 很快,负责他们这些人的小太监便传来丞相的话,道:“丞相有令,这三日就由奴才们带着各位公子在宫中走一走,熟悉一番,旁的便都等三日后就是。这三日内,还望诸位公子不要拘谨,只在宫中尽心玩乐就是。” 说罢,便令人传了膳食——每位公子的菜肴都是不同的,全是按照进宫前他们所爱之物所制,可见丞相的用心。 对此,福琪梦倒是满意:睡不好,总算能吃好了。 而竹忍,在与小太监对视后,小太监见四下无人了,才上前说道:“丞相知道公子心系皇室,此番巡游希望公子能够同行,接下来的比试,还望公子用心。” 竹忍点头:“告诉丞相,我会的。” 小太监这才笑吟吟地走了。 竹忍目送那行宫人离开,心中明白,他所料不差。 这院中看似没人伺候,可的确是有探子的,昨晚他们的所作所为必然传到了丞相耳中,而他与福琪梦交恶以及射箭的本事,丞相亦是知晓,所以今早才会派人前来,告知这一句。 这一句,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 相较于先前没来硕阳城时,丞相传来的那封无关痛痒的信,今日的这一句,才代表着丞相看重了他的这个人。 宫人说,这三日只要他们在宫中玩乐即可,可想来,也是丞相要看一看各位公子的品性如何罢,期间必然不会风平浪静。 但现在看来,其余的公子并未发现这一桩考验,甚至在用膳前,还对丞相的“贴心”照顾感慨作诗。 毫无防备。 “竹忍!” 蓦地,有人冲他招了招手,面目良善,笑得眼睛都弯了。竹忍认得这人,是从前父亲手下的儿子落方方——也是这人,昨夜在他第一箭失利后,是唯一一个拍手叫好的。 落方方不像是坏人,看上去颇为单纯。 没什么心机。 可也没什么礼数。 一向有礼的竹忍并没理他,直接回了房。 大力挥手中的落方方:…… 16. 她、知、道、是、谁、了! 辰让醉酒后,张玲珑好不容易将她搀回了房,正想着要不要帮她更衣的时候,便见她红着一张脸坐了起来! 那脸,跟抹了红灰的灶王爷似的,吓他好一跳。 张玲珑惊吓之余,忙把人摁下,胡乱盖了被子,嘱咐了小太监好生伺候,便再也不管、逃之夭夭了。 等小太监备好热水进门的时候,床上哪里还有人影? 唯有大开的窗户。 太妃宫。 经过几十日神婆主的施法,华太妃总算觉得好受多了,虽还是身体发虚,但也能下床走一走,不必总躺着。 不过,听从神婆主的指示,合宫里是不能留太监与宫女守夜的,只余一个唤“阿织”的哑女就好。 神婆主说,有阿织在,先帝便不会来了。 这阿织,正是神婆主特意根据她的生辰,在宫外找到的“避难符”。宫女虽模样生得漂亮,却是不能说话的——一个哑巴。 使唤这样的奴才,华太妃总觉得有些磕碜。 不过,有了阿织,华太妃的心中便真的不再怕了,终于踏实下来,想来是“避难符”起了作用,故而也就不在意旁的了。 今夜,华太妃睡得正香甜,蓦地觉得自个儿身体轻晃,她睁开眼睛,又缓了片刻,才发现不是自己在晃,而是床在晃。 她咻地瞪圆了眼。 先帝,又来了?! 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疼的。 不是梦! 又听耳边有“呼哧呼哧”的喷气声,华太妃登时僵住,却仍忍不住好奇,转脸看去——她想看看,做人时都丑的要命的先帝,死了会不会更难看。 转动脖子的时候,华太妃的动作又慢又僵,她几乎能听到颈子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终于,她看到了床侧的情形。 深夜透着月光,那床幔外,似乎映了谁的身影? 先、先帝? 可还不等她如何,便听“轰隆”一声! 竟是床塌了。 这一惊一乍的,华太妃差点儿吓死,现下床榻一高一矮,她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往外侧滑。 然,还没等她回神,高的那一侧又听“轰隆”一声! 华太妃的脑袋随之“咯噔”一响,随后便是咬牙。 她、知、道、是、谁、了! 没多久,拆床的罪魁祸首便哼哧哼哧地从床底钻出来,踉踉跄跄地,抱着怀里的东西正要往外跑,不想却被华太妃抓住了肩膀。 罪魁祸首回过头来,傻傻一笑。 华太妃抿唇。 心中暗道:还别说,长得丑的人,他们在冒傻气的时候……都挺可爱的。 可是! 再可爱也不能!拆!她!的!床! “皇帝!” 她强忍着怒气,问道,“你又忘了丞相的教导?还要耍棍?” 红脸的辰让喷着鼻尖的热气,又把怀里的棍子抱紧了。 “这,都是孤的!” 华太妃叹气一声,终是摸了摸辰让的脑袋,说道:“傻孩子,天下都是你的,两个床棍又算得了什么呢?” 辰让任由她抱在怀中拍打安抚,又听华太妃道:“你啊,不是要出去巡游了?到时丞相总不会随着去,巡游途中,你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华太妃的话轻声呢喃,似母亲哄婴儿入睡,又似神婆念咒祈福,入耳且嗜眠。终于,那两根棍子应声落地,正好砸在华太妃的脚上。 华太妃:…… 怀中的少女似是睡熟了,华太妃终是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将人放到塌掉了的床铺上,自个儿则悄声声地去了外殿。 随着关门轻风起,床幔飘扬间,辰让轻轻扁了唇,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奶哼。 蓦然。 一个人影缓缓站到了那张破床前。 这是哑女阿织,第一次看到皇帝辰让。 也是第一次看到…… 她的这位名义上的堂姐。 “皇……上。” 我们,终于见到了。 夜色褪去,浅白终于穿透宫墙,照在轻轻流动的窗幔之上。 辰让醒来的时候,只闻得一股淡淡香气,还未等深究香气从何而来,便看到耳边摆放着的两根、略带毛刺的雕花长棍。 她蓦然起身,额间的帕子瞬间落下,她并未注意,只环顾了四周,才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寝殿。 倒像是,太妃的。 床幔被谁撩开,入目的,是一个模样顺眼的小宫女。小宫女端了一碗褐色的汤水,冲她一笑后便坐到了床边,将盛了汤药的小勺凑过来。 辰让的手摸到了身侧的棍子,却没有任何动作。 小宫女的勺子凑到了辰让的嘴边,辰让并未张口,只由汤水顺着嘴角流下。见状,小宫女忙拿了帕子接住,待擦拭干净后,也不再喂了,只捧了药碗看她。 “太妃呢?”辰让问她。 小宫女摇了摇头。 辰让本是要走,谁知却多看了这宫女几眼。 其实,这宫女并没什么特殊,但不知为何,方才竟不忍伤她。但辰让并未深究其中缘由,只掀了床被起身。 太妃宫里空空寂寂,没什么人。辰让出了寝殿后,便在小榻上看到了华太妃——华太妃昨夜没睡好,所以还在补觉。 小宫女已经开始准备早膳,桌上端来一盘又一盘的小菜,可辰让并未打算留下用膳,只将那两根雕花的木棍放到太妃的身侧,便走了。 太妃醒的时候,已是正午。 她闭着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待看到旁边的木棍后,蓦地颓丧起来。 托小皇帝的福,她的床铺坏了,若是让人来换必会给爹知道——爹若知道了,定要去训斥皇上…… 想起昨夜辰让的“可爱”模样,华太妃终是叹气一声。 无碍。 等到皇上巡游的时候,丞相便不会日日盯着宫里了,到时候她再想办法换新床铺——如今,就只能在小榻上勉勉强强了。 “阿织?” 华太妃喊了一声,便听小步声缓缓传来,随后阿织便进了门,只站在不远处,拿着一双纯真良善的眸子看她。 华太妃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阿织的眼睛,好似与辰让有些像。 不过很快她便否认了。 因为这阿织虽只是个宫女,却是模样上佳的,除去她不会说话外,单以她的容貌,当年若是能进宫,身份必不在皇妃之下。 尤其是那一双眼,似是盛放了硕阳河最清澈的水流。 极美。 至于当今的皇上,虽说身份尊贵,可模样……十中有五地像先帝。 不能说难看,到底是寡淡。 最像的便是那一双眼,细细长长的,一瞧就不好惹,怎好与阿织的纯善模样相提并论? 再者,阿织昨夜为了皇帝又是敷帕子、又是熬汤药,一晚上没睡,那个只知道耍棍、拆床的怎能比得上? 华太妃摇了摇头。 看来,她是睡得太糊涂了。 17.召幸 一早,辰让回到殿中时,小太监已经守在门口了,看到她便道:“皇上,太妃说您昨夜去了她那里,所以奴才们便一直在等着——朝服已经备好了,只盼您来了。” 辰让问:“早膳呢?” 小太监一怔:“太妃说早膳由她准备……皇上没用膳?” 辰让看了眼时辰:快要上朝了,自是来不及再等了。便只往内里走,小太监急忙跟上去,使唤了个小宫女,去帮着皇帝换衣服。 先前因为撩喜的事,丞相担心皇上再看上哪个小太监,便严令禁止他们这些阉人靠近皇上了,就连更衣也要由宫女去做。 此刻,小太监看着小宫女进去,实在有些担心会伺候不好皇上。 毕竟先前的几个小宫女都毛手毛脚的,皇上……都不太喜欢。 蓦地,只听“呲啦”一声,小太监暗道一声坏了,急忙凑到屏风处问道:“皇上,可是要换新朝服?” 内里的辰让,低低“嗯”了一声。 小太监早就备好了两身朝服,闻言忙又去捧了另一件。 屏风内,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帮皇帝穿戴好新的朝服,瞧着桌上破损的衣物,这才叩头道:“皇……皇上,恕罪。” “下去吧。”辰让一挥手,并未问罪,小宫女便如蒙大赦,跑得比兔子还快。 辰让却还觉得身上穿的衣服别扭,从上到下都难受。她揪了揪前襟,却是不敢再用大力气——就这几日,她已经揪坏了多件朝服了,尚衣监里都要忙坏了,前几日还来求罪,说朝服修补得晚了。 如今,已没几件可换了。 只能忍着了。 出了屏风,小太监知道辰让难受,心里比她还难受。 因为他知道,皇上向来是不爱穿里衣的,小宫女们循规蹈矩,不敢出差错,里衣外衣全都套得规规整整,所以才会造成这般模样。 他想,皇上不爱穿里衣这件事,旁人知道总归不太好,但若能由张良人来做——张良人与皇上本就是君臣,也算是主妾,就算看到了不该看的,到底是说不出什么的。 他思考之后,终是开口道:“皇上,张良人在门外等您……他进宫许久了,是时候召幸了。” 辰让看他。 “召幸?” “是啊。您……” “怎么召?” 小太监摇头道:“这,奴才不知……不过想来是有女官来教的,您在早朝后问一问太妃就是了。” 辰让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张玲珑正在门口踱步。 他知道自己昨夜丢下皇帝跑了,十分不地道,为防有什么宫人诋毁他,所以才会一早来赔罪。 见辰让出了门,张玲珑急忙上前,关怀道:“皇上昨晚醉了,今早可是头疼了?我一早便熬了醒酒汤,一直在等着。” 闻言,辰让眼一亮。 看向他的食盒。 张玲珑一怔:“就在这里喝?” 可也不敢不殷勤,急忙将醒酒汤拿出来。 辰让看了眼全是汤水、没有吃食的这一碗,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顿,终于还是接了过来,大口喝下。 然而,第一口便停了。 那一瞬,辰让的脸简直皱成了发褶的馒头。 张玲珑呆呆问道:“酸梅汤不好喝?” 身后的小太监一愣:这……没吃早膳,可是最忌讳吃酸的了啊——这、这还是最浓的酸梅子汤? 小太监讷讷:“皇上……” 这喝下去的,还能不能吐出来啊? 谁知辰让不仅没吐,还把余下的汤端起,几大口便喝了个干净,临了把碗塞到张玲珑手里,还说了个“好喝”。 张玲珑怔怔的,小太监却是又气闷又羡慕。 皇上可真是…… 为了美色也不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啊。 明明那么酸,还喝?! 托张玲珑的福,早朝的时候,辰让的嘴里一直冒着酸水。 酸水冒着泡,脑子里想的东西亦如那冒出来又破碎掉的一个又一个的小泡,怎么也停不下来。 因着先前小太监的提醒,她的脑子里总是晃着“召幸”两个字。再就是张玲珑的模样。后来,这二者便连至一串,变成了:召幸张玲珑。 她知道,父皇当年后宫美人不少,可也不常召幸,大约三、五月宣一人罢了,若赶上巡游,便更是一年半载地不见人了。 她算了算张玲珑进宫的时日,已有几个月,着实觉得也差不多了,遂定了心思要召幸。 朝中,丞相见皇帝一直在失神,虽心中不悦,可念及她昨夜醉酒、许是今早还未清醒,便也没如何。 只是出言提点道:“皇上,果酒伤身,日后还是少饮、或是不饮,为好。” 辰让点头:“知道了。” 丞相又道:“周光显昨夜已经回了,一早便在宫外等候皇上的召见。他放心不下您的学业,所以希望能在巡游时陪伴左右,不知皇上可愿意?” 召? 召见啊。 不是召幸…… 辰让打消脑子里胡乱冒出的小泡,终于还是听清了正事。 丞相说的这话,她自是明白的:巡游路上,若周光显去,便是做了丞相的眼睛。 那么,丞相便不会去了。 她轻轻点头:“好。” 如此,便下了朝。 不过辰让心中有“大事”,所以又叫住了丞相。 丞相狐疑看她,不明白自己没上赶着去找她训诫,她倒自个儿过来了? “皇上何事?” 辰让本着打扰太妃不如打扰丞相合适的想法,所以便将“召幸”一事直接问了丞相,随后又道:“不知此事,丞相可能安排?” 丞相愣住。 这种事,还要他安排? 合着这么多天,张玲珑还没侍寝? 是了,这么多天,他一直要小盛儿跟皇上睡呢! 到底十七岁了,确实是时候了。 华自达心中暗自思量:这种事,的确不该拦,确实要好好安排才是—— 但女子不比男子,如今新帝才登位,尚未巡游一番,若是途中再有了身孕…… 误了事便不好了。 最起码,也要将丰朝的江山巡游一遍,才算得安稳。 可这么一算,少说也要两年。 他看向辰让,虽有些为难,却仍问道:“皇上能否再等等?” 辰让不明:“为什么?” “不为什么……”华自达道,“巡游在即,不如等皇上巡游之后再说此事?” 辰让又问:“巡游与此事,有何相关?” 华自达自是不好说“怀孕”什么的,只道:“此事事关国运,须得看个好日子才行——您只管听老臣的就是。” 说完,似乎怕辰让再问出什么来,便急匆匆地走了。 辰让坐在那里,许久没动。 小太监不由提点道:“皇上?” 还不走啊? 突地,只听“咕噜”一声。 辰让看了看小腹,终是起身道:“传膳。” “是。” 小太监知道辰让没吃早膳,自是不敢耽误,路上的时候便使唤了人去准备膳食。 不过思及早朝一事,又对辰让道:“皇上,召幸一事,丞相不同意,您可以找太妃的……” 他从未听说一国之君召幸谁还要看日子的,摆明了是丞相不讲理——虽然丞相一直不讲理,总将皇上当后辈一般训斥着,可也不能这样。 他看向辰让,到底是心疼这位新帝的。 这种心疼…… 是奴才对主子,更是因朝夕相对的陪伴所起。 “不急。” 辰让走的步子很大,进殿之后并不像从前一般先去桌案誊写诗文,而是直接坐到饭桌前,一副等候模样。 显然是饿极了。 小太监不由一笑:是了。 召幸之事,哪有用膳来得着急? 18. 这个宫女,绝不简单 自丰朝各处辛苦赶来的十七位公子,这两日在宫中可谓是大开眼界。 宫里的好东西真多啊。 不仅得见各类名贵花种,奇珍异宝,甚至于那满宫的小宫女——都比他们见过的大家小姐漂亮! 还有小太监。 啧,也是品相上佳的。 怪不得皇帝身边除了一个张良人,还有一个喜少使公公。 在这花园之中,竹忍本是欣赏着最为纯色的花朵以及斑驳彩色的花朵,纵然心中感慨也不敢生出半分表现。 他虽不确信,但这周围的确有谁窥探的目光。 他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将通过这些目光的主人,全部落在丞相的眼中。 不得不防。 正想着,突闻一道香气,那香不似花,倒像是一股藏在莲花芯内的清冽与干净——竹忍一愣,这香他前几日曾经闻到过。 他不由看向四周,这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身形纤弱的小宫女的背影,那小宫女此刻正托着物件往前走,不想却被竹忍拦了去路。 宫女阿织抬头看向面前的公子,颔首一笑,算是行了礼。 竹忍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这双眼,的确像极了那晚看到的姑娘所有,却没想到,在面纱之下,相较于眼睛的美丽,这张脸更胜一筹。 眸子一动,竹忍又看向她的袖口。 宫女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宫衣,并没有什么艳丽的绣花样式。 难道是他认错了? 可这双眼、这股香,怎会错? 他不由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宫女只笑不答。 恰在此时,周光显过来,解围道:“这宫女是哑的女,因为先帝的事,留在了太后宫里伺候,怎么,竹公子如此关心,该不是看中了她罢?” 正笑着的宫女阿织突地微凉了眼睛,但下一瞬便以眼帘遮住,面上仍是一副温善模样。 竹忍并未发现端倪,只是看向周光显。 他知道周光显是丞相的人,自是要帮着丞相、做丞相的“眼睛”,他不想招惹是非,便摇头一笑道:“只是见她像位故人,闲聊几句罢了。” “原来如此。” 周光显一笑,随后对阿织摆了摆手,阿织便离开了。 在阿织与周光显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竹忍终于将这两人与那晚见到的一男一女彻底联系了起来。 是了。 那一夜,正是周光显与这哑女。 身形与模样,都极为相似。 可,若这哑女仅是一个小宫女,何必劳烦周光显夜里护送?他们那晚的做派,分明是不想惹人注意、要掩饰什么。 这个宫女,绝不简单。 蓦地,只听有人在大喊。 “竹忍兄!” “竹忍兄——” 是落方方。 落方方依旧如从前一般,遥遥地冲竹忍大力挥着手,面上却不是欣喜模样,而是惊慌,他道,“竹忍兄!快来啊!福琪梦挨打了!” 什么? 竹忍看向周光显,而周光显脸上也是一番惊讶,看来并不知道此事。 二人的眼中都起了好奇,虽很想马上去瞧热闹,却依旧互相客气一通道:“周先生也要去看看?” “是啊,去看看——希望公子们别惹出什么麻烦才好啊。” “麻烦?” 居然说他们惹麻烦? 远处的落方方又急又气道:“竹忍,再不去可就看不着了!” 竹忍与周光显再不客气,急急便去了。 到的时候,二人只见一个什么东西呼啸着飞过来,竹忍将脑袋一侧才免遭横祸。 定睛一看,居然是根棍子? 看这花纹……依稀像是,八角亭下的栏杆? 此刻,福琪梦正被打得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一边滚一边道:“皇上打人了!皇上打人了!救命啊!” 竹忍一愣,再一看,不远处可不就是之前见过的皇帝? 一行人忙向皇帝行了礼,暗里却是心思各异。 周光显本在愤愤:堂堂一国之君与人动手算怎么回事,打的还是将门之后,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正要大步走去了结这场闹剧,可转念一想:皇上失德,对于他来说,倒是件大好事啊。 只有现今的皇上一无是处,旁人才会更加期待新君…… 县主她,才会得一个可能。 想到此处,周光显便也没什么想法了,只去劝解道:“皇上别生气,福公子若有错,依法治罪就是,何需劳您动手?” 辰让闷声不语,旁边的张玲珑却道:“依法治罪?若依先生所说,恐怕这福公子要下大狱!” “什么?” 闻言,周光显不由蹙眉。这个男宠,一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就连说话也忒招人烦。 他知道皇帝是不爱说话的,所以这件事就算是福琪梦的错,皇帝也说不出个三五六来,归咎到底,皇帝打人就是失德。凭她什么理由? 可这张玲珑来捣什么乱? 想做皇帝的传话筒还是怎地? 一旁的竹忍发现了周光显的异样,虽不知周光显的心思,却是上前问道:“哦?那福公子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竟惹得皇上大怒?还望皇上不要降罪,打一顿气消了便算了罢。” 这话便是认定了是福琪梦的错了。 辰让淡淡看他,“嗯”了一声。 周光显也看他:这是,又来一个捣乱的? 因着周光显先前听过丞相对竹忍的赞叹,所以近日才格外留意着,不想方才先是看到竹忍与阿织纠缠,现在此人又明显偏帮皇帝…… 日后必然棘手。 周光显目光一转,指使道:“张玲珑,还不将福公子带下去治伤?” 张玲珑可不怕他,挺直了腰杆说:“要去也是你去,我乃皇上亲封的良人,如何能做奴才的事?” 周光显的面目一肃。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这话不摆明了说周光显是个奴才身份么? 竹忍见问不出缘由来,索性与落方方一起把福琪梦搀去了太医院,虽应了“奴才”的名头,却是又得了皇帝欣赏的目光。 霎是值得。 这一路,福琪梦“哎哎呦呦”地叫唤胳膊疼啊、腿疼啊、屁股疼,呜呜咽咽的,落方方便在一旁憋着笑道:“还别说,福公子挨打的时候倒比平常顺眼许多。” “别胡说。”竹忍知道,这福琪梦是个心眼小的,落方方不知轻重,怕是要得罪人了。 谁知福琪梦不仅没怒,反而哼道:“顺眼?那要不要本公子把你好打一顿,让你也顺眼顺眼?” 落方方急忙拒绝:“我可不要!” 他又看向竹忍,笑道,“不过就算要挨打的话,我也要挨竹忍兄的打,万不能跟你似的,惹怒了皇上,差点儿残了。” 福琪梦又是一嗤。 竹忍虽一直没有说话,可听着落方方与福琪梦的对话,感觉他们之间颇为熟稔,明明前两日这二人还是不相识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落方方。”他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落方方眼睛一亮,感叹道:“竹忍兄,这是你第一次称呼我的名字哎!” “——可是我的年纪比你大,你是不是也该像称呼福琪梦一样,称呼我一句‘方方兄’啊?” 竹忍没说话。 这难听的“方方兄”他实在叫不出口,但为了得知实情,竹忍还是妥协了,不情不愿地叫了声“落兄”。 “好吧。”落方方露出眼底的失望,但一想起方才的事便又兴奋起来,他道,“竹忍兄,你可知道皇上有多厉害吗?” 落方方瞪圆了眼睛比划着—— “她、竟、然、能、把、栏、杆!” “徒!手!薅!下!” 19.我若入宫 在福琪梦的哼哼唧唧下,竹忍终于听完落方方眉飞色舞着讲述的事情经过。 此事,的确是福琪梦欠打。 据落方方所说,原本皇上与张良人正在宫中闲逛,福琪梦便想去见一见皇上,还拉了落方方一起,说要带他“飞黄腾达”。 落方方本不知是什么意思,直到福琪梦拉着他跪在皇上面前,一番陈述之后,这才知道其中大意。 落方方惊讶得,几乎掉了下巴。 福琪梦…… 他,他居然想做皇上的男宠?! 福琪梦跪在那里,正经严肃地道:“皇上,有没有名分且不管,但我若入宫,您必得待我好过这戏子!” 戏子,指的便是良人张玲珑了。 闻言,张玲珑自然气愤:怎么着,我是戏子,就活该你比我高一头是不是? 皇上没说话,张玲珑便先动了手。 落方方说,当时他尚未来得及合起方才惊掉的下巴,便见张玲珑扑倒了福琪梦,可转瞬福琪梦又翻身过来,将张玲珑按在地上掐脖子。 边掐边道:“你这戏子竟敢打本公子,大了你的狗胆!” 不知怎地,此处本是热闹,落方方却鬼使神差地皇上那边看了一眼。然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听“嘎巴”两声。 一声,是他的下巴彻底掉了。 一声,则是皇帝徒手薅断了栏杆! 落方方傻了,只跪在原处瞧着,不敢动作。 后来,皇上一.棍.子打在了福琪梦的脑袋上。 张玲珑翻身而起,借势掐了叫痛的福琪梦的脖颈子。 这么一来,福琪梦彻底被打红了眼,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他三两下便将张玲珑推开,并直奔皇帝而去,一边奔、一边.撸.袖子。 口中念道:“老子这些年最恨背后下黑手的!” 皇上又是一.棍.子,直接扫到福琪梦的腿弯。 如此,福琪梦疼得厉害,终于站不起来,可心底气急,无处发泄,竟在地上打起滚来,连连踹了几脚空的。 张玲珑犹嫌不够,又又又扑了过去,喝道:“你说你是谁老子呢!” 落方方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着自己会些接骨的本事,便趁这当空将自个儿的下巴推回原位,又见皇帝不注意,急忙逃之夭夭了。 他想:福琪梦挨了打了—— 竹忍兄肯定想看! 落方方讲完这事件的最后一句,后知后觉地捂了嘴。 可福琪梦还是听到了。 他将眉头皱得死紧:“怎么着,我挨打,你跟竹忍都很高兴?” 竹忍:“我没有。” 落方方一笑:“是有一丁点,而已。” 福琪梦:…… 太医终于将福琪梦的伤处检查了一遍,说道:“没什么大碍,回去后只需服些活血化瘀之药,再配上清淡饮食即可。” “有劳。”落方方有礼道。 福琪梦却是不信,问太医道:“你查好没有?我怎么觉得胸口处疼得厉害?这也是淤血?” 太医点头:“自然。公子若不信,大可去请旁人来看。” 言词虽和善,语气却有些生气。 福琪梦道:“请就请,谁怕你?!” 落方方急忙推了推福琪梦,要他少说几句。 不想这一推正好推倒福琪梦的伤处,又惹来一阵唏嘘叫疼。 太医走后,竹忍道:“这人是宫里的太医令,极有本事。” 言外之意,是福琪梦无理取闹。 福琪梦翻了个白眼:“到底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当然不会说什么。” 可究竟是没再继续闹腾,又由着竹忍与落方方将他搀扶回去。 而太医令离开后,便找到了在宫中闲逛的辰让,他规规矩矩地行礼,说道:“见过皇上。福公子已无大碍,臣给他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这些日子只需饮食清淡,慢慢地就能好了。” 辰让点头:“下去吧。” “是。” 旁边的张玲珑听了太医的这番话,眼睛一转,还未等想出个什么好东西,便听辰让道:“方才你不该拿棍子打他。” 这个他,说的正是福琪梦。 张玲珑不忿道:“为什么不能打?他当皇上的后宫是什么,想来就来?还要骑到我头上,我可是皇上亲封的良人,他竟如此看不起,如何不能打?” 辰让道:“你若拿了棍子,或许他会拿剑。” 原本只是小打小闹,万一闹成了真的,福琪梦是将门之后,那么吃亏的一定是张玲珑。 闻言,张玲珑讷讷的。 他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福琪梦的对手,方才亏得皇上帮忙,这才没吃亏,那、那后来拿棍子不也是打的高兴了么,一时忘乎所以,可没打几下就飞出去了啊。 他道:“可福琪梦还自称‘老子’……不打死他已是开恩了!” 辰让摇头:“无心之失罢了。” 张玲珑还想说些什么,辰让又道,“孤不怪你。” 张玲珑霎时开心了,心道这福琪梦果真不遭人待见,这下可算是彻底惹恼了皇上,日后想进宫? 呸,做小太监入宫吧! 偏头看着张玲珑得意洋洋的高兴模样,辰让本欲说些什么,可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转过头去便是了。 罢了,他也不是第一日这样。 早该习惯了。 那厢,太医令回禀皇帝之后,又换了常服出了宫,去的便是丞相府。 这一路,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快,还是心中紧张,额头竟沁出一层汗来。 终于,丞相府到了。 下人来请时,太医令才舒了一口气,抬步而上。 府中,丞相听了太医令的回禀,面目微沉。 太医令不敢说话,只是等着。 许久,才听丞相道:“封.锁宫门,闲杂人等无故不许出入,诸位公子也不得接见宫外之人,尤其是大夫——若必须要接见,先来禀告我。” “是……”太医令又问,“若,若福琪梦发现了……” “发现什么?”丞相道,“不久皇上便要巡游,到时去掉此人名额,要他离宫去,死活自与我们无关。不然此事一旦闹大,难保他父亲做出些什么,只会更麻烦。” “是,丞相高瞻远瞩,愚臣远不能及。” 丞相:“这件事只当我不知。既是福琪梦有错,皇上动手便动手了,我也不必再去戒告,巡游在即,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几日.你多注意福琪梦,别要他出事。” “是。” 太医令走后,丞相终是没忍住,狠狠拍了桌子。 又是张玲珑。 这个惹祸精! 20.大量 很快,继宫中闲游之后,十七位公子终于开始了大比拼。 这比拼,共分为:比武、射箭、题卷三大场,约以十日为期。 比武的这一场,每人可挑选一把趁手的武器,也可赤手空拳,全凭自己的本事与喜好,只要不下暗手即可。 本是十七位公子的,但因福琪梦身体不佳,所以前两场不参与,只比最后的题卷。 余下的十六人,在比武时,需二人作比,分八小场,共十六人,胜出者的八人再比,如此反复,选出最强之人。 今日,十六位公子全都出去应试了,外臣居空空荡荡的,只有福琪梦躺在床上休养生息,恹恹的。 在福琪梦的旁边,有个特意伺候着的小太监,正是太医令安排过来的。对此,福琪梦颇为领情,毕竟他现在行动不便,有个人照看也不错。 小太监谨遵太医令的嘱咐,在旁规劝着福琪梦,不许生气不许发火,要心平气和的,如此才能在题卷那一场大放异彩! 小太监说话颇顺耳,所以福琪梦都听了,让他如何他便如何。 所以哪怕执着于无法比试前两场,也都能咽下那口闷气,没有发火。 直到,张玲珑的到来。 以及他手中提来的各类荤腥油腻饮食。 盒子一开,实在是太香了! 福琪梦不由吞了口口水。 小太监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场景,可他到底是个奴才,不敢跟这位张良人作对,便悄悄跑出去报信了。 张玲珑进了门,只当是自己房间,只费力地将桌子拖过来,这才坐下,开始吃那香喷喷、软乎乎的大猪肘子。 肉本该大口吃才香,偏那张玲珑吃得斯斯文文,一口肉恨不得分成十口吃。 福琪梦恨恨锤了床。 烦闷道:“滚!” 然而张玲珑恍若未闻。 下一刻,福琪梦便抄起了枕头。 张玲珑这才缓缓说道:“动手之前最好先想想皇上的本事。” 皇上的本事? 是了,那根棍子! 福琪梦终是放下枕头,又不想忍气吞声,只好恨恨地锤了床板。 太医令急匆匆赶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张玲珑吃完最后一口,正斯斯文文地拿帕子擦拭嘴角。而福琪梦则垂丧着头坐在那里,可怜又可闷。 太医令气道:“张玲珑你要做什么?后宫那么大还不够你折腾?非要来外臣居里招摇!” 张玲珑不理他,收拾了食盒便走。 太医令却拦了他,正经道:“张玲珑,本官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你虽是皇上的人,但本就是个不知教养的戏子!所以才会做出这等惹人烦厌之事却还锲而不舍!福公子不与你计较那是他大量,还望你能知耻,别再来了!” 闻言,福琪梦的眼睛来了丝精神。 他大量? 这太医令可真有眼光! 这一刻,福琪梦突然欣赏起了太医令。 转眼便对太医令投去一个喜悦之眸。 太医令接到了这个喜悦之眸,霎时难堪地出了汗,他擦了擦额角,又对无动于衷的张玲珑道:“希望张良人能将这番话谨记于心,否则一旦丞相知道……” 张玲珑突地问道:“你也跟福琪梦一般,看不上我的身份?” “这……”这还用说? “所以你称呼他为公子,对我却直呼名讳,就连称呼我的名位亦是没有半分的尊敬。” 太医令面上不解:你有什么好要人尊敬的? 值得人尊敬的人,会特意日日来勾馋一个病人? 这种人,当然不必尊敬! 张玲珑看了眼屋中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一愣,没明白。 张玲珑明言道:“这老头对我不敬,将他扣下,带去后宫行刑。” 闻言,太医令眼睛一瞪:老头? 他才三十七岁,不过是少白头,发虽白、可脸年轻啊,怎么就成了老头?! 然而张玲珑虽有吩咐,小太监却迟迟不敢动作,他的确是后宫的人不假,张玲珑的话也没错,可这打太医一事…… 他,他怎么好帮忙啊? 张玲珑威胁:“若你不做,我便将你带去处罚。” 小太监终是认命,伸手道:“太医,得罪了。” 太医令不肯就范,可也耐不住小太监动手,他看向卧床的福琪梦,求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来帮忙?他将我打了,谁给你看病!” 福琪梦一脸淡然:“你不是说我不能下地吗?” “偶尔也是可以的!” “你还说不许我动气,打架也算动气吧?” 太医令急道:“一次两次的没要紧!” 福琪梦仍旧无动于衷。 甚至还躺在了床上,慢条斯理地盖好了薄被,闭目小憩。 太医令:……! 张玲珑终是将人拖走了,临了还回头,对福琪梦赞许道:“福公子,听闻过几日就要考文题了,我便不来了,望你好生养病,做个好答卷。” 福琪梦冷眼一瞟:“借你吉言。” 但他知道,张玲珑这人是个妥妥的小人,几日下来总拿东西来勾馋他,其实这事儿张玲珑早就做烦了,所以今日得了太医令这个新的“倒霉人”,自然不管他了。 倒不知,张玲珑会对太医令做什么? 其实张玲珑带走太医令完全是逞一时之气,就算回到了朝燕宫里,他也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太医令好歹是个官,再者后宫与前朝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所以这一路,小太监虽制住了太医令,但是仍在苦心劝说。 “良人,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不假,可前朝是丞相说了算啊,若因此事令皇上与丞相起了争执,定会闹大,到时应罪的还是良人您啊。” 太医令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对对,他说的对!” 张玲珑看了看二人,终是挥了挥手。 “放他走。” “哎!”小太监喜上眉梢,急忙应了,不仅将太医令放了,还贴心地为他收拾了一番发皱的衣服。 太医令活动了一番酸痛的手臂,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正要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张玲珑道:“你们做官的,很受人尊敬?” 太医令一笑:“反正比男宠什么的,好一点。当然,您是有名分的男宠,自是没办法和您比的!” 说完这话,正巧撩喜出来,只见他靠在殿门口,笑着接话道:“那您觉得我呢?” 太医令:“……我还有事,先走了。” 撩喜:…… 张玲珑看过来,见撩喜的脸白里透着红,问他道:“擦粉了?” 撩喜暗哼一声:“没。” 没有才怪! 看那红,跟大面寿桃似的。 张玲珑懒得与他废话,便回了宫。今日他的兴致不太好,因为巡游一事皇上那边一直没松口,能不能随行都未可知,再加上…… 他发现,其实做男宠,虽然有名位,可还是不得人尊敬、不得人惧怕。 瞧着这华丽的宫殿,身上艳丽的衣裳,张玲珑突然有些恍惚。 从前想要的东西,如今都得了。 却也,全都习以为常了。 或许有朝一日没有了…… 他也不会心中惆怅罢。 那么,他之所以还留在这儿,究竟是为着什么呢? 21. 多谢张良人 比武台上,几场比试下来,竹忍都毫无意外地夺得第一。 竹忍的本领,大家先前便早有预料,说起先前竹忍与福琪梦射箭的本事,这些公子自知没有一人能比上竹忍的,却没想到,比武一类,竹忍竟什么武器都没用,便将余下的十五位公子打得落花流水! 被打下台的公子愤愤捶地。自知再无机会重来,更是哀嚎不已。 作为监场人,丞相满意地看向竹忍,对旁边的周光显道:“此人武艺超群,模样上等,若是再文采出众,那必然是做得皇上的夫君的。” “夫君”二字,指的便是男皇后的位置了。 周光显应“是”,心底却波澜不起。 诚然,如丞相所言,这竹忍的确是位难得的人才,这样的人,身边定然不缺女子追随——那么,他会看上皇帝这个草包? 当然绝无可能。 蓦地,丞相又微微蹙了眉,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沉吟道:“可惜咱们的皇上还有待成长,如今目光又只盯在张玲珑一人身上……说起来,本相倒是有些后悔当初给了张玲珑这样一个机会。唉,难办啊。” 打又打不得,说又没什么用。 当真是…… 周光显道:“其实并不难办,只要这次巡游皇上与旁人朝夕相处,到时有新人进宫,便再没张玲珑的位置了。” “你说的对。”丞相点头,“光显,你继续盯着皇上,务必将她与张玲珑的相处如何回禀给我,咱们也好见机行事。” “是。” 那厢,比武的最后一场终于迎来了尾声,在竹忍将人一掌远远推出比武台后,丞相率先起身拍掌道:“好!” 众臣自然也随之称好,他们深知这位竹将军家的儿子已得了丞相的欢心,怕是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 前途,不可限量。 比武之后,诸位公子散去,并得到一日歇息,一日之后,再进行第二场“射箭”比试。因着第一场输得太过难看,所以大部分人都去了不远处的校场练习射箭。 虽然他们自知比不过竹忍,可就算拿不到第一,拿到第二也是可以的! 就在诸位公子摩拳擦掌地立志时,丞相单独见了竹忍。 不过,丞相来时并未声张,不过只身一人、悄悄地来到竹忍宿在外臣居的房间内。 当竹忍进门时,便看到丞相坐在那里饮茶,看那模样,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丞相大人。”竹忍深深揖礼,以示尊敬。 他知道丞相此来是何意。 所以不敢怠慢。 丞相点头道:“竹忍啊,你先坐。” “是。” 丞相看着面前的小后生,暗道自己家中若是有适龄的姑娘,能与竹忍结亲才好,可惜,为臣者向来是先国后家的,所以哪怕真的有这意思,也只能抹去。 丞相放下茶杯,问道:“竹忍,你觉得当今皇上是怎样的人呢?” 竹忍想了想,道:“敦厚稳重,刻苦求进……” 竹忍每夸一句,丞相都随之点头:是啊,他们的皇上原就是这样的啊。虽不是十分优秀,却也独有特质。 末了,竹忍又道:“且,棍艺超群。” “咳咳咳!” 没有喝水的丞相突然大咳了起来,他咳得眼冒泪花,却仍止不住心底的惊诧。 皇帝她又耍棍了? 还是在竹忍面前! 竹忍一直未动,只等他咳完,才问道:“丞相,可是竹忍何处说的不妥当?” “没。” 丞相再也不想讨论这棍艺妥不妥当了,只稳了稳心神,又问他道,“既然你对皇上颇有赞扬,不知可愿意进宫?” “进宫?” “不错,如果你肯,那么皇后一位便是你的。不仅如此,你的家族也能重回硕阳城,高官厚禄自不在话下,只要你与本相一起辅佐好皇帝,将来定会青史留名。” 竹忍没有说话。 丞相知道,寻常人家的男子入赘都尚觉得不好意思,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将门之后? 可他还是要威逼利诱。 “竹忍,你也是知道的,先帝即位后诸位将军全都沦落四处,要权无权、要势无势,只能坐吃山空。至于竹家更是如此,前些年发生的那些事,本相颇有耳闻,那翎安县令欺人太甚,你们竹家受了不少罪,想来是不愿再继续如此落魄,并希望得到一个翻身机会的。否则你也不会在此处大放异彩,惹得本相注意,是不是?” 竹忍终于抬起头来。 没说是与不是,也没说愿与不愿。 只是问道:“皇后一事,皇上可知晓?此事仅为丞相一厢情愿,还是皇上的心意如此?若皇上并不知晓这些,如此是否会唐突了皇上?” 丞相一愣。 这…… 这竹忍竟是对此有意? 还未入宫便开始体察起皇上的心思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皇上还不知道此事。”丞相解释道,“你也看到了,皇上如今被那个戏子纠缠,本相不好进言,所以只能借此次巡游隔开这二人,到时有你陪着,必能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竹忍一笑,起身揖手行礼道:“谢丞相。” 从外臣居离开后,丞相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出来了,太医令看到他的时候,不由瞥了瞥嘴,却又凑了过去道:“银子。” “什么银子?” 丞相收了笑意,见四周无人,不由骂道,“兔崽子又把月银花光了?” “你管我?” 太医令分外蛮横。 丞相皱起了眉。他心里清楚,这太医令什么都好,医术不错也识礼数,但若是遇到银子、尤其是没有银子的时候,那跟疯狗也是没两样的。 “要多少?” “一百两。” “一百两?”丞相恨恨道,“狮子大开口,本相爷的月银也没这么多!” “你给不给?”太医令板着一张脸问道。 丞相倒是想给,可的确没这么多银子,只把荷包远远一丢,喝道:“都给你!” 丢罢便走了。 而太医令,瞧见荷包便似狗儿看见骨头似的,速度极快且稳稳地接住了,可掂了掂、再打开看一看,竟只有区区五两银子。 太医令气得握起了拳,左手的荷包居然被生生捏碎了,那裂纹甚至将太医令的掌心纹路描刻清晰。 手一松,那荷包便随着轻风洋洋洒洒地飞远了,再也不知落到何处。 太医令扶了扶肩上的药箱,这才舒了口气,准备去外臣居。 外臣居内。 福琪梦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清点银子的时候,实在没想到太医令会来探脉。 这是继张玲珑将太医令带走之后,太医令第一次来此处,原本太医令来的不情不愿,可在看到福琪梦的银子后,脸上瞬间堆满了笑。 这么多银子,少说也得千儿百两吧! “福公子啊,今日好些了吗?” 福琪梦觉得稀奇:“你居然还来,瞧你这笑的,该不是想了什么法子要毒死我吧?” 福琪梦知道,这太医令一向是个小心眼的,先前他将此人卖给了张玲珑,便知道这小心眼的会记仇。 不想,今日竟是带着笑脸来的? 不、寻、常! 22. 为人之大道 “说什么毒不毒的。”太医令收拾好了表情便坐过来,见福琪梦伸了手过来也没接,眼睛只勾勾地瞧着被窝上的银子,问道,“福公子进宫还带这么多东西?” “是啊,有钱好办事儿么。”福琪梦拨拉着一枚金锭子,有气无力地说道,但话虽这么说,他却知道,现在是有银子也使不出去。 没有谁,可以让他随帝巡游。 也没有谁,能令他赢得三场比试。 这银子……他总不能直接塞给丞相去罢,丞相也不像这种人啊。 “福公子要办什么事儿?” 福琪梦看他,奇道:“我说你不看病,胡乱打听个什么?我要办什么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说不定我就能帮福公子办成了呢?” “哦?”福琪梦来了些精神,“你知道我要办什么事儿?” “不就是巡游么。”太医令笑道,“可若以福公子现在这副模样,想去巡游?悬。毕竟前两场您都没比,这最后一场么,您肯定也不能拔得头筹,如此,皇上又怎么会看重公子呢?” “你说的对。”福琪梦点头,“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虽然丞相说前两场算他前三甲内,可第三场他却不一定能进前三。就他知道的,竹忍跟落方方都是一脑门子的好学问,余下的几个也不是差的,他还真有点怂。 再加上前些日子他被皇帝打了一通,想要留下来,更是难上加难。 他看向太医令,问道:“听你这意思,你有门路?” 太医令见话说到了正处,这才继续说道:“门路自是有的,可再有门路,都不能没有银子不是?” 此话一出,福琪梦沉默了。 太医令急忙保证:“我只要一百两,便能帮你做成。” 谁知福琪梦却将所有的银子向前一推,道:“都给你。若是还不够,你只管告诉我,我再去当东西。” 太医令没想到会拿到这么多的好处,他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堆银子,一边又问:“你还有东西没当啊?” “是啊,都是家中长辈送的礼物。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当。” 太医令点了点头,收起自己没出息的模样,又对福琪梦保证道:“你放心,有了这些银子,肯定是够了的——你等我消息。” “好。” 福琪梦望着他离开,突然想到这太医令似乎还没有把脉。 福琪梦又看了眼空空荡荡的被子。 钱没了。 唉,这些日子他有钱无路,既然太医令接了这个,只望能有个好结果吧。 然而他却不知,这太医令前脚得了银子,后脚便出宫买了好些东西,有翡翠镯子,还有金银首饰,一盒又一盒的塞进马车里,端的是把银子全花了。 待银子光了,那太医令又驱着马车,将那一众的好东西送给了诸位姑娘,这才回了宫。 回了宫,便把今日的事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明日——他依旧是那个小心眼、懂规矩的太医令。 一日过去,福琪梦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先前伺候他的小太监也终于回去复命。 因着福琪梦自个儿待在这外臣居,实是坐不住,很想出去看看那些公子们在做什么,便缓缓行着,也去了校场。 皇宫里的校场要比外臣居大太多,公子们正分散在各处练箭,全是专心模样。福琪梦看了一圈,觉得箭术都不怎的。 最后,他的目光放在了落方方的身上。 此时,落方方正好搭了箭射出去。 “咻!” 箭头直中红心。 “咻!” 箭头又是直中红心。 福琪梦看得目瞪口呆! 可那落方方做出此等佳绩,面上却是一副没睡醒、蔫蔫的模样,就连拉弓时都不怎么使力气,偏偏…… “咻!” 又又中了红心! 见此,福琪梦既羡慕又苦闷,只觉胸口一梗,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有人看到了,急忙将他搀扶,焦急地送回外臣居,又请来了太医令诊治。 太医令探脉之后觉得奇怪,问道:“他受了什么惊吓?或是,动了什么气?” 旁人挠了挠头,说道:“不知道啊,估摸着是瞧着我们射箭,他心中烦闷吧?” 太医令摇头:“不至于是因为这个。” 又有人道:“我知道了,他是被落方方气的!” 落方方皱起眉头:“关我什么事?” 那人哈哈一笑:“你可不知道,你睡得发懵时射出去的那几支箭全都中了红心!与那晚的竹忍一般本事,旧景重现,福琪梦瞧见了可不要气死了?哈哈!” 落方方:…… 太医令点头:“这倒很有可能。” 说完便给福琪梦扎了针,很快,福琪梦大喘了一口气,终于醒了过来。 诸位公子见他无碍,便都跑出去继续练习射箭了,唯独剩下一个落方方,还没来得及走便被福琪梦拉住了袖子。 福琪梦气道:“你何时箭术那么好了?明明先前连箭靶都射不中!” 落方方也很无辜:“我在睡不醒的时候就射的准,若是清醒了,自是不行了。” 福琪梦不依不饶:“休想骗我!” “真的没骗你……”落方方知道这件事说出去谁都不信,所以也不多说了,只往床边一坐,双膝一跪便往里爬,嘟嘟囔囔地道,“我先睡会儿。” 福琪梦:…… 太医令摇了摇头,正准备要走,却发觉袖口被揪,转眼一瞧,正是福琪梦。 “喂,我的事儿办得怎样了?”福琪梦言语十分不客气,妥妥的大爷模样。 太医令奇道:“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当然是昨日你答应我的事啊!” 太医令狐疑回想:“昨日?昨日我根本没见你啊,没见你又能答应什么?还有啊福公子,先前张玲珑耍横、你对我见死不救,我这气儿还没消呢!别跟我拉拉扯扯的!” 甩开福琪梦,太医令便走。 福琪梦终是傻了眼。 太医令不认? 难道昨日之事,是错觉? 不可能啊……银子都没了啊! 可太医令的模样,的确不像是说谎…… 福琪梦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了。 活血化瘀…… 总不能把脑子也给化了罢?! 而离开外臣居的太医令对此毫无愧疚,继不认账之后,又转身去了前朝——今日亏得福琪梦的提醒,他终于想起来,有个人还欠他九十五两银子。 丞相被拦住去路的时候,一张脸十分精彩。 往年这廖真发疯最多两年一回,疯个一天半日的就好了。可今年是怎么了,都两日了,疯病还没好? 这小蛮巷里没什么人,只有厚颜无耻的廖真挡着路,问他讨要着银钱——真是越看越来气。 丞相终于发怒呵斥道:“兔崽子你没完了?被女人勾去魂儿了是怎么,你这太医令还想不想干了?!” 丞相是真的动了气,可太医令也是真的很淡然地继续伸手。 “九十五两。” “无可救药!”丞相甩袖而去。 太医令不慌不忙道:“今日你既不给银子,那日后也甭想让我做什么,我只拿太医令的银子,便只做太医令的事,其余的,都跟我无关。” 闻言,丞相又回了头。 许久。 丞相终于愤愤扯下腰间的玉佩,没好气地塞到太医令的胸襟内,并警告道:“告诉你,这玉佩可是本相的传家宝!今日先当在这里,明日本相拿钱来赎!” 太医令眼一亮,随后再没无赖模样,只作揖行礼。 并十分尊敬道:“恭送丞相大人。” 23. 自然 今日,张玲珑在宫中转了许久,都没见到皇帝的影子。 他找人找得心烦意乱,待回到朝燕宫后又看到撩喜在责打宫人,心中的烦闷就更甚了。 那挨打的宫女仿佛还是之前的那个。 张玲珑看向打人的小太监,皱眉问道:“撩喜呢?” “少使在殿中呢。”小苗子赔笑道,“昨晚少使去见了皇上,似是提到巡游一事,回来后便十分开心,所以良人别去触霉头才好。” 触霉头? 哈,他会怕! 张玲珑抬步就进了偏殿,见状小苗子急忙将花桂搀起来,说道:“我扶你回去。” 花桂疼得难捱,可还是问道:“没有打完,少使会怪罪的。” “怪罪不了。”小苗子安慰道,“他马上就要自顾不暇了,哪里还会管咱们?” 否则,方才在张玲珑面前,他何必会多那一句嘴? 花桂本在奇怪缘由,不想小苗子的这话一出,便听到偏殿内传来了撩喜的哀嚎。花桂惊诧,不明白小苗子何时变得这样料事如神了? 对此,小苗子只是一笑。 在他的示意下,小太监们全往偏殿去了——他们倒要看看最爱作威作福的少使大人,沦落到张良人的手中,会是何糗样? 殿内,撩喜本是被柱子撞得头晕眼花,看到人进来,登时指着罪魁祸首张玲珑道:“把他抓起来!打他的板子!” 宫人们却知高低贵贱:那张玲珑的位分分明比撩喜的高许多,他们怎么敢动手?故而只是杵在门口、跪了一地,继续看撩喜挨打。 “奴才不敢。”众人齐道。 撩喜气极,却也无计可施。 不过,张玲珑此来也不是为了打人的,更何况他本身就不爱打架,都怪撩喜太气人,三天两头挑事不说,如今只说巡游一事。 他为了巡游急得心头冒火,撩喜倒好,不声不响地便得了陪君在侧的名头,还在这摇椅上吃瓜果、打奴才,惬意得很。 张玲珑怎能不气? 将那撩喜从摇椅上掀下去后,张玲珑一手扶稳了椅子,这才坐上去。 他问道:“撩喜,听说你要去巡游了?” 闻言,撩喜当即自得:“那是!” “皇上亲口许的?” 撩喜一笑,索性坐在地上,倒仰屈腿道:“是啊,不仅皇上许了,丞相也同意了呢!” 闻言,张玲珑皱起好看的眉头。 丞相也许了? 张玲珑向前微微探身,准备取个经,道:“你是如何说的?” 撩喜笑得更欢了,身子笑到后仰,他道:“其实啊,我压根儿就没提这事,是皇上与丞相说起了陪君巡游一事。丞相本想要您去,好要皇上身边有个贴心人,但被皇上一口否决了,后来丞相才又推了我,不承想,皇上竟同意了。” 闻言,张玲珑愣住。 什么…… 原来他想要跟去巡游一事,丞相都同意了,皇上却没同意? 皇上她…… 宁愿要撩喜这个太监,也不肯要他陪? 究竟是,为什么? 见张玲珑失神,撩喜心中高兴极了:丞相说的不错,这张玲珑果然是极易操控的,他不过是将事情的真相说反了一通,这戏子便开始疑心烦闷了。 他要再接再厉,好要这张玲珑知道:良人又如何?不得丞相的欢心,那便永远在宫中站不住脚! 张玲珑没有再继续盘问撩喜,只是恹恹地出了偏殿,撩喜宫里的奴才本是想看一出好戏,谁知张玲珑竟肯就此罢休,当真是无趣。 小太监们将这事儿告知小苗子的时候,小苗子也是没想到,他问:“少使究竟说了什么,竟令张良人如此?” “少使说巡游之事,是丞相跟皇上一起许的他。但丞相本是要张良人去的,只因皇上没答应,这才轮到了少使头上。” 小苗子点头:原来如此。 但他却是知道的:事情的真相怎如撩喜说的那般? 撩喜根本就是颠倒黑白! 前几日他也随着撩喜去了帝书阁几次,虽在外面听得不太清楚,却也知道,原本就是皇上提出巡游时要带张玲珑的,但丞相始终态度坚决、不许带,皇上数次提及、数次被驳,却仍未打消这念头。 后来有一日,丞相悄悄见了撩喜,随后才在皇上面前提及撩喜同去,皇上答应了,并借机又拉出张玲珑——不出所料,又被丞相否决了。 后来皇上便一直没有说话。 不过,看丞相的安排,与其说是要撩喜跟着去巡游,倒不如说是去做伺候皇上的贴心奴才的,可不像什么正经的主子该有的待遇。 而今日撩喜既敢对张玲珑说出那番话,想来也是受了丞相的指使,为的便是令张玲珑与皇上心生嫌隙。 这么看来,皇上与张玲珑之间,着实缺个可靠之人去解除误会。 小苗子深知这是个机会,于是就着夜色,去了张玲珑的主殿。 张玲珑已经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天黑了宫里掌了灯才稍微恢复些神智,后看到小苗子在门口鬼鬼祟祟的,便要他进了门。 “你不是撩喜宫里的,来这里做什么?” 小苗子恭恭敬敬地跪地、行大礼,之后才道:“奴才有事要说,此事事关巡游一事真相,还望说出之后,良人能给条活路。” 听到“巡游”二字,张玲珑便越发烦闷了。 他挥了挥手道:“不想听,下去吧。” 小苗子却道:“其实少使先前说的都是假话,皇上并非不愿张良人同行,之所以未成,全是丞相一力作拦。少使说的那番话,完全是为了使您与皇上心生隔阂啊!” 张玲珑眼睛微动,似起了波澜。 可随即,便是自嘲一笑。 其实何须旁人促使心生隔阂呢? 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时候是没有隔阂的呢? 大约只有初见的时候吧。初见的那一瞬,纵然被刺客吓得腿软,却也记得那女子眸子里的光景。 可惜了,只那一瞬便罢了。 此后竟是再也没有了。 张玲珑让小苗子起来,问道:“你要什么活路?” 小苗子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并未真正地帮助到张玲珑,故而他只是说道:“少使宫里的花桂日日被责打,快要活不下去了,希望张良人能赐她一条活路。” “花桂?” “是……花桂便是您今日看到的那个受罚的宫女。” 张玲珑想了想。 的确,撩喜做了主子后,打起人来毫不手软,那个花桂挨打他也见了几次,的确是可怜。不过…… “我记得,你也挨了不少打吧,你怎么不为自己求活路呢?” 小苗子再次跪地、行礼道:“因为奴才现今对您并无用处,今日报信只为花桂求活路。待来日奴才有了新的用处,必然来求张良人庇护!” 原来如此。 张玲珑点头,他倒是颇为欣赏小苗子这种人,在这宫里的,向来是先为己、再为人的,可这小苗子却愿意为了花桂而来,着实是情深义重。 “你与花桂是何关系?” 小苗子道:“只是同乡……花桂从前待奴才很好,为奴才缝洗衣服,奴才心中感恩。” “不错。” 张玲珑喜欢感恩的人。 “明日我便将花桂招来主殿,晾那撩喜也不敢说什么。”一个两个宫人罢了,张玲珑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其实除了花桂,他未尝不能将小苗子也一起要过来。 只是思及小苗子的话,张玲珑倒真想看看他的本事。 遂道:“既然你愿意为我做事,那我便等你的消息。一旦做成一件,你便也来主殿,到时我必不会如撩喜般苛刻。” 小苗子深深叩首:“多谢张良人。” 24.无耻之徒! 第二日一早,张玲珑便给花桂腾了个住处,在小苗子将人送来后,便给了她最好的伤药,还派去一个小宫女专心照顾。 花桂感激得落泪,趴在床上呜咽道:“张良人大恩大德,花桂无以为报……” “得得得,别说戏文的那一套了。”张玲珑制止了花桂,见此处没人,又道,“要谢就谢你那老乡,是他求我救了你。” 花桂一怔,随即又要起身道:“那花桂也要多谢良人出手。” 张玲珑虚虚一按:“唉,你先养着吧,别动了。” “是……” 安置好花桂,张玲珑去外面逛了一圈。 傍晚的时候,撩喜才得到的信儿,这还是他想寻人撒火,瞧见少了一人才知道花桂被张玲珑挑走了。 他气得踹倒小木凳,道:“何时挑走的,竟没人告诉我?!” 小苗子知道,这个时候谁搭话谁便会受罚,他不想连累旁人,只向前一跪,匍匐说道:“是今早挑走的。张良人说是您许的,奴才们才没阻止。” “嘭”地一声,撩喜的杯子便砸到了小苗子的头顶,登时茶水与碎瓷片齐齐炸开,有的甚至划伤了旁边宫人的脸。 可是谁也不敢吭声。 他们这些奴才,在宫中无权无势的,哪里左右得了主子的喜怒,如今都只盼着撩喜能早些消气,这场苦难才能就此揭过。 可是撩喜偏要将此事闹大。 趁着夜深,撩喜跑到帝书阁吵闹,也不顾周光显在场,只哭哭哀哀地说张玲珑欺负人,不仅随意打他,还拿他宫里的东西。 “拿了什么?”辰让问道。 “一个宫女。” 辰让看他片刻,终是垂头看书,说道:“他是良人,你是少使,打了你你便自省自错,拿了你的人你便该送去第二个。” 周光显点头应和道:“这便是为人之大道了。” 皇帝的这番话,正是出自他今日教授的文章中的一句:“尊卑有序,不得妄言,唯需自省”——虽然皇帝理解有误,但他并未指出。 然而,无论对与错,撩喜都听得一头雾水。 他不懂什么大道小道,但他知道皇上偏袒张玲珑:合着他了挨打,全是因为自个儿犯了错,活该的? 那张玲珑就仗着位分高,就能随意拿他的东西,这还不止,他还得怕张玲珑用不顺手,再送去第二个? 可他殿里统共才几个奴才?都没张玲珑的一半多! 皇帝不讲理,撩喜也没办法,只得窝了一肚子的气告退。 待撩喜走后,辰让终是放下书,唤道:“传张玲珑。” “是。” 朝燕宫外,小苗子见撩喜回来也没什么后火要发,这才放下心来。无论如何,花桂是逃离了火海,这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不过,撩喜没什么动作,帝书阁内的小太监却悄悄地来传张玲珑了。 张玲珑不知辰让叫他做什么,小苗子便悄悄说了句“撩喜曾去告了状”,如此张玲珑便明白了。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收拾了一番衣装,这才缓缓而去。 小太监觉得他太墨迹,没忍住催了催。 张玲珑却道:“走得太快摔了怎么办?摔了没人理,死了也没人管,到时公公给我烧纸钱?” “呸!良人说的这话可不吉利,还不快吐吐口水?” 张玲珑并不在意。 他不信鬼神,更不信诅咒。若诅咒管用的话,他早就将撩喜与丞相咒死了! 很快,帝书阁便到了,小太监不能进去,可看着张玲珑的那副模样显然是对皇上不敬重的,所以又多提了一嘴道:“良人,先前少使来告状,皇上可是一直偏向您的——您进去后,千万不要惹皇上生气啊!” “知道了。” 张玲珑没当回事,抬步便进了门。 周光显也在。 张玲珑眸子一转,见皇帝夜深读书、身侧有人陪伴,心中突地涌出一股不知所起的滋味,可随即便掩下了,只行礼道:“皇上。” 辰让并不看他,只是看书,不甚经意地问他:“你抢宫女做什么?” “觉得宫女好看呗。” 辰让一顿,又道:“还回去。” “不想还。” 辰让微微蹙眉,抬头看向张玲珑,果然,张玲珑面上正是赌气的模样,所以才一副要与她对着干的腔调。 “周先生,夜深了,你先回。” 周光显知道这二人又要吵架,自然是不愿错过,遂道:“草民在外等候,若皇上稍候还要读书,再传草民就是。” 说罢便去了门外站着。 当殿内只余张玲珑与辰让二人时,张玲珑终是绷不住,脸上一副委屈模样,几步蹭到辰让身边,生生在椅子上挤出一个坐处,气闷道:“巡游为什么不带我?” “丞相不让。” 又是丞相不让?! 张玲珑本是生气的,可耳边女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听起来格外安抚,他终是揪了辰让的袖子,说道:“那你就不能让丞相同意吗?撩喜都能去,我怎么就不行了?” 辰让许是叹了口气。 二人久久没有说话,烛火燃至最后,一闪又一闪,门外的小太监不敢进门打扰,便让那只烛火直至燃尽为止。 屋子里暗了些许,正如张玲珑此刻的心境。 不知是否烛火熄、贼胆起,他突地环住了辰让的小身板,呜呜咽咽地伏肩哭诉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嫌我老还是嫌我丑了……” 辰让好脾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抚。 张玲珑却越发胆大,将鼻涕都蹭到她的外衣。 这还不止,他还与蚕蛹一般扭扭晃晃,加之今日穿的还是一身绿色衣装,更似一条青绿虫子。 辰让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么大一条青绿虫子,想一想都有些吓人。 更何况,还是一条会蹭鼻涕的大青虫子。 辰让眼一瞥,正好瞧见桌上的毛笔,伸手一捞,狠狠地蘸了一袭墨,然后一路飞划,最后正正地点到张玲珑的眉心。 张玲珑只觉眉心一痛、一凉,不知被什么戳了,本在疑惑,谁知余光扫见一抹黑色,吓了一跳,当即站起身来。 起身之后,眉心的那团黑色墨渍便沿着高高的鼻梁、脸颊、下巴纷纷滴落到地面,还有,他的衣裳。 张玲珑眼睁睁地看着漂亮衣服被弄脏,心中情绪复杂。 好啊。 皇上嫌弃他,所以才毁了他的衣裳。 他看向辰让,目光中有委屈,更有难以置信。 “哭够了就回去,别扰孤看书。”摆脱了大青虫子的辰让这才放下笔,垂头看书,一副认真模样。 可是,却在张玲珑并未看到的时候,悄然扬起了嘴角。 “行,我走!” 张玲珑愤愤道,只觉自己备受嫌弃,便气急败坏地拿袖子擦了眉心,却越发将脸擦成了大片的黑,出门的时候还惹得旁人多瞧了几眼。 小太监:皇上真像个孩子,就连惩罚人都这么好玩。 周光显:……幼稚! 不过,他喜欢。 周光显看向屋内的光影,心中想道:皇上啊,就这么幼稚下去吧,早晚有一日,就会有不幼稚之人取代于你。 到那时,才是诸位真正的解脱啊。 25. 出发 硕阳城,“童叟无欺”当铺。 廖真将那块墨玉递给掌柜,问道:“看看,值多少钱?” 掌柜的仔仔细细瞧了半晌,看着廖真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掌柜的一笑,问他:“敢问这玉,是您偷的还是捡的呢?” 廖真皱眉,知道是这掌柜的狗眼看人低,当即拿出自己的令牌道:“看清没有,本大人可是在宫里做官的,你说我是偷的还是捡的?” 掌柜的一愣,可是在这硕阳城做生意,见的最多的就是各位大人了,他方才瞅着这人宫牌上约莫写的是个太医,便觉得这玉许是宫里的哪位主子赏的,所以也不追究了。 只是说道:“这玉价值不菲,具体的估价我还得与老板谈谈。” 廖真等得心烦,手指敲着柜面道:“不必谈了,就按最低的来。” “最低?”掌柜的缓缓伸出五个手指,不确信道,“五十两?” “行。” 掌柜的没想到廖真答应得这么爽快,这下更不介意这玉佩是从哪儿得的了,当即准备开票子,临了又问:“大人,您要活当还是死当?死当的话可以再多加十两银子。” “死当。” “得嘞,这是收据,您拿好。” 廖真接过收据,看也没看,直接撕成几半,只拿了银子走人。 掌柜的简直看得叹为观止。 他真是头一回见这种当东西的。一般的客人,要么舍不得当品,要么想在当铺多抠些银子,要么就是执着于存个活当、好日后赎回。 可这位太医大人,竟是这般潇洒——仿佛十分讨厌这当品似的。 那厢廖真刚揣了银子出门,迎面便碰上了福琪梦,福琪梦是匆匆跑来的,额头都是汗珠,且怀里还抱了好大一团东西,因而并未注意到廖真。 福琪梦只将怀里的包袱一股脑地堆在柜台上,打开之后,居然是一件又一件的珍品! 掌柜的虽然惊讶,却也警惕,问他道:“怎么着,公子这是刚偷了东西,马上就来卖贼赃了?” “什么贼赃!”福琪梦呵斥道,“这些全是我爹娘叔伯爷奶给的礼物,我先换成银子用,日后还要赎回来的!” “原来如此。”掌柜的问道,“那就是活当了——活当的话,没有死当的价钱高,不过以你的这些宝贝,就算是活当也值不少银子的。” 福琪梦道:“知道你家是童叟无欺,你只管看价。” 掌柜的将东西一一拎出来,细细看过之后,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五万两。” 门口看戏的廖真突然愣住,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柜台。 就这些个东西,居然这么值钱?! 眼见福琪梦拿了钱,路过门口,廖真便主动跟他打招呼道:“福公子,好巧。” 福琪梦也觉得巧,不过他如今可没空闲聊天:因为第二轮的射箭比试就在半个时辰后,他还要赶回去比呢!所以,只是敷衍地点了头,便往外走。 廖真却不肯罢休,道:“福公子好生无礼,竟是这般对待救命恩人的?” 福琪梦懒得搭理他,快步便往马车上行去。 谁知廖真也挤了进来,狗皮膏药似的,赖着不下车。 车夫终是赶起车来,福琪梦瞪着廖真,气道:“做什么!” 廖真看着他的衣袖,仿佛能穿破衣物看到内里的五万两银票似的,他道:“福公子当了这么多银子,准备花到哪儿去啊?” 闻言,福琪梦觉得好笑:“干你何事?” “如何不干我事?”廖真笑道,“先前不是说好了,你的事都由我来办,那么你的银子就只能送给我,不是吗?” 福琪梦看他,脑中思绪翻转,问道:“你不是不认吗?” “哈哈,我何时不认了啊?”廖真厚颜无耻地说道。 但福琪梦也不是傻的,或许先前他还不清楚这太医令是个什么脾性,但经方才的一番话,他已然认定这厮是个没皮没脸的骗钱贼! 先前的账还没来得及算,竟又巴巴地来骗他钱。 “呸!” 福琪梦恨恨啐了一口,转过脸去,再不说话。 可廖真哪儿能放过这么个捞钱的好机会? 他继续说道:“福公子,我是真的可以帮你——先前的一千两那是打了水漂的,我自然不好与你说,但若有了这五万两银子,我必能给你一个好结果!” 福琪梦嗤道:“你倒是会算账,合着我的钱都得进你的口袋?打了水漂就没人认,只当我是冤大头?” 闻言,廖真一顿。 随后又道:“福公子若是不相信,那我给你立个条.子如何?若事情办不成,我便把钱悉数还你!” 福琪梦微侧了头看他:“怎么立?” 廖真见有戏,便诚心道:“签字、画押、血手印,便不怕我赖账!条.子上写清你我的交易,若我做不成,福公子便可拿它去找皇上,到时我自然跑不掉,还会受到严惩。” 福琪梦想了想,又问他:“太医令,说实话,我倒有些好奇,你帮我做事,走的是哪个门路?” “自然是丞相了。”廖真笑道,“不瞒你说,丞相信任我,还将贴身玉佩送了来,所以福公子一事,我必能在丞相面前说上话,即使说不上,我也能有别的法子。” 福琪梦不由感叹:“丞相竟对你如此好……那玉佩是何等模样,我可否一观呢?” 廖真一顿。 “没带。” 福琪梦思虑之下,终是在马车的内匣里拿出了纸笔,在递给廖真后又道:“那五万两我要取出一千两来,先前有位公公帮我在皇上跟前提及射箭一事,后来皇上才允了我参加比试,所以这银子我得送去答谢。” 廖真落了笔,一边写一边道:“事情既然办成了,何必再去答谢。” 福琪梦到底是头回见到这样厚颜无耻且理直气壮之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蓦地,又有些后悔答应了与这太医令的交易。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况且,那个帮他解决射箭一事的公公说过,关于陪君巡游的名额,整个宫里就连张良人都难求,旁人更不必说了。 有钱也办不了的。 既然这太医令与丞相有交情,倒不如姑且一信,到时若成不了,他再拿这条.子到丞相跟前分辨,到时势必以此为由,在丞相与皇上跟前哭出一个名额来! 福琪梦打定了主意,就真的把银子给廖真了。 廖真也颇为正经,在文末落下时日与名号后,又取了红泥,先后按了手印与指印,交给福琪梦后,总算是将钱骗到了手。 四万九千两,足够他买上更多的好东西了! 廖真半路便下了车,福琪梦以为他要去找丞相,还颇为高兴地送他离开,但是廖真转头便去了“童叟无欺”当铺,买下了几件方才看中的东西。 随后又去了胭脂水粉店、珠宝瓷器店,足足买了两大马车的物件! 最终,廖真的马车停在了一所破旧的小院外。 喜笑颜开地将所有的东西送进去,廖真才出了门。 出了门,便又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了。 26.皇上抱的?! 射箭的比试,福琪梦终是赶上了。 虽直接以第二轮的胜者入场,可他的本事还是不可小觑。 这十七位公子中,除了竹忍外,便属福琪梦的箭术最佳。至于落方方,许是这几日睡得太饱了,所以再没了先前的好箭术,今日在这校场之上,连箭靶都射不中。 最终,竹忍第一位,福琪梦则位居第二。 落方方,第九位。 射箭之后,诸位公子再歇息一日,便要开始最后的题卷一试了。 夜深了。 福琪梦眨巴着眼睛,就是睡不着。他心中实在没谱,越发担心起后日的题卷比试,万一答不好可怎么办? 唉,好愁! 蓦地,福琪梦突地听见衣袂飞起又飘落的声音,随后便是窗户的轻响。他支起耳朵来,暗道:这宫里还有贼呢? 福琪梦没动,只看这贼想做什么。 那贼颇胆大,在屋子里翻了一圈,许是没找到值钱的物件,又跑来床上翻,福琪梦眼疾手快,趁贼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当即挥拳而上! 贼人没有防备,脸上挨了一拳,踉跄着后退几步,知道已经打草惊蛇,本是要走,谁知那福琪梦又追了出来。 福琪梦双手一薅帘子,站在床边边看着这个裹得严实的黑衣人,心中蓦然有些没谱,遂大喝一声壮胆道:“瞎了你的狗眼,小爷的房你也敢偷,看我不将你的皮撕下来!” 说罢便跳下床,与贼争斗起来。 那贼没想到这么晚了福琪梦还没睡,如今只想逃走,哪里还敢与福琪梦交手?偏偏福琪梦不依不饶的,左手右手的,轮流上阵,直往他面罩上抓! 黑衣人退无可退,终于一掌推到福琪梦的心口! 福琪梦只觉胸口发滞,当即停了动作。 随后腰身一弓,竟呕出好大一口血,眼皮一翻,登时倒了地。 那贼愣住,随后凑到福琪梦跟前,踢了踢:“喂!” “福琪梦?” 然而对方毫无反应。 贼人终于发慌,他摘下自己的面罩,赫然是太医令廖真! 廖真将福琪梦扶到床上,探脉之后眉心皱得越发紧了:方才他那一掌触发了福琪梦的旧疾,虽然不会死,但若不及时医治,明早便能挺尸了。 廖真顾不得掩藏身份,从袖口拿出随身携带的长针,便开始给福琪梦扎穴道,扎完之后又褪去了黑衣与面罩,塞到了房梁上。 好不容易等到福琪梦醒了,廖真才松了一口气。 福琪梦虽醒了,脑子却还糊涂着,愣了好久才想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房间遭了贼,他还被那贼打晕了。 可是太医怎么会在?还只穿着里衣? “你怎么来了?”福琪梦奇怪道,但因刚从鬼门关溜了一圈,所以说话蔫蔫的,没什么力气。 廖真说谎眼也不眨,他道:“还说呢,有人看到你晕倒了,便将我从被窝里拉起来,衣服都没穿好就来帮你治病了!” 他感叹:“幸亏我来得及时啊,不然你可就死了。” “死?”听到这个字,福琪梦只觉浑身发凉。 这十九年来,他从未想过这“死”字会与自己有什么牵扯,没想到今日居然…… 福琪梦无法动作,只能恨得咬牙:“那贼心狠手辣,连我晕了也不放过!”竟想把他打死才罢休! 廖真:…… “其实也不怪那贼,本就是福公子体弱所致。本官提议,此后福公子还是尽量少动武为好,否则一旦牵扯了旧伤,必然会重伤甚至死亡。” 不怪贼? 福琪梦不解:“可我之前也没体弱啊?” 廖真:“……那不是因为贼人心狠手辣,趁着福公子晕了又下了手,福公子虽大难不死,却也留了伤。” 廖真此话,令福琪梦越发糊涂了。 不过趁着福琪梦糊涂,廖真又旁敲侧击道:“福公子近日可与谁结了怨,可知是谁对您下的手呢?” 廖真一说这话,福琪梦霎时想起一个人来——竹忍。 但他知道,竹忍不是那种偷鸡摸狗之人。 可究竟是谁呢? 说起来,这外臣居里的公子,都是有嫌疑的。 福琪梦灵光一闪:“是谁发现我晕倒的?”第一个发现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贼——一定是那贼怕事情闹大,才请了太医过来! 廖真一顿,摇头:“我睡得糊涂、来得匆忙,没看清楚。” 福琪梦沉默了。 蓦地,又吐出一口血来。 这下廖真是真的慌了,忙探上福琪梦的手腕,虽然福琪梦的脉象很快恢复如常,人也不再吐血,可廖真还是有些发闷。 当初福琪梦因为与张玲珑的小打小闹,使得棍子的毛刺插入心口,顺着血流而去,看上去没什么事,可廖真知道,总有一日福琪梦会被这根小刺要了命。 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夜半做贼,竟将此事提前了。 廖真不算什么好人,却也有愧疚之心。 他看着福琪梦不甚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渍,终是问道:“福公子,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闻言,福琪梦一愣。 “我……我这就要死了?” 连这么小心眼的太医令都来问遗愿了…… 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廖真急忙摇头,掩下心底的想法,故意笑道:“我只是看福公子受了苦,想帮一帮福公子罢了。” 福琪梦便放了心,随即嗤笑一声:“你若真想帮我,那就做到你答应的事就好了,不然你若食言,我便将那条.子送到皇上与丞相面前去!甭以为你救了我,就能骗我的银子!” 廖真:…… 是了,他今晚本是来偷条.子的。 “福公子,你是富家子弟,生活优渥顺遂,为何非要来硕阳,非要跟着皇上去巡游呢?要知道,巡游路上必然受苦,你行吗?” 福琪梦白他一眼:“你懂什么,虽然我在家中可以享福,但若随着皇上一起去四处体察民情,路途风景无限,那必然是我此生最好的记忆了——” 说到此处,福琪梦真的多了几分感慨。 他感叹道:“先前我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更没想过我会与这字有什么牵扯……但今晚经历了这些,我想,若有一日我真的要死……” “那我也要死在巡游的路上。” 闻言,廖真呆住。 福琪梦要死在巡游的路上? 这还了得! 可是福琪梦已经打定了主意,见自己不吐血了,便开始眼皮打架,临了他还拉住了廖真的衣袖,有气无力地说道:“太医,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吧,否则那贼又来打我……” 话未说完,便睡了过去。 廖真悄悄探了脉,见福琪梦终是躲过了今日的劫,才彻底放下心。 他垂头看向被福琪梦揪住的袖口,虽然可以很轻易、很轻易地便可扯出这袖子,他也可以趁此机会去找那张条.子,可他还是没动。 今晚的初衷…… 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他想,反正现在的福琪梦已经知道了自己随时都会死,并且没有怀疑那贼人是宫里的,反而将疑心放到了外臣居的这些公子身上,那么假如有一天…… 就算福琪梦真的死了,福将军也不会如何罢? 只要…… 福琪梦能提前将这“疑心”告诉福将军。 那么他就可以帮福琪梦完成心愿,同时也能对丞相有个交代。 也就,不必再偷条.子了。 27. 这是要毒谁? 继那晚之后,福琪梦总觉得自己弱了许多,一天到晚都要躺在床上。 不过太医令倒算个有良心的,每隔一个时辰便给他送一回补药——到底是银子使的力,真真管用。 如此将养了一天之后,正好赶上第二日的题卷。 福琪梦觉得自己颇有精神、意气风发,在答卷上写得行云流水,一挥而就,还是第一个交上考卷的。 竹忍是第二个。 落方方不甘示弱,也不管写完没有,跟在竹忍后边儿交了答卷,出了考院便凑过去,颠颠地问道:“竹忍,待会儿出宫去遛遛?” “不去。” “为什么不去,丞相说了,题卷之后要让我们歇息三天,是可以出宫的!听说硕阳城可繁华了,可我先前来得晚,一来便进了宫,还没来得及见过这繁华……咱俩这么要好,你就陪我去呗。” 要好? 胡说! 竹忍脚步未停,只言简意赅道:“没空。” 落方方瞧着他的背影,原本期待的目光瞬间塌了下来。 福琪梦本就没走远,见落方方这副模样,便大发慈悲地开口道:“正好我也想出宫,不如一起?” 落方方一笑:“也行。” 竹忍实在没忍住,回头瞧了眼落方方,本来怕他生气记仇,不想转脸他便跟福琪梦一起勾肩搭背地要出宫。 看来他跟福琪梦也是很“要好”的。 竹忍肃着一张脸,终是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便只往前走,待到四下无人时,才悄悄往太妃宫那边去。 前几日在旁人都忙着练习射箭的时候,竹忍便打听过太妃宫的位置,因今日考题卷的地方就在后宫,正好趁机去一趟。 太妃宫很快便到了。 翻过宫墙,只见内里一片空荡,没有伺候的宫人,只晾晒着许多的衣服与纱绸,竹忍拨开绸布,突闻一阵脚步声,便藏在了纱绸之后,悄悄看向来人。 那人正是太妃宫中唯一的小宫女,名叫阿织的。 看上去,除了模样漂亮些,跟其她的宫女也没什么不同。 可竹忍总觉得她是特殊的…… 今日,阿织又新洗了许多纱绸,这些纱绸原是太妃宫中用来遮床榻等物的,因着现下只她一个宫女伺候,所以这些事便全要她做了。 她并不抱怨,也不急躁,只淡淡地将纱绸挨个晾好,才侧身抱起了木盆,准备离开。 蓦然,余光突然扫到在某处的薄纱之后,似乎有个黑影,细细看去,仿佛是个男子模样,阿织轻抬小步,并无惧怕,只缓缓走近。 伸手拨开轻纱,正与那张俊秀面容对上。 原本,在听到阿织走来的声音时,竹忍便该逃走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脚似乎钉在了这里,一动也不能动,只能静静等着那个宫女走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如此清晰地看清阿织的模样。 美丽鲜艳,正如当初看到的,那袖口处的花朵。 竹忍只觉心如擂鼓。 一滴汗珠沿着他的下巴落下,足以说明他此刻的紧张。 阿织突然笑了。 随即将手中的薄纱放下,二人便被隔开。 阿织像是从未发现竹忍一般,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去惊动任何人。 仿佛,他的到来与离去,都无关紧要。 可是竹忍并不甘心如此,他快步地追上去,终于拦在阿织面前,然后将藏在袖中的珠钗斜斜簪到阿织那素朴无物的发髻上。 半长的流苏轻轻摇坠,阿织望着仓皇而逃的男子,手指轻轻抚上那流苏。 又是悄然一笑。 却是将那珠钗摘下,放到了木盆之中。 然而,今日的太妃宫,除了不请自来的竹忍外,还有周光显。 周光显此来是奉了丞相的命令,因而直接开门见山地对太妃道:“娘娘,丞相的意思是,皇上巡游期间,您最好也跟着一起。” “不去。”太妃摸着怀里的猫儿,懒洋洋的。 周光显一笑:“可是娘娘总待在宫里,就算有猫儿作伴,也会闷出病来的。还不如随着皇上去四处看看,到时山水广见,岂不快活?” “快活?”太妃不以为然,“是快死吧,别以为本宫不知道,巡游可是件苦差事,先帝在的时候本宫都不愿意去伴驾,何况是现在?” 见太妃油盐不进,周光显只得搬出“先帝”了。 他道:“其实丞相也不想太妃出去受苦,可是神婆主说了,一旦皇上离宫,先帝之魄便会越发强盛,到时就算有哑女压制,怕也瞒不过先帝,先帝他……终会找上娘娘的。” 闻言,太妃突地一个激灵坐直了,怀中的猫儿也立起毛发来,狠厉地“喵呜”一声便窜了出去! 眼见太妃慌了神,周光显再接再厉道:“总归丞相也是想要娘娘好的,纵然舍不得您受苦,却也只能让您出宫了。” “那,那便出宫就是了。”太妃终是妥协,她可再不想见到那晚的红衣了! 只是…… “那阿织,可还要带着?” 周光显点头:“自然。” 若不是要阿织同去,他何必大费周章地买通神婆主、逼得太妃出宫呢?只有太妃出宫,阿织才能正大光明地跟随。 如此,许多事才好办。 摆平太妃后,周光显便告辞离开,出了宫殿之后正好遇见斜抱木盆的阿织。 周光显的目光落在木盆上,并看到了那枚珠钗,误以为是阿织遗落的,便快步走过去,用袖口小心地将珠钗的水珠擦去,这才慢慢簪到阿织的发髻上。 流苏再次轻晃,却被周光显轻手接住,很快便恢复静止。 周光显道:“过几日太妃便要出宫、陪君巡游了,你也要跟着一起,回去后好好准备一下,多带些贴身东西。” 阿织一笑。 “嗯。” 周光显亦是一笑:“县主……到底是委屈你了。” 阿织轻轻摇头,伴随着流苏的微微晃动,周光显终是揖了一礼,方才离开。 宫外。 御史府。 御史大夫周光鹿依旧大门紧闭,不见任何人,辰让在外逡巡了一圈,终是看到一个稍矮的墙头,撩了衣角束在腰间,几下便翻了进去。 轻车熟路地摸到周光鹿的庭院,当她的手按到正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晒太阳的周光鹿肩头时,当真是将周光鹿吓了好一跳。 其实不仅周光鹿被吓到,其余伺候的人也分外害怕:不是关了门了,怎么这瘟神又来了?! 他们都见识过辰让徒手掰断桌椅的本事,因而此刻都一水儿地将求救的目光投到周光鹿身上。 周光鹿忙从躺椅上起身,作骂道:“奶奶哎,你怎么又来了!这是翻墙来的?” 辰让并未说话,只将手伸到袖中,周光鹿吓得急忙挡了脸,生怕挨了揍。可随即又撤了防备:这皇上竟拿出个锦盒,似乎挺贵重的? 待锦盒打开,周光鹿更是呼吸一滞。 竟是蝶儿兰的镂空羊脂玉! 可这不是先帝的陪葬物吗,怎会? 周光鹿蓦地又惊吓起来。 好么,皇帝送礼就送礼,还专门送土里挖出来的? 辰让:“……坐好,孤有话说。” 孤? 为防辰让再说出什么,周光鹿忙将人赶了出去,掩了门,这才行了礼,问道:“皇上,您要说什么?” 辰让将锦盒递去。 周光鹿虚虚接了,实在没忍住,问道:“这不是从先帝墓里拿出来的吧,听说最近先帝常在宫里‘转’,您给我这个,该不是想让先帝把小臣带走吧?” “玉有两份,这是孤的。” 两份? 周光鹿虽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既是皇上说的,便姑且信了。只见他将东西一收,笑着问道:“皇上这是愧疚了?折了我那么多东西,所以才赔了这玉?” “不止。”辰让看他,“孤要去巡游,张玲珑,你来照顾。” 啥? 辰让:“事后,赏赐更多。” 周光鹿倒真的想了想。 的确,皇上离宫,丞相或许会刁难张玲珑——他倒也能出手相护,只要不与丞相针锋对上,打打马虎眼也能保住张玲珑。 最主要的是,皇上口中的“更多赏赐”——肯定比这玉贵重罢! 正巧,他最近可缺钱了。 “那皇上能给多少赏赐?”周光鹿笑道,“不如这样,我若护得张良人一次,您便给我一件不逊于此玉的珍宝,如何?” 辰让大方点头:“好。到时任你挑。” “行。” 周光鹿是真的没想到,就那么个戏子男宠,在皇上眼中竟这般值钱,不仅为了他翻墙头,还用大礼来贿赂。 一块蝶儿兰还不止,还搭上更多的珍宝。 一时之间,周光鹿竟不知是该说皇上“昏庸”,还是该说张玲珑幸运了。 不过,他只管拿东西就是了。 趁着皇上巡游—— 他正好去相亲! 28. 贵——人!莫、走! 第三试,题卷。 不出所料,依旧是竹忍拔得头筹。 福琪梦则位列第二。 落方方么,第十七,最后一名。 丞相看着这三试的结果,忍不住叹气。原本他至少要选出三位公子伴驾的,但现在……也就一个竹忍够看。 福琪梦虽然也不错,可…… 想了想,丞相终于只勾了竹忍一个名字,随后将东西交给心腹,要他传到宫里去。 廖真知道今日是丞相拍板定人的日子,一早就在宫门口等着了,待截了那心腹后,便开始胡侃乱谈道:“兄弟,第一回进宫罢,没关系,怕你迷路,丞相特意让我来接你的。” 心腹一笑,并未理他。 廖真便拿出自己太医令的牌子,继续道:“丞相是不是提到过我,太、医、令——你总认识吧?” 心腹未语,只往前走。 廖真:“唔——看你也不爱说话,懒得很。那册子呢?直接给我吧,我去给皇上,也省得你受累。” 心腹被刺了一通,却毫不在意,看也不看他。 真是油盐不进! 廖真心中气闷,也不跟着走了,只立在原地看那心腹离开,待人走了,这才一转闷脸,贼兮兮地掏出袖中才偷的名册。 翻开一看。 果然,丞相只勾了竹忍一个。 廖真早有准备,拿出毛笔,学着丞相的落笔,又在福琪梦的名字下依样划了勾。 随后,吹干了墨,才匆匆地抄小道去截心腹的路,待狠狠撞到他身上后,廖真眼皮也没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道:“回去告诉你家丞相,他欠我的银子还没还——不过本官大方,所以不要他还了。” 心腹被撞得气恼,却知身在宫中不得放肆,便只能忍了这口气,他捡起地上的名册,小心吹了上面的土,这才去了帝书阁。 辰让接过名册,翻开之后,见勾了两个人,便放到了一旁。 心腹问道:“皇上可是同意了?” “嗯。” 辰让说完,随后便让小太监拟了两份旨,待在空白处写了竹忍与福琪梦的名字后,又先后盖了帝玺,这才由人去宣旨。 当外臣居的十七位公子跪下接旨时,廖真也在门口看重。 待见到福琪梦知道自己被选中后的那副高兴神情,廖真竟也随之笑了起来。托福琪梦的福,这几日他也想明白了许多。 诚然,人这一生都有自己的希求,无论受苦还是受难,只要心存希求,便可无所畏惧。 可是他呢,无论是做太医令,还是做丞相的探子,全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最想要的,从来只是一个安稳。 其它的,一直都不想参与。 所以,不如就从今日开始罢。 这一次,廖真又离开了皇宫,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而当丞相在得知福琪梦被宣了旨、选中巡游,以及太医令廖真托心腹带来的话后,心中的不安越甚。 那册子他分明只勾了竹忍一个,怎么福琪梦也被选上了,是皇帝自作主张?可皇帝分明没有异议…… 那么,就是册子出了问题。 思及心腹所言,丞相终是确信——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定是廖真。 那样的滑头,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从他先后撞了人又差人来带话,定是存了不轨之心,丞相忙对心腹道:“你再进宫一趟,把廖真带来!速去!” “是!” 可是等心腹再入宫的时候,太医令早就不见人了影。 不过,倒留了一封信。 丞相看完那信,什么也没说,只将胡子气翘得一高一低。 好个廖真,竟把他的墨玉卖了,还只卖了六十两!还、还敢大言不惭、自言大方地抹去了他余欠的“三十五两”债? 简直就是无耻之徒! 丞相忍住心中怒气,继续看下去。 在得知福琪梦已经发病一场、并误以为这病是其他公子所为后,丞相悬着的心才又放下来。 心中暗想,这廖真倒算办了件人事。 这些事,有好有坏,全是拜廖真一人所赐,且此人又逃之夭夭、不知所踪了,对此,丞相终是化为一声叹息。 算了,当初用廖真的时候便知此人并非可十足操控之人,如今廖真要走,他便启用新人竹忍就是。 “再去一趟外臣居,将这东西交给竹忍。” 丞相给的是一方锦盒,心腹不知里面是什么,但前有被廖真撞了名册,所以此次进宫都是绕着人走的。 外臣居。 竹忍与福琪梦接旨之后,一人淡然,一人欣喜若狂,欣喜若狂的那位扬言要请所有的公子出宫相贺! 自然,竹忍没去。 落方方虽遗憾没有中选,却也不想再留遗憾,便趁着这个机会与福琪梦等人再去宫外欣赏这硕阳城的各番景色。 院子里一时空了下来,只留竹忍看着手中的旨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心腹便是此刻到的。 因他不认得竹忍是谁,便问道:“请问竹忍公子在何处?” “我就是。” 心腹不敢大意:“敢问公子,您可有证实自己身份的东西?” 竹忍便将那旨意递了过去。 心腹这才确信,将锦盒交给竹忍,只说是丞相的贺礼,便离开了。 竹忍瞧着那锦盒,莫名觉得上面的花纹有些熟悉,待打开后,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居然是竹家的另一半虎符?! 不过,虎符一物,如今早没人听过了。 可当年启皇帝征战天下,与诸位将军一起调用军马时,凭借的便是那八方虎符。 八方虎符全是一分为二、可合二为一的设计,共有十六枚,一半在八位将军手中,余下的一半则在皇帝手中。 再后来,到先帝年间,将军不再有用,虎符自然也不再有用。 竹忍不知其余的虎符是什么境遇,但他知道竹家留在手里的那一半——早被母亲垫了桌子,可见十足的不重视。 却没想到,今日,丞相竟将这一半虎符送了他。 竹忍悄然握紧这小小的东西,已然明白丞相的用意。 他被选中,不仅仅是作为陪君巡游的公子,还担负着丞相与皇上的看重。 或许,有朝一日,他也会如张玲珑般入宫,成为皇上最亲近的枕边人,做开国以来的第一位男皇后。 这,本是他早前预料到的。 但…… 竹忍的眼前突然浮现起那个哑巴宫女的模样。 可他只是摇了摇头,很快便将那人的身影甩了出去。 巡游在即,他要做好准备才是。 与福琪梦的放肆招摇不同,竹忍在接了旨意之后便去了帝书阁谢恩,彼时,张玲珑正在门口等候,因久久不被通传,转脸便见竹忍进去了,当即是气极。 一路愤愤地回了朝燕宫,发下好一通的脾气,还砸了许多贵重物件。 有好事的小太监将此事禀告给了辰让,辰让只是淡淡“嗯”了声,便再没了后话。 一旁的竹忍不由说道:“皇上太惯后宫,会惹出大事。” 辰让方才抬头看向竹忍。 这是辰让第一次细细打量除张玲珑之外的人。 这人,虽生的没张玲珑好看,但胜在一派气质通透、非比寻常。不愧是丞相选中的公子,既识礼又能如丞相一般好管闲事。 “退下吧。”辰让道。 竹忍没想到皇上会这般作为:不仅不正视他提出的问题,反而还赶他走……但他到底是知道分寸的,知道逾了矩,便不再规劝,只道告辞。 待走到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似乎隐隐听到…… 有谁叹了气。 29. 活腻了? 皇帝的巡游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丞相则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着队伍离开,眼眶微微湿润——一切都在逐渐向着该有的样子前行,他终是没有辜负启帝,也没有辜负丰朝。 他隐忍着,努力忍回了老泪。 而在巡游的队伍中,太妃的怀里抱着猫,蔫蔫地倒在华贵马车的小榻上,一边暗自埋怨着丞相跟神婆主不靠谱,一边闭目休憩。 旁边坐着的是哑女阿织,正在帮她捏着手臂。 好不舒坦。 而在队伍的最后方,却有着一个与此格格不入的破旧小马车。 小马车的主人,正是少使撩喜。 撩喜虽是来做奴才的,可辰让身边有个小太监伺候,寻常是用不到他的,便只跟守卫一般跟着行走就是。 撩喜可不愿如此,所以出宫前便自己掏钱买了个小马车——虽然小些,但好歹不必走路了。 不仅不必走路,他还带了几个用来使唤的奴才。 离开硕阳城之后,因近几日所行皆是山路,颠簸得很,撩喜只觉腰酸腿痛,遂对外唤道:“小苗子!” “进来捶腿。” 可是无人应他。 撩喜又叫一声:“小苗子!” 马车外,两个小宫女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清楚怎么好端端的小苗子公公居然换了人了,看那模样,好、好像是张良人…… 张玲珑垂着头,本不愿惹人注意:毕竟小苗子为了能让他随君巡游,使了“李代桃僵”这一招,因而他现在借的是“小苗子”的身份。 不过,既然他是“小苗子”,所以撩喜的使唤,他也不能推辞。 正好,走这么久的路,他也累了,索性直接蹬上马车。 撩喜正嫌奴才难叫,本要发怒,谁知咻地对上张玲珑的脸,当即愣住了。 张玲珑也不客气,将撩喜一掀,自个儿坐了上去,末了又把腿担到撩喜身上,唤道:“来吧,捏腿。” 撩喜又呆又愣,他不明白:张玲珑怎么在这?! 但不过片刻他便清楚了,感情是张玲珑假扮成他的太监,这才混进了巡游的队伍?当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一把拨开张玲珑的腿,气愤地指道:“你就不怕丞相知道了,打死你!” 张玲珑顺手摸了个吃食,一边吃,一边无谓道:“他在硕阳城,怎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你!” 张玲珑看他一眼:“不过你若想告状,不如直接告给皇上,多省事。” 撩喜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他就不信了,这事儿皇上能不管?怎么着也得把这张玲珑赶回去!还要打一顿! 他指着张玲珑放狠话:“有本事别跑——你等着!” “好,我等着。” 撩喜一走,张玲珑便在马车内翻来倒去的,将撩喜藏掖的那些个好吃的全捞了出来,自个儿吃不了,又分给马车外的俩宫女,当真是借花献佛、啥都没剩。 等撩喜回来时,只余一片狼藉。 撩喜:…… 因着皇帝的巡游队伍无故不可停,所以虽行的慢,却是依旧在行着,撩喜前前后后地小跑着去通风报信,将张玲珑浑水摸鱼混进来的事禀告给皇上后,见皇上并不发怒,这才后知后觉——其实皇上打一开始就是想让张玲珑伴驾的。 他顿时觉得自个儿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尤其是在回了马车、看到那一片狼藉,更是气到几乎晕厥。 “皇上让你滚过去回话!”撩喜气得咬牙,“张玲珑,真希望你被丢去荒山野岭,喂了野狼才好!” 张玲珑淡淡拍去手上的糕点残渣:“你又不是皇上,你说了不算。” 说罢才下了马车。 身后只闻两个宫女的惊呼声,一声又一声的“少使大人”,足见撩喜被张玲珑气得有多要死。 张玲珑可不管这些,他要管的是,好不容易出来了,打死也不能被送回去,更不能被送去喂野狼! 他慢悠悠地去找皇上,待到了地方,不管那外边儿的小太监捂嘴偷笑,便一头钻进那宽宽大大的豪华马车内,向前一扑直接抱到了辰让的小腿肚。 他声泪俱下道:“皇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儿啊!” 说到“隔三秋儿”,甚至还唱了出来。 辰让嘴角一勾,却又按下了,只踢了踢张玲珑道:“坐过来。” “好嘞!”张玲珑以为辰让是被他方才的戏文勾引住了,待坐过去后又问,“皇上,我给你唱个小短戏吧。” “嗯。” 如此,张玲珑便真的开始唱了。 唱的是《乐记》,正是二人初见时的戏。 听着这戏,辰让仿佛也记起了那日的场景,眼睛里霎时柔和得不像话,偏偏张玲珑并未在意这个——他的眼睛只贼溜溜地盯着这马车里有没有什么好喝的——方才在撩喜的马车里吃了太多东西,如今又开了嗓,真是有些渴了。 “咳!”张玲珑唱劈了一句,正好停了,悄声声地问道,“皇上,有水吗?” 辰让想了想,道:“竹忍有。” 张玲珑一笑:“我去帮皇上讨些水喝。” 辰让轻轻摇头。 这张玲珑着实无可救药了,分明是他口渴,却将由头推到她身上——罢了,到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虽不如初见的惊艳,却是有几分惹人喜爱。 这样的张玲珑…… 好像也不差。 但没多久,等到张玲珑带来两个大水囊后,辰让便不这么想了。 这两日,他们走的是荒岭路,不见人家,所以水与吃食都不富裕,但那张玲珑先是用水冲了冲手,又洗了把脸,不止将脏水溅到了辰让的鞋面,还将一旁的毯子当了擦手布。 十分的不客气。 洗完了脸,这厮还笑嘻嘻地凑过来,问道:“皇上可要洗一洗?” 辰让闭目养神,不再理他。 张玲珑又开始小口喝起水来,却不是直接对着水囊喝,而是将水倒进了辰让的茶杯里,一杯一杯又一杯。 足足喝了五杯才止。 辰让掀眼看他,正好看见这人将两个瘪瘪的水囊倒吊着晃来晃去,嘀嘀咕咕道:“就这点儿水?” …… 那些水,本该是两人一日的用量。 辰让转过了头,突然觉得张玲珑有些烦厌。 但——没有更烦厌,只有更放肆! 喝完水的张玲珑居然又挤到了辰让的小榻上,死皮赖脸地蹭了个位置,没多久便呼呼大睡起来。 辰让终是没忍住,伸手将他推到榻下。 可饶是如此,那张玲珑也没什么反应,依旧睡得香甜。 辰让侧躺着看他。 听撩喜说,张玲珑是假扮成小太监的模样,跟着马车一路走来的,这么远的路,他又是那么娇气的人,必是受累了。 思及此处,辰让便大发慈悲,将那薄毯丢到了张玲珑的身上。 可随即,马车颠簸,她怕张玲珑磕了头,又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枕头垫到他颈下。 但,犹觉不放心。 索性直接将他抱上榻。 30.师父! 福琪梦掀了车帘来时,正巧看到这情形。 他本是听说张玲珑也来了,生怕误了自己在皇上面前“献宠”,这才莽撞过来横插一杠的,谁知竟看到了这一幕? 见状,福琪梦先是一顿,随后便脸上发热、匆匆忙忙地下了马车。 虽是下了马车,可方才的情形却一直在他的眼前晃。 他不禁想到:看来这张玲珑是真的受宠啊,而且——皇上也是真的力气大!张玲珑好歹是个男人,怎么说抱就抱呢? 哎呀! 是了,皇上不仅能抱人,还能拆栏杆呢! 正想着,便听内里有人叫他。 “福琪梦。” 女子的声音清澈凌冽,令人不敢小觑。 福琪梦不敢耽误,急忙又上了马车,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通红,蚊子哼哼一般地叫道:“皇上。” 辰让坐在小榻外侧,问他道:“所来何事?” 福琪梦挠了挠头,看着将小榻让给张玲珑、自个儿只勉强坐在外面的皇上,当真不敢说出那句“我是来打张玲珑的”。 张玲珑分明是皇上眼里的宝嘛,他敢打? 说说也不行啊。 为了博得皇上的好感,福琪梦故作柔弱,轻蹙双眉扮惨道:“皇上,马儿一路颠簸,我心口总疼,能不能不骑马了,也待在您这儿啊?” 辰让:…… “我可以跟张玲珑挤一挤的,我不介意!”他举手示意。 “孤介意。” 辰让看他,“出去。” 福琪梦偏不出去,眼睛一翻,直接假装晕倒。 虽是装晕,可还是注意着辰让的动静,因是第一次蒙皇帝,福琪梦大气不敢喘,生怕漏了馅。 没多久,福琪梦便觉自己腾了空,他心中一喜。 这是…… 皇上抱的?! 福琪梦只觉心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顿时不能自已,又觉脸上拂了什么东西过去,又被一阵冷风吹过,随后便觉自个儿全身一空。 睁眼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都被辰让丢下去了。 马车行的慢,所以福琪梦也没摔得厉害,尤其是砸到了草丛里,软塌塌的。可他还是不忿:凭什么张玲珑就能睡在小榻上,他就不能? 凭什么张玲珑就能被皇上抱到小榻上,他就得被皇上丢到硌人的荒地里? 不公平! 跟在马车外的小太监又在捂嘴偷笑,见状,福琪梦急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追上去问道:“小公公,你笑什么?” 小太监见他有礼,便道:“奴才笑福公子有些操之过急了。” “急吗?” 福琪梦不解,他分明还没说那些虎狼之词啊,明明已经那样小心翼翼了,还急? “是啊,太急了。”小太监道,“皇上与张良人起初也是缓缓存下的好感,这才换得今日的互相迁就。如今二人之间早就无需旁人参与,就算有,也不该是福公子这样的。” 福琪梦奇怪道:“那该是哪样的?” “自然是竹公子了。”小太监劝道,“福公子何苦在这里遭罪呢,皇上不喜人多,您就别凑来了,不如与竹公子同行作伴,就算心口疼,想来也能缓解一番。” 福琪梦有些烦闷。 他望了眼那缓缓而行的奢华马车,终于明白,这内里绝无自己的一席之地。 也许,不是他操之过急,而是正如这小太监所说,皇上与张玲珑之间,已然不需旁人参与了。 皇上她,只喜欢张玲珑。 福琪梦终是快步往前走,待寻到了自己的高头大马,便翻身而上。 一旁的竹忍见他形状邋遢,知道他吃了瘪,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什么也没问。 福琪梦却是没憋住,问他道:“竹忍,你想不想进皇上的后宫啊?” 竹忍没理会,他又接连唤竹忍的名字。 “竹忍?竹忍?竹忍!” 这几声,当即惹来许多护卫的凝视,可福琪梦也不管,只一气儿喊着。 “竹忍!” “竹忍!” 竹忍看他。 终是回答:“想。” 福琪梦眼一弯,又问:“那你想不想进到皇上心里去啊?” “……自然。” 福琪梦笑得更开心了。 “那你把张玲珑偷偷杀了吧,那样咱们就有机会了!” 竹忍:……话讲的那么大声,任谁都听到了,若日后张玲珑真有什么好歹,他们两个便是最先受责之人! 竹忍驱马上前,不愿跟这傻子再交谈。 福琪梦笑着追上,却没再提方才的话了。 自硕阳城向南,一行人越过荒岭,终于来到了客渠县。此处的官员早有准备,在接了皇上的御驾后便安置好了住处。 住的是县令的府衙,原本在此处的大人全都迁了出去,东西与奴才全没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官员们尽了心地迎接帝驾,但一直没有见到皇帝的尊容,皇帝自马车下来时他们亦不敢窥探。 唯一知道的便是女帝蒙面而出,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细且长,颇似睿智的先帝。 官员都知道,皇帝在此处是为了体察民情,或许还会微服出访,所以才会蒙了面。而他们要做的,除了好好伺候皇帝,便是收紧皮子,好要皇帝挑不出错处来! 客渠县一到,竹忍便给丞相传了信。 信鸽飞得快,上午传的信下午便到了,待展开后丞相不由点头称赞:“竹忍的字正如他的人一般,隽秀深远,令人过目不忘。” 一旁帮着研磨的周光显看后亦是一笑,附和道:“的确。” 至于信件的内容,也正如丞相所料,历经这几日,的确是到了客渠县。客渠县是距离硕阳城最近的地方,虽然那里什么都好,可唯独贼寇多。 虽然竹忍号称能够打败所有贼寇的常胜将军,但丞相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知道周光显脑子灵光,遂对他道:“光显,这些日子你帮本相处理朝务,颇见本事。不过,皇上那里需要有个贴心的军师才好,不如你去,趁着皇上在客渠县停顿,正好追上。” 周光显一愣。 此时,他自是不能离开硕阳的。 可若直接拒绝丞相,怕也不好。 或许丞相震怒,他便再也接触不到朝事相干了,又谈何筹谋? 蓦地,他眉心一动,笑道:“丞相,比起光显,也许有一人更适合前去。” “哦?是谁?” “御史大夫周光鹿。” “周光鹿?”丞相蹙眉,显然觉得此人不太合适。 这御史大夫官职颇大,若他去了,相当于镇压,地方官员难保不会起什么疑心,遂摇头,“他不行。” 周光显笑道:“丞相许是不知,其实皇上对御史大夫颇为上心。此前便频频出入御史府,还给大夫送去了蝶儿兰的羊脂玉,可见情深义重。” 丞相一惊:“竟有此事?” 那蝶儿兰羊脂玉他是听过的,本是有一对,其中一个在先帝墓,另外一个便是先帝赏赐给帝女的生辰礼物。 能将生辰礼物送出去…… 那么,的确如周光显所言,皇上对御史大夫着实情深义重吗? 周光显说道:“是啊,皇上喜欢周光鹿,可是周光鹿却对皇上敬而远之。因草民是周光鹿的兄长,这才知晓一二。不过,近日愚弟正在筹备相亲一事,草民着实担心,若皇上回宫后得知愚弟成亲,怕是要难过。” 丞相没想到皇上与周光鹿还有这一桩,思来想去,终是点了头。 “既然如此,那此事便托付给光显你了——务必要把周光鹿送去皇上身边,不得有误。另外,周光鹿以普通人的身份前去即可,无需表明他御史大夫的官职。” 周光显恭敬揖礼。 “是。” 31.别怕 在客渠县的几日,张玲珑许是睡足了、补全了精神,寻到时机便撺掇着辰让出去。 但是早先竹忍便说过,客渠县不比别处,这里贼寇颇多,纵然要体察民情,也无需皇帝涉险,若真的想出去闲逛,不如等到下一地。 辰让被他晃得纹丝不动,唯有衣袖褶皱厉害,却只是垂眼看看,只淡淡说了句“坐好”,便又继续瞧书了。 张玲珑晃不动人,更晃不动人的心,满心烦闷间坐到辰让旁边,本在气愤自己如笼中雀一般不得自由,皇帝又如硬秤砣般死寂无趣,冷不丁的,突然瞧见了书的名字。 《毒药大全.贰》? 张玲珑愣住。 ……这是要毒谁? 辰让又翻了一页,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且与往常看诗书的烦躁模样截然不同,想来是将书读进了脑子里。 张玲珑霎时一惊,顿感不妙,他瞧着皇帝的衣袖有些皱了,轻手轻脚地捋平,之后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连喘气也是徐徐地进、徐徐地出。 当真是“坐好”极了。 辰让看了小半个时辰,本以为张玲珑走了,谁知一转眼便看到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她伸出手指放在张玲珑的鼻尖,只觉气息微弱难察,却是活着的。 辰让的举动虽小,张玲珑却是怕极了,他怕皇帝把毒粉戳到鼻孔里,更怕皇帝伸手拧掉他那高挺秀气的鼻子! 他将手缓缓覆到辰让的食指,可怜巴巴道:“皇上,我不出去了。” 辰让难得一笑,收回手,合了书。 起身道:“走吧。” 这是又要出去了? 张玲珑傻了眼,怎么皇上想一出是一出呢,明明方才还说不出去! 他急忙摇头道:“我、我肚子疼,不能出去。” “无事,孤等你。” 张玲珑:…… 此时此刻他已有七分的把握:皇上定是嫌他烦了,嫌他弄皱了衣袖了,这回带他出去,怕是要偷偷杀人外加毁尸灭迹了! 说什么也不能! 张玲珑待在恭房,站得腿麻了也不出去。 待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刚打开一个小门缝,便听到福琪梦在说话。 “皇上怎么在这儿,是特意等我的吗?” 福琪梦的声音略显激动,张玲珑闻言却惨遭惊雷,并下意识地将木门立、即、别紧。 果然,下一刻辰让的声音便透过木板传进来,她道:“张玲珑。” 这声儿不轻不重,张玲珑却是一动不敢动。 等了好久。 他终是捏了嗓子、扮成女子的声音说道:“张玲珑不在,早走啦!” 听着恭房里不男不女的声音,福琪梦觉得耳熟,眉一挑,登时要把木门打开,谁知里面别得结实,只能望门兴叹。 但福琪梦可不想放过在皇上面前“邀宠”的机会。 他看了眼一人多高的恭房,来了主意,脚一蹬便要爬进去,待落到墙头时,恰好与张玲珑大眼瞪小眼、对了个正着。 福琪梦哈哈一笑,指着他道:“果然是你啊张玲珑!” 完了,暴露了! 张玲珑惊吓之余,又闻木门有异响。 “咔吧!” 一声脆响,木门便给辰让拆了。 福琪梦:! 张玲珑:…… 当皇帝的手伸过来时,张玲珑虽觉得那指尖修长有力且好看,但他知道,或许这只手会将他丢出恭房外几丈远,又或许…… 藏了什么毒药。 总之,张玲珑的眼睛里盛满了害怕。 可辰让只是牵了他的衣袖。 仅此而已。 牵扯张玲珑的力道并不算大,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数日之前在宫中,因着太妃遭遇先帝的缘故,神婆神公们齐聚太妃宫向他泼水时,皇帝也是这样将他拉走的。 那时他是落汤鸡的模样。 皇上也不嫌弃。 而今日,他在恭房熏了那么久的臭味,皇上仍然没有嫌弃。 这…… 待醒过神来,张玲珑已经坐在了梳妆台上。 负责给辰让束发的小太监正埋头偷笑。而辰让,也不知何时更换了衣物与妆容,这么看上去,竟跟个伙夫差不多。 张玲珑本在疑惑为何,直到他的目光扫到镜子,才蓦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 他? 镜子里的张玲珑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如今的他着布衣、素钗,脸上亦扑了脂粉,显得面目白里透红,似初春的桃花小朵般羞怯。 眼一眨,更显无尽娇憨。 一瞧便是寻常百姓家不谙世事的的小女儿。 小太监笑着说道:“方才良人捏着嗓子说的话不太像姑娘,若是出去了,还得少开口的好,不然被人戳穿了身份,可是要丢脸了。” 张玲珑抿唇。 他不知道身份被戳穿会有多丢脸,可他知道自个儿在皇帝面前扮成个姑娘模样有多丢脸——一直丢到他恨不得扒个墙缝钻进去! “皇上……”他欲开口撤了这装束,更欲拒绝与皇帝一同外出,可辰让只摇了摇头。 并道:“噤言。” 张玲珑:“……行吧。” 只要皇帝开心,他就是安全的。 扮成姑娘便扮成姑娘吧,穿布衣便穿布衣吧——只要皇上能高兴,别想着将毒下到他身上,那便行了。 但张玲珑到底不是个吃亏的主儿。 既让皇帝如了愿,那他也得讨些好处来。 待二人扮成平民模样出了门,张玲珑便凑到辰让旁边,悄声嘀咕道:“若皇上喜欢,我愿日日扮成这般模样,绝无怨言……” 辰让问他:“什么怨言?” 张玲珑一顿,随后答道:“没有怨言。” “嗯。” 张玲珑继续道:“虽然没有怨言,可我还是一心为皇上的,无论如何,您要我往东我便不会往西——” 辰让突然停了步子。 “张玲珑,你往西去做什么?” 张玲珑又一顿。 “……不做什么。” “往东呢?” “……也不做什么。” 辰让点头,又伸了衣袖过去。 张玲珑了然,下手抓紧了。 并默默叹了口气。 唉。 虽然皇帝不上道,可他还是不能放弃啊! 张玲珑握着手里的小布团,垂眸说道:“反正我是喜欢皇上的,做什么都甘愿。可皇上能不能也喜欢喜欢我,等回去后,也让我做个官呢?” “为什么要做官?” 见辰让没有直接拒绝,张玲珑觉得有戏,憨笑一声,说出了心里话:“做官可以被人称作‘大人’,颇有身份。其实做良人也不错,可旁人总将我视作男宠,看我不起。若是我也做了大人,旁人必然会多些忌惮——这样一来,皇上的脸面也能好看些,对不对?” 辰让没有说话。 张玲珑本在忐忑,谁知拐过小巷的那一刻,伴着轻风拂过,辰让的回答也随之而来。 她说:“好。” 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张玲珑却觉得心底没过硕大的欣喜。 明明皇上只是答应此事,没有许诺何时应允,也没有许诺官职的大小——一切都是尚未落定——可也不知为何,心底那股突然冒出的欣喜,始终翻涌难耐。 怎么压也压不住。 不知缘由的。 张玲珑的嘴角弯起。 久久未落。 32. 我答应你 夜深了。 周光鹿风尘仆仆地自硕阳城离开,一人一马,荒山野岭的,伴着几声凄厉的鸟叫,他灰头土脸地生起火,啃着嘎嘎硬的大饼,终是忍不住又骂了句自家那位坑兄弟的哥! 天杀的周光显! 他明明在硕阳相亲相得好好的,都看中了好几家的小小姐了,全是年轻漂亮又识礼,温柔贤惠得不得了的好姑娘! 本想着再挑一挑。 王八蛋周光显非要派他出去,还拿丞相来压他! 唉。 到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如今的丞相担着监国的名头,甭说让他去客渠县找皇上了,就算把他丢到贼窝里,那又有啥? 唉! 周光鹿又啃了口硬邦邦的大饼子,突然发现一串红丝儿,这才发觉自个儿的牙给崩出血了。 他心生气愤,当即将那饼子丢出三丈远。 可肚子又是“咕噜”一声。 周光鹿扁了扁嘴,欲哭无泪,终于还是怎么丢的怎么捡,吹一吹那饼子上的灰尘,便继续呜呜咽咽地啃。 只是一想到包袱里还有十几个这样的饼,他便更欲哭无泪了。 听说从此处到客渠县需要五六日,天杀的周光显竟只给他备了这些个大饼? 扒了扒包袱,好似盘缠也没有。 可来前分明说得是准备得妥妥当当! 骗子! 周光鹿咽下一口带着红丝儿的干巴饼,就了口凉冰冰的水,打了个寒噤。 此时此刻,周光鹿终是决定,他定要不分昼夜、不眠不休地赶路,最好三日内抵达客渠县——好提早享福! 收拾了饼子,灭了火,周光鹿跨马而行。 毅然决然。 暗处跟着周光鹿的人,悄然唤来飞鸽传了信。 翌日一早,那信便呈到了丞相与周光显面前。看过信件后,丞相不由揽胡一笑道:“看来还是光显有办法,能让御史大夫如此尽心尽力地去追御驾啊。” 周光显但笑不语。 随即又打了个喷嚏。 俗话道,无缘无故打喷嚏,不是有人想就是有人骂,周光显自然知道喷嚏打得如此勤快,定是有人骂他骂的勤快。 除了他那个弟弟,实在没有旁人了。 丞相显然也发现了他的异样,关怀道:“今早下了雨,可是着了凉?” 周光显笑着摇头。 丞相却是看重他的,遂道:“今日本相许你一日假,好生回去歇着,待明日再过来——光显,就听本相的罢。” 周光显本欲拒绝,可丞相毕竟一番好意,只得领情。 他揖了礼,道:“光显告退。” “去吧。” 待离开了丞相府,自知身体无恙的周光显并不愿浪费这一日的好时光,歇着或是如何都太过奢侈,他要抓住每一刻去安排妥当。 今日午后,又下了一场小雨。 一把伞缓缓撑到周光显的头顶,转眼看去,正是神婆主。 而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周光鹿,一无雨伞二无蓑衣,受淋变成了一只落汤鸡。他的睫毛被小雨扑成了水帘,模模糊糊的,可脑海中只余两个字清晰。 赶路! 快赶路! 去客渠县! 可今早他便淋过一场雨,本就有些体力不支,如今再次受淋,越发觉得浑身沉重,没过多久便从马儿身上落下来。 跟在身后的眼线见状,急忙上前查看,待看到周光鹿只是发烧昏迷,并没什么外伤后,登时松了口气。 这一次,他没有再传信给周光显,而是自作主张将周光鹿横放到自己的马上,给人盖了蓑衣,便飞快地往客渠县而去! 行路途中,周光鹿哼哼唧唧地睁开眼,只见蓑衣边角,便继续昏睡过去,再无其它记忆了。 待醒时,身边已是柔软的被褥,额间甚至还敷了一条帕子。 周光鹿傻兮兮地坐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儿了,正想着便见一位眉目含笑的老者慈祥地走过来。 “公子可好些了?” 周光鹿不解:“这是何处?” “这里是客渠县哪!”老者笑道,“公子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来时额头滚烫、神志不清,亏得老夫医术精湛,这才在三日之内医好了公子。” 周光鹿怔怔的。 他的那匹马,居然如此厉害? 自个儿跑到了客渠县,当真是争气啊! “多谢老先生。”周光鹿起身行了谢礼,本欲出去看看,谁知老先生扯了他的衣袖,笑道,“公子还没付药钱呢。” “哦!” 周光鹿了然,可摸遍了浑身上下,也没摸出一两银子。 老者缓缓收了笑,慈祥的脸登时阴沉下来。仿佛只一瞬,便从医者堕落成了要杀人的刽子手。 周光鹿打了个激灵,急忙说道:“我的那匹马,那匹马抵给你。” 老者沉沉一笑:“公子的马早就跑了。” 周光鹿又道:“啊!我在客渠县有认识的人,我去找他们借!” “哦?”老者突地又笑了,虽然依旧慈祥,但看在周光鹿的眼中却有着十分的可怖。 老者缓缓说道,“那便给公子半日的功夫,若是见不到一百两银子,那么公子便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罢。” 说完便推了周光鹿一个踉跄。 几个踉跄下来,脑子发懵的周光鹿才发现自己被赶出了门外。 门“砰”地一声合起,周光鹿仍然心有余悸。 这老头……究竟是什么人? 他怎么说也是个大官儿,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被人给唬住了! 八成是染了风寒的缘故,所以才变怂了。 周光鹿点头想道。 不过,这一百两的银子,他该去哪里找啊?真的要去找皇帝?可皇帝接下来可是要巡游数月的啊,那么苦,他可不想去。 可若不去,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无处安身不说,便说方才的那老者——就像一个会勾命的无常一般——见不到银子,说不定真能将他推到地底下去安息。 周光鹿烦闷极了。 冷不丁的,突然瞥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不对…… 是,两个? 那个男人,是皇帝罢?那等寡淡的模样他不会认错。 而站在男人旁边的那个女人…… 看上去个子要比皇帝高上许多,以前好似没见过这人呐。 看那眉眼…… 周光鹿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陡然睁大:那、那是张玲珑? 可张玲珑怎么变成女人了! 周光鹿越想越不对劲,便悄悄跟在那二人身后,想瞧个究竟。 蓦地。 “贵——人!莫、走!” 一声惊喝,伴随着道士挥舞着浮尘,张玲珑与辰让果然停了步子。 那是一个算命摊子,干净且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个凳子,还有一个道士正举着一个写着“算命”二字的布帆。 见两人停了,道士便将浮尘指向了辰让。 张口说道:“这位贵人——” “你要倒霉了。” 33. 贼寇方达 张玲珑怪异地看了辰让一眼。 身为皇上,这能忍? 见辰让面无波澜,张玲珑才清了清嗓子,指着道士说道:“胡说什么,你才要倒霉了!” 那道士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干净,却是一副严肃模样,只看他将浮尘一收,继续道:“无量天尊,这位贵人的头顶伏黑,成乌云压顶之势,想来很快便会:有财破财、有人破人,一无所得、潦倒穷困了。” 闻言,张玲珑打了个寒噤。 好个道士,竟比神婆还能吹,为了出来混几两银钱,居然蒙到了皇帝头上。 活腻了? “贵人不信?”见辰让不语,道士又开了口,“不如我们打个赌,若来日真的应了这话,你便给我黄金万两如何?” 张玲珑嗤笑一声:“既然都应了你的话,那我们必然是穷困潦倒的,哪里还有黄金万两给你?” 道士嘴笑脸不笑:“不可说。” 张玲珑将桌子一拍:“你是怕说多了露馅吧?” 道士这才正经看向张玲珑。 “这位姑娘。贵人的相术我不能多说,但却能多说一说你的。”道士收了笑,面色就如那寒冬河冰般,讲的话也分外发冷,他道,“姑娘很快便会失去自己珍视之物,富贵、名望、钱财,纵然曾经拥有,却也只会如过眼云烟——一吹就散。” 闻言,张玲珑愣住。 这道士,当真是会唬人的。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张玲珑心底最怕的东西。 更别提有朝一日应了验…… 只不过想一想,张玲珑便是生不如死的。 眼见张玲珑的面色发白,辰让收回了目光,上前几步,走到了道士面前。 道士又是一笑,可还未等说些什么,便看到那“贵人”的手搭在了桌沿上。 道士愣住。 后来,只见那桌子先是被揭了顶,又被卸了腿。 就连他方才坐的长凳,都被那“贵人”自中间“咔吧”一声——折成了两段! 道士的笑僵在了脸上,握着布帆的手微抖。 又听“贵人”道:“你有没有算到,今日会被砸摊?” “哈哈哈哈哈!”张玲珑突地笑了,他看着发愣的道士,终于明白这人是胡言乱语、自讨苦吃! 说什么旁人要倒霉,却没想到他自己是最先倒霉的! 可见,说的话全是胡诌的,一点都不可信。 张玲珑不再理会,砸完了摊,只跟着辰让大摇大摆地离开,再无半分顾虑。 唯有跟在其后的周光鹿,无意听到了道士的那一句低语。 道士说:“若非算到了,今日为何会只摆桌椅呢?” 说完,便拿着仅存的布帆与浮尘离开了。 纵观此事前后,周光鹿总觉得这道士不简单,更不像是那种骗钱的——寻常骗钱的道士只会诱引客人出钱解难,哪有像他这样的,说尽最可怕的话惹得客人发怒,却只为了那不知多久以后的黄金万两? 倘若不是疯子,那便是高人。 思及道士方才说的话,周光鹿不由沉思。既说皇帝会穷困潦倒,张玲珑也会失去所有,莫非是有人借皇上巡游要取而代之?所以皇帝等人才会一损俱损? 难道,这幕后之人,会是那什么县主吗? 周光鹿回神间,道士已不见踪影。 此时正值午后,周光鹿颇为饥饿,便打听了御驾的落脚地,想先去蹭个饭。 县衙。 太妃午膳后本想带着猫儿出来晒晒太阳,无意间瞥到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作甚,她将人唤来才得知,原是恭房的门坏了。 本没什么大不了,可在看到那门的模样后,太妃便倒起了一股凉气。 这手法,可太眼熟了。 “皇帝呢?” “回太妃话,不知道。” 太妃想了想,又道:“叫福琪梦过来。” 如今竹忍在外勘察民情,所以县衙内的诸事都由福琪梦来负责,太妃猜想,皇帝的行踪,他应当是知道的。 福琪梦自然是知道的。 他不仅知道皇帝去了哪里,还知道木门是怎么坏的。 可他搓了搓鼻子,只回禀道:“太妃娘娘,皇上被张良人撺掇着出去了,那木门许是被张良人踹坏的罢,先前曾看到过张良人进去待了许久。” 张玲珑? 太妃暗嗤一声:就张玲珑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能关上门就不错了,怎有那大气力将门拆下来? 但福琪梦如此说了,太妃也不好把皇帝推出来,只得借坡下驴道:“张玲珑惹了祸,待他回来罚他闭门思过。” 福琪梦高兴了:“是!” 福琪梦又问:“太妃娘娘,其实客渠县本就不安稳,张良人总是吵闹着要出去,皇上若是心软应了他,便要外出涉险。所以,想问一问太妃娘娘,张良人闭门思过要思多久呢?” 言外之意,便是张玲珑被关多久,皇上便能不涉险多久了。 太妃说道:“自然是一直到离开客渠县了。” 一听这话,福琪梦就更高兴了。 满脸都是得逞的喜悦! 正说着,便听人来通报,说有位周先生到了。 太妃示意后,福琪梦便去了县衙外,见那位周先生是朝中大臣,相互揖礼一番后,才将人带了进来。 太妃也认出了周光鹿。 将人屏退后才问道:“周大夫,你怎么来了?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周光鹿一脸苦相,叹气道:“丞相不放心皇上,让臣来看一看。” 原来如此。 太妃点头:“丞相有心了。” 虽然不明白丞相为何将副相派来,可太妃到底是安心的:巡游路又苦又难,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 随后,太妃令福琪梦为周光鹿安排房间,并好好照顾。 福琪梦也当真为周光鹿挑了个通透宽阔的好住处,如此,周光鹿总算安稳下来,在这阳光颇好的房间中用了膳。 可美味佳肴下了肚,他却又喜又愁。 是了,现在他是不用风餐露宿了,享了福了。 可之后呢? 先不论巡游苦不苦,只那道士方才说的话,便令他心中不安。 吃饱喝足后,周光鹿又冲福琪梦伸了手。 “福公子,借些钱?” 福琪梦本在看他饿虎扑食般的吃相,见状不由一笑道:“原来,周先生进县衙是为捞钱的,这么一看,不像朝廷大臣,倒像荒地来的乞丐似的。” 这话虽说的不客气,但福琪梦却拿出了一百两银票。 周光鹿没接。 福琪梦见他不像是生气,便试探着又拿出一张银票。 “够了,多谢。” 周光鹿伸手去接,福琪梦却是一闪,说道:“这可是皇上的银子,记得还!” “行。” 周光鹿终是拿到了两百两的银票,本要去还那凶大夫的账,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那老头的模样,他便有些发怂。 周光鹿看了看旁边的福琪梦,问道:“我看你挺闲的,要不然一起出去走走?” “去哪里?” 福琪梦自然没有拒绝,正如周光鹿所说,他的确很闲——皇上外出时并不许他跟着,太妃在此处又不出门,县衙内外都有守卫轮流交接,实在安全得很,是用不着他的。 正好。 二人并行来到大夫的门口,周光鹿敲了许久的门都没有回应,待推开后,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心中狐疑,又听外面有人说道:“你们怎么私闯民宅啊?” 福琪梦笑道:“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对方显然不信,“五年前老刘头就被儿子接出去享福了,他无亲无故的,你们能认得他?” “老刘头?”周光鹿奇怪,“他可是大夫?” “什么大夫,他是癞头的老光棍!” 这下,周光鹿是彻底糊涂了。 看这屋子里的陈设,正是他早上见的模样,可见他并未记错地方,至于那位救他的凶大夫,很明显不是什么癞头的老光棍…… 究竟是谁呢? 见福琪梦拿了几两碎银子将人哄走了,周光鹿也将那张百两的银票压到了茶杯下。 无论如何,他已经还了钱,那个凶大夫收到与否便不关他事了。 门外,福琪梦见他出来,笑着问道:“你何时欠了癞头光棍的情了?” 周光鹿没理。 福琪梦又问:“我看你只压了一张银票,另外一张呢,你准备做什么?是不是还欠了另外一个癞头光棍的情?” 周光鹿看向他。 虽然他对这位丞相亲选的福公子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此时觉得这人分外聒噪——比他哥养的那只贼秃鸟还唠叨。 “福公子,我还有些私事,你先回吧。” 福琪梦也不是傻的,知道自己遭人嫌了,便耸了耸肩道:“那你别忘了,你还欠皇上二百两银子——若近日还不上,你还要打个欠条。否则我保管的账目出了问题,皇上可是要怪罪的,我担了很大的险的。” 周光鹿:…… 这可真是,太能唠叨了。 34. 他说没有 打发走福琪梦后,天色尚早。 周光鹿便循着记忆,来到了当初跟踪的道士住处。 那道士住在一间破旧的小院里,周光鹿去时,那门大大地敞着,道士正在院子里舀了一瓢水往嘴里吹。 院子里还放了一张桌子,一条长凳,全都破破烂烂的,一瞧便是断了又接上的,可不正是先前皇上折断的那一副? 周光鹿敲了敲门,道士偏头一笑:“请进。” 道士如此识礼,并不像方才对张玲珑与皇上口出恶咒的模样,倒令周光鹿有些意外。不过思及来意,周光鹿拿出了那一百两银票。 轻轻放在那张带着毛刺的桌子上。 周光鹿道:“道长,冒昧打扰,是想知道您寻常是问石卦还是签卦?方才为何会对那二人说出那番话,可有什么依据?” 道士摇头,伸出手指虚虚指天,道:“我算的么,既不是石卦也不是签卦——而是星卦。” “昨夜我观星辰,知道今日有贵人到来,所以才会守在那里。不过可惜了,贵人星宿火红暴躁,最终还是折了我的一副桌凳。” 闻言,周光鹿颇感兴趣。寻常他也是会卜卦的,有时是石卦有时是签卦,可从未听说过什么星卦——就连书上也没写过什么星卦。 星辰……怎会看出人的命途? “道长,星辰虽然会变,但总是大同小异,不知是循何法作观呢?或者您有没有书籍一类,可否借在下开一开眼呢?” 道长摇了摇头。 他将手里的半瓢水递了过去,道:“你尝尝。” 周光鹿接过来,不甚明白。 可在看到瓢里的水温温冒着些许热气的时候,不由呆住。道士明明是在水缸里舀出的水,怎会是温的? 想到方才道士吹水的模样,周光鹿有些狐疑地尝了一口。 这水入口生温,不冷不热恰是正好,甘甜滋味缓缓留滞口中,一路直下,滑至喉间、心口、腹中,不急亦不冲。 明明只是喝下一口水,周光鹿却觉得分外的漫长。 这种漫长,是一种极致享受的漫长。 回味且无穷。 他看向道士,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水。 道士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出言解答道:“你看这水缸本是没有异样,可它却是无底的。在这底下接连着泉水,泉水无故冒出,温且甘甜——谁也不知道缘故。但,也无需知道缘故。” 道士笑着,“只要喝下去的水好喝,便是了。” 周光鹿一向聪明,自然明白了道士所言。 道士的意思是,卜卦本就有多支,何必计较旁人学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只要卜出来的卦象是对的,采纳便是了。 无需知道缘故。 可周光鹿却是想知道缘故的,不仅想知道,他还想学。 其实来之前,他便给皇帝打过一卦,卦象的确表明皇上会有劫难——还不是一劫。只是再多的,他却不知了。 不过听这道士所说,若皇上在劫难之后还能付得起“黄金万两”,那便说明皇上一定会坐稳皇位。 可见这星卦必不一般。 周光鹿又问:“既然道长今日出言相告,不知来日是否会帮助你口中的‘贵人’呢?” 道士笑着点头:“自然。为了黄金万两。” 周光鹿终是明白了。 原来今日的所有,不过是这道长的投石问路罢了。 这人想要的,怕不仅是黄金万两。 不过周光鹿来此,除了询问道士的卦象外,还为着另外一桩。 他看向桌上的银票,说道:“有件事想请道长指教。今日我被一老者相救,可去时人已不在,不知可否帮我卜一卜他的去处?” 道士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拿起了银票,看过真假便塞进了衣袖。 随后便见他双手按了桌子,微微使力便将桌子按趴倒地。 继桌子之后,又见他一脚踩在那颤颤巍巍的长凳上——只听“咯叭”一声,长凳也坏了。 周光鹿心中惊叹:好不容易修好的桌凳…… 这就又弄坏了? 道士绕着那一地的碎茬看了一圈,掐着手指算了算,摇头说道:“虚虚渺渺,原是亲近。公子,因无星辰,算得不太详尽,还请见谅。” 周光鹿不由随着念道:“虚虚渺渺,原是亲近?” 也就是说,那个救他的人其实是虚虚渺渺,与他颇为亲近的? 他暗自想道,若是他算这卦,也只能算出老者向北而去,其它的便没了。可这道士,只凭一地的碎木头,就算出了那么多? 厉害啊! 周光鹿蓦地跪地:“师父,收下徒弟吧!” 道士有些为难。 “师父!”周光鹿又道。 道士终是说道:“其实本道的卦,每月只能算三次,多了便不准了,这样你还肯认我做师父?肯日日为我尽心竭力,要我吃香喝辣住软榻,保我总不受人欺负?” 周光鹿一顿。 吃香喝辣住软榻,不受人欺负? 虽是道士提了条件,可也不难办。 至于只能算三次…… 那也无碍,若是星卦不成,他还可以卜其它的卦。 “好!” 他应下来,然后叩了三叩,终是认了师父。 待回县衙时,天已昏,周光鹿吃罢晚膳便开始在院子里找地方,好等入夜瞧星星。等啊等,不想星星还没出全,竟传来了恶信。 皇上不见了! 说是早上出去的,可入夜了还没回。 福琪梦不敢大肆张扬地搜捕,只给竹忍传了信,又与太妃一起商量着悄悄派人去找。 皇上的身份不能暴露,否则只会更危险。可也不能放任不管,皇上的安危便是天下之安危,皇上绝不能有事! 况且,这才是巡游的第一处便如此,传出去岂非成了笑话? 必然不能张扬。 福琪梦坐不住,自个儿也穿了黑衣,悄悄地出去找。 周光鹿没什么功夫,只能陪在太妃身边想辙。 太妃心底焦急,她问道:“都说你是个有主意的,那依你看,皇上是去了哪里?皇上向来是知轻重的,绝不会在外耽误这么久,天都黑了还不回,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随着太妃的絮絮叨叨,周光鹿抬头看向门外的星星。 虽只有一角,可思及道士所言,他便以这片星辰当做卜石的卦象。 看了许久,终是说道:“皇上的确是出事了。” 太妃本是唠叨渴了,要拿杯水喝,闻言直接吓碎了茶盏。 周光鹿又瞧着那碎掉的瓷片,占了第二卦。 “应当是在西南处。” 太妃急忙起身:“来人!” 伺候在辰让身边的小太监本是着急难捱,一直在外面等信儿,闻言便匆匆进门,询问道:“娘娘,何事?” “快去瞧瞧竹忍回来没有,若回来了,让他去西南处找!” 小太监听后心一宽,当即应了去县衙外等竹忍。 他在县衙门口张望时,突然瞧见两个鬼祟的人影在长街,觉得眼熟,不由叫道:“喜少使?” 撩喜下意识地回了头。 呆了一瞬又急忙掩了脸,不禁心下懊恼,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急忙拉着旁边的人跑远了。 小太监本想去追,可思及太妃的嘱咐,终是作罢。 算了,如今管顾皇上都来不及,谁还有空去追一个少使? 那厢撩喜扯了人跑到一个小巷子,见小太监没追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的那人劝道:“少使,咱们还是回吧,莫要再添乱了。” “你懂什么?”撩喜道,“我是去找皇上,办正事,怎么是添乱?瞧着吧,等我救出了皇上,必能飞黄腾达!” “这……能行吗?就您?” “怕什么,不是还有你吗!” 撩喜将人一揽,便拐着这个被他骗来的小跟班往西南方去了。 皇上…… 撩喜来救你了! 35.竹忍啊啊啊! 辰让被绑起来的时候,看了眼睡得打鼾的张玲珑。 此时此刻的张玲珑,分明是个模样秀丽的姑娘,偏偏一点儿形象也无。 贼寇似乎也觉得张玲珑睡得香,一时半会醒不来,便只绑了他的手,后将蜡烛带走,只留二人在这黑黢黢的小屋。 辰让手脚被捆,却是不急挣开,只是踢了踢张玲珑。 张玲珑滚了滚,没甚反应。 辰让暗自叹了声气,终是不再动作,也靠了墙壁睡过去。 其实这绳子困不住她,纵然她能挣脱离开,可带上张玲珑这个拖后腿的,便是决计走不掉的。 毕竟,之前被擒也是因为张玲珑。 午后,在他们砸了道士的摊子,本是要回县衙的,谁知就在路过长水桥的时候,张玲珑本是瞧着水质清澈,突然就看到了水中藏匿的人。 水底登时冒出几十个黑衣人。 那场景,与当日辰让初遇张玲珑时所见一般! 不,确切地说,这些黑衣人较之从前,更多了。 显然,张玲珑也认出了这些人。 惊慌失措地朝着辰让跑去,喊叫道:“刺客!” 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道士的话,张玲珑没来由地腿软起来,他想:假如皇帝真的折在这里了,那么道士说的话是不是就要成真了? 皇上死,他必然也要死,死了可不什么都没了! 刹那间,自水面飞出的黑衣人蜂拥而上,却不似从前一般直奔辰让,而是半数冲着张玲珑而去! 张玲珑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未等跑到辰让跟前,便在这刀光剑影中,直接晕倒在地。 辰让:…… 很快,张玲珑便被刺客拿刀架住了脖子,刺客的头领对着辰让说道:“若不想他死,便束手就擒!” 辰让本是折了栏杆,要去救张玲珑,可听了这话,便是一顿。 束手就擒? 皇帝怎能被擒? 可若不罢手……张玲珑的脖子已被刺客的刀刃划出了一道血珠。 犹豫间,辰让的棍子便被人抢走,与此同时,脖子上也被架了一把刀——冷飕飕的,好不凉快。 此后,辰让与张玲珑便一起被蒙了眼送上了马车,也不知行了多久,便被推搡着丢到了这木屋中。 夜深了。 张玲珑突然醒了,他翻了个滚,随后便呜呜咽咽地醒过来,察觉自己双手被捆,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登时坐了起来。 是了,有刺客! “呜!要杀人了……呜!” 张玲珑的声音恍若小猫哼叫,不敢大声却又十分惊怕。 他的双手被捆在身后,麻得不得了,眼睛还被东西缚住,不由想起当初祭坛上以人作献的事,当真是觉得自己要死了。 “呜呜呜……” 辰让被他吵醒,弯腿踢了正在蹦跳的张玲珑。 “闭嘴。”她道。 张玲珑被踢中腿弯,随即便听到了辰让的话,不知怎地,虽然只有“闭嘴”两个字,可他的心底突然安定下来。 是了,皇上也被抓了。 竹忍他们肯定会来救人的! 那么,他的命也就有着落了! 他顺着声音找过去,待碰到辰让后,才道:“皇……公子,我害怕。” 心里害怕,只有挨着她才好些。 “别怕。” 辰让轻声说道。 可随即,便没后话了。 因为辰让也无法确信,究竟是竹忍带人来得快,还是这些刺客杀人杀得快。这些黑衣人虽以贼寇的口吻透露他们要的只是钱财,可辰让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寻常的贼寇怎会藏在水中,看那身手,绝非常人。 加之…… 他们似乎知道张玲珑是什么人,或许也知道她是什么人,所以才会在最初便先冲着张玲珑而去,用以要挟她。 否则在桥上的时候,她不会轻易被擒。 方才也不会放过逃走的机会。 因为她,不想留张玲珑一人。 纵然她能脱身,可她却怕这些人会恼羞成怒,杀掉张玲珑。 张玲珑不该死的。 “别怕。”她又道。 许是因为这两句别怕,张玲珑居然真的不再害怕起来,他蜷腿凑到辰让身边,胆大包天地给脑袋寻了个好地方,直接搭在辰让的腹部。 他轻声说道:“皇上,我的手都被捆麻了。” 所以,也就不要怪罪他找个枕头罢。 张玲珑正欲睡一会儿,谁知手突然一松。 他一呆,才发现束手的绳子开了。 他操控着发麻的双手,缓缓摘下蒙了眼的布条,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隐隐约约间,能看到皇帝眼睛里的光亮。 “皇……公子?” 若他猜得不错,方才是皇上帮他薅断的绳子吧? “别睡了。”辰让轻声道,“准备走。” 走? 张玲珑脑袋发懵,可随着辰让的起身,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起身,黑暗中有谁牵了他的手,张玲珑便觉得踏实起来,仿佛握住了希望,落脚也变得格外有力起来。 跟着皇上走—— 小命得保! 长水桥。 竹忍在得知皇帝失踪的消息后,便往西南方而去,待到了这栏杆处,一眼便看出是皇上的手笔。 竹忍看了一番路面的痕迹,发现那些人的确是往西南方去了。 虽然并不知道太妃是如何得知皇上所去的方向,但竹忍并不敢赌,所以除了带人前往西南方外,又派了另外的人继续搜查另外的方向。 不过,越往西南去,竹忍便越觉得不错。 因为就在路上,他看到了一些木屑——想到皇上的“本事”,竹忍终是明白:原来这就是皇上留下的记号。 木屑每隔一段路就会出现一次,所以竹忍并未费力便摸到了一座小山下。 天黑极了,但在山顶却隐隐约约地有些光亮,就连山腰也闪着许多的火把,看来是有人在的,且不容小觑。 为防万一,竹忍差人去调来更多的兵马,余下的人都灭了火留在山下,他则先悄悄去往山头打探情况。 无论如何,要先找到皇上。 这山不算大,竹忍绕过山腰的火光,很快便到了山顶。 山顶颇为平坦,借着月光能看到几辆马车,正巧有人路过,竹忍便钻进了其中一辆车中藏身——谁知一进去便踩了空,弄出好一阵声响! 路过的人听到声音后,当即警惕起来。 而竹忍,也终于知道为何会踩空了——看来他的确运气颇“好”,他钻进的这辆马车许就是曾经绑过皇上的。 看这马车的底部,已经被人为地掰开了三两个大洞。 断口与那长水桥的栏杆如出一辙。 所以…… 这一路,他所看到的木屑,应该就是出自此处。 皇上的确好本事! 来不及多想,已经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查看,竹忍当即一扑,拧了那人的脖子,干净利落地丢进了马车中。 现在的竹忍虽已确信皇上曾坐过这辆马车,可皇上究竟在何处,他依旧没有头绪。 他打量着昏迷不醒的贼人,只见那人身着一身黑衣,竟还蒙了面罩,竹忍深知这人必非寻常。 竹忍不敢大意,思绪一转,便脱下那身黑衣与面罩,换在自己身上,方才离开。 山顶很小,小到只有一间房子,而那些贼人现下都散布在山腰各处巡查放哨,方才他进山时看到的那些火光,至少也有几十。 可这件事太怪,什么样的贼寇会找这么个地方? 不是安扎露营的住处,仿佛只为监视、防人逃走。 这等做派…… 竹忍掩下心思,悄然地往小屋靠近。 他心中不住祈盼,皇上一定要安好。 一边祈盼,一边准备拿匕首劈开木门的锁。 与此同时,只听“咔吧”一声响——门开了。 借着月光,竹忍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正是皇上无疑,可旁边的那个? 竹忍本在疑惑,谁知皇上竟将他当成了贼寇,拎着木门便要拍死他,竹忍急忙摘了面罩,说道:“皇上,我是竹忍。” 木门煞是灵活地转了个弯,从竹忍的头顶处转到了辰让的手底。 “你来了。”辰让说道,似在预料之中。 竹忍急忙行了君臣之礼。 “竹忍来迟了,皇上可还安好?” “嗯。” 辰让淡淡回道,随后看了眼张玲珑——张玲珑此刻正盯着竹忍身后看有多少救兵,纵然全是黑暗,也掩不住他期盼的心。 张玲珑没忍住,问道:“竹忍,你带了多少人?” 因他并未捏着嗓子说话,竹忍很轻易地便认出了他的声音。不由狐疑抬头:这是,张良人?! 张良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竹忍揖礼,垂眸说道:“都在山下,等候皇上下令。” 辰让手一松,木门便落了地。 她道:“抓活的。” “是!” 36. 放下 县衙的后院小角落,此处寂寂静静的,所有的下人都歇息了,就算知晓皇上失踪内情的也只待在前院,陪在太妃身边等着皇上回来。 这里,是没有人的。 淡雅的宫装衣袖,隐隐露出内里绣着艳丽花朵的里衣,衣袖外的手指纤长莹白,正拿了一只青绿颜色的哨子。 哨子在唇边吹着,虽然并无声响,可不久便见一只鸽子飞来,稳稳落到吹哨人的肩头。 莹白的手将写好的信放进信筒,鸽子扇着翅膀,终是飞走。 天亮的时候,丞相拿到了信件。 只一眼,便惊得手指发抖,浑身发软。 皇上…… 皇上居然被刺客抓走了? 见状,周光显急忙搀扶住他,将人放到座椅处,扫到信上的内容后,不由惊道:“皇上出事了?” 丞相失神,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一刻,丞相突然有些后悔了。 据信中所说,这些刺客全是身着黑衣、遮了面罩的,想来是与皇帝先前遇到的那些死士是同一波。 如果这些刺客也是死士,自然是不怕死的,更不会贪财,他们只会听从主子的调遣——而他们背后的主子,必是要对皇上不利的。 倘若只是索要东西还好,就怕…… 就怕索了皇上的命啊! 华自达恨恨锤了自己发软的腿脚,可恨!可恨他之前为何不好生调查,只觉刺客没什么大不了,启帝与先帝全是刺客眼中的煞星,新帝又为何不能? 可他却不知,原来这些刺客的幕后主子竟一直盯着皇城的动向,不仅敢刺杀,还敢堂而皇之地尾随皇上下手! “不行,本相要去客渠县。” 华自达不想担负这样大的罪名,身为三朝元老,居然连幼小的皇帝都护不住,将来他有何颜面去见启帝啊! 纵然要死,他也要去替皇帝死! 周光显亦道:“丞相只管去,皇城里的事就由光显看着,有诸位大人帮衬,必然不会出错。” 可随即华自达却摇了头。 他道:“不成。皇上不在硕阳,本相更应坐镇,况且等本相到客渠县,早就耽误许久了,远不如信鸽回传方便。” 他站起身来,缓了缓心神,终是来到桌案前,落笔。 写过之后,他将信交给周光显,嘱咐道:“光显,将它传给太妃。若是有了回信,定要快速回禀。” 周光显接过后,见华自达要出去,又问道:“大人要去哪里?” “皇上遇险,太妃与竹忍自会搜寻,而本相要做的便是守好硕阳,此时应与诸位大人商议,好防贼人来袭。” 他拍了拍周光显的肩,语重心长道,“光显呐,这怕是一场……” 话未说完,便被周光显一巴掌砍晕了过去。 周光显将人一推,堂堂的丞相大人便被推到了地上躺着。 随后,周光显整理了一番衣装,这才出了门,轻轻掩了,唤人道:“准备马车,丞相要出去。” “是。” 这些日子,丞相府里的人早就视周光显为自家大人的门生,自然不会生疑——当然,丞相大人也是如此地,没有任何生疑。 在虚晃一招后,周光显将丞相大人“送”出了硕阳城,随后便召集了诸位大人,替丞相出面,商议着该如何防备贼人来袭。 周光显将那封“皇帝出事”的来信拿给诸位大人看,又说丞相放心不下皇上与太妃,这才匆匆出了硕阳城。 诸位大人你看我、我看你。 他们太明白皇上与太妃在丞相心中的地位了,所以丞相会赶往客渠县,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到底有那不服气的。 大人们质问周光显凭什么代替丞相来安排他们,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有官职在身的,纵然周光显是难得一遇的才子,纵然丞相对他青眼有加,他也不该越到大人们的头上去发号施令! 对此,周光显但笑不语,只是拿出丞相的印章。 “这是丞相的意思,皇上安危不知,诸位便要起内讧不成?” 闻言,这些大人终是闭了嘴。 他们虽不怕周光显,却是怕且敬重丞相的。 越到头上去,那便越罢! 很快,有了丞相的印章坐镇,针对防备贼人偷袭,大人们提出了许多的招数。 一来,严禁生人进出硕阳城,各处城门均设关卡、增守卫;二来,更换守卫时需要核实“暗号”,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各有暗号、与众不同,如此便不怕贼人浑水摸鱼。 自然,这第二条是周光显所提。 至此——他的准备,几近完全。 做完这些,他回了丞相府。 巧的是,今日神婆主也来了。 今日的神婆主,穿的是一袭素白染了红花的长裙,妆容精致,含笑盈盈。若非她拿出了象征着神婆主的令牌,丞相府的人绝不会将这样一位看上去便像大家小姐的人与那跳着祭祀舞的神婆主视为同一人。 神婆主,的确是一位气韵不凡的漂亮姑娘。 但周光显眼中并无惊艳,待将人请进书房后,便坐下来看书折。神婆主看了看四周,又敲了敲墙壁,不知在找些什么。 下人奉上热茶,周光显接过后放到桌上,这才抬头看她。 问道:“在找什么?” 神婆主笑意不减,她终是落了座,奇道:“光显,你将丞相藏哪儿了?我竟没找到任何机关。” 周光显淡然饮茶,随后才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神婆主笑意加深,“光显,你那马车我看了,里面根本就没有丞相。而且那车夫只是将马车赶出了硕阳城,可没打算去客渠县的。” 周光显一顿,抬头看她。 神婆主感受到他眼底藏着的威胁,急忙作投降状,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并未告诉其他人,以后也不会说的。毕竟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又怎会出卖你呢?” 周光显的眸子这才恢复寻常。 他再次问道:“方棋,你来做什么?” 神婆主听到周光显叫了她的名字,眸子里蓦然涌出无尽的欣喜,她难掩激动地说道:“自然是知道大事将成,提前来讨些好处啊。” “什么好处?” 神婆主方棋便拿出了那页纸,端端正正地放在周光显的桌上。 周光显看了几眼,便轻飘飘地丢了回去。 他道:“痴人说梦。” “痴人说梦?”方棋难以置信,“我不过是要你答应娶我进门罢了,无论是妻还是妾都随你喜欢,如何就是痴人说梦了?” “不可能。” 周光显毫无商量的语气,令方棋抿唇,手指更是握紧了那页婚书。 踌躇了许久,她终是说道:“周光显,若你不肯,我只能将你的计策告诉那些大人。你觉得他们一旦知晓你的作为,还会与你站在一起吗?” 周光显不由看她,眸子里无尽冰冷。 可方棋只是垂着头,继续道:“或许你觉得,那些大人只会相信你一个偷拿了丞相印章的外人,而非我这个自小便扎根在硕阳城的神婆主呢?” 房中,是许久的沉默。 方棋不敢抬头,她怕一旦抬头便会再次生惧,并臣服于这个人——有些事,可以臣服;可有些事,哪怕知道会有危险,她也必须一试。 许久,许久。 她终于等到了那人开口。 “方棋。” 她抬头,看向桌案后的男子。 那疏离淡薄的声音,终是给了她最想得到的回答。 “我答应你。” 37.孤去找? 深夜的山顶分外凉。 尤其是突然有个穿着五颜六色的布条粗衣的男人拎着一柄大砍刀过来,便更是一股凉气直冲脑门了。 张玲珑往辰让身边凑了凑,打了个哆嗦。 竹忍也不知道那男人是从哪冒出来的,看他的样子,下巴底下留着桀骜不驯的络腮胡,头发毛躁地披散着、只用布条束了几个小辫,怎么看都不像刺客那一路的。 奇奇怪怪。 “我说,里边有啥金银财宝?”贼寇方达悄兮兮地问,随后又拿了大砍刀,指着张玲珑道,“后边儿那小妞,给爷出来!” 竹忍拦在辰让与张玲珑身前,目光不善。 方达并不想动手,依旧压低着声音说道:“你们是不是被绑来的?这位黑衣兄弟,别害怕,我是跟着你一起上的山,不过半路鞋掉了,找了好久,这才跟过来。” 竹忍问道:“兄台有何贵干?” 方达拿砍刀的刀背蹭了蹭头皮,嘿嘿一笑道:“我听说长水桥那里有抢人的,后来打听到这帮人藏在了山上,来看看。” 话虽如此,可他的目光总盯着那间黑黢黢的小木屋,仿佛里边真的有什么宝物似的。 竹忍觉得他并无恶意,便抱拳告辞,先送辰让与张玲珑离开,自己随在其后,以防方达出手。 而方达进了小木屋后,什么也看不到,摸索了半天,手底下除了木头就是木头,根本就没什宝贝!他又在地上敲了许久,也没敲到什么机关,终是意识到自己扑了个空。 可他堂堂的贼寇之主怎么可能空手而归? 那些个黑衣人来头不小的,既然能搞出这样大的动静,便说明他们背后的财势深厚。只要抓了这些黑衣,何愁换不来钱财? 想到此处,方达出了小木屋,冲着山下狠狠吹了一声呼哨! 呼哨起起伏伏,埋藏在山下的贼寇们顿时明白了方达的意思,开始乌乌泱泱地拎着各自的大刀扑上山来! 正在下山的竹忍被这呼哨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甚至来不及招呼自己的人手,那些贼寇便与刺客们彻底纠缠到了一起。 “皇上……” 竹忍有些为难,毕竟皇上曾命他抓到活的刺客,好带回去审问,谁知却被这横道出来的不要命的贼寇扰了计策。 “走。” 辰让知道此时不能与这两拨人起冲突,只得借此机会与竹忍一同带着张玲珑下山,不过途径山腰的时候,恰好遇见落了单的黑衣刺客。 竹忍趁其不备,直接打晕了扛在肩上,总算完成了对皇上的许诺。 接下来,一路顺畅。 山下,他们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见辰让来了纷纷行了跪礼。 天色逐渐清亮,在辰让的示意下,竹忍留了几个人守在山下,好监视此处。而辰让与张玲珑,也终于在守卫备好的车马中,一起回了县衙。 县衙内。 太妃一夜未睡,在听闻辰让回来后急忙站起身来,不想却是一阵头晕眼花,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她挥了挥手,示意阿织不必搀扶,便快步地往外走。 辰让正与张玲珑一起进了院子,太妃瞧着张玲珑的女装以及皇帝的落魄布衣模样,思及先前福琪梦告的状,登时火冒三丈。 她几个大步走到二人面前,狠狠扬起了巴掌! 辰让没防备,张玲珑便挨了个结实。 五个红彤彤的手指印霎时浮现在他的脸上。 张玲珑怔怔愣愣的。 这一夜,他心中着实又惊又怕,本以为回到了县衙劫后余了生,谁知又挨了打? 他本就胆小,此刻终是受不住,直接昏倒在地。 一旁的福琪梦:…… 这就打晕了? 太妃仿佛也没想到自己使了这么大的力,张玲珑毕竟是皇帝的人,她打一巴掌便打了,可张玲珑装晕倒算怎么回事? 她缓缓收回巴掌,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倒是辰让,面上似乎带了几分不悦。 “太妃越矩了。”她道。 说完,便示意福琪梦将张玲珑带走,自己也抬步离开。 只余太妃怔怔。 皇帝,居然说她越矩? 她可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不过打了一个良人,算什么越矩? 她气得一个踉跄,愤愤道:“皇上,是越发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打她一个男宠还不许了?” 想当初,怕辰让做了皇帝孤单,她可是夜夜都去陪.睡的,不仅如此,在丞相发难的时候,她也是能挡便挡。 结果就换来了这? 太妃难以置信。 阿织伸手,为太妃捏了捏额角,太妃方才觉得好受些。此刻,被怒气冲击的头脑逐渐安静下来,她闭目欣慰道:“还是阿织好啊……” “体贴听话,不知比皇帝强多少!” 闻言,阿织面上并无神情,眼底甚至藏了一丝冷意。 只是太妃并未察觉。 那厢,辰让安顿好了张玲珑,得知周光鹿也在,便令福琪梦将人请来看刺客。 周光鹿本在桌前打瞌睡,听闻皇上回来了,急忙欣喜起身:“当真?” “自然。”福琪梦说道,“皇上带来一个刺客,要您去看看,周大人,你收拾收拾便去吧。” “好!我这便去。” 周光鹿抬脚往外走,谁知又被福琪梦拎了衣服。 福琪梦:“你见皇上不更衣吗,这般糟蹋模样,岂非亵渎了皇上的眼睛?”瞧这衣服皱得,隐约还沾了什么水。 周光鹿看了看自己。 暗道:亵渎皇上的眼睛?可皇上的那双眼,那是连他出恭都敢看的,还用得着亵渎? “事急从权!” 周光鹿一把推开福琪梦,继续往外走。 身后,福琪梦又在唠叨:“别忘了你还欠皇上二百两银子!欠条还没写呢——” 周光鹿开始跑起来。 匆匆赶到辰让的院子后,周光鹿才发现那刺客被捆了手脚、口中还塞了麻布,被人一瓢水浇醒了,正在挣扎。 周光鹿愤愤踢了他一脚,这才到辰让跟前,问道:“皇上无恙罢?” “嗯。” 辰让看向院中的黑衣,说道,“烦劳周大人,问出他的身份与主子。” 周光鹿想了想,虽觉得有些为难,可还是答应了。 “好。” 辰让又道:“这刺客与先前的许是同路,审问时小心些,防他自尽。” 闻言,周光鹿再次看向院外的黑衣。 上一次,他拿到的只是黑衣人的尸首,借着卜卦的本事才算出与西边的士族有干系,若是这次的黑衣也出自西边,那么…… 会是那位县主出的手吗? 38.就扒你了怎么着? 皇上失踪的这场风波,终是平平静静地压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太妃才想起,这样大的事居然忘记往硕阳传信了,她知道,救出皇帝,竹忍功劳最大,因此在信中,对于赞扬竹忍一事,太妃着墨不少。 自然,信中对于皇上,除了报了平安之外,便再无提及。 实在是因为这孩子伤了太妃的心。 信件写罢,太妃唤来飞鸽,亲手装至信筒中,这才放它飞去。 宫女阿织瞧着鸽子飞远了,轻轻眯起了漂亮的眼睛。 她知道,这只鸽子是离不开客渠县的。 果然,就在鸽子飞出县衙,没多久便被一只箭羽射下,人群之中并没有谁注意到,只有一脚步轻盈之人捡了鸽子离开。 很快,那人的肩膀又落下一只信鸽,信鸽与方才射杀的那只颇为相似,只在信筒底部有一个小小的金色标记,至于内里的字迹,竟与太妃的那封一模一样,而在信件的末尾依旧有个小小的金色标记。 这,便是阿织传出的信。 阿织的信鸽,一向是先找到此人,之后才会飞去硕阳。 而阿织,善仿笔迹,在与太妃的朝夕相处中早已对太妃的字了如指掌,此番与周光显等人联络,金色的标记便是暗号。 看过内容后,那人皱起了眉。 皇上竟被安然无恙地救走了? 主子派去了那样多的人,居然没有一个赶回来报信,莫非全都遭遇了不测?那人不敢耽误,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写出,然后借助信鸽传回硕阳城。 他的心底颇为慌乱,生怕计划有变,传信之后便让人继续盯着县衙,他则去了那座小山找人。 可如今的小山,内外皆是一片狼藉,可见昨晚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打斗,此刻血迹尚且未干,说明打斗结束未久。 正想着,脖颈处突然落下一柄大砍刀,砍刀的主人正是贼寇方达。只见方达带着笑意说道:“难得还有个漏网之鱼,怎么着,随我一起吧?” 那人眼睛轻转,随后便趁方达不注意,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身法逃离了刀下,自由之后,那人并不恋战,得空便逃了。 方达望着那人的身影,眉头皱得厉害。 他嘀嘀咕咕道:“客渠县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能人异士?” 眼前刚跑掉的这个,还有昨晚见到的那个,都非普通人。 可他们来客渠县做什么? 方达实在想不出其中缘由。 直到回到贼窝,方达听手下提及“御驾来了客渠县”,这才明白:或许,这些能人异士是因为皇帝来的吧。 可黑衣人与那摸上山救人的,显然是两路人。 莫非,有一路,是与皇帝作对的? 方达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为了弄清其中真相,急忙问手下道:“怎么样,那些穿黑衣的招了没有?” “老大,招是招了,可他们说的话都跟放屁似的,一句有用的都没。”手下也是气愤,握拳道,“全都问了一遍,都是如此——可白瞎了我那十斤的醉骨堇了!” 方达:“一句有用的也没有?” 显然,对这回答,方达并不满意。 手下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说道:“好像他们的老大是知道些内情的,可咱们抓的这些人中,并没有他们的老大。” 方达点点头,随后让人带来一个黑衣。 黑衣人此时已经褪去面罩,整张脸白里透红,浑身蜷缩、手脚僵硬,神情难捱,一瞧便在承受巨大的苦楚。 这醉骨堇……令他全身骨痛发痒。他本该一死了之的,可惜如今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提服毒自尽了。 更何况,早在先前,他口中藏的毒便被人扯了出去,如今实是求死不得。 方达自然不会放过他,只是问道:“黑皮子,我问你,你们的老大,长什么样子?他的额头上,是不是有道疤?” 之前他在小山下见到的那个身法诡异的人,便是额头有疤的。 或许,正是他们的老大。 “眉、眉由。”黑衣蜷着舌头说道。 方达不解:“什么?” 手下解释道:“他说没有。” 闻言,方达沉默了。 醉骨堇的厉害之处便是能将人折腾得欲死不能,所以中了醉骨堇的人是没有心力去编织谎话的。 若这黑衣说的是实情,那额头有疤之人并非他们的老大,那会是谁? 一早便匆匆忙忙地赶到小山底,为的又是什么? 方达一个头两个大,毫无头绪,心中烦闷极了,遂对手下道:“让他画出他们老大的模样。” 手下一顿,看了眼地上蜷缩痛苦的黑衣,实在觉得有些为难。 且不论这人会不会作画,就算原先画艺超群,只要是中了醉骨堇,哪里还能画得好了? 可他知道方达正在生气,不敢触霉头,只能拿来纸笔递给黑衣,要他画出黑衣老大的模样。 黑衣痛苦地呜咽,死活也不接那笔。 在地上翻滚哀嚎,闹腾得不得了。 方达烦躁地挠着头皮,手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随后狠狠踢在那黑衣身上,怒喝道:“再不画,便喂你吃更多的醉骨堇!” 说完便拿出腰间的白玉大瓷瓶。 黑衣到底是识时务的,在大瓷瓶与毛笔之间,终于选了后者。 纯白的纸上落下笔墨,抖抖颤颤,忽轻忽重,方达见状起了丝兴趣,走了过去看他画的如何。 许久之后,方达望着那一团黑漆漆的纸张,不发一语。 手下又是狠狠踹了黑衣一通。 边踹边骂:“黑崽子,你又浪费了老子一两银子的白纸!” 方达突然伸手阻止了他。 经过深思熟虑,方达还是不肯放过这条线索,他让手下再去准备白纸,让每一个黑衣都去作画——谁能清清楚楚地画出来,便可得生。 手下伸手算了算,一页白纸要一两银子,那么五十多个黑衣就是五十多两银子! 可看了眼沉思的方达,手下没敢开口要钱。 他可太知道暴躁的老大有多可怕了。 很久之后,手下终于捧来了几张画得尚可的人像。 方达挨个看过后,已然确定那个额头有疤的绝不是黑衣老大。最终,他的目光落在画得最好的那一张。 是了,这个模样最清晰,就按这个找! 打定了主意,方达便勾了唇、脚步轻快地要出去,手下见时机已到,拦了他问道:“老大,那些黑衣怎么处置,老留着他们太费银子了,既然该套的都套出来了,不如……” 手下拍了拍腰间精致的小匕首,问道,“宰了吧?” “再等等。” 虽然方达也不知道原因,但他却有一种感觉,这些黑衣背后的主人一定是极其富有的,并且一定见不得人——若能找到这厮狠狠敲一顿,必能财宝无数! 方达再次进了客渠县。 这一次,他除了要找到画像中的人,还想去见一见那传说中的女帝。 他有些好奇,都说皇家的人生得好看,不知道这女帝会不会比他昨晚见到的那个高个子姑娘好看呢? 39.你不敢 方达摸到县衙的时候,正巧被福琪梦逮个正着。 原本方达的装束便与众不同:说是平民,却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说是贵人,看那一头乱糟糟的不羁发型,竟是全不沾。 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方达也没想到自己连门口都摸不进去,殊不知,正因为出了皇上失踪一事,太妃特意令守卫加强巡视。 好巧不巧,方达正好撞上。 不过他也活该,单枪匹马地来偷窥女帝真容,还赶在白天,腰间明晃晃别着那么一把大砍刀,就那一身放荡不羁的气质,瞎子也会觉得他有问题。 更何况福琪梦? 既然被发现了,就只能先逃了。 方达准备夜里再来,转身便走。 谁知福琪梦追上他,并将他视为刺客同伙,二人很快便交起手来,一旁的守卫使不上力,只将二人围起,防止方达逃走。 可福琪梦实在不是方达的对手,有几次方达都差点儿踩了他的肩飞出人群,福琪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拉回来。 这是第三次了。 福琪梦抓住方达的脚踝,狠狠掷向地面。 方达稳稳落地,却是一笑,不急着走了。因为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守卫的头领本事太差,说不定就能薅了此人的脖子,借此威胁女帝出来相见呢? 想到此处,方达便不再想方设法地逃离,转而攻击福琪梦。 福琪梦自然也发现了他的变化:原来明明是一只见不得人的耗子,如今却拎着那把厚重的大砍刀霹霹雳雳地挥落! 正如下山扑食的猛虎般,恨不得生吃了他! 福琪梦招架不住,趁机冲着内里喊道:“竹忍!” “竹忍!” “竹忍啊啊啊!” 他快被砍死了啊啊啊! 一连三声,倒真把竹忍叫了出来。 竹忍木着一张脸,本在嫌弃福琪梦带了那么多人连个刺客都拿不住,可在看到方达的模样以及他手中的大砍刀后,一怔。 “是你?” 显然,方达也认出了竹忍,他一喜,停手笑道:“黑衣兄弟?” 说话间,便被福琪梦抽空一刀砍下来。 正中肩膀! 方达吃痛,登时丢了手中的刀,倒在地上冷汗连连。 对此,竹忍却视若无睹,而福琪梦则令人将方达捆了,又问竹忍道:“这个花里胡哨的,你认识他?” “不认识。”竹忍淡淡补充,“此人功夫了得,来历不凡,好好查查他的身份。” 福琪梦点头,随后甩了甩刀上的血珠道:“有周大人在,必是能查出来的。” 竹忍看他一眼,许是也想到了昨夜周光鹿瞪着天上的星星瞪了一晚上、时而走出怪异的步子、时而丢了石头愁眉苦脸看卦的模样——这样的神棍大人,查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方达被带走的时候,疼得厉害,被捆住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冲着竹忍与福琪梦道:“能不能给我上点儿止痛药粉,我快疼死了!” 福琪梦一嗤:“堂堂男子汉居然怕这点儿疼,该不是女儿家吧?” 说着便去撩方达乱糟糟的头发。 而方达这人,寻常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疼的,但相比于疼,他更恨别人摸他的头发——尤其像福琪梦这样撩来撩去、挑衅人的——更恨! 福琪梦也不知道地上的那把大砍刀是怎么转到方达那里的,也不知道方达是怎样挣开手上的绳索的——回神的时候那把刀已经冲着他的手挥过去了! 刀风相当凌厉。 福琪梦傻住。 本以为自己要变成独臂大侠了,谁知方达的刀并没有落下。 是竹忍眼疾手快地帮他挡了。 福琪梦心有余悸,匆忙往竹忍身后躲去,拍着胸口嘀咕:“吓死本公子了。” 竹忍瞥他一眼:“狗都呲牙了还摸,不咬你咬谁?” 福琪梦:…… 方达怒极:“你说谁是狗!” 可惜守卫已经将他围成了一个圈,与福琪梦二人隔开,纵然要撒气却连人都看不见了。况且,此刻的方达早没了方才的狠劲儿,肩膀的疼再次袭来,疼得他一身冷汗,只能倒在地上哀嚎。 守卫趁此机会将他擒获。 望着方达被带走的背影,福琪梦蹙眉问道:“我怎么瞧着他快疼死了?要不,给他请个大夫看看?” “随你。” 福琪梦便真的去请了大夫。 牢里的方达已经被捆成了一条虫,福琪梦大发慈悲地给他上了药、包扎好,又递给他一瓶药丸,说道:“大夫说这东西吃了止疼的,疼了便吃一粒——” 话未说完,对方便笨拙且急迫地将一整瓶吞了进去,吃饭似的,末了还问:“再给我拿几瓶。” 福琪梦:“……吃多了夜里会无眠。” 方达:…… 这一夜,方达的肩膀倒是不疼了,但他吃药吃多了,当真没什么睡意。 他打量着这牢房,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可已经隔了许多年没造访了,看这底下铺的稻草居然变厚了很多,也干净了不少。 往日里被关得满满当当、骂骂咧咧的牢房,如今却住客寥寥无几、清静得很。 真是大不一样了。 方达环顾四周,突然发现隔壁有个黑东西。 确切地说,那个黑东西是个穿着黑衣的人,只不过被吊在木架上,低垂着头发,不知道死了没有。 方达在地上滚了滚,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那捆了全身的绳子居然全都断开,很快,方达得了自由。 他在地上捡了稻草团成团,挑了只好胳膊往黑衣身上砸去:“喂!” 没动静。 “喂!” “喂!喂!喂喂喂!” …… 一连十几个草团子砸黑衣头顶,对方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对此,方达是有些准备的。 他知道被关在牢里的人定是受苦受罪的,所以哪怕对方满脸是血、吐着舌头,他也会淡淡然然地不害怕。 哪怕是鬼呢,他也能保证不被吓到。 可随着对方的缓缓抬头,方达颇有些紧张——照理说,进了牢还被捆木架上的犯人,肯定是好看不了的。 只是当那张脸彻底抬起,并没有血迹,也没有吐舌头。 只是苍白一片,模样还颇好看——不过方达看着,总觉得有些眼熟。 这人…… 好像那个黑衣头子的画像。 “啐!” 那人冲他吐了口口水,可嘴干舌燥,只是做个样子、恶心方达罢了。 但方达不仅不恶心,还觉得自己得了个好机会,他悄兮兮地趴在隔栏上,问道:“哎,我救你出去怎么样?” 对方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再次把脑袋垂了下去。 但方达却是越想越高兴。 他知道,若把这黑衣头子带出去,他便有了得大财的好路子。 不过,黑衣头子是怎么被抓到这里的? 是刚刚在县衙门口那个叫竹忍的抓的? 那个竹忍——昨夜也去了小山,看样子他是皇帝的人,地位挺高的。那么,他救的人是谁? 方达眼睛一亮。 一定是女帝! 原来那个藏在后面的高个儿小妞就是女帝? 方达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女帝貌美,贼心霎时起。 正在此时,周光鹿来了,他先是去了黑衣人的牢房,捏起对方的脸来端详,待黑衣冲他吐了一口酝酿许久的口水后,方才一把丢掉。 周光鹿擦了擦脸,许是早就习惯了这等待遇,只叫人把这黑衣换了个方向吊着,便去了方达的牢房。 周光鹿没进去,因为他知道方达的本事,还有那满地的碎绳——真进去了,那还不是狼入虎口? 故而只是看方达的面相。 方达觉得这眼神儿瘆得慌,发横道:“看你爹干啥?!” 40.心慕公子,特来告知 周光鹿一笑:“我爹早死了,你也死了?” “呸,我是你小爹!” 周光鹿没跟他废话,只掏出一把形状各异的石头来,在牢房口一丢,待出了卦象后又卜了两次。 方达摸不清他的意图,眉头拧成了疙瘩。 周光鹿点头:“原来你是来抢东西的啊。” 方达一愣:他怎么知道? 对于方达的反应,周光鹿煞是满意:看来他卜对了。 这一次,他结合了星象还有石卦,相比单纯的石卦,果然卜出了更多的东西——甚至能精确到此人的目的——当然,这也与方达喜怒形于色的面相有关。 毕竟隔壁那个黑衣,他换了好几次方位,就因为那张死驴脸不苟言笑,几日了都没卜到其后的目的。 加之黑衣嘴硬,周光鹿也算陷入了困境,毫无所得。 不过既然有这抢东西的主儿在,想来更容易查出些东西,说不定就能找到刺客的幕后黑手。 他唤来福琪梦,要福琪梦进去给方达搜身。 福琪梦有些发怂:白日里差点儿被砍手的记忆尚且清晰,他可不敢去招惹牢里的那个疯货,便去拉竹忍过来帮忙。 然而竹忍此刻正在向皇帝与太妃回禀小山处的线索。 这两日的小山并没有人现身,只除了营救皇上后的清晨,小山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额头有疤、身法诡异的,另一个,依照手下所说,八成就是牢里的那个花里胡哨。 这两个全是武功高强之人,手下当时并不敢动作,只记住了二人模样,这两日画匠依着描述,才将人画了出来。 竹忍将画像呈上,辰让看了看。 的确,其中一个正是那晚见到的大砍刀,另一个么……虽然从未见过,可凭他额头上的疤,只要人在客渠县,必然好找。 “竹忍,找到他们。” “是。”竹忍应了,随后拿出方达的画像道,“皇上,那晚山上所见之人已被抓到牢房,可要去看看?” 闻言,太妃急忙制止:“皇上怎可涉险,你代她去便是了!” “孤去。” 说完,辰让便起了身,从始至终都没看太妃一眼。 太妃心中气恼,那拿刀人的画像一瞧便不是好惹的,她本是怕皇帝出事这才阻拦,谁知皇帝居然还在记仇,记她两日前打了张玲珑的仇? 都说母女没有隔夜仇,这都两夜了还不行? 到底不是亲生的。 太妃没忍住,待回到自己房中,又给丞相写了封信。 阿织在旁轻缓磨墨,本不知太妃去皇帝处发生了什么,可在看到信中提及额头有疤之人时,不由一顿。 太妃的信,除了诉说近日之事外,还在询问丞相为何没有回信。 太妃算了算:距离上次她禀告皇上失踪又复还,这都两日日了,她那父亲纵然再心大,也不至于连封回信都没有。 就算耽误了,这次也该回了。 信件的末尾,太妃狠狠抒发了自己的怨念。 她道:皇上与丞相全视本宫于无物。 即便如此——本宫无悔。 写完,便让阿织去传。 可这次,阿织虽唤来了信鸽,却未将太妃的信件放入,扬飞鸽子后,她转身,恰好与竹忍对视。 从一开始,竹忍便在她身后,所以从阿织唤来鸽子到她放出空信,竹忍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不知道小宫女为什么这么做? 他看着发饰寥寥的阿织,对她伸出手,问道:“信呢?” 阿织看他,一双眼睛里清澈见底,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许久,竹忍终于放下手。 “既然你说不出话,我去问太妃。” 但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手指突然被人牵住。 竹忍一怔。 转眼,便看到阿织在对他笑。 那笑清清浅浅,却能令人不由陷入,竹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二人相牵的手放开,可随即,阿织又拿出一物。 宫女的衣袖隐隐露出那抹熟悉的红,可竹忍的目光却盯在她的手心——躺在阿织手心的,正是那日他插在她发间的步摇小钗。 见他发呆,阿织又笑着将那小钗簪到了那寥寥发饰之间,不知是不是错觉,竹忍总觉得此刻的小宫女,很像夏夜露水滴落的轻粉荷花。 这样的小宫女,怎么会做出坏事来呢? 是他多疑了吗? 后来,阿织将那封信给了他,自己则戴着那钗离开了。 竹忍发了很久的呆。 当他终于回神的时候,这才展开手中的信。 信中…… 空白一片。 太妃,为何要传一封空信呢? 夜深了,竹忍终是没有再去打扰已经歇息的太妃,不过,皇帝的院子还亮着,他便去见了皇帝。 辰让本在看书,那本《毒药大全.贰》她已经看到结尾了,张玲珑凑过去的时候,正好翻完最后一页。 辰让将书一放,又去翻新的。 见状,张玲珑不由问道:“皇上,你该不会还带了个毒药大全……叁吧?” 翻完书的辰让坐了下来,只不过这次换的书不再是毒药大全了,改成了《针灸术》。张玲珑起了丝好奇,只见辰让翻开第一页,居然不是文字,而是一排密密麻麻的针。 那针密密麻麻的,整整齐齐地夹放在书里,又有东西勾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书籍,而是针袋儿呢。 张玲珑要走,却被辰让按下了。 “等等。” 张玲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坐一旁,吞了口口水,只觉得前几日割伤的脖子还在发疼——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觉得,皇上看这个针灸术,或许、或许要把他当靶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辰让身边待久了,现在的张玲珑是越来越懂辰让的坏心思了。 一页书翻完,辰让果然拿起了针。 并转脸看向张玲珑。 张玲珑摸了摸脖颈出缠着的伤布,可怜兮兮地发惨道:“皇上,今天晚上,我的脖子又痒又疼的。” 辰让一顿。 是啊,张玲珑脖颈处的伤,还没好全。 终是收了针,宽容大量道:“回去休息。” “好嘞!” 张玲珑急忙跑了,到底是他今天不该来。 原想着客渠县不太平,想撺掇着皇上回硕阳呢,皇上不回他自己回也成,谁知皇上居然要拿他来扎针! 他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出门的时候正巧碰到竹忍,张玲珑便多问了一句,道:“找皇上?” “是。” 竹忍对张玲珑谈不上多喜欢,纵然张玲珑是良人,可此处无人,因而竹忍并未行礼,只是淡淡颔首,便算打了招呼。 张玲珑并不介意,笑得花儿似的:“快去吧,皇上正等你呢!快!” 竹忍:……总觉得这东西不安好意。 可张玲珑已经跑远了。 当竹忍进去的时候,正巧看到皇帝手里捏了根细细长长的针,似乎在摸索着往自个儿脑袋上凑? “皇上!” 竹忍一声惊呼,辰让手里的针便掉了地。 她并不着急去捡,只问道:“有事?” “没……”相比太妃的事,竹忍更在意皇帝的事,他走到皇帝身边,将那根细长的针捡起来,才发现摊在桌上的书。 看起来,像是针灸一类的。 “皇上看这个做什么?” 辰让将书一合,老实说道:“孤眼疼。” “眼疼?” 竹忍进宫前的确听过皇上曾患眼疾,可都说皇上是装病,就算是真的,也已经请了许多大夫医治,听闻早就好全了。 不想,竟还没好? “皇上,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灸的。”竹忍将书拿起,准备没收,又道,“从前竹忍曾看到过大夫针灸将人灸死的,大夫都尚且如此,何况是您呢?” “皇上早些休息吧,竹忍……”告退,明日再为您请大夫。 话未说完,辰让突然看向他的眼睛。 “放下。”她道。 平平淡淡的两个字,竹忍也不知怎地,一对上皇帝的那双眼,居然就真的乖乖放下了。 那双眼中,有着帝王的震慑。 与—— 不容侵犯。 41.赌 最近小太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看着皇上身边空空荡荡的,张良人要养伤所以不能伴驾左右,可以前不是还有位老缠着皇上的少使大人么。 少了的,可不就是撩喜? 算起来,小太监已经有两三日没见过这位少使了,他去了撩喜的住处询问,才发现果然是三日未见人了。 思及皇上失踪那晚,他在县衙门口看到的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登时觉得坏了——说不定撩喜他们就被刺客给杀了。 小太监不敢耽误,将此事禀告给了皇帝。 皇帝正看书,只让他找竹忍,眼皮都没翻一下。 小太监又道:“皇上,喜少使那晚像是去找您的,他的心思向来是在您身上的……”好歹给几分关心啊。 辰让这才抬头,有些奇怪:“孤去找?” 小太监哪儿敢呢? 区区一个少使,甭说失踪了,就算是真死了,也无需皇上费半分心。 但小太监的确是有些私心的,皇上身边只有一个张玲珑是万万不够的,她应当有更多的忠心人陪在身边。 他终是说道:“奴才是觉得竹公子事多劳累,皇上不如将此事交给福公子和张良人,加之张良人近几日总想出去看看,正好是个机会,更有福公子在,既能找人也能散心啊。” 辰让想了想。 张玲珑也去的话,说不定那些漏网之鱼的刺客还会挑他下手。 遂起身道:“孤也去。” 闻言,小太监愣住:这方才还无动于衷的,怎么听到张良人要去,这就也去了?皇上变脸,属实是快了些。 但小太监不敢耽误,急忙帮辰让找了布衣换上,又差人去通知张玲珑与福琪梦:皇上要外出寻人,准备护驾! 张玲珑听到消息的时候才知道撩喜不见了。 这几日他一直在院里憋着,既又不敢去皇帝那里挨针扎,也不敢出去逛——万一碰上那个老太妃,又要大耳光子打人脸。 这回虽然能出去,可一想到皇上为了个撩喜,刺客的事儿还没了呢,就这么大动干戈地以身涉险,心里不痛快,憋得更难受了! 可他还是去了。 那厢,福琪梦早就等在皇上门口了——今日他终于找到机会和皇上共处了,想想都觉得开心。 他翘着脚尖,等着皇帝的出现。 很快,辰让便收拾妥当,一身布衣难掩帝王气质,福琪梦只看一眼,便觉得辰让定然是最有气魄的女帝,无论将来有多少位女帝,定也盖不过她去。 福琪梦跟在辰让身后,心底的雀跃令他的脚步更轻快了。 在他心中,只要能跟在皇帝身边,无论是去找人还是做什么,都值得开心,所以当他看到蔫蔫靠在门口的张玲珑时,便觉得这小子有那么点儿不知好歹。 他将张玲珑的后领一提,张玲珑整个人便被他拎起来了。 张玲珑瞪大了眼睛看他,有惊讶,也有生气。 福琪梦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张良人,打起精神来!” 张玲珑:……找人需要什么精神? 随即又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辰让自然也发现了张玲珑的无精打采,出口问道:“你不想去?” “不想。” 辰让想了想,又问:“那去孤的书房?” 说完就要改道。 张玲珑登时一个激灵。 书房?那个有针灸术和密密麻麻的细细长长的针的书房?! 他摇头摇头再摇头。 “我不去!” 辰让许是叹了口气,上前抓了张玲珑的手,便往外去。 身后,福琪梦眨了眨眼。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之前小太监说的话,小太监说皇上与张玲珑如今是互相迁就着的,二人之间本无需旁人在侧—— 可张玲珑太弱了,实在配不上。 他就不同了——他除了美貌之外,还可以保护皇上啊! 想到此处,福琪梦又匆匆地跟上,只是一看到皇上牵着张玲珑的手,脚步便不似先前轻快了。 隐约,多了份失落。 寻找撩喜二人,除了皇帝外,福琪梦还让守卫在客渠县的内内外外悄悄搜查,而他们三人与其说是去找人,倒不如说是闲逛。 客渠县的周边都是荒山野岭,因而此处的店铺小摊蛮稀疏,远没有硕阳城的热闹与繁华,倒是景色蛮别致,小花小草的长满了长水桥。 辰让再次来到长水桥,发现被她扯断的栏杆已经被人修补好了。 福琪梦解释道:是客渠县的县令所为,县令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只能做好善后之事。 辰让点头称赞:“县令不错。” 辰让踏上桥,步子轻缓,双手搭在了栏杆上。 有一瞬,福琪梦以为栏杆又要被扯断了,可辰让只是缓缓趴了头看水面——水面很清澈,不仅能看清里面,相信在里面也能清楚地看到外面。 可普通人怎会在水里待那么久? 她曾试过憋气,最多也就撑半刻,但那些人,在她上桥之前便埋伏在此处了,必是等了许久。 靠的是什么呢? “皇上在看什么?”福琪梦凑过来问。 “没什么。” 辰让淡淡说道,转眼去看张玲珑,只见他似乎十分害怕这桥,将自己缩在桥的中间,一副恨不得赶紧离开的模样。 “走吧。” 辰让悄然一笑,终于大发慈悲地说道。 闻言,张玲珑急忙跑下去,可惜跑得太快,一不留神便撞到了旁人身上,张玲珑觉得这一撞牵动了脖子的伤,又是一阵疼。 待抬起头来,只见一身花红柳绿的布.条.子,随风飘舞。 张玲珑愣住。 福琪梦也是没想到,被关在牢里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辰让显然也认出了方达——先前她在牢里见过的,当日明明疼得在地上打滚,怎会逃出来? 那厢,方达勾唇一笑,说道:“皇上,我们又见面了。我乃贼寇之主,方达,今日想请您去我的住处一坐,不知可否赏光?” 福琪梦急忙挡在辰让面前。 可下一瞬方达却将张玲珑扯到了面前,几下便束缚了张玲珑的一双手,往自个儿身后一背,拔腿便跑。 福琪梦:…… 不是要皇上赏光吗,抓张玲珑算怎么回事? 蓦然,他恍然大悟:是了,这人定是知道张玲珑深受帝宠,要借张玲珑来威胁皇上的——蛮聪明的狗东西! “皇上,我去叫人来!” 福琪梦说完,便要送辰让回县衙,谁知辰让却道:“来不及了。”方达跑得极快,等县衙来人早就没了踪迹了。 辰让说完,眼眸一垂,便将刚修好的栏杆狠狠拽下,冲着方达离开的方向追去! 福琪梦惊呆:果然,又! 只是回神之后,他便觉得两难: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先回去禀告太妃,还是应该跟着皇上一起去救张玲珑。 想来想去,福琪梦终是一跺脚,也随着辰让的方向去了! 他觉得,竹忍那么聪明,一定会派人来找吧——长水桥的栏杆又断了,竹忍一定会猜到是皇上的手笔吧! 皇上! 福琪梦来救驾了! 等等啊! 42.朝堂大乱 张玲珑被丢进贼窝的时候,发现这贼窝居然比他在县衙的住处还舒服,可还没等如何感叹,便见那号称“贼寇之主”的方达开始解衣裳。 张玲珑呆住。 只见那花花绿绿的布条衣服褪下来,方达便赤.裸着上身向他逼近,张玲珑不知他要做什么,傻兮兮地问道:“你脱了衣服,不冷?” 虽然客渠县跟硕阳城一般,四季如春,可也没瞧见有那光着膀子的——这位不仅光了膀子,现在居然还想脱.裤.子。 方达解了裤腰带,嘿嘿笑道:“冷是冷,皇上给暖暖不就行了?” 方达扑过来的时候,张玲珑懵了。 敢情…… 这贼寇是把他当皇上了? 所以,以为他是女人,才会脱.衣服? 张玲珑的脑子一片糊涂,但一想到这贼寇居然肖想辰让,张玲珑便觉心底一股怒火袭上,对着方达又抓又打。 而方达也想看看这位“女帝”的本事,便只着亵.裤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张玲珑给他挠痒痒。 挠了一会儿,方达也烦了,他实在没想到堂堂的女帝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居然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脾性,登时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了,正准备捡起衣服穿上走人,却听门口一阵大响。 他的红木房门就那样被人踹倒了,稀巴烂。 伴随着红木门的四分五裂,轻尘飞扬,眯起眼的方达看到了门口的罪魁祸首。 是那个,陪在“女帝”旁边的小土布。 他回头看向“女帝”张玲珑,发现对方的眼睛里闪着比星星还要亮的光,那一刻,方达居然又对这“女帝”生出了几分喜欢。 可门口的小土布并不给他机会。 因着办事儿方便,方达手头并没有准备大砍刀,不想此时此刻,竟被那小土布拿着棍.子.打! 打得他快疼死了! 方达搓着发红发紫的胳膊,看着小土布将那“女帝”护在身后,不知怎地,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嫉妒。 但他知道,这个小土布的本事不容小觑。 他在此处安插的人手虽不算多,可也有百十余人,不过片刻便被这小土布全撂下了,可见其厉害。 “别打了!人你带走——”方达大方道,“我没动她。” 张玲珑瞬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气道:“那是因为我不肯就范!” 辰让:…… 她垂眼看到张玲珑被绑得发红的手腕,双手一伸便将绳索薅断。待张玲珑恢复了自由,才帮他撩了撩飘到嘴边的小碎发。 张玲珑一愣,可辰让又拿起了棍子,准备继续揍方达。 方达见过辰让踹门、薅绳子的本事后,有些发怂,本后退着准备离开,谁知就在门口看到了自家贼眉鼠眼的手下。 方达皱眉:“你没事?” 手下嘿嘿一笑道:“老大,你是不是抢人家媳妇了?” 方达的眉皱得更狠了。 手下讪讪道:“我们兄弟几个昨晚喝得太多,现在都睡趴了没醒呢,就我醒了——远远看见有人拎了个棍子上了山,就过来看看。” “看看?” 方达很不满,觉得自己的小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大敌当前,居然连刀都不拿地过来看看? 但是很快,小土布便出来了。 方达不愿继续纠缠,便让出一条路来。 可是辰让并没打算走。 此刻福琪梦也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他道:“皇、皇上跑得好快……这山路崎岖不平的,我差点儿没跟上……” 福琪梦说这话,眼神儿明显是冲着辰让的。 方达不可置信,思来想去,这才看向辰让问道:“你是皇帝?” “不然呢?”张玲珑皱眉,又怕方达干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转而将辰让护在身后,横眉竖眼道,“你扒我的衣服就算了,还想扒她的不成?” 方达的眉拧得死紧:“我什么时候扒你衣服了?” “那是你没来得及!” 张玲珑可不怕他,毕竟这贼寇的手下都喝多了没睡醒,可他们却有三个人!皇上威武厉害,定能一棍打死他! 方达:…… 一旁的手下:……喔嚯,他家老大居然扒男人衣服。 还是扒两个男人的。 手下脑子里想的什么,全都表现在脸上了,方达只觉自己洗不清了,也不想洗了,破罐子破摔道:“就扒你了怎么着?” 福琪梦抽刀而上,护在两人面前。 张玲珑在后边儿得意地笑。 方达实在忍不了了! 可还没等动手,那厢辰让便一棍子打蒙了他的头。 方达应声而倒。 手下:…… “皇上,我是好人。”手下双膝跪地,诚诚恳恳地发誓道。 辰让未语。 手下说:他们这些贼寇虽然抢人东西,可都是信奉道义的,只抢富人不抢穷人,除此之外便是不与官府对着干。 哪怕县令几次三番地抓他们,他们也不会与县令公然为敌。 最多在牢里打个地洞,在县令家里顺点儿东西罢了。 所以,他们绝不会与官府的老大——皇帝作对。 自然,起了贼心的方达在绑走张玲珑的时候,就已经忘了这一桩了,可方达的手下虽是宿醉刚醒,却是知道这一桩的,于是大义灭亲地捆了方达,献在辰让面前做大礼。 手下笑道:“皇上,二位贵人,我们老大其实不坏。但此事实属我们冒犯,要打要罚随您意,只望不要派来兵将,否则客渠县内外又要不安生了。” 辰让看他,问道:“怎么个不安生?” 原是不明白才问的,可听在手下耳中却成了挑衅与不以为然,手下缓缓收了笑,没有回答。 倒是福琪梦,这几日在客渠县打探了不少消息,其中就有这贼寇方达的,原先他不知方达是何人,不过今日才对上了名号。 都说贼寇之主方达只劫富不抢民,也不与官府作对,与其他帮派的贼寇大相径庭,或许就因为这股侠气在,所以才能成为“一主”吧。 但福琪梦是没见到方达冲着张玲珑脱衣服的模样。 若是见到了,便不觉得这个敢觊觎女帝的贼寇有什么侠气了。 此刻,福琪梦还是蛮欣赏这个方达的,既确信了这人与刺客无关,他便向皇帝解释道:“听闻这方达是个安分的,不过方圆十里的贼寇都怕他,可见是有些本事的。” 随后他又问手下道:“你所说的不安分,可是指以你们这些人来对抗皇上的百万将士吗?” 百万? 手下愣住。 他们上上下下加起来也就一万不到,跟百万的将士对抗,怎么敢? 手下抿唇,只深深埋头跪地,再不多说了。 噫! 他们这该死的老大喔,惹了个什么麻烦嚯! 43.杀人灭口 在手下将自家老大捆了之后,贼窝便成了辰让的新住处。 这里山清水秀,房屋华丽,比县衙里的那股子陈旧翻新的味道不知道好多少,最重要的是,这里也有黑衣。 辰让去水牢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泡着几十个黑衣人,方达的手下解释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些黑衣正是绑了张玲珑的。 只是那些黑衣无力地垂着手脚与头颅,不像个活模样。 “他们,死了?”辰让问道。 “没有。”手下笑着解释道,“他们人多么,养着又没什么用,泡在水里吃的少喝的少,省银子。” 辰让第一次见到这么抠的关人地儿,眼中有些惊讶。 手下又道:“其实这一招还是跟着客渠县的大人们学的,要知道,他们的狠招更多,否则……原先客渠县那么多的人,现在怎么就剩这么点儿了……” 说到这里,声音越变越低。 其实,正因为那些大人的狠毒,他们才会定下那条“不与官兵为敌”的约定。 倒是张玲珑觉得奇怪:“这些人既然没死,可看上去怎么昏睡着?难道是泡晕的?” 手下讪讪:“不是……给他们喂了太多的醉骨堇,折腾完了之后他们便昏睡着休养生息了。” 辰让看他:“醉骨堇?” 她的眼中闪着的光亮,令手下吓了一跳。 见皇帝有兴趣,手下不敢耽误,急忙将腰间的大瓷瓶奉上,恭敬说道:“这便是醉骨堇了。” 辰让接下,心中有些讶异。 她没想到,毒药大全里记录着的“醉骨堇”居然会真的有。 她道:“醉骨堇,服之可令人骨痛痒日夜,无力言谎。” 闻言,手下眼一亮:行家呀! 他笑道:“是啊,所以醉骨堇用来逼问嘴硬之人,最见效果。” 辰让点头,将瓷瓶收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张玲珑心中有些不安,悄声声地问手下道:“醉骨堇除了用来逼问外,会不会把人毒死?” 手下诚实地摇头。 因为有时候,活着要比死了更遭罪——而他的醉骨堇便可以做到。 但张玲珑却松了口气。 毒不死人便好了,至于什么人骨痛痒日夜,应当没什么大碍罢? 张玲珑跟在辰让身后,胡思乱想。 蓦地,辰让突然停了步子,张玲珑本要继续走,却被她拉住了衣服。 张玲珑抬头一看,原来二人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黑衣。 那黑衣并非水牢里的,而是他们关在县衙里的那位。 手下觉得这人眼熟,可只当他是从水牢里逃出来的,当即手一扬吹响了哨子,唤来更多的贼寇! 但黑衣并不给他们机会,他的眼睛瞟到辰让手中的大瓷瓶,身形极快地靠近,伸脚一踢得了手,随后便将醉骨堇往辰让的面前扬去! 辰让本在防着黑衣对张玲珑下手,没想到对方是冲着醉骨堇来的,铺天盖地的粉末洋洋洒洒地落在她与张玲珑的脸上,二人登时迷了眼。 张玲珑最先中招,浑身抱成一团蜷在地上呜咽呼痛。 而辰让,虽能忍住醉骨堇的痛与痒,却再无心里对抗黑衣了,几番交手下来,便被黑衣擒住。 冰凉的手指扣在她的喉间,只听黑衣对那手下道:“放了我的人。” 手下在醉骨堇扬出的时候便躲远了,此刻见黑衣擒了皇帝,登时计上心来:若皇帝死在黑衣手里,他们便再没了嫌疑,到时管她如何? 思及此,手下又扬手吹了个哨子:让将要上山来的同伴回去。 黑衣不知他的意思,冷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杀了她?” 手下也笑:“你不敢。” “你!” 黑衣的本意并非是要杀人,就算要杀人他也要等到其余的黑衣被放出来,可看对方的样子,是不肯的。 既然不肯,那么他便先做到对主人的承诺。 他垂头看向这位模样清淡、身着布衣的女帝,手指改扣为握,在她的脖颈处逐渐收紧、再收紧。 虽然他们的人被抓,许会牵扯出主子,但如今已经时机成熟,主子再无顾虑,只等这女帝一死,他就算完成了任务。 倒在地上的张玲珑看到辰让越憋越红的脸,终于明白他们再无生路,他忍着痛与痒,本欲抓起一块大石,可力气微小,只能丢去一块小石子,砸到黑衣脚边。 黑衣冷冷看他,那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说来也怪,张玲珑竟丝毫不怕,他无力地瘫倒在地,突然想道:若是今日注定要死在这里,有她陪着,必然不会孤单。 他双眼轻闭,准备着黑衣也来杀死自己。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道身影狠狠冲向黑衣,以己为石撞到黑衣的手臂,力气颇大,黑衣不由松了手。 辰让也被这力气撞倒在地,可此时醉骨堇的毒性越发厉害,她满头的冷汗,再也无法与黑衣抗衡。 黑衣看向撞来的那人,目光不耐且发狠。 而救下辰让的人,正是被关到贼窝的撩喜——他前几日花重金贿赂那手下,才被放出来,可福琪梦嫌他添乱,不许他见皇上,今日是偷偷上来的,谁知竟然撞到这一幕。 方才他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冲出来了。 黑衣步步紧逼,撩喜再无退路,他看向天际,如今已是午时,福琪梦就要来了,应当是能救下他的吧? 脖子被人拎起,脚尖逐渐离地,那一刻撩喜只觉满眼皆是白光。 透过他整个人,照耀、散发。 终于…… 再无意识。 黑衣察觉到手背处再无呼吸,将人一把丢开,又转眼看向皇帝。 他一步步地走近,可就在他将要得手的时候,一把箭突然射到他的脚下! 黑衣惊了一瞬,抬头一看,居然是那晚擒住他的人。 他自知良机难得,再不管箭羽如何,便要拎起地上的辰让,可竹忍如何给他机会?黑衣伸手,他便将箭狠狠射进对方的手臂。 随后是另外一只。 左脚。 右脚。 最后,是肩胛! 一旁的福琪梦呼道:“射得好!” 黑衣被这几箭穿倒在地,再不能动,他知道这一次依旧是败了,可他的主子不会败,想到此处,他恶狠狠拔出一根箭羽,顾不得疼痛如何,直接插向自己心口! 待竹忍与福琪梦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与撩喜一般。 再没了气息。 44. 全是一场梦 在审问方达之后,几人才知县衙牢中的黑衣是如何逃的。 原来这方达先前便进过县衙数次,曾令人挖了许多个洞,在这县衙的牢底,早已暗道满布。 这一次他离开大牢便是借助这些暗道,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带走了黑衣人的老大。 方达说:“这事并不怪我,我当时是要把他带回山上的,可我心心念念着皇上,便只能先把他藏在草堆里,等请皇上上了山,我再去请他……”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辰让的眸子很冷,撩喜的死状依稀在她眼前浮现,她心中清楚,那一日,她本该也是那等模样。 死亡,近在咫尺。 方达被这眼神看得心虚,扭了扭被捆得发紧的身子,讷讷道:“谁知道他不请自来了。” “你的手下。”辰让道,“串通刺客,斩。” 方达一个激灵,忙道:“你斩他便斩他,别斩我就好。” 辰让不再理会,正要离开,谁知旁边听审的手下却哭嚎着叫嚷道:“狗日的方达,想不到我为你花了这么多银子你居然要斩我!” 方达也没想到旁边的牢房还有人,他被捆成一团,扭头都费劲,只是呵斥道:“是皇上要斩你,骂我做什么!” 手下依旧骂他。 待骂完了又乞求经过他房门的辰让道:“皇上,我会制醉骨堇,制很多的醉骨堇,只要您不杀我,哪怕将我关在这里一辈子都行!我愿意为您一辈子做醉骨堇!” 一旁的竹忍道:“皇上,此人虽是小卒,可他纵容刺客下手,心思狡诈——不可留。” 辰让本也不想留,可是黑衣的线索已断,唯一知道幕后之人的黑衣也已自尽,她不确定接下来会不会有更多的刺客,但若有了醉骨堇…… 想起当日中了醉骨堇后的感受,辰让可以确信的是,若有了这东西,就算有再多的刺客,也会拜倒在此药之下。 “留。”说罢,终是离开。 等辰让回到院中时,太妃拦住了她的路,眼中有着关怀,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辰让主动说道:“撩喜死了,孤想追封他为良人。” 太妃看她。 按理说一个太监就算进了后宫,顶天也就做到少使跟长使了,若一跃成为了良人,日后就得葬入皇陵。 太监身残,葬入皇陵便是一场笑话,朝臣是不会答应的。 可她还是点了头,道:“撩喜救驾有功,可封良人,却只能葬在别处,无法入陵。” “孤明白。”辰让垂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撩喜向她表忠心的那一晚,墨渍自他的鼻尖处滴落。 他说:“奴才愿为皇上赴死!” 不想竟是说的真心话。 相比张玲珑的种种欺骗与利用,撩喜的赴死显得弥足珍贵。 这一日,辰让将自己关在房间,谁也没让伺候,从白日,到黑夜,始终一人独处。 今日,辰让没出门,张玲珑也没去。 撩喜的死,对他而言也有着不小的冲击,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死在自己眼前,从前他虽然讨厌撩喜,却没想到有一日撩喜会真的死去。 撩喜的死,令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憋闷。 尤其在听闻皇帝追封了撩喜也为良人后,他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喜良人一死,张良人也会有着相同的宿命。 终有一天,他或许也要为了皇帝而死。 可他惜命,并不想死。 也不想为了将来后宫无数的皇帝死。 除了撩喜,皇帝的后宫定还会有皇后、皇妃,数不胜数。 张玲珑在纸上划着,将方才写下的“死”字涂抹再涂抹,终是一把抓起,狠狠团了丢掷在地。 这一夜,过得分外漫长。 太妃在见过辰让后,发了许久的呆。 待敲过子时的锣鼓后,太妃终于明白,她在辰让眼中看到的是什么了——那是一种对生死的不解与惆怅,对撩喜的愧疚与难过,还有着难以言说的脆弱。 这脆弱,太妃想了很久,却不知是什么。 她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辰让刚刚出生的时候,彼时她还是先帝身边受宠的嫔妃,正巧看到这位小公主握住先帝扳指的模样。 小小的个子,紧紧握着那扳指,憋得小脸又红又紫,先帝起初还觉得有意思,拿其余的手指去扫小公主的手。 但随后,先帝脸色一变,抽出了自己的扳指,令人将小公主抱走。 她也是因着陪在先帝身边才知道其中缘由,先帝之所以变了脸色,是因为小公主力气大,将先帝的扳指硬生生地捏出了裂纹,就连先帝的大拇指也被划伤。 所以太妃一直都知道,小公主的力气很大。 可是力气再大,一无母亲,二无父亲的疼爱,从小便木讷疯玩。 先帝一年到头总在外边巡游,回到宫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小公主的名字也是一误再误,误到最后也没个正儿八经的封号和名字,直到先帝驾崩的时候,才给了公主一个名字。 这些年,她们这些妃嫔“小公主”、“小公主”地叫着,可没想到,小公主长大了,力气依旧厉害,心思却变得更难猜了。 夜深了,太妃终于还是歇了歇。 丞相那边依旧没有回信,她心中有些不安,打算明早回硕阳城看看。刺客的事并无源头,还望阿爹那里没有出事。 房中,阿织点了香,香气熏熏飘在房中的四处,床榻上的太妃嗅着,终是不再思虑,睡得更熟了。 丑时了,更夫敲过锣鼓后,县衙内外皆是一片寂静。 张玲珑趴在桌上,旁边燃着的烛闪了又闪,他依旧无动于衷,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张玲珑抬眼看去。 是一个宫女。 若记得不错,好像是太妃身边的那个哑宫女。 “何事?”他问道。 宫女却是转身,只将门合起。 张玲珑蓦然想到那名黑衣刺客,生怕这宫女也是来杀人的,当即随手拿了个东西挡在身前,整个人则往后缩靠在椅背。 阿织缓缓走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毛笔上。 张玲珑仿佛也意识到这东西伤不了人,当即丢了,喝问道:“你来做什么?” 阿织一笑。 “心慕公子,特来告知。” 45.摇钱树 张玲珑一顿:“你心慕我?” 不对,这宫女不是哑的,怎么开口说话了? 张玲珑暗暗掐了手心,只觉不是做梦,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奇怪。 她为什么会来? 她究竟是谁? “其实我本是罗织县主,来到太妃身边是丞相授意,不得已变成了人人眼中的哑女。但今日来见公子,罗织心怀诚意,所以才实言告知。” 张玲珑一惊,没想到这宫女竟是县主。 他曾听说过,先帝是有位兄长的,却不知县主的名号,竟是罗织?不过这么看起来,这小宫女的确长得比旁人好看。 这名字,配上这副模样,才是真正的美人。 哪像他的皇上…… 粗俗,不解风情,长得也没这县主好看! 可他跟这县主寻常也没什么交集,县主怎会喜欢他? 他问道:“县主也喜欢听我唱戏?” 罗织一笑,赞许道:“张良人除了唱戏,生得也很好看。” 被这么一夸,张玲珑霎时觉得清清爽爽。 可他终是摇了摇头。 他道:“县主,张玲珑虽不是名门贵子,但既入了皇上的后宫,便是皇上的人,无论皇上如何,张玲珑都不会喜欢别人。” 这个,便是他不可更改的心意。 罗织点头:“我知道公子心系皇上,所以此来并非勉强公子移情,只是想告诉公子一些你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罢了。” “什么?” 罗织道:“皇上曾派撩喜秘密调查过你的出身,正因如此撩喜被封为少使,此后撩喜身为皇上的耳目,与你同住朝燕宫,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告知皇上,所以皇上才会对你忽冷忽拒。” 张玲珑一怔,竟是如此。 皇上查他?还有监视? “撩喜死后,皇上封其为良人,其一是为撩喜护驾,其二也是为了撩喜的夙愿:撩喜唯一的对头便是张良人你,皇上封他做良人,也是为了他死后能与你平起平坐。若罗织所料不错,有了撩喜的以命救驾,日后张良人的名分便只能止步于此、再无升迁之可能了。” 张玲珑怔怔看她。 罗织一笑:“哪怕你学少使一般,为救皇上而死,也无可能。” 张玲珑却是不信:“皇上的心思,你如何得知?” 罗织摇头:“我虽不知她,可我却知如今的硕阳城已非丞相做主,硕阳城正在改朝换代,而这里,马上也会如此。皇上对良人的允诺,将会随着这些变故,遥遥无期。” “什么!” 闻言,张玲珑大惊。他想起前几日太妃曾埋怨丞相朝事繁忙连回信也不曾,加之罗织今日所言,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正欲起身,罗织又道:“就算张良人去报信,也无法逆转局面,第二日还会暴毙身亡——那些刺客杀不了皇上,但杀死一个良人——轻而易举。” 这话,是提醒,也是威胁。 张玲珑终是未动,看向罗织:“你此来,所为何事?” 罗织淡然一笑。 “自是,拉拢张良人。许你一份,锦绣前程。” 一夜寂静。 可这一晚,张玲珑翻来覆去睡不着。 而隔壁的辰让房间,亦是灯火通明。 她看着手中的一枚褐红色的扳指发呆,这扳指本是父皇的遗物,看上去有许多的裂痕,亏得能工巧匠修补才变得圆滑成型。 正因如此,这枚拿不上台面的扳指才没有送入帝陵,而是留了下来,被辰让收着。 年少本是不知生死事,父皇的死没有令她如何,因为朝事繁杂,她不得不上前坐稳那个位子,每日只管应付丞相便已足够劳累,并无空闲去想其它。 加之,父皇于她而言,面容模糊,长久不见——他的死,轻描淡写间便可略过。 可这次,她距死一字,近在咫尺。 撩喜更是因她而亡。 想起撩喜的死状,她只觉得心底沉甸,却也说不清缘由。 许久,她终于将扳指放下,熄灭了蜡烛,赶走了太监与宫女,合门休息。 天终于亮了。 辰让看向自己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把那扳指拿了过来,许是睡着的时候用了力,现在已经捏碎了。 辰让有些头疼。 不知道客渠县有没有跟硕阳城一样的能工巧匠? 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谁?” “是我。”门口的张玲珑闷声说道。 “进来。” 张玲珑半垂着头进了门,待走到辰让跟前才发现她还没更衣,虽没看到不该看的,他的脸却是一红,讷讷道:“我,我先出去。” “等等。”辰让叫住他,眼睛看向小太监早就备好的新衣,张玲珑登时明白:皇上这是要他更衣? 可脸上却越来越红了。 见辰让起身,张玲珑轻手轻脚地帮她套上一层又一层的外衣,期间虽小心避免碰触,可在系腰带时,仍是将皇帝的小腰比划了个准确。 他有些难以置信,皇上的腰居然比他的细那么多? 更衣之后,辰让道:“太妃回了硕阳城,孤放心不下,稍后便启程。你也回去吧。” 张玲珑听这意思,皇上是不准备再带他巡游了,便明知故问道:“那送回太妃,我再与皇上一起去巡游?” “你留在硕阳。” 辰让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因为她知道,张玲珑惯是个有本事蛊惑人心的,若再纵容张玲珑去巡游,这一路不知要遇到多少惊险。 她并不想张玲珑如撩喜般英年早逝。 可张玲珑却只察觉到自己将要失宠的苗头。 如今虽去了个撩喜,可是福琪梦与竹忍都是数一数二的公子,文武双全,且唯君命是从,加之先前又有贼寇方达的喜欢,可见这一路,皇帝身边必然不缺新人。 而他张玲珑,却只能被皇帝挥之则去,乖乖地守在硕阳城等待着新人入宫,一辈子只能做个小小的良人,被日后的皇后、皇妃乃至少使狠狠踩在脚下。 他不想。 也不要。 他想将自己的荣辱握在自己的手中,想如朝堂上的官员,被人尊称一声“大人”,食俸禄、受人敬。 他试探着问道:“皇上,回到硕阳后,是不是要封我做官了?” 辰让一顿。 她道:“等孤巡游回来。” 张玲珑抿唇。 又要等? 可是他不想再等了。 皇帝无法应允,可如果…… 如果按照罗织县主所说,一月之内,他便能得偿所愿了。 他忽地抬起头来,看向辰让的背影,眸子里存了执着与坚定。 他要,赌一把。 赌一把,没有皇帝与丞相的朝堂,他会不会拥有一席之地。 46.你若喜欢,便依你 此次皇帝与太妃同回硕阳,只带了一千护卫,由竹忍护送,而福琪梦则留在客渠县,应对大小官员。 待一切准备妥当启程,已是午后。 张玲珑依旧蹭在皇帝的轿撵内,伸眼过去,看到皇帝在勾画着什么,凑近了,才发现是几个名字。 除周光鹿之外,还有几个宫人。 阿织也在其中。 张玲珑隐隐涌起一股不安,问道:“皇上写的什么?” 辰让看着那些名字,这些全是竹忍查到的可疑之人,当日长水桥的埋伏定是有人做内应,提前将消息告知刺客。 这人,定在随驾之中。 她令竹忍查过那日有谁行踪诡异地出过县衙,将这名册上的人全部抓起来严审,不过,唯有周光鹿与阿织不在其中。 这两人,一个是当朝御史大夫,但有人曾看到当日他鬼鬼祟祟地跟在她与张玲珑身后,周光鹿虽有些忤逆,却也不会如此糊涂。 而阿织,是丞相送给太妃的宫女,虽无可疑行迹,但太妃的信件是由她传的,虽然竹忍力保,并未严审。 但不明来由的,辰让仍觉得她不同寻常。 “皇上?” 张玲珑又叫她一声。 辰让不想将此事说出,以防张玲珑胆小受怕,只淡淡将名册合起,道:“没什么,随便写写,练字。” 张玲珑不傻,知道辰让在敷衍,若搁在平时许就耍赖磨蹭也要知道内情,但现在,他却不再有心思。 思及名册上的“阿织”二字,张玲珑借机去了后边儿太妃的马车。 正巧太妃的猫儿丢了,正着急上火呢,可队伍却无法停下,只能让人顺着路找,张玲珑去的时候,阿织正在路边搜寻,他只悄然说了句:“皇上怀疑你了。” 说完便走了。 阿织看着他的背影,眼睛轻眨。 再后来,不仅太妃的猫儿没找到,就连小宫女阿织还有一个小太监也不见了。 竹忍觉得此事不小,便去禀告皇帝道:“不知刺客是否尾随其后,阿织不见,或许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皇上,未免刺客犯上,竹忍想去查探。” 话虽如此,可近处都是荒山野岭,刺客若来也不一定得手,竹忍之所以要去,还是为了阿织本人。 辰让不知他的心意,却还是允了。 因为她也想知道,阿织的消失,究竟是被刺客所抓,还是被刺客所保。 硕阳城很快便到了。 可就在将近城门时,却有刺客蜂拥而上,直冲辰让的马车而来! 守卫与刺客交手,刺客虽武功高强,但守卫却以人多取胜,而辰让的马车却在诸人不在意的时候,悄然离开。 张玲珑望着车内昏睡着的辰让,只将马车沿着硕阳城的东向赶去。 脑海中,是当日罗织县主对他的许诺。 她说,只要他能令皇帝“失踪”,那么她便能令他做官。 身为有功之臣,必能位列九卿之一。 张玲珑着实是动了心,所以才会在辰让的水中下了昏睡药,如今他又将辰让捆了,只是思及她的大力气,张玲珑犹不放心,又给她灌下一大杯昏睡药。 他想,等罗织得手,到时他便是丰朝的太常——九卿之首。从前的皇帝再也没有权势,反要来求他。 他可不会像她一般吝啬,必然无所不应。 想到此处,张玲珑轻扬唇角。 皇上早就说过不愿做皇上,丞相与太妃的管制还有朝事的压迫都令她难以喘息,若能就此自由,也算他做了一件大好事。 张玲珑按下心思,待寻到了落脚地,才给罗织修书一封。 而硕阳城,混乱过后,皇帝的马车消失后去而复返,只不过,在马车之中,皇帝的尸首赫然在内! 太妃看到后惊吓一声,当场昏厥。 朝堂大乱! 宫中,周光显往鱼池中丢了一把鱼食儿,神婆主方棋说道:“如今大人们都在谈论女帝无福,所以不敢再立女帝,在他们心中,女子做皇帝总是不详的。” 周光显嘴角一勾:“可皇室如今只县主一条血脉,他们没得选。” “是啊。”方棋笑道,“只要我这个神婆主将县主好生夸赞一番,他们的心思便可动摇,到时你也能省些气力。” 周光显偏头看她。 “为什么?” 果然,方棋并非没有要求。 她笑道:“自然是为了婚书一事啊。你既签了婚书,不如早些娶我进门,到时县主做新帝,你我成新人,岂非两全其美啊?” 周光显却恍若未闻。 “新帝一事我已有计策,无需神婆主费心。” 方棋眉头轻皱。 显然,自己的计策又落了空。 周光显虽然签了婚书,可看他的意思,不知何时才会迎她进门。现在硕阳城内外所有的事全在周光显掌握之中,就算她再逼迫,怕也不能成。 方棋握紧了手指:无论如何,她也是要试试的! 可就在她想方设法逼周光显就范时,突然听闻有大人于城中被杀,死状凄惨,杀人者身着黑衣面罩,显然就是当初攻击皇帝的那些人! 群臣无首——皇帝已死,丞相下落不明,太妃又是昏迷不醒,他们着实是没了注意,就算商议对策也总是意见相左——此时此刻,朝堂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做主才好! 终有人再次提及“罗织县主”。 这一次,没有人再反对。 方棋知道,周光显胜了,如今她再想做些什么扰乱此事,周光显绝不会轻饶她,更休提应允成婚了。 在她心意难成之时,罗织县主被恭迎而来,周光显亲自相迎。 帝王的轿撵自硕阳城门相接,垂落的纱幔遮了县主的半张面容,但仅半张,方棋便觉得很美。 除了美,还有着雍容与华贵。 不怪周光显愿为她设计一切。 可方棋还是存了那么些不甘心。 但纵然如此,罗织还是成为了新帝,但不知为何,她竟还是沿用了辰让的帝号——存泽帝。 不过她既用了存泽的帝号,为防不吉,“辰让”的帝碑便不能刻上这三字,只能做个没有帝号的“先帝”。 辰让的碑文,相比她的祖父与父亲的丰功伟绩,唯有“丰朝第三任帝之墓,即位百日,兢兢业业”寥寥几字。 罗织作为新帝,在祭拜了这三位逝帝后,终于坐稳皇位。 自然,大臣们仍对刺客心有余悸,虽对罗织一介女子不抱希望,可还是在朝堂提及此事,但不出所料,诸臣商议之下仍无定论。 帝位之上的罗织开口,道:“在启帝与留惠帝的治理之下,丰朝已国泰民安,但官吏之下必有民怨,太尉大人暗中调查,得知黑衣乃怨民所为。如今,孤愿化解怨民之怨,借以巡游体察民情,但硕阳不稳,孤无法离开,即特许周光鹿周大夫代孤巡游。” 闻言,周光鹿一呆:什、什么? 他本就觉得这一切恍如梦幻,他才刚跟着将士从客渠县回来,早早地上了朝,谁知竟被那罗织点了名,又要被赶去巡游? 他指着自己,仍是不愿相信:“我?” 罗织看他,轻笑颔首。 “劳烦周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