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锁婚:季少别追了》 第一章 起风了。 云城深长的幽巷,尽头处是一座名唤“季园”的深宅。 风哗啦哗啦刮过季园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晦暗的天气令这些景致都染上半层铅灰,原本沧桑的宅邸愈发深沉。 季园女主人林宁站在二楼房间窗前,抬头望了望空中被压低的镶金边滚滚乌云,任风拂过自己耳边的碎发,带起缕缕她新剪的女学生式样的青丝。夏季有这样的大风倒也舒坦,难耐的暑热也吹散了几分。 郑管家匆匆而来,对她颔首:“夫人,先生刚刚电话过来,说他今晚有事回不了,请夫人自己用餐安寝,不必等他。” “他在哪?”林宁沉静的眼眸盯住了面前的郑管家,声音带几分笃定,“你老实告诉我,想必又去了别院吧!” 郑管家没接话头,他到底新来没多久,不如曾经的管家傅石老练,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好像自己犯错一般。 林宁心知肚明,郑管家回避的目光早就说明了一切。她心有准备,并不点破:“我知晓了,你去吧。” 别院那里何方神圣?之前傅石离开季园时的语焉不详,就知道有问题。傅石是受了自己牵连不得不离开,还欠着他的人情还不上。人和人的情分实在太浅,该报偿的日积月累从来算不清,觉得永恒不变的轻易翻了篇。 她叹口气,返身在梳妆台上首饰匣夹层里取张字条,正是傅石的字迹,是他临走时塞给自己的别院地址。 “夫人,变天了,加件衣衫吧。”丫鬟菊蕊带了件清雅的镂空披肩,正在门外听见郑管家和夫人的对话,等郑管家出来后才敢进门,把衣服轻轻给夫人披上。 “菊蕊,你来的正好。让郑管家备车,我要出去。”林宁已把字条团在手心里,从容坐下在梳妆台前梳着乌黑油亮的发。 “可是夫人,这天怕是要下雨了。我们老家俗语说云向南雨涟涟,我看黑云涌动,恐怕是场暴风疾雨……” “无碍,快些通报去吧。”林宁的声音低低传来。轻柔的话语,有股坚定的意味,引得菊蕊心中一颤。 去找郑管家的路上,菊蕊控制不住自己回想出来房间掩门时看到的夫人单薄的背影。想自己从被夫人挑中进了季园起,夫人的喜悲哀乐俱落入眼里。如今夫人失了宠,一日比一日孤寂,她身边能用的人更是走的走散的散,什么叫食尽鸟投林,体味得透透的。 菊蕊不解,先生和夫人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先生的心就是海底针,谁都猜不透摸不着。两年间两人如胶似漆,夫人只是自己在凉亭赏月观花或是随便走一走,先生都会寻到夫人,为她添衣端茶拥她入怀。那时每天厨房里都有夫人喜爱的菜式,先生回家第一件事情必问夫人何往,天天夜夜相伴,众人眼见着先生要把夫人宠上天去,连自己和桃珠两个伺候夫人的丫鬟,都艳羡不已。 世上美好从来留不住,菊蕊也是眼看他们一步步走入僵局的见证者。事情的转折从夫人被发现偷偷瞒着先生到泰禾商号工作开始,然后先生逼问自己帮夫人藏着的避子药放在何处,到这药陈于先生的书案时达到顶峰。他们夫妻间的问题一桩桩一件件浮上水面,曾经的温馨消磨得仿佛洒光香水华而不实的空瓶,用之无味弃之可惜。 “菊蕊姑娘来,想必夫人有什么吩咐?”郑管家的一句话,把思绪繁杂的菊蕊唤醒。 她本愣怔着,忽仿如梦初醒,忙忙向他传达了夫人的意思。 菊蕊再次踏进房间里,林宁早就打扮停当,特意在胸口缀了枚钻石胸针,烘托着她的气质尊贵,引得菊蕊暗暗赞叹。林宁出门上了车,给司机说清地址,便靠着椅背上,菊蕊看她偏头瞧着车窗外,便自己亦转头看向窗外。 汽车开得飞快,后视镜里黑云连绵不绝不断退去。窗外风景起先是街区,路上行人皆匆匆行色朝家所在的巷子方向奔跑或者快走,之后驶向郊野云灵山去,车子也颠簸起来。 “轰隆隆!”雷声阵阵闪电明灭,果然是急雨的前奏,只不过雨还没有降落下来。等到车行驶到云灵山脚下,视线透过氤氲水雾的玻璃,穿过一条条淌下的雨水波纹,看到一爿荒芜焦黑的宅子废墟,这儿有林宁的回忆。 她来过这里,只是她被薛少爷派来的一群蒙面黑衣人挟持到了荒宅中,彼时废屋里微弱的烛火映照着伟岸高大的季远凝。她手脚都被绑缚,口不能言,只见季远凝秉烛近身,昏昏沉沉不由自主跌落他的怀中,高热中还依稀听见季远凝安抚自己的话:“别害怕,有我在,你再不会有事了。” 她的嘴角轻轻勾了勾,季远凝还是不是那个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时至今日她无法奢望。 开到别院门口天还没黑,一场瓢泼大雨的骤雨初歇,林宁在车里看到了和前后村庄截然不同的气派,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她下了车,菊蕊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藏在长草后。雨后有些好恼人的飞虫嗡嗡咬人,还好她带着随身的手袋,掏出柄小巧檀香折扇扑扇着。 等没一会,“嘎吱”来了一辆车,早有人先下来给后座的人拉开车门。先踏下来一只穿着皮鞋的脚,树后的林宁半蹲着眼睛不敢眨,紧盯着不远处,连脚踝处被蚊子叮咬钻心痒都不敢分神抓挠。 第二章 她的视线被车子遮挡着,只能看见随从去敲了敲门,院门打开后,车子挪到前面,迎出来的女人是林宁的熟人,却是她想不到还会有瓜葛的那位。是她!姚阿杏!似曾相识的难过失落和毒牙般的嫉妒酸楚在她胸臆中翻来覆去,搅扰她的思绪,过往和阿杏理不乱的牵扯全部向她扑过来。 两年前桃花江大水吞没林村的那天,她和父亲躲在家门前那颗矮树上。听到季远凝踏着水推着一块浮板,急切呼喊她的名字。父亲不得不把她交托到季远凝手里。林宁没有了母亲和弟弟的音讯,不愿意独自离去。 父亲叹口气,朗声交代着季远凝道,我家阿宁就托付给你了,求你把她送去江城她外祖母家,她外祖母住在江城同安里10号,是条很大的里弄,靠近英租界。你去了一打听就知道。麻烦你把她送到,以后就全拜托她外祖母家照顾她生活了。水中的季远凝应了。 说完父亲硬推着自己,冷了面庞,非要她跟着季远凝走。 林宁咬着牙,依依不舍下了树,父亲帮她爬上浮板那一刻,他早被水流带了出去,哪还见着父亲的半点踪影?林宁痛彻心扉地呼唤父亲,不住撕心裂肺哭着。季远凝也才将在泛滥无情的洪水里失去了从小养大自己的母亲,林宁的哭声感染着他热泪满面。 那天黑得好沉,没有一颗星,不给人们留下一点希望。承载她的浮板被季远凝一力掌着,天地间只有他和她沉沉浮浮在无边无垠的“海”上,他们不知道该随命运漂浮在哪里。 他们终于被渔夫救下,林宁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上季远凝悲喜交集的眉眼。在船上他抑制不住把林宁揉进怀里。 同窗三年,他早就默默喜欢上她了,季远凝和林宁的渊源来自一场少年间的欺凌。 那时在学堂做洒扫工作的少年季远凝不小心弄脏了富商家薛少爷的鞋子,薛少爷和几个随从围着季远凝打骂。林宁放学刚好路过,还不待她上前帮忙,季远凝惯常地挨了一巴掌,却不声不响蹲下身子,他一手捂着脸,另一手在地上极快的速度抓了一把沙土。 起身、扬起、抛掷! “啊……”下一刻薛少爷捂住双眼,疼得满地打滚,原本围拢季远凝的男生们都抛下他,去查看薛少爷的伤势。 趁人不备,季远凝立即拔腿就跑,他跑步飞快,精瘦的腿因为奔跑变得有力,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林宁心中暗暗叫了声:“好。”脸上浮出微笑,季远凝,真是个聪明的人。 薛少爷受伤,薛家岂能善罢甘休,不多时便带人来到季家茅屋前吵嚷起来。顿时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被吸引过来,担心季远凝的林宁也挤在人群里。 季远凝和自小抚养他长大的养母相依为命过活,薛家放话定要让季远凝滚出村子。季远凝不卑不亢,把事情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他的言辞铿锵激切,谈吐间引经据典搏得乡人同情,一时间两家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是林宁适时挺身而出仗义执言,风向就变了。 薛家无法,只好经保长劝解,便松了口,由季远凝赔偿五十元钱了事。又是林宁慷慨解囊,拿出自己的零花钱解了季远凝的燃眉之急。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役,季远凝在村里名声大噪,更被赏识他的先生破格收在学堂读书,从此他成为了林宁的同学。 第三章 三年时间流逝,林宁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她曾经数次在季远凝被人诘责嘲笑时安慰他、和他讨论着老师布置的功课、更会心有灵犀地异口同声说笑,一起共读一本书…… 他们都以为这样轻盈的日子云深不知处,可没料到一夜之间一场灾劫,天伦亲情全无,身边故人只剩季远凝一个,林宁一时之间不免伤心。两人向渔夫打听江城,听说江城亦是一片泽国,只得来到地势高的云城暂避。 进了城,季远凝机缘巧合找进天门山分舵做事,提前支领薪水出来,买了些用品,便去找房,两人终于有了栖身的地方,是条三教九流混杂、青灰毕剥的旧巷子,穿过黑咕隆咚的长廊,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地板是磨旧了的纹理,墙壁昏黄如旧画。她忘不了巷子里弥漫着腥味的苔藓腥气和屋子里少见阳光的潮霉气。 “委屈你了。”他知道林宁适应不了。 林宁觉得生活真是梦幻,之前她还在自己宽敞雅致舒适的闺房,而现在和季远凝来到了云城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她坐在凳上,尚在恍惚,忽然听到他叫自己的浓浓声音荡漾在脑后。 “怎么了?”她抬头仰望他,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浅浅点吻了她,而后重重的辗转碾磨,一寸寸地深入和撬开。 经历过生死的她,对他早失去了防线,又或者不知不觉中,把他当了依靠。偎依在他怀里,她蹙了蹙眉,说话了:“远凝,你一个人工作太辛苦了。我也读过书,我可以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 季远凝停下动作,眼里情绪不变,缓缓道:“阿宁,我去的是天门山,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去那儿意味着我必须承受风险,我输不起,尤其是你,所以不能让你抛头露面。” “你是怕我给你增添危险?”林宁一下子就体悟到季远凝潜藏的话意。她不知道从哪里窜上来一股气,背过身子不理他,“既然你如此担惊受怕,不如把我送回江城去,我便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有人从身后贴伏上来,在她耳边呵气如兰:“等一阵子水退了,我会送你去江城的,如果那时候你还要回去的话。” 他从后面拥着自己,这忽然的大水涌来,失怙逃命、到云城的忙忙乱乱,把她的思绪都搅得浆糊一团。安顿下来她就会想,无论如何她定要回到江城的,还有半个月就可以报名考大学了,以后还有没有心无旁骛读书的机会,林宁不愿揣测,何况带牌坊的国立江城大学一直还在她的潜意识里向她招手。 尤其是季远凝开始正式去天门山以后,她独坐在屋里更容易想起自己多年愿望,就是去江城读书。望着一轮红日慢慢爬上来,她想起不知下落的父母和弟弟,怀念着曾经无忧无愁的生活,眼里堕下泪来。 她伸出手掌,迎着日头张开,太阳慢慢释放出强光,从她的手指缝里洒漏下来,浮光掠影似的,不真切却又真真切切。 林宁是大小姐,从来不会做家务,忽然出门自立,第一椿家务事做饭就难住了她。季远凝知道她不会做饭食,每天自己会把材料备好,然后给她做好,教她用公共的锅灶热饭菜。 她不擅长和邻居们搭话,左边这家住的好像是个风尘女,当然并不是在堂子里挂了名字的那种,只听大家叫她姚阿杏。 楼板不算隔音,每次听得到姚阿杏夸张的和人调笑,或者用涂过寇丹的手指夹着细细的香烟,轻而薄的樱唇里吐出烟圈,一副慵懒魅惑的神色,看得林宁脸红耳热,她的姿态很长时间都绕在她脑海里。 最终她下定决心离开,是因为看到报上说江城水退,恢复了火车通行,她的大学梦终于缩小到肉眼可见两城间火车轨道的距离。人生还长,总不能窝在一个小小的云城不知名的旧巷里过着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 她去买火车票,整理好轻盈地出了门。隔壁姚阿杏难得起得这么早,她好像昨晚没有睡好,顶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倚了门框吸烟,她的瘾头还真大,林宁心道,不经意和她对视一眼,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阿杏好像不似以往般好心情,她离开时,阿杏正转进门去,门砰地一响。 林宁没有在意,阿杏本就喜怒无常的性子,叫人捉摸不定。她穿过长长昏暗的小巷,皮鞋的脚踏在青石板上“嘚嘚”作响,今番出门神清气爽,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平时有些计较的小细节居然也变得可爱起来。脸上挂着笑容,踏出了深又窄的小巷。 第四章 巷子口外是云城的主街,沿街的门面铺子都在纷纷下门板开张,这才是她曾经熟悉的都市生活。 她的心情雀跃得要飞起来。这么早大街上鲜少有女人,这样的清隽佳人,吸引了或多或少的男人眼光明里暗里的流连。 其中当然包括了坐在汽车里去医院检查的薛少爷。他无意中一瞥,就瞧见了巷子口逛出来的林大小姐。 “快停车!薛少爷命令着,不待停稳打开车门窜下来,往对街跑去。 “林大小姐!”他朝林宁喊了一嗓子。林宁脚步一滞,这里无亲无故怎会有人认识自己,想是幻听,便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林宁!林宁!”他大叫着挥舞着手臂,向她迎面跑来。 林宁停步望着薛少爷。后者走近林宁,反而拿腔作调地把手插在裤袋里,脸上带着暧昧不明的涵义,道:“哈,林大小姐你也来云城了。幸亏我被季远凝那个野种扬沙弄伤了眼睛,倒救了一命,谁知道桃花江土堤决口了呢。” 林宁不想听这些,除了不想听他讲洪水的事,更不想听他一口一个野种的称呼季远凝。她脸色不悦抬腿就走:“是你们欺负季远凝在先的。” “诶,你别走啊,好好好,我不说以前的事了。你家也搬到云城来了?肯定是准备在找房子吧。找房子自然要联系我呀,云城哪里不熟悉……” 他真是聒噪,和季远凝比起来,又没有眼力见又不自知,林宁懒得和他多言语,兀自迈腿朝前走。 他发觉到她对自己的话不感兴趣,追上去觍着脸继续纠缠:“你要去哪里?本少爷可以带你一程。” “不用了。”林宁推开他的手一口拒绝,“我就随便逛逛。” 这时司机掉好头跟在薛少爷身旁晃晃悠悠地开着,按了下喇叭,薛宅管家在前排探出头来,道:“少爷,我们和医生约好复查眼睛的时间要到了。” “知道了。”薛少爷在林宁这里热脸蹭上了大冰山,心情烦闷,冷冷横了一眼管家,怪他多嘴。 林宁察言观色,想了想换了付和蔼的态度对薛少爷道:“你不如先去看病,耽误了可不好。我又不是不在云城,你何必急于一时。”她的本意是把他打发走罢了,摆出冷面此路不通,不如换了个以柔克刚的招法。 “好好好,我当然要听林大小姐你的,你家搬在哪里?我好来拜访拜访伯父伯母。” 林宁撒谎道:“只是随便暂住,早晚要回江城去的,以后安顿好了再说吧。” 薛少爷粗粗一想,这话也对,便不再问,拉开车门坐进车子,在后座同她挥挥手。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只留下街旁独自站着的林宁。 被他搅闹一阵,林宁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地。于是脚步不停,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她到了车站,远远望见门口张贴着大字告示,说江城亦遭水灾火车停运,恢复时间另行通知,只能悻悻而归。 晚间季远凝买了菜带回来,温和笑道:“这些天都是麻烦房东太太,今晚就由我当你的专属厨师了。” 说着他挽起衬衣袖子,就把一篮子菜提去了公共厨房。 楼板实在太不隔音了,姚阿杏嘻嘻笑着打她门口过去。有人招呼她:“做饭哪?” “是呢!”阿杏响亮地回答,听声音早上那股悒郁似乎早就消散不见。林宁开门看时,她扭着曼妙的腰肢往厨房方向走去。 不可否认她对阿杏这样的女人是充满着未知而好奇的,这股好奇心驱使她做出了自己都意外的动作——她亦轻轻跟着阿杏往厨房里去。 林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说她完完全全像一个轻信的傻瓜,还有种自欺的悔意,她为何要来这里看到这一幕! 阿杏娇媚靠近在季远凝耳畔悄声说着什么,小小一方厨房里似乎洋溢着某种暧昧不明的意味,季远凝仿佛有些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脸上挂着笑享受着阿杏的“咬耳朵”。两个人虽然算不得肢体接触,但这一来二往里,男人沉醉女人自得,挑不出的你情我愿。此刻林宁就像个插足他们的外人,孤零零地搁在门边。 那时林宁到底年轻,自己的脸先涨得通红。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只在心头一阵阵泛起酸,眼泪不自主夺眶而出。 林宁捂着嘴落泪一幕惊动了季远凝。 第五章 他想也不想推开兴致盎然的阿杏,林宁转身离开了厨房是非之地。季远凝腿快追上她,将她拉了一把,她趔趄地跌进他的怀里。他说,对不起,她说有话告诉我。 “她能有什么话?”林宁不屑,“她的世界,除了男人就是男人。” “你的世界里有什么?除了我还有什么?”季远凝意味深长地问。 却等不及她回答直接抬起她下巴,墨色的眸子里微眯,流光里只有她。他含住了她的唇,掠夺占有的深吻,攻城掠地一般。她的酸痛在他落下的吻里软化释然了,他说:“阿宁,我不要你这样没名没分。你嫁给我吧。” 国立江城大学牌坊上闪烁的梦让她有点犹疑,想了想对季远凝道:“你容我考虑几天吧。” 季远凝点点头,在她粉嫩唇上偷袭了个浅吻。 几天后林宁再次去了一趟火车站。依旧是那份告示当头,只不过贴的时间微久,一张角晒脱了胶,在风中飘飘摇摇。纸是轻忽忽的,字却一个一个砸在她心头。 回来的时候,房东太太叫住她:“林小姐,正好你回来。听说这两天保长带人来我这里查验人口。你们把身份文书之类的备齐,别忘了。” 季远凝预防不测,手写了一份婚书,两个人郑重其事签字画押。在林宁摁上印章的一刻,她清楚这张薄薄朱纸意味着自己已经嫁人了。她无声走到窗口,瞧那轮仍旧播撒淡淡月光的明玉盘。季远凝伸出手臂拢她在自己的颌下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过,若你愿意嫁给我,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给你最好的。” 她转身抬头和季远凝四目相对。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季远凝眼里的流光让她心疼了。细数着思绪,再加上少年时情窦初开的砰然心动和云城生死与共的患难情意,要没有他,自己早就是一具泡在冰冷江水里的浮尸了……她叹了口气,毅然吟出一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猛听到她的答复,季远凝又惊又喜地抱紧了她…… 于是就这样嫁了。季远凝请房东太太作证婚人,又上街请匠人打了两枚黄金婚戒,装扮屋子、给街坊四邻发了喜糖……虽然简朴倒也像模像样。众人起哄,季远凝打横抱起她转了几个圈,她亲眼见到围观的街坊中阿杏也在人群里,那天是林宁最快乐幸福的时光…… 两年后姚阿杏再次出现,令林宁想起以前心里越发苦酸杂陈,如今生活不再艰难,却反不如初。现在站在别院的黑漆雕花门前,她该做些什么?她问自己,此刻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时间悄悄改变了许多。林宁眼前的姚阿杏,和记忆里那个风尘女大不同,以前的阿杏是久经历练的女人,浑身带着危险的诱惑。是那种花朵娇艳的仙人掌,附着细刺,远观毛绒绒甚是可人,但摸起来那些细腻的小刺会扎进肉里,不仅挑不出一碰更是挠心的痛。 而今阿杏敛了娇艳,一身淡紫色的旗袍,朴素简单的配饰,妆也化得恰当好处,顿时由娇艳的仙人掌花变成洗净铅华的良善美人蕉,令林宁心内惊了一惊。更令林宁惊讶的是阿杏直接亲热熟捻挽上季远凝的胳膊,俨然外室自居的模样。外室距离登堂入室不过咫尺之遥,这个角度她无法看见季远凝的表情,暗暗猜度他理应享受着齐人之福,只能看到他任由阿杏挽着往院里走,随从在他们身后跟着进去。 阿杏得到预期的回应,面上洋溢着喜悦,每个毛孔都诉说着舒畅,连连吆喝门里的丫鬟们端茶送水,又探问着季远凝今晚想吃什么菜色云云,一时间只闻阿杏兴奋过头取悦眼前男人的言语声。 菊蕊在林宁身旁不屑轻“呸”一声,看向夫人。林宁冷眼旁观,似乎感觉季远凝的脚步微微一滞,仔细看时,男人头也没回,踏进门去,院门随后在他们身后阖上。 “瞧这女人没见过世面的俗气样子,也不知道先生中了什么邪会喜欢这号女人。”待外面安静下来,菊蕊小声替林宁怨怼着。林宁没有接口,她望着紧闭的院门沉思着,眼里闪着迥然的光,却再不会像以前一般捂嘴落泪跑走了。 “夫人,我们进去么?”菊蕊问道。 第六章 “先等一等。”林宁反而冷静下来。她权衡着,姚阿杏得宠风头正劲,倘若此时冲进去恐怕费力不讨好。若是季远凝不在,形势自然为之一变,阿杏是场面上的聪明人,没了季远凝撑腰,气焰还能嚣张么? 未必。 所以,当务之急是把季远凝支开,她思索一会,从随身包里拿出信笺纸,抽开赛珞璐的笔帽,在纸上刻意改了字迹,随意写道: “小季,有事相商,别院一叙,邢涛。” 她写完后,菊蕊把信笺插进门缝,还拍了好几下门环,侧耳听门有人过来,机灵地快速藏身在来时的汽车阴影里。 菊蕊做完这一切,林宁手里捏了把汗,心里做了盘算。邢涛和季远凝相聚,从不曾留字条。季远凝会相信这是邢涛的字迹去找他么?目下她唯有此法,只能一赌。 门里的仆从拿了字笺探出头没见到人。字条很快递到季远凝手里。 “爷,是谁叫门?”阿杏袅袅从厨房里挪过来季远凝身边。季远凝坐上首的太师椅上,这个金贵的成熟男人面容清俊、眼眸微沉,一身近黑色的得体洋装,腿微微分开,手随意地搁在一旁八仙桌上,宝蓝色的袖扣泛着光润,字条折叠好放在一旁。 他骨节分明的手不经意敲打着八仙桌面,金色环形的婚戒亮得灼阿杏的眼,他似在沉吟,没有回答。没他发话,阿杏不敢造次,不再多嘴,捡了另一边的椅子陪坐一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阿杏有着明显讨好季远凝的意味。 “不必麻烦了。”季远凝开口道,“我有事要回帮里去处理。”说着把字条顺手揣进怀里。 “爷,不吃饭了么?我吩咐厨房做的都是您爱吃的菜,要不吃了晚饭再走吧?”阿杏一听有些发急,脸上掩不住失望。 “不了,你们自用吧,不必等我。”季远凝言简意赅,起身掸了掸裤腿,出来院子里,护卫的随从们自觉跟他往外走。林宁凝神静气盯着,见门大开,季远凝打头走出来,连忙矮下身去躲藏。她感觉到有目光扫过来,更弯腰低头,幸好夏天长草甚密遮的严实没有异样,不多时听到汽车轰鸣远去的声音。 如自己的愿他离开了,看来他没有起疑。车沿着小路走远了,林宁才起身出来,递了个眼色给菊蕊,菊蕊心思活络,走上前拍门。 “又是谁?今天真是见了鬼,都不叫人安生。”季远凝走了,阿杏一肚子无名火,季远凝在的时候得陪着小心,由得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现在那尊难伺候的大佛走了,这别院又是她的天下,那口不敢喘的大气总算是随心所欲呼了出来。听到下人来报又有人拍门,恨得先骂上了报信的仆从,“没用的东西,一个二个连个男人都留不住,刚刚有人敲门都不晓得先问一声,我要你们这些吃干饭的有什么用?你们这些个废物,老娘这不是开救济所收容吃白食的,再留不住季先生都给我滚蛋……” 她愈骂愈想愈气,满腹牢骚来开门,一路上嘴里不闲着:“什么人胆敢在我这里拍门,活腻歪了吧,真不晓得什么是马王爷三只眼,季先生的别院也是随便什么人敢闯的……” “别来无恙,姚阿杏。我就算闯了,你又当如何?”林宁似笑非笑从容不迫走了进来,接过阿杏的话头,顺便轻看她一眼。骂人的话林宁尽收耳底,仙人掌就是仙人掌,再怎么也装不成美人蕉。 见到林宁,阿杏的脸色变了变,收了牢骚怪话,不过她到底是风月场里滚了小半辈子的女人,脑子转得极快,立马换了副笑颜,道:“大姐,远凝刚刚才从我这里走。你要找人,恐怕来迟了点。” “你最好还像以前一样称呼我为夫人,姚小姐,你还不是远凝正式收房的人,大姐一称,我可当不起。至于远凝在哪里逗留,他自会告知我。不然我今天怎会挑这个他不在的时候专程来会你?”林宁听出来了阿杏有意逾矩,不动声色把话还给阿杏。 说完,她径直走到上首太师椅上坐下来。林宁微微昂首,随意把手搭在扶手上,调了个舒适的坐姿,即使看起来慵慵懒懒,但还是十足的女主人派头。前厅的热闹,引得众丫鬟仆从纷纷来看。原本别院很多下人不认得林宁,林宁厅堂上首一坐,出尘雅致如朵玉兰,菊蕊跟随立在她旁边,这派头谁都清楚响当当的季园女主人来了,众人纷纷围观。 第七章 阿杏听了林宁的话,心想季远凝怕早就知道林宁要来,故而托辞避开,她心里暗恨一声,嘴上还强硬着:“那好,既然你今天来了,我这个人直性子,早有几句话要问你。当初远凝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喽啰,你千方百计要离开他,当时你还要我配合演了出偷梁换柱的戏码。怎么,如今远凝成为天门山举足轻重的季先生,你就能回心转意,安心呆在他身边坐享其成?我可没料到夫人你的态度能如此摇摆,我姚阿杏虽然出身下贱,但是拜高踩低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果然阿杏拿那件旧事做文章,林宁一点也不意外。 “你没想明白?看来姚小姐你确实不太聪明哪。我和远凝夫妻间的事情,我们该如何相处,都不该你一个外人可以随意指责评论,况且都只是我们夫妻间小小情趣罢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真心恼对方,始终是一路走来相互扶持的夫妻。”林宁话音娓娓,“我们这种患难感情你不懂。” “可我阿杏阅人无数。男人心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起码远凝他现在常常来的是我这别院,我相信他心里有我。我奉劝夫人你,你别太得意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看得多了,翻船不过是一瞬。”在林宁面前,阿杏还是底气不足心气不稳,此时有些气血上头,涨红了面皮。 “远凝现在也算云城有头面的人物。自然有他推不了的应酬,你也说了男人心不是一块铁板,捧场做戏惹上些无可奈何的风流债也难免,我作为他的夫人,自会规劝提醒他。所以我今天来全是为了姚小姐你着想,人生在世,不要入戏太深。远凝是厚道人,当然不会亏待你,我要是你,得了好处该抽身就及时抽身,不要做些不合实际的幻梦,免得以后人财两空,得不偿失。”林宁不急不恼,把玩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盯着阿杏缓缓道来,她语气甚是诚恳,似乎是为阿杏考虑一般。 一个急切,一个稳当,谁占了上风,一望便知。阿杏听了一时语塞,正要找话反驳,不想又有人匆匆快步闯进来。 正是留在外面接送林宁的司机,他叫开门直接走到林宁面前,恭敬行了个礼说道:“夫人,先生派人传话,说他在季园等您回去一起用饭。” 林宁瞧了菊蕊一眼,答句“知道了”起身,菊蕊前一步扶住她。 阿杏亦听见传话,林宁余光看到了阿杏面庞上藏不住的嫉妒和失望,季远凝人已回了季园,这夫妻二人岂不是演双簧,拿自己寻开心?她一双眸子阴郁下来。 林宁临出门前,停步转身对阿杏微笑道:“先前我同你所言,全是一片赤诚,所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你千万要多想一想,别被一时恩宠蒙蔽了双眼。” 阿杏早没了半分气力同她斗嘴,怔怔瞧着司机替林宁打开车门登车而去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随手抄了瓷杯恶狠狠向门口砸了过去。 林宁听得“砰”的摔杯碎响声,不为所动,吩咐司机,走,开车回季园。 阿杏掷了杯子,闹了半天累了半晌,喘着气坐了下来。林宁此来,不就是示威,不过她姚阿杏可谓处心积虑才得到了今天别院的生活,绝不会放手! 她林宁有什么威风凛凛的,不就是仗了自己是季远凝的正牌夫人么! 她越想越气血滚涌,顺手接过桃珠递上的茶盏饮了一大口。林宁一走看热闹的丫鬟仆人自然散了,林宁在时一众仆人们都探头探脑,唯有丫鬟桃珠躲在暗处,她没想到林宁会来到这里,并不愿意和夫人打照面。 其实她也曾是林宁的贴身丫鬟之一,和菊蕊同时进季园伺候夫人。就是她看夫人失宠,故意用林宁藏避子药的玄机同季先生坦白讨要了另谋高就的机会。 夫人今番来别院扬威,别人不清楚,桃珠看得明明白白,先生和夫人的感情究竟走到了何等地步,季园那位不过外强中干而已。趁着人散,她走去厨房给阿杏端了杯红枣桂圆茶润喉,来得恰到好处。 回城车走时天色已晚了。林宁谢过司机,赞道:“没料到你想出这个点子。” “这个主意还是菊蕊姑娘出的,她特意交代了我,让我估摸差不多时间就进去给夫人长长脸面。”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朗声说道。 “夫人,怎么样?看那个狐狸精,脸色都变了,真是大快人心。”菊蕊笑道。 第八章 林宁被菊蕊的情绪感染,微笑起来。她身材娇小,配着小巧的鼻子玲珑的嘴,立体的面庞令人过目难忘。她笑起来更美,带起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梨窝,弯月般的眼睛里透着亮晶晶的光芒,她随意地捋了捋头发,女学生般的短发衬得她有股清丽利落的美。看到林宁笑,菊蕊的心情莫名舒畅不少,忽而感叹一句:“我好久没看到夫人您笑了。” 是好久了,一句话把林宁拉回记忆中,上一次开心愉悦,还是在泰禾商号工作时被上司陈泽宣布提拔自己为经理特助的时候。 结婚后不久,季远凝在帮里地位提升,他们搬进了季园。且说林宁回江城不得,搬进季园更只做太太,镇日无所事事,想起在聚贤茶庄里鸣凤班后台与林氏钱庄杨掌柜匆匆见面说的那番话,索性让傅石送来报纸,天天翻阅到报上的招人广告,动了工作的念头。一则启示说新商号泰禾开业在即,寻通文墨者做文书工作,男女不限,有意者面谈。接下来的要求很是宽泛,她本去试试,不想泰禾商号陈泽经理录取了自己,正好留下来工作。傅石送自己早出傍晚归上班,还要帮忙瞒着季远凝。林宁知道季远凝是本城闻人,但这消息传到他耳里实在是太快了点,就在自己刚刚做出点成绩,提升特助的关键时候…… 人生大起大落得实在太快。刚有伸头的滋味瞬间被打入难以翻身的领地。而今更沦落到要和阿杏比拼男人的爱,想到这里她哪还有半点笑容,只为自己感到悲哀,长叹口气。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菊蕊见林宁心情复又不好,有些自责。 林宁拍了拍菊蕊的手背,轻声细语:“不,你说得很对。”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砰砰砰砰”的连续响声,在静谧的夜晚里放得格外大声。 “快趴下,是枪声!”司机很警觉,这声音传得这么大,现场应该不算远,他轰了脚油门,加速道,“夫人,坐稳了。” 林宁被菊蕊趴下的身子护在身下,两个人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她们的耳朵仔细听着窗外,之前的几声连续枪响后,外面一片死寂。只有汽车不断轰鸣加速的声音,路还是颠簸的,只觉车子犹如不系舟一尾,在“风浪”里摇摇晃晃。 上了大路后一切无恙,他们还是保持警觉,只有路灯的光芒断续洒进来,一条又一条,时亮时暗。林宁敏锐的眼睛感受着光明的出现和消失,终于捱到季园宅邸外才恢复正常的坐姿。 郑管家站在门口踱步,看到车灯光亮,快步迎候过来,扶着林宁下了车,凑近说道:“夫人,先生在书房等您很久了。” 林宁心头一沉,必是为了字条兴师问罪来了,先问郑管家道:“他没去别院?有没有说什么?” “先生问您去了何处,我只说您出去了,他好像不高兴的样子。”他能高兴才是奇怪,毕竟自己破坏了他和阿杏的相聚。最坏已然如此,更坏还能坏到什么程度? “你去哪了?”林宁踏进书房里,就被灯影下传出的季远凝声音“震”了一下。 “出去了。”林宁回怼一句,“你派人传话说不回来,我没必要在家做望夫石吧。” “这是你的手笔吧。”季远凝皱着眉把字条轻轻揉成团抛在书桌上,“再怎么改变笔迹,你写字有个小习惯是改不了的。” “没错,是我。我破坏了你和老情人相聚,现在你心里该恨极了我吧。”林宁看到灯下揉成一团的纸慢慢舒展开,想起阿杏变了的脸色,有股出了口恶气的快慰。 第九章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更不该招惹她,她住在那里自有我的道理。”季远凝冷静抬头望着她。 “什么道理?我早就告诉过你,若以后你心里有别人,尽管告诉我。我不会缠着你不放,你不用摆个人恶心我,我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不干净。”林宁压抑的情绪突然被点燃,声音吼着大起来。 “听口气,你想离开我?”季远凝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玩味地在她脸上细致寻着,用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阿宁你休想。别忘了我曾经在林村桃花树下对你的许诺。假如你我分散,天上人间黄泉碧落,我会不顾一切去找你。然后我就把你锁在我身边,不让你离开。 不管你对我的心意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说到做到。谁告诉你的别院地址?没想到你能耐这样大,傅石一个,陈泽一个,这次又是谁?” “季远凝,你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太贪婪狂妄了。我和姚阿杏,你已经做出选择,那你就不能奢求我和她同时存在。你放我走吧,让我回江城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林宁见他又近一步,强碰硬激怒他不是上策,便放低姿态,后退几步,想摆脱他的控制,软话说得楚楚可怜。 季远凝没有回答。他松了松领口,不让她后退,抵住她在自己和桌边。林宁听着他近在咫尺的粗声呼吸,还有一如既往散发的身体温度,以前是她最熟悉的存在,而今都变得陌生了。自从两人闹僵以来,第一次他主动靠近自己。 “你的家就在云城,在季园。我以前几次都没有放你走,现在更不会有那个机会。”季远凝执着说道,这个“压迫”的姿势很近,他的话音吹在她耳畔,有股别样暧昧在他们两人之间蔓延,说着他惩罚地啃咬她的耳垂。 “不要!季远凝,别这样,放开我!”林宁挣脱身子,用手和他隔出距离,冷脸严肃道, “刚刚我的话不是说笑。我有洁癖,你别碰我。有我林宁在这里一天,你就休想要享受齐人之福。你要发疯,去找姚阿杏去,别在家里无端找我当下酒菜。你季远凝再有权势,这世间总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下一刻,林宁准备蜷起膝盖,向他靠近的身体顶过去。可惜在他面前,她反抗的气力实在是小儿科。林宁整个人被他强有力的手臂箍住,更被他的吻封堵得严严实实,他一手搂着她,另只手强行把桌上东西一扫,把她带往书桌上挪。 他不安分的手锁住她的,依次解开披肩、衣服的襻纽,附身而就,接下来一切便顺理成章,失却了人前的温良,在她的小天地肆意泛起舟楫,激起浪花,一下子淹没了她的抗拒。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林宁觉得很懊恼,从混沌变得清醒后,她咬紧唇,低头整理着,季远凝在一旁抱臂好整以暇凝视她红霞未褪的面庞。 “阿宁,你的身体还是认得我的,我很满意。”他靠过来暧昧地在她耳边道,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 “啪!”林宁愤怒地扬起巴掌,摔上他没有防备的脸,季远凝白净的面庞上立时出现了五个红红的手指印,他望着她,眼睛里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错愕。 “季远凝!我还念着你我曾经的情谊,你再荒唐,之前我都忍了。没想到你发了疯还要羞辱我,既然如此,你我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不要有下次。”林宁转身欲走。 季远凝没有接口,他打开书房门,不远的竹林丛里微微有晃动,掩映的小径处走来一个名叫小七的仆从,季远凝皱皱眉,就手挥来他:“你去把郑平叫过来。” “是。”小七一溜烟去了。 林宁怨气地把季远凝的帕子揉了扔进字纸篓。小七领着郑管家来得很快,恭听季远凝吩咐。 “郑平,你让人把西苑花厅那边收捡出来,请夫人搬过去。”季远凝看了眼停步的林宁,沉声道。 “可是先生,西边那个院子一向都用来堆放杂物的。那边房屋设施也比东苑这边差得多,而且离府里餐室和花园太远,冬天透风夏天酷热的,孤孤零零的,实在不适合夫人居住。”郑管家尽力辩着。 “怎么,你在为夫人不平?” 季远凝一个眼神扫过去,郑管家心惊胆战,忙不响了:“小的不敢。” “算你识趣。那边院子小,夫人搬过去后,派人严加守卫,倘若让我听说夫人跨出西苑院门一步,唯你是问。”季远凝命令着,“这就请夫人去收拾吧。” 说完他看都不看林宁一眼,背了手冷漠地转身进书房坐下来打电话。是打给本城声名鼎盛的成衣铺掌柜的,大致是请有名的师傅上云灵山的别院去给阿杏裁衣服,言笑晏晏说着让师傅尽管去,钱的事情不必担心,什么花样布料任她自选。 林宁咬着唇,季远凝这样安排,她一点都不意外。他和自己的感情估计完蛋了吧。不就是搬去西苑,井水彻底不犯河水,挺好!林宁忽然觉得心酸,人生的苦楚,至此她全尝过了,和家破人亡、苟延性命相比,夫妻失和算得了什么! 她摇摇头挥去了心头那点酸涩,吩咐道:“郑管家,我们走!” 第十章 “对不起,是我没用,我帮不了夫人您……”郑管家跟着林宁往东苑走,边走边有点自责。 “和你无关。季远凝怨的是我,今天又我去别院闹了一场,自然没好气。”林宁松口气,收神继续向前走。 “夫人您还没用饭吧,今天我让厨房做了几个小菜,一定合您口味。”快走到东苑林宁的主房门口,郑管家换了个话题。 “谢谢你小郑,你一直明里暗里帮我,只是我没办法回馈你什么,恐怕要辜负你了。”林宁站定,一脸凝重,这话她也是探问郑管家的底细和意图。 “夫人您不必多虑。我从小长在帮里,傅石他常常教我拳脚,虽没正式拜师,可我把他当我的师父,他临走时嘱托我,要想办法护您周全。先生他并不知道我和傅石有这层师徒关系,否则他不会提拔我接任傅石的职务。”郑管家见左右无人,和盘托出,“等会我就叫人饭菜送来。” “原来如此,这些和傅石的旧事就不要再提了。”林宁听郑管家解释,放下心来,“你给我带点酒来。” “夫人您尽管放心。”郑管家笑笑退了下去。 林宁回到房间,坐不了一会,有人来见。原来她被罚搬去西苑花厅的事情立即在东苑传开,林宁曾下力气整治,打发了一些爱嚼舌头的仆妇。眼下林宁失势,自然微风吹起浪,大家议论纷纷,都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倘若自己愿意伺候夫人,成日待在西苑那方小天地,岂不同软禁一样? 几个心思活泛的老仆妇,直截了当地说不愿意跟随夫人去西苑。林宁沉吟着开了口:“这样吧,把东苑所有仆人们都叫过来,索性开诚布公,自己选择,免得日后生怨。” 林宁待几个妇人下去拢人,本来她这里暗暗走了一批仆人,听闻自己去西苑,恐怕只做鸟兽散。她并不害怕过艰难日子,只是想来太可笑,从旧巷那个小小的空间,挪到季园西苑的小院子,除了禁足,季远凝还会什么招数? 仆从们很快站到她面前,林宁问道,不愿意去西苑的,站到左侧来,愿意去的站右边。话音刚落,那几个老仆妇带头站去左边,有人带头其他人自然少了羞涩和磨不开,左边很快站成一长条。 林宁注意到右边,除了菊蕊,居然有个姑娘走了过来,还有两三个杂役男仆。这些男仆有几个是当初傅石觉得靠得住派往她院子里做洒扫杂务,有一个和郑管家走得较近,都是直接间接承了傅石的情,林宁没预料的反而是那个女孩子。 她瞧着这秀气姑娘,年纪不大,十分有主见,只见她毫不犹豫走到右侧,不顾几个平日相熟丫鬟挤眉弄眼的提醒,稳稳站在那里。 “都已经决定好了?”林宁扫视着,见大家都已经选择站定,问了一遍。 “是是,好了……”听见大家零零落落七嘴八舌的回答,林宁心里原本微有凄凉和感叹,此刻望见秀气女孩眼里有股藏不住的傲然坚定和菊蕊殷殷盯着自己的目光,负面情绪顿时消逝不见。 她听见自己说出了有力的话:“我相信人和人相处是种缘分,既然大家都已经选择好了,我们缘尽于此,我这就请郑管家来,你们同他言明,让他给你们挪一挪。” 说着她让菊蕊请郑管家来,附耳叮嘱菊蕊几句。等待的当口,林宁心里记挂着那个秀气的姑娘,把她召唤到自己面前,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是做什么的?我几乎都没见过你?” “回夫人,我叫安茹,之前在东苑外的花圃工作,是名养花女。我不在内院走动,夫人您自然不认识。”安茹大大方方答道。 “你我几乎没有照面过,怎么想跟着我去西苑。你还年轻,到西苑可是委屈了。”林宁望着她生气勃勃的脸庞,替她怜惜道。 “我早就听过夫人对我们下人好。之前厨房那边撤了夫人您喜欢的菜式,您本可以惩罚厨娘她们,您没这么做。您身边的贴身丫鬟桃珠犯错逃走,您也没有迁怒其他人。我想该赏该罚您心里其实很分明,今天有机会到西苑跟随您,我心甘情愿。何况,西苑那里的花园我还没打理过,日子也好打发。”几句话,安茹既夸了林宁也明了己志,更有宽慰夫人的意思,很是得体。 “好。你以后跟我去了西苑,咱们同甘共苦,有我林宁的,便短不了你们的。”林宁点点头,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不管何种原因,此时愿意跟着自己的这份情谊着实珍贵。她的话除了说给安茹听,亦是为选择自己的人打气。 菊蕊带郑管家走了进来,也是送餐时分,他一边着人布菜,一边走向林宁这边。 第十一章 “瞧,我这院里又有事了。”林宁望着郑管家,抬手虚虚一指,“左边这群丫鬟仆人,他们都不愿意追随我去西苑。我那西苑庙小,容不下这么多尊大佛,所以小郑你看着安排吧。” “这……”郑管家沉吟盘算着,季园其他地方都不缺人,如果不去西苑,东苑腾出来辟做杂物间,也用不了这么多仆从,一时之间如何安置成了他头疼的事情。他说,容我想想。 “郑平,什么情况?我听说谁胆敢在季园闹事?”门外传来中气很足的声音仿佛有穿透力,不需要人到来,光听音就知道来者是季远凝。 “先生。”除了林宁,众人都是谦恭有礼。 “阿宁,就你这里事情格外多,回个季园真让人没个安生。”季远凝拧眉看向林宁,“又怎么了,你说。” 林宁把对郑管家的话又说了一遍。 小的正为这个为难,不知先生意下?郑管家巧妙接口。本来菊蕊去请自己,就先吹了风,菊蕊说夫人晓得郑管家你难处理,内事不决请先生,果然郑管家派人用话把季远凝引过来。 “一个不留,全让他们到账房结工钱。既然不愿去西苑伺候,季园里养不了闲人。”季远凝怨怪道,“自己苑里这么点小事处理不了,阿宁我看你也是枉担夫人的名头。” 季远凝的话简直出乎众人的预料,顿时有人哭泣,有人懊恼,有人向郑管家和林宁求情,不一而足,交头接耳乱作一团。 季远凝无动于衷,返身打算离开。耳边听到林宁冷冷对自己飘来一句:“你安排的下人们,当然得叫你亲自看一看德行。何况季夫人的名头不就是一个虚名一个笑话,我早就不想担了,担它做什么?” 他顿了一下,转过身道:“阿宁,我累了,今天不想跟你争辩。”说完似乎嫌下人们吵嚷,对郑管家补了一句,郑平,还多废话什么,把右边的人记下来,其他人全部去账房结账走人,今天就把这件事办妥。”说完大踏步离开了东苑。 季远凝发了话,此事断无讨价还价的余地,郑管家把右边寥寥几人心中记下,命人进来把一干人等都带走了,场面霎时清净不少。 终于可以安心用餐了。郑管家所言不虚,菜色丰盛分量又足,林宁让留下来的人一齐入席。几名男仆吃好后退了下去,桌上只剩菊蕊和安茹相陪,有了酒林宁兴致高了不少,天色已晚,拉她们陪自己在花园里的石桌上继续喝酒赏月。 夜凉如水,凉得有些深沉,清冷的一弯新月在天幕上越发冷冽,不带任何情感依旧把光芒洒向东苑。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来,菊蕊安茹,我们干。”林宁靓丽的面庞笼在迷蒙的夜色下,她托杯摇着酒,一饮而尽,嗓子一辣,呛咳几声。 “夫人不可再饮了,喝多了伤身子。”菊蕊在她准备干一这杯时,按住了她的手。 “菊蕊你看,今晚夜色多美哪,值得让人举杯邀明月,只可惜……不知道西苑还有没有这样美丽的月色。如今恐怕真要遂他的愿,锁我在他身边,去他的一生一世!”林宁仰头望着月华,再把目光投进紧闭的院门,只看得神色黯然,脸上带几丝自嘲的冷笑,说到最后一句,咬牙切齿。 “夫人,你和先生感情我是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也许事情还有转变的机会。”菊蕊斟酌安慰着,她识字不多,不知道如何精心选词修饰,生怕错了话,她怕提起以前让夫人伤感,小心翼翼。 林宁摇摇头:“人心思变,覆水难收。你们知道吗,我想方设法离开过他,甚至还利用过别院的那个女人。” 夫人和姚阿杏还有这层关碍?菊蕊瞪大眼睛,安茹也在一旁细听。林宁在记忆里翻找着,开了口:“季远凝把我从滔天洪水里救了出来,我家在江城,本来计划考大学,后来江城通车了,报上说因为水患,考学报名时间延期,我思量再三,还是瞒着他买了车票。走之前几天,我准备上街采买些东西……” 第十二章 林宁还清楚记得,那天季远凝回得晚些,进门在门口面盆里取水洗面净手,林宁边给他递手巾边羞涩道:“我……月信可能要来了。明天得上街采买,还要扯点布料……” “我们一起去,好吗?”季远凝握着她的手,抱了她在自己腿上坐着。 林宁其实也是等着他这句话。季远凝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林宁乖巧地贴上唇,温润含香地在他脸上印下,季远凝愉悦地回吻了自己。 第二天一早林宁换套深色连衣裙,拿香粉遮盖自己有些晦暗的神色。越临近别离时,林宁越伤感,越伤感越对他无可言喻的依赖。自从水灾来到云城后,她的安全感就越发差,幸而偌大云城还有身旁的这个男人,以后在江城就剩自己独自面对了,她给自己打气。 等季远凝起床洗漱后,两个人出了门。他们手挽手,连房东太太都赞不绝口道真是一对璧人。他们早上随意吃了点小吃,接着去逛了百货大楼,那天中午季远凝请她去了家西餐店吃牛排。 这该是林宁最有生难忘的一餐了。即使不如她在江城吃到的味道,在经历艰难后,和她爱的人,况且还不知道何时还能和他再一起吃牛排,她把这餐饭吃进了记忆深处。 季远凝提着东西抱着布卷,夕阳把他们两人的身影拉得格外长。林宁觉得时间真快,就这么飞梭似的,又翻过去了一天,越不想在乎时间,钟表的指针似乎越转得比平素快上好几圈。 “没想到林大小姐居然和野种搞到一起。我还以为是多么清纯的贞洁圣女呢,你真是够丢你们林家的脸面。”穿出巷子,冷嘲热讽的是林村的熟人薛少爷。 他带了几个家丁守在这里,看样子是找到了自己的住所。 林宁被他不怀好意羞辱的话绯红了脸庞。 “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谁是野种,看来三年前你眼睛进的沙子还不够啊。”季远凝淡淡冷哼,“现在林宁她是我季远凝的夫人,我警告你,你再敢来骚扰她,我可不管你是谁家少爷,我不会对你客气的,有种你来试试看。” “你……”薛少爷哪里在嘴上吃过这么大的亏。云城商贾圈子里谁不是听到薛家名声都捧着自己,当即恼羞成怒对家丁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给我上啊!” “不自量力!”季远凝抬眼,一只手拿住袋子布卷,一只手把身旁的女人护进怀里,带着她就准备走。 季远凝满不在乎的态度激起薛少爷的怒意,他愤怒朝家丁们一摆手。还不等这些薛少爷的人近身,从暗处巷子里有数人飞身出来,不仅格挡住他们的攻击,还迅雷不及掩耳地直取这些家丁们,仅仅过了数招,就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季爷。”那是林宁第一次见到傅石,精干劲装的傅石单膝一跪,“属下来晚了,让您和夫人受惊了。” “把这些人都清理走。”季远凝干脆利落下达命令,“记住,这是薛家少爷,先礼后兵。” “是。” 林宁这才看到另一面的季远凝。她有些呆愣,和她相同反应的是薛少爷,因为傅石走到他面前,手一挥:“请吧,薛少爷。” 薛少爷没讨到好,带着鼻青脸肿的家丁们灰溜溜走了。 林宁沉默着进了房门。她忽然才意识到有点不认识季远凝,或者说是需要重新认识他。 原来他一直在巷子里钉了“眼睛”。这么说…… “你早就知道薛少爷在找我?那,你也知道我曾经在街上碰见过他?” 季远凝点点头,说,是姚阿杏看见的,那天在厨房里她在向我说薛少爷纠缠你的这件事。 难怪那天感觉好像他追上自己后的那个吻,有股气散发出来一般,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可还有一个问题,他是否知道自己想去江城的打算,林宁的脑子里迅速过着这些疑问,索性试试他。 “我想回江城,远凝。”林宁郑重严肃对他说着。 “你看看这个再说。”季远凝拿出了一封书信。 是她江城外祖家寄过来的。 信被拆过了,她抽出来读着。信的发出时间是大水前两天,为何会到季远凝手上?她皱皱眉。 信的字迹是大舅的手笔,林宁惊呆了,怎么爹和大舅早私下里商量了她的婚事!爹还和舅舅计划好了,只等她考学完毕,不管上不上得了国立江城大学,都让她必须和江城的城南米行曹老板的儿子完婚。信的最后还写着,务必还得瞒着自己,免得阿宁知晓生气破坏计划云云。 第十三章 看得她肉跳心惊,薄薄的几页信纸,她再三翻看,纸被她的手上汗水蒸腾得有点发软,林宁定定的发了会呆,再回神时反而镇定下来。 “我不准你回去。”季远凝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飘,“你是我的女人,你这辈子要么孤独终老,要么嫁给我,没有第三种选择。” “……你什么时候拿到这封信,又怎么知道有这么一封信?” “因为大水,江城寄来的信都堆在云城的邮政局还没有派发。我自然可以帮你查。”季远凝答道。他没有说自己因为猜中阿宁的心事,也犹豫要不要送她回去,于是到邮政局试了试,结果得到了这么一封信函,从此改变自己的想法。 林宁则另有打算,这点小小阻碍动摇不了自己考大学的决心,她感激季远凝现在把真相呈给自己。她决定悄悄回江城,像在云城一样,不惊动家里人。只要考进去了,再写信通知季远凝,和自己鸳梦重温,两全其美。 只是季远凝对自己强硬地表了态,求他送自己这条路算是行不通了。加之他还在这巷子里安插了眼线,如何能偷偷回江城,她还是得再想个办法。 “所以我去找了当时的隔壁邻居姚阿杏,她答应帮我扰乱傅石他们眼线的视线,以便让我离开。她和我的身材相仿,我便把自己的一套衣服给了她。出发那天,让她装扮成我的样子出了门。” “为何夫人没有走成?”菊蕊插嘴问道。 “你别急啊。”安茹说,“听夫人讲。” “是啊。我没有走成,我刚出巷子口,就被人强行带上了一辆车,在一个雕梁画栋的宅子里,有个黑衣蒙面人威吓我,自称是季远凝的手下,他说只要我敢回江城,就会派人追杀我外祖母家人,还说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为家人安危考虑,只得允诺答应放弃回江城,那人才送我回家。” “先生他可有解释?”安茹问。 他? 林宁当时返回小楼后黑着脸放下手中东西,头一次打了迎接自己的季远凝一记耳光。这一耳光打得他有点懵。 但他依旧没有放手,反而深深的抱着她,紧得透不过气来。 “季远凝,你卑鄙。”林宁开口道,“你不让我走我明白,可是你也不能拿我家人威胁我。” “你去了哪里,碰到了什么人?”季远凝一愣。 “你何必在我面前装呢?不是你的人威胁我说,只要我敢回江城,就会派人追杀我外祖母家人么?还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都是你的人说的吗?”林宁忿忿推开他,闷闷坐下来,“我知道你不同意我回江城,我大舅和爸爸的计划让你不舒服。我保证,就算回江城我也只是为了考学,等我隐姓埋名安顿好了,定会跟你联系的,我原以为你能理解信任我的。远凝,读书是我的理想,你为何就不能让我完成呢?” “我不能没有你。”季远凝没有解释。 “所以你就要困死我在这里?你要毁了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林宁把憋闷在自己心里的话喊了出来,“我从没想过你这么自私、可怕!” “不。我不会只让你待在这样小的房子里。你等着,你曾经有什么,我就会让你有什么,还会有更好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林宁是我季远凝的太太。”季远凝的深邃的眼睛里透着复杂的情绪。 “你明知道我不要这些,你无非是给我换了个金丝雀的鸟笼。”林宁失落至极,喃喃道。 “如果你非要这样想,那就这样吧。”季远凝毫不否认。 这成了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局面,可她还是不争气地对他存了情意!林宁无计可施,爱恨交织,只能宣泄在成串的泪水里! 故事讲完了,大家听了一时无言,倒是菊蕊心直口快:“先生定是害怕失去夫人您一时出了下策。依我看,他对夫人您肯定还是有感情的,不愿您离他而去。” 安茹叹道:“可这样太不尊重人了。夫人,您还想回江城么?” 林宁提杯灌了口杯中物,惆怅道:“怎么不想?其实我的家在江城,还有外祖家也在那里,我爹还留了钱庄产业,他只剩我这个女儿了。我曾经私下见过林氏钱庄的杨掌柜,他告诉我说我们林氏钱庄已然群龙无主,他本要带我回去主持家业,可惜季远凝盯得紧我没办法抽身,就连见杨叔一面亦要精心策划偷偷摸摸。我之所以后来去泰禾商号工作,也是希冀有朝一日能对我的家业有所助力。” 第十四章 “提起您的家业,我这里有封信,昨天才转到我手上的,我一直在找机会给夫人您。”安茹抿了口酒,忽然看住林宁,清楚明白缓慢说道。 林宁人已微醺,耳畔传来安茹明缓的话语,脑子里一个激灵,三分醉意顿时消散,她盯着安茹轮廓清晰的面庞,问道:“你是谁,是什么人派来的?” “夫人刚刚提及和杨掌柜见面,您可还记得上次是怎样同他相见的么?”安茹不答反问林宁一句,带着几分神秘。 “你,是鸣凤班的人?”林宁双眼一亮,端详安茹一番,摇摇头,“不对,不对。鸣凤班的人我熟悉,可没见过你?” “我是最近被张小姐选中进的鸣凤班,不怪您认不出来。张小姐见我伶俐,才派我到您身边。来之前张小姐嘱咐我,说您是她的好朋友。她知道您处境困难,说若夫人您有麻烦,让我代她尽力相帮。” “慧清她雪中送炭,有心了,真要好好谢谢她。”安茹一番话说得林宁心内涌起阵暖意。 鸣凤班里结识张慧清,是她在云城为数不多的缘份之一。林宁自幼受父亲熏陶,每次父亲从云城回家后便对她提及,说鸣凤班里唱青衣的张慧清,如何扮相俊美、如何唱功扎实。少年时的记忆伴随一生,不想张慧清就仿佛父亲播撒在她心中的种子,再难磨灭。 季远凝在云城站稳脚跟,林宁也有了生活之外的余力。有天她偶然路过聚贤茶庄,见到鸣凤班宣传的大幅海报,便身不由己向里面走。 台上正是张小姐《辞店》的拿手好戏。林宁一听便住了,不由把身上的钱都买了花束,捧着花冒冒失失闯入后台去找张慧清。 林宁闯进来,见怪不怪的班主吩咐几个大汉按惯例赶她出去。正在卸妆的张慧清听她情急提到林先生的大名,听说代父亲寻访故人,便见了她。 张慧清初见林宁,见眼前捧着花的姑娘芙蓉面,眉如远山秀,杏核眼灵性透,她的高鼻梁,衬着樱桃小口,牙似玉唇如朱,人面和捧花相映红,心里暗暗升起三分好感。 接下来听她谈吐,又说起自己的老戏迷林先生水灾遇难,心里惋惜,又对这个来探寻自己的女子生出同情。两个人就此相识,从浅尝辄止泛泛之交到高山流水性格投契。每每张慧清在台上唱念做打,林宁或在池座或在包厢必为她捧场。 直到纨绔的薛少爷闹出那场绑架案,季远凝派傅石越发严密看护,茶馆酒肆这种人多眼杂之所,自然成了季远凝眼里的禁地。 林宁只好和张慧清鸿雁传书,起先让房东太太做青鸟。不多时她搬进季园这栋古色古香的三进宅院里,有了忠心耿耿的贴身丫鬟菊蕊,由菊蕊过手传信,一丝差错也没有。 那时林宁还没有去泰禾商号上班,有大把悠哉的时光。某天菊蕊给她捎来一封短笺,上面写着有位林氏钱庄的杨掌柜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鸣凤班打探林家人的音讯。张慧清知此事重大,必请林宁来鸣凤班一叙。 两厢约定了时间,到了日子林宁在家等着季远凝慢慢用过餐出门,才叫辆黄包车不管不顾朝聚贤茶庄而去。 虽然来时已近散场,好在她来了。她直奔后台,和杨掌柜故人相见,满腹言语尽化眼眶旋转的泪滴,林宁轻轻抱住杨掌柜,哽咽唤了句:“杨叔。” “大小姐,我是来带你走的。” 只这一句,林宁忍不住的热泪奔涌而出,伏在杨掌柜的肩头抽噎着。 “大小姐你受苦了。”林宁的泪撒在杨掌柜的锦缎长袍上,淌湿了肩膀处一片。起初是湿热,之后则冰凉粘腻沾在身上。 杨掌柜心里不好受,拍了拍她的脊背道,“别哭。大小姐您听我说,现在林氏钱庄群龙无首,您的两个舅舅为了争夺钱庄明目张胆拉拢各个股东,目前您大舅和小舅势均力敌谁也不让谁。如果您出现,正可以改变局面,名正言顺继承东家的产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带您回去。您快些做决定,时不我待。” 林宁一听心中着急,可又顾虑季远凝会阻拦,尚在脑子里思虑如何脱身。还不等她回答,这时后台门处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和着班主的嚷嚷:“诶,你们找谁啊,鸣凤班后台怎么能私闯?”说着就要看场子的护院们动手。 第十五章 “你们这里若没有我们紧要的人,我们怎会进来?”为首男子轻蔑地望了几个大汉,脚步不停。 里间林宁认出这是傅石的声音,惊得直把杨掌柜往就近放戏服的柜子里推。 张慧清亦听到外面响动,她及时开门,让杨掌柜往自己里间独立的化妆间位置去,又对林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出来喝道:“谁这么不晓事?我这鸣凤班就是达官贵人来,也得通秉一声,什么时候沦落到是个人就往里面闯了?” “张小姐,叨扰了。我来寻找我们夫人,一时情急,望张小姐见谅。”傅石拱手歉意道,“那么请问张小姐,我们夫人应该在这里吧?之前我看她进来了。” “我在这里。”林宁把张慧清和傅石的对话尽收耳里,四处找找似乎没有后门,不想因为自己拖累鸣凤班和杨掌柜,便走出来,拿出季园女主人的架势,质问责备道,“傅管家,你们大大咧咧就往里面闯,难道我们季园的人行事就这么粗鲁吗?再说没有规定我前来拜会朋友、听戏不可以吧?你们怎么能随便跟踪阻挠!” “属下不敢打扰夫人,只是现下戏已散场。”傅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既然散了,还请夫人您回转季园,否则先生怪罪下来,属下担待不起……” “你带人先回去。我和张小姐这么久没见,还想说几句体己话,说完我自己会回家的。”林宁拒绝道,她还抱着一丝希望能支开傅石等人。 “阿宁,有什么话就在这里同张小姐说吧,为夫等你。”忽然声先人后,随着声音来的正是长身玉立的季远凝,今天他身着深蓝长衫,背着手很是老成。他走进来,手下人都对他行礼道:“先生。” “你们先出去吧。”季远凝吩咐道。 于是傅石带着手下人都退了出去,外间空敞不少,人少了压抑的气氛便也松快下来。 季远凝来了,林宁凄然附耳对张慧清道:“慧清,麻烦你对杨叔说,恐怕我走不了了,抱歉。” “放心。”张慧清点点头。 “阿宁,你可有说完,我们回去好么?”季远凝走过来,执住她的手,就势揽她入怀,轻柔对她说道。 “好。”再呆下去不过徒增麻烦,林宁应了。 接着他看到一旁站立的张慧清,笑道:“今天的事,全是我季远凝的错。我向张小姐你们赔个不是。来时我已经订好一副大花牌,明日定会送来,权做我的赔礼,请你们笑纳。” “天门山的季先生,着实名不虚传,厉害厉害,今日我可算领教了。”张慧清目视两人,语中几分揶揄。 季远凝不以为意笑了笑,带林宁往班主方向走,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大钱袋,鼓鼓囊囊塞到班主手中:“这钱且给诸位充做茶钱,感谢你们对我夫人的照顾。” 班主被季远凝一客套,毕竟是场面上行走的人,笑着收下钱袋,道了声谢,看着季远凝拥着林宁出门。 因为季远凝的出现,杨掌柜不得不改变计划,一个人遗憾回了云城。 林宁坐在车里,闷闷不乐:“季远凝,我是个独立的人,不是你的玩物。我来鸣凤班会友不是一次两次,你何至于让傅石跑到后台去找人?我也需要朋友需要自己的空间,你能不能尊重我,行么?” “对不起。是我心急了。上次你被绑架,惊吓过度大病一场,我再不能让你出意外,即使你不喜欢,我也非这样不可。”季远凝斩钉截铁,望着她认真说道。 这就是曾经的季远凝和现在的季远凝相同与不同。相同的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先斩后奏。不同的是曾经的他还在意自己的想法,做了事情尚能听他的解释,而现在的他连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说明也吝惜给予。这些变化原因何在,只能说他对自己感情已经淡了吧。 一念及此,林宁按下酸痛的心绪,微微举起杯饮了一口。她说:“安茹,信呢?拿给我吧。” 安茹把信递给她。 信描绘了林氏钱庄股东会的情景,很生动也很长,似乎杨掌柜在她面前讲述一般:上次和大小姐在鸣凤班匆匆见面后,季远凝来找过自己。那男人对大小姐的企图心很重,肯定不能轻易放大小姐回江城,所以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在江城大智口火车站,刚一下车,他就被林宁的大舅“劫”去林氏钱庄谈股东开会的事情。自己好说歹说才暂时稳住了她大舅的情绪。不想林宁小舅轮番来谈,又是许诺又是给好处,不得不费了番周折打发了他们。 林氏钱庄的股东会终于如期开了。这次会上表决时,自己和其他几人先已套好对策,得出了轮流坐庄的权宜之计。 第十六章 前半年由大舅试任董事长,后半年再由小舅接替,年尾后再提请召开会议,再讨论董事长的接任问题。这样就有了缓冲的时间准备,自己和其他股东都非常希望大小姐能回来继承林老爷的事业。希望大小姐可以排除万难,在云城积极配合,能在月内归来最好。 林宁仔细读到信的最后一个字,她知道这封信寄出和收到都跨越险阻,更饱含着杨叔的希望,想必江城局势十分艰难,终该由自己出面解决。 安茹揣摩林宁看罢信凝重的神气,不免问道:“这信里……” “我要麻烦你帮我把它带给慧清。过几天我们搬去西苑,我想办法让你出去一趟。既然我们要离开这里,恐怕需要慧清在外筹谋。唉,都是我欠她的情,越来越还不清了。”林宁边感叹边把信原样折好塞进信皮,递给安茹。 离开!林宁的话在菊蕊头脑里炸开,她无端慌乱,情不自禁剖白:“夫人,您挑中我的时候,我就认定您了。何况您待我亲如姐妹,夫人,您去哪里我就去哪。” 这话情真意切,安茹亦点了头:“我也愿意追随夫人。” “好。”林宁眼望两个姑娘信任发光的面孔,不禁握住她们的手,“我们一起走,我带你们去江城。” 事即谋定,果然安茹按计划见了慧清送了信件,只是接应林宁出季园的具体日期迟迟难定,直到菊蕊无意中打听到消息才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天林宁别院见阿杏,无意促成王司机对菊蕊生出莫名好感,他便成为菊蕊重要的信息来源。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她打听到中秋节晚上先生要宴客,地点选在东苑,尤其要瞒住西苑所有人。 林宁闻讯坐在梳妆台前久久说不出话。她窗前有颗玉兰树,皮质的叶子反射着明媚的阳光,活泼的日光可爱的新绿居然无法使房内的她愉悦起来。她静静自思,大概季远凝让她搬进偏远的西苑,不仅令她和外界音讯断绝,更让她在宅子里有眼如盲、有耳如瞽,他的最终目的是让季园里的林宁被关成一个身心皆废的废人,从此以后唯有仰仗他生活。 林宁猜度出他的意图,以她的智慧,其实早就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事情真正发生在身上,她还是会心痛,所以自己一个人任由暖光笼罩,却捂不热胸腔里的那颗心。穿衣镜里闪烁着下午斜阳的流光,半明半暗,泾渭分明,谁也不干扰谁。 菊蕊送茶过来,林宁定定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还是那么蓬松,身段是如此玲珑,她竟然轻轻笑起来,这无来由的笑让菊蕊觉得益发难过。 “夫人,您还好么?”菊蕊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 “他打算宴请谁?”林宁平静地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菊蕊摇了摇头,她说:“我问了,王大哥说他也不知道。先生需要保密的事情,我猜多半是公事,夫人您不必多虑。” 是了,帮里的公事,他从来不让自己知晓更不让自己参与。若非他曾经被利刃所伤躺倒医院里,傅石来接自己到医院陪护,绝没机会认识邢涛和莫五爷。 菊蕊的话令她心里好受些,也有心情抿了口茶。她还在边饮茶边思考,怎么要离开了,还是会牵念他?是因为少年时的情谊还是过往那一点一滴温馨的相处? 不论因为什么,她承认她放不下。不过,她很清醒总不能抱守回忆过一生,这里自己可有可无,而江城那里有她逃不开的责任。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离开。”林宁习惯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去告诉安茹。” 菊蕊舒口气,夫人定夺下来,一切就好办了。讨论后的终局方案是:趁着宴客当晚府里忙乱,张慧清把车停在季园外等,晚九时趁夜间护院换班,林宁和菊蕊先离开,安茹和林宁身形相仿,由她假扮成林宁的样子“断后”。 西苑的她们默默筹备,一切就等中秋夜到来。 第十七章 别院的姚阿杏也在期待中秋夜。之前她这里裁缝上门,新做的旗袍衣物捎待几天就可以取了。没想到她又收到一个盒子,是季远凝托人送来的新款皮鞋,试了试是她的尺码。 她穿上鞋,抱着丫鬟桃珠伴着留声机里的音乐“蹦擦擦”起来。桃珠不善跳舞,被她踩了好几次脚,弯弯的眉毛都疼得拧在一处了。 再被踩一次,她叫饶道:“夫人,饶了我吧,你的皮鞋太硬了,踩得我受不了了。” 姚阿杏心情越发好,大笑起来,背着手伸脚给她秀一秀脚上的鞋,桃珠一眼看出不适合她的是皮鞋上缀的那对大蝴蝶结,她犹豫道:“好是好,只这双蝴蝶结……” “怎么了,我觉得很漂亮?”阿杏并拢双脚,低头细看鞋面上的装饰,其实她也觉得这蝴蝶花样并不适合自己,可她不在意,只要季远凝喜欢,她可以改变自己。再说男人嘛,审美总有点缺陷,重要是礼物里的心意。 来人除了给她送上鞋子,还通知她季远凝要过来别院和自己共进晚餐。自从林宁闹过一场,看来季爷明白自己受了委屈,对她更好三分。除了送礼物,时不时来陪伴自己,虽说仍旧不在别院过夜,知道他很忙她已经知足了。 晚上季远凝如约前来。她在门前等了好一阵,望他的车灯越来越近,茫茫黑夜里那束光一直照进她心中。车嘎然而停,她迎上来,笑吟吟扶他下来。 他最爱一身黑洋装,下来时还习惯性捋捋衣服皱褶,任由她牵他进门。别院里早已灯火通明,餐室处饭食已经备好,有几个他特别爱吃的小菜。 有了灯火亮光,他特意瞥了她几眼,道:“鞋子不错,很漂亮。新衣服做好送来吗?” 阿杏没想到自己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记在他心上,不由感动,柔和答道:“还没有,我也想早点穿给你看。”说着向他撒娇靠过去。 “行。我明天打电话,不,派人过去催一催。”他笑笑转了个身,眼光飘向桌面,“咱们边吃边聊吧。” 姚阿杏忙不迭伺候他坐下,特意把他面前的空碗执起来,去夹他爱吃的菜,依旧放在他前面,自责道:“瞧我,瞧我,爷奔波了一天,该饿了。” 阿杏放碗时低眉顺眼,亦垂下头,她只用头绳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发髻。顺着发香,季远凝盯住眼前晃动乌黑的发丝,开了口:“你身上像样的首饰都没几件,是我疏忽了。等明天我让如意银楼的老李送些合意的款式来,你挑一挑,既然是我季远凝的外室,就不能被人看低了去。且等这些东西置办齐全,中秋节我给你准备个惊喜。” 一番话说得姚阿杏心旌动摇,砰砰直跳。她甚而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竟然用指甲掐了自己的掌心,生疼真真切切从手中传来,这不是梦! 季远凝打望她受宠若惊的神情,唇角勾了勾,自己先动筷端碗吃饭。 “爷,你对我真好。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风尘女……”想起从前的阿杏用帕子抹了抹倏忽溢出的泪。 “过去的事休提了。那时你不顾一切跪地恳求闵舵主,请求天门山收留你时,我看你胆大得很。”季远凝忽然停奢,“我也没有想过你会成为我的外室,只能说每个人冥冥中有他的造化吧。” 阿杏还准备说些感谢他的话,被他打断:“行了,吃饭吧,我晚间还要回帮里去。” 姚阿杏只得收回万千思绪和感慨,不过她的愉悦一直持续到季远凝离开,直到桃珠打来洗脸水时她还在满心欢愉思量他说的中秋节惊喜。 日历一张张撕去,中秋节便不声不响到达众人眼前。林宁怀着复杂的心情,终于捱到实行计划的夜晚。 菊蕊把西苑的护院和家丁们都请进了餐室,说各位辛苦了,这里有夫人的犒赏。林宁拿出了早就备下的酒和点心,敬了大家一杯。一番不算难的操作,护院家丁们纷纷倒下沉睡过去。 按照计划,安茹装扮成林宁的样子,拖延一阵时间。林宁带着菊蕊先踏出西苑,往季园门口走去。 为了避开人群,她们选择了后花园里迂回曲折的羊肠小径。今天的月亮很大,却不太圆,不悲不喜挂在天空中,普照着人间悲欢离合,全拜明月所赐,照着她们脚下的路。唯有穿行水榭时,林宁不小心溜眼瞥到湖心里倒映的那轮玉盘,耳边顿时浮现出季远凝曾许过的诺言。 还记得去年除夕季远凝回来,园子里傅石在指挥下人们张灯结彩,林宁自己正带着菊蕊和桃珠就在同一位置瞧园子里的热闹,季远凝悄悄走过去,把披风裹在站立的林宁身上,语带着宠溺的责备:“你呀,出来又忘了加衣服,上次你病过身体还弱,一点不懂照顾自己。” “远凝,这是你我一齐过的第二个年。”当时林宁遥遥望于水里闪现忽明忽暗的新月,忽生无端感慨,“这样曲折嶙峋的月轮,直让我想起冷月葬花魂,想我林家冥世流离的家人,有朝一日定会团圆的。” 季远凝低头轻咬她的耳垂:“阿宁,我们还要死生契阔生死相守。相信我,我会是千方百计保护你的那个人就足矣。” 第十八章 他有力的臂脖从她背后围绕过来,她冰冷的脸庞在他的灼热的呼吸下,逐渐变得温热起来。背靠着宽阔的胸膛,感受强劲的心跳,像星和月自洪荒始相伴如一,长乐无衰竭。 可现在呢?发誓守护自己的他去了哪里?是那个改在别院和姚阿杏耳鬓厮磨的男人?是下令放逐自己在荒凉偏远西苑的男人?还是那个让自己坐困愁城的男人?是他变得太快,还是自己太傻听信他的花言巧语? “走吧,夫人。”菊蕊适时提醒她,并没有太多时间悲春伤秋。 “嗯。”林宁把耳边那些轻如鸿毛的誓言驱散。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就快到东苑门口了,得格外小心谨慎,要出门这段路是无论如何也逃避不过。 “你可知先生今天宴请的谁么?”几个小丫鬟议论纷纷,寂静的夜里,人声特别清亮。 听见有人走近,林宁和菊蕊机灵地侧身蹲下躲在矮墙边。 “是谁呀?”另一个丫鬟接了口,“好姐姐别卖关子,我今天在外面当值,里面的事情哪里知晓?” “告诉你吧,看来夫人彻底没戏了,我看这园子里女主人迟早换人。这不,先生把别的女人明目张胆带进府里来了,还是在东苑吃饭呢,而且之前那女人就已经是先生的外室了。看她头上戴的钗环朱翠的首饰,那身金线织就的旗袍,脚上锃光瓦亮的皮鞋,一看就是先生的杰作,他对我们夫人都没有这么大手笔。” “啧啧,那夫人就可怜咯,难怪搬去西苑,不就是关在那里什么都不让知道。那个外室长得如何,漂亮吗?” “还行吧,我看没夫人漂亮。真不明白先生看中她什么了,我猜没准是身上那股风骚,听说她以前可是窑姐。” “这可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太好命了吧,我怎么没有这种好运气……” “说明你家祖上没积够德呗!我们以后可得小心了,但凡苦里翻身的人,一旦得志,她可不会体谅我们,还会变本加厉炫耀,你们可别巴结错了人。” 几个人窸窸窣窣说话远去了,矮墙边的林宁把对话尽收耳里,中秋之夜八月十五还未尽暑热,为何她会阵阵发抖?她不得不环抱自己,方能取些温暖。一时间她脑子里过着都是那句“先生把别的女人明目张胆带进府里来了!” 姚阿杏居然进了季园,而且是季远凝今晚在东苑的宴请对象? 她艰难站起,不知是气血不足还是腿麻了,突然的起身诱发一阵目眩,菊蕊及时扶住了她,她自然也听到几个小丫鬟的这一段对话,轻声唤她:“夫人、夫人。” 林宁的身子骨很单薄,还在阵阵寒战发抖。菊蕊心疼地抱着她,只能一遍遍安慰她:“夫人,您可要撑住啊。” “我想去看看,菊蕊。”林宁深呼吸几次,慢慢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她想去看一看,不论宴请的是不是姚阿杏,她都要去看个究竟,况且今晚离去后她和季远凝就再难见面了。 “可这里面伺候的人很多,我们进去不是自投罗网……”菊蕊想尽力劝她切勿感情用事。 林宁明白菊蕊的话在理,她只是想看看,没想到就这样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这墙壁堵住通向他的路。其实导致他们之前困境何止是一堵围墙?比起围墙更高远的是揣测不透的他的情意,韧如丝的蒲草依旧在河边青青招摇,而磐石早就离了原来的地方。起风了,风带起来点点沙尘,林宁眼睛不由自主地润出水来。 林宁站在围墙外怅然,想进去看一眼的念头怎么也打消不掉,而菊蕊的劝解是铁钉一般的事实。 正在这个左右为难的当口,忽然看到东苑门口鱼贯而出许多丫鬟仆人,听大家的议论大抵是姚夫人说天色已晚,不需要许多人伺候,都回去歇着吧。丫鬟仆人们话里话外多少对姚夫人有感激之意,证明先生对姚夫人大为宠爱、言听计从,而且不像从前恨不能派人时时刻刻看着林宁,搞得大家怨声载道。 林宁听了这些议论,颇为内疚,没想到大家对自己这种观感,虽然不是她愿意的,好在这种生活就要结束了,踏出季园她将再不是这里的夫人,也不会再给所有人添麻烦。 最后一个小丫鬟出来的时候把东苑门轻轻阖上,菊蕊明白里面没有下人了。她拉着林宁猫腰摸进东苑门里。这是她们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场景,瞧!那边一颗她喜欢的月桂树桂花微有盛开之像,传来幽雅沁人的清香。院子里处处都有她们生活的痕迹,现在隐隐约约听得见另一个女人的欢声笑语,餐室就是那个方向不会错。 第十九章 菊蕊牵着林宁的手,只觉得对方手心里粘腻发潮。林宁越走越紧张,居然比自己逃走还紧张。她咬牙和菊蕊蹑手蹑脚靠近窗下,从缝里正看见季远凝在和盛装的姚阿杏在碰杯饮酒。灯光映照下的阿杏双颊酡红,喝过这一杯后要向他献舞一曲。林宁立时明白了自己和阿杏对待男人的差距,这种差距正是季远凝会喜欢姚阿杏的原因。 菊蕊则清晰地说出了这种差距:“真是不要脸的狐媚子。”一针见血。 尽管阿杏长得确实不如自己,可她娇媚的模样估计是男人都喜欢的吧。何况季远凝不再是林村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伙子,而是天门山里功成名就的季先生,自然会改变喜好。 林宁刻意忽略阿杏撩人的舞姿,她的目光只锁定桌旁那个清隽男人。 他自饮了一杯红酒,眼神似乎在观赏阿杏的舞,似乎又不在她身上,眉间微微皱起,林宁疑惑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成熟内敛,不苟言笑了?淡黄柔和的灯光笼着他的全身,今天这件浅灰色长袍也很衬他,他穿什么都好看,她更敏锐地注意到他手指上还戴着那枚订婚戒指,在灯下闪闪发亮。 这克聚焦的光亮莫名使窗外的她心口一跳,好像干渴许久的花草久旱逢甘霖,贪恋的眼光就在他身上留恋不去,种种甜蜜或痛苦的回忆全部扑进林宁刻意锁闭的心里:他抱着自己写字、夏夜为自己扇凉、喂自己吃新做的菜甚至还因为自己去泰禾商号上班被他发现后两人之间激烈的争吵、无休止的话不投机…… 林宁闭了眼睛。她的心里五味全搅和在一起揉着碾着,胸口处隐隐作痛。菊蕊拉了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毅然扭头,他们的纠缠就该到此为止,酸甜苦辣全得翻篇了,从此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两个人默然离开,一路无言,走到了大门口时还没到护院们换班的时间。 菊蕊给林宁找了个隐蔽的位置,菊蕊心知林宁下了偌大的决心才做下了何等艰难的决定,愈发心疼敬佩她。看她没有兴头,自己也默默不言不语坐下静静等待着。 夜很静,东苑的欢歌笑语早被静谧掩盖了,长草里只闻“吱吱曲曲”的虫鸣,菊蕊不眨眼盯着门口守卫的护院们,林宁托着腮眼神似乎也飘向门口。 忽然有声音划破寂静,是郑管家恭敬地领着人往门口来了。林宁她们的位置起先只看得到郑管家一人,待他们走近门口才见到后面跟着的女人居然是姚阿杏。 郑管家对姚阿杏行了个礼:“姚夫人莫怪,先生吩咐说今天晚了,让我护送您回别院去。” 他没有留下她过夜?林宁大感意外,她以为他今晚身旁的女人非阿杏莫属,没想到…… “我看先生今天喝得有点多,他的身体没个人照顾,恐怕……”阿杏不无担心地说。季远凝明明喝得有点多,站起来都有些摇晃,她原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留在季园的,不想他还是…… “先生的命令我不敢违背。姚夫人您不妨先回去,依我看先生心里是有您的,不必急于一时。”郑管家听话听音,只听半句就明白了阿杏的涵义,直接堵住她的话头,“先生让您放心,他没事,照顾他是我们的本份。” “那好吧。”姚阿杏听郑管家滴水不漏的回话,想想刚才季远凝唤来郑管家让他送自己回去的背影,自己确实不能违拗他的意思,只能同意往外走等送自己回别院的车子。 林宁掏出怀表看看,差不多快九点了,阿杏等车耽搁,只怕此时难走。她心中焦躁起来,盯紧了门口。 还好没等一会,听得门前刹车声响,一阵嘈杂的开关车门,发动后马上安静下来。看来阿杏和郑管家都坐上车离开了,林宁松了口气,菊蕊抓了抓她的手,一定是换班的护院们准备撤了,提醒她准备随时冲出去。 “啊!……” 蓦然不知哪里传来了女人的一声尖叫声,飘飘忽忽的一下又平息了。林宁提着心竖着耳朵,敏锐听出来方向,正是自己的西苑。莫不是——安茹? 第二十章 她心里急切起来,脑子过着前因后果。姚阿杏被送走了,季远凝去了哪,是不是自己逃跑的事情暴露了?安茹怎么办!她忽然想起之前东苑丫鬟仆人们对自己絮絮叨叨的抱怨,熟悉的内疚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还有安茹她在众人皆抛弃自己的时候毅然做了选择,那殷切坚定的目光还铭刻她心上。她不能辜负安茹,不能让她替自己冒这个险,绝不能! 一时间顾不上护院们换不换班,林宁当机立断放弃计划,她突然从草里起身,匆匆忙忙往西苑跑去。菊蕊被她这个突然的行动吓了一跳,亦跟在她后面匆忙赶回西苑。 “夫人,您慢点……”菊蕊在后面追上林宁。 “菊蕊,快快,安茹只怕出事了。”林宁气喘吁吁急道,脚下又快了几分。 安茹还没有离开。按照计划,她得在九点换班后才走。那时候林宁她们必然出了季园,自己还可以假装夫人处理些突发的急事,尽量拖延她们被发现逃跑的时间。 所以她一直呆在林宁的卧房里,没有开灯,还好有束月光投射进屋,她借光盯着床头柜上嘀嗒作响的座钟,等待时间真是格外的焦虑的事,她坐立不安,却又害怕搞出声响,就在难耐的黑暗中好不容易快熬到九点钟,有种即将解脱的快慰袭上心头。 然而她根本没有预料到,就在她的身后“啪”地一下,有人打开了门。 来者是个醉醺醺酒气极大的男人。他一进来时,安茹不由自主“啊”地尖叫一声。 林宁就是听到这声呼喊。 安茹叫过后立即捂住了嘴,她惊醒过来,怎么可以乱叫嚷!此刻自己正是夫人,面对这个能闯进来的男人不是先生又是何人! 安茹的喊声还有副作用,除了林宁赶回来,还惊动了些仆从过来问情况,都被季远凝“滚”的怒吼赶了出去。 “阿宁,你不喜欢我来?”这酒实在是太烈了,他甩了甩头,喝过这么多次红酒,就这次特别难受,神志都不清醒起来,还是强撑着从东苑走来。 安茹顿时手足无措,她从没有单独面对一个男人,没有任何对付男人的经验。不过她本能感受到这个男人正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她想跑往门边挪,可那男人似乎猜到她的意图,用身体堵上了门。 安茹急了。黑暗中看不到她的神情,倘若有光,她的脸只怕早红成熟透的大苹果。她想让季远凝平静下来,只好放弃了逃跑激怒他的企图,给他在桌上摸水壶和杯子倒水。 “阿宁。”季远凝忽然上前几步抱住她,“我想你。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信我。因为我伤你太深了,换我我也不会相信。有时候我特别恨自己,你知道么阿宁?没有你的夜晚,我宁可用工作麻痹自己。”季远凝倾诉道,酒精让他有些神志不清,但酒精亦有个好处,让人不经意就吐了真言。 安茹拍了拍他的背。她女人的天性从手足无措、羞赧难当中释放出来,慢慢拍着他的背。 月光不知被什么东西遮挡,房间里早就漆黑一片,此刻除了嘀嗒乱响的钟声,还有近在咫尺的男人粗重的呼吸。 “我真的很想你,阿宁。”季远凝继续自说自话道,“我错了,不,我根本没错,我没错,只不过必须如此……以后你就会懂得我,你相信我原谅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拉着她,胡乱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和玲珑有致的身体,酒气带着男人荷尔蒙的气味越来越近几乎要喷在她的脸上,还有那些夹杂着悔意的言辞,安茹想推拒,可她根本就推不动他。因为她心中起些糟糕的杂念,手软绵绵地推不动。 夫人才真是好命的人,原来她们错怪了先生,也许他确实有苦衷!安茹心里同情,益发抵挡不了他的攻势。 他吻了她。 安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无法想。他吻的是她的面颊,蜻蜓点水似的,可能是感受到她的畏缩不前,不敢造次。 “安茹!”房门又被打开,这次是菊蕊心急直接用了蛮力。 “季远凝,你在干什么!”随着灯的按钮摁下,林宁眼前是季远凝搂抱着安茹的一幕,霎时她冷着脸怔住,安茹一脸不自在,菊蕊只觉得房间里的气氛凝固到顶点。 第二十一章 “夫人,不是的,我……”安茹慌忙从季远凝的怀抱里松开,解释道,“先生把我当成了您。” 他让人把姚阿杏送回别院,然后来到西苑找自己?她没听错吧,这是唱哪一出? “阿宁,你……”季远凝模模糊糊尚未搞清楚事情的重点,身前支撑自己的安茹忽然撤退,站立不稳昏了过去。 季远凝晕倒,自然破了这尴尬的一局。林宁让菊蕊去叫医生,安茹不声不响帮林宁把季远凝搬到床上。 “对不起,委屈你了。”林宁读出安茹的不好意思,安慰道,“是我不好,让你遭遇了这些恐怖的事。” 安茹还是一个不经人事的女孩子,让她承受自己和季远凝之间的纠缠不清,是自己错了,起先就不该把不相关的人牵连进来。 “其实我觉得,先生他是很爱您的,也许你们都只是误会。”安茹想了想还是怯生生说出了口。 “误会?可能吧。”林宁叹了口气,他们间哪有误会两个字那么简单可以概括,“我害你担惊受怕这么久,对了,我写封信给慧清解释原委,你帮我带给她。我们的计划再找机会,你放心安茹,我说过会把你们带回江城就一定会做到的。” 林宁说着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写明前因后果,又在信里给慧清道歉,递给安茹。 “好……”安茹拿信退下去,临出来时她望了一眼他们。季远凝和衣躺在床上,林宁坐在一旁榻边给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滴。 安茹苦笑下掩住了门。脸上还带着退不彻底的绯红,几丝冷风袭来,似乎吹走她身上残留的男性气息,想起张小姐还在外面等,便往大门口走去。 安茹骗守卫说恰才姚夫人在门口掉了耳环需要找,又听她说是东苑的伺候丫鬟,守卫便放她出了门。安茹在路口不远处见到张慧清,张小姐拉下车窗,听说林宁又被阻拦走不了了,良久叹口气。她收下信件,让司机开走了。 张小姐的车后另有一辆黑色雪佛莱,司机见前车点火启动,不由转头问车里的人:“陶大少,张小姐的车要走了,看来她没有如愿带出人。” 陶少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无表情道:“能从季远凝手里捞人,哪有那么容易,既然她走了,我们也走吧。” 不多时菊蕊带回季园的家庭医生,姓张。张医生为季远凝看了诊,把林宁叫到一旁,道出细节:“先生不算醉酒。不瞒夫人,看症状他服用了一种催情药。不过不必担心,只是今晚他身体会难受,这药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副作用。夫人可以把先生的衣服解开,为他擦身能令他好受些,等几个小时药效过了就会好的。” 他怎会中了催情药?莫非今夜的宴席有问题?张医生离开后,林宁吩咐菊蕊,让她现在去后厨查一查,看今天的饭菜是谁做的,等郑管家回来,跟他说清楚,叫他明天来见。 菊蕊领命去厨房查看。 热水送来后,所有人都退下去,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林宁记不清这是多久没有出现过的场景?天地很大里有他和她,房间很小只剩他和她。 林宁来不及喟叹,按医生的叮嘱,伸手解开他长衫的袢纽。衣物除下,她却有些面红耳赤,明明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他,她回神撸起袖子拧盆里的毛巾,热热的毛巾搓在他身上,惹得他“嗯”地呻吟一声。此刻他是危险的,她专心埋首仔细为他擦身却浑然不觉,他被她摩挲清醒后微眯着双眼,因为身体的核心烧得他酷热难忍,更因为他看清了眼前在自己身前忙碌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宁! 再下一次毛巾摊在他的身上时,季远凝拉住了她。林宁想挣脱,他拼上气力不放手。从他在东苑看姚阿杏跳舞时,身体就已经有不对劲的地方,刀山火海趟过这么久,他立时明白自己被暗算了。 “阿宁啊,我想你。”他的脸孔因为难受扭曲着,声音很轻。 林宁分辨出他正在难受,给他擦了额头上汗水,他再也忍不住,把她带到自己怀里,翻身摁住她。 “原谅我。”他说,一寸寸用唇印下他的歉意。 这是药效么?一定是,林宁心想。不过她还是被他酒酣耳热的吻打动了。衣衫片片落下时再无人打扰,锦衾里更泛起阵阵热浪,她像一苇灵巧的小鱼,被他一下一下,随着浪涛摇摆,一会儿浮在水面,一会儿一个猛子又扎进水里去。她这尾鱼儿忍不住要更多,躬身渴求着,而他自然是懂得的,给予着契合上去。他和她穿过风涛浪急,一切就变得云淡风轻。她躺在他的怀里,他吻吻她的额头道,睡吧。 他累了也终于舒坦了,迅速进入了梦乡。林宁望着他安逸的睡颜,到此时还如坠云雾之中,他们这算什么,破镜重圆? 林宁想不清楚亦不想再想,她对身边沉睡的季远凝在心里道了个晚安,起身关了灯,合上沉重的眼皮。 第二十二章 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很香,早上她被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吵醒,惊醒坐起身来,摸摸身旁,空荡冰冷,连被褥都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记忆中床边本该放着的水盆和毛巾不见了,提醒她昨夜并非黄粱一梦。 她更衣洗漱,出来餐室吃早餐。西苑一切如旧,菊蕊为她端上份小米粥和油条。 林宁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唤菊蕊坐下,把盛油条的碟子推过去道:“你也去盛碗粥和我一起吃吧。我正好有话问你。” 菊蕊答应了,端了自己的那份过来。 “你打探得怎么样?是谁做的饭菜?” “昨天我过去的时候,厨娘们正在东苑清理剩菜。我去问过后,她们那话说得叫一个难听。” “她们说了什么?”林宁舀了口粥问道。她猜得到昨晚姚阿杏出现在东苑,阵仗如此隆重,合府人恐怕都忙着巴结她,自己这个不受宠的下堂妻早就没了话语权,菊蕊自然不受待见。 “她们说……看来西苑伙食差,还得上东苑去讨饭……”菊蕊有些忿忿,一下子带入了情绪,“一听这句话我都气炸了,不过想到夫人您的嘱托,只能摁下性子顺着她们说话。我说,知道你们东苑气粗,特意来学学手艺,不知是哪位师傅做的饭菜,连我们西苑都闻到香味了。” “所以,你问出来了?”林宁微笑看着菊蕊。 “可不是,不仅问出来了,我还真的讨了一盘杂烩回来了。我让她们把所有的剩菜都弄了点,这下我们西苑讨饭的名头就真要坐实了。”菊蕊大口咬着油条。 这丫头一向鬼精,林宁派她办事就没错过。 “既然东西拿回来,我们也可以验证一番。你让郑管家来见我,明面上的事情让他去查。”林宁想了想道。 “好的,等会我就去找他。”菊蕊到底心里挂着事,三两口吃完早餐,便收拾收拾退下去。 林宁慢条斯理享用早餐,脑子里继续过着昨晚没有想通的问题,经一夜缠绵,季远凝和自己之间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总觉得他们的夫妻间剑拔弩张多少有点改善才是。 她用过餐漫步到西苑门口,仍旧是面熟的护院家丁们忠于职守地“钉”在门口,面无表情各个门神似的。直到见到她行了个礼,伸手阻拦道:“夫人,您不能出去。” 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什么分别!林宁跺跺脚,转身在小花园里寻把椅子坐下来,静等着郑管家来。 不多时,郑管家亦步亦趋随菊蕊过来,躬身道:“夫人叫我?” “听说东苑昨晚挺热闹。我想问问小郑你,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宁故意佯装不知。 “这……夫人,我不能说。唯独此事,先生再三叮咛不许我们下人提一个字。”郑管家面露难色,“夫人哪,您听我一句劝。季园这府里的水远不是看起来的那样平静。有些事儿呀,您知晓得越少越好,佛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了解太多反而不好过。” 郑管家一张嘴叭叭讲出许多道理,惹得林宁仰头望着他,听他连佛经都扯出来不由“扑哧”笑了一声:“小郑,没想到你连心经也有研究。” 郑管家挠挠头:“我这是在夫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只不过你先听我说完,昨晚季园里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但远凝他晕倒在我房里,我让菊蕊请来张医生,他判断说远凝不是醉酒,而是中了催情药。这件事事关重大,得烦请你查一查。” “有这等事?”郑管家惊道,“夫人您放心,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昨天远凝出事后,我派菊蕊去找过你。听说你不在府里,你在外面可曾遇到什么稀奇异样事么?”林宁继续问道,她不明言戳穿,只引导他的思路。 “没有。”郑管家想着摇摇头,他昨天送阿杏直到别院她进门,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那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勿声张。”林宁察言观色,郑管家的回答反应很诚实,应该没有隐瞒。 “我懂的,您尽管放心。”郑管家应了,林宁在后望着他的背影,回想郑管家的话,不过是劝自己看开些。 看开自己丈夫另有新欢的事情,是天底下哪个女人都面对的最难办之事。只要心里还有那个人,就如身在此山中,识不得庐山真面目。 《上邪》里的女子赌咒发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真要看得开,唯有女人断情绝爱,如同房玄龄的夫人端起一杯毒酒,一饮而尽的痛快,可惜她喝的是醋,睁开眼睛后还不是得面对别宅安置的御赐美女。 本来林宁心萌退意,当她做出逃出季园的行为,昨晚突如其来的柔情缱绻拖着她重堕阿鼻地狱,即使心里盛着忘川水,足踏奈何桥,总有个角落里非要长出彼岸花。 她当然记得自己的职责和许诺,迟早要退出季夫人的位置,但她不希望是现在季远凝身陷危险之中,这次下催情药,下次会不会用毒?她不敢想下去,能最后保护他一次也算报答他,是对他们感情的善始善终,做完这件事再走洒脱安心。 一切就等菊蕊的消息了。 傍晚送换洗衣物来的时候,菊蕊主动和林宁谈起测试结果。家丁们逮了只老鼠,她用杂烩剩菜喂它,观察了一整天它都安然无恙,一丝异常的反应都没有。 菊蕊说,看来不是饭菜问题,会不会是别的? 林宁的秀眉顿时蹙了起来,不是饭菜,还有什么?于是她在脑子里搜寻那晚刻骨铭心忘不掉的场面:姚阿杏踩着留声机的舞步扭动身体,季远凝在桌旁欣赏饮酒。 想来她的心还是会阵阵抽痛,她逼着自己不带感情地解读这个生动至极的画面。对,季远凝喝了酒!果然理性占据上风后,就闪现一丝灵感,可细思后被她直接否掉。 姚阿杏在跳舞前也喝了酒啊!她明明看到阿杏亲手从醒酒器里倒出两杯,递给季远凝,与他同饮后,她再跳舞。况且,之后她在门口见到郑管家陪姚阿杏登车离去,阿杏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而那刻季远凝应该药效发作跌跌撞撞往西苑走。 想来不应是酒的问题,那应该是什么呢?林宁迷茫了。 此时有脚步声踏在地板上咚咚作响,搅扰她的思绪。她抬起头的同时,听见菊蕊在他身后行礼道:“先生。” “你先下去。”季远凝在她面前停住,早没了昨晚那份软弱无力感,又恢复成原先冷静自持的男人。菊蕊都听出季远凝的话带着几分脾性,她只好告退,担忧地望了眼林宁。 林宁沉静地坐在椅子上,静等他的下文。 “昨晚你不在房里去哪了?”季远凝对林宁闯进来时还有印象。 “之前丫鬟们同我在屋里说话,只不过后来腹痛,让菊蕊陪我出恭而去,哪知道远凝你会来。”她淡淡地答道。 “为什么不开灯。”季远凝追问。 “省电。”林宁随口答道,想想没有更好的托辞。 季远凝被噎了一下,盯住她冷静的脸,在她对面捡了个座位,主动换了个话题。 “你猜我今天见了谁?”他语气变缓,存心吊她的胃口。 “谁?”她问。 “今天泰禾的陈泽来天门山找我,他希望我让你继续到商号处理完泰禾银行贷款的事宜。他真是异想天开。”季远凝冷笑着,眼神在她身上逡巡不去,“看来阿宁你真是魅力大得很,原是我小瞧了,区区西苑如何关得住你,坐在家里还能招蜂引蝶勾引男人。” 林宁听他话意不善,针锋相对:“本来我在泰禾商号的时候,银行贷款的事情就是我一手经办的份内事,陈泽来问理所当然。我和他都是为了泰禾,没有私心。你当然不懂新开商号创业的艰难,我不是你,当不了负心汉,做不出亏心事。如果你跟我说这些只是借此嘲讽我,请免开尊口。” “我以为你会很想去,毕竟这是你梦寐以求可以发光发热的机会。”季远凝继续说着,林宁听来同样有三分讥讽。 “我想不想去你都会拒绝,反正你从来不在乎我的想法。我说我如果想去你会答应吗?”林宁司空见惯他的擅作主张,听惯他的冷嘲热讽,但今天她不想再听下去,起身兀自走开了坐在另一边,不想再谈的样子。 季远凝把门在她身后关闭一响,这声音震在林宁心上,不免一酸。她还以为经昨夜后会和他的关系有所和缓,然而他像只逗弄耗子的猫咪,还是这样的语气,打算看自己哀求失落?她不会如此,更没打算接招,唯有保护自己避开。 季远凝试探她碰了个钉子,于是他随后也起身离去。 林宁对他摔门,季远凝带了情绪,出门后瞥见林宁往右前方小花园里走,他直接转向左边出西苑的大门,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第二十三章 突然一个女子急匆匆抱了盆菊花和心不在焉的他撞个正着,女子身体一个踉跄,连人带花就要倒下去。季远凝眼疾手快伸手搀扶她一把。 感受到肩背处的温热,她抬起头来,定定看他:“先……先……先生。” 她顿时羞怯起来,昨晚上他抱着自己的情形一整天都在头脑里肆虐着。不想傍晚居然想什么来什么,脸皮浮上绯红和热度。 “你……”季远凝皱眉望着她。 “我是夫人身边的丫鬟,我叫安茹。”这才是安茹对他正式介绍自己。 安茹一整天都没见林宁,她躲在偏院伺弄花草,刚想把修剪好的粉菊搬去花园替换,不意和季远凝撞个正着。 “安茹?哦。”季远凝听名字上下打量她,有点熟悉似的,不过他没有纠缠于探寻飘渺无踪的感觉,随口叮嘱道,“再做事小心点,别伤着自己。” 安茹垂下头,低声道:“好。”再抬头时他早已不在。 季远凝穿过照壁直出西苑大门,听护院们对他行礼口称“先生”,忽然起兴回头,正瞧檐瓦下门口里,纵深的照壁黑秃秃的,剑眉慢慢拢起,印堂处皱成个浅浅的川字。 阿宁,我该拿你怎么办? 又隔了一日,季远凝尚在云江会馆里主持日常杂务。现在他可谓闵舵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且说天门山总部位于江城,云城分舵里有五位掌权的大爷。季远凝接替因犯错被惩戒的池三爷,执掌了油水丰厚的礼户部,专事舵里人口户头、礼仪规矩的制定,按帮中旧规,礼户部的执掌人也是下一届舵主的候选人。季远凝年纪轻轻,就成为一匹黑马,前途不可限量。 他让手下抽取礼户部本月“开香堂”的清册,仔细核查着。 “小季,忙呢?”声音来自背着手而来的一个中年男子。此人厚眉阔额,同样浓重的五官,微微有些鬓角,代表他男子气概的风度,此刻他背着手,走路带风,从大门处进来。 “舵主。”众人都起身为闵舵主行礼。 “坐坐。小季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同你商量。”闵舵主笑道,自己随意坐下。 季远凝使个眼色让手下人退下,拱手问道:“舵主,是什么要事劳动您的大驾?” “我听老五说过,林小姐是你的夫人。我们帮里和泰禾商号有生意往来,他们陈经理向我求情,说银行放贷的胡专员发话,贷款的事情想要林小姐亲自出马,毕竟之前是和她对接的,换了人不懂规矩又太麻烦。陈经理来帮里求过你,你拒绝了他。他无计可施,只得向我求助。我希望你答应他。”闵舵主说道。 季远凝听闵舵主开口提“林小姐”,心里就一激灵。他按下浮动的情绪,并不直接肯定否定,而是单刀直入:“我们和泰禾商号有生意往来?怎么没有听您说过?” 闵舵主的面庞肌肉抽动一下,他估计到季远凝会这么问。他们确有来往,不过属于他掌控的工建部私下的协议。 闵舵主是不会暴露这件事的,他说了预备好的词:“你知道泰禾背后是谁吗?你以为陈泽就是幕后主事人?” “哦?这事向您请教?”季远凝挑眉,嘴上恭敬问。 “那是本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陶家的产业。”闵舵主附耳对季远凝说了几句,“陶家每年给我们交的费用甚巨,而且我们帮里好些个赚钱的生意,都在他们家产业里占股分红,他们可是我们的财神爷,你说呢?” 没想到泰禾商号的来头是陶家,难怪陈泽好说歹说听季远凝总不允后,撂了句狠话。当时自己不过以为是无用的发泄,没想到在这里等着自己。 “小季,为了帮里长远计,让你夫人帮个忙。若她不愿意,你就回去劝劝。女人嘛,别太宠着由她的性子,不然蹬鼻子上脸。不知你意下如何?” “……既然这样,舵主您开口,我同意,想我夫人她也应该没什么异议。”季远凝迟疑了下,接下这个话茬。 “那就好,那就好,我等你妥善得安排一下吧!”闵舵主先听陈泽的描述,说季远凝如何油盐不进,如何不近人情。忽然听他答应了,就知道小季是聪明人,果然不会不给自己面子,孰轻孰重拎得清。 闵舵主满意地离开了云江会馆。这下他可以给陶家交代了。 闵舵主走后,季远凝继续拿书案上的清册读,读几行险些甩出去,最终举起来的手还是放下了。 蓦然他想到什么,抛下册子去找邢涛。 得到通知时,林宁没有见到季远凝,而是由郑管家引路,头一次正式踏出西苑,去厅屋见陈泽。 陈泽抄着手在沙发边来去踱步,见到林宁来,差点要抱她一下,若不是瞟到一旁的郑管家,忙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改成了握手。 “哎呦林小姐可算来了,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活佛菩萨,泰禾真有救了,有救了。”陈泽这腔调简直对她感激涕零。 “泰禾怎么了?”林宁见到陈泽,眼睛先眯弯了,有股喜悦从心底流露出来,关切道。 “哎呀,别提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你走了以后,换多少人接手贷款的事情,胡专员都鸡蛋里挑骨头,最后逼得人干不下去。我亲自去谈,才听他句句夸赞你,说你又伶俐又懂业务,人也会来事,和你合作很愉快,看别人都不上眼。我揣摩他的意思,这件事还是得请你出山、非你不可。林小姐,看在过去我对你不薄,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让我帮忙可以,不过我有个疑问。”林宁答应下来。不过她最奇怪的是,到底他们怎么样让季远凝答应的,上次他还在自己面前夹枪带棒斩钉截铁表态不可能,怎么转天他就肯了? “你问吧林小姐,我一定知无不言。”陈泽笑道。 “你们怎么让我丈夫同意的?”林宁把心中疑问问出口。 “得益于林小姐你的老同学,过几日你就会见到他的。”陈泽面露神秘莫测的表情。 “我的老同学,谁啊?陈经理你就不透露一下?”林宁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伸出食指做了个手势,“就一下下?” 陈泽笑着摇摇头。真好,还是他熟悉的林宁,她能来解决燃眉之急了。 郑管家把他们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连他都看得出来,夫人定然在泰禾商号如鱼得水,她面上的自信轻松愉悦,和季园里的她换了个人。 他同情地叹口气,也许季园的夫人生活得太沉重太压抑了。 林宁终于恢复上班。这些天都没看到季远凝,西苑的守卫也撤掉,每日由郑管家安排好车子接送她去泰禾商号。 她重新走上熟悉的路,困在季园这么久,她竟然不知道这条路上新开了好几个铺子,外面小孩子跑跑跳跳,大人们追追喊喊,有些像她一般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们,夹着公文包的样子都是那么亲切!还有拉开车窗玻璃吹进来的风带着清香,连时不时路上过去的黄包车夫加快步伐辛苦奔跑都变得充满积极的意味,什么都是那样美好。一切如此生动,她闭上眼睛任风在脸颊上定格激动的泪水痕迹。 很快就到了泰禾商号的门口,林宁正遇见了几个熟识的同事,大家笑盈盈互道早安,就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林宁感受到她脸上的笑容如此明媚,整个人仿佛有股闪烁的光芒,这是另一种神奇的力量将她唤醒。 她从来没有这么焕然一新过! 陶大少站在二楼的窗口望着她,这是桃花江决堤后他们首次重逢。他暗暗做了许多准备,就为了今天。 他的洋装在天光下泛着缎子般的蓝,左侧驳领的插花眼里别着宝石花朵的装饰,他一手插裤袋,一手撑在窗台上,看她进来,打算以最好的状态和她见面。 林宁听陈泽说今天泰禾商号的大老板要来,她居然才知晓陈经理并非大老板,不由暗叹自己后知后觉。 陈经理带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敲门。 “进来。” 陈泽拧动门把带她进来。她望着陶大少发出一声惊叹:“咦,是你?陶正礼!” 陶正礼喜出望外:“林同学,没想到在云城能遇到故人!太好了。” “没想到泰禾商号的大老板是你!”林宁讶异。 “是我。”陶正礼彬彬有礼的眼睛藏在镜片后,含笑伸手,“欢迎你回泰禾商号,林宁。” 林宁回握住,她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隔应着他的手心,陶正礼低头看了一眼林宁戴在手指上的戒指,道:“在这里工作,私人信物不要带进商号来。” “抱歉,我忘了,陈经理强调过。”林宁记起来这规矩,也感受到戒指大概割到陶正礼的手,忙缩回手把戒指拔下来,收进手袋里。 “没关系。早上你适应整理一下,中午我在维尼斯西餐厅给你定了接风宴,我有话对你说。”陶正礼笑道。 林宁亦笑了笑。 第二十四章 上午忙忙碌碌时间飞快,休息时分林宁步出泰禾大门,陶正礼开车溜到她的身边,笑道:“上来,我带你去。” 林宁上了他的车,她正好能够看到他的侧颜。陶正礼不再是林村那个瘦弱清秀的少年。他脸上有了历经商海的精明,一对金丝眼镜片反多了内敛的儒雅温和,为他的样貌增添了气质做注脚。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凝神静气地开着车,手指不经意敲打着方向盘,并不急躁。 到了位置,他停好车,拉开车门绅士般扶她下来。两个人坐到维尼斯定的靠窗座位。 等菜上桌的时光,他微笑道:“刚刚我开车,你在看什么?” “有太多没想到。没想到你会在云城,也没想到你竟然是我的大老板,更没想到今天我和你会在这里吃饭。”林宁坦诚道。 “其实,我没说过,我家一直在云城。”陶正礼云淡风轻地笑道,“只是家里有些变故,我和母亲才在林村。我母亲是林村人,桃花江大水时我也是侥幸逃过一劫。母亲先一步回云城,那天大水来时,我躲在了树上,有渔夫划船来了,我喊话后救了自己。” 他的寥寥几句,令林宁想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夜晚,就在那个夜晚,所有人的人生轨迹全变了,她叹口气。 “这世事真是无常,谁能预料那江堤就那么垮塌了。唉,人间惨剧哪!”陶正礼亦感叹着,看林宁低沉叹气,忙道,“不提了。你说你没想到我是泰禾老板,我自己也没想过。” “此话何意?” “如果可以,我是不会公开泰禾的。可是无奈,贷款的事情实在是卡脖子,为了请你,我只好把泰禾的底牌亮出来。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让季远凝同意放你出来吗? 是我找到了他们闵舵主,告诉泰禾是我陶家的产业。闵舵主他自己和我们泰禾签了很多建工合同,没经过帮里,私自赚了一大票。他自然不得不帮忙,季远凝定然不敢公开对抗闵舵主,结果可想而知。”陶正礼轻描淡写,神态自若。 林宁没料到自己费尽心机难办的事情,被他轻而易举破解,万事似乎尽在陶正礼的掌握中。 “不过,我只能帮你暂时走出季园,并不能帮你离开云城。”陶正礼似乎看透她的心思,温润笑道,“你和季远凝的感情我也算是见证人了。可还记得我及时通知你们薛少爷寻仇的事?” 林宁几乎遗忘的事,现在又浮上她的脑海。那时她和季远凝在江边土堤上讨论温书,是陶正礼喊了他们一声。 他说,薛少爷知道你和季同学在这里,他气势汹汹带着人来了。我怕他是要来找你们麻烦,特来通知你们一声,你们先避避吧。 林宁忽然想起那时候温雅好心的陶正礼,不由存了谢意,但她没开口,由季远凝给他道谢,然后两人牵手离开。 “那时候我就在你们身后袖手站着,我明白季远凝对你的感情,他越是困着你,越不想失去你。所以说我无法让你离开云城,因为季远凝一定会在车站码头那边有所布置。”陶正礼的分析有条有理,林宁望着他闪烁笑容的眼睛不得不肯定他的道理。 牛排端上来了,咖啡亦送过来了。林宁看他慢条斯理往身上垫餐布,自己也变得从容起来。 用完餐,盘盏都撤下去,陶正礼呷口咖啡接续话题:“我还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泰禾急着要这笔贷款。有兴趣听么?” 林宁点点头,和陶正礼谈话是如沐春风的感觉,他说话永远是不急不躁的,条分缕析的。而且他顾及自己的感受,时不时问一问自己,因此当然想继续听下去。 “和薛少爷有关,林宁你知道么,薛少爷死了。”陶正礼道。 “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林宁瞪圆了眼睛。难怪绑架事后,再没有听闻薛少爷的任何消息。林宁微有些感慨,薛少爷曾经跟屁虫一般追在自己身后,她厌烦过他轻视过他,他也做过绑架自己的错事,最后落了这个下场,果真性格决定命运。 看来季远凝什么也没告诉她,陶正礼笑了笑,如果他是季远凝,一定也不会让她知晓。 “具体我也不清楚,薛老爷经营这么多年总有仇人,听说被人寻仇打死了薛少爷。薛小宝一向骄奢跋扈,想也不冤。”陶正礼道,“另外云城附近有个冶城铁矿,沪上巨商刘先生打算盘下来,和薛家接洽好几次,趁这次薛家丧子元气大伤,我爹打算投资入股拉拢过来,预算投资总额是二十万左右。他给我陶家许的巨额红利大概是二十个点,如今在走银行的贷款程序,只待放款下来就投资进入,这个钱要的确实急,没想到银行的胡专员迟迟把着没办法,只好辛苦你了。” “希望我能帮你。”林宁真切说道。 “谢谢你,林宁。”他眼里有光闪耀,放下咖啡杯时余光瞟见她纤细秀丽的手近在咫尺,险些忍不住去握她的手。 他不会说,他爱慕她很久了。从她在林村放学时日日从他们身边经过,她轻快踏着步伐,卷起了一阵香风,他就爱上那阵香风和风的主人;从她来应聘泰禾商号,他命令陈泽一定要录取没有经验的她;从她不得不离职后,他疯了一般从档案纸盒里翻出她填的表格,上面正贴了一张她的微笑小像,那样端正的眉眼,不知世情的甜笑着,他把那张照片小心撕下来放进皮夹深层;到今天她还是自己爱恋的样子活灵活现出现在眼前。 在他犹豫伸不伸手的瞬间,林宁去掏怀表看时间,下午快三点了。 她说:“我们回去吧。” “行。”陶正礼给她拉开椅子,开车带她回商号,自己没有进去。 “还习惯吧?”快下班了,陈泽看她埋首整理资料,过来问道。 “没问题。”林宁抬头道,“我明天就把这些东西带去胡专员那里试试。” “明天我亲自送你去。”陈泽手抄了口袋,对她笑道,“如果我不好好照顾你,陶少爷估计要把我……”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哪有这么吓人。”林宁被他的动作逗笑了。 “也差不离吧,在这里千万不要跟我客气。缺啥少啥我们全力配合你,你可是我们的活菩萨,绝不能怠慢了。”他对着林宁拱拱手,做个感天谢地的夸张动作。他就是这样的个性,平素相处有他在气氛就差不了,做起事情来干练麻利是一把好手。 “呵呵。”林宁直笑,笑过后约定了明天去银行先探探胡专员口风。 隔天,林宁在泰禾按照清单准备贷款的资料,报表、情况说明、流水,账册附件等等等等。一页页一张张,她最后核对整理一遍不敢有丝毫马虎。 到了银行,见到林宁,胡专员的胖脸都绽开花似的,特意从木头隔断后面走出来,跟她握手:“林小姐,又见面了。” 林宁回握着摇一摇,笑道:“胡专员,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神采奕奕。” “过奖过奖。”胡专员舍不放似的拉着她的手,林宁就势把怀中一股脑的资料推给他,让他不得不松手接过去。 她在柜台后静静等着他翻看,陈泽去停车一时还没来。 等了好半天,林宁眼看胡专员面带笑容的面庞阴沉下来,心里不由一沉。 “又不对。”胡专员最后原封不动把那叠资料推过来,瞥见林宁蹙眉的脸,本来有些牢骚,佳人面前换了语气,自己把资料收拾过来递给她,“林小姐,抱歉啊,这个数据不对,我办不了,强行办了上面审核也难过关。” “是哪里不对?”林宁问道。 胡专员没有直接回答,却看着抱着资料的她起了另外一个话头:“林小姐,你看马上中午了,赏脸一起吃个饭吧。” “也差不离吧,在这里千万不要跟我客气。缺啥少啥我们全力配合你,你可是我们的活菩萨,绝不能怠慢了。”他对着林宁拱拱手,做个感天谢地的夸张动作。他就是这样的个性,平素相处有他在气氛就差不了,做起事情来干练麻利是一把好手。 “呵呵。”林宁直笑,笑过后约定了明天去银行先探探胡专员口风。 隔天,林宁在泰禾按照清单准备贷款的资料,报表、情况说明、流水,账册附件等等等等。一页页一张张,她最后核对整理一遍不敢有丝毫马虎。 到了银行,见到林宁,胡专员的胖脸都绽开花似的,特意从木头隔断后面走出来,跟她握手:“林小姐,又见面了。” 林宁回握着摇一摇,笑道:“胡专员,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神采奕奕。” “过奖过奖。”胡专员舍不放似的拉着她的手,林宁就势把怀中一股脑的资料推给他,让他不得不松手接过去。 她在柜台后静静等着他翻看,陈泽去停车一时还没来。 第二十五章 等了好半天,林宁眼看胡专员面带笑容的面庞阴沉下来,心里不由一沉。 “又不对。”胡专员最后原封不动把那叠资料推过来,瞥见林宁蹙眉的脸,本来有些牢骚,佳人面前换了语气,自己把资料收拾过来递给她,“林小姐,抱歉啊,这个数据不对,我办不了,强行办了上面审核也难过关。” “是哪里不对?”林宁问道。 胡专员没有直接回答,却看着抱着资料的她起了另外一个话头:“林小姐,你看马上中午了,赏脸一起吃个饭吧。” 林宁连忙推辞道:“不了不了,这怎么能让您破费,我一般中午回家吃饭,家里人该等急了。” 胡专员双手斜插裤兜出来,脸上还是浮着笑容挽留她:“我看你之前就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了,怪幸苦的。我们银行资料要求多又杂,我们正好借吃饭的时候谈一谈差缺的资料,我也可以指点你一二,免得你跑断腿。你看呢?” 这话说得林宁踌躇,其实这件事她清楚,之前就为了贷款资料,准备了一拿过来又临时变更为二,或者说数据不全又发回来到陈泽手上,做事如此不顺利。后来换人后,按照陈泽的说法,定然一直卡着,她确实想弄清楚原因所在。 此刻陈泽见到的正是在犹豫中的林宁,眼看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往她身边蹭了蹭,甚至大胆到就要伸出一只手快揽住她的肩膀,她退了几步。 他叫了她的名字:“林宁。” “陈经理你来了,你看,又没有办成。”林宁回头看到快步走过来的人,就势跨步走到陈泽身边。 “你们一直缺数据,差资料。我是要跟林小姐指点一下的。”胡专员看到陈泽进来,他们是老熟人了,忙收敛了动作,有些烦躁道。 “要不胡专员您现在就跟我们林小姐指点一二,我们早点把资料备齐,您手头上也少一事,是不是?”陈泽就地言语里将了胡专员一军。 “都已经快是午饭时间,我要下班了。林小姐,事要慢慢做急不得,林小姐你赶快回去吃饭吧。如果你们想办成事,下次让林小姐单独来。”胡专员拒绝就是不说正题,更一甩手进了木架子遮挡的柜台里。 “不早了,您忙。”陈泽就势带林宁往外走,语气客套又顺溜。 “知道他难搞定了吧?”陈泽把林宁让进车里,他边点火边说,“他这个态度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每次都这样,笑面虎难缠鬼。” “那就难了,要不想办法绕过他?” “怎么没有,韩行长也找过了,行长给我们承诺了只要手续办齐三天内就可以放款。结果还是卡在他那里。唉……” “下次我再试一试。” 果然过了几天,数据又再次改了一版,陈泽见到林宁,先道了个早,接着道:“林小姐,这次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昨天陶老爷和韩行长在一起喝了酒,行长说他交待泰禾特事特办。按照银行的要求,又自查了一遍。我这里资料改好了,今天早上就送去给胡专员吧。今天我要见个客户吃饭,要不要我找人你去?” “没事,我想我能搞定。你不记得他说让我独自去,我想来想去,这件事还是着落在我身上,我自己去。”林宁想了想道。 陈泽有点不放心地补充:“这次你自己千万小心,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对了你和客户约在哪里吃饭?”林宁边随口问道,边把资料夹接过来。 “我么?锦阳饭店二楼202号,这饭店就只有二楼是吃饭的包间。”陈泽微笑道。 林宁点点头,她不再多问,自己把资料夹带进办公室整理好,就动身往银行去。 胡专员见到是林宁独自过来,先是冷冷淡淡看了她一眼,把资料拿来翻了翻,甩出来,带着愠气指着一个合计道:“怎么回事,越改越离谱了。流水的数字和报表对不上,拿回去改。” 林宁被他这个态度激发起不悦,来来去去这么多次,她报表也看了好几回,刚刚整理时把几个数字大略记了记,指着表格上的数字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流水上的数字和这个合计是吻合的。请胡专员您示下,该怎么改,我记一下回去好汇报上司。” 胡专员不动声色看了不卑不亢的她一眼,问:“你真想知道?” 林宁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恭谨点头,我确实想知道,这笔款子对我们泰禾很重要,请胡专员不吝赐教。 “那好。”胡专员借故拿起资料塞她手里时,握了握她的手。林宁脸上笑着把手缩了回来,拎起身边的公文皮包把文件放了进去,避开和他接触。 胡专员眼眸一睐:“既然林小姐虚心求教,鄙人有个不情之请,这里人多眼杂,要不中午,找个僻静地方,我们好好讨论一下这文书的数据错误。” 他的弦外之音林宁岂有不知,她刚想推辞掉,还不待自己开口,胡专员隐隐读出她拒绝之意,冷了脸去整理桌上杂沓的资料不再理她。林宁站在这里有些囧和尴尬,但她从对方的态度中读出,此事就落在自己身上,果然听到低低的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反正我这里资料通不过,就算行长来也这样,你们送的文书问题太多,我肯定是要秉公的。 什么狗屁资料,林宁顿时明白了,一切都是借口。她的心气被他激怒了,拍在他的办公桌上道,我可以去你上司那告你无理取闹。 “林小姐,不必这样。我无意令你生气。”胡专员反而笑起来,“只是一顿饭而已,我从来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情,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人。你想想,我说有问题,肯定你们数据还是经不起查的,就算你告上去也是我有理。用一顿饭换来时间的节约,怎么样也是划算的事情。我知道你们陶家和行长已经交涉过好几次了,肯定这笔款子要得很急。早日了解,你能交差,我也可以交差,双赢。你认为呢,林小姐?” 胡专员的话让林宁想起陶正礼跟她在维尼斯说的话,他确实急着这笔钱。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她左思右想,决定赴这个约,只是让自己小心些才是。 她想了想问,要是我答应和你吃饭,交来的资料还有问题怎么办?你拿什么对我保证?我要你写保证书,否则别想我答应。 胡专员仔细凝视了林宁一眼,没想到这个姑娘想问题还这么周密,他随手取了张纸条,画下事由签下名字,说满意了吧? 林宁看他写明,收下东西,换了张笑颜:“既然你请我吃饭,我来点位置如何?” 胡专员愣了一下,不想她笑靥如花实在诱人,便同意让她点位置。 “我们去锦阳饭店,听说那里可是本城负有盛名的饭店,我还没有去过。” “行,我今天唯林小姐马首是瞻。”胡专员心花怒放,让她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坐坐,自己快速了结手上事务,和她一前一后出来。 胡专员先电话定了一个包间,自己去取汽车带林宁。林宁在后座摸到手袋里的戒指,怕事谈不成,没有戴。 锦阳饭店果然是本城翘楚,进来是大幅西洋壁画,挂在金碧辉煌的大厅。林宁四下看看,随胡专员上了二楼。 胡专员今天约了心仪已久的林宁,颇得面子,让侍者上来瓶葡萄酒,瞥了眼是张裕公司出品,让侍者给林宁倒了一杯,笑道:“难得泰禾公司的美人作陪,敬你一杯!” 他举杯林宁也不得不客气,只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胡专员却不太乐意,自己把一杯干到底,晃了晃底给她看,意思想让她如法炮制。 林宁无奈,只好舍命陪君子,她能喝一点,敬了两杯下肚。席间胡专员先说吃饭不谈公事,便忐忑地吃了几口菜,又按他的要求喝了些酒。脸上越来越热,林宁怕自己会醉,忙转换话题问起数据问题。 见她有些微醺,胡专员索性坐到她身边来,对她指点着,说这几个数据要怎么怎么填写,哪几个说明又是什么规范,讲解中几次险些搂抱她。林宁慌忙躲避着去翻公文包,待她把本子掏出来,有意拉椅子和他隔开些,坐姿更摆出学生般端正。气氛随之一变,胡专员只好先和她谈公事,林宁一板一眼记下来。 不一会说完正事,他把东西递给林宁,再次瞅准机会想去抱她。林宁心里做了防备,起身把资料文书收进包里,拎着包没有放。 胡专员站起身往她的方向来,而林宁眼睛早就看准了门的方向,拎包沿着圆桌转了个圈,趁着脑子还有些清楚,更趁着胡专员还没接下来的动作,打开了门,闪身出来,快步疾走。 “林小姐,你别走啊!”胡专员在后面追出来,“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喜欢你,林小姐。我真的很喜欢你,林小姐,你听我说嘛……” 第二十六章 林宁不理会他在身后的递过来一句句的话语,从疾走改成奔跑起来,鞋子踩在红地毯上软绵绵的,不知道是腿在发软还是地毯实在太软。她咬牙往左侧走廊跑去,一阵阵头发晕,根本不及看房号,见了白色的房门就“砰砰”大拍几声。 锦阳饭店的包间都很独立隔音,偶尔有送菜的侍者外并无旁人。胡专员眼看就要在走廊尽头追上她,侍者望过去还以为是情侣在闹矛盾,没有人多管闲事。不知道是酒劲上来还是忽然激烈地奔跑,林宁有些撑不住了,她扶住墙,大口喘气,喊了声“救命呀、救命啊。” 胡专员慌忙准备上前捂住她的嘴。 “放开她。”在这样的寂静中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吼,这吼声带着极大的怒气,声音在走廊里形成了回声似的,在林宁听来响彻耳际。她抬着恍恍惚惚的双眼,望到了来人。顿时放下心来——是陶正礼。 自己有救了…… “胡专员,我泰禾公司的林小姐怎么在这里?还喝了这么多酒?”陶正礼跨过去扶住她,皱眉对胡专员道,“如果是谈公事,据我所知,你们银行明令禁止和客户私下往来,再说谈公事也没有把人约到饭店来的。要是谈私事,你和客户公司的职员应该没什么私人交情吧,何况林小姐是罗敷有夫的人,你和她来往也应该注意些吧。” “林小姐她……结婚了?”胡专员听到陶正礼聊起这个,简直惊异万分。 “怎么胡专员,你对她感兴趣?”陶正礼看穿的眼睛盯着胡专员,让他心里有点发怵,接着上前扶起蹲下身子的林宁,正色对胡专员道,“我可以给你个忠告,你还是不要打林小姐的主意为好。她不是你可以招惹的女人,而且作为林小姐的上司兼朋友,我更不许你围着她死缠烂打,你好自为之。” “算你们狠。”胡专员抛下这句话,被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摆一道,他有些怀疑陶家故意做局用林宁钓自己,差点得手哪有那么巧被陶少爷撞破,不是有预谋又为何?对方来头不小,他只好自认倒霉。 陶正礼扶着林宁,她腿软不受自己大脑的控制,胃里更是一阵阵泛恶心。她捂住嘴巴,可反胃这种生理反应实在忍不住,便用力气推开了陶正礼,就地吐了起来,弄脏了地毯。 她的动静惊动了饭店侍者,他们过来问询,见到是陶正礼,不由道:“陶少爷有何吩咐?” 陶正礼道:“地毯弄脏,钱我会赔的,另外再给我就近开一个房间。” 陶老爷出来时正看到陶正礼拦腰抱起一个昏昏沉沉的女人,在侍者的引路下往同层的客房里去,在他身后沉声道:“正礼,你去哪?” 他目力所及陶大少怀里女人的面容,惊讶道:“她还活着?” “是的,爹。她当然活着。”陶正礼丢出一句,抱着人脚下不停,往房间里去。 他打铃叫来了女侍者,她们帮林宁擦洗,要解开带着酒气的外套。陶正礼在客房外面踱步等着,陶老爷跟了上来。还不待陶正礼答话,陶老爷一个大巴掌扇了上来,“你怎么都不跟客人打个招呼就离席,太没礼貌了,就为了一个女人!” “她是林宁。”陶正礼捂着脸道,“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林家早就是过去式了。你要记得,薛明柳才是你应该明媒正娶的妻子。矿上这件事我向薛老爷保证过,条件就是你必须娶薛家二小姐进门,我当然了解林宁就是你心里的那个女人,可在你娶妻前我不想听到什么节外生枝的事。” “我心里有数,不用爹您提醒。”陶正礼的话音里带了些许情绪,此刻他最不想听到提起婚事。 “那就好。”陶老爷背着手,“你不要糊涂。快点过来,别让薛老爷看出来。” 正在这时,几个女侍者打开房门,见到陶正礼行礼道,按陶少爷您的要求,都弄好了。 陶正礼进门去,林宁正迷迷糊糊睡着,她的包放在床头。他拉了椅子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的睡容。 林宁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长长的眼睫毛、高鼻梁配着微微抿着的唇,其实今天才是他近距离细细观察她。她已经慢慢不再是青涩的模样,她的心性成长了,连样貌都长得更漂亮了。虽然在泰禾工作,可他能看到她和感受到她的时间太少,今天是难得的机会。 “远凝,远凝,季远凝……”忽然空间的寂静被她的呓语打破。 镜片后的眼神黯然下去。她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就只有季远凝一个,从读书时到现在。其实他早就知道季远凝是她的丈夫,从他在鸣凤班里听张慧清说她出现开始,就一点一滴搜集着她的消息,可季远凝把她保护得太好了,若不是她主动上门找工作,也许就他和她就那样陌生下去了…… 他独自在房中的这刻,才释放了自己的情绪,把手握拳,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明知道胡专员对她有想法,还令她陷入危险的境地!原本让她跑贷款,是为了见她。没想到这件事,也险些伤了她。 这么多年,他到底输给季远凝什么呢?行动上迟了一步吧。 “你不能出事,远凝,你快醒醒。啊!季远凝!”她大叫着坐起来,她的梦境里季远凝中了剧毒,口吐鲜血倒在她面前,自己难过无助地抱着他大喊,然后就惊醒过来,心脏砰砰跳,手摸额头全是冷汗。 陶正礼把手帕递过来给她:“擦擦吧。” 林宁才看清眼前,更记起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拎过床头包,拿出笔记簿和资料夹交给陶正礼,道:“幸亏你来了,我今日所获就不虚。本子里是记的胡专员说的数据正确填法,我要求你一件事。” “你我之间不用求字。”他接过她手里的资料,手上心头都沉甸甸的,他说,“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 “今天这件事千万不要声张,更不能让季远凝知晓。”她望着他,等他回答。 “你答应你,我不会说出去的。”陶正礼郑重承诺她,望着她带着恳求的眼神,心里莫名酸涩。 他脱下自己的洋装给她披上,就着饭店的电话给相熟的服装店打了电话,吩咐送件新外套过来。 林宁说,不用了。 陶正礼摆摆手制止:“这件事是我疏忽害你涉险,你不要推辞,一件衣服而已。” 林宁转头瞥见那件脏外套,到底不能再穿,只得应了。 陶正礼还想陪她,听见门上“咚咚”被敲了两声,门外人叫了句:“大少爷,老爷催了。” 林宁第一次见到好脾气的陶正礼发了火,他对着门外大喊,知道了!更烦乱地推推眼镜站起身。林宁心知他有事,要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被他强行摁住了:“你等我。” 自己就这样穿着衬衣出现在酒席上,最后等他送走了薛老爷再返回时,只看到林宁留在房间里的资料夹、洋装和兜里的钱,苦笑了一下。 第二日陶正礼亲自来了趟泰禾,陈泽不敢怠慢,把工作归置好,上午职员们重新填制表格数据,林宁坚持要去,便由陶正礼陪她。 这次胡专员换了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数据文字已经毫无问题,他把资料在手上翻了几遍,望着林宁平静的表情,还有她身旁盯着自己的陶少爷,他越看越恨,脑子过着再拿什么理由刁难泰禾一次,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他估摸好刚准备甩出去。林宁似乎预计到了,拿出一张纸条晃了晃,她低声语带威胁:“你别忘了,有了这个证据,我可以投诉你,看你这银行的金饭碗还能不能保。” 胡专员执着东西的手不由绵软下去,陶正礼面带微笑看文书依旧落回到胡专员面前,无奈何收件进去。 林宁亦有股出了口恶气的快慰。 一件持续太久办不下来的事情圆满结束了,果然资料递进去后款子立马放下来,陶正礼对林宁又感激又愧疚,约她在维尼斯吃饭。 “真厉害,没想到你还留一手。”陶正礼欣赏地对她说。 “这种人不让他吃点亏,还会继续祸害别人。”林宁忿忿道,心中在暗暗庆幸,自己确实下了一招险棋,原以为来的是陈泽,不想是陶正礼。 “若非你坚持不想声张,我倒真想给他个痛快。”陶正礼的语气温润,话意里透了狠意。 “倒也不必。我手中有他把柄,他聪明的话自该收敛了。”林宁笑道,把那张字条从包里摸出来,递给陶正礼,“这件事做完了,东西交给你处理。” “你有什么打算?”陶正礼听出她的退意,此事告一段落,林宁即将人归原位,她回到季园,再见面十分困难。他不想提这个,但这个问题总在他心头发紧,还是不得不提起来。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你这边事情已经了结,既然不能离开云城,我自然要回季园。” 第二十七章 “你想回江城吗?”陶正礼终于问了,“我猜你江城那边的亲戚许久没见,应该会很想念他们吧。” “我爹在江城的产业还需要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林宁肯定道,“只不过不是现在,如你所说,季远凝布置得关卡重重,我只有先回季园才能从长计议。” “你可以联系我,我一定会帮你。”陶正礼对她吐露了心声,“请你相信我。不管你在哪里,别忘了还有我这个信得过的朋友。如果你不能随意出门,就带话给鸣凤班的张慧清,我和她也相熟。” 林宁透过咖啡的热气望着他真挚的双眼,除了感动还有意外,他也认识张慧清?她确实是个值得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如今又加了一个陶正礼,还欠着同样真诚的傅石的人情债。这些人和事都令她心中觉得暖融融,更觉得重如泰山。 “我相信你。”林宁答道。 陶正礼展唇笑了,只有他自己品尝到心里泛起的苦涩。 最后离开维尼斯的时候,他把准备好的钞票给她,不待林宁推拒,道:“这是你劳动所得,是我泰禾欠了你的,也是因你解决燃眉之急,我作为你的上司该给你的奖励。” 林宁听了这话,果然再没推辞,把钞票收进手包里:“那我就不客气了。” “本来就是你的,我想这些钱你以后用得上。”陶正礼给她开门,和她在店门口依依惜别。 他伸出手,和林宁微笑握了手。 林宁凝视着他,语气是说不出的感慨:“以前你在林村提醒我和远凝薛少爷寻仇的时候,其实我对你充满了感激,却没有说出口,今天我要好好说声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帮我,谢谢你救了我。我知道若不是你,不会有我在泰禾商号的这段经历。我很快乐很满足,我会想你的。” 陶正礼蓦然被她说得伤感起来,还是带着笑克制自己送她上了回季园的黄包车。 与此同时在云城角落某个不起眼的小院里,一个身着制服的青年在斑驳灰突突的门上叩着门环,他“叩叩叩”地拍了三下,有伸手拍门一下。院子里便有人开门。 “你怎么来了,那里有什么新消息?”一个布袍的中年男子快步疾走出来。 “师爷,饭店里发生了一件事,我想了想特来禀报。”青年拱手说道,“三爷可在?” “你直接跟我说吧。”师爷摇摇头接话道。 青年人对师爷附耳说了几句话。师爷听得一脸凝重,他戴着圆形黑框眼镜满脸都是严肃的表情。听完青年的话,他道:“这件事你不要外传,等我和三爷商量一下,你先回去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 青年拱拱手致意,依旧从小院门口出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棕红色的制服上,胸口是刺绣发硬的“锦阳饭店”四个字,泛着明亮的光芒。 林宁回季园,她最后一次让车夫放慢了速度,欣赏着四周的街景。这次是下午,午后的热度街上少有人在逛,还有在巷子口打盹的阿婆阿爹们,坐着竹椅子,有的拐杖立在一旁,连阳光都有点懒洋洋的,树叶子也蜷曲着,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回到季园的时候,郑管家过来说:“夫人回来了,我还准备去接您的。” “嗯,回来了。”林宁道,“小郑,上次远凝被人下药的事情,你查得怎么样了?” 郑管家摇摇头:“查问过,都不承认。现在相关人等我还关在柴房里。” “我去看看。”林宁听郑管家这么说,带着菊蕊由郑管家引路直奔柴房。近前听见人们在哀叹,有女声说:“何时是个头啊!我们啥也没干,查什么查!” 她的声音立马有人附和:“就是就是,我不过那天掌勺而已,就稀里糊涂就被关起来。”这声音的主人是那天掌勺的厨子。 “关起来事小,这审问关柴房好多天实在吃不消哪。真如燕子你所说,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哪!”另一个附和道。 话题又循环了,听得出大家的垂头丧气,柴房里安静下去,鸦雀无声。 林宁打开门跨进来时,就望见这些男男女女蓬头垢面、唉声叹气、颓唐得实在没办法维持基本的体面。 她皱皱眉,对郑管家道;“他们被关了好些天了吧?小郑,你把男女分开,让人打水来给他们梳洗整理一下,再接着审问不迟。” 燕子机灵,直接“扑通”跪倒林宁面前,大呼冤枉:“夫人饶命哪,我们确实没有做过害人的事情,求夫人明查。” “我自然不会随便冤枉你们,听郑管家说审问时没有一个人承认,是吗?”林宁把燕子扶起来。 “我们确实没做,能承认什么?只怕是强加在头上的罪名,随便你们怎么说。”有个男声补充道,“既然如此,早晚都是死,不如有话说个痛快明白。反正不是我们做的就不是我们做的,别想栽到我们头上。” “你们也先别抱怨,今晚都整理一下,既然你们各执一词,明天这件事我会亲自弄清楚。”林宁掷地有声砸下她的承诺。 说着行动起来,把男女分开各安排房舍,让人打水送水,使他们好好清理一番。 林宁带着菊蕊回西苑去,傍晚两人慢慢散步,她并不着急,脑子里还在过着自己在柴房丢下的承诺:明日她必须审问他们,以期早日弄清楚结果。 想着想着,腿不由迈上了另一条岔路。菊蕊没有做声打扰她想心事,跟随着她。 林宁意识到自己走岔了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一座灰突突的祠堂前。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自从她和季远凝矛盾渐多后,不是吵架就是被禁足,自然没有心思来这里。 这座祠堂她再熟悉不过,刚刚搬进季园的季远凝牵着她站在这里说,阿宁,我们用这座祠堂纪念你我逝去的亲人多好,让他们无助的灵魂有个皈依寄托之地。 如果他们想我们了,可以在这里回来看看,我季远凝到底混出了人样,你跟着我生活衣食无忧,绝不比别人差,阿宁做我季远凝的太太,我只会让你幸福快乐,不再有忧愁难过。 她当时从他耳后看过去,穿过他刚毅的侧颜,果决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记得自己回答了“好,随你”的话语。 于是这里立了季远凝父母的牌位,还立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之灵位。很久没来祭拜了,她带着菊蕊走进去,意外的是案上香炉插着刚刚燃尽的香,几人牌位前的贡果祭品还透着水灵灵的新鲜,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牌位亦被人擦拭过,一切都整洁如初。 她微有些感慨,跪下来祭拜着父母,对着爸妈弟弟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心中默默祝祷。起身时忽然看到祠堂后有个小门,她好像从不曾留意过这里。 于是她和菊蕊怀着好奇一起打开这扇门,才发现这里堆了好些杂物,甚至还有曾经放在这祠堂的一尊佛像,很有些年头,该彩绘的地方油漆脱落不少。 林宁望着这尊还保留着威严的佛像,忽然有了主意,拉着菊蕊道:“走,我们去找郑管家。” 第二天很快,早就传话下去说林宁今天来审问他们,不想等到傍晚夫人还没有出现。 所有人聚在一间房里等了好半天,就是没有看到夫人的踪影,也没看到郑管家带人过来,燕子和几个丫鬟们早就叽叽喳喳开了,自从昨晚男女分开后,又洗漱整理了自己,难得睡了个好觉,居然有点感激夫人,见夫人没来,不由有几分担忧的猜测。 就在众人的焦急等待中,忽然门被打开,进来几个家丁,不由分说直接拿布袋套了每个人的头,赶着他们向前走。 “这是带我们去哪里?”燕子被黑布袋蒙住头,有股害怕油然而生,她问出了声舒缓恐惧的情绪。 “不要问,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押着她的家丁回答道。 他们停了下来,被一字排开,头套取了下来。秋后昼短夜长,天黑得很快,火把点起来了。燕子发现林宁和郑管家就站在祠堂门口。 林宁前迈了一步,道:“今天我们当着神佛的面,好好审审这个案子。我听郑管家说,你们每个人都不认在东苑的饭菜里做了手脚,既然没个准头,不如让佛祖来辨明这件事。 今晚你们都得在这个祠堂里度过,这里面我特意让法师请来一尊神佛,我相信它一定能够明辨是非,告诉我真正的答案。你们听着,法师说他已经通过灵。佛祖告诉说,如果谁身上或手上有白色灰印,就一定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其他人也不必害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现在你们请进吧,我会命人在祠堂外面守着的,如果你们有人擅自离开,别怪我不留情面。” 林宁说完,眼见他们一个个走进了黑乎乎的祠堂,大家都进入之后,她让人把火把也撤掉了。至此场面全部交给了郑管家。 第二十八章 林宁叮嘱道:“如果他们有提前跑出来的,一定要通知我。” “是,夫人您放心,今晚会有人轮流把守的,且等明天的结果。” “交给你了,小郑。菊蕊我们回西苑等消息。”林宁说完带着菊蕊离开了。 “这样能行吗,夫人?”菊蕊忍不住问了一句,看夫人的神情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 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林宁记挂着祠堂里的事情,起了个大早往祠堂方向赶过去。 果然没有人提早出来,郑管家带着人已经在祠堂门口等她了。时间到了,祠堂门打开,里面的人慢慢依次走了出来。 林宁不错眼仔细打量他们。每个人除了神情萎靡疲倦,衣服有点脏,检查后身上手上并没有白色的灰印。郑管家向她征求意见,林宁道:“看来你们确实没有说谎。” “夫人明鉴,我们确实什么也没有做。我们对先生忠心耿耿,都是他一手挑来的仆从,绝不会做不利于季园的事情。” 有了厨子的一席剖白,其他人自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我们实属冤枉,夫人明查。” 林宁有些相信他们。因为她和郑管家商量后,费尽心力在祠堂里特别安排,如果有心虚之辈一定会蹭上远离佛像处刷好的白色墙灰,里面有意布置得阴气森森,撤去灯火后她巡视一番都觉得可怕,何况下人们呆了一整夜。她还想起来菊蕊做的老鼠实验。两相印证,应该无误。 看来此事不是季园里面的人所为,难道真的是外面带进来的?那么到底为什么阿杏没有反应呢? 她选择相信他们,发话道:“我相信你们,现在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一听各个如释重负,向夫人道了谢后纷纷离去。 “郑管家,我实话告诉你吧,我那天看见姚小姐了,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门口同你说话。”既然怀疑的矛头指向姚阿杏,不开诚布公如何探得事实真相? “夫人您?”郑管家乍一听惊了一下,“您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那天来家里做客的是姚小姐。我看的开,现在我只想查出是谁想害远凝,所以你要认真回答我,那晚你送姚小姐回去,她有什么异样之处,一点点细节都不要放过,这很重要。” 这确是推心置腹,亦是诚心相询,郑管家仔细揣摩,答道:“那天姚小姐上车时无意中说了句好热,我想她是喝多了自然反应。另外我在司机旁边前排副驾,她安静地坐在车后座,一直到她进门,只是用扇子扇着风,着实没有其他的异常。夫人,我有个想法,您是不是该再询问一下张医生,这种药物的具体情况?” 林宁听得出来,郑管家的建议带着审慎,他大抵不想得罪别院的那位。但是细想起来,郑管家的话在理。 她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就差人去请。” “夫人我去。”菊蕊自告奋勇。不多时她回来反馈,说张医生去了江城,这么说林宁只能宁耐一时。 师爷把锦阳饭店小伙计的话告知了池三爷,后者坐在轮椅车上似笑非笑。他恶狠狠锤了自己残疾的腿,若不是季远凝和莫五那个家伙联手设局,怎么会报废了自己的一条腿。那柄匕首扎进大腿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现在腿找补不回来,又丢了半生谋划的礼户部,更没了下任舵主之位,他手中没有权力,谁还会惦记着一个残了的三爷?始作俑者季远凝,池三爷的眼中钉肉中刺,迟早要他付出代价。 师爷说,这件事先不着急,时机到了自然如此这般,池三爷连连点头称妙。 时机不负有心人,果然来了个契机。 根据清册记录,马二爷最近新收了一个学徒,考察期满,按惯例由引荐人带来准备“赶香堂”,此刻必须由礼户部提前布置好的家庙门口接受答问。 礼部的守门人问,来者何人? 学徒答,我是某某,特地来赶香堂。 守门人再问,经过此地要抱香而入,你身上可带香油钱? 学徒答道,连一枚大洋在内,共一百二十九枚,敢问可够? 守门人对上切口,如常伸出手,学徒送上129枚银元后,他还伸着手晃了晃。见小徒有些呆愣,他再次晃了晃手,意思是还要加。 在守门人的经验中,以往遇上这种情形,为了顺利赶上香堂,学徒多多少少都会加点辛苦钱。所以这礼部的职位是令人羡慕的“肥肉”,不论什么香堂,师父为求吉利顺利和排场,总会向礼部的人员递赠些好处。 同时“赶香堂”的学徒为了顺利进家,也会向礼部投出些许暗示,就有了“如若顺利进家,日后定当重谢”之类的潜规则,细水长流,天长日久。 却没想今天这个小徒,跟守门人卯上了,干瞪眼就是没有多余的钱款拿出来。 “规矩你不懂?”守门人开口问道。 “我钱给够了。”学徒道。 “除了定例,还有辛苦钱,这才是真规矩。”守门人道。 “我认为这不合道理。”学徒答得不卑不亢,“规矩是人人心服都得遵守的东西,是拿得出手的公理,而你们毫无章法的堵门要钱,只不过是以权谋私。” 说得守门人居然愣住了,于是学徒和引荐人就这样站在门口等着碰了钉子不太高兴的守门人开庙门。 引荐人委婉劝了几句,说身上带了钱的话,哪怕是多一枚银洋也算意思意思,耽误吉时可了不得。 学徒回了嘴:就他们这样欺人,不是钱不钱的事情,不蒸馒头争口气,非要论这个理儿不可。 怼得引荐人无话,准备自己从腰包里掏“铜子儿”,又被眼前的楞头青发现,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今天若您掏钱,大不了我不赶这个香堂,现在我还算不得正式的弟子吧。 礼部的守门人第一次遇上这么不知变通的,加之这小徒弟坚决的态度,把他的气性激发起来,一时之间僵持在门口,谁也不让谁。 马二爷带着一众弟子在庙里等候,掌礼人不禁急了。赶香堂的时间甚至比婚丧嫁娶还要严格,就为图个吉利。天门山因漕运而兴,连切口小令都讲求讨吉利,落座吃饭都不可说盛饭,因为“沉”和“盛”字谐音,是跑水路人忌讳的字眼。掌礼人的说话节律程序都有些微规则,再耽搁久了,仪式就不能按部就班进行下去。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还是庙里马二爷的弟子打开庙门,这位小徒一脸不乐意,进来就嚷嚷要评理。马二爷问明白前因后果,下令说今天赶香堂的程序暂停,让人把礼户部的掌事季先生找来,问问他如何管的手下。 眼看本是一场吉利喜庆的赶香堂就要变成公案的讨论现场。季远凝得到通知,匆匆忙忙赶到灯烛烟火缥缈的家庙里,今天这里除了少数礼部的人在张罗走流程,满场都是马二爷的徒子徒孙们,季远凝带着几个随从进来时,扫了眼场子,把香案前站着的事件核心人物——守门人和那愤愤不平的小学徒尽收眼底。 他在马二爷面前站定,脸上带着笑容向二爷拱拱手,道声恭喜。 “何喜之有?”马二爷不动声色看向他,早就领教过季先生的本事,就等他的处理。 季远凝笑得仿佛喜上眉梢,连修长的眉眼都有些细眯着,躬身作揖道:“来时我特意翻过黄历,今天可是本月里唯一的建日,明堂黄道的大吉大利之日,若是占卜也必得九五乾数,元亨利贞的。在这样的良辰吉日,岂能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扫兴,马二爷您说呢?依我看,先把香堂开过再论其他也不迟,我季远凝先代礼户部的弟子们赔个不是,改日我定去您那里登门赔礼。” 说着还不等马二爷接话,给掌礼人使个眼色,掌礼人聪颖接着宣唱请祖诗:“历代祖师下山来,红毡铺地步莲台,普渡弟子帮中进,万朵莲花遍地开……” 请祖诗唱起,必须得继续仪式,仪式一起就是马二爷弟子间内部事情。 季远凝脱身把守门人带出来,就在庙门口集合了礼部的弟子,沉下脸愠怒道:“现在你们都给我回云江会馆去,集合开会。” 今天的事,其实在场人都心知闹得有点过了,见季先生冷了面皮发起脾气,多少都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参差不齐应道:“谨遵钧命。” 很快点齐人马,大家齐齐聚在厅堂等季远凝训话。 “我没想到你们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季远凝用痛心疾首的语调,“赶香堂的守门人居然只为了蝇头小利,耽搁吉时不开庙门。枉我之前那么信任你们,我本打算按照从前池三爷的规矩萧规曹随,可你们做的事情呢?看来我不好好整顿下礼户部都不行了。” 季远凝忽然疾言厉色,单单点王堂主出来喝道:“王堂主,今天这桩不提,我这里还有几件你做的事情,众位一起听一听。” 第二十九章 季远凝从旁边桌上一摞类似信笺的东西里取一封,展开念道:“某月某日,你手下黄甲私自授受香烛钱五十元,同日他把其中的三十元进贡给你;某月某日,赶香堂的学徒陈乙向守门人进辛苦钱一百元,其中六十元进了你的腰包。还有几件事,你要不要我全部念出来?没想到你的抽水都拿到百分之六十了,真是生财有道哪!这里面你有多少上供给了池三爷?” 所有人的眼光看向王堂主。 “我不服你,季先生。我是贪财,而你贪恋的是这天门山的权位。听说季先生你为了上位,连老婆都奉献得出来,太令人不耻了。”王堂主轻蔑道。 “你说什么?”季远凝墨色的眸子更暗,闪过一丝狠厉。 “……这事帮中都传遍了。请季先生给我们一个说法,否则我等不服!”王堂主还没说话,另一个堂主附和道,这么一闹季远凝的手下人都有点弹压不住了。 季远凝被众人起哄,自己冷静下来道:“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何与你们解释?王堂主你听到什么照实说!” 王堂主便一五一十把听来的传闻全部说出来。譬如林小姐如何如何险被男人冒犯,关键时候是陶大少抱走醉酒妇人解救了她,传闻必然添油加醋,野史秘辛一般绘声绘色。 听完王堂主的话,季远凝的心里狠狠一抽。他只觉得心疼难抑,胸中有口气吐不出来。阿宁完全隐瞒这件事,他脑补着陶正礼抱着她甚至两人共处一室,没想到她为了陶家能做到这个地步。除了心口的疼痛,更有股心内散发出来的酸涩,他有点坐不住,把手撑在椅子把手上。 但下面数十双眼睛盯着自己,季远凝不能露破绽,他随手抄起茶盏,放在嘴边遮掩着。一口茶水下肚,稳住了心绪。 他放杯转了转手指的婚戒,用极淡的语气道:“我夫人嫁给我,亦算半个帮里的人,她这件帮忙陶家的事情是闵舵主派下来的。她答应的事自然想方设法也要办到,岂能推诿。不过此事确实棘手,还好陶家大少跟我是朋友,帮拙荆解了围。” “小季你说得对极了。我吩咐的事情,你办得很好。”闵舵主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云江会馆门口由远及近传来。 莫五爷陪着闵舵主到来,季远凝慌忙迎接,其他帮众参拜。闵舵主摆摆手让大家起身说话,他开口道:“小季,我听老五说你正为难,又听近日帮中传闻,我下令命你办的事情都能被人编排,看来是要好好整顿整顿这里了。” “季远凝谢过闵舵主,谢过五爷。”季远凝聪明人,立即向两人行礼。莫五爷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伴着说完话的闵舵主转身离去。 闵舵主到来发话令王堂主冷汗涔涔,春日缓缓转暖的天气似乎热得快一些,他低下头恨不能有地缝钻进去躲上一躲。 舵主说要整顿,众人都在惴惴不安季远凝会翻自己的旧账,而且刚刚还附和王堂主……每个人都等着季先生的下文。 季远凝端坐太师椅上首,腿微微分手搁在膝盖上,目光灿然很是威严。 季远凝令左右宣读帮规,很快上了刑罚按倒王堂主就是一顿鞭笞,看着后者在长板上痛苦地扭着身子,听他不住呻吟求饶,更有一道道鲜红的血迹从他的厚长衫布料里渗透出来,在场人满耳满心的刺挠,所有人鸦雀无声,任由这种不适放大散漫在空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行刑人来报,王堂主晕过去了,请季先生示下。季远凝静气凝神转了转手上的戒指,等了一会悠悠开口:“王堂主违反帮规,剥夺他礼部堂主之位,抬下去医治。” 有人抬了王堂主离开,季远凝清了清嗓子,准备从桌案上另外取一封信。 有了王堂主的先例,所有人噤若寒蝉,不知是谁带头跪下,其他人便也纷纷跪下,山呼季先生开恩。 季远凝慢慢把手中东西放下,手虚虚一抬柔声道:“大家请起,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们以前做下的一些旧事。今天我拿出来并不是要清算和惩罚。 我是想告诫你们,你们每次做下的事情,别人都是有办法知晓的,永远不要自作聪明。 我明白礼户部没有甜头是不可能的,水至清则无鱼,你们也有妻儿老小,也要生活,不过分的话我是可以容忍你们的。 但是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譬如不给钱就不开庙门、私自隐瞒高额抽水、传些没有头尾的闲话,凡此种种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了。” 讲完这番话后他按规处罚了庙门的守门人,接着他让手下抬来炭盆,把桌子上一封封信函扔了进去。 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所有人似乎都放下了心,然而季远凝接下来的话又让人把一颗心激动得噗通直跳。 他说,现在开始所有堂主的职务全部空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竞争,不受辈分年龄等客观条件的限制,只一条,能者上庸者下。 他在大家肯定的应答声中感知到,好像有股澎湃的气息蠢蠢欲动。公事处理完毕众人都退下去了。 偌大理事堂里只剩季远凝默坐,琢磨那些传闻,他决定现在就去见见陶家大少。 他和陶正礼在泰禾商号经理室见的面,双方握了手。季远凝也是林村分别后第一次见到陶正礼。 “季远凝,你来了,请坐。”陶正礼道。 季远凝不客气,双方对坐,陈泽端上来茶水。他没有接,陈泽只得放在茶几上退下。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停留在茶水的冉冉热气,脑里斟酌该如何开口。 还是陶正礼打破了沉默,他含着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说,林宁第一天来,我就想过有朝一日恐怕和你必须面对面,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样快。 季远凝答道,我早该来的,现在已经太迟。我不容许任何人打我夫人的主意,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个。这话对季远凝来说,已经说得十分委婉。 季同学,你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陶正礼听到这话不由真笑起来,我是真心欣赏林宁的能力。她实在是个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聪明员工,有她在身边相佐是泰禾之幸,是我陶正礼的福分。 听见他不住夸赞林宁,季远凝仿佛读懂了陶正礼话里的潜台词,他直截了当问出了心中翻来覆去的问题:“你喜欢她吗?” 陶正礼思虑着对方砸过来的这个问题,脸上客套的笑暗淡下去,良久开口:“季同学,我实在是很羡慕你……” 话一出口可谓暗红尘霎时雪亮,季远凝全明白了。 “大少爷,今天中午还有局,您别忘了地点在锦阳饭店,过午该出发了。”陈泽敲了敲门进来。 “好,这可是薛老爷的心意,这一场我定要准时到。”陶正礼被陈泽解了围,“你让人备车。” 锦阳饭店!其他的都听不太清楚,唯独这四个字就好像往铁板上钉钉,个个掷地有声似的,直往季远凝的耳朵里捶打。 锦阳饭店林宁醉酒,暗恋她的陶正礼救了她,其间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一切给了他充满想象的答案,他的脸色极差,不知为啥这次真的有股火苗在胸口拱着烧着,他整个人都好像要被焦灼似的。 “既然陶同学你有事要忙,我就不叨扰了,告辞。”季远凝耐不下去,起身拱手出门。 “你难得来一次,我送送你。”陶正礼执意客气周到地送他出来。季远凝不得不承认,和陶正礼接触后,自己在天门山算得上阅人不少,而陶正礼这样的男人,城府见识可谓上佳,加之芝兰玉树的风貌,算得上翘楚。 这个认识让季远凝感觉背脊发凉。上了车他扔出了三个字:回季园。 林宁正在餐室用餐,自季远凝踏进餐室大门,她就感受到有种惹不得的危险在他周身蔓延。 他不由分说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一带把她拉起来,跟我走,我有话问。 他牵着她走得飞快,像把气性都发泄在脚底。进她西苑的房间时,她还有些气喘吁吁,靠着门板喘气。 他默默拉开椅子,把她摁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捡了她对面的位置坐着,脚下那波气好像泄了不少,声音稍有和缓:“阿宁,现在我给你机会解释。” “解释?你想听什么?”林宁平静问道。 “那天在锦阳饭店发生的事情,我希望听到你如实的陈述。” “没什么。”林宁蹙眉,“你听到了什么?” 季远凝只是望着她,没有做声。 “是呵,你是无所不能的季先生,什么都瞒不了你。”林宁倏忽笑起来,“不管你听到什么。那件事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冒个险而已。” “冒险需要你牺牲色相给男人陪酒?并和夫君之外的男人独处一室,这些你觉得正常、应该?”最后的句子他咬字很重,林宁听得出来,他在忍耐。 第三十章 “你要怨我怪我,我无话可说。”林宁撇过脸去,“那天计划很顺利,都和我略施的小计若合符节,我并没有吃亏,也不存在你想象中那些腌臜事,我的目标只是完成工作任务。” “够了够了,我不想再听你提工作!我根本不愿意你出去抛头露面,我只想你在季园做好你季夫人的角色。现在外面世道不好,你毕竟是一个女人,别人会怎么想你懂吗?我从来不喜欢超出我所掌控的事情。”季远凝吼出了声。 “我为什么要去管别人的想法?如果我时时刻刻考虑别人的想法,我除了畏首畏尾还能做些什么?”林宁不甘示弱,季远凝的话真的让她生气了,很生气。 “时至今日你能读懂我多少?我也有迟早要去面对的事情。我喜欢在泰禾工作,在那里我很充实。我喜欢做泰禾的林助理,而不是坐在家里当养尊处优的季夫人,挂着虚名招摇!” “这么说,当季夫人就这样让你不舒服?”季远凝皱眉。 “是的,我不愿意。我说过不想和另外的女人分享你,我过够了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日子。求你顾及我的体面,更顾念顾念你我的旧情。饶过我,更放过你自己,好么。”林宁这话有点恳求意味,不经意间阿杏还是让她耿耿于怀。 “阿宁,你曾经为了读书想走,甚至乔装打扮利用阿杏骗我,我一点都不怪你。你算是我一而再强留在身边的。当初若不桃花江那场大水,你我的命运是不可能阴差阳错连在一起的,你本不该只留在微不足道的我身边。我都懂。”听了她的恳求,季远凝整个人沉郁着,她在求自己,他的心竟然比听到斥责争吵还难受。 “远凝,你何必提早前的那些旧事。你挽留我派人监视我,大概都源于你的私心。我能理解你是为了我着想,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我同样在享受你给我带来的安全感。 但是现在早就变了,你我再回不到以前。曾经的季远凝是我一个人的,他可以全身心爱我疼我宠我。现在的季先生却不可以,你还担负着别人的人生责任。你心有旁骛,我亦做不到感情里的全心全意了,现在我心有挂碍。” 他烦躁着,在她面前来回走着。他全无季先生沉稳的风范,忽而在她面前停住,声音高亢起头,“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我们结婚这么久,之间应该有默契,看来都是我的奢求。你的话在消磨我对你的感情,你心里有别人了移情别恋是吧,我迟早要把你心里的人挖出来挫骨扬灰。” “季远凝你简直不可理喻。”林宁双手有些颤抖,“不是你对不住我们感情的吗,别院那里还住个活生生有名有姓的女人哪,你强什么词夺什么理!” “只要你阿宁是我夫人一天,接受季夫人的头衔就得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看来是我给你的自由太过了。”季远凝恢复如常冷漠的表情,“所以我不允许你再自作主张,你必须记住我是你的天。” “你是我的天,还同时是别人的天,你是天帝还是圣灵?你这一块天,每天除了工作还得排着班兴云布雨,真是辛苦哪!”林宁听到季远凝固执又霸道的话,反唇相讥。 “林宁你最好不要忤逆我,更不要挑战我。以后你必须绝对服从我,不管你是怨也好,恨也好,这就是我的决定。”季远凝起了身,“还有,我去见过陶正礼。我警告你,和他保持距离的,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站起来重重关上门,手抄裤袋站在门边。不管这件事告诉没告诉自己,似乎不再重要。她为了心中的人居然恳求自己放过,还打着放弃离开的如意算盘!可恨!她休想! 林宁定定望着他摔的门,旁边墙壁磕下来灰,咬了咬唇。季远凝定是误解了她心有挂碍的含义,不过她不想说明,也自觉没有那个必要。他根本不会懂她身上担负的责任,多说何意。 林宁真实认识到,原来自己是那个一直生活在漂亮的玻璃鱼缸里的金鱼,季远凝就是那个喂鱼的人。曾经他热爱这条鱼,会按时地喂水喂食,换水让自己透气,更时不时捞起捧在手心里宠溺和赏玩。 想想得救那晚父亲对季远凝说的话,让他护送自己到江城去,到底还没有去到江城,林宁觉得自己想哭又想笑,心底却透上来一阵阵悲凉。 季远凝不过是居高临下,会在乎鱼的悲喜、鱼的心情和真正需求?他的行事作风从来我行我素,从不会主动了解别人的所思所想。这场婚姻里,她最求不得就是他的谅解,更别提他会为了自己做出改变的行动。 季远凝在她房门后站着,他以为自己定力很深,却不过尔尔。他拳起手指狠狠锤了墙,眸子深得更沉,定了会他踱起步子。 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背着手在门口花园里站了一会儿,有阵秋菊桂子飘香,他抬眼赏景。 安茹手上端了盏茶,季远凝瞟了一眼以为她是给林宁送进去。 没想到她停留在自己面前,轻轻开口:“安茹谢过先生的关照,我看您站了有一会了,秋暑燥热,我特意送杯茶来。” “谢谢你了,安茹。”他和林宁争吵,确实口干舌燥,不由接过她递来的茶,再一次启唇叫她的名字。她有和林宁相似的身形,相比之下阿宁是朵娇艳欲滴的带刺玫瑰,她应该是刺少的柔顺月季。一念及此,他停杯不饮,喃喃自语,“唉,她要能像你这样对我就好了。” “先生……”安茹欲言又止伸出手。 “你在怕我,我很可怕吗?”季远凝看着她羞怯的表情皱皱眉。 “没,没有……”安茹被他一问,脸上又飞上一朵红云。 “放心,我不会吃人。”季远凝被她局促羞涩的语气逗起好奇,微笑起来。 “先生,我把杯子带下去。”安茹被他打量得益发不好意思,想想自己也曾跑戏班的,怎么会这么没用,这么不大方,手脚都不知哪里摆。 他把杯子递到她手上,瞥眼看她手指上贴着胶布,道,“你手上有伤,这些天干活自己注意点少沾水。” “我会小心的。”安茹腼腆道,她端着茶杯扭头走了。 这个插曲令季远凝完全平复了情绪,他踏着步子踏出了西苑的大门。 林宁一晃好多天没见过季远凝。他在她面前发过脾气后,惯常如此。林宁每日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直到菊蕊请来了张医生。 “夫人,可是身体有不适?”张医生落座,问道。 “不是。”林宁直接相问,“我想问上次先生中的那种催情药,女子若是吃了会有什么感觉?” “女子么,怎么说呢。因为男女有别,女子吃了顶多身体燥热而已。”张医生尽量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 “燥热?”林宁追问道。 “对。”张医生肯定点点头,“夫人莫非您也?不过不必担心,偶尔吃一次对身体并没什么危害。” “不是我。”林宁没有多加说明,“我知道了,谢谢你张医生。” 菊蕊送张医生出门,林宁脑子一亮,突然记起郑管家说阿杏拿扇扇风的事情,可不就是燥热吗!她等着菊蕊回来,拉着她让郑管家备车就走。 还是王司机开车。他看见菊蕊,脸红了一下,别过头问林宁:“夫人,去哪里?” “别院。”林宁早体察到他对菊蕊别有感觉,她笑了笑,还是同样班底,上次别院探访还历历在目。 这次过了中午,比上次早了许多,云灵山的枫叶红了一大片,不止枫叶还夹杂着黄黄绿绿的不知名的树,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 林宁觉得别院此刻正值好景致,比城里的季园更开阔漂亮。不得不说季远凝确有眼光,买下城郊这处宅子。 她下了车,菊蕊上前敲门。 “谁?”里面有佣人问。 菊蕊摆开架势,清清嗓子开腔道:“季园主子大驾光临,还不快开门相迎?” 里面不敢怠慢,确实开了门。仆从看到进门的是林宁,连忙去转报阿杏。 林宁不在意,像上次一样径直走到相同的太师椅处坐下。姚阿杏见是林宁,同样惊了一下,不过她可没有上次那种面对林宁的自卑。 她笑道:“大姐你来了。你来的正好,今天可有口福了。季爷昨天才送来醇正的正山小种,我喝过了,味道清口寡淡,最适合败败火。” “姚小姐我提醒过你,不要叫我大姐。你不是远凝正式收房的人,没这个资格。”林宁哪里听不出阿杏意有嘲讽,轻轻把话推回去。 姚阿杏咬了咬唇,让人沏茶送来。 “我不是来喝你这口茶的。想让我喝,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林宁起身菊蕊相扶,满是太太的派头。 林宁看准时机,趁着姚阿杏不备,一个大巴掌朝她的脸上招呼过来。 第三十一章 “啪”一声脆响,这巴掌林宁蓄了十分气力,加之阿杏没有防备,她的嘴角流下殷红的血迹。 “这巴掌我是替远凝教训你的。”林宁收了打疼的手,不紧不慢道,“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中秋节那晚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干,夫人!”姚阿杏捂着五指印通红的脸颊,“就算你是季园的大夫人,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来我别院打人。” “我以为你聪明,不想你这么愚笨。我要是你,不如早点认个错,我便不会下手了,你也不必受这番皮肉苦。”林宁就势在桌边坐下,诈道,“我能来找你,自然是有证据的。现在就听听你自己解释了。” 丫鬟端茶来,看林宁稳操胜券的气度,她放下茶自觉退到一边,忘了客套。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那天晚上我陪季爷吃饭,跳只舞就回来了,郑管家他可以作证。”姚阿杏不承认。 林宁预料到了,她步步紧逼:“既然你不承认,那我就提醒提醒你。那晚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你打算用酒和药物伤害远凝,然后害他神志不清,好生米煮成熟饭?” 姚阿杏不想林宁当众揭穿她的把戏,这话更点中她的心思,暴露了她根本没和季爷有实质关系的隐私。她起先沉默了一下,忽然听门一响,瞟眼望着季远凝踏进门。 于是,她奋起反驳:“夫人,现在您站在这里,您有什么不满打我骂我都可以,能让您出气我也甘愿。可您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向我泼脏水呀!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晓得我渺小卑微本就配不上季爷,我已经尽量龟缩在这别院不敢去季园打扰您半步。 中秋节晚宴是季爷送给我的礼物,我很珍惜断不敢造次,更不敢在季爷眼皮底下动手脚。您不能无端猜测是我下药。我爱季爷,就算他让我去死,我也不会半分异议,您想想我怎么会害他呢?一定是哪个看不惯我的人对您告状栽赃陷害我,求夫人您明查。这罪名我姚阿杏实在担不起。” 姚阿杏说着,竟然跪了下来向林宁疯狂磕头起来,“砰砰砰”几声,再抬起头时,额头上不仅多了红印,更有斑斑血迹。 “阿杏,你起来。”还不待林宁开口,季远凝快步而来,蹲下甚是心疼地揽她入怀,看她额上那些磕破皮的血印,嘴角也有血迹,道,“你不必求她。” 说着搀扶姚阿杏起身坐在椅子上,他用极轻柔的语气把住椅子扶手,对姚阿杏正色道:“阿杏别说了,我信你。” “季爷!”这几个字竟然令姚阿杏感动堕泪,她扑进他的怀里,一时涕泪交加。 季远凝转头对丫鬟嚷道:“还不赶紧扶你们奶奶去擦药休息?她都伤了,你们一个个跟木头一样!” 说完后两个小丫鬟赶紧上前搀扶阿杏起身。桃珠不想让林宁认出自己,站在远处没动。 他见桃珠没动,喝道:“桃珠你还不过来搭把手。” 菊蕊一直扶着林宁,见林宁漂亮的眼眸里泛起难过悲哀的光,长长的睫毛处挂着晶莹的泪珠。 菊蕊感受得到她的心苦,想起那天季园东苑外夫人的目眩惆怅、她紧张伏在窗外目视里屋的旖旎,如今这情深几许的场景活生生在她面前重现,莫说夫人,若是自己设身处地绝对受不了。 林宁起先看阿杏演戏,不由嗤之以鼻。见季远凝说我信你,那股深远的悲哀翻涌上来。她想起季远凝吵架说的话,说他是自己的天,必须绝对服从。服从她就必须忍着他把自己变成别院的笑话,干看着这块“天”熨帖在别的女人身边殷勤体贴?她抱紧了单薄的自己,陷在深深的悲痛里,感受不到身旁菊蕊的关切。 她更心痛,姚阿杏居心叵测能对季远凝下药,那么她的为人有多少可信度。怎么季远凝成为季先生,连一点点明察秋毫的理性都没了?她为自己忙前忙后查案不值,越发愤慨。 她眼前似乎浮起林村桃花树下他的吻,还有点点滴滴的缠绵,瞬间觉得他的誓言简直一文不值,为自己的轻信后悔。两颗蓄力已久的泪滴从脸上滑落,咸又涩还苦,如同她的心。 桃珠只听见季远凝单点她的名字,怯怯过来搀扶住阿杏。 林宁的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发在桃珠身上,她沉声叫住她:“桃珠你怎么在这里,你给我留下。” “别忘了,你的主子是谁,在哪里。”季远凝沉着声音提醒桃珠。这便是给桃珠解围。 桃珠对着林宁行个礼搀着阿杏走开了。 “季远凝,桃珠她怎么在这里?”林宁指着桃珠消失的方向大声质问。本来桃珠就是她身边逃跑的丫鬟,还有事情着落在她身上。 “她到别院是我一手安排。”季远凝道,“我得感谢她让我看清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否则我至今还蒙在鼓里,这是她应得的回报。” “此话何意?”林宁轻轻蹙眉,微微疑惑。 “你忘了你瞒着我服药的事。若不是桃珠把那包东西放在我的书桌上,我岂非被你蒙骗这么久,我之前一直隐忍不言,你真心当我可欺不成?”季远凝冷冷道,“你说说她是不是我的功臣?” “原来是她。”林宁道,“这件事我无话可说。” 季远凝走近她身边,抬起她的下巴:“你就这么不想生我的孩儿?” “不想。”林宁干脆地回答。以前她吃药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去江城解决掉她林氏钱庄的问题,怀孩子不是时机。现在她单纯不想。 季远凝的墨色眸子和她四目相对,凝视着林宁坚定的眼睛,黑得更深沉,良久换了个问题:“我问你,你为什么擅离季园?” “你知道你心爱的姚阿杏做了什么,就这么维护她?”林宁瞪着不屈的眼眸,扭头摆开他手的微微钳制,“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既然你已经认定了许多事情,我的解释大概无关紧要,菊蕊我们走。” “慢着。你今天在别院里吓到了我心爱的人,不道歉你就想就这样离开?”季远凝拦住她离去的步伐。 “你凭什么要我对她道歉,比起她做的事情我这样对她足够好了。我告诉你,是是非非你最好能明辨,否则神仙都救不了你。”林宁望着阻挡自己的他,下定决心,“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我要跟你离婚,你好自为之。” 林宁的话一出,语惊四座。季园的夫人先生感情不和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而且是由夫人主动提出,在场人都惊讶地望着林宁仰着面孔大胆说出离婚时,笼罩灯下光晕里的自信。 “你想离婚?不可能。你记住,是我休了你林宁,我这就写休书给你。”季远凝被她的话所激,大抵没想到她会提出来,盯了她一会儿,读着她笃定的神情,自己先梗了一下,接着去摸纸笔。 “不管是什么,我们的纠缠就到此为止吧。”林宁听见自己压抑感情冷漠的声音,但她压不住心底的愤怒,猛地拔下手指上戴着的结婚戒指,往季远凝躬身写字的方向抛去。 随着戒指落地叮一响,季远凝带着写就墨迹未干的休书过来,林宁一把接过他手中的纸,转身吟出一句诗:“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从此季郎是路人。” 林宁出门坐上汽车。王司机在门口亦瞧见了厅堂里的动静,车里只闻发动机嗡嗡作响,三个人都沉寂着,绝口不提这件事。 林宁进了季园。这里还没人知道她已经被休了,她径直回西苑,让菊蕊收拾东西。 菊蕊马上就行动起来,林宁想了想对菊蕊道:“好久没看到安茹了,你先把她叫进来吧。” 于是安茹又出现在林宁面前。林宁问两人:“你们愿意跟我走吗?不愿意我不勉强。” “我当然愿意,夫人去哪我去哪。”菊蕊不假思索答道。 “可是王司机他……”林宁在去别院的车上早就读懂了王司机的想法,她不由探问菊蕊。 “我对他没意思,只是当时打听消息接近过他。他可能误会了,夫人别问了,我愿意跟着您。”菊蕊一口否认。 “那么你呢,安茹?”林宁得到了菊蕊的答案,看向安茹。 “我……我……”安茹突然被问,有些吞吞吐吐。她先承诺过要与夫人同去江城,正在措辞如何言讲。 “你不想去是吗?”林宁意外她为何变卦,但看出她想留下的心思。 “我……我想了想,我从小生活在云城,去江城……只怕不适应。”这是安茹的回答。 林宁能理解,她算是土生的江城人,云城的一切同样不适应,所以要放弃一切回归。安茹可以选择不赌这把,安安稳稳无伤大雅。 “那我们就要分手了。”林宁笑道,“我已经不再是季园的女主人了。谢谢你安茹曾经对我的帮助,相信我们后会有期。” 第三十二章 安茹被林宁拿出来的休书吃了一惊。她顿时说不出合适的话,嘴唇糯糯道:“夫人,您……” “你不必为我担心。”林宁道,“你愿意在季园就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待不下去就回鸣凤班,我走之前打算见见慧清,我会同她说让她多关照你的,总之别委屈自己。” “谢谢夫人,我出去做事了。”安茹听到这话忽然有点复杂。和夫人相处时间并不长,夫人始终是温和的,是能体谅自己的,是个好人。 安茹从房里出来,站着看了会自己修剪的那盆粉菊,终于听说夫人要离开季园,不知怎么从心内松了口气。 林宁和菊蕊收拾包袱,熟练地装箱打包,林宁默默把父母和弟弟的牌位仔细擦拭了递给菊蕊道:“你收好。” 菊蕊愣了下,不知道夫人何时从祠堂拿出了这个,估量应该是审案那天吧,她接过默默收进皮箱里。 两个人无言忙碌收拾着。忽听门敲响了几声,菊蕊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季远凝。 “你还来做什么。”林宁头也不抬,坐在床沿边折衣服,往箱笼里放。 “明天走吧,我用车送你到火车站。”季远凝倒是变得十分客气,站在门口,慢慢说道。 “不用了,我今天搬去到慧清那里过一夜。”林宁拒绝道。 “阿宁,我很愧疚。从最开始我没有送你到江城外祖家,到我违背了我的誓言,我到底对你有愧,我没有照顾好你,没有让你幸福快乐,对不起。”季远凝道歉,“我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这最后一个情你一定要承,明天我让王司机送你去车站。” 林宁瞥了眼背过身子的菊蕊,微微想想答应了。 季远凝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笑道:“谢谢你答应我,你放心我明天有事不能去送你,我们就在这里先道个再见吧。” 林宁听着这话,抬头时只瞧见不知哪里一阵风卷来,院里一棵孤零突兀的梧桐,不经意地飘了几枚黄叶下来,正好扫进她的房门口,外面除了风,空寂无人。 明天就要告别了。 林宁睡得不沉,甚至能听见外间菊蕊的辗转反侧。她自己一样醒来后睡不着,细数着这几年的和季远凝相处的细节,仿若梦一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两个人心里有事,起床准备收拾,她和菊蕊提起箱子,打开房门,有抹阳光从门前大玉兰树缝隙间流泻下来,她最后一次伸出手把阳光笼在手心里,攥成拳头。 她以为自己和菊蕊出季园是静悄悄毫无声息的,却不想西苑的仆人们在门口送她们,她和大家挥挥手,微笑道:“都回去吧,在季园都好好的。” “夫人。”队伍里的安茹轻轻唤道。 “记得我说的话,安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多保重。”林宁伸出一只手,安茹犹豫着,林宁鼓励式地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得手心里一片冰冷。 一番话说得身后的菊蕊大为伤感。她们踏出西苑,穿过惯常走过的路。到大门口时郑管家和几个人早已经等候着。 “夫人。”郑管家上前帮林宁提箱子。他到底年轻,低下身子,沉重流露在脸上,“先生昨晚就通告大家了,没想到夫人你会有这样的结局……” “这是我所求,不必难过,我是时候该回家了。”林宁笑着安慰拍拍他的肩头,“以后季园的女主人换了,恐怕你还得再成熟一些,像你师傅傅石那样不把心思放在表面才行,你送我上车吧。” “是,夫人。”郑管家听了她的话,收敛了心绪,跟在后面。 林宁抬脚要往大门口走,这时一个声音喊住了她,她转头看。 “夫人。”这是燕子的声音,她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枚折好的帕子,“谢谢您之前相信我们。我……没有什么可以送您的,这是我赶着绣的幅手帕,您带在身上吧。” 林宁停步,从她手中接过手帕,是一幅老套的鸳鸯戏水图案手帕,针脚有些稚嫩,不过她并不介意,把东西揣进衣兜里,笑道:“谢谢你燕子。谢谢你们大伙还惦记着我,包容我这么久,我会想你们的。” 燕子看着她带着菊蕊迈着轻盈的步子踏出大门,有缕阳光投射在她的背后,“刺”进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在这种气氛里她不由自主流下泪。 林宁出门上了车,郑管家帮着安置好行李,车开动了。看不到王司机的脸,王司机大概特意把后视镜调过,只能听见他略带低沉的嗓音:“夫人,您坐稳了。” 车发动了,林宁向车窗外看了看,和郑管家挥手道别。 整个过程果然没有季远凝,林宁叹口气,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说过了今天有事不会来的,再没有见他的面。不过就算他在,只是徒增难过,改变不了什么事实,不见面正好。 她收回目光,任由这辆小汽车带着她,就如同一尾归舟在风浪中颠簸。她吩咐王司机道:“到聚贤茶社门口时请停一下。” “是。”王司机答道。 他稳握方向盘拐个弯,林宁认得这条小路,是去往鸣凤班的必经之路,这路的尽头就到,可谓捷径,比走大路路程少了不少。 王司机越开越近,林宁甚至可以在侧面看到茶社的屋顶。她用手指暗暗戳了戳菊蕊的后背,提醒她到了要下车。 然而就在此刻变数陡增。 就在驰进这条僻静的单行小路时,对向不知哪里窜进来一辆逆行的车子,车速很快,直通通往他们这辆车开过来,一点没有减速的迹象。林宁心道不好,这条极其狭窄的路上,眼看就避无可避就要出车祸。她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不自觉抓住身旁菊蕊的手。 说时迟,那时快,王司机反应极快,对林宁和菊蕊喊道:“你们快跳车!” 他一边吼一边急踩油门刹住车。菊蕊一手拉开车门,咬了牙直接往路上跳,林宁随后也迅速跳下去。 林宁跳落地面,险些站立不稳,还好旁边有颗树,她抱住了树心神方宁,菊蕊已经站到她的身边。 林宁目光扫视,对面的车子斜着控制住了,漂移似的停在她车的前面,另一边王司机起身露面拍大褂上的灰土,看夫人菊蕊两人安好亦松了口气。 林宁抚了抚胸口,看起来大家全部都平安了,她也放下心。 不想此时才是事情的开始。拦截他们的车上开门下来几个彪形大汉,领头不由分说问道:“哪个是季远凝的老婆?” 林宁看来者一身布衣短打,语气不善的样子,还没开口,菊蕊抢着答道:“这里没有季夫人,因为季先生他已经休妻了。” “你给老子扯什么谎,消息都说今天季远凝的老婆回江城要路过这里,不承认可以,都给我抓回去慢慢审问,快给我绑起来!”领头的彪形大汉对着手下们喝道,“搞快点!” “你们是谁,和季先生有何仇何怨?”林宁出声问道。 “你个臭娘们不消啰嗦,老子早就和季远凝结下梁子,今天正好可以替薛少爷报仇。” 他们是薛家的?林宁心里一咯噔,他们说和季远凝早有结怨,顿时想起陶正礼所言薛少爷是被人寻仇打死了。那么,薛家的仇家原来是季远凝?一定是了,她想起来自己被绑架是薛少爷下的手,季远凝会不会怒发冲冠为红颜? 应该不会,他如今在帮里何等地位,岂能为儿女私情动手,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说不定是利益纠葛,只不过她怎么没觉查出蹊跷! 看来薛家这个仇得应在自己身上,林宁心想,也罢,本来缘起就是当初自己经历的那场绑架,因缘际会总归是逃不过。 林宁任由他们用绳子绑住了自己,瞥了眼他们也绑缚了王司机,开腔求情道:“他不过是个无辜的人,给季夫人开开车的司机而已,你们没必要为难他。” “不行。你这个蠢女人,他要是给季远凝通风报信,我们谁活得了?我看你啰唣得很,小心我对你不客气。”领头的大汉呵斥道,“乖乖闭嘴,到了就知道了。” 林宁看向遥远的聚贤茶社大门。门边似乎挂着鸣凤班的大幅海报,大概是《梁祝》哭坟的选段,依旧是张慧清的拿手好戏,她脑海里浮现出慧清戏妆白衫的俏影。 林宁想呼救,早有人捂住她的嘴巴,连同王司机和菊蕊一道似乎被人架起。 林宁回头看了眼菊蕊和王司机,两个人都感应得看向她,她忽然想到,既然对方自称是薛家人,当年她林家和薛家素有交情,不妨走一步看一步,见到薛伯父再说。 她定下心,那辆斜停着的黑色汽车等着他们这群人,他们把林宁等人推过去,打开车门准备命令林宁上车。 林宁背对着人面向车门,准备抬腿跨上车。只听后面几声“砰砰”的枪响,押着她左右两边的男人瞬间倒了下去,一声不吭。 第三十三章 还不待她转头看清来者是谁,大惊失色的壮汉们连忙把她往车里推,紧接着又听见几枪,只见身边数人倒在血泊里,地面上一片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林宁惊魂未定,但她已经不是曾经稚嫩的她,趁这个档口,她晃晃手腕,绳子似乎有些松动,她一边解绳子一边眼光逡巡寻找是谁开的枪。 根本等不及她去查看,剩下的几人匆匆忙忙把菊蕊和王司机往车里塞,林宁抄起旁边死人腰上插着的一把枪,双手握住直接瞄准推菊蕊的大汉,喝道:“放开她!” 在场人都愣了。趁此机会,路旁隐蔽处闪出一个人,一个飞踢打掉强迫菊蕊的男人,一把把她带到林宁身边。此刻剩下的人把王司机推上车,慌慌张张启动车子倒车开走了。 “傅管家,是你。”林宁终于看清救自己的那人样貌,呼出了口。 “嗯,夫人。”傅石还是单调话不多,恭谨地拱手。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莫非你在跟踪我?”林宁问道。 “说来话长,这里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夫人若信得过我,且等我先给你们安顿下来,傅石一定知无不言。”傅石谨慎望了望四周,他把他们的行李从车上拿了下来提在手里里。 “好。左右我也无处可去,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林宁真诚看着傅石,“当初你被季远凝从季园赶出来,我很难受。你是受我牵连的,若非我让你瞒着远凝送我到泰禾上班,你本该在季园呆得好好的,你走得匆忙,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没事,夫人快走吧。”傅石道,他到草丛里扒拉下,一手提一个箱子,猫身钻进了一人高的草里,林宁和菊蕊瞟了一眼,默默跟上他。 走了一小段路,慢慢已经离开了刚刚被劫停车子的地方,忽然听到“蹦”的几声炸响,又是一连串蹦蹦声,惊得傅石拉林宁他们都抱头趴在地上,傅石生怕林宁出事,情急不由自己伏在林宁背上保护她,把她护在胸膛处。 声响过去,似乎听见远处闹闹哄哄的声音,更见到东西燃烧升起黑黢黢的烟尘,烧灼的气味汽油的味道全部绞在一起,是什么东西着火了。 林宁这才注意到傅石的以身相护,顿时红了面庞,闻着空气里飘来的焦味,似乎是他们来的路上,她一直没动,等着傅石面色凝重起身,扶起她道:“夫人请恕傅石无理,我们快赶路吧。” 林宁正色点头,带着菊蕊继续穿小路而去。 三个人不知走了多久,尽挑些荒无人烟的小道,天快黑了时才看到远远山脚下有处庵舍,此时升起袅袅炊烟,应该是晚饭时分。 “到了。”傅石此时脸上才浮起些轻松。他停在庵舍门口,轻轻扣了扣斑驳脱落的朱漆大门锈蚀的门环,“惠净师父。” 林宁听他唤着一个出家人的名字,猜测出大概是个庵堂,只是傅石越发给她神秘的气息,他被逐出季园后去了哪里?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位师父? “哐当”门开了。 借着天幕微微发蓝的天光,林宁隐隐约约看到面前是位身穿灰布僧袍头戴僧帽的年长师太。 她看到傅石,柔和笑道:“你来了?” 然后看到了傅石身后站着的林宁和菊蕊,不由一惊,道:“这……” “师父,她们是我的朋友。今天天晚借住一宿,明天白天我就送她们回江城去。”傅石诚恳道,双手合十,“不会太麻烦师父您的。” “既然是你的朋友,请进吧。”惠净师父打开门,把三人让进去,又吩咐徒弟多准备几份斋饭。 身着直掇的惠净师父打头把他们带到客房。看来傅石是常客,来往的小师傅们都认得他,纷纷目视合十念弥陀。林宁四顾,这是沿着山势修建的庵堂,没想到山门破败,里面纵深延展,山坡的沿廊拾阶而上,正是客房。 惠净师父带路到房门口,林宁道声感谢,惠净师父合十还礼兀自去了。 傅石帮她们把行李拎进房里,林宁叫住他道:“现在是说话的时候了吧。” “夫人请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从季园出去后,去了哪里?” “我是莫五爷的人,自然得回他身边。”傅石道。 “季远凝他知道吗?”林宁问道。 “当然。”傅石点点头,“我是莫五爷派到季爷身边保护他的,他当然知道我的底细。记得当初莫五爷派我的时候,我是发过誓忠于季爷的,我始终没有违背誓言。” “季远凝的确很信任你,论起来都是我害了你。”林宁低下头,坐在榻边。 “不,是我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想想也是如此荒唐不切实际,我早该放弃的。”傅石叹道,“只怪造化弄人罢,不谈这个了。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知道今天抓我的是什么人么,他们说是薛家人。你可知道季远凝和薛家的恩怨始末吗?”林宁想了想,傅石为季园的管家,自然收藏了许多季远凝的机密。 “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我知晓大概,这件事容我从头说起,帮里皆知莫五爷曾经是云城薛家的老管家。薛夫人想把她的表哥弄来薛家里顶替莫五爷管家的位置,故意诬陷说他偷宅院里的东西,结果真的搜到了,这也还罢了,听说还言辞凿凿说他和人通奸。 薛老爷大怒,要人把他拉到后山打死,因为他是他家养的奴才出身,生死都归主人的命。也合着莫五爷命大,那天晚上狂风大作雷雨不止,他们只把他打晕了,因为有一道闪电把不远处的一颗树劈了,那些薛家的仆人害怕,莫五爷才捡了一命。 但是莫五爷妻子身怀六甲,不日就要生了,居然在风雨之夜撵出门扔在大街上,她那时动了胎气,难产出血死在了街头!所以他和薛家的仇可谓不共戴天。” “我曾听远凝说过,莫五爷手中也算有权有势,为何这多年他自己没有向薛家报仇?” “夫人你有所不知。”傅石道,“这里面大有文章。薛老爷生有两位小姐,大小姐薛明桦可是我们闵舵主的正牌夫人,这可如何能报仇。” 林宁点点头,对拘谨的傅石道:“你不用张口闭口唤我夫人。我和季远凝已经离婚了,我现在是林小姐。” “是,夫……不,林小姐。”傅石改口道。 “那就难怪了,倘若说季远凝帮莫五爷报仇,确实有合理的理由。当初远凝说过,莫五爷对他有知遇之恩。”林宁推测道,“这样就说得过去了。只是你,你怎么得到消息救了我,又如何能与庵中的惠净师父相识?” “林小姐你有所不知,其实你被休今天要回江城的事早就被散布出去了,帮里人尽皆知。而且你要走的几条线路,可能也都有人守着。我猜测你定要和张小姐道别,特意在这里等着想见你一面,不巧发生了这些事。 至于我为什么会和惠净师父相识,某种程度上说,惠净师父堪比我的生身母亲。我是惠净师父捡到抚养的,之前后来年岁渐长,惠净师父到底是主持不方便,便把我送去了育婴堂。后来我长大了在云城瞎混,惠净师父教了我些拳脚,从此我投奔了天门山,逢莫五爷赏识,便跟着他一直到派我至季爷身边。” “没想到你还有这段曲折的身世。”林宁感叹抱怨道,“也是个可怜人哪,季远凝真的不对,他不应该因为我的事情迁怒于你的,我最不喜欢他这一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牵连别人吓唬我。” 傅石听了这话,想到她这话是为自己打抱不平,不由心中一暖。但她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又苦笑一下。 季远凝曾经暗暗检测他的忠心,他还蒙在鼓里,一心都向着季爷。后来临走时季远凝把话同自己说开的时候,他心中是坦然的。他们这些把头提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人,哪能真正信任别人,若自己处在季远凝的位置上只怕也会如此。 傅石想起他离开时,季远凝同自己的一番谈话。 当时季远凝背着手立于门边看他收拾东西,忽然开口问道:“你喜欢阿宁多久了?” 惊得傅石噗通跪了下来,道,请季爷责罚。 “你起来吧。”季远凝一双眼睛通透又明晰,傅石的心意他一瞬间了如指掌,“当初我还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小喽啰,多亏得你保护。这么多日子我还不曾感谢你,我来是想同你聊一聊。” 季远凝接着道:“我曾经有意试探过你,我完全相信你对我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从此视你如腹心,没料到……是我大意了。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你可能没觉察,你每次看她用餐时候的眼神,我是过来人,读的出来。” “……”傅石没有答,只是不住道,“傅石自知无脸留下,求季爷放我走。” 季远凝没有再追问,这算得上一个男人的尊严吧,让他保留一些回忆。 第三十四章 傅石是当天离开的,他最后看了眼林宁紧闭的房门,失魂落魄提着包裹离开,回的正是现在这座玉溪庵。 惠净师父为他开了门,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在头前默默掌灯带路,留着他在客房歇宿。 是他自己奢求了,奢求这份不该产生的情感,奢求不会有的回应,他本来想自己彻底断了念想,哪里会知道帮里传得沸沸扬扬林宁被休又远走江城,他甚至主动向莫五爷请求,得到亲自探问消息的差事,就想同她见一面。 他还是放不下哪! “傅管家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菊蕊插嘴道。 “哦没有,你们早点休息吧。这边只能暂避一时,你们迟早会被人找到,我明天必须把你们送上火车。”傅石眼里满是坚定。 “好。一切听你安排。”林宁笑道,“现在我别无长物,只能把回去的希望全部交给你了。麻烦你了,多谢。” “你别这么说。”傅石反而羞涩起来,一个大男人面上忽然热热的,“我出去了。” 他带住门,夜晚山间的空气湿润起来,凉风送来水汽,这是秋最舒服的时节,他站定舒了口气,回看林宁这紧闭房门的屋子,内心和当初升起不一样的感觉,她需要他,她需要他!这一念他觉得很安然,接下来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惧。 林宁和菊蕊对坐客房里,林宁望着煤油灯爆出的灯花,拧着眉道:“明天我们要小心些。” 邢涛亲自把消息送到季远凝处。他附耳对季远凝说,小季,大事不好,车子被烧,里面空无一人,林小姐失踪了。 季远凝的眼眸顿时变得墨黑,一只手狠狠撑在桌子上,他的手指节压得泛白,面色冷厉没有言语。 “薛家简直太不把小季你放在眼里,看来上次亏吃得不够。”邢涛感叹道,“夫……哦不,林小姐他们也敢动。” “……”季远凝起先沉着脸色没有开口,旋即想了想道,“他应该有所求,不妨等等,接下来一定会有消息的。” 他说完这些话,自己先不慌不忙坐了下来。邢涛见他如此镇定,便自己在桌上取了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果然如同季远凝所言,坐不了一会,来报说云江会馆门前来了帮人。 还不等传,那群人押着王司机就往里闯。 “这是何意?……”季远凝坐在桌前没动半分。 “为我们薛少爷讨个公道。”为首的魁梧大汉把王司机向前一推,“看到没,季先生,你的司机在我手上,至于你的夫人嘛……” “我已经休了她,今日晚间就会登报,是生是死由她的造化,与我季远凝有何相干?”季远凝极淡的语气截断话头,自如喝茶,习惯性去摸手指上的戒指,才发现手指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对于女人,季先生真是无情得很。现在你的司机我们手上,这个你总得考虑吧?”大汉的脸上流露着得意洋洋。 “你要跟我谈什么条件?”季远凝这次反而抬起头望着来人。 看王司机被人反剪双臂痛苦不堪的模样,季远凝皱皱眉。 “我们少爷再难复生,老爷说用你的司机换你五万现大洋,你和薛家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买卖不亏吧。”几个大汉故意把王司机的手往后撇了撇,疼得王司机忍不住“嗷嗷”叫起来。 “五万!”邢涛先替季远凝叫起来,“你tmd狮子大开口,真是异想天开。” “我答应你。”季远凝思考半分,慢悠悠应了,说着去了电话让郑管家准备银票,惊得邢涛睁圆了眼睛。 “先生!”王司机自己也没有想到季远凝一口答应对方的要求,五万大洋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由惊感交加,脱口而出。 “今天下午三点在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你记着,这是为了赎回我的司机。至于你们也要展示诚意,想拿钱得写点文书字据给我,烦请你们薛老爷签字画押,不再找我们天门山的麻烦。”季远凝的话有理有据,而且即刻备下文书。 对方应了。 下午马不停蹄,果然用钱换了王司机回来。季远凝安抚好王司机的情绪,把文书收了,派心腹送给莫五爷,他凝视着送信人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隔了一日,山里的天亮得好像早些,林宁菊蕊傅石和众人一起用过简单斋饭,便简单化妆动身赶路。时日还早,山间里有雾气缭绕,日头淡淡得悬挂在两山之间,林宁只觉得有些氤氲的湿气打湿了裤脚。 今天为了保险,她和菊蕊换了衣衫,又回了刚来云城时粗布衣衫的模样,菊蕊则穿了林宁的衣物,特意戴了顶帽子,帽沿拉得低低的,她乍一穿夫人的衣物,还有些不适应,有些扭捏。 倒是傅石说,你尽可以大方自然,这样别人才不会起疑。 菊蕊慢慢赶路,才放开些自己,也顾不得情绪上的扭扭捏捏。 她们一路上跟着傅石,捡些僻静小路走,由傅石探路,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站里似乎汇聚了云城“全城”的人,大都提着藤箱或背着行囊,行色匆匆,在木头长椅上或坐或站。云城是小站,份属西北要冲亦可谓要道,但线路不多,抵不上九省通衢的江城,所以很多线路都会经过江城的大智口火车站,再发往其他地方。 想这些长袍土布或是洋装大褂的人们,大部分都是前往江城哩! 林宁一直觉得这里和气派的大智口车站没法相比,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走过长长的车站通道时,她听着车站鼎沸的人声,脑子里画片一样过着身处云城的点滴,桩桩都与季远凝有关,恍恍惚惚仿如一梦。 梦就是梦,不论南柯一梦抑或黄粱美梦多么璀璨瑰丽,醒来时,都给寻梦人带来无比唏嘘。 傅石乔装成仆人模样,提着行李,由菊蕊这个“夫人”带着“丫鬟”林宁,谨慎行走在车站里。 他们在登车口准备检票上车,正在人群里排着队。眼看时间即到,队伍顶前面的登车口铁闸门就要拉开。 工作人员按照时间拉开铁闸,人潮有些躁动推耸。 “一个一个排好队。”职员们拿着检票铁钳,站在高处挥舞着嚷道。 这声呼喊把一个黑礼帽的目光吸引过来,他带几个人往这边大踏步走来。 傅石警惕性很高,他在林宁身后提着行李,菊蕊在前,两人护着中间的林宁站在队伍里,远远望去是普通不能再普通的样子。 此时向前涌动的人们,检了票的纷纷向大门处快步走或者跑着。 黑礼帽着意地盯着女士们,甩去一个眼色,手下人立即心领。他们沿着队伍一个个看过去。 傅石感觉到了不对劲。他靠近林宁,低低道:“林小姐,可能有麻烦,等会我去引开他们的视线,你和菊蕊稳住通关。相信我会保护你,只要你们检票口过上了车,一切好说。等会你当心点,我们车上见。” 说着他把行李递到林宁手中,自己故意往前挤去。 “唉你怎么插队啊,踩到我了知道吗?”人多杂乱,有个男乘客被傅石突然推挤,大声嚷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有急事。”傅石赔笑道。 “人本来这么多,你挤啥子挤,又不是上不了车。”男人接着抱怨。 这么一挤产生争执,众人纷纷往傅石这边看过去,连黑礼帽和他的手下人也向这边看去。 菊蕊和林宁定定心,跟着人流往检票口走去。 菊蕊越发把帽子往下拉一拉,遮住半个面颊。轮到菊蕊了,她深吸口气,强打镇定把票递过去。 递票的时候,她已经不言不语,工作人员把票返进她手里,菊蕊就要伸手去接。 黑礼帽喝道:“等一下!”他眼光敏锐,只这个简单的递接动作,配合着他已起了疑心的第六感。 “干什么,我又不是没买车票,拦我干什么。”菊蕊怒道。 “夫人对不起,请你把帽子拿下来。”黑礼帽微笑道。他彬彬有礼的话语,令菊蕊无法拒绝。 火车站里的制服职员早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天门山的来这里找人不是一次两次,他们自然不会触天门山人的霉头。于是,便由着他们阻拦。 “有问题吗?”菊蕊一心掩护林宁,把头上帽子摘下来,对黑礼帽怒目而视。 “对不起,我看错人了。”黑礼帽做个手势,“夫人请吧。” 菊蕊很快通过,只隔两个人就到林宁检票了。 此刻,队伍后面有女人的尖叫:“有小偷!有小偷!快,抓小偷啊!” 女人凄厉的尖叫,再次打乱了大厅的秩序。 “我看到是他偷了,他一定就是小偷。”一个粗犷的声音直接把矛头指向傅石,“不然他挤什么,肯定是偷了东西心虚吧?” “我没有,我不是,我和那女的相隔这么远,怎么可能偷她的钱包。”傅石心里一紧,他辩解道。 第三十五章 “听他解释个什么劲,还不快点搜。什么样的钱包,女士你来搜。”刚刚抱怨的男子就势说道,还热心快肠地呼喊傅石身边人抓住他。 林宁同样心头一紧,她和其他人一般转头看这边的戏码。而菊蕊她已经通过闸口,远离了这边的喧嚣。 “不是我,就不是我。”傅石记挂林宁,越发着急,他被人拉住,慌忙想挣脱。 傅石的行为越发引起大家的疑心,大家怂恿女子过来搜傅石的身。 “你还说不是你,这不是我的钱包是什么?看,这上面还有绣的兰花。”女子在傅石身上摸索,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个绣花钱包。 “小偷。给我打,往死里打!”不等傅石任何辩解,粗犷大汉一幅见义勇为的样子,伸出拳头就往傅石脸上招呼。 “……”不需待傅石出声,傅石本能躲避,这一拳还是扎扎实实落在他身上。 林宁惊讶捂住嘴,她瞥见傅石投她以眼色,意思是让她不要露面。她立即懂了,脑子里迅速思索,此事还是菊蕊出面最好。 她不再计较,傅石双拳难敌四手,好多人被鼓舞,把对小偷的痛恨都发泄在傅石身上,他一时之间功夫施展不开,着实吃亏。 林宁按下心递出车票检票,黑礼帽看了她两遍,看到她化妆后微黑的皮肤,看起来是干粗活惯了的样子,并没有发现不妥,所以她顺利通过了闸口。 她顺着人流往前,正瞥眼菊蕊在一旁,林宁有意踉跄一下,似乎无意拉了菊蕊一下,菊蕊就势扶住她,林宁顺便往闸口那边指了一下,轻轻道:“救人。” 菊蕊懂了,她打算逆着人群返身回闸口。 就在这档口,变数再生,突然有群人纷涌而上,一边一个架住了林宁,余者则簇拥卫护防备着她逃走,还有人从她手中抢过行李。 “你们是谁,抓我干嘛?”林宁高声呼喊挣扎,“救命哪,有人抢劫!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放开我!” 可路人也不敢多管闲事。 “夫人!”菊蕊再也装不下去,她把帽子往旁边一扔,奋不顾身地去救林宁。 “我盯你们半天了,还想在我手上玩这种小伎俩,真不知天高地厚,带走!”架住林宁的大高个儿冷哼一声,“林小姐,傅管家和你一起吧,正好送你们上路!” 林宁闭了闭眼睛,就这么近在咫尺,到底还是失之交臂没有逃出去。季远凝到底惹了多少人,有多少仇家,怎么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步步该灾。 云城真是太险恶了。林宁竟然为季远凝添了份担心。他得一个人面对世情,这些姚阿杏她能懂得、能分担吗? 她胡思乱想着,直到带到傅石面前,才收回游走的思绪。傅石已经鼻青脸肿,失去了原本英挺的模样。他的胳膊亦被人架起,看来伤得不轻。 “傅石,你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林宁担心地叫出口。这话一出,黑礼帽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傅石垂下头点了点,无力答话的样。他是为了自己冒险,想到这里林宁心头一抽。 “他伤得这么重,你们下手这么狠,你们到底是谁的人,想要什么。”林宁急切问道。 “这个你最好不要知道,免得心里难受。”架着林宁的大高个继续说,“俗话说难得糊涂,林小姐。” 话音刚落。 “啪啪啪。”子弹似乎打中了最后站着的提行李小喽啰的灰布衫,子弹背入心出,那人直接倒了下去。 突然猛烈起来的枪声,吓得候车大厅里围观等车的人群慌里慌张四散逃窜。 人群四散,有利有弊。利的是给了傅石一个机会,弊的是黑礼帽再次出手失了准头。剩下的数人不再啰嗦,他们迅速架着林宁,抓着菊蕊傅石快速退向大厅出口。 黑礼帽估算外面有人接应,忙对手下人下令:“你快去通知季爷,这里情况变复杂了。”手下得令,快速遁走报信。 傅石瞅准机会,趁着这群人准备出门放松了对自己的钳制。他忽然爆发,近距离摸出贴身匕首,速度极快一下一个,除了放倒自己身边的杀手,紧接着是林宁身边和菊蕊身边的。 几人冷不防被傅石偷袭,一开始并没防备,因为一心想赶紧离开火车站,后来和傅石直接拼起拳脚,一招一式你来我往正面进攻。 黑礼帽抓住机会,跟上解决了其他的杀手。现在只剩林宁身边这个大高个儿,他索性箍着林宁把她当了人质,直接往门口出去。 菊蕊亦步亦趋跟着傅石,傅石和黑礼帽都有默契不能轻易下手免得伤了林宁。 大高个儿出了火车站门口,林宁想起上次亦是被绑架,这次又当了人质,连连逃命,真是苦笑都笑不出来。不同的是,大高个儿只是箍着自己,手上并没有凶器。 她脑子飞速转着,她明明记得男人说的是送她上路,可是他之前只是拖着自己走,此刻完全可以结果自己性命,也没有这个意思。她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瞬,忽然明白了,这个人一定和薛家那伙人一样,是要把自己带去哪里。她顿时放下心来,自己无碍。 至于傅石和黑礼帽那伙人,她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傅石,她得想办法脱身才是。 黑礼帽也看出大高个儿并不敢对林小姐动手,他招呼手下人,围住了大高个儿。 “老大贵姓?”黑礼帽问道。 傅石一听便知这是帮内“盘问海底”的切口。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家里姓某,出门在外便姓潘。” “你管我姓什么?”大高个儿粗声粗气脱口而出。 傅石微微摇头,这似乎不是帮里人。既然不是帮里人,黑礼帽挥挥手,围着大高个的众人都亮出兵刃。 大高个儿被这架势所逼迫,腾出一只手摸出一柄匕首,横在林宁脖子前:“放我们走。我知道你们都想要这个女的,想保她安全就放我们走!” 林宁闭了眼睛,自从自己被休出季园,每一步困难重重,不断被人挟持,所有人都在拿自己当筹码。 这种感觉真的很令人讨厌,但是避无可避必须面对。一念思定,她睁开了眼睛。 现在的局势完全僵持住了。黑礼帽似乎接到的命令是要留林宁一命,傅石更不可能让人伤害她,两个人都在谨慎中权衡。 不远处巷子里,好几双眼睛盯着前面的战场。 “多好的局面。”师爷叹道,圆形黑框镜片后一双精明狭长的细眼满是计算。 手下人问好在何处?师爷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一辆汽车由远及近,车上是邢涛带了几个人,急急忙忙赶来。 刚刚当着莫五爷的面,季远凝极其冷漠的态度,邢涛自己都看不下去,莫五爷叹口气,便吩咐邢涛带人来救林宁。 邢涛见过林宁,那还是季远凝替莫五爷找薛家报仇,一时不小心,中了薛夫人因痛失爱子薛少爷疯狂砍出的刀,受伤躺在医院里。 邢涛和莫五爷第一次见到季远凝念念不忘的女人,确实是女学生清清纯纯的模样,一头齐耳短发,身上穿着清淡的浅色衣裤,涉世未深我见犹怜的模样,拎着女士惯常用的手袋。 那时邢涛心想,难怪季远凝牵念着这个女人,在沉沉的梦境里亦呼喊着“阿宁”。她的姿态虽青涩,却偏有股读书人的雅致和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大家闺秀的丽质。 傅石带她来的时候,她忧心忡忡浮在面容上,可邢涛觉得她带着几分埋怨和气性。 邢涛不会知道,正是出事的前两天,季远凝从鸣凤班带回林宁并阻止了她和杨经理的见面。 来医院前林宁收到了张慧清传来的信笺,说杨经理谢绝了张慧清相送,独自一人从鸣凤班启程回江城去了。他说不知何时再能和大小姐相见,老泪纵横很是伤感。张慧清替林宁安慰了他,说有信可以先寄到自己这边,她一定想办法传给林宁。 林宁越读越难过,越发埋怨季远凝。 可此时,傅石传来了消息:夫人,天门山那边传来的消息,季爷出事了。林宁心一跳,傅石的这双眼睛仿佛看进她的心里去。 邢涛记得的是,林宁和季远凝在医院里爆发了争吵。医院里隔音不太好,他听到似乎是因为林宁再一次提出了回江城的事情。 “不可能。我不允许,你休想回去。”季远凝看着林宁直言。 “所以你千方百计困住我,不惜在季园下令软禁我?”林宁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恼得冷笑。 林宁的动怒,季远凝的平静,是一种流淌在病房里泾渭分明的气氛,极具反差。 “我对你真心实意,不让你回去自然有我的道理,阿宁。”季远凝等她的情绪发泄完了,柔声道。 “你还敢提真心实意,你季先生的真心我受不起!”林宁憋了许久的话此刻吼出口,把手中的手袋抛甩出去,不偏不倚砸中季远凝腿的方位。 第三十六章 “还记得我第一次偷偷乔装离开云城,你亲口对我说过什么?你说你不准我回去。然后你的人果然绑了我,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告诉我只要胆敢回去会派人追杀我的外祖家,这些你不否认吧?” 季远凝的眼睛痛苦地闭了下,复又有睁开,手袋带着她的十分气性,打痛了他,但他没有哼一声。 林宁凝视着他沉静的双眸,兀自败下阵来,她边倾诉边堕下泪珠:“我跟了你这么久,整天小心翼翼,舍弃着自己的想法。季远凝,这就是你对我的真心实意?还是我林宁太蠢,早忘了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 我总想引你为我知己,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就该认栽。你救过我好多次,我欠你的情甚至欠你一命,我拿我的人和心报答还不够么?你还要我怎么样?” 她的语气哀哀伤怀,季远凝没料到她会这样想,他的墨色眸子染上一层悲霜。他想用手去寻找她的手,林宁没有动作,他只得缩回去。 “阿宁,别哭,是我的错。”季远凝启唇道,他只有面对林宁失却处理其他事务那种自信淡雅,“我害怕你和杨经理一起回江城,才匆匆去鸣凤班带回你,这确实是我的决定。” “你怕我接触外祖家的人,会嫁到江城城南米行曹家去当少奶奶?”林宁擦泪负气道,“我不会。我只要回到江城,就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爹的股份,成为林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到时候什么婚约的我想让它作废就作废。你担心什么?” “这么说你动了心掺合林家的事务?你可知林氏正在内乱?你的舅舅们和其他几个股东都不是省油的灯。”季远凝听出她的气话,不予接话道,“我不认为你能对付处理,再者我见过你的杨叔叔,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私心,去了江城有什么变故谁能护你?和他同去我断不放心。” “我不能处理,可笑!我是林家唯一的幸存者,我不出面谁出面?你别把我看成小孩子,我不露面到时候连自家产业都不得不拱手送人。 再说你见过不等于了解,杨经理既是我爸爸得力的助手也是朋友,看着我从小长大。我还记得坐在他的脖颈上看花灯的样子。他是在林氏工作几十年的老人,我相信这次内乱,他能起心找我就很不容易了,定然是他全力支撑林氏,才到今日。” 听到季远凝的话质疑杨经理,林宁越发不悦,“你说你见过他,你什么时候见过,为何不告诉我!你把我当什么?是你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是关在笼子里的宠物?” “其实我希望你在我身边无忧无虑当太太。林村桃花树下我曾对你许诺过的,就是我的想法。”季远凝思虑一会儿,轻轻答道。 桃花树下的话,只不过是锁住,只不过是牢笼,这话从他口中飘逸证实,林宁心上涌上更深的悲愤。她不再言语,有些厌弃和失望地看着他,东西不顾拿,猛然打开病房门,狠狠摔了。 “怎么我听说你们小夫妻闹了不愉快?”莫五爷从医院走廊带人过来,到了病房门口,对林宁解释道,“小季他不爱多言,我了解他,他真的是很放林小姐你在心上的。” 林宁抬眼。 莫五爷接着道:“小季他是我最看重的手下。我实在不想看到他和你这对有情人只因琐事误会争吵分开,那将是一个男人的痛,也许错过也是遗憾……” 他的眼睛直视林宁,话顿了一下,道:“你们的事我虽不清楚,非我为小季开脱,当初他听说你被绑架,完全六神无主,自己什么准备都没有,单枪匹马就要冲去救你,是我分拨了人手过去,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他。 我是过来人,什么样的女人我没有见过,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小季对你确实一片赤诚。林小姐,无论何种误会,你再给他个机会怎么样?” 林宁听莫五爷的话如清风拂面,徐徐道来,驱散了心头的诸般低落,更暗暗点中她的心思,就算她原谅他也差缺一个梯子,而莫五爷正是来当这个梯子的。 “是啊,是啊。林小姐,我也看得出来小季和你感情肯定好得很,有个词叫什么,哦,对!感情比''黄鱼''还要坚硬。”邢涛过来适时补上一句。 “黄鱼?”林宁轻轻启唇,蹙着眉头。 邢涛想不起该怎么形容,摸了摸头:“嗨,就是金条。我邢涛一个粗人,词不达意,包涵包涵。” 有了邢涛的插科打诨,林宁方才明白那个词是情比金坚。她不禁莞尔一笑,莫五爷见状一口气松懈下来,背着手不再言语。 劝和了他们,邢涛眼看着护士推门进去。片刻,听到病房里的惊呼:“你怎么这么大意?伤口都崩裂了,流这么多血!怎么不按铃!” 门外所有人都听到护士的这声惊呼。林宁的心立即悬起来,她冲进房间,护士暂时包扎着,还得请医生再行处理。 她收脚站在门边裹足不前。季远凝越过弯腰忙碌的护士,对着林宁,看过来的眼角眉梢都吊着歉意。 林宁望着他温如其玉的面容,便失了强硬、乱了心曲。 她对自己无言。 “对不起。”和以前一样,季远凝先开了口,他只能说这三个字。这就是他的行事方式,即便她会伤心失望,倘若再来一遍,他依然这么选。 而这一次的对不起,和着他失血苍白的嘴唇与面颊,不免惊心动魄。 林宁看了眼包扎的纱布,顷刻就被殷红沁染,扪心自问,她还是会心惊肉跳,听到这声对不起,她还没发话,护士小姐抢先抱怨道:“这会知道说对不起,有问题就要及时按铃通知我们啊!” 季远凝只好笑笑,对着林宁皱眉挤眼,配合他无奈的面部表情,似乎在向她表达“你看我都落埋怨了,还不快来同情同情我”。 林宁哪里招架得住,她的怨气好像被他逗消散不少,又或者因为眼见伤口的血液咕咕流淌出来,顿时失了气恼。一个心硬的她对自己道,你怎么这么没用,他可是一而再破坏你的理想啊傻姑娘!另一个她就跳出来,替他告饶,算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晕乎,那两个自己不止在意识中拉扯,更似乎跳到眼前影响着她的行止,矛盾的她把手中帕子不断绞拧着。 莫五爷是人没到声先到,几步急匆匆从门外转来:“听说你的伤口崩裂了,要紧不?” “蒙邢大哥你和五爷挂心了,我还好。”季远凝恢复平和对他们笑一笑。 这时病房出现几个人要把季远凝抬上医用推车,准备再推到手术室去。邢涛赶忙上前帮忙。 林宁则给推车让开了路。 “你……”季远凝的眼睛就粘在林宁身上,想对她说点什么,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林宁愣了愣,车从身边过的那刻,终于熬不过心气,腿不由自主地随着推车走着,邢涛就知道这姑娘还是心软舍不得的。 邢涛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医院那次。没想到时隔几年,他们夫妻情份变得如此浅薄,有句话叫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想想过去一切,只觉得很为他们遗憾。 车上邢涛的身子随车子晃晃悠悠,思绪亦然。很快听到司机的声音:邢先生到了,前面就是。他才凝神准备这场“战斗”。 他下车的时候,师爷看得真切。他有些失望,若是季远凝到来,这乱中取势的戏才是场好戏。来的却是邢涛,他先自己去了半分得胜的意趣。 邢涛可谓神枪手,下了车由几人护卫,举枪远远就“砰砰”两声正中大高个儿的后背,大高个儿登时人就软了下去,束缚住林宁的胳膊也没了气力。 “喂喂,你别死啊,快说你们是什么人?”林宁趁他还有气息,赶紧问道。 “季爷……季爷……要对夫人你……赶尽杀绝……说你……绝……不能……不能……让你去……江……城……”大高个儿挣着最后一口气,瞪着眼睛,梗着脖子只能用她听见的声音说出这句遗言。 林宁俯下身听到这句话,没想到季远凝会对自己的怨懑如此深,都说千年修得共枕眠,枕边人早变得深恨自己,却还浑然不知。难道季远凝真要毁了自己? 大高个的话如同利刃划破一层千疮百孔未曾捅破的薄纱;更如一道闪电,把模糊不清的现实清清楚楚显现在自己眼前。 枉自己之前还为季远凝的安全担忧,她面上忽然笑起来,绵绵的绝望和失落从心底蔓延上来,沿着血脉一点点一枝枝浮在四肢百骸,无缝不入,竟然令她打个寒战。 傅石看林宁呆坐在地上,周遭的一切她似乎都不在乎了。他隐隐约约听见不能让她去江城的话。于是心疼上前唤道:“林小姐,别难过,我会陪你。你永远都是我傅石最好的朋友。” 菊蕊同样上前摇了摇林宁的手臂。林宁把头靠在菊蕊怀里,欲哭无泪。她心里为自己数年遭际不值,遇见他是自己的缘,也是自己的孽。 第三十七章 黑礼帽看出她的无力,他疑惑那个死了的人说了什么令刚刚还镇定无朋的林宁倏忽之间竟至情绪崩溃。 无论如何他必须完成任务。他准备上前,被傅石拦住:“你要干什么?” “带走她。”黑礼帽简单说道。 “你想带走她,得过我这一关。”傅石在大高个儿身上摸出枪相向,他一手持枪一手拎匕首,以身相护在林宁身前。 伴随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令他看起来格外戏剧化,但他步伐的站立和眼神的坚定看得出来身怀武功的他绝非说大话妄言。 “那就试试吧,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黑礼帽轻轻一笑,自然也掏出了枪,“你既然自己要来送死,兄弟就不客气了。” “傅石,你何至于此。不属于你的女人,何必搭上性命。”邢涛和随从没有加入,他开始只是皱着眉头远远相劝,“你我都是莫五爷手下兄弟,我实在不想和你兵刃相向。” “你们是莫五爷派来的?”林宁听出来他们对话的潜台词,不由起身问道,“莫五爷想带走我何意?” “莫五爷只是觉得你和季先生还有挽回的余地。”而后邢涛慢慢走到林宁附近,“他想约你们谈谈,请你跟我回去吧林小姐。” “要谈的不是我,莫五爷还是先和季远凝谈谈吧。”林宁不想再多言,季远凝已经下了赶尽杀绝的命令,她的心瞬间就该死了,该烂成灰了。局外人撮合还有何意义? “那就对不起了,林小姐,五爷的吩咐我不能违,兄弟我只能得罪了。”邢涛站定就要下令抓住她。 傅石摆出的是战斗姿势,林宁咬了唇不想被迫跟邢涛回转,局面顿时僵持不下。 身旁的菊蕊居然扑通一声跪下了:“邢大哥,我是你引荐到季先生和夫人身边的。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我既然跟定了夫人,一辈子就当她是我的主子。 我曾经听说忠臣不事二主,如今我替夫人求个情,求邢大哥你高抬贵手放过她,让她回江城去。我替她求你了。”说着她“咚咚”叩头不顾地上满是尘土。 林宁在一旁双泪直流。菊蕊让她心疼,她从没有预料过她会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她拉起菊蕊收了眼泪:“菊蕊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没用的,没用的。他们眼里只有任务,只有目标,从来没有感情没有心,不晓得顾念别人体谅别人。 而现在季远凝他也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根本不值得求。我只恨造化弄人,太傻太蠢不懂识人,居然会相信他们。 邢涛!还有你的人都听着!我林宁要命一条,要我回头天王神仙都不能。想要这一命的只管拿去,我绝不眨眼。” “林小姐,算我傅石一个。”傅石已经并肩和她站在一起。 “还有我菊蕊。”菊蕊扶住林宁,亦是凛然。 “那就一起去死吧。”不知是哪里阴沉的声音,随之飞来的是一枚炸雷,引线滋滋作响后,一声如雷动,漫天尘土飞扬,巷口附近的房屋甚至都覆盖了一层薄土。 传闻说季园的女主人林宁车祸被火烧死了,死状凄惨,引人唏嘘。 季园里忙碌起来。季远凝吩咐郑管家布置好了灵堂。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盛着林宁的“遗体”,四周围布白玫瑰,听说是连夜从江城运购回来的。白纱、帐幔,灵位,还请画师赶着画了大幅遗像,一应俱全。 郑管家用心布好这一切,始终季远凝都没有回来看过一眼。看来他确实很无情,也是,如果有情他怎会休掉夫人? 郑管家让人洒扫一番,亲自在火盆里为林宁烧钱纸,喃喃自语:“夫人,您可是个大好人。只是太命苦了,希望你一路走好,再投个好人家,一生幸福平安,不要看这些艰难的人事。” 他一边说一边往盆里放纸钱。也不知是哪里卷来了一阵风,黄表纸轻轻忽忽的飞灰吹迷了他的眼睛,难受得眼泪直流。 他还在纳闷哪里卷来的风,尚且睁不开眼睛,就听见女人的声音,那股哭哭啼啼的声音伴随着女人的脚步从外而来,好像是——姚夫人! 郑管家心里一紧,莫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来了!但这位主子亦是得罪不起,他不顾眼睛迷蒙,慌忙站起来。 “大姐你走的好怨啊……你等等你妹妹我吧……”姚阿杏哭得花枝乱颤,眼泪成串落下,双膝一软跪在林宁灵位前。 她手执一幅帕子,捂住了面庞,面上满是悲戚,真真如她的亲姐姐过世一般。她带的桃珠手上捧了一盏茶。 姚阿杏从桃珠手上把茶盏接过来,抽抽噎噎地说道:“大姐,你忘了上次去我那里,我说要沏一杯醇正的正山小种给你。可惜妹妹我福薄,和大姐你缘分浅,都没有让你喝上一杯我亲手泡的茶。 大姐,你别嫌弃妹妹手艺不好,这是妹妹的一片心意,你喝了这杯就慢慢上路吧。来生有缘我们还做姐妹。” 她说着把茶慢慢泼洒在地上,还是温热的茶在水墨石地上,一大滩水迹,冒着微微热气。 姚阿杏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大姐,你说我有没有资格让你喝这口茶?” “姚夫人,请节哀。”郑管家看她泼完茶想起身,似乎腿跪麻了一时站不起,便自己走过来扶她一把。 “郑管家你倒是聪明人,放心,以后我在,有你的好日子过。”姚阿杏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有下人给她搬来椅子。 姚阿杏坐在椅子上。桃珠机灵,连忙帮她捶腿。 “是,那我以后全仰仗姚夫人您了。”郑管家点头笑道。 这时有下人过来给郑管家行礼道:“先生的电话来了。” 郑管家对着姚阿杏道,姚夫人您在这里稍坐,我接个电话,去去就来。说着让下人赶紧给姚阿杏上茶点。 姚阿杏望着灵堂正中挂着给林宁画的大幅遗像,从盘子里用涂过寇丹的指尖轻轻拈块杏仁糕,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很是快意。 须臾吃完两块小糕点。郑管家回来躬身对姚阿杏道:“姚夫人,先生电话吩咐,您今晚就在东苑住,明日免得奔波劳苦。 这次的吊唁仪式您是女主人十分重要,我这就着人安排去清扫东苑,请夫人先到东苑客房休息。需要拿日常用物,恐怕得烦请桃珠姑娘跑一趟。” 姚阿杏脸上浮起喜悦神色,和桃珠对视一眼,这么多年此刻真是扬眉吐气,她吐气如兰:“桃珠你就跟着去吧,把我那件爷很喜欢的晨衣一定要带来。哦,还有梳妆台上的香水,配了茉莉花的那瓶,爷也说那种淡雅好闻。还有还有……” 桃珠听她絮絮叨叨许多,含笑道:“夫人您的心头好,我忘不了。” 郑管家带着桃珠和王司机见面,他们自去收拾不提。 郑管家在门口站了会儿,见启程去别院的车子行过,土路烟尘滚滚,不想这季园里果真变了人物。只这个主子,怕是讲究难伺候,他带着复杂心情回转,强打笑颜领姚阿杏去东苑安顿。 这是姚阿杏第二次进季园。前次夜晚看不真切,今日方才瞧明季园的格局。 花园有亭台水榭,湖里养着游鱼,有人正在喂鱼,有人在洒扫庭院,各安其实井井有条。东西两苑正是花园相隔。 郑管家一言不发头前带路。姚阿杏兴头正浓,拉着他说东道西,郑管家只好陪着介绍先生的书房、平素歇卧、餐室处所。 姚阿杏听他的粗略介绍,脑子里勾勒着季远凝的生活图景。 越听兴趣盎然,越发誓要做好远凝的贤内助,抓住扬眉吐气的机会。她想着居然满脑子充斥着对明天的憧憬和期待。 翌日九时,仪式开始。早前季园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帮里人,还不到九时,闵舵主带着几个大爷渐次来到。 季远凝一身素净纯黑长袍。姚阿杏素面朝天,一身素白旗袍,头上夸张地簪朵白花,一脸痛悲的样子站在季远凝身侧,挽着他的胳膊。 其他下人披麻戴孝,唱礼的、燃钱纸的、行哀仪的……各自做着份内的事情。安茹正跪在林宁的灵前烧纸,她听闻林宁遇难,难过一阵,更自请到灵前为她祭奠烧纸。 闵舵主瞧着季远凝面上哀而不伤,瞧他身边姚阿杏挽着他胳膊的架势,他自己阅女人无数,哪能不明白这仪式不过走流程而已。 没想到季远凝也有喜新厌旧这个缺点,莫五爷皱眉看了看他身边的姚阿杏,微微启唇叹口气,背着手走到季远凝身边:“小季,我本来想有机会能说合你和林小姐的,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总归是你和林小姐没有那个缘份。如今斯人已去,你节哀顺变。我也预祝你和姚小姐百年好合。” 季远凝只答道:“我以前不信,现在我相信人的感情会变的。谢谢五爷的祝福,我既已找到心中所爱,一定会倍加珍惜的。” 第三十八章 莫五爷缓缓点点头,回到他原先站立的位置,他身后的邢涛和季远凝握了握手,季远凝看了眼他包着纱布的手腕。邢涛带着惋惜的神色,伴着莫五爷身畔站立。 马二爷韩四爷默默无言,安慰式地握握季远凝的手。 祝祷致辞很快结束,眼看吉时已到就要启棺。 灵堂门口传来一声吼:慢着! 随着吼声来的,是师爷推着池三爷的轮椅行来,更有群黑衣短褂仆从相随,很有气势。 季远凝的眉毛不易察觉轻抖一下又舒展开。连阿杏都不自觉挽紧了他。 “老三,你是何意?”闵舵主浑厚的声音问道。 “听闻季园新有丧事,作为帮里一员,如何不来。”轮椅上的池三爷皮笑肉不笑,他的胖圆脸,粗短脖子却又穿了件立领的长衫,远远望去更显富态。 “三爷能来,季远凝我求之不得。”季远凝虚虚客套,“就请在一旁观礼吧。我们继续!” 季远凝吩咐着抬棺的下人们,就要启棺。 “慢着。”池三爷再喊一声,“听说三天前火车站那里爆炸,有人可是看见了你小季的夫人,听说她是车祸去世的,时间上不太对。我怕小季你被别人糊弄了,就算休掉没感情了,但下葬这个事情要严谨,把自己曾经的夫人搞错就不好了。” “有这等事?”闵舵主好奇起来,“这是什么情况,小季?” 几个大爷都看向季远凝,连安茹都停止往火盆里放钱纸,抬头看向他伟岸背影。 季远凝脸上不动声色,他反问池三爷道:“三爷这话何意?我自己的夫人我会不了解,会弄错?” 此刻陶正礼带着张慧清跨进灵堂,他正听到池三爷的回答。他说,既然闵舵主要知道,唯有一个办法,他的语气顿了一下,接着道:开棺验尸。 “你……”张慧清身披着素色披风,她差点忍不住嚷起来。陶正礼抓着她的手,目送她摇了摇头。 张慧清顺着陶正礼的目光过去,眼睛看着的是季远凝。 “不知舵主意下如何?”季远凝没有恼怒,面上对池三爷的话也不感到意外。他只是放开姚阿杏,对着闵舵主一躬,“远凝唯舵主马首是瞻。” “我想……这件事断不能不明不白,落得以后你季先生名声有损就得不偿失了。我看……还是按老三的意思,如何?”闵舵主斟酌又斟酌,这个事归在自己身上,确实很难决断。 不开棺吧,帮里肯定又传闻四起。开棺吧,于情于理实在是难以开口……他想了想,两者取其轻,还是说出了开棺之语。 “遵命。”季远凝讨了闵舵主的说法,让抬棺的下人都放下来。 “开棺可以,只是三爷我先问问。若里面确实是我的夫人,你耽误了吉时又当如何?” “那我就向你小季赔罪,今日这丧仪的开销由我个人掏。”池三爷望了眼旁边的师爷,后者冲他点头。 “那好,那就开。”季远凝拂袖转身。 “季远凝!”陶正礼几步跨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我没想到你就这样让林宁受侮?死者为大,生前她因你已经很有困扰了,后来你又休了她。你有什么资格决定开她的棺?” “形势所迫而已。”季远凝拂掉陶正礼的手,捋了捋自己的衣领,“再说我没有资格,你陶正礼更有什么资格?我好歹是她的前夫,她曾经爱过我。” “不准开棺,让她入土为安!听见没,季远凝!”陶正礼的情绪非常激动。 季远凝一双墨晶看着他,满眼无奈:“人言可畏。” “闵舵主,你非得如此逼人吗?”陶正礼转身玻璃片后的炯炯目光和闵舵主对视,后者盯着陶正礼的眼睛有些闪烁。 不过片刻,闵舵主恢复威严:“陶大少爷,这是我天门山的事情,你个外人无权干涉。倘若今天此事没个答复,我以后如何管理天门山手下帮众?” 这番话顿时噎住了陶正礼,他还想再说。季远凝一句话定了性:陶正礼,全城都知道我休了她,她能以我爱妻的名义下葬已经待她不薄了。此事由我决定,开棺—— 一言九鼎。 叮叮梆梆,棺材钉都撬开了。大家都纷纷近前,池三爷让师爷把轮椅推近,仔细观察。面部遮着白帕子,这副手帕角是很普通鸳鸯戏水的花样。身上是林宁惯常爱穿的一套连衣裙。露出来的皮肤都被火燃烧过,一片片焦黑。 池三爷一个眼色,师爷打算上前揭开遮面的白帕。 一个丫鬟正穿梭给各位来宾送茶,无意一瞥。蓦然她茶壶摔落地上,不顾一切,颤抖的手摸着那副白帕子,珠泪滚滚而落:“夫人,真的是你,没想到,你就这样凄惨走了。” “你是谁?”季远凝意外地问道。 “我是东苑丫鬟,名叫燕子,这副手帕是我送给夫人的道别礼,没想到她会遇难……”燕子低头抹泪,一时间气氛凝重,所有人都没有言语,听着她的抽噎在空气里蔓延。 “真的是她!”陶正礼心里脑里只盘旋着这句话,张慧清扶住了他。 季远凝也被燕子感染,露出悲戚神色。他掩过神悲痛轻描淡写对池三爷道:“怎么样?” “怎么判断是你的帕子?”师爷咄咄逼人。 “花样虽然普通,但我绣的时候刺破了手指,左边鸳鸯头上的一抹红是我的血滴在上面,所以背面有渗透。”燕子说着掀起帕子角,果然是暗红血印。 师爷便也哑口无言。 季远凝见大家没有异议,下令封棺。棺材封好,吉时早过,倒也不急着启程。 他唇角微翘,双手撑在池三爷轮椅扶手上:“三爷,您说的,今天都算您的。”说着让郑管家当即算账,尤其是金丝楠木棺椁和白玫瑰,着实花费不少。 师爷只得在众目睽睽下抽出银票,池三爷心疼他花出去的大洋,恶狠狠剜了师爷一眼。 季远凝大声对下人道:“今天大家辛苦了,晚上都加餐。不过你们都需要谢三爷的赏。” 众仆从异口同声喊道:谢池三爷赏。 池三爷面色铁青,一只手锤在扶手上,忿忿道:我们走!说着自己推轮椅转身负气而走。 莫五爷欣赏地望着季远凝,不由微笑。 池三爷一行人走了,便正式启棺了。季远凝带着抬棺人,姚阿杏伴在他身边。陶正礼执意要去墓地,张慧清在一旁默然同行。 陶正礼望望半灰半蓝的天空,伸手摸摸怀里的钱包,那里藏着林宁的浅笑,他只觉得心口部位钝痛。 落葬动土时,他眼镜起了雾,一铲铲黄土坑里落下,只觉得一阵阵心痛,这些黄土埋葬除了棺椁,更代表自己逝去的感情。 张慧清无声地捂嘴痛哭,她把自己的披风盖在土里。她是她在云城最好的朋友,投契的友情和甜蜜的爱情一般,可遇不可求的。 安茹在队伍里低着头,她偷偷瞥一眼季远凝身边的姚阿杏窈窕的身影,暗叹口气。 姚阿杏此时偏头望了眼季远凝,他面上看不出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邢涛知道林宁尚在人世,也知晓她的位置。 因为三天前林宁就睁开了眼睛。 林宁醒来后环顾四周,身侧空无一人,最后的记忆是傅石极其迅速地扑向自己,两个人顺着力翻滚着,终于冲出爆炸燃烧后的火海,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撑起身子,房里布置简单,只有普通桌椅,她好奇地扶着椅子下床,唤着:“傅管家,傅管家,你在吗?” 空无回答。 林宁走了走,房间很小,和当初她初到云城旧巷小楼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是只有一间卧室的平房。她想推开窗户,只能微微打开半扇,而外面似乎还隔着曾百叶窗,只能透气,只能感知白天黑夜,却看不到外面。 林宁往门口走,穿过厨房卫生间就是门口玄关,她推了推大门紧闭。 她被完全锁在里面了,什么音讯也不通,什么都不知道,一时间心急如焚,自己还活着,而傅石和菊蕊呢,在哪里? 她又一次把房间里的窗户和门都摸遍了,唯有目力所及看得到的那两个,都上了锁。 她又喊了一遍“有人吗?”也没有回答。 林宁有些泄气地坐下来,脑子里飞速转着,只能等等吧,总有人会来的。 其实邢涛知道林宁尚在人世,也知晓她的位置。 因为三天前林宁就睁开了眼睛。 林宁醒来后环顾四周,身侧空无一人,最后的记忆是傅石极其迅速地扑向自己,两个人顺着力翻滚着,终于冲出爆炸燃烧后的火海,然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撑起身子,房里布置简单,只有普通桌椅,她好奇地扶着椅子下床,唤着:“傅管家,傅管家,你在吗?” 空无回答。 林宁走了走,房间很小,和当初她初到云城旧巷小楼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这是只有一间卧室的平房。她想推开窗户,只能微微打开半扇,而外面似乎还隔着曾百叶窗,只能透气,只能感知白天黑夜,却看不到外面。 第三十九章 林宁往门口走,穿过厨房卫生间就是门口玄关,她推了推大门紧闭。 她被完全锁在里面了,什么音讯也不通,什么都不知道,一时间心急如焚,自己还活着,而傅石和菊蕊呢,在哪里? 她又一次把房间里的窗户和门都摸遍了,唯有目力所及看得到的那两个,都上了锁。 她又喊了一遍“有人吗?”也没有回答。 林宁有些泄气地坐下来,脑子里飞速转着,只能等等吧,总有人会来的。 她深呼吸几次,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既然被锁在这里,应该还会有人来,自己这个前季夫人的身份,大概在别人眼里还是个香饽饽。 她静静在房间里等着,斜斜依靠着床被枕头,不知怎的有点困倦,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耳听得门一响,她从轻梦中警觉睁眼,竟是菊蕊缓缓走近她的床边。 “菊蕊!”林宁蹦下床拉着她的手,“你也逃出来啦,太好了菊蕊。” 菊蕊似乎并没有以前的神气,她点点头:“夫人,是我来了。” 她有几分拘谨,看到她的一刻,林宁总觉得她神情阴阴郁郁,和平日不太一样。 “你留下来陪我吧。”林宁心中奇怪,嘴上问道。 “夫人我来看看你,以后前路艰难,到底放心不下……”菊蕊仿佛叹口气,“我……走了……” “你去哪里?”林宁见菊蕊转身就走,想拉如拽空气,眼睁睁瞧着她去了。 “菊蕊……”林宁大喊一声,这才惊醒过来,只是南柯一梦。她拥被想着菊蕊话意,菊蕊怎么就走了,她去了哪里?林宁心里忽然对菊蕊的去向惴惴不安起来。 屋子里还是没人,她心里越发焦灼,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关在这里然后就置之不理? 别的也罢了,可这屋里什么菜都没有,仔细一听自己腹中空空,咕咕直叫。 “砰……”窗台处有声响,静极处她的耳朵极其敏锐,直接几步到窗口处,外面的百叶窗留了个口,有人把食盒递进来。她弯腰只看到缩回去的胳膊和手。 “你是谁?谁把我关在这里?”林宁喊了出来。 开始外面并无回答,她不死心,多问了几遍。 “我……我叫小眉,负责为小姐你送饭,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外面是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听起来年纪甚小,说话还有些胆怯,“小姐你要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好起来。” “养病?谁说我病了?”林宁急切道,“我没病,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你让能做主的人同我对话,我等着他!” 她越说越愤怒,压抑不住情绪,拍了窗台。 “……”窗口外的小眉只能受着她的激愤,不能多说什么。 “我知道你在,小眉。你就把我的话带到,这些全是我说的,与你无关。告诉他我就在这里等,明人不说暗话,不做暗事,我等着他坦白告知到底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是想做些什么!”林宁微微平复一下,继续道。 “我愿意试试看,小姐。”听林宁的话和缓些,小眉答应了。 听到了小眉的答复,林宁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她坐下来用这餐饭,这是一餐很丰盛的饭食。食盒打开,内有乾坤,都是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在这一点上,她挑不出什么值得抱怨。 另外一点挑不出来的,小眉还会送水,送衣物、送生活用品……那个关她的人存心让她生活无忧。好像除了自由,她的需要都能满足似的。 小眉依旧只是送东西,问她也不答,隔了一日,没有任何音讯。就知道小眉有没有带到信,林宁揣摩还是认清形势,万事靠自己。 她留了心,这次随口问问小眉送晚餐的时间。大概林宁问话多了,和小眉熟悉了不少。小眉便告诉她,每次送饭都是晚上七时左右。 林宁暗暗做着准备,她估计了时间,晚饭吃过很久夜应该深沉。她毫不犹豫举起长条板凳,一下下用力向每次送饭的窗台口砸去。 “哐哐哐”地一顿猛打猛砸,林宁好吃好喝积攒的力气都用在今夜这刻。夜间静谧,声音传得又大又远,林宁不管不顾,一心只想砸开窗户锁。 几番力道极大的打砸,加之此处一向开合本就松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砸开了外面的木制百叶窗,一个能钻出来的洞呈现在她眼前。 像这种平房,她接下来只要跳下来即可。踏在窗台上,望了望下面甚至能嗅到青草的香气。今夜林宁头次仰望这漫天闪烁的星光,呼吸着夜晚凉凉的新鲜空气,格外快慰。 她深呼吸后着咬牙就要往下跳。 “林小姐,你走不得。”夜里传来冷冷的人声,是个冷静的男人声音。 “你就是小眉幕后关我的人?”她借着星光,似乎瞧见那男人袖手抱臂,站在不远处草地上对她说。 “林小姐,既然你看到我,就知道天罗地网而你势单力孤根本逃不出去。”男人淡然的声音,藏在一顶檐帽下。 林宁笑笑:“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关我?” “因为你林宁已经死了。”男人道,“你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呆在这里,这里才是最能庇护你的地方。” “你说什么?”林宁一愣,她咬了自己手背一口,啊,疼!还是会疼。这男人扯什么,死了?什么死了? “你林宁已经死了,死在汽车驰出季园后那场车祸火灾里,尸体早就面目全非,明天就会见报。”男人极其淡的口气,对他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口吻也悠然,“我好像透露得太多了点。林小姐,你请回吧。否则让我动手,我可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 “我不信,你说要登报,明天你把报纸带给我看。”林宁站在窗台上,就势一跳。嗯,不试试怎么知道。谁会被他的鬼话迷惑,林宁判断他说的这些都是编出来骗自己的。 “别跳!”男人大喝一声,但是已经晚了,她落在地上,脚忽然受振动,筋扭了一下,她疼得地上单腿跪下,但是回头看男人追过来,拖着一条疼痛的腿往前勉强走着。 男人到底练过的,腿脚极快。他几步追上她,抓着她的手腕,就往打开门的房里拖。 林宁不从使劲挣脱,另只手险些掀开他的帽子。男人力气大有防备,她一击不成又扭不动他,于是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男人也是能忍,任她的牙齿狠狠咬进了肉里,血从他手腕处流淌下来。 林宁以为他会松手,甚至会负气甩一巴掌,倘若如此她就可以趁那时候她返身再逃。可是男人根本连呻吟一下都没有,直接拼着一口气把她甩进了房里,她瘫坐在地上,望着门在她面前再次快速合上,而窗口也有人立即噼里啪啦订上木板。 此刻檐帽男人长舒口气对着门里喊了一句:明天我会让小眉送药来。 走近远处的车上坐着的布衣灰衫的男子,檐帽男人甩了甩手腕撕了衣服熟练止血:“太狠了,以前见她还以为是只小白兔,哪知道是只会咬人的雌猫。呵,还挺疼。” 灰布衫男子看着檐帽男人渗血的手没有吱声。 檐帽男人嫌帽子碍事,一把掀下来,露出带着沧桑和阳光照射黝黑的脸庞,正是邢涛。 “明天把报纸给她看。”灰布衫男子道,“快上车吧,我带你回去包扎一下,只是有件事我要求你。”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口风一向紧。”邢涛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上来,对司机吩咐,“开车吧。” 邢涛望着正在埋头为自己包扎的灰布衫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叹口气:“你这个怨哪,只怕难解。” 灰布衫男子嘴角勾了勾,依旧专心做他手上的事情,最后在他手腕上压了个结,说道:“我欠你实在太多了,你到底是五爷的人,却暗暗帮我。”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生分。”邢涛笑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走一步看一步吧。”灰布衫男子收回目光,瞧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黑,只是偶尔见那星星点点的暗光,嘴里说出这句话,心里也没有十足把握。 小眉送午饭时带了张早报来。醒目的位置上是一份林宁的讣告。 云:吾曾经的爱妻季氏夫人林宁于九月十日归宁途中突遇车祸不治身亡。追悼和吊唁日期暂定九月十二日。夫天门山季远凝哀启。 林宁望着报纸上自己的讣告惊住,那戴帽子的男子果然说得一点也不错,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在众人的眼前。 算算日子明天居然就是自己的追悼会,她只觉得荒谬可笑。既然如此,现在坐在桌前看报纸的林宁又是谁? 她有几分疑惑,几分想不通,仔细思虑这则讣告肯定会广为流传,那么江城那边舅舅家不也会得知吗? 而且这“死讯”一经宣布,自己有何面目回江城?本来就白热化的林氏钱庄的争夺,舅舅他们拿着这些公告,倘若不认自己,又该如何?一念及此她顿时失了所有胜算,回去江城的理想不免暗淡下去。 第四十章 林宁只觉得胸口越发紧,她深呼吸几口气,缓了下来。 但心脏处似乎有团火焰在滚滚冒着、烫着甚至抽着,这感觉久久无法解开。憋闷,十分憋闷! 她想出去走走,可是意识到根本出不去,她所有面对的外界只有那方送饭才会打开的窗户。 她呆呆坐着,眼里蓦然满是泪水而不自知。等到眼泪流淌到手背上的时候,惊觉不能放任情绪如此,她脑子很乱,不知怎的划过聚贤茶社门口张慧清的花旦海报。 张慧清!她是自己的希望,如果能见到她就好了…… 林宁人在屋子中坐,脑子却转过千头万绪,无法静下来。明天定然是不能见到慧清的,她一定会参加吊唁,过几天如果能见到她,还可以了解一下季远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以“葬礼”后,林宁自然要实施她的计划。小眉对邢涛说道:“林小姐今天送去的东西她什么也没吃,每次都原封不动端了出来。” 邢涛反馈到灰布衫男子那里,他皱皱眉:“她想干什么,闹绝食?” “这只小雌猫啊,真是一天一个想法。”邢涛看着灰布衫男子摇摇头,接着对小眉说,“你还是照旧送晚饭过去,问问她要干嘛。” “是。”小眉答应退下。晚上打听到她的意思,说要听张慧清的戏,最近特别想听她的戏,想得茶饭不思,什么都吃不下去。 灰布衫男子勾起个笑,道:“小意思,满足她。” 于是林宁就听见外面断断续续飘来“见新坟肝肠寸断心欲碎,泣不成声抚石碑”。这一折是张慧清的《哭坟》。 林宁想喊张慧清,又觉得声音不太对,她继续往下听,一段结束后接着是电台的女声袅袅的播报,他们居然拿收音机糊弄自己,气得在屋子里扔东西。 小眉听见“啪嗒”砸东西的响动,捂住了耳朵。 “去请张慧清来,别想糊弄我。”林宁发飙大吼。最近她发现胸口那股邪火激得自己特别难受,收音机这事让她唯一的希望瞬间破灭,情急下唯有砸东西让她泄愤。 “这……”小眉为难了。 正在此刻,邢涛走到小眉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自己对着窗户里喊道:“好,我答应你。” 这次他自作主张去了鸣凤班,打探后得到的答复是她不在。 又一天。林宁问起小眉张慧清的事情,小眉回答道:“去请过了。这些天张小姐告假没在鸣凤班。听说是陶大少把她请去游玩了,不在云城。我们实在没法子请到她。 张慧清来不了了。林宁憋的一口气忽然在心中梗住,她痛哭失声。小眉在屋外听见她大声哭泣,觉得自己心里也难过起来。 是夜,林宁才明白,什么冷静自持,在她身体难受的情况下根本保持不了。她身体难过至极,心脏一阵阵抽搐,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好烫,身子似乎在发烧。 她本坐着,顿时坚持不住。头亦是晕乎乎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不由张开嘴快速深呼吸,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小眉只听得“扑通”,连忙叫了“小姐,小姐……”没人答应。 她顿时自己也紧张起来,忙派人去和邢涛送信。不一会儿车到了。 邢涛匆匆而来,随着他来的还有一位自己从没有见过的灰布衫男子,那人戴一定黑色帽子,拉得低低的帽檐,看不到脸。 邢涛接过灰布衫男子手中的钥匙开了门。林宁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凌乱的头发下是憔悴的面容,她的黑眼圈很重,拧着眉头还保留着痛苦的模样。 灰布衫男子快步把她公主抱起来,她似乎清瘦些,印象中她似乎比现在重一些。 他把她平放在床上。邢涛见状对他道:“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我一声。我现在让人去请医生来。” 灰布衫男子点点头。邢涛虚掩了门,吩咐小眉坐车赶紧去请医生来。 “阿宁!”灰布衫男子拿下帽子,隽逸的面庞不是季远凝又是谁! 季远凝抚摸着她的面庞,抚上她纠结的眉头,她在发烧,他抱她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她又发烧了。这让他想起当初薛少爷绑架她的那夜。 那夜他救出林宁,把她箍在怀里安抚,她才睡去,望着她极不安稳的睡容,心一阵阵地抽痛。 薛少爷不过是只扰人的嗡嗡作响的苍蝇,但是就这样一只苍蝇,从小到大,有事没事过来搅扰一番,尤其在今晚伤害了阿宁,不可原谅!他的眸子闪出狠厉的神色,他是擅长把情绪掩藏起来的人,只是面对她,他最是情难自禁。 林宁深锁眉摆着头,在梦中呓语着:“别过来……别过来……季远凝,快救我……” 知道她被梦魇住了,他无意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糟糕,如此烫!之前两个人的体温在一起热烘烘的尚不曾在意,这下才知自己粗疏了。 已经深秋了,云城的夜晚寒气深重,林宁自进云城后,本来生活环境就大改,这次又受了惊吓,诱发了身体的疾病。 夜深人静,他脑子里思路逡巡,巷子口对街有家医馆。他不管不顾,抱起林宁一口气冲到楼下。虽然林宁苗条并不沉重,但远途无轻夫,亏得季远凝年轻有把子力气,硬是抱着她敲开了医馆已然关闭的门。 林宁烧得呓语起来:“爹……爹……你别走啊。阿娘……娘……”眼睛就是不睁开。 季远凝急了:“大夫,这……这怎么办?” 还好医馆大夫备了西药,先给她注射了一针退烧药。药效很快,过了一会再摸,便是额头上一手浮汗,人缓慢清醒起来。 大夫常规检查着,开了盘尼西林注射消炎。 正在看诊,好些消防局的救火车从街面上呼啸而过。 “又是哪里着火了!”医生摇了摇头,自问自答着。 秋季天干物燥,本就极易失火,季远凝没有起心,他所有心思都在躺着病床上打吊针的林宁身上。 病气让林宁憔悴,她眼皮沉沉,晕晕乎乎使不上力气。季远凝端了凳子坐在她床畔,边帮她看着瓶里药水,边气恼薛家那坏胚胆敢染指自己的女人,只恨自己还没能力解决这些个麻烦。 而现在呢,他就算解决了薛少爷,坐上了天门山第二把交椅。还是不敢这样露面见她,不想让林宁恨他真的深锁她于这样简陋的宅子里。 这宅子的由来还得感谢旧巷小楼的房东太太。是他听说房东太太要出手这套农家院。他让邢涛假托新相中一房妾室家里太太们扯皮,出手买下这套远离云城的农家小院,把林宁安置在这里。 尽管他不想暴露身份,然而她病倒的消息实在令他意外又放心不下,跟了邢涛来。 他没想到面对的是晕倒在地的她。他准备好的任何说辞、打算面对她的指责,所有的顾虑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刻除了能从手心里感受到她的温度,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定定看着她。 林宁的睡颜依旧那么美,就算是病中,也许是这些天小别胜新婚的缘故,此刻只觉得她更美,更令他心疼。 “你是……关我的人?”林宁迷登着,眯缝眼睛看他。 他没有做声。 她只觉得头晕很累,不想睁开双眼。但她看到在她身旁的好像是个男人。一瞬间脑子里反应正是那天晚上在草坪上看到的檐帽男人。 “你为什么要关我?”她虽然累,脑子还是能够运转,闭着眼睛问道,“因为我是季远凝被休了的夫人吧,我这个身份对你们还有点用?” 他怕她发现,起身背过身子,没有回答。 “你们每个人都把我当做算计的筹码,报仇的寻仇的谈判的,你们直接去找季远凝那个混蛋啊,把我林宁当做了什么?我是他休了的下堂妻,对他没用了,没用了,你懂吗?他不会在乎我的死活,你们何必白费心机。”林宁拼尽自己的力气几乎喊出这几句话,手扬起来,拍了拍紧绷绷的心脏,那里好像压了块大石头。 季远凝听了这些话心里亦难受着,他握着拳强忍不回头看她。他知道这一刻见面,只会加重两个人的隔阂,还不如让她以为关她的是别人。 “你说话啊!你不敢是吧,看来我说的句句正确,一语中的。呵呵,太可笑了。我林宁活这么久,不过只挂季夫人这个虚名,到头来还是栽在这个虚名上。谁记得我曾经是林宁,那个怀揣大学梦的女孩子!”她说着,鼻子一酸双眼溢出两行停不下来的眼泪。 季远凝想回身过去抱住她,他忍耐着,听到她因流泪而抽噎的声音,自己的心早就软了越发针刺一般。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暗暗伤怀,双手交叠,一只手捏着另只手的骨节,释放着内心的情绪。 邢涛带着医生推开门,看见他们一个在躺着,一个背着身子站着的形态。 医生一来就缓和了这个囧局,让开位置给医生看诊,为了不让林宁发现,季远凝远远站着。 “唉,小夫人发烧倒是不碍事。只是不知邢爷您听说没,惊恐忧思,情志不舒却难将养。”医生望闻问切,站起来拱手对邢涛道。 第四十一章 邢涛来不及阻止医生顺嘴喊出自己,他以目送医生,没想到医生继续说道:“现下我先开药让她退烧,再开些舒肝解郁的药物先吃着。但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她要能彻底好就看她的意愿了。”医生慢悠悠说道,再次叹了口气。 林宁听见医生提及邢爷,趁邢涛和医生谈话忘了掩饰声音,林宁睁眼仔细打量了他。 这身个,这形貌、这声音,林宁脑子里闪过大写的邢涛两个字。这么说那个檐帽男人是邢涛? 既然他是刚刚来的,那么之前站在床畔的男人,倘若是莫五爷,自己怎么说话他绝不会躲避不发声。那么只有一个人,难道是——季!远!凝! 是他!林宁一瞬间勘破真相,她勉强撑起昏沉的身体,盯着远远站的灰布衫男子。待邢涛送医生出去,他亦要跟出去。 “季、远、凝,你、留、步。”林宁一个字一个字丢出口,“我知道是你,你不用装。” 林宁这一嗓子,季远凝只能转回头。两个人对视着,谁都没有再多发一言。 林宁想起自己在云城第一次发烧的感受。依旧是薛少爷绑架自己那天,输完液拔了针,望着趴在自己病床边沉沉睡着季远凝的睡颜,她不知为何探出手轻抚着他的脸庞。 她就这样望着季远凝,他似乎老练沉稳许多,连面容似乎都舒展得更立体些。他和自己都在慢慢成长了。 “你醒了。”季远凝感受到她的还稍带热度温柔的手,一把握住。 “我们回去吧。”林宁道。 季远凝点了点头,扶她下了床,带了药,和她缓缓步行。只有巷子里挂的一盏铁罩灯,射出混混沌沌的光。 今天折腾忙碌了大半夜,夜色早就深沉得很。四顾茫茫,唯独巷子口那盏昏黄的灯光,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只有男人搂着女人的身影投在地面上。 冷雨夜里,她的身边甚是温暖,因为有他。而今天的屋子里,因为有他,她觉得意外而荒唐。 “季远凝,为什么?”林宁问道,“你自己不是口口声声休了我,还提出送我回去吗?” “我对你的承诺永不会忘。”季远凝面对着她,“无论客观情况怎样变,你怎么看待我,我都不会因为任何因素忘了我对你的承诺。” “你是说当年在桃花树下的对话,你说你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要找到我,锁我在你身边?我以为不过是你年轻时的戏言。”林宁道。 “不是戏言。那些话出自我的真心,从以前到现在,哪怕此刻都没有变过。”季远凝沉着嗓子,“我还说过你只能有两个选择,嫁给我或者孤独一世。” “你现在说这话不是很可笑?我嫁给你时你并不珍惜。我和你已经离婚了,你还要限制我禁锢我。你自己不觉得荒谬吗?你是真的想脚踏两只船到底?”林宁的眼泪又不由自主淌下来。 “我现在不能跟你说太多,因为我有我的难处。阿宁,请你相信我,我会不顾一切保护你,这诺言始终有效。”季远凝郑重道。 他望着她泪流满面,自己的心也仿佛在油锅里翻滚煎熬着。 “你又在对我许诺了?”林宁忽然泪中带笑,一抹看起来极其古怪的笑。 “我对你说过很多话,其实好多你都已经忘了。但我不会忘记,因为每个我都发自肺腑,请你相信。”季远凝今晚看起来特别诚恳。 林宁抹去脸上泪痕,他的承诺,他的话,就算今晚出自真心,明天呢?她还记得季远凝被下药那夜翻云覆雨,第二天还是一切如故。他能做什么,为自己做些什么,嘴上说得漂亮,行动上依旧只能把自己关起来。她想信也不敢信,不能信! “太迟了,太迟了。”她笑着摇头,一直摇头,然后把头埋在臂膀里。季远凝看她后背起伏剧烈,想过来安慰她。 “你别过来,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你走,你走!”林宁的哭声无比痛苦。苦的是她被狠狠缠绕在这份感情里,挣不开逃不掉,受的是她自己,捱的也只是她自己。 “咚咚。”邢涛敲门进来,季远凝还愣在门边。 邢涛道:“刚刚我送医生回去,他跟我说了些话,小季你要听吗?” “什么话?”季远凝的眼圈红了,他听见邢涛的声音,转向他。 “医生说,情志不舒最不能囿于这样的环境,得放开她,随她自己的意,才能真正留住她。” “何意?” “你是聪明人,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你要问问自己的心想不想懂。”邢涛看着他。 “你们把我送去玉溪庵吧。我知道云城里有座尼姑庵。”林宁想起那里的暮鼓晨钟,她现在心烦意乱,那里定会让她感到平静。 “……”季远凝起先犹豫,邢涛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终于点了头,“那好吧,邢大哥,又得麻烦你安排。” “好说,为了你和林小姐,我也算豁出去了。”邢涛道。 几天后林宁退烧,又回到了玉溪庵。临走时,她问了邢涛,下葬的是谁,他顾左右而言他。 这次是邢涛托了人与主持惠净师父说好话。他以为惠净师父很难相与,没想到她一口答应了。 “阿弥陀佛。”惠净师父待邢涛的人离开,林宁自己收拾包裹时,进客房对她双手合十道,“没想到林施主尚在人世,想小石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听闻林施主你的死讯,小石嘴上不说,心里特别难过。”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这样,都是我拖累了他。”林宁自责道。 “林施主不必自责,世上事自有定数,我们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小石送你们离开,已经做到他做得到的,倘若你们离开自然是喜事。若不能离开,也算是上天的挽留。”惠净师父道。 林宁听着她慢条斯理的分析,焦躁的心情顿时平复许多,就知道这里来对了。 “我已经叮嘱小石从庵里隐蔽的后门进出,林施主不必担忧他们会发现小石在这里。” “谢谢你,惠净师父。我实在是麻烦你们了。”林宁谢道。 “我相信这是缘分,小石也该有所历练,懂得什么是他的,什么不是他的。”惠净师父颔首道,“林施主你先休息吧。” 林宁听着庵里做晚课的悠长钟鼓,自己也拿了心经在念: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正在默念,门外有人敲门。 “是谁?”她放下经书,问道。 “是我,傅石。”傅石轻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门开了。里面是前几日令他痛苦难当的人儿,如今活生生站眼前。她瘦了不少,一定吃了不少苦。 傅石眼睛不离,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他说,我真高兴你还活着,这些天你去哪了? “你能平安我也很欣慰。”林宁避而不答他的话,岔开话题道,“对了,我正有话想问你。” “问吧。”傅石道,他猜到她想问什么。 “下葬的是谁?”林宁把心中最疑惑的部分问出了口。 “我说了你别伤心,我想只有菊蕊,我当时没能救出她。”傅石叹口气。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林宁蓦然大恸,垂头坐在床上,泪水纷纷滴落,“原来她托梦是向我告辞。她真的走了,真的走了。傅管家你知道我从没有把她当做我的丫鬟,她是我在季园最亲密的姐妹,而我……我都没办法送她最后一程……” 林宁兀自沉浸在过去的回忆和伤心里,菊蕊偷偷给自己带避子药、菊蕊悄悄为自己当鸿雁、还有最后的她站出来跟自己同甘共苦……她从没有给过菊蕊什么,一是自己没有能力更因为自己一定疏忽了她的需要…… 林宁越想越怨怪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她只能任由眼泪纷纷流个不停。 傅石见她痛苦过头,心惊又痛,恨自己不该把菊蕊的事情对她说,若是瞒着她也不至于令她如此。傅石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他想上前安慰她,想拍一拍她的背,还是自己忍住了。他抽把椅子陪坐她一旁,等她心情恢复。 “我还有件事情要求你。”良久,林宁收了眼泪。 “你我同生死共患难,别提求字。”傅石道。 “希望你可以把我活着的消息,送给张慧清。” “林小姐你的吩咐,我万死不辞。你放心,这一次我一定会办好的。”傅石想起没能送她回江城,内疚道。 他对林宁感情的起头正是源自内疚。 内疚是他没有看好她,让薛少爷的人绑了她。 那天他一见到尚为莫五爷得力手下的季远凝,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说,季爷,小人无能,保护无力。夫人出事了! “她怎么了!”季远凝的软肋只有林宁,一听到林宁出事立时乱了方寸,失了温和地揪住傅石夜行衣衣领道:“快说!” “季爷。小的几人按您的吩咐跟着夫人,看她出来买点针头线脑的。正盯着呢,忽然有辆汽车停了下来隔开我们和夫人,他们捂了夫人的嘴,把她往车上扯,还不等我们反应就开走了。车开得太快,我们跟不了。” “什么人?”邢涛接过话头。 第四十二章 “他们喊说要人需到云灵山脚的那间荒废了的大宅去。对了,说只要季爷你一个人去。” “小季,你一个人不行。你什么拳脚都不会,太危险了。”邢涛为他急道。 “他们的目标是我,邢大哥你没必要牵扯在里面。为了阿宁,我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趟这一次。”季远凝乌沉的眸子微睐。 “好好好。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个性情中人!”莫五爷从大都会门外带了随从而来,“小季,我刚听手下来报说,你夫人出事了。” 季远凝心乱如麻地点了点头。 “邢涛你跟他去。万无一失。”莫五爷关切道,“小季你和邢涛都是我得力的左膀右臂,千万平安回来。等你好消息。” “季爷,属下弄丢了夫人,是我们的错,希望能待罪立功。”傅石带人行礼道,“我们要求同去。” “一起走!”季远凝懒得繁文缛节,再耽搁不得,忙忙往云江会馆备好的汽车跑去。莫五爷在他身后奇异地望着,对邢涛感叹道:“哪里见过他这么乱分寸,看来他的夫人真厉害。” 季远凝要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一路开到了云灵山脚下,距离废屋还有一段距离,季远凝有心眼地让司机隔开一段路下了车,他带着众人猫进了大宅。 林宁在哪里呢?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周围的地形和情形。这大宅荒废已久,绝无灯火,如果他们劫持了林宁,今天又没有朗月,必然也需要光源才是。 楼上有微弱的光。邢涛打头,踏着步法把季远凝护在其中,季远凝的随从们分散守卫四翼。大家杂而不乱地朝那微光处而去。 越来越近,不仅有微光,还能听到人“呜呜”的声音,似乎被堵住了嘴。 季远凝忍不住要叫出声,邢涛做了手势打断了他。意思是他先进去探探路。 季远凝点点头。邢涛先进门,季远凝只闻一阵刀枪之声,他哪里忍得住,自己在随从护卫下冲进门里,嚷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太太呢?” “季先生你不守信用,只要你一个人来。我们两边各自停手然后再谈如何?”昏暗的烛火摇曳中,一个蒙面男子从门后转进来。 “好。都住手!”季远凝喊道。 两边的人各自罢手,邢涛和几个随从自觉退到季远凝身旁。 “你们是什么人?”季远凝开口问了。 “薛少爷的人。我们今天抓林小姐,是想和你谈个条件。”蒙面男子拍拍手,几个人把捆着林宁的椅子抬了进来。 “什么条件?”季远凝抬了抬眉。 “我们少爷吩咐了,他只要林小姐,多少钱你开个价。” “痴心妄想。”季远凝冷笑道,“他以为有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回去告诉你们薛少爷,林宁永远是我季远凝的人,我和她生同衾死同穴。让你们薛少爷趁早打消念头,痴人说梦!” 这薛家真是嚣张又可恶,季远凝对薛家人越来越深恶痛绝。 “既然如此,我们只有把林小姐带走了。”蒙面人道。 “你们敢!”季远凝一个眼色,邢涛一马当先,速度极快掏出枪,他枪法确实准,行动速度迅速,一枪放倒一个,傅石还顺手补了几枪,看得季远凝摇摇头,都是些乌合之众。 好在他为营救她出了力,也救出了她,总算是个完满的结局。 傅石见林宁情绪好转,从客房告辞出来。他站定回头望了望客房里温柔的光,从以前的回忆想到了林宁的葬礼。 自己真是个傻瓜!早该知晓她活着,以他了解的季远凝,怎么可能会当众开她的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活着! 无论如何,谢天谢地她活着。傅石此时双手合十,第一次虔诚地拜谢了佛祖菩萨。 因为林宁在玉溪庵居住,傅石有机会悄悄观察她。虽然男女有别,傅石尽其所能照顾林宁,但是他还是敏锐察觉出林宁的情绪有问题。 譬如,她常常在三餐后就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谁都不理谁都不见。傅石担心她却不敢随便打扰,走到客房门前听见她低低哀戚的哭声。 她有时候出门散散步,傅石悄悄跟随隐藏在后,却发现她无神呆坐。傅石觉得她对什么很恐惧,他留了心为她清除障碍,却没有发现能引起人恐惧的东西存在。 慢慢地,就连傅石陪在她身后,她都浑然不觉。傅石感觉她的世界自己走不进去,其他人的世界林宁更无意融入。 傅石看在眼里,林宁的精神似乎一天天萎靡下去,他心中很是难受。 一次敲门没有敲开她的门后,傅石辗转难眠,正好听说张慧清在鸣凤班重新登台,他想起她的嘱托,决心请张慧清来劝劝她。 他去了鸣凤班。 此刻聚贤茶社的门口,都是记者们拥堵着,一幅幅花牌都是送给张慧清。门口的宣传海报比以前更甚,换了越发靓丽的颜色,她的戏妆头像比剧名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占了整幅海报的一半还要多。还有送花的人都在外面排队等待,等着盼着见张慧清一面。 傅石在人群里捡了个耳朵。 有人悄悄问:张小姐也不是第一次登台,怎的这样热闹隆重? 你不知道吗?非为张小姐,现在她可是云城的红人。 报上登了,记者们拍到了就是她和陶家大少出双入对的,陶大少的婚事多半告吹了。现在云城首富薛家的名号已经易主了,陶家投资的冶城铁矿,听说赚得盆满钵满,薛家……啧啧,樯橹之末而已。这还不赶紧巴结张小姐? 傅石心想,趋炎附势,原来如此。他又有几分担忧,此刻张慧清会见他么? 只能一试。 他与门口护院通了姓名,被人引到楼上,见到了正在准备今晚演出的张慧清。她本对镜上妆,见傅石进来,她停了手中的动作,披衣起身,道:“我和天门山素无来往,傅先生来有何指教?” “我是为了林小姐而来。她没有死,她人在城外玉溪庵休养。我今天来是想请张小姐你多劝劝她,变故太多,她的状态实在不太好。”傅石道。 “她在哪里?”张慧清一听,手不禁抓住衣服的一角,她画了油彩的脸上显现惊讶的表情,特别夸张似的。 “在玉溪庵,她并没死。”傅石诚恳道,“我是诚心而来,没有半句谎言。” “傅先生你为何如此帮她,莫不是……喜欢她?”张慧清一双描画细长的丹凤眼看穿世情,直指人心。 “我……”傅石缓缓点点头,“算是吧。” “她真的是好命。遇到困难,一个两个都争着抢着帮她。人和人真不同,也许是上辈子修的福气不同吧。”张慧清恍恍叹口气,“好,唱完这一场,我去看她。” “多谢张小姐你。”傅石拱手抱拳。 张慧清还了礼,仍旧坐在镜前修妆,不再多言。傅石看了怀表,时候不早便告辞出来。 演出很是轰动,前排正位是给陶正礼留的专座,他一身亮眼的蓝色长袍,皮鞋锃光瓦亮,鼻梁上架着一幅金丝眼睛,随意地翘着二郎腿,把茶盏端起来饮一口。 今天是新戏《百日缘》。由张慧清饰演的张七姐开口就是满堂彩,她唱道:与董郎配夫妻情深意厚,恨父王御旨下拆散鸾俦。董郎夫他在那前面行走,哪知道张七姐要归斗牛。将身来在三岔路口,请董郎慢慢走暂把步留。 陶正礼神态轻松听戏,手指随着唱腔轻轻打拍子。他手边折了张今天的早报,醒目的标题正是他和张慧清的“绯闻”。现在他坐在这里,面对着记者们的长枪短炮,正是坐实了他的花边消息。 停顿处喝了个彩。他刚刚放下手,旁边站了薛府管家,躬身笑道,陶大少,我们老爷想您去谈一谈。 “谈什么。薛家瞒了我这么多,婚事还有什么好谈的。”陶正礼面上淡淡的,不热衷的样子。 “别,别……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来时老爷交待,只要您陶大少娶了二小姐,就算不是正妻也无妨。”薛管家继续讨好道。 “当我陶正礼何人?我从来无心三妻四妾。我的心思确实不在二小姐身上,何必委屈她出嫁。另寻他人才是二小姐最好的归宿。”陶正礼直言拒绝,“你回去和你们老爷说,婚姻大事强扭的瓜不甜,不必要将就,耽误你们二小姐一生。” 薛管家还想说什么,陶正礼收回了目光只瞧着台上做戏的张慧清,不再搭理薛府管家。 薛府管家在心里呸了一声,想到老爷的嘱托,忧心如何回复,彷徨一会只得自己退出来。 陶正礼的余光瞟见薛府管家退走,他没有在意。薛家二小姐有猫腻还想把她塞给自己,真的想得太美。 张慧清唱罢,几番返场唱个小段。等一出完,倒也晚间不早了。陶正礼推了工作,索性直奔后台等她。 张慧清下场来,捧着花束放在一旁。见陶正礼现在窗口望着聚贤茶社的霓虹招牌,笑道:“我看薛家的来人找你,这回你大张旗鼓的,估计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第四十三章 “张小姐,实在是谢谢你给我当挡箭牌,改天我请你吃饭,地方随便你点。”陶正礼转身来,客气道。 “我明白你想让薛家知难而退。我们朋友这么久了不必言谢。只是我想,薛家少爷身亡,矿场投资也被你抢了,他们现在肯定不愿意放你离开。你爹那边他们肯定要去做工作的,你……”张慧清想了想,后半句还是收在嘴里没有接下去。 “没想到薛明柳还有那样不清不楚的一段旧事。不是薛夫人亲口告知,我还蒙在鼓里。我对我爹已经尽了所有当儿子的心力了,他还想要什么?这陶家的一切迟早不是要还给我弟弟么,我经营得越好,我弟弟就越能从我手上得便宜。”陶正礼道,忽然想到什么,神色黯然,“其实幸亏林宁不在了,倘若她在,我还有所顾忌,断不能如此痛快了断。” 张慧清没料到他提起林宁,梗了一下,她把花插在花瓶里随手摆弄着,没有接茬。 陶正礼看了眼她的插花道:“只怕后面还有麻烦事需要你帮忙。” “只管让她们来,我张慧清从来不是吓大的。我七岁登台唱戏,看得就是人情世故,我懂得怎么处理。” “谢谢你,张慧清。”陶正礼郑重对她说道,“你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力范围内的,都可以满足你。” “我想……让你抱抱我。”张慧清忽然放下手中的花,微笑着。 陶正礼愣了下,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话题。但接下来她笑着解释道:“就是朋友的那种,不想就算了。” 他扑捉到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遗憾。陶正礼没有再考虑,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她。 张慧清明白这只是礼节性的一个拥抱。她把头搁在他肩头。 “我明白你一定疑惑我是怎么喜欢上林宁的,对吗?”陶正礼拍了拍她的背,张慧清瞪圆了眼睛,他真是她肚里的蛔虫。 “我确实想知道,但我不想主动问。”张慧清坦诚道,“倘若你能把我当朋友推心置腹更好不过。” “习惯和不服。你信吗?”陶正礼道,“曾经薛家少爷是学堂的小霸王,他的跟班都说林宁是他的人,开始我不过是赌气偏偏就要喜欢她,后来就是一种习惯,习惯看她穿白色衣裙的身影从我身边过。” “你为什么不追,导致她嫁给了天门山的季先生?”张慧清不愿意在他的怀抱里听林宁的事,索性正视着他。 “是我的错。”陶正礼叹口气,“但她到云城,我多番打听也不知晓,季远凝那小子心眼真是多,只怪把她藏得太好了。” “我若是季先生,也会藏了她,她心性太简单了,不适合接触这么多复杂的世情。 也许我之所以喜欢她,也是因为在江湖里沉浮太久,险恶看得太多,像她那样单纯的真是不多了。你看她为你泰禾办事,不遗余力差点把自己搭上,这点我做不到,我首先会计较得失,不可能心无旁骛。”张慧清的眼睛闪亮亮,和着她脸上泛光的油彩,浮光掠影的美下是真心之言。 陶正礼笑笑:“你自有你的聪明剔透,人的环境不同,不必相比。” “得你陶大少的赞许肯定,我值得。谢谢你,陶大少。”张慧清下决心不看他,“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那我告辞了。”陶正礼拿起桌上随手放的帽子,对她告别。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只有陶正礼的背影。她对着镜子卸妆,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对不起,林宁。 陶正礼慢慢下楼,门外的记者已经散去不少,零星几个见他从鸣凤班出来,想拢过去采访,被他谢绝了。 他坐上车子,吩咐司机:“回家吧。” 转个弯,陶正礼正闭目养神,拈了拈眉心,司机一个紧急刹车,把他往前面耸动。他睁开眼睛,见前方一个拎着手袋的女人,双手摊开堵住车前,她没有作声,只是默默站在车头前。 “这……”司机为难转头看他。 “你停在路边吧。我一会来。”陶正礼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令他头疼的一个女人。 太头疼了……她的胡搅蛮缠他是领教过的。 “你找我何事?”陶正礼下了车,没有拉她,只是温和问道。 “你需要给我个说法。”薛明柳不依不饶,“否则今天你大不了从我身上压过去。” “你向我讨说法?”陶正礼哑然失笑,“我不想问你,你和你姐夫天门山的闵舵主是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向我讨说法?你和你姐伺候同一个男人,你觉得我会怎么想?我要是你,一定不会拦在路上丢人现眼。” “你……你怎么知道?”薛明柳听她点出来自己过去的隐秘,她不由面上涨红。 “我没有什么多说的。”陶正礼轻蔑丢下这句话,眼瞅着薛明柳扭身跑走了。 “伯母您出来吧,我看见您了。”陶正礼明锐的眼扫过墙角,一个女人暗暗躲在那里,她密切注视这一切。 此刻被陶正礼点穿,她只好现身出来再无法躲藏。正是薛夫人,她今天盘起头发别了个精致的发卡,穿了一身嫩黄,陶正礼依稀记得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相约,并在锦阳饭店里共舞一曲时的穿着。 他夸了她一句,伯母这件衣裳漂亮,很适合您。 那天薛夫人是带着糊涂来的。但见到陶正礼的那刻,她心里忽然明镜似的,觉得自己梳妆完全正确。他是那样年轻,一身的深蓝色洋装、里面打着领带、熨烫笔挺的衬衣和缎面背心……她这样的妆容衣着好像才配他一点。 她和他聊了许多,从薛明桦的痛苦到丧子的难过,越聊越起劲,从没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早就过了青涩的年纪,怎么还会如同少女一般,情窦初开的感觉又回到自己身上。 她告诉陶正礼,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小姐薛明桦现在心里苦得很。她不过是闵舵主的继室,而闵培元女人从没断过,若非因为明桦是薛家女儿,他断难娶她的。 “明桦大姐真的是很难办啊。”陶正礼道,“我记得当初是明桦大姐死生无悔要跟着闵舵主的。” “是的,薛家全家人都反对过,还预备把她许给别家,可明桦居然逃婚,记得那家还告过我们薛家,险些明桦声名尽毁,薛家也得赔上官司,紧要关头倒是闵培元保下了她。”薛夫人说着叹道,“孽缘,真是孽缘。” 孽缘不孽缘的,发乎心。只要心里觉得值得,就该一往直前,算不得后果。陶正礼总结了一句。 只这一句,在薛夫人心头滚了一滚,她明显沉默下去。其实很想知道,却说不出口?遇上你,是我的孽缘! 她还给自己做了一个准备,先同服务生说好了,菜过五味后,上一个惊喜。 连自己和薛老爷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浪漫,也是她一直很想拥有的浪漫。年轻时视对象为成熟稳重的薛老爷,他没有给她,年长时却又换作了芝兰玉树的陶正礼,她却不知道他会不会给她。 人,真是最矛盾的动物!不仅矛盾还充满着随时丧失勇气的纠结。 她不由手心紧张得满是汗水,眼看酒过三巡,竟然坐立不安起来。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小提琴手上场。按照之前的说辞,餐厅经理道,薛夫人是餐厅的重要客户,今天正好满额,特别赠送小提琴手拉舞曲一首。 拉的正好是曲风俏皮轻快的流行曲《卡门》。 于是她说,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陶正礼有些迟疑。 她看透了他想拒绝,道:“你就同情一下丧失儿子的母亲好吗?我想起以前陪小宝练习跳舞的时光了。其实我并不老,只有三十六七而已,只想重温一下当初的美好。” 陶正礼站起身子,掸了掸衣服沾染的灰尘,行了个标准的邀请礼仪,薛夫人执着他的手,他的舞姿很漂亮也很标准,同他的人一样规规矩矩,带着薛夫人旋转跟着旋转,飞连着飞。 舞曲早就终局了,她心里不是不明白,总是自己放不下这些细枝末节。老房子着了火,比干柴烈火还要猛烈,只能任它烧断房梁,塌了柱石。 共舞后,她太期待和陶正礼会面,当然每次见面她会告诉了陶正礼许多,包括薛明柳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她只不过是三房梅夫人的庶出女儿,还有她和闵舵主的一些闺阁风流细节。 薛夫人自信满满仰头问陶正礼,你还想娶她吗?她不过是我女婿玩剩下的,就凭她梅夫人的庶女也想占我明桦的风头,想都别想。你陶大少青春正好,娶妻娶贤,三思而行吧。 果然他就和薛明柳退了亲。然而后来他爱上了一个戏子,她是始料未及的。 “伯母今天跟着我,是为何?”陶正礼停步不前,手插在裤兜里问道。 “我听了张老板的戏,你的情人我自然是要来看看的。”薛夫人说着有些恼了,“年轻漂亮,掩不住的行动风流,难怪会迷倒你。” 第四十四章 “和伯母您无关。”陶正礼冷漠道,“我就算喜欢张小姐,也不会喜欢年纪堪称我娘的女人。” 这句明话砸向薛夫人的心,不仅凉了她的滚滚热血,更直截了当刺伤她的感情,这些时日自己好像一个笑话,而今天跟踪更是自取其辱。 她有些不可置信望着陶正礼,红着眼圈问他:“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来赴我的约、与我共舞,那时候你如此想的,就该早早拒绝我,断了我的妄想!可你亲手放了把火,眼看它燃起来,却在一边袖手旁观,甚至带着满腹嘲笑看好戏?” “是我的错。那时我看您丧子难过,只不过想宽慰您,没想到让您误会这么久。”陶正礼的脸上写着歉意。 “道歉有什么用?”薛夫人失神喃喃道,“枉费我对你的紧张关心。你喜欢谁,过怎么样的人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是我自作多情了。” 陶正礼道:“伯母,既然话已经说清,该走的是我,我先走了。” 陶正礼干脆利索上车,车子启动后,路上剩下薛夫人一人,她把脸埋在双手里,从小声抽泣,一股悲哀喷上胸臆,变成泪流满面。 陶正礼没有回头看那个渐行渐远的女人,她的痛苦饮泣他根本视而不见。 不是为了探问薛家的种种消息,他会接近薛夫人?他的唇角似笑非笑,中指推推眼镜。 “到了,大少爷。”陶正礼正盯着外面的夜景,耳听司机报站。 陶正礼推开陶府大门。灯火通明,陶老爷在沙发上等他了。 “你去哪了?”陶老爷阴沉着脸问道。 陶正礼不答,直挺挺站在陶老爷面前。 陶老爷几步过来,“咚!”的一响。陶正礼的额角挨了陶老爷一手杖,伤口一热流出血来,“你是不是跟那个戏子胡闹去了?告诉你,这件事我已和老薛私下议定好,你愿意也得娶不愿意也得娶,趁早少去鸣凤班跟那个姓张的女人鬼混,给我收了心。” 陶老爷的胸口起伏着。 “爹,薛明柳那个女人不干净,我打听过了,她和天门山的闵舵主有些暧昧。”陶正礼道,“我不愿意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了你?”陶老爷一激动,竟然咳喘起来。 “老爷,服药的时间到了。”管家端上药碗。 陶正礼忍着伤口隐隐作痛,额头流血,接过药碗,一勺勺喂给捂着胸口的陶老爷。 “你不要以为给我献殷勤就可以让我改变主意。”陶老爷受用着陶正礼的伺候,明明看见他的血顺着面颊滚落下来,一颗颗落在地上,还是用冷淡的语气道,“别忘了,你可以是我陶家的大少爷,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是,爹,我明白。”陶老爷拿出这句话,加之地上猩红的血迹,陶正礼疑惑为何陶老爷听到这些,依然要自己娶她,此刻拒绝并非好主意。 面前这个男人的主意就是天心,天心难测更难违。 “很好。从小你都没有忤逆过我,说明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响鼓便不用重锤。”陶老爷喝了汤药顺了气,咳嗽气喘好了许多,“等会医生来给你包扎一下。” 说着,转脸吩咐管家道:“去请医生来,就说我大儿子磕伤了额头。” 管家应诺退下,陶正礼也随着管家退了出来,等医生过来包扎敷了药,才觉得伤口越发疼痛,他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出门而去。 林宁等来了张慧清,傅石带着她走庵后门进来。 “你是……慧清。”林宁抬眼望着她,她似乎很难才聚焦瞧见这是谁。 “林宁,你怎么这样憔悴?”张慧清见林宁青黑的眼圈,精神萎靡不振,桌上的粥和馒头都没有动。 张慧清端起粥想喂她几口。被林宁摇头推拒了,她好像没有太想交谈的兴趣,张慧清见她黯淡无光的眼神,问傅石道,她这样多久了,有请医生看过吗? 傅石苦笑道,汤药天天不停,但是没什么用。庵里的懂医的师傅说,她这是心病,还需要她自己改变观念,宽恕自己,才能走出来。 “唉,最难正是如此。”林宁应该听懂了这句,不由感叹道。 “林宁,请你振作起来好吗?”张慧清拉住她的手,觉得冰冷潮湿,毫无温度,“想想你的家人,林家只能指望你了,你还记得想去的江城吗,还有你的家业,一切都等着你呢,你不能就这样倒下。” 张慧清来前只觉得对不住她,见到她蓬头衰败的模样,越发心生不忍,她深负林宁的重望,没有把她活着的消息传递出去。她不禁着急想唤醒她。 林宁缩回了手,依旧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张慧清摇着她,傅石也在一旁劝道,林小姐,你醒醒好不好,求求你别这样了,我心里真的害怕。你看看,你的朋友们都在为你着急,你快看看我们吧,醒来吧。 傅石情真意切,张慧清不免动容。虽然上帝给林宁关上了门,但也着实为她开了扇窗。有傅石这样忠诚的男人守护她身边,还有心心念念一直不忘情的陶家大少为她出力,她何其好命! 张慧清想到陶正礼时心中一痛。陶正礼帮她从闵舵主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明里暗里维护至今,陶家的声望,令闵舵主收敛许多,她便也能在聚贤茶社这个三教九流成群的“码头”里经营着鸣凤班。 张慧清的思绪复杂,她咬了牙:“我想办法给她请医生来,这样下去可不行。傅先生你得看好她,不能让她有差池。” “张小姐你放心。你人面广,在外面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医生。拜托你了,我也替林小姐谢谢你。”傅石道。 “我这里有些钱。”张慧清掏出手袋,抓出一把银洋随手拿张报纸包好了,塞到傅石手里,“林宁在庵里吃穿用度,总要花钱的,这些算我的。” “不,我有分例薪水,可以给她开销。”傅石拒绝道,把张慧清的手推回去。 他自然不懂张慧清的心思,她对林宁的歉意都在这把钱里。她当然不会收,只把报纸包的钱放在林宁面前的桌子上,便要离开。 傅石把张慧清送出来。林宁抽出包着钱的报纸。她仔细拿着读了读,上面偏偏是张慧清挽着陶正礼的大幅照片,和着标题“陶家大少另有新欢?” 这些天林宁被禁锢的阅读能力忽然激活,她三两下读完这篇报道,脑子里突然闪出一念:张慧清再也不会把自己活着的消息传出去了,这就是她为啥会放这些钱的原因。 大抵是出于对自己的愧疚,林宁瞬间心中涌上了恐惧,恐惧的是自己永远会处于这个境地走不出来! 永远,永远!难道真是永远! 她越想越崩溃,夺门而出,漫无目的走着,停步在一处荷花池前。 林宁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天方夜谭》,里面有个诱惑人跳下去的女妖,她似乎望见那个诱惑的女妖在向她招手。 她的腿不由自主向前走着…… 此刻庵里的洪钟突然敲响“咚咚咚”的几声。洪钟大吕的声音飘扬过来,这刻突然惊醒了林宁。 “林施主留步。”就在她停住脚步的时候,身后传来的惠净师父的声音。虽然轻,但是悠扬穿透人心。 “师父有何指教?”林宁回头问道。 “林施主你连死都不怕,为何不敢活着?”惠净师父问道,“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真的能解决你心里的结,让自己好受吗?你先回答我这两个问题。” 林宁仔细思考着这两个问题。她答道:“是我没用,我护不住菊蕊。我还成为别人的拖累,我也没办法再回江城,我为何要存在这个世间?” “你的回答,都是妄念都是执念,如果你这样想,想来想去不过一场空,永远得不到你心里的答案。你听我仔细说,你的丫鬟菊蕊,我相信她和小石一样,是真心卫护你,她自己甘于牺牲,并不怪你。 林施主你现在的身份问题,倘若你想回江城,即便你不是林宁,也能回去,也能想办法达到你的目标。只要你想今后的人生是什么样,它就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认为你的人生会越来越好,只要你坚信不疑。 也许你现在不信我所言,怀疑我的话。你不妨给自己打一个赌。你跟着我修行,数月后你定能明了。 你要记住,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若见一切人恶之与善,尽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虚空,方能去诸恶业。你跟我到法堂来吧。” 惠净师父的轻言慢语,有股魔力似的。林宁顿时放弃极端想法,随她去法堂整理。 傅石回来正见着她跟着惠净师父的向前走。问了问僧尼,说是林施主险些轻生,幸被住持劝住方止。他听了一惊后又放下心来,林宁跟着惠净师父,自然安全。 第四十五章 林宁水边徘徊的时候,季远凝像有感应般,那刻他刚出云江会馆,打算回季园一趟,郑管家说婚礼用物悉数从江城运到,让先生参详参详。 哪知道踏上汽车的一瞬间,季远凝脑子里改了主意,道:“先去别院一趟,不要太显眼,走小路吧。” 因为去别院的小路会绕过玉溪庵,沿着山势上溯而行,从另一个方向也可以到达云灵山的别院门前。 王司机开着车,离玉溪庵越近,他的心跳越发快。路不好,山路抖动,他小心加小心晃晃悠悠开到山门外。 遥遥就听见禅院钟声,季远凝故作不知道:“这里还有座庙,我们跑江湖的,岂能不拜?” 王司机边开车边笑答:“这里可是尼姑庵,不是和尚庙。季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天门山也不是见庙就拜的。” “哦。”季远凝听王司机如此言讲,倒也不必强求,他眼睛目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山门,钟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你好些了么,阿宁?他在心里过着这句话,眼睛盯着破旧的山门,挂牵的人就在那扇阖拢关闭的门里。只是一扇门的距离,却如同相隔千山万水。 他叹气间离山门渐行渐远。 王司机道:“季先生您若想拜佛,改天我开车送您去本城有名的佛寺。” “不必了,我只是路过突发感慨罢了。”季远凝恢复如常的神色,换个话题,“最近你可有和江城的朋友往来,听到江城总舵那边有什么说法?” “先生您正好问,我还犹豫要不要告诉您呢。最近江城那可不太平,说是沈山主神志不清服用福寿膏就酒自尽身亡,新上位为山主的是顾二爷,他手段很厉害,正在清理一些旧年积案,换了一大批沈山主的旧人。连我们闵舵主三个月后调任总舵的计划都暂停了,说是需要考察一番。我朋友也不知他如何考察,顾二爷行事一向随性,只怕闵舵主心也悬着。” “这顾二爷是个怎么样的人?”季远凝问道。 “他啊,他是个能扛事的人,我原先就是江城总舵那边开车的司机,莫五爷讨我过来的,这位顾行舒顾二爷为人很周到,听说沈山主生前迷恋福寿膏都麻木了,大大小小的事都由顾二爷决断。他口碑不错,又有能力和果断。因为此人本来就是苦出身,一路打杀过来的,为人很讲义气,但心狠手辣起来可是毫不留情。”听王司机的口气,对他满是褒扬。 季远凝进帮以来还没见过顾行舒,只是曾经听莫五爷点过几句。 “依你看顾二爷会不会派人来我们云城?”季远凝问道。 “很有可能。”王司机颔首道,“顾二爷他没有来过云城。我们云城的事都由沈山主亲自过问,顾二爷定然不清楚具体情况,我若是他肯定要派可信的人来这边。” “嗯。最近形势不明,你可要谨言慎行,否则我也保不住你。你懂的,至于和江城那边你朋友的联系,暂时先缓缓,容我观望一阵。” “是,我这条命是先生您救下来的,您说什么是什么,我遵命就是。”王司机道。 “很好。”季远凝道。这么说着话,车子一路开到了别院。 姚阿杏迎出来,季远凝瞟了一眼,觉得她有些慌里慌张,好奇问桃珠道:“你家夫人怎么这么慌张?” “夫人刚刚小睡了会,哪知道先生您会来,没怎么梳妆打扮,怕先生您看了不喜欢。”桃珠道。 “挺好的。”季远凝打量着阿杏,思绪倒是飘远了。 曾经他每次起床看林宁梳妆打扮,瞧她描眉画眼一丝不苟,他给她玩笑道,你本来就天生丽质,这脂粉反衬得俗了。 林宁停了手中动作娇笑,俗也是你买的,我现在算是懂了女为悦己者容这话,我之所以打扮,除了我自己觉得确实美之外,也想给你欣赏欣赏,夸夸我。 季远凝从身后揽住她,不需要夸,你永远在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顺着她的唇攀上自己的唇偷了个吻。 姚阿杏看出季远凝走神,唤桃珠道:“还不给先生上茶。” “夫人说得对,瞧我这记性。”桃珠一溜烟去了。 姚阿杏的话出口,季远凝收回思绪,任她牵自己坐下。 “怎么今天来了。”姚阿杏笑模笑样地和他聊天,“我一丝准备都没有。” “婚礼事宜已经在慢慢准备了,我想同你商量下,婚礼的时间我想先不着急。”季远凝道。 阿杏听到这话,心中有点失落,嘴上还得做出体谅的样子:“这件事凭季爷你做主,我没意见。” “那就好。”季远凝道,“我就知道你识大体。” 姚阿杏只好脸上配合他笑了笑。 此刻桃珠把戴墨镜的算命先生从后门送出去。 “这是我们夫人的赏,先生您拿着,以后夫人成了季园的女主人,还有大赏。”桃珠从兜里数出十个大洋放到算命先生手里。 “怎么样,我的卦灵验吧,果然让你们夫人得偿所愿。”算命先生把大洋摸索着塞进褡裢里。 “得亏先生筹谋得当,我们夫人才有今天。尤其是那个药,用得好极了。本来以为会暴露,不想居然让季先生休掉了他的糟糠之妻。”桃珠道,“夫人不能亲自来送,托我一定要感谢您。” “以后你们夫人需要参谋,我可是随叫随到,你知道我的卦摊位置,只需要留个字就可以。”算命先生笑着拱拱手,“我的前程还要依靠夫人呢,岂能不出绵薄之力。” “桃珠,桃珠。夫人问茶来了没?”这时前院有人传话。 “我不能多送了,就到这里吧。” “不用不用。桃珠姑娘你自去忙吧。”算命先生一手举幡,一手挂褡裢,挥动这身旧袍袖,悄然下山。 “怎么样?这次那个女人有何说法?”木制轮椅样的车子上坐着池三爷。 算命人去了胡须帽子,脱了旧袍,弃了幡,此时出现在池三爷面前的,不是师爷又是何人。 师爷点头道:“那女人对季远凝在感情上特别贪痴,季远凝我看也是坠入她的网不可自拔。我们跑江湖的,头都是系在裤腰带上。家里有个令人心服的,在外面如何能威服别人。这样浅显的道理季远凝参不透,迟早会变隐患。” “所以我们就要激发这个隐患,让季远凝见识见识软刀子的厉害。”池三爷大笑起来,然后突然敛去笑意,阴沉起来,“我要让这小子懂得什么是天高地厚。况且闵舵主也应该乐见,即便闵舵主去江城当议事大爷,云城也是他的根基,为他输送利益,这里只有我才是他真正的腹心,谁该当下任帮主他简直一目了然。” “三爷威武。”师爷恭维一句。 “盯着她们。”池三爷恶狠狠道。 “三爷放心。”师爷道。 傅石得了张慧清的消息,说请了本城名医为她看诊,约好时间在二十八日上午,傅石和惠净师父回报后,两厢联络好由张慧清带医生进庵。 老医生望闻问切后,看过她正在服用的药物,稍加一味茯苓,说可健脾宁心,又调整了剂量,他告辞出来,对张慧清和傅石道:“药物只可调身,惊恐忧思本质是心,你们可多关心她。正好她亦在佛寺修行,对她有益无害,剩下的就看她自己了。” 傅石点头道:“我们会尽力的。” 天气渐渐转凉,张慧清来时披了一件暗红色风氅,用一枚珍珠胸花扣住,别有韵味。 她弯着腰从庵后小门出去,由她领头,老医生亦猫腰步出,羊肠小路崎岖难行。张慧清返身扶他,解释道,这里庵堂,有男人出入不便,多些闲话,只好委屈您了。 “也没有什么,只是病人情况实在不好,能在此修行算是上佳之策。”老医生和张慧清穿小路上了路边等候的车。两个人登车而去,张慧清让他先上车,自己随后,倒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掉了件物事。 邢涛在路边捡到了那枚珍珠扣花,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 怎么会有一枚女人的胸花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满眼望过去四周是覆盖了道路的荒草,虽是大路却也荒凉少人,怎么会有人踏足那里! 邢涛起了疑,派人盯住捡珠花的附近。看看到底是何人往来。 林宁生病,急的是傅石,关切的也是傅石。他十分害怕再出纰漏,索性和莫五爷“请假”守在庵里。 惠净师父带林宁清修,他就在殿门外守护;林宁到点吃药,他在厨房亲自熬药;林宁读经,他在旁边聆听;林宁散步,他在身后不远不近跟随…… 慢慢地两个月过去了,在傅石和惠净师父的照顾下,林宁有所好转,有时候她还是会失眠会难受,但大部分时间都恢复了平静。 傅石看了看剩下一包药,盘算着今天这顿吃完,明天要再请医生来复诊。 邢涛盯了两个月,那里没什么动静。他有点心灰,更想想能捡到东西不过是意外吧。手下人来问还要不要盯梢,邢涛道:“明天再盯一天,没什么动静就撤了吧。” “是。”手下人领命而去。 手下人散漫地盯着,眼看过午熬得无聊,三三两两商量晚上散了上哪逍遥喝酒。 第四十六章 “有动静,快,快去报告邢先生!”手下人惯常盯梢,眼尖看草的摇动不对劲,先让人去报告邢涛,其他人赶紧掩藏起来。 随后傅石拨开长草钻了出来。 “是傅石!”邢涛的手下人认出他,轻声嘱咐,“你们小心点跟着他,别让他发现。” 傅石回来的时候,带着老医生。他心中有事,没注意到身后跟着眼睛。他左右望望,同样拨开草,循原路去了。 邢涛看到傅石身边人的打扮,疑惑想道:傅石带的是医生?莫非给林小姐看病,难道她又不好了? 他顿时着急起来,林宁出事他何能跟季远凝交待?一念及此,他连忙唤过身边人,让他给季远凝报个口信,自己跟着傅石踏上了蜿蜒的羊肠小道。 邢涛的功夫绝佳,走路尽量轻巧以免惊动傅石。眼看傅石开了庵后的小门,这位医生亦是轻车熟路,和傅石说笑着躬身进门。 邢涛眼见他们关上小门。一阵山风袭来,天色渐渐晚寒气逼人,他站着只觉得冷。 等了大半刻钟,季远凝才来和邢涛汇合,正巧傅石又把老医生送出来,他们赶紧躲藏草里,傅石看起来状甚轻松,和老医生有说有笑,山风送来他们的对话,季远凝隐隐听傅石问医生,您说她是不是好多了。 老医生点头道,是啊,她确实好得挺快,主要是一发作就服药修行,还有你和住持师父的陪伴关心,没有延误病情。 傅石叹道,大夫您有所不知,她险些跳了水,若非惠净师父相救,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老医生听了并不惊讶,他言道这种情志疾病确实不可测,必须她自己转变观念,求生欲激发才是根本,这次我把药物给她减量了,再吃几副可以停了。 季远凝听了心中一紧,她险些濒临死境!自己害她如此田地,她甚至想放弃生命不想活了?这是条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的道路,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考虑这她的情绪这种不可控的因素,是自己疏忽了!她被送来时的样子他历历在目,他自责内疚,捏了捏自己没戴戒指的手指,头低垂下去。 邢涛亦听见风送来的话,拍了拍季远凝的肩。他附耳道,听说她好转了,你应该安心些。 季远凝望着傅石远去的身影,不发一言。他心情很是复杂,不能陪伴的内疚、对傅石的嫉妒和防备、伤害林宁的难过、还有想接出她的冲动、劝自己宁耐一时的理智……种种思绪蛇一般纠缠他环绕他,透不过气又不知该说什么。 傅石走远了,季远凝背着手从草里出来,向远方叹口气。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邢涛转头看他。他浑然不觉继续凝视着傅石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走吧。”这是季远凝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他到底克服了心中的种种顾虑,各种冲动,做出了最理性的选择。 “你就这样把林小姐交给傅石?由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献殷勤?你甘心么?”邢涛找补了一句,又捂住了嘴,“当我没说。” “……”季远凝的眼圈泛红,他别过头不让任何人见到他情绪变换,他的声音梗了一下,“等她稳定停药再说,还劳烦邢大哥你派人盯着。” 邢涛笑道,“行,谁让我比你行事方便呢。对了,这件东西送给你。” 邢涛掏出珍珠扣花递给他,道,除了傅石应该还有别人来过,还是个女人。 女人?季远凝的眼睛转向邢涛。 “两个月前手下人在这条路上捡到的,我一直派人盯着,还以为会有人来找,没想到没人来。喏,这东西给你送人。”邢涛笑道,“你这又是家里又是家外的,啧啧实在不容易。” “邢大哥又开我玩笑。”季远凝悠悠瞥了邢涛一眼。 “也不是玩笑,娘们儿对亮晶晶的首饰之类就是敏感,倘若我拿着被家里人发现,总是按了葫芦起了瓢,摆不平烦死了。我拿命挣的一些家底,都败在女人身上咯。”邢涛想起自己争风吃醋的妻妾们,心情瞬间变得不那么好。 “你别招惹那么多女人不就得了。”季远凝接过扣花,丢了一句。 “那我这个男人做得还有啥子乐趣。本来干的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事,还不赶紧今朝有酒今朝醉,还真等明日愁来明日愁?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陪就够了。我女人虽多但没有你季先生情情爱爱的纠葛,累。”邢涛爽朗道。 “邢大哥你可谓性情中人。”季远凝道,“这一点上我不如你。” “我请你去岑记酒馆喝酒吧,一醉解千愁,你就像我这样洒脱了。”邢涛打了哈哈,也是接过了他的话头。 “好。不过自然得我请,邢大哥你就不要推辞了。择人不如撞日,我们今晚就去!”季远凝道,和邢涛缓步从小道走着。 “今天几号。”邢涛想起了什么,问道。 “十一月底了,三十号了。” “今天莫五爷夫人的忌日,他应该不会再来岑记喝闷酒了,今天这个酒去得,喝得!”邢涛道,“我陪他喝了这么多年的闷酒,没想你能短短一年内都解决了。 还是你的主意出得好。用上驷换中驷的策略换了收会费的地盘,套进了贪利的池三爷,让莫五爷得机会了解到薛家一直在闵舵主庇护下少交我们天门山的会费的事实,最终为莫五爷成功报仇。多亏你运筹帷幄步步计算,我再也不用在今天听莫五爷翻来覆去唠叨了,我解放了真痛快,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 “这不正说明莫五爷对你的信任么?”季远凝和邢涛这么插科打诨的聊天,他自己因林宁而起的纷繁心绪淡了不少,语气轻松道。 “来来来,再有这福气下次换你来感受下。”邢涛苦笑摇头。 “我还但愿真有。”季远凝叹道,“只怕我就是我想,莫五爷不一定给我机会了,我自从取代池三爷的位置,就算莫五爷没有想法,我也会注意行事分寸。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唯有向前,再不是从前那个季远凝,多少都有我的无可奈何。” “我明白,你实在不容易。你可知,我们收到消息,说闵舵主很有可能让你暂代五爷管理金兵部,也就是说五爷也得让权给你。” “为何?” “池三爷不甘心被我们这样算计,因此费力找到了负责收薛家会费的丁大全,丁大全说是我们用计套了他的话。闵舵主夫人薛大小姐的枕头风吹得那叫个好,闵舵主也憋口气,肯定要发在五爷身上,两天后就要处置五爷。” “为什么我不知道。”季远凝问道。 “五爷不让说,他说这件事不想牵累你,他打算一力承担,到他这里为止。而且闵舵主他是私下处置,没有通过帮里,不属于公开事务,你自然不会知道。” “这样不行,不通过帮里,以闵舵主的性子,只怕五爷凶多吉少,而且我估计丁大全给的证据一定有些问题,你赶紧去找韩四爷,无论如何把莫五爷的事情做成公案。” “韩四爷有用吗?”邢涛有些犹疑。 “韩四爷这个人对事不对人,而且他在江城颇有根基,你尽管试试。”季远凝道,“时候不早了,邢大哥你快些去。我们在岑记酒馆碰面再谈。” 邢涛快速去了。 季远凝最后遥望一眼玉溪庵的后门,他没有再回头。 晚上岑记酒馆的会面邢涛带来了话,韩四爷告诫邢涛,他可以介入,但是若想莫五爷免受处罚,只能尽力完善证据。 “书证上次我们扳倒池三爷都展示过了,最好这次能找到人证,直接证明丁大全说言不实。”季远凝道,“闵舵主只想欲加之罪,悄悄摸摸给莫五爷加罪罢了,其他的并不是重点。倘若我们有证人,直观上堵悠悠众口。”季远凝想了想。 “人证是吧?我去想办法找。”邢涛道。 季远凝点点头,莫五爷的事情唯有邢涛出面最好。莫五爷对自己处处维护,自己也不能拂了他的美意,不能贸然莽撞。 两个人喝了很多酒,聊了些旧事新事家事帮中事,都有八分醉意了。 季远凝回了季园,下车时晃悠悠郑管家忙来扶他。到了东苑,安茹乖顺伶俐送上醒酒汤喂坐在椅子上的他。现在的安茹早不是西苑那个洒扫庭院打理花草的丫鬟,季远凝把她调到自己身边伺候,郑管家宣布时,安茹自己大吃一惊,继而心中窃喜,居然能有幸到心心念念的季爷身边。 季远凝朦胧着眼睛望了眼她:“阿宁……” “先生,我是安茹。”安茹纠正道。 “哦。你很乖巧,这个……赏你了。”季远凝摸出那枚珍珠扣花,起身扔过去复又顺势靠在沙发上。 “谢谢先生。”安茹拿起扣花,脸上露出惊异之色,“这个……” “你认识这东西?”季远凝虽然醉,但他本能得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力。他听出安茹迟疑,不由问道。 第四十七章 “我……先生,我之前曾在鸣凤班跑过龙套,我见过这枚珍珠扣花,是张老板的东西,这个我不能收。”安茹道。 “张老板?张慧清?”季远凝神思凝重起来,也许醒酒汤起了作用,他的醉意散了好几分。 “嗯。”安茹肯定点头,“这枚扣花是她首次作为角儿登台大获成功特意定制的,本城独有的一份。”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安茹。”季远凝用手加额,脑子思虑飞快,但没忘谢谢安茹。 “先生,没事我下去了。”安茹见他想事,自己聪明地出了门。 看来自己的话能帮助到季先生,安茹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她在花园里嗅嗅桂花的余香,沁入心脾。 季远凝此时才觉得事情棘手。张慧清出现,必然得知林宁没死就在玉溪庵。以她和陶正礼的桃色新闻,不说陶正礼和她必有关系,她肯定会想办法把林宁送去江城,而自己节骨眼上不可能再跑去云城火车站拦人,倒是自己骑虎难下了。 他越想越恐慌,越想越急切,此时不当机立断后悔莫及!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把她放哪里都不安全,思来想去,还是得早日带回季园,安置身边才行。 季远凝再见到邢涛,他为了莫五爷的事情一筹莫展,让季远凝不得不先处理迫在眉睫的莫五爷事情。 季远凝避嫌没有参加帮里处置莫五爷的讨论,韩四爷果然坚定要求开执法香堂。他说,于公于私都需要把这件事拿出来公开讨论,只有公之于众才能让服众人之心。 马二爷一向和莫五爷交好,自然知道万一用私刑,恐怕莫五爷受不住,亦是一口赞同。 闵舵主只能允许,定下的执法香堂时间就在一日后。 开执法香堂那天,邢涛和季远凝早早预备,点齐云江会馆的弟子们,往天门山分舵执法院而去。 季远凝还记得当初刚入帮里时,开小香堂拜师都曾来过中和堂。不想此次竟是为莫五爷的执法香堂而来,望着院子前早发的树树长青玉兰,不禁微有感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执法香堂仪式是有严格的规矩和程序的,由执法院将犯规弟子莫五爷引进侧边,几院弟子按各院站定,香堂上除了要摆放祖师们的牌位外,还需要将香板等行刑工具放置于香案上,然后闵培元率众上香、点烛、请祖、参祖等。 这一系列的仪式完毕后,莫五爷才能被带到香堂上站定。季远凝沉稳地注视着昂首的莫五爷,余光把邢涛的紧张不安尽收眼底,对他做了个宽心的表情。 季远凝和帮里其他几位大爷紫檀木太师椅按秩序坐稳,他坐在闵舵主的旁边,莫五爷昂然立于阶下,脸面似对向闵培元,眼神却聚焦在远处。 听了丁大全描述事情经过,如何套路池三爷,如何骗得薛家资料,最后私自报仇,害死薛少爷云云。 “跪下。”执法师对莫五爷喝道。 执法师开口,有弟子摁住莫五爷就往地上跪。 “放开!”莫五爷横眉冷对,晃了晃身子,“我自己来。” 于是就跪在祖先牌位前,双手举在头上,高捧家法。聆听韩四爷执卷宣读对自己的处罚只词。 “弟子莫五因私怨设计本帮同仁,不与舵主通气,擅自骚扰商号,并致薛少爷死命,有违帮规家法,按家法理受三刀之刑,以示惩戒。” 三刀之刑,是自戳三刀,生死由命。 执法院的韩四爷宣读着决定,便有执法师把匕首送到莫五爷面前。 执法师向莫五爷道:“我与你,一无仇,二无冤,今日你违反了祖师爷的帮规,我在此接受执法堂的命令要对你进行处罚,你自己犯了错误家法不容,不要怪我,不要说是你,不管男女老幼,只要违反帮规,都会被家法所惩治。你是否心服,是否情愿?” “我有话说。”邢涛道。 “说。”执法师自然会给申辩的机会。 “莫五爷虽然设计池三爷,害他受三刀之刑。但是他为帮里要回了薛家积欠多年的大笔会费,功大于过。我认为应该重新定罪。” “此事确实可以重新裁量。可即便如此,即便减轻处罚,打板子不可避免。莫五你可否心服?” 莫五爷刚要开口说“我心服情愿”,不想莫五爷“我”字刚出口,邢涛再次前一步,恭请道:“舵主和四位大爷,五爷有下情让我代为回禀。禀报过了再定罪不迟,否则莫五爷是不能按规矩心服口服的,自然不能行刑。” 他中气十足,话语掷地有声,话音响彻堂中甚至余音绕梁似的。此言一出,堂下弟子们都有些躁动,窃窃私语不断。不止闵培元和几位大爷面面相觑,连五爷自己都错愕不已。 韩四爷问道:“有何下情?” 邢涛道声容秉,便把如何换地,如何取得丁大权的私人账本,如何同薛老爷谈了还款保证等仔仔细细滴水不漏讲出来,听得闵培元一阵阵冷笑。 “你这些事可有凭据?”韩四爷倒是满脸凝重,询问道,“你可知口说无凭,若没有凭据,我也只能对你按照出伪证处理,你可知理当杖责。” “完全知晓。我当然有凭据,这就拿上来给四爷。”邢涛对手下人做个手势,把丁大全的自述悔过信,捧了出来,放在韩四爷面前。 “至于人证,我这里倒也有一个。”邢涛拍了拍手言道,和季远凝不经意交换下目光。 门外慢吞吞转进来一个弟子,此人为丁大全手下,属于池三爷的礼户院。丁大全出事被抓,此人和他几个喝酒,他尿急先走一步,看情形不对躲藏在柴垛里才逃过一劫,因此害怕追杀,隐姓埋名重新投入了莫五爷金兵部的麾下。 他本是个无关紧要刚刚入门的弟子,手下报知池三爷时草草带过,谁知就此出了纰漏。 “说吧,我们都能保你万无一失。”邢涛眼望他鼓励着。 这个人是季远凝找出来的,他调阅了弟子们的旧档案,又和新入弟子档案比对,他还亲自走访调查新入门弟子们的背景,偏偏发现他醉酒后的真言和自报名姓不符,蔓引株求抽丝剥茧终于搞清楚了来历。 他盯着邢涛鼓励的眼色,权衡一会,开了口,从丁大全如何收账、收账的门道、收账后要去店铺赌场逍遥一番,讲丁大全如何在饮酒时被一伙蒙面人抓走,更说道丁大全出事前心有所感,把一封信交给了他。 他头次面对如此肃穆的场合,讲话时不时词不达意,但大意清晰,众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韩四爷看过丁大全的自述信,鉴定了确实是他本人所写,他的自证中为了给自己减轻处罚,把责任一股脑推到了池三爷身上,这样一来,莫五爷的行为,反而有惩恶扬善的意味。 莫五爷全程瞠目结舌,他打算承认罪过,接受惩罚。今天执法香堂完全是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邢涛他是不足以做出筹谋,背后另有他人,这个人会是谁呢,莫五爷心中有了揣度。 至此人证物证俱全。如何公断,韩四爷心里有了数。他做出了定夺,裁撤三刀之罚,但和池三爷违规授受,受杖责二十刑罚。 韩四爷宣判既定,闵培元无法违背,或者表示任何异议。执法院是有向总舵汇报的特权,何况韩四这个差事是前任舵主选出,和江城总部是有联系的,闵培元都要对他礼敬三分,开罪不得。 “就这样吧。”闵舵主无奈道。 莫五爷再被问了一遍是否心甘,他心头似乎卸去顾虑,口呼愿意,自行卧在铺着红毯的凳子上接受香杖的击打。 韩四爷处事既公道又有分寸,莫五爷年事渐高,执法师下手留了情。 等到杖责结束,执法师还有一套说辞:“我们有祖传的十大帮规,只要违反了就不能饶恕,今天在这香堂之上也算是给所有人都提出了警告,若是再犯,小心上铁锚之刑。” 莫五爷被邢涛和手下人一左一右搀扶,同样向舵主和几位大爷叩头谢罪,闵培元心里烦恨,随便招招手,让他下堂休息。 这次是莫五爷意外之喜。执法师把香杖等物归原处,主香人送走祖师爷的牌位,执法香堂才就此结束。 几位大爷先送闵舵主离开,自己准备回自己的堂口去。季远凝正要离开,韩四爷的手下前来行礼道:“韩四爷新得一幅画,说是李可染的,还请季先生停步辨览。” 韩四爷虽是不留情面的铜豌豆,素来最喜爱收藏观赏字画,帮里的一应人等,就字画可以和季远凝谈得来,常常就赏字观画一事和季远凝相谈。 季远凝被人引到偏堂,字画没见,没想到正是莫五爷所在。莫五爷不顾身上棒伤,起身一拜:“小季,不,季先生,我想这次一定是你暗中襄助,我莫五能脱身,是你的功劳所致,请受我莫五一拜。” 第四十八章 邢涛亦跟着一拜:“没有当初莫五爷捡了我出来,如今就没有我邢涛。季先生你救了五爷,等同于救了我邢涛。我邢涛敬你!” 季远凝连忙把邢涛拉起来,对着五爷拱手:“季远凝蒙五爷提拔才有今天,知遇之恩我没齿不忘,您今天有事,敢不尽力!” 莫五爷望着季远凝,很有些动容,有些感激:“谢谢。” 想了想还是压不住好奇低声问道:“证据是究竟怎么回事?” 于是便由邢涛慢慢讲述一遍,以后险些再次拜谢,然而身上疼痛加上被季远凝拉住了才没能如此。 季远凝离开后,邢涛看莫五爷的神情透着一些复杂,见到邢涛望着自己,莫五爷不禁“哎哟”呻吟几声,到底是年纪渐高,不比年轻人。 邢涛令人打凉水给他冷敷,刚刚想把毛巾搓了贴在莫五爷脊背上,莫五爷悄声道:“我这一伤,金兵部恐怕人心浮动,恐怕金兵部必归于季远凝管理,果真的是他,你们一定要服从他的管理,不要有异议。” “是,五爷您说得是,我懂了。”邢涛道。他想莫五爷定然决定小季这个人稳妥靠得住,又心怀感恩,自己也觉得交给他管理坐阵极好。他把毛巾往莫五爷脊背上敷,一边等着帮里的医生来诊治。 莫五爷猜的一点不错,果然下午舵主有令,莫五爷有伤休养,让季远凝管理金兵部为掌事,邢涛自然欢天喜地,他可以光明正大和季远凝来往,不再偷偷摸摸,亦不怕别人闲言碎语传到莫五爷耳朵里。 金兵部的手下人都季远凝很是熟悉,他上手处理事务没有多大的难处,只是他不大管金兵部的事情,平日没事更不会去金兵部,他把事情都推给了邢涛,邢涛实在犯难时,他只去邢涛的别院备咨询。 没多时,闵舵主说要来金兵部看一看。莫五爷得了讯息,亲自带邢涛迎候着闵舵主的大驾。闵舵主为何要来,莫五爷心领神会。邢涛暗暗让心腹去云江会馆请季远凝。 闵舵主来了,他从前院一路穿进,莫五爷和邢涛跟在他身后。闵舵主厚实魁梧颇有气势,从前院过的时候,引得人偷偷窥探。 闵培元轻车熟路穿到后院,到了莫五爷的办公间。莫五爷让手下沏了茶来,闵舵主在正中太师椅上坐定,莫五爷和邢涛立在堂中。 “怎么不见季远凝。”闵培元明知故问,“他可是金兵部的掌事。” “他礼户部抽不开身,金兵部的事情,如有不决的,就请他的意见;有犯错需要惩罚的,也会知会他。”莫五爷答道。 “混蛋,我的命令你们居然阳奉阴违。只是大事才报知季远凝,而我的意思是让你们事无巨细都报知给他,让他主持日常工作。你们居然违拗我的意思。这是季远凝的意思,还是老五你不愿意放权?”闵培元沉下脸拍了桌子。 “舵主的命令我不敢违。”莫五爷单膝跪下,邢涛忙扶住他,莫五爷受伤的后背隐隐作痛,“是老五没有理解透彻,情愿舵主责罚。” 闵培元在上首沉吟,他已预料到会如此,老五的心性他太了解了,更何况他经营金兵部多年岂甘心放手? “舵主,不知您为了何事要处罚五爷?”此时从后院门处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季远凝大步流星走进来,“您要责罚我金兵部的人,肯定要向我这个掌事通个气吧!” “你来得正好。你还承认自己是云江会馆掌事?你是怎么掌的事?这里的日常情况你了解多少?”见到季远凝,闵培元越发沉下来面庞,针尖对他这个麦芒。 季远凝乌眸微沉,心里立即明白闵舵主的来意,敲山震虎罢了,根本还在于拿捏自己。 他早算到会有这一天。 “五爷他很是尽责,每天都有整理资料给我。既然我是金兵部的掌事,自然有权任用手下人。日常事务我已经委托了邢先生负责,并无不妥。”季远凝暗暗深吸口气,上前躬身禀报道,他言辞故意托大,表示自己是云江会馆的主人。 “这么说你很了解金兵部的事情咯,有何证据?”闵培元盯着眼前语气恭谨的季远凝。 “是。”季远凝是有备而来,他拿出一个簿子,打开后,递给了闵培元,“上面是每天金兵部的扼要台账,舵主您看,这里一条条都是五爷整理好告诉我,然后我记录下的。您可以问一问五爷,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闵培元翻开,随意指着一条向莫五爷核实道,前天是不是安排了黄某去万家店收会费? 莫五爷想了想,确实在那天邢涛和自己讨论过收会费的人选问题,便点了点头。他瞥了低眉顺眼的季远凝一眼,季远凝什么时候起心搜集了这些信息? 他又瞥一眼邢涛。后者好像舒了口气,似乎放下了心。邢涛从来不是太仔细的人,自然不会多考虑细枝末节。 莫五爷最后看向闵培元。季远凝能拿出记录簿,不在他的意料内,他一时之间找不到任何话头,明显沉默下去。 “闵舵主大可放心。季远凝一定不负重望殚精竭虑,把金兵部和礼户部的事情管理好。”季远凝从头至尾都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从事件到行为语言,教人抓不到任何错处。 闵培元就着这句话,下了台阶。他点点头:“那就好。” 没讨到预期的效果,闵舵主只好离开。 “幸亏小季你做了准备,否则闵舵主肯定要抓我们的错处不放。”邢涛为逃过一劫而庆幸。 莫五爷什么话都没说,他微微和季远凝点了头,背着手慢慢起身往里间休息去了。 季远凝想跟着进去。被莫五爷摆摆手:“今天又是季先生你保下我,屡次蒙救,本当言谢大恩,只是我后背实在疼痛难忍,就不留你了。邢涛,你替我送送季先生。” “是。”邢涛应了。他随季远凝的脚步出来。两个人没有说话,穿过后院前院。一直到季远凝登车,他才把住季远凝的车窗道:“五爷他身体还没好,心情最近一直不好,小季你别在意。” “没关系,你明白我是怎样的性子,我们有事还是在你的别院见面。”季远凝诚恳道。 邢涛点点头,看季远凝车子远走,他转身进了金兵部照顾莫五爷。 经此一事他想通了很多事情,季远凝暗暗叹口气。他将只是天门山的季先生,永远不再是金兵部莫五爷旗下的小季。即便再怎么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再怎么避开嫌疑,再也回不去以前了。 陶正礼被陶老爷带着来了薛家。 薛夫人没有料到陶正礼这个时候会来。通报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遍,谁? 直到确定是陶家大少爷,她才忙忙乱乱梳妆起来。丫鬟红莺选了好些衣衫,这个不合适那个显得老,最后挑了件俏皮的粉色底碎花旗袍,出门见他。 “陶老爷,贤侄,你来了。”薛老爷先已经在会客沙发处坐定,令仆人上茶。 “薛贤弟,我这个儿子实在不像话,今天特地来向亲家、亲家母赔罪来了。”陶老爷笑道。 “贤侄……额头怎么伤了?”薛夫人一眼看到他额头上的纱布,关切问道。 见薛夫人岔开话题,薛老爷微微瞪了她一眼。 “拿东西时不小心磕了一下,没什么,伯母挂心了。”陶正礼客套着。 “我儿子胡闹,我已经教训了他。他知错了,我们和贵府二小姐的婚事继续,不会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传闻而改变。贵府二小姐依旧是我明媒正娶的大儿媳。”陶老爷这是下了保证。 “还不快给二小姐道歉?”说着他推了陶正礼一下。 “对不起,薛伯父、伯母。上次是我不好,伤了明柳小姐的心。今天正好得空,能否请她赏面一起吃个饭。”陶正礼没有看薛夫人,自顾自把话对着薛老爷说出口。 “好好好,贤侄你有心了,那些小报记者没得也写,有的则瞎编。贤侄放心,我们不会在意。”薛老爷很是高兴,之前派人去求而不得,这次陶家亲自上门,岂不是正中下怀。 薛夫人热络的心凉了半截,耳朵几乎不可置信,她抬头死盯着陶正礼,然而看了眼笑容可掬的陶老爷,心中有数,更涌上了夹杂同情的情绪。 薛夫人心中盘算,从中斡旋说话:“陶大少,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娶妻两个人磨合亦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可要想清楚。” 薛老爷听了这话,恨不能撵走薛夫人,他沉下脸:“妇人之见!陶大少本城有名的商人,不比你这深闺妇人见识多,他还需要你教?你给我闭嘴!” 薛夫人只好闭嘴不言。薛老爷吩咐人把薛明柳唤来,薛明柳听陶正礼来,在房里梳妆良久,妆扮之下她有股年轻洋溢的艳丽。 陶正礼曾见过薛明桦的端庄、林宁的温婉,她多出的正是那股习惯成自然的娇憨,是那种深谙男女之事的有意而为的憨。 第四十九章 “陶正礼,你来了。”薛明柳毫不见外,“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什么都原谅你了。想去哪里,我们走吧。” “明柳,矜持。”薛老爷清了清嗓子。 “没关系,二小姐俏皮可爱,他们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陶老爷望着娇憨的薛明柳笑道。 于是薛夫人眼睁睁看着明柳的纤手攀上陶正礼的胳膊,就要把他带走。薛夫人原本已经僵着的面庞,妆容刻意隐去的法令纹深垂下来,心里煽风点着的火恨不能从眼睛里喷出来。如果眼光可以杀人,明柳早就死在她的“剑”下千百万次。 薛老爷乐呵呵地看着,而明柳心里满是自得,面前的谢家宝树陶家大少,陶家未来可能的掌门人,还是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陶正礼在陶老爷的示意下,和薛老爷薛夫人道了别,挎着明柳出门上车。 薛夫人阴沉的目光一直跟随到陶正礼完全消失不见,她借口头疼,抛下薛老爷,踢开门径直进了房间,摘下那些精心妆点的首饰随手扔了,把自己抛到床上捂住了脸。 陶正礼和薛明柳的感情以肉眼可见的热度生长着,起码从薛明柳的痴迷可见一斑。 她总是会去陶家商号等他。看陶正礼在商号下了车,薛明柳在一楼会客室听到车在门口引擎熄火,拎了包包冲出来,挽住下车的他。 陶正礼打量装扮一新的她,停了一会才浮起笑容:“等久了吧。” 只需要这一句,薛明柳刚刚独自闷坐生的冲天气焰顿时遁入无形无影之处。她亲亲热热仰头问道:“honey,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远处的另一边,朱秉德不错眼地望着陶家商号门口,见到两个人手拖手进了商号的大门。 薛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冬日下午的日光开始变得暖洋洋的,却也还是觉得冷透人,笼在身上的那点暖意挡不住心里的空虚。 阳光流淌下的穿衣镜闪耀着光芒,屋子里通透异常,朱秉德望过来,薛夫人定定盯着穿衣镜里的人,轻轻笑起来,这无来由的笑让朱秉德觉得瘆人。 一笑却让薛夫人看出来端倪,原来眼角额头早就爬上了细细的纹路,鬓边什么时候颤颤巍巍飘着几丝碎发,那里居然夹杂着白色。她用指尖小心捻起,眉心一蹙,一阵微的疼痛,把那根白头发扯了下来。 “夫人。”朱秉德开腔了。 “说吧。”薛夫人眼睛不离这根白发,玩味说道。 朱秉德便添油加醋地把观察到陶正礼和明柳的种种行为报告给了薛夫人。 “老了啊!”薛夫人的心纠结在这个词汇里,“真是不服老不行了!” 她有些悲哀地沉浸在这情绪里。朱秉德问了一遍:“夫人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怎么做?”她在问自己,陶正礼像让人上瘾的毒药,明知是毒,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要饮鸩止渴。那股燃烧起来蓬乱的心,还在腔子里涌动着,就算自己得不到,断不能便宜了明柳,尤其是三房梅氏,常年压自己一头,若不是没有生出儿子,定然已经爬到自己头上了。 “要不要……”朱秉德建议着,他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 “让我想一想。”薛夫人读出朱秉德的意思,要她下定决心,还差那么点火候。 “好。夫人多考虑考虑。有事随时通知我,我朱秉德愿意为您效劳。”朱秉德用痞气的口吻,手指搓了搓。 薛夫人明白,从钱袋里拿了钱打发他出去。 “我觉得夫人您还是早点下定决心,断不能让二小姐嫁给陶正礼,否则追悔莫及。”朱秉德临走前留了这句话。 朱秉德,一直是薛小宝的跟班。林村求学,朱家家道中落,正可谓薛家豢养的薛少爷之伴读,追随薛少爷狐假虎威,薛少爷死后,他倒是常常和薛老爷薛夫人走动,处事伶俐因此时常作为传递消息的人物。 “你等一下。”眼瞅着朱秉德要走出她的房门,薛夫人叫住了他,“只需要给她个教训,让她放弃陶大少就行,不要伤害她。” “薛夫人只管放心,我晓得拿捏分寸。”朱秉德神秘笑笑。 过几日薛老爷接到电话。薛老爷接到电话时都吓掉了听筒,明柳出事了!他脑子顿时木木的,强撑着心气和对方通了话,记下地址,立马让管家备车往巷子里。临出门时,不意三房梅氏探出头来,他心虚没有触到她的眼光就登车而去。 梅夫人今天右眼跳个不停,心里总是不舒坦,刚刚去佛堂临时抱佛脚出来,瞥到老爷躲避的态度,令她深觉不妙,闭眼口颂阿弥陀佛不止。 薛老爷不知道是怎么迈进屋子的,怎么心痛地给昏迷的明柳披上了衣衫,他不敢看她的躯体,她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的骨血,眼下身体到处染了脏污,就仿佛一页心爱的书读到痛心处不愿意看下去,心里恐惧生怖,因怜生恨。 哪里的兔崽子,自己的儿子折了的仇怨未报,明柳又竟然惨遭毒手,可恶可恨,大仇不报誓不为人!薛老爷的心里纠结着一团火,来时旧屋空无一人,此刻也让下人们在门外守着,除了明柳和自己,这股火便没了出气的地方。 他压着心气,鼓起勇气抱起裹着衣衫的明柳,一口气把她放到车后座,吩咐司机道,快回去!又让管家速速带人去请云城最好的医生来。 薛明柳的出事,在薛家可算是烧得滚烫的锅里滚进了一滴水,炸得山响。薛老爷铁青着脸,抱着明柳就进了房间。 他大声吼着三房梅氏和一众丫鬟们,烧水的烧水,擦身的擦身,洗面的洗面。此时的薛明柳已然醒来,起先有些愣着不言不语,任丫鬟们摆弄,忽然大叫起来,抄起枕头狂喊,别过来!别过来!我和你们拼了!! 她一点不想回忆起那些恐怖可怕的片段。她不过和陶正礼约了个午饭,打算穿那条熟悉的巷子去陶家商号。 然后快出巷子口被几个大汉堵住,这几个男人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慢慢围拢过来,明柳吓得心头发毛问:“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横肉男子道:“小妞,长得真带劲,陪我们玩玩。玩满意了我弟兄们自然会放你。” 明柳惊道:“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男子逼近她:“当然。薛二小姐,天门山闵舵主的地下情妇,残花败柳还想攀陶家大少,你爹真是想挺美。陶家大少也是个软骨头,不知自己头上都顶一大片草原了。我们舵主可对你琵琶别抱的行为不满哟。” “你们是……天门山的,是哪个堂的?”明柳又惊又怕。 “金兵部莫五爷手下人,我们五爷最近因为你薛家会费被罚,自然新仇旧恨一起算。” 明柳美丽的眼睛黯然,心里一片凄凉,这下完了,真的躲不过去了!她眼见围过来的男人们,害怕地嘴唇哆嗦,说话结巴起来。 “我我我……带你们去找我爹,我爹有钱,你们要多少都会给的,求求你们放过我,我,我,我身上没有钱,别为难我。”明柳求情道,她膝盖发软,险些跪下来。 “你爹连唯一的儿子都救不了,何况你一个姨娘生的女儿?”男人觉得没必要与她说太多,根本不顾她无力软弱的反抗,直接让人把她左右架起,挪到巷子里一处房舍来。这里不知道是废弃了还是没有人住,一打开便有灰尘气味扑鼻,明柳打了几个喷嚏。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啦!”明柳涕泪交加嚷道。 “实在太吵,把她的嘴塞上。”横肉男人吩咐道。果然有人拿了块布堵上她的嘴,塞得严严实实,明柳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被带进屋子里,明柳心里更绝望,嘴被堵上,一双泛着悲哀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男人。羊入虎口,可还能活?她听说过二哥的死就是天门山的做下手笔,下手狠辣毫不留情。如今怎么就轮到了自己!!谁能救自己,她甚至在心里默念着佛经。 而现实常常事与愿违,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薛明柳蝼蚁般的力量,无力无用。 “你们尽情享用吧!”横肉男人对手下说,自己关门走到天井。留下门里女人呼喊着“救命救命!!你们别过来,别,别过来,别过来。”再就是凳倒桌翻,夹杂着靡靡和“不要啊!不要!!”的凄喊回荡在空寂的天井里,惊起树上几只飞鸟,扑棱棱扇动翅膀,“嘎嘎”的叫声格外凄凉,横肉大汉面上只在沉吟,听到最后的收尾是“啊──”的惊叫。 她晕了过去。 从她被抱进屋子,梅夫人就没有断过流泪,她的眼睛早就肿肿的,起先就伴在明柳身边等她清醒,她清醒后起先是痛苦,接着麻木,随后大吵大闹不认得人,她近不了身,只得在丫鬟的劝解下强忍着去厨下盯着烧水,水沸了好久,眼泪不知怎么自己就落了下来,一片又一片泪湿满襟。 第五十章 等丫鬟取了抹布包着铁壶把手,往热水瓶里注水时,顺眼望向她,不由吃了一吓,把话哽在喉咙管里,怎么素来精明的梅夫人傻了般任泪如泉涌。 丫鬟轻唤着,三夫人?三夫人? 最后一声才唤回了梅夫人的精神,她哦了一声,用帕子拭掉泪珠,说,走,我们上楼去,看看医生来没来。 “怎么搞的,今天四小姐出门干什么?”还未及门口,听见薜老爷怒吼问着。 “听说是和陶少爷有约,同用午饭。”薜老爷的盛怒让侍候小姐的丫鬟大气不敢喘,跪在地上等老爷的处罚。 “打电话让陶家的来!我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他陶正礼怎么照顾的?我要向他陶家问罪。” “老爷,使不得!”梅夫人心中急推门进来,连声说道使不得!陶家若知晓明柳的事情,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亲事要黄? 梅氏的提醒让薜老爷冷静下来,他颓然坐下,这就是所谓打落牙齿和血吞。梅夫人平日心思活泛,此刻也没有说话的心情,而陪他默默枯坐。 “老爷,陶少爷到了。”管家来报。 薛老爷和梅夫人相视一眼,万千情绪都藏在这个眼神里。 “请他到我书房里。”薛老爷道,说罢起身,踏着软步子顿了顿身,毅然开门出来。 “伯父我是来领罪的。”陶正礼一进书房门看到背身而立的薛老爷,躬身作揖道,“今日午餐后,我送我爹回家,在家里耽搁了一下才在约定好的地方来接明柳小姐。可她人不见了,我找了附近都没有找到。” “她在家里,先回来了,贤侄不必担心。”薛老爷听到陶正礼的话,断了他的话头,也没有告诉明柳的近况。 “那就好,那我就告辞了。”陶正礼见没事明显松了口气,就往书房外走。 “我送送你。”薛老爷把陶正礼送出来。 正出书房门,见管家带着医生慌慌张张来到,薛老爷给管家使个眼色,后者就往楼上快步走。 “这是……”陶正礼敏锐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细细听楼上还有人吼叫的声音,不禁抬眼也望楼上看去,却见薛夫人抹着泪在走廊的栏杆处往下望着,一双含水的秋眸就凝视着面前的年轻小伙子。 “没,没什么。”薛老爷这时心里恨住了薛夫人,早不出来晚不出来,更在陶正礼面前泪眼婆娑的像什么样,关键是这暴露了他一心想隐藏的事情。 陶正礼心下一沉,他直接道:“是不是贵府里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伯父如果不把陶正礼当外人,我能帮忙的地方您尽管说。” 话意明着有所指,薛老爷脸上越发挂不住。此时房门忽然打开,明柳披头散发穿了身晨衣,不顾一切跑了出来,她的眼神恐惧,丫鬟一时都愣着,薜明柳爆发出一股疯劲,谁也拦不住。 医生泄了气在和管家说着什么,双手一摊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去试试吧。”陶正礼来不及多问,当务之急是把明柳的情绪平复下来。他朝楼梯口快步走去。 带起一阵风。 他算得不错,薛明柳果然从楼梯下来,陶正礼在楼梯口猫出来抱住她,箍她在怀里软语温存道,别害怕没事了,我在你身边,你看一眼好吗。 他说着,拨开她额头脸上挂住的发丝,让她惊恐万状的眼睛对焦自己。这一招果然管用,薛明柳愣住了,加上陶正礼不停在她耳边呼喊她和自己的名字,唤起她自己暂时封住的记忆。 “陶……正礼?”薜明柳的眼里有了聚焦,她蹙眉回想着,又念了一遍,陶……正……礼。突然反应过来,抱着他呜咽着,继而吐了一口血,再次晕了过去。 管家和一众仆从把薛明柳接了过去,薛老爷什么也瞒不住了。 医生在房里施救,陶正礼在门外问着薜老爷。后者只得把事情始末原委告知了陶正礼,最后收结道:“这桩婚事贤侄考虑清楚,如果你要退婚,我也只能说我们明柳没这个福分。” 陶正礼望去,薛老爷低眉哀叹,话意满是认真诚实。他听到十分震惊,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掂量再三,忽然起头说了一句令薛老爷意外的话。 他说,“我愿意继续我们两家的婚事。明柳小姐这个状态,于情于理我反而不能在她危急的时刻抛下她,我做不到。” 这次换薜老爷微微愣住,他意想不到面前的男人会平心静气说出这样的话。他再次问道:“明柳她……是被人坏了的。你能忍受?尤其是这辈子你得把她当做你的妻子珍惜她、爱护她?” “这不是她的错。这是……意外。”陶正礼正色道。他下定决心,有各样复杂情绪沉在眸子里。 “好吧。你想好就行。我只有一个条件,无论你以后娶几个妾室,爱上了谁。你得记住:我家明柳都是你今天亲口承诺愿意娶进门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要是敢不对她好,我薛家就算付出任何代价都不惜……” 薛老爷的话音很重意更重,是深思熟虑的,不是信口开河。陶正礼垂下眉眼,没有说话。他还是做不到无欲则刚的圣人,还是那个有感情有心的凡人。 他闭了眼睛,捏了拳头,须臾恢复了如常的神态,他答道:“我想好了,我会对薛明柳好,决不后悔。” 薛老爷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小子,有种。”薛老爷重新审视着面前体格并不算高大的清秀男子,他的外表这样文隽,心性如此坚定,是做大事的料。 薛夫人有心探听陶正礼的谈话。薛明柳出了这样大事,陶正礼的心意她不得不查。 直到听到房间传来那四个字:决不后悔。薛夫人的眼泪再次滑下来。她捂住了嘴,之前听到薛明柳出事都没有如此尖锐的痛感。而陶正礼的回答就好像拿把带刺的棒子往她心上捶打。心脏的部位果真隐隐作痛着。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似乎薛夫人是为了明柳的事情而难过,实际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真正心痛那个结在哪里。 求仁得仁,此刻她心里恨着朱秉德。 薛老爷带着几个家丁,站到金兵部的门口。他们望着这块匾额,一声令下带着人冲进去。 “谁如此大胆,敢闯天门山金兵部?”邢涛听报生气道。 “莫五,你个混蛋给我滚出来。”薛老爷趁着薛明柳清醒时,问出害她的人来自天门山金兵部莫五爷手下。 果然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他不顾门口帮众阻拦,带着家丁闯来质问。 莫五爷还因伤在自己宅中休养,薛老爷闯进来时,邢涛正坐阵其中维护日常事务。 “薛老爷,别来无恙。”邢涛拱拱手,客套道。 “你把莫五那混蛋叫出来,今天是我和你们清算的时候。”薛老爷大吼道,“你们都给我等着,帐我要一个一个的算。” “薛老爷息怒。莫五爷他并不在这里,他身体不舒服已经大半个月都没有管事了。现在金兵部掌事的是季先生。”邢涛道,“我这就把他请过来。” 说着他忙命人请来季远凝。 须臾厚重的门帘一响,进来的是穿着一件厚棉布衬衣和马甲背心,毛呢洋装裤的季远凝。 季远凝进来见到薛老爷,只一眼便读出他眼底的愤怒,他目视邢涛,邢涛对着他极轻摆头,刚刚他如何问,薛老爷听他说掌事是季远凝,无论如何要见到季远凝再谈。 “薛老爷找我何事?”季远凝问道。 “我家薛明柳她……是不是你派人下的手?我已经失去了小宝,就算一命抵一命,还不够吗?”薛老爷越提越愤怒。 “薛明柳?二小姐?她怎么了?”季远凝反听糊涂了。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女儿亲口说明,就是你们金兵部莫五爷的手下把她前天下午诓到陶家商号附近的御城巷的废宅里。你们的人……这么多人哪,生生把她……”薛老爷不忍说下去,但他既然要讨说法,定然要说清楚,“坏了。都是一群禽兽、畜牲!我肯定要让闵舵主主持公道。” “我们没有。”季远凝听了大惊,他心情瞬间很复杂,能体谅薛老爷的痛苦,为薛明柳不幸遭遇同情,因为此事诬陷到莫五爷和自己头上而察觉不对头、还有一种很棘手的感觉。 “我们没有做这样龌蹉的事。”邢涛为听出来问题,“我们虽然是天门山,但欺男霸女的事情违背我们的家法,我们断断不会如此行事。请薛老爷您相信我。” “我女儿听那些畜牲口口声声自报是你们的人。你们肯定要维护他们,我告诉你,此事我绝不善罢甘休,给我砸!” “薛老爷您不必生气,我对薛小姐的遭遇很同情,这件事确实不是我们所为,邢大哥说得对,我们断不会做这种腌臜事情。请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查清楚这件事,给你薛家一个交代。” “我不信你,我薛小宝怎么死的,都是因为你。”薛老爷被愤恨冲昏头脑,“我薛家和莫五是旧仇,和你季先生更是新恨。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多说无益,还不动手!” 第五十一章 说着便吩咐家丁们动手,大家一哄而散,砸的砸,打的打。邢涛亦不是吃素的,带了帮打手加入战局,奈何薛府家丁们都像敢死队的一力向前,金兵部没有留太多防卫帮众,一时之间邢涛和打手们落在下风。 “给我去调人,我们金兵部没有做这些事,示弱反而给人口实。能调多少来多少,去我礼户部调人来。”季远凝迅速判断形势,逃避退让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许是季远凝的话起了作用,他有条不紊安排调人。既给薛宅家丁们起了恐吓作用,也对自己帮众撑腰,邢涛明显觉得手下人精神一振,逼退了薛家家丁。 “请薛老爷你罢手。”季远凝见薛老爷等人处于下风,不想逼他太甚,也是言和的时机。 果然薛老爷一摆手,停了攻击,恨恨而走。 薛府人离开,季远凝反皱起眉头,他对邢涛道:“薛老爷一定会告到闵舵主那里。以舵主和薛家的关系,只怕又是一场硬仗。我们需要现在就着手查这个案子。” “唉,每件事情都咄咄逼人。”邢涛道,“这件事着实不容易。我们见不到薛小姐,不知道害她人的模样,这从何查起?” “先内部自查,金兵部和我的礼户部每个人都要查到。”季远凝道,“刚刚薛老爷无意中透露了时间地点,你我分头查。” “好,听你的。”邢涛心服道,“我马上亲自去做。” “还有件事情麻烦邢大哥你,否则夜长梦多。”季远凝依旧神思凝重,走下来轻声对他道。 “什么事?”邢涛亦轻声问道。 “林宁。”季远凝走过来附耳只对他说了这两个字。 季远凝打算抢回林宁,他已经先让郑管家在季园准备。 这次东西苑都不能住,能住的只有季园靠近祠堂偏远的杂物间,因为祠堂在旁,还单有厨房厕所等,另外除了几个洒扫的,没有任何人会踏足这一块。 郑管家借着为季先生筹备婚礼的名义,说是清理杂物间,反而布置归置,床桌柜一应俱全,硬生生布置出一间卧房,更把洒扫的换成自己的心腹。 郑管家听林宁没死,反而回季园居住,心中欣喜。他知轻识重,闷在心里不敢妄言,更求万事妥帖,不得怠慢。 只是,如何从玉溪庵中弄出林宁呢?首先必须让她自己能出庵门才行。 说来也巧,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 林宁跟随惠净师父修行,她静坐禅修、跟着上早晚课、经行和抄颂经,甚至一些力所能及的劳作,心境已经和之前大不同。 她对人生亦看开许多,不再设目标,只求顺其自然、万法由心。这些天她的药石亦开始慢慢断掉。 惠净师父唤来林宁道,你不属于这里,总要出去面对世事,不能躲在庵里不沾染世尘,从现在开始可以慢慢出庵门经行。 还有一句话送你,红尘俗世才是真正的修行之所。置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才是真勇敢、真般若。 于是由傅石陪着她,在庵门不远处经行。经行一法,在《杂阿含经》中,佛陀对目揵连提及:“目揵连!若此比丘,昼则经行、若坐,以不障碍法自净其心;初夜若坐、经行,以不障碍法自净其心;于中夜时,出房外洗足,还入房右胁而卧,足足相累,系念明相,正念、正知,作起思惟;于后夜时,徐觉、徐起,若坐亦经行,以不障碍法自净其心。目揵连!是名比丘殷勤精进。”故而是精进修行增强身心的妙法。 林宁感觉越发好些。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梭动。季远凝决心接回林宁的下午,是个暖和的冬日耀阳,傅石陪着林宁经行,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跟随。 邢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出草丛,三两下劈晕了没有防备的傅石,拉起林宁就要走。 傅石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拦住了邢涛的去路。原来看起来他没加防备,却卖了个破绽给邢涛,后发制人。 “邢涛,放开她。否则我对你不客气,虽然我们同属于莫五爷手下,我并不想对付你,可是你不要欺人太甚。”傅石提足中气吼道。 他虽没带兵刃,但拳脚极好,足够应付。邢涛知道傅石是个硬点子,他不得不一扯林宁,接应的人恰恰好接住她,流畅迅捷。 傅石猜到邢涛不会一个人单独行动。他索性问他:“要带走林小姐的是谁?能知道林小姐活着的人除了你我还有谁?” “是我。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接应揽住林宁的男人说话了,不是季远凝又是谁。 林宁一直在挣扎,季远凝不得不紧紧搂住她,看起来他从她背后环住她,仿若一撒手就消失不见般紧拥着,从傅石的角度看,别有一番暧昧。 林宁忽然想起惠净师父的话,深觉她是世外高人。她说自己不是属于庵里的人,迟早回红尘俗世中去,应在今天。 她虽然持续修行,到底根基尚浅,如今看到季远凝,心中又有情绪的浮动。 “你放开我、放开我,季远凝,我不再是你的季夫人,我现在是自由身,请你不要这样。”林宁道,义正辞严。 “就算你是季远凝又如何?林小姐说得对,她是独立的人,选择谁不选择谁是她的自由。请季先生你尊重她,也自重身份。”傅石起初看到季远凝一惊,听了林宁的话,强调一遍。 “她,独立?哈哈。”季远凝突然冷笑起来,“她不过是死而复生,有何身份?谈何独立?只有我可以庇护她,让她安全宁定。傅石,你不可能永远让她呆在玉溪庵里,也不可能带着她还行打杀之事,出了这山门你能给她什么?你打她的主意这么多天,我都容忍了,今天该到此为止了!” “他是不能。可我不是你们的玩物,不是你们男人可以交易的商品。就算你要抢我,也要我愿意。季远凝,请你放开我。”林宁再次强调。 “如果我不呢?”季远凝狡黠笑道。 林宁看好他的脚,狠了心就要踩下去。然而季远凝更快,他低低含住林宁的耳垂,伸出舌头舔她的耳珠,激得林宁身体敏感发热、满面通红。其后更沿着她耳后寸寸吻下来,林宁想跺他脚的事顿时抛在脑后。 他清楚得把话送进她的耳里:“阿宁,不记得了么,我说过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人。现在就算你想孤独终老,我也不允许。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随你。我知道你身体的敏感点,这是对你身边有别的男人的惩罚。” 他贪馋嗅她的体香,还有庵里清修染上的香火气味。她又扎扎实实在他的怀里,跑不脱逃不掉。他的心终于安稳了。 傅石被季远凝说得突然无言以对。看到她对他的自然反应而心酸。夜深人静时他在脑子里幻想了无数次自己和她的情形。比如,她在灯下为自己缝衣衫、她在家里留下一盏橘红色灯火的灯、他甚至设想会让她生自己的娃娃,围着自己叫爹,该有多么幸福! 然而今天他才明白,这些不过是幻想罢了。他想娶,她会嫁么?他想娶,可前程又在何处?季远凝说得对,以自己今时身份地位,他想给她最好的,却不能凭空变出一座傅园…… 站在季远凝面前,傅石的调子就是灰朴朴的,永远没有季远凝这样耀眼。他恨自己的软弱和无力,恨自己保不住落在他身边的凤凰…… 太多情绪夹杂在一起,在傅石心头滚着。邢涛趁热打铁:“傅石,有些鸟只能在天空飞,有些鸟儿喜欢慵懒的金丝笼子、有些陌路相逢不过是一瞬的缘份。不是你的,永远都不会是你的,你总会找到属于你的那只最合适的鸟儿。 首先的要点是放开你手中不合适的那只,让她回到该回去的地方,你就救赎了自己,也解放了自己。” 傅石装作不在意邢涛他们的话,心中却在不停思考着他们的话。思考的结果往往很多都是消极的担忧的,他认同了他们的话,有股自卑油然而生,因此让开了路。 林宁见傅石退却,听季远凝点破了傅石对自己的感情,她以前隐约感受到但从没想过的东西暴露在自己面前,她没有再开口麻烦傅石。 她见季远凝环在她胸前的白皙手腕,想起上次对付邢涛的一招,低下头作势去吻,季远凝没想到她主动亲近自己,心中一喜。 然而紧接着就是一阵疼痛,邢涛的话浮现在他脑子里,他唤她小雌猫,还真贴切。 季远凝忍着疼,面上牵起一抹苦涩,他耐不住疼,打横来个公主抱,林宁还要挣扎,这么一来她娇艳的红唇近在咫尺。 季远凝打定主意,对上她大睁的剪水秋眸,吻了下去,吻上肉肉的红唇还不够,他要撬开她的贝齿深深品尝她的香津。 她的唇,她的人,她的温度,这么多天终于尝到熟悉的味道,老天,待他季远凝不薄,还会有今天! 林宁迷失在这样的深吻中,季远凝在她身上开发的种种技巧,还是可以挑逗得她意乱情迷不能把持。 邢涛“哎哟”一声,这两个人就这么猴急么!就在自己眼前啊,他可不想现在看到卿卿我我,都没地方下下火。 还有个不想看见的,是傅石。比起邢涛,他是真心酸涩难忍,事已至此挽回不了,他本想回庵里。刚要转身突然想到什么,在林宁他们身后喊了一句:“林小姐,若再有事,尽管来找我,我傅石永远都愿意为你效劳。” “你敢!”季远凝心生嫉妒,咬了林宁的唇,他掌握火候,只让她的唇有微微的刺疼,得让她长长记性。 “不要。季远凝,你讨厌。”林宁摆头挣脱他的钳锁。季远凝当机立断,抱着她就往车上放,他坐在她身旁,一幅吃定的样子,咬耳朵道:“阿宁,回去后……我可不想放过你。” 第五十二章 他确实不会再放过她。他把她带进季园后门,一路上不顾她反抗,无论如何都紧拥着她,软玉温香在怀,他更不想放开。 林宁脑子里过着种种,她扭脸不搭理他。她不能理解他的反复无常,尤其自己满腹希望在玉溪庵修养好身体后能回到江城,如今隔着车门,又隔着季园大门,一切都落了空。 另一个不能原谅的是,此刻见到他,她记起了云城火车站爆炸中死去喽啰的话,他说季远凝不让自己回江城,宁可让自己死! 他的行事虽然反复无常,甚至随便推翻之前的决定。她始终认为他会为自己考虑,总记得他在她耳畔承诺的“相信我”,可那小喽啰的一句话,彻底伤了她的心,她开始怀疑。 她被关在小屋子时,生病反而成了她的“救兵”,这一次呢,又当如何? 林宁想着头有些痛,决心放下顾虑,走一步算一步。她望着外面的风景,不去管身边给她温热感的那个人,对自己说,他已经无足轻重,自己不再是从前的林宁。 邢涛亲自开车,他尽量目不斜视车里的后视镜,免得看见季远凝对林宁那双势在必得几欲吞火的眸子。 郑管家早在门口等着。下了车,季远凝问过郑管家,郑管家早就支开下人们,都集中在东西两苑里忙碌。季远凝满意点头,直接从车里抱起林宁,走到为她提前准备好的“杂物间”里。 郑管家知趣退下,现在没有旁人,只剩他和她。季远凝早就忍不住,放她躺下就自己动手宽衣解带。 林宁想推,推不动。他粗暴地伏在她身上找她的唇,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防备”。 他弄疼了她。因为他握着她抗拒的手腕束缚在头顶,手腕处一阵按压的疼痛。 林宁决定让自己好过一些。 她主动张开嘴,反客为主深入了他的,她忽然笑道:“你和我之间,谁会先缴枪?” 季远凝有些意外,他停住动作盯着她含笑的眼眸:“你从没有这样过,阿宁。” “那么就试试吧。”林宁翻个身子,他便只能顺势处于被动。 “不过我喜欢。”季远凝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更期待着她接下来的主动。 然而她就这样坐着,然后她停了,系好自己的衣衫,她狡黠望着他,迅速抽离站在一旁。 “小妖精,你要玩什么?”季远凝胸中之火熊熊燃烧着,他起身要抓住她。 “你得抓得住我。”林宁笑道,红唇微张、笑靥如花。 她返身去开门。 季远凝晚了一步,她已经跑出了“杂物间”的大门。季远凝心中着急,不想暴露她,他想也不想直接追了出去。 林宁想走刚刚来时的后门,她不管不顾直往后门处奔跑。 季远凝在身后紧追不舍,他没想到他追,她越发跑得快,她已经如同惊弓之鸟,被激发出狗急跳墙的威力。 “砰。”林宁只顾身后,没留神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个人相撞后,后摔在地上。幸而旁边是花圃,两个人都无大碍。 林宁没有想到会有人出来,季远凝更没想到,此刻所有下人都应该调去东西两苑大扫除,不可能会有人在这里。 待林宁抚摸着额头定睛一瞧,撞到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安茹! “安茹!”林宁唤道,再次见到熟人,她有些激动。 “你怎么在这里?”季远凝沉声问道,他心里居然有几分感激安茹,若非她及时出现,不知道林宁要闹出什么变数不可。单说她跑出季园,必然隐藏,加之傅石虎视眈眈,再找就难矣! “我前几天收拾时,有东西掉了,想趁大家都在东西苑时来找一找。我是偷跑出来的,请先生饶恕。”安茹一听季远凝追问,不由低下头。 “下不为例。”季远凝听她说得几分楚楚,又于此时拦住了林宁出门的脚步,语气和缓许多。 就在这个档口,他几步跨来揽住爬起身的林宁,如此她再逃不开了。 “我退下了。”安茹红了脸道。 “你去吧。”季远凝得偿如愿,挥挥手让她下去,“等一下,你也不必再去东苑,你既然看到了阿宁,就仍旧过来伺候她。我不会薄待你,只一点阿宁这里你不要多口,否则别怪我不留情。” 季远凝开口留住了安茹,他相信安茹是聪明、知晓厉害的,他更看出安茹想留在自己身旁的意图,自然相信她不会随便滥言。 “是,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安茹果然答应了。 安茹离开后,又是他们的空间,季远凝环着林宁的腰身,温柔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寒气逼人: “阿宁,你别想乱跑。这种事我只能容许一次,外面想要我命的人自然也会想要你的命。你现在一定不想轻易放弃性命,况且什么都没有为林氏家族做,你会甘心么!” 林宁沉默了,这确实是她的想法,经过那次险些跳池塘,她再不会这样不爱自己,不珍惜上天赠予的只有一次的性命。 “跟着我,你才有机会。”季远凝继续道。 “是,我逃不出你的手心,我认命。”林宁决定说些软话,从长计议。 “那我们继续,如何?”他问道,嘴唇几乎含在她的耳珠上,同时双手不安分游走着。 “既然如此,我们继续刚才的游戏。”林宁回头魅惑一笑。既然从长计议,定然要做一些妥协,不如换种让自己舒服的活法。 季远凝再次抱她进房,衣衫襻钮解不开,他不想动脑,直接用了蛮力。 “呲……”随着衣帛撕裂的声音,这次是林宁推倒了他,膝盖一顶。季远凝就势扶着她,两个人极其暧昧的姿势,季远凝只觉得赏心悦目,阿宁这只小雌猫要发威了呢。 没错,她肯定是发威了。他望着她促狭一笑,俯下身子,游鱼一般狡猾沉沉浮浮。之后嘛之后,他就缴械投降了,还得承受她捂着嘴的微微嘲笑:“你不是挺厉害的季先生吗,怎么今天……” “你敢说我,再来再来……”季远凝这刻认了真,他不服道。 这时的他,林宁盯着他,心绪反而非常复杂。时至今天,她不该对他留有半分情愫,她不该对他还保有希望,她不该对他……她不该………她在脑子里不停过着这些话。 她只觉得自己累了,被这些七七八八的思维折磨得累了。她闭上了眼睛,随它们去吧。 “你还要不要?”季远凝见她的神情逐渐凝重,陷入某种思绪,他凑近她,边吻她边道。 “我想安茹一会可能要过来了。”林宁闭着眼睛道,“我这里只有一件房,安茹要照顾我,肯定我们要一起。” 这话提醒了沉迷的他,安茹应该就要来了。他赶紧起床穿衣,刚刚各自收拾好,安茹果然在外面轻轻敲门:“夫人,我可以进来吗?” “叫我林小姐,我被你们季先生休了,不是什么夫人。”林宁有意说这话,就是给季远凝听的,让他听了自有想法。 季远凝不以为然道:“好了,你进来吧。”他说着,掸掸衣服起身走出房间。 林宁拉着安茹问道:“怎么样,我走了以后你没有什么影响吧?” “没有,先生对我挺好的,还把我调到东苑做了他的贴身丫鬟。”安茹如实道,“我没想到林小姐你没死。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我没事。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以后慢慢给你讲。我问你,我葬礼那天,具体情形如何?”林宁问道。她有太多的话想问安茹,太多的事情想弄清楚。 安茹原原本本描述一遍。 “因此,我的棺木被打开了,但池三爷他们没见着下葬那个人真实的样貌。”林宁道。 “对,因此池三爷准备掀开帕子时,燕子认出了是她自己送给小姐您的手帕,因此就遮掩过去了。”安茹回忆道。 “果真是她,真的是菊蕊。”林宁听了安茹的话,面露哀戚,“我欠她一命哪!此生,我欠她的。” “小姐您说什么,我没有懂,为什么棺材里的会是菊蕊?”安茹瞪着不明所以的眼神瞄着她。 “我和季远凝离婚后,在火车站乔装准备回江城。结果被人抓了带出车站门口,更有人引爆了门口的炸弹,我被傅管家所救后晕了过去。我之所以能这么肯定死的是菊蕊,因为那天我正和她换了衣服,她穿我的衣服里正放着燕子临走时送我的手帕。唉……没想到那天是和她的死别,早知道我不应该带她跟着我走的,这是我的错。安茹,你明白吗?这是我的错,我大错特错了。我好悔啊,是我害了她!”林宁的话透着无限伤感,安茹亦跟着难过起来。 但她劝着林宁道:“小姐,这是命。这是菊蕊她选择的道路,也是她的命。人生无常,我们只能接受,不能改变。您别自责。” “唉……你说得有理。人死不能复生,下辈子如有缘分,我欠她的给她偿还。”林宁长叹一声,眼圈红了。 “小姐,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安茹有些忐忑问出了这个话。 第五十三章 “我当然想回江城。那里的事情总要有个了结,而且只能落在我身上,我绝不能让爹的努力化为乌有,家业拱手相让。” 林宁早在心里发了誓,继续道, “安茹,我曾经想求助张慧清,报上说她和陶正礼相好,我想她正和陶大少你侬我侬,自然不能泄露一丝我还活着的消息。如我是她,也会这么做,我理解她的难处,所以我不可能再麻烦她。” “张老板她只怕也得伤心了。报上说陶家大少已经和薛家二小姐联姻,报上还说陶家好事将近。”安茹道,某天她趁季远凝读报伺候时,看了几眼这条云城大新闻。 “是么。”林宁道。 “是的。我想我可以帮小姐你。”安茹分析道。 林宁望了她一眼,安茹这丫头挺出乎她的意外,她问道:“你怎么帮我。” “小姐如蒙不弃,我愿意传这个话。”安茹想了想下定决心。 “真的?可是这件事泄露对你……我不想再让你重蹈菊蕊的覆辙。”林宁摇头道。 “我不会的,我会小心,这件事就由我帮小姐你,请你尽等佳音。”安茹信誓旦旦,咬牙出去了。 她自己当然别有想法,季远凝能不顾一切保下林宁,所有的症结都集中在林宁身上。只要没有她,姚阿杏就算不得什么,都是可以把握的。 返回来时安茹带了纸笔,林宁在信笺上写下:杨叔如晤,我是林宁,我现在季园里,随处境艰难,我在尽快想办法回江城去。先报书信于你,告诉你我尚平安。林宁亲笔。 写完封缄,由安茹趁着一次采买出门的机会带去邮寄。不想半途安茹发现自己亦是有人在跟踪的,她临时起意去了鸣凤班。 她坐在池座里,有小二穿梭卖些果子手巾之类,台上的慧清唱到好处,刚被人叫了满堂好,气氛热络,安茹也鼓掌起来。 安茹瞅着小二眼熟,叫来他要买些瓜子点心。 “唐小柒。”安茹摆出惊异,“怎么是你。” “安茹姐姐,叫我有何吩咐,可是要吃茶和点心!”唐小柒听得安茹叫他,抬起头忙打招呼。 “你给我倒点茶。”趁着唐小柒斟茶的功夫,安茹低头把信塞进他的手心,嘱咐道,“你把这件东西带去后台给张老板。一定要亲自送到张老板手上。记住,谁都不能给,只能带给张老板,就当帮姐姐一个忙。” “安茹姐姐放心吧。你以前最照顾我了,我知道啦。一定带到。”唐小柒不知不觉把信收好,他又给她抓了把瓜子,放在碟子里,起身笑嘻嘻走开了。 安茹不着急了,慢条斯理吃茶看戏。唐小柒继续穿梭人群端茶倒水。跟踪安茹的人打量着唐小柒上下,并无异样。到底不能大张旗鼓,眼看安茹一场戏听完,又跟着她起身,眼看她进了季园。 散场后唐小柒送信进来,不巧陶正礼在后台等张慧清卸妆,唐小柒探头探脑,送来了这封信笺。 陶正礼笑着想接过来,唐小柒记着安茹的嘱咐,没有给伸手而来的陶大少,他对陶正礼道:“不敢劳烦陶少爷,我就在这里等着张老板吧。” 陶正礼瞥了眼他手上的信封,正是“林氏钱庄杨经理亲启”五个字。陶正礼不看则已,一看不由惊住,这这这,分明就是林宁的亲笔字迹。 她在泰禾商号工作这么久,她独特的仿瘦金体的字迹,他怎么辨认不出? 陶正礼心中咯噔一下,嘴上没有说出口,走到聚贤茶社二楼窗口,盯着霓虹灯出神,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心中更升腾起希望。 时间怎么这么慢,张慧清还没来?他等着有点急躁,好看的手指在窗台上敲着。 “小柒,有事找我?”终于听见张慧清的轻言软语。 “这是安茹姐姐送来的信。”唐小柒望了眼一旁的陶正礼,张慧清暗示他但说无妨,“她说一定要送到张老板您手上。” 张慧清拿了信,挥退了唐小柒,她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口,轻轻把信递给陶正礼道:“你看看吧。” 陶正礼愣了下,指着自己说,给我? 张慧清重重点头。 陶正礼小心翼翼接过信封,读了起来,就这么短短两行字,他居然好像有点不懂这话的含义。 他没有反应过来,头有些蒙蒙的,手指按住了太阳穴。 张慧清在一旁看得明白,她提醒他道:“林宁她还活着,此刻就在季园。” 她还活着!还、活、着! 陶正礼满脑子都过着这句话,这消息猝不及防出现,他又惊又喜又惧又恨,酸甜苦辣咸一股脑涌上胸臆。 早上他才同父亲一起见了薛老爷,陶家特意送婚纱而来,坐在薛老爷的书房,薛老爷听说这部婚纱是陶家通过江城鼎鼎有名的万德商行从沪上拿到的定制限量款,到底是陶家掌权的大少爷成亲,说是要办得热热闹闹的,听起来挺盛大。 薛老爷的几位夫人都在传看婚纱。尤其是三房梅夫人细细摸着细腻得不能再细腻的纱,还缀着珍珠,她实在是爱不释手,很会来事,忙替薛明柳道了谢。 薛夫人冷眼旁观。她摸着纱的感觉却是相反,涩得不能再涩的心里,连触感都是涩的。这么靓丽矜贵,她没来由想到自己的婚礼,就这么简简单单抬到了薛家,转眼许多年。好也罢坏也罢,只怕好的也转变成坏的,而坏的部分只能更坏。 她甚至没有穿过一次象征圣洁的白色婚纱,看哪!盒子里还有长得曳地的白色头纱! 她越看越涩,越摸越滞,此时在这里带着说不出的滋味陪坐。可惜不是自己的,她只觉得有点绝望,再没有任何机会体会了。她的心空落落的,而梅夫人坐着正好,脸上绽开了大丽菊开花一般的笑容,忽然有股反胃的感觉,喉头不自觉有东西往上翻涌,她把纱匆匆递给右手边的薛家小夫人,自己捂着嘴巴快步疾走。 她带走了薛老爷的担心。薛老爷愉悦的心情顿时晴转阴,他喊过管家,吩咐快去请医生来给三夫人瞧病。薛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她本来刚刚回转的心又一次重重扽了一下,三妹这是……怀孕了? 她不动声色望向薛老爷。她有敏锐的第六感,似乎他是知情的。她把目光投向薛老爷,不错眼望着他。他的面皮上的表情很奇异,也很微妙,含着期待的喜悦,含着对梅夫人身体的担忧……薛夫人是过来人,记起当时自己怀明柳时,他有着几乎一样的神情。 她是浮在海上的人,木筏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然而每当她选择好,手中的东西不是翻了就是沉了,什么也没有落着。 这不是最可悲的是什么?薛夫人盘算过,现在自己的境遇实在可怜。再回归到薛老爷身边,三房梅氏这么一举动,她什么希望都落了空。真是靠山山倒,靠人人没,她把自己抱紧,天气真冷,冷得沁骨。 果然薛老爷在陶家人走后,放了话,他说,现在三太太梅氏有孕,其他夫人休去打扰,一应用度单独支出,尤其是好吃好喝好玩的都紧着三房先用,这言辞之间,其他几位太太的同情眼光似有似无投向薛夫人。 薛夫人心里再清楚不过,就差把三房梅氏抬平妻了。她叹口气不得不从遐思中直面现实,想着想着不禁汗毛倒竖,自己的地位其实是小宝和明桦给的,小宝因为是单传,而明桦是因为有显赫的夫君,就这么现实。 可小宝遇难,明桦郁郁。不仅仅因为闵培元走马灯观花一样地在外有相好,更因为天门山的季先生,那个炙手可热的红人,偏偏和闵舵主不对付,薛家欠会费东窗事发后,闵培元自己不得不收敛些。 转眼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转到了三房梅氏身上。梅氏疯疯颠颠的女儿傻人傻福嫁入云城陶家当大少奶奶,自己身怀六甲就有一半的希望是男丁,这日子怎的越过越遂顺。 基于此红莺有着自己的忧虑。她一定是有心劝的自己这一句的,薛夫人心想。 红莺说,夫人,您在薛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只怕树倒猢狲散,您不计划到时候下人都会欺负到头上来,大门大户的下人们最是七窍玲珑心,见风使舵更是家常便饭,夫人您要想法子挽回这一切。 什么法子,我要是有办法就好了。薛夫人道。 其实您要对付的,并不同时是梅夫人和薛二小姐两个人。 这话怎么解释?薛夫人听了话,果然带着疑惑望着红莺。后者则附耳悉悉索索说了好些话,听得薛夫人拧着眉,问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红莺点点头,道,夫人我跟您这么久,您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您心里太苦了。红莺好歹都愿意陪您面对。 好姑娘,可我还是得想一想。薛夫人拍了拍红莺的手,欣慰望向她。 丫鬟红莺知道薛夫人的个性,不再多言退了下去。 第五十四章 从薛家出来,陶正礼避开和薛夫人的接触,哪怕是眼神,她望过来时,他都会飘然避开。 这让薛夫人觉得心里痛。 她在陶家商号留下狠话,逼着陶正礼来见自己一面,终于让陶正礼答应隔日相见。 薛夫人精心准备,约的还是锦阳饭店的顶层观景厅,这个给她带来美好回忆的地方。薛夫人换了身雍容华贵的毛皮大衣,挎着最时兴的小皮包,头发亦烫了个时髦的卷,容光焕发进来。 陶正礼来得晚,她坐定好久,点了菜,眼睛望向窗外等着。这里是云城最适合观景的地方,大片的房屋瓦舍都尽收眼底,登高远望果然令人心胸开阔,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只是今天她和他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她想起来心情不免沉沉,看那风物都化彩为灰。 陶正礼进来了,他见到她,早没有笑意,三两步迈进来,停在她的面前,直直盯着她。 “事到如今,您还要同我谈什么?”陶正礼阴沉着开口。 薛夫人抬起头想对他笑道:“你来了,先坐下来慢慢说吧,来,喝口茶。” 她看出了他脸色的不对,想和缓一下气氛。陶正礼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直接道:“薛夫人,您猜我前几天见到了谁?” “谁?” “我的好同学、薛小宝曾经的跟班朱秉德。他听说我要娶薛家二小姐。您可知他告诉我了什么吗?”陶正礼板着脸,黑着面道,“他为我可惜,说我娶了个不洁的女人,于是我奇怪他怎么知道这件事,便细细问过他。您道薛明柳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在关键点截断下来,引得薛夫人往下问着,“怎么发生的?” “全拜夫人您所赐。他说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让您出口气。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狠毒的女人,连自己的小辈都不放过。薛明柳名义上也是您的女儿哪!”陶正礼把话全部说透了,只听得薛夫人愣住了。 “我没要他下手做害薛明柳的事情,我说了不要伤害她,陶正礼你要相信我。”薛夫人辩解道。 陶正礼的话像惊雷震在她耳畔。她气急让朱秉德教训明柳,却不想自己陷入其中,沾染一身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她好悔! “我承认,起先认识明柳,不过是我爹和薛家接触,让我娶位门当户对的夫人。爹让我娶总归会相敬如宾,实在不知道哪里会让您起了这样深的误会,我自问上次鸣凤班前见面和您说个明白清楚,您就该清醒了。 为什么您如此容不下薛明柳?她好歹也是我没有过门的夫人,您想动她得问过我吧!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她竟会栽在她狠毒的嫡母手中!”陶正礼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串话,把积郁在心里的对薛夫人的不满一股脑倒了出来。 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戳薛夫人的肺管子。侍者把菜端上来,她似乎被自己平素喜爱这饭店的宫保鸡丁呛了一下,心中憋闷无处撒气,对着侍者吼道,“这是什么味儿,拿下去重做!” 这句话让陶正礼越发鄙夷,侍者见到她是vip客人,不敢得罪,忙道了声“是”,重新端了下去。 “陶正礼,我知道你怨怪我。可真的不是我的意思……” “您现在道歉有用吗?薛明柳已然疯疯癫癫,遂了您的心意。如今,她是废人了。”陶正礼继续不留情说道,“您该称心如意吧。” 薛夫人被他说得一梗,蹙着眉头问:“我在你心里就这样不堪?” “送您一句话,听其言观其行。我怎么想的对您来说很重要吗?”陶正礼反问道,他习惯地把手收进裤袋里,“您先做这么绝,您认为我该怎么想?既然先在乎我的想法,就不要不顾后果做下这些腌臜事。” “你……一点点都不相信我?”薛夫人还不死心。 “对。一分一厘都不信。”陶正礼正色着她,“我再多呆一分钟都觉得恶心。话尽于此,您也不必再约,我也不会再同您见面,您好自为之。” 他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离开了。 剩下薛夫人脑子里不断过着他嫌恶的表情,一恍惚她似乎看见了在这个厅里浮现出薛少爷。他居然也带着和陶正礼一样憎恶的神情,漠然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我不想这样,小宝,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她在陶正礼关上门时吼了出来,痛痛快快地大吼一声,发泄一般。等她喊完这句话,那现身而出的“薛少爷”居然一下子隐身不见,再看不见。 她顿时痛哭起来。她明明白白知道,今天他和自己彻底做了了断,虽然早就预知会有妄想消失的那天,只是没想过会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没有温情,没有爱恋,甚至一点安慰都没有,有的只是嫌弃,只是痛恨和鄙薄。 她的情绪都随着泪水倾泻下来,过午后日头好像走得格外快。她在厅里坐了很久,哭过后愤怒地拿起茶杯摔在地上,声响惊动了侍者,他敲了敲门,薛夫人继续拎起盘子,往门上发出声响的地方砸过去,发出“嘭”地碎响,伴着“滚”的呼喊,吓得侍者不敢进来。 哭过砸过发泄过后,她冷静下来。薛夫人压抑许久的桀骜心性激发起来。爱的尽头就是恨,她现在恨他羞辱自己的感情,狠毒又如何,自己总归在陶正礼眼里已然是这样的人,就索性做开去。 “你到哪里去了?”同样的问话从满脸写着不悦的薛老爷嘴里说了出来,“今天我中午在家宴请野诚公司的刘先生,唯独不见你。我要你这个夫人有何用?连门面都不会撑!” “老爷,不要责怪大姐吧。”三房梅氏在丫鬟的搀扶下下楼来,语带双关流转着炫耀和讥讽,“大姐她最近心情不算很好。” 梅氏说这个话时,瞥了薛夫人一眼。心情不好,岂不是说她自己争风呷醋?妒忌三房独宠,嫉妒三房怀有身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看起来心情不好的? 果然薛老爷就着这个思路顺了下去:“她有什么心情不好,我是短她吃还是短她穿的了?” 想了想又接了下去,话音很重,他转脸对薛夫人道,“你就应该好好向梅儿你学学,这么多年越活越回转了,连夫人都不知怎么当。真是给脸不要脸,实在不行就给我腾出这个位置。” 薛夫人在薛老爷这里吃了枚炮仗,有口难言,直至难受无法抑制,眼睁睁瞧见得志的梅氏挽着薛老爷在自己面前走过。 她的手攥成拳,提了口气进了房间,一眼看到正在房里收拾的红莺,想起她之前对自己的话,开口道,红莺,你给我说的事情,我想了想…… 夫人您想通了?红莺心思玲珑,不需要薛夫人言明,便自己接过话茬。 “就照你说得办吧。”薛夫人无力点点头,是和否,她早就避无可避。 这些天,季远凝和邢涛分头调查。邢涛负责金兵部,他手腕一向强硬、嫉恶如仇为人仗义,金兵部都是些在外打杀的汉子,邢涛在他们之中很有威望,查来查去,出任务的互相指认,得不到若合符节的时间地点,因此一无所获。 另一边季远凝的礼户部也在自查自纠,御城巷薛明柳受害当天不在礼户部的人,经过一番审查后,有几个帮众有嫌疑。 季远凝把他们分开审问,时间地点亦对不上,季远凝又把他们集中一起,不理不睬,暗中听他们聊天。 有一个胖子说,诶诶诶,锦阳饭店的老八发达了哈,最近馆子下得勤。 另一个人接口道,你莫说他真是发达了,前几天请我去他家吃饭,都有大鱼大肉的。唉,那个剁椒鱼头是真的香,想想都流口水。 哈哈,你别是吃的老八从锦阳饭店带回来客人的剩菜吧。 说啥子呢,你们还真瞧不起他。喏喏喏,这么大的胖头鱼,现买现杀。 哟,那可真是花不少钱。你们说,这老八不过是饭店的小跑堂,哪来的钱? 几个人都摇摇头。 胖子道,管它怎么来的钱咧。他请客吃好喝好玩好不就得了,想那多。 就是我们在这里,啥时候可以出去啊。 这么丧气的提一嘴,几个人都不响了。季远凝等了会凝神再听,几个人在谈薛明柳被害那天去了哪里,七七八八有吹牛之意。 季远凝想了想,找人继续盯着他们,自己去查老八的事情。 他找出来老八礼户部的旧档案,老八原隶属王堂主的旧部,还是王堂主的得力属下,看得他心念一动。 是时候找老八谈谈了。 他单独留下老八,只说经过自己考察,他可以胜任堂主。老八心花怒放,昏了头张狂道,感谢季先生大德,这次必须在锦阳饭店请礼户部的人吃饭。 季远凝笑道,礼户部这数十号人,怎么着在锦阳饭店吃饭也得包下几间包厢,你哪里发了财,可以介绍给我么? 第五十五章 老八自责自己失言,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连忙打圆场道:“季先生玩笑了,我哪有什么发财门道,都是家里人给我留的一些私房银钱,只是在大家面前有点面子罢了。” “可据我所知,你父母早亡,像样的亲戚也没几个,如何又冒出来了个有钱的亲戚?”季远凝继续刨根问底。 “是,是最近联系的远方亲戚,一直在外面做生意的。”老八低下了头。 季远凝并不点破老八的心虚,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可要省着点花用,挣钱不容易,可不是大浪泼来的。” “季先生教训的是。”老八舒口气,幸而季先生没有往下问,就不一定能圆上。 “既然我要提拔你为堂主,那么最近有件事需要你做。”说着季远凝就把正在查御城巷的事件同老八说起,让他保密。 老八听了心惊,面上不敢有任何表情,嘴上唯唯诺诺。 季远凝说完事放他离开,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过数日,锦阳饭店又有消息了,邢涛脚步匆匆进了云江会馆,他简单拱手道:“池三爷今日在他的外宅请客吃饭,要不我们去凑个热闹,为他助助兴?” “当然要去,不仅要去还要更热闹。”季远凝微笑道。 池三爷正在自己外宅摆了一大桌酒菜。这次他可是下了血本,大盆的毛血旺、大块的红烧牛肉、牛杂汤等等,都是味道重又合口味的菜式。 宴请的人等除了老八,还有五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池三爷的轮椅被师爷推进来,他说道: “今天请你们来,是上次在御城巷里你们做的那件大事的奖赏,除了这顿庆功宴,我还会给你们兑现别的奖励。” “好!三爷威武!”大家的兴头被激发出来,纷纷喝彩道。 师爷笑道:“三爷请你们吃好喝好,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来来来,快点吃吧,天气冷一会就凉掉了。” “我们得先跟三爷敬一杯,你们说是不是啊?”一个大汉道,“感谢三爷,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自己端起杯子,吨吨吨先一饮而尽。有了他的范例,老八左边的男人也举杯饮光。 老八环顾他们,自己举着酒杯的手没有动。 “三爷酒量一向不行。你们这不是逼他吗?”师爷偏头望了望池三爷,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 “三爷您随意,这是我们大家一片心意。”喝干了酒的大汉说道。 “好好好。同饮,同饮。”就在池三爷举杯时,他手一抖,不小心把酒撒在地上。 师爷忙去身上寻帕子,给池三爷擦袍子上残留的酒渍。 “唉,老了残废人不中用了。酒都拿不住,你们不要被我这事扫了兴,喝喝。”池三爷的语气颇有些自责,还有些懊恼。 “三爷自便,我们干了。”老八右边的男人正要喝下去,就听见门“砰”地一响,有人踹门而入。 “三爷好兴致。”进来的是邢涛,带了个中年人。 “你来干什么。”池三爷见到邢涛,心中一惊,嘴上问道,“这是我的宅子,你这是擅闯民宅,我可以去舵主那里告你。” “告呗,正好说说你们在这里喝什么酒,庆的什么功,让闵舵主评评理。”邢涛抱着手臂云淡风轻看着他们。 话音刚落,就看见先前喝了酒的两个人扑通倒在地上。看得剩余三人面色如土,这时老八嚷道:“tmd你……你们过河拆桥是吧?利用老子们的时候说的是什么,现在居然下毒!” 邢涛对身旁中年人道:“怎么样,听见了吧。” 中年人皱皱眉,挥手让外面的人进来:“来人,这里的人都带走。” 老八等几个人都被执法院的人带走了,场面上只剩下五个人。 池三爷心道不好,明白定然事情败露,他还是强项道:“邢涛你什么意思,你金兵部还不能管我的私事吧。” “这位是执法院韩四爷的属下苑先生,他可以管你的事吧?”邢涛冷笑道,季先生算的没错,池三爷果然下了手。 “韩四……他在外面?”池三爷话音颤抖问道。 “这么好的一场戏,我怎么不会邀请他来。”门外传来季远凝淡然的声音, 同季远凝一齐进门的正是韩四爷。 “说吧,这些人和你的宴席是怎么回事?”韩四爷道,“还有这些死了的弟兄们。他们应该是工建部新入帮的弟兄吧。” “……”池三爷被韩四爷勘破真相,此刻无语。 “还是先说了吧,毕竟这涉及到舵主麾下工建部,影响不好。现在就我和季先生、邢先生、苑先生和你的师爷五个人,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是我一手操作,和我家三爷无关。求韩四爷你们手下留情,万事都是我一个人所为,主意也是我出的,酒都是我让人暗中动的手脚,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们三爷什么都不知道,请韩四爷你们明查。”师爷见韩四爷几人威逼池三爷过甚,想了想咬牙揽下所有责任。 他说还不够,跪倒在地。一张圆脸布满了沉重,眼镜后面的眼睛流露的都是后悔莫及。 “万明,你……”池三爷的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始终含在嗓子里没有说出来。 “万先生,你既然知情,就全部说出来吧。”韩四爷并不计较谁认罪,他现在只需要真相。 “事情是这样的。是薛家来人来说想找人教训一下薛家二小姐,我通过老八传话找到原来礼户部的王堂主,他因为被季先生打了一顿又褫夺了堂主之位,满心怀恨,所以就一口应下来。只是他在礼户部没有找到愿意干事的人,因此就由我找了工建部新入帮的弟子们来,他们刚刚入帮不久,人面不熟悉,出了事也好一脚踢开。”师爷万明道。 “你想得还挺周全。”邢涛补充一句讥讽道,“不愧是三爷倚重的智多星。” “为什么你们要替薛家做事?”韩四爷一针见血问道。 “这件事是件隐秘,事关闵舵主,我们不敢妄言。”池三爷道。 “和闵舵主有关。”韩四爷已经大致猜出池三爷的意思,他复述一遍不再问下去。 季远凝心中也明白了,和闵舵主有关,受害人是二小姐薛明柳,薛家人想教训薛明柳,这么说定然是男女之事纠葛不清。想教训薛明柳的恐怕非薛家大小姐薛明桦莫属。 这么说这件事怕有些棘手,起因还是拈酸吃醋那点事。 韩四爷心中有数,他让中年人把师爷万明带走,韩四爷一走,就剩下季远凝邢涛和池三爷三个人。 “我问你池三爷。”季远凝此时要问的是另一件挂心的事,“云城火车站里,是不是你的人。” “你终于承认了。哈哈,季远凝。你的爱妻林宁不是出的车祸吗,怎么会在云城火车站出现。”池三爷大笑起来。 “林宁她已经死了落土为安,我不想跟你讨论她怎么死的。我只想知道,是谁想伤害邢大哥,你可知谋害帮里兄弟罪加一等。”季远凝冷漠的声音,提醒着池三爷他只是关心邢涛。 那天实在很凶险,就算是久经沙场的邢涛亦差点回不来。若不是邢涛灵活的跳跃翻滚到危险范围外,又及时伏下护住头,才逃过一劫。 “那算是我的人又如何?你季先生根本不可能公开云城火车站的事,这一点我和你算是平手。”池三爷这是真心的笑,能和季远凝打个平手,可是他们在斗智斗勇过程中的一个胜利。 季远凝似乎预料到池三爷会这么说,他淡淡道:“幸而邢大哥没事,我也无意追究此事,不然我不会等到韩四爷他们走了再问你。既然你承认了,我知道了就够了。邢大哥,我们走。” 邢涛随着季远凝出来。他在车上悄悄问季远凝道:“御城巷的事你觉得韩四爷该如何处理?” “大而化小。这件事毕竟涉及闵舵主的隐私,重不得轻不得,万明定然留不得,池三爷大概率可以脱罪。若我是他,也只能这样处理。好在我终于知道了云城火车站另外一波人是谁,来日方长。” 邢涛点点头:“可惜今天没有办法能把池三爷绳之以法,让他的师爷顶罪,他自己逍遥法外。” “这个结局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季远凝放松自己靠在椅背上,他微闭了眼睛。 隔天后开中和堂,韩四爷用另外的罪名定了师爷和四个人的罪,各自安受了刑罚。四人犯淫邪之罪,师爷组织策划,都得了最重的第四种贴门神刑罚,就是将人用长钉在门板上。 池三爷不敢看,在执法人将师爷带走的时候,他扭过了脸。 而闵舵主,更在中和堂大言罪己,说是自己审核不严,把关不密,才让手下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他说这话时,鬓边的须发随着他的气性而起伏上下,看起来满是怒气,都随着夸夸的言论散发出来。 看得韩四爷身旁的中年人摇了摇头。 第五十六章 执法香堂散了场,闵舵主面上肃穆,季远凝从他手的细微动作中看得出他情绪并不好。他没有再看下去。 邢涛搀扶莫五爷离开,池三爷亦忿忿自推轮椅往前,季远凝站定堂中,就在他打算离开之际。 韩四爷身旁的中年人走来,拍了拍季远凝的肩膀。季远凝定睛一看,中年人一身灰布长棉袍,千层底厚布鞋,朴朴素素毫不起眼。 “苑先生,有何指教?”季远凝拱拱手。 “都说季先生是帮里学问甚深的人,我有一事想和季先生你切磋。”苑先生有神的双眼望着他。 “不敢。季某才疏学浅,都是他们抬举。”季远凝道。 “季先生,你不必客气。我想请教的不过是书本上的知识。我最近看《世说新语》,倒有些不解之处。季先生,刘伶疏狂天地为衣,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就是女子亦是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这些可谓是魏晋风骨?” 季远凝默然半晌,摇摇头道:“魏晋风度,在我看来不过是逃避而已,那种玄学之气,何能脚踏实地。我看满书之中,可推崇的唯有谢安。” 书说谢安让子弟集聚,问《诗经》何句最佳?有人说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认为:吁谟定命,远猷辰告。说此句偏有雅人深致。别人都沉浸在个人情感里,就如同那王衍之流信口雌黄满嘴清谈,唯有此人,倒有忧国忧民之胆色。” 苑先生望了他一会,没想他如此答复。 “苑先生对我的答复可还满意?这仅仅是我个人见解,见笑了。”季远凝谦虚道。 “说实话我没想你会提到这则谢安旧事,倒是我肤浅了。”苑先生一揖,“季先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们后会有期。” 季远凝听他说后会有期,见他兀自走开,愣了愣神,自己亦离开了中和堂。 季园里张灯结彩,季园里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季先生终于要再结婚了。 大家高兴的由头是婚礼喜宴都可以大吃大喝一顿,对于不能常常吃肉的丫鬟仆人来说,能有一场喜事,这些天都可以吃得上荤腥鱼肉。 连林宁这样偏远的院落也听到祠堂这里的下人们似乎变得多些了。她这间“杂物间”依然只有安茹与她为伴,她从书中抬首问道: “安茹,季园里是有什么大事么?” 她这样敏锐,安茹知道瞒不了她,也不打算瞒。因为张慧清刚刚想办法传信给她,说江城林氏钱庄打算派人过来接走林小姐回江城,日子还没定好。 安茹道:“季先生要成亲了,和姚阿杏。” “…!”林宁的书掉落在地上,她没有弯腰捡,她沉默一会,问道,“日子定了么,哪一天?” “林小姐,你别难过,就在三天后。”安茹答道。 “我不难过,我只是有些震惊。他还是要娶她了,这是我到现在也没料到的事情。”林宁平静道,“我没想过他会选择她,并不是说阿杏以前是堂子里的姑娘,只是我以为他喜欢的不是她那个类型。是我错了,人始终是会变的,尤其是男人。” “小姐你有什么想法?”安茹继续问道。 “就定他娶她那天吧,不是说慧清她在帮我联络时间么,就他娶妻那天吧。”林宁想了想。 想想仿佛一个轮回,姚阿杏第一次进季园东苑吃饭,她第一次逃跑。如今她第二次进季园结婚,也是林宁第二次计划逃出季园。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打不开的死结轮回,她要亲手终结这个游戏。 林宁思考着,不知怎的,胃十分难受,咽喉部位似乎控制不住,干呕几声。 “小姐你又这样了,最近你胃口也不好,东西吃不进还总想吐,这可怎么为好。”安茹起身过来为她拍背。 “没事。最近我的情绪又有些起伏不定,一定是情绪影响了肠胃,过些天就好了。”林宁被她拍背,又取了案头的水杯,抿了口温水,舒缓许多。 “你可一定要为我把消息送到,尤其是时间,一点不能错。”林宁叮嘱道。 “小姐你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办到。”安茹道。 “只是我走了,你又该如何脱身?”林宁问道,“上次的事……” “我来想办法吧。”安茹苦笑道,“大不了就像你说的,我回去鸣凤班,季先生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千万小心。”林宁叮嘱道。 是夜安茹在外间睡着,听见门一响,她朦朦胧胧起来一瞧,不是季远凝又为谁? 他对她摇了摇头,自己进了里间坐在林宁床边默默望着她清丽的睡颜。 安茹不知道季远凝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迷迷糊糊合上眼睛,林宁只觉得有带着温热体温的东西在她脸上拂过,早晨醒来的不真实让她觉得只是一场梦。 连着两天晚上季远凝都会来,最后一天的夜晚林宁终于知道了她脸上流连的温度是什么,是他的满载热量的唇。 她装睡不想醒来,明天她就要走了,而他就要新娶新夫人进入季园,这季园再也不是她曾经以为的庇护所,是她自己的安乐窝和不会受伤遮风避雨的温暖巢穴,在这里她将没有任何一个位置,也不想蜗居在这里苟延残喘。 就好像两条平行线,就算打结交汇过,过了今晚就不会再有交集。林宁在他的唇吻过自己面颊后就能理解了,她不想但是控制不住落了一滴泪。 季远凝敏感地觉察这颗眼泪,这颗清清泪滴仿若天幕中划过的一粒流星。 他看那“流星”滴落在枕头上,她睫毛的根部还有一点点微微湿润。 他没有再看,转身起来离开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只是天上的一弯钩子,钩子的这头有点乌云遮遮掩掩,连月亮的样子都不够痛快,总有点牵念似的。 季远凝在祠堂院子里站住了,看那弯新月。 郑管家带了件风衣,给他披上。郑管家道:“天冷了,也不早了,明天还要去别院接亲。” “明天。”季远凝的嘴角牵起微微的一个弧度,“也许一切都该结束了,所有的都可以被导正,对的始终是对的,错的就该回归它的本质。” “先生你这话我听不懂。” “不需要懂。有些事只需要观其行,明天你派人看好这里,我只希望这里没有什么变数。”季远凝盯着他出来的小门。 “是。”郑管家答道。 陶正礼也听说季远凝的再婚,他把报纸放在桌上,实在琢磨不透季远凝的想法,林宁不是活着吗,他为什么还会娶什么姚阿杏? 他难道是想吃锅里望着碗里的?陶正礼的手指放在报纸上,遮住了婚礼这则新闻的下面一条新闻。 那条新闻是云城薛家昨夜遭遇火灾,除了薛老爷和薛夫人和若干丫鬟仆人,其他人都没能逃出来。 记者把这则通报写得缠绵悱恻,简直闻者伤心见着流泪,陶正礼只是眼睛梭过了这个标题,大概看了几眼内容。 看来薛明柳自然凶多吉少,他看的时候叹了口气,没有了薛明柳,和薛家的那场婚事当然自行终止。 张慧清进来了,她得到了安茹传来的口信,她对陶正礼道:“林小姐时间定了,就在季远凝结婚那天。这两天江城林氏钱庄就会派人过来,只是车子得向你陶大少借一辆。” “只要能把林宁弄出来,别说车子。”陶正礼笑道,他就知道林宁不会在季园困守,坐以待毙。 人说太阳总会升起。别院里的姚阿杏早早就被负责梳妆的丫鬟们叫起来上妆忙碌。 “不用这样早,先生不是下午才接我吗?”姚阿杏喜滋滋坐在梳妆台前,望着丫鬟们手巧地打理她的长发。 “这是第一遍,下午的只用补妆就行了。”丫鬟道,手上不停,拿篦子仔细梳理。 “恭喜夫人。”桃珠端着早餐盘子过来,里面都是些干粮。 桃珠把馒头包好一个装进姚阿杏的婚服旗袍,她道:“夫人,今天你可能得饿肚子,我先准备一点食物,倘若你饿了就在轿子里吃点。” “你这个丫鬟是真心细,放心以后跟着我,我亏待不了你。”姚阿杏头发刚刚盘起,就拿起夫人的腔调。 “桃珠谢谢夫人。”桃珠更是聪明,特意向她行礼道。 这场婚礼空前盛大,整个云城都在传说着季园主人季远凝的续弦之礼。 为了这场婚礼,季园巷子里都灯火通明,连门口十里都点燃灯笼相待。还有那条长长的红地毯,听说新娘抬进来季远凝给的嫁妆,绫罗绸缎珠宝玉石都数十箱,还跟着随嫁的仆人…… 没有来的是莫五爷,他人未到礼已到,几箱厚礼由邢涛送过来,还有没来的自然有池三爷。闵舵主因为夫人薛明桦家中遭逢火灾劫难,不宜出席结婚盛典。 因此大家都看到季远凝穿红挂彩,身骑一匹挂红花的高头大马慢慢出现在季园巷子里,他身后不远处正是一顶花轿,四角垂坠大红镶珠子的流苏,在光华里闪耀异常。 里面就是他最终娶进门的姚阿杏,云灵山的别院外室。她的江湖传说更多,说季远凝为了她,不惜和自己结发糟糠曾经的林家大小姐离婚,说不定林小姐的死和他抛弃她有关,说倘若林老爷还活着哪还有季远凝的今天云云。 季远凝不在乎,他回头望了望那顶红色小轿,忽然喜悦起来。 第五十七章 他翻身下马,威风堂堂等在季园门口,等着小轿过来放下。 便有喜娘唱念欢喜词,让新郎官踢三下轿门。 季远凝毫不含糊,伸腿过来踢了三下,震动很大,姚阿杏稳坐钓鱼台,稳稳扶住。 新娘下轿又是跨火盆,又有喜娘搀扶住,往季园大堂里走。 就在预备行礼前,从季园门口进来一位中年男子,他今天一身大红的袍子,笑容满面对着季远凝拱拱手:“我得打断一下咯。在季先生你婚礼之前,我得恭贺你双喜临门。” “什么双喜临门?”季远凝听出他的话头,让音乐流程都暂停。 “这是江城顾山主赠予你的印信,他派我带了来。这枚印代表着即刻起,你就是新任天门山分舵的舵主。恭喜。明日大概正式交接的文书和护卫就到了,今天我先来一步,特此祝贺你的婚仪。” “苑先生,你这话何意?你到底是谁,既然是顾山主的印信,你又从何得来?”季远凝有些迷茫,但他肯定苑先生真实身份不容小觑,绝不仅仅是韩四爷属下这么简单。 “我是顾山主的特派员。我来这里是想了解真实的云城分舵,然后把消息上达给顾山主,季先生你明白了吧。”苑先生道,“而且顾山主刚刚上位,日理万机事情不少,无法分身,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明察暗访各个分舵挖掘人才。” “韩四爷,你也知道这件事么?”季远凝转头问向韩四爷。他微微颔首笑着,一点也不惊讶。 “小季,这是对你的一种肯定,你拿着就好。我全是一心为了帮里,不能再有那样乱七八糟的裙带关系牵扯了。”韩四爷道,“我们这些老家伙也确实该退位让贤了,毕竟我们之间都经营了这么久,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勾连往复,天门山分舵唯有你这样的新鲜血液才能带领。你就不要前思后想推三阻四的,快拿着吧。” 既然韩四爷这么说,季远凝不好再多言,他接过苑先生手中递过来带着“顾”字的铁印,感觉甚是沉甸甸。除了本身的材质沉重,还有它背后的意义。季远凝有一种感觉,只怕这东西会掀起一阵风雨。 “先生,新娘子可等急了。可否继续?”司仪问道。 “继续吧。”季远凝把这枚东西收进衣袍里,思绪回到眼前的婚礼现场来。 新娘子由喜娘引领,款款而来。季远凝此刻才觉得姚阿杏走路也可以这么文静,她蒙着红色盖头,脚上是那双他送给她带大蝴蝶结的鞋子,其实这双鞋并不适合她,因为阿宁好像就喜欢这些蝴蝶结的小物事,他潜意识里觉得女人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花样图像。 他的余光盯着她的鞋子,也许今天是她的喜日,连穿这双鞋的脚都秀气有型。就在这样想东想西中,新娘子已经走到他面前。 “诸位,我季远凝出身微末,能有今天实在是各位家理人的提携。这次的婚仪我夫妇二人也不讲究什么规矩,先敬各位一杯。”说着,喜娘把酒杯分别递给两个人,新娘子就着端到盖头下一饮而尽,季远凝也一饮而尽。 接下来是拜天地。季远凝和姚阿杏没有高堂,只能对着红木桌上的牌位拜了,接下来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阿杏袅娜随喜娘进房,季远凝礼成安排着宴席。今天韩四爷和马二爷到了,邢涛带着莫五爷的贺礼、自己也备了一份礼物到来,闵舵主因夫人薛明桦家中失火,处在丧期的他自不会来季远凝的婚礼、老对头池三爷更不会来。尽管如此,加上众多帮众,开席很多,也很热闹。 祠堂小院的杂物间里,林宁在等安茹的消息。张慧清接应的车子到了没,外面的护院有没有换班等等。 她正在等着,门一响,呼啦啦来了一群丫鬟,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 林宁有股控制不住的惊恐涌上心头。现在她能抓住这股恐惧从哪里来,就是缺乏的安全感。她年少时漂流到云城,然后搬到季园,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接下来全是颠沛流离。最能给与她安全感的反而是玉溪庵。 但她觉知得到却还是困乏于处理这些情绪,一下子曾经几次对被挟持的不安全感从心底冒出来。 她忽然痛苦地捂住心口,喘着气道:“不……不……要……” 丫鬟们没预料她的反应,都不敢随便动她,更不敢轻举妄动。 “叫……叫……安茹……来……”林宁因为大口呼吸眼前发黑,她坐了下来。 一个丫鬟赶紧反应过来找安茹。 安茹迈着大步匆匆走进来,怒道:“你们进来干什么,快出去!” “安姑娘,我们想着时间到了,是我们的错。”丫鬟们被安茹利牙一顿抢白,见夫人情形不对深深自责,纷纷鱼贯而出。 过一会,林宁停下捂住心口的动作,她抬头漂亮的双眸凝视住安茹:“这一切你都知道,是不是?” “是。”安茹承认道,“季先生跟我说了他的计划。” “他想干什么?”又是季远凝,想起他现在自己没来由有些头疼。 “今天的婚礼女方,其实是小姐你。”安茹想了想,还是如实道,“姚夫人只负责和他拜堂。” “然后就把她换掉,入洞房的是我?那么对外名义上他娶的是姚阿杏,背地里却是还是我?”林宁一下就看破了他的计划,哑然失笑,“他把身边的女人当什么,都是完美计划的一环么?他永远是这样,漫说季园人多眼杂瞒不住,就算瞒住了,他伤害的是我和姚阿杏两个女人。这种冒名顶替,我只能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不稀罕也不想要。” “我懂,林小姐。所以一开始我就说要帮你。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安茹提示道,“小姐你心口不舒服好了么?” 林宁立即继续捂住胸口,故意“哎哟哎哟”的大声呻吟。 安茹出来喝道:“你们不听我的话,现在吓到夫人了怎么办?还不快去告知先生请医生来?还有你们,那些守门的,夫人不喜欢你们站这么近,她说看了不舒服,让你们离远一些。” 丫鬟和仆人们生怕她身体出问题,立马按照安茹的说法做。又听见林宁在里面虚弱唤:“安茹。” 安茹进了房间出门后指挥道:“夫人说,你们站的位置有光影晃动看得她心惊,你们再走远点,就到那边树下吧。” 安茹环顾四面,天色乌漆嘛黑,那颗树的位置应该看不到这边。 一切按部就班,林宁抓紧时间,看准方向,直冲门口,趁人们来不及反应,她登上了季园后门外停着的一辆黑色汽车。 汽车如约接上了林宁,车座的旁边坐了个黑色礼帽的洋装男人,他见到她,脱下帽子。林宁脱口而出:“大表哥!” 季远凝还在酒桌上接受帮众的敬酒。敬的除了是他今天的洞房花烛之喜,更是为了即将上位舵主的“金榜题名”喜。从他一向猜不透心思的心里,和喜怒不行与色的脸上浮现的是真心的愉快。 这么多年的小心谨慎、这么多年的布局筹划全在今天实现!可不爽利可不痛快!纵使他酒量不算太好,也多喝了几杯。尤其是邢涛,他为季远凝高兴,闹哄哄和他对饮起来。 帮众们都差不多有几分醉意了,正嘻嘻哈哈四处拉人连灌带催,气氛热烈。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忙忙乱乱跑来,对季远凝附耳几句话,他正被韩四爷敬酒没有太在意,一盅喝完,安茹接着匆忙跑来,收敛了面上的急切,直接和季远凝附耳说话。 季远凝手中的酒杯险些脱落,他的酒意顿时吓醒了。 “小季,怎么了?”韩四爷发现他神色不对,问道。 “没没什么。”他听到韩四爷洪钟一般的声音,脑子清楚起来,遮掩道,“新娘子让我过去一趟。” “嘿嘿,看来新娘子等不及想洞房了,真是迫不及待啊。”不知是谁借着酒劲调侃道。 季远凝只能歉意行个礼,径直到祠堂小门处,问外面两个惊魂未定的护院:“你们看她从这里跑的?” “是……是是,她出门坐了车子。先生,我们莫不是见鬼了?”可怜这两个护院完全不知情,被吓得哆哆嗦嗦。 季远凝没有说话,进了“杂物间”,仔细问身后跟着如做了错事的安茹。 安茹把丫鬟们如何吓到了林宁,自己如何处理,又说林小姐说饿了想吃点东西,自己想着她一个病人哪有体力逃跑,于是大意出错。末了她跪下哭诉道:“先生,我错了,我不对。您处罚我吧,我弄丢了夫人,您怎么惩罚都不为过。” 季远凝看她哭得花枝乱颤的样子,莫名想起了林宁,心生恻隐:“罢了,人都没了,我处罚你有何用!” 他懊悔自己被绊住没有早点过来亲自盯梢,那条滑溜溜的“鳝鱼”再次从布置好的罗网里溜掉,也许这次消失的无影无踪,茫茫人海里难觅芳踪,他就此从人生的峰顶一下子坠落谷底,他黯然垂头坐着,一下子失去了心气。追查追责都无济于事,她应该永远不会再回头……他对她的许诺,更可以说是对自己执着的承诺,一下子子虚乌有。 彻底的有缘无份相忘于江湖,令他缓不过来。 第五十八章 此刻林宁的汽车,打着大灯在路上独行。大表哥曾俊才沉默着,出了季园后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照着他硬朗的脸庞,他转头望望林宁,他见她时还在数年前,听说她嫁给了一个乡下穷小子,自己一度还对她有点同情。后来又说她夫君成云城名人,想她境遇不差,又不在一地没有交集,觉得季园未免是她的良好归宿,没料到世事多变、翻云覆雨,今天还要特意来云城一趟带她回去,简直无语。 曾俊才透过灯光打量她。她的容颜更胜于曾经的青涩,看在她还算个美人的份上枯燥的路途也许有点乐趣。 来时陶家大少为他们计划了线路。林表妹在云城混得似乎风生水起,连陶家的大少爷都为她鞍前马后,这让曾俊才有些意外。 陶正礼道,火车就不想了,变数太多。唯有办法是带足汽油,走连接两地的官道。 于是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早早等在了季园后门处。 车子出了云城后开始颠簸起来,外面亦是黑夜沉沉,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车前的一束光照亮他们的路。 马上就要过桃江桥了。桥很窄,司机估计可以过,但他打起全部精神开车。 就在驶上桥头的时候,有人突然冒出来,拦住车子去向。 “下车!”那人凶狠地喝道。 司机心想大概是要交买路费吧,他摸着身上陶正礼给的钱袋,准备打点。 同样一声喝,林宁吃了一惊,敏感又再次袭来,她对司机道:“等一下我看看。” 她在后排借着灯光看外面的人脸,糙汉子一个,旁边站着最显眼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鬓边须发很多,他背着手正和她四目相对。 “你问他,老大贵姓?”林宁冷静道。跟着季远凝这么久,认身份的基本切口她懂点。 隔着玻璃,司机照着林宁的说法大喊一声。 那大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家里姓王……”忽然觉得暴露,把后半句收在嗓子里。 “不要理他们,他们是天门山的,你有把握冲过去吗?”林宁问司机。她绝不能下车,否则不堪设想。 “我试试看。”司机刚刚答应。 不料旁边的大表哥曾俊才手动打开车门,自己下了车。林宁来不及阻止,她吼道:“大表哥,你干什么?” “阿宁,你听说过强龙压不地头蛇吗?以后林氏钱庄要到云城开拓业务,要和天门山的打交道,我不想得罪他们。”曾俊才道。 林宁顿时无语,转念想大表哥他们也做不了什么文章,就探身过去把住车门打算关上。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蛮力迅速拉开车门,一把枪从门外探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持枪人正是闵培元,他皮笑肉不笑道:“下车吧,林小姐,哦不,季夫人,我等你很久了。” “你们要对阿宁怎么样?需要谈什么我同你们谈。”曾俊才惊惶道。 “大表哥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不打算开门要冲过去。”林宁只好下车。 “林小姐,没想到你能金蝉脱壳,我险些被季远凝那小子骗了。可恶!他把你藏得天衣无缝,可是有什么用呢,自然是我棋高一着,他就是我的手下败将。”闵舵主拿枪指着她,为防止不测,有人亦拿枪指着曾俊才。 林宁别无他法,现在只能按照闵培元的指示做。 这下完了,她对着枪口早没了当初的害怕恐惧,只是厌烦地想着,这下又成为别人的待宰羔羊,还不是要拿自己和季远凝谈条件。这些天门山的男人们,互相倾轧斗争比起女子来毫不逊色。 闵培元见林宁配合,叫人赶紧去季园通知季远凝过来桃江桥头。 季远凝正在杂物间里伤怀,心中哽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安茹替他推了无数的无关紧要的仆人问询,直到郑管家匆匆跑来,气踹嘘嘘道:“快快,林小姐有消息了。” “什么,她在哪里!”还不待安茹传话,季远凝从屋子里跑来,把住郑管家的肩头,急躁道,“快说。” “刚刚闵舵主派人传话,他截住了林小姐的车,想请先生您到桃江桥头当面了解一下,让人死而复生的绝招,他说要你一个人去。” “快点备车,我这就去。”季远凝明白林宁在闵舵主手上,设想过最想避免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他唯有面对。是福挡不住,是祸躲不过。 邢涛亦随着郑管家的步伐,他跟在郑管家后面:“我一起去。” “谢谢你。邢大哥。”季远凝伸出手情不自感激握住了他。 “谁叫你是我的兄弟。你还在莫五爷那里保过我记得吗?” 是的,季远凝初进天门山,分在邢涛手下当喽啰。 一天晚上他跟着邢涛到云城大都会去。那里明面是歌舞升平的夜总会,其实场面上的人都清楚,核心在于它是个地下赌场,正是邢涛罩着的场子,季远凝跟着邢涛,不言不语。场子里不算明亮的灯光,裹挟着烟卷、雪茄和酒的混合味道,一进门一股腾腾的气息迎面扑来,没有人在意这些气味,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庄家开出的点数上。 季远凝的眼光逡巡了一圈,耳边尽是“开大开小、豹子、买单押双……”的呼喊,人们像打了鸡血一般,随着盅里旋转的几个带魔力的小骰子发泄着悲喜。 季远凝没有注意那些旋转的小物事,他慢条斯理地随着邢涛绕了一圈场子,平安无事。邢涛朝他努努嘴,季远凝回到他惯常门外的位置去。 没站一会儿,听见场子里有人嘈杂地呼嚎,接着他目不转睛望着出来的人,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一个立领长袍的男人。 “请等一下。”他说。 那人忽然慌乱起来,望着季远凝文弱的样子,就要跑。季远凝不疾不徐,看准了时机,伸脚冷不丁地一绊,让那男人狠狠摔倒在地。 邢涛这时也出了来,拍了拍他的肩:“干得好!” 拎了那男人“审问”才知,正是他拿了假钞来大都会赌钱,刚上手就栽了。 至于男人该怎么处理,季远凝并不关心和在意。倒是经此一事,季远凝名声大噪。邢涛更是感激季远凝,大都会收了很多次假钞,闵舵主已经找莫五爷报备了好些次,莫五爷更压着邢涛查这件事。 “你怎么发现是这个人?”邢涛好奇道。 “观察。”季远凝吐出两个字,不慌不忙道,“所有人都在注意着开出的点数时候,只有这个人举止很奇特。别人都有期待神色,开出点数后人应该喜悦或者懊丧。而他的状态只是焦躁,坐立不安,尤其是他手中那杯红酒,不由自主摇晃着,却又不喝。而且,刚开完点数,他明明赔了,不经意地表露出如释重负的情绪。我断定,他不是来赌钱的。” 这番话,邢涛则是一脸钦佩。没料到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应变和观察能力卓绝。季远凝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散发着一种雍容温文的气息。 然后他就被邢涛推荐给了莫五爷,再然后就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季远凝带了些家丁,和邢涛一同往桃江桥头赶。 闵舵主拿林宁做诱饵,钓自己这条鱼,说明他有闵舵主想要的价值。有供求就可以谈,季远凝心想。 季远凝在距离桥头远些的位置放下了家丁们和邢涛,自己坐车继续前行。 “你自己来的,很好,你很听话,看来这个女人对小季你很重要,或者是你把她看得很重。”闵舵主见是季远凝一个人下了车,赞许道。 “舵主,你把我叫来,是为了我手上的印信吧?”季远凝在车上盘算来去,只有这个东西值得闵舵主大动干戈。 “你真是个聪明人。我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响鼓不用重锤,不累。”闵舵主道,“其实仔细论起来,亦不止是这个印信。你太厉害了,小季。年纪轻轻的,扳倒了池三,连那个无欲无求毫不徇私的韩四也站在你那边,还有马二,和莫五,我们几个苦心经营的相互牵制的格局,你三两下就破解了。” “我知道,闵舵主。”季远凝索性撕开面皮说话,“我知道舵主你提拔我,不过是让我陷入这些利益牵扯的浑水里,是想对我的捧杀。” “你确实未雨绸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苦心掩藏的女人如今落在我手里,哈哈。”闵舵主笑道,他把林宁推在前面,几把枪都对准了她。 “我想知道你究竟爱江山还是爱美人。”闵舵主道,“好了,不要多废话。你把那印信给我,我把林小姐还给你。你还做你礼户部的堂主为我办事,我还是我的舵主。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我不信你会对我如此仁慈。”季远凝道,“天色怎么黑,我怎知你是不是抓了阿宁。” “住手!你掐我干什么?”闵舵主在林宁身上掐了一把,下手之重,掐的她喊疼道。 “对不对,这声音你该听明白了吧?”闵舵主笑道,这才是拿捏了季远凝的软肋,笑声含着十分得意。 第五十九章 邢涛听声辩位是一绝,就在林宁叫了一声的时候,他的枪已经扣动了扳机,连着几发子弹,在林宁四方位置定了位。 啪啪倒了两个人。这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令闵舵主有些措手不及。 “你他娘的带人来了!”他气恼破口大骂。 季远凝不答。 “邢涛,你别忘了你是哪头的,就这么死心塌地跟着小季,在莫五那里如何交待?”闵舵主此刻从这么精湛的枪法中辨别出是邢涛。 季远凝在黑暗中看了邢涛一眼。 邢涛咬咬牙,他往声音的出口崩了一枪。他打偏了点,在闵舵主脚边的地上,土地上因为强劲的力道弹出一个坑,有股发热的微微尘土味道。 “反了反了,你敢打我。真的是反了。”闵舵主没想到他会开枪,他打偏了,大概只是警告一下,但是这表明他已经站在季远凝一边。 “大家一起上吧,无非是要命一条,今天拼出个结果。”邢涛公开了态度,季园里的家丁都是季远凝挑的精锐,季远凝有失他们也没有退路,只能奋力向前。 闵培元亲自把林宁掠过来。林宁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她今天总是明白季远凝的对手都是些什么人,而且季远凝反了。 他还是走了这一步,以前他和她现世安稳,她总觉得他会走这一步。他的这一步再林宁看来,没有好和坏,形势所迫他亦有这个能力和野心,一定是不得不发。在他的事业上,她能理解。 现下是剑拔弩张的场面,似乎闵舵主胜算多点,毕竟他手中还有林宁这张限制他的王牌。 大表哥曾俊才找了个树丛躲起来,他可不想沾这个无妄之灾的火星。 两边都在筹谋,如果这是一场棋局,到底需要攻击者先占生机。邢涛一声令下,家丁们踏着谨慎地步伐往前,季远凝已经亦带了把防身的勃朗宁捏在手中。 闵舵主带着林宁退了两步,不论结局,这是他的挡箭牌。邢涛已经再次动手,两枪放倒一个,一时间“噼噼啪啪”在胶着的空气里特别令人焦躁。 似乎邢涛占了上风,逼得闵舵主且战且退,他带着林宁站到了桥中间。 冬天的风很冷,刮到林宁娇嫩的脸庞上生疼,可云城这个偏南方的城市,温度远远不会令河流冻结,到了桥中间,静谧夜里河流很是湍急,哗啦啦作响。 “季爷,救我,季爷。” 一句惊慌失措的女声令季远凝停了脚步,邢涛为是一怔。林宁很熟悉这个声音,她的汗毛都竖起来,今天可不止是自己一个人做了阶下囚,还有另一个女人相陪,本该在季园的姚阿杏她怎么出现在这里。 这个疑问季远凝同样也有,当然,姚阿杏不会是独自到来,四周火把点起来了,火光把场景全部显现眼前,真实不虚。 闵舵主拿着枪逼着林宁,还有四五个随从在身边。另一头邢涛带着家丁们都是射击和护卫的姿势,季远凝也在其中。 火光亮处的另一边桥头,池三爷摇着轮椅晃晃悠悠出来,一个手下拿匕首对准的是身穿寻常衣衫的姚阿杏,她的打扮既不是大红婚服也不是换了的礼服。 “你什么意思,池三爷?”季远凝压着怒火道,“你趁我不在,从季园带走了她?” “能糊弄到你季先生,也是一桩可以到云城坊间宣扬的事。”池三爷笑起来,他胖乎乎的脸上配合着闪着精光的眼睛,可谓笑里藏刀。 “你马上就明白了。”池三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季远凝和邢涛相向对视一刻,现在桥上似乎都是他的软肋,他的两个女人都掌握在对家手中。 季远凝被激发出血性,邢涛知道他毫无退路只能向前一搏。 “弟兄们,愿意跟我的,一律重赏。我手上有顾山主的印信,相信我不会亏待兄弟们。”季远凝激励道。 “兄弟们,我们已经走到这里就没有退路。要想搏前程,只能险中求,靠自己!”邢涛在一旁帮着敲边鼓。 说着季远凝带着的所有人,都被激发起功名心和杀心,他们再次对着桥那边的人边躲避边开枪。 一时间子弹纷飞,季远凝身边也有人倒下。 “季先生,所以我说你不开窍,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不明白。”池三爷摇摇头,“不信你回头看一下。” “隐蔽。”邢涛听出池三爷意思,身后怕有埋伏,他大喝一声,拉着季远凝找个可以隐蔽之处躲藏起来。 有摇摇晃晃的灯火从他们身后来,一群人招摇而来。季远凝看灯火甚多人鼎沸,想一定出了变故,他心里猜测出了什么事。 池三爷那样得意,事情定然与自己不利。季远凝想着,他的心火在胸口处烧着,心火拱得他有些气闷。邢涛在一旁从袍子口袋里拈出一支烟,想想用两只手指把香烟捻揉碎了,丢在地上, 道,他娘的,今天无非是拼命,我这种事情还看少了? 这话说得季远凝顿时抛开所有顾虑,有什么呢,当初在桃花树下都发过誓言,好像预计过结果,她没了黄泉路自己陪她!一念及此,好像把生死置之度外,从容许多。 人群走近了,为首是个女人,她吆喝手下把三个人推搡过来。 三个人似乎仿佛醉酒般,毫无反抗能力,任由女人的手下架着。邢涛望着,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三个人,一个韩四爷,一个马二爷,一个苑先生。 季远凝一眼认出了她身上的鞋子,是她送给姚阿杏带蝴蝶结的那双鞋! 季远凝打量了女子的身个,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是和自己拜堂的那件喜服,但再扫描到她脸上,却是个陌生不能再陌生的面孔,他想了想,忽然领悟了,露出痛苦的神色。 怎么会这样,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一招。 “季远凝,以你的智慧,你该明白了吧。”池三爷朗声道。 季远凝是明白了,但是邢涛还是很迷糊地望着他。季远凝面色沉痛道:“姚阿杏被池三爷掉包了。这个和我拜堂的女人是他安排的。你看,她定然是对韩四爷他们用了迷药,才昏昏沉沉是这个状态。” “你说得对极了。”池三爷大笑起来,“来来来,让我先把这个完美的计划给你说个清楚,否则不是明珠投暗?天门山有智慧又有手段的可不是只有你季先生一个,你要相信,姜还是老的辣。” 说着他就把计划和盘托出:“其实这件事能完美实现,多亏了你的好外室夫人。你可能不知道,我早就在她身上下了好些功夫。她自己不信自己,非要信算命先生,那是我师爷假扮的。 正好今天我以算命先生给她送一卦占卜的由头诓她出来,自然有机会掉包你的新娘。哈哈。 至于韩四他们,由她给你补充。” 池三爷洋洋自得的讲完故事,闵舵主回头给他甩了个赞许。 女人听了池三爷的话,开口道:“既然池三爷邀请,季园发生的事情我来继续吧。我在新房等你季先生没来,肚子饥饿,是姚夫人的丫鬟溜进来,给我带了点食物。我假装捂着肚子,她看我痛苦难忍,带我走出来。于是我摸清了去餐室的路,我以出恭为借口,到了宴席上,以敬酒为名,为韩四爷和马二爷苑先生他们倒酒,然后他们的样子就如你所见。 对了,苑先生一时高兴,对我说出了明天护卫队的落脚处,还有接头的一些方法,现在,只怕池三爷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邢涛完全懂了。季远凝心中也算计到了,他压着心里种种不快和懊悔,自己从草里走出来,他镇定问道:“既然我已经落在你们彀中,池三爷你的所求是不是和闵舵主一般?” “是。”池三爷看了眼闵舵主,咽了下口水,他权衡再三承认了,今晚是绝佳机会,错过再不能来,“我和闵培元手中都有筹码,只是对你而言,孰轻孰重罢了。我应该不会输。” 闵舵主这才恍然大悟,他以为池三出现是为了帮助自己,不想他也有的是野心。 “池三爷,你一个残废人,你觉得有这个能力弹压住帮里人么?”季远凝道,“我看你不要和闵舵主争。” “放屁,我为闵培元卖命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是我腿怎么废的,我可没有忘!我劝你把印信交给我,你的宝贝女人新婚老婆,连洞房都没来得及,你甘心吗? 你给了我,咱们联手,你也是我池三上位的大功臣,你不过牺牲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得到的是我承诺给你的东西,不亏哟。”池三爷诱惑道,“再说男人三妻四妾平常事,我给你权力,你一样可以再娶。” “为什么你能找到护卫队,为什么还需要我手中的印信。”季远凝问道。 “只要有这个,顾山主一言九鼎,既然以印信为凭,他刚刚上位,犹未坐稳,只要我愿意拥护他,想他并不会在意谁做这个分舵舵主。”池三爷道,这和闵舵主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只需要这枚印信,便有筹码可以和顾山主谈条件。 “那好,我得先想一想把这个东西给谁。”季远凝得了解释,点头道,他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六十章 季远凝思考着,在桥头这边踱步到那边,池三爷和闵舵主在等他的决定。 池三爷道:“季先生,我数到十,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对了,我该提醒你一下,小慧给韩四他们服用的可不是一般的迷药,而是一种慢性毒药,只有我才有解药。你把印信给了我,也是同时救了韩四他们。你可要想清楚。”说完他清了清嗓子,这是他不经意给小慧扔了“信号”,对方心领神会,立即给手下人一个眼色,季远凝知道他已经被包围了。 “老三,我没想到你这么狠。”闵舵主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不得残害自家兄弟手足的帮规?” “这种毒药现在还没起效,何况解药我有的是。只要季先生做出正确的决定,自然不会是我让弟兄们受的伤。”池三爷不紧不慢说这话,嘴角带着微笑。 林宁忽然有些体验到季远凝的难处,她能感觉他的为难,这确实是个难给的答案。救谁想必季远凝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她的余光扫视闵舵主身边的众人,林宁揣测季远凝的选择绝不是自己。同时她估计身后池三爷手里的姚阿杏大抵更期盼季远凝救她自己吧。 更大更响亮的夜风似乎从桃花江里旋转而来,拂过他们所有人,桥边树叶草木都不停摇摆着。草里躲的人不得不往更深的地方而去,比如大表哥曾俊才,比方邢涛带着的数十家丁。 季远凝摆摆手,邢涛当然不会轻举妄动。 “八。”池三爷数数的声音在夜空里格外响亮,八声而落,闵舵主喝道:“等等,我有个想法。” 池三爷停了计数,连季远凝也暂时放下自身处境,观察闵舵主接下来的话。 “这不公平。”闵舵主道,“老三,你把你手中的姚阿杏放到桥中间来,我手中的林小姐也一样,让小季他自己选择,把印信交给她们中的一个。她们都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会把印信交出来。而你我呢,各凭实力,不论谁最后拿到印信,我们都放过交出印信的人。这样公平吧。” “公平。既然舵主不服,我可以陪你玩一玩。”池三爷环顾自己兵精粮足,而闵舵主那里才数个人数条枪,明眼可知胜负。他欣然同意,让手下把姚阿杏放在季远凝不远的眼前。 闵舵主实力弱,自然想乱中取胜,他同样让人把林宁推到姚阿杏身边,一样在季远凝眼前。 于是枪口齐刷刷对准季远凝和阿杏林宁三个人。季园三个人同时成为被狙击的猎物。 季远凝把衣兜里的带着“顾”字的铁印拿出来,他的手是全场的焦点,大家都不错眼地盯着他往哪里走。 他镇定往林宁方向走,池三爷的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里,季远凝对池三爷和闵舵主朗声道:“先等一下,我有话对林小姐说。” 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闵舵主点点头:“小季你有什么就快点和她说吧。” 有了闵舵主的发话,池三爷也不好反驳。 “阿宁,你跟我来。”季远凝道,他尝试着去拉她的手。 林宁缩回手,但是脚步随着他走到桥边来:“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说吧,只怕之后我们都不会再有这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机会。” “倘若我不拿这枚印信救你,你应该更恨我吧。”季远凝望着她道。 “处在现在这个境地,我确实恨你。我恨你不早些放过我,放过我等于放过你自己,是你让自己陷入今天这样进退两难,然后不得不接受别人用性命威胁,我恨你季远凝。”林宁惊了一下,他说这个话大概意思是他不会拿印信交换自己。饶是林宁一直在修心,她还是有隐隐约约的希望他可以救自己。因此有情绪从心底浮上来,他对自己做过的桩桩件件,他的执着甚至偏执,都成为她如今的悲剧底色。 “既然你如此恨我,我不指望你能谅解。与其这样,如果不能得到你的爱和谅解,能得到你的恨也不错。因爱生恨,说明你对我还有想法,我这生亦足够。”季远凝用极其淡然的语气,在林宁还来不及思考的情形下,他喊了一句: “阿宁,来生我们再相遇。” 伴着这句话的同时,他使劲推了没有反应过来的林宁,桃江桥很矮,是一条年纪久远的桥,在栏杆处早有了缺口,季远凝看准位置,出了手! “季远凝,你这个……啊!!……”林宁没有防备,单薄的身子被他直接推下了水! 冬季的桃花江水冰冷刺骨,闵舵主和池三爷没有预料季远凝会这样做,他们一时之间全部愣了神,只听得水中“扑通”一声,似乎风还送来几声女人的挣扎,紧接着一片死寂。 “小季你对你曾经的女人真狠,我服了。”闵舵主口中称服,这一招出其不意,闵舵主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是池三爷。看来只能硬抢了,就算力量比池三爷弱,也得试试。 季远凝侧耳听了一阵,没有回答。 林宁没了,场面上只有姚阿杏站着他面前。姚阿杏偏头带着喜悦望着季远凝,他不惜弄死林宁,看来是铁了心要保全自己。她满心期待他把印信交到自己手上,然后双双把家还。 季远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见他快步转身返回之前从隐蔽处出来的地方,把铁印往桥中间一抛:“这是我的交代。” 铁印骨碌碌翻滚着,停在闵舵主的面前。姚阿杏想去抢,但是慢了一步,闵舵主弯腰把印信捡起来,他“嘿嘿嘿”大笑起来,笑的同时还不忘拉过身旁的喽啰掩护自己。 池三爷又气又恨,再看季远凝,哪里还有人影!他示意着手下人赶紧对闵舵主开枪。 姚阿杏怕流弹伤了自己,就地匍匐抱住了头。 闵舵主身前的喽啰中了枪,闵舵主一手执枪一手抱着尸体不放,做自己的掩护。他一样来到了刚刚林宁掉下去的缺口处,得空向下望了一眼,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似的,还能听见水流哗哗响声。这一刻他想好的水遁一下子又不敢了。 “舵主,快跳。”闵舵主左边的男人胳膊中了一枪。形势紧急,闵舵主咬咬牙,放下用作护盾的那具尸体,他刚刚鼓足勇气要跳。 小慧的枪法又快又稳,就在闵舵主刚刚放下尸体的那会子,她上前补开一枪。 于是天门山云城分舵赫赫有名的闵舵主,就这样死不暝目“挂”在桃江桥的栏杆缺口处,他身子一歪一沉,断裂的栏杆顶端正把他衣衫的荷包撕破,那枚重要的铁印信再次“哐哐”落地。 从小慧端着枪来不及捡拾的脚下,极快速度向桥另一边翻滚着,这次落在姚阿杏的眼前,她伸手一抓,现在这个小物事完完全全落在她的掌心。 姚阿杏站起来,她知道马上就会有很多拿枪的人比着自己交出来。她脑子里快速权衡着利弊,季远凝宁可丢了印信也不救自己,那时的行为已经冷了姚阿杏的心肠,他定然是难以靠得住的,眼下她要用这件东西为自己搏一个未来。 主意打定,姚阿杏换了副表情,她捧着这颗印信,娇娇滴滴用身子撞开了用枪比着自己的喽啰们,半嗔半娇道:“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我自己会走!” 她挪动步子到池三爷面前,躬下身子,掌心托出那颗印信道:“三爷,这是你落下的东西,阿杏我物归原主。希望三爷念在我捡回东西有功,绕我一命。三爷,好不好嘛三爷……” 她的语气是故意卖弄和撒娇,更大着胆子走到池三爷的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阿杏愿意为三爷鞍前马后,三爷可不要嫌弃奴家。” “乖,难怪季远凝稀罕你呢,真是个嘴上抹了蜜糖的可人儿。好好好,你以后就跟着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季远凝给你什么,我给你的只有更好的。”池三爷被姚阿杏一顿迷魂汤神魂颠倒,他立即对她许诺道。 他收了她,更因为她的季远凝的女人,这个女人在他的身边,只能让他记起季远凝是他的手下败将,一雪废腿之恨。这么久的积怨,终于能在今天得以雪耻! 他从她手中接过印信,仔细打量那东西散发着柔和的银色光芒,他仔细摸着印信上凹凸不平的“顾”字,牢牢捏在手心里,更接着拿印信的机会,捏了捏姚阿杏柔若无骨的手腕。 同时吩咐小慧道:“去把解药给老四他们,给我去找季远凝,把他请回来,我说了不会亏待他。” 他找季远凝,除了相中他的才华,谈谈能不能为己所用,更是向他炫耀,他的女人现在是自己的。 季远凝此刻在哪里呢? 他汇合了自己的家丁,脱身出来,脚步不停往桃江桥下奔走。 他正好在桥下,扶起了昏迷的邢涛。 他扶邢涛靠坐起来,掐了邢涛的人中,还命家丁取点江水来。 很快家丁们取水而来,他把水洒在邢涛的面部,冬天的水冰而冷,很快邢涛悠悠转醒。 “怎么回事?”季远凝问道,在邢涛回答之前,他的心一揪紧着。 第六十一章 “小季,我对不起你。”邢涛转醒,在众人搀扶下还来不及起身,就跪倒在季远凝的面前! “我没有找到林小姐,是我无能。”邢涛面带悲色,“她……她只怕凶多吉少。” “……”季远凝见到如此自责,跪倒自己面前的邢涛,他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能对邢涛责备,因为他真心把邢涛当作兄弟,兄弟如手足,尤其在这险恶的局势下。他不能不悲伤痛苦,阿宁没了,从此天人永隔,罪魁祸首就是自己!他低下头,狠狠锤了自己的大腿,还不解恨,用指甲掐自己的腿。似乎可以因此抵消一些心中丧了阿宁的痛,“唉,这是我的命吧。等我做完想做的事,我会自己去找她。我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我的承诺。” 他走到江边,看软泥和着水草遥遥在水里招摇,此时乌云有些微散,淡淡月华洒下来,在江水上的波光粼粼地晃荡着。他估计着林宁掉落的位置,仰头望望桥上,他轻声道:“阿宁,你等我。” 说着,他从裤兜里取出贴身的一枚物事,攒在手心里,打开。正是当初林宁在向他发火时扔出的订婚戒指,最后他还是捡回来贴身保存着,想着今天和她重新洞房时可以取出来亲自套上她的纤纤玉指。 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季远凝把这枚戒指连带自己的一起向江水里扔了进去。东西激起一点水花,但很快被后来水流吞没了,大概被裹挟着向东奔流,季远凝想到了他们,就仿佛被洪流推着向前的自己和林宁,他始终不能甚至不敢和她解释清楚,起初是怕季园里有那些闵舵主等人的眼线,譬如小七等人,后来则是不敢,他伤她太深,她有增添心病,他一靠近只会让满身是伤的她躲藏反弹得更厉害。 她不停地跑,他在后面疲于奔命地追。而那些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人,从来就没有消停过。 季远凝面对着江水整理好情绪,他转过身子时,回复了原来的模样。 “邢大哥,你不需要自责,不是你的错,是我们没有缘分。”季远凝过来扶起了邢涛,“我有点不解,邢大哥你身手这么好,我相信闵舵主他们都不会在桥下布防,谁会伤你呢?” “我不知道。”邢涛回忆起之前的情形。 他和季远凝商量好,他直接来桥下等待救人,于是趁季远凝自己暴露在闵舵主和池三爷面前,他偷偷来了桥下,看准缺口的位置,埋伏等着。哪知他一心只顾仰头,后面被人打了闷棍,晕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时,就只瞧见季远凝和几个家丁们。 “只怕是闵舵主他们的人,林小姐恐怕……”邢涛猜测道,他看看季远凝阴沉的脸色,把后半截话咽下去。 “是或者不是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季远凝感叹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我心里,总要给她一个交代的。走吧,我们回去,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林宁已经不是一次大难不死了。她生命中满是贵人相助。张慧清望着陶正礼怀中抱着的林宁,心里不是滋味。 陶正礼时不时看看昏迷的她,对司机吼道:“快,快点开!” 张慧清想转个话题平复一下他的焦虑,便道:“幸亏陶大少你留了个心眼,跟着车子过来。” “我无论如何要来的,倘若能顺利把他们送到江城,我会在江城光明正大见她。倘若有变故,我可以伺机处理。”陶正礼道,接着他想起什么,对张慧清道,“今天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不是你及时发现有人,打的那一记闷棍,我如何可以救得小宁。现在,她完全自由了,我也自由了,只差一步就可能成了。” “你打算把她送到你的正堂巷小院吗?”张慧清问道。 陶正礼点点头。 “那不是伯母她也会见到林宁?”张慧清又问道。 “无妨。”陶正礼道,“见到就见到,母亲总要见到我心仪的人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他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林宁,还脱下自己的大衣盖住她,随时摸摸她的额温。 司机开得极快。一路上横冲直闯,直奔正堂巷小院。 “正礼,你回来了。”院子里传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是,娘。”陶正礼手上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女人,不等下人们开门,一脚踢开院门,着急忙慌把林宁送到自己的房中。 “她是?”中年女人一身锦缎厚旗袍,爆施粉黛的脸上尽管有些许细纹,眉宇间看得出她曾经是个美艳绝伦的美妇人。她烫了时髦的卷发,站在门口望着他往床上放下怀中的女人。 “娘,您看不出来吗,她是林宁。”陶正礼道,“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跟您细说。” “原来她没死。好,我明白了,我这就叫人烧火盆来,找丫鬟给她换衣服。”陶母也赶忙张罗起来。 一时忙碌之间。张慧清带着医生来了,她和陶母打了招呼:“伯母。”便让医生进了房间看诊。 “她有些日子的身孕了,你们不知道吗?”医生为她拿过脉,对陶正礼道。 “她有孩子了!”陶正礼和张慧清心中都不由一惊。张慧清更是惊讶地望着陶正礼,看他的反应。后者只是沉默看着她,继续听医生的下文。 “她是惊吓呛了水,还好救得及时,缓过来就没什么了,而且她现在有身孕,胎心还算稳,她慢慢恢复后就没事了,只是她体质太差,要调养。我给她开些调养身体的药物,让她吃着。”医生说着就开方,陶正礼的眉头皱起,看她柔弱的样子,很是心疼。 张慧清送医生返回,她在迈出院子门时,回头轻声欲言又止:“你要是喜欢她,得费些周折,她身怀六甲,孩子是季远凝的。”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陶正礼没有让她继续话头,“等她好了再说。” 此刻他只想让她养好身体,这是他的真心想法,有些事情他不得不提前了。 “慧清姑娘,正礼又让你费心了,我实在是过意不去。”陶母走过来,她对张慧清是诚恳的感谢。 “没事。”张慧清望着陶母,看了看转过身子进房间的陶正礼,叹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他被要求不得不娶薛明柳。其实在薛家姑娘之后,我确实想撮合你和正礼,也算是我对老班主的报答。”陶母陈月凤毫不讳言道。 “谢谢伯母,可能是我没这个福分吧。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今天是尝到这个滋味了。我走了,伯母。”张慧清有几分伤神,她披上自己的大衣,拎上手包。 “正礼,慧清姑娘要回去了,你来送送她。”陶母有心往房里喊道。 “我知道了。”陶正礼刚刚要出门,听林宁“嗯”了一下,一颗心又扑在这边,便不出去了,对陶母吩咐道,“娘,让慧清坐我的车子,在门口您送一送。” 陶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喊不动陶正礼,她只好自己送张慧清出来,边走路边陪她说话。陶母道:“慧清,实在是委屈你了。正礼他……” 她摇了摇头,叹道:“儿大不由娘哪,其实我也是亏欠正礼。从小就没有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后来好不容易带着他住到林村,在林老爷他们筹办的学堂里安安稳稳念了几年书,又遇上桃花江大水,他险些丧了性命。颠沛流离的,加之他为他父亲所不喜,一直都是棍棒加身。他竟然没有享过几天福。虽然外表看起来是个什么都有呼风唤雨的大少爷,我知道他过的什么日子。” “这些我都知道,伯母。从他救下我的第一天,我就到处打听过他了。”张慧清道,“我也欠了他的。” 张慧清如何不记得:她刚刚出道不久,在唱拿手的《辞店》时,她扮演的刘凤英刚刚亮相,堂下有人故意喝倒彩,原来正是来讨要会费的池三爷,他带着打手,身旁还有个鬓发粗浓的中年人袖手站着,池三爷带人就要动手,倒是那中年人闵舵主找了班主,勒令要钱。 鸣凤班台柱子张慧清的师父才因病咽气不久,正青黄不接,哪里有额外的余钱给天门山交会费。班主好说歹说,闵舵主对着张慧清打起了歪主意,说要换她一夜抵债,班主大惊失色,好话说尽,眼看闵舵主就要台前抢人。 陶正礼挺身而出,仗义出了这笔会费,甚至还接受了闵舵主提出补利息的不平等“条约”。虽然他亦没什么余钱,还额外找陶老爷预支了定例,挨了一顿骂。张慧清是从他身边人嘴里无意中套出来的,心下愈发感动。 那时候她望着衣衫笔挺玉树临风的他,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好感,随着接触越多,她对他的感情只增不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正礼他救下的林宁,只是他的同学,我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那场大水能侥幸活下来的实在是凤毛麟角。”陶母道。 “林宁她也是我的朋友。”张慧清不想再听,她宽容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