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麟》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章 寒风骤至 乾仁十四年,注定是大幸朝开朝近两百年来最耻辱的一年。 百胡南侵中原,不到两个月,大幸十六州就少了一州。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幽州沦陷,战火绵延至信、京两州,京师告急。 百胡的铁骑势如破竹,大有横刀立马一举吞并中原之态。庙堂之上,百官人人自危。 万般无奈之下乾仁皇帝只得答应签订了合约。割让一半的信州,每年给百胡纳贡,称之为“岁贡”等等,这才换得一时的休战。 苏州地处中原内腹,北境战火纷飞,苏州却一如往常一片祥和。 苏佑陵闻鸡鸣声而醒,早早便要开始一天的活计。既然作为一个店小二,那睡懒觉这等技术活便算是与他彻底无缘。 他当然很想把被褥闷过头继续眯一小会儿,但耳畔总萦绕着一道河东狮吼。 “睡懒觉,月钱扣五十文。” “打碎了碟子啊,扣二十文。” “瞧瞧,这桌子也叫抹了?扣五文。” “啊啊啊啊啊啊。” 苏佑陵憋足一股气大吼一声一把从床上跳了起来。 隔壁立马传来一道女声呵斥道:“大早上,叫这么大声,吓着客人怎么办?扣十文。” 苏佑陵闻言刚憋攒的一股气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立马又蔫了下去。他的月钱是二两七钱,按大幸币制大约四千文。 这个月我还剩几文来着? 记得刚到客栈当上店小二的第一个月,算月钱的时候自己还倒贴了客栈二十文钱…… 好嘛! 这哪里是扣月钱,这是扣我的命啊。 很快洗漱完毕,穿上那套洗的泛白的粗布袄,顺手抄起那条陪伴自己多年的油抹布便走到了一楼大堂。 一位长衫老翁已经稳稳当当的坐在大堂的柜台里,旁边摆着壶陈年老窖,只一碟茴香豆下酒,自饮自酌。见着苏佑陵颓丧着脸,便笑着开口:“哟,陵小子,又被罚工钱了?这个月可还有半两?” 苏佑陵本就心中郁闷,看到这老头大早上的出言讥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跛子,跛子。出来,咬死这个醉老头。” 苏佑陵本来准备大声叫喊,突然想到刚才就是因为自己瞎叫唤才罚了月钱,便刻意压低了些声音。 苏佑陵话音刚落,不知从哪条桌子底下还是拐角疙瘩跑出一只耷拉脑袋伸着舌头的跛狗,那跛狗趔趄的奔跑,打着圈来到苏佑陵面前乖乖蹲下,抬头眼巴巴的望着他。 看着跛狗那傻样,又哪像是能帮苏佑陵咬人? 醉翁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也不管袖口积满了灰尘污渍,豪迈的擦了擦嘴继而说道:“咱悦来客栈可是讲求五湖四海来此皆亲朋,你这颓丧样子被九姨看了可又得扣月钱。” 说话间一女子走了进来,女子身形丰腴,中人之姿。一眼便能看出是那种雷厉风行,泼辣精干的女子。 女子来到大堂见苏佑陵还在盘弄跛狗,不由眉毛一簇:“小陵子,待会儿客人来了,一个桌子但凡有一丝灰尘,扣十文,我看你有几桌扣的。” 苏佑陵见了女子本来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听到这话哪里还敢与跛狗玩耍,连连抄起肩上的油抹布便开始对着桌子一顿拾掇。 醉翁见此情景不由笑的合不拢嘴,那女子听到笑声回过头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看着醉酒老翁:“哟,还挺会挑的呀,陈年老窖口感可还对你胃口?” 老翁连忙正襟危坐,端正姿态讪笑道:“九姨酿的,自然是口感极好。” 女子脸色一变,双手交叉抱胸,眉头一皱:“酒钱一百二十文,茴香豆一碟三文。我记得你昨天的账还没算完,大早上就在这喝酒,再扣五十文。” 然后就轮到醉翁苦着脸,苏佑陵在一旁抹桌子偷着乐。 悦来客栈位于苏州城北的朝天巷口,建制并不大,但倚其地势在三楼雅间可将苏州名园苏砂林的大半秀景尽收眼底,所以也不乏许多名人雅士到此消费。虽说客栈的要价较贵,但风流雅趣一事在大家士族人心中又岂是用钱财可以衡量的? 苏佑陵不仅是客栈的小二,还兼担跑堂,喂马等数职。 而老翁自然便是账房先生,有时也帮苏佑陵干些杂货。 至于客栈老板自然便是那泼辣女子,名讳不详,邻里街坊一般称其九姨。除了客栈掌柜的,九姨还烧的一手好菜,兼任客栈的厨子。 仅仅三人便将悦来客栈大大小小的事物一并包揽。 近来年关将至,家家户户脸上都挂有喜气,忙着张灯结彩,腌制过冬的肉菜。全然忘了乾仁国难才过去不到一年。 近来悦来客栈的生意冷清,毕竟快到年关,谁不希望在家多陪陪妻儿爹娘? 老翁见九姨走去了后厨,又偷偷揭开一瓶酒,不停痛饮,好似蚝牛饮水。 “爹娘啊。” 苏佑陵正坐在椅子上昏沉欲睡,唯一一丝让他保持理智的是怕九姨扣他工钱。 苏佑陵没有爹娘,他的爹娘都已经死了,一个死在了尘世,一个死在了他心中。 除了这家客栈里的一个小屋和一条跛狗,他再无其他。 “吱呀” 客栈的木门因为年久失修又常年为雨水侵蚀开关时都会发出一股刺耳的噪音。 苏佑陵在即将去见周公的路上被这道声音给活生生的拽了回来,毕竟当了两年的店小二,基本的职业操守是肯定有的。 屁股还未离开椅子,嘴巴就已经开始哼着那两年来每天都要说的语句:“诸位爷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本店有……” 苏佑陵起身瞄见了来人,然后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三人,两男一女,俱是戴着枯草黄斗笠,身裹软甲,外衬劲装。这股装扮若非是武林中人便只会是江湖流寇。 而让苏佑陵将话咽回去的当然不只是三人的装扮,最主要是因为他瞥见了三人腰间悬挂的东西。 朴刀,而且还是没有刀鞘的朴刀,就这么明晃晃的在腰间悬着。 三人中间那位抬起头看着苏佑陵,摆出了一个苏佑陵觉得渗人,但那人自己觉得很和善的微笑。 “住店,要你们这最大的房间。” 苏佑陵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忙跑上去收拾房间,都忘记了告诉他们是在几楼有空房。 醉翁在一旁小口的嘬着酒,从三人进店开始,他便在仔仔细细的端详三人的神态和装扮。 并非是一把刀便如何如何,而是苏州城里佩这种杀人刀的实在太过罕见。 且不说新任苏州总督自上任便颁布了铁则,苏州官兵入城非特殊情况不许佩戴兵器甲胄。即便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儿也都不喜欢苏州这等安稳平静之地。 佩刀佩剑的儒雅公子当然是有很多,但是谁见过他们佩朴刀的?顶了天也就是刃面极小的绣刀。 苏佑陵收拾好房间正准备下楼,却看到那佩刀三人正上楼向他走了过来,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好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欠揍脸。 “客……客官,房间给您开好了,您看还有什么……” “行了,你先下去吧,有需要我会在叫你。” 苏佑陵如释重负,连连迈开步子朝楼下走去。 那中间的男子似是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又张口道:“等会儿。” 苏佑陵僵硬的扭过脖子,一万个不愿意的回头讪笑。 “还……还有啥吩咐?” 中间那人笑了笑,将一个布袋子抛向苏佑陵:“我们要包下一段时日,这些天多有叨扰,其余的就当是给你的小费,想来应该是足够了。” 苏佑陵连连点头,心中微微诧异,上哪去找说话这么客气的客官? 话虽这么说,但他哪敢当着三人面翻开布袋里的钱真去数数到底够不够?连平时习惯性的掂量掂量的过程都给省去了,转身便往下跑。 旁边一名女子看着男子抛出去的布袋眼神闪过一丝异样,等苏佑陵下楼后方才疑惑的询问:“云大哥,熟人?” 那中间的男子闻言摇了摇头:“只是看着觉得亲切罢了。” 苏佑陵气喘吁吁的跑下楼,才敢翻开沉甸甸的布袋子,刚一打开便是眼冒金星。 足足四个大纹银宝。 大幸币制一两为十钱,一钱约百文,而一个银宝相当于十两。四个纹银宝也就是四十两。足够普通一家三口舒服的生活一整年还绰绰有余,即便悦来客栈的消费偏高,也绝不至此 这等天降横财之事本应欣喜,但是苏佑陵毕竟不是普通的店小二。大幸十六州,他十六岁便游历过将近一半,阅历自然丰富。 江湖之人出手阔绰并不多见,不知道多少江湖游侠儿饥一顿饱一顿,而一般随身带这么多钱的更是少之又少。那么便很容易联想到这些钱是什么,亦或是怎么来的。 赃款! 杀人越货,还是劫镖? 不能怪苏佑陵的心思多么复杂,只是很多经历让他不得不凡事都往最坏处想,若非如此,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生活在安乐窝里的人很难想象有人会睡在屋檐下,卖煎饼的大娘会想皇后娘娘吃的煎饼是不是每一个都要加入八个鸡蛋。 苏佑陵在安乐窝里生活过,也睡过屋檐下。他吃过天下珍馐,也曾食不果腹。 外面的云雀羡慕笼中的金丝雀不愁吃喝,不被雨淋。笼中的金丝雀却对能在蓝天下翱翔的云雀无限向往。 谁生活的更好?苏佑陵也说不清。 但大抵想获得一方,就必须舍弃一方。这是规矩,老天的规矩。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章 苏州城 勘隐司 手中的纹银就像是一颗烫手山芋,但苏佑陵不可能上去再把这个麻袋还给他们。 该来的躲不过。 苏佑陵心里想着,犹豫再三把纹银还是塞进了怀里,他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九姨或者是醉翁。无他,这两年来,二人对自己颇有照顾,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牵扯二人。 天下之大,总有逃命的地方,大不了离开这里在找另一个地方就是了。 漂泊七年,历经八州,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是无数次在鬼门关前徘徊的人?哪怕年仅十六,苏佑陵的心智早与成人无异。 红日初升,特别是在隆冬时节这种艳阳更是难能可贵。苏佑陵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大堂,醉翁已经醉倒在柜前。那瓶酒也不知道何时被老翁打翻,口水夹杂着陈年老窖酒流作一摊。 醉翁见着周公趴在桌案上轻轻呓语:“兴亡,兴亡。” 苏佑陵听不懂醉翁的梦话,转而转身走出了客栈的大门。 正值清晨,北街比起往日的车水马龙倒是萧瑟不少,行人稀疏。不过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大红灯笼。窗户上也都贴上了花纹绚丽的窗花,春联更是必不可少。 好一派祥和如意的年景,好一个国泰民安的盛世。 苏佑陵晃了晃神,一股刺骨冷风吹的他微微一颤。 …… 苏州城可谓占尽大幸朝盛景,十二道城门恢弘大气,不输京城。苏河通流穿入城中,大街能容下并排三辆马车行驶。 有被世人誉为“圣贤书庄”的墨流坊坐落于此,更不提那鬼斧神工的百草涧、佛门圣地寒山寺以及那一季一如画的苏砂林,风水盛极。 也难怪就连前朝皇陵也选在此地,只可惜大幸吞越之时,正值兵荒马乱的年岁,越陵无人看守,各地的盗墓贼便盯上了这坨肥肉。传说中越陵宝珠如土,黄金汇沙的壮观景象也就查无对证了。 苏州城历经三朝,盛产胭脂,加之江南水乡,是出了名的多产美人之地。据说大幸当代乾仁皇帝之前最宠爱的妃子便是来自苏州。 有诗云:“绸丝柔似水,胭脂绘桑楠”形容的便是苏州的姑娘貌美可人,温柔雅致。所以此地也常引得各地的风流才子光顾,只希望能找个苏州姑娘回到家乡比翼连理。更是因此诞生了不少才子佳人的故事引得许多未出闺阁的小娘子脸红心跳。 苏州全城建制是按战国时的神机大师张班所构,历朝历代都只有小小改动。依山傍水之下。既有城楼恢弘,也有林木怡人,浑然一体。更因地理位置的原因,冬暖夏凉,极适宜定居。 朝廷多有大员在此处有自己的宅居,若有朝一日致仕后能在此安居养老,是朝堂公认的幸事。 许多自诩风雅的士子文生来苏州最喜在各大酒楼的雅间临窗而望。诉说些平生不得志,君子当入庙堂谥文正之类的话。 也幸得当朝皇帝在这点上开明大度,搁两代之前的胤安皇帝,曾有儒生一句明月照得贤良人,幸以死谏知不知?却是落得个诛九族的下场。 据说那毁誉参半的胤安皇帝听闻此言不怒反笑,只说了一句:“越中有没有贤良朕不知晓,但既愿为我大幸死谏,那便去死罢。” 相比而言,倒是如今的言论已放开太多,很少再听闻有类似的文字狱发生。 方才下榻悦来客栈的三人两男一女,直到进了房间放下了随身行李,三人才将斗笠摘了下来。 抛给苏佑陵钱袋的男子名为云文诏,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正气凛然。只是此刻他脱下了外衬的劲装,才能看到左肩的软甲有一处刀痕,连带着软甲上面都被氤染了一层血渍。 另外一名男子是个中年大汉,名叫徐灿,一脸的络腮胡挂在脸上泛着赤泽,双眼炯炯有神,有雄狮之相。 最后仅剩的那名女子长相清丽,虽远算不上是红颜祸水,但体态轻盈。眼角下有一滴泪痣,满脸英气,尽显灵动之色,自有一番韵味,名叫徐筱。 三人来苏州城其一是为了暂避勘隐司的追捕,其二是为了他们组织的计划寻找苏州城的接头人。 勘隐司,这个响彻在整个大幸可以算是臭名昭著的名字,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庙堂高官可谓是将之恨透。 只因为勘隐司设立初衷便是为皇帝分忧,总览江湖庙堂而一统。如今的庙堂之上,四品以上的官员心知肚明,自己的侍妾也好,不起眼的园丁、马夫、侍卫也罢,说不准其中就有勘隐司的“眼”。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而大幸的江湖,又有多少人不眼红勘隐司那高官厚禄?挤破了门想做那大内高手,一则名彻天下,二则奉旨办事,很多见不得光的手段都能用官家身份的便利来做。 一位大司徒,左右冥王,八大判官。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了他们手里,甚至有传闻八年前的那场清洗也是勘隐司在背后做推手最终才导致朝廷上下,无数人头落地。 说那大司徒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更有甚者,传言连十年前那场皇后之变都与勘隐司有关。 大幸如今的皇后叫做旬静,而十年前,那个戴着凤冠的女人叫做长孙伊。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长孙伊被打入冷宫,乾仁皇帝昭告天下宣布废后,然后立马又册立了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旬静为后。 当时此事自然引起了朝廷上下一阵热议,但却无一人出言反对,怪哉!怪哉! 乾仁年必定会在后世史书留下浓重的一笔。不单单只是大幸朝以来第一次废后之事,还有八年前的那场血流成河的案子,更有不到一年的“信州之盟”,或许把它叫作乾仁之耻更为合适。 割地赔款,年年纳贡,亦如一甲子前的大幸。只不过那时是别国对大幸俯首称臣,百胡谈论大幸皇帝都要尊称为“天可汗”。 时过境迁,百万雄甲的大幸早已是过往云烟。 “听他们说,从明年开始朝廷规定冬日徭役时间加长了半月,赋税也加了两个点。” 徐灿摇了摇头叹道。 云文诏只是闭目,似是不愿意去想这些事。 徐筱毕竟年轻气盛,闻言便是火冒三丈:“那群没用的狗官,赔的钱全摊到百姓头上,自己倒是娇妻美眷,也不见着晚上少吃了一道菜。” 云文诏侧目叹道:“这世道,都难,我听闻皇后娘娘发动后宫,把金银首饰全卖了。” 徐筱对此嗤之以鼻:“还不就是做做样子,先让百官交钱,再让百姓拿钱,完了百官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这种说法或是让徐灿、云文诏二人耳目一新,皆是眼前一亮。 徐灿平日寡言少语,这会儿都对徐筱竖起了大拇指:“行啊,小筱,看不出来你有当皇后娘娘的潜质。” 徐筱秀眉一簇把头一偏:“我才不要做个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的皇后,爱谁谁。” 毕竟是还不到桃李年华的女子,又久处江湖,徐筱说话自带一股匪气。 确是徐灿心里无奈想着:“弟弟,弟媳,哥哥对不住你们啊,瞧着小筱这架势,嫁人怕是难咯。” 女子十五岁及笄,也是大幸规定的嫁人年纪,然而徐筱已是快到桃李年华,做伯伯的徐灿如何能不发愁?只盼着哪一天真有个人把她收了才好,自己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却见着云文诏在一旁兀自面露愁云,徐灿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就出言慰问:“云老弟又在想那人了?” 那人,并非是云文诏的妻子姘头一类。事实上,那都不是个女人,但却一直是云文诏的心结。 云文诏闻言苦笑着点头:“不知道殿下在哪,过的好不好。我真没用,若是兄长在世,定要骂我的。” 徐灿轻叹,那人自八年前那场案子之后便音讯皆无,即便勘隐司多方追查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大幸人口何其之多?要想找着一个人,真可谓大海捞针。 “云大哥,没事的,如你所说九殿下那么聪明,连勘隐司都查不到。肯定是在躲某一处犄角旮旯里好好生活的。” 徐筱见云文诏心情低落,也出言安慰。 云文诏也安了安心神,轻叹:“但愿如此吧。” 大幸有铜雀,血染春江月。 伏尸百万首,哭嚎破长夜。 铜雀案! 尽斩大幸根骨。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章 服青隼 冠乌沙 苏佑陵百无聊赖的靠在雕花木椅上。晌午已过,各房的吃食都送完了,马厩也都打点好了。除了晨时佩刀三人,不见有别的新生意。 醉翁好不容易不喝酒了,却在柜前呼呼大睡,也幸好是九姨一直在后厨忙着腌制腊肉酸菜备着过冬,不然见了又得罚醉翁的工钱。 苏佑陵连连打着哈欠,一只手轻抚着身旁的跛狗。跛狗通人性,性子也温和,不喜吼叫,是半年前苏佑陵买食材的路上见着可怜收养的。 九姨对此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养狗的钱要从苏佑陵的月钱里扣。 “本来就没多少嘛,扣就扣呗。” 苏佑陵当时是这么想的,直到今天算下来,这跛狗吃掉了他足足一两六钱,不由一阵肉痛。 一两六钱,这得能让我睡多少次懒觉啊。 苏佑陵看着跛狗,心里很是憋屈。因为他猛然发现,狗都过得比他好…… 九姨闲来无事也不时会拿肉骨头和一些酱牛肉喂跛狗。瞧的苏佑陵在一旁直吞口水。 “娘的,亏大发了。” 苏佑陵心里不平衡了起来,凭啥我喝汤,你吃肉的钱还得我来出。 自己结的果,再苦也要吃不是? 苏佑陵乱糟糟的想东想西,确是此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诸位爷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里……” 秉持着店小二的职业操守,听到开门声就代表着他要说完那重复喊了两年,都能倒背如流的一番话。只是今天他两次都没把话说完就咽了回去。 好嘛,又是三人。 好嘛,又是佩刀。 好嘛,这回三人是干什么的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青隼服,乌纱帽,魄镜刀! 这种装扮,在大幸的国土只有一种人,别无分号。而且一般人佯装打扮成这样若是被查出来,只有一个结果-死罪。 勘隐司! 直接对皇帝负责,领命外出的钦差更是有见官大半级的特权。奉旨查案,皇权特许。 这就是勘隐司,一个实力与势力皆是滔天的庞然大物般的机构。 但是对于苏佑陵而言,勘隐司更是不同寻常。 来人有三,皆是男子。当中一人青隼锦衣之内还依稀能看到系着一方绶佩微微摇摆,丹凤眼,颧骨高挺,眼睛利如箭矢。只是刚一进店便下意识的警觉扫视了一圈,继而看着中间的店小二。 “住店,最好的房间。” 苏佑陵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合着我说我们店每一间都是最好的房间你信不? 心中所想归所想,借苏佑陵十条胆子都不敢真的这么说话。 “诸位爷请随我上楼,我们这风景最好的一间房恰巧就是等着诸位爷今天来才空着的。” 风景最好的一间房,但不是最好的一间房。到时候你们就算不高兴也不管我的事,我又没骗你们,苏佑陵心中想着。本想像往常一样接过客人的行李提上去。但是看那三人的架势,苏佑陵别说是拿行李,就连靠近都是不敢,索性也就直接上楼带路。 等苏佑陵将三位朝廷命官送到房间复而下来,醉酒老翁已经醒了过来。 “陵小子,你回去整理下行李。”醉翁冷不丁的说了一句,店小二极少听到醉翁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话。不由抬起头诧异的看着醉翁。 “收拾行李?干嘛?”苏佑陵愣愣的问到,虽说其实心中早有预料,但事到临头还是觉着有些难过,毕竟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快两年。 “走。” “去哪里?老头子你喝多了吧。” “爱去哪去哪,反正苏州城你待不了了” “那几个勘隐司……”苏佑陵刚准备开口询问。 “嘘” 老翁突然做了个手势示意苏佑陵闭嘴,须臾片刻之后,一名神情倨傲的勘隐司走下了梯子。 “你们这有些什么吃的?” 苏佑陵早已惊出一背的冷汗,好容易稳定了心神,那醉翁却是走出前柜对着那勘隐司道:“客官可以看前柜墙上挂的木牌,想吃些什么自己点便是。” 那勘隐司神情倨傲,索性也就走下了楼梯,瞄了两眼墙上挂的木牌淡然开口:“八宝饭,三只烧鹌鹑,一盘酱牛肉,再拿一壶好茶上来。”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向楼上走去。 直到身形消失不见,苏佑陵才长舒了一口气。继而起身准备去后厨叫九姨准备吃食,醉翁已先一步走上前拍了拍苏佑陵的肩膀。 “歇着吧,我去就好。听清楚了,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就走,我去和九姨说。” “要不等过完年再说?” 苏佑陵本想和醉翁打个太极再推几日,但刚说完便看到醉翁眼神微眯了起来。在一起生活两年多,苏佑陵知道这个小动作代表醉翁真的有些生气了,随即不情不愿的点头答应了下来。 醉翁看着苏佑陵情绪明显的失落,叹了口气。 “你毕竟不属于这。” 说完醉翁便一步三趔趄的向后厨走去。 苏佑陵回过头,刚巧看到了吐舌头望着他的跛狗,便一把将其抱起与跛狗对视。 “走吧,总要走的,只是这次,我又该去哪儿呢?” 跛狗似乎是知道苏佑陵有些不开心,便吐出舌头轻轻的舔舐苏佑陵的手。 苏佑陵看着跛狗也是露出了一抹微笑。 “这次,毕竟还有你跟着我不是?” 苏佑陵的屋子并不大,陈设也是极尽简单,毕竟这些年来在悦来客栈一向是包吃包住,自己的工钱全都攒在九姨那里,除去养跛狗的钱,苏佑陵当真是没在额外的多用一分一毫。 一张旧木床和柜子本就是这间房子里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板凳和一个小木桌,都是当时九姨给自己的,两床褥子一夏一冬是自己用了多年的,夏天那一张薄薄的褥子本该是带着红色绣纹的,如今红色绣纹早已被洗的泛白,边沿也不知道破了多少个小窟窿。 苏佑陵从床底下费力的拎出一个大的布袋,里面装着不少他原本的东西和九姨醉翁给自己的小玩意。 那些小玩意面上都铺了一层薄灰,苏佑陵将他们分开装进另一个布囊之中,准备把这些都扔掉,只有九姨和醉翁去年和前年自己生辰时送的东西准备带走。 再翻下去,苏佑陵终于是拿起了那块玉佩,心里咯噔一下,无论过了多久,每每看到那块玉佩,苏佑陵总是会心如刀绞。那是块墨玉三驳龙纹韘形佩。 古书《山海篇》曾有记载:“中曲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 驳兽,乃是一种御刀兵,保平安的瑞兽。 这块韘形佩成色可以说是极品,所用之材料乃墨玉之王,色黑如纯漆,质细如羊脂。正面外雕龙纹,四龙占住四角寓意长平久安,才气广皓。上沿切出的三只驳兽更是栩栩如生,仿若要跳出玉佩一般。只此玉,黄金万两难求。更为惊人的是这枚韘形佩反面只印有一个大字。 “凌” 苏佑陵手中攥着这块韘形佩,竟是一时陷入了恍惚,又看着在布袋角落静静躺着的那块金色长命锁,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也该走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章 阳间无常 醉翁带着食盒敲了敲三楼天字号的门,开门的是三人中最显年轻的一位官差。 看到长衫醉翁的身影出现,那个此时正端坐在椅子上的倨傲官差立即便问道。 “你们这里的账房还管这些?刚才的伙计呢?” 醉翁陪笑道:“诸位大人,那傻小子哪里见过什么世面,这不是怕他万一做错了什么事,冒犯到各位大人,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倨傲官差点了点头:“算你们识相,把东西放桌子上就可以走了。” 醉翁随即进屋,将食盒轻轻放在中间的檀木桌上便欲转身退去。 三人中品秩最高的的勘隐司当差正背手眺望着窗外苏砂林的秀景,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 “都说来苏州不看苏砂林等于白来,如今一见确实风景别致,你们客栈的位置不错。” 醉翁连忙转过身作揖道。 “回各位大人,此间虽不是头房,但却是我们这赏苏砂林盛景角度最佳的房间。” 眺望林景的官差点了点头,转过身:“既然如此也算是你们有心了,这些银子就算是赏你们的了” “嗖” 看不清那官差是如何出手,只见一个布袋子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飞快的掷向醉翁,醉翁像是一下子躲闪不急,被那一包银子砸中了左眼。 “哎呦” 醉翁惨叫一声便摔倒在地上,捂着左眼大叫了起来。 那品秩最高的官差眼睛微眯,复而开口。 “一时没把握好力度,抱歉了,想来那些银子也足够看苏州城最好的大夫了。” 醉翁趴在地上,罩着左眼的双手一打开,便能很明显的看到眼眶一圈出现了青乌色。 “是小人年老体弱,没有躲开,哪里敢怪罪大人,大人请用餐,有什么事吩咐小的便是。” 随即灰头土脸的拿起装银子的布袋低头退去。 “刘大人,你是不是太过了些?” 那名最年轻的当差转身问道。 “孙拯,我们领了皇命当差在外,自然要多加小心,不然便是辜负了圣恩,这老头多有可疑之处,我试探一手也无可厚非。” “嘿嘿嘿,孙拯,莫非你是觉着这些草民的命比陛下的旨意还重要?” 那名倨傲官差也附和说道。 孙拯深吸了一口气。 “我只是觉得不应该凭恃武功身份叨扰百姓,既然刘大人自有决断,那我多说无益。” 说着,孙拯便自顾自的来到桌前开始用餐。 “孙拯,你叔父孙祁大人是堂堂正三品左副督御史,我查过你的卷宗,履历很是优异,年纪轻轻便已是千户,明年京察听闻你叔父早早便写有奏表一篇助你仕途,赵大人和吴大人也有意栽培你,不出意外,现在提前叫你一声孙司尉也是情理之中。但莫要因为私人情感坏了陛下的事。要万一牵连到孙祁大人,其中利害不晓我多说吧?” 那丹凤眼的勘隐司副司座在三人中品秩最高,是堂堂从四品官身。莫要小看了这从四品。勘隐司制度森严,独立于朝廷百官体系之外,只对皇帝负责,是大幸独特的监察机构。 “张詹,你吃完饭记得去苏州城的分旗把刺函交递一下,让他们准备准备。咱们吃皇粮的,若不替陛下分忧那便是不懂事,而不懂事的人在勘隐司的下场一般……” 刘副司座一边说话一边背手往孙拯身旁慢慢踱步,话里带着一丝笑意,走到其身旁方才微微倾下了腰,在其耳畔唇齿微张。 “都很惨……” 孙拯置若罔闻,继续闷头吃饭,不言一语。 张詹闻言脸上终于不见了那倨傲的神情,转而十分严肃,双手抱拳轻轻作揖。 “领命。” 说完张詹也开始动筷子准备吃东西。 “刘大人不吃?” “不饿。” …… 朝天巷地处苏州城北,因巷口正对京城正阳门取名,是幸朝逐鹿中原后才逐渐建起来的。苏州城本就山水秀丽,房价奇高。特别是崇胜年间的百胡之乱,大量北民南迁,苏州城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寸土寸金。有诗云:“水秀江南旖旎气,万两黄金居不易。” 朝天巷虽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的聚群之地,但也仍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房子的地方,悦来客栈的对面是一家名为永福当的当铺,当铺中有一名叫做陆甲的伙计算是店小二在苏州城为数不多的友人。 永福当铺主陆兴邦算是陆甲的远房表叔,陆甲父母在陆甲小时候便把他寄养在永福铺,从此音讯皆无。陆兴邦膝下无子,便把陆甲当做自己亲生儿子看待,多年来陆甲虽然不说什么大富大贵,也算是过的不错。 “邦叔,我去了。” “去去去,别烦老子,回来的时候带只荷叶鸡。” “知道了。” 一如往常,陆甲在每个月末下午总会去城北勘隐司问询自己父母的消息,勘隐司本身也有义务介入江湖和朝廷之间的事,只要交钱,寻人之事也算是其职责范围内。 勘隐司苏州分旗占地七十余亩,大致分为议事堂、勘隐狱、兵马间和出草堂。其中出草堂便是用于接领各处事务以及作为各地勘隐司人员的驿站。 勘隐司出草堂的大小官员早已对这个每逢月末必来的少年见怪不怪。甚至几个和气的出草堂“堂衙”还和这个面貌清秀的少年人有着不匪的交情。 “陆甲,今天来这么早?” 一位堂衙正在扫地,看到陆甲便停下手中的扫帚上前亲切问道。 陆甲笑着点头。 “劳烦问一下……” “你父母的消息是吧,等着,我去帮你问问。” 说完那名堂衙便径直去前台找今日当值的堂衙。 “有劳了。” 陆甲微微弯腰道。 “别挡路。” 一道傲气的声音在陆甲身后响起,陆甲还未回头,身形便先往旁边挪了挪,再转身打量来人。 青隼服,魄镜刀。 虽说青隼服在幸朝各地勘隐司的分旗也能见得到,比如各主要州府分旗至少都有正五品司正坐镇,皆是有资格身着青隼。但魄镜刀是京城勘隐司所独有的。而且每一柄刀都有着特殊的编号,勘隐司使失刀是大忌,一旦查实失刀司使轻则罢官,重则流放充军。 而一般能被派放到各地执行任务的更是品秩不低的勘隐司司使,那可是有机会面圣的。因此只要是京城勘隐司使来到各地执行任务,大都会受到地方勘隐司人员的巴结奉承,而京城勘隐司使大都自觉高人一等。 久而久之,许多京城勘隐司使来到各地执行任务宁可住客栈也不愿意去地方出草堂歇脚。 刚才扫地的堂衙看到张詹眼睛都直了,也顾不上陆甲的事,赶忙跑到张詹面前毕恭毕敬的作揖。 “苏州城勘隐司出草堂堂衙卫康见过大人。不知道有何吩咐。” 这等做派似乎在张詹面前很是受用。张詹微微点头,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拿出一张黄色的信函。 “我是京城勘隐司千户张詹,领圣命跟随刘恒大人前来搜捕逆贼,把这封刺函交给苏州勘隐司司正陈有芳过目,你若是看了其中的内容,后果不需要我多说吧。” 那名为卫康的堂衙闻言连连点头:“张大人放心,就是我死了,也要保证这封刺函交到陈大人手上,大人放心,小人可不敢私自拆开刺函,您看我先给您安排住处?” 张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眼角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陆甲,转身离去。 等确认张詹走远了,卫康才如释重负的长呼了一口气。 “没想到是刘恒大人来,真是变天了。” 陆甲倒也好脾气,丝毫没把卫康刚才的举动放在心上,只是看到卫康叹气的自言自语便好奇问道:“这个刘恒大人,很厉害吗?” 卫康转过头重重的点了点头。 “这刘恒大人别看才只是从四品副司座,但论名气,恐怕都快赶上那几位冥王大人了,刘恒大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内高手,绰号阳间无常。” “高手?有多高?” 陆甲侧头问道。 “我也不是特别懂他们那个敲鼎,反正大概打十个你跟玩儿似的。” “要不你先去忙你的事吧,我自己去值堂口那边问问。” 陆甲想了一会儿,大致是想不出能打十个自己的人大概是一个怎样的“高手”。便干脆不再去想,回过神对卫康说道。 那卫康兴奋的搓着双手说道:“好兄弟,我这次可是能见着陈大人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好今天我当值,待我飞黄腾达回头……嗯……请你吃饭。” 卫康说完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留下陆甲站在原地,自己只是要个消息多年来一无所获,有人仅仅一封信函却能让别人恨不得拼了命去送。 人比人啊。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章 聚散有时 醉翁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滑稽,且不去说本来就是胡子拉碴却偏偏穿着长衫的穷酸老秀才扮相,如今左眼黑了一圈倒是像那陇州特有的食铁兽一般。 九姨看着眼前醉翁清瘦邋遢的模样和左眼的那一团黑圈。强忍着笑出声,憋着尽量用往常一样的语调问话。 “宫里人找来了?” 醉翁挠了挠头,转而去后厨的灶台下边翻找些什么,边开口道。 “肯定是勘隐司的人,不过应该不是冲着他来的,不过那几个江湖人,其中有一个很面熟。” 九姨看着弯下腰去掰弄灶台下面那块地砖的醉翁,双手环胸正准备追问。 醉翁掰开了那一块地砖,下面显露出一个狭长的长方形匣子的空间,两个乌金色的柄头泛着幽幽的暗光静静的躺在那里。醉翁知道九姨刨根问底的性格,便也不卖关子。 “当年他身边的贴身护卫有一人是雷头陀云文盛,我见过,使一对亢龙锏。听说他有一个胞弟,那江湖人和他长的有八九分相似,应该就是了。” 醉翁伸手一勾,那其中一个柄头很自然的就到了他的手上,复而右手一提,一抹寒光顺着狭长的空间伴随着金属撞击的剐蹭声直冲上来,醉翁凝神检视着那长长剑刃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噌”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醉翁将手一转,剑刃转剑面,寒光骤现。九姨眨了眨眼,从那剑面之上依稀印出醉翁棱角分明的面孔。原本在九姨记忆中晦暗模糊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眸子在那剑面的映照中竟是愈发的清明。 “铜雀案……快七年了吧,我方才叫陵小子今晚就走。” 醉翁从灶台旁拿起了一个磨刀石,反复认真检视着剑的各个部位,时不时会将剑面或者剑刃的某一处按在磨刀石上打磨一下,开口说话也并未回头去看九姨:“你我都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九姨叹了口气,从旁边拉来一个小凳子坐在上面看着醉翁磨剑发着呆。 “他比很多人都幸运的多,至少……铜雀案,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他是你姐姐的孩子,还是那个人的孩子,这就够了。” “呵。” 九姨闻言冷笑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绣绣,但是很多事情肯定不是他的意思,他是陵小子的父亲,这是事实。” “你打得过那两拨人?” 九姨突然忽的转了个话题问的醉翁一时没反应过来,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 “那三个江湖人,应该问题不大,勘隐司的那三人,难。” “真没用,亏我姐姐……” “苏家的恩,老夫七年前已经还清了,再说老夫本就是个摆摊算命忽悠人的,不善与人打斗也在情理之中。你苏绣绣这么多年,不依旧找不到那一方“鼎”?” 九姨把头转向一边,似乎对这种讥讽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在意。显然她的思路总是变换的很快,又是突然发问。 “你要和陵儿一起走?” 一道道磨剑的声音戛然而止,醉翁站起来转过身,左手背过身后,右手持剑朝空中挥舞了几下方才开口说道:“陵小子有自己的路要走,关心则乱。我最近刚好也有些其他事要处理,还是那句话,我贺岚山现在不欠你苏家的。” “那苏佑陵?” “你知道他不姓苏。” …… 九姨不再说话,她知道醉翁说的没错,她想反驳,但是却找不到理由。 醉翁将剑一挑,打在旁边的水缸上激起一阵水花,又忽的挑起灶台上的一个擦布,左手执剑,右手轻轻将布包裹住剑身从柄处慢慢滑到剑尖。此刻剑芒盛极。 “幼麟当有此命,他若在庙堂,我也就认了,但如今幼麟在野,是吉卦,此签无解,也不需解。” 说罢,醉翁闭上眼盘算着什么,少倾方才走出后厨,眼角瞥了一眼呆坐着沉思的九姨。 “你也早做打算吧,你不可能护的了他一辈子。” 醉翁将剑收入鞘中,走到大堂的台后端坐,将剑藏在台桌下面。 醉翁走后,九姨依然一个人想着什么。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看着那狭长的空间下另一把半露出来的柄头,踱步过去将它缓缓抽了出来。 剑已锈,堪需磨…… 苏佑陵在悦来客栈当了两年多的店小二,此时的他正躺在自己房间什么都没铺的床板上闭目养神,左手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样式寻常,只是柄上缀了一颗黑玉,上刻“凌”字。 这把匕首的原主人是信州的一个老卒,那时这把匕首上还没有缀上黑玉,当然也没有刻上所谓的凌字。但那老卒死在了信州封屯卫。因他而死的人很多,但那老卒在他心中总有些不同。 “跛子?” 苏佑陵突然偏过头叫唤。 那跛狗原本也蜷缩在地上休息,听到苏佑陵叫它立刻站了起来。 “你说,咱们就这么走了,客栈没店小二咋办,哪个有我便宜还比我好使?” 苏佑陵百无聊赖和跛狗讲话,门外却有一个人径直走了进来。 “陵哥儿?” 自然是永福当的小伙计陆甲,只是此时的他脸色有些难看。 “你又去出草堂了?” 每月这个时候,苏佑陵总会见着陆甲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这次依然是没有任何关于他父母的消息。 甲摇了摇头,坦然道:“其实明知道这种事勘隐司不会认真去查,也就是图个心安。” “勘隐司每年都有各地的悬案送到京城,你可以再疏通点关系,若是你查父母的案文到了京城,就好办的多,毕竟勘隐司也需要把些东西做给百姓看不是?” 陆甲眼神一亮,复的又黯淡了下去。 “我就是个穷伙计,每个月月钱近一半都给了勘隐司了,哪还有多余的钱去上下打点,到现在也就是和几个堂衙关系好点,上次被引见了司值和青薄,人家也是爱理不理的。” 苏佑陵想了一会儿开始翻弄起他那个破布袋子。翻找了一会儿,便紧紧抓起什么走到陆甲身前。 “喏,你把这个当了换钱吧,咱俩这两年交情,我还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东西。” 一个金色长命锁在苏佑陵的手掌上静静的躺着,足有苏佑陵半个巴掌那么大。 陆甲一愣,继而连忙用手将苏佑陵的手按了下去。陆甲回头看了看,确定四周除了他二人外并无他人,就悄悄把嘴贴在苏佑陵耳边。 “陵哥儿,你哪里偷的这东西赶快还回去,到时候那些大户人家查到了还不得把你丢到衙门里去。” 苏佑陵笑了笑,连忙摆了摆手:“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不会有人报官的。” 陆甲犹豫了一会儿,显然不是特别相信。 “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即便是你的我也不能要呀。” 苏佑陵便直接拉出陆甲的手,硬塞了进去。 “你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放心,就当是借你的,你也知道我马上就要走了,下次见面你还钱给我就是了。” 陆甲还是面露难色,看着手中的金色长命锁,硬是不敢塞进怀里。 “陆甲,你能找到你爹娘才是最重要的,我怎么样都好,一个长命锁而已。” 苏佑陵又翻身上了床,左手转着他那把匕首。 “陵哥儿,这么说你真的要走?” “废话” “那你去哪里?” “还没想好。” “我找到我爹娘就一定把钱还你。” “知道了知道了。” “那你总得给我报个地方,要不我到时候到哪里去找你?” 苏佑陵翻了个白眼,似乎被陆甲这扭扭捏捏的性格给弄烦了。 “陆甲,我之前是不是教过你?” 陆甲想了想。 “天下英雄尽折女子裙下?” “不是。” “最美不过女子细腰圆臀二两胸?” “不是……等等,我说过这话?” 苏佑陵歪过头黑着脸问道。 陆甲看着苏佑陵,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苏佑陵一头黑线,忙起身拍了拍陆甲的头,又躺了下去,作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缓缓开口。 “古人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古人也说天涯若比邻。咱们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那万一咱俩没缘……” “闭嘴吧,陆甲,你再说下去咱俩缘分可就真到头啦。” 陆甲赶忙把嘴紧紧闭上。 苏佑陵跳了起来,伸出右手在陆甲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我又没爹娘,带少点东西还轻松呢,你管好你自己就成。” 陆甲抽了抽鼻子。 “那陵哥儿,你可说好了,咱们一定要再见面的,你是除了邦叔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你可千万别到时候不认我。” “放心放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可记得帮我盯好了南街包子铺的香兰知道不?哪个不长眼的小子要是对她有意思你到时候一定要告诉我,等我回来可是要娶她过门的。” 陆甲心里其实很想告诉苏佑陵他也才只有十六岁,而且陆甲自己也挺喜欢城南街的香兰。 但是这句话,陆甲并没有说出口,也就这样一直封存在了陆甲的心中。 直到十几年后,苏州府城北郊外有一骑队,一人当先骑着高大威武的黑马,身披鲜红甲胄,身后无数铁骑跟随。 一人在路边酒家外面的凳子上自饮自酌,怀中抱着名刀,头戴竹笠,一袭黑衣。 那骑队当先的红甲将士翻身下马,没有做任何命令,身后所有铁骑一律停下,无一人下马,更无一声交谈,肃然严整。可见军纪如何。 那穿着红甲将军模样的人走到抱刀汉子跟前。 “天热口渴,请碗酒吃?” 黑衣大汉闻言爽朗一笑:“酒管够,反正我欠你的,但你得让我弹你头一下。” 红甲将军笑了笑,自顾自的坐在了黑衣大汉对面。黑衣大汉便斟了一杯酒递给红甲将军。 “哦对了,香兰嫁给了城南王举人的儿子。” 那红甲将军点了点头:“那也算是天造地设了。” 黑衣大汉凑近脸笑着怂恿道:“怎么?不去揍他一顿,把香兰抢过来?你以前总说他仗着读了几年书,装清高来着。” 红甲将军呛的差点一口酒喷了出来。 “日后再说。” “哪个日后?” 红甲将士仔细端详着黑衣大汉,黑衣大汉则脸上满是玩味的看着红甲将士,继而两人相视一笑,云淡风轻。 “我都说了,咱们总会再见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章 万幅画卷皆一梦 大幸除了个别偏远州域以外,一般都是亥时一过便宵禁,而城门戌时便关。超出时间除非有州府颁发给特使的令箭或者京城派遣处理要务的刺函等物,否则断然不会轻易放行。 苏佑陵刚过寅时便带着行囊早早到苏州城北门排队出城,九姨也把苏佑陵多年在她那攒下的钱一并给了他当做盘缠。 苏佑陵出客栈时本想和醉翁再道个别,无奈等了将近快半个时辰不见醉翁人影。反正最近客栈生意也不景气,苏佑陵只当是他寻地方喝花酒去了。接着把重要物件贴身放入怀中,诸如黑玉所铸的韘形佩,以及那把防身的匕首。 苏州府城进出人流数量一向比较大,再者地处中原内腹,守门的士卒一般也不会上纲上线挨个检查。 只是今天却格外的不同,不仅查点了苏佑陵的行囊,还准备搜他身子,还好苏佑陵偷偷摸摸塞了一个银宝给那门卒,那门卒倒也是个实诚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也就放他过去了。 出了北门便是苏州府城北城郊,连着十几里路两旁全是竹林,沿路零零散散有些房舍和酒肆,苏佑陵随便找了一处客栈付了些散银要了一间普通的客房。跛狗性子温顺,进门便趴在地上打盹,苏佑陵正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哪里。 未到亥时,苏佑陵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朝廷捉拿逆贼,提前宵禁,外出者一律以逆贼同谋论处。” 待马蹄声渐远,官兵的喊话声音也小了去,苏佑陵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打了个哈欠。 “天天都是逆贼逆贼的,啥时候把胡贼也给灭啰?” 苏佑陵的房间只是很普通的客间,门旁便是床,右边有一处柜子,中间的桌上摆放着两只粗劣的油烛向房间投射着昏暗的光。 苏佑陵并无睡意,想着自己走过的地方盘算着应该去哪。 “陇州的辣锅肉可真是一绝,京州的涮羊肉也不赖,但是说起来还是信州的烤肉之法最值得称道,苏州嘛还是蟹酿好吃,可惜今年苏河旱了好久,蟹不肥,没甚吃头。” 跛狗似乎很是能懂人语,本来趴在地上昏昏欲睡,听到苏佑陵说这些也就不困了,站起身子摇着尾巴眼巴巴的望着苏佑陵。 苏佑陵在床上半勾出身子,拍了拍跛狗的头。 “啥时候啊让你尝尝江州的大雪初晴和幽州的瑶池映月,那可是连皇帝吃了都要说好的菜。七大酒楼百二珍馐,王三缺偷学了一半去,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厨子,得空见了得叫露两手。” 狗不能人语,却是最好的听众,人最善言辞,却最不能与人言。 不如意事八九,与人言无二三。 “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苏佑陵喃喃自语,终是昏沉睡去。 神游北上,忽见京州京城矗立眼前,似陆上巨龟盘立大地,雄然壮观,其势堪与日月同晖。井然有序的纵横十四街,中间正阳门直通龙虎街,谓之风云齐聚一宫。 宫,自然是那大幸独一无二的巍巍皇宫——紫幸城。 这里不仅是大幸的中枢,更是无数士子挤破头都想占据一席之地的圣殿。 素银黑角乌纱冠, 怒马乘风金云来。 一朝扶摇九霄去, 白衣自此青史埋。 府院乡会殿,天下读书人必经的五道门槛,素银黑角乌纱状元者,唯一人而已。 难!实在是难如上青天。 苏佑陵见识过那些金榜题名的读书人脸上洋溢的笑容有多么的春风得意,更别说高中状元的那位人中龙凤。难怪天下人都把此列为人生四大幸事之一。 但那还只是一个开始。高中状元以及榜眼探花等进士,按例进翰林院编修撰读。也便是所谓庶吉士,品秩不高,不过五六品而已,但是前途却堪称一片坦荡。熬资历爬到各部侍郎尚书尚不言,外放总督巡抚且不说。只因大幸祖制有入阁者必翰林。内阁,那便是大幸这片土地上最瞩目的存在,一旦入阁便是很有可能真的青史留名。 漫卷诗书喜欲狂,最喜青史留名。 天下可有一人,不忘寒窗之志,即使饱经风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求荣华,至始而终,心系天下,但求问心无愧。一生读书,一世济民足矣,苏佑陵自小遍读史书。 有,书上有。 见,未曾见一人。 那个在苏佑陵心中曾最有望成为那种人的身影,鸿鹄有壮志,未起而夭折。 皆因铜雀! 京城当然雄伟,其中的紫幸城当然更是天下壮观。 先见沙场,大幸狼烟起,必先起信州。 只因信州居大幸东北,胡人若想要南下中原,是绝无可能避开此地,所以仅信州封屯一线,铁甲雄关三百里,三里一堡,十里一镇,二十里一营。 信州总兵祖坦自胡珏庸死后代领二品镇北将军,手下有万余信州骑,其战力在大幸多种铁骑中独占鳌头。祖家三世北将,与百胡部族交手一甲子多的年岁,对骑战极有心得。 苏佑陵在信州时曾有幸见识过兵察时的祖坦,一脸络腮胡样子像是尖硬如黑刺钢针,脸上满是北方荒地特有被风刀刮出的刻痕。中年边将举手投足间自有军威,一双眼睛如怒虎,直看的人心中发麻。 而后是陇州云麾将军陈寅恪,爱兵如子,曾为伤兵牵马成为一方美谈,更是精通纵横捭阖之术,用兵奇正兼合,曾领命率军西征三次,从喇滑国手中讨回了近半个沙州。 再最后是曾经的西北边将胡珏庸,通、辽两州三十年无胡,胡珏庸居功甚伟。通州当地曾有胡杀胡,胡不敢与胡战的打油歌。只可惜后来铜雀案中被以勾结京臣皇子,大逆谋反罪处死。 胡、祖二人在苏佑陵心中是大幸的擎国柱石,至于陈寅恪,毕竟胜在年轻,未来可期。 幸朝崇尚儒术,但对佛道二者也并不否定,颁下相关条例后便任其发展。京州卧弥寺方丈空禅据说已有百岁高龄,仍日夜诵经,迎接香客,不显老迈。 苏佑陵曾随娘亲去卧弥寺拜佛时与寺中小沙弥坐而论佛,空禅方丈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苏佑陵向小沙弥发问:“若有朝一日,佛弃你而去,即便你心中有佛,又该如何自处?” 小沙弥无言以对。 至末空禅方丈回答了苏佑陵这一个问题,寥寥数语却让苏佑陵记忆犹新。 “人心皆有尘污,但心中所想未必要其身躬行。问心无愧见佛不拜又何妨?多行苟且纵然笃佛亦无用。” “大师心中也有尘污?” 空禅老和尚笑着伸出干皱的手轻轻摸了摸苏佑陵的头。 “有的。” 后来苏佑陵从别人的言语中得知空禅老和尚的境界可能就是那传说中的佛家明心。而空禅虽从公开未承认过,却是天下公认的佛魁。连那寒山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衣僧人都稍逊半筹。 至于道家,苏佑陵并没有太多接触。唯一一次记忆中武当山向皇城进贡了几盒丹药,红的金的橙的。有的像鸡蛋一般大,有的如同指甲盖一般小。 传闻那些都是武当山洪天师所炼。洪天师俗名洪阿宝,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事无疑是在罗天大醮上为三年大旱的通州祈雨。当日祈毕,第二日整个通州便下倾盆大雨。也因此通州百姓多信道。洪天师的生祠也建了不少。 至于洪天师有没有那传闻中道家的无为之境,一样需要问过他本人才知。 幸朝有风云志和国色志。风云志点评天下各路武林豪杰以及各路绝世神兵,国色志排出了天下绝色女子。 最为幸朝男子称道的国色志,像是当今大幸皇后旬皇后便位列其中,京城有名幽兰坊花魁褚青鲵自然也是占据一席之地。 有道是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但是偏偏风云志榜首前三十年来都是有着两个名字——唐啸、宋霑。 而上一次点评过后风云志却将榜首唐啸之名划去,只留宋霑。有人说唐剑仙死了,也有人说酒仙耻与宋霑并列三十年,索性退隐江湖。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章 风云与国色 雨中有狼嚎 唐啸是一代女子心中的逍遥侠士,也是男子憧憬的风流剑客。 什么白袍三十载,邪崇皆避之。 一梦黄粱千杯少,只剑破军万骑多。 一首首诗文不管好的坏的传颂下来反正皆是表达对唐啸的艳羡憧憬。 唐啸,字凤鸣! 修得百年凤凰鸣! 天下若有真的万人敌,十个人有八个人一定会选唐啸。 但是有趣的是天下人都称唐啸为剑仙,却无一人见过他用剑。传言唐剑仙身上并无佩剑,只是挂了一支笛子而已。这一点也成为了很多武人研究的兴趣,也直接导致了许多剑客开始习惯在腰间别上一枝笛子。 至于那如今唯一的榜首宋霑此人倒不是境界武力一定不如唐啸。只是唐啸声名太盛,相比而言宋霑的上榜完全可以说是天下江湖人毫不知情,低调的令很多人疑惑天下武林江湖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只有一件事也不知是真假。传闻十数年前幽州妣奴城被胡人所破,胡将下令屠城,宋霑一位挚友在城中惨遭横祸。 宋霑破关而出携一支箭矢北上万里,直入桀女境内以手掷出箭矢。那个下令屠城的胡将据说已经是问鼎修为,当时正在草原上与随从打猎。天边突来一箭犹如晴空霹雳,箭矢对准胡将当胸而过,胡将当场气绝身亡。连带着他数百名随从,都被一枝箭矢要么从头要么从胸贯刺而死 宋霑杀完了所有人后飘然离去,桀女全境无一人敢出面留住他。 唐啸与宋霑二人并为风云志榜首第一三十载,却未曾交过手,实为江湖一大憾事,当然至于私下有无切磋就不知道了。 再来风云志上最为人所议论的是两名女子,一人是精通神机之术的墨殊渔。另一人是南荒之地的少数民族之女,善使蛊毒,亦是凶名赫赫的夜叉之一。所谓夜叉,是一个杀手组织。 “天下人头,皆明码标价。” 这是夜叉唯一的规矩,哪怕你要大幸皇帝的人头,只要出的起价,夜叉一样敢有杀手去尝试。 那名善使毒与暗器的女子甚至杀死过一名藩王的嫡子。 罗颖,更多人喜欢叫她罗刹。唯一国色、风云两榜皆有名者。 红袍如血,见之如见阎王! 这一梦,苏佑陵还梦见了信州那个教他匕法的老卒,还有那个缺心眼缺德还缺钱的好厨子王三缺。 这一梦,仿若将那十年听到的故事和见识过的风景全给看了一遍,唯独只有那件事,苏佑陵未曾梦见,或者说他不敢梦见,也正是那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 铜雀案,那是用血堆起来的三个字,朝堂内外无数人因此而死。甚至整个朝堂格局都有了新的变化,六部尚书变更了三个,连戍边重将胡珏庸都被处死,甚至连一位皇子都在狱中喝下了鸩酒。更不必谈那些小吏侍从。 只记得那日的幸天城夕阳赤如血…… 苏佑陵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简单洗漱之后才开始打点行李,出客栈时还好未过午时,不然又要多加一天的房钱。苏佑陵带了近两天的干粮,自己又不喝酒,也就不用在客栈有额外的开销。 苏佑陵出客栈时,却正好碰到一队巡逻的苏州城兵,还有几个勘隐司的当差。不过像苏佑陵这种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没人会挑着去和他过意不去。 苏佑陵从包裹中抽出一个羊皮卷,上面寥寥几十笔算是标注了几个方位和地点,算是简易的地图。沿官道往北一直走便是封殷郡,过了封殷郡就能入喻州。 苏佑陵哼着小曲一直沿着官道北上,一路上对着跛狗自言自语也不嫌无趣。到太阳落山时苏佑陵已离开了姑苏城界,官道两旁竹枝摇曳,竹影绰绰,向前走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人烟的迹象。 偏偏天空中开始落起了小雨,苏佑陵怕包裹中的衣物被褥淋湿,带着跛狗便钻到了竹林中希冀着找个地方能避避雨。年关将至,雨也是冷的渗人,又有雾气突散而来,不一会塞满了整个竹林。 苏佑陵好不容易找着一块突出的石层,苏佑陵就领着跛狗去下边避雨。身上衣服索性没淋太湿,只希冀等着雨早点下完好生起一堆火烤烤衣服。 竹林寂静空暝,四周也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落声。大雾弥散在四周,那一道道竹子交相辉映在雾中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影子摇曳。 苏佑陵弓起双腿用手环抱默不作声,只是看着大雾出神。跛狗性子慵懒,本就不喜吠叫,也趴在一旁耷拉着脑袋。 “跛子,看来咱们今天就要在这对付一晚上了。” 苏佑陵喃喃说了一句,又从包裹里翻出两根油烛,摸了摸还没进水,又拿出火石将两只油烛点亮。微弱的灯火好歹让一人一狗心中生起丝丝暖意。 苏佑陵看着身旁的行李,实在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到喻州。 寒风呼啸,夹杂着细雨更显冷意,即便苏佑陵穿着粗布袄子,也是感到双脚冰凉,就更加缩在一起,索性将跛狗都抱到怀中相互取暖。 “嗷呜” 正当苏佑陵百无聊赖准备睡下,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狼嚎。 苏佑陵闻声打了个激灵,一点点的困意顿时消失的荡然无存,怀中的跛狗也机警的从苏佑陵怀中跳了下来,紧盯着狼嚎的方向。 “咱们不是这么点背吧?” 苏佑陵也从怀中摸出了那把缀着黑玉的匕首放在身旁,以备不测。 等过了半个时辰依旧不见狼的踪影,一直警惕四周的苏佑陵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嗷呜。” 又是一声狼嚎,只闻其声,却连一丝鬼影都看不见,苏佑陵气的差点跳丫子破口开骂。 无奈只能强忍着睡意继续盯着四周,虽然有跛子在,但他可不敢真的把性命交在一条狗上。 忽见一道黑影在大雾中闪过,苏佑陵顿时紧握短匕站直了身子, “汪” 跛子也机警直起身子对着前方开始吠叫。 苏佑陵的眼神第一次不见了平常的吊儿郎当,前腿迈出半步微曲,匕首反握,左手握拳斜在左胸。这是信州老兵教他的战斗姿势,心脏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左手护住左胸,右手持匕反握能护住前臂。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我只是个普通老卒,这也不是什么江湖套路,只是和胡蛮子杀出来的些许经验,希望你一辈子都用不到。” 一寸短,一寸险。匕首,是真正搏命的杀器,出匕只求一击夺命。 兵者,诡道也。这不仅仅是兵法的兵,也是兵器的兵,也正是暗器之道的妙处。而匕首更是执兵诡者之极。 “我教你的,不是江湖武夫的打斗技法,是杀人用的,没有招式,但目的只有一个。” “取敌性命。” 老卒的话语似在耳旁萦绕,在信州时的记忆一下子全都醒了过来。 “狭路相逢,勇者不一定不死,但怯者必死。” 苏佑陵紧贴后方岩层,保证自己的盲点最小,头不动,但眼珠子一直在左右迅速的移转。 雨还在下,竹林寂寥,一丁点响声便极其突兀,苏佑陵早已睡意无存,紧紧盯住前方连眼睛都不敢眨。 这种风雨欲来的气氛最让人感到压抑,跛子还在斜前方猛吠,苏佑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见过血,见过很多,但他极少亲自涉入其中。他是旁观者,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远处观看一切风云变化的人。不做便无错,苏佑陵一直这么认为,或是多年经历中养成的习惯。 但很多时候总会有些人或事情逼着他做,正如此时不知道在暗中何处潜伏的狼,他很怕死。 谁都会怕死,我也怕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真的甘心吗? 苏佑陵心中有一团无名火骤然升起。忘记,不等同于没发生过,不做,真的便不错吗? 一道身影随着急促的脚步掠来,苏佑陵眯了眯眼,静静,等待着那一刻。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章 笑者常悲 苏佑陵一直是如此,他胆小怕死,哪怕看着一个个曾经站在自己身边的身影倒下,他也没有回头,回过神来会伤心会难过,但下一次,他依然不敢回头。 他的生活的很好,好到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就是那家客栈的店小二,好到他以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市斤百姓。 不做,便无错。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但即便是笑,他的笑,从来都是如此牵强。 骗人容易。 骗己难! 苏佑陵做好了准备,但很多事并不是自己觉得自己做好准备就会迎刃而解。 所以当那道狼影猛的冲跃向他时,他闭上了眼睛,一切刚才回想起的招式套路全都忘到九霄云外。 当那道比他大上两三倍的黑影突现在眼前,他不敢再看前方,只是紧紧握住匕首朝着前方不断的挥舞。 匕首在半空中随着他的手臂胡乱摆动,模样滑稽,但却一点都不好笑。因为他是怯者,而怯者对敌,必死。 “汪” 苏佑陵听着跛狗的叫声戛然而止,但并未感觉到匕首接触到什么东西。 但他依旧很怕,怕这条野狼在他睁眼时便会撕碎他的跛子。 跛狗的叫声还和往常一样,苏佑陵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噗通一声砸向地面。 苏佑陵终于是缓慢的睁开了前一刻还闭的死死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狼,准确而言是狼尸。通体青灰,体型比苏佑陵大了两倍不止,狼的背脊处有两道骇人的伤疤,形同锐器所伤,如同蜈蚣一般盘踞在狼脊上,皮肉皆开裂还在涓涓淌着鲜血。跛狗正站在狼尸旁警惕的看着这个对它而言的庞然大物。 显然不久前有人与它战斗过,此刻的苏佑陵背后早已冷汗淋漓,心中一阵后怕,若是这条狼但凡没有伤的那么重,凭他刚才的举动,结果如何用屁股想都知道。 那条可能在半个时辰前还张牙舞爪,裂开凶猛獠牙咆哮的灰狼此刻已变成一具狼尸安静的贴在地上。 苏佑陵谨慎的走上前,用颤抖着的双手紧握匕柄将匕首狠狠刺进了狼头。又搅动了几下,这才慢慢的将匕首拔了出来,整个匕刃都被鲜血染成了赤红色。 “呼” 苏佑陵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喘着粗气。确认了一遍灰狼已经死透,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匕首也被扔在一旁,苏佑陵的两手已经颤抖到无力再握住匕首,后背更是早已冷汗淋漓。 “我果然,还是怕死。” 苏佑陵苦笑着转过头对着跛狗说道。 悲从中来亦无泪可流,除了笑,他还能如何?他最擅长笑了,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活过来的,今天也不例外。 笑,能骗自己每天活的很舒服。能骗别人自己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少年。骗没骗过别人,他不知道。 但可曾骗过了他自己? 苏佑陵默默的走出避雨的岩层,仰头凝视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他又想起了信州的老卒,澹江旁的宦官,想起了与他长相有八九分相似的那个温柔的面孔,想起了那道绝美的脸庞。 “可为什么死的不能是我?”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除了雨水滴落的声音再无其他,这种死寂感苏佑陵经历过,正如那时的紫幸城,也如那时的信州。 纵然装的再如何若无其事,有些事注定是苏佑陵躲不了的,哪怕他逃了整整七年。 雨水落在苏佑陵脸上宛如眼泪顺着面孔流到下巴汇聚滴落。 原来连一头濒死的狼都能把他吓的六神无主。原来一直以来的苏佑陵,都是如此怯懦不堪。 跛狗也从岩层下面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站到苏佑陵旁边歪着头看着他,它能感受到他的不开心。它不喜欢吠叫,但还是朝着苏佑陵叫了一声。 “汪” 苏佑陵依然无动于衷。 半晌过后,苏佑陵才慢慢蹲了下来摸了摸跛狗。 说完他抱起跛子回到了岩层下面,这种无力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每他想去做点什么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能,不敢。 正如此,他习惯当个废物,因为这样最舒服。 然而又有一道缥缈的黑影在竹林中游曳,苏佑陵看着不远处那抹虚影正已一种很慢的速度向自己靠近,居然是阴冷的笑了起来。 “怎样老天都不肯放过我,永远都不能。” 苏佑陵又捡起了那只被鲜血染红的匕首,他的双手这次没有抖。他深呼了一口气,内心更加平静了几分。 苏佑陵提起匕首竟是没有选择如刚才那般坐以待毙,反而是领着跛子向着那道身影跑去。 他迈开步子,保证自己的速度平稳,既不会让自己的重心不稳在奔跑中摔倒,又能增加在接触时第一次匕首出手突刺的力度。 苏佑陵在奔跑过程中轻轻眯起了双眼狠狠盯着那道身影,无人知道在那个雨夜,苏佑陵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五十步时,苏佑陵抬起了抓着短匕的的右手。看着远处的黑影有些疑惑。 三十步时,苏佑陵陡然将速度又提快了一些,但他心中开始泛起了嘀咕。 直到双方只剩下十步,苏佑陵的匕首僵硬的抬在了半空中。 那是一个人,一个女子,右手执刀眼神冷冽的看着苏佑陵,左手正捂着右肩,黑色劲装衬出极好的身材,一双匀称的长腿略微弯曲。直到苏佑陵看清了她的面孔,他呆立在原地,因为他认识这个女子。 一天前他还是悦来客栈店小二的那个下午,来了两批人,第一批是三个江湖人,此女便是其中之一,那颗泪痣更加确认了女子身份。 正是徐筱。 徐筱在看到苏佑陵时并没有什么表情,倒是看到他身旁的跛狗时也有些许惊讶,但只是一瞬便又沉下了脸。 一人紧握匕首高举,一人执刀斜悬身前。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壶茶的功夫,终是苏佑陵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眉头一皱,显然颇为不悦只回了一个字:“滚” 苏佑陵大喜过望,一喜来者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二喜对方并无出手的意思,还让自己滚。苏佑陵本来还担心万一对方突然出手该怎么应付。虽然眼前是名女子,但看架势怎么也够杀他四五个苏佑陵的。 “好嘞” 苏佑陵习惯性的快速答应了一声,迅速领着跛子回头。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苏佑陵又舒了一口气。 老天爷,刚刚骂了你实在对不住,等我到了喻州一定给你老人家摆上几炷香磕几个响头。 苏佑陵正心中想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夹杂着金属剐蹭的噗通一声。 苏佑陵好奇回过头望去,徐筱已经半跪在了地上,执刀也变成了拄刀。那把朴刀微微插入了地面。 看着远方的苏佑陵停住了脚步,徐筱更是恼怒。但她着实已经没什么力气出声了,只能是尽自己最大力气轻轻吐出几个字。 “再不走就杀了你。” 只觉得眼冒金星,徐筱脑袋愈发的昏沉,但在苏佑陵面前,她不敢让自己晕过去。天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她是江湖人,所以她更懂得江湖事,也更晓江湖的险恶。 苏佑陵就站在十步外奇怪的打量着徐筱。 直到徐筱真的丧失了最后一丝气力,不甘的在苏佑陵眼前栽倒下去。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章 细竹筱 苏佑陵现在很为难,眼前的女子明显是受了不轻的伤,所以昏倒在了自己眼前。但以这女子的凶厉,天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会不会给自己一刀。 但放着不管,这竹林有灰狼出没。这女子或许平常可以和灰狼较较劲,但以她现在的状态,苏佑陵估摸着自己都能杀了她。 救还是不救? 苏佑陵不喜欢多管闲事,他连自己的命都顾不过来,如何还有多余心思去管别人的命? 苏佑陵思索半天,权衡利弊,终于是叹了口气:救吧救吧,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子就这么香消玉殒想来怪可惜的。 小雨一直未停,走近了看才发现女子身上的劲装早已湿透,玲珑有致的身躯被勾勒的极为曼妙。 苏佑陵好歹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见到此景脑子嗡了一下。女子侧躺在地上,左肩有一处伤口,状如被利齿撕咬过,苏佑陵想明白先前那只灰狼应该正是和女子战斗。女子的腿部还有一处包扎好的粗布,应该也是一处伤口。 苏佑陵不敢直接动手,而是先用一根手指隔着老远戳了徐筱两下。见没有动静,又连忙将手放在徐筱鼻子下面打探她的呼吸,确认女子是真的只是晕过去了,苏佑陵没来由的又松了一口气。 苏佑陵干过许多杂活,再加上曾在边塞历练,因此力气比起同龄人自然是要大许多。徐筱也不算重,苏佑陵便两手直接将其抱起走回了避雨的岩层下面。 只觉得怀中女子像一团软绵绵的被褥,抱着很舒服,放下的时候没来由的心中还有些不舍。 苏佑陵看了看徐筱左肩的伤口,是新伤,还在向外渗着鲜血。又去看查了一番狼尸,确定了是两者互相留下的伤。 又从自己包裹中取出了行走江湖必备的外伤膏药,狠狠心将自己换洗的那唯一一套衣服的上衣下截撕了一段布条下来。 然后苏佑陵又陷入了为难。 她穿着衣服,我怎么给她抹药?但是我把她衣服脱了,算不算乘人之危?她醒来会不会一刀劈了我? 苏佑陵很纠结。 “呸,人命关天。这位小姐,病不讳医,我实在是为了救你不得已之举,你可千万别到时候干出什么恩将仇报的事情哈。” 苏佑陵强行说服了自己,轻轻解开了徐筱的上衣,小心翼翼的只是将徐筱的香肩露了出来。女子肌肤生来白皙,凝脂如玉露,尽管苏佑陵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依旧是两瓣脸颊涨的通红。 苏州虽属南方,但隆冬之季自然依旧冰冷无比,何况方才小雨一直未停。徐筱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结成了冰和衣服粘在了一起。苏佑陵只好先将她肩部伤口那些衣服给撕下来。 伤口粘粘着衣物,虽然苏佑陵已经非常小心,但撕扯下来自然依旧十分痛楚。 “唔” 徐筱虽昏了过去,依然还是出于本能被疼的轻轻叫唤了出来。 苏佑陵本就手无足措,此时更是感觉没来由的燥热。迅速的将药膏抹匀又用从自己衣服上撕扯下的布料包扎好,便赶忙将衣服又给徐筱穿好,这才蹲坐在一旁把玩着匕首,不再去看徐筱。 “我又不是大夫,反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只是失血而已,应该死不了吧。” 苏佑陵歇了一会儿便把匕首放进了怀里,伸出一手摸着跛狗喃喃说道,先前一惊一乍已经把苏佑陵弄得心惊胆战,此时放松下来就再也没有多少力气,听着雨落声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 眼睛再度睁开时小雨已停,大雾也渐渐散去,日初光曜,冬阳可惜,就连一排排枯竹都显得生动可爱了许多。但苏佑陵却并不感动,因为他真的不敢动。 一把刃面银凉的朴刀正悬在自己喉咙前面,他咽了咽口水,生怕动静太大就被抹脖子了。刀面的寒光刺的他眼睛发涩,但他也不敢闭眼,生怕眼前的姑奶奶一下子不高兴就把他给剁了。 “我说,能先把刀收起来不?” “闭嘴” 女子清丽的脸庞上满是羞恼,苏佑陵连忙轻轻点头,把嘴紧紧闭上。 “现在我问你答,你要是敢多说一个字,下场就和那条狼一样。” 苏佑陵眼角斜瞥了一眼,却是看到了正趴在地上的跛子。此时正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和徐筱,大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苏佑陵已经打定了注意今晚吃顿狗肉火锅给自己补补身子。 “你是什么人?” 徐筱根本就不给苏佑陵打腹稿的时间,直接开口问道。 苏佑陵立即脱口而出道:“小的是悦来客栈店小二是也。” 徐筱被他店小二的派头给逗的心中一乐,伸出手用力的去揪苏佑陵的手臂。 苏佑陵疼的龇牙咧嘴,但迫于形势,依旧只能是一声不吭,古人云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委屈比起他经历过的只能是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 苏佑陵回答道:“小的叫苏佑陵,本是信州人士,家父家母为了避战前些年才搬来苏州,家父在苏州城北街永福巷里开了家煎饼店,悦来客栈老板娘是算是我表姨,这才在她手底下干些杂货补贴家用……” 苏佑陵如竹筒倒豆子搬一股脑的说了一大堆,语速也极快,说的徐筱晕乎乎的,便又揪了苏佑陵一下。苏佑陵只好无奈的放慢语速又把刚才说的复述了一遍。 徐筱将脸凑了过来盯着苏佑陵的眼睛半信半疑的问道:“真的?” 苏佑陵看着眼前扑闪的长睫毛下面灵动的一双眼珠子眨了眨,似乎想起了什么,脸又开始生起红晕。复而又生怕徐筱不信于是脱口而出道:“若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会在这?” 徐筱点点头,又恢复到刚才半蹲的姿势继续逼问道。 苏佑陵张口便答:“家父有一手足兄弟在喻州盘下了一处房产,寄信来叫我父亲去做生意。昨天官府突然查的严了起来,想来一大家子说搬就搬也说不过去,家父就让我先去河州和大伯接头。” 徐筱听完似乎是觉得没什么问题,又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那把刀就一直悬在苏佑陵喉咙前。 “我说……” “嗯?” 徐筱回过神来,看着苏佑陵无奈的眼神,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把刀轻轻插回腰间挎着的刀鞘中,轻启唇齿对着苏佑陵说道:“我是江湖人,所以明白行走江湖的凶险,我知道你救了我,而且,嗯……” 这回轮到徐筱憋的说不出话来,粉嫩的脸颊也升腾起了好看的红晕,毕竟还是未及桃李之年的女子。即便是行走江湖的人,但毕竟资历尚浅,很多事情也就很难藏住。 苏佑陵没有接话也没有发问,天知道那把大朴刀还会不会马上架在他喉咙上面,只是安静等着女子讲完。 “总之,谢谢你没侮我的清白。我叫徐筱,细竹筱。” 苏佑陵翻了个白眼,心中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已经束发之人,瞧着你的样子能比我大几岁? “我现在能动了吗?” 苏佑陵心中想归想,说话却依旧谨慎。 徐筱点了点头:“可以。” 苏佑陵连忙向着跛子摆了摆手。 “跛子,过来。” 跛子闻言欢快的向自己的主人跑来,然后就被苏佑陵突如其来的一拳给砸的原地发懵。 “你干嘛?”徐筱大声责问道。跛子一脸无辜的跑到徐筱身后,把苏佑陵给气的半死。这才知道原来这俩早就已经是蛇鼠一窝了,呸!狼狈为奸了。 好吧,今天晚饭炖狗肉是没机会了,不过倒也不无收获,这不还有佳人一位近在眼前嘛。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章 那年冬风多悲凉 苏佑陵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拱手对着徐筱说道:“徐姑娘今后可有何打算,我要去喻州,若是不介意。” “我要去喻州找人,还有就是之前和我一起住进你们客栈的徐叔和云大哥不知道情况如何。” “那他们在?” 徐筱摇了摇头道:“既然你救了我的命,与你说了也无妨。那勘隐司与官府联手抓捕的逆贼就是我们。” “你们三人?”苏佑陵瞪大眼睛问道。 “不止,只是我们三个来喻州办事而已,其他的与你说多了只会是害你。” 徐筱眯了眯眼睛正色道:“总之,勘隐司对我们追捕的很紧,你要不怕死和我同行也可以,只是不要在我眼底下搞小动作,那个匕首不要让我再看到了。” 苏佑陵连忙点了点头,反正勘隐司现在也不抓自己,再者大不了就说是被眼前的女子挟持同行,还能把他这个人质也宰了不成? 并非苏佑陵无情无义,而是他的命很贵。也并非是他觉得的贵,而是他背上的包袱,所以他怕死,怕的理所应当。 其实苏佑陵自己多年以来游历江湖,早已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活着,总会有事情干。老天是不会让一个活着的人还闲着的,舒服,那是死人才能享有的待遇。 苏佑陵自然没有那种云淡风轻的叹一句众生皆苦的气魄,更没有空禅方丈所谓看破红尘的胆识。当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倚靠从而只能倚靠他自己时,他便要学会自娱自乐,同时略带一点忘乎所以。 苏佑陵今日心情不错,打着哈哈天马行空的想着要不要等自己老了给自己安个跛狗居士的名号。那些劳什子白山老鬼,松间道人,静莲居士哪有自己这个名号响亮不是? 这是自娱自乐,也是苦中作乐。 苦,总有人比我活的更苦,累,总有人比我过的还累。既然高不可攀那便不要攀,既然深不见底索性不要见。平而视之,认清自己的斤两,如此便好。 徐筱瞧着苏佑陵打点着盘缠,看到那几个当初云文诏甩给他的大银元宝冷哼了一声。 “接下来的路途,所有开销你出。” “啊?” 苏佑陵前一刻的好心情立即烟消云散。 徐筱挑着柳叶眉道:“啊什么啊,我们的盘缠都在云大哥那里,我出城的急,身上可没带钱。” 苏佑陵肉痛的讪笑起来,又怕徐筱又拿刀架他脖子,只好不情愿的点头答应。 徐筱看着苏佑陵穷酸小气的模样倒没觉得让她不舒服,反而心中好笑。 两人回到官道上结伴而走,徐筱腿部有伤,是和勘隐司的人交手所留。加上之前和灰狼缠斗,元气损耗不小,而苏佑陵也是疲懒的性子,两人行走的并不快。 苏佑陵可以看出徐筱心中很担心之前同行那二人的状况。 若依徐筱所言,他出苏州城的半晚在北郊留宿时勘隐司便开始清查起了悦来客栈。勘隐司的探子找出了和她们三人接头之人。三人只好分头突围,还好云文诏中途觉得事情不对,提前让徐筱先一步出城。此刻徐灿和云文诏多半还隐藏在苏州城中。 而徐筱出城自然也立即遭到了勘隐司的警觉派出人追杀,幸好追兵不多,似乎是算准了大鱼还在城内,被徐筱潜入竹林惊险逃了出来,结果就遇上了那条灰狼。 “喂,按你这么说,你们每一步行动都被勘隐司算的死死的。” 徐筱伸出手又狠狠揪了苏佑陵一下:“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喊人不要喊喂吗?”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徐姑娘?” 徐筱翻了个白眼。 “就叫我名字吧。” “徐筱。” “嗯。” …… 勘隐司执掌天下密事,勘破一切对幸朝不利之谋。勘隐司前无隐踪一说并非空穴来风,就只算京城勘隐司登籍者便不下万余人,整个机构在乾仁朝以来可以说是进入了全盛。 曾有一位朝中大员夜半在自己府上与友人交谈,只是说了两句前朝皇帝的不是,连夜便被勘隐司的人带走。勘隐司的“眼”,可谓是蛆附骨中,如影随形。 孙拯的叔父任朝中三品大员,又极受当朝乾仁皇帝的宠信,可谓红极一时。在叔父有意的栽培下,孙拯年纪轻轻就已是勘隐司名副其实的千户。但孙拯并不喜欢这份差事,因为成为勘隐司的一员,意味着自己要丢掉某些东西,其一便是良心。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老者,在两天之前即便刘恒如何出手寻衅,他都一直隐忍不发,但在勘隐司快要抓捕到那几名逆贼时却突然出手阻拦。 孙拯扫了一眼老人周围七八具勘隐司同僚的尸体,剑痕要么在胸口,要么在喉咙,皆是一剑毙命。孙拯并不在乎那些同僚的生死。一是他们不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勘隐司的人,双手都不干净,或多或少,都该死! 但他在乎自己的性命。显然,自己不是眼前这位老剑客的对手,但是那位老剑客也显然并不想杀他。 “去给刘无常报信,明日辰时我在寒山寺等他。” 孙拯闻言立即收起了魄镜刀,并没有刻意做作,向醉翁轻轻作揖,然后脚尖轻点地面,飞速后掠。之所以是后掠,是因为他不敢背朝那位老剑客。小心驶得万年船,入了勘隐司最要切记这个道理。 醉翁并不在意这个小小的举动。他看着孙拯身影远去,握紧手中那把利剑,另一只手伸出两指微微沾着剑刃捋去,剑锋寒芒极盛。 剑名覆沙。 他叫贺岚山。 岁月早把他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者,连带着覆沙剑也在地砖下的坑匣中沉寂了很久。在更久以前,在他刚出生的那一年,大幸少了一州——沙州,丢了一山——岚山。 他也是胡族,大幸的胡族,那年他的父亲战死西域,甚至没见过刚出生的他一眼。他出生时,母亲给他取名贺岚山。勿忘杀父之仇,勿忘国耻之痛。 五岁那年,逃难途中的他在娘亲的身旁独自玩耍,不小心摔了一跤后大声向着娘亲哭喊寻求安慰,但那个饱经风霜的妇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向他招手,把他搂入怀里安抚。 成衍十四年,贺岚山五岁,他的娘亲在逃难的长途跋涉中死去。 到了大定十七年秋末,那时的贺岚山已过而立之年,遇上了一生所爱,彼时的他是西域都护军中的一名校尉,有着大好前程。 当时西域战事吃紧,贺岚山急需归军。那名女子向他挥手告别,等他策马的身影消失不见,女子才转过身慢慢轻抚起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若你是男孩,长大后也要做像你爹爹一样的大英雄。” 大定十八年寒冬,辽州大捷,幸军以五千轻骑截断喇滑军粮草,又有统帅雷琼与副帅胡珏庸阵前痛饮死志酒,三万精骑,只求一死! 喇滑十四万大军伤亡大半! 三万西域都护军,只余四千! 当年的镇北柱雷琼身中刀伤十二,箭伤九处,力竭而亡! 君只知沙场飞骑雄且壮,君不见古来征战几人回。 君只知许生报国多意气,君不见九泉乱葬众英魂。 君只知一将功成青史载,君不见满城遗孀披白麻。 为将者,皆踏尸山嗜人血所以而铸也。 但那时刚刚升为游击将军的贺岚山却是意气风发,连番死战,他活到了最后。战役结束后兵部的军备记录也告一段落,贺岚山便连忙骑着枣红大马向家中疾驰。 物还是,人已非。 女子怀胎十月,难产而死,只留下一名尚在襁褓的女婴被好心的邻居收养。 贺岚山一夜仿若苍老十岁,两鬓泛起白霜。他将身上所有值钱的财物一并交给了邻居,堂堂七尺男儿向邻居重重三拜。 “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待我女儿,不求视如己出,也莫要太过苛责。” 说完贺岚山便准备上马离去,那好心邻居知晓贺岚山的苦衷,将他扶起重重点头承诺。 “贺将军放心,只要我一家人还能吃上一口饭,绝不会少她半粒米。可你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总得给孩子留个名字吧。” “我不配让她随我姓,你们为她起个名字,让她平安长大即可。” 那邻居见贺岚山执拗,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贺岚山先起个名先随他们姓。等到孩子长大若是有意去寻找自己的身世再改回来也不迟。 贺岚山沉吟良久,干裂的嘴唇微微吐出几个字。 “就叫贺怜吧。” 满目苍凉望天下,天下尽是可怜事,天下尽是可怜人。又有几人行止由心? 往事如烟,似在眼前。 醉翁轻轻将覆沙插回鞘中,右手微抬捻住了从空中飘落的一片枯叶,那满是污渍的长衫在萧瑟冬风下挥舞鼓动,好似一把卷在半空中打扫的笤帚。 “那一年的冬天,也是这般冷啊。” 贺岚山轻轻放开那片枯叶,任其在空中裹挟着冬风飘舞,终是落在了一处水洼地掀起一阵浅浅的涟漪。复再向上看去,已不见贺岚山的踪影……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一章 皆苦 到第二天黄昏时,苏佑陵和徐筱一行总算在路边找到了一家酒肆,啃了两天干粮的两人哪里还管什么形象? 苏佑陵破天荒的豪气了一回,直接要了两间上房,又要了一整只白斩鸡,一盘腌萝卜和两碗白米饭以及一壶雀舌,两人风卷残云过后便开始对坐品茗。 酒肆是一家四口经营,一对夫妻育有长子幼女,那老板为人豪爽给苏佑陵他们抹了零头,又看二人风尘仆仆赶路,连米饭的量都备足了份。 两人在房间中,苏佑陵吃饱喝足后学着醉翁的样子挑着牙,看着徐筱豪爽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由觉得好笑。 “女侠怎么着也应该喝酒不是?” 徐筱闻言挑了个眉毛玩味的看向苏佑陵,苏佑陵吓得连忙翘起凳子,一时没掌握好力度竟是直接连着椅子一起向背后仰摔了过去。 两天相伴,苏佑陵明白当徐筱露出这个表情接下来就会伸出魔爪狠狠的揪自己,实在是自己短短两天被眼前的“女侠”揪了不下数十次。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别提一朝被蛇一直咬,实在是让苏佑陵产生了下意识看到徐筱流露出这个表情便做出躲闪的习惯。 徐筱看着苏佑陵出糗,倒是开心的用手掩着嘴轻轻的笑出了声。 这还是两天来徐筱第一次笑的这么开心,之前担心云文诏和徐灿两人,徐筱走路时眉头可一直都是紧锁的。 苏佑陵看着徐筱难得露出笑脸,不由也不觉得有多气。 嘿,古有君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得美人一笑,想想我这摔一跤就能换到了,也不亏不是? 然而,那只手在苏佑陵眼里快如闪电,苏佑陵站起身刚准备扶起椅子,徐筱便先一步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够过去狠狠的捏了苏佑陵的手臂一把。 苏佑陵强忍着手臂传来的酸痛欲哭无泪道:“有你这么不讲武德的大侠嘛,对我个手无寸铁不懂武功的平民百姓还带偷袭的?” 徐筱撇过头去冷哼。 “我本来就不是大侠,我是女侠,谁让你拿话刺我的。” 苏佑陵又好气又好笑,但对徐筱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谁让自己打不过眼前这位女侠。 徐筱却是轻轻坐下又陷入了沉思,苏佑陵知道她又开始担心云文诏和徐灿的情况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在担心醉翁和九姨。听到勘隐司后来清查悦来客栈时,苏佑陵便一直向徐筱旁敲侧击打听二人的情况。 奈何徐筱出城时也比较早,对二人后来的情况也并不清楚。 苏佑陵拿出自己那张皱巴巴的羊皮卷地图平铺在桌子上,用手指在上边来回比划说道:“按我们现在的速度,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到喻州,你有什么打算?” 徐筱闻言回神看着地图细细思索答道:“云大哥在我临走时让我去喻州先找一位前辈,他们突围后便会赶过来,不出意外,这一路我们都可以同行。” 苏佑陵摆了摆手:“那行,到了喻州咱们再分开,你能确保勘隐司的人没有继续追你?” 徐筱想了想这两天来的情况也就摇了摇头:“应该没有,我进了竹林之后就起了大雾,之后就没再看到有勘隐司的人的踪迹。” 苏佑陵点了点头,这才抱起跛狗放心的回去自己房间歇息。 太阳最后一丝轮廓消失在视野尽头,夜刚至,徐筱便敲开了苏佑陵的房门。 苏佑陵一直在逗弄跛狗,等到发现徐筱进来时刚欲张嘴询问便被徐筱捂住了嘴。 “酒肆外边有追查的官兵,不是勘隐司的人,我来你这躲躲。” 苏佑陵点了点头,酒肆房间本就不大,没有什么容易藏身的地方,幸而房梁较高,苏佑陵熄灭了房间唯一的烛火,徐筱三下五除二便翻上了房梁。 跛狗本就性子惫懒,又通人性,看到二人作态也就更不会吼吠,只是趴在地上打盹。 既然只是官兵,那应该比较好糊弄过去。这里已经出了苏州城地界,想来官兵追查也不会太紧,只是附近还有没有其余的抓捕队伍就不好说了。 苏佑陵习惯的计较着得失,皱着眉头在心底打着算盘,右手食指轻轻敲击床沿。 不多时,楼下便已响起了嘈杂的谈论和脚步声。 “各位军爷,我这位子这么偏僻,你们这抓捕逆犯怎么着也抓不到我这不是?” “少说废话,逆贼不往深山老林藏,难道还在官府门前躲着不成?见过行踪可疑之人吗?” “马军爷,真没见着,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二楼客房搜查,我们真的是小本买卖。” “若是你敢帮贼人隐瞒行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这样吧廖老汉,你我也算是熟人。我呢也知道你断然不可能和贼人勾结,今日呢,天色也暗了,你请我们这几个弟兄吃点酒不过分吧?” 酒肆客房墙壁本就不厚实,加上官差声音极大,一字一句都被苏佑陵听的清清楚楚。 苏佑陵嘴角上扬,原来只是几个骗吃骗喝的官差油子,之前的担心也再减去一分。但很快,下面的声音就愈发的大了起来。 “我们只是要你女儿陪着吃个酒,廖老汉你好生不识抬举,莫不是偷藏逆贼?” “军爷军爷,高抬贵手,我家小女才只有十四岁呀。” 几个壮汉粗犷的笑声哄作一团,还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呜咽声和年轻男子的怒骂声,想来是那店主的长子护着自己的妹妹。 “娘的,打死这个杂碎。” 房梁上的徐筱早就忍耐不住跳了下来,提起腰间的朴刀就往门外走去。 “姑奶奶,你干啥呢?” 苏佑陵见着徐筱提刀的架势吓了一跳,连忙挡在她身前拦住。 “你听不到下面声音吗?” 虽说熄灭了烛火,房间很暗,但借着刚刚升起的银皎月光,苏佑陵还是能清楚看到徐筱脸上的怒意。 苏佑陵壮着胆子上前将半出鞘的朴刀轻轻按了回去:“算了吧,你想想啊,你这会儿下去,说不定被人认出来,咱们又要被追杀啦。再说你也不清楚他们有多少人不是?” 徐筱皱了皱眉,愠怒道:“难道就这么看着不成?”说着就准备凭恃力气推开阻拦的苏佑陵。 苏佑陵急忙用身体把住房门说道:“即便你打得过他们把他们全杀了,到时候官府追查起来不一样要拿这家店开刀,你护的了他们一辈子?你以为私藏逆贼这个罪名平头老百姓能扛的住?说不定到时候就是全家……” 苏佑陵没在说下去,只是伸出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徐筱很愤怒,但是她知道苏佑陵说的是事实。 她连身边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保护其他人呢? 但她很不喜欢苏佑陵的作态,独自生着闷气回身靠在床沿。 见徐筱不在固执己见,苏佑陵长舒一口气,继而却又支支吾吾的站在床边。 徐筱抬头看着他:“做什么?” 苏佑陵挤出个笑脸:“我睡哪?” 徐筱也挤出个笑脸,确是声色冰冷的吐出两个字。 “地上。”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二章 人非人 楼下争吵声渐熄,苏佑陵并未从房间窗户看到有人出去,又有旁边客房的开门声,想来那几个喝醉的官差就在酒肆找了个房间歇脚。 苏佑陵看着床上闭目养神的徐筱不敢多话,想了想还是蹑手蹑脚的打开房门准备下去看看情况。 “你现在下去有何用?” 徐筱的怒气依旧未消,声音中还掺杂着一丝鄙夷。 苏佑陵回头:“就是看看。” 徐筱不再说话,苏佑陵轻轻关了门走下了木梯,正夜里,一楼只剩下台前的老板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摇曳晦暗的烛火照在中年汉子的脸上显得汉子眼睛都是赤红色。看到苏佑陵下来,忙又变了个笑脸站起身子。 “客官有什么吩咐?” 苏佑陵轻轻摇头。 “刚才楼下吵闹,就下来看看,掌柜的不用在意” 那汉子闻言又颤巍巍的坐了下来,只是依旧绷着笑脸致歉道:“打扰客官歇息,真不好意思,咱们这小老百姓,没法子。” 苏佑陵理了理思绪,小声问道。 “这些官差掌柜可认识?” 那中年汉子心里有苦正无人倾诉,见苏佑陵问起点了点头索性竹筒倒豆子的一股脑全说给苏佑陵。 “为首的叫马六,是附近的亭长,经常会到我这来吃东西。手底下四个庶卒,这不前些天苏州城戒严,说是抓捕逆贼。之前还总有些大人来此巡查,这两天也都不见了。马六一伙之前还不敢怎么样,如今给了马六由头不说,上头又没人管着,可不就变本加厉了?” “掌柜没想过搬到别处去?” 苏佑陵好奇的问道。 那汉子苦笑一声:“说的轻巧,看客官面相定不是普通之人,哪里知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苦衷?如今这年头,到哪里都差不多,不好活哟。” 苏佑陵点点头,从怀里又掏出几两碎银子:“这些就当是那些人的饭钱了,掌柜的莫要挂在心上。” 那中年汉子见状却把银子推了回去:“这如何使得,客官有心便是感激不尽了,怎的还白收银子,客官放心,我又没缺胳膊少腿,活人能让尿憋死不是?” 如此推搡来回两三次,见店主执意不肯收,苏佑陵也没在坚持,转身便准备上楼歇息。 那店主忽的把住苏佑陵手臂轻声说道: “客官,看你年岁不大,不懂江湖险恶。你进店时身边那个女伴长的漂亮,这两天若是马六一直在我这你可千万别让她出来,以免横生祸端啊。” 苏佑陵诧异的转过头看着老板,点头答应:“我知晓了,就劳烦之后把餐食送到房间中。” 苏佑陵刚回到房间便听到徐筱嗡里嗡气的声音。 “怎么样了?” 苏佑陵想了想答道:“还好,那伙官油子可能要住几天,一共五个人,另外你最近几天不要出门了,你把钥匙给我,我去你房间睡。” 徐筱撇过头并不搭理他,苏佑陵无奈,只得从自己包裹中取出被褥给自己打了个地铺,总比在竹林岩层下面睡得舒服不是? 苏佑陵在悦来客栈当店小二时每天鸡鸣三声就得起床干杂活,所以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卯时刚至,苏佑陵便已经是开始洗漱,徐筱毕竟是江湖人,听着动静也警觉的醒了过来。 苏佑陵见徐筱醒来睁着眼睛看着他,也不知道她气消了没,只敢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去叫些吃的?” 见徐筱不回话,苏佑陵便开门下楼,正巧遇到掌柜和长子一起在大堂准备做今天的生意,长椅也被从桌上一个个放了下来。 那掌柜的儿子鼻青脸肿,自然是昨天被官差打的,至于掌柜夫人和女儿都没出现在前厅,想来是昨天的事情让几人心生后怕。 见苏佑陵下楼,那掌柜的笑着问道:“客官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佑陵想了想要了两碗肉面和半斤喂跛狗的骨头,又拿出了一剂膏药放到掌柜的怀里。 “早晚饭后各涂一次,三天应该就能好。” 那掌柜的这次便也不在推脱,心怀感激的接了下来,只是那年轻人毕竟气盛,竟是反问:“你们不是有刀吗,昨晚不出面,现在却又来惺惺作态。” 那汉子见自己的儿子出口无礼,本是火冒三丈,但看着儿子脸上的青乌又着实狠不下心再去骂他,只是满脸歉意的对苏佑陵说道:“是在下管教无方,客官莫要在意。” 那年轻男子索性一把将正搬着的木质长椅狠狠摔在地上,转身气呼呼的离去,他最是看不得父亲如此的卑微之态。 只留下掌柜的满脸尴尬,兀自叹气:“客官真是对不住,我……” “无妨,面快些送上来。” 苏佑陵摇了摇头便转身上楼,他心智早暮,自然不会在乎这种琐碎之事,掌柜的男子也就是和他相当年纪,一时冲动,自是寻常。只听闻身后掌柜的连连哀叹。 还好那少年虽然生气,却也知道事情轻重,并没有大声喊叫,所以徐筱带刀之事应该也没被二楼的官兵听到。只是本身大幸对兵器管制极松,但时下正直风口浪尖,也不知道那几个官差若是听到会做什么刁难。 苏佑陵回房时,徐筱也已经穿齐了衣服坐在床沿,她瞥了一眼刚进门的苏佑陵问道:“那些人,打不过我。” 苏佑陵摊开手:“但是他们打得过这一家子,而你不能永远护住他们,还是这句话。” 徐筱想了想:“若是我在外面杀了他们呢?” “你为啥非要杀人?” 苏佑陵无奈的问道。 “有些人,不是人。” 徐筱坚定的看着苏佑陵的眼睛,继而开口说道:“你帮我把他们引出去,我来杀,做好善后,这一家子以后都会平安无事。” 苏佑陵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徐筱不是嗜杀之人,但她很想杀掉那几个兵油子。其中缘由苏佑陵没兴趣知道,但是他依旧把话说明白。 “你真的是为了那一家子还是为了你自己?” 见徐筱不言,苏佑陵继续说道:“这个世道,你怎么知道下一个亭长会不会比马六更加枉法作恶?” 说到底,谁心里都有根刺,谁都有自己不愿回忆的一幕,但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苏佑陵并非冷血无情,徐筱也并非就是行侠仗义。 “你不像个普通店小二。” 徐筱古井无波的一句话确是立即在苏佑陵心中掀起波澜。她并不聪明,但女人有种天生的直觉。 轮到苏佑陵心虚,他摆了摆手,脸上挂着店小二欠揍的标志性微笑道:“哪儿能呢?我能有啥花花肠子,只是在民间混久了,自然知晓一些道理。” 徐筱淡淡一笑,也没在说什么。 “如果他们这几天不再做出格之事,就放过他们,要是他们变本加厉,随你心情。” 徐筱面色古怪问道:“你不拦我了?” 苏佑陵挑了个眉:“本来也拦不住不是?” 徐筱默然,苏佑陵再缄口不语,说多错多,他对相处近两三年的醉翁九姨都不能完全信任,何况眼前不到数天之交的徐筱?人生不如意事七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并非无人言,而是不敢言。 徐筱也并没有继续刺探下去,其一是因为她也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道理,互揭伤疤没甚意思,其二是她觉得,至少目前的苏佑陵不会害她。这两点也确实如她想的一样。 苏佑陵当然不是普通的店小二,谁家店小二未及束发便已是游历九州?谁家店小二身怀极品黑玉?这也是为何以后徐筱每念及此都十分后悔为何当时没有依仗自己的武功强行搜他身子的原因。 那名为马六的亭长却也不敢做的太过,毕竟调戏女子至多也就是被骂一顿,若是敢强迫行男女之事被抓住至少都是要摘掉官帽子充军的大罪。虽然他这顶官帽子实在是小的可怜,但好歹能在一地作威作福不是? 那掌柜的女儿几餐饭下来也就是陪陪酒被戏弄几次,每次都哭的梨花带雨,掌柜的怒不敢言,那年轻人倒是每次都会护着,可他如苏佑陵一样年纪轻轻,又如何敌的过五个成年大汉?每每只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罢了,后面两次掌柜夫妇也是冲了进去在拳打脚踢中紧紧护着儿子。 住进酒肆的第三天日落,马六等人照常让掌柜的女儿陪酒,做哥哥的也照常愤怒的看着不敢做声的爹爹,准备冲进去和他们拼命。那掌柜的和妻子二人一起过来死死拦着年轻气盛的儿子。 苏佑陵终于是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掏出一个银元宝道:“掌柜的,我们还要住上半月,这……” 看着情况不对,苏佑陵转身便上楼,但那伙官油子却早已虎视眈眈的看到了苏佑陵手上的亮银色。 为首的山羊胡子自然是那名为马六的亭长,他眼珠一转,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 “廖老汉,你好大胆子,竟敢私藏逆贼,待我上去将之抓住再来与你问罪。” 说着便拿起身旁的短刀带着自己的狗腿子一同向楼上走去……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三章 斩草要除根 求佛问本心 里间上房门户大开,马六等人猛冲进去,房中空无一人,马六立即跑到窗边,却看到一个人影飞快的往林子中跑去。 马六舔了舔嘴唇:“老子近来运气真是极好,这荒郊野岭也能捞到肥肉,去,把他抓着,他身上肯定不止一个银宝,到时候就回来把廖老板的女儿就地正法,那银子分一点孝敬给郭县丞,想来也闹不出大事。” 身后的狗腿子连忙下楼追捕,心中只期待马六做完正事也能给他们点油水尝尝,想着想着腿脚也利索了些。 几人追着那道身影到竹林,早已是大汗淋漓,其中一个圆脸胖子更是气喘吁吁。 “娘的,小兔崽子跑这么快,老子到时候办事都没力气了。” 另一个贼眉鼠眼的矮子满眼精光,虽然也已是满头大汗,却还不忘打趣道。 “赵胖子,叫你平时多练练,看你这架势,待会儿那廖老汉的女儿想来是不满意的,还是让哥几个伺候好。” “呸,你那半寸小针,能顶什么用?”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足足跑了大半柱香的功夫。 那姓赵的胖子双手撑腿,终于是没力气追赶。 “他娘的,这小兔崽子,吃什么长大的,跑这么快?” 苏佑陵当然跑的很快,他一直都在跑,从没停下过,因为很多时候,停下了就会死! 所以那个姓赵的胖子第一个去死。 徐筱刀法谈不上玄妙,但毕竟是练家子。手起刀落,干净利落,赵胖子的头就像西瓜一样咕噜咕噜的滚落在地上。其余三人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变成了猎物。 那三人刚欲抽刀摆开架势,怎奈徐筱身姿在夜里如同鬼影一般,方才砍下赵姓胖子的头颅,一刻也不迟疑,几个飞掠上前双手握刀直刺硬是将那贼眉鼠眼的矮子给贯了个透心凉。那矮子眼睛瞪得老大,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临死还下意识的朝自己胸口看了一眼。 “呀” 另一名汉子看着徐筱贯矮子胸前,料定徐筱不可能短时间将刀抽出,举起短刀便向徐筱后背披去。 徐筱冷哼一声,也不去拔刀,身形向后一退,竟是顶住了汉子的手腕,徐筱左手把住前伸肩头的短刀,右手变肘,朝着汉子胸口撞去,直撞的那汉子觉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徐筱乘势夺过短刀,回身向上一撩,那汉子从胯下到头顶立即出现一条血线,就这么直挺挺的向后栽去。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呸……小的是一时糊涂,都是马六指使,看在小的还有一个瞎眼老母要照顾,大人饶过小的这一次,来世做牛做马……” 那仅剩的一个小吏早就吓的尿了裤子,哪里还敢继续和徐筱交手?跪着连磕好几个响头,边哭边大声求饶,连额头都磕渗出血来,满满的诚意。 徐筱听着瞎眼老母之类的话,一时迟疑,却见一抹铁色慢慢从那人的肚子里透了出来,那是一把短刀的刀尖! “我一直以为人欺人,是因为欺人者不懂被欺者之痛,我刀法不如那位,可能会痛些,你多担待。” 这是徐筱第一次见到邪气森森的苏佑陵,即便是她,也一时吓了一跳。苏佑陵站在小吏身后,一手搭着那小吏的肩膀,一手握着刚才打斗中其余几个小吏掉在地上的短刀,就这么慢慢的刺入那最后一个小吏的肚子。 那小吏的表情就由着惊恐转而双眼无神,头朝前栽去。 “你为什么杀他?” “家中八十老母,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这种鬼话你也信,留他活着透露我们行踪好让勘隐司来抓我们么?再说你杀的比我可多多了。” 苏佑陵站起身子拍了拍手,像个没事人一般径直回走,擦肩而过那一刹,徐筱竟是一下子忘了那个人只是个比她小三岁的少年。 “苏佑陵,你究竟是何人?” “别问,问了我也不告诉你,我也没问你是什么人不是?麻溜的回酒肆把那最后一个剁了,一了百了。” 徐筱呼出一口寒气,悱恻一番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 刘恒在勘隐司干了很多年,可谓凶名赫赫,若非朝中无人撑腰,想来至少也是坐镇一方的司座。 多年以来他谨守勘隐司的信条,不遗余力的为朝廷,为皇帝清除异党。刘恒绰号阳间无常,是因为他杀过无数江湖高手,是真正的武道问鼎之人。大内高手,刘恒必定占据一席之地。 武道之路何其艰难,比起科举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非大恒心,大毅力,大机缘,如何能登上那遥不可及的三宝殿?光是九鼎之路上锻体淬骨,日日勤练,就拦住了绝大部分的江湖武夫。 当孙拯一个人逃回来将情况据实告诉刘恒时,他并没有动怒,而是紧锁眉头诽腹。自入悦来客栈时他便已觉得气息不对,虽说存了心思试探了一手,但终归还是没发现半点异样。 刘恒的直觉一向很准,加上半只脚踏入三宝殿的玄妙,若非是至少与他同样的高手,一般人极难在他面前隐匿气息。 但他依旧赴约,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到了他们这个境界,除非是数百人群起而攻之,否则多带十几二十人根本谈不上帮忙,而约定时间是辰时,他没时间去找太守借出那么多兵来。 既然那个老翁也是半只脚踏入三宝殿的高人,又阻拦了勘隐司抓捕逆贼还点了名要与他一战,他如何会退?如何能退?一朝入勘隐司,终生都是勘隐司,要么完成任务,要么,至死方休。 死在刘恒手上的武林高手无数,同境界的也不是没有,不同于道佛二者,他是杀出来的问鼎武夫,是真正的武道高手。 寒山寺是苏州名寺,如其名字位于苏州城南郊的寒山之上,每日香客络绎不绝,其间所有佛像都是请苏州最好的雕匠制作。佛身皆是精铜浇筑,掺杂硬钢防腐,佛身伫台也是用的上好楠木。 此刻的醉翁贺岚山正静跪在大雄宝殿的地藏菩萨像前。周围众僧诵经声不绝于耳,贺岚山端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行祈。 今日带头领诵的是寺中监院,一位法号净嗔的和尚。他身着褐色袈裟站在贺岚山身旁对着地藏王菩萨闭目问询。 贺岚山跪了一整个早课,众僧结课后纷纷去斋堂过堂。大殿中除了值日的僧值便只剩下贺岚山和净嗔二人。 “禅师,佛会如我所愿?”贺岚山睁开两眼问道。 净嗔和尚轻轻笑到:“心诚则至,施主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拜,尽诚心便好。” 贺岚山站直了身子,望着净嗔平静的眸子点了点头。 “施主有把握?” 净嗔和尚声音空灵,十分动听,贺岚山闻言摇了摇头。 “尽人事罢了。” 贺岚山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该动身了,轻轻拍去粗布长衫上的灰尘携剑便往寺外走去。 净嗔和尚收敛神色默然垂目轻诵佛音:“阿弥陀佛。” 贺岚山每一步都走的极慢极慢,仿若已是将要灯枯油尽一般。他的左手轻托在剑鞘之上,腰板依旧直挺。但眼中全无所谓半只脚踏入三宝殿高手应该有的的晶莹气意。就像是一个见惯了沙场厮杀的老卒只是麻木的拾起武器投入到下一场仗之中。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四章 青隼服 黑袈裟 苦长衫 贺岚山走出寺庙,早有两名护院武僧左右站定,寒山寺今日不再接待任何香客。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寺中所有香客也已经在众僧的劝说下离去。又是十几名护院武僧出寺后,那两名守门的和尚便紧紧关上寺院大门。 十几名护院武僧,并非是帮助刘恒或是贺岚山。只是隔开一处场地,以免伤及无辜。毕竟寒山寺香客众多,而接下来寺门口的一战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两位半只脚踏入三宝殿的高手倾力一战,其破坏力毋庸置疑。 净嗔和尚依旧静立于地藏像前闭目,双手合十一直转动着那串菩提佛珠。 清风徐来,草叶微动。贺岚山瞧着前方朝着自己奔来的青隼服身影,心念微动,一道无影利刃如同从贺岚山胸腔之中直射而出。那股气浪直逼刘恒,声如虎啸,气冲斗牛。 利刃在空中飞驰,肉眼可见的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残影。朝着刘恒头颅钉射而去。 刘恒眼睛微眯,飞掠的身影急停下来,一瞬之间抽出魄镜刀向着那道剑影重重披下。 “噌” 魄镜刀触碰到那团剑影发出刺耳的翁鸣,那道剑影便如同气团一般缓缓消散。刘恒后掠一步轻轻踩在一棵树的枝头上,枝头上下摇晃数回,那刘恒就仿佛是扎根于树枝上,两脚踏在上面巍然不动。 两人一上一下,贺岚山背靠着寺门,依旧是一袭长衫,胡子拉碴的模样。 刘恒身披青隼脚踏松枝,看着寺门前的人眼中有凝重,但更多的是杀意。 “你也是伪三宝?” 刘恒一手整了整头顶上的乌纱帽,率先发问道。 贺岚山回答了他的问题,只不过是用他手中的剑! 他举剑轻旋,复一剑递出。这次并非剑影,而是以意引剑出鞘,以手腕运气递出。剑尖戳破空障如利矢,若是眼神稍尖之人甚至能看到剑刃周边摩擦出的火光。 刘恒并不因为贺岚山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而恼怒,其实本身也没必要问,刘恒到觉得是自己多余问一嘴,反正今日结局已定。 无非一死一残罢了。 刘恒举起手中魄镜刀,并没有像刚才一样正面抵挡,他微微蹲下身子猛蹬树枝,整个人一跃而起,但那把飞剑速度何其之快,就在他跃起一瞬便已近在眼前。 刘恒反握刀柄,在空中提起悬镜刀死死抵住飞剑剑刃,兵器相交顿时火花四溅。刘恒算是抵住与其飞剑擦肩而过,最后一刹竟是在空中借力于飞剑向着贺岚山袭来,那把魄镜刀锋似是被火灼烤,竟是微微发红。 贺岚山凛然不动,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微曲,轻轻张合。 “来。” 贺岚山曾有一招飞雁返。 世人只道是大雁南飞,却全然不见大雁终会北归。 刘恒心中暗叹不好,回过头那把覆沙竟如同有灵一般曲折而归,变得更加灵动。剑锋周围蕴藏的剑气直刺刘恒后背,刘恒只得转身再去处理这去而复返的飞剑。 但身后的贺岚山此时也动了,他的身形如同乘风而起,徐徐飘向刘恒,右手作掌,那股掌意饶是刘恒都觉得后背发寒。更是让刘恒觉得有些头脑发胀,心绪紊乱。 但见刘恒右脚扎地跃起在空中连转数圈,魄镜刀的刃影就像连成了一个圆轮,刀芒闪烁出赤红色的火光。那飞剑覆沙先至,透出一抹玉泽直插在魄镜刀影所形成的圆轮之中。 僵持一会儿并未刺进赤红圆轮,那覆沙剑似乎是知道已经没机会,转而向后飞去,悬在贺岚山头顶。 贺岚山没有选择继续顶着赤红圆轮强行拍出那一掌,而是另一手握住空中覆沙,身形如风中残叶,向后飘离红轮六七丈的距离才悠悠落地,这是他的轻功身法,柳拂尘。 刘恒的青隼服隐隐可见被割开了几道口子,白絮从里面飞散而出。他在空中一摆继而红轮刹那间消散,刘恒也稳稳当当的站直了身子,嘴角渗出了一抹鲜血。 但至少能把那把神出鬼没的飞剑给削弱一番,刚才那种以意牵引飞剑的招式,刘恒也能做到,虽不精通此道,但他知道这种道法对气机的消耗极大。 刘恒此时心中微微有些遗憾,若是刚才贺岚山强行拍出那一掌,那么哪怕伤势更重些他也有信心能把贺岚山的右手绞断。飞剑覆沙虽说没刺破他的红轮,但毕竟是钉在了上面,一番纠缠,确实也耗费了他些许心神。 此刻的刘恒很想用行动告诉贺岚山,武器,还是应该老老实实的握在手中,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刘恒此刻站立之处周边近十米已是杂草不生,可想红轮威力之大,刘恒现在匪夷所思的并非是那把覆沙飞剑。真正让他感到诡异惊奇的是方才贺岚山准备拍出的一掌,那一掌的玄妙即便刘恒此刻沉思也摸不着头绪。 方才一方试探,他能肯定对方也只是半只脚踏入三宝殿中。但方才那一掌的玄妙,实在是不像只是半只脚踏入三宝殿所能使出的。 “刚才那一掌,叫什么名字?” 刘恒并不是一个喜欢在对敌时废话的人,今天是他数十年头一次破例,而且是一连两次。实在是他眼前的老翁无论从招式还是形象如同一摊死水,让他心中也不由升起一丝压抑。 沙场两军交战,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要考虑辎重粮食兵力,还有军心是否稳固、将领可勘任用等等很多东西。不说多,光是一万大军每日排泄的位置和处理都能逼死一大堆门外汉。 而江湖上的武林高手决斗,则简单很多,无非是比谁的境界更稳,谁的手段更多和谁沾过更多的血而已。 刘恒手上沾过很多人命,他为人狠厉,自问绝不输于贺岚山。他浸染伪三宝多年,多次感到自己离那缥缈难寻的斩尘只差一步之遥。他所修刀法以正罡正阳首重,但若说手段? 笑话,勘隐司天机楼各派武林秘籍他看的多了,在他眼里,江湖武林本应该就是庙堂的一条狗。任陛下数万铁骑过去,管你是什么山主宗主还是阁主教主,通通都得去死。 江湖人要么应该入勘隐司为陛下所用,管好百姓,要么投身疆场许以殉国,做那以武乱禁之事,可笑而又无知。 迅捷如惊雷的飞剑在贺岚山手中变化反复,寻常飞剑式本该注重攒聚气势一招破敌。而贺岚山的用法就像是本该一勇无前冲杀敌阵的精骑,却偏偏放到丛林里去打游击。一波冲杀无果则分散而去,重新列阵。 贺岚山眨了眨眼,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剑鞘也一并抽了下来,右手执剑,左手执鞘。 刘恒双眼微眯,再次先行出手,脚步前伸,一刀向前,刀锋竟是燃起火焰,迸射出数道火蛇,火蛇分射向贺岚山单薄的身躯包裹去,凝而又像是突奔而出的火虎。 贺岚山一退再退,但那火浪岂会就这么放过他?他越是后退,那股火浪愈发的凶猛扩散,像一个锥齿,以刘恒为中心彻底爆射而去。 贺岚山微微皱眉,运气深吸一口,右手一张,那覆沙便立刻飞到贺岚山手中,他提起覆沙剑向火浪披去,竟是生生将火浪中间披出一条宽达一丈的深缝。 与此同时,那深缝刚被贺岚山劈开,刘恒的身影下一刹便从焰浪深缝中一跃而出,贺岚山的气刚才全灌注到劈开焰浪的一击,这片刻之间根本来不及再举剑抵挡,牵引气机。一息而已,一息难续,命难全。 电光火石间,刘恒嘴角已经轻轻上扬。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看你还能如何? 这一式火刀,便足以要了贺岚山的命。 贺岚山能如何? 既然来不及用剑挡,那便用鞘,贺兰山身形向右倾侧,举鞘向那魄镜刀狠狠砸去。 “咚” 一股气浪从两人的中间喷射到方圆近百米之地,这便是问鼎高手的战场,这便是触到三宝殿大门的气。 烟尘随着气浪席卷四周,囊括了整个寺院前门。 寒山寺大雄宝殿,净嗔依旧静立在地藏菩萨像前,如同他也是一尊像一般。 若是刘恒和贺岚山在此,定能惊奇发现净嗔的身体流淌着一股暗金的异彩。 净嗔看不真切,所以他更想去看看,现在的他心境比过去的他平和的多,如他法号。师傅愿他以和气而明心,净除嗔念,故而起替他法号净嗔。 突有一位黑袈裟僧人不知何时从何处而来,他站到净嗔和尚面前笑骂道。 “痴儿,看不穿,那便不要看了,学空禅那笨法子作甚?他乃真正的愚人,所以才能勘破大障以愚己得明心,你自小慧根饱满,何苦来哉?” 那是一个眉毛长的快要齐肩的老和尚,眼睛细长,身材矮小而臃肿,状似弥勒。但眉眼凶气渗人,其面不似和尚,倒似屠夫。 寒山寺中,净嗔辈分极高,有几人敢称他作痴儿?那僧值听到屠夫面孔的黑衣和尚的话抹了抹眼睛消去了淡淡的睡意,想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眼前之人穿着一身黑袈裟,本就在和尚中极其不常见。 但只是见到那抹黑色袈裟,僧值便已是噤若寒蝉,若是这人都不能唤净海大师作痴儿,那天下也没几个和尚有资格了。 寒山寺住持常年不在寺中,整日云游四方,法号玄怆。 净嗔从冥想修禅的境界中竟是被玄怆老和尚的一席话生生拉回了人间,看到眼前的黑袈裟老和尚满脸惊喜:“弟子不知师傅云游归来,请师傅恕罪。” 玄怆和尚眼中亦如常年的平静沉邃,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金色木鱼,饶是心如止水的净嗔看到后都讶异了好一会儿。 “这便是一州之全部?” 玄怆禅师轻轻摇头:“只是一部分,你先好好保管。” 净嗔奇怪的问道:“师傅不亲自交给那人?”玄怆答道:“我过几日要去趟京城,在此之前你好好看管此物便是。” 净嗔点了点头,随即小心翼翼的从玄怆和尚手里接过金色木鱼……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五章 心中蒙尘 玄怆将金色木鱼递给净嗔后便转身看向寺外朗声笑到:“咱们今日下注,赌赌那两人谁会赢?” 净嗔和尚疑惑的抬头看向玄怆和尚,师傅何时连赌博这等俗家陋习都沾染上了,这可如何是好?此念刚出便马上自己又否定了去:师傅做这一切肯定是给我指点迷津,为我解惑,所谓打赌只是一个玄机,没错,定是如此。 然后他就看到……玄怆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碎银子,还招呼着旁边坐着的僧值:“来来来,你也来,下个注?” 那僧值哪里敢真的掏银子和眼前的寒山寺住持、大名鼎鼎的玄怆禅师打赌。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放在净嗔身上。 净嗔结结巴巴的问道:“真……真赌啊?” 玄怆一把拍了拍净嗔的光头道:“废话,出家人不打逛语你不知道吗?” 净嗔摸便全身硬是找不出一文钱,哭笑不得的对玄怆和尚说:“师傅,我身上真无钱财” 玄怆想了想指着净嗔道:“也不碍事,拿你袈裟抵” “可我就这一件……” “师傅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弟子知错了。” …… 寺外二人若是知晓此刻寺庙正有两个和尚正在拿他们下注,不知道是何表情。 只见那刘恒一刀燎原复接一刀虎落,贺岚山来不及躲闪提气,只得用覆沙剑鞘勉强去挡,但刘恒倾力一击其势何其之沉。 贺岚山只觉得心头一股甜意涌上,五脏六腑都是被震的一惊,但好在那一气总算是续上。 贺岚山身形依旧如清风托起后撤半步举剑前刺。那覆沙剑势陡增,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逼刘恒右颈。 刘恒躲闪不及,竖立魄镜刀于右胸处,刀剑相交,两两弹反。 那刘恒也是被逼的向后连退几步。但是不管怎样,他都知道现在占据主动的人是他,贺岚山已受了不小的内伤。 但贺岚山今日也没准备能活着,他心中还在盘算着苏佑陵会去哪里,但想来那个人小鬼大的家伙在哪里都能活的很滋润,自然也不需要他多操心。 可惜自己的女儿,这辈子应该是没法子见面了? 或许如此,所以有些遗憾,但是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没见过自己,心里泛起一阵苦楚。 武道敲九鼎,复而三宝现,三宝合一故而齐天,这是天下武夫的境界。 覆沙州,收岚山。说是一届武夫而已,纵然敲过九鼎无非是以一敌百。收复沙州?谈何容易。 他要杀刘恒,并非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云文诏的命与他何干?只是他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刘恒他必须要杀。 贺岚山平稳心神,重新聚气紧握手中覆沙,虽受了不小的内伤,依旧以进为退,竟是主动出手! 刘恒心中嗤笑,自然不惧,再度举刀袭来。 两人短兵相接十几回合,贺岚山身上已有四五道伤口。最危险的是那胸口旁的那处伤口,刘恒使一招撒手刀,让贺岚山猝不及防。 若非是贺岚山用覆沙挑偏了那魄镜刀一丝,刘恒那一刀就能贯斩胸口,让贺岚山当即毙命。原来那把魄镜刀与刘恒有一条微不可查的银丝相连。 刘恒看着眼前即将灯枯油尽的贺岚山,心中并没有多少想法,只是从今往后,他手上又多了一条九鼎高手的命。 “你当初,也是用这一招杀胡尽猷的?” 贺岚山突然嘶哑的问道。 刘恒听到这个名字竟是眼前一亮,思索了半晌点了点头:“哦,那个铜雀逆贼?卷宗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是不是我杀的就不知道了,毕竟那天……” 刘恒嘴角勾起邪笑,接下来每一个字都是鲜血淋漓。 “我杀了三百多人。” 贺岚山的眼神微眯闪烁,这个动作是他生气时的习惯。喻州章冶郡的珩山上原本有个寨子,并非山贼强盗之流,只是一处聚落。 贺岚山的忘年交胡尽猷在那里隐姓埋名,躲避追杀。为什么有人要追杀他呢,因为他的父亲叫做胡珏庸! 胡珏庸,曾经官拜通、辽两州总督领镇北大将军一职,坐镇西北三十年,百胡见胡旗皆闻风丧胆。甚至当初有许多官员都有意让他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北王! 更是有胡杀胡,胡不敢与胡战的说法在通辽两州广为流传。甚至如今很多的大幸良将都曾受过胡珏庸的指点。 但就是这样一位擎国柱石,一夜之前树倒弥孙散。胡珏庸一辈子只有一个妻子为他生下了三个儿。长子胡尽忠死于北境战场,二子胡尽猷隐姓埋名也被勘隐司暗杀,三子胡尽奴更是杳无音讯多年,连胡尽猷都不知道他弟弟的情况。 铜雀案发,许多与之交好的边将都开始公开说自己与胡珏庸并不熟。唯一一位将他当做恩师在朝堂替他说话的将领现在还在诏狱里关着。 贺岚山喉结微动:“勘隐司,究竟是陛下的狗,还是旬皇后的狗,或者是,旬家的一条狗?” 幸有一个旬,金银多过天上云。 旬家,大幸当朝最大的皇亲国戚,不仅当朝皇后旬静出自旬家,当代家主旬嵩年过甲子,乃当朝吏部尚书兼太子太傅。旬嵩堂弟旬幽任富庶之地济州总督,其长子旬鞠任当朝国子监祭酒。 一门三杰,可谓是权倾朝野,这也是为何当朝首辅虽是范衷言,但庙堂之上只见旬党而无范党之由。 旬家家大业大,勘隐司虽说独领圣命,但很多事都是发由内阁,而内阁次辅正是旬嵩。 刘恒对贺岚山的质问并无所谓,他只是谨守勘隐司的“法”。 勘破天下对大幸不利之谋,寻迹八荒富足大幸之宝。 一日勘隐司,终生勘隐司。 他们是大幸绵延国祚不熄的贴身软甲,也是斩除毒瘤的利刃。为了大幸天下,必要的牺牲是必须的。 这便是刘恒一直坚守的道理和信条。 正如礼部尚书陈淮在信州府城签订的信州之盟后回京时奏报皇帝所言:“我大幸沃土万里,不应以一时之怒而擅起战乱,不应以一地之失而狼烟全境,更不应以一地百姓而让天下百姓受苦。” 三个不应,换来了高高在上的那位的点头嘉奖,第二日,陈淮多了一个称呼—陈少保。 所以胡珏庸三十年的努力皆成泡影,向晚原更是大幸为数不多的优质马场,如今也不再独属于大幸。难怪当合约的条款入到东北大将祖坦耳中,当听到前面几条都没甚反应,昏昏欲睡。只是听到最后一条向晚原公用后他哀叹:“三十年后,大幸骑战再不能与百胡交锋耳。非是我辈士卒怯懦,实乃马不济也。” 当然即便如此祖坦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不能去尝试改变什么。因为上一个尝试这么做的,已经是家破人亡,而他的官职还不如那个人高。那个人,不是胡珏庸又能是谁? 贺岚山的爹亡于战事,他的娘亲则故于大幸战败逃难的路上,他妻子没能等到他同样是因为边境战火,他的女儿不能跟在他的身边亦是如此。 贺岚山恨透了百胡,也厌倦了沙场,所以他才在市井隐姓埋名。愧对自己的女儿,所以他不去干涉她平稳的生活。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不详之人。 既然如此,他就这样醉死在梦里结束一生凄苦也不错。 贺岚山很能忍,他忍受过很多人,也忍受过很多事,但到最后他才发现终究也有事他忍不了。 忍不了怎么办? 那便不忍了。 所以今天他来了,来杀刘恒,以祭胡尽猷在天之灵,以祭铜雀冤魂在天之灵。 他还有一掌,他还有一颗心。 “索性都斩了吧。”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六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贺岚山释然一笑,刘恒看在眼里只当是他自知死到临头了。 燎原! 刘恒握着那魄镜刀再次迸射出数十条火蛇直奔贺岚山而去,范围之大令人咂舌,但这一次的贺岚山没有再次选择退。他抬起覆沙,飞奔向火蛇,剑托于身后。 临到火蛇近在眼前,他借力急停,托于身后的覆沙猛的向前撩起。 万事万物,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那一剑引着地上无数尘屑聚于一团,像一堵围墙硬生生扑灭了全部火蛇。 那么接下来,贺岚山心中暗自谋算,在火蛇消失的一瞬抬眼看着上面。 刘恒的身影在半空中如约而至,如一颗陨星砸向贺岚山。 贺岚山一剑横劈,知道自己受了内伤,气机早不复之前,他又再度举起左手抬剑鞘一并抵了上去。 刀剑相撞,火花四溢。 接下来的贺岚山做了一个刘恒做梦都没想到的举动,他弃掉右手覆沙,转而右手变掌,重重拍在那剑鞘上,一股气仿若隔山,镇的刘恒丹田气脉皆是翻涌。 “噗” 一口鲜血涌出,刘恒像一只折翼罗雀栽倒下去,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不倒。 刘恒持刀的手此刻已是鲜血淋漓,还在微微发颤。他成功的防住了贺兰山的第一掌,却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贺兰山会一手拿剑鞘挡刀,一掌拍击剑鞘。 那持刀之手在贺兰山隔着剑鞘一掌下去之时就已经是经脉崩裂。连着丹田气府也受到不小的损伤,或许他在晚点抽刀,伤的就不仅是右手的经脉和丹田气府了。 此刻的刘恒依然平静,丝毫不在意右手的伤,笑话,他刘恒受过的伤,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他只是对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感到好奇:“我很少问同样的问题,我想知道,刚才那究竟是什么掌法,哪怕只告诉我那一掌的名字。” 贺兰山眨了眨眼,这次终是不再沉默。 “红裳,我亡妻之名。” 轮到刘恒沉默,半晌才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节哀。” 刘恒不明白一个掌法为何要冠以亡妻的名字,自然他更不明白为何贺兰山明明与他境界相当,却有如此长的意气。 贺岚山开始舞而走剑,他的气开始在身旁飞旋而聚。 刘恒眼神微眯,察觉到了一丝同之前贺岚山身上所发出不一样的气。 贺岚山看着刘恒疑惑的模样,微微颔首笑道:“我在而立之前从不喝酒。” 现在终于是他占据主动了一次,贺兰山面朝刘恒慢慢踱步。 两人相隔十丈时,贺兰山将覆沙插回鞘中道:“妻子故去之后我嗜酒如命。”他脸上再无任何神情,仿若一切天成,万般自然。 两人相隔七丈时,贺兰山的眼神从原本模糊一下子变得更为虚幻了起来:“嗜酒,只是为了能够少想一些亡妻。” 两人相隔五丈,贺兰山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沙哑,转而像是壮年的沉闷:“我还有一个女儿,算起来她应该和周献凌差不多大的。” “你说谁?” 这回轮到刘恒满脸震惊,那个早该被抹除干净的名字出现在眼前的老人口中却是如此自然,仿佛一切理应如此。 刘恒顿时整个人都开始疯狂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 贺岚山继续踱步,并不理会刘恒的质问,好似一阵隆隆冬风,刮的四周冷意无边。 三丈! 贺岚山周身亮起白泽,他仰起头目追云霄轻轻呢喃:“亏欠世间所有,独对一人问心无愧,足矣。” 一丈! 一阵大风刮过,贺岚山的长衫被大风卷起,他直挺的站在刘恒面前坚毅如玄铁。有水滴落,苏州城再度下起了棉棉细雨,醉翁今日淋雨而醒。 寺内玄怆和尚摇头轻叹。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刘恒被贺岚山身上一股突如其来的势给压的喘不过气,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境况。但他依旧想不通,他想不通为何这个刚才还是风烛残年的老翁现在却一下子挤进了三宝殿,他更想不通为何会在贺岚山口中听到一个他几近快遗忘掉的名字。 “我已入斩尘,是你输了” 最后一丈,也是最后一招,贺岚山淡淡开口。 刘恒右手已废,只得换到左手持刀,他咆哮着将整个悬镜刀的刀身都变成了炽烈的火焰。 炎阳卧虎。 这是刘恒压箱底的绝技,刀身那一团火比起之前的焰浪范围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但那股炽热,哪怕是隔着数丈之遥也能清晰感受到。 那股火焰如同化作一团下山猛虎,暴虐的冲向咫尺一丈的贺岚山,仿佛要把眼前的老人尽数撕裂。无论是刀意还是刘恒自身的势都在一刹那攀升至巅峰。 这种刀势,是真正在刀尖上舔血,而且是舔过很多次的武林高手才能有。不为其他,只为杀人! 刀势借杀意,杀意乘刀势。纵使是近百精骑同时冲锋,面对这一势压下去只怕都是九死一生。 刘恒并非因为他已不是贺兰山的对手而气急败坏,他只是不服,凭什么你能挤进三宝殿,而我依然要在门外苦苦追寻?凭什么,你会知道那个名字? 想让我死?那便与你一同去死。 那股赤焰迸射在贺岚山的身上灼烧,贺岚山周身那股白泽荧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刘恒开始疯狂的笑起来,他很得意自己最后一战能与一名斩尘高手同归于尽,尽管那名对手才刚入斩尘。 贺岚山看着他的疯狂,淡淡一笑,丝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往火焰之中猛的一抓,一个赤色的虎形幼崽立即被他从火焰中拧出。 然后他在刘恒毒辣疯狂的眼光中生生将那个幼崽挤碎,那股火焰随着虎崽的粉碎瞬时烟消云散。 “噗” 刘恒一口鲜血喷向空中,那个火焰所凝聚的虎崽是他的本命之物,本身他祭出此物已是时日无多,终究也是死路一条。 但贺岚山将它捏碎不说,还用了刘恒悟不透的方法断了他与虎崽之间的联系。 现在即便虎崽毁去了,刘恒也依然不会死,因为他们的联系已经断了,但刘恒下辈子只能是个废人,即便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为什么?” 刘恒嘶吼,朝着贺兰山疯狂的发问,他没办法在站起来,那就爬! 他爬到贺岚山的脚下,紧紧抓住他那满是污渍的长衫。 “你……凭什么?” 贺岚山望着昔日威风八面的刘无常,此时的刘恒污血满面,披头散发。一身青隼早已烂如破絮,那顶乌纱帽也在刚才被他摇晃了下来。 “你刘恒仇家满天下,放你这么回去,你只会死的更惨,虽然你确实该死。” 贺岚山喃喃道,不知是对脚下的刘恒还是对自己说。 刘恒嘴里依旧在含糊不清的问他凭什么?为什么?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贺岚山甩开刘恒的拉扯,慢慢拾起刘恒的那把魄镜刀,回身准备给他一个痛快。但他回身之时,刘恒身旁多了一个人。那人秃头似鸡蛋,一袭黑袈裟,一张皱巴巴的脸可谓凶神恶煞。 自然是玄怆和尚。 “你想救他?” 贺岚山看着玄怆和尚不解问道。 玄怆和尚双手合十朝贺岚山轻轻作揖:“救他,也是救你。” 贺岚山纵声大笑几声,这才抱拳作揖:“既然如此,有劳禅师了。” 玄怆和尚摆了摆手:“你让我赢了一件袈裟,应该的。” 贺岚山微微颔首,并不准备细问,再次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双目无神,嘴里还在疯疯癫癫喃喃自语的刘恒,随即转身离去。 玄怆和尚两眼闪烁一抹异色,身形前倾,想要留住贺岚山,但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罢了,都是自己选的路。”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七章 斩尘见走马 长衫归故乡 一入斩尘方知玄。若是敲鼎之人算是武道登堂入室,那么只有进入了三宝殿的人才能真正称之为一代宗师。 因为到了这一境界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强健体魄,而是到了精气神的三元境界,修道修道,武道的道便是三宝的道。入了斩尘便是有望追寻天人踪迹,往大了说,就是有飞升之望。 道家羽化登仙,释家圆寂成佛,都是他们独有的道,而武道讲求的无非是以武证道,成就齐天太上。 如今江湖武林有望以武证道位列齐天者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今日,又多了一位。 贺岚山二十余年嗜酒沉淀,要么泡于酒中醉溺死去,要么就如今天一般,一朝清醒,断去半生悲苦,步入斩尘。 斩尘的尘,是世人心中执妄,道心蒙尘,斩去了便如凤凰涅槃,从此道心清明,是为精魄,这也是三宝殿第一宝。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贺岚山苦于幼年故双亲,苦于中年丧挚爱,苦于晚年有女不得见。所以他成了醉翁,浑浑噩噩,满目浑浊。但自从那个店小二来了悦来客栈,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丝变化。 贺岚山一开始并不喜欢苏佑陵,因为他的身份会给他平静的生活带来很多没有必要的麻烦,事实也确实如此。近两年来,他疏通关系,暗地里做了不少事,才终于让悦来客栈成为了一处暂时的避风港。苏佑陵也认为不再有人追寻他的踪迹,他可以长久的安顿下来。 那个店小二油腔滑调,人小鬼大,一点都对不起他的身份。但是贺岚山觉得他们某些地方很是相似。 都是苦命人,又何苦为难彼此? 那个店小二就在客栈彻底安顿了下来,贺岚山看着他总会时不时想起他的女儿,慢慢的,他开始很想知道如他这般大的孩子应该喜欢什么?又会想些什么? 云文诏与接头的人碰面时深陷重围,贺岚山本来不想去管,但他管了。 正如刘恒应该由他来杀,他不想放过,但他放了。 人生在世,又哪有这么多因为所以? 他回想起很多事,如同走马观花。 他看见了自己身处一个破旧茅屋中,身边有一个妇人正在纺纱,妇人神色和蔼可亲,虽说相貌平平,但贺岚山却觉得她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他看到了数十里的难民长队在烈日的灼烤下缓慢行进,不时有牲口不堪重负倒在地上很快便被周围年轻力壮的男人煮成一锅肉汤。 当然倒下的不只是牲畜,也有人。尚有亲人在身边的倒地不起或许还能得到一处简陋的坟冢。而更多人倒下只能是曝尸荒野,到了晚上再被豺狼虎豹分食。周边的人要么冷眼旁观,更多的人选择视而不见,照常赶路。因为他们已经见惯了这种场景。 黄沙漫天,数十里的难民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他又看见了那个约定好相濡以沫的妻子,她比他小了将近二十岁。守着那处小宅子每日劳碌,等他回家总会递上热饭热菜,从无半句怨言。 你走,我目送你去,静静等候。 你来,我简妆盛食,迎接你归。 妻子在他印象中话语不多,即便开口声音也是温吞轻柔。润物之雨,最是细无声。 他走了,但是她没等到他回来。 然后他依稀还看到了一个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女孩,从小女孩的穿着来看并非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她的衣服和小脸一样白净,样子很是讨喜。 贺岚山向着大幸西境疾驰,他还想看的更多,哪怕多一眼也好。 寒山寺中,玄怆和尚轻轻放下了力竭昏迷的刘恒。净嗔见状忙叫几个小沙弥整理出一间空房,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师傅疑惑不解的问道:“他不是已入斩尘了?” 玄怆看着那缓缓生起的朝阳,继而答非所问缓缓开口:“太阳东升西落,他往西跑,应该见不到太阳了。” 净嗔闻着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语,满脸疑惑问道:“再过小半个时辰,不就都能见着了?” 玄怆摇了摇头:“见不到了,斩尘斩尘,斩的是心中蒙尘,他连心都一并斩了,如何还能见到?我本以为他至少还能活五年的,罢了,既然欠他的,就还在他后人身上,一样的。” 贺岚山进寺前替自己算过一卦:归去来兮复请辞,歧路无为当尔尔。 中签。 若是贺岚山没有赴约,他或许还能活很久。 即便强入斩尘击败刘恒,也如玄怆和尚所说,贺岚山至少还有五年可期。前提是他不往西行,而是选择留在原地自废经脉接受玄怆的逆筋之法救治,从此当个废人。 玄怆和尚欠他的,这是佛家因果,但他不需要玄怆帮他续命。 我贺岚山半生自醉,纵然多活五年又能如何?索性把这颗善果留给自己的女儿。自己也确实没为她做过什么,欠的太多,这次就当是补偿了。 并非礼物,而是补偿。 贺岚山一路西行,故意绕开了集市城池,偶有行人看到,皆是惊奇驻足。 澹江一线自此开始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仙人西行,步如奔雷,不与凡人语,羲和不及。 此刻的贺岚山的意已经达到了巅峰,他看到了太多东西,看到了太多过往,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他的身体变得轻盈如风,但步伐却异常沉重,就如同传说中的昆仑奴。不知疲倦,不知痛楚,不闻晦朔,不问春秋。 贺岚山的道境依然只是斩尘,但他的意境却早与竭泽无异。 到梁州时,贺岚山身如疾影,愈发与天地贯通。那并非回光返照,而是心意所致极,加上天地鸿蒙牵引,故一气可至千里。 而这一气哪怕是很多境界高深的武林高手也不能理解。 因为贺岚山这一气,藏了足足半生。 半生醉酒半生沉,一朝出神贯三清。 到了梁州名胜归雁塔,贺岚山转而北上。 气至极,便是神! 三宝大殿,一个时辰不到便了然于胸。 现在的喇滑国南方,曾经的名字叫做西州,而那里有一座山。 岚山。 此时的贺岚山,已触摸到了洞观之相。斩尘塑精,竭泽蕴气,洞观出神。贺兰山根本不去理会自身的变化,他只知道他要去那里,那里葬着他的很多东西,所以也应该葬着他。 …… 大幸东方仙岛有人垂钓,青竹斗笠,青色蓑衣。他的身旁有一个酒葫芦,腰间悬挂着一支泛着玉泽的青色笛子。此时他的周围密密麻麻插着很多柄剑,长剑、短剑、细剑、重剑。清风一吹,万剑摇曳,竟像是对着垂钓之人顶礼膜拜。 垂钓之人举起葫芦痛饮一口,突然神色诧异,将视线聚于西方,他摇了摇头。 “好一个山神转世,可惜失了心。” 钓竿轻颤,水波荡漾,垂钓之人连忙拿起钓竿,一只青色锦鲤露出水面。那青色锦鲤刚出水面鱼尾在空中一拍力气之大竟是将整个钓竿都扯了过去。 垂钓之人哈哈大笑:“既然是愿者,又为何要逃?” 这句话的功夫,钓鱼翁早已三两步腾入空中,紧紧抓住了那条青色锦鲤,那锦鲤在钓鱼翁手中不断的挣扎。 钓鱼翁仔细瞧了瞧,叹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愿者,那你回去吧,祝你早日跃过那道门。” 说着钓鱼翁便松开手指,那青色锦鲤仿若通人,直接是跳回了水中。 钓鱼翁见着青色锦鲤游回深处,也不觉得可惜,再度甩出钓竿,缓缓盘坐。在他甩出钓竿的那一刹,才能看清那个钓竿的线是直的。没有鱼钩,更不谈鱼饵…… 昆仑乃万山之祖,有峰高耸入云,谓之通天,攀其顶便能与仙人语。 然而就在此刻,那最高的山峰之上,却有一人赤身枯坐,形同磐石。寒风呼啸,带着阴罡之气吹打,但那人始终闭目,其体魄仿若硬如精钢。 突然,那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目视东北,两眼闪过一丝异色。 但只是瞧了一眼,赤身大汉复又闭目,状似假寐,至始自终都不言一语。 北溟之极,有一位妙龄女子,脸罩白纱,满头青丝恍若黑瀑临九渊直垂脚底,她挽着一个竹篮光脚在冰面上行走,步伐缓慢。但若是有些道行的人在旁,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女子每一步的距离都控制的一模一样! 一毫不多,一毫不少。 女子肤白如皎月,气色更是堪比仙子,她已经这样走了很久。终于,她停了下来,她并没有看任何地方,只是紧簇眉头。半晌,眉头舒展,她叹了一口气,从竹篮中竟是掏出了一朵莲花。 女子将那朵莲花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脚下,然后又迈起步子,向前缓缓行进。 贺岚山终于跑到了岚山,这里依旧还是漆黑一片,太阳的光辉还没有照耀到此处。 他来到一处泉水,取下覆沙剑,将之插在泉眼处,竟是刚刚好将泉眼堵住。 于是他坐在泉水边的泥土堆上,看着东方赤日缓缓升起,不知为何竟是如孩童一般笑的合不拢嘴。 直到红日初升,终于是照到了这一方泉水。只是泉水旁,已不见了贺岚山的身影,只有那把覆沙剑还静静的插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下一位主人。 有人化作清风游于天地,守着自己的故土,倾诉自己的思念。 这一日,贺岚山归岚山。 这一日,贺岚山葬岚山。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八章 取舍 两人一狗走在林间小道,苏佑陵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只当是散步。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没怎么挂在心上。 昨天夜里二人回到酒肆时,马六居然喝的酩酊大醉,徐筱直接把他捆成了粽子带了出来。马六官帽子太小,也问不出个大致情况,只是知道附近兵马都在往苏州城赶,吓得苏佑陵好奇的问徐筱她们究竟有多少人。 徐筱朝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 徐筱摇了摇头。 “三百?” 徐筱还是摇了摇头。 苏佑陵直接扶着额头眼黑了过去,三千人,这都快顶大幸军制的一个营了。 “你们到底是干啥的?” 徐筱双手环胸白了他一眼:“与你无关。” 逆贼,妥妥的逆贼。还是三千人众的逆贼窝,怪不得最近苏州城戒严。 但总不是要公然造反杀太守占州城吧,苏佑陵心中宽慰着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 接着两人就开始讨论该怎么处置马六。 苏佑陵故意说出了一大堆关于凌迟、宫刑一类的话。马六被绑在树上听的两腿发颤,尿了一地,看苏佑陵的眼神像是看魔头一般。 两人聊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没讨论个所以然来,杀不杀?怎么杀? 苏佑陵最终想了个办法,不如让掌柜的儿子来办这事,若是他说放,那就放了。他要杀,那就杀了。 徐筱并不相信一个小小亭长能翻起多大风浪,对马六的性命也不在乎。但苏佑陵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活口,任何一个可能给他带来风险的因素都必须抹除干净。 等苏佑陵回去把掌柜的儿子带来的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其实也并没费什么力,苏佑陵只是问了他想不想让马六死,他就很顺从的跟了过来。 很长一段时间,掌柜的儿子早都受够了这伙嚣张跋扈的官差,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即是如此。 凭什么他的父母苦心经营酒肆,到头来马六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分到一杯羹? 他认为他能很简单的把刀子捅进去,然后抽出来。但是并非所有事都和他认为的一样。 当他看到马六被绑在树上屁滚尿流的模样,他迟疑了。因为直到他站在马六面前才想起来,杀人,本身便是错事。 徐筱和苏佑陵并没有留在原地见证结果,而是在附近的林地等待着掌柜儿子的答案。 苏佑陵靠着一颗大树眯眼赏月,徐筱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风轻云淡的苏佑陵想了半天才终于决定开口:“你真的很残忍。” 苏佑陵瞥了一眼徐筱,张口说道:“这个天下更残忍。” 徐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如此,也总不能因为……” “因为什么?” 苏佑陵今天心情不错,见徐筱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便主动发问。 “你这叫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 苏佑陵听着好不容易从徐筱嘴里说出来的文绉绉的一番话,思索半晌竟是噗嗤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徐筱见苏佑陵的样子,一时觉得有些气恼。 苏佑陵指了指徐筱的脑袋,本来想着戳上去,但想了想自己好像打不过她。把她惹急了倒霉的是自己,也就作罢,复而淡淡开口。 “没有人让他负天下,这是取舍,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出取舍。鹿不食狼,狼便不食鹿吗?你想明哲保身,偏偏有人欺你是怯懦软弱。重点是看你想当狼还是想当鹿,这个世道,很多人都没得选。” 徐筱不想和他扯这些大道理,他只是觉得杀人这种事不应该让一个孝顺爹娘,爱护妹妹的普通人来做。更何况那个人才仅仅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少年。 但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刚才在竹林里杀人毫不手软,一肚子都是坏水的人,也只是个少年。 是什么时候,自己下意识把他当做了与她同样在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人?甚至他有时所带给她的震撼,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比她要年长许多。 徐筱眯了眯眼,没来由的说了一句:“你若敢害我,我徐筱必取你性命。” 话说完,连徐筱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她觉得她有些怕他,这没道理,却是事实。想起竹林中苏佑陵的邪气,徐筱便觉得后背发凉。 苏佑陵则是一个激灵,摊开手无奈道:“姑奶奶,你傻呀,我和你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害你当时在竹林里遇到你……” “闭嘴。” 一提到这一段,徐筱总是会羞愤,苏佑陵识趣的闭上了嘴,但又总觉得徐筱今天有些不对劲。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开口:“我不会害你,至少现在,我不能说我没有什么恶意。但至少我犯不着去害一个对我没有威胁的人。” “我没有威胁?” 徐筱冷冷开口道。 “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是好的,不会想着算计我。当然,你要打,那我肯定是打不过的,大不了牡丹花下死嘛。” 这回轮到徐筱闭嘴了,她觉得自己压根就不该打开苏佑陵的话匣子。 见徐筱不说话,苏佑陵便找话说道:“其实我挺希望知道你们的事。” 徐筱想了想答道:“我们分别后,若有朝一日还能见面,那时我希望你也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苏佑陵闻言盯着徐筱,徐筱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准备上前去揪他。 苏佑陵微微颔首:“一定。” 徐筱愣在了原地,终究是没揪那一下。 “啊。” 远处马六和掌柜儿子的方向传出动静,是掌柜儿子的吼叫声,徐筱下意识就想拔刀过去,苏佑陵按住了她的拔刀的手。 “看来有结果了,我们来打个赌?” 徐筱面色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你赌?” 苏佑陵满不在乎,哼着小曲先行一步。 “那就不赌呗,反正十赌九输。” 等苏佑陵和徐筱来到空地,原本绑马六的那棵树上早已不见了马六的踪影,只剩下地上一摊粗绳。掌柜儿子一个人瘫坐在原地。眸子里的感情很复杂。 他没能刺出那一刀,这是恨自己怯懦?亦或是如释重负? 徐筱和苏佑陵两人见此的反应很是值得玩味。 徐筱先是舒了一口气,然后眼角瞥向苏佑陵,他很想看看苏佑陵会是何种表情。 苏佑陵没有任何表情,但对于徐筱而言此时的苏佑陵没有任何表情恰恰是最奇怪的表情,仿佛他早已知道是何种结果。苏佑陵走了过去拍了拍与他同龄少年的肩膀轻声劝慰。 “这种选择,也是一种勇气,你不必在意。” 徐筱不明白为什么苏佑陵表现的如此自然,这几天相处,徐筱多少都能明白苏佑陵是那种懒得做,但既然做了一定要做绝的性子。他就这么放过了马六?她不怕马六去报官或是找勘隐司? 苏佑陵当然怕,他躲了很多年,逃了很多年,也背上了很多条命。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冒任何一丝风险,哪怕这个风险极小。 但是放跑马六和不让他冒风险并不冲突,仅此而已。 鹿不食狼,狼食鹿。 人不欺人,被人欺。 想要一直打胜仗,怎可能兵不血刃? 说到底,我负天下人实不可为,但天下人若负我当如何? 不过一杆秤,这头添二两,那头减半斤。天下人皆在这添添减减中活着,以此来勉强保证这杆秤的平衡。 秤的名字叫命途,筹码称作人心!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十九章 鹿和狼 苏佑陵给掌柜药膏的时候,掌柜的儿子曾质问他为何不出手帮他们,还曾说苏佑陵惺惺作态。 而就在当天晚上,苏佑陵曾找到他谈过话,并不是苏佑陵突发善心,更不是所谓的惺惺作态。只是这个少年有些地方他很佩服。有些事,他没做,而别人却做了。即便苏佑陵依然觉得不可取,但不妨碍他会心生敬佩。 比如曾经宁可饮下鸩酒也没有选择鱼死网破的那个瘦削背影,又比如宁可背负骂名等死也不愿意造反的胡珏庸,又比如明知道敌不过马六一伙却依旧一次次义无反顾保护身边人的那个少年。 很多人称这种行为叫螳臂当车,亦或是自不量力,但苏佑陵更愿意称其为明知不可而为之。 当然那个少年若从格局而言自然不能与胡珏庸和那个人相提并论,但他们所行之事本质其实是一样的。 苏佑陵自己做不到,哪怕身边的人他也未曾豁出性命去保护,但那个少年却可以。 “你叫什么名字?” “廖珂。” “你还在生气我们没帮你?” “那是当时的气话,客官千万别放在心上,要是觉得不解气就打我一顿好了,我只是……” 廖珂从小都很懂事,当苏佑陵来找他的时候,他真的很怕是苏佑陵记仇,但他更怕苏佑陵去伤害他妹妹和他父母。 “不想看到妹妹被欺负?” 这一刻,廖珂终于抬头,诧异的看着眼前的苏佑陵。 那张脸很好看,虽然苏佑陵刚过束发之年,但是已有陌上人如玉的潜质。苏佑陵天生皮白,唇如绛珠,齿似皓月,剑雕双鬓。自有颜如玉。 只是那双星目眸子恍若溟濛,深邃晦涩,让人望不穿,更看不透。 雅俏翩翩绕云雾,溟泠绝尘秋点珠。 在悦来客栈时,苏佑陵每日都会往脸上涂黑炭扮脏,以此更好的隐藏自己。即便竹林中徐筱刚遇见苏佑陵时,也没认出他来。直到后来她先一些醒来,细细端详了苏佑陵半天,才能确定苏佑陵就是悦来客栈那个脏兮兮的店小二。 更不提苏佑陵自小饱读诗书,虽谈不上满腹经纶,却依旧养出了一股书香卷气。举手抬足虽有多年江湖流浪形成的放荡不羁,但仍能见其礼,气态更似狂儒。 廖珂不明白这个长的如此像世家公子和王公贵族的同龄人为何会穿着粗布麻衣,不配绣剑绣刀,住他们家的廉价酒肆。 这种公子在他脑海中更应该是鲜衣怒马,锦帽貂裘的模样。他更没办法从那云雾遮绕的眸子中读出任何信息,但他知道苏佑陵却能像大人一般很容易的看穿自己。 廖珂痴愣的看着苏佑陵,反而是苏佑陵自己被看的不好意思。廖珂才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失礼了。 “对不起,但确实如公子所说,父母整日劳累,我不想去私塾念书,只想快些长大,能帮家里多干点活。” 公子,这个称呼让苏佑陵感到一阵恍惚,多久没有人这么称呼过自己?他笑着点头,与廖珂一起坐在墙边,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可是这样,那些官差还是会欺负你们,不是吗?” “到时候……” “你就杀了马六再去投案自首,至少保住了你们一家子的平稳生活。” 苏佑陵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一字一句却都戳中了廖珂的心坎。 “难道不是?” 苏佑陵见廖珂半天没回话,转过头问他,却看到廖珂正静静的盯着自己,苏佑陵不知道为何觉得自己心里烧的慌。 “我先说明,我是个男的,而且和你一样是个店小二。” “啊” 廖珂这才回过神来,接着苦笑道:“公子所言皆是我心中所想,像公子这般人物,怎么会同我一般,公子你不必哄我开心。” 苏佑陵又抬头数着星星轻声道:“我并非是为了哄你。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本应该如此,但却偏偏不是如此。店小二是我,现在你面前的游侠儿也是我,或许以后我会成为军卒、大夫、厨子。这些都有可能,我怎么选,以后结的果,都是我自己吃。” 苏佑陵皱了皱眉,似乎是想起了很多事,他的语气逐渐变的更加平和。 “我的爹爹,很厉害。他一句话就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但是他却做了很多错事。我也一样,在我最近的人出现危险的时候,我没有勇气站出来,只能不断的逃避,强迫自己遗忘。你这般年纪,就明白体恤父母,爱护妹妹,从这点而言,你比我和我爹爹要厉害。” 廖珂静静的看着眼前好看的公子对他讲的这些,苏佑陵的声音很轻很细,廖珂要很仔细的去听。 “总之,老天就是个王八蛋,他总会在你最舒服的时候捅你一刀。让你痛,但是死不了。长此往复,所以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吗?” 廖珂疑惑的抬头看着苏佑陵。 苏佑陵嘴角一勾:“什么时候也捅他老天一刀,让他也知道这样很难受。” 廖凯听到苏佑陵的话噗嗤一笑。 苏佑陵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所以呀,别老是想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好好活着,只有活人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你有勇气是好事,但有的时候,需要一些变通。不过我倒是没资格说这句话的,变着变着,有时候连自己的原本的样子都变的找不回来了。” 苏佑陵直挺着背脊,眸子中映着天上高挂的那弯明月。廖珂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苏佑陵,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受到了一丝丝淡淡的哀意。 很多人,很多事,无论如何去改变,也都回不来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教别人变通? 苏佑陵自嘲的想着,深呼吸了一口气,反身回房,留下了那夜对廖珂说的最后一句话。 “按照你自己的活法活吧,但是请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命。” 留下廖珂一人还在原地思索着苏佑陵的话。 直到刚才面对马六,廖珂还在脑海中蓦然回想起了这一段对话,所以廖珂没有去把刀子捅进马六的身体,而苏佑陵也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果。不如说,正是这样的结果,才让苏佑陵觉得他没白浪费时间和他说了那么多。 按照自己的活法活,谈何容易?所以至少在能做选择的时候多去按照本心做出选择。 廖珂选择放过了马六,但是即便如此,苏佑陵也没打算放过马六。捅别人刀子的人自然要有挨刀子的觉悟,苏佑陵对此深信不疑。他不信因果报应,那么这些事,他自己来做。 马六此时在林中发疯似的狂奔,他要去找勘隐司举报,他要找衙门去捉捕那些贼人,他发狂似的跑。心里同时还无比憎恨廖老汉一家。 “等勘隐司的大人抓到那一男一女,那娘们漂亮我无福消受,你廖老汉的女儿,老子吃定了。” 马六咬牙切齿的发誓,只是不知为何,他开始觉得头晕眼花,跑的愈发的胸闷。一开始他以为只是自己受到了惊吓,不以为意,直到他感觉到一滴水从他脸庞滑落。 他强打起精神,瞟了一眼从他脸上滑落的那滴水,水是红色的。 “不会的,不会的” 马六的面孔开始扭曲,他跪倒在地上有手捂住胸口,接着一滴、两滴鲜血流了下来。 “老子不想死,老子不想死,老子还要吃了廖老汉的女儿,哈哈哈哈,一定是幻觉,对,一定是那臭小子施的妖法。” 人之将死,其言也不善。有人该死偏偏长命百岁,有人该活偏偏早早夭折。 放他是廖珂的选择。 而杀他,是苏佑陵的选择。 问题不在于谁来捅这一刀,问题是为什么要去捅这一刀? 鹿不食狼,狼食鹿。 那么鹿也想要尝尝狼肉是什么滋味了。 苏佑陵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阴厉。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章 失玉 苏佑陵与徐筱二人带着跛狗同行半月,只当是踏青。若非年关将至,可能还要再拖上半月才能到喻州地界。 徐筱依旧是一身黑色劲装,而苏佑陵还是那套粗布衣,背上还系着自己的包裹。 到除夕夜前几天,两人才来到苏州封殷郡一处名为平岗县的地方,大幸的地方行政自上而下大致可以分为州郡县,一些特殊的边远地区设都护府。 苏佑陵和徐筱在平岗县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果腹之后便看到集市上有人卖艺。人流里三层外三层硬是把本就不宽阔的巷道堵的水泄不通。 徐筱对这些江湖上的杂耍卖艺没什么兴趣,倒是苏佑陵显得很兴奋,拉着徐筱硬是一起过来挤了进去。 只见人流中央空出一片地,视线豁然开朗,班子一共五人,四男一女,场中央摆着一个兵器架,上边放着刀枪剑戟各式武器。武器架边上还有一个大桌台,角落还摞着一堆大小不一的石板。 一位虬髯大汉使劲敲着铜锣,然后操着一股子北境口音对周围看客拱手说道:“父老乡亲们,在下信州武师冯壬宝,身后这几位都是我的徒弟,初来乍到,献丑一二,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说罢,那冯壬宝便跳上中间的桌台,两臂抬起。大汉也不管时值隆冬,只穿一件兽皮短衫,连袖子都没有。他稍一用力,一身腱子肉尽显露出来。 “来” 冯壬宝大喝一声。 旁边一位面容刚毅、高大魁伟的年轻人立即从旁边的武器架抽出一把长枪对着胡壬尧的鄂下直刺过去。 场中难免有些女子妇人,见此场景都吓得闭上了眼。 “嗬” 只见冯壬宝一个扎子蹲下,喉咙正顶着那杆长枪,那年轻人憋的满脸通红,看得出是使出了十二分力气,但是那杆枪都快崩断了,也没能刺进冯壬宝的喉咙分毫。 “好” 围观群众立即有人喝彩,一人带头,马上整个场地都哄闹着大声叫好。 徐筱在苏佑陵旁边看的一脸不屑,苏佑陵悄悄发问道:“你行不?” 徐筱无奈一笑答道:“不行,因为我没他那么傻。” 苏佑陵撇撇嘴自讨没趣,又觉着有东西一直蹭着自己的脚,低头一看,那跛狗被挤在一堆脚中间模样凄惨。 苏佑陵嘿嘿一笑:“哎哟,把你给忘了,来,上来看。” 说着苏佑陵便伸出双手把脖狗举到自己头上。此时另一位收钱的年轻人正围着人圈绕到了苏佑陵面前。 苏佑陵笑了笑,也不管徐筱乐不乐意,便把脖狗往她怀里一塞,手伸进怀中准备掏银子给钱。只是他手刚伸入怀中,立即脸色煞白,他装银子的小布袋竟是不见了。 周围人群杂乱,他挤进来的时候便把自己的包裹移到了胸前,盘缠和一些重要的东西之前都另放了一个小布袋和那把匕首一起都被他装在了怀里,如今匕首还在,但那个布袋子确是不见了。 何人盗术有这般高明? 盘缠倒是不打紧,大不了自己洗盘子擦桌子坑蒙拐骗总能搞到些碎银子,哪怕那几个大银宝丢了他都能当做是破财免灾,但他的韘形佩在布袋之中! 苏佑陵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稍稍平定了下来,对着正站在他面前端着收钱的钵的年轻人歉意一笑:“抱歉,今日起的急,实在没带银子。” 那要钱的年轻人身形瘦削,脸上有几粒雀斑,倒也没什么情绪,撂下一句没关系便往前面绕去。 徐筱瞧着苏佑陵不对劲,正准备出声询问。 苏佑陵先一步开口:“先别说话。” 徐筱顿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便转头再去看那虬髯大汉表演胸口碎大石。 四周人声鼎沸,实在吵闹,苏佑陵扫视了一遍人群,想寻出些蛛丝马迹,但周围看热闹的不说多,至少也有百来人。苏佑陵又不是什么千里眼的奇能异士,如何能一眼找出蟊贼? 他现在反而是觉得有些滑稽,什么蟊贼居然连他的韘形佩都敢偷?别说他的韘形佩一般有点眼力见的当铺不敢收,一旦若是让一些人见到那个韘形佩,会发生什么结果连他自己都难以预料。 苏佑陵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大不了自己再躲六七年就是了,但那个偷了韘形佩的人,若是被一些人知晓,必死无疑!唯独这点他敢肯定。 当务之急是先要把那韘形佩找回来,苏佑陵早就没心情看那杂耍,一把拉住抱着跛狗的徐筱往外边走,弄得徐筱莫名其妙。 看是你要看的,现在一声招呼不打急匆匆赶着要走的也是你? 徐筱正准备去揪他说一句反了你了,但看着苏佑陵紧锁眉头焦急的样子还是作罢,想来这是第二次自己想揪却没下手了。 苏佑陵当然很焦急,若是那韘形佩哪怕是被人毁尸灭迹了,他都还好想一些,但他是真的怕若是有朝一日那玩意儿流通到世面被一些知晓韘形佩来历之人看到,又是无数人要掉脑袋。 六七年,他的变化很大,虽算不上百分之百毫无隐患,但他确定无论再从哪里追查起,都很难再查到自己。 可是勘隐司的“眼”遍及大幸每一寸土地,为达圣命,更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他们的手段如何,苏佑陵不是没吃过亏。他是连一点风险都不愿意冒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当初在竹林里早早就给马六下毒了。但如今他要承担的并不仅仅是自身的风险。 还有无数人都有可能再度因为他而丧命。 死就死了,好歹别因为我再死了,更别让我见着啊。 苏佑陵冲着客栈往回走,一路搜寻无果,便拉着徐筱急匆匆的直接进了他的房间。 弄得徐筱不知所以,又羞又恼,以为是苏佑陵想干些什么苟且之事。乘苏佑陵开门的空挡抬起一脚朝他屁股狠狠蹬了上去。 苏佑陵只觉得屁股像是被头水牛给顶了一般,华丽丽的摔了个狗啃泥。 “疯婆子,你干嘛?” 苏佑陵趴在地上回过头一手揉着屁股大声的问道。 徐筱气呼呼的说:“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想干嘛?” 苏佑陵回过神来,回想了一下子自己刚才一路上的举动确实比较容易让人误会,但是他此时心急如焚,根本顾不了这么多。 “我丢了个很重要的东西。”苏佑陵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开口说道。 徐筱瞥了他一眼,显然刚才的误会很难一下子释怀:“比你命还重要?” “没我命重要,但是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苏佑陵咬牙切齿的说。 见到苏佑陵如此一本正经,徐筱也知道事情轻重,没再去纠结那股小家子气。 苏佑陵锁上房门,徐筱看着他一举一动总感到有些燥热。锁上门的苏佑陵又跑到徐筱身边贴向她…… “哎哟” 苏佑陵再一次被一脚踢趴在地上,任他脾气再好,也是很生气。 “姑奶奶,你究竟想干嘛,第二次了。” “你贴我这么近做什么?”徐筱双手环胸羞恼问道。 “我这不是怕隔墙有耳吗?不得在你耳边说吗?” 徐筱愣了愣,神色略显歉意。 苏佑陵拍了拍屁股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的往徐筱身前挪了一步,看着徐筱不再有动作,才终于是放下心贴了过来。 苏佑陵贴近了徐筱如闻麝兰之馥郁。之前苏佑陵是抱过她一次,算是距离最近了,但当时情况特殊,苏佑陵也没多想什么,并未有太多感受。 不知道是因为这次徐筱之前的举动还是羞恼的模样让苏佑陵觉着可爱。当他贴到她耳边闻到女子肌肤特有的暗香时竟也是莫名觉得心头一阵燥热。苏佑陵还能仔细感受到徐筱的身体在轻轻发颤,整个身子都紧绷的不自然。 苏佑陵定了定神,赶忙退后了几步。 这才看到徐筱连眼睛居然都是闭着的。 “算了,就这么说吧……” 苏佑陵摊开双手无奈说道,徐筱睁开眼见着苏佑陵在自己面前舒了一口气才放松了下来。 “你说,我能帮你的尽量帮。” 苏佑陵摇了摇头:“你帮不上什么忙,我掉的东西很重要。抱歉,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但是如果不小心被一些人看到了,真的是会出人命的。” 徐筱和苏佑陵早有约定互相的底细不做深究,两人只是暂时结伴,一路上也有个照应。所以对于苏佑陵的隐瞒并不在意。但相识一段时间以来她从未见过苏佑陵如此一本正经的跟她说一件事。 她也知晓苏佑陵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但是那又如何,人活一世谁还没几个秘密了? 她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但既然苏佑陵说了关系到很多人命,那断然不是小事,而正如苏佑陵所言,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两人如临大敌。 “总之,此地不宜久留,要不我们明日便走。” 徐筱也不多问,苏佑陵并非是普通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所以他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 二人又商讨了下接下来的行进路程,最终意见达到也达成一致便各自回房歇息。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一章 盗亦有道 是夜,苏佑陵房间的的窗户被轻悄悄打开。 苏佑陵曾经逃避追查和搜捕。所以与其说他睡着也依旧警觉,倒不如说这是七八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 惊弓之鸟,如何敢以安眠? 哪怕窗户动静非常小,但苏佑陵依旧立即惊醒过来。 只见窗外伸进一只手拿着一个布袋从窗外扔了进来。苏佑陵一瞬间便清醒过来,立即翻身伸出一手抓向了窗外那正准备抽回去只手。另外一只手同时从怀中迅速掏出了匕首。 跛狗原本趴在床边睡觉,此刻也惊醒过来,护主之犬向来能分清人的好歹,看着苏佑陵翻窗,也跟着跳了出去。 只见一名黑衣人正站在客栈窗外的房檐上,正欲转身离去。 苏佑陵抓到了那只手,他飞身一跃跳出窗外,匕首向前刺去。 面对一条比他体型大两三倍灰狼,他畏惧的不敢睁眼,这是人之常情。兽类讲不通道理,凶残暴戾。而在搏命之时,人显然通常还是温和的多。最多也就是一刀削下脑袋不是? 那黑衣人发觉自己手被拉住,反应也是极其迅猛,还未回头便是一脚扫来。 匕首是短兵中的短兵,黑衣人一脚袭来,苏佑陵自然就力所不逮。只好收回短匕,转而去刺黑衣人的腿。那黑衣人一个扫堂腿来势汹汹,苏佑陵回刺不及,只能用手臂挡住那一下,然后拉开身位。 跛狗正准备跳过去帮忙,却被苏佑陵叫住,只是回过头疑惑的看着苏佑陵。 黑衣人力气也并非特别的大,苏佑陵只觉得手臂微微发麻。毕竟天下江湖武夫能敲鼎的只有那区区不到一半,哪来这么多徐筱之流? 苏佑陵活动了一下刚才那只抓住黑衣人的手,尽管裹了一层黑布手套,但只从身形和刚才柔柔的触感而言眼前的黑衣人定是女子无疑。 并非是习武敲鼎之人,苏佑陵舒了一口气。他在信州跟老卒学的那几招匕法说破了天也就是三脚猫功夫。对付一般人倒也能凭借巧力取胜,若是遇到真正的练家子苏佑陵自问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既然这蟊贼偷了东西还敢过来,显然并没有存着杀人之心。苏佑陵也并不想抓着不放。钱财乃身外之物,苏佑陵爱钱,但没必要为了钱去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不是? 换句话说,只要拿回韘形佩,其他的便无所谓了。若是眼前的蟊贼不还,今日自己身边还有一条跛狗,怎么着也是占优势不是?况且徐筱就在隔壁房间,他怎么也不会在这里出事。 苏佑陵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先行开口:“这位姑娘可是今早拿走了我怀中钱袋?若是有难处江湖救急一下也无妨,钱财我都可以不要,但那黑色玉佩算是我对爹娘的念想,你得还给我。” 那女子见被苏佑陵看出了女儿身,也不装模做样,开口清冷说道:“我确实缺些盘缠,玉佩大都是亲人的寄托,这点我明白。所以我白天跟踪你一路记住了你的住处,方才将玉佩丢进你房间了。” 苏佑陵转身回头看了看房间,想起黑衣人确实往里面丢了什么东西,便转头向着跛狗开口:“跛子,去把她刚才扔我房间的布袋子拿过来。” 跛狗闻言,三下五除二又翻了进去,再出来时嘴里叼着一个布袋,正是黑衣女子方才扔出去的那一个。 那黑衣女子看着苏佑陵不见玉佩便不准备放她走的样子倒也无所谓,只是站在原地等着苏佑陵慢慢打开布袋查证。 借着银皎月光,那枚韘形佩静静地躺在苏佑陵手上,泛着幽光,玉佩里仿佛有墨瀑蜿蜒折流。 那名黑衣女子瞧了一眼,兀自有些诧异,虽说第一眼便看出这玉佩的品相极好。但月光一照,竟是有如此传神之态,堪称极品。不由又暗自诽腹眼前少年的扮相可实在不像是能拥有如此极品玉佩之人。 “我能走了吧?” 黑衣女子看着苏佑陵取出韘形佩在手中摩挲,声音依旧清冷,只是话语中显然多了丝不耐烦。 苏佑陵回过神来,看着黑衣女子点了点头:“自然可以,姑娘自便。只是姑娘日后不要再去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了。” 黑衣女子听到苏佑陵让他走时便已经转身准备离去,却又因为苏佑陵后半句话折过了头。 “你们这种人,又懂些什么?” 苏佑陵奇怪眼前女子如此之大的反应,但也并未动气,依旧淡然道:“既然姑娘有手有脚,不管女红还是修补衣物,总有办法弄钱的,何必做这些下九流的行当。” “呵。” 黑衣女子闻言冷声嗤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有我的难处,你又不是我,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苏佑陵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那女子眼神锐利警惕,自然并非是普通人家所能教养出的,韘形佩失而复得,苏佑陵也不准备多事。 那女子最后瞪了一眼苏佑陵:“各人自扫门前雪,多管闲事活不长。” 说罢,几个翻腾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佑陵心中苦笑。 既然各人自扫门前雪了,你偷我东西干啥,到头来还怪我多管闲事?再者就没见过偷了东西还要还回来的蟊贼,虽然只是还了一部分。那个女子本性并不坏。或者如她所说,她有她的难处。 苏佑陵也不再去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从窗户翻回床内将韘形佩重新放了回。正巧赶上徐筱开门,苏佑陵连忙把布袋重新塞进自己怀中,对着睡眼朦胧的徐筱咧嘴一笑。 “咋了,你可别说踢我踢上瘾了,半夜不踢我睡不着。” 苏佑陵藏好了布袋便先开口打趣道。 徐筱显然对白天的事还耿耿于怀,扫视了一圈房中并无异处。本就是被苏佑陵的动静弄醒,徐筱此时还是有些睡意朦胧,便慵懒的开口:“明天再教训你。” 说完便转身离去,只留下苏佑陵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并非是苏佑陵不相信徐筱,逢人只说三分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苏佑陵本便是惫懒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自己与徐筱说破了天不过相识半月的交情,苏佑陵自然不敢在这些细节上粗心大意,最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久经沉淀的苏佑陵最是懂得此间的道理。 韘形佩失而复得,算是虚惊一场,苏佑陵便也放松了下来,躺在床上很快便昏沉睡去。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二章 凶案 吃过早饭,苏佑陵便告诉了徐筱他打算在平岗县再留几日,毕竟韘形佩失而复得,他也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反正二人也没多少行李可以清点,徐筱也是无所谓。但是有一点倒是让苏佑陵挺发愁的,那就是盘缠的问题。 苏佑陵出门携带的盘缠若是算成大幸币制有足足三百两之多,但近乎一大半都是云文诏给他的雪纹银宝。 用徐筱的话来说就是:“不知道为何云大哥总觉得你面像挺招他喜欢。况且我们当时是准备在苏州城常住一段时间,所以才一并掏给你了。” 一个银宝便是足够普通三口之家近三年的全部开销。也是悦来客栈位置优越,所以住店的价格偏贵,不然一般酒肆是万万不可能有几个银宝的生意。 苏佑陵之前出苏州城时用了一个银宝贿赂门卒,那可是相当于门卒数年的俸禄。否则如此戒严特殊时期,那门卒又岂会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私自放人出城。 一直以来苏佑陵用的大都是身上的碎银和铜板。一是方便,二来苏佑陵并非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外出行走自是知晓财不外露的道理。 如今苏佑陵的身上拢共也就放在包裹中的几两碎银子,要说自己一个人过生活也是足够勉勉强强到喻州了,但是他身边还得带个徐筱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倒不是苏佑陵觉得徐筱是个拖油瓶,不如说苏佑陵对他能遇到徐筱还感到庆幸,不然鬼知道凭她那某些东西大但是无脑的性子能干出什么奇葩事来。 蒙个面罩在官道上大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倒是颇符合“女侠”本色。 想来当时云文诏三人境况已是特别险恶,但总不至于连盘缠都忘记拿就跑出来吧? 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又不是人人皆是唐啸,随意找个妇人笑一笑都能混的一天三顿饱。当然,堂堂剑仙唐啸肯定也不会做出这种掉价的事来。 二人一狗吃过早饭,苏佑陵坐在房中盘算着应该怎么去弄点银子过来,突然听到街市吵闹。苏佑陵将头伸出窗外,看到下边街道上站满了人群,还有许多身着公服的捕快。 苏佑陵不明所以,准备下去问问情况,总不至于是抓捕徐筱找上了这里,像是徐筱这种女土匪至少也得是勘隐司才够资格吧,毕竟普通捕快也难有敲鼎的武夫境界。 苏佑陵带着跛狗刚下楼,便在围观人群中看到了徐筱,索性就挤到了徐筱身边询问情况。 那徐筱也不回头,知道是苏佑陵,便娓娓道来:“昨日在集市表演杂耍的那一批人,死了一个。是在昨晚被人用刀捅死的,而且被人破了相,算是面目全非。还是那一行人从衣服上辨识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么多。刚才尸体被运走了,喏,就在那条巷子里。” 苏佑陵抬眼看到徐筱所指的那条巷子就在他们所住客栈的斜对面,那条巷子狭窄而幽静,一眼望不到头。周边陆续有人群谈论,苏佑陵大致知道了一些信息。 那死掉的并非是名叫冯壬宝的虬髯大汉,而是大汉的首徒,名为岳达。昨日有人还在赌坊看见过他,据说昨日他火气极旺,玩了两个时辰的牌九,一把都没输过,还是最后赌坊老板怀疑他出千,让人将他“请”出来的。 自然而然那赌坊老板早就被捕快带回去问话去了。 苏佑陵抬眼扫了一圈看到了最前面的人群中虬髯大汉冯壬宝等人。冯壬宝正在对一位捕快张牙舞爪的说着什么。那捕快认认真真听着冯壬宝说话,拿笔做着记录,然后便是一伙人皆跟着捕快向衙门走去。 人群渐渐散去,徐筱觉着有些无趣,也准备回客栈,苏佑陵却看到了昨日向他要钱的那名瘦削年轻人,不禁心中奇怪,便上前去搭话。 苏佑陵向那年轻人抱拳问道:“这位兄台可还认得我么?” 那年轻人今日脸色略有些昏暗,像是没怎么睡好觉一般,见着苏佑陵过来也是抱拳还礼:“自然记得,还得谢谢公子昨日捧场。” 苏佑陵苦笑道:“我哪里捧场了,连银子都没给呢,再者啊,哪家公子若是穿着像我一样,那还不得羞死?” 那年轻人淡淡一笑:“公子长相绝非凡人。至于钱不钱的事,公子有心便好,总也是捧了个人场,不知找在下何事?” 苏佑陵点了点头自报家门复而又是疑惑问道:“在下苏佑陵,与你师傅一般同是信州人士,想来昨天你和那冯师傅不是一起的?怎么不用去衙门?” 那年轻人脾气不错,并没有因为苏佑陵上来问些无关的话便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只是一字一句答道:“我叫杨熙安,只能算冯师傅半个徒弟,现在还未正式拜师。况且客栈订好了房屋,行李总得有人看着不是?索性便是我留着了,想必今天的事你也听说了,昨天也就只有我有证据自己是清白的。” 苏佑陵奇怪的追问道:“此话怎讲?” 杨熙安伸了个懒腰:“咱们一行五人,我师傅,还有三位师兄,另外那名女子是我师傅的女儿。他们昨夜都在客栈歇息,大师兄岳达嗜赌,昨夜去了赌坊就一直没回来。没人知道他们其他人能不能从窗户翻出去行凶,我昨天晚上都在和客栈小厮一起在马厩里边看马,那里有我们的马。” 苏佑陵思索半晌:“那死去的便是你们大师兄?” 杨熙安点了点头。 “死的确实是我大师兄岳达。我二师兄叫林笙,三师姐,哦,也是冯师傅的女儿叫作冯月。” 苏佑陵见杨熙安脸色不好,也就没有太过叨扰,再一抱拳:“杨兄既然要务在身,苏某也就不打扰了,下次你们要是还在街头卖艺,我一定还会来看的。” 那杨熙安笑着点头,打趣道:“那下次苏公子一定要记着多带些银子。”说着便转过身离去。 那徐筱一直在旁边听着二人讲话直听的想打瞌睡。 见着苏佑陵终于是问完了话转而讥讽道:“怎么,查户籍呢?你这是准备去当捕快还是当勘隐司啊?” 苏佑陵翻了个白眼:“我若是勘隐司,第一个就把你给抓了。” 徐筱嘴角勾起,展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看着苏佑陵。盯的苏佑陵打了个哆嗦,才终于回想起自己打不过眼前的女子。 “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 徐筱哼了一声偏过头去:“我想吃荷叶鸡,你去买来今日就免死咯。” 苏佑陵心中又是一阵肉疼。这可比徐筱揪他还来的疼。之前是有钱,说话底气也足,现在是今时不同往日。苏佑陵盘算着剩下那点碎银子就脑袋疼,感情眼前这娘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但奈何自己又打不过她,苏佑陵也是认命了,点头答应了下来:“吃,吃大份的,一个不够,就两个。女侠就是说光吃鸡屁股吃到饱都成。” 然后,苏佑陵就被九阴白骨爪再度偷袭了一次,疼的他眉清目秀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你才吃鸡屁股,等会儿鸡头鸡屁股都给你。” 待在一起足有大半个月,徐筱早也没了先前的生疏,没有对苏佑陵讲什么客气。 两人吃完了荷叶鸡,徐筱学着徐灿的样子满足的拍了拍肚子,苏佑陵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的摆弄着最后二两碎银。 徐筱奇怪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苏佑陵据实回答,着实是腰包空了。老话说铜臭铜臭,也没看见哪个人见到掉在地上的钱不捡起来的不是?当然,瞎子除外。 却见徐筱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这算什么,走。” 苏佑陵一脸懵的看着徐筱:“走去哪?” 徐筱刚准备伸手再去揪他,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招被蛇一直咬,那叫习惯成自然。看着徐筱神色一变马上就往后退去。 徐筱被他样子逗得一乐:“去赌坊啊,还有比那里更好弄银子的地方?” 苏佑陵没敢贸然上前,听着徐筱的话再一愣,转而跳脚大骂:“去赌坊那是挣银子么,你这败家娘……” 苏佑陵及时闭住了嘴,因为眼前的徐筱做了个九阴白骨爪的起势动作。 徐筱微笑着看着苏佑陵,笑的直让苏佑陵心中发毛。 “说啊,你怎么不说了?” 苏佑陵紧紧闭口,再不吐半个字。 徐筱见苏佑陵认怂也就不再得寸进尺去刁难:“叫你去就去,我赌运一向极好。”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三章 骰子转豹子 赌坊又称为柜坊,大幸不禁赌,但开设赌坊需报备官府,然后每月向朝廷缴纳高额的税钱。包括对于管理的青楼的办法也是如此,私人不准隐瞒官府私自开设。 平岗县只有一家赌坊,陈设简单。不过三四张桌子,十数条椅子,但花样确是繁多。牌九、花色、樗蒲、大小各种玩法一应俱全。 正直午后,许多吃完饭的汉子都来此地消遣。苏佑陵第一次进赌坊,但是此前在信州经常能看到不少兵卒在军营里赌钱消遣,对各种花样玩法也是略知一二。 房间里大多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所以徐筱一进来便惹到了诸多瞩目。 苏佑陵刚准备提醒徐筱是不是该低调点,徐筱直接便挤进一桌抬脚踩上了一条椅子上,颇有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赌场老江湖意思,惹得苏佑陵无奈摇头,也跟着凑了上去。 那桌坐庄的是个贼眉鼠眼的胖子,手上带着一个玉扳指,两撇胡子像是拿胶水粘在上边一般。那胖子自徐筱进门开始一双眼睛便圆溜溜的在徐筱身上肆无忌惮的看,此时见徐筱来到自己这桌,便拿手捻了捻胡子开口笑到:“姑娘可会玩这个?莫要到时候输多了没钱,那可就得拿姑娘人抵债了。” 周边几个汉子闻言皆是哈哈大笑,徐筱倒也有魄力,只是大手一挥:“少说废话,今日本女侠定让你们血本无归。” 徐筱旁边一个汉子有意往徐筱这边蹭,一双咸猪手蠢蠢欲动。那徐筱只是猛的伸手抓住汉子的两根手指猛的一掰,七尺汉子瞬间就疼的倒在了地上。 那胖庄家见此看向徐筱的眼神更是炙热:“哟,这姑娘还挺辣。严光棍,你可算是踢到铁板咯,怪不得今天一直输,赶快回家躺着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周围汉子被胖庄家一来二去逗得不亦乐乎,那徐筱冷眼似刀:“你在多废话信不信我把你嘴给封了。” 虽然今日徐筱并未带刀,但毕竟是敲鼎之人。寻常武夫三四人都近不了身,何况这群普普通通的糙汉子? 那胖庄家也是个得了便宜就收手的主,也不恼火。只是心中满是不屑:“现在装的冷如冰霜,到时候看你输了钱那什么抵债?” 胖庄家心里想着,脸上依旧是笑嘻嘻的欠揍模样。 徐筱教训完想揩油的汉子,突然回过头看着苏佑陵。把苏佑陵看的心里发悚,愣了半晌才缓缓问道:“你看我干啥呀?” 徐筱刚准备揪他,苏佑陵早就熟练的连着后退数步。 “你倒是把钱给我呀。”徐筱气恼说道。 苏佑陵摸了摸头,才反应过来。只是依旧犹犹豫豫,摸了半天才把最后的碎银子一并给了徐筱。还不放心,便直接是凑到徐筱耳朵旁边。 “我可告诉你,这是咱最后一点盘缠了,要是输了……” “知道了知道了,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徐筱不耐烦的说道,然后便全身灌注的看着赌桌。 苏佑陵被徐筱说的欲哭无泪,心中却早就将三清弥勒拜了个遍,这可真是他最后一点盘缠了。要真输光了,得,也不用去喻州了,一人一个破碗在闹市跪着行乞,啥时候攒够钱了再想办法。 徐筱这桌玩法很简单,只是单纯的比大小,得钱与庄家一九抽成,豹子通吃五倍。 别看都是普通的庄稼汉子,这桌却是玩的挺大,连底子都是一锭银子。看到有美人半路插了进来,更是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勒起袖子,好像赢了钱能将徐筱也一起带回去一样。 徐筱倒是不以为意,只是苦了苏佑陵在一旁垂着头担忧。 三个铁铸骰子被那胖庄家放在器皿之中使劲摇晃数圈。边摇口中还念念有词道:“买大买小,买定离手咯。” 说着一把将器皿拍到桌上。周边大汉自然纷纷下注,大部分都是押的大,只有一个人押小,徐筱稍微看了看左右一把将所有碎银子拍到了“小”上。 那胖庄家见左右都已下注便打开器皿。 “三、二、三,八点,小。” 苏佑陵舒了口气,周边左右的大汉纷纷骂骂咧咧,那唯一一个和徐筱同样押小的汉子也是脸上露出笑容。 一样的流程再走一遍。 苏佑陵紧盯着胖庄家的手,生怕胖庄家会出千。 “买定离手咯。” 这次徐筱依然不急着出手,待两边都是差不多均匀押完了,徐筱这回依旧是连带着本金和刚刚赢来的钱全下进去。 “豹子。” “嘶。” 苏佑陵倒吸一口凉气,那徐筱面不改色,死死将银子拍在豹子上。 周边的大汉顿时议论纷纷。却见那胖庄家脸色一沉,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戴着扳指的右手青抬。 啪。 器皿揭开。 “五五五,豹子。” 顿时一片哗然,惹得整个赌坊的人全都把视线聚于徐筱这桌。 苏佑陵早已在心里将他知道的神仙谢了个遍,连着阎王都感恩戴德的赞美了一番。 却见徐筱回头拍了拍苏佑陵肩膀:“走咯。” “啊?” 这回不单是苏佑陵懵了,全场汉子都懵了,豹子都给开出来了,这不是手气正旺?不乘火而上反而说走就走?还有这么赌的? 那胖庄家见徐筱要走,猛的一惊,急忙上前挽留:“嘿,这位姑娘,呸,女侠。看您今日火气正旺,不在玩两把?就这么走了多可惜,你看您这刚玩两把就走也说不过去不是?” 徐筱去意已决,只是刮了那胖庄家一眼,那贼眉鼠眼的胖庄家立刻噤若寒蝉,再不敢吱声。 苏佑陵心智早妖,从中看出了些道道。虽说一开始确实惊异于徐筱就这么走了,现在想想倒也是合情合理。 他本便是个知足性子,如今两人俭省一点,至少一路到喻州的盘缠是挣得差不多了。再者有言是输多赢少贪必败,孤注一掷不可取。 得了便宜还卖乖? 得了便宜拍拍屁股走人还差不多。 所以苏佑陵自然也不会再去劝徐筱接着赌。 出了赌坊,徐筱似乎是对苏佑陵的举动感到奇怪,便回身问道:“我火气这么好,不劝我继续赌?” 苏佑陵瞟了他一眼,撇撇嘴道:“再玩下去恐怕就是输赢参半,最后是一直输,有什么好赌的。” 徐筱惊异的眨了眨眼:“你这店小二,果真不能以常理论之。” 苏佑陵翻了个白眼,没再看徐筱。只是心中的喜悦可谓苍天可鉴,好歹不用端着破碗逢人便念叨打发点咯。 虽说对于现在的苏佑陵而言面子是小,不过既然能不丢脸,谁又会愿意去做这种掉价的事情呢? 好话说有钱能使磨推鬼,徐筱总算是在苏佑陵心中抹去了“败家娘们”的称号。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四章 百二珍馐少年游 客栈里边苏佑陵正把玩着徐筱赢来的那白花花的碎银子,可谓是爱不释手,怎么看怎么喜欢。 徐筱瞧着他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讥笑道:“你可别钻到钱窟窿眼里去了,瞧你出息的。” 苏佑陵心情大好,也不理会徐筱的讥讽,还朝她扮了个鬼脸,突然又想到了些什么,继而正色问道:“我能想到那个贼眉鼠眼的胖子打的什么算盘,但是我瞧不出来他怎么动的手脚。” 徐筱将脸转向窗外,似是回忆起些什么,面起哀色缓缓说道:“磁石呗,还能用什么,器皿摇下之前记住那几个骰子的点数,千术高明的想从中做点手脚简直轻而易举。你记得他手上戴了一个扳指吧。先让闲家赢,再开始输赢参半,让闲家以为只是一时运气不济,之前的连胜他们哪里能清醒的了?最后便是一直输到家破人亡。” 苏佑陵听着徐筱慢慢的将赌坊的算计全盘揭露,看着徐筱的落寞神情也能猜到一二,不由的站起身子上前去摸了摸徐筱的头。 徐筱猛然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苏佑陵,然后就是。 飞起一脚! 苏佑陵被踢出去一丈远,疼的五官都给拧在了一块。若非是苏佑陵身子骨本就结实,这一脚怕是能让他在床上躺个大半天。 “哎哟,徐筱你是不是脑袋有什么问题。” 徐筱连忙起身,神色也一下子恢复到了往常:“你个小屁孩少来这一套。” “我……”苏佑陵差点爆粗口,但是看着徐筱状态慢慢恢复了过来,又怕她揪自己,所幸闭目不言。 眼见太阳西落,苏佑陵便准备动身叫些吃食,转过身便问徐筱有什么想吃的。 徐筱思索了一下:“东颇肉。” 苏佑陵抬了抬眼:“把我吃了得了,你还真是不客气。” 说着便起身去开门,临到门口徐筱的声音从后背响起:“苏佑陵。” “你……嗯?你还想吃啥?” 苏佑陵本以为她还要点菜,准备再骂她一句败家娘们,却又想着今日是徐筱立功,便也不在说什么。 两人对视半晌,徐筱才从口中慢吞吞的吐出两个字。 “谢谢。” 苏佑陵被这两个字一下子弄得手无足措起来,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说到底,他也只有十六岁。纵然见识不少,但关于男女之事那可还真是七窍通六窍。 “……不用” 苏佑陵憋了好半天吐出两个字,赶忙说完便关上门走了出去,只留下徐筱一个人又复起落寞的望向窗外。 “十赌九输,不赌为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是不懂……” …… 苏佑陵正下楼梯,蓦然想到既然赌坊庄家是使了千术的,那冯壬宝的首徒岳达是如何做到赢了一整晚? 苏佑陵眼睛眨了眨,反正事不关己,思索半天既然想不出个所以然那便也不想了。 今日是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都在筹备着过年,全然忘记了乾仁之难才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苏佑陵在客栈掌柜那里打听到了整个平岗县最好的酒楼位置,便准备去那里叫上一份东颇肉。 一说到吃食,苏佑陵很自然的便联想到了王三缺。王三缺本名王澄,那时自己刚刚逃出信州,遇到了同样在路边行乞的他,一见到当时还是穿着锦衣玉服的苏佑陵便跑上去扒住他的腿求他赏赐点金银财宝。 若不是苏佑陵一再使眼色,旁边的侍卫早就一巴掌把他扇飞了出去。 大幸前朝有位东颇先生,自号饕餮道人,尝遍了大江南北的名菜。除了风云国色两志东颇先生又自己排了一个珍馐志。顾名思义,是把天下美食尽聚其中。 但是大幸十六州,众口难调,东颇先生仅一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便是直接排出了七大酒楼,百二珍馐,并没有一个个的排出先后顺序。 而这百二珍馐那王澄至少会做一半。苏佑陵曾问他有这么好的手艺何不去七大酒楼当厨子或是进宫当御厨。 那王澄经不起夸,听着苏佑陵的恭维便开始装模作样道:“哼哼,老子做饭,只给老子看的顺眼的人吃,看不顺眼的,就是天王老子到我面前也只有一道菜招呼他。” 苏佑陵好奇的凑过去问道:“什么菜?” 王澄白了他一眼,贱兮兮的说了三个字:“西北风。” 王澄告诉苏佑陵他不喜欢有人对他做菜指手画脚。因为与他而言一道菜怎么做,完全取决于厨子的心情。 今天心情好,便放点糖。心情不好,便多加辣子或者醋。 说白了,一道菜并没有完全固定的做法。总不可能每次做饭用啥调料都要用称去称该放多少吧? 珍馐二字只有待品尝了酸甜苦辣之后才会懂,说到底,人间的绝世美味,酸甜苦辣在其中。 所以王澄曾杞人忧天的对苏佑陵说:“我可听说,皇帝吃顿饭,有无数宦官为其试毒。等端过去的时候,菜早都凉了。所以啊,做皇帝的连一口热菜都吃不上,真是可怜。” 王澄乐得逍遥,此时也不知道在哪里坑蒙拐骗。当年两人同行,苏佑陵很多事都并不习惯。诸如沐浴无人伺候,自己的包裹也没人替自己背着。在荒郊野岭饿肚子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吃的。 上树掏鸟蛋,下河捞泥鳅,这些都是王澄的绝技。除此之外,王澄还教苏佑陵辨识近百种可以食用的野菜。 那时还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苏佑陵才明白,离开侍从婢女的自己竟是一无是处。没人听他讲那些名家大论,更没人会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甚至第一次闹肚子时在路边草丛里蹲着如厕,也都是王澄拉着他去的。 苏佑陵当时打死都不愿意做这等丢面子的事情。王澄便贱兮兮的在他旁边扇阴风点鬼火。 “那你就待会儿拉到衣服里,到时候我就喊人过来看。” “你……” 苏佑陵羞愤的一时语塞,王澄便一直在他旁边叨叨。 “我可告诉你,拉到衣服里你要自己洗,你怎么洗呢?要用手伸到你……” “行了行了,求你别说了,我去还不成吗?” 然后两人便找了处空地中间隔了一丛灌木比邻释放着本能。 两人隔着一丛灌木都看不清对方,只是王澄在那一直问苏佑陵:“感觉如何?是不是比蹲正经茅厕还来的畅快?” 那时的苏佑陵羞的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还会答王澄的话?只能是在心里祈求王澄赶紧闭嘴,别把路人招过来看笑话。 释放完的王澄还要和苏佑陵比比谁尿的远,还大言不惭的说自己顶风尿十丈。这件事苏佑陵一直打死都坚持着自己的底线,坚决不和他比。 “人生嘛,睡觉吃饭,再就是拉屎这事儿是最幸福的了。” 苏佑陵听着这些狗屁道理连连白眼:“王三缺,你难道没有很想做的一件事?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混一辈子?” 王三缺眼珠子一转想了一会儿,连忙重重点头:“当然有,头等大事。” “什么事?” “娶个婆娘生个娃,带把的。” “……” “鸡同鸭讲。” 苏佑陵起身向前走去,王三缺连忙追上去把住了苏佑陵的肩膀,两人一路嬉闹,也不觉得无聊。 “你可别说了,哪怕你之前是苏公子,现在也就是个苏乞儿。” 清风抚嫩草,春光吐媚色,有二人结伴而行。 远瞩青山,欣闻泉流,共尝人世酸甜苦辣,此外更无少年游。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五章 有人如玉 有言雾遮 苏佑陵来到含饮轩,正是平岗县最好的酒楼。年关将至,店门前已经悬挂上了金红纱栀子灯,一进门便有小厮上前面露微笑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这句再熟悉不过的话语差点没把苏佑陵给逗笑出声来。 含饮轩规格自然不如悦来客栈,但主廊依旧有百步之距。旁边皆设花架,其中并无什么奇松异卉。但仍看得出每日都有人精心照料,植株长势旺茂。连那些雅间都有花竹掩映,各垂幕帘。看得出掌柜的必然是清新雅趣之人。 此时一楼大堂早已客满,但却不显嘈杂。来到这里的人,恐怕皆是被店内雅致装饰所感染,连带着都觉得自己要扮些文人士子的做派。哪怕是一边角落里坐着的四五个粗犷大汉相互交谈都有刻意压低声音之嫌。 苏佑陵看着彼时如同自己一般的小厮,面露微笑:“一份东颇肉,两份米饭,茶水就照着你们店里标准差不多即可,方便送到西街上的典福客栈二楼天字号。” 说着苏佑陵便准备去掏银子。那小厮见状连连摆手笑道:“客官一定是外地来的。咱们酒楼的规矩,吃食到了客官手里在付钱。若不好吃,不付钱都可,不出半个时辰一定给您送去。” 苏佑陵心中奇怪,还有这样开店的?便好奇的问:“那若是明明好吃,我偏说难吃如何?” 那小厮继续笑道:“那也不收钱,这都是掌柜订下的规矩,含饮轩从来都是诚信为本。” 苏佑陵听闻此不禁感叹:“你们掌柜的是高人啊。” 而后便有一道温和声音恍若清风在苏佑陵身后响起:“不敢当的起公子如此夸赞。” 那小厮对着苏佑陵后面的人连忙作揖:“见过掌柜的。” 苏佑陵忙转过头,只见一弱冠男子面如春风杨柳,儒雅翩翩。不同于一般贵公子在头上佩冠簪束,而是由得青丝如墨瀑垂洒。 外罩只有在世家子弟身上才能见着的八宝云纹青云杉,身着朗月蓝纱棉丝袄,腰悬绣梅嵌珠玉珏,脚蹬奇楠赤纹履。 苏佑陵心中暗自赞赏一番连忙作揖道:“在下姓苏名佑陵,信州人士,见过公子。” 那掌柜的公子面目自含笑意,使人没来由的会生得好感,见到苏佑陵作揖也赶忙还礼道:“原来是苏公子,某下免贵姓周,周锦彧,锦绣之锦,文言之彧。” 周锦彧人如其名,锦绣华采,气自怡人。 周姓之人报姓时说免贵并非是装模作样,而是当今大幸朝本便是周姓的天下,乾仁皇帝名叫作周瞻源,周自然而然也便是国姓。 苏佑陵闻听周锦彧自报完家门却是一时失神,立刻又反应过来再礼道:“原来公子是国姓之人,失礼失礼” 周锦彧笑着看向苏佑陵身后的小厮和气轻笑道:“吴圭,还不快去通知后厨赶紧准备苏公子的饭食?” 那小厮点头称是,便向后厨跑去。 吴圭谐音乌龟。 苏佑陵听的这小厮的名字有趣,会心一笑。 等到小厮走远,周锦彧才邀请苏佑陵到一间环境清幽的雅间坐下。自己则去柜前拿出茶具泡了一壶白雅银春替苏佑陵倒上复而与苏佑陵隔面而坐:“姓名一事,全凭父母之言,国姓不国姓的也就是碰巧赶上了而已,不是吗?” 周锦彧的声音很是柔和,但苏佑陵总觉着他话里有话。苏佑陵好奇眼前这位周公子年纪轻轻却坐拥如此好的一家门店,更好奇为什么他会对初次见面之人如此客气,即便作为一个喜好结交宾朋之人,也未免太过了些。 苏佑陵端起茶水小嘬一口,率先开口道:“周公子邀苏某来此所谓何事?” 周锦彧确是面色不变,放下茶水轻轻笑道:“只是觉着与苏公子神交已久,一见如故罢了。” 神交已久?一见如故? 苏佑陵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周公子。他的眼睛明澈,看似并无恶意。想来也是,如今若是某些人想杀他,简直轻而易举,但所幸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去派遣杀手去杀一个死人。 想到这点,苏佑陵微微心安,再者说眼前的人也不像是杀手不是?即便是退一万步而言,如今的自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想杀如今的他,当真不用如此复杂。 虽说苏佑陵并非不喜与初次见面之人过多言辞,但眼前的周锦彧显然是真的像是如他说的一样,或与苏佑陵神交已久。 一直说话也不觉口干舌燥,或问苏佑陵的经历背景,或说自己所见之奇闻趣事。苏佑陵只是连连笑着附和,对于他的问题也是尽量从简回答。 直至日薄西山,苏佑陵才得以找了个由头抽身返回客栈。 临别时,周锦彧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对苏佑陵说了一句话让苏佑陵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苏公子以为,昨晚是谁杀了林笙?” 林笙? 苏佑陵心中泛起疑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冯壬宝的二弟子叫做林笙,杨熙安曾对他说过。 可死的不是岳达? 周锦彧本便云遮雾绕并不寻常,听闻此话苏佑陵心中好奇更甚,于是便转过身问道:“周公子有何看法?” 那周锦彧摆了摆手:“哪里算是看法,一点拙见罢了。仇恨的滋生只需要一时,但原谅有时候却连一辈子都难,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白好了如此根骨天赋,苏公子,何苦来哉?” 苏佑陵皱了皱眉,听不出个所以然,话里有话是必然的,但他又为何说给自己听? 周锦彧依旧含笑晏晏,面露春风,再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丝毫恶意。 苏佑陵却再不敢有停留,双手抱拳便向店外走去。周锦彧像只狡黠的狐狸,苏佑陵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自己的东西。但是既然没有出手杀他,那要么是周锦彧得到的信息还不够,或者是他并不想杀他。 是敌是友? 他分辨不来,也无从下手。 至少现在人家没有敌意,对他而言自然是幸事。 苏佑陵离开了含饮轩,只留下周锦彧望着窗外独自品茗。 吴圭从外面又端了一壶热茶送来,放到桌上正准备离去。 “吴叔,这周公子的性子,你觉得如何?” 吴圭转过身依旧是那副小厮的模样,只是开口说话的声音变得不如之前干脆响亮,有些嘶哑低沉。 “老奴不明白,家主说过公子不应该和那个人走的太近。” 周锦彧从竹雕帘旁桌案上轻轻拿起一把折扇,手指微张,只轻轻一抖,折扇便全部打开。 只见折扇上面画着山川水景,中间用墨笔扫出一个未封口的圈,圈中有一“苏”字。笔法大气滂沱,字体酣畅浑厚,显然是大家所书。 周锦彧半倚在椅上轻摇折扇,摇了摇头道“大姑也就罢了,小姑也是如此执拗,怎么他倒是个谨慎寡言的性子。” 吴圭板着脸,身形微微显得有些佝偻,听闻周锦彧说完才漠然开口:“他吃的苦,可比公子你吃的要多的多,这些年二小姐不好过,他更难。总是学了些人情处事的。” 周锦彧闻言竟是仰头长笑不止,直接端起整个茶壶一饮而尽,一头墨瀑随着他身形的转动千丝万缕尽悬空中婉转飘舞。洒脱狂傲四字,不过如此。 “爹爹总说自己的路自己走,苏家男儿当自强。可他至多只能算是我半个苏家之人,我动点手脚又何妨?” 吴圭点了点头:“公子注意分寸便是,不然家主又要关你进冠骸了。” 周锦彧似对“冠骸”二字多有忌讳,面色微变,但也并没有因此而打消自己的念头。只是慢慢走到窗边,吴圭见此对着那道背影轻轻作揖,并未打招呼便转身悄然离去。 有翩翩公子临窗而坐,目眺夕阳,手中端着一壶茶,饮茶却好似饮酒,只是双眼微微失神。 “笑姑姑,彧儿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您且安心去吧……”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六章 厉鬼索命 苏佑陵出了含饮轩才发现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于是便赶忙往回跑。 男女有别,又无特殊情况,所以一路上苏佑陵和徐筱二人留宿客栈都是分开住。 当他回到自己房间时,却见徐筱正半倚在床头看着窗外沉思着什么。桌上放着没被人开过的食盒,苏佑陵想着是自己被周锦彧拉着长谈忘了时间,一时觉得有些愧疚,便主动道歉:“抱歉,有些私事,下次若我没回来,你便不用等我回来的。” 徐筱回过头看了一眼苏佑陵,未置一言,不知为何,今天的她竟是出奇的沉默。 两人默默吃饭,苏佑陵拣了一些瘦肉丢给跛子。 徐筱看着苏佑陵一直不断抬头低头手忙脚乱的要顾两张嘴,觉得苏佑陵也是有像个普通少年的时候,转而又将一张字条摆在桌上向苏佑陵移去道:“今日杨熙安来客栈找你,你不在,似乎是有急事,这是他留下的地址,让你若是今天回了亥时去这里找一下他。” “杨熙安?来找我作甚?”苏佑陵刚从含饮轩回来,周锦彧的话语依旧萦绕在脑中。苏佑陵并不是很想管冯壬宝一行人的事,但其实他自己也知晓,此事他怕是断然难以逃脱关系。 苏佑陵抓了抓脑袋,依然是一脸茫然,依旧是谨慎的发问道:“昨天晚上死的确实是冯师傅的首徒对吧?” 徐筱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叫作岳达,当时不是你自己问的杨熙安吗?” 苏佑陵点了点头,二人一狗三下五除二吃过晚饭,苏佑陵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去一趟,徐筱怕苏佑陵出事,也准备跟着一起去。奈何苏佑陵说晚上怕有蟊贼去房间偷他们的行李,要留一人看好,徐筱也就只好作罢。 上次被偷的情景苏佑陵依旧心有余悸,虽说是有惊无险,但并非每一个贼都会偷完东西再还回来,不可不防。 纸条上的地址是平岗县成胶巷子里边,距离苏佑陵所住的客栈并不远。苏佑陵跟着纸条上的地址来到一处院落前,位置并不偏僻,不然想来徐筱无论如何都是要跟来的。 苏佑陵一路找人打听,兜兜转转才算找对了地方。 不知为何,每当他问起成胶巷子时路人都会神色讶异,好似有什么忌讳,连话都不说。基本上都是伸手一指便行色匆匆的离去,像是生怕苏佑陵会缠着他们讹钱一般。 苏佑陵到了地址上的霍府,那大门像是荒废了有些年头,门口摆放的两樽石狮子上面已是水渍斑斑,还结了许多蛛网,想来是长期为雨水侵蚀又缺少修缮所至。木门上的红漆也都干裂脱落了一地,上面还有两个交叉的封条,上面的牌匾依稀可见霍府二字。 恰巧此时正好听到远处更夫报时,知晓亥时已到,苏佑陵便径直去敲门。 轻轻敲了敲大门,苏佑陵心中狐疑更甚,因为他这才发现连叩门用的兽环都已经崩断。 这里真有人住? 背后整条巷子空旷寂寥,虽说天色已暗,但距离宵禁还有足足近一个时辰,偏偏这条巷子自打苏佑陵进入其内连半个鬼影都没有。 苏佑陵开始后悔没有带上徐筱,但即便如此,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懂他与杨熙安只是萍水相逢,杨熙安又有什么理由杀他? 很快霍府大门便被人打开,苏佑陵下意识悄悄用匕首划破了掌心,向后退了一步。 划破掌心是准备将血渍沾到杨熙安身上,这样一来跛狗能寻味追踪他们,若他还活着,那便可以救他的命。若他死了,杨熙安也很难跑掉。跛狗和徐筱一个负责追踪,一个负责打斗,加上衙门的捕快围剿,苏佑陵自问除非真的是单纯派来杀他的大内高手,否则必死无疑。否则仅凭徐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寻找,即便知道是杨熙安下手,也很难抓住他。 但出乎苏佑陵的预料,杨熙安探出头见到苏佑陵的第一眼却是令他猝不及防的一下扑腾跪倒在地:“请苏公子救我。” 苏佑陵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这般戏剧化的结果,一下子便愣在当地,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才赶忙便扶起杨熙安道:“有什么事,慢慢说。” “是岳师兄,岳师兄要来杀我。” “岳达不是已经死了?” 苏佑陵紧锁眉头问道。 “是鬼啊,是鬼。” 杨熙安神情有些呆滞,双眼尽是惊恐之色,他紧紧抱着苏佑陵的腿不断的重复着自己的话,只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林师兄和冯师傅还有冯师姐,他们今晨被带走。我和苏公子你分别后,便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鬼,一定是岳师兄来了。” 杨熙安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抽出一张字条。 苏佑陵一把拿了过来。上面只有用鲜血书上八个大字。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这么说,是你杀的岳达?”苏佑陵疑惑问道。 “胡说。”那杨熙安情绪顿时更加激动了起来:“不是我,我一晚上都在马厩里,我们客栈的小厮可以作证。” 苏佑陵眯了眯眼,结合周锦彧的话,终于开始发现这件事的不寻常之处。 “你师傅和你二师兄他们都还在县衙?” 苏佑陵奇怪问道。 “不是,他们回客栈了,但是我不敢让他们和他们说这个字条的事,怕他们以为是我杀的岳师兄,苏公子,请你救救我,岳师兄真不是我杀的。” 苏佑陵见杨熙安情绪不稳,实在难以问出什么,便为难的说道“要不,你先来我住处休息一晚,明日咱们去报官?” 苏佑陵问不出个所以然,加上周锦彧在含饮轩那段话,他此时才惊觉自己似乎已经掉进了被人设好的套子之中。 至于鬼神之说,苏佑陵自然是不信的,哪怕他浪迹民间七八年,也从未见过真有人能腾云驾雾,御剑飞行。 苏佑陵又简单问了些事,杨熙安说自己怕岳达鬼魂寻仇,才挑了个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里有间无人住宿的破败院落。 苏佑陵走之前特地留心了一眼院落的布局,几处房间包括游廊外表都已是破败不堪。院中还有一处水井,舀水用的木架也不见了以及升降水桶的麻绳都是没有,显然是一处久无人居的院宅。 苏佑陵与杨熙安一同回到了苏佑陵下脚的典福客栈,把徐筱也叫了过来,两人一起稳住了杨熙安的情绪。好歹算是问清了前因后果。 今早县衙将冯师傅几人带走问话,而杨熙安自然也不该落下,于是等他们几人被衙门放回客栈,就有县衙的人上前问询杨熙安。杨熙安自然是据实回答,谁知道刚送走县衙的捕快,回头便看到自己房间的桌案上有人留下了血书字条。 夜深人静,苏佑陵躺在床榻上实难睡去,杨熙安在一旁打了个地铺,此时正鼾声如雷。跛狗就在苏佑陵的床旁边静静趴着,苏佑陵则瞧着黑夜中杨熙安的那副轮廓出神……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七章 一波又起 “你们说我师傅被人打伤了?何人所为?” 杨熙安惊恐的问道。 徐筱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不置一言,苏佑陵则眯着眼不断的观察着杨熙安的神色。 一大清早,便有两个县衙的捕快找到苏佑陵查问情况。据捕快说昨日冯壬宝亥时因私事出门,然后被人引至平岗县郊的一处林中偷袭。冯壬宝受了不小的伤,幸好随身带了行走江湖的纱幕瘴气丸,关键时刻倒是救了他一命,在林间挖了一处土坑躲了一夜,今早才敢跑回来。 一名捕快与杨熙安只一人之遥,厉声问道:“你昨日亥时身处何地?” 杨熙安闻言急忙信誓旦旦的开口:“我与苏公子昨日在霍府在一起,他能作证。” 那主事捕快脸型方正,神色严肃,一看便是板正之人,听闻霍府二字竟是一时有些语塞。又见杨熙安引出苏佑陵,便直接转头问向苏佑陵开口道:“你又是何人?” “我是信州人士,名为苏佑陵,我们昨晚亥时确实在霍府。” “你们去那里做什么?不知道那里是官府查封的禁地吗?” 方脸捕快皱眉问道,声音都不自觉的升了一个调。 苏佑陵一眼看出眼前捕快对霍府二字似乎颇为忌讳,而另一名捕快在楼梯间听到霍府二字也陷入了思索。 “罢了,既然你是刚认识他,那么你的证词有效,便不用带你们回衙门了。往后不要去那个地方了,不过若是让我们查到你是在做假证,后果你自己掂量。” 说着方正脸型捕快便同另一名在楼梯旁等候的同僚走下楼去。 苏佑陵紧锁眉头还在想事,杨熙安则是长舒了口气。那同僚下楼时却对着方脸捕快疑惑问道:“怪了,平岗县民风一向极好,最近怎么接连有人会杀外地人,还是盯着残废杀?” “残废?” 苏佑陵诧异问道。 那方正脸捕快闻言也同样诧异回过头,又看了看杨熙安,皱眉问道:“他没告诉你吗?他们师傅冯壬尧是有武功,但是眼睛算是半瞎,隔着一丈都难以分清人脸,更不说还是个聋子。” 苏佑陵这才恍然大悟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我和杨兄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还没有问过这些细事。” 那方正脸捕快警觉的眯了眯眼端详了苏佑陵一阵,倒也没在说什么,和同僚一起走出了客栈。 “今日替杨某作证,先谢过苏兄了。” 杨熙安见着捕快走去,转而抱拳向苏佑陵作揖道。 “只不过是刚好我在场,分内之事。” 苏佑陵眼珠子一转,开口说道:“总之,你也应该把情况据实告诉你师傅和师兄师姐,既然你们这一伙人被贼人盯上了,更要齐心协力,你快些回去吧。” 那杨熙安点了点头再一抱拳说了句就此别过,便匆匆下楼。 徐筱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一直算是冷眼旁观,此刻也是板愣的站在原地,苏佑陵不禁好奇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着有些蹊跷。” 徐筱撇了苏佑陵一眼,看得出对件事的兴趣不大。 苏佑陵神色诡异的嘴角勾起,再度转头望着杨熙安离去的身影缓缓开口:“是啊,太巧了……” 晌午之后,一名不速之客到访,是一位英气女子,但不同于徐筱身上的江湖气味。这女子面白唇红,亭亭玉立,倒是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只是于长相而言,自然是不及徐筱。 苏佑陵之前在冯壬宝一行卖艺时曾看过几次眼前的女子,自然是那冯壬宝的女儿,冯月。 苏佑陵拱手礼问道:“不知冯小姐来此可是有什么事?” 冯月倒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就开口说道:“昨日我爹被人刺杀,你可有耳闻?” “确有耳闻。” 苏佑陵据实相告。 冯月点了点头追问道:“昨日杨熙安与你在一起?” 苏佑陵刚欲开口,旁边的徐筱见冯月语气强硬,脸色低沉道:“你是何人?既非捕快,也非勘隐司,凭什么问东问西?” 那冯月转头看着徐筱挑了一下眉毛开口道:“你们可知道你们在包庇凶手?若是到衙门那去,我看你们该如何。” 徐筱脾气本就不好,见冯月咄咄逼人,就上前一步准备和她好生讲讲道理。苏佑陵见状连忙拦在二女之间:“消消火,消消火,人家也只是问问嘛,又没多大恶意。” 徐筱冷哼一声偏过头去,冯月则继续回过神看着苏佑陵。 苏佑陵转过头淡淡一笑:“姑娘你问事便问事,不用拿什么衙门来吓唬我,我只是据实说话,至于你怎么就断定杨熙安是刺杀你爹的人,烦请告知一二?” 冯月闻言冷笑:“我们一行前几日才来此地,根本不认识谁,除了杨熙安是熟识,还有谁会害我们?” 苏佑陵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但继而又摇了摇头:“凶手最可能是你们一行人没错。但缉查凶手,讲的是证据,而不是比谁更有可能。杨熙安在昨日亥时一直都与我在霍府。” 昨日更夫报时,苏佑陵刚好到了霍府与杨熙安相见,这点毋庸置疑。除非世上有两个杨熙安,否则根本不可能一边与他一起在霍府,一边刺杀冯壬宝。 冯月见苏佑陵不似一般人,并不怕吃上官司,自己之前所想那一套也就是白白浪费唾沫。 接着,她说自己一行人早年与杨熙安便认识,后来杨熙安定居平岗县,而自己一行人继续闯荡四方。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正是靠着杨熙安多年扎根此地熟悉情况,也有个帮衬。他们一行便准备在此地定居,也是因为冯壬宝毕竟年老体弱,靠着年轻时的功夫底子还能撑一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卧病不起,实在不适合当年那种风餐露宿的生活。 “其实一开始我们对爹爹说准备扎根平岗县,他死活不乐意,后来也是因为我们几个一直劝他,才勉强答应住下来。” 冯月叹了口气,转而致歉道:“刚才多有得罪,但父亲遭到刺杀,为人子女的……” 苏佑陵摆了摆手:“我理解,说到底,确实是杨熙安嫌疑最大,但我所说的也是事实,昨日他的确不可能刺杀你爹。” 冯月也点点头转身正准备离去。 而就在此时,苏佑陵摸了摸下巴突然发问道:“为什么你不觉得是岳达刺杀你爹呢?” 冯月闻言立即转过头反驳道:“不可能的,岳师兄一直都很敬爱师傅,他……” 冯月正说着话,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眸逐渐圆睁,她重新将视线凝聚在苏佑陵的脸上,发现苏佑陵正一脸玩味的看着她笑。 旁边的徐筱也是一脸不解的看着两人,心中满是诧异。 岳达,不是死了?昨天亥时,他拿什么刺杀冯壬宝,鬼魂? 苏佑陵依旧是玩味的笑着看向冯月轻轻开口,只是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嘲弄的味道:“说吧,冯姑娘,岳达现在在哪里?” 冯月的师傅是个半瞎,瞎到什么程度?连近在眼前的人都难以分辨,那么如果两个人体型相差不大,交换衣服,冯老汉能分清吗?答案显而易见,而且冯壬宝还是个聋子,靠二者说话声音来区分更是无稽之谈。 如冯月所说,他们一行人才刚到平岗县,那么除了他们一行人,还有谁能认识林笙和岳达?除了杨熙安! 但苏佑陵不明白,照冯月所说,他们和杨熙安应该很早就相识,若是冯月和岳达合谋害死林笙再嫁祸给杨熙安,杨熙安怎么可能会包庇二人?为什么他不指认出活着的人是岳达? 冯月脸色开始升起一曾白霜,不复刚来时的趾高气扬,此时的她开口说话都开始不利索起来,只是强撑着用平常的语气开口。 “苏公子说笑了,岳……岳师兄自然是已经死了,我刚才……刚才以为你说的林师兄,近来……岳师兄被人谋杀,爹爹…又遭人暗算,我最近心绪不宁,还请苏公子见谅。” 苏佑陵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只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丝难以言状的玩味:“冯姑娘辛苦,没什么事苏某就不送了,冯姑娘近日劳累,也好好歇息。” 冯月闻言点头然后急忙朝着门外走去。 只留下一脸疑惑的徐筱和眼神微妙的看着冯月离去的背影思索的苏佑陵。 徐筱看着苏佑陵紧盯着冯月,又哪里管他想的什么。冷哼一声,朝自己房里走去,还很用力的把门给关上。 “砰” 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把苏佑陵整个人都从思考中拉了回来,就连一楼掌柜的从前柜探出半个身子向上张望。 苏佑陵对着掌柜面露歉意的笑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徐筱的房间,转头便小声的问脚边跛狗:“那姑奶奶今天又吃错药了?” 跛狗吐着舌头不断喘气就这么一直抬头看着苏佑陵,见他对自己讲话也回了一声。 “汪。” 苏佑陵点了点头:“果然寺里和尚说的对,山下女人是老虎,别说碰,那是想都想不得。” “汪。”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八章 霍府之谜 到了晚饭点,徐筱一直都没在出门,苏佑陵只好去敲门询问情况,徐筱倒是开了门,只不过脸色并不好看,苏佑陵只得笑嘻嘻先将盛放吃食的食盒放于桌上跛狗紧紧跟着苏佑陵。 徐筱也不理他,开了门便自己回到床上坐着。虽说久入江湖,但徐筱毕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女子,心中自然争强好胜。而所谓的争强好胜当然也不仅限于武学,这无关她是否对苏佑陵抱有好感。 当然苏佑陵肯定是不懂此类女子之间的暗中较劲,于他而言,这可比晦涩难懂的古籍经典还要难得去想。 “姑奶奶,你吃饭不?民以食为天,和谁过意不去也别和自己身体过意不去呀。” 苏佑陵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欠揍模样,每每看到这张可恶的脸总是让徐筱想上去狠狠的揪上一把。 徐筱也不是一个咬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的人。加上心中有些事情好奇,也就顺着梯子下了,径直走过来坐到苏佑陵对面开始小口吃饭。 见徐筱动嘴,苏佑陵也放心了下来,开始大口扒饭。徐筱心中有很多疑惑,吃了两口便又把碗放下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死的是林笙而不是岳达?” 苏佑陵正嚼着饭,见徐筱发问便含糊不清的开口:“有人告诉我了,我之前很多疑惑,不过现在算是知道的八九不离十,只是杨熙安那有些奇怪。” 至此,苏佑陵确实也明白了许多内幕,只是有些疑点他也不敢肯定,最关键的人便是杨熙安。 但苏佑陵很肯定一点,刺杀冯壬宝的定是冯月、岳达、杨熙安三人之一。 虽然冯壬宝遭刺那天亥时杨熙安确实与自己在一起,但苏佑陵却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很简单,但又很容易被忽略的可能。 杨熙安自然不会分身之术,但谁说冯壬宝就一定是亥时遭刺? 但至关重要的一点苏佑陵始终都没明白,若说林笙是冯月和岳达联手合谋杀死的,那么杨熙安那天一直同冯壬宝等人一起,怎么会不知道活着的是岳达?冯月想要嫁祸于他,三人明显不是合作关系,那么杨熙安究竟有什么图谋? 还有一点苏佑陵也思考了很久,平岗县的赌坊庄家和老板勾结用千术坑钱。那么岳达当初怎能连赢一整个晚上,或者说那天去赌坊的一定是岳达? 苏佑陵本不用管这件事,每天都有很多人去死,他不是悬壶济世的佛祖,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如今自己已经做了杨熙安的人证。换句话说,这个案子拖得越久,对他和徐筱也就越不利。 哪怕官府一直不知道他俩身份,天知道勘隐司什么时候会追查到这里。那三个青隼服的勘隐司使,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徐筱能解决的。所以他要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至少也要保证自己不受官府追查案件的牵连。远走高飞?并非苏佑陵不想。而是最近几起案子闹得整个平岗县人心惶惶。苏佑陵前脚一走,后脚万一衙门有追兵,到时候被抓到了不说百口莫辩,处境定然比现在更加危险。 若是惊动了勘隐司,那他八成得交代在此,千算万算,那天都不应该去找杨熙安,不过事到如此,苏佑陵的性子,做了便不去后悔,想办法亡羊补牢才是当务之急。 要么不做,要么…… 做绝! 这便是他苏佑陵一直以来的行事方式。 第二日,苏佑陵赶忙起了大早前往含饮轩,并不为别的,而是含饮轩掌柜周锦彧一定知道的不少线索。苏佑陵细细思索了两人喝茶时周锦彧的一举一动,总觉得周锦彧有许多东西都没对自己透露。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秘密,但直觉告诉苏佑陵,周锦彧或多或少知道他的某些东西。 来到含饮轩,只见吴圭却不见周锦彧。那吴圭依旧客气,告知苏佑陵周锦彧与友人游山玩水去了。短时个把月,长则半年也是有可能。苏佑陵当然不可能在平岗县待这么久。 唯一搜寻真相的捷径虽然没了,但周锦彧如此行径就愈发证明了他的不简单,也更加印证了苏佑陵的猜想。 他知道我会去找他,苏佑陵心中非常肯定。 悻悻的回到客栈,有些事,没解决就永远是事。苏佑陵感觉自己和真相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但就是这层窗户纸,让他如坐针毡。 没人会知道勘隐司会不会来到平岗县,也没人知道衙门会不会再度找上他。 如果是衙门先破案,不闹出什么动静自然是最好。但若是只靠等待,他苏佑陵活到现在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 倚靠他人和静观其变都不是苏佑陵的风格,命在自己手上,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一点。 想要活命,只能靠不断的在泥泞中摸爬滚打。 听天由命的事现在的苏佑陵做不到,也断然不能这么做。 至于线索,赌坊肯定是不能去了,上次徐筱连敲两笔大的就跑,估计过去继续赌还成,要是是去问话的,天知道自己能扛得住那群糙汉子几拳头。 那便只有从霍府下手了。 苏佑陵找了成胶巷子附近一家酒肆要了壶茶水,苏佑陵给了那小厮几文铜板,让那小厮给他讲讲霍府的事情。那小厮神色见到苏佑陵询问霍府,面色微变。但耐不住几个铜板的赏钱,见此时也没什么生意,索性也就坐了下来给苏佑陵添油加醋的说了一说。 “据传霍府闹鬼,大概十年前吧,一夜之间一家五口被杀,官府查封后也一直搜寻不到线索。据说当时还惊动了勘隐司,但多次搜寻未过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也没人再敢买下这处院落,甚至当时周边很多靠近霍府的邻里街坊都因此搬家了。” 苏佑陵眨巴了几下眼睛:“闹鬼?” 那小厮重重点头:“是啊,客官你可是有所不知,那地方半夜路过都能听到有人在里边说话,还有风声嗦嗦作响。你说这荒废了许久院子,可不渗人?” 苏佑陵不信因果报应,更不信鬼神之说。见着小厮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盗也没出言反驳,只是疑惑的追问道:“官府不管?” 苏佑陵疑惑的追问到。 那小厮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嗓子接着绘声绘色的说道:“管?怎么管?那地方都没人敢住,就算是改成集市估计也没人会来逛,何苦花这冤枉钱不是?” 这时有客人进店,小厮也就忙着上前招呼客人,只留下苏佑陵一人饮茶沉思。 大约十年前,霍府一家五口人被杀,苏佑陵一个人皱眉思索,等到茶水都凉透了,才走出酒肆。 苏佑陵感觉自己第一次脑袋如此胀痛,实在是疑点太多,反而是惹得苏佑陵心中不忿。 我又不是专门干捕快的,很多信息也没办法知道,这破事,怎么就摊在我头上了? 抱怨归抱怨,到头来苏佑陵依旧只能自己去找线索。 苏佑陵草草的吃过晚饭,徐筱问他白天去哪了,苏佑陵也只是笑着敷衍,弄得徐筱也是一头雾水。 饭后,同样是亥时,苏佑陵只身一人悄悄来到了霍府。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二十九章 井中听雨落 上一次来这里也是黑夜,这一次依旧是无人经过此处。加上听了茶馆小厮的那几句话,苏佑陵才蓦然觉得此处当真是有些诡异的渗人,阴风阵阵。 霍府大门是有封条的,之前杨熙安应该是翻墙进去从里面打开的门。 苏佑陵想起上次霍府大门被杨熙安打开时发出的巨大噪音,不想惹上其他麻烦,便也准备也翻墙进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到院落里边,周遭环境和苏佑陵第一次进来时大致一样,院落布局无非是两侧厢房,中间正房旁边连接了两座耳房,后边还有一座罩房。 整个院落一眼便能看出久无人打理,杂草丛生不说,游廊上承重的柱子因雨水常年侵蚀已经出现了裂纹。 苏佑陵顺着游廊先进西厢房,推开门的一刹尘糜涌出,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异味。苏佑陵捏住鼻子摆了摆手拍散烟尘才迈步跨过门槛。 从陈设来看便能一眼断定此处原本是一名女子的闺房,梳妆台上还有已经腐烂变霉的胭脂、水粉等物。苏佑陵沾了一些放到鼻子前闻了闻,随即便被呛的咳嗽。 苏佑陵用手臂挡住鼻子,实在是气味难闻,仿若食物变质了一般。卧榻之处自然也是生了许多霉斑,白色被褥还保持着被人掀起的样子,应该是仵作验尸动的。 只是那白色被褥的中间有一大摊褐色,如同干涸的血渍。苏佑陵伸出两根手指将被褥轻轻提起,厚厚一层灰糜顿时漂浮弥散开来。 苏佑陵转了转被褥在上面发现了一道竖长的缺口,像是被利器戳破一般。 苏佑陵心中冷笑,鬼也用刀剑杀人吗? 大致搜寻一番,实在是没什么其他值得注意的,苏佑陵便准备直接去正房看看。 来到院落,院中有几颗梧桐树,许多枯叶叠积,和上次来时的环境样貌别无二致。奇怪的是苏佑陵发现了一些铺在面上的枯叶有破损迹象,不像是自然凋落,倒像是人为用利器劈落。若是足足十年都无人在此,那这些破损的叶子又该如何做解? 内院有一处水井,上次苏佑陵也只是草草看了两眼,并没什么奇异的地方。 苏佑陵径直走到水井旁,竟是发现了井沿一个褐色的掌印,像是有人曾趴着一般。苏佑陵探过头看向井内。正值漫漫长夜,本就很难看清楚什么,井壁沿下去就像一个大黑窟窿,不知有多深,但一定不浅。 苏佑陵在身边摸索捡起一个大小适中的石头轻轻的朝里面扔了下去,确是听到了沉闷的触地声,显然水井也已是干涸。 苏佑陵摸了摸下巴,凝视着漆黑一片的深井皱眉沉思。 一道窸窣的脚步声在苏佑陵脑后骤起,苏佑陵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从怀中摸出匕首回过头。 很多时候,一刹迟疑,便能定生死! 眼前那名黑衣人捂的严严实实,早就抢先一步掠到苏佑陵眼前,用手猛将苏佑陵向前一推。苏佑陵瞳孔微缩,竟是一时觉得这黑衣人的身形,他在哪里见过。 苏佑陵本就不会武功,那人的力气又出奇的大,苏佑陵如何挡得住?当即便一脚踏空被井沿一绊,整个人都向井内栽倒过去。 也就在此时,一道娇喝声传来。 ”贼人休走。” 苏佑陵听出了那是徐筱的声音,但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苏佑陵一头栽进了井里,结结实实的掉在井底发出一丝沉闷的声响。 徐筱见状心中一紧,脚步也停了下来。那黑衣人见到徐筱出手,也不再去管苏佑陵的死活,乘着徐筱愣神的功夫几个纵身便翻出了霍府。 徐筱咬了咬牙,也再不去追赶,快速掠至井边朝着里面呼喊:“苏佑陵,你没事吧。” 半晌过后依然无人回应,徐筱本就心急如焚,听不到苏佑陵的回音更是一时心情复杂,再张口时竟是带着一丝哭腔:“苏佑陵,你别玩了,快说句话,你要敢吓我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的跛狗炖了?” “我以后不揪你了,真的,苏佑陵你快说句话。” “我说,你能先擦擦眼泪不?都掉我脑袋上了。” 听到苏佑陵有气无力的声音,总算是让徐筱宽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又羞愤骂到:“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大半夜装什么捕快查案,你以为你真是勘隐司了?嗯?” 又是半天不见回声,徐筱气极破口大骂:“苏佑陵,你这么喜欢装死等下上来我就砍死你。” 并非苏佑陵不想回答徐筱的话,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幸好井壁多年被水侵蚀,本身质地又不够硬,自己及时掏出了匕首划进井壁之中,加上双腿紧蹭井壁用以缓冲,恐怕这次真的是要交代在这里。 饶是如此,苏佑陵的两条腿已是没有丝毫知觉,手臂也被井壁刮蹭的鲜血直流。但即便很痛,下落的时候苏佑陵也一直紧握匕首,不然这会儿丢的八成就是命了。 想想都憋屈。 娘咧,合着一口井都比无数人的追杀要命些。 苏佑陵心中无奈叹道,只觉得脑袋又开始发胀。 徐筱也意识到了苏佑陵的情况不妙,赶忙想去找人来帮忙,又怕没人和苏佑陵讲话他一个人支撑不住,一时陷入两难之中。 ”汪,汪。” 一道狗叫声让徐筱终于是面露喜色。 跛狗本就通人性,见二人都不在房中,也是自己循着气味一路跟过来,徐筱知道跛狗通人,连忙对着跛狗张嘴:“跛子,你主人掉下去了,你快去喊人过来。” 那跛狗听完话,立马便又几下跳到墙上,出了霍府。 “苏佑陵,你可千万别有事,跛子去喊人了,你不许睡觉,听见没?” 苏佑陵耳畔听到徐筱的声音回荡,却再无一丝力气开口。 徐筱再也不恼,猜到苏佑陵伤的很重,也就坐在井沿上缓缓开口:“你不总说想知道我究竟是干什么的吗?我呢,叫做徐筱,是因为娘亲喜欢竹子,爹爹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徐筱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勾,嘴角也逐渐勾起,像是想到了开心事一般。 “我娘亲很好,爹爹……其实也算是很好,爹爹没读过书,是一辈子的庄稼汉子,我小时候就总问娘亲她这么漂亮却怎么会看上爹爹。” 徐筱眨了眨眼,会心一笑。那些年一如既往像一条条银丝,她斩不断,也不想去斩。 “爹爹说,娘亲是他赌来的,我不信。老婆哪有赌来的?爹爹不好酒,也不好色,但是却好赌。后来我才知道,娘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本来要给人卖去青楼,是爹爹一眼看上了娘亲,与当时青楼的老板赌了过来。” 苏佑陵恢复了一丝气力,但依旧在井底静静的听着,不置一言。 “可是好景不长在,大定十七年,我三岁,我们那新上任的县令瞧上了我娘亲。听说是爹爹赌来的,便私下找了爹爹,先只说是玩玩骰子,爹爹也不好驳了县令的面子。开始爹爹一直赢,赢了很多很多钱,便认为是县令的赌运不济。” 话说到这里,苏佑陵终于明白为什么徐筱这么恨马六一伙人,又为何如此恨赌。但他一直不问,因为总有一天,他觉得他会知道。 “后来,爹爹开始小输,一直输到本金都赔了出去,自然就想着赶回本来,直到连我们家的房子都赌了出去,爹爹才幡然醒悟。眼前的县令是个千术高手,可那又如何?在县令面前状告县令出千?” 徐筱的语气逐渐阴冷,她恨自己的爹爹,更恨那个狗官。 “当县令说要娘亲抵债时,爹爹说什么都不答应。说宁可把屋子赔出去,从此露宿街头,也不可能把娘亲交给他,但我那时年幼,哪里经得起风吹雨打?娘亲知道后便主动找到县令求他放过我们一家。” 徐筱说到此处确是双目生起一股杀意,接下来的每个字都饱含着杀气,即便是深陷井底的苏佑陵都能很容易感受到那股夹杂在悲哀中的恨。 忽然苏佑陵想起了偷他盘缠的那个蟊贼。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有我的难处,你又不是我,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有些东西终究会成为人心的执念,直到成为那人的心魔,佛有贪嗔痴,道有斩三尸。不曾亲自体会其中艰辛,又有何资格指指点点? 又是以为然,便以此为然了。苏佑陵默默的想着,等待着徐筱平复心绪。 “县令让娘亲去府上详谈,最后让娘亲委身于他。娘亲不肯,他就……他就……。” 徐筱每念及此都是恨自己还太小,恨爹爹太懦弱。平稳心绪?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是意难平。逃不掉,也躲不过。 “后来娘亲投河自尽,我爹爹把我交给了徐灿叔叔抚养,自己则抄了一把柴刀在闹市剁死了那个狗官,然后举刀自刎……” 苏佑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他又感觉到好像有雨水滴在他脑袋上。 苏佑陵刚准备开口:“其实我……” “汪” 跛狗的叫声打破了彼时霍府的沉寂。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章 曾几何 跛狗带来的人是一名面带英气的女子,徐筱与苏佑陵都认识,自然是那冯月。 这会儿情况特殊,哪怕徐筱再不喜冯月,也都不再吭声。两女一同找了跟粗绳子在下边打了一个死结,刚好能让苏佑陵把脚给伸进去牢牢卡住。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加上苏佑陵自己套绳子又是耗费了不少时间,才终于是把苏佑陵给拉了上来。 苏佑陵此时的样貌可谓是惨不忍睹,身上的粗布麻衣早已被井壁刮磨的破破烂烂,身上更是多有刮伤,特别是两臂都已是磨的通红,脸上也早就被鲜血染污。 伤的最重的依旧还是两条腿,苏佑陵被刚才一阵折腾这会儿是真的只剩下半条命了。 徐筱也不多话,一把将苏佑陵背起,在冯月的带路下向着医馆走去。 苏佑陵只觉得浑身无力,终于是再坚持不住,趴在徐筱的背上昏沉睡去。 …… 苏佑陵在鬼门关前走过很多次,这次不可谓不算是最近的一次。 纵然双眼打不开,但他迷迷糊糊的依旧能听到了两道女声在拌嘴。 “你以为谁都敢去那里的?要不是我那天记得你们的狗,你以为我会多管闲事?” “那又如何,他是他的,我是我的,你的忙等他醒来你自己找他。” …… “你们那条跛狗在大街上逮着人就不停的狂吠,还一直撕扯别人的衣服。被人踢了好几脚。” “那你怎么不帮它教训踢它的人。” “徐筱,你脑子有病吧。” “彼此彼此。” …… “你喜欢苏公子?他的模样可真好看,一点都不像个店小二。” “我可不喜欢,你要你拿去。” “可惜我心早有所属,不然铁定是要与你争上一争。” 苏佑陵心中苦笑。 “你们在这里吵,我还怎么休息?” 话虽如此,但苏佑陵根本都没办法睁眼,哪怕他费尽力气都是无用,原来人的眼皮有时也会如此沉重。 苏佑陵有时觉得自己醒着,有时又像是在做梦。 …… 曾几何时,信州有一老卒。 “江湖野路子,没甚名讳,真跟胡狗子们打起来的时候还是大刀好用,匕首还是适合混江湖。” 那个老卒苏佑陵已记不得名字,甚至连样貌都已经模糊了,那番话语倒是记忆犹新。 “你是从京城来的公子,咱们这群人也大都能猜到你的身份肯定不简单。说是参军,就没见过你这么小的小孩带着一群侍卫参军的。而且将军还特许你一个人一个营帐。但是咱们看破不说破嘛,哈哈,能混在你身边,总能晚死几天……” 老卒说着还时不时瞥了一眼站在苏佑陵身后那高大魁伟,不苟言笑的中年人。 中年人眯着眼睛像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但那老卒知道那双眸子一直都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老卒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下一秒就会身首异处。 年少的苏佑陵听着老卒说过很多话,但那时的他对此都只是一知半解。 即便是在边塞那几年,苏佑陵也是吃着由侍卫单独送来的小灶,顿顿皆有鲜肉和清香四溢的汤羹,睡的是檀木床。 士卒晨起训练时苏佑陵依旧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即便如此,那时的苏佑陵还是觉得边塞也太苦了些。现在想来,与后来那五年相比,那段日子简直美的像梦一般。 “我们的命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战场上的无名尸……” 那老卒的双手全是老茧和褶皱,说话带着一股浓厚的陇州口音,这两点苏佑陵记忆尤新。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娶个婆娘,嘿嘿嘿,不要好看的,好看的容易跟别人跑咯,要那种腚大的,能生胖娃娃,带把的……” 老卒跟苏佑陵说这些的时候眼神中泛着不可思议的神采。跟其他在军营里的那些士卒眼中的神情完全不同。也只有谈到这些的时候,苏佑陵会感觉眼前的老卒年轻了一些。 苏佑陵喜欢和那个老卒呆在一起,喜欢听老卒讲那些有趣的江湖传闻,喜欢看老卒演示在江湖浪荡时学会的杂耍技艺。 所以即便老卒在那两个雄壮近侍凌冽的目光下耍着匕首时,苏佑陵也总是任性的叫他们不要干涉。 不知为何,那些近侍虽然对苏佑陵言听计从,但纵使苏佑陵怎样求他们教自己武功都只能换来一句“属下并无资格教导公子,恳请公子也不要为难属下。” 剑,刀之类的武器较长,演练时过于大开大合。为了让侍卫安心,更为了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老兵也只能教给苏佑陵一些基础的匕法。 再后来上头组织秋狩,老卒被编入了主攻营,临行前将自己的匕首留给了苏佑陵,说那匕首是他的命,让苏佑陵好生保管等他回来再还给他。再然后,苏佑陵再没见过老卒…… 苏佑陵怕匕首锈损,便将老卒交给他的匕首托人重炼一番,淬入精钢,期许匕首能陪伴他久些。只是那铁匠自己却擅自装点了玉石,刻上了凌字,也就是苏佑陵现在所用的匕首。 本以为苏佑陵拿到新匕首会很高兴,但拿到匕首后的苏佑陵却大哭了一场,本想叫人处死那个铁匠,后来又算了。 直到后来苏佑陵才知道,其实只要自己一句话,老卒便可不用编入主攻营。甚至老卒如果不是太靠近苏佑陵,也不会被编入主攻营。再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被人有意编入主攻营的先锋队,他依然有着很大概率活着。 老兵跟着他是为了能多活一些时日,但他却让老兵早些死了一些时日。 如果不是遇见了他,可能老兵现在还在信州的土丘上嘴里塞根马草躺在火堆旁数着星星睡觉,梦里想着以后讨个婆娘该生几个娃。 人世多有事与愿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岂可尽如人意,只求问心无愧。 “我们命贱,但是也想活……” …… 曾几何时,勘隐司数位高手紧追其后。同行亲卫不断死去,直到跟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人,那老宦官断绳放船离去。 那名一辈子都唯唯诺诺的宦官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眉眼中竟是有了一个宦官不该有的豪迈和决然,在岸边用束发钗子扎胸自尽。直到很多年后的他才慢慢知道了其中因由。 “殿下,小敏子尽力了,您可要好好活着。” 那身材圆滚矮小,名为张敏的司礼监典薄说完这句话后慷慨赴死。 久伴龙旁,虽无龙身,却有龙胆! 谁敢言宦官便不是男人? 苏佑陵想一劳永逸的除掉那些试图找出他的人,但那些人大都是他现在得罪不起的人。 要么他用武,如那江湖中传闻的十大高手一般,一人可抵千军万马。但苏佑陵未曾见过那种人,自是不相信世上还有人能真正的掌碎巨石,一指截江。要么,只能用权。比他们爬的更高,然后用他们曾经的手段来解决他们。 但他如何弄得来清白户籍去入仕科举?便是有心在官场打磨,也是苦于没有门路,只得继续蛰伏。苏佑陵并非高举的雄鹰,能做那最敏锐的猎食者。此时的他更像是条独狼,狠厉而狡猾。面对狮虎那便退避三舍,至于面子? 面子能当饭吃? 面子能让我活着去报仇? …… 曾几何时,苏佑陵只是一步便跃过了信州的黄土丘,想起宣府的烤羊肉,蘸上当地特有的蒜香酱,羊肉外焦里嫩,一口下去肉汁四溢,保管唇齿留香。再到淮阴去装一袋月麟香系在腰间,叫人情思爽朗,仿若久旱甘霖。 同关的烤肉馍皮薄肉厚,宿陂的粘糕甜腻软糯,蜀中的蒸锅麻辣劲道。西汝的鼓乐和灶火、关中的大江潮和天昌祭礼、汝南的佛法辩难…… 直到那号称天下第一的雄城麟淄巍峨耸立跃然眼前。只见雕栏玉砌,二十五道鎏金天柱顶天立地的太华殿。踏过三道九级宫阶,那台上突现一椅,椅上有九龙交缠,形象不一,但俱是栩栩如生宛若天成。九龙形态各异,一眼能辨:或做翔云之姿翻空腾摆、或蜿蜒缠绕状似盘山、或鳞爪深嵌即欲潜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子周献琛列罪状有十: 勾结边将,意欲谋反。 以下犯上,狂漫放纵。 不守纲常,不遵国君。 惫怠政务,玩忽职守。 …… 理当伏诛,下诏狱勘审。” 一声极尖锐的拖长细音骤然响起。 “父皇,儿臣一心为国,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心,其心可鉴日月,天地为证。” “陛下,臣妾谨守本分,不知何错之有。” “我诛胡三十载,未曾想过居然是死在了大幸手中,不知道胡某犯得什么罪?” “意欲之,莫须有。” “死便死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也算是死得其所。” …… 千言万语似从千万人口中所出,有千种声音包裹住苏佑陵的周身。 那通向那个椅子上绣了金龙的长毯越发鲜红,直至不见绣龙金线的痕迹,直渗出猩红的血来。 不知何时,一道雄伟的背影如磐石般屹立在龙椅之前。 明黄色的龙袍日星闪曜,透射无量明晖。束发紫金玉冕旒斑斑闪烁,盖世威严恍然绽向四周,天地皆惊惶!赤舄踏地犹如龙爪飞扬,恍惚间,一尊青色佩绶轻轻摇摆透过龙袍映入眼帘,缓慢的旋了一圈,正面篆刻昊享天命,既寿永昌,反面只一个大字。 “幸” 那男人缓缓转过身来,因相隔太远而难以看清面相,只是不怒自威。眉头一簇,便是尸骨百万,血流成河。金口一开,便有大赦天下,众生福泽。一念可定万人生死,一字便能左右朝局。 那男人见着苏佑陵竟是微微一笑。 “朕终于找到你了。”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一章 十年悠悠 血海深仇 苏佑陵猛的睁开了双眼,脑袋依旧昏沉,但总算是醒了过来。只是微微一动便撕扯着浑身像是被针扎一般酸疼。 他抬了抬眼,看到了徐筱就坐在自己身边见着周公,苏佑陵并没有叫醒她,苏佑陵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他明白这些天都是徐筱在照顾他。 没死,总是好的。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苏佑陵都不会去想死。他要活着,活到有一天能还天下一个清白,为那些冤魂沉冤昭雪。 苏佑陵的面庞依旧俊俏,只是那双眸子此刻却显得深邃而孤沉,不但满是疲惫,还有一丝晦涩不明的阴鸷夹杂其中。 心中藏事多且杂,却依旧要装的整日都若无其事。这便是苏佑陵的阅历,他没得选的阅历。 苏佑陵沉睡时看到了许多的过往,所以此刻的他尽管没有性命之忧,但却是身心俱疲。 他想挣扎着坐起来,但双腿像是被秤砣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徐筱察觉到这细微的动静,倒是醒了过来,只是愣愣的看着苏佑陵。 苏佑陵躺在床上没办法做出任何动作,只好带着歉意的讪笑:“这些天,多谢你了。” 徐筱闭目不言,只是伸出手准备揪揪他的脸,临到苏佑陵脸前却又是作罢,转而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倒是弄得苏佑陵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我睡了多久?” 苏佑陵发出声音细若蚊蝇,还有些嘶哑。实在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发出的声音。 徐筱轻声答道:“三天三夜。” 苏佑陵闻言只是轻轻颔首,加上毕竟是重伤刚醒,此时便觉得头脑又开始发沉。连带着眼皮子也像是沉重不堪,只好闭目轻轻说道:“还有两天,便是除夕之夜了。” 徐筱见着苏佑陵又睡了过去,兀自歪头细语道:“是啊,马上便是乾仁十五年了。” …… 大幸朝的除夕夜悄然而至,乾仁十四年的好坏皆被人抛在脑后。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大红灯笼开始吃起团圆饭。徐筱在苏佑陵的示意下征求了医馆大夫的同意,将冯月和冯壬宝老汉一同接到了医馆吃了一顿团圆饭。苏佑陵本想着将杨熙安和岳达也叫来,乘着这个时候把该说的全都说破,只可惜据冯月所说,自从冯壬宝遭刺那天后,岳达便不见了踪影。而杨熙安最近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苏佑陵先开始故意避开了徐筱和冯老汉,和冯月早早有了一次对质。 “冯姑娘,你为何要与岳达一起杀了林笙,毕竟是同门师兄妹,总该还有些情感的。” 冯月还想狡辩,却看出苏佑陵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只是哀叹一声。 “无论从武功还是品行,林师兄都更讨爹爹的喜欢,早早就要把我许配给林师兄。可……” “你偏偏心系岳达?” 冯月不置可否。 “即便如此,你们几人磋商,总该有办法的。” 冯月摇了摇头轻叹道:“公子有所不知,女子的喜欢,并非是比较谁更优秀。若是如此,岂不是天下女子都要唯皇帝不嫁?岳师兄很小就被爹爹收养,所以我们二人算是青梅竹马,但爹爹对于岳师兄虽有偏袒,却打死都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也是被逼着没法子。” 苏佑陵完全都没在意后半句话,只是一个劲的目瞪口呆:“岳达是从小被你爹爹收养的?” 冯月神色诧异,转而连连点头:“确实如此,有何不妥?” 苏佑陵咬了咬牙追问道:“可是大致十年前?” 冯月被苏佑陵的表情给弄得满腹狐疑,但抬头算了算,依旧是很肯定的点头道:“不错,公子如何知晓?” 苏佑陵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冯姑娘,救命之恩不言谢,霍府是平岗县的忌讳没人愿意去那里。若是当初你没有帮着跛子来霍府探寻情况,苏某多半就没办法今天在此与你说话了。但接下来的话,请你不要介意,也不要去逼问你爹爹,这也只是苏某的些许猜测,若不是,那更好……” 徐筱不知道两人在房间里谈论着什么,只是微微有些烦躁,眼前的老人却是非常沉静。 等冯月打开房门出来时,却是梨花带雨,两条泪痕都依稀可见,只是看了一眼旁边自己的爹爹,就跑出了医馆。 徐筱先是一惊,以为是苏佑陵做了什么龌龊之事,一时有些气愤。转念又一想就苏佑陵现在那半死不活的状态,还能干些啥,便好奇的进去准备问苏佑陵情况。 那冯壬宝是个半瞎加上耳聋的残废,但对于自己的女儿,他又何尝感受不到?只是唉声叹气,也跟着徐筱走进了房间。 徐筱和苏佑陵并不会手语。便在麻纸上写字递给老汉,冯壬宝就会把纸张放到自己眼前辨认,以此交流。 “十年啊,真是弹指一挥间,我这辈子干了不少错事,但只有那一件,唯独那一件事。咳咳……” 冯壬宝一脸的虬髯胡子,或许常年习武,因此哪怕是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依旧不显老态。但冯壬宝自己何尝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年轻时好胜斗勇,身体早已留下了不可逆转的内伤。 “十年前,霍府惨案,是我和另一位江湖人所为,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或许这便是命吧。” 苏佑陵伤病未愈,脸色依旧苍白。眼前的老者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哪怕是被那个人刺杀,也是咎由自取。 老人操着家乡口音续续断断的说道:“杨熙安……十年前的名字应该叫作霍安。” 苏佑陵早已心知肚明,神色如常。徐筱却是满脸诧异。霍府血案十年,其中的弯弯绕绕岂是她一时半会儿能想清楚的? “想必徐小哥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但还有一点,你怕是有所不知。” 苏佑陵嘴角勾起,在麻纸上写上了一串大字递到冯壬宝眼前。冯壬宝看了之后随即眼皮一颤。 “苏小哥,真乃高人也。” 高人,苏佑陵也曾用此二字说过周锦彧。 那页麻纸上只有两个字:“霍达。” 霍家一家五口被杀,但尸体除了官府之人无人见过,官府查封后传出闹鬼传闻。 眼前的老人,是夜叉! 拿钱买命,买的便是当年霍家家主的命,至于是谁花钱买他的命又能让官府和勘隐司都帮着他们善后,苏佑陵不想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如此颠倒黑白的滔天权势,那幕后主使定是权倾一方的达官显贵。 岳达也好,霍达也罢,他是那天血夜之中霍家唯二幸存的人。而另一人,便是如今的霍安,十年前的杨熙安。 十年血亲两茫茫! 如今两人却已别样的形式重逢,一同向冯壬宝复仇?若是答案便是如此,也倒能称的上一段血雨腥风手足情的故事。 可惜,霍安并不知道岳达是霍达。 霍达也不知道杨熙安是霍安。 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十年惨案唯一的幸存者。 冯壬宝双眼模糊,尽露疲态,他仰起那颗已生白霜的头颅回顾:“霍达,是我在枯井中发现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八九岁的少年。那个家奴真是好生的厉害,我与另一位夜叉与他交手数十回合,拼着两人重伤才终于是将他毙命,他死死扒住枯井,硬是想翻出来,我那时便好奇,咳咳……” 苏佑陵与徐筱二人静静的听着冯壬宝讲述十年前的那一场惨案的经过,两人都很默契的选择了沉默。 眼前的老人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江湖人的故事。 “那位夜叉杀完那个家奴后便去解决剩下的霍家人。我乘着这个时间,扒开了家奴的尸体,那下面,便是当时的霍达。他不知道我就是改变他人生的罪魁祸首。我示意他不要说话,等那位夜叉处理掉其他人离去,才将他救上来,成为了他的师傅。” 但那名夜叉也好,眼前的冯壬宝也罢。他们都没有发现那时的霍府还有一双眼睛,目睹了他的父母姐妹兄弟一一倒在血泊之中。 仇恨的滋生只需要一时,而原谅,却是一辈子的事。 霍达被冯壬宝带走,好歹衣食无忧。没人知道这么多年,霍安是如何活下来的。 仇恨能让一个人抛下一切,包括所谓的自尊。也许在那一天,霍安便已经死了,世上只剩下一个为了活着和复仇不择手段的杨熙安。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二章 恨者无情 仇者自伤 乾仁四年,平岗县霍府被人血洗,除了家主与两房妻妾还有一子一女,以及一位护院老奴,但有两人却侥幸活了下来。 一人被忠心耿耿的护院老奴藏在枯井中逃过一劫,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生养他的霍府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听到自己的大娘和生母的哭嚎,还有他父亲的怒吼。直到那个壮年汉子把他带出枯井,他拜了那个汉子为师,日日勤学苦练,还爱上了自己师傅的独女。 另一人藏在床底,目睹了两个黑衣人夜闯自己的家,杀了自己所有最珍视的亲人。眼泪湿透了身上的衣物,但他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出声。后来他确定那两人离去,跪在父母的尸体前嚎啕大哭,然后悄悄离开了那个已经烟消云散的家。不满十岁的孩子,要开始和路边的野狗争食,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很简单,也很不简单。 霍达因爱生恨,不明白为什么最敬爱的师傅百般阻挠自己和冯月。但尊师重道的他做不出欺师灭祖的弑师之行,那便只能从师傅的另一个徒弟下手。 霍安卧薪尝胆,在找到了冯壬宝一行的行踪后开始布下一场历时数年的大局。 两人都不知道对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只因为两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改变了二者的许多,无论气质还是样貌。 霍安接近冯壬宝师徒,自然知晓冯壬宝当年被自家老奴废去双目双耳,连带着一身杀人功夫也早已十不存一。 灭门霍府之后,冯壬宝金盆洗手,从此卖艺为生。 但对于霍安而言,冯壬宝的金盆洗手只是个笑话。 你累了,所以便想从此安享天伦渡过余生?你手上沾染的血债可还清了?江湖仇怨江湖了,你以为一句金盆洗手便能跑得了? 我偏不让! 那张纸条是他亲手交到冯壬宝手中:霍府血案,血债血偿。亥时我在县郊竹林等你一个人前来,若是不见你的踪影,我便杀冯月。 然后霍安在戌时便故意旁敲侧击诱骗冯壬宝已到亥时,这也是为何冯壬宝在衙门说自己是亥时遭刺的原因。 冯壬宝多年夜叉的经历,自然存下不少积蓄,遭刺之后便出钱请衙门的捕快保护自己与冯月二人,霍安近来也一直不好下手。今日他得到冯月和冯壬宝都去了一处医馆,衙门也开始放松了警惕,对于他而言,这是天赐良机。 那处医馆颇为简陋,只是一处院子架起来的两座小屋。一座用来诊断开处方和放药材,另一座稍大些的便是安置暂时无法行走的病人。 霍安很有耐心,他等了很久,不在乎这一两个时辰。虽然有很多人事阻挠他的脚步,但他不在乎。那个苏公子,本来只是想让他当证人以此摆脱自己嫌疑,谁知道他居然敢来霍府调查他。任何阻挠他复仇的人都得死,所以他把苏佑陵推入干涸的枯井。四丈的高度,别说苏佑陵一个书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即便是他已经开始敲鼎的体魄掉下去也是必死无疑。 无数个日夜他都在冷冷清清的霍府独自练武。冯壬宝纵然曾经是是八鼎武夫,如今也已然老迈,加上身体残疾,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剩下的还有谁?同样是敲鼎的岳达已经死在了自己手上,冯月?连一方鼎都找不到,只会写粗浅的江湖路数哪里是他的对手。 时值午夜,霍安穿好夜行衣直奔医馆的方向而去,平岗县毕竟只是个小县城,夜巡的不过只衙门的两队捕快。霍安小心翼翼的踩在屋檐上,几个纵身,便翻进了那处医馆。冯月和冯壬宝都没回客栈,想来应该就在医馆住下了。 他轻巧的撬开了门,只看到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面孔正静静躺在那张整洁的病榻上。 “杨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苏佑陵躺在床上笑着对他打招呼。 霍安一脸惊异,面色顿时一变,凶历的开口道:“苏佑陵,你真是命大,那口井都要不了你的命,但即便如此,你也难逃一死。” 苏佑陵佯装惶恐问道:“那个黑衣人难道就是杨兄?不知道杨兄为何要杀我,我不是还帮了杨兄当人证吗?你想要恩将仇报?” 霍安轻轻的翻转手中的匕首冷声开口:“本来你若是老老实实的帮我做个证人,留你一命倒也无妨,偏偏你不老实非要去霍府查我,今日留你不得。” 苏佑陵大惊失色,连连摇手道:“杨兄,你误会了,我去霍府是帮你查探岳达的鬼魂呀,你忘了?我可真是一片好心。” 霍安眉头一皱:“放屁,苏佑陵,你他娘的……” 霍安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的旁边出现了一个身影,自然便是徐筱。 徐筱眼疾手快一记手刃便将霍安打晕了过去。还不忘了朝病榻的苏佑陵直翻白眼:“你可真能演,无聊。” 苏佑陵不甘示弱的还了一个白眼给徐筱:“你这人真是无趣,不是说了等我叫你你在出来的吗?” 两人拌嘴的同时,苏佑陵病榻旁的白色帘子也被拉开,冯月扶着冯壬宝一起走了进来。 “霍安怎么处理,你问问你爹?” 冯月脸色阴晴不定,但还是在冯壬宝的眼前用手比划了几下。 冯壬宝点了点头开口道:“劳烦徐小姐将他先绑起来,我有话想问问他。” …… 霍安活着只为了报仇,只有报了仇他才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这是支撑他活到现在唯一的理由。他的父亲霍是方圆有名的侠义之士,广结好友。但在霍家被灭门后,无一人肯为他们家报仇。甚至他曾找过父亲生前的一个挚交好友。表明来意后那人却只是喂了他一顿饱饭便将他赶了出去。 于是他便把那家人全杀了,这是霍安的道理。 没有什么快意恩,只剩快意仇。 他又迷迷糊糊的记起那一日的霍府,他温婉贤惠的娘亲被人一刀便倒在了血泊中。那个平日里形象无比高大的爹爹更是早在梦里便被那人一刀砍死。 他很怕,怕的他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醒了?杨兄,哦不,霍兄,你这次可算是栽了跟头了。” 霍安对苏佑陵的讥讽言语毫不在意,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残废的老人。将他人生全都颠覆的那个人。 冯月见到霍安醒来,急忙跑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质问道:“岳师兄呢,岳师兄在哪?” 霍安瞟了眼前的女子一眼,却是神色瞬时阴沉:“杀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的丑事?全杀了,都杀了。” 明明早知应是如此,当霍安亲口承认时,冯月依然没有绷住,泪如泉涌。 苏佑陵心中叹息,不是叹息冯月与霍达的事情,而是霍安直到现在还并不知情。岳达,也就是霍达,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奈何哉?没奈何。 苏佑陵在麻纸上写上了霍安已经杀了霍达,放到了冯壬宝的眼前。 冯壬宝一双昏眼也是老泪纵横,他颤巍巍的放下手中的麻纸不断念叨:“都是债,都是我造的孽,都是我造的孽。咳咳咳……” 霍安见状,立即狞笑道:“当然,全都是你,都是你这老不死的。” 冯月见自己爹爹情绪不稳,也顾不得霍达之事,连连上去安抚。 苏佑陵和徐筱不约而同的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霍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理,可恨之人自然也多有可怜。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子只恨没能一刀剁了这老不死的,没能把他最爱的女儿给……” 徐筱又是一记手刀再次让霍安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你知不知道,你杀的岳达,真名叫霍达,是你弟弟?” 霍安根本不在乎这点疼痛,闻言更是哈哈大笑:“那个垃圾,是我弟弟,是……”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确实有个弟弟叫霍达。而当初自己也确实没看到他的尸体,谁知道贼人要问他什么话带到外边去杀了? 他是一个人,一直都是如此。 冯壬宝开口道:“霍安,岳达真的是你弟弟,当年我没有杀他,我造的孽够多了,虽然我知晓这只是微不足道。” 霍安脸色沉了下去,转而却是恶狠狠的一字一句道:“那又如何,一个想娶自己灭门仇人的女儿的人,也配当我弟弟?我只恨没让他死的更难受。” 苏佑陵默不作声,冯壬宝只是在一旁唉声叹气,冯月想着霍达独自黯然神伤,徐筱站在霍安身旁眉头紧蹙。 或许霍安已经疯了,这时候苏佑陵的想法。为了复仇,他已经变成了曾经的冯壬宝。 “徐筱,杀了他。” 苏佑陵半坐在病榻上冷声命令道。 每当产生一个新的威胁,他就会想方设法将之除掉。只是为了自保,仅此而已。 一个已经丧心病狂的人还对他们抱有敌意,那么只有当他变成一具尸体,才能让苏佑陵安心。否则…… 夜长梦多! “咚” 徐筱照做了,一拳崩在霍安头上,随即霍安的头颅应声无力的垂下。一拳打完她的心绪再难平静。 冯月不在乎这个人的死活,但苏佑陵在乎,这个人必须去死。 此刻的他眼神中再次浮起那一抹阴鸷,转过头开口淡淡的说道:“冯姑娘,帮忙善后吧,衙门追查过来不是闹着玩的。” 冯壬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坐在一旁,不言一语。 冯月点了点头,开始和徐筱处理霍安的尸体。 第二日清晨,苏佑陵也正好勉强可以走路,只是样子同那跛狗一般可笑。惹的徐筱在一旁看着也不断讥笑。 冯月和冯壬宝送来了马匹,原本师徒四人,四匹马,如今刚好多出来两匹。 苏佑陵抱起跛狗上马,一同出了平岗县,直到一连走出了七八里路。 冯月抱拳道:“苏公子,徐姑娘,真不在多歇几天?公子你的伤应当还没好才是。” 苏佑陵淡然一笑,抱拳还礼道:“冯姑娘送来马匹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有脸再多叨扰,只是……人有旦夕祸福,节哀。” 冯月眼神依旧哀愁,或许是昨日没睡好,今日两眼下边也是微微泛乌。 徐筱在一旁不说话,冯月嘴角勾起,策马来到徐筱身边凑到徐筱耳旁轻言道:“我的意中人已经没了,现在倒是能与你争上一争。” 徐筱闻言眉头一簇,脸色也微微起红泽骂到:“你少放屁。” 苏佑陵在一旁暗自奇怪。虽然一直都知晓两女不对付。 “好了,那就到这里了,后会有期。” 冯月也不在乎徐筱骂她,策马转向,拉起冯壬宝的马一同往平岗县的方向向南走去。 冯壬宝叹了一口气,大声说道:“苏公子,莫要学我和霍安,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苏佑陵闻言咧嘴一笑,没再说话,转身也拍了拍徐筱,两人策马向北而去。 四人就此别过。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三章 邮差送终 山贼指路 赵游儿是名邮差,这一行他干了整整二十年。头上戴的红巾和臂围的红袖套也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大幸邮差的俸禄不高,但他没想过换份差事,也没想过娶妻生子。 人如其名,赵游儿自幼便没了双亲,习惯了风尘仆仆的生活,这二十年来他也是这么做的。作为梁州府城的邮差,赵游儿可谓是兢兢业业。但凡有信件是被派往各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其余邮差一定会说:“给赵游儿吧,他喜欢跑。” 赵游儿对此也没有过半句怨言,不如说他就是喜欢送这种信件,诸如臧州、艮州这种荒无人烟的边缘之地,自是别有一番风景。而赵游儿的信件,从来没有送不到或者遗失的情况,即便是去往穷山恶水之地,道理也很简单。除了普通邮差这个身份外,他还是一名真真正正的伪三宝高手,越过九鼎,来到了三宝殿的大门外之人。所以他凭借喜好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一名夜叉。 多年以来,赵游儿保持着每接一封信,就会在夜叉接一条命的习惯。留在他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是接到六年前一位叫云文盛的壮年人的命,使一对双锏,力大势沉。只可惜,那时候的他已经敲到第八樽鼎,而那时的云文盛只敲到第七樽。云文盛的帮手赶来时,赵游儿知晓他已时日无多。那些人对他追捕了一番,但还是被他逃了出来。只是有一位长相与云文盛差不多的青年在他背后曾说过一句话,多年来,依旧让他记忆犹新。 “兄长之仇,不共戴天,有朝一日我必亲手杀你……” 赵游儿心中嗤笑,不过是刚开始敲鼎的人罢了,哪里有资格在他面前说这句话? “我喜欢替人送信,更喜欢替人送终。” 瘦的像猴儿似的赵游儿每每会对其他同僚这么说,只是结果都是惹得一阵哄堂大笑。赵游儿也不恼,也就跟着笑。 这一次的信件是送到喻州,他便顺手也接了一个喻州的活计。 喻州呈海郡,练紫楠。 他如往常一样把目标的画像收入怀中,骑着那匹跟了他很多年的驽马便开始向南疾驰。 喻州啊,这个时候棣棠花应该还没开才是。 …… 苏佑陵怀中抱着跛狗与徐筱一同策马疾驰,一刻也不敢停下,自己的伤本就还未完全愈合,每一次颠簸只觉得两条腿被贯足了气般酸胀。 “我说你能不能别天天想着打打杀杀?人家就是要点银子,给了就是了,你倒好,咱们现在咋办?” 苏佑陵一脸的生无可恋,本以为进了喻州地界就可以舒缓一番,谁知道半路出来一伙劫道的匪人。 讨价还价了半天,好说歹说才讲定了就给五两银子了事,那徐筱却拿起刀鞘就把那倒霉的劫道山贼给打晕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现在两人身后是足足近二十个蒙面大汉,虽说有马追赶来的就四人,但两人还能真把他们都杀了不成? 毕竟这伙山贼本性不坏,而且相当有职业操守。一伙人见着徐筱有没有起色心倒先不谈,还真就老老实实的和苏佑陵讲起价钱来。当山贼都当的这么有规矩的实属罕见,不为别的,只要钱。女人?女人能当饭吃?再说了他们这二十多个人也不好分不是? 苏佑陵和徐筱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到万不得已,何必出手杀人?所以徐筱在用刀鞘敲出那一下的时候很自觉的留了一手,不然凭着敲鼎的气力,那个同他们讲价的山贼现在估计已经见到阎王了。 徐筱也是策马狂奔,心里倒是在暗自感谢着冯月当真是良心。给他们的这两匹马不说是千里马,无论耐力还是速度即便比不上北境的战马,也是差不了多少。 只是让徐筱惊异的是苏佑陵的马术也是十分了得,明明刚上马时还略显生疏,只一会儿便已是在马背上如鱼得水。 苏佑陵确实好久没有碰过马,但往前倒退个六七年,那可当真是日日都在和战马打交道。 徐筱面色难看,心中窝着火气,并非是对后面追击的四骑山贼。而是身边的苏佑陵实在是如同一个唠叨的姑婆,已经在她耳边抱怨了好几柱香的功夫。 四骑山贼所骑之马的品质自然不如苏佑陵和徐筱的马,但奈何四人一直在后边射箭作干扰。说来好笑,即便苏佑陵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那四人是有意不想伤人性命,射的箭簇也都是尽往马蹄四周袭去。 当山贼都当的如此有个性,这可当真算是举世罕见。 “我说啊……” “你闭嘴。” 苏佑陵刚欲开口就被徐筱堵了回去,便又开始扬起头愁眉苦脸起来。 老天啊,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招惹了这娘们。 徐筱说不通,要不和山贼说一说? 心有所想,苏佑陵便立即回过头对着身后紧追不舍的四骑山贼大声喊到:“诸位好汉,刚才那是误会,是误会啊,要不咱们停下来休息,再来讲讲价格。” 那当先一骑中年男子眼角起皱,虎头虎脑,一看便知是那种直爽性子的人。听到苏佑陵开口说话,皱眉思索了一番大声喊到:“十二两。” 苏佑陵立即回应道:“六两。” “十一两。”那中年汉子也不看示弱,大声喊道。 苏佑陵摇了摇头:“大兄弟,你这可有点坐地起价了,这样是不对的。” 那中年汉子闻言一愣,立马严肃回应道:“呸,那娘们打伤了我弟兄,医药费另外算,就十一两。” 苏佑陵见那中年汉子不肯松口,便也一咬牙:“八两,一口价,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八两五钱。” 苏佑陵差点一口气憋晕过去。 “行,就这么着,那就八两五钱,我数三二一,咱们一起停下来。 “好”那边的汉子也如此回应道。 苏佑陵便开始伸出指头算:“三” “二” “一” “吁” 苏佑陵听到后面一阵勒马声,不禁心中好笑,当山贼当到这份上,可真是有他们的。 但一直追着总也不是个事,更何况苏佑陵的两条腿此刻已经是麻如蚁噬。 知晓背后那群山贼先行勒停了马匹,苏佑陵才放下心来,也很受规矩的勒马停住。徐筱瞪了他一眼,也无可奈何的勒转马头。 两骑对四骑缓慢的碰头,等到两方大约相距三丈左右,那虎头虎脑的中年汉子开口道:“你先等会儿,叫那个娘们别过来,咱们一对一谈,我信不过那娘们。” 苏佑陵闻言无奈摊开双手看向徐筱,徐筱翻了翻白眼,也停住了自己的马,那边四骑也只有那中年汉子策马走了出来。 到这里苏佑陵便不得不感谢冯月了。不光是马匹,冯月还给了些他们路上的盘缠,包括之前医馆诊治的费用都是冯月和冯壬宝二人垫付的,两人之间还有一番十分有趣的对话。 “公子多拿些,日后发达了再还也不迟。” 苏佑陵闻言用两指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问道:“那要是我发达不了了呢?” “那公子便把自己抵给我也是可以的,那这些就当是嫁妆了。” “呵。” 徐筱在一旁冷笑。 苏佑陵噤若寒蝉。 当然这些都只是开玩笑,霍达死后,冯月便一直心绪低落。也只有当着徐筱的面调戏一下苏佑陵才能让她脸色稍微好看些。 苏佑陵掏出了布袋,细细点出了八两五钱的碎银子交给那虎头虎脑的大汉。 那虎头虎脑的中年大汉点过数,确认无误也是冲着苏佑陵一抱拳:“叨扰阁下了,在下名叫石丸,以后有用的着的地方,给银子就好商量。” 苏佑陵目瞪口呆道:“你们还当打手的?” 石丸讪笑道:“兼职,兼职而已,咱们这不讲求回头客嘛。” 苏佑陵噗嗤一笑,连着徐筱都被中年汉子这句话逗的一乐。 “行,在下苏佑陵,信州人士。日后有难处定来叨扰,顺便问一下,喻州合壤郡怎么走?” 那石丸连连点头,很贴心的上前给苏佑陵指路,再三确认苏佑陵知晓怎么走了,才带着其余三骑往回骑马而去,溅起一路尘土。 苏佑陵则回过头对着徐筱开口道:“你看看,人家山贼都这么讲礼,咱们偷袭人家合适吗?” “哼。” 徐筱根本都懒得搭理他。 “跛子,咬死她,算我的。” 说着苏佑陵连连摆动自己手中的跛狗,那跛狗深知大腿是谁,根本不理苏佑陵的话,回过头倒是朝着苏佑陵一顿狂吠。 徐筱点了点头,嘴角勾起,很是满意跛狗的表现。 苏佑陵把脖狗重新塞进怀里,朝着官道远眺而去。 喻州,到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四章 贩马 苏佑陵与徐筱二人在正午之前赶到了合壤郡,二人说好到了喻州就此分别。徐筱倒是心中微微有些不舍,毕竟两人相处算下来已是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但俩人约定过对于对方的事情,不问,不听,即便猜到也不说。 苏佑陵散漫惯了,对于分别之事也没有多大感想,只是笑着将身上盘缠一把全塞给了徐筱笑道:“节省些,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徐筱疑惑问道:“那你呢?” 苏佑陵笑眯眯说道:“我怎么样都饿不死的,我马上就要去找我大伯,在他手底下先干些杂活等我爹娘。” 苏佑陵知道徐晓的性子,生怕她没了钱又去赌坊取巧或者真变成了拦路山贼。 他的人生经历过很多分别,正如他对陆甲所言。对于离别之事,苏佑陵向来大度。虽说这短短一个月,两人已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但也到此为止。 没什么拿不起,便没什么放不下,仅此而已。 苏佑陵牵着自己那匹马,怀中抱着跛狗随着人流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徐筱便在原地一直看着那个身影直至消失不见。徐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但那个身影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徐筱下意识的轻轻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反身牵马便往另一条路走去。 苏佑陵在合壤郡也生活过一段时间,算是轻车熟路。他抱着跛狗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棕马,轻轻的拍了拍马背:“我可和你不熟,你呆在我身边我也没钱养着你,给你找个好主人吧。” 在乱世之中,马匹是稀有物,莫说是边疆战马,即便是寻常马匹也不是一般人家轻易能养的起的东西。更何况当初北境战乱,许多民间用马都是被官府以低价收缴,如此一来,各地多有马贩子以倒卖马匹为生。价格更是被哄抬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准。 苏佑陵找了一处马市,寻了个地方蹲下来啃着干粮,眼前不断有行人路过,但却始终无人上前讲价。这年头,买的起马匹的普通人可谓是相当之少,买得起又养的起的更是少之又少,驻足停留也只是大致瞧上一瞧。幸好马市上还有许多其他马贩子也是如此,没有显得苏佑陵这里太过冷清。 等了半天,苏佑陵一口口慢慢咀嚼都快干掉了两块面饼,终于有个清瘦的青年人上前问价。 “这位小兄弟,你这马可是要卖?” 那青年人佝偻着背脊上前站在一旁,局促的不断搓手问道。 苏佑陵抬头看了两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棕马,嘴里正嚼着干粮含糊不清的说道:“四十五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那青年人模样倒是周正,看着比苏佑陵也大不了太多,听到这话立即拍了拍额头,继而背脊更加佝偻了一些,凑过去说道:“小兄弟,你怕是不知道马市如今的行情,一匹普通的马顶了天也就四十两,你这价格,怕是卖不出去。” 苏佑陵不再搭理他,继续啃着自己的干粮,跛狗好奇的望着那佝偻汉子一直摇着尾巴。 那青年见苏佑陵不肯松口,舒了一口气退步道:“小兄弟能否让我看看你的马?” 苏佑陵头也不抬含糊道:“请便。” 那青年也就笑了笑,走上前去细细观察苏佑陵的马匹。 那马全身棕黄,不见一丝杂色。虽然称不上是雄骏,但四肢线条匀称柔美,一看便知是匹良驹。那青年有些爱不释手,见着苏佑陵没有看着他,便壮着胆上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 “咴咴”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买家面前展示自己的雄姿。那匹马瞬时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此举立即引起了周边诸多目光。 “好,好马。公子,你看我身上总共只有四十三两,如果公子不介意……” 那青年已经改了称呼,看的出确实是相中了这匹马。但还未等他说完话,另一位大腹便便的油腻汉子便走上前打断了青年的话。 “这位公子,在下是马市的黄段明,不是黄某自夸,也算是在这一片颇有几分名声,方才听着公子要卖这匹良驹,四十五两,说好了。” 那青年男子明显认识这个黄段明,见着他横插一脚,脸上难看,于是上前质问道:“黄段明,这匹马是我先看上的。” 那黄段明瞟了青年一眼开口道:“沈涣啊,做买卖又不是住店,哪里讲什么先到先得?自然是价高者得之。公子这匹良驹出价四十五两那已经是忍痛割爱,你怎的还在这里讨价还价,死缠烂打?” 这话可说的相当有水平。一贬一褒之下既给名为沈涣的青年扣了顶贪得无厌的帽子,又夸赞了苏佑陵买卖良心。那名为沈涣的青年自然斗不过那人情练达的黄段明,直说的沈涣哑口无言,面红耳燥。 苏佑陵抬了抬头看了黄段明一眼:“一手拿钱,一手拿货。” 那黄段明倒也爽快,直接便甩出一个麻袋。苏佑陵拿起掂量了一下,又打开袋子看了一眼,才对着黄段明点了点头道:“马牵走。” 黄段明仰着脖子拿出一条缰绳便把那匹马牵到了自己的马棚里。 沈涣见到事已至此,又刚被黄段明一句冷嘲热讽丢了脸面,一时进退两难,好不尴尬。平缓了一口气才拱手对着苏佑陵讪笑:“恭喜公子卖了个好价钱,在下也不多叨扰了。” “咕” 正说着,沈涣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很不合时宜的声音,惹的苏佑陵眉头一簇抬头看着他。 “哈哈,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沈涣摸了摸脑袋,正准备迈开步子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给” 苏佑陵蹲着掰开手中的一半面饼递给沈涣。 那沈涣的步子立即也僵在原地,但却也不推脱,将那一半面饼拿进手中,然后就在苏佑陵的注视之下,三两口便全吃了进去。 感情这家伙是个饿死鬼投胎? 苏佑陵皱眉诽腹,又从背囊中取出一块面饼,正准备递给沈涣。但沈涣却是再不好意思接过去,只是打个哈哈道:“今日多谢公子了,但沈某并非贪得无厌之人,买卖不成实在是沈某囊中羞涩。” 话说完,沈涣犹豫再三面色一变,慎重的凑到苏佑陵耳旁悄悄开口道:“公子半个饼,沈某铭记在心。那黄段明不是正经马贩子,从不吃亏,公子拿了银子还是早些离去为妙。” 沈涣说完便快步离开。 苏佑陵见着沈涣走远,又瞄了一眼不远处正和其他马贩子谈笑风生的黄段明,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面饼暗自诽腹。 真是个怪人。 不过心中早已多留了一道心眼。 四十五两银子,在这种不大太平的年岁很容易招人惦记,苏佑陵自是知晓,吃罢干粮,抱起跛子就寻了一处人多的闹市走去。 与此同时,正在与其他马贩子谈笑风声的黄段明使了个眼色,边上正在马棚里喂马的一个伙计心领神会,立即跟了上去。 那小伙计一路跟随苏佑陵穿过街市,又接连绕过了几条巷弄。这活他很熟悉,自问一直以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四十五两,他能分到两成利润。难得有这么大的买卖,他如何会掉以轻心?但跟着跟着那伙计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南市的马市,这人都快绕到北市去了,还没有到住处?而且更为奇特的是足足一个时辰,那伙计竟是惊觉周围的场景竟是连他都觉着有些陌生了起来。怎的感觉那人比他还熟悉这附近的地形。 有些人天生对方向敏感,而苏佑陵恰巧便是这种人。每到一处,只要略微闲逛过数次,一个大致的地形便能印在自己的脑海。若非如此,当年自己也摆脱不了如此多的追兵。不过这次他倒是不用摆脱了,因为现在追踪他的那个伙计,比起当年的勘隐司众多大内高手,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只要苏佑陵愿意,他早早便能让那伙计跟丢。但是他还想再敲一笔,钱这玩意,永远也不嫌多不是?再者自己虽然在此处逗留过一段时间,毕竟物是人非,收集到更多的信息,也更方便于他在此处蛰伏。 所以苏佑陵确认早已远离马市后寻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弄,到了一处拐角之后轻轻放下了跛狗,示意跛狗噤声。自己则掏出短匕贴服墙壁,如恶狼捕食,静静的等待着猎物。 那伙计追到了巷弄,暗自惊奇刚才还能看到身影的肥羊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想到分成的利润,他还是不甘心的走了进去。 跟踪记下苏佑陵的住处,拿钱享福,但跟丢了的话那可就是要吃棍子了。 四十五两,那黄段明怕是能将自己撕了,单挑自是不怕他。但想到黄段明身后的人,那伙计心底一凉,咬咬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脚下更是抹了油一般骤然提速。 伙计提速奔跑,很快便来到了一处拐角,可能是常年僻静无人打扫,那巷弄地上积了一层薄灰。而让伙计惊喜的是那层薄灰上有一层浅脚印直通拐角,像是不久前才印上去一般十分清晰。 那伙计心中大喜,正准备拐弯继续跟踪。 蓦然一道寒芒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袭来,那伙计心中骇然,来不及躲闪。 所幸那寒芒并没有彻底印在伙计的身上,下一瞬,那伙计额头便渗出斗大的汗珠慢慢滴落在架着他脖子的锋利刀刃上。他喉结微动咽下一口唾沫,就怕那刀锋一抹自己立马就得人首分离。 “说,谁让你来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五章 哪有这等道理 苏佑陵是一名合格的猎人,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在机会来临之前他只会观望,蛰伏,隐藏。但前提是这个猎物得来。 小半个时辰,就算是爬也该爬到了吧。 苏佑陵心里骂着那个伙计,连带着将黄段明也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番。此刻的苏佑陵皱着眉头神色略微有些不耐烦,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任谁都会心生怒气。那伙计这么蠢,黄段明是哪来的自信派他来跟踪人的? 合着四十五两,就这么不值钱呗? 但正当苏佑陵已经收起匕首准备离去时,一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苏佑陵心中一惊,但好奇更甚。 合着那伙计这半天不来是找刀去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苏佑陵很懂时务,还未转头嘴里便大声嚷嚷:“大侠饶命,盘缠多的是,没必要闹出人命不是?你……” “汪” 跛狗看道来人清脆的叫了一声,然后苏佑陵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转过头看到眼前那人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苏佑陵见到来人立即舒了一口气,转而啐道:“你是吃饱了撑的?吓我好玩?” 眼前那人,不是徐筱又是何人? 苏佑陵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断开,贴着墙壁慢慢滑了下去呈半蹲状。 跛狗见到徐筱很是亲切,连忙上去绕着徐筱转圈。徐筱也蹲了下来轻轻揉了揉跛子的狗头。 两人分开不到半天,苏佑陵有许多问题问她,但依然还是先警觉开口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跟着我?” 徐筱始终没有完全走出拐角,留了大概一个手臂的身位在拐角另一侧,见到苏佑陵发问才咯咯一笑。接着一手卡着一个人的脖子完全走了出来。 正是那个被黄段明叫来跟踪苏佑陵的伙计。 徐筱轻轻松开卡住伙计脖子的那只手,那伙计只觉得脖子一轻,便瘫在地上。 “女侠,您大人有大量,小的也是被迫才来跟踪这位公子的,真的没有其他恶意啊,小的上有老……” 苏佑陵没等那伙计说完就从徐筱手上拿过了那柄朴刀架在那伙计的脖子上。连带着给了那伙计一个自认为很和善,但那伙计却觉得渗人的微笑。 “接下来,我问,你答,敢多说一个字,你懂的。” 苏佑陵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朴刀笑眯眯的对着那伙计说道。 “我……” 那伙计刚欲开口,忽的看到苏佑陵的笑容变得更加渗人,连忙捂上嘴,只敢重重的点头。 苏佑陵很满意的点了点头:“黄段明究竟是何人,有什么背景?” 那伙计这才敢开口答道:“黄段明明面上是个普通马贩子,但却是喻州黑丞会的一员,他认的大哥乃是掌管如今整个合壤郡漕运的过江龙彭涛。” 大幸对兵器的管制很松,自然也不禁私铸。包括盐铁漕运都会下放到民间自理,当然会从中扣去相当的分成,但即便如此这几项也是相当肥的流油的买卖。于是民间便自发组建了一些“帮派”。只要向官府报备便可揽下这些活计。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饼只有这么大,分的人多了自然便会引起争执。对于为了争夺漕运盐铁的控制权而引发的打架斗殴事件在如今的大幸可谓是屡见不鲜。 优胜劣汰之下各地总会有个别实力强盛的帮派崛起。凭借帮众高手的武力是其一,与官府打好交道更是重中之重。 幸朝高祖在问鼎中原后便废除了丞相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分权于六部。哪怕是名义上的宰相,如今的内阁首辅也只有批红权。顾名思义只是在奏折上写出自己的建议。 如今的旬嵩即便再如何权倾朝野,依旧是因为大幸皇帝的授意,绝然做不到一手遮天。 如此一来“黑丞会”这个名字便极有嚼头了。 苏佑陵心中冷笑,这帮会的老大还当真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竟是想做那不见光的丞相。也不知道官府审核名字的时候是如何给过的。 笑归笑,“黑丞会”这个帮会并不在苏佑陵的记忆里,换句话说应该是近些年才声名鹊起一揽漕运盐铁大权的帮会。短短数年便能发展到如此地步,足可见其掌会之人的雷霆手段。 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苏佑陵并非强龙,充其量连条强蛇都算不上。又是初来乍到,自然犯不上与整个黑丞会作对。 那便把银子送还给黄段明? 做梦。 进了老子口袋就断然没有再拿出去的道理。 苏佑陵不惜财是真,但也要看拿什么做比较。命都没了还要财作甚?但如今断然还没到被刀架住喉咙的地步,见了棺材那咱肯定是要落泪的,这不还没见棺材嘛。 苏佑陵如此宽慰自己,却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处理这事。 一旁的徐筱见到苏佑陵的沉默开口说道:“要么就把那个彭涛也一并绑过来一了百了?” 苏佑陵闻言心中顿时如万马奔腾,饶是与徐筱打交道惯了知晓她的脾性也难掩无语之情。 更何况那伙计见着这女子跟个杀神一样,咽下一口唾沫犹豫再三才缓缓说道:“黑丞会不下千人,那彭涛水性极好,使一把大钢叉,据说是那啥六鼎武道高手。” 徐筱闻言偏过头不屑的哼了一句。 苏佑陵惊诧的抬头问道:“你打得过?” “打不过。” 徐筱回答的非常干净利落,丝毫没有遮遮掩掩。 那伙计已是一身冷汗,好家伙,打不过都被眼前的女侠说的如此清新脱俗。 苏佑陵恼道:“那你哼个什么劲?” 徐筱挺起很有料的胸脯理直气壮答道:“打不过还不准我哼了?哪有这等道理?” 苏佑陵再次无语。 嗯,确实没这等道理。但彭涛和黄段明会不会和自己讲道理。 讲个鸡毛…… 苏佑陵伸出右手食根手指在空中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半晌,苏佑陵快速的站了起来。 徐筱回过头不解的看着他疑惑问道:“怎么,想着办法了?” 苏佑陵瞪了她一眼答道:“怎么?没想到办法就不能站起来了?哪有这等道理?” 现在轮到徐筱一头黑线。 但很快徐筱就想起来,她打不过彭涛又不是打不过苏佑陵,他们两人在一起,不一向她就是道理? 想着想着一只手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徐筱想到的苏佑陵同样也想到了,所以很快苏佑陵便迅速的再次蹲下对着那伙计道:“咳咳,咱们接着聊,你刚刚说黑丞会,说说他们帮会在哪?” 徐筱见着苏佑陵如此识相,便也作罢。 那伙计被苏佑陵一惊一乍弄得有些不明所以,但一会儿也是回过了神答道:“南市离马市不远的临十三巷子。半条街都是黑丞会在合壤郡的产业,中间有个会友楼便算是他们的据点,彭涛宴请宾客还有谈生意都是在那儿。” 苏佑陵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又问道:“彭涛为人如何?” 那伙计听到苏佑陵这个问题,倒是侃侃而谈道:“彭涛为人仗义,整个合壤郡都是出了名的。而且他平日最恨偷鸡摸狗之辈,其他一些小帮派他也是以拉拢为主,愿意将一些产业分一杯羹给他们,没听说过有什么在他手上出现过流血伤人之事。” 苏佑陵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只是起身转到那伙计屁股后头踢了一脚,扔出了一两银子道:“行了,你回去吧,就说看到我进了会友楼就行,想来你也不用受罚,往后那黄段明查起来就是我与他的私事,这银子就当是你的赏钱了。” 那伙计见着地上的银子心中一惊,再听得苏佑陵替他着想的话语更是感动:“多谢公子,小的一定把公子的话带给黄段明。” 说完拿起银子对着苏佑陵拜了一拜就赶忙鞋底抹油跑了回去。 那徐筱惊异苏佑陵就这么放过了他,不解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他会照你的意思看到你进了那彭涛的老窝?” 苏佑陵嘴角勾起:“双赢的局面,有什么不乐意的。” 徐筱若有所思点头道:“你倒是会笼络人心。” 苏佑陵抱起身旁跛狗不再看徐筱径直向巷外走去:“谁像你整天打打杀杀。简直是那个啥大无脑嘛” 话一出口,苏佑陵便感到背后一凉,刚欲开口认错,但徐筱哪里会再给他机会? “啊” “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吗?别揪我腿,伤没好。” “嗷” 很快,整个巷子便传来了一阵惨叫声。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六章 一根头发一条腿 彭涛是天生的江湖儿郎,最讨厌的便是管束。父母早故之后更是小小年纪开始混荡江湖,所以他不喜和官府打交道,所幸结识了叶舴。作为彭涛的左膀右臂,叶舴可谓是名副其实。不但帮彭涛爬上了黑丞会在合壤郡的话事人位子,更是为其出谋划策扩大了不少势力。可以说,他彭涛有今天,全靠叶舴;而叶舴能有今天,一样全凭彭涛。 不为别的,只是彭涛救过叶舴的命。 当初叶舴的父亲上山打猎喂了老虎,娘亲一人靠着帮人清洗衣物如何拉扯叶舴兄弟姐妹六人?即便是后来改嫁,那继父也是终日酗酒,对他与弟弟妹妹动则打骂。母亲也病故之后,叶舴作为家中长子主动担起了长兄如父的责任,早早便一个人出来找活养家。哪曾想那继父喝的醉醺醺的隔三差五来找他要银子用,不给便是拳脚相加。幸亏彭涛与一帮伙计路过看不过眼,帮他教训了一顿那个醉汉。 醉汉,这便是叶舴眼中的继父。所幸那次之后,那个醉汉再也没来找过他。 叶舴很清楚的记得那天彭涛说的话。 “他是老子罩的,你再敢动他一根头发,老子就断你一条腿。” 至此,叶舴便一直跟在彭涛身边教他为人处世。彭涛也将与官府打交道的一系列麻烦事俱都交给叶舴负责。 彭涛总与人说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叶舴。 叶舴也总说自己能活到今天,全靠彭涛。 在叶舴心中,他欠彭涛一条命。 如今自己再回到家中,那个男人连恶语相向都是不敢。他的弟弟妹妹也俱是被他接到了身边供其念书生活,至于那个醉汉。 自生自灭便是,与他何干? 黑丞会能在合壤郡站稳脚跟,一大半都是靠着叶舴和彭涛二人的倾力合作,但其中艰辛,只有二人自己知道。 所以即便如今已算是家大业大,但叶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打江山容易,坐江山一样不简单。这一点叶舴最是清楚。水多易浊,如今的合壤郡黑丞会鱼龙混杂,这也是发展过快的弊端。 勘隐司安插的眼,官府监视的谍子以及其他帮派的奸细。根本不用叶舴去查,闭着眼睛都知道有,只是有多少的问题。五六百口子的帮派,百里挑一的数,只会多,不会少! 叶舴此刻正端坐在会友楼顶层的一个雅间伏案沉思。其内只有一张桌子,并非宴席用的圆桌,而是办理公务的方桌。这便是叶舴处理帮会事务的地方,即便是彭涛都不能擅自进来。叶舴做事素来一丝不苟,上次彭涛进来弄乱了桌上的公文被叶舴幽怨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从此便对那个地方产生了阴影,没事还真不愿意来。 今天倒是出奇,彭涛连门都没敲,一进门就大声嚷道:“舴子,走,官府来人敲定今年的漕税。现在就在下边坐着,我嘴笨,你帮我应付他。” 叶舴皱眉抬起头又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彭涛。 彭涛心里如被猫抓,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上前挽住叶舴的胳膊道:“行了行了,别置气,晚上我让人去城北给你买你最爱的雪梨酥。” 叶舴闻言倒是眼前一亮,也就顺着台阶任由彭涛将他拉扯出去,到快下楼的时候也舴将手抽回轻咳两下:“这么让人看着,成何体统?” 彭涛咧嘴一笑,也不在意。 叶舴下楼瞥见那官府来人顿时大惊失色,因为来人并非小官小吏,而是合壤郡丞詹杭。真正的五品绯服官身。 叶舴一把拉回了吊儿郎当正准备径直上前的彭涛,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啊,平日总叫你与官府的人多打交道,如何连郡丞不认识,还把别人独自撂在一边?” 那彭涛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如何会在乎这个,不以为意的说道:“不过是郡丞罢了,即便是太守来了,也断然没有……” “你还说?” 叶舴微微有些愠怒,掐断了彭涛的话。彭涛吐了吐舌头也识趣的闭嘴。 叶舴拍了拍衣服,迈步走了过去,彭涛如孩童一般乖乖的跟在他的身后,模样好笑。也不知谁才是合壤郡黑丞会的掌舵人。 彭涛走到桌旁正欲落座,边上的叶舴又是冷眼一瞪,彭涛只得讪笑。詹杭正嘬着茶水,叶舴上前拱手作揖道:“不知是郡丞大人亲临,招呼不周,还望大人恕罪。” 詹杭淡淡一笑,轻轻放下茶杯伸手道:“落座便是。” 二人这才落座。詹杭首座,彭涛坐于詹杭左手,叶舴则坐在彭涛的左手。 彭涛不喜这种场合,一时如坐针毡,不断的做些小动作。叶舴看在眼里也只是心中无奈,当着詹杭的面也不好出言训斥。 詹杭倒显得并不在意,开门见山道:“近来我大幸多难,彭帮主应该有所耳闻。” 彭涛笑着应道:“是,边境战乱刚刚平稳,确实如此。” 詹杭微微颔首继续开口道:“今年赋税上涨了两个点,黑丞会作为我郡首屈一指的大帮,想来应该以身作则。” 彭涛继续附和道:“对,对,我们完全服从官府的安排。” 詹杭沉吟了半晌道:“官府最近准备设立水漕司帮助贵帮管理漕运,往后烦请彭帮主赋税交到水漕司即可。” 彭涛正准备继续点头附和,边上的叶舴却抢先问道:“不知这水漕司如何帮助我帮管理漕运之事?” 詹杭移开视线到了叶舴身上,欣然答道:“你合壤郡黑丞会官府记录在案者共六百二十八人,虽少有寻衅斗殴之事,但毕竟不可不加管束,平日放纵也就罢了,如今国有难,凡事变都得小心一点。” 叶舴淡然一笑道:“水漕司若只是代替官府收缴漕税,完全是多此一举,想必应该还有其他的事务。” 詹杭闻言眼神晦涩翻转数次:“当然如此,往后水漕司会拢聚各帮派合成商会。虽名水漕,但盐铁之事也替官府全权监察,并且各帮骨干都能录在水漕司当官,岂不两全?” 彭涛连连点头说道:“好,好,我这就回去让帮中骨干来一趟,你……” “此事非同小可,合壤郡黑丞会需要一些时间考虑,詹大人,还请容彭帮主慎思一二。” 叶舴很少在这种官面上打断彭涛的话,但只要是打断了,毕竟有其道理,彭涛对叶舴从不怀疑。 詹杭眯起双眼扫了扫二人:“不知黑丞会如今谁才是话事人。” 彭涛不语。 叶舴轻笑道:“自然是彭帮主,但彭帮主昨日处理公务到极晚,近来又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今日本欲让我与大人商讨,又恐失了礼数,这才抱病前来。” 詹杭声调不知不觉便高了一度:“彭帮主,可是如此?” 那彭涛尴尬的笑笑,连忙扶着额头道:“近日确实身体有恙,郡丞大人,咳咳……真是不好意思。” 詹杭站起身子便欲离去,到楼梯却又是开口缓缓说道:“三日,三日之后,本官便要彭帮主的答复,听人说今年大雪迟些便下,还请彭帮主保重身体。” 直到詹杭走远,彭涛才忍不住站起身来好奇的问叶舴道:“为何不答应詹大人,咱们有了官身,做一些事情不是更容易些?” 叶舴对彭涛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仍旧端坐在椅子看着窗外的枯枝呢喃。 “要变天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七章 飘鹅毛 乾仁十四年的大幸天有异象。虽说喻州地处偏南,但若是如去年一般早在小雪时节便已是飞雪漫天。今年却只是在大雪之时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雪后便再不见白影。 如今已是乾仁十五年立春,突然一连数天雪虐风饕。一场不间断的茫茫大雪铺天盖地的涌进了整个喻州。 苏佑陵与徐筱的客栈在临十三巷口,徐筱独自一人正临窗瞧着外边的大雪出神,依稀记得自己娘亲投河的那天也是这般漫天鹅毛飞雪,想来那时投河应该怪冷的。 苏佑陵则是在一楼大堂里与那店里的小厮把酒言欢。 “唉,今年的赋税又要再涨,公子,到哪里都不好过哟。” 那小厮已是微醺,苏佑陵倒是神色如常。只是歪着脖子听那小厮说些酒话。 两日前他与徐筱刚分别便又碰头,并非是徐筱想跟在苏佑陵身边,而是无奈接头人已经不在当初云文诏给她的接头地址。苏州之事想必也传到了这里,临时变更据点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徐筱接下来就得在喻州城打探消息等着云文诏和徐灿了。苏佑陵之前跟徐筱说自己来喻州是来投奔自己的大伯,徐筱不走,他便只好继续画大饼,说自己大伯在喻州偏北边的呈海郡。 茶馆酒肆青楼一向是打听消息的绝妙之处,其中青楼苏佑陵是不敢去的,所以他这两天跑了跑茶馆和酒肆,也打听到许多市井消息。合壤郡的地下如今确是由黑丞会一手把控。要说黑丞会的人倒也好认,他们有统一的黑色马褂,上边俱是用红线绣着“义”字。只这几天苏佑陵便在街上看见许多。彭涛为人讲义气,合壤郡的地下世界在他的管理下大抵没流过多少血,多是和气生财,连带着与人谈到他也多是听到赞赏。 另外除了黑丞会稳坐合壤郡地下世界的头牌,还有三个帮会势力也是不容小觑,分别是掌管合壤郡大小赌坊的白蛇帮、掌管合壤郡风月场所的曲殇阁以及玉行的真玉盟。 不多时,整个合壤郡便已穿上白袄,路上行人更是稀少。正月本该是走家串巷拜年的热闹时候,也被这场大雪遮掩的万籁俱寂。 “夜来琼芳起,空我多寂寥。” 苏佑陵随口诵了句曾被那人点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诗句,看着眼前已是伏案醉倒的小厮不由想起了醉翁和九姨。也不知道他们过的如何? 正想着客栈掌柜的从里间走了出来,见着小厮喝的酩酊大醉便有些恼火。正欲上前将其骂醒,苏佑陵伸出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噤声,又掏出一两银子摆在桌案上:“今日应是不会再有客了,让他歇着便是,这银子就当是补偿了。” 许是苏佑陵干过最长的伙计便是店小二,所以遇到客栈茶馆的小厮小二总会生些恻隐之心。 那掌柜的见钱眼开,一把抄起银子谄谀道:“好说,客官有其他需要尽管开口。” 苏佑陵举起白瓷酒瓶轻轻晃了晃,其内早已一滴不剩:“再拿瓶酒来,要陈年老窖。” “好嘞。” 那掌柜应声完连忙去前柜拿酒,苏佑陵则用一只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 他不是醉翁,其实他也并不喜欢喝酒,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再难喝醉。 …… 天色已晚,夜幕至,大雪未停。 徐筱临床而望,房间本便在三楼,视野宽阔。忽的只见一红点在一片黑夜之中显得十分突兀,徐筱不由皱眉,那红点上方不多时便映出黑色浊烟向四周散去。 走水?在这等大雪天?徐筱兀自惊异,那红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凶焰的火苗向四周乱窜。一阵马蹄声在这等寂寥的氛围里更显刺耳。 “天降暴雪,官府封路,提前宵禁,各自在屋内不要出门。” 徐筱微微眯了眯眼正满腹疑惑,正巧赶上苏佑陵上楼开门,徐筱回过头立即挥手散了散直冲入鼻的酒气不悦道:“你喝酒了?还喝这么多?” 苏佑陵也不知道他今天喝了多少,只知道末了那掌柜的如同见了鬼似的对他说:“客官,陈年老窖已经被您给喝完了,小店实在没有存货了。” 苏佑陵也不多言,步伐并不虚晃,除了身上的气味并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他径直走到窗边看着那滔天火光回过头对着徐筱问道:“看看去?” 徐筱闻言疑惑道:“你不是不喜多管闲事?” 苏佑陵浅浅一笑轻声道:“今日例外。” 徐筱只有一套夜行衣,但所幸有多余遮面的面罩,苏佑陵便只好穿着他那布袄戴着面罩与徐筱一同从窗户翻了出去。 苏佑陵毕竟是在边塞历练过,虽未触及武道,但身体素质远高于同龄人。徐筱在屋檐上不断纵身,如同一只矫捷的猫,若非是故意减慢了速度,苏佑陵是如何也追赶不上。 还未接近起火之处,便能听到人声鼎沸的叫喊拼杀之声。徐筱和苏佑陵不明所以,面面相觑。最后找了一处院落游廊的犄角处静静观看态势。 黑丞会的人俱是清一色的黑色马褂,非常容易辨认,而另一波人的衣服就杂乱了许多,但并没有见到身着官服之人。这本身便很不正常,哪有帮派发生如此大规模的械斗,官府不出面调停的道理?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这一架,本便是官府授意的。 黑丞会的人气势汹汹,其中不乏好手。苏佑陵方才看见一位身高九尺的魁梧大汉身披黑马褂如同猛兽一般举起一人甩了出去,连带着砸倒了四五个人。 战场的边上有一鹤骨霜髯的老者,他的身后站着十数名护卫。那老者虽是年迈,但说话中气十足:“彭涛,你好大的胆子,连詹大人的话都敢不听,我看你今日如何能活着走出这条巷子?” 战场中有一位风华正茂的男子颇有游侠儿的狂浪之气。他手持一柄钢叉,方才贯刺两人,来不及抽出钢叉,转身又是一脚踹飞一个掏出匕首想要偷袭的汉子,显然是陷入苦战。 男子听完那老者说完话却是放声大笑,手脚却依旧不停,翻转手中钢叉旋刺一圈呵退了想要近身了三人:“白毛蛇,我彭涛只要一日还在,你便一日是老子脚底下的一条狗,你不是对老子的漕运油水很是眼红么,老子今日就告诉你……” 说着,彭涛身上的气息再度陡然飙升。他向前疾掠两步,那把钢叉在空中划出一弯皎月,在黑夜里更是能清晰的看到那到银光一扫而过。顷刻间,彭涛身前的七八人胸脯上俱是出现了一条足足贯穿整个胸围的伤口,鲜血喷洒,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栽去。 彭涛已然浑身浴血,却一时如同煞星,见周边众人再不敢上前,他将钢叉往边上使劲一杵,那地砖竟是生生崩裂! “蹭” 钢叉震破地砖发出刺耳的嗡鸣。 “合壤郡的漕运,只有老子才能吃,你们这些杂毛吃不下,也吃不了。” 一位黑丞会帮众拿着一把短刀早已杀红了眼,见到彭涛如此之霸气,立即举刀高声喊道:“帮主无敌。” 一人带头,周边帮众也顿时醒悟,连连举起手中兵器齐喊:“帮主无敌。” 黑衣声聚,如猛虎啸谷! “白毛蛇斗不过你彭涛,若是再加上我二人呢?” 一道不合时宜的女声骤起,只见从巷口另一边走出一女子。那女子身着豹裘,身姿丰腴,面露媚态缓缓走来。即便是那白毛蛇已是到了对某些事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依然满眼炽热,盯着那女子不断蠕动着喉结:“原来是花妹子,近来可想死白哥哥我了。” 那女子听着白毛蛇的帮派大哥说话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媚笑道:“白毛蛇,你可真是老不知羞,哪来的哥哥一说?糟老头子还差不多,你如此不济事,如何让詹大人放心将那漕运的油水交给你。” 边上另外一位形似女子却是男人的青年摇着画扇,听着那妩媚女子的话语也是用扇掩嘴笑道:“花妹子不必置气,那白毛蛇的能力与他下边一样没用早已人尽皆知,这可是妙色坊的老鸨亲口说的。” 那妩媚女子与那女相男子自然便是合壤郡另外两处帮派曲殇阁与真玉盟的话事人。两人一左一右站定,身后帮众一字排开,竟是封堵住了黑丞会的退路。 彭涛眼神闪烁,战意更甚,周围黑丞会的帮众纷纷向其靠拢。 只见彭涛举起钢叉指着那二人。 “我彭涛的命在此,有胆的,来拿便是。”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八章 雪溅血 天下天(上) 见血未必是江湖,江湖必定要见血。 从很久以前,叶舴便早都想好了自己的后事。所以当彭涛要他去找黑丞会真正的大哥求援时,他没有去,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去,二人日后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这么说,官府的意思是想整合整个合壤郡的地下势力?甚至日后漕运盐铁都改为官营?” “后面一点不好说,但前面一点按照詹杭所言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官府会对黑丞会下手?” “当然不会明面上由官府出手,毕竟想整死黑丞会的人,并不难找。” “那就没甚可怕的了,白毛蛇、花红柳和老娘们三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那若是他们三人联手?” “不可能,我虽然笨了点,但也知道他们三人关系并不和睦。” “只要面饼够大,为了共同的利益,你确定他们不会摒弃前嫌?” “何出此言?” “没了黑丞会,光是漕运一分为三,其中的油水便足够他们全部产业的一半。” 彭涛无言以对,因为叶舴所说俱是事实。别说是漕运盐铁的买卖,即便是单纯除掉黑丞会这个压在他们头顶上的大山,有官府授意,想来他们都很愿意出一份力。 彭涛想通了之后,便也有些焦急,连忙说道:“叶舴,你快去喻州总会找小年哥,让他派人来帮我们。” 叶舴摇了摇头轻叹道:“如今官府突然发难肯定不止合壤郡一处如此,庄小年那边估计也正头疼。你别忘了,喻州府城是有勘隐司的。且不说他庄小年能不能出人救我们,即便是能,我这一去一回至少也要半月,你一个人如何能撑得住这么久?” 彭涛闭目无言,不甘心的说道:“如此一来,你这多年心血注定就是要化为一场泡影了?” 叶舴皱眉纠正道:“是你我二人共同的心血。彭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不,咱们先躲一阵子?” 彭涛闻言决然摇头道:“我们一走,黑丞会顷刻土崩瓦解,要流很多血的,那些老弱妇孺怎么办?会流很多血的。” “可即便你不走,又能如何?” 叶舴反问道。 彭涛语气坚决,这次不同与以往。平日里他对叶舴一向言听计从,但这次他并没有因为叶舴的意见而选择妥协:“当如何,便如何。” 叶舴听罢似乎也早知彭涛会这么选,他摇了摇头扔出了一封信函丢在桌上:“既然你执意要疯,我陪着你疯便是。” 彭涛拿起信函拆开来扫了一眼,立刻便明白了彭涛的意思,但还是开口道:“你还有弟弟妹妹,其实犯不着的。” 叶舴转过身冷哼一声:“我已经差人将他们送走,你一个人笨的要死,我不放心。” 彭涛面露笑意,心中却是十分感激:“老子当初帮你,原本只想着是一时意气,没想到确是老天用宝贝砸我脑袋。” 叶舴眼神闪过一丝冷冽:“你要疯,我陪你便是。但先说好了,接下来你得全听我的。” 彭涛心中泛起一丝不妙,但还是疑惑道:“咱俩在一起,不一向都是如此?” 叶舴看着彭涛缓缓开口:“信函上面的人,我知道有些人素来与你关系极好,但这次你不能心软,一个都不能留。” …… 苏佑陵看着彭涛三进三出,已是不知道拼杀多久,他带过来的人手约莫四百人左右,对付白毛蛇并不难。但若是加上真玉盟和曲殇阁任一势力便已是独木难支,更何况如今的三大势力全都到了。 苏佑陵瞧着彭涛的钢叉在黑夜里划出一道道银光,身形迅猛,不由赞叹道:“此人若是在战场上,足可谓是一员猛将啊!” 他现在确是知道为何徐筱很大方的承认自己的打不过彭涛了。一鼎一重天,徐筱堪堪二鼎武夫,难与六鼎的彭涛正面一战是其一。而且即便无关境界的高低,只是瞧着彭涛那滔天战意和那老练的对敌经验,苏佑陵便已是触目惊心。 但纵然匹夫之勇再甚,战场上也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万人敌。就像当初有人跟苏佑陵说起当年大幸逐鹿中原时,曾遭遇当时一位竭泽蕴气境界阵师的阻拦,一人拼死硬生生的在自己设下的大阵中绞杀了幸军近两千人。 苏佑陵不信这世上还有如此非人之事,但今日他有些相信了。许是曾经在那处地方待久了,虽然知晓身边高手如云,却见不到所谓高手是如何打架的,但如今堪堪武道六鼎的彭涛此时手上已是沾染了不下四五十条人命。 那么之后的七八九鼎?再到世人传的神乎其神的三宝大殿?更甚那会当凌绝顶的齐天? 非人哉!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或许并非是只是传说,只恨自己在民间许久,却不知民间未必就是江湖。确实是自己一叶障目了。 许是大多男子在还是男孩时都有仗剑江湖的梦,苏佑陵自然也有。但无论当初的他怎么去请教身边的人教他的武功得到的答复都是不行。 印象中有一位姓范的和蔼老爷子曾问过他为何想学武。 苏佑陵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和蔼的范姓老爷子闻言竟是哈哈大笑,末了才对苏佑陵慈眉善目的说道:“匹夫之勇,所以才会路见不平。殿下要学的是如何让天下的路全都平整,这样一来,也不需要武人们拔刀相助了。” 当时的苏佑陵尚且年幼,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在那之后不久,那个在他心中无比高大的身影也对他说:“我们要学的不是治一人,治百人的道,你比我更聪颖,所以也应该更容易理解。” 苏佑陵对那人有敬但无畏,撇起嘴抬杠道:“那便是学治千人,治万人的道?” “也不是。治千万人,不简单,但也不难,重要的是那也不是我们要学的。” 那个男子或许才是人世间真正的温润如玉,昂藏七尺,他言笑晏晏的开口:“我们要学的是……” 只下一刻,那股惠风和畅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气吞山河的睥睨傲气。只见他伸出手向身前狂纵一扫,又一把紧握在手中。 “治天下的道。” 天下尽入吾彀!何等自负,又是何等的大逆不道?但是那个人,当真有实力说出此话。 那人是苏佑陵的记忆中最像完人之人。满腹治国韬略,有经国济世之才,朝堂上不畏权贵,朝堂下待人谦和。以礼待士子,以诚交人心。 苏佑陵一直以来都在学他为人处世,那人所言皆如金科玉律一般指引着苏佑陵应该怎么做?做什么?所以苏佑陵在这种言传身教之下,那本便不厚实的侠客梦自然而然的慢慢冷淡了下来。他也开始博览群书,开始学着样子礼贤下士,收起了那套小孩子脾性。 但终究,那个完人也没能活着等到天下需要他来治的那一天。 “治天下的道啊。” 苏佑陵静观彭涛的,竟是好像将那一招一式都刻印在了脑海之中。或许于彭涛而言,他手中的钢叉便是他的天下。而对于苏佑陵而言,他自己便是他的天下。对于留在客栈的跛狗而言,明天能吃到肉骨头便是它的天下。 天下很大,大到穷尽一生都不能一览其全貌的一角;天下也很小,小到咫尺间随意便能握在手心,供之观赏。但天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便能去改变的天下,因为天下。 一直以来都是天下人生活的那个天下。 古有明君名尧,还有暴君称桀。天下行之有常,未以尧而存,也未曾以桀而亡。 所以苏佑陵第一次开始质疑那个人的言行。 他紧盯着黑丞会与其他三个帮派的混战,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本该早已熄灭成灰的火苗。若是自己那时能有彭涛的武力,或许自己便不用离开苏州城,或许当初自己身边的人便能多活一个,又或许那一天,他就能救下自己的娘亲和那个人。 匹夫之勇,虽不能平天下,但千万人受险却能救其一二人。 独占他整个天下的那一二人。 “哥,这回,或许真的是你错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三十九章 雪溅血 天下天(中) 彭涛是六鼎武夫,但他也是个人,只要是人,那便有力竭之时。连续的混战,让此刻的他也已是伤痕累累。 白毛蛇并没有武夫境界,全凭资历和心计城府坐上了这个位子。但对于花屋和舒含楠而言,他们能当上曲殇阁和真玉盟的话事人可不全凭腹间谋略。 眼见彭涛气势与伤势愈盛,两人对视一眼,都是选择出手,两人疾掠而出,突过重重混战的众人。 花屋手作爪状,就向彭涛喉间袭去;舒含楠大开折扇,在与彭涛还有五仗距离时竟是腾跃空中。顷刻间,一道道银光如天女散花般向彭涛周身折射而去,那些银光是藏在折扇中的银针! 彭涛眼神锐利,见着二人终于出手,索性也不在留手。面对二人招式,彭涛不退反进,钢叉一撩击飞了大半银针,又一拳挡住花屋的鹰爪。 两人硬碰在一起,花屋自知不是彭涛的对手,只僵持一会儿便收力后掠。彭涛也没在步步紧逼,停伫在原地,并非是他在之前受了如何重的伤,只因为他的脚上中了一根银针。 舒含楠嘴角勾起桀桀笑到:“彭涛,你不会忘了我的银针上是有毒的吧,这会儿你打算用身体硬扛?你能坚持多久,一炷香还是两柱香?” “不用那么麻烦。” 彭涛淡然一笑,接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用钢叉直接是生生削去了中了钢针的那一处皮肉。 狠! 对敌狠,对己更狠。 鲜血随着挖掉的肉缓缓滴落,彭涛撕扯下衣服的下摆很快便将伤口包扎好,继而阴冷的看着那两人。 “花屋,灭了他的势。” 舒含楠大喊一声,只见他将折扇一把合起,身形疾纵向彭涛,竟是要与彭涛硬碰硬。花屋闻言心中便已了然,立即跟随舒含楠出手,豹裘随风舞动,一脚带风便向着彭涛的脑袋袭来。 在敲鼎境界的武夫比拼之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势! 不同于三宝高手的气境、心境等等繁杂的影响,在敲鼎境界,一势起则万势灭。此势有些像是两军交战,哀兵必败的道理。只要一方大势尚在,便很难将其击杀或者即便击杀了也很难做到自己全身而退。 当初贺岚山与刘恒两位伪三宝高手一战,尚且要借势,更何况这些尚在敲鼎路上徘徊的武夫? 彭涛今日心意已决,所以敢于置之死地。本就境界略高一筹,加上如今的破釜沉舟,自然便有了死战的大势。既然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战,那便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 而白毛蛇三人还有选择的余地,他们要彭涛死,说到底只是为了利益。钱和命,孰轻孰重,普通人尚且拧得清,何况久在刀剑舔血的帮派之人? 擒贼先擒王,破敌先破势。 舒含楠兔起鹘落,身形难踪,这种缠斗打法即便不敌彭涛,但彭涛想一时半会儿解决掉他也是极难。 那便朝花屋下手! 彭涛一挥钢叉,气力攒聚,朝着花屋凌空刺去,花屋一脚转而拍击在钢叉的侧面。彭涛眼神一闪,转动钢叉往回猛的一拉,胫衣立即被那钢叉撕破。那胫衣之下的链甲一时显露出来,连带着大腿肌肤也是若隐若现,异常香艳。 花屋也丝毫不拖泥带水,一击没有得手立即几个空翻纵身后跃。 旁边舒含楠又至,一把折扇当头向彭涛头顶敲去,彭涛冷哼一声立即挥舞钢叉向后横扫,舒含楠毕竟境界没有彭涛深厚,又并不熟稔于近身战。一时便觉着气血有些上涌。 彭涛双脚紧紧扎地,一身横练的筋骨立时发力,双臂更是青筋暴起。只见钢叉微微振颤数十下,舒含楠立即如折翼罗雀向后栽去,胸腔气血再也压抑不住,一口喷洒出来。 暗劲! 神舒而不拘,劲凝而不泄。彭涛借由钢叉灌力而发劲,舒含楠哪里知晓这其间的厉害? 幸而四周的帮众眼疾手快,见到自己当家的栽倒在地立时上前掩护救了回来。 彭涛没有乘胜追击,因为他的势,开始散了。人终有力竭时,连番的车轮战,已是让他疲惫不堪。若非仅凭一个念头撑着,现在的他早已瘫倒去。 彭涛用了暗劲一下子便让舒含楠失去了再战之力,但自身的消耗又何尝小了?但本身他也没得选。舒含楠的武功本便是以缠斗为主,好不容易脑子抽筋觉得他快不行了跑过来给了个如此之好的机会,彭涛即便是拼上半条命也要先解决掉他。不然舒含楠一旦选择且战且退的无赖打法,自己只会更加陷入困境之中。 花屋幸灾乐祸的看着舒含楠的惨状只是心中冷笑:你我都只有五鼎,我精于近身相搏尚且不敢如此和彭涛过招,你舒含楠不是找死是什么? 三人本就是暂时性的合作,说到底依旧还是对手,少一个人分刮黑丞会的油水对于她而言无疑是好事。 她看了看自己破损的胫衣和裸露出来的链甲掩嘴一笑:“彭帮主果然好生威猛,撕破了妹妹的衣服,不知彭帮主如何作赔?” 彭涛双眼一眯,用钢叉指着被帮众抬走的已经晕了过去的舒含楠道:“把这个废物赔给你如何?” 花屋莞尔一笑:“你我二人谈那废物作甚。妹妹我啊,还是想要尝尝彭帮主的威猛。” 说完,花屋用手一指,曲殇阁的打手帮众立即一窝蜂的朝彭涛围去。 白毛蛇也在远处大喊道:“彭涛,看看你周围,你的兄弟还有几个喘气的,你难道想让他们与你一同陪葬吗?” 黑丞会只有堪堪四百人,虽然综合实力也强上一筹,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大部分普通的武夫都已经是倒在雪地里,猩红的血在地上慢慢渗进雪层。哪怕是那个英勇无畏的九尺大汉也是五鼎高手,如今身上伤口也是不下十处。毕竟三大势力的敲鼎高手,也有不少。 离四大势力厮杀之地不远处的一处亭子,一个身着五品白鹇补服的中年人正端坐其中品茗,正是詹杭。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魁伟的壮汉,那壮汉低头板正的站在詹杭的身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坐于詹杭对面那个裹的严严实实的黑袍人。 詹杭放下茶杯,坦然自若的开口:“这么说来,九皇子确实还活着,旬家知道此事?” 黑袍人用低沉嘶哑的声音答道:“不清楚。” “那么,周家为何要把这件事告诉本官?” 黑袍人桀桀一笑,声音一变竟是如同魔怪一般:“詹大人多年隐藏,不也是为了这么一天?” 詹杭点了点头:“有劳周家费心,但本官总得先讨些好处。” “简单” 黑袍人话音刚落,一阵细微的嗡鸣声响起。詹杭身边的护卫壮汉瞳孔一缩,刚欲还手便是口吐白沫,当场气绝倒地。 詹杭缩了缩手,缓缓走到那壮汉的尸体旁边,伸出手在那壮汉的衣服里翻找些什么,半晌才从那壮汉的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函。 黑袍人再度开口,只是声音却变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勘隐司有三日一书的规矩,如你所言,他这封信应该要在明天送出,算上新的眼渗透进来的日子,你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詹杭摆了摆手道:“足够了。” 那黑袍人起身准备离去,詹杭问道:“我为你安排如此好的一出戏接风洗尘,不再看看?” 黑袍人冷笑:“有什么好看的,那三头猪,老家被抄没了都不知道。黑丞会依旧是合壤郡的大地,至于彭涛死不死,与我何干?” 只一刹,黑袍人便消失不见。詹杭也并不惊奇,只是盯着那大汉的尸体嘴角微微上扬。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章 雪溅血 天下天(下) 白毛蛇此时眼神冰冷,他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战场中的情况。从一开始他便有些奇怪,黑丞会在官府记录在案者共有六百多人,加上记名的恐怕有近两千人众,而且只多不少。若是黑丞会倾力出手,他自问白蛇帮根本没有能力与之缠斗如此之久。可是为什么?今日只来了四百多人,黑丞会已经到了如此生死存亡之际,难道还要留手吗? 显然不会,别说智囊叶舴还在为黑丞会出谋划策,即便是彭涛也没那么蠢。 白毛蛇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依旧能爬上如今的位子,不可谓是简单之人。他是四大势力的话事人中城府最深之人,他与花屋、舒含楠三人在詹杭的授意下暂时合作,自然是为了黑丞会包揽下的各项差事以及那些地盘。但如今的他确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三大帮会与黑丞会还在僵持对峙,但傻子也看得出来黑丞会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 白毛蛇的眼皮一直在跳动,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彭涛,老夫敬你是条汉子,但是你别忘了,民不与官斗。你再不投降,黑丞会今日不但会土崩瓦解,还会死的一个不剩。” 彭涛在混战中举着钢叉左右突刺,对白毛蛇的话当做耳旁风。舒含楠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依旧脸色苍白。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只留下几名护卫之后让真玉盟所有帮众都投入了战场之中,此刻的他正恶狠狠盯着彭涛,连带着还恨急了花屋。 若不是那个破烂货出工不出力,每次都是点到为止,自己何至于此? 白毛蛇见彭涛不回话,内心有些焦灼,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但今日不见叶舴身影,只有彭涛带着四百黑丞会的高手硬顶,说是飞蛾扑火也不为过,这实在不像是叶舴会做出的决策。 四大帮会明争暗斗多年,即便黑丞会再如何壮大,也很难将其余三个帮派生存的空间压榨殆尽。不为别的,只是他们三大帮会话事人虽然也是在勾心斗角,但对于黑丞会一向都是一致对外的态度。 这个平衡,今日便会被打破,只要黑丞会覆灭,合壤郡从此三分。但,若是任一帮会反水,情况会如何? 白毛蛇不敢细想,今日和昨日他安插进黑丞会的眼线都没有给他传递信息,这让他很不安。彭涛为人义气,不会干出清洗之事,抓到了眼线顶了天就是逐出黑丞会。但白毛蛇知道彭涛也很笨,他安插的眼线若是能被彭涛抓出来,那他这个合壤郡四大势力之一的话事人也不用混了。那么这件事的幕后推手只有叶舴一人,也只有叶舴会这么做。 “咱们出来的时候,带了多少人?”白毛蛇轻声向左右问道。 一名帮众连忙谦卑的弯腰道:“禀帮主,只留下了十分之二三。” 白毛蛇眼角低垂,声音更低:“你带些人回去,这里已成定局,彭涛翻不起什么浪。” 那帮众也没多问,应了一声便连忙去召集人手。 “叶舴啊叶舴,你究竟在打些什么算盘?” 就在此时,舒含楠的真玉盟这边跑来了一位青衣帮众。那帮众边跑边大声叫喊:“不好了,舒老大,那白蛇堂的人抄我们老窝了。” “你说……什么?” 舒含楠本就已经是怒火中烧,听到这话再也理智不起来。 “是真的,白蛇堂好多人都在,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还闯入了您的宅院……把几位夫人还有伯母大人都……都……” “给老子说,她们怎么了?”舒含楠一把揪起那帮众的衣服大吼问道。 “小的不敢说。” 不敢说,便不用说了。舒含楠松开了揪住的帮众,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好,好你个白毛蛇,真是他娘的有意思,传我令下去,别管黑丞会的人,把白蛇堂的人给我杀干净。” 那帮众立刻拱手:“得令。” 与此同时,在花屋那边,一男子也是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他的身上有好几处伤痕,显然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战事。 “花老板,那真玉盟和白蛇堂……呜呜,把我们的曲殇楼给占了,连带着北街的风波楼和白塔街的霓裳楼,里面的姑娘全被那群畜生的给……给……” 花屋眉头紧蹙,一股滔天大火在心中燃起“呸,进了老娘的地方不给钱想白玩?你们做初一,休怪老娘做十五。去,别管黑丞会的人了,让他们抓着白蛇堂和真玉盟的人杀。” 只是无人知晓,那传令的两人在离开报信的时候俱是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很快,那些各帮真正逃出来的帮众纷纷找自己的帮主诉苦。 当听到自己家被抄了的时候,战场才真正算是乱作一团。因为许多人的家眷,都在自己帮会的聚地之中。既然都杀红了眼,索性也就无所不用其极了。 人一旦发丧失了理智,便会化为最原始的状态,只剩下进攻的欲望。刀砍断了,便用拳头;手被砍断了,就用脚踢;哪怕是地上一个被削去四肢的帮众依然狠狠地用牙齿撕扯着一个同样倒在地上的人。 乱了,局势已经没人可以掌控下来,白毛蛇、花屋、舒含楠不行,彭涛也不行,即便是叶舴在此处,也依然不行。 苏佑陵与徐筱都见识过仇恨的力量,当初霍安连对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都毫无负罪感,还有什么是能让一个一心只想报复的人清醒过来的? 彭涛知道叶舴的计谋已经成功,虽然确实很毒辣,但无论如何都保住了黑丞会,也保住了他彭涛的命。虽然彭涛不喜欢这种做法,很不喜欢,但不可否认,很有用。 苏佑陵和徐筱瞧着场上的局势顷刻间两极反转,已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场上还清醒的除去黑丞会的人便只剩下白毛蛇一人。当那传信的帮众过来对白毛蛇说花屋袭击了他们几个重要的赌坊,将钱财洗劫一空时白毛蛇毫不犹豫的让人杀了他。 即便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叶舴布下的局,但仍无力回天。 “花红柳,娘娘腔,你们俩个真的是没脑子,没脑子啊。” 白毛蛇看着场中的情况,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不了战局了,只能连连哀叹。 “帮主,我们……该怎么办?” 边上立即有人上前向白毛蛇问道。 白毛蛇强颜欢笑道:“走吧,早些回去,另外把东市的那几个赌坊地契准备好。” 那帮众也有些明白白毛蛇的意思,只是依旧有些觉得不可思议:“帮主,会不会太多了些?” 白毛蛇哈哈大笑:“彭涛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日过后的合壤郡便真正是黑丞会的天下了。官府唯一能合作的人选也是他彭涛,咱们早些与之交好,表明诚意。到时候总不至于如那真玉盟和曲殇阁没脑子的两个蠢货一般。” 那帮众却不以为然道:“禀帮主,其实小的觉得还有一个办法。” “哦?”白毛蛇回过头看着那人。 “小的觉着,现在的黑丞会全凭彭涛一人之威望,若是咱们孤注一掷倾尽所有财力物力杀掉彭涛,我白蛇堂再趁乱从中谋利,定能转而成为新的黑丞会。” 那人弯腰拱手,在白毛蛇面前无比谦恭。 白毛蛇闭目吐出一口浊气:“容我三思。” 雪未停,人也未停。场中彭涛带着黑丞会的人趁乱正准备撤走,但想来往后一段时日都得与床为伴。 白毛蛇沉吟半晌终是缓缓睁开双眼:“抬起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毛汶畴。”那白蛇帮帮众抬起头,那是一张瘦削的脸,八字拐眉,唇薄鼻挺。 白毛蛇紧盯着毛汶畴细细端详良久。终是招了招手,毛汶畴立即附耳。 “明日去账房那里拿钱,拿多少你定,此事全权交于你。” 毛汶畴眼神闪过一丝狠辣,转而面露喜色小声说道:“小的一定做的滴水不漏。” 白毛蛇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那处战场,厮杀已至尾声,站着的人寥寥无几。 “回吧,我想休息了。” …… 乾仁十五年正月初六,喻州大雪可埋龆龀。有近三千帮众斗于西市,至晨晓,西市积赤雪,雪下埋人尸。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一章 小巷又东风 邮差来送终 彭涛早已脱力,先前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一放松下来便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是欠缺。二三十位黑丞会骨干亲信就这么把彭涛簇拥在中间,四散警戒,那如同巨兽一般的九尺大汉一把将彭涛背在背上。 一行人挑选撤离的路线正巧经过苏佑陵与徐筱二人隐蔽看戏的院子。 苏佑陵见着一行人朝他们这个巷子走来第一反应便是侧过头小声问徐筱道:“咱们不会被发现吧?这剩下的十几二十人一看都是武功极好,你怕是打不过啊。” 徐筱狠瞪了苏佑陵一眼道:“即便是九鼎,只要不踏入伪三宝的大门,都不可能随意便能发现躲在暗处的人。” 如徐筱所言,九鼎到伪三宝只一步之遥,确是天壤之别。敲鼎之路,无非是锤炼身体,打磨筋骨。说到底敲鼎之人在五感上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体魄更加强健。而到了伪三宝境界,才算是五感大增,便已是能感知到气息的存在。 雪不停,人不停,狭窄的小巷足以避人耳目,料想也不会有其余三大势力的人追来。如今黑丞会这剩下的二十人虽说武功不弱,但俱是有伤在身,更不提方才鏖战已是用尽气力。 霜寒刺骨,血凝成冰,一行人实在没有多余力气走的更快。 小巷两旁的宅居原本刚好挡住了寒风,风声只能在众人头顶呼啸。但只下一刻,风向骤转,众人便觉着寒风开始扑面袭来。 凛冽的寒风叫人连睁眼都难,一行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看到前方有一个身影若隐若现。离得近些,才能看到是一个驮着背囊,头戴红巾的邮差。 谁家邮差大晚上还赶路送信? 二十余人俱是紧紧握起手中的武器,现在的他们就像一根紧绷的弦,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提心吊胆。 背着彭涛的九尺汉子最先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嗅到危险的气息。 一位处于队列后端的黑丞会帮众道:“万大哥,你背着帮主退后,我们先来打头阵。” 那姓万的九尺猛汉点了点头道:“好好与那人说话,别勉强,实在不行换条路就是了。好不容易活着出来,折在这儿不划算。”说完便退到了队列的末尾。 一行人依旧赶路,直到队列与那邮差只有不到三丈的距离,当先一位黑丞会帮众大步上前拱手作揖道:“烦请借个道?” 那邮差不语,依旧慢慢朝前踱步。 那借道的帮众刚经历过那场厮杀,很多平日熟悉的面孔都是倒在了他的身边,心情正是烦躁。见到这邮差对他的话视若无睹,心中不由有些恼火:“站住,你再向前一步休怪刀剑无眼。” “呵呵呵。” 邮差呵呵一笑,混在呼啸的寒风声中仿若冥音! 姓万的九尺大汉见状连忙大吼:“李粟,回来。” “噌。” 白芒一闪,便有人头落地。 那名叫李粟的三鼎武夫顷刻毙命。 “应敌。” 万姓大汉再次大吼一声,所有帮众皆是摆好架势,如临大敌。 “你明知刀剑无眼,还拦我的路作甚?” 邮差缓缓说道。 话音未落。 “呀” 当先一名黑丞会帮众见到李粟被杀,一时红眼,这些人都是死战中一同活下来的人,他如何都按耐不住把那邮差撕碎的杀心,举刀便向前劈去。 “林大同。” 那九尺大汉又是开口叫道。 白芒再次随着利器出鞘的声音闪现,那位叫林大同的黑丞会帮众喉间喷血,往后摇晃几下,也是栽到在地,气息全无。 九尺大汉眼神不断闪烁,眼前这邮差连着两下出招,但他确是连对方用什么武器没有看清。他平复了情绪,强压住内心的怒火,知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开口问道:“这位高手,我们黑丞会可是与你有仇?” 邮差缓缓摇头:“没有。” 九尺大汉刚压抑下的火气又是噌然三丈,声调也是比刚才那句高了不少:“那你为何与我们过意不去?” “呵呵呵。” 邮差又是冷冷一笑:“因为你们挡了我的路。” 仅此而已,说不通道理。既然躲不过,那便打吧。 “上” 九尺大汉一声令下,众人连忙上前抄起手中武器便对着邮差劈砍刺砸。 但只片刻后,九尺大汉已是心如死灰。他的身前只有一地的尸体,如今,只剩下他一人还站着。算上还在他背上的彭涛生死未卜,这一战,黑丞会精锐竟是全军尽墨。 与其莫名奇妙死在眼前的诡异邮差手中,倒不如在刚才的混战中死去。九尺大汉心中憋屈,看着那一地尸体又有些伤感。但依旧先将彭涛缓缓放下,复而才摆出架势准备拼死一战。 谁知那邮差根本不再去看那姓万的壮汉,却是抬头向巷弄一侧的墙壁上开口道:“还要躲着吗?” 邮差说完,那巷弄之上顿时出现了些砖瓦敲击的响声。 “你不是说发现不了吗?” “我怎么知道这破地方会有伪三宝高手?” 随着两人拌嘴的声音,从巷弄旁的高墙上站起两道身影,自然是苏佑陵与徐筱二人。 苏佑陵一张脸已皱成了一个苦瓜,他心里已经在骂娘了。这戏看完了,怎的知道还要收钱啊?而且看那邮差的样子,好像不只是要收钱,还要收命啊。 那姓万的大汉看到二人,眼中竟是闪过了一丝亮光,绝望之际,现在出现的任何一点变故都能被他视作救命稻草。 却见苏佑陵后退了几步大喊道:“这位侠士,咱俩在墙上待着好好的,可没拦你的路哈。实在不行我们这就往后退出这条巷子,您爱怎么走怎么走,成不?” 邮差摇了摇头:“今日正好替你们一并送终。” 没道理可讲,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苏佑陵并不相信连黑丞会二十几个好手都奈何不了的人会败在徐筱和他两人的手上。 “侠士,您看咱们相见即是有缘。您仗着武功,欺负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传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邮差又是摇了摇头:“你们都死了,传不出去的。” 苏佑陵点了点头,又将视线转向那邮差的身后:“唐剑仙,江湖上说您不是死了?” 邮差闻言脸色有些诧异,稍稍偏过脑袋。 “走。” 苏佑陵大喊一声转身拉着徐筱便跑,九尺汉子闻言反应也是迅速,还不忘背起彭涛再跑。 无聊的把戏。 邮差转过头心中冷笑。 几个呼吸之间,邮差的身形便已是临近最后面的九尺大汉。邮差的手已经把住了刀柄,眼看就要出手,但不知为何,那一刀终究没有出鞘。邮差突然身形一凝,停伫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三个人影向着巷弄之外跑去。 只因小巷一侧的墙壁上有一袭黑袍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游儿,若是我没看见也就罢了,但今日,你不能动他。” 那黑袍人的声音如同垂髫小儿。 赵游儿明显是认识此人,他抬起头看着那袭黑袍冷声说道:“大王八,你不在周家好好当你的看门狗,跑这来拦我?” 那黑袍人闻言不屑的哼了一声,只是这次的声音却如一位年迈的老妪:“拦你又如何,给你三分颜色还想开染坊?” 赵游儿眼色凌厉,轻点地面,一下子便跃起两人高。黑袍人见状又是冷哼一声,一只枯槁的手臂伸出黑袍作拳状。两人同时出手,一时间,一股狂风夹杂着大雪围绕二人凝作一团。 只见那团风雪之中一时白光绽绽,两道黑影不断交缠。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两人便已是高下立判。那黑袍人依旧飘舞空中,形同鬼魅,黑袍迎风鼓荡,好似魂幡。 赵游儿的嘴角渗出一道猩红血迹:“想不到你的无相天竟然真的把你送进了三宝殿之中。” 黑袍人闻声开口,声音再变,如宫廷中的宦官一般尖锐刺耳:“你赵游儿不也是只差这临门一脚?万里路如今还差多少?” 赵游儿伸手擦去了嘴角血迹嘶哑道:“本该还差三百二十八里的。” 黑袍人冷笑,声音又变成了一位扭捏的小家碧玉:“那今日之后呢。” 赵游儿嘴角扯了扯,显然是心中藏有怒意:“七百六十三里。” 黑袍人闻言大笑:“呵呵呵,甚好,甚好。” 这一次黑袍人说话的声音,赵游儿很熟悉,因为那是他的声音。 黑袍人说完身形便已消失不见,赵游儿在原地站了半晌,转而摇了摇头,与苏佑陵一行人背道而驰。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二章 九尺铁头 如果算上半死不活尚在昏迷中的彭涛,一行四人因为赵游儿的追杀算是变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三个还能动的人拔腿疾驰,根本不敢回头看。苏佑陵的身体素质强过常人,但在两位敲鼎武夫面前也依然不够看。约莫跑了小半柱香的功夫,第一个感到气短要驻足歇息的是自然也是他。至于九尺巨汉因为伤势严重,今日又是费心劳神,而且背上还背着彭涛,便也实在也是跑不动了。两人同时停住脚步回过头摆好架势,却见那巷弄之中空无一人,别说索命邮差,便是连个鬼影子都是没有。 九尺大汉率先开口问向旁边的苏佑陵道:“那跟鬼似的邮差呢?” 苏佑陵瞪了个白眼,心里无语道我和你一起跑的,你不知道我如何能知道?但看着那几乎有两个自己那么高的大块头,苏佑陵还是据实答道:“不清楚,反正不是被我赶跑的。” 九尺大汉和苏佑陵又凝神警惕了半天,发现刚才追赶他们那邮差真的不见了踪迹。徐筱也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变故,回过神来发现苏佑陵和那个大汉都没跟上来,本想着赶紧先回客栈,却又放心不下苏佑陵,所以折返了回来。 九尺大汉看着满身覆雪的彭涛有些担心,怕彭涛撑不过这鬼天气,又担心折返到刚才那处战场被三大势力的人看见再一次包了饺子,正在左右为难之际。 苏佑陵眼珠子转了转对着万姓大汉说道:“这位猛士,我们客栈就在这里不远处,要不先到我们那里暂避风头?” 九尺大汉端详了二人,许是觉着不像坏人,又是身处困境之下。也是点了点头,答应了苏佑陵的提议。 苏佑陵与徐筱一向是一人一间房,彭涛二人在苏佑陵的房中暂歇,苏佑陵则是跑到徐筱房中打地铺。 叶舴带着黑丞会的援兵来到西市战场的时候,半个时辰前还声吼冲天的地方此时已是万籁俱寂,叶舴心中一紧。他以最快的速度分兵换装清剿了三大势力的老宅,但占据了三大帮派要点之后的叶舴还需要做一些善后的工作,终于是有了喘口气的工夫便又领着三百人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赶,眼看那处战场近在咫尺,叶舴心中一直默念:“彭涛你个猪脑子可千万别逞强,你要是敢死了我就和你没完。” 但显然还是慢了一步。 战场中尸横遍野,今日雪势极大,不少尸体都已经快被大雪完全盖住,其实真正倒地流血而死的人并不多,大都直接被人砍死或是力竭倒在地上冻死。 叶舴到场第一件事就是让手下的人分散去找彭涛,只八个大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放眼望去,此处哪儿还有活人? 叶舴已经劳碌了一整天,他本便不是习武之人,身子骨也不如其他帮众硬朗。此时只觉着一股困意上身,确是摇晃了脑袋,依旧高坐马上心急如焚,指挥着黑丞会搜寻彭涛。 “二当家的,东边都搜便了,没发现帮主。” “禀二当家,这南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找遍了,也没有。” …… 叶舴闭目听着一句句回报,也是心凉一大截。 “二当家,这儿有两个装死的白蛇堂。” 叶舴闻言立即睁开双眼,压抑自己心中的激动,尽量保持如往常一样的语调道:“都带过来。” 白蛇堂那两个帮众被带到叶舴面前时身上已是白红相间,只能从沾满了血污的铭牌上分辨出二人的身份。那俩人被带到叶舴面前立时便跪了下来异口同声的说道:“叶帮主,饶命,饶命啊。” 叶舴双眼顿起厉色:“说,我黑丞会的彭帮主在哪儿?” 其中一名白蛇堂帮众颤巍巍的答道:“彭帮主和真玉盟还有曲殇阁的老大厮杀一阵,受了伤,后来就乱起来了,小的也不知道啊。” “那你呢?”叶舴转过头看着另一名白蛇堂的帮众问道。 那帮众见叶舴开始盘问他,立时一惊,反应过来也是立即说道:“小的,小的最后看到黑丞会的万铁头背着彭帮主,一行人正准备撤走,不过彭帮主好像昏过去了。” 徐舴闻言终于是在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连忙转头问左右道:“有找到万铁头吗?” 左右俱是摇头示意并没有看见,徐舴总算稍稍宽下心来。万铁头对彭涛十分忠心,只要万铁头不死,彭涛自然也要多一分安全。更何况万铁头身高九尺,壮如水牛,即便堆在尸体堆中也能一眼看出来。如今既然找不到万铁头的人影,那多半是他带着彭涛躲了起来。 “派人去找万铁头,他一定会想办法与我们联系的。” 边上一位黑衣帮众点头应下,回过头又扫了白蛇堂二人一眼向叶舴问道:“那这俩人?” 叶舴正策马转向,闻言瞟了那黑丞会帮众一眼口吐杀气:“宰了。” 黑丞会帮众拱手低头,反过身便抽出了腰间的短刀,顷刻间,这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又多出两个不见头颅的无名尸。 西市一战奠定了如今合壤郡的大势,叶舴回去之后马上着手各项草文,一边严禁当日知情者泄露彭涛失踪的消息,一边对外宣称彭涛正在黑丞会养伤。 收缴三大势力丢了的地盘,和官府联手做好善后的处理,甚至是和官府对于今后合壤的各项事务讨价还价,这些都是当务之急。只是叶舴心中始终挂念彭涛。一连三天,彭涛与万铁头便如人间蒸发了一半,音讯全无。 这怪不得彭涛,更怪不得万铁头。因为彭涛现在还没醒过来,虽说苏佑陵随身带着药膏,但彭涛此时伤势太重,又算是心神俱疲。前几日苏佑陵在万铁头的授意之下跑了很远的地方请了一个大夫给彭涛看过。大夫诊断过后只说是劳累过度,失血过多,但并无生命危险。开过几服清神补血的药也就走了。万铁头倒是醒了,但是之前的伤势和劳累过度让他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动弹,这几日都是靠着苏佑陵天天来给二人送吃的。 万铁头即便不出门也知道时下合壤的地下帮派秩序正是一片混乱。如果是自己一个人那早早便拜托着客栈掌柜或者苏佑陵帮他去找黑丞会的人了,但官府授意其他三大帮派打压他们黑丞会是事实,黑丞会中有各势力的谍子和眼线他也是知晓。说白了,现在的他不敢轻信任何人,哪怕那个人身着黑丞会的马褂,除非是叶舴带人前来。更何况自己身边的彭涛至今未醒,他自然是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祈求着叶舴快些找到他们。 这三天来,苏佑陵与万铁头私交不错。毕竟往大了说,二人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况且这几日自己也是受到苏佑陵诸多照顾,因此对苏佑陵颇为感激。再者苏佑陵虽是布袄草鞋,却是气度不凡。这种种加在一起,万铁头也愿意称他一声苏公子。 今日的菜品极其丰盛,苏佑陵叫了只白切鸡和三只酱猪肘子。万铁头躺在床上休息几日,气色好转,也是恢复了些气力,便准备去一趟黑丞会。 “苏公子,近来多有叨扰,等我回去和黑丞会接上头,必有重谢。” 万铁头一边狼吞虎咽撕扯着大肘子一边含糊不清的开口说话。 徐筱正在一旁喂着跛狗,苏佑陵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彭涛对着万铁头开口劝道:“万大哥,你真准备动身去黑丞会?如今外边可不太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两个可真保不住彭帮主,不如等彭帮主醒来再说?” 万铁头摇了摇头,又撕了一口猪肘子道:“合壤郡的黑丞会,全靠帮主的威信才壮大起来,我要早些回去找到叶老二告诉他帮主还活着的消息,不能让兄弟们心散了不是?” 苏佑陵见万铁头意已决,也再不劝他,便埋头继续大快朵颐。 “唔。” 彭涛在一旁发出了低微的声音,终于是缓缓了睁开沉重的双眼。 万铁头急忙跑了上去,苏佑陵也跟着围了上去。 彭涛转了转眼珠子看到了万铁头那张熟悉的大脸盘子尽力摆出一张笑脸,只是声音十分虚弱:“老万啊,咱们……赢了吧。” 九尺猛兽一般的大汉见此竟是声泪俱下:“帮主,咱们黑丞会赢了,那群狗东西,哪里是咱们的对手?帮主,你先不要说话,大夫说了你需要静养的。” “嗯” 彭涛那张豪气的脸上笑容更甚,本想点点头,但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好嗯了一声代替。 万铁头喜极而泣,只因为这些天,他很憋屈。四百多名信得过的黑丞会精锐折损殆尽,好不容易相互鼓气活着出来二三十个,又被个来历不明的邮差给一个个送去见了阎王。平日里最为敬重的帮主昏迷不醒,自己又是寄人篱下,他万铁头自打入了黑丞会和彭涛拜了把子,何时受过这等气? 但只要彭涛还活着,一切便都不算太糟糕。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三章 黑丞势起 万铁头见彭涛醒来,也是舍不得走了,两人说了一宿的话。到第二日万铁头才只身一人前往黑丞会,第二日正午,足足上百位黑马褂的帮众来到了苏佑陵下榻的客栈。上百黑丞帮众鱼贯而入,客栈门口还留了一大帮子人看守。那客栈的掌柜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躲在银柜后边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一楼大堂还有几桌在吃饭喝酒,见了这架势都准备脚底抹油,却见一人大声说道:“黑丞会接彭帮主回帮,并无其他意思,各位顺其自然就好。” 接帮主回帮?彭涛不是传言此刻在会友楼养伤?那些客人见着黑丞会来势汹汹本来不信,但只看着那些身着黑马褂的帮众当真是十分规矩的站在一处,并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也就半信半疑的继续吃了起来。 叶舴跑到柜前拧起躲在角落的掌柜问道:“你们顶楼是不是有一男一女开了两间房,男的俊气,女子靓丽。” 掌柜的连忙呆若木鸡的点点头,声音微弱的说道:“一间天字号一间头房,俱是在三楼最里间。” 叶舴点了点头放下了掌柜,还不忘拍出一锭银子才带人往三楼跑去。 叶舴上楼敲了敲天字号的门,无人应答。却见一旁头房的门开了,当先一条跛狗欢快的跑了出来,后面跟着走出一白面少年郎道:“彭帮主等候诸位多时,请进。”自然便是苏佑陵。 叶舴闻言点了点头作礼道:“多谢。”身旁只有两名随从一同进入房门。 彭涛半倚在床上,气色也已经恢复了一些,看到叶舴前来便是连连招手:“舴子,来来来,你来的正好,带你看看老子认的新兄弟。” 叶舴见着彭涛身上缠满了医带,不由两眼起红,跑过去便是给了彭涛一臂重重一拳:“你他娘的就不知道少逞能?万铁头和我说你那时候一叉子杵地上说什么我彭涛的命在此,有胆来拿。你很能耐啊?” 彭涛六鼎体魄平日自然不惧叶舴这一拳,但如今伤病未愈之下这一拳还是把他打的五官都扭在一起。自知理亏,彭涛只得讪笑:“我说,这还有姑娘在呢,给我留点面子?” 叶舴闻言眼神微转,才看着徐筱正端坐在床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二人,不觉也有些失礼,刚准备致歉,这时门口却传来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彭帮主,那可不是姑娘。” 彭涛闻言一下微微点头道:“对,对,女侠,女侠才是。”说着转头便向叶舴道:“这是徐筱女侠,那人是苏佑陵公子,我和万铁头这条命,算是他们二人才得捡回来的。” 叶舴点头转身,早便从苏佑陵的面向看出非是一般人,拱手作揖道:“感谢两位救回我们帮主,黑丞会感激不尽,等最近事情告一段落,我黑丞会定有重谢。” 苏佑陵笑道:“我也没出什么力,只是运气好罢了。” 苏佑陵说的是实话,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那索命邮差为何不追来杀了他们一行人。那时他们一行人只顾逃命,哪里还敢回头去看?也就更加不知道那日在那条巷子,有一袭黑袍替他们挡住了赵游儿的去路。无相天断了万里路一程,连带着赵游儿的境界都稍稍有些折损。 彭涛抓了抓自己脑袋,又看了看叶舴身后的人,不见万铁头身影,不由好奇道:“万铁头人呢?” “他受伤不比你轻多少,本来也是准备要来,我逼着他躺下歇息了。” 彭涛闻言放下心来,会心一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来来来,万铁头不在,你和苏公子陪我喝。” 见到彭涛精气神不错,叶舴便也宽心下来。他差人下去将掌柜的叫了上来。 那掌柜颤颤巍巍的走进房中大字都不敢说一个,那叶舴喜笑颜开道:“今日黑丞会将你这包下了,只管上菜上酒,我这些兄弟劳烦你招呼了。” 那掌柜本便是势利之人,听闻此话即便刚才再是畏惧此时也是喜上眉梢:“您放心的,酒菜管够。” 说着那掌柜便跑下去开始让后厨做准备,房中其余的黑丞会帮众也是自觉关上门,下楼准备吃饭。 彭涛一把搂过叶舴的脖子开怀大笑:“你看看,老子命够硬吧,这几天你肯定收了不少底盘。那几头蠢猪果然还是斗不过你这老狐狸。当然,比我是要强上一点的,哈哈哈哈。” 彭涛即便是伤病,也是实打实的六鼎高手,这一搂差点是让叶舴喘不过气来。苏佑陵和徐筱在一旁看着两人也是觉着有趣,那叶舴刚才还是一幅雷厉风行的当家风范,此时与彭涛打闹却好似孩童一般。 几人吃过午饭,彭涛伤势还未痊愈,不方便颠簸走动,暂时便还没法子回黑丞会。再加上帮中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黑丞会总要有个能掌权大局的人坐镇,所以叶舴也没办法多待。临别之际,叶舴将彭涛拜托了苏佑陵与徐筱二人照顾,还留下了十几位帮众供三人差遣,这才安心回黑丞会。 彭涛躺在床上望着叶舴离去的背影叹道:“舴子啥都好,就是太不在乎自己了。” 苏佑陵笑着说道:“叶帮主与彭帮主二人的情谊,羡煞旁人。” 彭涛闻言哈哈大笑,本便在与万铁头的交流中知晓了是苏佑陵与徐筱帮了自己,虽两人说话并不多,但彭涛为人豪爽洒脱,对苏佑陵也有相当的好感。 “只是我其他那些兄弟,死的憋屈,大同、李粟、张狗子、严野,要是让老子碰到那个邮差,非得手撕了他不可。” 万铁头将那日彭涛昏过去之后的事情一并告知的彭涛,彭涛听后自然火冒三丈,现在一想起这些却是悲从中来。但彭涛也明白,这一战是他黑丞会赢了,但自身也是伤筋动骨。若是官府再来为难,黑丞会也必须要作出一些之前没必要的让步。况且合壤郡突然有意要设立整合水漕司来抑制帮派势力,那么喻州府城的黑丞会估计此时也是深处水深火热之中,那里也有许多自己在乎的人。他已是下定决心待这边告一段落便要带人去府城走一遭。 动我彭涛的兄弟,那便要先过我彭涛这一关。 叶舴这边的事情就要相对容易很多,三大势力无论白蛇堂还是真玉盟和曲殇阁都已式危,据说花屋还仗着自己五鼎的身手带人抵抗了一阵,但依旧是双拳难敌四手。最后叶舴发话过来:“你花红柳也算是合壤郡城的老资历,若是再冥顽不灵,到时候便废去你的武功。让你曲殇阁的帮众都好好享受享受你这位大帮主的活计,想来他们很是愿意排队来一亲芳泽,当然,加上白毛蛇。” 花屋闻言哪里还敢反抗?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心里却是清楚。别看一帮下属平日对自己百依百顺,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多少都有些火热,更不提白毛蛇那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若是让自己去服侍平日里那些手下的人和白毛蛇,那她还不如一头撞死。 叶舴的话很简单,想要不受屈辱的继续活着,那便向黑丞会俯首称臣。这有这一个选择。至于舒含楠把控的真玉盟那边也是出现了不小的风波,但是无伤大雅。只是让叶舴感到颇为惊奇的是实力保存的最为完好,也是最精心于谋略的白毛蛇这次居然最是温顺,叶舴不付一兵一卒便收缴了大部分的地盘不说,白毛蛇还领着白蛇堂的干事亲自设宴宴请前来收缴对接地盘的黑丞会帮众一行。这一点也是让叶舴百思不得其解,另外詹杭也再次登门了一趟,与叶舴拟定好了水漕司的大致运行规划。同时不知道从哪传出的消息,彭涛确实没死,只是在客栈养伤。最近一系列事情看起来都在向着顺利的方向发展,这几日,黑丞会的帮众脸上无不都是春风得意。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四章 愚情和讨债 不知不觉,已是快到元宵佳节,之前一连数天的大雪终于是有些消冻的迹象。彭涛恢复的不错,实在是六鼎体魄恢复的快,再加上彭涛本就十分能吃,身上的伤倒是没了,整个人却是胖了近十斤,如今稍稍低头下巴便会勒出浅浅一层。这些天万铁头与叶舴有空便会过来看望彭涛,每每都会拉上苏佑陵和徐筱一起好生吃上一顿。连带着跛狗都餐餐能吃到牛羊肉,也是长胖了一圈,如今见着万铁头和叶舴前来便会摇着尾巴上前绕圈。 半月相处,叶舴、彭涛、万铁头三人都很喜欢这个圆滑讨喜,不卑不亢的少年郎,便有意将他纳入黑丞会中。一来可以还上一些欠下的恩情,其二则是有意栽培苏佑陵。但苏佑陵志不在此,每每婉拒,更是让彭涛叶舴万铁头三人眼前一亮。彭涛是黑丞会帮主,叶舴担当二帮主和师爷,那万铁头是黑丞会总教头。这三人可以说是合壤郡黑丞会说话最管用的三人,被三人同时邀请栽培加入帮中,说句不好听的,说是奔着下任帮主去的都不为过。 “苏佑陵,你加入咱帮,咱老彭可告诉你,合壤郡横着走。看上啥院子,只管要地契,看上啥女人……呃……”彭涛有些心虚的看了看边上的徐筱,却见徐筱正品着春茶,丝毫不以为意。三人现在与苏佑陵混熟了,也再不称呼他做苏公子,反正用他们的话来说怎么舒服怎么叫。彭涛还说自己外号就叫一根筋,那叶舴自己也总爱叫做舴子,至于万铁头,有个好笑的外号叫做铁蛋。 那万铁头更是直愣,见彭涛话说一半便赶忙接上:“我说苏老弟,这男人啊,娶个三妻四妾什么的那都是正常。你看我老万,家里四房婆娘,娃都生了一窝,多舒服?只看你是喜欢哪种的,若是细腰嫩皮,风波楼的羞春姑娘可谓一绝,还是个清倌人。那曲殇阁的花魁绣兰姑娘估计老弟你这细胳膊细身板也顶不住,若是老弟就好这一口喜欢更……” 苏佑陵来了兴致凑上去问道:“谁啊?” 到这里,徐筱脸上终于是聚起一团杀气,一直看着徐筱脸色的彭涛咽了口唾沫扯了扯万铁头的膀子。那万铁头正在兴头上,哪里会注意到这些事情,见苏佑陵感兴趣立即开口:“哈哈哈,还能有谁,花红柳花屋那娘们。你若是能降服她,咱黑丞会,哦不,合壤郡第一降魔杵的名号非你莫属。” 苏佑陵听到答案揭晓立即愁眉苦脸道:“算了吧,人家一只手就能把我从这里扇飞出去,再说了,那岁数怕是够当我姨了吧。” “哈哈哈哈,看不出来啊,苏老弟,你这是胸怀大志啊。怎么着?非要京城那位上了国色志的褚花魁你才看的上啊?” 苏佑陵腼腆一笑,很是人畜无害道:“哪里呀,铁头大哥,我这叫洁身自好。” 一席话逗的众人哈哈大笑,然后下一刻大笑声中突然出现了一声不合时宜的惨叫。 “哎哟。” “洁身自好是吧?花魁是吧?苏佑陵你胆子挺大啊。” 众人噤声,却是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徐筱狠狠的揪着苏佑陵的耳朵提起,苏佑陵歪着头,五官都疼的拧在了一块。 “女侠,女侠,错了,真错了。” “你苏佑陵哪错了?你本事大的很哩。” 连带着彭涛也满脸笑意道:“苏佑陵啊,有这弟妹在,你怕是别想三妻四妾咯。” 苏佑陵闻言心中一惊,立即苦笑反驳道:“彭大哥,你可别这会儿把我往火坑里推啊,哪儿跟哪儿啊这是?”苏佑陵连忙否定,就怕徐筱一个不高兴连着拿他当沙包。只是奇怪的是彭涛说完这话,徐筱却是脸色微微有些泛红,本来揪着苏佑陵的手也轻轻松开,而是冷哼一声转身坐回椅子上。 万铁头正准备继续说些荤话:“我说苏老弟……”,那彭涛心中也好笑怎的这万铁头也如此不懂男女之情?刚才看到徐筱脸红加上多日相处,从些细枝末节也是看出了些端倪,便连忙拉住万铁头道:“我说铁蛋啊,你就别再和苏佑陵说这些了,有佳人在身边,何必还去沾花惹草?” 彭涛说完眼角又是瞥了一眼徐筱,却见到徐筱将头撇向一边,却看到耳根都有红泽。苏佑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来的佳人?” 彭涛立即有些无语,怎的苏佑陵平日看起来挺机灵的,这般事上也是比自己还蠢? …… 黄段明这段时间过得很憋屈,作为一个马贩子,凭借着买完马再要回钱财的无本买卖,他存下了不少银子。黑丞会里不少的主事堂主都受过他的打点,终于是将他引荐给了黑丞会的帮主彭涛。 彭涛也不明白这个精明的马贩子为何能受到自己手下如此之多的主事器重,但他本就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只听闻黄段明这几年来给黑丞会捐了几匹优质的马匹,又送了不少钱财,便也愿意让他称自己一声大哥。在合壤郡,想称呼彭涛为大哥的人不说一万,也得有八千。从此以后,黄段明愈发的意气风发,在马市也拥有相当的话语权,例如所有各地送来的马匹他都要亲自过目等等。甚至除了倒卖马匹,他还拓展了别的业务。比如收取其他在马市的常驻贩子保护费等等。借着黑丞会帮主认的小弟这个名头,黄段明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了起来。 但是前些天,有个白面少年牵了一匹良驹来马市贩卖。那少年郎开口就要四十五两,即便在马价炒高的如今,四十五两也算是偏高,就算那匹马的品质确实不错,也绝对不值得四十五两银子。但黄段明不在乎,反正到时候自己报出彭涛的名字,那少年郎就得把钱乖乖拱手送还给他。但是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与他做笼子合作多年的伙计回来告诉他,他看着那少年进了会友楼,黄段明大吃了一惊。会友楼是什么地方?黑丞会在合壤最大的据点,近几年来关于黑丞会运行的各项条例都是叶舴起草出于会友楼,说会友楼是合壤郡黑丞会的中枢也不为过,难道那么巧他只是去会友楼吃饭的?但是马市在南市,会友楼在东市,要想找地方吃饭住宿何必跑这么远。黄段明是个精明的商人,所以他不会拧不清轻重,对那少年也不禁慎重起来。 本来对于此事黄段明已经放弃了,毕竟说实在的,这些年他挣得那么多银子也不缺这点钱。大不了当做一次教训,万一那少年真是彭涛什么人,黄段明有九条命都不够赔的。但凡事都有例外,他花了四十五两银子买来的那匹马,不见了。 不是放马的时候丢了,也不是被他们卖了或是吃了,而是就放在马厩中第二天凭空不见了。这回不止打湿了鞋子,连着脚上还踩了根钉子,黄段明勃然大怒,自打认了彭涛做大哥,他何时吃过这种亏?而至于谁偷的马,嫌疑最大的无疑就是那个少年郎。所以这几天黄段明旁敲侧击的打听彭涛是否有十五六岁的晚辈亲戚来了合壤郡,又打听合壤郡黑丞会可有十五六岁便占据重要位子的主事。答案很快便水落石出。其一是彭涛根本没有亲人还活着,自然更不存在年轻的晚辈亲戚。其二是黑丞会最为年轻的主事也接近而立之年,倒不说长相如何,一脸胡子是肯定有的。 但那天卖马的明明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所以黄段明很生气。他开始让手下的人去打探那少年的消息,只说是十五六岁,长相白净俊俏,一头利落短发着布袄草鞋,并非富家子弟。 然后今日终于有消息传来,有人看到一位长相俊气的少年郎进了会友楼。拿少年穿着粗布衣服,最重要的一点,也是让黄段明双眼一亮的消息:那少年身边还带着一条跛狗。 “他娘的,次次都拿我的钱去会友楼大吃大喝,还真当一个小屁孩就能认识彭涛叶舴万铁头一类的人不成?” 黄段明很生气,连着跟着他的前往会友楼的那个之前被派去跟踪苏佑陵的伙计也是胆战心惊,只是不断的心中默念:“公子啊,我可是按照你说的跟黄段明说的哈,你要是被抓了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你大人有大量。” 显然,那伙计根本没把苏佑陵的话当真,去会友楼吃饭倒是可能,认识什么靠山那肯定是痴人说梦。何况最近合壤郡谁不知道如今黑丞会已是整个郡城说一不二的大哥?往前其余三大帮派联合起来还能与之斗一斗。但如今的黑丞会,那可是能和官府讨价还价的主,别说漕运盐铁了,如今合壤郡各项产业,哪里没有黑丞会的爪子? 黄段明是认了彭涛当大哥的人,即便与彭涛只有一面之缘分,那说出去也确确实实是彭涛的小弟。而且不少主事都比较喜欢这个非常“懂事”的马贩子,换句话说,苏佑陵即便认识一两个黑丞会主事当靠山,黄段明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把钱吐出来。在黄段明眼里,苏佑陵肯定是知道黑丞会的影响力如何,以为入了会友楼便能狐假虎威? 我黄段明走到今天,什么人没见过?这钱你吐也是吐,不吐也得吐。甚至黄段明已经想好了,等碰到苏佑陵不仅要连本带利全都让苏佑陵吐回来,还要让人将之好好收拾一番,让他知道世道险恶。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五章 贩马无马 黄段明大摇大摆的走进了会友楼,周边认识他的帮众见了都会毕恭毕敬的喊他一声黄老板。 会友楼高三层,一二楼与一般酒楼并无不同,一楼大堂与二楼雅间皆是平日如普通酒楼一般开放给客人饮食。至于三楼,若非得到彭涛或者叶舴少数几个在黑丞会位高权重之人的允许是万不可进入的。即便是如今的黄段明若没有经过允许也不能擅自踏入三楼,这一点黄段明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进会友之前便已是想好:若看到苏佑陵在一二楼那便如他心中猜测是苏佑陵在狐假虎威;若是在一二楼不见苏佑陵的身影,那他黄段明也就认栽。 苏佑陵此时正大大方方的斜靠在角落一桌与徐筱一同喝茶,黄段明进店一眼扫去顿时便火冒三丈。那臭小子居然花着他的钱和一位女子悠闲品茗?而且那女子模样还如此俊俏? 哪有这种道理? 黄段明眉头紧锁,怒目圆睁,两排牙齿“咯咯”作响。身后的伙计看了黄段明这副模样心中自然惶恐,只是想着那位少年郎待会儿千万莫要把自己供出来才是。 苏佑陵一口口的嘬着茶水,根本没有留意到有个熟悉的面孔向他走来。 苏佑陵近日本来准备和徐筱离开合壤郡继续向北走,奈何抵不过彭涛叶舴和万铁头的再三挽留,非说什么要尽地主之谊。原本他拒绝加入黑丞会已是对三人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三人再多次盛情邀请他来会友楼一聚,于情于理都不好再过推辞。 非是苏佑陵不想在黑丞会待着,其一是因为他对彭涛几人的印象也是不错,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牵连到他们;其二也是因为徐筱毕竟是苏州城跑出来的官府钦犯,这会儿还不知道云文诏和徐灿处境如何。若是真要勘隐司追查过来,那他该如何自处?不说彭涛,叶舴会愿意为了他而使整个合壤郡黑丞会站在官府朝廷的对立面?其间牵扯利益太多,人性复杂,苏佑陵从来不把自己的性命押在他人的身上。 彭涛早有过交代,等苏佑陵和徐筱什么时候来会友楼便让人去叫他们几个。苏佑陵与徐筱进楼之前便已和会友楼下边的看场帮众说明了来意,正好有一个当天与叶舴一起去客栈看望彭涛的帮众也是认出苏佑陵和徐筱二人,二话不说就到楼上去找那三人,还不忘给二人招呼了一壶热茶。 青芽濡春油,煎出几许愁? 即饮驱冬寒,只道好个秋。 苏佑陵不喜饮酒,却喜饮茶,每到立春时节总有饮金簪的习惯。 苏佑陵刚啜一口金簪轻放茶杯,却有一只手猛然袭来紧紧扯住他的衣襟。徐筱反应更快,只在那只手抓住苏佑陵之时便已是紧紧扣住那只手的腕处。 苏佑陵眼神一冷,任何危及到他安危的举动都会让苏佑陵立即进入一种戒备的状态。只见徐筱依旧一只手轻举茶杯向唇齿之间递送去,一只手却死死按住黄段明的手。黄段明眼中怒气更甚,但心中委实有些惊奇,怎的这清丽女子竟是有如此大的气力? 黄段明脸色阴晴不定,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想掰开徐筱的手,却见苏佑陵抬脚狠狠的直踢黄段明的腹部。黄段明常期流连于风月场所,又并非习武之人,如何能吃得下苏佑陵这全力一脚?身形立即向后倒飞出去。 那跟班伙计见状,哪里还敢说话?傻愣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苏佑陵整了整衣襟,这才侧过头辨认出两人。 周边黑丞会帮众见状,不由分说便围了上来。 “敢在会友楼闹事?你们胆子倒是不小,可知道会友楼是我黑丞会的场子?” 一位帮众连忙跑过来,先是扶起了倒在地上的黄段明,才将视线转而投向苏佑陵和徐筱二人。刚才徐筱和苏佑陵进来与他们一个同僚帮众交流了几句,看着便是熟人。但黄段明是什么人?那是帮主彭涛认的小弟,孰轻孰重,在这帮众的心中已是有了分寸。徐筱刚欲开口与那帮亲不帮理的帮众上前理论,却被苏佑陵一手拦在后面。 苏佑陵冷声对那帮众问道:“不知黑丞会可是有能对来你们这花银子的客人出手的规矩?” 那帮众闻言嗤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不知道黄老板是彭帮主的小弟?敢对他动手,今日你是有五头六臂也出不了会友楼的门。” 黄段明听到这一来一去两句话,心中更是认定了苏佑陵根本与黑丞会没什么交集,脸上怒气更甚,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大声叫骂道:“你这厮娃娃好生了得,先是强买强卖,后来又偷走卖出去的马,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不成?” 苏佑陵只当是这黄段明倒打一耙,又看着周边黑丞会帮众将他与徐筱两人团团围住,知晓那领头帮众与黄段明是蛇鼠一窝,自己说再多也是废话:“那不如你们来说说,此事应该如何解决?” 那帮众见苏佑陵服软,也冷哼一声,转而对着黄段明毕恭毕敬道:“黄老板,这二人就交给你处置,在下便不越俎代庖了。” 黄段明此时已是拿起鸡毛当令箭,既然有人替他壮胆,自然也是恢复了几分气色:“把四十五两和那匹马还来。至于刚才那一脚的账嘛,我要这个女的,你们要是不愿意,那就再给一百两。” 徐筱只等黄段明最后一句话说完,整个脸已经是黑沉到底,也不管苏佑陵的阻拦只是踱步向前。这接下来的一脚徐筱已经崩好了力度,哪怕黄段明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至少下半辈子是没法子传宗接代了。 黄段明色厉内荏,看着徐筱的脸色想起刚才徐筱把住他手腕的那股劲力。心中一时惊惧,竟是双腿一颤被吓倒在地上。 “你你你……这里可是会友楼,你不要乱来。” 周围的黑丞会帮众眼见徐筱身上带着杀意,也非常懂事的一齐上前将黄段明簇拥到后面,齐齐围住徐筱。这已经无关黄段明的身份,若是在会友楼见了血,那他们也就不用再黑丞会混下去了。在会友楼死了人,无疑是狠狠的打了黑丞会一巴掌,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很多事务的交接,官府那边也会待价而沽,一个连自己场子都看不住的帮派,显然无论声望还是名誉都会大打折扣。 所以已经有人开始想办法报信去给各位黑丞会中的高手,没人会去小瞧一个敢在会友楼闹事的人,即便这人是一名女子。所以各位帮众俱是做好的全力出击的架势,务必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徐筱把黄段明给杀了。 “苏公子,帮主今日不在楼里,叶二帮主让你先……你们在干什么?” 那上去传信的帮众终于是走下楼,只是看着眼前的场景,满脑子都是浆糊。我这才离开多久?这是发生什么幺蛾子?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六章 取个好名字 苏佑陵此时也有些进退两难,关键在于他并不知道黄段明和彭涛三人的交情如何,难道真的在这里把他给一刀劈了?那岂不是打了彭涛三人的脸面?杀是铁定不能杀的,至少不能在会友楼里杀,再者说现在这么多黑丞会帮众替黄段明撑腰,想杀也杀不了不是?所以苏佑陵只好先想办法稳住徐筱。 苏佑陵平复了一下心绪,走到了徐筱前面,双方正处于对峙的千钧一发之际,无非都是在等对方先出手。 那认识苏佑陵二人的帮众见着这等架势,哪里还敢呆立在原地?立即上前却是走到了苏佑陵与徐筱面前。 那先前出言斥骂苏佑陵的帮众见此眉头微皱,不解道:“许二牛,你今天失心疯了不成?我知道你和这两人认识,但他二人想对黄老板动手,其中厉害,不消我多说吧。” 许二牛回头看了看两人,又听到了黄老板的名字,大抵也知道了一些其中缘由。但即便如此,苏佑陵与徐筱二人是彭涛亲自邀请来会友楼的客人,如何能让他们受到伤害?于是也大声回道:“我知道黄老板这些年来对黑丞会贡献不小,但苏公子与徐小姐是帮主和万武头邀来的客人,你们不能动。” 只一句话,众人心怀鬼胎。西市定鼎一战过后,彭涛便一直处于失踪的状态,黑丞会中有些人便也蠢蠢欲动了起来。叶舴发出消息,说彭涛在会友楼养伤,无论何人概不接见。但有趣的是很多主事上去交递各方消息之时,却都说没看见以往彭涛的那个房子有人住的迹象。 如今黑丞会在整个合壤郡一家独大之势不可阻挡,这不单单只是说明黑丞会在合壤郡今后的种种,更牵扯到整个喻州的势力划分。说白了合壤郡黑丞会依旧只是个分会,只要利益牵扯够多,就有人敢于去践踏一些所谓的原则。这一点彭涛或许不知道,但叶舴却不可能不知晓。 在彭涛失踪的时候,叶舴第一时间便传出彭涛养伤的消息,不只是为了消除一些外界的干扰,同样还有来自黑丞会内部的觊觎之心。 西市一战之前黑丞会由叶舴作为推手经过一番清洗,所以在西市一战时才不用十分担心来自背后的刀子。但即便如此,叶舴也不会狂妄到觉得各界的眼线都已被自己清除干净。西市一战,那些埋藏在最深的暗棋还不动手,究竟是因为这一战对于那些人无关紧要?或者是他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所以埋藏的更深,准备再寻机会?无人知晓,叶舴毕竟不是神仙。 等彭涛伤好真的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时候,那一股潜在的压力又沉了下去,并非消失,只是一时沉了下去。 但从今日的局势,苏佑陵却一眼便能看出,彭涛是合壤郡黑丞会的魂,但并非是所有帮众的魂。即便听到了苏佑陵是彭涛与万铁头请来的客人,那为首的帮众不知为何,不仅没有就此下令散去周围帮众,反而眼神闪过一丝晦涩,苏佑陵看在眼中,同样也在思考。 此时最憋屈的应该算是黄段明了,对于今日之行,他已经是开始后悔了起来。这眼前不过十六七的少年郎和这女子真是彭涛的友人?但转念一想苏佑陵二人真是彭涛的友人,那这两人必不可能在会友楼里对他出手。 黄段明又觉得心头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并没有松太久,因为他又想到传闻彭涛和万铁头受伤遭人追杀,是被一个年轻人所救。 是眼前的这人? 救命恩人和一个挂名的小弟,相信对于任何人都不会太难选。 “庞主事来了。” 双方依旧在对峙,只闻一声大喊,一位穿着白衫套着黑马褂的山羊胡中年人在几位黑丞会的帮众的簇拥下踏步走了进来。 “是谁在闹事?” 那庞姓主事进门扫了一眼,最终一双鹰眼锐利的紧盯住苏佑陵开口问道。 那黄段明见到来人,眼神却是一下焕发出了神采,即刻爬过去扒住来人的衣服下摆道:“庞主事,您来的正好,您可得给小人做主啊。” 那庞姓主事轻轻拍了拍黄段明的后脑勺道:“起来说话,堂堂七尺男儿趴在地上成何体统?” 黄段明这才发现刚才被徐筱的气势吓倒在地,竟是一直都没敢站起身来,一下子脸面燥红:“庞主事教训的是。” 苏佑陵微眯双眼,仔细端详来人两眼,这才拱手道:“不知道这位是?” 那庞姓主事还未开口,就见到黄段明抢先说道:“庞主事乃黑丞会的顶梁柱,不知道为帮会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你连他都不认识,怎么可能认识彭帮主他们?”转而又对着山羊胡主事说道:“庞主事,这小儿信口雌黄,那女子更是歹毒,居然想在会友楼杀了我,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说罢可能觉得不解气,又朝苏佑陵示威道:“你们等着,庞主事一定……”、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响起,整个会友楼一楼随着这声耳光全都是鸦雀无声。黄段明捂着自己肿胀通红的脸,竟是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山羊胡的中年人。 “黄段明,我总说你名字起得不好也就罢了,如今怎的连人都做不好了?在我耳旁聒噪半天,你自己说,该不该打?” 山羊胡中年人语气淡淡的说道。 黄段明突然哭了出来,惊惧之下竟是又趴在地上对着山羊胡的中年主事磕头道:“该打该打,庞主事教训的是。” 那山羊胡中年人见到黄段明这等作态,眼中顿起鄙夷,但也没在为难他,反而向着苏佑陵抱拳道:“老夫庞霖,合壤郡黑丞会八大主事之一。早便听闻苏公子一表人才,今日所见果真不同凡响,今日之事恕老夫招待不周,各位客人只管吃好喝好,今日的账全算在老夫身上。” 庞霖最后几句话是对在场客人所说,一番话也是将黑丞会的大帮风范尽展无余。本来那些客人都是来此吃饭喝酒的,谁知道闹起这一出,走不好走,留不好留。只是听着庞霖一番话,才放下心来继续该吃吃,该喝喝。苏佑陵不知道庞霖心中卖的是什么药,但既然给了他与徐筱台阶下,便也不打算再追究什么,准备拉着徐筱落座继续等着彭涛三人。 “陈主事到。” 又是一声惊起,苏佑陵发现今日自己倒是真的不该来会友楼。又有一人同样是黑马褂,只是内里搭着黑布衣。来人面色阴冷,却透着一丝狠劲,一条长半尺的伤疤如蜈蚣一般盘踞在那人的右眼。一看便知道是为狠厉的角色。 庞霖见到来人表情却是有些讶异,沉声说道:“今天不知道是什么风把陈主事都给吹来了。” 来人瞪了一眼庞霖便开口大骂道:“庞霖,老子想去哪不用和你这老小子打交道,给老子让开,老子不是来找你的。” 庞霖应该也是熟知来人的脾气,并不在乎这一遭没来由的骂声,只是沉声说道:“陈业狼,苏佑陵是彭帮主叫来的人,你有胆子动一下试试?” 苏佑陵闻言眼神竟是生出些阴鸷。 来人陈业狼自然也是黑丞会八大主事之一,不同于庞霖的心计,只从面相一看便知是属于那种不好欺负的狠辣角色。 陈业狼看了看正趴倒在地上不敢抬头的黄段明,嘴角扯了一扯对着庞霖道:“老子不管是谁,只要敢在会友楼撒野,老子就剁了他狗日的,你庞霖没种,不代表老子没种。姓黄的,抬起头给老子说说出了什么事。” 黄段明闻言立即抬头如看到救星一般看着陈业狼,正准备上前去在他耳边好生扇一番阴风,点一把鬼火。 “啊” 黄段明一声惨叫,整个身形又一次倒飞了出去,砸在了一张空凳子上,那木头凳子顷刻间便散架。黄段明整个人倚在散架了的木头椅子上竟是晕了过去,生死未卜。 “娘的,是谁把他打成这个鬼样子,吓老子一跳。” 苏佑陵见到黄段明的惨状心中不由笑叹:黄段明,黄短命,真不知道他爹娘如何给他起的这个名字。 庞霖也被陈业狼突如其来的一脚吓了一跳,陈业狼向前走了几步,那护着苏佑陵二人的帮众瞧着那凶神恶煞的陈业狼也是识趣的让开,只是让出位子之前回过头对苏佑陵二人小声道:“陈主事想来吃软不吃硬,你们服个软,认个错,他应该也不会拿你们二人如何。” 徐筱脾气如同倔驴,哪里肯服软?见着陈业狼虎视眈眈的向二人走来,便准备走上前去,却被苏佑陵暗中一把拦了下来。 “陈主事,不知道此事能否善了?” 苏佑陵笑眯眯的对着陈业狼拱手问道,依旧是客气十足。陈业狼又走了几步到苏佑陵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苏佑陵,眼神中满是戾气。苏佑陵依旧满脸笑意,仰起头对着陈业狼的眼神不避不让。 今日别说有理无理,只要他苏佑陵在此,他便是道理。 哪怕是要用到那个,哪怕从今往后又要陷入无尽的追杀,至少在这里,他和徐筱都不能出事。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七章 风往哪边吹 “老叶,你真不下去?我坐不住了,苏老弟和徐姑娘如何也不是陈业狼的对手,一会儿要是被那姓陈的一巴掌拍死了,我怎么跟帮主说?” 会友楼第三层,彭涛今日不在会友楼,但万铁头与叶舴一直都在。帮众上来报信的时候万铁头便已经动身准备下去,谁知道没一会儿就有消息传上来:庞霖和陈业狼两位主事一前一后也都来到了会友楼之中,又说起了苏佑陵在楼下起了争执。万铁头更是心中焦急,准备下去帮苏佑陵解围,但却被叶舴给紧紧扯了回来。 叶舴的眼神十分微妙,只是对着万铁头说道:“不急,看看风往哪边吹。” 万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风往哪边吹与楼下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在叶舴心中,彭涛最重,其二便是整个黑丞会的发展。一个帮会的发展,永远都没有万事无忧的一天。哪怕如今黑丞会势大,但依然有可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三大帮派的谍子好找,因为他们也不是专业的,或多或少都容易留下把柄和证据。但官府的呢?勘隐司的呢?利用官家职务之便伪造身份,神不知鬼不觉也不是难事。 无数藩王高官听闻勘隐司的“眼”,那都是噤若寒蝉,他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有能力摆平这些,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揪出了勘隐司的奸细,他叶舴能如何?杀了? “小小蜉蝣,如何撼树?老万,我这么做肯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你就别多问了。” 每每想到此处,叶舴总是头疼,哪怕是用苏佑陵做饵,也至少要让情况明朗些。八大主事并非全与他们三人沆瀣一气,黑丞会想要继续安稳的做合壤郡的老大,情报必然不可或缺。 苏佑陵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心智如何且不言,身材这一块必然不如正当而立之年的壮汉。苏佑陵身高不过七尺,那陈业狼整整要比苏佑陵高出近一个头来。二人对峙相立,无疑更显苏佑陵势单力薄。 徐筱几次想要上前,却被苏佑陵一只手死死拦住。这并非是面子问题,而是苏佑陵知道,这件事众人本就是朝着他来的,徐筱出面,只会把事情搅的更乱。 陈业狼的只有一只独眼,另一只眼睛上有一条十分骇人的长疤,那个眼睛也是白茫茫的空洞。他天生长相便是凶历,曾经走在路上甚至吓哭过小孩。 此刻他正已一种十分磅礴的势去压向苏佑陵,那股势有多年刀尖舔血的杀气,但更多的是江湖人特有的戾气。 苏佑陵抬头紧紧看着那张骇人的面孔,与那只戾气深重的眸子对视,满眼笑意。 “你不怕我?” 陈业狼缓缓开口,声音铿锵有力。 苏佑陵也开口作答道:“不做亏心事,连鬼神尚且不怕,何况是人?” 陈业狼闻言心中微微有些惊异,因为他发现仅凭他的势,没办法压迫到面前这个少年的心绪,他缩了缩瞳孔,继而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背后的姑娘也没办法拦住我。” 苏佑陵淡然一笑:“那又如何?若是打不过便要怕的话,那么天下人见到宋霑唐啸之辈岂不是都要俯首便拜?但我知晓的世人对他们多是敬而无畏。” 陈业狼点了点头:“有点意思,但是今日你要给我个交代。” 苏佑陵面色不变:“我给你交代,你也会认为我是信口雌黄,黄段明在马市一手遮天,我如何说的过他?” 陈业狼又盯着苏佑陵看了一会儿,这才轻轻说道:“彭涛和万铁蛋的运气不错。” 直呼其名,没有半点顾忌。 庞霖一直都在冷眼旁观,审时度势,见到陈业狼此举竟是有些微微诧异。 道理很简单,陈业狼名字带狼,绰号里也有个狼。 “疯狼。” 这便是他的称呼,敢惹他的人,无论是谁,都要做好一个准备。 陈业狼曾说过一句话:“老子不管是谁,玩权也好玩钱也罢,老子不需要这些,要么别和我玩,要么就玩命。” 没人会去轻易招惹一个连命都不要的疯子。正如西市一战,原本陈业狼也准备和彭涛一起前往西市的主战场。八大主事,若说论武,其他七个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彭涛却说他打起架来命都不要,强行让他去偷袭白蛇堂的领地。 憋了一肚子火的陈业狼根本没听叶舴后来的布局指挥,早早便和几位心腹一起强闯白蛇堂的老窝。两名四鼎,九名三鼎的留守武夫,硬是被陈业狼用一根狼牙棒一个接一个的敲碎了头颅。 后果便是陈业狼的伤并不比彭涛好多少,一样是在床上躺到了近日才痊愈,若非万铁头等人拦着,估计他早就不管伤势蹦跶下来。但是若要以为陈业狼空有蛮力,那便是大错特错。因为他还掌管着黑丞会漕运一块的人事调动,黑丞会已漕运为主,如此重要的位子交给他,近五年从无差错,陈业狼的韬略也是可见一斑。 以陈业狼的脾性,苏佑陵不死也得掉层皮,但今天的他却似乎格外好说话?只在下一刻,这个想法就烟消云散。 陈业狼走到刚才第一个帮黄段明撑腰的帮众身前:“姓黄的,给过你对少银子?” 那帮众看着陈业狼向他走来已是两股战战,只陈业狼一开口,立马便哭声道:“陈主事,小的真不知道那两位是帮主的贵客,小的若是……” “啪” 这时今天第二次在会友楼响起清脆的耳光声。不同的是黄段明被庞霖扇完只是肿胀了脸;但那个帮众却被陈业狼直接扇飞出去,在空中转了一圈,才栽倒在会友楼的楼梯旁,再去看时,那帮众嘴角渗血,旁边还有两个白色的小块散落在地上。 那是两颗牙。 可见这一巴掌的威力如何,那帮众被扇飞倒地,竟是连看陈业狼的勇气都没,颤颤巍巍的赶忙爬起来,低头不语。 陈业狼对着周遭大声道:“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与老子对峙,尚且泰然自若。你们这些三四十的糙汉子,却连和老子正常说话都是说不得,也配说自己是黑丞会的人?” 黑丞会众人皆是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为那帮众抱不平,那些正在会友楼吃饭的客人更是心里有苦:您说您老训斥属下便训斥,当着我们面训啥? 几桌客人没有一人做声,胆子大的还能默默吃饭,偷看几眼热恼;胆子小的连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个举动不小心惹恼了陈业狼下一个被扇飞的就是自己。 庞霖看不过眼,走到陈业狼身边小声道:“陈主事,小的也不容易不是?还是您的威信太盛,咱们啊也就别为难他们了。” 陈业狼回头看着庞霖,把庞霖惊的向后连退数步。 陈业狼嗤笑道:“老子做事,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庞霖心中也有些恼怒便开口道:“姓陈的,你别不识抬举,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你在这么多客人面前,置我黑丞会颜面于何地?” 陈业狼冷笑:“家丑不可外扬不错,但是有些人,不把他们的丑给扬出去,他们都不知道丑。” “你……” 庞霖气短,对陈业狼颇有忌惮。这个疯狼,他此刻确实还奈何不了,索性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带人离去。 “陈业狼,山不转水转,咱们骑驴看唱本。” 也就在庞霖身影离开会友楼那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风风火火的跑下了梯子。 “苏老弟啊,你没事吧,可把我老万担心坏了。姓陈的,老子在三楼都听到你在骂人,我告诉你啊,要是苏老弟身体有啥问题,老子肯定要找你比划比划的。” 陈业狼见到来人嘴角终于是勾起一丝笑意,只不过摆在他脸上,却是比哭还难看。 能让陈业狼摆出这幅表情,黑丞会唯有二人:一是浪里钢叉,二是九尺铁头。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八章 大幸有恪守 苏佑陵和徐筱走上了会友楼的第三层,叶舴已在办公的地方等候多时。见到苏佑陵也只是歉意道:“方才听闻楼下争执,我这里公务繁杂,一时没有下去,苏公子海涵。” 只是下一秒瞧见到后面跟着的陈业狼时,叶舴面色略显惊奇。 陈业狼似是与叶舴不对付,瞧着叶舴脸色摆了摆手:“你也不用和我多废话,彭涛闲不住偷偷跑去津河搬漕粮去了。他怕你不让他去就没告诉你,我今天也不想来的,有人和我报信说会友楼出了事,我就来看看。” “彭涛去津河做什么?这不是胡闹吗?” 叶舴闻言怒气一下子翻腾上来。 万铁头扣了扣脑勺:“老叶,不就是去看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叶舴回过头瞪了一眼这个傻大个:“看看?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想动黑丞会?以为灭掉了其他三个势力便能高枕无忧?陈业狼,我也不愿意多和你废话,彭涛带了多少人去的?” 陈业狼见到叶舴突然发火也是一时奇怪,下意识道:“就他一个。” 叶舴闻言一张脸立即黑了下来:“你们两个,带点人去冉河,快,之后再骂你们。” 陈业狼一上来便遭到一通没来由的臭脸,自然也是怒火中烧,但他知道叶舴的性子,也是强压心火拂袖转身:“若是彭涛没出事,老子回来再和你算账。” 万铁头瞧着陈业狼刚上来连坐都没坐下去就被叶舴骂走,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却见叶舴在一旁定眼瞪着他骂到:“我方才好像说的是你们两个。” “啊?” 万铁头回过神,也不敢多问,灰溜溜的跟着陈业狼跑下楼。 苏佑陵见两人接连离开,不由好奇道:“彭帮主是六鼎高手,在合壤郡不说第一,也绝然是凤毛麟角的武夫,有能力又有理由动他的没有多少,叶帮主是忌惮勘隐司?” 叶舴听着苏佑陵的问题,面色终于好看一些,拉过两把椅子让苏佑陵和徐筱落座:“苏公子说的并不全对,眼下时值多事之秋。我们在喻州的人也报信过来说遇到了很多势力的刁难,没办法派人来庆祝我们合壤郡分会一扫三帮。朝廷今年颁布下来的条令多且繁杂,花屋、舒含楠翻不起大浪,但白毛蛇最近安稳的有些过头了。” “可即便是白毛蛇的手下高手,也没办法杀的了彭帮主吧?” 叶舴点了点头:“道理确实如此,但天下还有个出钱杀人的地方。” 徐筱挑眉:“夜叉?” 叶舴不置可否,只是准备去给二人沏茶:“彭涛为人仗义过头,乃至迂腐,不要怪我,若是黑丞会当家如苏公子一般腹有城府,一切都容易的多了。” 苏佑陵同样不置可否,只有徐筱在一旁好奇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若是陈业狼今日出手了,你会怎么做?” 苏佑陵沉吟半晌还是下定决心问道。 叶舴闻言哈哈大笑:“苏公子果然是年少智冠啊,不过也对,能一眼黑丞会损利的你没理由连我这点小心思都戳不破。” …… 喻州合壤郡是喻州富庶之地,有“小广陵”之称。良田广布,漕运通畅,虽比不上苏州航道的深广却也依旧是每年贡品入京的一大主要航道之一。 津河一线在两朝之前常年洪水泛滥,被周边百姓又叫做“三途河”。也是后来在大定年间修造了平津堰,引千里河水灌良田,福泽一方百姓。 每到二七月的春秋贡时,就是整个津河最忙碌热闹的时候,喻州人称之为“赶漕”。彭涛知道自己的性子做不成帷幄千里的幕后帮主,他最喜欢的事便是与各帮众一起在田间河边辛苦劳碌一整天后再聚一伙人喝酒,索性常年将帮中事务一并丢给叶舴头疼,也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有钱有权偏偏还没有成家。 今日的漕粮午时才送到,幸好货不多,彭涛领着帮众连饭都顾不上吃便开始将一担担的漕粮往船上搬运。彭涛仗着自己六鼎体魄一次便能扛上四五袋,要知道两袋米便有一石,足见彭涛力道强劲。 搬运漕粮的并非只有黑丞会的人,许多在黑丞会管制下的小势力甚至是一些散人在彭涛授意下,都能来干这份差事。许多附近懂事的男娃子如果想为家中减轻些负担都是可以到此扛漕粮,待遇也不错:一天管两顿饱,扛一袋五十文。 彭涛很喜欢一个常在这里与他们一同搬运漕粮的少年,名叫蒋恪。 蒋恪的爹爹是合壤郡的一名冲卒,去年乾仁之乱,喻州太守集结兵力支援北境。他的爹爹也在名单之中,只是可惜他爹没有活到最后, 信州封屯卫一战,决定了信州今后是跟大幸还是跟百胡,两方皆是加紧调派兵力。封屯卫一失,信州再无险可守,百胡便可矛指京州,纵深极广,一举南下中原也不再是空谈。 那一战,大幸几乎倾其所有助力北境,乾仁皇帝更是下旨,百姓只留来年粮种和口粮,其余尽数收归国用,再一道转至东敖海运至北境封屯卫。 十八万大幸将士,无论是祖坦手下的信州骑还是久经沙场的老帅狄重儒手下的狄师,又或者是兵部尚书康尧率领的京畿援军幸龙卫。 精锐尽出,能打的将,能打的兵,齐聚封屯卫。 百胡以桀女、真戎、象、羯等几个强大的部族为首,拥兵近五十万,浩浩荡荡的向封屯袭来。 打仗,无非是用人命填窟窿。 你来我往打了半年,大幸死伤十万余,以禁武关一战最甚:兵部尚书康尧战死,狄重儒六旬高龄披甲上阵为流矢射瞎了一只眼,汉王的六千靖难兵马全军尽墨。 当然,百胡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为他们在禁武关留下了足足十三万具尸体,连当时一统联军的大帅阿勒耶济都死在了禁武关的城墙之下,在闭上双眼的前一刻,他看着封屯卫禁武关那残破的城墙眼神中只有不甘。 那道城墙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大幸最终守住了封屯卫,遏止了百胡一统中原的狼子野心,祖坦本想带兵继续乘胜追击。但朝廷下旨双方签订合约,就此停战。 “我大幸沃土万里,不应以一时之怒而擅起战乱,不应以一地之失而狼烟全境,更不应以一地百姓而让天下黎民受苦。” 庙堂一奏三不应,悦得龙颜冠少保。 陈淮有个陈少保的名号,还有个陈不应的诨号。 即便祖坦北伐之心再盛,也不得不听旨收兵,因为他相信如果他拿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那一套来应付圣旨,那么他便会成为下一个胡珏庸! 蒋恪的爹爹便是在禁武关一战永远留在了北境。蒋恪家中多弟妹,娘亲一人实在难以养活他们一大家子,长兄如父,他不得不早早出来养家糊口。 所幸蒋恪在搬运漕粮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和善的大哥哥。蒋恪不知道那大哥哥叫什么,只知道姓彭,他便称呼其为彭大哥。 彭大哥力大如牛,一次便能扛起好几袋漕粮。每每出力最多,到晚上结工钱的时候却总不见了人影。但只要彭大哥见了他一定会笑着破过来调侃他:“蒋恪呀,你不去念私塾,真是白瞎了这灵光脑子。我家里就有个兄弟天天嫌弃我脑子笨,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搬来搬去能赚几个钱?读了书,以后万一光宗耀祖当上大官再来报效国家,你爹在下边估计要笑活过来。” 然后彭大哥就会从兜里掏出糖果或者卤好的肉干给自己吃。自己舍不得吃,偷偷藏起来想回去留给娘亲和弟弟妹妹,被彭大哥发现之后倒是挨了一顿骂,只是以后每次彭大哥就给的更多:“你自个儿也吃点,剩下的带回去就成。”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先开始自己搬一袋漕粮是五十文钱,后来再到管事的柳大哥那里结工钱却按照一袋百文来算。再三追问,柳大哥才轻叹告诉他:“多出来的是你爹爹守卫大幸的工钱,虽然你爹付出的远比这点铜钱多的多。但是啊,死人流了血,咱们不好再让活人流泪。你啥时候不想干这差事了,来找我,我带你去私塾看看。” 普通人家怎么上得了私塾?蒋恪每每只当是自己命好,无论彭大哥还是柳大哥,都是自己遇到的善人,但也不敢奢望太多。 多年以后,在那个黑云压城之日。有人一身雄甲红袍站在城楼观望城墙下面密密麻麻的百胡大军,他依旧能想起那句话。只是那时的他已经读过许多圣贤书,但他拒绝了留任京官当那前途无量的黄门郎,亲手断送了本属于他的锦绣前程,一心来到北境。 因为他寒窗苦读多年,读的最多的书便是各类兵法。他读书的初衷,一刻也不敢忘。 “娘,恪儿不孝,今日愿与爹同葬北境。彭大哥,你且好生看着,蒋恪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四十九章 老钓鬼 彭涛忙活了一下午,今日他给蒋恪带了叶舴平日很喜欢吃的梨花酥,眼看着蒋恪吃的满嘴酥粉只觉得模样好笑一时也没忍住,就笑出声来,连着蒋恪也不好意思的埋下头。 天色尚早,今天的活计不多,比以往提前了一个时辰就做了个干净,彭涛与柳敞蒋恪二人先后打过招呼,便收拾准备回会友楼。津河就在合壤郡城外不远,大致走上半个时辰越过一处名为茂坡的土丘便能到。 茂坡各条羊肠小道错综复杂,两旁多高矮灌木,若非本地人,晚上在这里便容易迷路。夕阳西下,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彭涛把钢叉抬在肩上慢慢悠悠的在路上晃荡。 走了只半柱香的时间,却见前方有一道踉跄的身影向着自己而来。 “敢问阁下可是黑丞会彭帮主?劳烦问下这津河怎么走?” 那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汉,背着背篓,戴着斗笠。手里还提着一杆样式有些奇异的鱼竿,像是准备去津河垂钓。 “我就是彭涛,老人家,你要去津河沿着这条小路直走便是。”这个点去垂钓的人不多,彭涛心里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照答。本来想着多嘴提醒一句天黑路滑,但看着眼前的老汉虽然年纪大,但步伐轻盈,不似老迈的样子,也就没多说什么。 那老汉和善的笑着点头,待两人相近了,彭涛又好奇瞥了一眼便与老汉擦肩而过。只是突然想到那老汉的鱼竿没有挂饵线不说,竿头为何如此尖利? 他一时惊觉,猛然回过身,肩上抗的钢叉霎时狂舞。 …… 陈业狼与万铁头二人带了近二百帮众快马加鞭来到津河。一日未入真正的三宝殿,一日便没办法真正做到以一敌百,哪怕是伪三宝也同样如此。但伪三宝却能从百余人的包围中拼杀一条路,且战且退,也能在筋疲力竭之前耗死不少人。但两人这次带的清一色都是帮中武夫,起码也是敲鼎的帮众。 由两名五鼎高手牵头的二百敲鼎武夫,即便是赵游儿都只能避其锋芒,因为一旦陷入重围,必然死路一条。 至于真三宝的高手,叶舴不敢去想,什么样的人又会付出怎样的价格去请真三宝杀手来杀一个江湖帮派的混混头子? 柳敞是黑丞会在津河的漕运管事,同样也是黑丞会八大主事之一。 陈业狼和万铁头两人来到河边询问柳敞彭涛的去向,柳敞却说最后只看着彭涛与蒋恪在一起。听闻两人说明来意,柳敞心中也是焦急。 最后决定分兵两路,由柳敞带人去蒋恪那里询问情况;万铁头和陈业狼则带着人往茂坡看看,因为柳敞知晓彭涛宁可绕远路也是喜欢走那些羊肠小径赏赏风景的习惯。 一个帮派的混混头子,装什么文人诗意? 陈业狼心急如焚,就在这一路上他开始慢慢回想叶舴的话,蓦然发现叶舴的担心是很有必要的,本来他便也不是万铁头、彭涛一般不通权谋之人。 “姓彭的,别出事啊,能和老子喝酒的人,没几个的。” 陈业狼正想着,扬鞭又一次加快了马速。 苏佑陵和徐筱二人也离开了会友楼,但他们并没有回客栈,而是动身前往津河。按照苏佑陵的想法,明日便不准备再去告别了,所以准备今晚总得与彭涛见上一面。刚才与叶舴一番交谈,知道现在黑丞会的处境并非与所想一般高枕无忧。 “真会有人刺杀彭涛?那咱们现在过去做什么?若彭涛也不是对手,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徐筱好奇问道。 苏佑陵摇了摇头:“我自认为有人刺杀他的这个可能性极小,但彭涛确实应该待在会友楼,世上事多毁在万一,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他,咱们明天就走。” 蒋恪此时正在自己的家门口的院子里与弟弟妹妹们分食梨花酥,娘亲在一旁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笑着笑着却突然哭出声来。 蒋恪知晓娘亲又是想爹爹了,他自幼便很懂事,拿起了一块梨花酥,把剩下的全给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娘,你也吃一块,彭大哥给了我挺多的。” 那妇女揉了揉蒋恪的脑袋,有伸出手抹了抹眼下的泪光柔声道:“恪儿,今早有位大人来过了,问了家中情况,留下了几锭银子,说是朝廷发的抚恤。” 蒋恪面露疑色,当看清那几个闪着白泽的雪花银宝时,却在忍不住讶异:“衙门去年不是送过抚恤了嘛?也不过才十五两银子,哪里会有这么多?是谁来送的?” 蒋恪当然不知道彭涛是那黑丞会的帮主,更不知道如今的黑丞会水涨船高,蒋恪懂事而且心善,脸皮子也薄。自然引得许多搬运漕粮的汉子都非常喜欢这个小家伙。 柳敞带人前来,事出紧急也便顾不上客套只是敲门大声唤着蒋恪的名字。 那妇人和蒋恪听到柳敞的声音皆是面色一惊,那妇人忙对蒋恪道:“这就是今日送银子那人的声音,恪儿,快去开门。” 蒋恪便赶忙去开门。 柳敞一进门便问道:“蒋恪,你可知道彭大哥往哪里去了?” 蒋恪疑惑道:“应该是回城里了,彭大哥不总是喜欢去茂坡林子里抓野兔和山鸡嘛。” 柳敞闻言点了点头,便转身招呼跟来的帮众:“去茂坡。” “等等,柳大哥,这银子我们不能要。” “那是彭大哥给你的,你改日自己找他说去。” 柳敞说完便在左右的簇拥下扬鞭一起绝尘而去。 “哦” 蒋恪待到看不见马蹄尘飞扬的影子才愣愣的答道。 …… 拿着诡异钓竿的老汉拍了拍后脑勺懊悔莫及的看着眼前苟延残喘的彭涛:“不是说你是六鼎吗,能破我的坐钓式起码也要是七鼎武夫的力道。雇主不厚道啊,回去要找找他们,得加钱。” 彭涛的衣衫已经被刮的残破不堪,十数道血痕触目惊心,若非他已经破了六鼎,想来现在早已经是一具尸体。 方才一番交手,他能确定一点,眼前的老汉至少是九鼎! “不知道前辈在夜叉中的黑号?” 夜叉杀手大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黑号,因为夜叉的榜单本便被人称之为黑榜。例如大名鼎鼎的绝色女杀手罗颖的黑号便是南疆大荒生罗刹,容摄心魄红莲开。 赵游儿的黑号则叫做步履风尘万里路,一里送信,一里送终。 那老汉笑了笑:“孤舟钓,钓来千江雪,尘土钓,钓来项上首。” 彭涛乘机续了一口气:“原来是老钓鬼前辈,烦请打个绊?” 老钓鬼闻言面色一愣,继而笑道:“你居然知晓老夫?这赤哥儿的行话倒是好久没听说过咯。风水一程,硬骨头,好咬不好啃?” 彭涛咬了咬牙继续说道:“皇帝头上罩着一线天。” 老钓鬼微微颔首道:“阎王开金口,地府见黄泉。” 两人对着只有二人知晓意思的黑话,彭涛希冀着用这段香火情救自己一命,但显然老钓鬼并不念这点香火情。 彭涛在拖延时间,老钓鬼也知道彭涛在拖延时间,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今日既然他出手了,那么彭涛必死无疑。 老钓鬼眼看着彭涛稍稍恢复了一些气力,便开口道:“风水接着转?” 彭涛拿袖子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挺起身子举起钢叉笑道:“山风不停,水波不止。” 彭涛顿时出手将钢叉举过头顶重重向前劈去,老钓鬼不慌不忙,一把钓竿如同通灵,也不知何时挂上了细细的饵线,饵线尾端也接上了银色的挂钩。 钢叉重重向前劈砍而去,那老钓鬼将鱼竿一舞,饵线像一条蜿蜒迅猛的毒蛇一下子便缠附在了钢叉之上,彭涛见钢叉的重势被饵线卸去大半,便想收回钢叉。偏偏那饵线虽细,却无比坚韧,哪怕绷的笔直,在彭涛的拉扯下却依旧丝毫没有绷断的迹象。 彭涛转收势为转势,钢叉如同一把金刚钻一般不断盘旋舞动,那饵线也紧紧附在钢叉上不断缠绕。彭涛抓住一个空挡,竟是选择将钢叉脱手,一拳便向老钓鬼袭来。 老钓鬼眼神闪过一丝赞许,把住钓竿轻轻向上一提,那无人掌控的钢叉竟是被饵线牵扯着向彭涛的后背甩了过来。也不知道老钓鬼操控钓竿的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还是如何,那钢叉的叉戟笔直的朝着彭涛的后胸穿来。 彭涛无奈,只得卸力往边上闪躲,又一手狠狠牵扯住那根饵线,将饵线用两手收缴在一起,急促的向老钓鬼逼近。 老钓鬼缓缓摇了摇头,转而后退了几步,将钓竿猛的一提起,那后尾的饵钩立即划破了彭涛的后背。 防不胜防! 这种缠斗的方式本是他的强项,但老钓鬼娴熟的把控这那一杆钓竿却是比他更难缠。索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仗着自己还有些蛮劲不断地向前冲去,他的拳头捏紧,想着务必要一拳将老钓鬼打出一些伤势。 但那老钓鬼何其无赖,知晓彭涛心中的想法,偏偏不与他硬来。只是不断的一边后撤一边舞动钓竿,兔起鹘落之间,彭涛的周身又被那灵敏的耳钩给剐出了不少划痕,即便如此,彭涛自问还有一战之力。 但这一战之力,挺不了多久。 伤口虽小,但血流多了,终究还是会死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章 旧涛止 苏佑陵要交给彭涛不是什么其他东西,而是合壤郡的黑丞掌令。 彭涛在重伤之时曾在苏佑陵的房间中养伤多日。便是在那里,彭涛将黑丞掌令交给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我性子跳脱,与人交往合不合得来全看我心情。比如你小子就挺符合我胃口,虽然肚子里那股子和叶舴一般的心计让人不舒服。但我这人虽是笨了点,看人一向准,。” “我把黑丞掌令给你,不是因为我想卸担子。出于私情,我不想让叶舴当黑丞会下一任帮主,那几个主事要么就是坏人,要么比我更不适合当这个帮主。其实有个人挺适合,他和你一样聪颖,但可惜年龄太小了,你不是一般人,我看的出来,所以有一天我死了,希望你帮帮叶舴闻住黑丞会。” 苏佑陵摊开双手道:“我可没说要加入你们黑丞会。” 彭涛一笑而过:“只是帮忙稳住黑丞会的局势,然后你把他传给下一个人,即便合壤郡黑丞会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希望你能帮我救一个人。” 苏佑陵摇了摇头道:“叶舴身边有万铁头保护,需要我做什么?” 彭涛沉吟半晌,摇了摇头:“叶舴是天生的早夭短寿之命。我要你救的,是住在会友楼斜对面的一位女孩。” 苏佑陵心中好奇,凑近了八卦问道:“你的姘头?” 彭涛又是摇了摇头:“她是我所牵挂女子的女儿,今年应该将满十岁。” 苏佑陵心中八卦之意更甚,没想到彭涛还有如此一段隐秘情史:“叶舴可知晓?” 彭涛轻言道:“不知,那女子已经过世了,她的丈夫开了家面条摊子,就是会友楼斜对面,我暗中一直在差人照料这对父女,总之那个女孩,我便托付给你了,她叫关巧。” 苏佑陵看着眼前的黑丞会帮主不由头疼:“算上你醒过来,我们相识不过数天,怎么就敢把啥玩意都托给我?” 彭涛哈哈大笑道:“有些人,只用相识那第一眼,便知道他值不值得托付。叶舴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再说出这些事只会给他们平添负担。你记着,黑丞会掌令在你之手,我死后,你便是合壤郡黑丞会的帮主。” 苏佑陵从彭涛的手中接过了那道精致小巧的令牌,但他今日想还回那个令牌。 彭涛说的没错,有些人,只要相识第一眼就够了,但苏佑陵没有洒脱到能背下彭涛的遗愿,不是不想背,而是背不起。 他对那个让彭涛至今未娶的女子不感兴趣,也对黑丞会帮主的位子不感兴趣。他有很多事要做,所以他不能应下彭涛的嘱托。 苏佑陵和徐筱都没有骑马,将令牌交给彭涛,他便可以安心离去了。 “都是些什么人啊,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长这么大这点道理都不懂。说什么死不死的?一个个的都把什么都托付给别人,一个个的都是这样。” 苏佑陵边走边发着牢骚。 “不帮行不行啊?” “好像不行啊。” 苏佑陵在不断的自言自语,跛狗他能管,因为那只是一条狗。狗好养活,只要一天两顿饱饭。 但人不一样,人世不是打打杀杀,人世是为人,是处事,是抉择,也是舍弃。 人世,是道义和利益。 而这两样,苏佑陵一样都挑不起。至少现在的他挑不起。 徐筱在一旁许是一路上听着他神神叨叨有些不耐烦,蹙眉骂道:“你想帮便帮,不想帮便不帮,哪来的姑娘家的扭扭捏捏?” 苏佑陵苦笑道:“若是心想便能事成,那可就太好咯。不说别的,先给你封个天下第一女侠当当,再给跛子弄个封地,受万狗朝拜,给它也整个藩王当当。跛王这名字你觉着如何?” 徐筱听着苏佑陵这一通无厘头之谈连连白眼道:“不说别的,光是这等昏君行径,你怕是被百胡蛮夷架在烤架上烤都没人过来帮你说一句话,说不定还得在一旁叫好。” 苏佑陵和徐筱已经走到茂丘许久,早听说这里岔道众多,容易迷路。直到亲眼所见才知道这里杂草丛生,灌木旺盛,若非多年古人踩出来的各条羊肠小径,根本连伸脚的地方都难寻。 苏佑陵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的黑丞掌令,想着反正今日把这玩意还给彭涛,自己也少却一桩破事。 我们才几天相识?没理由去帮他做这做那。诚然,被人托付是一种信任和喜悦,但苏佑陵更加明白这背后的责任。他不是一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只要共饮一碗酒便能说出些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之类的鬼话。他要的是活着,哪怕是在泥泞里爬着活。 两人行走的并不快,但茂丘也并不大,当听到那股气浪震击夹杂着铁器之间的剐蹭声音时,两人同时警觉。 徐筱毕竟是敲鼎之人,只远远感受到这股战意便已是面色惊惧,脚步也随之一停。 苏佑陵也是面色一变,看着徐筱突然驻足自然也停了下来转头开口:“这是几鼎的高手?能打出这种气势来。” 徐筱轻声道:“我们换条路。” 除此之外,再不言一字。 苏佑陵沉默的点了点头,不再多余去问,既然徐筱这么说了。那显然前方的危险,不比那个诡异的邮差低多少。 两人准备远路折返另寻他路。 “彭涛,你怎么敢?” 一道怒呵从那处战意涌动的地方传来,苏佑陵和徐筱两人面面相觑。 “还真被叶舴说中了?” “现在还管这些?怎么办?” 苏佑陵很无奈,若是他真是合壤郡第一降魔杵,一定上去与那刺杀彭涛的高手酣战一番,什么妖魔鬼怪全部通通镇压。 但事实上,自己连那万铁头口中的花屋都镇压不了,床榻上不行,武功上更是痴人说梦。 哪怕徐筱只有二鼎,不一样一只手欺负苏佑陵跟玩儿似的? “跑呗,咱上去能如何?多两具尸体,多不划算。” 苏佑陵呼出一口长气淡淡的说道。 徐筱像是早会猜到苏佑陵会这么选,并不诧异。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 “你和彭涛关系不错?我看你也挺招他喜欢的。” 苏佑陵已经开始往回迈开步子应声道:“对,但看顺眼是一回事,过命就是另一回事了。当初如果那个该死的邮差没把我们俩看出来,我也不会去帮他。” 徐筱沉默不语,她知道苏佑陵选的没错,碰到彭涛都敌不过的对手。他们二人上去也是只有白白送命的份。她紧紧跟上苏佑陵的脚步,再不开口。 “住手。” “大胆贼子,拿命来。” 一阵马蹄声掠起,两道怒吼传来。 徐筱和苏佑陵同时转头诧异的看着刚才战意汹涌的方向。 一位手持钓竿的老汉急促掠来,看着苏佑陵和徐筱二人,眼神竟是一时冷冽异常。 老汉后面数骑紧紧跟来,为首的是那陈业狼,看到徐筱和苏佑陵二人时他面色也是微微一惊,转而立刻大喊:“拦住那个天杀的老头。” 刹那间徐筱已是抽出腰间朴刀,一个纵步便挡在苏佑陵身前。 “两个小娃娃,安敢在老夫面前放肆?” 苏佑陵并不习武,无论反应还是在生死一线时的觉悟远比不上彭涛这等身处江湖常年舔血之人。甚至连徐筱他都比不上。 老汉猛甩鱼竿,向下一垂,那条微不可查的饵线随即在空中盘转,如一条出洞毒蛇。 徐筱的眼睛根本看不清那饵线的轨迹,更捕捉不到那饵钩的影子。但他依旧将那把朴刀横在身前斩去。 那饵线立即缠附在朴刀之上,徐筱反应不过来,下意识便将身形微侧。那原本将要贯穿她前胸的饵钩最终也只是穿过了徐筱的左肩。老汉眼神更冷,转而一手持竿,另一手作掌拍向徐筱。 苏佑陵也到了,即便明知不敌,但这等电光火石之间哪里容得他顾虑许多?他将那柄匕首狠辣的刺向老汉的眼睛。 苏佑陵没有自大到能挡住老汉这一掌,这等高手,体魄早已练成顽石,自己只能选择最薄弱的地方下手。 你们敲鼎的武夫,莫非连眼珠子都是铜墙铁壁不成? 但他还是小看了他与老汉二者武功上的境界,老汉将钓竿横起一扫,先打到徐筱的腹部,徐筱身形立即倒飞出去。 “徐筱。” 苏佑陵大喊一声,眼见钓竿接踵而至,直扫向自己的身侧,他一时竟是发起狠来,不去管那打向自己的钓竿,只是狠厉的刺向老汉的眼珠子。 老钓鬼冷哼一声,轻轻侧头躲过那一刺,后方陈业狼纵身从马上腾起,一拳也向着老钓鬼轰杀而来。 “该死。” 老钓鬼冷啐一声,又将钓竿向身后摆去,正挡住陈业狼那一拳。苏佑陵再想挥匕刺去,老钓鬼竟是一个纵雁越过了陈业狼翻身上了陈业狼的马,一骑绝尘而去。 陈业狼早已怒不可遏,额头青筋暴起。后方几骑也陆续赶到,陈业狼不管不顾,一手将最先一位帮众推下了马匹,紧追而去。 众骑越过苏佑陵跟着陈业狼追去,万铁头看到了苏佑陵又瞄了一眼倒在一旁生死未卜的徐筱,也是咬咬牙,继续追了上去。 不共戴天之仇! 只因旧涛止于今日。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一章 后浪推前浪 新涛掠旧涛 陈业狼看着前方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两只眸子已是怒红一片。 他知道自己追不上了,因为他的马本来便是黑丞会中少有的良驹。看着眼前鸠占鹊巢的老汉,即便他已是不管坐下之马的死活,不断扬鞭抽赶,但依然没见到两者距离拉近分毫。 老钓鬼怕的不是陈业狼,而是陈业狼身后那一帮子帮众,若是陷入重围,他也断然难以活着,即便他是九鼎境界。 任务已经完成,这就够了。老钓鬼不信彭涛中了自己的绝技剜心垂还能活着。 夜叉者,拿钱取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他实在也没想到那七鼎的彭涛最后一叉竟是差点与他玉石俱焚。若非自己此时也受了不小的伤,他甚至很想去回头把当先追他的那个五鼎武夫一并杀了再走。 陈业狼不断扬鞭抽赶,与身后的帮众已是拉开了一段距离,尽管如此,他已经是渐渐快看不到老钓鬼的影子。 座下之马终于是力所不逮,前蹄弯折向前突倒下去,陈业狼一个腾跃安然落地。 “啊” 陈业狼愤怒的长啸一声,青筋毕露,毛发冲冠。他将腰中长刀狠狠的插在地上,本就凶神恶煞的面容此时仿若煞魔一般。 他半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口吐通天杀气。 “我陈业狼在此立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等到众帮众赶到看到眼前一幕,也都不在去追,齐跪在那柄杀气极盛的长刀之前,那个恍若煞魔的男人身后。 万铁头也在人群之中,他沉默不语,因为他在想今天之事该如何说与叶舴。 在他们的地盘,帮主被人杀了,凶手逃之夭夭。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黑丞会三百帮众,一并齐跪。 陈业狼的五官扭做一团,并未起身,只是狠厉道:“彻查整个合壤郡,派人去喻州府城联系小年哥,老子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三百帮众齐应,响声震彻云霄。 “遵命。” 陈业狼站起身子,将刀插回鞘中,身后的帮众才敢陆续站起来。万铁头终于是还有一丝理智,他上前对陈业狼小声说道:“如今正值官府和黑丞会谈定各项事务之时,咱们闹大了是不是……” “万铁蛋,你记着,要是官府敢派人说三道四,老子就敢剁了他,大不了上山为寇,反了丫的。我黑丞会在合壤郡之前便不曾低过头,现在不会,往后,更加不会。” 陈业狼说完便转身径直折返回去,他还要亲手安葬彭涛。 一行人经过苏佑陵与徐筱,正见着苏佑陵在徐筱身旁默言不语。 万铁头这才回过神来吩咐左右:“你们快去城里请大夫,快。” 二骑远去,万铁头才走到苏佑陵身旁,并不吱声,只是默默的站着。 “为什么?” 万铁头知道苏佑陵在质问他,但他依旧没有开口,许是惭愧,亦或者是心中本就烦躁。 陈业狼本就怒气未减,眼见这幅场景不由更是恼火,他上前走到苏佑陵身后道:“因为你就是个废物,连你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的废物。” 苏佑陵闻言依旧没有转身。 万铁头回过头皱了皱眉道:“老陈,别说了。” “哈,我是废物?” 苏佑陵语气冰冷。 “你们黑丞会号称两千帮众,高手云集,帮主让人宰了不也只能看着仇人远走高飞,你们黑丞会,又是什么东西?” 陈业狼闻言火冒三丈,青筋又是胀然,他抽出那把长刀踱步上前:“你他娘的再敢给老子说一遍?” “老陈” 万铁头大吼一声,赶忙上前两步紧紧护住苏佑陵。 陈业狼站立不语,半晌才长呼一口气,手中长刀滑落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蛮横无理凶神恶煞的汉子抬起头颅,眼中竟是带着泪光。 “是……你说得对,咱们都是废物,呵,都是废物。” 苏佑陵也没在继续讥讽,他一滴眼泪都没掉。不知从何时起,任何人的死,无论与他关系如何,都好像成为了理所应当。 他气,他难过,但他并不伤心。 很复杂,但并不矛盾。 “咳咳。” 一个女子的咳嗽声响起,三人皆是目光一闪。只见徐筱吐出了一口浊血,缓缓睁开双眼。 苏佑陵立即上前轻轻抚着她的头轻声道:“别说话,大夫马上就来。” 徐筱很轻微的点了点头,又闭上眼去。苏佑陵伸出两指去探徐筱的鼻息,又侧身俯头将耳朵贴住徐筱的胸口。 陈业狼和万铁头看着苏佑陵的动作也是揪着心。直到苏佑陵也长呼一口气,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万铁头和陈业狼所说:“还活着,但是受了不小的的伤,应该还要在合壤郡待上好一阵子了。” 万铁头和陈业狼也宽下心来,连忙叫上十数帮众护在二人周围。 也正在此时,山坡上原先彭涛与钓老鬼厮杀的那处空地,有一帮众朝下面大喊:“陈主事,万教头,帮主醒了。” 三人又齐刷刷的转头向山坡上去。 彭涛,没死? 陈业狼和万铁头今日当真已经是几番上下,听闻此话确皆是喜极而泣,连忙向山上跑去。 苏佑陵没去,他只是轻轻抚着徐筱的头,在这里照看着她。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苏佑陵听到了万铁头在山坡上叫他:“苏老弟,帮主有话和你说。” 万铁头声音很低沉,苏佑陵马上猜到一二,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向着坡上走去。 彭涛的黑马褂连带着内衬的布衣已经是残破不堪,数十道血淋淋的口子触目惊心。最为恐怖的赫然是他胸前一道长长的口子,尽管做了些应急的包扎处理,依旧往外面涓涓的渗着血。 彭涛见到苏佑陵过来,艰难的扭过头露出一抹微笑。 苏佑陵看着彭涛的样子,便已经知晓万铁头刚才叫他的声音为何出奇的低落。 彭涛必死无疑,现在只是靠着七鼎体魄强撑的回光返照罢了。 苏佑陵知道彭涛时日无多,不知道会不会下一秒就真的垂头见阎王,不由加快了脚步,蹲在彭涛身前。 彭涛艰难的开口,说话气息也是微弱。 “徐筱姑娘的事……我很抱歉,但死者为大,你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 彭涛到临死,语气依旧俏皮,但苏佑陵此时一点都笑不出来,他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彭涛见此,笑意更甚,颇有些诡计得逞的意思,接着转过头对着万铁头开口。 “铁蛋。” 万铁头闻声上前:“帮主请说。” “让柳敞……送蒋恪去城里念书,他知道该怎么做。” 万铁头也重重点头。 彭涛再转头看着二人身后那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老陈” 陈业狼脸色冰冷:“说,老子答应就是。” 彭涛笑了笑:“那人是夜叉的钓老鬼,没到伪三宝……别去白白送死。” 陈业狼开口:“知道。” 彭涛又看着苏佑陵:“你我……若是相识再久些……应该也会成为兄弟,可惜了。” 苏佑陵默不作声。 “咳咳,我彭涛,一人一叉走到今天……今日叉折身死,也算是……咳咳……有始有终。” 万铁头急忙说道:“帮主,你别说了,说不定还有得救。” 彭涛艰难的摇了摇头,看着三人,那股笑意终究是凝在了脸上。 陈业狼偏过头不再去看,万铁头也流出两行清泪。 苏佑陵缓缓伸出手,抹合了彭涛的双眼,又将旁边断作两截的钢叉合起来轻放在彭涛身前。 叉折身死,旧涛止。 前浪已逝,后浪生。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二章 手段 这几日黑丞会所有帮众都在臂围套上了白袖章,路上人刚开始多有驻足侧目,时间长了也都习惯了。 会友楼大丧,一楼便是灵堂,各派各势都有派人过来。甚至苏佑陵所知晓的,就连合壤郡的太守都遣人送礼过来。 苏佑陵这两天一直都没离开会友楼半步,因为徐筱需要人照顾,交给其他人苏佑陵也不放心。帮里一位大夫来看过,只说是经脉受损严重,要好生静养一番,苏佑陵索性便把客栈都给退了,将跛狗连着两人行李也一并带了过来。 叶舴听闻彭涛遭刺而亡的消息后连着两日不见人影,差人放来了许多好酒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两天以来竟是滴米未进。万铁头几次敲门都无人应答,叶舴不是敲鼎武夫,身体与常人无异,如何顶得住这般作践?万般无奈之下万铁头只得和陈业狼商量一同强撞开门。 书房中的叶舴抱着酒坛形同枯骨,他双目失神,身旁零零散散倒放着足足十六个空坛子,酒水和呕吐的苦水漫了一地。叶舴见二人强行破门而入,只是浅浅一笑,又端起坛子再复豪饮一口。 “呕”叶舴打了个酒嗝,却是又吐了出来。纵然陈业狼见到叶舴这般模样都是双目微红,更不提一向与之私交极好的万铁头。骂,固然想骂,但两人怎骂的出口? 苏佑陵默默的看着近来发生的一切,叶舴被陈业狼强行送到医馆养病。只是几人都知道,叶舴的病,是心病,如何好医?万铁头近来总会在徐筱养伤的房间唉声叹气,连着苏佑陵也连连瞪眼嫌他声音太大吵到徐筱静养。但万铁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官府几次来人都是帮中几位主事代为接待,包括彭涛的丧事也是几位主事在费心处理。 彭涛死了,叶舴状态不稳,黑丞会如今竟是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万铁头不愿意在这等节骨眼上回家清闲,但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能整天和苏佑陵呆在一起,拉着苏佑陵一同喝酒。 万铁头与苏佑陵聊天时还聊到了府城的黑丞会派人来要黑丞掌令,却一直都没找到,几位主事也都在寻找。甚至还将矛头指向他与陈业狼二人,因为他们是最后在叶舴身边之人,自然有私吞掌令的嫌疑,但他与陈业狼二人的脾性,如何会做出这等事来? 苏佑陵思索了半晌还是决定将彭涛临死前将黑丞掌令交给他的事告诉了万铁头,谁知道这九尺大汉听完竟是对着苏佑陵单膝跪地:“既然前帮主将掌令交与你,你便是合壤郡黑丞会的新帮主,还请帮主早日出面,顾全黑丞会大局。” 苏佑陵知晓现在的暗流涌动,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涉险,不论万铁头怎么说都是拒绝了他的请求。但谁料到那九尺大汉居然耍起无赖来,一直跪在地上,苏佑陵不答应,他便说什么也不起来。不论苏佑陵怎么解释,万铁头都只有一句话:“还请帮主早日登位。” 苏佑陵拗不过万铁头,但依旧不肯让自己出面,只得想了个办法:告诉万铁头只要他与陈业狼肯听自己的话,他便尽己所能去稳住黑丞会如今的动荡,至少不能让八大主事都带着自己的心腹亲信分家。万铁头将此话奉为圣旨,二话没说便将陈业狼一同拉了过来。陈业狼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什么也不肯对眼前这个新帮主跪下,只是说要苏佑陵先露两手给他看。不然偌大帮会,凭什么交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子手上? 苏佑陵不在乎陈业狼的轻视,自己的资历年龄摆在这里,这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他之前也没做过这些事,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不争馒头争口气让陈业狼刮目相看的想法,只是考虑到彭涛的临终嘱托,终究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置之事外。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出来跑,总是有借有还。 苏佑陵让万铁头差人在徐筱养病的房中架起一个木桌,又将各方的信函事奏差人一并拿了过来,就在徐筱的身边行起帮中公事。叶舴几日未处理过帮中事务,又时值多事之秋,此时的稿件已是堆积如山。苏佑陵这才知道管理偌大的帮派该是多么头疼的一件事,不由的也开始稍稍有些同情叶舴。 白蛇堂、曲殇阁和真玉盟建制都在,只是地盘被黑丞会削减了许多,彭涛终究没有将事情做绝。苏佑陵看着各大势力前来会友楼吊唁所送的礼品不断推敲,又着手整理着叶舴曾经的清洗名单。 就苏佑陵而言,名单上许多人别说见,他便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只能一边从万铁头和陈业狼口中打听,一边做着决断。叶舴做的很好,即便是从那些旧稿件所圈出的笔记都能令人一目了然,而且评点相当细致入微,处事不可谓不谨慎。 苏佑陵第二日便下令,让万铁头传出消息,黑丞掌令已经找到,陈业狼暂代帮主一职,又让万铁头将消息传给了那个真正想当地下的宰相的人——庄小年。 消息散播出去之后理所当然的引起一片哗然,就连陈业狼都怒气冲冲的来找苏佑陵兴师问罪,苏佑陵干脆闭门不理,让万铁头将他赶了回去。 陈业狼憋着火气留下了一句我看你能怎么折腾之后便转身离去。 苏佑陵又让万铁头与官府讲谈漕运的税务,詹杭上来狮子大开口要八个点。苏佑陵打死不肯,只是交出了从白蛇堂那占据的几处赌坊代为水漕司一并打理,这才只让詹杭松了口,只要两个点。双方谈成了这笔生意之后,詹杭又提出曲殇阁那几处黑丞会名下的风月之地的税也要涨,却被苏佑陵以漕粮之事假以威胁最终作罢。 鱼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黑丞会群龙无首,不少人便开始虎视眈眈这块肥肉。曲殇阁等几处地方都发生了些骚乱,不时便有客人闹事的消息传来。苏佑陵直接让陈业狼带人抓了几个带头的打废了男人吃饭的家伙后扭送到衙门,他要让人知道,黑丞会讲理,但先讲黑丞会的道理,再讲官府的道理。如此蛮横行径自然遭到了许多势力的口诛笔伐。苏佑陵也不恼,只是动用了叶舴埋在各大势力的眼线,依次开始挨家挨户的敲门。 比如合壤郡一处名为黄连县的地方有个武行,那武行的话事人是一位四鼎的中年汉子,他骂黑丞会欺压良民,其心可诛。苏佑陵在万铁头的护卫下上门,只是一席话便令那大汉噤若寒蝉。 “据闻前些年白蛇堂的人押送一尊白玉罗汉却在安兰县为人所劫。那安兰县的洪福镖行被白蛇堂视为劫宝之人,遭到了白毛蛇的清洗,但那尊白玉罗汉却不知所踪。幸好,我们在你家内院后的暗仓发现了此物。我记得洪福镖行当年的话事人赵亦是五鼎高手,他逃了出来,近年来一直在向白蛇堂下黑手,白蛇堂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不知道这个消息散出去后,赵亦是继续杀白蛇堂的人,还是来杀你的人,又或者是直接来杀你?” 苏佑陵说完便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你背后的主子拿你当枪使,你自己也不想想,他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出面对付黑丞会?” 那大汉立马跪了下来:“大人,是小的一时糊涂,小的一时糊涂。我义通武行今日必唯黑丞会马首是瞻,是白毛蛇出钱,让我们这么说的,大人你可千万要信我。” 苏佑陵摆了摆手,踏步走出武行。 合壤郡北的沧阴县有一处山匪,近来一直在对黑丞会的商队下手。苏佑陵没有听从陈业狼的话直接带人杀上山去,而是带着一帮护卫来敲山门。 “我今日不是来打架的,只是想告诉你们,官府的水漕司刚刚建立,诚邀各位英雄豪杰入水漕吃香喝辣。只要诸位肯投诚,你们老大便是正八品的水漕司司值官身,诸位也都能吃的起皇粮。” “空口无凭,我们凭什么信你个小毛孩?” 那山大王在山营的瞭台上大声质问。 苏佑陵嘴角一勾:“詹大人前几日不是让你们袭击我们黑丞会的商队?这都是误会,是他授意说尔等皆是义薄云天之人,这才让咱们握手言和,差我今日接取各位英雄,怎么?詹大人的话你们也不信?” 那山大王闻言一愣,连忙嬉笑道:“好说好说,原来詹大人都和你们说了,那之前我们所劫的东西?” “都是你们的,我们分文不取。” 苏佑陵和善一笑,那山大王连连点头,忙带人就出了营寨。 万铁头看苏佑陵的眼神如同看神仙一般。 “你怎么知道他们这一伙是詹杭授意的,要是是白毛蛇的意思呢?” 苏佑陵转过头笑着看他:“你猜?”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三章 事有八九 无论万铁头怎么旁敲侧击,苏佑陵始终缄口不言,只是差万铁头带人去查查白蛇堂的账薄,弄得万铁头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苏佑陵不想多做解释,但万铁头实在难缠,他只得开口道:“白毛蛇的最早投降黑丞会,建制保存的最为完整,实力一样如此,虽伤筋但并未动骨。让白蛇堂的眼线想办法把账薄翻出来给我过目,想来他们应该有不少银子对不上账才是。” 黑丞会的眼线动作极为迅速,不到日落,那账薄的拓本便已经是安安稳稳的放在了苏佑陵的书案上,苏佑陵大致浏览一便很快便从中看出了端倪。 眼前站着的人名为卫昌友,是黑丞会八大主事之一。能让叶舴将如此重要的眼线之事全权交给他来做,自然说明了此人不仅值得信任,也非常有能力。 卫昌友此刻正摩挲着自己的两撇胡须端详着正埋头书案沉思的苏佑陵。 他是听说陈业狼暂领帮主一职,对此他也并无意义,但直到今天他才被告知原来幕后帮主另有其人,还是彭涛与叶舴二人钦点之人。 卫昌友自然不会认为两人是随意挑选的接班人,那么眼前的少年便有他的过人之处。他也听闻不少最近的消息,不知为何原本对黑丞会的风言风语渐渐少了起来,转而是夸赞黑丞会行事利于民,代官府以治安。 事出无常必有妖,既然眼前的少年是如今黑丞会的幕后帮主,那此事多半与他有关系,但卫昌友心中也是有着属于他的桀骜。 无论如何,能否让自己心甘情愿的跟着眼前的新帮主,他还要观察好一段时间。 苏佑陵突然抬起埋在书案的头向卫昌友问道:“白蛇堂曾经全盛时期,各类产业拢共一年有多少利润?” 卫昌友应声答道:“之前全城九家赌坊,有七家都是白蛇堂的地盘,加上其他杂七杂八一年应该在十二万两上下。” 苏佑陵眼神闪过一丝晦涩,蹙起眉头伸出一只手指在空中不断轻敲,半晌才眉头舒展抬头道:“你可知城南郊有座山,山上有一窝匪寇,为首的名叫石丸?” 卫昌友面色奇怪,不知道苏佑陵为何会提这一出,但还是点点头道:“一小撮流寇罢了,全都是些乌合之众,那为首的石丸也至多不过刚刚敲鼎,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苏佑陵嘴角一勾笑道:“有些事就需要乌合之众来做嘛,派人去山上将他找来,就说黑丞会帮主要见他。” 卫昌友尽管心生疑惑,也依旧没多问什么。许是常年干些暗地里的脏活,他平日便沉默寡言,少与众人交谈。卫昌友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只剩下苏佑陵一人,和正躺在床上看着二人交谈的徐筱。 徐筱近几日便已是清醒过来,钓老鬼毕竟与彭涛一战受了不小的伤在前,为黑丞会帮众追赶分心在后。徐筱腹部接了九鼎高手的一招竟是没死,不可不说是运气使然。但饶是如此,徐筱也昏了近三天,而且即便是到了如今也难以下床,也不知道是否会留下病根。 本来前几日元宵佳节街市上还有猜灯谜和庙会,徐筱让苏佑陵一个人去街市上逛逛,但苏佑陵还有许多公务未处理,不愿出去。最终还是徐筱耍小性子闹着要吃糖葫芦,苏佑陵实在拗不过才独自跑出去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拿着糖葫芦折返回来,弄得徐筱也是有些恼火。 苏佑陵近几日皆是劳神于黑丞会的帮中事务,实难脱身。但无论如何,黑丞会因为连续失去两个顶梁柱而产生的动荡也在苏佑陵的处理下慢慢稳定了下来,陈业狼也不得不佩服。 但只有苏佑陵知道,他这个帮主做不了多久,一个为勘隐司隐秘追查多年的人和一个勘隐司抓捕的逆贼。两人一旦身份暴露出去,黑丞会才是真正的迎来灭顶之灾。但是贵为合壤郡第一大势力的龙头,想要一直久居幕后,这种想法也不现实。 苏佑陵并没有忘记彭涛的临终嘱托,蒋恪入了学堂后苏佑陵便屡次差人去打听,得来的消息都是说蒋恪勤学好问,私塾的先生提起他也都是说他天资聪颖。不说有朝一日能平步青云,即便是成为一个学富五车的学究教书育人也是极好。 当然,一切取决于蒋恪知晓这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学的分外刻苦,据人说他总是在白天抓些萤虫放入布囊之中,到了晚上便借着萤光看书,能省出油烛的钱。 柳敞让人将蒋恪的娘亲调到黑丞会的产业中做事,一大家子清贫的境况大有好转,至少类似之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事情是不会再发生了。柳敞本想再给蒋恪一笔银子,谁知道蒋恪用不念书做要挟,柳敞也只好作罢。 苏佑陵对这个有骨气的沉稳少年也是十分看好,因为他知道,若非自己在民间漂的久些,又恰巧读过几卷圣贤书,亦或是蒋恪再年长几岁,想来黑丞会帮主这个位子十有八九便是他的。 彭涛、叶舴、柳敞三人的倾心栽培,无论如何都能为他遮挡住很多风雨,加上他本身的韧性和骨气,想来许有可能成为彭涛心中的模样。 但行心中事,莫问前程,愿他善终如始吧! 徐筱侧着头细细的看着苏佑陵借着烛光阅览折子的样子,这一段时日皆是这般过来。当苏佑陵坐上桌案的那一刻起,平日的油嘴滑舌和吊儿郎当便已是尽数收敛,全然不见分毫。 苏佑陵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嘴角微勾,烛火晦暗摇曳,他看着桌案上的折子,她看他。 希望时间常在,更希望珍惜眼前人。 苏佑陵批完了最后一个折子,不觉已经时值午夜。他伸了伸懒腰,轻轻晃了晃脑袋驱走那轻微的睡意,转头扫到徐筱正倚靠在床榻上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不睡?” 苏佑陵轻声道。 “不困。” 徐筱回答。 苏佑陵点了点头:“正好,跛子这几日都让万铁头他们带着,明天让他把跛子带来。我要外出一趟,可能要花上些时间,这段时间,让跛子陪你。” 徐筱闻言脸上有些淡淡的失落,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去做什么?” 苏佑陵回道:“去做能让我摆脱这个位子的事。” 徐筱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当黑丞会的帮主?我们可以借着黑丞会的资源人脉去打探云大哥和徐叔的消息。” 苏佑陵轻轻摇头:“没那么简单,我可以暂时稳住黑丞会的形势,但长居下去好事就变成了坏事,更加不能用黑丞会去帮你打探那俩人的消息。” 看着徐筱神色疑惑不解,苏佑陵浅浅一笑,转身坐到床榻上去。徐筱见状身子下意识的往边上缩了一点,一张俏脸也微微泛起红泽。 苏佑陵开口道:“如你所言,你的云大哥和徐叔此时正被勘隐司抓捕,黑丞会的钉子还没拔干净,若是擅自去发出消息找寻二人,你可想过后果?” 话已至此,哪怕是徐筱也反应过来。 若是黑丞会中有勘隐司的人,一旦散出去黑丞会在寻找云文诏和徐灿的消息,且不说她与苏佑陵将陷入险境,云文诏和徐灿也可能被勘隐司给守株待兔。 见着徐筱脸色明朗,苏佑陵才起身道:“我们不能久居于此,更不能散播消息去找你的云大哥和徐叔,这件事办完回来,咱们就动身去呈海郡。” 徐筱点了点头,她知道苏佑陵说的有理有据,他的判断也是一如既往的稳健。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依旧有些失落,因为她想让这段日子,更长些。 苏佑陵说完话,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接下来,只有一件事。做完这件事,自己便能放心离开。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四章 大路朝天 各有一条 第二日,苏佑陵便寻了个黑丞会名下的僻静宅院接见石丸。当石丸看到苏佑陵时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吓得直接跪了下来。 “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您是黑丞会的帮主,否则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劫您的道。若是大人觉得不解气,宰了小的便是。但我那些兄弟都是穷苦人家,逼得没办法了才落草为寇,求大人不要为难他们。” 苏佑陵苦笑不得的扶起石丸道:“石大哥,我也只是阴差阳错做了这帮主,你别介意。那些银子是与石大哥讲好的价钱,我断然不会再要回来,这次请石大哥来,是想让石大哥帮我做件事。” 石丸闻言面色狐疑道:“让我做事?” 堂堂黑丞会帮主,麾下两千帮众,不说刚刚敲鼎的武夫,便是四五鼎高手都有坐镇于此,哪里会需要他这个落魄的山贼头子来帮忙? 石丸还是不放心道:“大人真的不是来取小人性命的?小人没念过书,不懂玩笑的。” 苏佑陵还是哭笑不得的肯定道:“我好歹也是黑丞会帮主,哪里会做出尔反尔之事?真的只是让石大哥来帮忙,你不是还兼职打手嘛,说好了若有难处给银子让你做事的。” 石丸确定了自己的脑袋暂时还能安安稳稳的架在脖子上时不由舒了口气,但还是想不通在合壤郡可谓一手能遮半边天的黑丞会帮主需要他这个小人物帮什么忙,但还是雀跃道:“大人叫小的石丸便可,大人需要小的做些什么事只管吩咐?” 苏佑陵递出一个沉甸甸的麻袋道:“郡丞詹大人有一嫡孙,我想请诸位将他绑过来,这里边是定金。” 石丸双手一颤,手里抓着麻袋苦着脸道:“大人啊,您这可就难为小的了,小的有几斤几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您这不是要小的去送死是什么?” 苏佑陵笑到:“放心,郡丞詹大人家教甚为严苛,他的嫡孙詹仕疾没有护卫。詹杭没有请先生到府上授课,而是让他的宝贝孙子与常人一样去私塾学府。” 石丸弯了弯腰,生怕惹的苏佑陵半点不悦,犹豫再三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向苏佑陵支吾着问道:“不知道……大人想要詹仕疾做什么?” 苏佑陵淡然回到:“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 石丸闻言再次跪下,只是这一次他的语气异常急促:“若大人是想要那孩子的性命,还是找其他人吧,小的实在对老弱妇孺下不了手。” 苏佑陵闻言稍稍有些诧异,他自石丸进来第一次正眼端详着眼前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轻声试探道:“你不先看看那袋子里装了多少?你那般劫道法子,或许三五年都赚不了那么多。” 石丸苦笑一声,将钱袋放到一旁屏息沉气道:“我劫道,是因为一大帮子人要靠小的养活。年成不好,都是被逼无奈。若是大人让我去杀哪个犯人,石丸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苏佑陵淡淡一笑道:“如今这天下,好人可没什么好报。” 石丸抬了抬眼轻呼一口气道:“既然走到落草为寇这一步,就没想着能当好人了,但我总得做个人,不能让父母在九泉之下寒心。” 苏佑陵微微抬头,石丸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个人。虽然二者身份天差地别,却说着一样自负的话。他沉吟了半晌才复开口:“做人难,做好人更难,百胡乱幸,北境处处都是流民。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山贼,放心吧,我不会动他一根汗毛,你把他绑来便是,我自认为黑丞会帮主说话,你应该信得过?” 石丸脸色阴晴不断,但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相信。正如苏佑陵所言,黑丞会家大业大,没理由一帮之主会对他耍些什么心计。 石丸答应了这件事,苏佑陵也放心了下来,否则人生地不熟他还真不知道该让谁去做。虽说黑丞会里确实可以找人,但黑丞会的人他信不过,很简单的道理。如果万一找着一个是哪方眼线的人去办这事,那么苏佑陵这些天的铺垫和努力都极有可能付之一炬。 苏佑陵又简单的交代了一些事之后便让石丸离去,卫昌友在一旁早已恭候多时,尽管心中疑惑,但他并没有开口多问。少说多听,这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两人带着几十个帮众开始策马向西北而去,目的地是那黑丞会真正的中心——喻州府城。苏佑陵要去见一个人,自然也是那喻州真正的黑丞,庄小年。 虽然曾在几人耳中听说过庄小年为人也是极讲义气,白手起家靠着一帮子兄弟混到如今的地位自然是少不了摸爬滚打。苏佑陵要见庄小年,庄小年也曾差人来合壤郡送信点名道姓要见他。 那张信函上只有寥寥数字:“期待喻州府城一叙。” 信函内容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右下金印的落款却让苏佑陵一夜未眠。按常理而言,庄小年既然代表的是整个黑丞会,那落款自然是喻州黑丞会才算合情合理。但事实上,他在右下角的落款也只有寥寥四个字。 苏州,苏家。 苏家是苏州的门阀士族,传承的历史比起整个大幸的国祚也是不逞多让。让苏佑陵一夜未眠的原因自然不是因为这个,苏州有许多人姓苏,也有许多个苏家,但苏州的苏家,只有一个。 那便是他娘亲的娘家。 苏家宗祠并非在苏州府城,而是在苏州的瑶殷郡。整个白潮山千门万户都只属于一个府,苏府。 万两珍珠掩故土,苏中自有黄金屋,说的便是苏家门楣之高。苏州当代家主苏幕丘,曾任前朝文渊阁大学士,领户部尚书一职,甲子高龄才在大定皇帝的再三挽留下决然致仕。苏幕丘每年寿诞,乾仁皇帝都会派人来苏府致以问候,当地太守必会携礼亲自上门拜访。只这份恩宠,天下几人能有?如今苏幕丘如今已是杖朝之年,笃信佛教。那苏州太守听闻此事,立即便差人在白潮山附近修了一座极其宏伟的姑苏寺。规格即便不如寒山寺也是差不了多少,只为让苏幕丘拜佛不用颠簸总来府城寒山寺。 黑丞会,与苏家有劳什子关系? 还是说庄小年与苏家有关系? 无论是哪一个,苏佑陵都知道庄小年认出了自己,即便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人。苏佑陵这个名字,又有几人知道?苏佑陵想不通,但这件事关乎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不得不慎重对待,至少庄小年没有带着勘隐司的人直接来合壤郡抓自己。那么这个人必然另有所图,苏佑陵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庄小年,他必须要见。 马蹄北去,尘土飞扬。苏佑陵不是那算命的道士,也不是百胡部族中的萨满。他没办法凭借一个龟壳和几张符箓便求因算果,趋吉避凶。所以他只能靠自己的脑子来审时度势。 徐筱的内伤已经好了不少,如今已是能下床走路,但她此时依旧躺在床上怀抱一条跛狗看着窗外凝神沉思,不知再作何想。 郡城一个私塾之中,先生在台上绘声绘色的讲着《周礼》。许是天气寒冷,不少孩子都迷蒙双眼,昏沉欲睡。也有不少孩子聚精会神的听讲,打岔问些不解的问题。但有一个孩子既没有认真听先生授课,也没有打着瞌睡,他在偷偷的翻阅一本书。那本书叫做《奇伐略》,那是前朝抗胡名将翁滨所著,自然也是本兵书。 石丸开始召集手下前往郡城,他掂量了一下怀中的沉甸甸的钱袋,不自禁笑逐颜开。 陈业狼在院中练刀,这几日,他练得很刻苦,未来每日也都一样。只因为最近他多了一个仇人。 万铁头与自己的四房婆娘一起吃饭,周围都是酸声冷语,话里话外都有些争风吃醋的味道。万铁头只得当个和事佬连连轻声劝诫。只能在心中暗叹:看来娶老婆太多了也不好。 …… 众生众生相,同有两条腿,但却不同路。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五章 谍子有喜 一到惊蛰,整个喻州便是连夜阴雨。长春草木已显绿意,沾着连绵雨水疯狂滋长。白天日出东山,暖阳浅浅。到黑夜临起,玉轮当空,便又开始浸润大地。合壤郡城白天的繁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出了合壤郡城北门已经三日,沿着官道左走半月便通喻州府城,骑马只需不到一周。一连几百里官道两旁俱是成片的竹林,景色秀丽,幽僻静谧。但多有野兽,若非结伴,寻常少有人敢独自夜行其中。更有传言有妖匿于其中,专以未出阁的女子为食。 大幸尚文,以至于同级官僚文职总要盖过武职一头,文生气盛,也就造成了北境这种少出读书人的地方被中原读书人俱称为蛮北。那六州之外的胡人,更是被戏称为莽兽。 大幸开朝皇本行的是道儒兼术,下了与民休息,无为而治的国策。只因建国初期连年征伐,重赋徭役之下民不聊生。虽着实吞越之后实现了一统中原,但也着实掏空了当年幸国的家底子。这位善攻伐的开朝皇帝在后世流传的口碑及史书记载中也一直是毁誉参半。 到了如今近几代皇帝才开始独尊儒术。 “北境固守六州,南疆交好宋、瑜各国,西域通商安息、白戎联防喇滑,东海大禁。然四方皆可安,则我大幸万载社稷无忧。” 这是大定皇帝在龙榻前对着自己的继承人,便是当今的乾仁皇帝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更是留下了范衷言、旬嵩、李济贞等顾命大臣为首所组建的内阁。 乾仁皇帝是这么听的,也是这么做的。有意的崇文弃武让大幸有了近十年的安稳繁荣。走狗烹,便再无爪牙利齿。良弓藏,则弦软臂梢尽朽。刀放久了不用,自然是会生锈的。近十年,大幸将士几乎每年都在减少。大定年间的七十万铁骑到乾仁年间只剩下一半。甚至这还都是纸面上标注的兵力情况…… 苏佑陵与卫昌友带着二十余黑丞帮众在官道上疾驰。之所以带了卫昌友,而不是万铁头和陈业狼,很重要的原因是卫昌友是他认定自己走后最靠谱的黑丞会帮主人选。 若说彭涛是黑丞会的魂,叶舴作为智囊,那么万铁头和陈业狼便是中流砥柱。 而身边的卫昌友,则是隐藏在暗中打磨多年的那把匕首! 脏东西见多了,就愈发知晓干净的重要。在夜里沉寂久了,自然会更加期望晨晓日出。黑丞会如今已是合壤郡第一大的势力,继续大刀阔斧的拓展地盘容易吃不消,但若是全无锐意进取,容易坐吃山空。卫昌友平日沉默寡言,不显山水,但其实手段凌厉,心也够狠。这是万铁头和陈业狼所比不了的。 藏在暗处的匕首比明面上的大刀往往要致命的多。 亥时一到,雨又倾注而下,苏佑陵打了个寒颤,看了地图距下一处标明的乡镇还有一段距离。他赶忙招呼众人,所幸寻了处山洞,众人生起篝火将湿透的衣服脱下晾在一边的翘石上,招呼好马匹便打算吃些干粮休息。雨夜下的幽竹更显寂寥,远远传来几声鹧鸪的鸣叫。 卫昌友没什么困意,坐在苏佑陵旁边听着淅沥的雨落声暗自深思。苏佑陵主动打开话匣子问道:“卫主事是几鼎武夫?” 卫昌友回过神微微奇怪的看了苏佑陵一眼,但还是据实答道:“单纯论武,我不过堪堪四鼎。” 苏佑陵点了点头,又对着卫昌友拱手道:“那不知卫主事可愿教我习武?” 卫昌友闻言愣了半晌,然后竟是哈哈大笑:“苏公子头脑活络,是真正的智才,也会想学我们这些粗鄙武夫的伎俩玩意?” 苏佑陵伸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里有一柄匕首和一个玉佩,他笑道:“不说能成什么高手,强筋健骨也是好的。” 卫昌友只当是苏佑陵一时兴起,并不以为意。武道的艰苦,未入其中的人自然难以知晓,想往更高的境界攀爬,就得做到心无旁骛。奈何人世多纷扰,又有几人能不受外界影响,真正砥砺武道摸索前行? 苏佑陵见卫昌友再不开口说话,便也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曾在信州跟随那个老卒学的那点粗浅的匕首套路,也因为后来不常练习而生疏了许多。 或是看着苏佑陵眼神中有些微微失落,不似只是玩笑话,卫昌友叹了一口气似在自言自语道:“天地孕我,我养天地,元注三宝,生生不息。” “这是三代时的武法儒学大家孔玄所著《武道篇》开章中的描述,虽被后世视为儒家经典,其内亦能见到道佛两家的影子,也为很多武道中人视为锻体修道的不二法门,无论横练、武练、文练,皆是如此。循环往复,即可源远流长。” 苏佑陵双眼闪出一丝亮泽,聚精会神的听着,这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听人讲武。即便是当年那个老卒也没多是练些野路子给他看,并没有说这么系统。 卫昌友说的三代指的是上古三朝,奠定了中原文化的基础,距今大致已有近千年。 “敲鼎一途,在三代时期被称为敷土,练武的体魄便是由击碎当时制式土板的层数推断而出。至于那遥不可及的三宝殿,我所知也是不多,只是听闻三宝并非如敲鼎般一层一层的累计,而是三宝并行。” 苏佑陵听说过天下的武夫层次,无非九鼎三宝齐天。但若是按照卫昌友所言,三宝与九鼎累加之法不同,那言外之意是出神并不一定就强过竭泽,而竭泽也不一定就稳胜斩尘。 三宝无非武夫精气神三境,三境圆满,得道齐天。苏佑陵细细思索想着卫昌友的话,有所感触。 卫昌友毕竟是黑丞会执夜之人,各类偏门的知识都能从各种渠道略知一二,所学繁杂。他声称江湖武林招式无穷,自己知道的不少,但资质有限,所学不过一二式。 苏佑陵有意让他演示几招,但卫昌友却是有些微微不好意思。 旁边许多帮众还没睡,有好事者听到二人交谈忙上前也是扇阴风让卫昌友演示几招。 “卫主事,今日咱新帮主让你演武,那咱觉着你总得献丑一二吧。” 卫昌友闻言双目圆睁对着那挑事帮众假怒道:“曹三,你再给我多嘴下次就派你去蚌县当谍子。” 曹三闻言缩了缩脖子,蚌县是喻州有名的穷乡僻壤,环境艰苦不说油水更是少之又少。这周边二十数黑丞会帮众都是卫昌友精心挑选,原本大都是之前合壤郡城三大势力的谍子,如今三大势力式微,也就全部回到黑丞会中。 曹三撇了撇嘴道:“那还是算了,曲殇阁那边现在都不插谍子了,之前在那的日子才叫做舒坦。” 旁边众人闻言皆是哄堂大笑,将个别睡着的帮众都是惊醒。 一位好事帮众也是开口:“曹三,你他娘就是惦记那花魁的身子,在曲殇阁呆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就碰过几个女侍,真是没用。” 众人闻言又是哄堂大笑,连着卫昌友都是久违的露出笑脸。眼前众人,很多都是他倾心栽培的心腹遣到各地。谍子,一旦被人揪出来,下场自然极惨,黑丞会这两年死去的谍子不下五十人。像这种齐聚一堂说说荤话的机会可谓少之又少。 曹三听着众人笑话她,也不恼火。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稍有差池便是连留个全尸都难。他一把勾过那带头笑他的帮众:“你他娘的自己不也是觊觎绣兰姑娘那腰肢细腿?是谁一开始分任务的时候和老子抢着去曲殇阁的?再者说来,你小子去风波楼不也是天天瞧着羞春姑娘干瞪眼?” 那帮众听闻这话确是脖子一伸:“谁说的,羞春姑娘可是要……” 那帮众刚欲开口却好像又意识到什么,又迅速闭嘴。 众人随即鸦雀无声,因为有一股浓郁的八卦味道弥散开来。 曹三愣了愣眼道:“白乐,你小子不会真把上人羞春姑娘了吧,那羞春姑娘也不是瞎子啊?” 白乐闻言拿起拳头轻敲曹三的脑袋,却是转头瞟了瞟卫昌友心虚道:“这些年在风波楼暗地里脏下了不少油水,如今风波楼也是我黑丞会的产业,我和铁头哥说过了,明年就帮羞春姑娘赎身,羞春姑娘也答应了嫁我。” 白乐不敢去看卫昌友,显然也是怕卫昌友骂他。当谍子的,有几个敢真正动情?一旦因此而误事,有九个头都是不够砍的。 白乐本来已经准备好被卫昌友训斥一番,其余帮众也是做好了白乐挨训一同上前帮劝的准备。谁知道平日冷如寒铁,公私分明的卫昌友只是轻叹一声:“这些年都苦了你们了,改明儿我和帮里说说,你小子早点回去给老子抱个孙子过来。” 白乐闻言如逢大赦,感激涕零,这个爹,他认的莫名其妙,但也认的心甘情愿:“卫老爹,您放心,白乐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卫昌友闻言伸手拍打白乐的脑袋打趣道:“这些话你留着跟羞春姑娘说,老子对男的没甚兴趣。” 众人见着并没有想象中的暴风雨到来,都是舒下心来,跟着便是其乐融融一片。 “乐子,到时候老子要去吃席,份子少不了你的。” “行啊,乐子,他娘的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能娶到羞春姑娘,你小子上辈子是普度众生的光头吧。” 苏佑陵见此也是与众人一同乐呵起来。 本来卫昌友先前带着苏佑陵在这二十帮众面前告知他便是新的黑丞会帮主时,众人都不服气。 老子辛辛苦苦为黑丞会累死累活,八大主事更是倾心尽力。凭什么到头来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要资历没有,要武功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坐上帮主的位子? 但这些天一番交流下来,苏佑陵毫无帮主的架子,与他们说话都是十分和气。再加上卫昌友说了许多苏佑陵近来帮黑丞会所做的。众人心中芥蒂已是少了许多。 苏佑陵脸上也是难为的会心一笑:“如果自己一直都只是这个帮派的一员,该多好……”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六章 颜惊鸿如国色 雨声渐小,众人嬉闹过后也都是先后睡过去,苏佑陵本来便无睡意,便自告奋勇来值夜。 卫昌友轻轻走到苏佑陵身后:“没见过让帮众歇着,自己值夜的帮主,你倒真的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苏佑陵拿起一根木棍不停的摆弄着篝火,听到卫昌友的话也并没有转头,只是兀自开口:“我本来就不是个帮主,彭涛非要把那令牌给我,我又不想当。” 卫昌友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稍稍有一丝动容,苏佑陵这些天为黑丞会做的,他都已经知晓。如果不是一个阅历丰富,学识渊博之人绝无可能做到这等地步。彭涛赌对了,但眼前这个少年的背后应该有许多故事。 一个阅历丰富,知识渊博的人却只有不到及冠的年纪,这等天纵之才无论到哪里都能混的如鱼得水。但卫昌友从万铁头等人的口中知道他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浪人。 是了,苏佑陵的眼神中有雾,有阴沉,也有谋略,独没有这般少年眼中应该有的朝气和进取之意。卫昌友多年浸染谍报一事,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他自问还没见过这般少年老成的人。 卫昌友精于世故,苏佑陵不说,他不会问。 “陪我走一趟?” 卫昌友扫了扫衣服上的灰尘,看着马上就快停歇的小雨轻声道。 苏佑陵惊诧的抬起头看着他:“去哪里?” 卫昌友淡然道:“我不过四鼎武夫,实在算不上高手,但也有些压箱底的东西。今天练一遍给你看,能学得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 苏佑陵灰蒙蒙眼中泛起一丝晦暗的光,虽然依旧很阴沉,但是依稀还能见到。 苏佑陵刚准备跪下拜师,卫昌友阅历何其丰富,一把便拉住了苏佑轻轻摇头:“我做不成你师傅的,这些也是你应得的。为了黑丞会,为了看好你的万铁头和陈业狼,也为了……” 卫昌友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 “死去的彭涛。” 苏佑陵闻言心绪微微起伏,但没有坚持再去执那拜师礼。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离山洞不远的一处空地,卫昌友面色开始深沉。苏佑陵知道这是因为他在起势,一招一式,皆从起势而开,落势而终。 只见卫昌友腰马合一,前爪后拳。身形蓦然向后一探,形如鹤舞。 继而双手握拳以肘向前搂去,再复变爪,往前伸探刺撩,屡次变化,攻势如雨点般凌厉。 演武至半柱香的功夫,卫昌友一个走马,前腿前弓崩如满弦,压地而起在空中竟是连踢四五下,每一次踢击都带着嗖嗖的风声。复而向后一个腾跃,落地收势,刚才周身那股凌厉的锐气也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佑陵已经看的痴了,这般武技,才只有四鼎? 卫昌友的身上已经渗出了不少汗水,他声音略微低哑的说道:“刚才一连套,算是我的压箱底功夫。腿法叫做旋月,拳爪之法叫做崩山膛。你若能熟练,即便是靠着这两招,遇到刚刚敲鼎的武夫也是有着一战之力。” 卫昌友说完便转身向山洞走去:“今日我来值夜。” 苏佑陵知道卫昌友这句话是让他再此凭借着方才的记忆自己好生演练一番,他自然不会驳了卫昌友的好意。只待卫昌友身形渐远,他才循着刚才的记忆做出那一招一式的动作。有些招式他没办法做到,故而只能不断回想加深印象,等身体练的在柔韧坚实一些再说。 卫昌友并未走远便折返回来,虽说方才装了一把高人风范此时心中也有些暗爽。但耐不住也有些好奇苏佑陵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原以为苏佑陵能记上十分之二三便已是极限,但当他看到苏佑陵笨拙的一招一式后眼中却慢慢浮现出震撼。 这少年,竟是只看一遍便能记住大半不止? 苏佑陵的记性十分之好,不说过目不忘,但他自小读书识字都是同龄人中的翘楚。要知道他小时候身边的同龄人,各个都是世族大家,公侯高官的子女。 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在如此年纪便做到满腹经纶?当然,那些圣贤书如今倒是还不如一本武书对他用处大些。 苏佑陵不止一次后悔,当初学那么多晦涩难懂的讲章经典,到头来屁用都没有,还不如学点菜谱。一技之长在手,去各个酒楼当个厨子也总比刚行走民间时的饱一顿饿一顿要好过的多。 苏佑陵整整练了一整夜,直到卫昌友的眼皮子都开始打颤还不停的在空地中挥舞拳爪。累了便盘坐原地静息,歇够了起来继续,完全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 卫昌友睡意难忍,回到山洞中睡去。 第二日,二十几匹马又在官道上驰骋,马蹄溅起尘土一片。 卫昌友打着瞌睡看着旁边精神抖擞的苏佑陵难免好奇问道:“你昨天练这么晚,不困?” 苏佑陵对这个主事也是心中许多好感,淡笑道:“不知为何,练了您的招式之后今日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倦意,只是周身有些酸疼。” 卫昌友闻言哈哈大笑,也不在意,只当是少年人精神气足。 周边的帮众因为昨天的玩闹关系更加融洽,此时不少人都聚在白乐身边调侃他,当然也有向他请教如何俘获女子芳心的。 卫昌友难得大度一回,见此也是没有出言训斥。 马蹄起落,不一会儿,卫昌友便开口说道:“前面再跑两个时辰便是天阳山,上头有个雪珀山庄。庄主是货真价实的六鼎的高手,在喻州也是赫赫有名绰号断虎牙的练醇练老前辈。快雪山庄与我黑丞会关系不错,想来今日能去那里借宿一晚。” 苏佑陵闻言点头,见天色已至正午,便吩咐众人下马歇息。二十几人俱是下马坐在路边拿出干粮谈笑风生。 苏佑陵与卫昌友坐在一起交谈着昨日练武的些许心得与一些疑惑的地方,卫昌友也不藏私,但凡所知,知无不言。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忽的听到远处传来悦耳清脆的铃铛响声,众人的声音也下意识的小了些。 不一会儿,官道尽头便走来一个女子。那女子头戴青色竹笠,竹笠边沿一圈系上了七八个铃铛,每走一步,风铃摇曳都会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女子身段也是极好,肥瘦有致。众人见着那女子向着官道走来俱是屏息凝神,瞪大了眼睛都想要一探女子青色竹笠下的颜容。 女子走到一行人之前缓缓停住,许是一眼便看出苏佑陵气质出尘,又坐于众人中间。自然便视作为首之人,便拐了个弯向着路边苏佑陵走来。 卫昌友见到女子向他们走来,早已是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还小声提醒众人:“都注意着点,别看着娘们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 众人听到卫昌友出言提醒这才回过神来。 苏佑陵看着女子朝着自己这处走,正是诽腹,一手也慢慢抬起伸进怀中紧紧握住那把匕首,身形也是缓缓站了起来。 那女子走到苏佑陵两丈距离这才抬头,苏佑陵看着女子只是一惊。他自问见过美人不少,但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 那女子气质幽冷,眉如新月高举隐泛赤泽。眸如皓月印秋水,肤似白露凝脂,脸颊微透虹光。那绛唇随说话一开一合,微露皓齿,自有万种风情,更胜润玉,仿若自画中而出。女子着一袭赤色流苏彩绣百褶裙,内衬素雪云纹衫。右手系着红绳,腰间坠着红玉,只是一头黑瀑并未像寻常女子用钗子束起,而是自然垂落腰间。在自小便熟记礼纲的苏佑陵眼中显然是有些乱了规矩。 瑶池皆难寻,色压广寒宫! 此时别说苏佑陵,就是连不近女色的卫昌友看着女子都是微微失神,其他帮众更是不用去说。 这女子,怕是能上的了国色志了?怎的生出如此倾国模样? 那女子浅浅一笑,众帮众皆失神。她对着苏佑陵开口,声音珠圆玉润:“公子可知道合壤郡城怎么走?” 苏佑陵执礼道:“沿官道直走便是。” 女子看转头看着官道微微凝神,又转头问:“大约还要多久。” 苏佑陵继续开口说道:“我们骑马已有四天路程,走过去怕是要半月余。” 那女子一颦一笑皆像是能摄人心魄,她微蹲施了个万福道:“多谢公子。” 苏佑陵微微凝神,兀自点了点头,不在开口。 女子这才转身缓缓离去,脚步一迈,那悦耳清脆的风铃又是叮铃作响,倒是十分解乏,让人头脑为之一振。 苏佑陵回过头看着一大帮子帮众都是一脸痴相,有个别连哈喇子都顺着嘴角开始下淌都不自知。 “咳咳。” 卫昌友看不过眼,轻咳两声,这才让众人回过神来。 有一位帮众小声道:“这是如何长的模样?连绣兰和羞春姑娘都怕是不及。若是与她有些什么,这辈子倒是死而无憾了。” 不少帮众闻言都是开始心生邪念,苏佑陵却轻轻的开口道:“劝你们死了这条心,这女子只身一人,如此相貌,不定有多少人打过她的主意。但人家衣服确是纤尘不染,你们自己想想为什么?” 卫昌友看着苏佑陵点了点头,显然是非常满意苏佑陵的洞察与定力。 在座既然都是曾经做谍子的,自然便都是心思活络之人,苏佑陵只轻轻一点,也都反应了过来。 苏佑陵转头向着卫昌友问道:“卫主事可能看出端倪?那女子是什么境界?” 卫昌友摊手无奈一笑:“看不出来,但只怕不会低于九鼎。” 不会低于九鼎,只这几个字,便足够了。 那女子若有歹心,即便在座的人再翻一倍也都是要尽数折损在这里。 苏佑陵眯了眯眼,转头看向女子离去的方向,耳边依然萦绕着叮铃的风铃声响。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七章 雪珀盛景 雪珀山庄所在天阳山归属于喻州府城范围之内,是有甲子历史的江湖名门。 山庄是由练醇的祖父所创,据说当年他的祖父也是有着堪堪九鼎实力,可惜与仇人交手落下一身病根,自己父亲出世没多久便过世了。 练醇毕生的心愿便是将祖辈留下的雪珀山庄发扬壮大,他刚敲鼎时便曾与一名吊蛾大虎厮杀,硬生生将虎牙从虎嘴里拔了出来,所以也就此得了个断虎牙的称号。 众人敲过庄门便规矩的守在外面等候家奴的通报,不一会儿,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匆忙走出。向众人赔笑执礼道:“家父昨日恰巧与宾朋外出狩猎,听闻诸位是黑丞会的英雄豪杰,快快请进。” 卫昌友显然是认识此人,上前笑到:“浩轩侄儿,许久不见,都已经这般大了呀,可有婚配?” 那玉树临风的年轻人见着卫昌友面喜更甚,赶忙鞠躬行了个晚辈礼:“回卫伯伯,小侄三年前便已成婚。” 男子发髻顶着小冠,簪贯其髻以緌系于项上,说明其已是到了弱冠之年。 卫昌友面露笑意点了点头,将苏佑陵的肩膀扶住轻声道:“这位便是合壤郡黑丞会如今的代帮主,你们青年才俊,可以多多交流。早听闻你痴于棋道,这位苏公子也是一位好手,你们可以好生在棋盘上厮杀一番。” 苏佑陵本来被卫昌友推于练浩轩时脸上笑意满满,听着卫昌友越往后说笑容便越发凝固。 这该死的老狐狸,我啥时候说我会下棋了。 谁知练浩轩闻言竟是满眼放光:“果真如此?那今日便真要好好讨教了,苏公子长相不凡,一看便知是学富五车之人。” 苏佑陵尴尬的挠了挠了头,又不好意思驳了练浩轩的兴致,只好讪笑道:“在下于棋道只是略懂,略懂而已。” 练浩轩这才发现众人一直在门口寒暄,失了迎客的礼数,赶忙招呼众人进庄。 雪珀山庄占地二十余亩,依山而建,层次起伏。山庄中有飞瀑贯从天阳山顶垂洒,远观如一条碧玉丝绦,山水雅致,美景盛极。 练浩轩一边引着众人落脚寒暄,一边又差人拉马到厩中。据练浩轩所言,整个雪珀山庄如今供奉宾朋近百,仆役侍婢更是有二百余人。 苏佑陵一行绕过一道道游廊,倒是看见有不少侍女莺莺燕燕的打量着众人,有的还敢壮着胆子去和苏佑陵一行打招呼,把一群帮众看的眼睛都直了。旁边的练浩轩也不出言责骂,看得出雪珀山庄环境温雅,连带着主人对待下人的态度也是宽和。 练浩轩带着众人来到一处大院落,两排屋子错落有致的矗立在石坪上,苏佑陵当先准备进去却被身后的练浩轩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 旁边的卫昌友见此也是尴尬的咳了两声:“你这小子,这么猴急?曹三,带兄弟们先住进去。” 后头曹三闻言哈哈一笑也是心中了然:“苏帮主,虽说你是没甚架子,咱们兄弟们也都挺喜欢。但是毕竟尊卑有序,你一个帮主和咱们这些大老粗抢院子是不是有些不合适了?” 苏佑陵这才明白过来,合着这里不是给他准备的房间,也是尴尬的讪笑回过头对着练浩轩道:“粗人一个,见谅见谅。” 练浩轩仍是满脸笑意,对此并不以为意。 待帮众们安顿好了,苏佑陵和卫昌友二人才被引至另一栋单独的宅院。那院子有不少绿木植被镶嵌于其中,环境清幽静雅,棕瓦绿檐,内廊柱子俱刷红漆。垂花门左右两壁皆覆墨画,门后影壁篆刻锦鸡牡丹,寓意报晓富贵。 在往里便见四扇木屏风,上边皆有丹青,墨色柔畅。每一扇都画的是一幅季节,刚好四扇凑齐了春夏秋冬。 苏佑陵踏入正房,红木柜上摆放了琳琅满目的瓷器和古玩。二楼还有丹绣垂帘的露台,露台正中摆放着供人赏饮的石制圆桌,上摆饮茶瓷具。放眼而去院中植被交相辉映,绿意盎然,还能一眼看到不远处的飞瀑,仰角适中,恰如倒挂长河,气势磅礴。 饶是苏佑陵见多识广,也不得不暗自赞叹一声。 练浩轩对着旁边的一位房中正在清扫的杂役柔声道:“今日不用打扫了,唤紫玉、蓝姗、青秋、绿珠四个丫头来摘星院。” 那杂役弯腰答应,才转身离开。 “摘星院?不知其名可有寓意?” 苏佑陵听着这清新脱俗的院名不禁问道。 练浩轩转身一笑,卖了个关子道:“公子乃钜学鸿生,傍晚来露台一看便知。” 苏佑陵听着练浩轩的话也是点点头,不再追问,卫昌友在一旁笑道:“浩轩侄儿,老夫年事已高,那些个侍女便不用了,安排个清扫的老奴即可。” 练浩轩闻言转头看了看苏佑陵,却是脸上笑意更浓:“若是如此,那便让那四个丫头都来侍奉苏公子便是。” 苏佑陵脸色一变,方才嘀咕摘星院,倒是忘了这一茬,这会儿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一个人便能打理好自己的。” 练浩轩见苏佑陵推脱,假怒道:“莫非苏公子是嫌弃我庄上侍女不成?还是说公子有意让我庄落得个待客不周的名头难堪?” 苏佑陵只得苦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卫昌友支吾道:“啊,不……我……我。” 却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卫昌友根本不管苏佑陵的神色,连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害,我说苏帮主,少庄主待人热诚,你又怎么能驳他好意?背后若是让人知道了,指不定要嚼舌根子说我黑丞会作客欺主不是?你就是为了黑丞会着想,也是要答应下来的嘛。” 苏佑陵看出来这一老一少是铁了心跟他摆脸谱,唱双簧,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苦笑接受道:“那在下就承蒙少庄主抬爱了。” 练浩轩这才满意点头:“今日你们舟车劳顿,好好休息,明日再来向周公子讨教棋艺。” 说完还又一把搂过苏佑陵的肩膀对着他耳边轻声道:“放心,那四个丫鬟都是我庄最上品。即便比起你们那曲殇阁的花魁只怕也是差不了多少。你该干啥就干啥,只要身体吃得消,全吃了都行。我们山庄与黑丞会一向交好,卫伯伯又是我极喜欢的长辈,只要别忘了明日陪我下棋便是。” 得,这风流倜傥的公子原来还是个釜中羊——焖骚。 苏佑陵哪里敢再推辞?只得连连点头。 练浩轩安顿好二人便拱手告辞,苏佑陵看着练浩轩身形远去才敢对着卫昌友发起牢骚:“卫主事,你这不摆明了坑我嘛?” 那卫昌友闻言确是吹胡子瞪眼道:“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雪珀山庄的丫鬟各个都是翠莺柳燕,若不是看着咱们黑丞会和老子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能吃的着?” 苏佑陵无奈道:“行行好,您老可真是干谍子的,手段一流,小的斗不过您。” 卫昌友确是为老不尊:“你啊,说你少年老成,满腹心计便是连我也自愧不如,却连个女子都不敢碰这叫什么事?徐姑娘倾心于你也没看着你吃到嘴,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卫昌友一语中的。黑丞会西市一战后收缴许多地盘,真玉盟的玉渊阁、绿璃坊等,白蛇堂的各大赌坊苏佑陵都去视察过情况,唯有曲殇阁的地盘,苏佑陵一直没敢去。 倒不是说他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在这方面确实天生缺根弦。 还记得他与王三缺两个曾在半夜翻去人地主老财的家,偷了个玉如意出来。王三缺换到钱后却是拉着苏佑陵一个扎子猛奔向青楼扬言请他破童子身。只是刚入青楼,苏佑陵便被那些个衣着暴露,香艳露骨的女子给生生吓了出来。等到王三缺快活够了出来,就看到隔着远远的苏佑陵傻站在雪中冷的直哆嗦。又被王三缺一顿嘲笑拉去一处酒楼喝酒。 “你不总称自己是苏泼皮吗?我就没见过不敢进青楼的泼皮。青楼姑娘的便宜你都不敢占,你占谁的去?我可是付了两个人的钱来着。” “我这叫洁身自好,男子汉大丈夫富贵不能淫。” 王三缺闻言笑的捶胸顿足,直敲桌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伸出双手紧紧的捂住嘴,这才忍住了想把刚才吃的东西笑喷出来的冲动。嚼了一会赶忙吞下去接着用更大的声音旁若无人的仰天长笑,丝毫不理会苏佑陵想杀了他的眼神。 “还洁身自好,富贵不能淫,你个泼皮乞丐哪来的富贵,哈哈哈哈,胆小好色就承认,哪来那么多文绉绉的由头!” 正如此时苏佑陵听了卫昌友的话,却是第一反应摆手否认道:“徐筱倾心于我?她之前一天不揪我就心里不舒服,卫主事,话可不能乱讲呀,传到她耳朵里还不定怎么骂我。” 卫昌友见着苏佑陵如此作态不似装模作样,只好连连翻起白眼气道:“朽木不可雕。” 说完便也背起两手向院外走去,苏佑陵刚欲跟着下楼,却见上来四位妙龄女子。 那四位女子分着紫、蓝、青、绿四色纱裙,与名称对应,见着苏佑陵纷纷微蹲施礼齐声道:“见过苏公子。” 苏佑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却见四女身后的卫昌友明显有脚底抹油之嫌,眨眼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佑陵此时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苦笑抱拳。 “呃……在下苏佑陵,见过四位姑娘。”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八章 绿青蓝紫秀色可餐 四女以紫玉最为年长,也不过刚及桃李之年,最小的绿珠竟是刚过及笄。四女各有千秋,但正如练浩轩所言,俱是尤物。 为首紫玉体态婀娜,最是娴雅有礼,冰肌玉骨,玉腿修长。 蓝姗胜在胸脯盛景,腰肢纤细,媚而不妖。 青秋双瞳灵动润泽,声音宛如百灵鸟,体态柔弱惹人怜惜。 最小的绿珠性子生怯,绛唇微翘,小脸红润,小巧玲珑。 苏佑陵看着四女一时却并非觉着秀色可餐,而是不禁头疼起来,那四个丫鬟许是见着苏佑陵那蹩脚的向她们行礼,俱是心中好笑。除了紫玉,其余三人皆是咯咯轻笑出声来。 蓝姗胆子大些,见苏佑陵并未多大又自有书生雅气,也不惧他,上前笑道:“刚才姐妹们在院子里都讨论庄上新来了一群人,有一位公子长得像画中人物一般,我们还不信,现在算是亲眼所见,虽没那么神乎其神,但也是极好看的。” 紫玉或是觉着蓝姗太过自熟,不禁嗔了她一眼,转头向苏佑陵道:“我这妹妹性格便是如此,失了礼数,望公子莫怪。” 绿珠在三人身后扯着青秋的衿带怯生生的看着苏佑陵,眼中也满是惊奇。 蓝姗对紫玉的话充耳不闻,上前绕着苏佑陵端详数圈,紫玉见着也是头疼,怎的就敢如此放肆?平日学的礼数见着眼前的俊哥儿可都是忘却九霄云外了? 苏佑陵看着在围绕自己周身打转的蓝姗,一动不动,好不尴尬。 蓝姗又凑过头对着苏佑陵伸出鼻子嗅了嗅,紫玉见着便有些羞恼,言语中带着斥责之意。 “蓝姗,还不快过来。” 那蓝姗哪里肯听,朝着紫玉吐了吐舌头又看着苏佑陵道:“这公子哪里像是庄上那些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糙汉子?分明是个体贴人,紫玉姐你多虑了。” 紫玉暗自恼火,并非是争风吃醋怕蓝姗先俘获了苏佑陵的心儿去。只是她们这一行,碰到形形色色的人皆有之。练浩轩让她们四人一同来侍奉眼前公子,显然是庄上贵客,万一蓝姗将其惹恼了,到头来几人能有好果子吃?虽然紫玉也觉着眼前公子是恭良温和之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在庄上侍女最为得宠也最会伺候人,无非是多几年阅历,靠着攒来的些许经验察言观色罢了。 苏佑陵一个劲的憨笑,嘴里念叨着:“呵呵呵,无妨……无妨,几位姑娘自便。” 几人见着苏佑陵这番神情,便是连紫玉都是崩不住掩嘴轻笑,当丫鬟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等憨态可掬的客人? 紫玉懂得生活艰辛,也自是最懂人情事故。看着苏佑陵的眼神纯净,也是暗叹这几天想来不会被刁难,轻轻松了口气。 她不知伺候过多少客人,哪怕是那庄上的近百宾朋大都见了她眼神污邪。若非自己被练浩轩从小带在身边培养,只接待过极少数客人,每次又有练浩轩旁敲侧击警醒客人不准动自己,如何至今还能是完璧之身? 只是这一次不同,因为练浩轩原话说的是:“这位公子你们要好生伺候着,即便是他要了你们,也是你们的福分。” 紫玉今日来摘星院前便已是抱着破身的念头,看向身后三个妹妹多年与自己感情极好。若是真要一个个与那公子做那等羞人事,难不成之后还要一起讨论一番? 紫玉一念即此不禁羞红了脸。 但是那公子眼神清明,生得又如此俊俏,看着模样岁数也不大。让他要了去,总比让那些庄上三教五流的糙汉子、色老道要了去强的多。 苏佑陵心中无奈,此刻脸上也是憋成了猪肝色,对四女称呼也是一变开口道:“各位妹妹,这几日苏某多加叨扰,你们自便即可,我一个人有手有脚的饿不死。” 紫玉闻言更是好奇的看着苏佑陵,连带着蓝姗都是眼神疑惑许是没见着这样的客人,一席话不过脑子便脱口而出道:“苏公子真不要我们暖床?” 话刚出口,蓝姗自己都觉得有些羞人,双脸通红垂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褶。 紫玉眼见此景更是无奈,怎的今日的境况生的如此奇怪?之前客人恨不得与她们有些什么,自己姐妹几人相互照顾,客人不是太过分的话忍忍也就过去了。 看今天这样子,这公子倒是极好说话,似乎也未曾经历过那些事,怎的蓝姗却先开始春心萌动了?再回头看向青秋一样是眼珠婉转,楚楚动人,含羞看着眼前公子。 绿珠只怕是年龄太小,眼里全然是好奇。 苏佑陵实在禁不住这等氛围,打了个由头落荒而逃,自顾的跑进屋子锁上了门。 “狗日的王三缺,当初怎么不好好教我怎么应付女子。” 如果王三缺现在在苏佑陵旁边,一定会大声骂他:“你个龟儿子次次偷看村里寡妇倒是一把好手,真要推个女子到你眼前立马认怂了去,老子如何教得?” 四女看着苏佑陵落荒而逃,不禁愣了半晌又是一阵莺莺燕燕的笑声。 蓝姗捂嘴小声对姐妹几人道:“我说了这公子看着就好说话,没准和咱一样是……” 紫玉蹙眉教训道:“蓝姗,注意身份。” 蓝姗撇了撇嘴嘟囔:“本来就是嘛。” 一旁青秋柔声道:“那苏公子真是好看,少爷都没他俊哩,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玉人儿。” 蓝姗扭头看着怯生生的绿珠取笑道:“小绿珠儿,今晚把你丢苏公子床上去给他暖床好不好呀。” 绿珠年龄虽小,但毕竟也是做丫鬟的,自然听得出蓝姗的取笑之意,开口道:“姐姐自己想去,扯我做什么?我要真去了,你回头还不得骂我。” 见被拆穿了心思,蓝姗微微有些娇羞,但依旧理直气壮回头看着紫玉开口道:“玉儿姐,若有朝一日被那些四五十岁的糙汉子糟蹋了。倒不如这位公子,咱们还算是占了便宜哩。” 男子挑女子,女子自然也挑男子,既然当了丫鬟,迟早有一天若是连练浩轩也护不住她们的贵客登门又该如何?蓝姗性子在四人中最是爽直,索性将自己的心里想的一并说了出来。 紫玉一声不吭,一旁青秋接嘴道:“这公子挺有趣,见了我们不同于其他庄上客人,玉儿姐,你一向是拿定主意的,你就说个法子,我们听你的。” 紫玉无奈道:“少爷说了那话,此人定是庄上贵客无疑。我也知道各位妹妹心中所想,但只怕那公子不这么想……” 蓝姗闻言凑近冷哼道:“我就不信,晚上我褪去衣服钻他褥子里看他还能忍得住?” 紫玉闻言又是蹙眉责怪道:“姗儿,你怎的学了那青楼女子的胭脂俗气。” 蓝姗见紫玉有些恼怒,也是吐了吐舌头俏声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嘛,玉儿姐你最会照顾人,要不然等着苏公子沐浴的时候你钻进去,帮我们先试试水?” 紫玉闻言怒意渐消,确是羞意更甚,连连娇嗔:“你还说?” “咯咯咯,玉儿姐害羞了。” 三女一同掩嘴笑了起来,也一同去收拾房间住下。 …… 一整个下午苏佑陵都没敢露头,到了饭点,紫玉过来敲门:“苏公子,该用餐了。” 苏佑陵躲在里边瓮声瓮气道:“不如你们送进来吧,我就不出去了。” 紫玉何其精于事故,瞧着苏佑陵那见了她们如鼠见猫一般,暗自好笑,又没来由觉着新鲜。但总不能让练浩轩知晓这贵客因为躲着她们连饭都不。索性也耍起了小心眼,在外边带着哭腔道:“公子是不是讨厌我们,若是公子觉得我们不如您的眼,我待会儿便去找少爷换个别的丫鬟来伺候您便是。” 里头沉默了半晌,紫玉刚准备再开口,却见苏佑陵终于是轻轻打开房门局促不安道:“我真不是劳什子公子,你们别管我就是,你们少庄主那边我自会去说的。” 紫玉却上前轻挽起苏佑陵的右手,依旧梨花带雨道:“是我们照顾不周,让苏公子都没胃口吃饭,我们甘愿受罚的,苏公子您先用餐。” 苏佑陵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语塞,但还是先将食盒抱在怀中才口:“你们四个都很好,只是我一个人惯了,并没有讨厌你们的意思。” 紫玉微微抬头泪眼朦胧的疑惑道:“公子当真?” “骗你作甚?” 紫玉这才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那公子可是愿意让我们伺候?” 所以绕了一圈,话题又回来了。苏佑陵伸手摸了摸紫玉的头道:“我用别的方式让你们知道我并不是讨厌你们。” 紫玉闻言满脸疑惑,却见苏佑陵反手轻轻挽住她的手腕。 “苏公子,你?” “你们在哪里吃饭,我与你们一起吃便是。” 紫玉闻言如遭雷击,连忙吐字道:“这如何使得?尊卑有序,我们又俱是丫鬟,上不得台面的,若是少爷知道肯定要责骂我们的。” 苏佑陵轻轻摇了摇头:“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公子,身份也贵不到哪里去,如果硬要安个身份的话……” 苏佑陵猛然凑近紫玉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道:“就店小二吧。” 这回轮到紫玉局促起来,她还想推脱,却被苏佑陵一席话给堵死。 “你们若是不与我一同吃饭,那就让你们少爷再换几个丫鬟。”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五十九章 如何欺负 苏佑陵携着紫玉来到丫鬟们吃饭的小桌时,三个丫鬟俱是满眼惊奇,然后便都拿起自己刚开吃的碗筷准备离去。 “都坐下,我不是来抢你们桌子的,就是与你们约法三章。” 三个丫鬟哪里敢听他的话?自古又哪有丫鬟与客人坐一桌的道理?只是端起碗筷站在门旁痴愣愣的看着二人,然后俱是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紫玉。 紫玉见苏佑陵是打定了注意只得无奈对三人笑到:“苏公子没有恶意的,先坐下讲话吧。” 绿珠探出小脑袋轻声道:“可是……会被少爷骂的。” 苏佑陵闻声半恐吓的口吻道:“你要不坐下,我现在就去告诉你们少爷说你们不听我的话。” 绿珠毕竟小孩脾性,听着这话明显是被唬住了。 倒是蓝姗第一个不声不响的端着碗筷坐了下来,青秋与绿珠见有人带头,便也先后坐下,苏佑陵这才满意点头开始从食盒拿出给自己准备的几样精心小菜。众人吃过晚饭,苏佑陵又邀四人一同前去露台观看瀑布,练浩轩曾告诉过他,让他晚上来此便能知晓摘星院名字的由来。 今晚月光晦涩的如一位含情脉脉的害羞女子,晨星满布夜空。苏佑陵抬头看去,顿时惊觉。 玉绦隐夜暝,疑是神仙绫。 由此扶摇上,唾手可摘星。 那星光点缀,飞瀑泼洒更似银河,连着举头望去似是那漫天星斗也不过咫尺之遥。 好一般开阔天象,好一幅银河星斗! 紫玉在一旁煎起了春茶,另外三人俱是用手轻撑脑袋看着临着木栏观景的苏佑陵。 “雪珀山庄,最美应当是下雪之时吧?” 苏佑陵喃喃自语。 一旁正煎着茶水的紫玉笑着开口:“公子可曾听闻仙藻迎流三千尺,百丈阑干皆成冰?” 苏佑陵并未回身,杵着木栏背对四人轻轻摇了摇头。 青秋接话道:“婵娟饮琼露,悬淙凝臼齿。片片霜花参玉泉,君问水帘何时开?只待到冬来,观乎盛哉!” 苏佑陵嘴角一勾接道:“提刀从军行,别如百战死。处处尸骨沉九渊,儿郎血祭烽火台。魂吹两鬓白,因何兴衰?” 这首词,苏佑陵很小便听过。词名为破阵子·祭弱水英魂以赋壮词。 诗人便是当年一位从雪珀山庄走出去投身疆场的剑客。上阙所写皆是自己在雪珀山庄砥砺修炼的观感。下阕笔锋急转,描绘的是三十年前大定皇帝刚临帝位之时北境的弱水之战。 大幸与百胡厮杀于弱水,水下积尸近十万!据说打到最后尸体堆垒甚至让弱水断流!战况惨烈,可想而知。 “若是我没记错,那名剑客也是因伤死在了归途之中。” 苏佑陵喃喃道。 紫玉转头微微颔首柔声道:“据说,林剑士当年在我庄上宾客中武功只得中席,但因此诗极受太老爷推崇。他殉国后太老爷便将他原先的院子空了出来,改成了生祠。又差人雕刻石像灵碑作以祭奠,那里现在唤做林公祠。公子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每年清明老爷和少爷都会去那里上香摆贡的。” 苏佑陵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那位剑客叫做林望南。 望南走北死,为国战死! 因重文轻武的崇儒思想之盛,大幸常为人所诟病举国无胆气,马上无男儿。 但即便是如此,也有人敢提三尺向狼烟,投笔从戎赴疆场,又有谁道大幸兵卒一触即溃? 若能生,谁愿死? 不可说是否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之念。但苏佑陵知道,败仗打了这么多年,也死了这么多人,大幸的许多人心中都含着一口子恶气。 大抵燕雀安知鸿鹄志。但有时,志在眼前者未必便不如志在高者。 各有所恃,便各有所得,不外乎如此。 就像朝堂上的诸位,也像沙场上的诸位。 正如满腹经纶的书生士子,也如驻于市井卖肉的屠户。 你不愿死,我不愿死,终究只会死的更多。 所以不愿死但偏偏还是决心去死的人,苏佑陵佩服。他们敢以以七尺之躯作垒,卫民生之砥柱。 紫玉煎茶的本事一流,苏佑陵嘬了两口只觉神思爽朗,他笑着对四人轻声道:“今日有劳四位姑娘了,若是有冒昧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苏佑陵回想起自己一向是怕女子的,也不知何时从何处沾染的毛病。只知道儿时总被身边大大小小的女孩子欺负,把他弄哭了后自己便总找那人告状,那人每每都是捧腹大笑,最后才是哭笑不得的安慰他。 “凌儿,大丈夫行于天地间,怎惧得女子?再者说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爱哭的毛病,也不改改?” 自己倒是很久都没哭过了,但也没见着就能堂堂正正的行于天地间,更没见着怕女的的毛病能改改。 四女的性格不同,但归根结底本身还是丫鬟。哪怕雪珀山庄的规矩并不严苛,四女起码的尊卑礼节也是依然刻入骨髓。苏佑陵与四女交谈一会儿便也不再觉得尴尬,相反四人都很好相处。 苏佑陵与四位丫鬟约法三章:例如不需要伺候洗浴等等。 天色渐晚,苏佑陵瞧着年纪最小的绿珠已是开始揉眼眶,知晓她已有睡意,所幸便让众人散了去,独自闲坐露台饮茶赏景。 只闻飞瀑声却似看到了北境的狼烟,看到了黄沙和刀兵。 “苏公子,汤浴已经准备好了。” 苏佑陵循声回过头,这才看到紫玉正穿着一身亵衣站于垂帘旁,一双腿修长白皙,很是吸晴。 苏佑陵连忙转过头轻咳两声:“我知晓了,你先去歇息吧。” 紫玉轻声问道:“公子真的不需要人伺候汤浴?” 苏佑陵头也不回:“真的不需要,你把我当做你们庄上杂役对待即可。” “公子说笑了,杂役可咏不出那诗词来,既然不需要伺候汤浴,容紫玉告退。” 苏佑陵等到紫玉走后才舒了一口气,跑过去泡了个舒爽的汤浴。 穿好一旁亵裤的苏佑陵泡完汤浴无意中瞥了铜镜一眼,竟是愣在了原地。 “我也开始长胡子了啊。” 苏佑陵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轻声一笑,径直走过去打开了浴池的大门,然后迅速的将门紧紧关上。 因为门外有个人。 “我不是说了,不用伺候我洗浴吗?”苏佑陵慌张的说道。 门外紫玉依旧一袭亵衣柔声道:“紫玉只等公子洗好替公子穿上衣服。” 伺候穿衣服算是伺候洗浴吗?显然不是,约法三章的时候自己倒忘了这一茬。 …… 苏佑陵没有贪睡的习惯。实际上在卸下了店小二这个担子后,苏佑陵依然每日不到卯时便清醒过来。侧过身看到了一边放着的青衿绸服苏佑陵一时哑然。 自己多久来都是两套布袄和数件麻衬换着对付,哪怕莫名其妙成了黑丞会的帮主,也没说拿件黑马褂批在身上。 很快的穿戴整齐,许久没有再穿过细丝棉绸倒令苏佑陵一时觉得浑身刺挠。 走出房间见四女已经开始收拾屋子准备早餐,见着苏佑陵俱是施礼。昨日众人交谈甚欢,蓝姗知晓苏佑陵的脾气温和,见苏佑陵换上衣服,上前仔细打量一阵。苏佑陵看着蓝姗的眼神以为自己的脸上粘上了什么,局促的摩挲着自己的脸。 “公子,您把您那些破衣服扔了吧,实在配不上您出众的容貌。” “蓝姗。” 紫玉见着蓝姗又开始没大没小,在一旁嗔怪。 蓝姗撇过头:“本来就是嘛,玉儿姐,哪有公子穿着布衣的嘛。” 青秋听着几人的话在一旁掩嘴轻笑。 苏佑陵挑了挑眉突然几步走到青秋身前,竟是把青秋吓的连手中条帚都是落在地上。 青秋以为是自己举止热恼了眼前的苏佑陵,本就在四人中最为害羞的她立即低下头刚欲道歉。 “青秋姑娘以为如何?” 苏佑陵一袭话让青秋一愣,回过神赶忙抬头,又不敢去看苏佑陵的眼睛,只能一直将视线卡在苏佑陵的脖子下边。 “公子好看极了。” 青秋的声音细如蚊蚁,此时已是脸色通红。 蓝姗见状笑道:“公子原来喜欢青秋这一型的,难怪昨日紫玉姐都没占的便宜。” “蓝姗。” 紫玉状似嗔怒,只是脸上也开始布满红丝。青秋闻言只是把脸又埋了下去,一双无处安放的拘谨小手不断纠缠。 苏佑陵哑然失笑,显然是没料到蓝姗来这么一出。绿珠正端着洗净的碗碟走入厅中,见着几位姐姐与苏佑陵的神色,还以为是青秋闯了祸,连忙跑过去挡在青秋与苏佑陵的中间。 “公子不要欺负姐姐们,有事罚我便是。” 少女声音稍显稚嫩,但是神色却十分坚决。 蓝姗见此笑意更浓。 “小绿儿,你青秋姐姐巴不得被公子欺负哩,最好是在夜里好生欺负。” 紫玉已经是无话可说,虽说知晓蓝姗的性子,但未免在这位公子面前太放肆了些。 青秋已是被众人这么一闹,脸红的都像是熟透的桃子,以手掐之便能见水。 绿珠搞不懂这些哑谜,苏佑陵轻轻伸手摸了摸绿珠的后脑勺:“你和你的姐姐们都很好,我怎舍得欺负你们?”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章 摘南星 葬北境 苏佑陵与丫鬟们一同吃过早饭,便准备去趟林公祠看看。谁知道练浩轩早早便来到摘星院非要拉着苏佑陵去他的住处下棋。 练浩轩今日喜气洋洋,还偷偷附耳问昨日苏佑陵让谁暖的床,苏佑陵苦笑不言,待说明自己想去林公祠祭拜一番,练浩轩眼神一变,看向苏佑陵眼神中也是升起一番敬意,连连抱拳赞叹。 “没想到苏帮主除了心中沟壑,还是位忠贞爱国之士,练某佩服。” 苏佑陵轻轻一鞠还礼道:“只是林公虽一介武夫,大幸遭难,毅然以堪堪数鼎系于国家危亡,闻平生所为令人肃然起敬。” 练浩轩笑脸明媚:“家父总说,林公在我庄上武功只可说是不尽如意四字。但所行的却皆是尽如人意之事,实乃可敬可佩。” 二人相伴携着四位丫鬟来到林公祠,四女因为身份没法子踏入,苏佑陵便与练浩轩二人进去祭拜。 刚过仪门便见林望南的石像,气宇轩昂,不怒自威,身后负剑端站抚须。也不知道是否有美化之嫌,整座石像纹路流畅,活灵活现,一看便知是花大价钱请手艺高超的匠人所铸刻。 练浩轩一进此地脸上笑意便荡然无存,连着苏佑陵也是肃然起敬,不苟言笑。二人一路穿过廊庑,周边墙壁俱涂上淡雅彩画,上面记录着林望南在雪珀山庄上的生活。 练浩轩行走间侃侃而谈。 “林公是我爷爷生前的挚交,武学天赋并不高,但极其勤奋,每日闻鸡而舞。据我爹爹说他待人和气,对上对下皆一视同仁。哪怕是灶房的伙计都能与他说得上话。” 苏佑陵听着练浩轩的述说,并没有从中打岔。 “林公后来听闻北境遭难,便向爷爷告别,出庄回到家乡后散尽金银细软招揽了百人队伍一同北上参军,打了那场弱水之战。只听闻后来归途中重伤又感风寒,这才将毕生习剑所学述于卷中让同乡带回,其中拓本就在我庄上经楼之中。” 苏佑陵问道:“林公是几鼎高手?” 练浩轩平静答道:“至死也才堪堪五鼎。” 苏佑陵点头深吸一口气:“如此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 练浩轩闻言大笑:“我并不喜欢江湖厮杀,只是痴于棋道,但林公有一言我却觉得深以为然。” 练浩轩沉下心中血气缓缓开口:“修剑之人,先修剑骨,刚正不阿,宁折不弯,浩气长存。剑乃百兵之君,心正者习之,方晓为人规矩,七尺男儿磊落行世,这才叫无愧手中三尺,无愧青天一丈。” 苏佑陵点了点头,他也不习武,故对这些头头道道也是只观其形,难见其魄。 “苏帮主以为天下二字和解?”练浩轩转头问道。 苏佑陵拂袖微倾面露难色:“此题太大,我才疏学浅,解不了。” 练浩轩微微颔首,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自顾开口道:“就我以为,天下如棋,尽归黑白,气便散落在黑白之间。布局、定式、中盘、收官如同天循常理。万物皆有兴衰,死局还是活局看的并非是场面上的棋子,而是下棋之人。” “练兄高见。” 苏佑陵轻言开口。 练浩轩拍了拍苏佑陵的肩膀:“哪里来的什么高见,只是下棋有感而发罢了。一届文弱书生,空谈误国啊。” 苏佑陵疑惑道:“练兄想要通过科举博得一番功名?” 练浩轩笑到:“算了吧,朝上有陈不应这等人,耻与同朝为官。” 苏佑陵闻言面色有些惊异,因为据他所知,陈淮为礼部尚书,朝堂上奏讲和一事让很多百姓都拍手称快,觉得陈淮心系于民。 陈少保是真,陈不应也是真。但于天下而言,陈淮确实做到了减少战乱,但练浩轩却好似不以为然。 耻与同朝为官!这句话在大幸官场是对一个官员堪称是最狠的说法。骂到这个层次若是脾气不好的武侯战将,那估计就是嘴上带着族谱了。 苏佑陵问道:“练兄何意?” 练浩轩眯了眯眼,看的苏佑陵一愣,他开口道:“林公祠是雪珀山庄重地,平日也只有我和爹爹上此祭拜,勘隐司的眼进不来。” 苏佑陵不知道练浩轩所言何意,却见练浩轩豪迈一笑道:“以一地之失,保万地之全。一方黎民饱受战火,顾全大幸苍生福泽。这是比很划算的买卖,但终究只是买卖,却非人道所言。” “今日失一地,明日失一地,看似暂时保全了大幸国祚社稷。但若长此以往,天下再无愿战之将,也再无敢战之兵。如此来看,失的不止是地,还有民心与军心。唇亡齿寒,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一方战乱,必定要八方支援。若是各地都秉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还叫什么大幸?不说别的,我喻州干脆易名为喻国如何?” 苏佑陵这回算是见识到了真正口无遮拦的狂儒,若是把眼前练浩轩这一番话说与庙堂之上,怕是雪珀山庄都要从此消失在大幸版图。 他没喝酒,更不谈酒后失言。他定睛看着苏佑陵:“苏帮主,你我同辈,又能提议来林公祠作祭,我倒也不是什么人都相信的傻子。” 苏佑陵心中了然,苦笑道:“练兄啊,你这是要把我拉着和你谋反不成?” 练浩轩闻言哈哈大笑:“谋什么反,紫玉跟我说了你们昨天的事,看不出你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家伙。” 苏佑陵对此并不惊奇,只是兀自开口:“我确实不是什么帮主,充其量也就是挂个头衔。合壤郡黑丞会近来变故想必练兄也知晓。” 练浩轩点了点头,眼神追忆道:“往年每逢元宵,小年叔和彭叔还有我爹几人总会在院中畅饮,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近来也是多事之秋,彭叔走了,是我也没想到的事,爹爹本来还准备去你们合壤郡吊唁一番,是娘亲让他不要这个时候添乱才作罢。” 苏佑陵轻轻开口道:“是怕勘隐司吧。” 练浩轩两眼亮起光来:“哈哈哈哈,苏帮主真乃火眼金睛,我越发觉得与你相见恨晚,真不考虑考虑留在我庄上?紫玉四人一并给你,诚意可够?” 苏佑陵满头黑线:“咱能不聊这一茬不?哪有见人一面便送丫鬟给人当老婆的?” 练浩轩笑意更甚:“紫玉四人自小是我爹收留培养,新一代丫鬟里就属他们几个姿色最佳,琴棋书画也是俱有涉猎。庄上宾客整天眼巴巴的想让他们伺候还来不及,你倒好。黑丞会与我雪珀山庄亲如手足,也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合壤郡是除了府城以外黑丞会最大的分会。爹爹之前也有意给彭叔牵线,彭叔心有所念当时也是一口回绝。” 苏佑陵一笑而过,并不作解释。 两人一路谈笑来到正厅,这才看到供奉林望南的牌位,上边香火已是燃尽。练浩轩清理好鼎中的残香,又拿起桌上一把新香与苏佑陵并分,走到蒲团上三次跪拜。 “林爷,我今日带了一个好友来看您。您在下边可要好好练剑,想到什么好招便托梦告诉轩儿。虽说轩儿不练武,将来把你这一招半式托于其他武学天才也是给您续了香火不是?” 等待练浩轩拜完,苏佑陵才跪了上去。 苏佑陵插上香火,闭目祈祷。 “大幸有你们这些江湖傲骨,才是真的大幸。” 林望南,不过是五鼎江湖剑客,在军中也只是堪堪一个百夫长。 大幸常年战乱,旱灾频频,北境民不聊生,听闻甚至有易子而食。修剑,先修剑骨,这是林望南所言。 他不是什么三宝殿的世外高人,也不是什么朝中大员,他只是无数江湖剑客中的一个。所以他更值得敬佩,无关于他在世的丰功伟业,敬天下,更敬天下人。 敬所有平生一念,所有仅凭心中所执,明知自己力所不逮,依旧悍然赴死的江湖人。 苏佑陵心中想着,看那牌位,好似有一位风流倜傥,气宇轩昂的白衣江湖剑客对他含笑作揖。一笑,便笑过了尘世半载,笑过了习剑一生。 苏佑陵还礼作揖。 那虚影顿时烟消云散,牌位上有一道白泽一闪而过。 匹夫如何?匹夫何如?万千匹夫,一样敢叫沧海变桑田。 江湖剑无穷,剑客更是无穷。千年前曾有剑祖李观应,如今有剑仙唐啸,千年江湖,其中用剑杨名之人不计其数。 但也有人习剑只是为了抒发心中的浩然正气,他们习并非剑招,也不是剑术,而是剑骨。 习剑骨,是习做人。 七尺男儿光明磊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盛世归隐舞剑修心,乱世出山安邦定国。这等剑,比之唐啸李观应何曾少了气魄? 雪珀山庄的飞瀑流了千年万年,人世一遭却不过百年,但凭心中三尺,无愧于心便好。林望南葬北境,他只是万千剑客中不起眼的一个,却值得苏佑陵去敬服,无关他的成就。 “送林大侠归宗。”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一章 大宴 苏佑陵与练浩轩二人祭拜完林望南,正巧赶着练醇狩猎回家。有着“断虎牙”称号的练醇并不像苏佑陵想的五大三粗,而是与练浩轩模样相差无二,只是面容更加沉稳老练,一样是面如冠玉。 晚上练醇在庄上特设大宴款待黑丞会众人,还有庄上许多名高望重的宾客也都一一在列。 卫昌友与练醇相谈甚欢,练浩轩便拉着苏佑陵介绍庄上宾客。 “这位是喻州有名的撕风手吴烈伯伯,五鼎高手。” 练浩轩到台前向着一位颧骨极高,薄唇勾鼻的老者对苏佑陵说道。 苏佑陵拱手一拜:“小子见过吴前辈。” 吴烈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听闻你是黑丞会新上任的帮主,想来有几分斤两,老夫也不怕别人说什么欺负小辈,有时间切磋一二?” 苏佑陵讪笑着称是,心里早已波澜高掀,五鼎,怕是一只手指都能按死自己。 往下走去便是一位儒生模样的秀才,练浩轩开口道:“这位是陶适,算是我半个师傅,我的棋道便是传自于他。” 陶适身着青色儒衫,长相斯文,让苏佑陵一时想起了醉翁。 苏佑陵用儒生手礼拜之,陶适回拜道:“不过是一届穷酸腐儒,练公子天资聪颖,在下早就无技可教了,苏公子也是才子俊彦,年轻可期啊。” 苏佑陵再礼:“小子当不起陶先生如此赞誉。” 在往下还有诸如飞身雁章武奢、连珠弓燕亥、青眼金刀谢禾等等一些江湖侠客。苏佑陵也是一一行礼,虽说于身份而言他黑丞会帮主高过在座诸位,但在场之人他的年纪毕竟最小。 紫玉四人与许多丫鬟一起也是在场中给诸位斟酒,苏佑陵坐于练醇右列前席,卫昌友在左列前席。练醇举杯道:“今日承蒙合壤郡黑丞会新任帮主光临寒舍,多说无益,大家尽兴便是。来人奏乐,起舞。” 练醇话音刚落便有不知何处走来一群剑侍,为首者竟是蓝姗!众剑侍虽乐奏徐徐挥剑,翩翩婉转,虽舞剑,却不见丝毫杀气,观之俱是女子灵动柔韧之感。 苏佑陵桌几上的酒水一直未动,苏佑陵擅印却喜饮,直到身边的练浩轩向他敬酒,他才举杯一饮而尽,早站在一旁的青秋再将空杯斟满。苏佑陵抬头对着青秋一笑,青秋立即面色绯红,不敢再去看苏佑陵。 “别小看了蓝姗,她好歹也是敲鼎的武者。”练浩轩笑意盎然缓缓开口。 苏佑陵看着蓝姗舞动手中长剑的身姿,着实赏心悦目,不禁笑赞到:“雪珀山庄卧虎藏龙,即便是丫鬟也都各自身怀绝技。” 青秋似是不希望苏佑陵只看到蓝姗剑舞,便在一旁小声说道:“紫玉姐的筝笛和绿珠的女红也是极好的。” 苏佑陵闻言转头向着青秋问道:“那你呢?” 青秋见苏佑陵又抬头望着她,赶忙低下头声若蚊蝇:“青秋是最没用的。” 苏佑陵瞧着这个极其容易害羞的丫鬟模样可爱,有心逗她:“只观青秋的样貌便是赏心悦目,怎么能叫做没用?” 青秋面色绯红害羞的低头,不再言语。 一旁练浩轩看着二人嘴角一勾也不多言。乐曲戛然而止,忽见场中女剑侍依次下场,阵阵琴声悠扬而至。 厅侧绣金垂帘大开,原来是紫玉居于正中台上正以纤纤玉手抚琴拨弹。 青瓷破碎,水浆迸发,竹叶挲挲,疾雨瓢泼。琴声几次急转听者却丝毫不觉突兀,闻之欣然。 苏佑陵闻之叹道:“是我有眼无珠了,未曾想紫玉姑娘年纪轻轻在琴道上却有此等造诣,只是不知道此曲叫做什么?” 练浩轩嘴里正嚼着熟牛肉,含糊不清答道:“她弹的是喻州本地有名的铡贾案的故事,曲名为负心无情。” 苏佑陵连连点头:“是在下才疏学浅了,但崇睦年间的铡贾案还是有所耳闻的。听闻时任喻州总督的包正绰号青天阎王,不惧权贵,连太后求情都是无用,硬是将抛弃糟糠之妻的当朝驸马贾灌枚推上了龙头铡。” 练浩轩闻之欣然点头:“苏帮主果然见识多广,只是即便铡了那负心的贾灌枚又有何用?最苦的依然是那被抛弃的专情女子,呕心沥血终于是是等到了丈夫考取功名,一飞冲天的那一刻,结果换来的却是背叛。试问谁又能经得起如此打击,苏公子可知道那女子最后如何了?” 苏佑陵挑眉道:“还请明示。” 练浩轩淡然一笑:“青秋,你来替苏公子解惑。” 青秋闻言轻轻蹲起施礼道:“那女子在贾灌枚为包大人处斩之后便投河自尽了。” 苏佑陵听闻女子结果后不禁哑然,半晌才嘶了口气轻叹:“何苦来哉?” 练浩轩轻笑道:“是啊,何苦来哉?说白了,纵然三妻四妾,给那女子一个名号又能如何?” 苏佑陵眼神微眯,心有所想,却见一旁青秋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琴声悠扬婉转凄凄然,似是那女子在诉说无尽的沉痛与懊悔,其中还夹杂着对那男人的爱意。 直至琴调急转直下,紫玉双手快速交叉弹捻竟是能看到手指的残影,琴声愈发急促,就像那女子心中无数的矛盾最终涌作一团,顷刻间就会怦然爆发。 “嗒。” 声音戛然而止。 “不好。” 苏佑陵本在闭目赏曲,听闻此声竟是一下双眼惊睁,那是琴弦崩断的声音。 紫玉面色痛苦,芊芊细手上猩红一片。 练浩轩急忙站起身子向紫玉走去,幕后的蓝姗见此变故也都是赶忙上前。 紫玉脸色苍白,斗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流在琴上。 练醇看着台下有些混乱的众人眉宇间似隐愠色,练浩轩上前拱手向练醇一拜:“爹爹,紫玉身体不适,请让她先下去休息。” 练醇紧紧看着练浩轩并未立即给出答复。 倒是一旁的吴烈起身上前开口道:“断弦是不吉之兆,都说紫玉姑娘琴艺高超。今日适逢庄主设宴款待黑丞会诸位好汉,老朽学过些阴阳数术,实在是大不吉利,容老朽先行告退。” 说完便转身拂袖离开。 练醇颜色微眯,额上隐有青筋。见众人还围在紫玉周围,不禁升起火气道:“今日客人在此,你们就这样让他人看我雪珀山庄的笑话不成。” 练浩轩闻言刚欲开口:“爹爹,此事……” “住口,轩儿你身为我少庄主,自降身份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竟因为一位丫鬟而尽失礼仪尺度。罚你去宗祠面壁三日,只可饮水。” 练浩轩自知无言辩解,更是因为了解自己父亲的脾性只得苦笑点头:“是。” 紫玉闻言却从众人群中缓缓走了出来,双手刚刚缠上的纱布早已被泡成鲜红色。她面向练醇重重一跪道:“是紫玉技艺不精,求老爷不要罚少爷,都是紫玉的过错。” 卫昌友也在一旁劝道:“老练,犯不上的,你那宝贝儿子也是仁爱之心使然,并非坏事啊。” 练醇轻轻平复了一下心绪,看着紫玉与练浩轩二人缓缓开口:“轩儿,爹爹罚你面壁思过一日,不准吃食,可有异议?” 练浩轩再拜道:“孩儿无异议。” 练醇再转向紫玉开口道:“你们几人皆是我一手培养,这么多年雪珀山庄待你们不薄。但是轩儿总是使些小性子护着你们把你们视作玩伴,久而久之,怕是你们自己都忘了自己的身份。” 紫玉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抬答道:“紫玉不敢。” 练醇继而开口:“本想着你们待年之后便嫁于对我山庄有贡献的食客。轩儿却总是劝我让你们再伺候他几年,如今你也快至桃李,近日便让诸位食客挑选,先将你嫁出去吧。” 紫玉闻言浑身一颤,声音竟是带着一丝哭腔:“全凭老爷吩咐。” 在场的宾客有的竟是再也不掩饰眼中的秽色看向那身段窈窕的紫玉,心中各自打着小九九。 练浩轩闻言却是还想上前争取一番,却见紫玉低头偷偷对着他他轻轻摇头。 练浩轩只得压住心中的闷气,闭目抬头。 青秋见着事无转机,蓝姗也在对面焦急的向她使着眼色,便欲出身替紫玉求情,却被苏佑陵一把拉住。 “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就不要过去。” 青秋听到耳畔苏佑陵细微的声音,不知为何心中竟是自然而然生出一股信服,便战在原地不在做声。 苏佑陵一直在观察局势,他一个外人,更加不好对人家家事指手画脚。但凭心而论,苏佑陵也很喜欢这四个丫鬟,如今局面,自然也想出一份力。 练醇在雪珀山庄是当之无愧的一言九鼎,场中已成定局。绿珠本想上前,却也被蓝姗紧紧拉扯住。 练醇继而接着开口道:“今日是我雪珀山庄失了礼数,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苏帮主,你以为如何?” 见练醇突然将矛头指向自己,苏佑陵立即端起酒杯道:“只是细枝末节的意外之事,丝毫遮掩不住练庄主豪气干云的待客之心,但小子以为今日弦断却如吴老前辈所言颇有深意。” 练醇此刻养气功夫极好,苏佑陵知晓此刻他听闻自己的话心中火气又开始升起,周边练浩轩与青秋等人都是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不敢相信几日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苏佑陵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练醇眯眼冷笑:“哦?有何深意?” 苏佑陵站起身子上前站在紫玉另一边对着练醇弯腰作揖开口:“有道是天之生贤端有意,紫玉姑娘今日弦断已是招来天道垂青,可见雪珀山庄不日定然大兴,是难得吉兆。” 练醇闻言竟是心底生出一丝喜气:“都说苏小帮主胸有沟壑,识书万卷,是难得青年才俊,今日一席话更是令老夫都是自愧不如。” 苏佑陵弯腰作揖:“小子不敢。” 苏佑陵这番解释虽然牵强,但谁敢说其无理?在此时此刻这一席话更是让众人舒了一口气来。 练醇笑道:“听闻轩儿将我府上资质上乘的几个丫鬟都叫来伺候你,但可惜紫玉毕竟还是丫鬟。配不上你黑丞会的大帮主,改日若你肯认我这个伯伯,我一定为你寻个物色极佳的贤内助。” 练醇开头所言让紫玉一时觉着有些舒了一口气,但随之而后一番话却是让她更加绝望。 苏佑陵左右扫了两眼,心中叹了一口气道:“练伯伯自然是要认的,只是成家一事,小子准备自己挑些国色志上的女子,就不劳练伯伯帮小侄操心了。” 练醇闻言哈哈大笑:“年轻人好生的气魄,竟是敢想占据国色志上的女子。好,好,伯伯帮不上什么忙,就靠你自己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二章 于公于私 大宴落幕,青秋回到摘星院在一旁来回踱步,焦急的不行,蓝姗紧紧抱着绿珠一言不发。练浩轩被关到宗祠禁足,紫玉被练醇叫去不知作何说法,听闻练浩轩的妻子听闻此事还专门骂了紫玉一通。 卫昌友在一旁喝着香茶,啐道:“果真是没有紫丫头的手艺一半。” 蓝姗撇了撇嘴道:“那还是请您将紫玉姐救出来吧,让她煎茶给您喝。” 卫昌友闻言大笑:“我说小丫头,你不必拿这话抬老夫的杠,老夫和你们老爷关系是不错,但是不在其位,其政不谋。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怎么瞎掺和。” 苏佑陵正在一旁皱眉沉思,听着二人拌嘴却是抬头问向身旁青秋道:“紫玉的琴,品质如何?” 青秋答道:“紫玉姐的琴是用百年珍楠所制,琴弦也俱是用的上品蚕丝,不说是至宝,但卖个数百两银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苏佑陵点了点头:“那便是常年缺少保养?” 青秋摇头道:“那琴是少爷在紫玉姐及笄时送与她的,紫玉姐视若珍宝每日都会好生养护,之前也不曾有断弦的事情出现。” 苏佑陵微微颔首,沉思半晌道:“你能否把紫玉的琴拿来给我看看?” 青秋想了想便答应下来,起身去取琴。 卫昌友在一旁打趣道:“你可真决心要淌这趟浑水?我可告诉你,练醇与黑丞会关系不错,并非与你关系不错。再者说来,那老小子的脾气我知道些,别看长着一副文生模样,下起手来可没轻没重的。” 苏佑陵并不在意练醇对他的看法如何,他也不想管这件破事。毕竟是别人家的私事,如卫昌友所言黑丞会确实不好掺和其中。 但若是有勘隐司在里边的痕迹,那就另当别论了,帮人也是帮己。 苏佑陵也没想太多,只是去拜林公祠的时候,练浩轩与他一番交谈言语中也自是透露了些勘隐司的耳目在雪珀山庄上盯着。丫鬟?小厮?并不用那么麻烦,既然目标是雪珀山庄,还有比伪装成食客混进去更容易的事吗?况且对于庄上各处的消息,食客也自是比伪装成丫鬟小厮要容易的多。 雪珀山庄高手众多,不乏五鼎六鼎的江湖人物,据说首席的一位供奉有着足足八鼎的境界,只是因为昨日大宴时正巧在外做事,所以并未到场。 这两日庄上颇为热闹,谁都知道庄上新一代的大丫鬟紫玉马上就要出嫁,而庄上食客宾朋皆是有此机会一亲芳泽。许多平日便对紫玉颇为觊觎的食客这两天也是赶忙抓紧准备一番,甭说是比文比武,总不可能让紫玉自己挑选如意郎君不是? 紫玉素来以体贴入微著称,姿色自是上乘,一双白皙润腿更是让不少食客都是心中惦记。 青秋好说歹说才将那瑶琴从紫玉手中拿了过来交与苏佑陵,紫玉近来都在自己的小院里不愿出门,像是在等着嫁出去的那一天。 倒不是说丫鬟大了都要出嫁,而是雪珀山庄毕竟属于江湖实力。以此来笼络庄上食客或是各路高手自然是笔划算的买卖。若非练浩轩从小对几人颇为照顾,想来几人早已便宜了庄上的食客。 苏佑陵对于琴筝也有所学,并非是他故意要学这些以此作出一副风流做派。而是从小在那处长大,琴棋书画可以不通,但一定得懂。那些所谓的棋道国手、音律大家悉心教导,即便是个一无是处的蠢材想来都能学出一番成就,更别谈苏佑陵并不是蠢材。 紫玉的瑶琴是大幸有名的凤尾式,头窄尾宽,以尾饰凤羽闻名。这类瑶琴音低凉哀婉,正适合弹奏铡贾案一类的曲子。 苏佑陵轻轻捋过那崩断的蚕弦,又翻来覆去的探查琴的各处部件,楠木漆色透光,看得出主人极其爱护,每日皆有保养。 肉眼所见,那断弦崩折处并不见异样。苏佑陵眯着眼把手中瑶琴翻来覆去倒腾。 青秋与蓝姗绿珠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明白苏佑陵在这种时候为何与一把琴过意不去,但是毕竟苏佑陵之前一句天之生贤端有意让练醇没有再对练浩轩和紫玉发难。 苏佑陵终究是没有在瑶琴上发现什么端倪,这与他想象的并不同,只得作罢。 青秋见状鼓起勇气道:“公子心意我们都知晓了,但是这次毕竟是我们庄上的事,由我们来解决最好。” 苏佑陵有些烦躁,他自问算无遗策,本来以为能从瑶琴中发现两全其美之道。但无论如何那琴弦都是自然崩断,并没有人动过手脚的痕迹,这种意料之外让他很是不安。 命,永远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 苏佑陵内心烦躁,连着对青秋也是稍显不耐烦道:“你们来解决?一个一个便宜了你们心里面最是厌恶的粗鲁汉子还是花甲老翁?你是想替他们暖床还是同他们洗浴?” 青秋闻言不语,她本便胆小,几日相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眼前的这位公子格外上心。见到苏佑陵这么说,青秋眼眶已是泛起一丝泪光,不知道再该如何作答。 蓝姗性子泼辣,看着青秋的模样,心头恼火,咬了咬牙对苏佑陵道:“那又如何?你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又知道些什么?我们四人相互搀扶走到如今,其中艰辛你又懂些什么?即便不要你帮忙,你也没资格对青秋这么说话。” 此话一出,青秋、绿珠连带着卫昌友皆是惊异看向蓝姗。仆骂主宾,这可不是什么随意便能糊弄过去的事情。换句话说,苏佑陵一旦把这一言一句告诉练醇,怕是蓝姗的下场只会比紫玉惨上十倍不止。 青秋心思缜密,虽然此时已是泪眼朦胧却依然牵强笑道:“蓝姗,你说什么胡话?苏公子这不是在帮我们嘛?苏公子大人有大量,虽然不会在乎你的一言一行,但我们终究还是要谨守本分不是?” 苏佑陵愣愣看着眼前单纯善良的傻姑娘,明明自己刚刚被莫名骂了一顿,却还挂念着身边姐妹。苏佑陵难以理解,但却也升起一丝恻隐之心。 蓝姗今日像是破罐子破摔,紫玉一事已经让她憋了许多气,今日确是再无办法堵在心里。 “青秋,绿珠,大不了我与紫玉姐到时候吹吹枕边风替你们换得一个自由身。寻个好人家渡此余生便是,你们只要好好的,紫玉姐想来也会欣慰的。” 此话出口,蓝姗眼里皆是莹光,怀中的绿珠也是将头紧紧扎进蓝姗的胸脯,青秋两眼淌泪,不再言语。 她们四人在雪珀山庄一起长大,虽然不是血肉至亲。但正如蓝姗所言,四人经历过的风雨又何尝比亲姐妹少了半点? 吹吹枕边风,说着容易,无非是紫玉与蓝姗嫁给一个雪珀山庄位高权重的食客。是妻是妾还要听天由命,毕竟她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 这是一种牺牲,任凭谁都没办法去改变的牺牲。三女俱是已成泪人,这便是命,天下钦定的命。 区区丫鬟,又凭什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遇到贵人相助?一步步走来的今天,若非四人相互搀扶,背后练浩轩的遮风挡雨,四人又如何能成长到今日? 苏佑陵并不知道四位丫鬟的过往,他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因为如今的他是泥菩萨过江,不划算的买卖,一个成熟的商人绝不会做。苏佑陵是成熟的商人,若是一点蝇头小利便能让他全力以赴,他走不到现在,更对不起那些已经埋在地下的冤魂。 他只是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无论是在紫幸成还是信州亦或是合壤郡的西市,他的命比任何人都要贵重。 但正因为如此,他会无端的生出许多悔恨,正如那个雨夜为什么那条灰狼没有将他撕碎,老钓鬼将徐筱打残时自己为何不够强?也正如自己在江边为什么只能自己看着孤舟远去,却对拿拔钗自尽的老太监视若无睹。 也正如那天为什么自己不在紫幸城! 听天由命? 苏佑陵好像一直都是如此,无论怎么去盘算,他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活下去! 苏佑陵知道自己很自私,但因为他所背负的,他把这种自私看做理所应当。即便是拜向林公牌位的时候,自己也是理所当然觉得这种人值得名垂千史,但林望南想要的真的是名垂千史? 苏佑陵不去听蓝姗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也不去在意青秋在一旁的眼泪。 本是无心人,何须鬼神听? 卫昌友看着几位年纪足够做他孙女的女孩满眼通红,都是有些无奈道:“你们也别在这哭,哭的老夫都是心里难受,大不了再去劝一劝你们老爷便是,但是究竟能不能帮到紫玉丫头,我可不敢保证。就当这么些年的老脸丢尽了。” 三女闻言面色稍稍好转,但依旧止不住同病相怜的凄凉之意。兔死狐悲,今日紫玉出嫁,以后三人的日子便是可想而知。 苏佑陵沉默了很久,他很不耐烦,因为他发现这事于他没有丝毫好处。雪珀山庄有勘隐司,有许许多多他不知道底细的宾客。为了萍水相逢的四个丫鬟一并惹恼了? 显而易见是亏到裤兜里的买卖。 帮也?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帮?于良心寝食难安。 说来也是,自己还有多少良心?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三章 门当户对 练浩轩是真正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哪里经得住一天滴米不进?虽说肚子已经饿的咕咕直叫,但依旧要作出那种氏族大家公子的气派。哪怕再饿,也得是细嚼慢咽。 练浩轩妻子晏氏是喻州府城一位富商的掌上明珠,那富商在喻州府城有足足五处酒楼的产业。虽说士农工商,商贾在其中只排末流,但大幸的武人在市井阶层的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 毕竟以武犯禁是历朝历代屡见不鲜的事,也是每一代皇帝都十分头疼的事。试想当你历经险阻毒计终于能执掌天下权柄,临登帝位,却突然发现有一个人能突破重重侍卫将你击毙。 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忍受这种事情,能掌控天下万民之生杀,却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主宰,何其可笑?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鼾睡? 凭恃武功以匹夫之力祸乱天下的事情并非没有,数百年前的大越朝曾有一淫僧,竟将毕生之志定为占据国色志上所有的女子。最后竟是在一个深夜潜进皇宫玷污了当时的大越皇后,虽说那时大越朝已经式微,但头上抹绿草这种屈辱一届布衣都受不了,何况一届君王?据传那一国之君龙体本有旧疾,听完此事当时便驾崩了去。 到了大幸吞越之后,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再度发生,便设立了勘隐司。专职收纳江湖武林高手为朝廷做事,同时以大内高手制衡江湖高手,便是所谓的以武制武。 练醇坐拥雪珀山庄可谓是喻州当地的地头蛇,庄下供养百余宾朋食客。文生、大夫、武师、琴师三教九流皆有。加上从他爷爷起便开始训出的一批护庄武夫,不可不谓是一大势力。加上练浩轩的妻子晏氏是那富商唯一的嫡女,光是当初嫁妆都是喻州府城的一栋位置优异的酒楼,所以庄上金银细软更是不计其数。 对于练醇而言,门楣与门当户对是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只可惜自己庄上还是以武为主,不然若能给练浩轩找到一个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才是最好。 练浩轩细嚼慢咽吃下了三碗白饭,才终于是打了个饱嗝。 “晚上不必做我那顿,庄上有一友人约好与我下棋,我去他那里。” 练浩轩对着自己的夫人开口,两人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不上什么感情。晏氏沉默了半晌才回答了三个字:“知晓了。” 练浩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听闻你去找紫玉的麻烦了?下次别再那么做了,你毕竟是少夫人,何必自屈身份?” 听闻练浩轩的话,晏氏心中也是有些委屈:“那你为何又自降身份去帮那丫鬟求情?” 练浩轩苦笑:“毕竟是一起长大了的玩伴。” “只许你与她玩,我便不能骂她?你也知道她只是个丫鬟,那她更应该有自知之明,一个丫鬟整日溺在你少庄主边上,你不怕人说闲话,我听着都烦。”晏氏大声道。 练浩轩微微皱眉,都说妇人善妒,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妻子的性子。即便她开口中伤紫玉,自己心中微微恼火但依旧尽量平复心情开口:“庄上谁敢说那闲言碎语你以后告诉我就是。” 晏氏闻言冷笑:“怎么?告诉你?你还能把他们舌头都拔了不成,做了丑事还怕人说?” 练浩轩也是听她尖酸语气再难抑住心头怒火,他开口反问道:“做了什么丑事?即便我娶了紫玉,让她当妾,你又能如何?” 晏氏一时不敢相信练浩轩会说出这种话,竟是眼含泪光嘴唇翘道:“我爹和你爹做过约定,你练浩轩这辈子只能娶我一个,我才嫁到你们庄上,你现在想出尔反尔?” 练浩轩本就因为近来种种糟心事烦闷不已,哪管三七二十一:“就算是又如何,你整天在庄上听风就是雨,我练浩轩堂堂正正做人,紫玉四人现在都是完璧之身,我怕谁说?你自己疑神疑鬼,我有什么办法?” 晏氏一把将桌上的一个白瓷玉瓶举起向地上砸去。 一声脆响,那装着娇花的白瓷瓶就这么四分五裂,其内水浆流淌一地。 “你就是袒护那个贱人。” “啪。” 练浩轩满脸怒意,晏氏捂着左边开始肿胀起的脸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练浩轩,两行清泪再是绷不住。她厉声大喊,声音极其尖锐:“练浩轩,好,你长本事了,咱们不过了,我明日就回娘家。” 练浩轩看着眼前的妻子,手上还残留着刚才扇那一巴掌的余温,不觉心中有些愧疚。但他终于狠下心来,转身摆了摆手:“随你。” 说完便走出了院子。 紫玉准备出嫁,所以近来都要待字闺中,不准出门,而苏佑陵在一番探查无果后便差青秋将瑶琴还给了紫玉。 苏佑陵白无聊赖的和卫昌友在露台一起喝着茶,卫昌友看着苏佑陵眉头紧皱,形如沉思便开口道:“怎么,你可是我堂堂黑丞会的帮主,可别给我整些幺蛾子,别说这庄上一个丫鬟女侍就把你迷的神魂颠倒。” 苏佑陵听着卫昌友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调侃之意,只是更加烦闷,所幸把那瑶琴轻放在一边。 “卫主事说笑了,只是你当真要去帮那几个丫鬟说说好话?” 卫昌友看了苏佑陵一眼,眼神奇怪道:“怎么,不能我老头子做一次英雄救美?其实也只是说两句好话,练醇那老小子脾气我知道,比驴还倔,只是看不下去那几个丫头整日哭哭啼啼。” 苏佑陵嘴角轻勾:“还有你看不下去的事,暗地里在你手下丢命的女子可还少了?” 卫昌友闻言哈哈大笑:“你少拿话梗老夫,不知道有句话叫眼不见为净?” 苏佑陵扫了眼前飞瀑一眼:“管的话,又得留在庄上好几日,我们的时间,耽搁不得的。” 卫昌友眉毛一挑:“那便不管呗,早日去府城便是。” 苏佑陵点了点头,也是想着将此事忘却。 紫玉坐在床榻怀里紧紧抱着那把瑶琴,说是百无聊赖也好,总之她也知道。对于世间很多丫鬟而言,她的命已经不错了。 她瞥了眼那断弦之处,只是心里微微有些后悔,为什么当时没能拦下练浩轩,害得两人一同受罚。 庄上管事的告诉她再过两日便是吉日,到那天庄上就会挑选一位才俊来娶了自己。说是才俊,无非是谁与雪珀山庄牵扯更多,贡献更大罢了。 紫玉并不太关心最终谁会娶了自己,因为对于他而言,那个人是谁与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此时她更加担心的是蓝姗几人会不会因为自己受到牵连。 青秋今日来送琴时便已对她说了之后经过,练浩轩此刻当然已经被放了出来,只是不知道晏氏会不会因为她与练浩轩闹出什么矛盾来。不过转念一想,又觉着自己有些不知羞。 紫玉啊紫玉,你只是个丫鬟,少夫人和少庄主又怎么会因为你而起什么不和? 青秋还告诉她看了苏公子的模样好像是也不再准备帮她们,倒是卫昌友说过会帮她说几句好话,紫玉对此丝毫没有什么怨恨。本来与苏公子就是萍水相逢,人家又有什么义务去帮自己? 人家是贵客,听闻是那整个喻州都颇具名气的帮派的帮主,自己呢?依旧只是个丫鬟。 不过说来好笑,那个斯文有礼,作态滑稽的少年,真不知道在众多帮众面前发号施令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但是若是能嫁给他,好像也不错?至少苏公子看自己四人的眼神从来都没有污邪之色,想到她们四人刚进摘星院时那滑稽局促的模样,分明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屁孩子。 女子天生心细,也更早成熟于男子,紫玉打小见惯了人情世故,自然更加明白人情冷暖。 他们四人自小或因家境衰落,或因战乱,或因双亲早故,终在雪珀山庄齐聚。那时候除了丫鬟,她们还是练浩轩的伴读,只有一件事从他们进入庄子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从今日起,你们四人便是少庄主的贴身丫鬟,他让你们往东,你们便不可往西走一步。他要吃扇儿街的包子,你们便不能去沉香街买。” 从小便有老师教习她琴棋书画,她最是爱琴,只因为那可亲面善的少爷曾夸她指如削根葱,弹琴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她第一天见少庄主的时候,心中很是忐忑,不知道将来或许要服侍一辈子的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你叫什么?” “舒梓虞。” “好奇怪的名字,曾有诗人为紫幸城题词:躞蹀半个秋,胭紫难尽头。浊酒浇春池,琢玉江山瘦。大幸贵紫,王公佩玉。你今后便叫紫玉,如何?” 那时的舒梓虞看着眼前满目春风的少庄主,觉得他学识真是渊博,下意识便点头应下。 不知不觉,一声声紫玉便陪伴她渡过了十年春秋。 “若紫玉不是丫鬟,若紫玉的舒家还在,不知道舒梓虞,可配的上公子?” 紫玉轻抚瑶琴嫣然一笑,颜如百花绽开,煞是好看!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四章 不过一个笨蛋加赌徒 摘星院的露台,苏佑陵与练浩轩对立端坐,两人中间的桌案上正放着场面焦灼的一盘棋局。 黑棋大龙被困,白棋走的是大幸国手殷子修所创的大斜定式,正游刃有余的蚕食着大龙剩余的气眼。再过十数回合,黑棋看似每况愈下,剩余的气眼所剩无几,白棋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走的异常稳健。 收官之时已至,白棋攻势逐渐迅猛,如滂沱大雨之势。 就在此时惊变横生! 黑棋突现鬼斧神工连着数次妙手,先长龙气,后收气困杀左上九子。战局惊变,白棋开始收势,试图稳住局势。但黑棋早早有小目一子起初看似无理,此刻却像一把插入白棋心腹的刀子,大网势成,白棋再无回天之力。 练浩轩举棋高悬半晌,却最终苦笑摇头,将手中之棋又放回棋篓:“苏帮主的官子功夫真是叫人观之咂舌,未曾想我仅有的一技之长,也不如你。” 苏佑陵闻言皱了皱眉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近来心绪不稳,况且只是这一局罢了,怎么就知就不如我了。” 练浩轩豪气大笑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以心绪不稳作为借口,更是笑话。苏帮主的棋艺在下领教。初见不以为然,但胜在正奇兼和。很多看似无厘头的落子都是留作后手,暗隐杀机。所图之大,目光之远,在下着实佩服。” 苏佑陵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若是你在官子局再慢一些,这局结果还未可知。” 练浩轩闻言一笑:“苏帮主啊,在下不是输不起之人,况且你也太小看在下了。这盘棋局,你至少还有两手杀招还没动,何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哄我开心?” 苏佑陵默然不语,正如练浩轩所言,他还有早早布下的三饵一眼,这盘棋局若非殷子修亲至,否则他便不可能输。 “青秋,为我俩添茶过来。” 露台外便有女子柔声答应,不一会儿,青秋便进来为二人添满热茶。 练浩轩目光如炬盯着棋盘,还在回味着两人方才百来次的交手,计较着每一步的得失利弊。他看着棋盘目不斜视,端起青秋新添的茶水便向嘴里送去。 “嘶” 练浩轩冷吸口气,茶水泼洒在棋盘上,白瓷在地上摔得粉碎。青秋瞪大眼睛,连忙上前收拾。 “公子,是青秋的错,您没事吧?” 练浩轩急呼几口气,这才稍稍觉得口舌的火灼感有稍稍削减,他一把拦住上前的青秋平静的开口道:“与你无关,我自己心急,待会儿我自己打扫便是。” 青秋哪里肯依?急忙道:“公子哪里做得除秽之事,还是交给青秋吧。” “我刚说的你没听见吗?”练浩轩一时目光冰冷向青秋质问道。 苏佑陵见状眉头微簇,今日的练浩轩与平日大有不同,他在方才的棋局中已是略微有所察觉。 青秋哪里见过练浩轩这般骇人面孔?本就是胆小易羞的性子,只得连忙低下头:“青秋知错了。” 练浩轩闻言面色更恼:“错错错,什么事都是你们的错,我与你们一样有手有脚,怎么就错不得?” “练浩轩?” 苏佑陵微微侧头喊道,声音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呵止之意。 练浩轩闻言一愣,这才意识到什么转过头看向苏佑陵,脸上挂起一丝苦笑,微微低头,苏佑陵看到了他的眼角升起一处亮泽。 “青秋,难为你这些年伺候我这么个主子了。蓝姗绿珠也是,紫玉也是,我就是一个臭棋篓子,不但一无是处脾气还大。” 青秋从刚才对练浩轩的惊惧中回过神来,见到练浩轩此态,连忙上前道:“哪里的事?公子一向待我们四人都是极好的。我们四人都极喜欢公子的。” 练浩轩今日实在是喜怒无常,突然又仰天大笑数声:“若你还是黄倾湫,可还会觉得伺候一个人是件极好的事?” 青秋站在一旁不敢再多言,今日的少庄主很是奇怪,她觉得她多少能猜到一些其中原委。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让平日温文尔雅的公子为何会今日第一次在她面前摆出那副凶厉模样。 苏佑陵沉默不语,只当做一个看客,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没法去掺和,也不想去掺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态,他十分擅长。 练浩轩仰着的眼角啪嗒掉下来一滴玲珑剔透的水滴,青秋也再绷不住,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她带着哭腔两手轻搭在练浩轩肩上柔声道:“即便青秋还是黄倾湫,也一定还会喜欢公子的。公子会在青秋做错事被总管罚着不能吃东西的时候给青秋偷偷塞馒头和馅饼。公子还会偷偷拉着青秋来摘星院看傍晚的星斗。青秋被庄上客人占了便宜,也是公子寻其他丫鬟把青秋换出来。” “可惜我,始终不能照顾你们一辈子。” 练浩轩仰头闭目,试图遮截断慢慢滑落的一串泪滴。 “谁都不能照顾任何人一辈子。” 苏佑陵看着二人冷冷开口,一脸的理所当然,云淡风轻。 青秋看向苏佑陵,眼神微微有些幽怨。她当然不敢与苏佑陵争吵,但苏佑陵的话会刺到现在的练浩轩,所以她有些不喜。 苏佑陵见着练浩轩无动于衷,继而又重复了一遍:“谁都不能照顾任何人一辈子,谁都无此权利,也无此资格。” 青秋小声道:“苏公子,不要再说了。” 苏佑陵置若罔闻,摊开双手对着二人讥讽一笑:“为什么总有人觉得自己要掌控身边所有人事才会觉得安心?又凭什么所有人事都要被你所掌控?” 青秋听着苏佑陵一句句冷嘲热讽,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刚欲开口帮着练浩轩再说几句,却见练浩轩睁开双眼向着苏佑陵看去。 “她们是我的丫鬟,我自然有权利也应该决定她们的生活。” 苏佑陵噗嗤一笑,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练浩轩道:“如此说来,那你我相识第一天便说我可任意占有她们四人,这条路也是你替她们选的?” 练浩轩闻言一愣,转而重重点头,咬牙切齿道:“不错,你我第一次相见之前,我已差人打听了诸多你的消息。黑丞会与我雪珀山庄素来交好,很多内部消息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我知道你做的事情,年少而多谋,你不简单,很不简单。区区黑丞会,怕是都不在你眼中。所以我想与你交好。” 苏佑陵冷笑着点头:“所以哪怕是赔上你四个贴身丫鬟也在所不辞?你不知我根底,这本身便是赌。” 练浩轩同样笑道:“人世何尝不是赌?” 苏佑陵目光却骤然锐利,有一股很久都没有在他身上出现的势突然迸射而出,那是举手投足之中显露的上位者之势。 他收敛起笑意,面色一瞬阴冷道:“可是我啊,最讨厌赌了。”说完那种气势又顷刻间烟消云散,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青秋也没见过刚才苏佑陵那种阴鸷的神情,她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性情大变的二人,这回是真的不敢多说一句话。 苏佑陵站起身看着呆愣在原地青秋,嘴角勾起,一把拉住她的纤手。 练浩轩发觉过来,眉头一簇:“你要把她带去哪里?” 苏佑陵冷声道:“练少庄主难道没说过她们四人,我就算全吃了也无所谓?除了让她今晚成为我的女人,还能做什么事?下棋吗?” 青秋闻言面色恼怒,哪里知道苏佑陵突然如此轻浮。 苏佑陵轻轻拉着她便准备回到房中去,却见青秋站在原地,不肯挪动一步。 苏佑陵回过头望着她冷笑道:“你可别忘了,是你公子把你交给我的,你敢抗命?” 青秋闻被苏佑陵的一席话说的愣在原地,她下意识的迈动脚步,任由苏佑陵拉着她的手向房中走去。至于之后会如何?不过就是把身子交给他便是,她是丫鬟,她没得选。 但有人有得选。 “放开她。” 练浩轩怒声说道。 苏佑陵转了个面,贱兮兮的一笑:“你说什么?练少庄主,风声大,苏某听不见啊。” 练浩轩声音再高了两个调子:“我说,叫你放开她。” 苏佑陵冷哼一声:“我是合壤郡黑丞会的帮主,你说给就给,说收就收,置我黑丞会颜面于何地?就不怕我告诉你爹?与黑丞会的关系和一个丫鬟,你这少庄主想不明白,你爹怕是明白得很啊。” 练浩轩咬牙切齿道:“我说了,你不能动他,除非你现在给我一刀。” 蓝姗牵着绿珠循着声音赶了过来,卫昌友都是揉了揉迷蒙的睡眼:“你们下个棋嚷什么?不让人休息了?” 三人看着三人,一脸懵圈。 苏佑陵眼神扫过赶来的卫昌友、蓝姗、绿珠三人。 他冷笑一声:“来的正好,今日一并收了” 说着正要去扯蓝姗二人,绿珠见状连忙躲在了蓝姗身后。 练浩轩动了,他起身飞快奔向苏佑陵,握紧一只拳头向着苏佑陵砸去。卫昌友眼疾手快,只一双手便钳住练浩轩。 “你们俩搞什么幺蛾子?翻天了不成?真当我们这些老家伙吃素的?” 苏佑陵目光似隼:“卫主事,放开他。” 卫昌友见着苏佑陵开口,也是怒火道:“你小子少给老子惹事,这里是雪珀山庄,不是黑丞会。” “我以黑丞会帮主令你,放开他。” 苏佑陵冷声开口,卫昌友见状啐了一口唾沫:“你他娘的,行,老夫今天看戏便是,你们好生演着。” 练浩轩一拳砸了过来,苏佑陵松开牵着青秋的手作爪状,卫昌友见状面色有些惊异。这把式,好生熟悉? 然后就看到苏佑陵一个回身弓腿绷满如月弦,顷刻间便扫倒了练浩轩。 “公子。” 蓝姗与青秋惊呼一声,立即上前。蓝姗更是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怒目圆睁警惕着苏佑陵进一步的威胁,她是敲鼎高手,苏佑陵不是她的对手,但苏佑陵下一句话却是让她心如死灰。 “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卫主事是真正的四鼎武夫,我随时可以让他出手杀了练浩轩。” 卫昌友神色无奈,但苏佑陵又并不是鲁莽之人,难道所行另有深意?他小声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小子要干嘛?练浩轩我是不可能杀的,练醇那老匹夫发狂起来,十个我也不够他打的。” 苏佑陵却转头丝毫不避讳的大声开口:“教训一个自以为是的笨蛋,打醒一个久居赌桌的赌徒,不过如此。”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五章 些许良心 些许计谋 “天下无非众生所愿,众生所执,众生所仰,众生所依。穹庐之下,浩野八荒,万千人物,万千道统,此乃天下之解。兄长,凌儿此解如何?” “哈哈哈哈,你倒是尽耍些小聪明,但众生愿何事?但众生执何物?众生仰何人?众生又依何处?凌儿,你这不是天下之解,你这是不过是天下之论。我且问你,天下人心,何解?” 那龆龀少年想了很久才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意思的说道:“凌儿解不出。” 那身着孔雀云杉,绣金翻蛟袍子的青年微微一笑,刮了刮那龆龀孩儿的鼻子:“那我再且问你,天下人,何解?” 龆龀孩儿冥思苦想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大幸百姓,便是天下人?” 那贵气男子闻言更是哈哈大笑:“你也太自负了些,我大幸幅员辽阔不假,但那百胡,那南疆的部落便不是天下人了?” 龆龀孩儿害羞起来,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凌儿解不出。” 贵气男子笑着点头:“那囊括更大的天下二字,你为何便能觉得你能解?凌儿,记住,眼高于顶并非坏事,坏就坏在眼高手低之上。天下人心皆有自己的道,大道源远,但以小道筑基啊。国子监的李先生说过,天下解,便要去得天下才能寻解。你才看过多少风景,有过多少阅历,便敢妄称自己能解天下?” 那龆龀小儿害羞道:“兄长教诲,凌儿铭记在心。” “到天下去寻啊。” 苏佑陵看着眼前躺在地上不愿起身的练浩轩,一下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上前一步看着蓝姗正眼神凶狠的看着他,苏佑陵冷哼一声,指了指身后的卫昌友,蓝姗无奈,气势一下松了下来,反倒是青秋死死掩住练浩轩,不让苏佑陵接近他。 苏佑陵无奈叹了口气,只得与练浩轩隔着一尺间距,他蹲下看着练浩轩笑眯眯道:“现在知道她们的心思了?说到底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发那股倔牛脾气给谁看?你又打不过我?何苦来哉?” 练浩轩是聪明人,苏佑陵一番话三个丫鬟可能不懂。但这一连四个问题,他若是还不明白,读的那么多书就都可以全去喂狗了。 练浩轩躺在地上自嘲一笑:“苏佑陵,练浩轩不想把丫鬟给你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与我交好?” 苏佑陵云淡风轻一笑,伸出了一只手,在青秋奇怪不解的眼神中,练浩轩拉起了那只手,两人一同站了起来。 苏佑陵与练浩轩相视一笑。 “谈诚意就谈诚意,别老弄得和谈生意似的,我又不是商人。” 苏佑陵撇了撇嘴,嘟囔道。 练浩轩也是一如往常满面春风:“我哪里知道你是这般完人?” 苏佑陵做了个嫌弃的眼神开口道:“打住,你可别在这恭维我,刚才那一拳可没留力气吧?” 练浩轩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这不是一时心急嘛,谁知道你要扮个黑脸来训我?” 练浩轩这句话说完却突然向着苏佑陵跪下,苏佑陵面色一惊,三女和卫昌友的脑子更是一片浆糊,今天这事儿他们已是看不懂了。索性都不管二人再做些什么,卫昌友说的对,看戏便是。 “我已是下定决心休妻,紫玉后天便会出嫁,求苏公子给我指点迷津。” 三女一听,俱是揪心,休妻?这可是天大的事,练浩轩说休就休了?练醇那里怎么说?紫玉又是否会被牵连?但三人都识相的选择了闭嘴。 苏佑陵哪里管他说的什么,赶忙上前准备先将他扶起。 “练浩轩再无所依仗之人,苏公子不答应,浩轩便不起来。” 苏佑陵满头黑线道:“你少给我整这些书里写的破套路,你起不起来?不起来我关上门睡觉去了。” 练浩轩连忙站起身子,苏佑陵噗嗤一笑,三女也是见着好笑,压根忘了刚才她们心中的如玉公子可是对人卑躬屈膝,失了颜面的。 “紫玉出嫁是你爹的原话,这点断不可能更改,但是嫁给谁,还是好商量的。你总有个把关系不错的食客吧,让他们先接着,到时候随便扯个由头让他们出庄,你爹还能跑到食客屋子里翻紫玉的人?” 练浩轩闻言面色一亮,但苏佑陵又紧接着嘱咐道:“我可告诉你,这事,你要选个绝对的心腹。而且要在庄上声望足够高,足够你爹认可才行,而且必不可能背叛你,否则紫玉再想有出头之日,难咯。” 练浩轩点了点头,苏佑陵继续开口道:“你休妻,是个麻烦事。我听闻你那妻子有些背景,恐怕会牵扯紫玉,你大概也是担心这事。但是做爹的,都是望子成龙。你就说你找了个势力更大,背景更深的的女子便是。随便是谁,先扯个由头把这段时间过去再说,稳住你爹才是当务之急,只需这几天你爹不对紫玉下手,到时候还能拿你这个当儿子的怎么样?” 练浩轩闻言却哭丧这脸道:“可是我自小在山庄长大,深居简出,并不和什么名门闺秀有过交际啊。” 苏佑陵满头黑线往他头轻轻拍了一巴掌:“编,会不会?又不是真让你上国色志摘下个美人,我只让你拿话稳住你爹。” “哦哦哦,懂了懂了,苏佑陵,你果真一肚子坏水。我之前还是小看你了,要不我再用一个丫鬟买你当我挚友?” 练浩轩眼中闪着亮光,满脸正道的光的形象说道。 苏佑陵飞起一脚蹬在练浩轩屁股上:“你当我卖白菜的?还在这讨价还价起来了?你这四个丫鬟,我一个都不敢要,乘早带着她们滚远点,少来烦我。” 青秋心中一暖,她是从头至尾都在二人身边看着,到现在她也明白。苏佑陵哪里是什么恶人?明明是卖东西还倒找钱却偏要装着自己是个奸商赚了许多的蠢人。 但他是蠢吗?青秋摇了摇头,苏公子啊,一定是位品德高尚,足智多谋的风雅士子才是。 当然,苏佑陵要是知道青秋这么想,一定会故意牵过她的手再调侃她:“走,你被你公子卖了,以后归我。” 苏佑陵见着三女和练浩轩终于因为放下了心中多少天天来沉重的担子聚在一团痛哭流涕,不由微微一笑。 我哪里是什么善人?只是好歹要做些事,好让自己良心没那么痛。也好让自己知晓,自己良心还在。 卫昌友傍晚来到苏佑陵房间,苏佑陵房间依旧亮着烛火,摘星院的屋子宽阔,苏佑陵便在挥舞的拳爪,凭借着那天的记忆不断地联系。 卫昌友静静等着他练完一整套收势之后才开口问道:“我有一事不明。” 苏佑陵拿起布巾擦了擦身上汗水:“卫主事但说无妨。” 卫昌友缓缓开口:“到最后几人都是知道你脾性,哪怕你要其中一位丫鬟,她也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练浩轩那句话不是在开玩笑。白赚的买卖,为何不要?那几个女子虽算不上绝色,但俱可称尤物了。” 苏佑陵微微一笑,转而有面露玩味道:“我以为练主事来是夸我学武用功,结果是来问这事的。很简单的道理,我不要没坏处,要了也没好处。” 卫昌友嘴角一抽:“那几个丫鬟,庄上多少人做梦都想一亲芳泽,你却说没好处?” 苏佑陵哈哈一笑,继而面色神秘道:“赔本的买卖咱不干,志不在此罢了,我想要的,以后会找练浩轩拿的。” 卫昌友见苏佑陵有意装道士拿葫芦卖药,索性也撇撇嘴道:“你刚才有一两招做错了,对敌很容易出现破绽。” 苏佑陵回过头疑惑道:“哪两招?” 卫昌友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害,卫主事,你都年近半百的人了,怎么和我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呸呸呸。” 卫昌友翻了个白眼鄙夷说道:“你这只小狐狸,和练浩轩说的一样,一肚子坏水,哪家小孩子像你这般算计人心的?” …… 今日庄上人头攒动,紫玉的小院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庄上人奔走相告,都说马上庄主会选择一个庄上宾客与紫玉喜结连理。 紫玉是谁?雪珀山庄新一代丫鬟的翘楚,不仅模样周正,秀色可餐,更是温柔娴雅最会体贴人。试问有几个男的不心动?有些已经成婚的庄上食客听闻此事懊悔不已,恨不得马上休妻。 雪珀院中 练醇震怒,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女子,眼前跪着一名男子。男子是他儿子,也是雪珀山庄的少庄主练浩轩,身旁女子自然便是练浩轩的妻子晏氏。 “轩儿,你好大的胆子,休妻一事现在才和我们说?你地下的娘亲若是知道,还不得骂死你?” 练浩轩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爹爹,孩儿确实想要休妻,并非因为晏儿不好,只是孩儿觉得一山还有一山高,敢问爹爹,若是金山与银山一同摆在爹爹面前,爹爹要哪座?” 练醇也是久经历练的人物,这话里有话的意味自己如何听不明白?他心中怒火稍稍削减,扫了一眼旁边的晏氏对着练浩轩点了点头:“若是有的选,自然是选金山。” 练浩轩如是开口:“可若是有一处银山挡在了爹爹与金山之间,爹爹该如何解决?” 练醇闻言一下子便猜出了百之七八十,他对边上的晏氏亲切笑道:“儿媳妇儿乖,爹爹一定给你主持公道。但是你也知道庄上今天有喜事,爹爹一下走不开,能否劳烦你去帮爹爹看着那群杂役,可别让他们偷懒不干活,失了我庄上颜面。” 晏氏当即摆出勤俭持家,体贴孝顺的好儿媳形象对着练醇施了个万福:“爹,女儿相信您不舍的拆散我俩的,教训教训让他回心转意就是,可别教训狠了,女儿还打算给爹爹生个大胖孙子的。” 练醇轻轻点头,晏氏告退。 哼,三年了也不见肚子大过,轩儿如此明示都听不懂话里有话,即便是生,又能生出来个怎样的蠢材。 练醇眯了眯眼看着晏氏身形消失才点点头面露笑颜道:“现在只有你我父子二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便是,不知哪家名门闺秀对你青睐有佳?”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六章 不过是矮子里面挑高子 紫玉小院挂满红绫与灯笼,外边的场地都是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不知谁说的一句:“练庄主来了。” 人流顿时分成两列站定,大致是庄上杂役丫鬟们一列,食客一列。苏佑陵在队列里看到不少熟悉面孔,吴烈、燕亥、章武奢等等大宴上认识的江湖人以及黑丞会的帮众曹三白乐等人皆在其中。有些是为了抢人,而有些人来此纯属是为了看热闹。 练醇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脸上笑容可掬,练浩轩紧紧跟在练醇身后,看到苏佑陵时不断使眼色,显然也是心情大好。 苏佑陵用屁股想都能知道这一老一少为什么今天这么高兴,紫玉出嫁?屁,嫁个丫鬟笼络个食客会让练醇如此开心?练浩轩更不必提。想来这俩个已经谈拢了,练浩轩休妻一事也已成定局。 练醇清了清嗓子开口转向食客这一列大声开口道:“紫玉是我庄上如今的大丫鬟,经我一手培养至如今,视作己出,适逢也正值谈婚论嫁的年纪,今日便是要作她半个长辈帮她物色一位好丈夫。” “嘿嘿嘿,庄主,你就快说到底怎么选,咱们也好早些喝花酒入洞房不是?” 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嚷道。 那人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有人笑骂道:“潘老三,就你那风一吹就倒的身板,如何驾驭的住紫玉姑娘,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哈哈哈哈” 众人开始哈哈大笑,练醇笑意更甚,示意大家安静之后复才开口道:“我山庄尚武,但是呢,大家也知道,武人不入三宝,终究不能独当一面。但若有良谋韬略入朝堂能为国所用,便堪顶的上是一人抵千军。今日不比武,比论武,而立之年大字不识一个的糙汉子就别想了。紫玉丫头这么个小巧姑娘,也不能被你们糟蹋了不是。” 此话一出,顿时人群中有些人便丧气失落的叹气,但有很多人却哈哈大笑,大部分都是些士子文生扮相的年轻人。 苏佑陵心中诽腹,练醇这家伙可真是个老狐狸,一席话分明是有为国养将的用意,但归根结底也只是做给人看罢了。 苏佑陵嘴角勾起,他当然明白是做给谁看的,勘隐司的眼无处不在,理所当然便是给他们看的。 北境战乱确实是近来大幸最为热门的话题,练醇也算是紧跟时事,许有人会想样子装的这么明显,不怕勘隐司看出来?当然不怕,怕的是勘隐司看不出来,这是实打实的阳谋。再者说若能资助一位真正的才学兼备者将来若是真成了一方良将,这笔买卖还当真是把紫玉身上的利益做到最大。 一赚勘隐司的态度。 二赚朝廷栋梁之席。 三赚雪珀山庄之名。 不愧是与生意人常打交道的练醇,手段之上更是令苏佑陵自愧不如。 按照练醇之意,讲武分为两类:治军、攻伐。其中攻伐一项便分为守擂和攻擂,一个庞大的沙盘被八名体魄强健的杂役扛到台上。 练醇轻咳两声:“老夫也只是一个武夫,只懂武夫招法,不懂行军打仗,今日裁判之职便由丁供奉全权揽下。” 人群闻言一众哗然:“居然是丁供奉。” “丁供奉回来了?” “丁供奉不也是八鼎武夫?未曾听闻也懂兵法。” …… 练醇身后走出来一位灰色深衣腰间束带的老者,老者身形略微佝偻,满头白霜,但一双垂目却如虎踞。 那老者扫了一眼台下众人,轻启唇齿道:“开始吧,谁先来?” 人群涌动,一时竟无人敢上,苏佑陵挤在人群中正打算看着热闹。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戳了自己一下,回过头却正看着练浩轩笑脸洋溢的看着自己。 “你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苏佑陵小声问道。 练浩轩点了点头:“托你的福,只是有一件事和你想的可能有些出入。” 苏佑陵神情疑惑,但练浩轩似是铁了心的要卖关子只是贱兮兮的一笑道:“之后你就知道了。” 苏佑陵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也不是好奇性子,也不追问。 “快看,是连珠弓燕亥。” 随着一声叫喊,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人一个纵身便跳上台子。 苏佑陵也再转过头来看热闹,只是嘴里依旧说道:“你不去偷偷看看紫玉的状况如何?” 练浩轩在苏佑陵斜后边挠了挠头小声道:“今天她那院子都是爹爹安排的护庄高手,我进不去。” 苏佑陵翻了翻白眼,再度回头:“你可是少庄主,花点银子让人通融一下,谁拦得住你?” 练浩轩略作思考开口:“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与你再下一盘棋,再和你好好喝上一场。” 说完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苏佑陵并未回头去看,只是抬头浅笑喃喃道:“怕是没这机会了。” 台上双方站立,燕亥的对手是一位身形微胖的富态青年人。听周围人说是庄上一位食客的长子,名为童乌贯,只是庄上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辈。 二人上台相互一礼,丁供奉点头开口道:“先论哨制。” 哨制,自然指的是刺探军情的斥候,两方交战,若能做到知己知彼,自然便牢牢的把控着战事的主动权。 燕亥微微摊手,示意童乌贯先论,那童乌贯倒也不客气,向前一步侃侃而谈道:“太祖有言,哨为军目,辨析地势,通晓敌制,无哨不成军。在下以为,如今幸制一哨为三十人,一人配马两匹并不合乎情理。” 一哨三十人,一人配二马。这便是北境哨探大部分的配置,看似不起眼的一份军报却往往能救下百人,千人甚至万人。 军报的传递,便是哨探斥候用命堆积出来一条路。 童乌贯一席话,台下许多懂些兵法的人都微微皱眉,一上来就质疑整个大幸北境的制式传统,何其大胆? 但童乌贯接着面色一变,肃穆开口:“我以为,一哨五十人,集中精力去刺探百胡重点防据。一人三马,延长军报刺度之深。不仅省时省力,还有效的利用了哨探资源。百人不成哨,十人便是送死,五十一哨,最为合乎情理。” 丁供奉在一旁闻言微微皱眉,但并没有说些什么。 燕亥上前一步质疑道:“如你所言,弃小据而强重镇,那若是百胡以其机动来回折返,哨探岂不成了被钓饵勾着跑的鳍鲤?” 童乌贯淡然一笑道:“且不说百胡善骑战,各据之间来回折返只是白费力气。我大幸只要占据重镇关隘,何必怕他周围小点的来回倒腾?” 燕亥笑到:“我倒以为,大幸哨制攻守兼备,并无何处不妥,只是有一点实在是迂腐。众将皆晓军报最重,但优秀的哨探同样是大幸的稀缺之物。听闻若遇百胡的围剿斥候,所有军报系于一人之身,其他人尽留下阻拦,每次军报是得到了,一哨只剩一人,亏多赚少啊。倒不如一次分派数人轮作干扰,且战且退,或兵分数路,以此扰乱敌人。” 燕亥此言一出,台下皆是喝彩之声,因为只用脑子想,便知此言有理,但也只限于脑子想。 丁供奉脸色铁青,但依旧不发一言。 不知何时,卫昌友也挤到了苏佑陵身边,看着苏佑陵认真沉思的模样,不禁开口道:“怎么,你还懂兵法?童乌贯和燕亥二人你看好谁?” 苏佑陵从声音便听出了是卫昌友,并不回头摇头开口道:“两人皆是纸上谈兵之辈罢了,童乌贯倒有心破旧,但归根结底是无稽之谈,燕亥更是不值一提。” 卫昌友面色疑惑道:“我倒觉得燕亥所言不无道理,此话怎讲?” 苏佑陵嘴角一勾,口吐寒气:“因为当大幸哨探真的遇到围剿的百胡斥候,哪怕尽数赴死,都难以保全那一人。分兵?可知百胡骑射之准?数骑干扰?可知百胡马质之优,马术之精?若不抱作一团以死战搏命,按燕亥的法子,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拖不住。” 卫昌友若有所思的点头,燕亥之言本就是想当然,没有亲眼见过百胡的战马,百发百中的箭技,怎么会懂为什么哨制为何会选择看起来那么笨的法子?是因为根本就没得选! 唯以命搏命,才有一线希望! 燕亥看着众人喝彩脸上也是笑意更甚,抱拳向众人致谢。童乌贯则是闭目不言,轻轻摇头。 丁供奉看着二人,冷笑一声:“童乌贯胜第一轮。” 众人哗然,皆是不解的看着那老者,燕亥也是听完丁供奉的裁判满脸惊异,按他所想,第一轮必然是他要更胜一筹才是。 紧接着丁供奉又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还好你二人皆不是我朝将领。” 童乌贯本来听着丁供奉判他胜了第一轮,心底叹道终于有个懂兵的人了,却又听到丁供奉后一句话,不由对着丁供奉行了一礼疑惑问道:“不知丁供奉此言何意?” 丁供奉冷笑一声:“矮子里面拔高子,便是此意。”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七章 你就是我选的托 练浩轩陪笑了一炷香的功夫,又掏出了两个雪花纹银,才终于是说动了看守紫玉小院的护卫头子放他进去。 练浩轩想着方才那护院头子不断搪塞自己的那句话兀自有些恼火,这会儿进了院子他才不由皱眉用着苏佑陵对他说的话啐道:“我呸,拿我爹压我?银子不够就银子不够嘛,谈诚意就谈诚意,弄得和谈生意似的。” 练浩轩迈步走向二楼紫玉的闺房,正看到有两个丫鬟在门口装饰打扫。那两个丫鬟见到练浩轩俱是一惊正要开口施礼,练浩轩赶忙竖起一根手指头放在唇间示意噤声。 他伸出手敲了敲紫玉的房门。 “选出来了?是谁啊?” 紫玉并未开门,只是一连两个问题把练浩轩问的一愣,感情这丫头是迫不及待要嫁出去不成? 见久久无人作答,房内才穿出起身的声音,一步一步向着门口走来。 紫玉打开了门,就看到那个熟悉的温雅面孔站在面前,一时不敢相信,双手捂住小嘴。再三确定后两行清泪终于是顺着流了下来。 “公子?” 说着便猛的向前一跃,哪里还来得及管那尊卑行礼?紧紧抱住眼前的练浩轩,生怕一个不留神他便会离开。 练浩轩知道这几日紫玉的心中肯定有万千思绪,他也同样紧紧环住紫玉的纤细腰肢柔声道:“咱们先进去说,我也有好久不曾来过紫玉的闺房了。” 那两个近来照顾紫玉的小丫鬟根本不敢去看这一幕,纷纷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快速下楼。 紫玉紧紧抱着练浩轩不吐一词,半晌才贴着练浩轩的耳畔轻轻“嗯”了一声。 …… 讲武台上,燕亥与童乌贯二人开始攻伐守城。丁供奉讲清规矩,沙盘所示为原幽州北固重镇地形图,双方各自演绎大幸与百胡。大幸有宁安、常德、垒垛、金辙四城,其中双方自己设置的小垒戍堡关隘便以切散的龟壳指代。驻兵数量以黑白小旗代表。城池名也都有小的木板标注放好置于其上。 沙盘之上,丘陵、山脉、流水一应俱全。为了让众人有更好的视野观摩,练醇还差人在台上挂了一张正对众人的大画,画上详细记载了沙盘的所有。早有下人随时听候丁供奉的差遣,移动作为小旗的磁石棋子。 大幸兵力为十万,骑兵三万,而百胡有足足十七万大军尽可为骑步,一个小旗代表两千人。苏佑陵在台下兀自点了点头,守方占据地势本就要占优一些,显然兵力的配置安排也是丁供奉早都想好的,对两方而言都是尽量公平。十万与十七万,苏佑陵稍稍掂量一下也是觉着差不多。 燕亥先输一场,自然有些不甘心,便先手选了兵力占优的百胡一方。而童乌贯自然便接手了大幸的十万大军。 战事初始,燕亥先动窝畔河的两万兵马向金辙出击,又从央绵调一万兵马,欲对金辙造成合围之势。金辙与宁安互为犄角顶力常德,金辙一失,宁安便可算做孤城,百胡能很容易的切断宁安与金辙、常德的联系。 童乌贯不慌不忙,遣六千人马先行占据了料堂山,这料堂山位于金辙的东南方,意图也非常明显。若你央绵出军堵我金辙,那我大可以先不管你那窝畔河的两万大军,先配合金辙守城的一万五千人马前后围堵吃下你这一万人。 二人皆面色慎重,看的出都只是小打小闹互相试探。即便有所折损也是一两个小旗子的相互交换,从中也不难看出二人是真的懂些兵法。 丁供奉两眼微眯,看着沙盘上的局势不做言语,倒是台下众人看着那幅大画上的情况评头论足,有些好为人师之辈自然也就跟着不懂装懂起来。 “童乌贯这手真是昏招,燕亥摆明了要与他在垒垛死耗着,怎么就不愿意派兵解围?” “害,要我说,燕亥才是应该先取防守薄弱的宁安,再凭喀讷河断了金辙的水源,困死金辙驻军才是。” “你这是屁话,童乌贯在梨儿丘上的两万人马是看戏的不成?若是燕亥敢对喀讷河起什么心思,定然会全军尽墨。” 苏佑陵听着一堆人在自己耳边谈论,只是摇头轻笑,若两军打仗真如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那倒简单了许多。 童乌贯与燕亥二人在苏佑陵眼中至多就是个小校,别说十万大军,三千都多了。对上任何一个人,苏佑陵都有信心在一炷香的功夫内便能让他全军尽墨,不是占据城池或是守住城池,而是全军尽墨! 雪珀山庄毕竟是武人的地盘,想寻几个懂兵法的苗子,难哟! 苏佑陵暗自好笑,却也时刻关注着场中局势。 燕亥一着不慎,竟是让童乌贯截去了重要的粮道,一万人马皆是被困在一处叫做六孛峡的地方。 苏佑陵依据大画立即便在脑海中构塑那里的真实地形。 六孛峡,中间宽敞,两头却极为狭窄,堵到峡口,有一个杀一个,完全不跟你废话。看来燕亥要么彻底放弃这一万人马,要么投入更多的兵力从外面解围。 以苏佑陵的心中计较,他会选择前者,放弃那一万兵马,而燕亥却选择了后者。 燕亥抽出一半原本正在围攻金辙北门的三万人马,驰援六孛峡,但童乌贯反应却何其迅速?垒垛驻兵几乎倾巢而动截住那一万五千人马,喀讷河的兵马竟是同时出动去掏那燕亥的老窝! 苏佑陵见此竟是嘴角一勾:“这才有点意思。” 燕亥开始发狠,竟是要与童乌贯强行换地,将周边人马汇聚垒垛城,丝毫没有驰援营地的意思。 苏佑陵摇了摇头轻笑,卫昌友在一旁疑惑问道:“怎么?要出结果了?” 苏佑陵笑道:“矮子里的高子,自然是要胜过普通的矮子的。” 至此已是无需在看,燕亥六孛峡的人马全军尽墨,援军倒是吃掉了不少童乌贯的堵截人马,但只能做到止损。 而真正决定胜负的是童乌贯故意空出的垒垛一城,那里两面环山,易守难攻。只留下不到六千人马却依旧拖住了燕亥很长时间,最后的结果是童乌贯围住燕亥好不容易占下的垒垛城围点打援。若按实际来说,不到半月,垒垛的三万百胡军必然山穷水尽。 不过按照百胡的尿性,或许会屠城食幸人,不过至多也就在顶一个月。 燕亥的所有部署至此完全溃败,再无力回天,连老家都是被一窝端了。 丁供奉点了点头,站出来宣布:“童乌贯胜。” 燕亥面色铁青,都不等童乌贯再与他施礼说句承让便跳下台去,童乌贯春风得意拱手对着众人:“小小伎俩,今日献丑一二。” 丁供奉点了点头向台下问道:“现在童乌贯是守擂者,还有谁愿意上台与其比划一二?” 接连又有四五个年轻人上台与童乌贯比划,但无一例外都是以失败告终。 最可惜的一人明明已经占据了金辙、宁安两城,最终却被童乌贯连番奇袭扰的方寸大乱,惜败于童乌贯。 丁供奉再一次向着台下问询有谁愿意上台。 此次众人却是鸦雀无声,毕竟童乌贯的能力有目共睹,谁也不愿意再上去当他扬名的垫脚石。丁供奉看着无人再愿讲武也是摇了摇头,看来雪珀山庄毕竟是练武之地,兵法之才少有啊。 练醇却是看着童乌贯哈哈大笑道:“看到没,我雪珀山庄可不只有耍些蛮力的粗鲁武人,还有经世济国的栋梁之才啊。” 丁供奉闻言心中无语:“你雪珀山庄最懂兵法的就是这么个货色德行,哪来的经世济国之才……” 苏佑陵更是心底汗颜道:“且不说童乌贯兵法水平也就那样,就说这经世济国不是文官干的吗,关你武将屁事……” 但苏佑陵同样也是在好奇,不是说好了让练浩轩找的托呢?难道眼前的童贯乌便是?这么说来他也忒自信了,还是本就知晓雪珀山庄都是一堆臭鱼烂虾,所以才早早出头? 质疑归质疑,反正对于苏佑陵而言,今日比讲武都已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练醇能想到这个,说明了其还是有意向勘隐司乃至朝廷示好,想来不久后勘隐司便能收到书信。可是如今选择的童乌贯似乎在庄上名不见经传,贡献也并不多大,练醇就不怕示好了朝廷,背后却为庄上食客诟病? 童乌贯站在台上春风自得,想象着马上能搂着紫玉洞房花烛夜,脸色一片喜气。 丁供奉再三对着台下问询,他是除了苏佑陵外最清楚童乌贯肚子里有几分货的人。说白了,紫玉丫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了,怎么着也不想让她嫁给了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胖子。但是毕竟练醇先前已经订好了规矩,他武功境界虽高,也为练醇信任,却也不好做这等客大欺主的事情来。 丁供奉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看还是无人上台,只得摇了摇头,不甘心道:“那老夫宣布,本次……” “等等。” 从远处传来一声叫喊,丁供奉原本目光一亮,但看清来人时又没好气的接着宣布。 “本次能娶紫玉姑娘的……” “我说了……我说了……等……等等。”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台下开口。 丁供奉只好无奈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练醇,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味。 练醇没好气的看着来人问道:“轩儿,你在这胡闹什么?难不成你想自己上来?” 来人自然便是练浩轩,他深呼吸了几口平复心绪才开口道:“当然不是,只是有一人,明明是统帅千军的青年才俊,今日不上场,说不过去啊。” 丁供奉闻言两眼一亮:“何人?可在人群之中?” 苏佑陵心中此时已经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赶忙脚底抹油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卫昌友见着苏佑陵迈开步子,刚准备询问,却见苏佑陵跑的比兔子还快,已经是钻到人群后边。 但苏佑陵不动还好,人群皆是驻足看热闹,他一动,立马就显得分外显眼。 练浩轩看到苏佑陵面色一喜,连忙跑了过去,众人皆为他让开一条道,而苏佑陵还在人群中奋力的向外挤出去。 “该死,之前也没见着雪珀山庄有这么多人,让让,让让。” 然后苏佑陵就感觉到一只手扯住了他的后襟,他都想骂娘了。不用看是谁,苏佑陵回过头压住声音恶狠狠的开口道:“姓练的,你他娘的少给我没事找事。我不是让你找个托吗?” 练浩轩双眼微眯,笑容甚是灿烂:“你就是我选的托。”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八 壮哉大幸五万甲 人群将目光汇聚在二人身上,练醇原本略微阴沉的脸色也在看到苏佑陵时变得一下子了然,大放异彩。莫非那黑丞会如今的年轻帮主,也对紫玉那丫鬟有意思? 童乌贯在台上见着苏佑陵扭扭捏捏不愿上台,也是主动开口道:“既然阁下有此韬略,何不上台讨教一番,莫要驳了练少庄主一番引荐之意啊。” 人群中也是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连连起哄。 “这位公子,把那胖子赶下去,他哪里配的上紫玉姑娘。” “俗话说好马配好鞍,童乌贯还是欠了火候,早看那虚伪面孔不爽,你就露两手给大家看看。” 苏佑陵脑子早已嗡成一片,合着我读那么多兵书,在信州每日苦练,就是跑这无一人识货的地方来破显摆的? 苏佑陵还是想走,一旁黑丞会帮众见着哪里肯依,纷纷围过来。曹三性子跳脱,上来就说道:“大帮主,这么个替咱们帮扬名的机会,你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再说那紫玉姑娘我那天远远看过,可是个真正的美人儿,你不亏的。” 苏佑陵白了曹三一眼,卫昌友也准备上前一番劝说,但仍旧是被苏佑陵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不是他不愿意上,而是他着实怕啊,显摆倒也没什么。可台下肯定有勘隐司的眼线,万一查出端倪一并给报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着实是苏佑陵惜命。 见到众人再三劝说,苏佑陵依旧没有上去的意思,练浩轩咬了咬牙小声道:“我可是把紫玉下半生的幸福系于你身上,你可别这时候怯场了。事成之后,等老子当上庄主,你就是要半个雪珀山庄都行。” 苏佑陵目瞪口呆的看着练浩轩,实在没想到他有此魄力,半个雪珀山庄因为一个丫鬟就交到自己手中,怕是那时雪珀山庄的立庄老祖要扛着棺材板从地里刨出来找他。开价很高,高到离谱,但那又如何?命都没了,你就是把紫幸城给我又有何用,苏佑陵还是停驻不前,连连摇头。 童乌贯在台上见着众人希冀于苏佑陵胜过自己,但苏佑陵又一直不上,联想到今天从上台开始就颇受冷落,一时没好气道:“兵法无非天时地利人和,但凡读过些许兵书都能有所收益和见解。兵者,为战生亦为战死,兵法同样如此。这位公子怕是自知技穷,大家也别再难为他了。实不相瞒,教我兵法的师傅名讳马苞,这位公子没有胜算的。” 一言既出,四座哗然,只因为马苞是喻州赫赫有名的兵法大家,哪怕是连丁供奉听着都有点觉得难以置信。他没同马苞讲过兵,但马苞之名在喻州还算是声名远播。只因为他曾被朝廷拉去问询边境战事的看法。所以想来此人有些真才实学,但只是为何会教出了童乌贯这等半桶水的弟子? 只有苏佑陵听闻此名最是不以为然,而且对此人还有些怒气。 “原来是马老先生的弟子,那难怪,难怪。” 童乌贯见着苏佑陵听闻此名竟是在人群中冷笑不止,话里话外皆是嘲弄之意,不由皱眉微微恼怒道:“公子何意?” 苏佑陵伸出三根手指头:“苏某不敢,但一说他哗众取宠,欺世盗名。二说他恬不自知,为老不尊。三说他胸无文韬,眼缺武略。” 童乌贯竟是一下子被苏佑陵的话咽的满脸通红,他上前一步大声道:“庶子,安敢口出狂言?” 苏佑陵本来不想与他争辩,但既然是那个老家伙的弟子,那可有的说了。 乾仁六年,党项一族侵扰艮州,那时名将胡珏庸刚被诛九族抄家。朝中武侯人人自危,谁敢在这时候触霉头?乾仁皇帝无奈下令,从天下笼络想要一步冲天的兵法将才,这马苞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他凭借名望在朝堂一番滔滔大论,被当时的兵部尚书康尧概以八字总结:“哗众取宠,迂腐误国。” 后来听闻马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到处声称自己曾经面过圣,还被康尚书作过一番犀利的点评。 天下何其之大,天下无奇不有? 但类似洛普这等面皮比戍堡尚且厚三尺的老头子,他之前还真是闻所未闻。 让苏佑陵真正生气的是马苞此人曾说过的一句话:“大幸甲士被百胡打的丢盔卸甲,真是丧我国威,岂还有脸苟活于世?” 可笑的是许多不明就里的人还对此话深以为然,奉若圭臬。 战死沙场的大幸儿郎没脸苟活于世,那你便有脸了? 苏佑陵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了台,童乌贯眯了眯双眼向他施礼,苏佑陵坦然受之,无动于衷。童乌贯嘴角抽搐,养气本事却也不弱,并不说些什么,只是丁供奉在一旁稍稍有点看不过眼,虽然他不喜童乌贯,但苏佑陵作态何其失礼? 苏佑陵玩味一笑开口道:“不让你白作揖,我也懒得与你废话,第一把讲武便算你赢了,直接沙盘攻伐便是。” 狂妄至极! 童乌贯脸色一变,冷哼一声,也不愿被人说是占了便宜便开口道:“你先选阵营。” 苏佑陵看都不看沙盘:“大幸守军。” 接着苏佑陵再一次做了一个令众人惊呼的事情,他分别将沙盘上四城代表人数的小旗摘了去了近一半! 继而苏佑陵倾头对着童乌贯连指数下连连冷笑:“禁武关一战,伤者不计其数,大幸五万甲皆掩黄土。今日我便只用这五万英魂破你百胡十七万骑。” 丁供奉听着苏佑陵口中杀气不由心中一愣,他曾是军旅中人,苏佑陵此刻的一举一动散发出疆场的肃杀之气是骗不了人的。这个少年郎,真的曾厮杀于北境?见过那里千里黄土? 童乌贯也是针锋对麦芒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缺少礼数之人,先对家师不敬在先,后又在此大放厥词。真拿自己当祖坦将军了?” 对于练醇而言倒觉得苏佑陵的狂傲颇合他的胃口,武林中人,自然需要那股子狂傲。只是究竟是实力使然,还是故意通过这些伎俩来博人眼球,一看便知。 苏佑陵分明先前并无意上台与童乌贯争些什么,只是当童乌贯报出马苞的名字时他才准备上台。难道马苞真如苏佑陵所说如此不堪?练醇不是丁供奉,对铁血沙场自然也有向往,但毕竟自己终究只是个武人,对于军事一道真的是七窍通六窍。 两人站定,战事起。 童乌贯先四方出兵汇于常德周围驻扎,他抬了抬眼,阴沉的看着眼前的苏佑陵,等待着苏佑陵的行动。 苏佑陵的行动只有一步,简单之极。 常德?我不要了,你要?尽管拿去,送你了。 童乌贯眼睁睁的看着代表常德城的一万六千人马的小旗被苏佑陵拿走,四千退守金辙,剩下的不是去宁安,而是继续向西直接一退再退到了垒垛去。 丁供奉只看了一眼便兀自摇了摇头,行军打仗,哪有直接将城池关隘拱手送上的道理?更何况常德一失,金辙与宁安中间就形成了一块极其庞大的空白区域。童乌贯只需要派出万人驻扎于此,两地必然顾此失彼。 看来这个年轻人也不过是不懂兵法的狂妄少年。 童乌贯冷哼一声,正如丁供奉所想,两万人马长驱直入,正插在金辙宁安二城中间。 苏佑陵依旧面色如常,丝毫不在意童乌贯的意图。 十万人有十万人的用法,五万人有五万人的用法。他的麾下,是五万埋葬在禁武关的英灵,这便是他的自信。 只是辛苦你们,再守一次大幸了。 苏佑陵稍稍闭目心中默念。 再一睁眼时,苏佑陵眼神凌厉如匕锋一般,数次行军布阵。 金辙四千人马再退出城外,盘踞梨儿丘。 六孛峡仅六千人驻守峡口。 喀讷河一线有再遣有四千人马沿河排布,以龟壳散做戍堡。 最为奇特的是从金辙到垒垛一线,竟是生生的摆上了十个龟壳,两万兵力硬生生拉出两道城池之前足足仅百里的数道阻隔。 丁供奉有些讶异,因为沙盘上原本大致东西向的大幸防线,在苏佑陵的一手安排下逐渐归于纵势,沿着垒垛西面的安岭山脉纵贯排开。 安岭地势险要,高低落差极大,上面错综复杂的瀑布河流不计其数,而百胡境内主要的窝畔河源头便来自这里。 但是无论如何,有城不守,跑去荒山当野人?想来任何一个将领都不会做出这种决断,而唯一处于东方的六孛峡驻军是用来做什么的?到时候童乌贯一头一尾把幸军困于峡谷之内,这不是妥妥的送给童乌贯的一块肥肉? 苏佑陵在此之前声明宁安所有粮草皆送至六孛峡之地,显然是准备长久盘踞在此,可童乌贯要想蚕食苏佑陵的纵向防线,岂能容下六孛峡这六千人做成的刀子? 果不其然,童乌贯将央绵军队足足两万人尽数调往六孛峡东峡口,又将常德守军抽调两万从中间据地贯插围堵西峡口。 苏佑陵依旧泰然自若,等待着童乌贯的下一步行动。 十万,童乌贯这次凝集了整整十万大军,直接向着安岭山脉中央贯插,准备先啃掉苏佑陵布置的十个龟壳。 苏佑陵垒垛城守军再调一万,宁安竟然也被他抛弃,所有东线的幸军汇聚六孛峡西口。 童乌贯看着苏佑陵屡次避其锋芒,心中冷笑不止,我攻打你西峡口驻地,你还能如何再退? 退? 苏佑陵在西峡口驻军已有万人,垒垛城的一万人也都已蓄势待发。重要的是从垒垛至西峡口之间是起伏不断的土丘,百胡的骑兵便已废了一半,而那些山丘同样也是南北走向。 童乌贯的两万人马,与苏佑陵一万驻军纠缠在一起,但童乌贯慌了。 因为苏佑陵的垒垛援军也到了。 百胡没有骑兵,因为层层土丘的贯向导致他们必须弃马,如果他不心急的话,延迟大约三天的功夫,倒是能保留下至少五千余骑。但他等不及要用他的两万人吃掉这一万人。 但是苏佑陵的垒垛援军却是万马奔袭,长驱直入。试想前有万名以逸待劳的精壮甲士,后有一万借住地势俯冲而下的精骑。 两万刚刚才经历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百胡步卒,怎么打? 全军尽墨,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任何转机。 童乌贯看着苏佑陵轻飘飘的摘去那一个个代表百胡将士的小旗,胸腔涌出一丝甜意。 丁供奉双眼毒辣,也是不由赞赏点头。 但之后呢? 苏佑陵这两万人马该怎么办?即便吃下了这两万人,对于整个战局影响并不算大,因为童贯乌手中还有足足十五万兵马。 再赶回垒垛?显然不切实际。且不说这一来一回奔波行程,便是童贯乌只要在布下数万人将其截住,苏佑陵的这些人马一样要死绝。 果然,童乌墨又抽调了三万人马,向着西峡口进发,而且是真正的不慌不忙,力求战斗力的全盛。 苏佑陵的驻军回不去了。 那便不回去了。 苏佑陵将所有西峡口的人马尽数调入六孛峡。六孛峡,中间宽敞,两头极窄。只要外头有驻军,从里头想杀出去只怕要数倍代价不止。但反之,两头向着中间进攻一样是难上加难。 围?我给你围,就怕你不围。 宁安拨发的粮草经过丁供奉的判断,足以保证两万人马半个月内衣食无忧,若是节省一点更是能撑上二十天。 何须二十天?十日便足矣。 童乌贯也不傻,只是困住六孛峡两头,并没有向中间硬顶的意思。拢共五万人马,困也困死苏佑陵。 除去窝畔河留守的四千兵马,央绵的四千驻军,以及常德、宁安的一万余人,其他的八万人马,尽数以南北向压境。 童乌贯平复了方才丢掉两千人马的稍许焦躁,只是抬头看向苏佑陵:“投降吧,现在只是困兽之斗罢了。” 苏佑陵闻言也一样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满是玩味,他伸出右手小指掏了掏耳朵鄙夷的向童乌贯问道:“怎么?马匹夫就教会你打仗靠嘴劝降这么一招?” 童乌贯双眼一眯,咬了咬牙沉默不语。 只是将手中七万人马死死咬住苏佑陵的数道龟壳。 苏佑陵沉着应对,双方开始胶扯于局部地区的极小人马调动。随着苏佑陵的小旗和龟壳一道道被拿下,哪怕是靠着彼此驰援相互照应的机动性吃下了童乌贯两万人马,苏佑陵也已是折损了近八千人马。 童乌贯已是胜利在望,只要能沿着这一个个龟壳破开层层防守,苏佑陵最后的防线也是崩溃,垒垛与金辙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当然,还有紫玉。 台下众人但凡不懂兵法,也能看明白苏佑陵这被动的防守支撑不了多久。若是有他十万人马,苏佑陵凭此刁钻的布置戍堡的能力,此消彼长很容易便能取胜。但毕竟他只有五万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如此。 台下最揪心的莫过于练浩轩,他皱着眉头看着那幅大画上的局势,也是心中烦闷。 苏佑陵,你太托大了,我将紫玉托付与你,可不是让你如此胡闹的啊。 丁供奉看着沙盘上二人不断的动作更是最明了此间局势,苏佑陵离崩盘已是不远。若他有十万,不,七万,只要再加上两万人马,苏佑陵便能赢。 丁供奉不禁惋惜,好不容易看到庄上出了个可塑之才,却是如此狂傲之辈。 没错,沿着一个个龟壳,童乌贯离胜利已是不远。 他冷笑开口:“你很厉害,若是你有十万人马,我甘拜下风,但你太自负了。” 苏佑陵嘴角轻勾:“是嘛?” 最后一个龟壳,被童乌贯一手摘去,宣告着苏佑陵的防线彻底崩溃,只剩下垒垛、金辙两座孤城,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 童乌贯不甘心问道:“你还不投降?” 苏佑陵闭上双目,他在构思刚才交战时的一幕幕场景。 一匹匹战马的奔袭交锋,一个个甲士的悍然赴死,刀光剑影,万箭齐发。 为将者,嗜血而铸! 但他只要五万人,禁武关下那守护身后寸寸国土的五万人。 今日以此沙盘演兵,敬天下为国赴死之士。 敬以大义守护苍生黎民之士。 敬禁武关下深埋黄土的五万雄魂! 河土雄甲皆在,大幸江山长存! 苏佑陵睁开双眼视线聚于安岭之上,他轻轻拿起那面小旗。 靠着安岭各处源流的两千人,仅此两千人,便是最后的胜负手。 苏佑陵冷声高喝:“开闸。” 童乌贯闻之心惊,丁供奉双眼圆睁。 水攻! 堵住了多久?两人对局了多久?整整一个月! 那并不起眼的一面小旗在童乌贯看来只是用来绕后作为偷袭的小队人马,但此时却要了他的命。 滔天大水呼啸着倾注袭来,借着山势一往无前。那十道龟壳连成的戍堡,分明是挖掘好为大洪引势的水道。 八万人马?就算十八万人马又能如何?堵了足足一个月的山洪,你当你麾下人人皆是三宝高手不成? 苏佑陵以一万将士的命,吃下了童乌贯的八万人! 垒垛和金辙驻军则靠着城墙,未有丝毫伤亡,等到水势褪去,在去收纳八万人马的辎重粮草。 童乌贯闭上双眼,头痛欲裂,但他还有七万人马,他还占据着主动权。 苏佑陵看着还想负隅顽抗的童乌贯又是冷笑一声:“知道为什么我要把常德早早的让给你?” 丁供奉闻言仔细再看常德,心中大惊,他竟是连这一步都算好了? 宁安与金辙中间的百胡驻军早在刚才一并被童贯乌纳入八万大军死在了洪水之中。 现在便是留给苏佑陵截取两城之间的空地,外边更是垄断了来自央绵各处的粮草供给。 “你这一万人,还想要不?”苏佑陵笑眯眯的问道。 童乌贯咬牙切齿,大部分辎重粮草都是由两城作为中转送给了攻打安岭防线的部队。 按照正常行伍所需,宁安和常德的粮草撑不过三天。即便驻守六孛峡西口的驻军回援,也已是回天乏术。 童乌贯额头青筋毕露大声喊到:“我以城中百姓为食,至少还能撑七天。”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童乌贯也是回过神来。 让你演百胡,你还真拿自己当百胡的蛮子了?如何做得这等野蛮行径? 童乌贯咬了咬牙,不为自己去辩解,现在的他只要赢下这局,童乌贯回过头对着台下大喊道:“难道不是?今日胜者便能迎娶紫玉姑娘,这是练庄主的意思,难道练庄主会反悔?” 练醇听闻此话,当即愠怒道:“赢的人娶紫玉不假,老夫不会言而无信,但你今日一言一行已是出格,日后雪珀山庄再无你童家的立身之地。” 人群立即有一位富态中年人慌张的走出人群跪倒在地:“庄主,是我教子无方,我这就回去好好打骂他,求您不要生气,我童晗也是庄上老人了,求您网开一面啊。” 练醇看着那跪在地上的童晗,联想此人多年为山庄也算是尽心尽力,也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那童晗接着对着童乌贯大喊:“逆子,还不快认输下来,就凭你那德行,也好意思娶紫玉姑娘?” 童乌贯向后踉跄几步,看着台下众多投向自己愤怒的目光,终于知晓自己刚才做了多么一个愚蠢的决定。 但事已至此,多说何益? 童乌贯对眼前的苏佑陵说道:“这位公子,我可与你再有一赌?” 苏佑陵挑了挑眉毛:“说来听听看?” 童乌贯向着众人高声道:“行军打仗,兵者诡道,本就无所不用其极。我今日若能赢你,你便让众人不要为难我童家,今日我若输了,便举家离开雪珀山庄。” 苏佑陵摊了摊手:“我可没这权利。”说罢又转过头看向练醇问道:“这里毕竟是雪珀山庄,不是黑丞会,练庄主,你怎么看?” 练醇一双眼宛若毒蛇看的童乌贯满身不自在,半晌才缓了口气对苏佑陵笑道:“一切全凭苏帮主的意思。” 苏佑陵大笑一声,回过头开口:“好,我接下了。” “苏公子,干死他狗日的,把这百胡杂碎赶出雪珀山庄。” “就是,让这种人滚出大幸,做他的胡狗子。” …… 人群中还有练浩轩和卫昌友,还有青秋、蓝姗、绿珠,还有黑丞会帮众。 但关键在于苏佑陵的身后,还站着五万雄甲。 我苏佑陵,今日凭什么会输? 以百姓为食,七天,童乌贯等到了原本驻扎六孛口的两万援军。但苏佑陵却早在他的援军到来之时北上直取央绵,央绵守军,不到四千! 童乌贯只好又下令堵在六孛峡东口的两万人马尽数回援,又让那刚刚援至宁安的两万兵马继续马不停蹄北上围剿苏佑陵的一万人马。 苏佑陵的六孛峡驻军,动了。 同样苏佑陵也知道童乌贯已经乱了。 苏佑陵围央绵而不攻,直到两边东南两万人马先至。 围点打援,屡试不爽。 更何况后面还有两万人马围追堵截? 苏佑陵三万人马终于汇聚,在央绵旁的丘陵尽数围袭杀了童乌贯的两万人,又出动金辙与垒垛留守的八千人,围困宁安。 童乌贯的兵分的太散,一开始借住总数的庞大尚能坚持,但如今在苏佑陵不断蚕食之下,双方人马近乎持平,这种弊端就显露出来。 童乌贯两万追兵被苏佑陵的三万人马带着绕了一大圈。苏佑陵一路上围围央绵,打打窝畔河,没事还能放出一小队人利用地形埋伏骚扰。 最终又回到了六孛峡! 这里才是苏佑陵定下的终战之地,他又开始布下戍堡,以土丘衔接。童乌贯本想如法炮制让西面那一万驻军退到峡谷之中,但有意思的是,他根本没有准备苏佑陵当初那么多的粮草,唯一的运量途径还被苏佑陵重重戍堡截断。即便是他们在从西进峡谷,再从东面出去也是不够支撑他的兵马到达央绵。 等童乌贯反应过来时,苏佑陵的戍堡布局已经成型,这一万人只能硬着头皮倒在苏佑陵的戍堡面前,堪堪换掉了苏佑陵麾下两千人马。 至此,苏佑陵掌握了全局。 童乌贯再无回天之力,只能看着那戍堡与垒垛宁安两城相互拱卫,破不开分毫。 直到苏佑陵将最后一面旗子轻轻放在了常德城上。 “你输了,四城我已尽数收回,尚有两万六千人马。你除去最少留驻的兵马,只有堪堪不到一万六千人能用,你再攻不下任何一座城了。” 童乌贯无力的垂下双臂,双眼失神跪在地上。 “受教了。” 他嘶哑的吐出三个字。 这三个字出口便代表他已认输。 丁供奉满脸喜意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大声宣布道:“胜者,合壤郡黑丞会帮主,苏佑陵。” 台下满堂喝彩,苏佑陵向众人作揖,一手举国头顶高声喝道。 “敬北境将士。” 台下齐喝:“敬北境将士。”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六十九章 洞房 童乌贯灰溜溜下台,今日已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即便是雪珀山庄不赶走他们,他也没脸再待在这里。 童晗看着自己的儿子也是无奈叹息,一时输赢,大不了东山再起,但丢了人心,在哪里都难生活下去。 苏佑陵在赢下这局,便理所当然的被众人送到紫玉的小院。 练浩轩为让蓝姗三人宽心下来,将事情原委也告诉了他们。 是夜,雪珀山庄摆出流水席犒劳庄上食客,紫玉小院精心装点过,一派红喜之色。 练浩轩与黑丞会帮众随性苏佑陵轮番向着庄上食客敬酒,苏佑陵面露苦笑,有苦难言。 幸朝婚制白衣男子成婚时可着九品官身,苏佑陵穿着一袭大红襟开衫,胸前带着红花。本来还想着婚筵之后便脚底抹油溜回摘星院,架不住练醇一直盯着他走进了紫玉小院才善罢甘休。 紫玉批着红头盖早已坐于床榻等候多时,练浩轩与她也说了他和苏佑陵的小算盘,所以紫玉很是镇静。 苏佑陵酒量极好,但依然架不住庄上食客你来我往轮番劝酒,也是有些醉意熏然。但苏佑陵不会醉,并非喝不醉,而是纵然喝再多酒,他也能控制好自己的言行举止。 苏佑陵走进紫玉闺房,瞧着周围布置,目光所视皆是红。无奈摇了摇头,轻轻拉起一旁小凳给自己倒了杯醒酒茶。 紫玉知道苏佑陵进屋,知道他喝了不少酒,柔声开口道:“公子若觉得难受,紫玉便让人送点醪糟元宵上来。” 苏佑陵苦笑:“若非为了练浩轩与你,我何至于此,醪糟汤圆解得酒气,可解得我心气不成?” “公子是善人。” 紫玉不知该怎么说,憋了半天只得吐出来这么一句。 “我可不是善人,练浩轩欠我的,我改日定然会让他还。这几天承蒙你们照顾,如今我还清了欠你们的,算是两清了。” 紫玉心中感激,道理也是心知肚明。如果她真的日后不为丫鬟婢女,那么苏佑陵给她的岂是这几日伺候便还的清的? 再者说来自己也没怎么伺候这个心地善良的公子。 人生多是无奈,苏佑陵见着别人欢喜,自己便也能稍稍聊以慰藉。不想做和做不到,并非一码事。 “紫玉好奇公子心中可有挂念女子?” 紫玉好奇问道,却突然感觉头上的红盖被人掀起。看着近在眼前的苏佑陵不自觉俏脸通红,近处细细看来,苏公子可当真是颜如温玉,透着红烛,二人俱是脸色绯红。 苏佑陵带着酒气轻笑了一声,同样也在端详着紫玉,紫玉紧张的直挺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却见苏佑陵摇了摇头,又转身坐了回去。 “练浩轩有福气,只这点,强我百倍不止。我本就是江湖浪子,孑然一身惯了,哪里敢耽误人家女子。” 紫玉嘴角勾起:“胡说,公子面相也是有福之人,若是没有心仪女子,不如从我姐妹几人挑选一个?紫玉也知晓她们身份配不上公子,便是为侍为婢,待在公子身边也是她们的福分。” 苏佑陵抿嘴笑道:“就你心思深重,雪珀山庄带你们不薄,我难道要将你们几个一起带走?你们庄主辛苦栽培还不得一刀劈了我。” 紫玉此言何尝不是希望蓝姗几人跟在苏佑陵身边,总好过将来被庄上汉子糟蹋了好。但这点小心思,苏佑陵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见到苏佑陵无意与她们再有瓜葛,紫玉也是心中了然,沉默不言。也稍稍暗恼却是自己有些唐突了,自己又凭什么值得苏佑陵屡次出手相助?但不知怎的,若说紫玉在练浩轩身上有的爱慕之意。 那么苏佑陵更像一位兄长,机敏谨慎,处事周全。与他年纪何其不符?比之练浩轩处事要理性太多,没来由便会让人想要依靠。 苏佑陵言辞委婉谢绝也是理所应当,他不是圣人,也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侠客。今日与童乌贯论武已经是将自己处于险境,想来不久后勘隐司便有消息合壤郡黑丞会的新帮主有治军之才。按照他们的处事周谨,说不定连那局沙盘演兵都是系数记下。 争一时之气,何苦来哉?但到底天下没有后悔药吃,哪怕苏佑陵再是懊悔也是无用。 外边是红光冲天,食客们还未散去。练醇不看僧面看佛面,给足了他这个黑丞会帮主面子,礼制早已越过了一个丫鬟应该有的。紫玉见着苏佑陵沉默不言,索性开口道。 “公子要不先躺床上休息?” 苏佑陵回过神道:“你早些休息,不用管我。明日稍作准备,与我们一同去喻州府城。” “这么赶?” 苏佑陵无奈笑道:“你早离开一些,练浩轩的压力便也轻一些。黑丞会在喻州府城有些地产,你且安顿下来,之后的事练浩轩自会与你从长计议。” 见到苏佑陵态度坚决,紫玉便也不再说什么,但她也是有着她的倔强。苏佑陵坐在小凳上一夜未合眼,紫玉也靠在床上一夜无眠,二人心中都装着心事。 二人闲聊一夜,倒也不觉无趣。 晨曦将至,苏佑陵酒意上来,再也顶不住困意,倚靠在小凳上酣睡过去。 紫玉将被褥轻轻盖在他身上。 阅历风尘的人,直觉多半敏锐。苏佑陵平日伪装的很好,但只有在他睡着时,那股恬淡的模样才真正合乎他的年纪。苏佑陵嘴角天生微翘,即便不做任何表情也是微隐笑意,令人倍感亲切。 眯了约莫有两三个时辰,日上三竿,还见不到苏佑陵的众人也不奇怪。洞房花烛夜,难免折腾的晚些。 苏佑陵向练醇告别离开之前又取了那断弦的瑶琴查探一番,这次并非是要看,而是用鼻子闻。果然发现有人做过手脚的痕迹。 随后苏佑陵便提醒练浩轩让他小心吴烈,练浩轩并没多问,只是将紫玉一并托付给苏佑陵,让他好生照顾,这也算是苏佑陵分内之事,毕竟即便是有名无实,这个娴雅体贴的丫鬟也是他名义的妻子。 黑丞会一袭帮众策马飞驰在官道上,后面还紧跟一辆马车。马车是练醇临别所赠,本意是想着新婚夫妇两人在路途有个私地亲热。 苏佑陵倒好,宁可与帮众一同骑马扯闲篇也不靠近马车三丈。紫玉只好独自一人满腹哀怨的坐在里边,心底也是第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质疑。 难道自己就这般不如苏公子的眼?且不说暖床侍寝,哪怕是多与我说两句话都是不情不愿? 其实倒也真不怪紫玉,苏佑陵也并非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只是他不大会与女子打交道。更何况幼年熟读经典纲常,更是在脑中留下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的刻板印象。 又三日风尘,苏佑陵一行来到了喻州府城,早有黑丞会得到消息前来接应。 白须老者名叫柯釜,是黑丞会的飞马堂堂主。如今也是甲子高龄,身具五鼎,更是享誉一方的横练武夫。 在城郊的四海亭相见时,柯釜也是与卫昌友好一番攀谈,再度看到苏佑陵时也是点头夸赞。 “有传言说彭涛将帮主之位给了个毛头小子,我和大帮主还合计着商量对策。但是后来听闻合壤郡黑丞会雷霆手段层出不穷,硬生生将动荡局势安稳了下来,也就不由想见见你这传的神乎其神的小子。” 大帮主自然是指那喻州黑丞庄小年。 苏佑陵听着柯釜的夸奖腼腆一笑,摆出人畜无害的模样:“都是卫主事几人的功劳,小子不过是贪天之功罢了。” 柯釜慈眉善目,闻言抽出大巴掌连连拍打苏佑陵的后背,五鼎武夫下手没轻没重,把苏佑陵拍的五脏六腑都要拍颠倒过来。 “哈哈哈哈,好小子就不要自谦了,雪珀山庄的事瞒得住我们?敢骂马苞是老匹夫的晚辈,你还是第一个,痛快痛快。老夫也是不喜马老贼那番不懂装懂的作态。” 苏佑陵感受着长辈对于晚辈一掌掌的肯定,有苦说不出。还好自己体魄优于常人,近来又勤练武学,好歹是勉强吃得消。 紫玉百无聊赖的待在马车里听着众人寒暄,这几日除了饭点苏佑陵会为紫玉送些吃食,平日几乎都没进过马车。 府城黑丞会与合壤郡黑丞会并非是上下关系,二者更像共用同一名字的盟友帮派,只不过庄小年是彭涛认的大哥。故而府城黑丞会在所有人眼中自然地位稍高。 庄小年近来也是烦心于帮中事务,尽地主之谊的事情也就全权交与柯釜处理。 苏佑陵替紫玉要了一处僻静宅院,自己则与合壤郡带来的二十余人入住飞马唐的宾房。 几日闲来无事,从书信中也知晓石丸成功绑架了詹杭的嫡孙。合壤郡太守高豪震怒,派了上千甲士全城戒严搜查,甚至据说篓子都捅到了京城。 堂堂郡丞嫡孙朗朗乾坤之下被人绑架,这是大事,但黑丞会势力也一样不小,除非勘隐司派出人手大肆搜查,否则短时间内断然无法找到。 等着吧,钓鱼要有耐心。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章 看江湖多少侠士 大幸东方有仙岛,其名东胜。传说岛上藏匿着当年三朝帝君隐藏的长生之术,当今幸朝皇帝自然也曾派人去找过,但却没有发现岛的位置。 水澈如镜,天色苍茫。青色蓑衣斗笠的钓鱼翁摆了摆垂竿,不时拿起身旁的酒葫芦痛饮一口。他盘坐在万剑之中怡然自得,一钓一天,重复了已有十年。 有一位身着绣鹤道袍的老者自西天而来,那老者慈眉善目,鹤发童颜,长眉直悬到眼角,颇有一股世外高人的风范。 “你不用劝我,我不会回去。” 正摆竿垂钓的青衣人喃喃开口。 老道人不语,只是一阵清风袭来,道人的道袍鼓荡。 青衣人依然无动于衷,只是继续喃喃自语。 “在这片岛上,你不是我的对手。” 老道人置若罔闻,只见他指尖一点亮起一道银光,脚下海面顿起波涛,卷起一阵惊天骇浪向着岸边那青衣人汹涌袭去。 青衣人摇了摇头,继续摆竿垂钓,只是周身万剑噌然拔地而起,尽数化作长虹向天上飞去。 万把飞剑在那大浪前旋作一团龙卷,遮天蔽日。那大浪拍击在剑龙卷之上,竟是在一道道飞剑的剐蹭下生出阵阵白烟。 声势浩大如奔雷! 道人眉头一簇,又在空中划了个抱球,再作一掌从天而降,竟是生生将那万剑龙卷打开了一个大洞,向着青衣人拍来。 “掌不过方寸间,想来天下多少物,握得住几许?” 青年人轻声叹息,身形一变,他将钓竿放在一旁,又取出了腰间玉笛放入唇间。 “我曾见过数百万剑,师傅为天下道统折剑是大义,贺岚山为人世沉苦封心弃剑是大爱。” 青年人咬紧牙关,一股滔天气势汹汹如洪自他周身爆射而出。 “你张敬止又凭什么,担得起剑魁二字?” 青衣人语气凌然,将那玉笛向前一指,正抵住老道人那一掌。 那老道叹了口气,转而又眼神坚决盯着眼前人开口:“我不如唐啸,但不能不如他徒弟。” 说话间,那一掌震啸方圆百来丈,掌风刮过处,参天大树随风招来。 “人间再无剑齐天,一掌堪抚仙人顶。” 青衣人紧握玉笛的那只手为之一颤,嘴角竟是咳出斑斑学渍。 “张老贼,你毕竟……还不到齐天。” 青衣人眉眼大怒,左手轻点数下,万剑龙卷席卷八荒而去。 道人见状咬牙切齿:“唐宗,你敢?” 青衣人面露凶厉,专而仰头大笑:“你且好生看我敢不敢。” 老道人连忙抽回一掌,心念微动,万道紫金莲须臾之间浮绕在老道周身。 但不过片刻,那老道竟是一口血喷出。他眼神晦涩,几个呼吸之后便是面露惊恐,万道紫金莲虚影消散而去。 “唐啸,你没死?” 那老道人对着头上穹宇厉声问道。 青衣男子也是察觉到什么,跪地朝天三叩首。 “不肖徒唐宗恭迎师傅神游归来。” 一时万籁俱寂,没有人回答他们。只剩下面色惊异的老道人和跪在地上的青衣人。 风平浪止,万剑再复归来直插于青衣人周身。 青衣人叫唐宗,他是唐啸唯一的弟子,留守仙岛垂钓磨炼心境。 白衣老道叫做张敬止,乃龙虎山上不出世的老祖之一。 唐宗不过斩尘之境,张敬止却在出神一境浸染多年。 但本身而言三宝便不同于九鼎,出神自然也不一定能稳胜斩尘。这片岛上有唐啸所留的剑阵,所以若是生死一战,唐宗自信能以废去一身修为的代价让张敬止在此地陨落。 张敬止知道这一战再继续下去只会对己不利,惜命的他当即义无反顾的转身离去。 唐宗瞳孔一缩,双眼微眯,身形爆射而出,握紧那跟玉笛直指张敬止的后背。 张敬止冷哼一声,刚欲回身阻挡,却见那万道飞剑再动,织成一堵剑网死死封住唐宗的身影。 唐宗面露不解,但还是默默地收回玉笛身形回到岛上。张敬止瞧了一眼,心里了然,乘风飘离而去。 “回神洲去,那里有你的机缘。” 一声道音仿若相隔万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在唐宗耳中响起。唐宗弯腰一揖,收起鱼竿,放眼看向海的尽头,那里便是神洲,如今还有个名字叫做大幸。 提起大幸南州,如今大多人想起的自然是那风云志第一人。 南山,宋霑。 南山并非有人们臆想的山川秀景,这里实际上是一片杂草不生的死地,整个山岭如秃顶的耄耋老人。 所见皆尘土,满目尽荒凉。 山无峰,山顶呈漏斗状,中间凹陷竟是生出一方天池。而奇异的是那中心天池的方圆百里不同于山脉的疮痍,丛林茂密,鸟语花香。 一山两面,里外截然不同。 天池水深不见底,当中浮一筏,筏上有座木屋,正有一灰色宽衣男子临着池水在竿子上晾晒衣物。 一道人影飘然而至。 灰色宽衣男子理了理头上的结巾,手脚麻利的翻转衣物,挤干晾晒。 不请自来的白麻布衣中年汉子两鬓微霜,只是默默伫立一旁耐心等待。 等到灰衣男子终于晾好了最后一件单衣,那白麻布衣的男子才开口:“我有……” “不救” 灰衣男子打断了布衣男子的话。 灰色宽衣,腰间配着香囊,头戴结巾。这是江湖上一个赫赫有名之人的装扮。 医圣皇甫鹊,有妙手斗阎王之称。 但他有个规矩,他救人,从来只凭心中喜好,可能路边一个苟延残喘,旦夕将死的乞丐他会施以援手。 也有富甲一方的商人斥千金求他救命,皇甫鹊置若罔闻。 甚至连乾仁皇帝都曾有心招揽他到宫中担任御医首席,皇甫鹊只留下一句力有不逮,不胜其任婉言谢绝。 乾仁皇帝闻之震怒,甚至出动了勘隐司准备抓他问罪。派出去的四位冥王,死了两个,皆是身中剧毒。 藐视皇威,何其大胆?又有无数大内高手,甚至是那勘隐司的大司徒都悍然出手,结局依旧没有改变。 因为皇甫鹊有一个交情不错的朋友,这个朋友便是如今站在他身边穿着白布衣的中年汉子。 很巧,这个汉子的名字叫做宋霑。 “医者,盛世应具仁心,乱世当有鬼手。” “我二者皆有,故救人杀人。” “一念之间。” 亦正亦邪,百无禁忌。 这便是皇甫鹊。 他能从阎王手中要回人命,自然也能送人去见阎王。 晾完衣服的皇甫鹊坐在小筏上眺望远处山林,宋霑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兀自开口。 “你徒弟呢?” “到林子里找药材了。” “不怕她被林中猛兽吃了?” “她一身药气,寻常野兽对他没有胃口。” ……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刚才唐啸出了一剑。” “比你如何?” 宋霑没有作答。 皇甫鹊拍了拍手掌站起身子:“我得入世一趟,帮我照看好这里,还有阿奴。” “那他?” “怕什么,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回来再说。” 皇甫鹊身形消失不见。 阿奴自小在西北通州长大,是少数民族的子女,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眼眸是罕见的墨绿色,容貌异于中土幸人,但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边境战乱,流民遍野,阿奴与父母理所当然的被裹挟进了难民的长队。 人相食,是史书记载兵荒马乱的乱世常用的一句话,但阿奴亲眼见过。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有的人专门收集路边人尸做买卖,不要钱,只要女子用以满足欲望和其他的吃食。 人们把这种人叫做剐尸客,那些收集的尸体叫做菜人。 阿奴的父母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把最后的一点干粮给了阿奴。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舍己为人,那些人连子女尚且吃得下肚,又如何会在意陌生人的尸体。 剐尸客想去拿阿奴父母的尸体,阿奴却紧紧的抱住他们,那剐尸客一时怒上心头,便准备把阿奴也一并杀了。 然后就在那把柴刀距离阿奴头顶一寸时,阿奴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她的周身只多了两道面色乌青,形同槁骨的尸体,像被吸干了精气。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皇甫鹊。 “乱世不由人,不愿杀和杀不了不是一回事。” 那一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这片天下,有时候杀人是为了自保,仅此而已。 皇甫鹊替她挖了坟冢,将阿奴的父母安葬,又怕剐尸客在他们走后将他们挖出来做了菜人。 没有立碑。 “我是个大夫,你可愿在我手底下做点杂活?” “日后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想要安稳的活下去,少说,多做,多听,多看。” “盛世具人心,乱世要鬼手。大夫不是圣人,杀人救人都要学。” “等你医道大成,便要切记,有些人,救了等同于杀人,而有些人,杀了等同于救人。” 皇甫鹊沉默寡言,但说的每句话阿奴都牢记在心。 因为他交给她的不仅是医术,还是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的道。 她很聪明,学的很快,但皇甫鹊从来没有称赞过她。 任何时候将姿态放的卑微些,总没坏处,技不外露,才能活的长久。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一章 山有庙兮庙有僧 京州卧弥寺是深山古刹,出京州德胜门后要往北骑马两个时辰,便到了卧弥山。往上爬登两个时辰再到卧弥寺。虽是地处深山,但卧弥寺名气极盛,大有香客愿意跋山涉水远道而来。 空禅方丈是卧弥寺的住持,已过白寿高龄,连带着乾仁皇帝都时常来此拜访,询问长寿之法。 出家人本就不打诳语,再者对着皇帝说谎那是欺君,要治罪的。但他着实没什么长寿之法,只能说些修心养气的法子。 卧弥寺有位小沙弥是空禅方丈骀背之年所收的关门弟子,因此即便年岁小,辈分却极大,与他同龄的僧人见了都要喊上一声师伯。 小沙弥法号很是奇特,唤作明心,并非字号本生其他。而是天下皆知佛家的至高追求便是明心,如同武道齐天。 这明心又称大慈悲或是涅槃,佛法万千,慈悲为怀。 本来自性清净涅槃,有余依涅槃,无余依涅槃,无住处涅槃。历史上的得道高僧无外乎这四种,但空禅在见到小沙弥的第一眼便曾说过一句话。 “你今世之缘,在于修得第五种涅槃,机会渺茫,你可有信心?” 小沙弥哪里懂得其中的道道,很是自信。 不过等到堆积成山的佛卷摆在他面前时,他便不敢再说自信了。 同时期的僧人都在斩尘一道不断精进,只有他一人始终摸不到那道坎,这让他很是失落,认为是自己师傅空禅和尚看走眼了。 空禅和尚知道后笑着点头:“年迈体弱,眼神不如年轻时好使了,看走眼也是理所当然。” 本来以为能从师傅那里得到些许慰藉的小沙弥闻言当然更加失落,便像是淋头浇了一盆凉水。 从此之后,空禅和尚好像真的是觉得自己收的这个关门弟子不成器,便打发他到僧院整日打扫。 小沙弥一扫便是近十年,没有任何抱怨。没法子的事,自己慧根不足,想留在庙里,自然要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还记得小时候曾与一位京城来的殿下论佛,那殿下口齿伶俐,才三言两语便将自己说的哑口无言。 人笨嘴也笨,讲经不如同辈讲的通俗易懂,学佛法也不如人家学的高深,当真不知道自己修的什么佛? 空禅方丈见了他还是眉眼亲切,但这可无关于自己是空禅方丈的弟子。 师傅佛法高深,悲悯众生,见了谁不是笑呵呵的? 今日大雄宝殿的值堂僧人告了假,明心和尚便替他清扫大雄宝殿,连着来人又说今日例行应该替佛身净尘,明心和尚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早早过完堂,明心和尚便爬到台上清扫佛身。 释迦佛像当中结跏趺坐,明心正小心翼翼的擦拭着镀金铜身,一袭百花藕裙踏进殿中。 “喂,小和尚,你怎么敢爬到佛身上去,这是对佛大不敬。” 一身娇斥吓得那小沙弥差点从佛像上一头栽下去,好容易稳住身形,这才看到一位体态轻盈的少女不知何时进了大殿。 明心小沙弥念叨了一声佛号,眉头微簇不解问道:“今日封寺,不接香客的,你怎么进来的?” 那藕裙少女下巴轻扬,双手环胸,颇为娇蛮的说道:“我可是堂堂郡主,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 “阿弥陀佛,原来是虞萝郡主,小僧失礼了。” 乾仁皇帝有一胞姐,二人自小一同长大,关系极为融洽,及笄之后便远嫁苏州昌扈伯被封为晗瑶公主,等到乾仁皇帝登基时,自然又变成了晗瑶长公主。藕裙少女便是晗瑶长公主的女儿,也是深受乾仁皇帝的喜爱,在黄口之时便被封为了虞萝郡主。 虞萝郡主闫予鹿深受当朝陛下之宠爱人尽皆知,自然也就养成了些刁蛮性子。哪怕如今早过了及笄年华还不愿出嫁也没人敢对此说三道四。 近来长公主进京看望皇上,马上又是快到清明时节,来卧弥寺求个平安也是例行之事。 明心和尚毕竟是卧弥寺的小沙弥,自然见过不少达官显贵,这要其他小寺庙的和尚必然要对虞萝公主待如上宾,但小沙弥却觉得没什么。 师傅说了,无论生前如何帝王显贵还是一贫如洗,都会死的,既然都会死,那么一视同仁即可。倒不说是把皇帝当成普通香客一般接待,而是并不需要兴师动众的去讨好那些达官显贵。 佛家讲求因果,沾染这些权势过重容易生出嗔念,有损心境。 藕裙少女见着那眉眼清秀的小沙弥擦拭佛身的模样兀自觉得有些有趣。 “小和尚,为什么别人要让你做擦拭佛身这种事?一看你就不是得道高僧,万一触犯的佛祖你可该当何罪?” 小沙弥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茬,但转念想过师傅说佛祖有大慈悲,应该不会与他计较太多吧? “阿弥陀佛,郡主有所不知,擦拭佛身与佛法境界无关,只是以表心中虔诚,佛祖有大慈悲,自然不会怪罪的。” 听他这么一说,闫予鹿自然来了兴致,一时雀跃嬉笑。 “那你把我拉上去,我与你一起擦。” 明心小和尚挠了挠头,面露难色,早知道自己便不这么说了,但话已出口,出家人如何能打诳语? “郡主身份高贵,只要虔诚拜佛便能让佛祖感受到,不用做这事的。” 闫予鹿平时骄纵惯了,哪里肯依?闻言娇呵:“我不管,我就是要上去,你都说了佛祖不会怪罪的。” 明心和尚口拙,只好伸手将闫予鹿拉上了佛台。 郡主的手,软乎乎的。明心和尚握着那纤纤玉手不自主的生出一念,又赶忙晃了晃脑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在上,怎能胡思乱想这些东西? 佛台离地足有半尺余,闫予鹿上来之后瞧着明心小和尚那噌亮的秃头一时欢喜,上去敲了一板栗。 明心和尚面色有些羞恼回头。 “你干嘛?” “你的头半夜能像隋珠一般发亮不?” 明心小和尚压抑心中些许气恼,想着出家人不能随便动气,不与她一般见识就是了。 见明心不理自己,闫予鹿撇了撇嘴,又准备再敲一下那小光头。 “噔” 这次闫予鹿使了不小的力气,明心吃痛,挠了挠脑袋回过神来看向闫予鹿。 “你能不能规矩些。” “我很规矩呀。” “那你别敲我的头。” “这要看你听不听话。” 阿弥陀佛,明心再度默念一声佛号,不与她一般见识。 再度拿起抹布仔细的擦拭佛身。 闫予鹿好奇的看着明心仔仔细细的动作,紧紧跟着他后边。 “我说,你还有抹布吗?我可以替你擦。” “没有。” 明心只想快些把这刁蛮姑娘打发走,自己不理她,她一会儿无聊了自己便要下去的。 嗯,一定如此。 的确如明心所料,闫予鹿没一会儿便开始打着哈欠,蹲坐在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明心小和尚。 但是他有一点算错了。 “噔” 明心很是气恼,再度转过头来。 “你到底要干嘛?” “你不管我,你擦你的。” “那你发誓再不准敲我的头。” “不行” …… 眼见着释迦像终于被自己擦拭的铮亮,明心和尚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脸喜意,全然忘了刚才自己的头一共被敲了足足有十几下。 又是一道明心不想听到的娇呵声响起。 “你没擦干净。” “胡说” “就是” “哪里?” 闫予鹿不答话,只是从明心小和尚手中一把夺过抹布便往释迦像上翻,一双祥云履踏在佛身上踩来踩去直看的明心心惊肉跳。 哪有这样擦拭佛像的? 闫予鹿三两下攀爬到佛肩上,拿着抹布就往佛像脸上糊去。 “大不敬,大不敬。” 明心和尚在下边气恼的叫唤。 闫予鹿正兴高采烈着,哪里听话?直到抹的连佛面都亮堂起来才罢休,而后她站直了身子,像看到了什么奇景一般手舞足蹈的大喊。 “小和尚,你快上来,这里能看到你们院外的功德炉子。” 明心和尚看着她那放肆行径,一下子却连大不敬都给忘了,只是提心吊胆。 “你快下来,待会儿摔着了。” “嘿嘿嘿,我可没你这小光头那么笨。” 刚擦拭过的佛像光溜无比,闫予鹿又不老实,一个不留神便脚下踩空。 “呀” 闫予鹿惊呼一声,仰头栽了下去。 明心和尚瞳孔一缩,连忙上前伸出双手。 “咚” 二人结结实实的摔了个趔趄。所幸没有掉到佛台下边,不然闫予鹿恐怕至少得在床上好生躺上个把月。 闫予鹿揉着自己的额头,睁开了眼睛,脸色刷的一下羞红。 因为她正紧紧贴在明心的身上,明心刚准备睁眼教训她两句,却是看到一张粉嫩俏脸凑到他眼前,两人大眼瞪小眼,模样滑稽。 二人就这么跌落在释迦佛像大坐的两手掌心之中。 “你还不快些起来?” 明心和闫予鹿俱是面色羞红,见着闫予鹿微微失神,明心立即出声提醒。 “啊?噢噢。” 闫予鹿当即回过神,连忙站了起来,将头撇向一边不敢去看明心。 明心拍了拍身上的僧衣站起身子,面色有三分愠恼羞愤,七分无奈。 “小和尚,今天的事你不许对人说哦,会掉脑袋的。” 见着明心站了起来,闫予鹿出言提醒。 明心满头黑线,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鬼才到处去说,让师兄师弟们嘲笑是小,万一挨罚挨骂可就不值当了。 “我叫闫予鹿,你叫什么?” “小僧法号明心。” “我是问你俗名。” “陈禛心。” “真是个俗气的名字。” 明心充耳不闻。 只是他不知道,至此,他修佛道上总有一道女子的身影。他忘不了,也不愿忘。 直到他终于悟了那第五种涅槃,真正如他法号一般踏上明心之境时。 “你即我心,明心只为明你。”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二章 喻州黑丞 庄小年白手起家混到今日成为一方帮主,不可谓简单。 但只有庄小年知道自己为了爬到今天丢了多少东西。 如今连最好的几个兄弟都死的死,散的散,但他能如何?他是一帮之主,任凭如何伤心难过,外人看来也不过是虚情假意。不过是笼络帮众的手段罢了。 庄小年听到彭涛死讯时正与喻州勘隐司正曹焱谈事,只能暂时压抑下心中的哀意,但勘隐司的情报何其之快? 那勘隐司正的耳目在曹焱旁边轻附耳语,曹焱转头便对庄小年淡然开口。 “替你兄弟办后事吧,我们的事改日再谈也不迟。” 屈辱、难过,五味杂陈的情绪涌入庄小年心中,但他无可奈何。 他还是要装起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既然司正大人发话,庄某恭敬不如从命。” 随即带人离开。 天下终究还是朝廷的天下,皇帝的天下。 喻州黑丞? 徒增笑耳。 年少时的雄心壮志也早已在一次次碰壁和身边人的离去之后被磨平。 继续扩张地盘发展黑丞会? 他已经不想再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庄小年此时闲坐在八角亭中,这里是黑丞会名下的一处林园。环境幽僻,风景雅致,亭外小径两旁各植松柏青竹,有小溪从中而过。虽远不如苏州那一季一如画,四季四重天的苏砂林,但置身其中也同样能获得一种远离烟火的静谧。 庄小年在等那个神气的少年郎。 连番自饮自酌,此时已是微醺,他苦笑一声自言自语。 “终究是没有之前那等气魄了,你们一个个狗日的倒是下去享福,把这烂摊子全都推给我。看我下去不揍你们,毕竟老子现在也是快摸到三宝殿的人了。” 敲完九鼎是敲鼎淬体的极致,但想要入得那缥缈无踪的三宝殿,中间还要经历一道重要的门槛。 踏过去,入三宝有望,自此脱胎换骨。 停驻不前,终了一生也只能是个九鼎武夫,随着年老体衰,慢慢的泯然众人。 虽然还没有对外宣称,但他庄小年是实打实的伪三宝,不止是体力和力气,连那五感都有显著的提升。 一位身着黑马褂,下裾黑麻裤,脚踝上下还绑着束腿缠带的少年郎随同两位老人进了八角亭中。 那老人分别叫做卫昌友和柯釜,一个是何合壤郡八大主事之一,另一个则是府城黑丞会飞马堂堂主,少年人无疑便是苏佑陵。 庄小年微微眯眼看着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郎走进八角亭落座,不卑不亢,神态凝然。 哪怕穿着黑丞会的黑马褂都生不出半点江湖混混,市井无赖的模样,颇像是一个不守礼法却满腹经纶的狂儒。庄小年嘴角轻勾,竟是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与身边的友人。 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若有能力做的更好,那就交给他们便是,一直占着茅坑不拉屎,也不害臊? 庄小年轻笑但不出半点声音,只是又斟满了一杯酒推向苏佑陵。 苏佑陵同样眯了眯眼,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庄小年轻晃着脑袋,索性也不摆出什么帮主架子,把腿俱是盘在椅子上,又甩手勾搭着椅背,模样更像是一个吃了霸王餐正准备放赖的泼皮。 “有点子男人模样,怪不得彭涛喜欢。是个做大事的。” 苏佑陵对于庄小年的夸赞不以为意,只是浅浅一笑。 “庄帮主气魄非凡,是小子在班门弄斧。” 庄小年将手一摆。 “我最烦这种迂腐的儒生言语,和苦行僧对暗号一般,你就正常说话就成,我没那么多讲究,你也无需太过在意什么繁冗礼节。” 又是一个与彭涛一般的性情中人,和他们这种人,最好打交道。 你付出一倍,他们便会还你十倍。你付出百倍,他们便会对你付出千倍万倍。 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至少你不用太担心他们会在你背后捅刀子。 “彭涛将黑丞令给了你,你便是合壤郡真正的帮主,我与彭涛交情一直不错,他看上的人,我也放心,但是看你。” “什么意思?” “苏佑陵,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在邀请你来府城的刺涵上署名周家?” “确实如此。” “先放心,我可不认识你,但有人拖我对你说句话。” “铜雀孤,最孤不过幼龙历九州。北境寒,最寒不过看不到母兄眸。” 苏佑陵闻言眼神有些晦涩,连带着那股阴鸷又浅浅的显了出来。 “那人说他姓周,但与你一样。” 姓周的人苏佑陵认识很多,但在民间之后,他碰到的有嫌疑能猜出他的身份的人只有一个。 平岗县含饮轩掌柜。 周锦彧。 与我一样?那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庄小年见着苏佑陵脸色微变,也不在意。 “放心,那周公子明言没有恶意,他说了你不会相信,所以让我用诚意让你信。” “什么诚意?” 苏佑陵话音刚落,庄小年却悍然出手,苏佑陵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记手刀便将他拍晕过去。 堂堂伪三宝境界的高手,对付一个只会些江湖散招套路的人,无异于杀鸡用牛刀。 卫昌友看的心惊肉跳,眼神闪烁,但显然也是知道事情的原委,早有预料,只是轻轻说道:“不至于吧,你可别下手没轻没重的真将他杀了。” 柯釜瞥了一眼卫昌友:“还能比你下手更没轻没重的不成?” 卫昌友撇了撇嘴:“一帮老家伙,盘算一个小娃娃。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庄小年朗声一笑:“放心吧,我可舍不得拍死他,黑丞会日后还要仰仗他呢,再说了,要是真杀了他,彭涛下去准得踹我。” 卫昌友再闭目不言。 柯釜则是眼神颇为艳羡:“这臭小子真是好气运。” 庄小年摇了摇头:“他的命可不好,明明担子已经够重了。苏佑陵啊苏佑陵,你可想过,若是死了,便能不这么累了。”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风吹草动皆是心惊胆战,使出浑身解数只求活命,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逃命。费尽心思也只能在东躲西藏中苟全于世。 惊弓之鸟,不过如此。 庄小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锦盒。 打开来,那中间盛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药丸,细细看去,那白色药丸周边竟是仿佛有水波荡漾。锦盒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氤氲香气遍及四周,让人闻之心旷神怡。 卫昌友和柯釜看的眼皮直打颤。 “苏佑陵啊,莫要怪我,这都是你的命,谁让你终究是那人的儿子。” “好好睡一觉,恐怕你有很多年都没能如此安稳的睡过一觉了。” “我们这群老家伙将平生所愿托付于你,不要怪我们自私,这世道,谁活的不苦哟。” 苏佑陵脑海中依稀印出一句句话,但他只觉得自己周身仿若泡在热水之中,全身酸软无力。就像有人拉着他的脚让他坠入一个十分舒适的安乐窝里。 他挣脱不了,也不想挣脱,正如庄小年所说,他很累了。 逃的累,藏的也累,想到自己还担着许多人的期望,更累。 随便如何吧。 苏佑陵昏沉睡去。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三章 提携玉龙死 苏佑陵身处一片雄宫之中,二十五道鎏金天柱顶天立地,这里他很熟悉。 他回过神来朝着自己身上望去,竟是穿着那套自己已经快记不起样子的青色冕服,两肩绣龙,两袖宗彝,头顶五旒冕。 蔽膝、大绶皆尊皇制,手中玉圭长九寸二分五厘,袜舄纯赤,舄首饰玄。那三驳龙纹韘形佩悬在腰间,任谁见了都会赞叹一句。 好一位俊俏儒雅的殿下。 太华殿空无一人,苏佑陵看着那个历朝历代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的龙椅陷入沉思。 而后他向着那皇阶踱步而走上,一直走到龙椅之前。 他没有坐上去,因为他恨这个位子,更恨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 他转了个身,俯视大殿,从这里能看到外边金龙和玺彩画的三层汉白玉宫阶,更远处甚至能见到那座威武雄壮的安幸门。 原来坐在此处,见到的便是这般风景。 苏佑陵心中好笑,天天坐在这里看着数十年如一日的风景,不会腻么? 摇了摇头,苏佑陵走出了太华殿,他不喜欢这里。 来到前广场,这里据传有九十九亩,九九之极。文武百官除去来京述职的外省官员,其余不达四品者,若非皇帝特指,皆在此地早朝,称作站值,只能面圣,却没法与皇帝说话。 据载,乾仁五年一次早朝共有一千三百二十六人,浩大盛势令人观之咂舌。 苏佑陵摸着宫墙慢慢踱步,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印在他脑中,难以忘怀。 当年许多次朝会,自己偷偷跑到殿旁怯生生的看着那空前盛况,至今记忆犹新。 玩闹闲暇之时,也总喜欢在这片广阔的场子放风筝。 突然远远走来一道人影,苏佑陵皱了皱眉,停伫在原地。 原本的一个黑点逐渐变大,直到苏佑陵眼前站定。 苏佑陵俯头行礼。 “见过监正大人。” 来人名叫邱枕策,钦天监监正首席,也是改变了他命途之人。 邱枕策已然甲子高龄,脸上生起不少黄斑,却仍旧是记忆中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却见他叩首行礼,再复起身开口。 “多年不曾见过殿下了,没想到已经是这般大了。今日你我梦中相见,不足外人道也。” 苏佑陵皱了皱眉:“梦中?” 邱枕策笑着点了点头。 “殿下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吗?” 苏佑陵闻言沉思,只觉得脑袋有些飘忽忽的,但依稀还能想起那一幕幕来。 自己这些年走过了太多的地方,实在是脚下丈量过太多大幸国土,见过了太多人情世故。 但苏佑陵还是记起了王澄、也想起了九姨、醉翁,还有徐筱、廖珂、冯月、彭涛…… 他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就像此刻,脑海里的那些人事才仿佛像是一场梦,而自己则一直在这紫幸城里长大。 “殿下想起来了?” “嗯,想起了一些。” 邱枕策闻言朗声大笑。 “今日能提携玉龙为殿下与娘娘,罪臣邱枕策虽死无憾。” “邱大人何出此言?” 邱枕摇了摇头。 “今环顾我大幸,四方豺狼,八面风雨,遍地腥云。我大幸国祚,岌岌可危矣。然朝中多奸佞,臣实在无以为力。曾有殿下兄长独当一面,不畏权贵,直言不讳,屡次冲撞龙颜。因为殿下的兄长爱的不是周家天下,他爱的是芸芸众生,爱的是天下黎民。只可惜,忠胆赤子心,终为邪崇消。” 苏佑陵眉头紧蹙,不知该如何作答。眼前的老人言语掷地有声,却悲从中来,情不自胜。 苏佑陵默默地听着,无言以对。 邱枕策没有对苏佑陵的沉默说些什么,因为于他而言,于满朝文武而言。 沉默的,总是大多数。 不愿随波逐流,但又对于现状不敢奋起而抗之,这种官员大有人在。 但今时不同以往,他阳寿已至大限,若是再不站出来,恐怕到死都难得安息。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望殿下赎罪,。罪臣不愿做什么英雄,也无意留名青史,是非功过任评说,但唯独……” 邱枕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继而终于涕泗横流。 “良心,不是别人评说便能过得去的……殿下兄长其志未达而夭,是我大幸之失,是我天下大幸的黎民百姓之损。罪臣不怕死,但唯独怕死后见到生灵涂炭的大幸,见到尸横遍野的大幸,甚至再也见不到大幸。” 邱枕策声泪俱下,难以不让苏佑陵心生共鸣。 “臣怕到时候去了黄泉见到家父会不认我这个懦切无能的不肖儿子啊。” “如今天下,能守我国祚之人不少。因为他们心系周氏王朝,要么念及先帝之恩,报效周家肝脑涂地。但唯有在三殿下言传身教之下长大的您,才有能力绵延大幸的国祚,因为您与三殿下一般,都是心系苍生啊。” 苏佑陵摇了摇头,他沉默到此,终是说了一句话。 “我也无能为力,监正大人赤胆忠心,令我心生佩服。但请恕我冒昧,我再不是你口中那个殿下,江山社稷也与我无关,天下更是如此。” 邱枕策闻言面色惶恐,连忙跪下。 “难道殿下忘记了您兄长所愿吗。” 苏佑陵无奈的笑了笑,但并没有拉起跪拜的邱枕策。 “一日都不敢忘,但兄长之愿与大人之愿已是非我所能。我也曾经在此长大,但现在的我自顾不暇,请大人也莫要强人所难。” 邱枕策嘴角抽搐,瘪了瘪嘴终是洒脱一笑。 “罢了,他来了。” “他?” 苏佑陵面色起疑。 下一刻,一道通天宏光立现,一位身着道袍,眉长至肩的凤目老道跃过层层宫墙至于二人头顶。 “邱枕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用钦天大阵。” 待老道转头看向苏佑陵,神色玩味。 “哦?看来你这老小子是真的不实诚,以为用了阵法掩面,我便寻不到此人不成?” 邱枕策站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在乎那头顶上的老道人,他对着苏佑陵再一揖首。 “望殿下珍重,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还烦请殿下多想想北境惨死在百胡铁蹄下的无辜百姓。” 邱枕策拂袖一挥,苏佑陵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此刻,紫幸城一处大殿之中。 数鼎丹炉烟雾缭绕,紫纱成帘垂幕数十。帘后一位盘坐老道面容暴怒,正是方才苏佑陵梦中那位道人。 “来人。” 有十余黑甲皇室禁卫闻声踏入大殿。 “将邱枕策谋反之事报于陛下和旬首辅。” “诺” 黑甲散去。 老道面容依旧怒意未消。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人,就是邱枕策不惜性命也是要见上一面。” 说罢手指掐算。 半晌,老道竟是一口血喷涌而出,面容更是惊怒交加。 “袁聃老儿,安敢挡我?” 天外有一道玄音飘然而至,却只有那老道一人听到。 “修道便修道,即入那俗世皇家。又哪来的脸在此聒噪,你屡范大忌,为天道所不容,我出手拦你也是合乎情理。” “你就不怕被陛下的铁蹄踏破你武当山门?” 老道人面神凶恶,言语间已是直吐杀气。 那道玄音再至。 “你大可以试试,你真当自己是个国师,便能随意指派周家人做事了不成?你这辈子成道无望,便想这些歪门邪道,终究作茧自缚。煌煌天威,怎容得你胡作非为?” 一道紫电自西方袭来,打在了老道的大殿之中。把老道吓得一惊。 又有一道禅音自西而来:“阿弥陀佛,洪捼,这次你做的太过了。” 老道人终是不敢再回话,单打独斗,他自问借着扶龙之气堪与一战。 但二人联手,自己必然落不着什么好。 他闭上双眼,不再去想这件事。 第二日。 钦天监监正邱枕策以欲意谋反罪,诛九族。 …… 苏佑陵醒来时外边已是月明星稀,天上全无半点云彩,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铺在苏佑陵的身上竟也生出了倒影。屋外竹子相互交叠,竹影戳戳,四周万籁俱寂,落针可闻。苏佑陵下床循着影子朝前走。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头疼欲裂。只是盯着自己的影子,才能感觉到一丝心安。 不知走了多久,苏佑陵听到了附近的水声,一时觉得有些饥渴,便寻到水声之源,是一条潺潺小溪,苏佑陵走到溪边捧起水一饮而尽,接着皎白月光,苏佑陵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又复而捧起一把水洗了洗脸。 水中倒映着自己,又复而捧起一把水洗了洗脸。 那张面庞俊俏的足以让女子心生妒忌,但眼睛却显得与周边的五官并不协调,那双眸子深邃而孤沉。眼里有怨恨,有疲惫,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 已过束发,未及弱冠。彼时的男子正应是大好时光,逍遥自得。 春风又绿江南岸,恰值风华正少年。酌酒聊发滔天意,岂不美哉尘世间。 只可惜苏佑陵的意,是意难平的意。他的美,也只能是成人之美。 一时乏力,苏佑陵缓缓的坐了下来,望着小溪似有所思。 一尾肥硕的桂花从水里一跃而出,溅了苏佑陵一身是水。苏佑陵眼疾手快,抽出怀中匕首向前猛刺,在那桂花入水之前直穿鱼身。那尾桂花鱼又蹦跶了两下,尾巴不断抽动,终是安静了下来。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四章 始于足下 “睡得可舒服?” 夜深人静,一道男声入耳。 苏佑陵这才抬起头看到了八角亭里有人静坐,下意识就把匕首藏进怀里。 “苏家让我帮他们做了一些事,事做完了,那你也可以离去了。” 苏佑陵并没有做出回答,只是呢喃开口:“帮我把这尾桂花烤了吃?” “好” 庄小年应声答到,缓缓走出亭外。 生起一堆火,又将桂花置于溪边一个相对平稳光滑的石头上去刺切片。抄起一个薄薄的石板,又削出两截竹架架好那石板,将鱼片置于上面烤炙。 苏佑陵与庄小年静静的在边上等待着鱼肉烤熟。火光晃眼,两人索性便闭目养神,苏佑陵扯断了一截草根放入嘴中向后躺去,翘起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看着天上明澈的玉轮。 “没什么想问的?” “知道的事本就知道,无需多问。不知道的事纵然知道也断难更改,不如不知。” “你倒是想得开,原以为你会比我想的更老历些。” “那还真对不住辜负你的期望了。” …… 二人闲聊数句,苏佑陵吐出了口中含着的草根,一骨碌坐了起来,只闻到一股焦糊之味。 苏佑陵手忙脚乱的用削好的竹条翻转鱼肉,又撤去柴火。苏佑陵早已等候多时,鱼肉烤的时间久了,倒是惹得焦糊之味四溢,此时却更显香气浓郁。未等到鱼肉稍凉,苏佑陵便用竹条夹起鱼肉往自己嘴里送去。直烫的苏佑陵不断哈气,却也没有将那鱼肉给吐出来。 庄小年见着不由会心一笑。 “当年我与彭涛他们几个一起,也是如此这般。” “嗯” 苏佑陵嚼着烤鱼含糊不清的应声。 庄小年有些无奈,与苏佑陵说话就像打在一坨棉花上,软绵绵的无从下手。 眼前的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他不说,他也不好意思再追问。 其实他想知道的并非是苏佑陵身上的云遮雾绕。 苏佑陵身上牵扯太多,有时候知道的少,反而心安。这做人呐,忌讳活的太过明白。怎么活都不如难得糊涂。 但是彭涛的选择加上苏家的一些动向让他对苏佑陵这个人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 这样一个人,是如何无依无靠活到现在的? 洗筋易髓,醍醐灌顶。 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有些丹药真能做到。虽说没有吃药吃出来的齐天强者。但辅以药物筑基的武夫不少。 那皇甫鹊为何在江湖受到无数人的追捧?真只是因为他医术高超? 更多的是他妙手能改塑人的气海筋脉,助人破开业障。试问一个在敲鼎之道迷途多年的武夫,肯付出如何代价踏入三宝那众妙之门? 而苏佑陵先前服下的那一枚凝魂丹,便是在筋脉里倾注一股化天地三清的共性。 这让苏佑陵的体内生出一处隐藏的性命海,只看苏佑陵能从中汲取多少化为己用。 凝魂丹出自苏家,至于苏家又是从哪得来的,就不是庄小年该操心的事了。 苏佑陵一阵大快朵颐将那尾桂花三两口便吃进了腹中,他尚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整个人也是陷入恍惚。 “该走了。” 苏佑陵喃喃自语。 庄小年轻声道:“你能在黑丞会待多久。” 苏佑陵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不会很久。” 庄小年像是早知结果,闻言也并没有什么失落,只是点了点头。 “日后若有差遣,喻州黑丞会七千帮众愿效犬马之力。” 苏佑陵瞥了他一眼:“别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庄小年洒脱一笑:“这是实话,我如你这般大时也曾想着日后定要做定一方枭雄。但如今,大幸毕竟还是那个大幸,虽然百胡常年袭扰边境……说来百胡的如今势大,也说不准……” “以区区百胡,断无亡我大幸之理。” 苏佑陵打断了庄小年的话,声音很小,但甚是决然。 庄小年惊愕的看了一眼苏佑陵,继而点头笑道。 “理当如此。” 苏佑陵起身:“这一掌,我记下了,日后有机会肯定要还上的。” 庄小年哑然失笑,眼前这少年郎显然是记仇自己那一记手刀,继而哭笑不得。 “我等着,在你踏入三宝殿之前,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喂招和做你的练手木桩。” 苏佑陵闻言轻笑:“你倒是好脾气。” 庄小年雄赳赳的挺起胸膛道:“江湖儿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自然如此。” 苏佑陵暗自一笑。 彭涛、庄小年这一帮人,都是靠着义气起家。 当年庄小年和彭涛等人替人家收债,第一次得到了三百两的银锭,他们哪里见过这等巨款?怎么用? 最后几人敲定主意将钱全都分给了手下,几人一分未取。 后来几人自立门户,做大了生意,也开始借债出去,但最后收债却总是收的磕磕绊绊,原因在于几人总会对一些家中有老弱妇孺的人起恻隐之心。 哪怕几人将肚子勒紧也是不忍用些强硬手段收回债款。 久而久之,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庄小年和彭涛几人常常忍饥挨饿。 然后黑丞会声名大噪,无数人对他庄小年三字感恩戴德,庄小年在喻州也多了个“及时雨”的称号。 无数感受他侠义之士加入黑丞会,如今府城黑丞会有一多半都是靠着他的名声甘愿成为黑丞会的一员。 直至今日成为喻州势力最大的帮派之一,黑丞会发展至此也就是极致了。 庄小年明白,朝廷不会任由一个帮派在一处一家独大,近来来黑丞会帮众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广,以至于到后来各方掣肘也就多了起来。 除了帮派对利益地盘的争抢,背后自然也埋藏着朝廷的推波助澜。 庄小年苏佑陵身份不俗,所以他想借着苏佑陵的身份来冲破这一层桎梏。有言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一个帮派的兴亡也不过如此,都逃不了盛极而衰的命运。 但若就是如此,从此往后他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混吃等死,等他去见了阎王,无颜去见当年跟着自己肝脑涂地的一众兄弟。 黑丞,是那隐藏在夜里的丞相,是他与众多早已不在人世的弟兄为之追求的目标。 但只有爬的越高,才越知道这个目标有多么的可笑,多么的遥不可及。 …… 苏佑陵将紫玉暂时托付给了庄小年照顾,又遣人去告知了练浩轩紫玉的地址。 万事终了,黑丞会众人快马加鞭往合壤郡疾驰,因为在那里,苏佑陵要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 自己身份在雪珀山庄已经暴露,梦中那老道人也不可不防,即便他实在难以想象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对别人的一场梦做手脚。 但那太过真实。 以至于他醒来足足恍惚了半天时间。 其实苏佑陵并不知道,他的神思恍惚不仅仅是那场梦,更为重要的是他体内的凝魂丹在挥发它的药效。 苏佑陵体内多了一处细不可查的性命海,那里在孕育着新的命数和内息。 但苏佑陵只觉得近来自己精力更为充沛了些,与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几次询问卫昌友三人在自己晕睡过去后干了什么,卫昌友也总是默笑不语。 他只知道他们对他没有恶意。 罢了,知道这一点便够了。 二十余人出了府城大致一周,眼看着接下来便要入合壤地界,本想着一鼓作气连夜赶路。 天有不测,大雨倾盆。 苏佑陵只好令众人寻了一处破败的小道观暂时安顿了下来。 黑云遮玉轮,伸手难见五指。 小道观早已衰败,久无人烟的迹象,已经是遍地杂草。各殿的承重柱子俱有裂纹,不知荒废了多久。 倒春寒时雨冻骨髓,有避雨之地已是气运极好,苏佑陵也不挑剔。 二十余人各自在小道观中找地方歇息,独苏佑陵与卫昌友在另一处小殿比划拳脚功夫。 苏佑陵进步飞快,卫昌友的几招绝学都已是仿的有模有样,用卫昌友的话来说便是可惜入武道太晚,否则当真又是一位武学大才。 苏佑陵体力自然不及卫昌友,比划了不到三炷香的时间,便已是微微喘着粗气。 卫昌友点了点头,示意苏佑陵歇息一会儿。两人并肩而坐。 “你可知道武学的境界之分?” 卫昌友开口道。 苏佑陵理所当然点头:“九鼎而后登三宝,斩尘、竭泽、洞观,最后是齐天。” 卫昌友笑着点头:“斩尘、竭泽与洞观皆是三宝,可知名字之由来?” 苏佑陵摇头。 卫昌友轻咳一声。 “九鼎是练体,而三宝则是修精气神三物。其实常人也有三宝,只是寻不到其中规律,自然无法引出气机化为己用。” 苏佑陵面色一亮:“这么说我也有三宝?” 卫昌友点头道:“自然有的,人无精气神与鬼何异?只不过我们的三宝只是隐匿在体中,没办法凝炼使之沟通天地灵力。” 苏佑陵非常认真的侧耳倾听,卫昌友如同自说自话一般。 “我只能给你说些江湖上的传闻,毕竟我自己也是个敲鼎武夫。斩尘塑精,竭泽蕴气,洞观出神。这不是随口一说的顺口溜其中大有深意。” “斩尘是人体之精化丹,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这些都是于你肺脏所生的源源不断之元精。” “竭泽之意想必你也明白,难懂的是为何蕴气险要竭泽。不同于垂钓的取一毫留一毫,这气便是天地沟通人体之媒,只有散出去的越多,你获得的才会越多,所以讲求竭泽二字。” 卫昌友微微佝偻打了个寒颤。 “至于洞观出神,我也弄得不是很明白,就不误人子弟了,只是听闻到了此境界,便可神游万里,是为无穷尽也。” 苏佑陵听的很认真,一字一句牢记心中。 他看着远处的烟火不禁想着那一梦,不由轻笑。 “无穷尽也,始于一厘一毫。”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五章 雨下杀人 道观残破不堪,外面的小道本就泥泞,如今雨水浇注更是难以下脚。 一人自北而来,脚踏白履,行色匆忙。但细细一见,那人的脚下如同御风,根本不沾地面。 而在那山林一面,早有人在那里等待,那人身着白衫,抱着一团破布,破布呈剑形。那人席地而坐,毫不在意自己的衣衫浸泡在泥泞之中。 那脚踏白履一人身形急掠,不断在林间翻越穿行,前突飞纵之迅猛,令人观之咂舌。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已经看到不远处那道席地而坐的白衫。 他的瞳孔一缩,身形不退反进,像一支利矢暴射而出。 那抱着破布的男子感受到了杀意,从冥想中回过神来,睁开双目,一双瞳孔竟是呈现紫金色泽。他站了起来,手中依然是那破布包裹的重物横立在身前。 白履战白衫。 一道极影飞掠至白衫身前,白履如影,连踏那破布包裹的重物数下。 那白衫脚底一沉,脚下寸土竟是生生碎裂,可见那数脚力道之重。 白履连踏数下,并不恋战,一个梯云纵身背跃至空中及地。 “庆季,你不能过去。” “让开。” 脚踏白履的男子冷声呵道。 抱着破布的男子眼神微眯,将那团破布扛在肩上:“我说了,你不能过去。” 庆季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很有分量,因为他是风云志上第九人。 御风白履,踏寻无痕。 天下轻功魁首,据说一日便可行万里。 神行太保之名不是空穴来风。 纵游天下,一念东来,一念西去。 抱着破布的男人知道庆季要去干什么,所以他不准庆季南下。 “盖也,我再说一遍,让开。” 盖也并非是风云志上的江湖高手,但他也有一个名字——剑奴。 终生侍剑,这是他自执剑那天便立下的大势。 剑乃百兵之君,天下用剑者何其之多,但被贯剑以名的人却只有寥寥数人。 当代剑魁在人心中唯一人耳。 唐啸。 他被冠以剑仙之名,但在上一次风云志大评过后再也听不到他的半点风声,无数人都认为当年那个潇洒风流的唐剑仙已经不在人世。 唐啸乃当世剑道的绝顶,其名不亚于五百年前的剑魔裴哑人。 在他之下,贯以剑名者还有六人。 魂骨尊,佛豪奴。 而盖也便是那其中的剑奴。 千万莫要以为奴字排在最后,其字也卑贱便以为盖也实力在六人中只排末流。 任江湖谁都知道,盖也对敌从不露剑,裹布临敌重击至伤残,却不曾取人性命。 因为他觉得,剑不能沾血,剑也不能杀人。 所以为百剑之君,君子之道。 许多用剑侠士对此嗤之以鼻,无非是装模作样罢了,真要生死之战,哪里敢如此托大? 比如现在。 “我不会让你在南下一尺。” “一团破布可没资格说出这种话。” 庆季皱眉冷笑,旋脚离地向前奔袭。此刻他脚下顿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电声,竟然有黄雷在他脚下交缠奔游,身后竟是生出道道残影。 奔雷神。 盖也面色凝重,将那团破布狠狠插在地面,周身一丈竟是生出紫金光障。 我以三尺扎寸土,破却诸邪尽归真。 立土诛邪壁。 盖也牵引气息化作层层屏障顶立在周围,庆季咧嘴嗤笑,竟是绕着那道紫金障开始疾步游走。 黄电交叉,不断游击在屏障外,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作响,黄电竟是凝成一个电圈。紫金屏障被黄电击打缠绕,不时会生出涟漪,紫金色也渐渐淡去。 “我看你能龟缩到几时,竟然不想和我打,拦我作甚?” 庆季面色震怒,肩上的数道雀翎流于身后,倒是颇为潇洒。 盖也不语,只是闭目扎地,守着那一方紫金障。 庆季懒的与他多言。 奔雷神,黄雷叱。 那一脚裹挟万钧,周身如游龙的黄雷尽数归于那一脚,庆季蹬踏在紫金障之上狠狠向下砸去。 “破” 紫金障被那惊雷直击的生出数百道裂缝,而后尽数碎裂去。 盖也依旧闭目不语,只是嘴角渗出了斑斑血迹。 庆季那一下子破碎了他的紫金障,他的内息都是在翻腾。 “我说了,你一日不解剑,便不是我的对手。” 庆季神色倨傲,不再去管盖也,身形再度向前奔袭。但他只前行了不到十步。 周边风声大起,又是一道更大的紫金障盖过一方穹宇,生生挡在了庆季身前。 “盖也。” 他怒了,几乎是咆哮出口。 周遭数百虚影凝作一把巨剑置于紫金障的中间。 这是剑阵,一道只为阻隔天地气象的剑阵,只能进,不可出。 这才是今日盖也最大的凭仗。 后方盖也转过身直面庆季,他面色不变,只是身后凝起了一道虚影,那虚影人身妖面,脸上鸟喙狮目。 山海荒兽。 庆季神色复杂。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因为他杀了那人。” “杀一人而救万人,这难道不是大善?” “但他杀了那人。” 没道理可讲。 庆季有些语塞,今日他是为了救人,而眼前的盖也阻拦他是为了不让他救人。 那就打。 一手招来天顶奔雷凝于手臂周身游旋,只不过这次的雷电不再是黄色,而是通体莹白。 那莹白雷电不如先前黄雷有气势,但盖也知道,庆季认真了。 奔雷神,五雷正法。 不同于道家的符箓和内丹招雷,庆季的五雷正法由天地气机勾引万象而生,这是他竭泽的秘技。 以雷劈于气海,蒸水而成气,气引天雷。如此是为他的循环。 一手向前撩去,万道白电从四面八方向盖也爆射而去,他的五雷正法虽与道家生形不同,但效果确是别无二致。 这五雷正法劈的不是外体,而是元神,是盖也的内海丹田。 盖也身后的荒兽向天长哮,突奔到盖也身前张开鸟喙竟是欲将那万丈雷霆吸进体内。 随着雷霆不断被纳入荒兽体内,那荒兽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胀大。 那荒兽不多时已是比刚开始胀大了数倍不止,庆季手中白雷汇于一把短刃,他手指紧握雷刃身形飞射,对那荒兽头颅祭出…… 不远处一处空地上,大约七八个人正围坐在一处火堆旁歇息,皆是穿着麻衣,备着武器,正在七嘴八舌的交谈。只有一名样貌秀气的青衣女子沉默的在一旁吃着干粮,从那些男子厚实的臂膀便能瞧出这些人是练家子。此外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帐篷,隐约能看到其中有人影。 “咳咳” 帐篷里突然传来响动,帘子被一只瘦弱的手掀起。只见一个文弱书生样貌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 “公子,外面凉,您怎么出来了?” 青衣女子边说便是站起了身子要去扶那文弱书生。 “林公子” 那围坐的七八大汉见到帐篷里的人走出来也是恭敬的喊到。 文弱书生样子的人摆了摆手对着青衣女子悄声问询着什么。苏佑陵与卫昌友隔得太远听不太清。 倒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汉子操着浓厚的鼻音喊到:“公子放心,此次消息保准没错,只要取了那跟老参,您的病定能治好。” 文弱书生闻言对着七八个江湖汉子拱手施了一礼。 “烦请诸位费心了,林某身体有恙,诸位愿意带着林某这个拖油瓶来此已是不胜感激,无论取不取得那山参可否得手,回去之后林家必定重谢。” “哈哈哈,林公子客气。” “就是就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本就是应该。” 几个大汉闻言笑到,皆是客气还礼。 “只是刚进竹林时那几具狼尸,这竹林倒也险恶的狠啊”文弱书生语气突生出一丝凝重。 “哈哈哈,林公子莫要担心,除了那具狼王,其余那几具小狼,在座任何一个人都能杀得了,没甚担心的。”一个络腮胡的粗莽汉子大笑道。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加上那狼王,我许雄也能一并解决,也叫林公子知道我沉雷掌许雄的名号不是说说的。”络腮胡大汉连连放出豪言。 “对啊对啊,许大哥的沉雷掌的名号整个江湖谁人不晓?几具小狼罢了,没甚可怖的。” 其余大汉闻言齐声附和道。那络腮胡大汉听着周围人的吹捧似乎很是受用,眯起的眼神却不断在青衣女子的身上扫来扫去。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众人俱是眼神惊恐。 “这老山参难道也为别人所知道了?看这力道,怕不是九鼎高手?” 几个江湖大汉俱是大眼瞪小眼。 九鼎高手,一处江湖便是一处霸主,这要在寻常山头那也是镇山的宝贝。 如何会在这里看见? “许哥?咱们是?” 旁边一人五短身材,但身材也是极其壮实。看着许雄正蹲在地上探查着那火堆的残渣,连忙起声问道。 “去看看,不管那人是谁,不能让他坏了老子的好事。” 许雄咬了咬牙出声,带着一丝狠厉。 “那林公子和那位姑娘?” “不管他们,就说我们要先行一步。 众人随即一同奔向刚才响起震雷的地方。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六章 庆季与盖也依旧在不断过招,各类技法层出不穷。 五雷正法攻势迅猛,盖也独凭斩尘修为实难阻挡,一身白衫早已破了数十道口子,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但他知道,庆季依然在留手。 庆季不想杀他,因为二人不但无仇无怨,说来还有两分钱的交情,但他要去救人,所以他极尽所能想要摆脱盖也剑阵。 但盖也是用尽了全力的,面对风云志第九人,他丝毫不敢托大。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解剑。 他养了三十载的君子剑,誓死不出。 “盖也,你太贪心了。” 庆季摇了摇头。 又想拦下他,又不愿意解剑,天下哪来两全事? 庆季双手捏着雷刃,履如游龙,不断在那荒兽的虚影周围疾掠,这种旋杀的缠斗是他求之不得的,雷刃每一次击中那荒兽的虚影,荒兽都会愤怒的怒吼,而后光泽变得更为黯淡。 “实在是无趣,你有胆子冒天下之大不韪阻挡我救他,却偏生连剑都不敢解。” 庆季飞身扶摇,雷刃贯穿了荒兽的胸膛。 “龙吞九霄,落眼成雷。” 一道白芒在荒兽的体内轰然绽开,那道雷爆顷刻间由内至外将荒兽身形吞没下去。 盖也只觉得心神恍惚,喉咙甜意再也抑止不出。 “噗” 盖也再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继续下去,你会死。” 庆季淡然道。 三宝齐修,哪怕到了洞观出神之境也一样要兼顾斩尘蕴气,不一定说上面一境便稳胜下面一境。 到了三宝境界的比武斗法所讲求的并不再只限于敲鼎时的规则。 谁够狠,谁的手段更毒辣?这些通通变得不再重要。 传闻当年剑仙唐啸刚入斩尘,便能斩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凶徒郑积。 而那时的郑积便已是洞观之境。 三宝之人交手,更多比较的是心中所执和其身之势,说白了便是心境和大势命数的比较。少有那种你一拳头我一巴掌的缠斗。 但多一境者总归要比少一境者要占些优势,也要多一些底牌,更何况那人还是风云志上的高手。 剑奴盖也自知不是对手,但他今天来只是为了拦住他。 一剑既出,周身光障遂起,盖也眸如紫金云,挥舞那破布裹住的重剑。 他手中那把重剑叫做沉岳。 剑气森森,并非寻常飞剑的突刺锐利,而是一种无锋的沉势,更似镔铁锤的砸击。重剑无锋,但其势拔山。 一剑向那庆季拍去,庆季只闻前方有一道山像自己砸过来。那种挤压感足让伪三宝高手心悸魂丧。 但他庆季毕竟不是伪三宝。 “疾如狂风,奔若惊雷。” 风起荡邪崇,雷动惊鬼神! 庆季将手中五雷正法系数汇聚于周身,那道道白莹雷光攀附而上,流遍庆季全身,最后竟是依附在他身上形成了一件闪烁着刺目雷光的雷铠。 庆季脚踏狂风,身形已肉眼已是捕捉不到,一刹便来到了盖也的身前,以肘重击在那团破布包裹的重剑之上。 盖也又是一口血喷射而出,身形向后退却了足足三丈,但他还没倒。 庆季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仗着雷铠附神对着盖也便是狂轰滥砸,拳拳到肉。盖也根本看不清庆季的出招模样,只见道道残影在空中围绕着盖也周身不断闪烁。一时便能看到有七八个庆季的残影。 饶是修行重剑自小熬炼体魄的盖也也吃不住这等凌厉攻势,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白衫破如茅草,全身是伤。 庆季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稍微放慢了一些自己的速度。 “我走了,不与你玩了。” 雷铠在度一凝,白芒万丈让人观之眼涩,庆季狠狠攒聚气力,又将雷铠凝炼于右拳。 盖也伤势极重,作为整个大阵的阵眼,已是支持不住摆开如此之大的剑阵。 只见庆季一拳轰向那紫金障。 “砰” 爆裂声响彻云霄,庆季见着那道自己轰开的口子,身形一动便准备走出去。 盖也连忙心中定气,掐诀念咒,一把重剑横举眼前,气势如虹。 万钧天。 剑阵顿起狂风,那紫金障化作一团如同千万斤的巨石向庆季碾压过去。 “狗日的盖也,你他娘是不是有病。” 庆季心中了然,但并不准备回头再去与那重剑疯子纠缠,身形更疾,如纵雁一般只管向前飞掠,所到之处,风雷交作,吹的脚下杂草俱是随风摇摆,被电的焦糊。 紫金团在他身后追赶,其势不可摧,其坚不可破。 盖也紧随其后。 但从紫金障破的那一瞬,他便知道他拦不住了。 天下谁人能跑得过没有任何阻拦的庆季? 庆季一步如惊雷骤起,一步如狂风呼啸。别说是盖也,就是那紫金团也距离他越来越远。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再看不到庆季的影子。 天地间只有一道嘲弄之声传来。 “盖剑奴,你拦不住老子。休要在做这些无谓之事。” 盖也皱了皱眉,身形停了下来,轻声一叹过后便也知道自己确实再也奈何不了他。 尽人事,听天命。 我拦了他一个时辰,你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关。 盖也扛着破布返身回去。 他的伤势怕是要养好长一段时日了。 他看了重剑一眼。 解剑?不解吧?若是解剑说不准便能把庆季留在此地? 只是至死那天自己也依然希望这把剑能封存与布中。 不造杀孽是他的誓,誓对剑所发,但只为那一人。 …… 许雄等人仅仅只是在林子里转了一会儿,便察觉到了其中蹊跷。按自己的速度,怎么着一炷香也该追到了,现在两柱香都快燃过了,前面别说人了,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妈的,被耍了。”许雄咧嘴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神色满是凶厉。 “回头,原路返回。小崽子,敢耍你爷爷,被我抓到定要你生不如死。” 五短身材的汉子继续试探性的问道:“那林公子瘦弱,就只带了个女侍,需要留人照看不?今早不是还看到有狼嘛” 许雄却是起声俯视着那五短身材的大汉道:“你还真当林家会给咱们多少好处?不过是一个争位子被废了的公子。咱们帮了他,到时候指不定林家之中他的死对头还要来弄死咱们,那老山参明显也是个幌子。不管如何劫了那趟镖再说。” “那许哥的意思是?” “多亏那林淮给了我们情报,今晚不碰上恶狼算他们运气好,事成之后咱们依然要杀了他。等林家家主继位,咱们在拿他的尸首去请赏,至于那美人。”许雄眼珠子一转,眼中满是污秽之色。 “等老子玩够了就便宜你们了,第一个就是你小子。” “多谢许哥赏脸。” 那五短身材的汉子听到许雄的承诺也是两眼冒光。 当那许雄向林淮说明了已探查到老参的位置要先行一步时,林淮也没阻拦,只说恭候诸位的好消息。 待七八大汉一走,林淮才叹了口气对着身旁的青衣女子道:“冬蕊,到时候若没有拿到那玩意,还是要辛苦你了” “奴婢命是公子给的,一定尽全力帮公子恢复。”青衣女子坚决的说道。 林淮又咳了两声,转而望向天上那轮明月,顿时心生苍凉道:“父亲被二叔牵制,探出那东西的消息告诉我已是极限,可惜除了你,吴家子弟一个都不愿随我出来,如今用了全部的盘缠才雇得这些江湖武夫。若是还不能达成目的,我死了倒是无所谓,只是你要被我那天杀的三弟拿去做妾。” 林淮眼中蓦的闪过一丝狠厉。 “他们居然敢阴我,若我能恢复,一定让他们百倍奉还。” 那青衣女子只是伴在林淮旁边,听到此处方才开口说道:“公子厚爱,奴婢无以报答,若是我从了三公子,能保住公子的命也是好的,若他们真的敢对公子出手,奴婢拼了命也会杀了三公子,然后随您一同去找阎王。奴婢死了即便是去了阴间也要做公子的奴婢。” 林淮听完女子的话,坐了下来,合上双眼,似在冥思。 青衣女子见状便悄悄走到吴淮背后让其能倚靠着她坐的舒服些。 苏佑陵和卫昌友两人观察了好一阵子,之前那两位高手明显就是三宝真人,能够亲眼见到二人交手,也不知是不是运气使然。 这后面一批人确是怪异。 苏佑陵本来不想掺和这一档子事,但卫昌友却认出了那名公子。 “喻州林家厉害不?比之黑丞会如何?” 苏佑陵转头问道。 卫昌友摇头道:“不过是本地的二流势力,撑死了也就是与我们合壤郡的黑丞会一般” 苏佑陵闻言点头:“那也不错了,你不是说了林家与咱们关系一直还不错嘛,帮帮他们?” 卫昌友确是心思缜密,稍稍权衡利弊轻声开口:“这是林家的家务事,咱们如何好出手掺和?万一帮了倒忙,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苏佑陵玩味的想着方才那几个江湖大汉寻找他们的滑稽样子不由一笑。 “怕什么,把曹三他们叫起来,咱们做笔大买卖。”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七章 可曾尽兴 盖也在与庆季交手时便知道周围有人在暗处看他们,更不谈已是竭泽境界的庆季。 他能感觉到那人体内的气海磅礴不下于他,奇怪的是他感受不到那隐藏在暗处之人身上三宝的势。只是有神却无形,如那洞观高手神莹内敛一般。 不过那人既然没有出手,也没有露出杀意,那么他也没理由去回过头找那人。 江湖高手,要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为境界高深,以武乱禁,这种人也活不长。 盖也背着破布便准备出林子,却不曾想看到七八人气势汹汹的朝他跑了过来。 “站住,你他娘的,别跑。” 那为首一人大喊大叫,盖也闻声眉头一皱。 细细牵引气机,盖也心知肚明方才躲在暗处气海磅礴之人并不在眼前这七八人之中,声音也是微微含着愠怒。 “诸位有事?” 许雄大踏着步子走近,趾高气扬道。 “你是何人,可曾看到这里有一支镖队?”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盖也问的一愣。 且不说哪家镖队会在大晚上运镖,一上来问话便是这种态度,想必谁也不会好生回答他。 盖也不想与这七八人废话,瞟了一眼那七八人,转身便走。 “站住,老子要你走了吗?” 许雄吼了一嗓子,声音也是带着怒气。 九鼎高手又如何? 他是八鼎,手下七人也俱是五六鼎左右的武夫,刚才声势确实闹的大。但毕竟林深僻静,他一巴掌拍在树上一样能闹出那般动静。 许雄没有三宝的气,固然看不到那层庞大的紫金障,再加上草木遮掩,也难以留意到先前庆季释放的阵阵雷光。 为钱卖命的江湖人大都喜欢在夜叉留个名头,各大府城也都有夜叉的隐秘据点。但如许雄这般招揽几个小弟自己当大王的人也并不少见。 多是内色荏茬,欺软怕硬。 他们这一伙受雇于林淮,要劫一趟镖,那趟镖里有一味老参堪称是参中之王,据说有续断脉的功效。 很巧,这趟镖也是林家的镖,而雇他们劫镖的也同样是林家人。 林家家大业大,其中恩怨纠葛更不去谈,但许雄有自己的盘算。 盖也不想知道许雄心里的盘算,所以他对于许雄的话置若罔闻。方才与庆季缠斗,又被连破了内外两座大阵,此时的盖也气海翻腾,内息更是不稳,他要寻一处地方好好养伤。 所以等到许雄几人再围上来时,他也不再客气。 举起那把破布一人一下。 想打? 很好。 自己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处发。 斩尘和敲鼎之间的斗殴,不会有任何悬念,纵然他已经是受伤不小。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只剩一息的斩尘也远不是敲鼎可以比肩的强大。 包裹重剑的破布一挥一抬,一起一落。 很简单的拍打,并没有半点花里胡哨。但每一次临到许雄等人的头上时便如一座山岳压来。 泰山崩于前,岂能面不改色? 五指压于顶,怎敢脚挪半步? 盖也倒也是实诚人,掌握好气力便如打地鼠一般,一人一下,绝不多砸。 顷刻间许雄几人眼冒金星,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盖也扫了一眼,便把破布包裹的重剑抱在怀中,闲庭信步而去。 然后他眼前便又出现了两个人。 一老一少,皆着黑马褂。 盖也眉目紧皱,身形立定,如临大敌。 因为那道雄浑的气海再度向他裹挟而来,而且没有丝毫的刻意压制,但纵然如此,并不曾流露的杀气好歹让他心安一点。 “敢问两位如何称呼?” 盖也先作揖问道。 只是心中暗自有些烦躁,怎的这种荒郊野外,还会有洞观高手在此。 不好好在武学世家当老祖,各山各派作威作福,跑出来吓人?有意思? 盖也说不准那道气息是从眼前二人谁身上流露出来的,下意识自然便以为那老者才是这道气海的主人。 一老一少,两个黑马褂,自然是苏佑陵与卫昌友二人无疑。 老实说,这会儿卫昌友心里憋的很难受,强定心神才敢直视盖也。 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庆季与盖也交手的全过程,纵然盖也败了,也绝不是他们俩能动的了的,前面不远处那七八个生死未卜倒在地上的人便是前车之鉴。 苏佑陵倒是一点也不发怵,因为他早早看出了此人不解剑的习惯。哪怕和庆季时交手屡落下风也都是没有解剑搏命。 更何况方才许雄等人上来语气咄咄逼人也没有让盖也起杀心。 如此看来他们与之无冤无仇,更加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是让苏佑陵的不解的是为何盖也见着二人先行作揖,而且语气中还带着些许恭敬?他是看着二人身上的黑马褂在给黑丞会面子不成? 当然不是。 用卫昌友的话来说,世间武夫百万万,三宝不过数十人。 他们哪里需要对一个府城的帮派客气什么?若是有位三宝高手愿意诚心到黑丞会做出一番事业,怕是庄小年连副帮主的位子都是可以给他。 但到了三宝一境,便再也不是习武那么简单的事了,更重要的是修心与修念。 这也是为何佛道多在深山修行,不入繁华,不染俗尘。 三宝第一境便是蕴气,这也是斩尘一说的由来。 心中所执为固本,尘世所念为培元。这也是无数武夫所追寻的道理。 若是天天处理茶盐酱醋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哪还修哪门子的心。 晨起便要想着今天如何填饱肚子,还得哪门子的道? 虽说人生众生相,相相皆不同,三宝武夫大都自有一股子淡泊心,只为一心向更高的境界砥砺磨炼。 苏佑陵神色有些略微奇怪,赶忙一礼:“我们二人来自黑丞会,不知阁下可有耳闻?” 盖也闻言思索半晌,歉然一笑。 “恕某下见识太少,未曾听说过,二位找盖某可是有事?” 斩尘高手近在咫尺,饶是苏佑陵心性异于常人也有些紧张,更不谈区区五鼎的卫昌友老人。 如果比之许雄几人,此时盖也与苏佑陵他们交谈的语气好的何止一星半点?不由让苏佑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而且话里话外除了恭敬好像还有一丝忌惮? 为什么? 难不成眼前的剑客认识自己? 苏佑陵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出自己在哪里见过盖也那张木讷的脸。 凝魂丹的效用其实远没有平常那么大,更没法子让苏佑陵体内生出一整片性命海,但苏佑陵服下的凝魂丹并不普通。 那股气海来自于另外一人。 盖也不明白眼前人的意图,自然多留了个心眼。更何况那股喷涌的气也完全迷惑住了盖也的五感。 让他以为眼前二人并非是方才许雄之类的乌合之众。 “叮铃” 一道银铃响声伴着晚风刮入耳中。 盖也神色一惊,咬了咬牙忙开紫金障。 苏佑陵和卫昌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心底一沉。 他们二人不知道这道响声意味着什么。 但盖也却是知晓。 银铃至,赤月生! 不远处一名女子头戴青色竹笠脚生灿莲徐徐走来,竹笠边沿一圈系上了七八个铃铛,每走一步,风铃摇曳都会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苏佑陵和卫昌友自然认得这名女子。当初去雪珀山庄之前便在官道上碰到过。 女子面颜如国色,刹是好看。 盖也满头冷汗,如临大敌。 “庆季呢?” 女子走到三人面前悠悠开口,声音婉转灵动,如泉水潺潺。 “拦不住他,让他走了。” 盖也谨慎的开口。 女子莞尔一笑,又是回过头看着苏佑陵道:“公子,又见面了?你我真是有缘。” 苏佑陵看着盖也见到女子的形态,自然也是猜出了一些东西。 早之前他便曾说过,有如此相貌,却敢只身一人行于荒野,自然不可小觑,盖也的神情也印证了苏佑陵的猜想。 他点了点头,回笑开口。 “是啊,这位姑娘真是与在下有些缘分。” 看的盖俱是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和这娘们有缘分?活够了吧?天下多少高手都是对这娘们闻之色变,恨不得离她远远的。 今日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如今三宝高手便是这么不值钱了?荒郊野外算上自己一下子就出了四个。还一个个都是自己需要忌惮的。 自打他入了三宝斩尘,何时这么憋屈过? 女子或许是对苏佑陵的话语感到莫名的新鲜,也是笑着点头:“几日不见,公子看来是寻到了某些机缘。” 苏佑陵心中了然,客气道。 “一点气运,不足挂齿。” 直到现在,他都没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庄小年一掌把他拍晕之后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那些场景历历在目,但苏佑陵不敢信。 多少年来他都是一个人漂泊尘世,纵然邱枕策如何去讲,他也知道自己的斤两。 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渡人? 苏佑陵无能为力,他只想活着。哪怕是当个乞丐,他也得活下去。 无关其他。 那女子仿若天生媚体,一笑倾城。 “那么周公子,可曾尽兴?”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八章 有女踞高台杀狼 夜幕遮星,天气诡谲。 一支镖队披着夜纱疾行。 当先一辆马车车厢里坐着一位脸色黝黑的老者,样貌极其猥琐,嘴唇厚实,盘着一只腿挂。时不时伸出食指挖着鼻子,挖完又在衣服上一擦。转而又将自己的头皮也掀了一层。 霎时,原本乌黑光泽的青丝变成了乱糟糟的鸡窝。看不出形状的鬓角微霜,唯有眼眸却十分明亮,闪烁着淡淡精光,不似花甲老人。 车厢里另一人是位徐娘半老的女子,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却是风韵犹存。 猥琐老头不是林家人,那妇人却是。 金虎镖局在整个喻州地界也算是赫赫有名,皆是靠着这老头。 老头就叫作金虎,有八鼎实力,混迹江湖三十载,靠着一本《抱朴桩》的拳法古籍闯出了一个碎石虎的名头。 妇人名叫邵涵,乃是林家扛鼎一代老二的妻子,便是林淮的姨妈。 金虎要运送的货物,除了一车子金银细软和各种珍宝,也包括这个美貌妇人。 这趟镖由身为镖头的金虎亲自压阵,身后那辆马车便是由镖局的二当家顾天驾着,又有镖局三十好手,大抵半个月来都是相安无事。 …… 火已灭,雨未停。 “嗷呜” 一声狼嚎声由远处飘来。冬蕊与林淮顾不得梦醒初惊惧,连忙从包裹中拿出打火石准备重新生起火堆。 “该死,应该多备些干竹子的” 林淮咒骂。 也不知道许雄几人去了哪里,山林中的野狼不好对付,林淮一时心急如焚。 营火里的竹子早已燃尽,只剩下被炙烤灼烧后留下的残灰。没了燃料,纵使林淮冬蕊二人使出浑身解数也再生不起火来。 冬蕊甚是果决,没有听从林淮在身后的叫喊,飞跃而出,又摸出了怀中藏着的匕首用右手紧紧握住,准备以身为饵引开狼群。 匕首长八寸,通体银亮,做工精良,是用精铁掺杂硬钢所制。 冬蕊知晓在这荒郊野外,常有狼群出没一声狼嚎,便有足足数十甚至上百头狼。便是九鼎高手也难以招架百头恶狼的围攻,何况她才三鼎境界。 冬蕊用极快的速度穿上衣服然后开始冒雨狂奔,只有找到一个有利的地形,才能让她摆脱困境。继续待在这个反斜坡下边,只有死路一条。 一炷香燃尽,冬蕊便已经感觉到来自后方的寒意。 这是狼群的狩猎,分工明确,极具耐心。迅捷、凶狠,一旦猎物出现了丝毫破绽,便可一招致命。 常年打猎的老猎户都知道,打猎时宁可遇到猛虎黑熊,利用智慧放手一搏,想捡回一条命也不算太难。唯有遇到狼,若无人结伴,十死无生! “嗷呜” “轰隆” 随着又一声狼嚎,一道闪电猛的划破天际,让整片竹林短短一刹那恍若白昼。一根足有人头粗的竹子被劈成两截,就像是被人从中间劈了一刀似的。然而随即引起的火焰又瞬间被雨水给熄灭了去。 借着亮光,冬蕊回头瞥了一眼,也终于看清了狼的大致数量和与自己相隔的距离,大约二十来头狼,当先的一头距离自己不过五十步。头上有道伤疤,似是被利器刺击留下的,那对尖锐的獠牙在亮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冬蕊从怀中又掏出了两个红色的小丸子。 这两个红色小丸子名唤一叶,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意,做工极为复杂。 生死关头,冬蕊也不觉丝毫可惜,待那首狼距自己不到十五步时将一叶朝身后方猛的掷出。 “咚“ 小丸子触地,顿时周围二三十米一阵烟幕散开,将群狼笼罩了进去。 一叶便是一种混淆视听,方便逃命的烟幕弹。更绝的是,里面不知加了何种材料,烟瘴散开,其内奇香无比,可以遮掩使用者的气味,相对于人类而言,更加能针对野兽。 嗅觉,视觉一经阻隔,首狼立即停了下来。 “嗷呜” 又一声狼嚎,周围的狼群也向其靠拢。很显然,他便是这群狼的王。 烟幕渐渐散去,狼王便在警惕,警惕猎物的反击。它虽然没有人类的智慧,但更执著,更具耐心。 在它看来,那逃跑的猎物已是瓮中之鳖,所以它要尽可能的保证自己的狼群损失最小。 烟幕只在一叶触地时快速散开,之后就在原地缓缓流散,只持续了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那股异香也随着烟幕的散尽而减弱,狼王开始埋头去嗅探,寻找猎物的痕迹。 来回转了几圈,终于重新定位到冬蕊的踪迹。 “嗷呜” 狼群又开始散开,奔向它们的猎物逃走的地方。 彼时,冬蕊也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地方。雨越下越大,一改前几日的淅淅沥沥转变成滂沱倾注。冬蕊跑上一片土坡,又猛的向前一跃,将匕首猛的向前方的石台插去。匕首质地优良刺进了石头但却不深,冬蕊立即伸出左手扒住石台边缘,又用右手肘向上一拐,借力撑起身子爬了上去。 石台高三丈。 极窄!只能拥挤站立六七人。 极陡!几无着力点。 若非轻功极佳,甚难自下而上。唯有以台前土坡为借力起跳才能过来,普通人是,狼也一样,此为地利。 冬蕊紧握匕首,调整了呼吸和迎敌姿态,凝视着不远处即将到来的狼群。 狼王当先冲到跃向石台的土坡前,喉咙里发出狠厉的低吟声,似乎是意识到此次的猎物非常棘手,狼王身后二十余条恶狼也在上了土坡后很有默契的一一伏定。狼王走在土坡的边缘,像是在丈量土坡与石台间隙的长度。 一丈,便是冬蕊与狼王的距离,咫尺一丈,便为天险。 狼王发出了低沉的怒吼,似乎也明白这样跃过去是着了冬蕊的道,但又不肯善罢甘休,只是不断在土坡前徘徊。 身后的狼群没得到首领的命令,一直保持着伏定姿态警惕四周。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冬蕊眼神并不躲闪,只是在努力的平复自己的气息。 冬蕊并没有多少紧张。 那狼王也不甘示弱。 “嗷呜” 一声狼嚎,原本伏定的狼群齐刷刷的站起来,有两只走出狼群,走到了狼王身后。 来了。 冬蕊心中默念,更是紧紧盯着前方。 狼王退开了一个身位,因为土坡对向石台的边角只够两只狼同时跳跃的宽度。 那两只被当做先锋的狼也倒退了几步,留下一段助跑的距离,然后猛的朝前加速,两条灰影在土坡的边缘同时一跃而起。 冬蕊望向已到空中的两团灰影,身形一动。在两条狼前爪都快触碰石台的一刹,冬蕊举起手中匕首向右边的灰狼猛的刺去。 “呜呜呜呜” 匕首插入了狼眼,灰狼发出凄厉的惨叫,同时冬蕊乘着左边灰狼刚落石台还未站稳,先是微微一侧,躲开了灰狼跃下的撕咬,又伸出左臂精准环住了左边灰狼的脖子。抽出匕首,右脚用力踢右边狼头,右边的灰狼立刻被踢下了石台。 “咚” 灰狼砸击地面发出了低沉的撞击声。 “嗷呜” 狼王又一声咆哮 “好快” 冬蕊暗自念叨一声。 连忙将刚抽出匕首朝着被自己环住脖子的灰狼腹部连捅数下,整个过程不过三秒,狼王的两声嚎叫也不过才五六秒空隙。 又是两条狼飞跃而出,冬蕊刺死第二条狼时,第二波的两条狼已经腾越至空中,不短的沙场经历告诉冬蕊此时他已丧失了如同面对第一波狼袭时的先手机会,她已经尽量在缩短解决的时间,但是狼王的眼睛一直关注着石台,对于时间的把控同样刁钻。 冬蕊抓起地上还未死透的灰狼退后一步,第二波的两条狼也同时落地。冬蕊抱起狼尸在怀,向前猛掷过去。角度不错,但却难称完美,左边灰狼被砸退,直接与那头快断气的灰狼一起掉下了石台,但右边的灰狼却侧了侧身子躲掉了大部分撞击,只是堪堪蹭到了一点。灰狼防止掉下去,微微弯曲了自己的前腿,让自己重心放低。 冬蕊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投掷灰狼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半点迟疑喘息,身形便跟在掷出的灰狼后面动了起来。 “嗷呜” 又是一声狼嚎骤然响起,与此同时,冬蕊身形已至石台上的灰狼身前,匕首狠狠地向前划去。一道血线喷涌而出,那灰狼自左耳起始,连带着右眼被冬蕊一道划开,那第三波狼随即腾空,冬蕊向前用力将第二波剩下那只狼踢下石台,复而半蹲起身子,站在石台边沿,将手中匕首对天划去。 “吼” 左边的灰狼一头撞上来精确的咬在了冬蕊的左肩,猛烈的冲击让冬蕊身体一震。而右边那条灰狼因为腾空之时的惯性,已被向空中挥舞的匕首开肠破肚,冬蕊咬牙忍痛低头,躲过了被她开肠破肚的狼尸的撞击,同时收回右手用尽全力直刺咬住她肩膀灰狼的左面门的要害。一击便使那灰狼松了口,顿时倒地气绝。 “嗷呜” 一声狼啸接着响起。冬蕊抽出匕首不顾已经开始大量渗血的伤口,立刻又做好迎敌之姿。 第四波狼奔袭而来,冬蕊大喘粗气,连续三波战斗已让她出现了些许力竭的迹象。所以哪怕第四波的两条狼已经跃至空中,冬蕊也没在做任何动作。 等到第四波两条狼已经靠的很近了,冬蕊终于动了,她躲开了右边灰狼的血盆大口,即刻蹲下,抱住狼头以匕首上顶狼腹,边捅边抱着狼头向左猛进。左边灰狼刚跃至平台,看到同伴的头部被环住,立刻去撕咬冬蕊环抱的手。冬蕊见状变手为肘,狠狠的向左挥击而去。 灰狼张开血盆大口,受力点变成了狼牙和嘴角的连接处。 “呜呜呜” 灰狼吃痛发出沉闷的低吟声,但还是死死咬住了冬蕊的左手肘,冬蕊见挣脱不开,索性全力顶着右边的狼尸向左侧移步。 “嗷呜” “要再快些” 冬蕊还在和左边灰狼角力,另一边又是一声狼嚎响起。冬蕊因左肩伤口持续渗血恍惚了一瞬,一瞬间又清醒过来猛的发力终于是将两条狼都推了下去,但左手也是被咬伤,幸而不深,血液涓涓流出。冬蕊顾不得此,下意识的快速调整站位,但却惊奇的发现那声狼嚎并没有引来她想象中的第五波狼袭。 “好生猛的女子。” 不远处草丛里,盖也禁不住赞叹道。 四人从头到尾都在一旁看着,冬蕊的决断和狠辣都被四人看在眼中。 苏佑陵心中藏着事,没心思去管那人狼厮杀的场面。反而是偏了个头,盯着那头戴银铃斗笠的绝色女子,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我有些话想问你。” 女子看着他严肃的面孔,娇声笑道:“随时都可以问。”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七十九章 汝心何所执也 若天下只有秀才而无侠士,如何乍起满湖春色? 若天下只有文臣而无武将,怎配去说国家兴亡? 冬蕊身上的伤势很重。 她能想起很多事情来。 舍胭脂水粉,取鞍鞯辔头。 放下手中的女红,拿起刀戟。 男扮女装从军行,她没得选。 乾仁之难,她有幸见识过沙场的厮杀与征伐,她也有幸结实了一批不错的战友。 比如林淮。 那场战事最后,原先的百人营只剩她和林淮两人还活着,两人互相搀扶活着回到了大幸故土。 也是在那一天,他才发现她是名女子。 那天夜里,他们二人促膝长谈。 “董睿,你以前是老子的好兄弟,以后做老子女人怎么样?我还奇怪从来没见着你在军营和咱们一起撒尿。” 她代替了自己的弟弟上了战场,所以她还清了那个家。 两不相欠,无需多言。 她理所当然跟在他身边回到了自己的家族。 直到如今林家老太爷病重弥留之际,林淮被人阴了也是一样。 她只是陪在他身边。 …… 狼王长啸一声,只是这一声比之前的都大。 冬蕊如梦初醒。 狼王很愤怒,愤怒的是手下如此不中用,八条灰狼连续不断的袭击仅仅只是磨掉了冬蕊的一只手臂。愤怒的是这个人类还敢对着它大呼小叫。更加愤怒的是原本已经沦为它食物的人类还好生生的活蹦乱跳。 它开始迈开了步子,先是慢慢的行走,后又猛的提速。 狼王比原先的那些灰狼都要大出一个头。头上的伤疤足有冬蕊的匕首那么长,如一条蜈蚣嵌入了皮肤般狰狞。 前脚踏空,那道灰影矫健而迅猛。冬蕊只看一眼便知道,他没办法像之前一样挡住这头狼的冲击。因为狼王的冲击显然比之前的灰狼们大很多,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 一爪击地,狼王仅仅只做了短暂的泄力,而后恶狠狠的盯着冬蕊。他没有因愤怒失去理智,石台不大,贸然突袭容易跌落。更何况他本来个头就要大上一些。所以他在适应石台的范围。 这是属于他们的擂台。 狼王试探性的朝前一段突进,冬蕊微侧身形堪堪躲过同时右手持匕横挥也被狼王的微伏所化解,只割下狼王耳部的一撮灰毛。 狼王开始发出凶狠的低吟。猛的朝冬蕊扑了过来,来势虽凶却有意的把控了距离。苏佑陵也疾走一步将匕首刺向狼王,空中没法子转换自身的姿态,狼王的右脸被割开了一条口子,不深,但依然渗出了鲜血。 狼王愈加愤怒,刚一落地便又出前爪扑向苏佑陵。冬蕊后退一步,脚在半空中滑了一半。差点掉下石台。定了定身形,又朝狼王劈去。 匕首向前猛的一刺,被狼王晃开,从斜边一跃而起,张着獠牙就向冬蕊的腿部发起进攻。 冬蕊已经在石台边缘无路可退,反生进势,错开狼王的身位,一匕刺进狼王的后背,另一只手死死卡住狼的身体。狼王吃痛猛吼一声,转过头来终是咬住了冬蕊的左小腿。冬蕊又急忙抽出匕首去绞弄狼王的嘴部。 但狼王劲力极大,加上冬蕊只能活动右腿,重心一个不稳便向后栽去。只是左手还死死的紧环抓着狼王的背部,匕首也勾入狼王嘴中。血盆大口早已一片猩红,只是不知道是匕首划破狼王喉口所留还是利齿咬破了冬蕊的小腿所留。 狼王下颚咬合力又极大,若非冬蕊及时拿匕首去挡住,只怕右腿是要断掉。冬蕊见挣脱不了,自己体力也再耗不过狼王,索性将匕首往狼王嘴里更深一捅,而后空出手来,两只手一同去扒住狼王背部。 “去” 冬蕊使出最后的劲力用肘部死死压住狼头,罩住狼烟。强忍腿部的疼痛猛的向上一窜,把狼王弄得的脚步虚晃,怒火又让它根本不想放开嘴,即便它的嘴里赫然插着一把匕首,它也在忍。 一人一狼齐齐的从石台上掉了下来,冬蕊半伏在狼王的背部,口中依然使劲将狼王按在下面。 “扑” “孽畜,还不松口?” 一道金影如绸缎一般流彩至空中,一把重剑悍然将狼王直拍的血肉迷糊,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张肉饼。 盖也开胯如满月,又再度一脚踹了出去,那狼王尸被击飞三丈远。 三宝高手,气不绝,力不断。 盖也脚尖轻点一掠而起,身轻如燕纵身勾挽住冬蕊,重剑击地再撑形体,如一叶浮尘安然落地。 一身白衣如鹤翎,倒是说不出的潇洒逸然。 “和庆季一个样,都喜欢做老好人,这耍帅的一套还真说不准是谁学的谁。” 那绝色女子看在眼里,笑着撇了撇嘴,自是一开始便知晓盖也不会对这种事袖手旁观。 苏佑陵依旧是保持着他惯有的谨言慎行,不知根底的人面前,一句话不说那是最好。 这些所谓的高人,一个个都装的神神秘秘,道乎所以。 之前流落街头那几年,一个高手都没见过,让苏佑陵一直以来都很是疑惑。 同为肉体凡胎,难不成果真如传言那般有能以一敌百的人? 自打自己在悦来客栈当了两年小二,再出来之后才算是睁眼看人世,如那世道突然之间便天翻地覆了一般。 各路高手层出不穷。 敲鼎遍地走,三宝多如狗,和那烂大街的白菜一般。 这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些所谓的江湖武林高手说的话也都是让人云里雾里,仿若真是自小不食人间烟火。 难不成仙人就不拉屎不放屁了?哪里来的这等狗屁道理? 苏佑陵的根骨不错,但远没有到天赋异禀的程度。如那卫昌友所言,他已是荒废了最佳的习武年龄,如今再想开始琢磨武道,更是难上加难。 自己勤练一个月,别说敲鼎了,可曾对于那“武”字有一番自己的心得? 不过他倒也不心急。 万事开头难,武道亦是如此,再者说他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入那风云占据一席之地。 天下有几个宋霑?又有几个唐啸? 芸芸众生大都还是谨守本分安度一生,苏佑陵也只想如此。 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正如他莫名其妙就成为了黑丞会的帮主,也如这么多年自己隐姓埋名只为了一条命。 所以当邱枕策在他做梦时说出的那些话,他不敢答应,也没法子答应。 高不可攀便不攀。 深不可测便不测。 多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背不起其他人的命,也帮不了其他人的忙,行一事,且行事。既然做不到行止由心,那便至少要问心无愧,只此而已。 这是一种借口,但这种借口能让他更轻松些。 一味的逃避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但有些事,并不是你想面对便能迎刃而解。至少当下不能,此为“执”。 道家有斩三尸,彭候、彭质、彭矫三者令人愚昧、享乐。斩得三尸,即证金仙。道家讲究要斩除执而佛家称之为“至空”而明心。便是守戒贪嗔痴的“破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执念,这即是佛家所言的众生皆苦,普渡世人。 一者言曰清净无为,明心见性。 道家的齐天又唤作无为,佛家的齐天即为明心,是故所以然。 登三宝混元而至天道,便是杂糅心境、武境、意境而至圆满至臻的过程。 曾有上古净植道人欲说出自己对于齐天的看法:“道之乎所以,我身即道身。法相屹天地,太上保全真” 而百年前的剑魔裴哑人曾提出了另一种说法:“道灭乎然以,我何须道身?心念道自来,身外更无真。” 千百年来,世人皆以净植道人为洞观二尸却者,却以裴哑人为身外无物的齐天真人。 得天道而三尸尽却,明理即归于真。 此真即众生相。 裴哑人的相是什么? 手中的剑? 不尽然。 心思即他,万物所念系于一身。谁又说练剑之人必须心思挂在剑上? 便是连唐啸成名之后也不再腰悬三尺,转而是一支通体碧玉,玲珑剔透的笛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彼,安知彼之念? 一生晃晃不过数十载,又如何参的透两颗心? 苏佑陵幼年之时勤学好问,三教九流不说样样精通,也皆是略有所知。 在那等藏便天下古籍经卷的地方,饶是再过偏颇旁门的学说都能见到。 道家的《雷法参同卷》、《小周天太上经》、《两仪修经注》。 儒家的《浩然固正篇》、《三朝史》。 佛家的《菩提藏经》《渡悲咒》。 有武夫绝学《天残刀》、《太白歌残卷》、《阴阳殇剑典》…… 许多当世名门大家所注写的经典名章更是不胜枚举。 纵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读书破万卷,想来其义自见。 纸上得来多如茅草,只差其身躬行。 多少年游历,便是这一说,苏佑陵不比他人差。 胸倾黄土背朝天,农也。 靥笑语盈盈,娼也。 路见不平倚浩然,侠也。 居云深醉泉间,隐也。 与手足同袍,将也。 …… 泯然众生归众生。 人间也。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章 镖人贼寇共利 盖也与卫昌友替冬蕊简单处理好伤势,苏佑陵则是和绝色女子避过二人在一旁闲聊。 绝色女子丹唇轻启,声如银铃。 “还未曾好好介绍过,我姓罗,至于名字,我想我讲出来你也不愿意听。” 苏佑陵淡然置之,既然对方不愿透露姓名,那他也不会多嘴去问。所谓的仙子总要有那么一股子云雾缭绕的出尘气,也不知道是谁定的破规矩,虽说不至于因为这个置气,但难免有些郁闷。 女子见着苏佑陵的无奈模样也是划起嘴角嫣然一笑道:“至于你,勘隐司已经盯上了。而且咱们俩个说不定哪天就要变成对手,所以不需要多攀谈更多的交情。” 苏佑陵闻言面色微变,并非是恐惧于勘隐司。 说到底或许还是自己在苏州悦来客栈安稳了太久,对于勘隐司的利害虽说知晓但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 当年风头正紧的时候不过是出了一位冥王和三位判官联手追捕,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这一点风春草动总不至于还与之前一样。勘隐司执掌天下密谋可谓事务繁忙,吃饱了撑着才和他过意不去。 多半也就是派出一位四品司座,撑死了也不会超过一位司掌判官。 那么自己凭借黑丞会的势力,不说硬碰硬,周旋着耗日子总不成问题。 让苏佑陵忌惮的是眼前人,只晓看到方才盖也见着这女子时的脸色便知道,这女子至少也是个不弱于盖也的三宝高手。 而且她孑然一身形影无踪,更是像把隐藏在暗中的匕首。 她的威胁比之勘隐司,有过之而无不及。 闲聊两句,卫昌友与盖也那边传来了阵阵躁动。 原来是冬蕊惊醒过过后不顾身体伤势,硬要去看林淮,卫昌友与盖也说的唇焦口燥却丝毫没能改变冬蕊的想法,两人只好站在一旁面面相觑。 “姑娘,要不你把你家公子的位置告诉我,我帮你去寻他过来?” 冬蕊沉默的摇了摇头,拒绝了盖也的好意,又用手肘撑着地面想强支起自己的身子。但先前被狼王咬开的伤口本就骇人,盖也不是大夫,也只不过是最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冬蕊动作一大伤口自然再次撕裂,疼痛岂好忍受? 一个失力便又是栽倒在地上。 卫昌友毕竟年长,在一旁看着便有些许心疼,于是轻声将目光投向苏佑陵。 “大帮主,要不用你的美色劝劝?” 绝色女子听着掩嘴好笑,也兴致勃勃的打算看看苏佑陵会怎么说。 盖也此时也是束手无策的挠头。 打架和耍帅他在行,这怎么猜女子的心思到还真是难为他了。 苏佑陵心中顿起一丝烦闷,只是瞥了一眼,看着冬蕊脸上已是流下了斗大的汗珠,想来她只是强撑着自己身子不倒便是用了多少气力。 “林淮让你先养伤,他说那趟镖的事与你无关了,那七八个江湖大汉能搞定。” 苏佑陵的语气便像是一壶寡淡的茶水,仿佛再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冬蕊闻言抬起头看着他咬了咬牙,模样竟是有些恼怒。 “你……骗人。” 苏佑陵摊了摊手。 “爱信不信,你也可以爬过去自己问他,我只负责传话。” 冬蕊咬着牙看着苏佑陵端详了半晌,终于是乖巧安静的躺了下来。 盖也在暗中悄悄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苏佑陵自觉没趣,便寻了个不知何时被雷劈断横在地上的木截一屁股坐了上去。 那女子也跟了过来,苏佑陵没好气的开口。 “罗姑娘,好像是你让我不要与你多攀交情的。” 绝色女子并不因为苏佑陵话中带刺而显怒意,只是疑惑的开口问他:“你这么骗她,到时候她公子出了什么意外,不得恨死你?” “关我屁事?” 苏佑陵嘟囔道。 “那你怎么不去替她寻他口中的林公子?” “懒,你闲你去。” “……” 很简单,也很真实,女子被这一席话给堵的哑口无言。 苏佑陵大抵能猜到此次林淮定是为了劫镖而来,否则也不会叫上那么多为钱卖命的江湖人。 不过这等江湖人也最是不讲道义,反过来噬主也在情理之中。 林家老爷子久居病榻,旦夕将死。膝下有两子。长子林尤便也是林淮的父亲,为人闻融敦厚,广结侠士,在喻州也算是颇具名望。只是如今年龄大了,携妻子常年参佛,对于林家产业也慢慢放手了许多。 二子林枉倒是精于算计,林家许多产业在他的把控下越做越大,这些年也确实深得林老爷子的欢心。只可惜林枉的儿子林晟便不如林淮争气,也是喻州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欺压良善的事情做过不少,最后都是林枉来擦屁股。 但对于这个自幼丧母的独子,林枉对其也是溺爱的紧,每次也只是骂两句作罢。林枉如今的妻子邵涵并非是林晟的生母,这一直都是林晟心中的刺。 适逢邵涵母亲病逝,林枉毕竟还要管理偌大的林家产业,尽了孝道哭过丧后便赶忙折返回了林家。留下邵涵一人处理好后事才叫人将她护送回来。 “金镖头,不知道距离府城还有多久?” 车厢里的美妇人正襟危坐淡然开口。 这几日过来,金虎总以保护她人身安危为由,与她同坐一个车厢。虽也算是没有动手动脚揩油的逾矩之行,但却不曾少用肆无忌惮的眼光看她,让她颇为愠怒。 只是多看了两眼,闻闻车厢里那妇人体肤上散发的幽兰香味,这在金虎心中当然不算什么。 他看的出来眼前的妇人对他的不喜,但也不愿意与一名妇人计较。 老子不动你已经是给足了林家面子,还真当我金虎镖局怕了林家不成?便是将你就地正法了,看你如何能摆出这幅清高的臭脸? 心有此念,但金虎镖局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打拼下的名声,自己怎么也犯不上因为一个妇人而去坏自己的名声。 说来好笑,押镖这么多年,头一次押人镖,还是个如此貌美的妇人,也难怪金虎不动心思。 连夜赶路,加上也离府城不远。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保持警醒的金虎不由的有些昏昏欲睡。 “镖头,前面有人尸。” 一骑探马从前方折返而来仓促开口。 金虎眉头一簇,清气醒神,从车厢里缓缓走了出来。 不多时,七八个横躺的人便拦在镖队前。 “停镖,顾天,带几个人去看看。” “是” 金虎开口吩咐,镖车应声停下,便有身后驾车的二镖头顾天带了几名走镖的兄弟上前探查。 那七八人自然是许雄一伙,之前被盖也一剑一个拍晕了去,但分寸把控的极好,未曾有一人因此丧命。 此时许雄几人也正慢悠悠的醒了过来,晃神之间便是看到不远处停伫原地的两辆镖车。 顾天皱着眉头带人走到许雄不远处,正欲俯身查探一番。 许雄忽一抬起头来将众人吓的一鞠。 顾天抬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转而对着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许雄开口问道:“诸位是何方好汉?在此做些什么?” 走镖并非像江湖传闻那般,遇到山贼寇匪便出手降服,而后潇洒的扬长而去。 实际上干他们这一行的,若非逼不得已,一般不会动武。到了强人的底盘,先让人把镖旗收好,吩咐各人不要喊“镖号”。由镖头领人去“拜山”,见一见当地的山大王,送上一份礼物,套套交情,盘盘道,而后说些客气话,双方就算交了朋友。山大王让人放行,一番感激之后,再来带人通过。 一是人家占山为王,踞林成寇,自然有两分钱的底子,大家都是江湖上吃刀口饭的,何苦各自为难?任何一个镖局也不希望在押镖途中出现无端的人员伤亡。 出来混口饭吃并不容易,相互体谅也就过去了,毕竟江湖人多以和气生财。 二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强宾压主不可取。凭恃武力遇贼杀贼,见匪杀匪,总有一天会踢到铁板,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最后一点则是在于若是拦路山匪少了,世道太平,自然也没人需要镖局押镖了,这一来二去,到最后无镖可押,镖局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说到底,走镖人与寻常的山匪流寇有着共通的利益。一方没银子赚,另外一方自然也不好过。 顾天言语中已是尽量客气,但许雄却知道眼前这两辆镖车便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眼珠子一转,一计起于心,随即起身作揖故作悲态。 “诸位镖局好汉,我与我几个兄弟本是周边猎户,不巧碰到山中狼群,只剩下我们七八个弟兄跑了出来,已是一天一夜滴米不沾,能否施舍点吃食?” 顾天闻言扫了两眼,原本躺着的其他几人也都是撑着晕乎乎的脑袋醒了过来。 顾天见着许雄几人衣服上确实沾上了不少灰尘,想来也是好一番疲于奔命或是与什么东西缠斗过,只是全然不见狼群的撕咬痕迹。虽然心中起疑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许雄的要求。 回过身与金虎说明了情况,金虎也是颇有疑心。 “你先弄点干粮去给他们吃,盯紧些便是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三教九流百八十行,唯独这一点,金虎深以为然。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一章 暗流 林淮独自在营地之中,他的武功尽废,身体比之常人还要更加羸弱。 他尝试了很久,终于重新支起了篝火。 但即便紧贴在篝火旁,他也在不断地打摆子。 他中了毒,长年累月堆积的一种毒素,毒症发作时只觉得万蚁噬心,即便盖再多毯子,离火炉再近,也都是驱赶不走自心底喷涌而出的那股刺骨严寒。 林淮蜷缩在一起,紧紧裹着身上的厚褥子不断地发抖,他的毒症又开始发作了。林淮面色苍白如纸,嘴唇青乌。双眼竟是生出数道红丝,他佝偻着躯干,青丝蓬落遮面,宛如一个走火入魔的恶鬼。 “冬蕊、冬蕊。” 他虚弱的呻吟着,直到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双手依旧紧紧裹着厚褥子。 不远处有两道人影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一道稍显稚嫩的男音低沉冷淡,似乎是有些不耐烦。 “这便是林家长公子?” 另一道要苍老许多,声音略带嘶哑的话回答:“听说是个在乾仁之难中见过北境沙场,砍过胡人的头的好男儿,不过我也不曾见过。” “曹三他们准备好了?” “只等帮主下令。” “嗯” 两道人影仿佛掀开了夜幕由远及近,俱是黑马褂,年轻男子身形瘦削高挑,长相颇为俊气。而老一些的则是微胖体格,双眼如鹰隼般敏锐。 “那俩人,帮主怎么想?” “他们任何一人若有敌意,十个你我都得去见阎王,当下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便已是极好。” 卫昌友与苏佑陵二人走到篝火旁,那林淮还剩下一丝神智,看着两位陌生人却是无力再流露丝毫的敌意。 “你们……是谁?” 苏佑陵撇了撇嘴,冷眼看着这个面目狰狞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的青年人。 “管那么多?就即便是来杀你的,你能如何?” 林淮嘴角一勾,只是颤抖着开口,声音更是微不可查。 苏佑陵只得尽量倾下身子去听。 “照顾……好……冬……蕊。” 也不知是不是他神智不清了才说得这一句话,说完便昏死过去,苏佑陵伸出两指探得鼻息。知道他还活着,便也不再去管,冬蕊说过,这毒难受是真,但暂时还要不了他的命。 “这些当公子的是不是都有把自己丫鬟往外送的臭毛病?” 卫昌友闻言朗声大笑:“那也得是咱帮主这种青年才俊才行。” 苏佑陵转过眼轻佻的看着眼前为老不尊的卫昌友,一记早已熟稔练习过多次的旋月腿法崩于空中,腿如连珠,弓成满月之形,朝着卫昌友狠狠踹了下去。 卫昌友没料到苏佑陵这一手突如其来的偷袭,赶忙抽身化劲,双手交叉作锁状把住身前。但还是晚了半步,苏佑陵一脚轻撩而上,以卫昌友的防手借力再蹬出一脚。 卫昌友连退三步,后脚踮起在泥泞中划出了一个长一尺的竖痕,才算是勉强稳住了身形。 这一老一小一路上早已是对彼此颇为熟悉,卫昌友不曾摆阅历谱给苏佑陵看,苏佑陵自然也不喜欢拿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帮主位子去压他。 只是卫昌友近来倒是越发的喜欢用帮主二字来称呼挖苦苏佑陵,因为他也知道,苏佑陵对于这个帮主之位不但不喜,还有某种说不上的厌恶。 不是苏佑陵装模作样,得了便宜还卖乖。而是因为这个身份带给苏佑陵难以料想的危险。 杀千刀的彭涛! 苏佑陵每每想起那张硬朗的痞气嘴脸都暗自恼火。 卫昌友吃了苏佑陵一脚,疼倒是其次,却是心惊于苏佑陵竟然能在短短时间将这一招练的如此熟练。 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也是瓮声瓮气抱怨:“你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老?” 苏佑陵偏过头,倒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背上他,咱们走了。” 卫昌友瞪大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疑惑:“我背?” 苏佑陵伸前腿在空中崩成弦月再度比划了两下:“废话,难不成我背?” “……” 卫昌友有些无语,好不容易发发善心教他两招结果到头来还得自己受着,岂有此理不是? 看来这小子不知道什么叫尊老,不生气哟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卫昌友搓了搓满是老茧的双手,也不和苏佑陵置气,一把上前便将林淮扛在了肩上。 卫昌友知道苏佑陵人小鬼大,不愿和他一般见识,到时候把他打伤了还要背个以大欺小的名头,见了万铁头和陈业狼还不好说。 不值当,当真是不值当。 苏佑陵看着吊在卫昌友肩上的林淮随着卫昌友的步子一前一后的晃荡,自是觉着有趣。 “我说,人家好歹也是林家长公子,你能别像扛坨猪肉一般扛着他不,到时候万一他记仇,一时势起带着人来把黑丞会平了咋办。” 卫昌友闻言立马又将林淮放在地上,心中很是恼火,连着言语之间也是有些不耐烦的朝着苏佑陵。 “你行你来?” 苏佑陵瞧着被卫昌友一番折腾的林淮只觉着有些可怜,又有些滑稽。 但自己并没什么心思去怜悯他,因为这群当公子的,可真没少坑他。 “年长者先,您老别介意我这张臭嘴,该干嘛干嘛。” 卫昌友冷哼一声,这才面色稍稍好了些。二人起身而走,卫昌友肩上扛着林淮,那模样颇像市井屠户扛着刚刚切好的猪肉。 …… “我是来找庆季的,他不在,那我就先走了。” 盖也闻言抬头惊诧的看着眼前的绝色女子,哪怕女子生得国色天香,体态婀娜,肤如凝脂。盖也心里也不敢生出半分冒犯不敬的念头,因为他很是知道眼前女子的可怕之处。 “你不知道庆季去做什么?你不拦着他?” 盖也心中有疑,瞪大眼珠子问向女子。 结果得来的却是绝色女子的一个白眼。 “你追不上,我便追的上他不成?不把他困在阵里或是用神念克他,哪怕是宋霑来了也奈何不了他。” 盖也挠了挠头,木讷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疑惑向那女子问道:“庆季真的会杀了郑偃?” 绝色女子嫣然一笑,神思凝起。 百花争艳,唯她一朵,可艳压群芳。 如何为秀色可餐?此女便是。 盖也咽了口唾沫看着眼前的玉人儿,心里不断诽腹。 天下如何会生得有这般既可怖的又可爱的奇女子? 绝色女子沉吟了半晌,再度轻启丹唇。 “郑偃与楚江流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庆季要保楚江流,必杀郑偃,别无他法。谁让楚江流要干出那等破事……” 又见着盖也闻言神色逐渐暗沉,绝色女子知道自己说出了他的糟心事,便也不准备再说下去刺他,转而轻叹微语。 “逝者已逝,节哀。” 盖也闻言,反倒是呼出一口浊气,仰头看向遮蔽方圆的夜空穹宇,星落八荒,双目沉寂下几许黯然倒是让他看着更加坚毅。 “只恨我这辈子立下大誓,不得出剑伤人,不然……” 女子闻言撇着嘴乐呵打断了盖也的话语,她笑声如银铃,清脆悦耳,话里不失有嘲弄之意。 “你们练剑的脑子都不太好使,那唐啸也是,世人都夸的如何如何,还不是个没脑子?净许下这些有的没的,倒是好生侠士风采,到头来做给谁看?” 唐啸在当代剑士心中可谓是一座锦绣遮天、郁郁葱葱的大山龙岭。一听到女子说起剑与唐啸的不是,盖也便是再如何忌惮眼前女子也是有些气恼:“我辈剑士真于一道,唐剑仙更是首屈一指,犀渠把酒天问杯中物,莫道是人间不太平。凡犀渠所过处,再无不平事,再无断肠人。怎的到你嘴里变成了没脑子?” 盖也一番话说的正气凌然,让人难以回驳。剑仙唐啸是天下剑士所顶礼慕拜的仙人,其行事之道,为人之道皆为许多名剑侠士所推崇。 那剑豪谢千梭甚至曾经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惜得练剑晚十载,来生愿当唐下狗的言语,其对唐啸的敬崇之心溢于言表。 世人皆赞唐凤鸣把酒天问,一剑方知杯中物。也知他犀渠锋下无不平,道尽人间三尺灵。但奈何? 女子眨了眨眼:“奈何他终究没能平下心中所执,所以才止步齐天,不列尊神。平天下所有,独却心中所执,这便是你们剑士的道?这样的剑,我一届女流尚且觉得没甚意思。” 盖也站起身子,扬起手中重剑憋回了原本想说的那句一届女流目光短浅。转而肯定的答复道:“修剑一生,但求无愧众生。” “独愧那一人,岂能说是无愧于心?” 绝色女子化为一抹朱砂烟云消散而去,不见踪影。只剩那声莺燕柔音不绝如缕,夹杂着铃音缭绕,荡阔在盖也耳中。 盖也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瞟了一眼身旁的冬蕊,又是凝神望向天际良久,手中紧紧怀抱着那柄封存三十载不解的重剑沉岳。 “世上哪来双全事?不负三尺不负卿。唐剑仙没错,可你罗刹,似乎也没有错啊。”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二章 白衣擅敲人 许雄和手下人漫不经心的吃了个大饱,金虎多留了个心眼,心中虽对许雄等人早早生疑,但也并没做声。 精于世故者大都讲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运镖也是如此,夕惕若厉不仅是品德高尚的君子所求具备,处处留心处处安。江湖险恶,任谁都有一番斟酌。 哪怕运镖的二三十人都很是警惕将许雄等人围起一个圆圈。 直到许雄终于嚼完了嘴里最后一块肉,拍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脸堆笑的朝着顾天走去。 许雄手还揣着银子,嘴上嚷嚷着以表感谢。 顾天虽也是皱眉拒绝,但奈何许雄盛情难却,几次推搪过后那锭银子还是静静躺置于顾天手中。 江湖厮杀,三宝高手分出高下往往需要二者绵绵气机在鏖战中不断损耗,直到一方气机断绝殆尽。 但于敲鼎武夫而言,胜负手往往只在那一刹那,比如刀剑相接时的角度和气力。 此消彼长的缠斗自然也有,但如一招一式的钻研和平日对体魄的打磨,敲鼎之人常常重式而轻意。 一方大可以防住另一方七八十回合的攻势,哪怕伤势累累,但一方只需要对准掏心窝子的一刀,便足以定下大局。 正如此刻的顾天满脸笑意皆是凝固在脸上,眼神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正捧着那一锭银子的双手,而在那双手下边,是一把亮银色的匕首直插进他的胸膛。 “你……” 面前的许雄依旧是一张笑脸,不过此刻的那张笑脸还带着阴沉。 “顾天” 金虎大喝一声,怒火钻心。 全身的气力贯注两足,面额青筋暴起,几个纵身便朝着许雄奔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许雄的几位下手本就有意朝着镖队的其他镖师靠近。 几个倒霉的镖师还没弄清楚情况。 手起刀落,便有人头落地。 “杀”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人数而言自是金虎镖局的镖队占优,但许雄一伙俱是敲鼎的武夫,所以一时半会儿场面自然是有些僵持不下。 苏佑陵早便带着黑丞会帮众寻到周围暗处伏定,身边还跟着一位怀抱破布的白衣男子,自是盖也。 再身后,便是面色苍白如有虚症的林淮,顶过去毒症的爆发时间,好歹是至此恢复了一丝气力,林淮身旁还蹲伏着浑身是伤的冬蕊,本来众人有意将他留下,奈何冬蕊无论林淮如何劝说都不肯离开他的身边。 “傻妮子,让你休息一会儿,你非要跟来作甚?” 林淮面色稍稍缓和,看着刚与狼群厮杀完浑身是伤的冬蕊也是自有一番心疼。 冬蕊噘嘴道:“公子说那么多,不就是嫌我是个累赘?” 曹三最是古灵精怪,突然被卫昌友叫醒便发现周围多了不少生面孔,此时听着主婢二人的对话只觉得是刺耳朵。 “我说,这位公子和这位……咳咳,姑娘,在座各位不少都是老光棍,给咱留点面子?” 冬蕊闻言瞪了一眼曹三,倒是林淮歉然一笑:“黑丞会诸位今日愿意出手相助,林某今日谢过,待来日……” “别来日了年轻人,咱们只是各取所需。你想要老参为你解毒续上短脉,但老朽在这里告知一句,你体内的毒虽然确实伤你经脉,但更重要的还是查清毒因,否则在如何多的老参都是治标不治本。” 卫昌友斜瞟了一眼,继而又看着旁边怀抱破布的温煦男子。 “你呢?是准备出手帮我们?” 盖也尴尬一笑。 “我不能杀人。” 卫昌友撇了撇嘴,也不再强人所难。 苏佑陵正聚精会神的盯着许雄与金虎的交手,务必强求自己将二人的一招一式刻入脑海。 金虎所练抱朴桩首重下盘,脱衍自八极精妙。 许雄的沉雷掌攻势凶猛,讲求大开大合,掌行于身前招招皆寻要害,摆掌和手刀不断变化,进攻的角度也极为刁钻。 金虎擅于八极化劲,几手二郎搬山和闭肘式倒也是应付的不紧不慢,泰然自若。 两人缠斗数个回合,金虎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借着许雄一掌贴肩而至,竟是返身一记抱步撑锤以退为进。许雄眼光毒辣,急忙提膝而起,收掌成势,状如缠丝。 一记撑锤打在许雄双手的御式之上,许雄不想卸力给金虎露出破绽,选择硬抗一锤,身形起至空中向后退出数丈。 苏佑陵两眼放光。 庆季与盖也交手时他也在一旁偷看,但那等境界的招式他看不破,更不谈参透一说。 但眼前两位八鼎武夫的贴身肉搏,一招一式皆入眼帘,却是能将那动作记个八九不离十。 如何取巧卸力,又如何借力打力。 翻身背锤,抽身化劲。 这些东西都是两位在刀尖上舔血多年的江湖武夫经过磨炼钻研,在一次次实战中脱衍的精华,是十足的功夫。 功夫是杀人技,也是保命技。 这两点在金虎徐雄二人身上尽数显露出来。 哪怕金虎怒于顾天憋屈的被许雄阴死,也依旧在不断谨慎与许雄周旋。 生死一线,万不敢有马虎。 对于许雄而言也是一样,先前有行止怪异的能人异士将他们拍晕。他心有顾忌,但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没看到那白衣重剑的高手出现,他打定主意要劫下这趟镖。 双方忙着厮杀混战,倒是无人再去管停在中间那两驾马车。 邵涵听着外边的嘶吼叫喊和短兵相接的碰撞声,自然心中明了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个妇人,此时只得是心中默念佛号。虽说她也不喜金虎为人,此刻也不得不为金虎祈祷。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金虎虽说看她的眼神污邪,好歹也不敢真对她做什么,但若是那莫名其妙的山贼流寇将她擒住,指不定自己就要沦落到任人蹂躏玷污的下场。 又是你来我往十来回合,金虎因为顾天的死或多或少影响了心绪,一着不慎被那许雄一记沉雷劈开了肩胛,鲜血涓涓向外流淌,顺着金虎肩膀渗淌地面。 盖也看的倒是想打瞌睡,他留在此处也只是对苏佑陵抱有一丝兴趣。 究其原因一是苏佑陵身上若有若无的磅礴气息,几番交谈,他自然是明白苏佑陵不过是一个尚不达敲鼎的普通人,那么他身上这股时隐时现的气海之由来便值得玩味起来。 二是那绝色女子对苏佑陵的态度颇令盖也感到意外。此女生性孤僻,亦正亦邪,何曾见过她与一男子攀谈许久还不厌烦? 盖也困意渐起,溟濛之中不断打着小九九,苏佑陵却蓦地转头对他开口:“你把那剩下一个最强的敲晕,当是我欠你一次?虽说好像我的人情也不值钱。” 谁知盖也听此一言却立即来了精神。 杀人他不行。 敲人他在行呀。 再说苏佑陵的身上那么多弯弯绕绕,连那个鬼女人都对他感兴趣。敲个八鼎的武夫对他而言易如反掌,算他欠自己一次,怎么算这笔买卖好像都不亏。 “说好的,你欠我一次,我盖也接下了。” 苏佑陵未曾想盖也如此好说话,闻言过后竟是直愣愣的看着盖也,满眼疑惑。 盖也歪了歪脑袋:“有问题?” 苏佑陵咳了两声,转过头去没有回话。 不是我有问题,是我觉得你有问题…… 场地中间已是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 不断有人死去,金虎镖局还剩十三四人,而许雄这边也只剩下一个六鼎和两位四鼎的武夫在苦苦支撑。 敲鼎境界是按照武夫的破甲与抵箭综合来划分,并不是准确的境界之谈,敲鼎始末,心鼎只有一方。 百米以横练体魄能挡一石曲头弓矢不倒是为敲鼎。至于九鼎便是按照一鼎二石依次叠加。 也就是九鼎高手能在百米扛十七石强弓射而不倒。所用弓箭便是大幸军中最常见的制式硬弓。 破甲之说也是差不多。 敲鼎之人便可用拳脚击破步卒薄甲,而九鼎高手却能轻松撕裂信州重骑的铁翎甲胄。 说到底,敲鼎武夫之间比的还是谁下的手更死,招式运用的更加娴熟以及所学招式的品次,历史上一鼎刺死六七鼎的例子比比皆是。 便像是一个空有蛮力的大汉,虽说一拳能崩石。却有一人习得各类秘籍,凭着身形敏锐且战且退,躲过所有壮汉的挥拳不断地用手中武器去消耗,到最后依然能耗死崩石大汉。 金虎与许雄俱为八鼎,近百回合直杀的天昏地暗,但任谁也知道距离分出胜负已是不远。 许雄不曾想过这趟押镖的的镖师居然有如此水准,越与金虎交手也是愈发的恼怒,暗骂林淮之前没与他讲清楚。 如今一起混江湖的几个手下折损了一半,自己先前杀了顾天,两方明显已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简直是亏到了姥姥家的买卖。 金虎的抱朴桩更讲求暗劲与化劲,哪怕许雄的沉雷掌势如何雄浑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许雄扫了一眼周围,知道今天断难善终,已是心生退意。 但金虎见着许雄攻势稍弱,偏偏还就得寸进尺,几个靠背搬山用的炉火纯青,也是把许雄震的嗓子俱生甜意。 晨光微熹,这一夜漫长的令人心生焦灼,天气变了几许,已是再从之前的滂沱之势化为点滴牛毛。 雾气腾起,开始笼括整片林子。 苏佑陵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动手” 一声铿锵,二十余黑马褂闻声从四周灌木底下鱼跃而出,整齐划一的掏出利器,将整个场地团团围堵。 邵涵听闻动静,偷偷翻开了车厢帘子的一角。 一位温润俊雅的年轻人手握朴刀当先而立。 那年轻人左手站着一人也是身着一样的黑马褂,略显福态,四五十岁的模样。 右边则是一位抱着一团破布的中年男子,身着白衫,面郎唇厚。 场中的许雄听着动静立马偏头,只看到那熟悉的一张面孔,恨不得再晕死过去。 盖也看着许雄也是温雅一笑,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而后他便抬了抬手中包裹破布的重剑对着许雄轻声开口。 “又见面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三章 处世 无利不起早并非是贬义,所行江湖,义薄云天也不尽然是好事。 以苏佑陵的性子而言,他便不想管林家的事。但于黑丞会而言,此举有利可图,那便让他有理由出手。 林家正值多事之秋,此举虽说有站队之嫌,但苏佑陵并不在乎日后谁能当上林家家主。林淮与他没什么交情,空口白话,他又不是几岁的孩子,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林淮所谓的回报。他看重的是他欠下盖也的人情,其次才是那镖车里装的那些真金白银。 苏佑陵现在除了黑丞会帮主的名头其实依然算是一无所有,那么能与盖也这等三宝高手攀上关系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人情世故四字向来都是相互的,你欠了人家钱,人家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你死?你死了他找谁还钱去? 这才是苏佑陵真正想要的东西。 盖也性情醇良温厚,也是重诺之人。 白衣横空,当先便高举那团破布猛烈的向金虎许雄二人砸去。 许雄已是悲从中来,有苦自知。 这杀千刀的白衣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哪里都有他。 金虎瞳孔一缩,早已从那团破布与白衣的威压之下心生忌惮。也不再去与面前的许雄多加纠缠,身形疾退。 许雄闷哼一声,张开双臂死死朝着半空抵立。 早晕过去才叫做省事。 三宝中人,敲鼎武夫在其面前便如蝼蚁,许雄早领教过盖也的厉害。 若说他与金虎还能打的不相上下,那么在盖也面前,即便是他拼了老命也只是盖也多敲几下子的事。 盖也可不是什么伪三宝,而是真正一脚踏入斩尘蕴气之人,他区区八鼎武夫,拿什么顶? 盖也重剑拍打在许雄双臂之上,并没用什么三宝境界独有的秘技,许雄都觉得双臂好似脱臼了一般。 一击如此,哪怕之前许雄与金虎过招近百回合都不曾有这等感觉。 那团破布异常陈旧,上面沾满尘糜,但只在盖也手上轻轻一挥便有力足千钧。许雄脚下寸土皲裂,尘烟飞滚,漫及四周足有四五丈。 苏佑陵摆了摆手,稍微驱走扑面而来的尘糜,一个浅坑立于眼前,许雄眼冒金星横躺在坑中。 金虎愣了愣,与他纠缠百来回合的好手就这么被一团破布给敲晕了?而且许雄这幅模样似乎在他们刚遇到他们等人时便已经见过? ……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场上局势已然明了。剩下还活着的金虎镖局和许雄一伙人俱是被绑的严严实实,盖也站在苏佑陵旁边依旧是怀中抱着破布一脸人畜无害,苏佑陵正准备上前问些事情,一旁的曹三蹦跶过来。 “苏老大,白乐和我在镖局的车厢里发现了个娘们,长得还挺水灵,就是年纪有些大了。” 苏佑陵闻言点了点头:“将那位妇人请下车吧,客气些。” 心中却生起疑虑。 女人?这一趟是人镖?根据林淮的情报,这两箱应该都是林家今年的金银细软和各种药材货物才对。 林淮与冬蕊相互搀扶站在一旁,听到曹三所言也是满心疑惑,他爹爹林尤告诉他这一次应该是载满林家货物的两驾镖车无误。 当那妇人被曹三搀扶下车时,林淮与冬蕊二人更是看傻了眼。 邵涵也同样看到了林淮,眼神一样是疑惑不已,转而又有些松了口气。 既然林淮与这些黑马褂的人在一起,想来应该不会发生自己担心的那种状况。 “二姨。” 林淮恭谨的叫道。 邵涵也不摆长辈架子,只是柔声询问林淮道:“淮儿,你怎么在这里?” 林淮一时惊愣嘴拙,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还是一旁的冬蕊心思细敏站出一步代林淮开口答话:“回二夫人的话,公子提前知道了贼人惦记我林家货物,特地寻了黑丞会的友人前来解围。” 苏佑陵闻言回头看着这帮子人。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林淮情报有误,眼前的女子想来就是林家太爷二子林枉的夫人。 许雄是林淮雇来劫镖的打手,本来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可惜邵涵的存在意外打破了林淮设下的这个局。 如今摆在林淮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 要么杀了邵涵和金虎,继续取他想要的东西。要么就此罢手,至少给邵涵留下个懂事机谨的印象乖乖回到家族。 而如果选择第二条路,则必须要杀了许雄灭口,他是知道内情之人,而且出手劫镖的也是他。无论是在邵涵面前做戏做全套还是以绝许雄说出林淮才是幕后黑手的后患。 许雄都得死。 那么自己所带着的黑丞会,该站在哪一边?又该如何选? 现在控制局势的自然还是苏佑陵,别说黑丞会二十好手,便是盖也一人,也足以让场中人不敢胡来。 这会儿金虎倒是还两眼圆睁斟酌着自己该如何脱身,许雄早已是被那盖也再一次敲晕。 许雄唯二活着的伙计自然认得林淮,其中一人便是之前询问许雄该不该留人保护林淮的精明汉子。 只听闻冬蕊这一席话,二者眼神立即慌乱了起来。 这是啥破事?不是你雇的我们劫镖?现在如何诬赖是我们自行的安排。 摆明了就是想和他们撇清关系。 冬蕊刚答完了邵涵的问题便眉头紧蹙,暗道不好。自己说话声音太大,忘了还有两个许雄的伙计清醒的看着。这会儿回过头与那俩人对视,也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了微妙。 冬蕊眼中闪过一丝毒辣,不顾自己的伤口再次撕裂,作势便要上前杀人灭口。 那许雄其中一个伙计见势不妙,连忙想开口把脏水泼回去。 冬蕊不过三鼎女婢,如何跑的过一张嘴来? “各位大人都在这儿看着,林公子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们……” 林淮不敢出声,已是心寒了大半。冬蕊咬牙切齿,尽管用尽全力奔跑,也是跑不赢那一字一句脱口而出。 “咚、咚”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一下,四鼎体魄将苏佑陵的手震的发麻。 许雄的两位伙计立即晕倒。 冬蕊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看着苏佑陵眼神自是感激。 林淮也是面色诧异。 邵涵只是个普通妇人,充其量也只是貌美了些,心中只是有些奇怪于二人对林淮的称呼。 “林公子?” 邵涵疑声重复了一遍方才那二人对林淮的称呼,面露不解。 苏佑陵当即笑道:“这位婶子,贼人想求一条活路,自然服软了些。对付他们这种人可万不得手软,一时恻隐之心放了他们,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祸害。” 一席话不说是毫无破绽,至少也算是个信的过的理由,邵涵本便没有那么多心思,便也朝着苏佑陵莞尔一笑:“我代林家谢过黑丞会各位侠士,日后有空便来林家做客,林家一定尽到地主之谊。” 回过头又看着林淮点点头。 “淮儿,你有心了,回去之后我一定当面在老太爷和你二伯面前夸赞一番你今日的担当。你可比晟儿要懂事的多了。” 提到那不成器的继子,邵涵语气中也是多有无奈。 只有金虎精于世故,苏佑陵那番话骗得过邵涵,却骗不过他。 从方才那两人字里行间分明是认识林淮,其中道道,细细思索一番便能水落石出。 且不言金虎一路上对于行踪考究花了极大心思隐匿。他林淮就是知道了有贼人会来劫镖,又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金虎镖局与那拨贼人两败俱伤之际才来解围。 无巧不成书,但大多巧合都是人们的有意为之。 当然,这一切说到底也只是他的猜测,即便他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即便他猜的就是事实,现在他也不敢说出来。 人生在世行于江湖,若想活的长久些便要知晓知而不言的道理。 可贵是难得糊涂。 今日这个亏,他便是打掉了牙也得往肚子咽,哪怕他金虎镖局已是伤筋动骨。 金虎环顾四周,看着原本三十余人的镖队如今只剩下堪堪不到十人,自己半生的心血算是付之东流,不禁心中悲愤交加。 顾天是他在人世为数不多的友人,二人不知道押了多少趟镖,保管任何险象迭生的处境,二人都是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如今却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这里。 便是自己也沦为了砧板上的肥肉,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自己又是为了何物才活到现在? 今日雨停雨落,反复无常。 仅一晚便断续三次,如今又开始淅淅沥沥倾洒下来。场中流血俱是随着雨水淌进了泥土之中。 待来年这片寸土一定枝繁叶茂,草木葳蕤。 只是都说春雨贵如油,到头来却如何洗的干净自己这半生来的心血? 一草一木,春风吹便生,有些人却已是阴阳两隔,这辈子再无法见面。 苏佑陵开始着手派人收拾起残局,盖也一剑劈开的浅坑刚好便成为了堆弃尸体最好的地方。 等到几位黑丞会帮众抬起顾天的尸首,却见着金虎大喝一声:“住手。” 众人心中惊诧,皆望向金虎。 金虎早已看出苏佑陵是这群人的中心骨,便也是直接对他咬牙开口。 “早听闻合壤郡黑丞会的新帮主雷霆手段,年纪轻轻便已是让许多主事心悦诚服,金某想知道,我金虎镖局恪尽职守押镖送货,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为何将我镖局中人与那些贼人视为一丘之貉相同对待。金某不解,您请说道说道?” 苏佑陵皱了皱眉,看着金虎,他确实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处理这群镖师。 杀了吧,不妥,到头来被邵涵等人说出去,黑丞会又与劫镖贼人何意? 可就这么放了?那黑丞会便无利可图,那些货物一分一厘都沾染不得。 他没有立即回答金虎,但却是有再一声惊呼,转而是怒气滔天的吼叫声。 “老子杀了你这狗日的畜生。”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四章 思苦见生死 那一道怒吼的来自曹三,他一直都是黑丞会所有谍子中性格最为跳脱,也最是粗中有细之人。处事周全与油腔滑调注定了他在哪里都能混的很好,无论什么事都能嬉皮笑脸的乐天派,从来未曾有帮里人见他动过怒。 苏佑陵也是良久以来第一次感到胸腔有团躁动的炽炎再不断爬升至脑海,哪怕是当初在雪珀山庄对付童乌贯的冷嘲热讽还有庄上人吹捧那有名无实的马苞时他也不曾如此气愤。 许雄睁开双眼唤醒了手下两人询问情况,有了之前经历的那两名武夫不敢声张,一五一十的说与许雄听。 结果便是许雄震怒,知晓林淮是想让他们当替罪羔羊,便是难逃一死,那么便玉石俱焚。 白乐也是个很好的江湖儿郎,一度让苏佑陵怀疑这么老实害羞的人都能当谍子? 不出意外,这次应该是白乐最后一次替黑丞会卖命。 回到合壤郡后他便金盆洗手,大家还在路上约定好了要喝他与羞春姑娘的喜酒,这事儿连一贯对待他们甚为严苛的卫昌友都是一把点头答应了下来,白乐双亲早故,还请求卫昌友到时候替他主婚,卫昌友也是难得的将此事一并答应了下来。 这种世道,庶民尚且难活,何况俱是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人?想要平平安安的度过下半辈子是好事,卫昌友与众人都希望看着他与自己所爱喜结连理,而后白乐与羞春的孩子就有了许多干爹,还有了一个干爷爷。 事总与愿违,天常与人逆。 不知许雄怎么偷偷解开绑住他的绳索,而后便是将过来给他们送干粮的白乐一把掐死。 “老子要杀了你。” 曹三早已满眼通红,怒喝一声,面目狰狞的举起朴刀向许雄猛然砸去。 许雄毕竟是八鼎高手,在他面前,曹三白乐之流不过尔尔,但怒火中烧之人如何会在乎这些? “小三子。” 卫昌友大惊失色,任谁都知道许雄的沉雷有多么厉害,纵然白乐死的不明不白他也很是生气,但他固然知晓曹三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赶忙纵身飞掠欲去阻挡。 四周所有黑马褂帮众皆是拿出武器上前助阵。 曹三高举朴刀对准许雄的额面便是狠厉劈了下去。 许雄冷声一笑:“想不到终日打雁,有朝一日竟然是被雁啄瞎了眼,来来来,好歹老子能杀一个是一个。” 沉雷掌蓄势便发,曹三的朴刀根本来不及劈到许雄身上,一掌便直向他胸口拍来。 “大胆” 一道身影闪烁变动至许雄眼前,在那许雄一掌离的曹三近在咫尺之际拎起曹三便向后一甩。 白衣盖也面露紫金之意,他已是有些动怒,没曾想到这许雄情急之下竟是变成了一条逮人就咬的疯狗。 一拳对一掌。 拳风至而沉雷碎。 盖也连庆季的黄龙雷与五雷正法都不知道抗下了多少,何况一个敲鼎武夫的所谓沉雷。 这次不比先前那毫无波澜的重剑拍击。 许雄两只手臂游过一道暗不可查的奇巧劲力,直到手肘部轰然炸裂,双臂尽成粉末,一片血肉模糊。 许雄浑身是汗,一屁股跌坐地上,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的一双只剩下半截的手臂。五官已经随着无边的痛楚拧成了一团。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 盖也随风至于许雄面前蹲匐,一双紫金眸子直视许雄,口里咄咄寒气尽数喷涌。 “盖某出剑不伤人命,但从来没说过不能致人伤残。” 言毕,盖也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直盯许雄。那双紫金眸子出现了少在他脸上出现杀气。 “更没有不能见血的道理。” 盖也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过身子不再去看已经心如死灰的许雄。对他而言,一个区区八鼎武夫的命,他若不喜,便可视为草芥无二,这是三宝高手的倨傲。 而这份倨傲,远不是一个敲鼎武夫可以冒犯的。 我给你面子,你接着就好。 不给,你不许舔着脸找我要。 当然,许雄现在恐惧的是这个一向好脾气的白衣剑客突然变的凶神恶煞,而在这之后他才会明白,他想玉石俱焚拖几个垫背的决定有多么的愚蠢。 黑丞会帮众心中已将许雄千刀万剐,只是碍于盖也出面,所以也是暂时停下了脚步观望势态的发展。 盖也知道孰轻孰重,救下曹三顺便教训过许雄也就不在越俎代庖,转而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苏佑陵,显然是等待着他来结果许雄。 苏佑陵面色如常,歪着脖子看向许雄,他在思考。 苏佑陵不是什么善类,一个十岁的少年若想在不太平的世道活下去,就得学会如何在泥泞里挣扎,就得学会坑蒙拐骗偷。 很早之前信、辽、幽三州大旱,本便是穷苦之地,北方也就生出许多流民。 这些流民要么落草为寇,讲些道义的便打出“替天行道”的金字招牌与官府朝廷为敌,最具代表的要属辽州莽山汇聚了一百二十八位侠士并称百二八龙虎。 边境胡乱,朝廷大部分兵力皆在信州,加上这伙山贼实力也着实不弱,几番围剿,都是被那伙贼人挡了回去。 更有意思的是那一百二十八位侠士据说每个人都有个“莽号”,坐头把交椅的是号称“泽天霖”的宋彰。其人义薄云天,据闻只要有难处找他,必然倾囊相助,从无二话,如那久旱逢甘霖一般。 莽山贼寇大抵也只是打劫官府,不时还作出开仓放粮之类的顺应民心之举。此为盗亦有道,是讲道义的贼寇之流。 而不讲道义的贼寇更简单。 谁穷,他们就抢谁,谁好抢,他们便抢谁。 自己穷怕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笼络起四五十人,当兵的打不过,那便欺负与自己几年前一般境况的贫民、流民。 说到底还是世道乱了些,苏佑陵在艮州待过,自是知晓艮州不好混。穷人家的长子束发之年便要离家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更不谈信州十室九空,满城遗孀批白麻,衣冠南渡,空出不少“鬼城”。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十个大字好写,提笔不过半炷香便可书成。但其中却是多少条人命?道尽了多少人世艰辛?放眼所见看得又岂止是满目疮痍? 在这些地方但凡混出来的人,有几个是手脚干净的善人? 至少苏佑陵不是。 当人已是不易,何况当好人? 义诊的大夫最后都死在了风沙荒凉之处,被他诊治过的人可有但凡一个回来将其安葬? 当好人,十条命都不够换的。 苏佑陵解不开何为人这种庞大的理学问题,但他知晓什么叫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也知晓什么叫见人行人事,见鬼说鬼语。 没有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矫情和做作。 但是对于不想当人的,自然也不需要用对待人的办法来处理。 他一直都很喜欢这种掌控别人生命的感觉,苏佑陵非僧非道。对他不利的人面前,他能做到百无禁忌。 不怕你死,就怕你死的容易! 有些人活着,总想着让别人不得好死,对于他的立场而言,他知晓很多人眼中的自己也是恶人。 那就比谁更恶。 苏佑陵笑了。 许雄慌了。 他的一双手臂断了,什么八鼎九鼎,现在都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鱼肉。 鱼肉的剁法有千百种。 苏佑陵很想全都试一遍,但人的性命只有一条,那便挑个最简单的。 多少年后,有大幸朝廷二品的朱袍官员对苏佑陵的评价只八个字。 虽无反骨,但有邪心! “我曾见过许多残废,但至今还没见过一个四肢皆废,耳聋目盲的阉人。” 苏佑陵笑着朝许雄开口。 此言一出,何止是许雄慌了。 卫昌友、曹三、盖也、金虎,包括金虎镖局的镖师和黑马褂的黑丞会帮众皆是愣住。 倒春寒时的雨浇到人身上只觉得透心凉。 许雄的心却已是沉入了万丈冰窟。 也就在这一刻,金虎心里已经是萌生了一个坚定的想法,这辈子打死都不要去惹这么个年轻的煞星。 苏佑陵继而笑着开口:“一个普通人若是每日饮水却无饭食,能抗过一个月。你有八鼎体魄,想来撑过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这片林子平日少有人迹,即便是有人见到了你马上要变成的鬼样子,估计也都是不会去管。我不会去低估任何人的恶意,所以请你也不要去猜测我心中的恶意。” “毕竟你应该也知道,在这个世道,人命不值钱。” 苏佑陵摇了摇头,一刀又斩下了许雄的双腿。 “嗷……” 许雄又是痛苦惨叫了一声,随即竟是惊惧加上疼痛晕了过去。 苏佑陵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为许雄包扎好腿部的伤口转而回头面露一个笑脸。 “你们先在这里待着,我去去就回来。” 众人看着那抹带着阴鸷的邪笑俱是咽下一口唾沫。 然后苏佑陵便哼着小曲,一只手拖着许雄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足足半个时辰,他才悠哉悠哉的走了回来。 包括卫昌友此刻却都是不敢上前问询许雄如何了。 因为他们知道,许雄肯定是不如何了。 那两名许雄的下属分别被绑在两棵树上,却见着苏佑陵又朝他们看过来。 一股尿膻气刺鼻袭来。 吓尿了,有的时候真的不是什么危言耸听。 “这……这位老大,都是许雄那厮自己发了疯,与我俩无关啊……您只要放了小的……小的做牛做马……” 其中一人尽力去弯腰叩拜苏佑陵,虽说被结实的绑着做不到叩拜的动作,但其诚意当真是有目共睹。 苏佑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抹了抹手,将手中沾血的朴刀扔给一旁的曹三。 “找个僻静的地方解决了,给个痛快就是。” 曹三点了点头,分别朝着二人的腿给了一刀,防止逃跑,然后开始解绳子。 苏佑陵怕曹三武功不如这二人,怕途中出了什么乱子,又让卫昌友在一旁跟着。 幸好那邵涵早早被林淮与冬蕊带上了车厢,不然指不定都要被吓瘫了去。 而那被指定了给个痛快的二人,其中一个居然还在被拖着进去密林深处前对着苏佑陵不断道谢。 能有个痛快,不错了。 苏佑陵带给他的恐惧已是深入骨髓。 做完这些,苏佑陵才寻了处干净的土坡坐着,一夜无眠,他也有些困了。 或许只有苏佑陵自己知晓,他最终还是给了许雄一个痛快。 有些事可以做,但没必要。 无论怎么折磨许雄也换不回白乐的命,而最重要的一点。 世间的苦,够多了。 苏佑陵问了许雄很多事情,然后当胸一刀结果了一位八鼎武夫的性命。 许雄看着苏佑陵一刀向着自己的胸膛贯刺,竟是微微有些诧异,而后便是临死前摆露出了一张笑脸连声说了数句抱歉。 “对不起,是我错了……” 那句话好像还在他耳畔萦绕,挥之不去。 这些人,本来还有些良心的。 苏佑陵闭目凝神感受着吹拂的春风,雨滴倾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缓缓淌下。亦如他和廖珂所讲过的道理。 他是鹿,还是狼? 何为善,何又为恶?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五章 归 “将白乐带上,咱们回家。” 这是苏佑陵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佑陵与林淮打过招呼,既然邵涵都是知道了今日黑丞出手解围,那么自己便不用再把眼光在放在镖车之上,林家偌大产业,想来不会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 白乐死了,他是黑丞会的人,黑丞会自然也有义务带他回家。 苏佑陵放了金虎,本便是无冤无仇,为了一己私欲无故树敌的事情苏佑陵不会做。 卫昌友之前扛过林淮,这会儿他背着白乐。 众人再去郡城的路上嬉笑打闹,临近回城却俱是一言不发。二十余匹快马只闻马蹄奔踏,踏出一股子萧肃沉闷。 苏佑陵有意想带着盖也一同回去,但盖也婉言谢绝,推脱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本便是奢望,苏佑陵对于盖留在他身边也没报太大希望,任谁也知道三宝高手不可能会屈居于一个小小帮派。 两人各自道过后会有期,白衣怀抱破布与二十余黑马褂背道而驰。 …… 合壤郡城是喻州大城,也是通往京城的漕运枢纽,虽比不上苏州城的三江汇流震泽厎定,也依然是大幸极其重要的航道。 关巧从小便局住在合壤郡城里,打她自打记事起对于娘亲的印象便异常模糊。所幸她还有个煮的一手好面的爹爹, 关济每日鸡鸣而起,敲梆而息,虽然生活辛苦了点,但好歹混个温饱不成问题。只是一眨眼女儿便是快到及笄的年纪,关济便开始发愁起来。 女儿出嫁,自己总得置办些像样的嫁妆。虽说关巧长的随她娘一般,打小便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不愁嫁不出去。但嫁妆多些,总归面子上好看几分,再者往后受到婆婆的刁难也能再少两分。 附近邻里街坊都夸自己女儿长大了定然也是个小家碧玉,肯定能让不少公子折腰,但关济却有自己的一番斟酌计较。 女子无论怎的颜如玉,也有人老珠黄那天,嫁入名门望族,到头来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更别提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动辄三妻四妾,关巧历来孝顺懂事,如何斗得过那些满腹心计的大家小姐? 在关济眼里,只要关巧往后能嫁一个老老实实过日子,会顾家的普通男子便是极好。 每念及此,关济就总会更早些出摊,更晚些收摊,吆喝声也比以往大了数倍,只盼着能多攒下些银子。 只是今年朝廷徭役早早贴出告示下来,比往年翻了近一倍。 这让关济便开始有些捉襟见肘。 他的面摊子地段不差,临十四巷子人流如织,不缺客人。但对门便是有会友楼这等环境雅致的大酒楼。 一相比较,自然更是相形见绌。 关巧也是体谅父亲辛劳,也常帮着打打下手。 不过十岁的女娃,不学女红,不涂描眉胭脂,倒是切菜煮面信手拈来,关济看着自己女儿也常是苦笑摇头。眼见着一双原本生得极好看的白嫩小手也是渐渐生起了老茧,关济自然是心疼无比。 日子清贫倒也无妨,好歹有个盼头。 人活着只要有了盼头,便倒也不觉得日子有多苦。 只是近来不知为何,小小面摊子生意竟是肉眼可见的好了不少,关济还能从中看到不少熟面孔。 好像是本地一个叫黑丞会的帮派人,对门的会有楼便是那帮派的据地。 难不成是那些混帮派的吃够了会友楼的山珍海味赶到自己这儿换个口味打牙祭? 其中缘由关济也不去深究,反正生意好些自然是好事,无非是自己更忙一些,只要能挣下银子便是极好。 底层的百姓大抵如此,生活平淡清苦倒也无妨,只要眼见着日子越过越好便会有精神去更努力的活。 那些新来关济面摊子的老面孔见了关济也是客气称呼一声关老板,关济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他一个倒腾面摊子的,多少年来都不曾听到有人称呼他一声老板。 万铁头身高九尺,堪称人形巨兽,一身健硕的肌肉更是让普通人望而生畏。 近来他常在关济的面摊子吃面,才发现会友楼斜对面的这家开了近十年的老字号面条做的可谓劲道,只最简单的阳春面端上来那都是香气芬馥。 常在会友楼享用鸡鸭鱼肉的万铁头竟是一下子便爱上了这口,还死皮赖脸的拉着陈业狼一同来吃。 陈业狼性子外冷内热,如何肯与他吃那简陋面条? 万铁头倒是费劲口舌,他才答应去吃一次。 心里却是直嘀咕:放着会友楼的佳酿不饮,佳肴不食,跑到这破摊子来吃面?疯了不成? 待到两人坐下,身边竟是连连响起一阵敬声。 “见过万教头,陈主事。” “万教头,陈主事,你们也来了?这顿不得请个客?” …… 直看的陈业狼一愣一愣,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黑丞会的帮众? 只到面条端上来,陈业狼便傻了眼,轻轻拨了拨面上的葱花,香气四溢,看着一碗简简单单的面条却似另有玄机。 当先啜一口浓郁汤汁,只觉唇齿留香,余味无穷。 再嗦一口面条,更是油润爽口,甘美劲道。吃腻了鸡鸭鱼肉,在来这一碗阳春面,当真是刮油三斤,神清气爽。 陈业狼也不怕烫,三两口便将一碗面条吃完,然后重重的将碗扣在桌上,把对面的万铁头都是惊的一愣。 “再来一碗。” “好嘞。” 关济连忙高声应到,手上依旧忙活不停。 “你可以啊,这摊子也在咱会友楼对门开了好些年。咱们都没去吃过,怎的你哪天鬼使神差发现了这摊子其中奥妙?” 陈业狼笑问道。 万铁头同样在一门心思对付手中那碗面,听着陈业狼问话复才含糊不清的开口。 “都是苏佑陵那小子,告诉我说咱会友楼众多好菜还比不上对门一碗面,老子当初也不信,这不就信了嘛。你看看咱帮多少人现在都在这吃面。” 陈业狼闻言确是摇头苦笑:“会友楼对门多少年的摊子,反倒要一个外人来告诉咱们其中的美味。” 会友楼对于黑丞会帮众一向包食,试问免费的大鱼大肉摆在眼前,谁又会去花钱买一碗不起眼的小摊子里的面条?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又是谁规定的一碗面条便不如鸡鸭鱼肉更为爽口美味? 三碗面条下肚,陈业狼终于是打了一声饱嗝。 “只可惜忘了拿酒出来,也不知道苏佑陵与卫昌友现在如何了。” 万铁头听着这关切的话语也是开口。 “卫昌友那个老油条加上苏佑陵那个小人精,甭管在哪儿,可能吃得半点亏?雪珀山庄那场论武据说气的马苞当场放出豪言,逮着机会一定要让苏佑陵好生好看,真是给咱黑丞会挣面子。” 陈业狼闻言也是哈哈大笑,继而面色一沉嘀咕道:“他做个甩手掌柜倒是轻松,近来詹郡丞的嫡孙被人绑了,给咱黑丞会倒是掀了个底朝天,还有白毛蛇那边也是安静的可怕。黑丞会依旧不算是高枕无忧。” 卫昌友撇了撇嘴,对此倒是显得丝毫不上心。 “怕什么,我倒是担心老叶的状态。虽说回到了会友楼主持帮务,但总感觉和以前的老叶变了许多,整天憋着个苦瓜脸,俺老万又没抢了他媳妇,至于么?” 陈业狼点了点头,转而仰天抬头叹了口气。 “彭涛那小子倒是舒服。” 死人安睡,活人遭罪。 这便是很多人眼中的那个人间。 事到如今,陈业狼这个代帮主的身份早便为人所知,很多人也自是知晓如今合壤郡的黑丞会,居然掌控在一个不足及冠的少年手中。 两名黑丞会帮众却在这时行色匆匆的赶了过来,直面着万铁头二人行礼继而开口:“苏……帮主与卫主事回来了,刚才城西的兄弟才迎下他们传回的消息。” 万铁头与陈业狼相视一笑。 这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陈业狼今日心情不错,站起身子直拍了一锭雪花纹银在桌上:“今日这里黑丞会帮众的面钱我全包了,改日再来好好品尝老板的手艺。” 关济看着那锭银宝两眼发直,继而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的吃相有些难看,忙拍了拍旁边的女娃。 “巧巧,还不快谢谢大哥哥。” 关巧扎着两根羊角辫,身上的衣服有些陈旧,但却是非常干净,一张小脸粉嘟嘟的很是讨喜。 听到爹爹发话,本就懂事的他对着陈业狼鞠了一躬:“谢谢大哥哥。” 陈业狼瞧着这模样可爱的小姑娘自然也是心生喜意,虽说他的长相着实骇人,特别是脸上那条长疤。依旧是露出了一张他自认为最是和善的笑脸,一双眸子也俱是温和之意。 小孩子心思纯真,本来还对其长相有些惧怕的关巧看着那双和蔼的眸子也就当做这位凶神恶煞的大哥哥是个好人。 城西二十余黑马褂进了城便很是规矩的下马步行,卫昌友从马背上小心翼翼的将白乐抬了下来。 早是当初都面无表情的卫昌友终究是有些绷不住。 他将白乐扛在背上,嘴角带笑,眼中噙泪。 “乐子,咱回家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六章 落红有情 少年有心 茂坡是合壤郡城郊通向津河码头的必经之处,沿着羊肠小径一路行走,四周草木葳蕤,风景极好。 这里曾是彭涛与老钓鬼殊死一战之地,同样也是彭涛瞑目之地。 如今这里又成为了白乐的安葬之地。 苏佑陵、徐筱、万铁头、卫昌友、陈业狼等人俱是站在一处碑前伫立良久。 无声却有声。 曹三蹲碑前放了一个空杯,又抱了一坛子好酒倒进去。 “你小子总说不爱吃酒,怕辣的齁嗓子。大男人,苦都敢吃,怕甚酒水?” 这处墓居是卫昌友请的风水先生给寻的地方,周边俱是一片油绿旺植的菜花地,虽还未至盛夏,却已能听到阵阵蝉鸣。 白乐是卫昌友一手提拔上来的谍子,耐性和洞察力皆是极好。 一位女子被几位黑丞会帮众簇拥在中间缓缓行来,她依旧是浓妆艳抹,却泪眼潸然。 妆花再涂便是,可人死不能复生。 她不再穿着那条平日最是喜爱的水绿镂银散花委地长裙,转而是一身斩蓑粗麻布衣。 因为那人曾给了她一句承诺,他没有兑现是他的事,但她要信守。 那名女子前几日苏佑陵已经见过。 便是白乐做谍子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羞春姑娘。 卫昌友回城当天便花银子为羞春赎了身,毕竟羞春待着的风波楼在西市一战后便成为了黑丞会的地盘,所以其间流程也不复杂。那老鸨看着卫昌友指名道姓要赎羞春,也是心中乐开了花。 毕竟跟了新主子,总要再里边有两个信得过得靠山。青楼的勾当大抵如此,虽然如今是在黑丞会名下,但抢占生意遇到不识眼的客人也是常有的事。多一个黑丞会的主事罩着,自然也就在合壤郡城的青楼里多了一条路子,谁不知道如今黑丞会是合壤郡地下势力的龙头? 只可惜当今黑丞会的新帮主深居简出,一直没有什么消息流露出来,若是能把他变成风波楼里的常客,那往后的风波楼又岂是劳什子霓裳楼,竹哺院可以比拟的? 如勘隐司者尚且还不能查明苏佑陵,只知晓是个横空出世颇有两分谋略的少年。青楼而已,知晓的讯息自然更为有限。 也不知道若是苏佑陵知晓了满城青楼的老鸨龟公都眼巴巴的等着他大驾光临会是作何表情。 话虽如此,卫昌友依旧是将羞春赎了出来。白乐多年在黑丞会攒下的银子也都一并被卫昌友如数交给了羞春。 卫昌友赎羞春的原因只有一个。 她算是自己认的半个儿媳。 而在一番交谈过后,卫昌友也确认了白乐与其确有私情,羞春也是一直念着白乐的承诺,等到了现在。 只可惜她等到了,也没有等到。 羞春默默上前以妻制对碑行礼。 卫昌友在一旁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往后若是寻到好人家,便嫁了,真不知道白乐个傻小子如何能让你死心塌地。” 羞春声如其名,但羞而不娇,如今也是言中带泪,回过头对着卫昌友再拜。 “卫爹爹,不是羞春死心塌地,天下人的嘴脸,羞春自认见过许多。但哪还能再寻到每次与我见着面连话都不敢说的人,哪里还有第一次送女子东西居然是送匕首的人?” 白乐是个傻小子,但奈何天底下再无那个傻小子。 羞春至今都记着白乐在她面前那般局促的模样,先见着只以为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但熟络过后发现他总在她面前局促不安,却能在别的姐妹面前泰然自若。 寻了个机会好说歹说将他拦下逼问,他只是紧张的掏出把匕首递给她。 “我……往后若是不在了……你保护自己……我也没啥害羞的……瞧你说的……你这般好看……又不吃人。” 他知道自己 而后便把匕首硬塞在她手中仓皇而逃。 白乐不知道那晚,羞春将匕首放在枕下睡的有多香。 那傻子哪里是不经人事?分明是动了心。 一个对她不是动了下三路的污秽东西,只是动心的傻小子。 一来二去,羞春也开始注意起了他。 他每次一笑眼睛便弯成一道月弦。 他每次见着有客人点自己便会垂头丧脑的蹲在青楼一处池子的边上打水漂。 他每次一看到自己,脸上便会出现好看的红霞。 白乐将自己的身份憋在心里,连同一起隐藏的还有份对她执念。不敢言出口,却皆见于行止间。 他以为自己隐藏的毫无破绽,却偏偏破绽百出,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什么都知道。 毕竟那个傻子是他又不是她。 谁道谍子便是无情? 所以当黑丞会占据了风波楼,白乐终于对她将一切全盘托出之时,羞春毅然决然的上前抱紧那个傻子问他愿不愿意为自己赎身。 他的胸膛很暖,比盖了几层厚褥子还让她来的汗流浃背,一时只谓是剑拔弩张。 渐闻水声潺潺,如大潮起涌,风雨交加,雷震嗡鸣,阴阳交融。 忽见江心秋月白,灿如红霞清泉涌。 “往后,你便是我白乐的人。我回去后就找机会求带我的主事成全咱俩,无论多难。” 羞春没有说话,只是悠悠的问了他一句。 “你不在乎我是风尘女子?” “我在乎的是你。” 足够了。 他走了几天之后她收到了一封黑丞会的信。信上说,他的主事已经答应了他,等他回来便能将她明媒正娶。 那柄匕首一直都是静静躺在她的梳妆台上,羞春能牢牢将那柄匕首把控在手中,却怎的也把控不住眼角的湿润。 “你对我作的每一句承诺都是真的,独独我最期待的一句却是假的。” “卫爹爹说让我寻个良人再嫁了,还说你应该也希望我这样。” 世上良人纵有千万,独你最傻。 我要嫁的又哪里是什么良人? “你说对吧,相公?” …… 白乐安葬之后,苏佑陵见到了骨瘦如柴的叶舴,但比起他离开时,其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 叶舴看到苏佑陵也只是微笑,而后面色有些困惑道:“我不在的这些天,多谢你看住黑丞会,你的动作我从老万那里知晓了个大概,但却独独不知道你绑架詹大人的孙子是何意?” 苏佑陵上懒洋洋的敷衍:“瞎说,黑丞会可没绑架詹郡丞的孙子。” 叶舴摇头轻笑:“彭涛是傻了点,不过眼光一向不错,我不推测你的身份,但也希望你能与我坦诚相见。庄小年也给了书信于我,让我好生看着你。你自然不会让黑丞会的人动手,但料想以你的能耐,寻个帮手也不难。” 叶舴面容憔悴,双眼却是没有了之前的空洞,想来是某些事情也想开了。 叶舴不比彭涛,他一向是个聪明人,苏佑陵索性也就直言不讳:“你应该知道勘隐司动了。” “嗯” “你应该也知道他们在调查我” “嗯” “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我明白了。” 只一点拨,叶舴便是恍然大悟。 眼前的人不日将会离开,他只能用大刀阔斧的法子来安稳局势,时不我待,在勘隐司进一步追查他之前必须要尽快安稳黑丞会。 “所以绑架詹大人的嫡孙只是个饵?” 叶舴轻言问到。 苏佑陵看着叶舴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也不尽然,说到底这是一招险棋。若是将詹杭逼急了,咱们也讨不到好果子吃,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但是我想能做到这个位子,耐心自然是有一些的,再者便是情字。” 叶舴眯了眯眼:“情?” 苏佑陵伸了个懒腰面露莞尔。 众生疑惑千千万,独属问情最无解。 这是无数人的软肋,也是无数人的凭恃。 情能杀人,亦能救人。情之始终,入地无门。 苏佑陵理所当然道:“人非草木,皆食五谷,谁能做到忘情?他没有彻底失心疯的出手是在等,等绑架的人给他一个筹码。但我想纵然是他,也已经快被耗的没耐心了。” 叶舴偏着脑袋想了想:“你会出什么筹码?” 苏佑陵微微一笑:“诚意。” “诚意?” 叶舴眉头一皱细细思索,半晌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你威胁他?” 苏佑陵给自己添了杯茶水细细品茗,并不急于回答叶舴的问题,叶舴在试探他,他何尝不在试探叶舴? 叶舴埋下头苦苦思索,忽的眼前一亮。 “想到了?” 叶舴直视苏佑陵的双眼朗声大笑:“是威胁,也不是。这是警告,但最贴切的还是如你所言是诚意,合则双赢,要么便是大家伙一起磕的头破血流。” 苏佑陵翘起二郎腿笑着点头:“你确实有些水准。” 叶舴复而埋下头颅连连眨眼,也不知是对苏佑陵所言还是自言自语:“所以接下来便是要展现咱们黑丞会的实力,既要杀鸡儆猴,也要恩威并施。最重要的是泼脏水这一环,要泼的又稳又准。” 叶舴不愧是隐匿在彭涛身后多年的智囊,仅仅是三两句话的点拨,便已是将苏佑陵的想法推断的八九不离十。 叶舴再抬头看向苏佑陵时眼神晦涩,神情复杂。 苏佑陵只当是没看见,又新添了一杯茶水轻轻吹冷。 叶舴平复了一下心绪,开始转而去想苏佑陵的本身。 人的改变,大抵一为周遭境遇,二为所行阅历。 苏佑陵在雪珀山庄的一番行兵之法早有人用图纸还原给了叶舴看。叶舴不懂兵,但却不影响他看见了其他东西。 古人常言下棋能略知其局,知后一步者为低手,便是下在当下,解当下之围,涨当下之气。 能知其后三步者,便为高手,乃通晓占得先机之妙,未雨绸缪,能布己局。 而能知后五步者便可称其为妙手,这一类棋士最是能行奇布诡,甚至处于险境中也有妙手回春之力。 而通晓后七步者,便是类似于独创大斜定式的殷子修一类,对于这种人,可称其为国手。即便置身绝境,也有向死而生,逆天改命的能耐。 而把这些摆在兵法之上,苏佑陵至少也是无限近乎于妙手的高手。 但他才多大? 叶舴闭目思索。 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他交谈时下意识便会把他当成了与自己一般年岁的坟旁谋者。 苏佑陵只有十六七岁,他只是个不至弱冠的少年。 学富五车不容易,但要说难于上青天却也不至于。但是什么变故能让一个学富五车的少年郎明白把书中的道理学以致用,还能算计人心,通晓谋略之谈。 这不是天赋异禀便可支撑的起来的,叶舴明白若非是在尘世摸爬滚打不断揣摩人心的阅历使然,断不可能铸就今天的眼前人。 叶舴良久释然,轻轻开口道:“你这些年,一定很苦吧。” 苏佑陵闻言一愣,竟是忘了手中茶水还未吹凉便往嘴里送去。 “哈嘶……” 茶水倒在桌上流了一地,苏佑陵大口哈气聊以减少舌头上的烧灼感。 叶舴也是连忙站起身子上前替他擦拭。 苏佑陵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这才仰起头看着房梁,双手抬起揉了揉了太阳穴。 “没什么苦不苦,人各有命,自己的命自己争气罢了,都是为了活命。” 叶舴摇了摇头:“我不是好为人师之辈,也没什么可教导你的。但自打第一天见过你开始,你眼中的阴厉之色便像是沉浮官场二三十年的老油条。” 苏佑陵静静地听着叶舴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少年老成,但我想,你毕竟还是少年。少年的担子就应该先放放,就算是什么家仇国恨,万万幸人都没去抗,没道理放在一个孩子的肩上。我在你这么大时只想着如何填报自己与几个弟弟妹妹的肚子。” 苏佑陵沉默的听着,不时勾挂嘴角轻笑。 天下何其大,景色何其多,纵然天崩,尘世也不仅有他一个肩膀。 苏佑陵能不能扛?他希望自己能。 若非冷暖自知,谁不希望策马啸西风?冲冠一怒为红颜? 但这些事他不能做,也不敢做。 少年的心胸足以海纳百川,少年的志气理当气贯长虹,少年的江湖最是无拘无束。 路还长,何不乘着东曦既驾放慢脚步多留意旅途的盛景? 何苦等到当空皓月覆水难收时才白白悔恨自己何必当初。 只是此间少年非彼少年,他们所行的路是归途而非旅途。盼他去时沉沉暮气,归来仍是少年。 叶离枝而反哺,人历苦即老成。 所以有些人纵然看遍世间风花雪月,却只能浅尝辄止。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七章 唯以诚度君腹 多日未见,徐筱依旧带着那股子蛮横的草莽气息。见着苏佑陵也还是那般清冷幽幽爱理不理的模样。倒是跛狗许久未见主人,自是摇着尾巴围绕着苏佑陵打转,苏佑陵也是忙里偷闲与其亲昵玩闹了好一阵。 叶舴见着苏佑陵回了索性也乐得当甩手掌柜,将所有帮务一并扔给他,自己倒是每日寻着万铁头饮酒作乐。 苏佑陵让卫昌友联系石丸,二人约见在苏州通往郡城的一处幽谧山野。 当晚只苏佑陵与卫昌友二人至此,俱是戴着面具,而石丸与他的手下也是同样以黑巾遮面。 戴面具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不让詹杭的嫡孙詹仕疾看到他们任何一人的模样,小心一些总没坏处。 早在没有去州城之前苏佑陵便通过仔细比对白蛇堂的账簿发现了很大的问题。足足有近万余两银子都填充在了一些子虚乌有,不知所谓的账目上。 若非那谍子拓印了赋税前后两本不同的账簿,又有苏佑陵与卫昌友根据各赌坊的盈润细细比对,极难发现那万余两银子竟是不翼而飞了去。 而另一个消息更是令苏佑陵将情况了然于胸:有探子来报,曾看到白毛蛇备上厚礼专程登门拜访合壤郡丞詹杭。 叶舴想的没错,泼脏水这差事,要泼的又狠又准。 什么是狠? 触龙之逆鳞以诛其蛟蟒。 那什么是准? 孰人以痛予我,我必以痛报之。 以命还眼,以心血还牙。 命是白毛蛇的命,心血自然便是白毛蛇毕生所创立的白蛇堂。 这些天来石丸一直将詹仕疾关押在一间小木屋中,一日三餐喂食者皆以黑巾掩面或者直接便是戴上了面具,无论詹仕疾说什么问什么都始终缄口不言。 无论詹仕疾怎么耍小聪明,别说是见着劫持他的贼人模样,便是连声音都没听到半句。 时隔半月有余,詹仕疾再一次感受到了外面的新鲜气息,但还没等到他平复一下心绪,便被两边的面具人蒙上了双眼,又用沾了水的湿棉堵住了他的耳朵。而后他便感觉到有两人架着自己向外边走去。 约莫大半个时辰,石丸终于看到了那道身影,紧绷了半月有余的心弦陡然一松。 这半个月来,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外界各种流言蜚语多如牛毛,包括此事惊动了勘隐司、甚至闹到了朝廷之上。 要是被查到是他们绑了郡丞的嫡孙,那明年的这个时候,便是他们一行山贼的祭日。 话虽如此,若是当初不答应帮苏佑陵,想来他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那间小屋。 这半个多月石丸每天晨起至睡去,无时不刻都是眼巴巴的盼着苏佑陵早些招呼他将詹仕疾这个烫手山芋弄走。 苏佑陵瞧着詹仕疾被掩住口鼻,心底也是对石丸的小心谨慎颇为赞许。 “白毛绞门神。” “毒蛇噬金刚。” 石丸与苏佑陵的一唱一和对上了约定的接头暗语。 苏佑陵点点头,轻声道:“人我带走了,过几日便会有人来送剩下的银子。” 说完便和卫昌友带着詹仕疾离去。 “谢过大人。” 石丸带着手下折返而归。 他知道今日自己总算是能睡个踏实安稳觉了。 黑丞会势力范围何其之大,即便是衙门官府里也皆是渗透了一些眼线进去,而今日西门宵禁后的当值人便是其中之一。 很是恭敬的向着卫昌友与苏佑陵二人行了一礼,大门开了一道小缝,三人就此入城。 有二十余人皆是隐在暗处面掩黑巾悄然而出。 苏佑陵扫了一眼,对当先那人轻言开口。 “准备好了?” “你吩咐便是。” 陈业狼的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加上一直以来的狠辣手段,与卫昌友一同做这件事可谓是相得益彰,他们二人也是为了今天苏佑陵早早钦定的人选。 “开始吧。” 陈业狼微微颔首,二十余黑衣直潜入白蛇堂的如今的海蛟楼。 说是楼,却是院府的建制布局,白蛇堂在西市那一战后失去了不少地盘,如今也只算剩下熙熙攘攘的几处赌坊还在做着生意。 彭涛心软,苏佑陵不是。 痛打落水狗是远远不够的,最好要连狗肉一起吃掉。 要么不做,要做做绝。 因为有些人根本同情不得,一招放虎,后患无穷。 …… 是夜,白毛蛇正怀搂娇妻做着美梦。 梦里的他一统合壤郡,是真正郡守来了都得给他三分颜面的大帮主,他有黄金万两,妻妾成群,俨然已是一处郡城的土皇帝。 得知彭涛死讯之后,白毛蛇可谓是一改前几日的苟延残喘。多方打点,笼络旧部,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当然,一切都由他亲力亲为,务必将保密工作做到最好。每次会见重要人物他身边都只带一个人。 毛汶畴! 任谁都知道毛汶畴是白毛蛇近来身边新上任的红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多年经营,白毛蛇尚有几分底蕴。如今彭涛死了,虽然对于黑丞会近来的安稳状况略感匪夷所思,但无疑也是让白毛蛇稍稍舒服了一些。 毕竟送走一个武力强横的劲敌是一件好事。 毕竟彭涛死了。 他用自己的阴险送走了一个多年的心腹大患,却不知道也正是因此迎来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敌人。 那名新的敌人自然打不过彭涛,但在谋略心计四字上却远非前者可比。 阴者被阴死,不知是否也算是一种因果。 海蛟楼突起大火,且以白毛蛇的宅院火势最旺,不到半个时辰已然火光冲天,远至数十里清晰可见滚滚浓烟翻云遮星。 官府值夜的人即刻层层上报,直到晨曦微晓,从被窝里爬起来忙碌了一整夜的郡丞詹杭才带队将将把火势控制住。 这好端端的春湿潮季,如何便能走水?而且火势如此惊人! 二十余黑衣早早散匿的无影无踪。 百余黑马褂由陈业狼领头自东市急匆匆的赶来。 詹杭面色一凛:“聚众至此是何意?黑丞会要造反不成?” 陈业狼泰然自若笑答:“我黑丞会自当为官府各位大人分忧,听闻城内走水,所以有心带人过来灭火罢了。” 詹杭这几日神思不宁,自然是因为詹仕疾一事。 为了让詹仕疾从小体察民间疾苦,詹杭对他的教导一向颇为严苛,从不配下人侍卫供他差使,怎奈居然因此让歹人得逞了去。 可奇就奇在贼人居然半点消息不曾走露,并且城中各处也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得蛛丝马迹。 他本以为是黑丞会下的手,毕竟自己先前却有针对黑丞会之意,若是他们动手倒也算是合情合理,结果带人里三层外三层找烂了都是没见着詹仕疾的影子,这让詹杭很是头疼。 城里没有,莫非被绑去了城外?可大幸十五州有万万人多,想在此间寻得一人无异大海捞针,又如何寻起? 劫匪大多也就是图些钱财,詹杭早早备好了许多现银,就等着贼人与他递交讯息,再好生与之周旋,想办法将之缉拿归案。 算盘打的虽好,可足有半月,詹杭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这叫什么事?若非自己那品性醇良的孙子还能惹到什么仇家不成?即便是自己树敌,那也好歹留下些什么威胁的话语给他吧。 詹杭的屁股坐不住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谁能隐藏于城内将詹仕疾隐藏的滴水不漏。 正如同现在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火情。 詹杭不愿多想,只是差人带黑丞会的帮众一同去灭火和驱散周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市井百姓。 众人沆瀣一气,终是在不到巳时扑灭了大火。海蛟楼早已化作一片废墟,残破的瓦柱倒落一地俱是被黑烟烈火熏烧的焦黑。空气中甚至弥漫着尸体被烧焦的怪异气味。 詹杭被众人护着勘查现场,不远处有两骑骏马奔驰而来。 到了海蛟楼口,两人俱是下马进到海蛟楼里,封住现场的官差无人敢上前阻拦。 原因很简单,那二人身着青隼! “竟是连勘隐司都惊动了,这会儿篓子可捅得不小。” “这两人应该是前几日被派来找寻詹大人孙子的钦司,莫要多言,小心人头不保。” 周边小吏窃窃私语,勘隐司二人昂头阔步笔直进楼,对四周闲言碎语并不理会。 “詹大人,这火灾,劳烦说道说道?” 眼看着詹杭正调派下属分头清理残局,一位脸型如刀削,猕猴模样的勘隐司使上前出言问询。 詹杭回过头,眼见着两位勘隐司也是瞳孔微微一缩,复而讪笑道:“一点小骚乱,如何敢惊动两位勘隐司大人。由我一人处理即可,二位早些回去休息便是。” “这是?” 另一名面额宽大的勘隐司使见着场中有非官府衙门装扮的黑马褂之人,不由好奇。 陈业狼上前抱拳道:“小人乃是本地帮派黑丞会的人,听闻城中走水,便带人赶来相助,想着是为官府衙门分忧。” 两位勘隐司倒是再无多言,处处焦糊气味属实难闻,见着倒也没生什么事,逛了几圈也就准备回去。 只是临走之前那位尖嘴猴腮的勘隐司使给詹杭留了一句话。 “你合壤郡近来正值多事之秋,莫要再生事端,你应该知道眼下温大人正在准备什么,坏了他的事,你是个詹杭的脑袋都赔不起。” 詹杭咬了咬牙,只埋下头吐出一口浊气又是神色不变。 “下官知晓,劳烦温大人了。” 送走两位勘隐司使,詹杭已是面露疲意,刚欲打道回府,却有两位身着黑马褂的黑丞会帮众行色匆匆边跑边喊。 “报各位大人,我们发现了白毛蛇的院落地下有一处暗间,里面……”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八章 河东狮吼喝退三雄 海蛟楼大火,白毛蛇连同他的家眷以及府上侍从仆役共计二十三人葬身火海。经过白蛇堂的帮众辨别,尸体虽说大都早已烧的焦烂也还是从饰品体型认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更为令人诧异的是詹大人失踪许久的嫡孙詹仕疾在海蛟楼的暗房被人寻出,暗房用地砖封死,气孔直通向郊外,周边墙壁厚实,所以纵然海蛟楼被大火毁于一旦,詹仕疾却是毫发无损。 市井百姓将此事传的神乎其神,都说是白毛蛇多行不义,遭了报应。詹仕疾有神仙保佑,所以才降了天罚烧死了白毛蛇却让他安然无恙。 无论如何,白毛蛇劫持郡丞嫡孙的罪名算是坐实,官府也有人出面宣读了白毛蛇的罪行。便是白毛蛇还活着,那也是一个秋后问斩跑不了。 苏佑陵这一招可谓绝户计! 无论白毛蛇能不能离开那片火海,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真相只是聊以慰藉,而原先的谎言却无比致命。 詹杭或许日后会发觉白毛蛇不过是一个替死鬼,说不定现在已是看出来其中的弯绕,但那又如何? 白毛蛇死了,他的宝贝孙子安然无恙,他能利用此事稳住自己的位子,他还可以从白毛蛇剩下的地盘中牟利许多。 很多时候人们都会去歇斯底里的探寻真相,最后却发现所谓的真相其实是多数人乐意看到的结果。 詹杭欢喜,黑丞会欢喜,苏佑陵欢喜。 甚至于官府的颜面自然也是欢喜。 既然皆大欢喜,还查个劳什子的案?那么此事便可就此揭过。 至于詹仕疾是如何被送到了白蛇堂的暗房,皆要归功于一人。 赵亦,当年被白毛蛇误认为是抢了他们货物的洪福镖行的话事人,隐藏多年,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江湖浪子。 任谁都知道如今这个五鼎高手的心愿只有一个,那便是杀了白毛蛇以报不共戴天之仇。 苏佑陵找到他时只说了一句话。 “我有一计,白毛蛇必死,从此合壤再无白蛇堂,你可愿帮我添一把柴火?” 赵亦多年浪荡,早已是一身破衣烂衫,脸上胡子拉碴,蓬乱的头发几可遮目。 他听了苏佑陵的话只是眉目闪烁,而后也只回了一句话:“只要能杀白毛蛇,毁了白蛇堂,我赵某的命尽管拿去。” 所以当日他们二十人潜入海蛟楼只是为了护送赵亦与詹仕疾两人进去,之后的具体事情,也都是由赵亦一人完成。 只是最后这位五鼎武夫究竟是葬身火海还是逃了出来,平生大仇得报之后逃出来了又会做些什么,这些就不是苏佑陵所能把控的了。 江湖儿郎自是仇怨斑杂,腿在自己身上,路怎么走,他人干涉不了。 …… 苏佑陵埋头伏案一件一件的阅览着帮务折子。 劳碌一个上午,才终于是伸伸懒腰准备出去叫些吃食上来。 联想到三年前的自己尚且食不果腹,如今却坐镇一帮。不说锦衣玉食,顿顿也是不缺鸡鸭鱼肉,人生际遇多变,实在令人唏嘘。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日子他过不了多久,合壤郡每一次出事,勘隐司对他的观察便会更加细致。 万铁头正与柳敞二人在会友楼大堂饮酒划拳,万铁头酒量自然好过柳敞,但奈何输多赢少,生生喝下了三坛子啸西风。这啸西风产自信州,后劲十足,以甘烈著称,饶是万铁头酒量甚好,此时也是醉意醺然。 见着苏佑陵下楼,柳敞立身一礼:“见过苏帮主。” 苏佑陵回以一笑。 在如今的合壤郡黑丞会,知道他是帮主的人不少,但真要老老实实叫他帮主的人却只有眼前的漕务主事柳敞。 其余的万铁头、陈业狼都是直呼其名,若是心情好时便会叫上一声苏老弟。 卫昌友更不必说。 除此之外还有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庞霖,自打苏佑陵成为帮主之后便再没见过。 好笑的是之前与苏佑陵争马的黄段明听闻苏佑陵成为了黑丞会的帮主,竟是吓得连夜便携着家眷远走高飞。 除此之外黑丞会的财务主事叫做郭戈,也与苏佑陵再之前见过两次。是一位眉眼带笑,心宽体胖的汉子,每每见了苏佑陵都会非常客气的喊上一声苏老大。 而智囊夜舴自然也是八大主事其一,至于剩下的最后一位主事苏佑陵也曾开口问过。但众人对此总是遮遮掩掩,似乎是不想提起,只知晓是位女子,尚且不在合壤郡中。 万铁头见着苏佑陵难得下楼,本就沉淀的一些酒意也是稍稍消退了几许。 “苏老弟,嗝,走,刚好你下来了,咱吃面去。” 柳敞闻言眉头一蹙:“万铁蛋,你讲不讲道理?刚输给我的那一局酒还没喝呢。想跑到哪儿去?堂堂主事养鱼不是?也不怕被兄弟们笑话。” 万铁头闻言晃了晃脑袋,一时竟是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嚷嚷:“你他娘的四处打听去,我万铁头喝酒最是实诚,从无养鱼一说,不就是半坛小酒嘛,吃完了两碗面,回来喝十坛都不成问题。” 苏佑陵心中好笑,可下一秒就被九尺大汉架住脖子:“苏老弟,那面摊子味道可叫一绝,你说俺铁头之前怎的就没发现。” 苏佑陵只觉得脖子酸疼,压力山大,连连苦笑道:“你们就是油腻的腥物吃的多了,一点清汤寡水去去油自然便觉着胃口大开。” 关济与关巧父女所支棱的面摊子是彭涛临终前对自己的第二个托付,苏佑陵不明白为何让彭涛神思梦绕的女子却会选择一个下面的老实人。 彭涛的面相好歹也算是英气勃发,又是一帮之主,如何却比不过一个面摊主? 叫过了徐筱,怀里抱着跛狗,苏佑陵一行来到关济的面摊子坐下。 这些天万铁头常来,加上那让人印象深刻的体格,所以关济自然是印象深刻,也知晓他是黑丞会的大人物。 “万大哥,今日还是阳春面?” 万铁头借着酒劲从竹筒抽出筷子敲打桌面,动作甚是不雅,但说话确是极为客气。 “关老板,快点的,俺要饿死了。” 关济笑着应声又转过头看着苏佑陵几人:“您这几位也是一样?” 苏佑陵点了点头朝着关济一笑:“素面即可,有劳了。” 关济闻言心中一愣。 敲着便是大家公子,说话当真也是平易近人,儒雅随和。 关巧从苏佑陵落座时便怯生生躲在一旁观看。合壤郡帮派纷杂,各类员外也是不少,听闻宁员外家的公子模样俊郎。关巧情窦初开,也曾远远见过,但与眼前这位公子比起来那可当真是依旧差了不少。 苏佑陵虽然身着黑丞会的黑马褂,但眉眼清秀如水镜碧波,虽是被那马褂衬的有些吊儿郎当,却依旧是抑不住苏佑陵身上的书卷之气。 苏佑陵也同样看到了关巧,自然猜到便是彭涛心念女子的女儿,不由也有两分好奇。 因为这件事,彭涛连万铁头几人都是不曾说过。 “关老板,这小姑娘可是您的掌上明珠?” 关济闻言,手上功夫不停,却是转过头来答道:“确实是小人的闺女,命唤关巧,穷人家的孩子,哪敢称得上是什么明珠?公子谬赞了。” 苏佑陵淡然一笑接着问道:“关老板女儿有羞花的之质,长大了自然便也出落的亭亭玉立,不知道夫人却在何处?” 话至此,苏佑陵肉眼可见关济揉搓面团的双手微微一颤,终是平复了一下心绪轻叹口气,再回过头强撑起笑脸作答。 “妻子早些年便病死了,幸好闺女长的随她,要是随我,那可得愁死了。” 苏佑陵闻言点了点头,道了声节哀,不再做声。 阳春面上桌,众人正大快朵颐,却见陈业狼突然满头大汗的跑到了众人面前。 相识近两个月,何时见过陈业狼这副狼狈模样?万铁头刚准备出言调侃一番。 却见陈业狼气喘吁吁的撂下六个大字。 “十七娘回来了。” 话音刚落,然后苏佑陵便看到自打与黑丞会里的诸位结识以来最为匪夷所思的一幕。 陈业狼撂下六字就急匆匆的跑远,柳敞脸色一变当即从怀里摸出一些碎银子拍在桌上语速极快:“老板结账,钱给你放桌上不用找了。” 万铁头刚欲借着酒意嘲弄陈业狼一番,闻言立时脸色煞白,一大口扒完了剩下的面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座向着陈业狼方才的方向跑去。 “老陈,等等老子。” 顷刻间,一桌人只剩下苏佑陵和徐筱面面相觑,还剩下一条跛狗在一旁狂吠。 这架势,莫非是风云志上的女罗刹来了不成?即便是那罗颖亲至,据传也是上了国色志的美人,都不偷瞄几眼再走? “这十七娘是个什么角色?” 苏佑陵呆愣的看着一旁的徐筱问道。 徐筱没好气的开口:“你个大帮主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不成?你问我我问谁去?” 苏佑陵指了指跛狗:“都是同类嘛,要不你问问它?” 许筱面色一沉,一只手又开始蠢蠢欲动。 苏佑陵暗道不好,连忙也将银子拍在了桌上。 “老板,别找了,下次再来。” 说完丝毫不拖泥带水,离座转身狂奔一气呵成跑进了会友楼。 却听着远处一声河东狮吼震耳欲聋,苏佑陵只在曾经悦来客栈当店小二时才听闻过如此“天籁”,心中早对这种声音有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姓陈的,傻大个儿,我看你们跑得了几时?” 会友楼门口一些黑丞会的元老听闻这道声音俱是噤若寒蝉。 一位刚加入黑丞会的年轻帮众对着一旁的人问道:“大哥,这是咋了?那娘们怎么敢这么说咱几位主事?咱几位主事怎么就跑了?” 那加入黑丞会有一阵子的中年汉子嘴角抽动了几下:“不该问的别问,不然有你小子好受的。”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八十九章 忠义堂下黑丞共主 十七娘回来的消息传开,一时闹得黑丞会上下鸡飞狗跳。 庞霖在自己宅邸手里正攥着一封信函,只觉得心血上涌,兀自咬牙:“这疯婆娘早不来晚不来,现在跑来作甚。” 万铁头灰溜溜的躲在家中闭门不出,陈业狼更绝,派人称病之后便几日不见踪影。 柳敞借口近来多有漕运事务脱不开身,可任谁都知道四月春漕已过,哪还有什么杂七乱八的漕务? 倒是卫昌友面色不改,整日该干啥干啥,见着十七娘也不发怵,反而十七娘还会笑脸相迎上前称呼一句卫老哥。 郭戈坐镇黑丞会财物,本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幕后之人,故此也不能说他也怕十七娘。 独独叶舴见了十七娘面露愧色,但并无惧怕:“彭涛之事,罪责在我,你也甭去说他们几个。” 要说十七娘并非是面相丑陋才让诸位主事如鼠避猫。 恰恰相反,十七娘虽说肤色较黯但含光紧质,胸臀浑圆,可谓身材极好。又有芙蓉模样,天然标格,目蕴秋波,更是堪摘妩媚妖娆,粉面尘飞,隐隐笑生双颊。加上一股子英武之气,便像是桀骜难驯的野豹,自是容易勾起男子的征服欲望。 十七娘开口,徐筱身上的江湖匪气与之相比只能算是萤火与皓月争明。 “老娘才不管谁是谁,彭涛被人暗杀足足近两个月。要不是老娘自己打听到,你们还准备瞒多久?我听闻他还点名让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屁大娃儿当了帮主,你们不拦着还便认了这个狗屁帮主?老娘倒要看看那新帮主能有几分长短,可入得了老娘的法眼?” 苏佑陵在一旁听着十七娘一口一个老娘彪悍如斯,惊的直咽唾沫。等听到十七娘最后声称要看他的长短能否入她法眼之时更是惊的瞠目结舌。 什么长短?还要入她法眼?入了她法眼又该如何?这女子也算美人一个,怎的开口说话如此粗鄙? 苏佑陵惊的一身冷汗,连连脚底抹油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早有叶舴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扯住正要开溜的苏佑陵后襟将之拉了回来,而后又推向十七娘,还摆出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朗声笑道:“这就是咱新帮主,你看看入不入你法眼?” 十七娘身形高挑,竟是不矮苏佑陵半分。两人四目相对,十七娘面露厉色,苏佑陵则是满脸无奈。 怎的感觉当初陈业狼向他施压也没这么难受…… 两人只是对视僵持不下,仿若谁先开口谁便是输了去,终是苏佑陵率先缴械投降,只是拱手拜道:“在下苏佑陵,信州人士。与彭帮主有一段交情,阴差阳错也就暂代了黑丞会帮主一职,若姑娘有何异议,大可说出来,早听闻十七娘气魄非凡,便是将帮主之位拱手让出,在下也心甘情愿。”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佑陵服软,十七娘便也不再端着架子,但开口话音之色依旧没有半分善意:“便是你这文绉绉的模样便让老娘不喜,屁大的孩子,好生的富家公子不做混什么帮派?” 听闻此言,倒是一旁的叶舴小声嘟囔:“你自己不也是……” “闭嘴” 十七娘面色恼怒,呵止了叶舴的话语。 不过转而十七娘却是语调微沉再言道:“我黑丞会除了彭涛再无男人了不成?屁大的事却要一个小娃担着?你们几个也是有脸,老娘都替你们害臊。这些天来他干的活怕是把你们几个猪脑袋拧下来都干不成。” 苏佑陵这才从话中听出了一股子别样的意思,有些许怒意,也有,几分担心? 说着,十七娘却是一把搂过苏佑陵,苏佑陵只觉得脑袋骤然撞上了两块豆腐,直震的他一时大脑空白。 “你小子的事我都听说了,以后碰到哪个不长眼的再敢欺负你,你便报老娘的名字。这帮不要脸的糙汉子就会当甩手掌柜,把担子全扔你头上。你小子也是,帮派之间打打杀杀的破事你掺和什么?” 一连串的碎碎叨叨其中的担心之意溢于言表,苏佑陵觉着眼前的十七娘有些像一个熟人。只是感受着心生暖意,脑袋贴着玉软花柔晕乎乎的有些飘飘然。 叶舴在一旁苦笑,却对于十七娘的叱责也是有感而发。 苏佑陵毕竟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自己将所有的担子全都撂在他的肩膀上也确实不叫个事。自己前些日子还曾劝过苏佑陵莫要年少早暮,却偏偏将各种只有他们这种人喜欢勾心斗角的烦心之事一并交于他去做。现在想来,难道不是自欺欺人?这与那又想当艺伎又想立牌坊何异? 黑丞会又何时已经困窘到需要一个少年郎来撂担子了? 苏佑陵做的好,那是他的本事,而非他的义务。归根结底,苏佑陵能做与全部都交给他去做是两码事。他们这些主事的难道便是用来干瞪眼吃白食的废物不成? 十七娘一手空搂苏佑陵的后腰,一手轻抚他头上的青丝,苏佑陵则是将脸贴沉在那处盛景闷不做声,自是一副姐弟俩的温馨模样。 半晌,十七娘才将双手按在苏佑陵双肩之上:“好了,你小子占起便宜来倒是没完没了,看在你为黑丞会操劳这些日子的份上,方才就当奖赏了。” 苏佑陵也是脸蛋微红,只得露出笑脸以作掩饰。 十七娘转而眉头蹙起看向叶舴:“该拜圣了吧,这小子帮你们做了这么多事,意思总得到的。还是说你们几个臭不要脸的真把他当驴使唤呢?老娘以后便是这小子的姐姐,你们再敢欺负他试试?” “啊?这……” 苏佑陵闻言又是呆若木鸡,下意识便呢喃出口。 十七娘见着苏佑陵的样子却是语气一转,对着苏佑陵询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苏佑陵闻言立即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复又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来重重点头:“愿意愿意,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十七娘闻言嘴角上扬,对苏佑陵笑着点头,满目怜爱之色。却抬头看着叶舴也在一旁傻笑,当即面色再变,没好气的开口:“老娘和弟弟说话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还不快去通知那几个不要脸的,选个良辰吉日把拜圣大典办了?” 叶舴如梦初醒,连声应下。当日便开始通知各堂主事开始筹措帮会的拜圣大典。 所谓的拜圣大典其实也便是江湖上各大帮派的一个规矩,凡是于帮派重要的日子皆可举办,诸如帮主的更替等等。而通常此类大典皆是在帮中的忠义堂或是聚义厅举行。而拜圣二字的说法,便是由来于江湖帮派拜义圣求得上下同心。 为苏佑陵举办拜圣的消息传出,各大主事俱无异议,哪怕是先前与苏佑陵有过些许过节的庞霖都是轻易的答应了下来。 未过数天,拜圣之礼的各大事项便已是准备妥当,如期而至。 合壤郡黑丞会的忠义堂可谓雕梁画栋,气派不已,位于城东的一大片宅院之中,占地极广。内有红漆攀柱,檐牙成虎,直栏横槛参差错落。院内长桥卧波,鳍尾游弋,更有亭台轩榭鳞次栉比。若非院门匾额上“黑丞忠义府”五个鎏金大字,还以为是哪位朝中大员或者豪门世族的宅居。 忠义堂内左右两壁俱悬挂着虎啸山林大画,中间一把交椅坐北朝南,周边两排分列其次,俱是红木精雕细琢。帮主之位上刻着“下丞”二字,原先自然是彭涛的位子。听闻晓庄小年在喻州府城的交椅上面刻着“上丞”二字。 两排木椅之后当先紫檀斑虎案上放着一大两小三樽乌铜宝鼎,用以供奉后边凸石台上陈设的关圣像。 关圣原名关双习,乃是三代末期的三宝高手。时值天下动荡,藩镇割据,关双习为投奔其兄长谢绝了当时最强大的藩镇所给出的高官厚禄,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远行千里投奔那时尚处困境的结义兄弟。 后世将此话作一件美谈,又封了“义圣”的称号于他。直到如今,但凡混帮派的,大都拜的是关双习之像。讲求一个江湖儿郎义字当头。 苏佑陵也是第一次来此,见着眼前黑丞会的八大主事齐聚一堂依次就座,苏佑陵没来由的感到一丝慌张。 每个主事座后都左右站着各自两名心腹,看到苏佑陵进堂,卫昌友身后的曹三还向他眨了眨眼。 更有百余帮中精锐在九把交椅之下肃杀挺立,整整齐齐的依次排开,便只说阵仗,便是只需双眼一扫,难免都是心涌澎湃,热血沸腾。 苏佑陵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踱步,身后紧跟着怀抱跛狗的徐筱,一同走向那原本属于彭涛的帮主之位。 如今的苏佑陵比起当时的彭涛更贴切于合壤郡的“黑丞”二字,只此一刻,哪怕他的帮主之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彭涛随性所至,哪怕苏佑陵知晓面前许多人心中对他颇有不服。 关圣像前,俱为义虎! 忠义堂下,黑丞共主! 苏佑陵与堂中所有人一样身着黑马褂,只是这件黑马褂上绣着金线。左右系合,金线成虎。 那把椅子静静伫立在众人的眼前,徐筱当先站在椅旁,继而苏佑陵就座那一刻,满堂齐呼。 “忠义堂下,黑丞共主。”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章 观那暮春时 行且无咎 春风徐来,一碧万顷。杨柳依依,草木厚积。 未至盛夏,火轮升腾登空而高悬,已是能感受到些许炽烈炎炎之意。蝉鸣聒噪,扰人实是心生烦闷。院墙上攀附着密密麻麻的攀山虎,叶尖一溜儿朝下。那攀山虎抹散的甚是均匀,不见任意两片叠起,亦不留一丝缝隙,只铺一层碧玉,见之则有凉意从眼帘潜入。几只罗雀抢窗台而止,啄了啄那攀山虎的根茎,又撇撇头叽叽喳喳的雀跃蹦跳看向屋内。 有玉面少年一身绸子绫缎静坐观书,神情专注凝双目视于一线。叩门声轻起,玉绸少年这才回神,将书卷轻置于桌案,起身去开门。 门扇折角,一道倩影立于眼前。 一道欣喜声英而不罡,悠扬冗于脑中。 “我就说我眼光一向是极好,瞧瞧,这一身出去,说不定能骗到多少待字闺中的思春少女。” 玉面少年眉眼轻挑,只得对眼前女子无奈笑道:“姐姐眼光百里挑一,所言极是。” 那女子上前轻抚少年的脑袋问道:“何时走?” 玉面少年脑袋轻轻开口答道:“就这几日。” 女子闻言神情略微有些颓丧,兀自坐到床榻上静默沉思。 玉面少年自然便是如今实至名归的黑丞会帮主苏佑陵,而那道倩影便是黑丞会唯一的女主事十七娘。 近来几日,苏佑陵对于她的事情也是知晓了个大概。 十七娘本名上官姝,乃是京城上官家的闺秀,但只孩提之时便与男童一般顽劣。琴棋书画一样不学,女红针绣丝毫不碰。就爱看府上宾客展露拳交功夫,到后来周边各家氏族的公子居然就没一个人打的过她。 到最后上官家的老爷子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随她去折腾。结果上官姝可到好,及笄之年时便学那游学士子离家履历大江南北,一趟下来竟是走遍了四五州城,而后上官姝便有两点大不同前。 一是原本白皙的肌肤被晒成近乎古铜色,都说女子天生爱美,有言是一白遮三丑,哪个女子不愿意自己肤色白嫩一些?但上官姝却对此不以为然。好在上官姝原本五官便生的标志,如今肤色虽深,却依旧极有光泽,倒是与那西域女子一般别有韵味。 这第二点便是上官姝一路下来结交了不少江湖侠士,称兄道弟不亦乐乎。后来一次游历中见着许多市井泼皮欺负一对孤儿寡母,上官姝仗着四鼎体魄和所学招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竟是一人打趴了十七个汉子,所以也就此得了十七娘这么个诨号。 要说就此倒也不至于招得万铁头等人的忌惮,可上官姝虽立志成为一名仗义江湖的女侠,却有嗜赌陋习。加入了黑丞会之后逢天晴便赌,逢赌必输,而后便向其他各位主事借钱。 本便是江湖儿郎,又同在屋檐之下,对于银子倒也看的不重,先开始万铁头几位主事自然也愿意借她。而后便是赌了输,输了借,借了赌…… 直到彭涛等人皆是对此头疼不已,可上官姝一是黑丞会名副其实的主事,二来是那京城上官家的人,三则毕竟一届女子。别说打了,便是骂也骂不得。 再者凭那悍女的身手,合壤郡黑丞会除了彭涛与陈业狼,便是万铁头都只能与其打个平手。万般无奈之下彭涛只好叫来其他诸位主事一合计。 你不是喜欢游山玩水么?好说,路上盘缠咱们替你解决了,只求姑奶奶给我们个清净,不要总是缠着咱们想方设法的借银子不是? 上官姝拿了银子倒也实诚,又跑出去野了两年不见踪影,如今在路上听闻彭涛死讯才是赶了回来。 八大主事七男儿,唯那女子勿近三分。 这是黑丞会老一辈帮众口口相传之言,原因无他,上官姝借起钱来可不管你是主事还是帮众亦或是帮主。她也不强要,但缠着你一来二去,总让人头疼不是? 如今的上官姝回来之后却是将银子全给还清了,问她只说是回了一趟家。众人对此深以为然,上官家位于京城,家大业大如何是黑丞会所能比拟? 只是上官姝说她这一趟游历戒了赌,各位主事打死都不敢相信,但这几日却也没有人见她再去赌坊半步。 苏佑陵见着上官姝听闻她马上要走的消息面色有些低落,也是坐到她边上正准备出言安慰。 却是上官姝先平静开口道:“彭涛那傻缺活着的时候总说是有些人只要见了第一眼便认定足以认个兄弟。我还清了所有人的账,独独他的四十七两再没机会还了,你算是他第一眼认定的人,所以于情于理,这四十七两以后便算在你头上了。” 她竟是记着所欠下的每一笔账?苏佑陵心底有些惊奇,稍稍愣了愣转而笑道:“谢过姐姐抬爱了,但这银子姐姐还是留着往后做嫁妆吧。” 上官姝闻言瞥了苏佑陵一眼继而没好气的开口。 “我这性子,嫁人怕是难度不小,你也别在这与我人小鬼大拿这事刺我。银子我自然不会给你,你这般年纪沾染了太多铜臭便容易不思进取,虽然你是同龄人里的奇葩,这事儿以后再说。” 苏佑陵讪笑:“姐姐哪儿的话,我怎么敢拿话刺你,只是如今黑丞会局势也安稳了,又有姐姐回帮坐镇,所以我也能撂下这个担子。” 上官姝点了点头,本便是名门闺秀,虽说在江湖里养就了一股子匪气,肚子里却依旧有墨水滚荡:“有言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则无咎。你来头不小这事任谁也知道,前路漫长,甭管碰到多大的难事,可万万别死了,不然我这四十七两就得等到下去才能还上了,到时候连本带息的得亏不少。” 上官姝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恍然如同追忆些什么事,苏佑陵从不问他人心事,但也明白她是为了他好。 “我曾有个弟弟,若是能活到现在,也与你一般大了。” 上官姝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便悠悠起身离开,只留苏佑陵一人回味这话语其中的含义。 只待得苏佑陵起身准备去关上房门这才看到门口正站着徐筱抱着跛狗冷冷的看着自己。 我又哪里惹到这姑奶奶了? 徐筱没好气道:“你那好姐姐怕不是看上你这好弟弟了,改明儿给你这大帮主办个婚事再走?天天把跛子放我这儿,你是他爹还是我是他爹?” 苏佑陵怕徐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出了苏州城救下了徐筱,二人俨然已是一对欢喜冤家。苏佑陵闻言只得讪笑接过跛子:“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何必置气?” 徐筱摊了摊手:“我当然不置气,你去喻州一趟拐了个丫鬟成婚,若不是卫伯伯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是叫紫玉吧?听闻长相也是千里挑一,如何?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可是好好一亲芳泽了一番?” 苏佑陵闻言心底早早便是骂了卫昌友一万句,待下次见着面了,定要他尝尝自己如今崩山膛和旋月两招的厉害。 管他什么尊不尊老,卫昌友本就为老不尊,他尊个球? 纵然苏佑陵如何咒骂卫昌友,眼前的麻烦总得解决,苏佑陵还是一副狗腿子的谄媚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帮主气魄? “你少听他们瞎说,我那叫逼不得已,再说了我可没碰那丫鬟一根手指头。” 徐筱眼神微眯,饶是一脸不信的神色:“当真?” 苏佑陵连连点头:“铁杵都磨不出的针。” 徐筱这才轻呼一口气,也再懒得与他一般计较,转而正色问道。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苏佑陵沉吟半晌开口作答:“应该沿北途径呈海郡入京。” 徐筱得到了她想要的答复,便也是点头道:“我与我们组织的人接了一次头,云大哥与徐叔都是从苏州城出来了,也是让我与他们在京城回合。” 言毕转身,似是不想与苏佑陵再有半句废话,弄的苏佑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愣在原地,只好问向怀中跛狗:“咋了,你怎的把她惹毛了?” “汪” 跛狗朝着苏佑陵大叫一声,若它能开口说话,一定会没好气的骂他。 你自己干的那些破事惹恼了她,关我屁事? 奈何跛狗虽通灵,却没有长得一张人嘴。 午后的苏佑陵再一次来到了关济的面摊子,关济对这位很是养眼的公子哥也颇有印象,热情的上前嘘寒问暖。 阳春面上桌,苏佑陵嚼着劲道的面条,眼神却一直定在关巧的身上。 就让她这么平平安安长大便是,想来不需要自己过多插手。再者关济已是在黑丞会诸位主事面前混了个脸熟,就算突生变故也断然不会危及父女性命。退一万步而言,一个卖面食的普通市井百姓,又能惹来多大的麻烦? 如此一来,往后入京也算是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无需功留青史,只道平安是福。 田中的秧苗初插、作物新种,只待是雨生百谷。 柳絮飞洒,杜鹃夜啼,牡丹吐蕊,樱桃透熟。谷雨之时已至,时值暮春,桃杏逐展笑颜。不少酒楼已是有了香椿之菜,紫椿芽醇香爽口,更有“雨前香椿嫩如丝”的说法。还有不少农家开始贴上谷雨贴用以祈祷驱凶纳吉,赶避虫害,谷雨贴上大都是以朱砂画着雄鸡食虫,爪钳蛇蝎的图案。 春雨贵如油时,夜来南风,麦覆陇黄。 即近五月,人倍忙。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一章 水龙吟出九先生 大幸国富兵强,乃天下第一朝,这个说法曾经流传了足足百年。自两百多年前幸高祖凭借十八万铁骑七出子戍谷打败了当时最为强大的越国并建立起大幸朝,这个说法便一直为世人所认同。 即便近几朝幸国势微,边境常打败仗,也一样没人去质疑这个说法,直到乾仁之耻。 蝉声惹盹意,杨柳拂依依。 大幸的都城麟淄虽然地处大幸之北,依旧是阵阵热浪打的人困意大增。龙虎大街是通往皇宫紫幸城的主干道,前些日子还能听到不少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而现在却只有熙熙攘攘的行人徘徊。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只是开着门却少见着有伙计出来纳客。 金玉斋是坐落在龙虎南街的老铺子,名气极大,据说连着那镀了金边的金玉斋牌匾都是当年皇帝陛下给送的。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是要砍头的,所以多半就是真的了。 金玉斋店面并不大,却又两大特色声名远播,一个是酒,另一个则是茶。 金玉斋的酒是每年都要往皇宫里送的御酒,名唤二十四妍香,据说是喝了以后能品味出二十四个节气不同的味道。有幸喝过的人多半都证明此言不假,而没喝过的人,多半都只当做个笑话,打死不信有描绘的如此神奇。 一杯酒还能让你喝出朵花了? 至于这茶,那甭管喝没喝过的,提起来都是赞不绝口。为啥?话说这靠近大幸都城麟淄的桂阴郡有湖名为西湖。湖中生有一种植物,因其根系盘综交错,浮出水面的部分又蜿蜒灵动,美名其曰“水龙”。 这“水龙”每一次新芽都要间隔三年才能开花,一次开的花即便全摘下来拢共不到百来斤,且开花时间只有不过半个时辰,时辰一到,便全都凋落在了水中坏去。 有皇权特许每当水龙开花之时,全都送到金玉斋制成茶水。凭借多年传下来的秘方最终变成一杯杯的“水龙吟”。 无数风流雅士从各地汇聚麟淄不惜花上重金只为讨得口“水龙吟”尝尝。 甚至若有国使拜访,大幸皇室如果能拿出这“水龙吟”来招待,那代表的便是最高的礼仪规格。一般的小国使者,根本连看都别想看一眼。 更是因为无数才子以“水龙吟”编出的各种才子佳人的故事,使得这茶水名声大噪,大幸有俗语:“为人未饮水龙吟,不知尘世有真情”。 可想而知这小小一杯茶水的珍贵程度。 这金玉斋现如今的掌柜命唤金万元。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就是凭着这从祖上传来的几个妙方和一个店铺,加上自己的商业头脑,更是在各地开起了分店,除了“水龙吟”,连二十四妍香都在各地有得卖。 金万元雇了三个厨子,但酿酒和制茶可都是他一手操持,好在有祖上流传的流水生产的工具,一个人勉强倒是也忙的过来。 “牛二,库房里怎么少了二两水龙芽,昨天让你管库房的,你干什么吃的” 金万元五短身材,貌似硕鼠,两撇胡子像是黏在那白胖的脸上一般,油的发亮。一张嘴好似要吃人一般推开厨房的柴门便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唤做牛二的厨子人如其名,长得五大三粗,听到掌柜问话,忙撇下手中的风机,一张被碳火烤的红里透黑的脸从炉子下边探了出来,直起了身子竟比金万元要高出一倍多。 “俺……俺也不知道,俺昨天一直守着库房啥也没干,也没看见人进去过。” 牛二晃了晃神,一个大巴掌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小心翼翼的说道。 金万元抬起了头指着牛二鼻子骂到:“这库房比我女人还重要,我是看你实诚,待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勤劳苦干,我才交给你这重任,今天有贵客要来,这水龙芽的事儿我今晚再找你算账,都给我放机灵点。” 说着便环视了厨房一圈,直到每一个角落都扫视到了,这才两手负在后面,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见到金万元走了,案几上一个正在切菜的厨子这才放下手中的菜刀,拿布擦了擦手,跑过来询问牛二:“我说那水龙芽可是这金掌柜的宝贝疙瘩,朝廷那边都有记账的,如今少了一些却要推到晚上再找你算账,这今天来的是个啥人啊?” 另外一边一个正在揉和面团的瘦高厨子接话道:“嗨,总不是啥皇亲国戚,咱们金玉斋啥样的场面没见过,这金掌柜的兴许是前些天又纳了房小妾,心情不错,不过说真的,这水龙芽还真是碰不得,上次大少爷胡闹,偷拿了两撮,被掌柜的饿了整整两天呢!” 牛二憨憨的一笑:“俺是真啥也不知道,昨晚俺一宿没睡,连个苍蝇都没放进去过,怎么会少了二两,怪事。” 在金玉斋后厨几个厨子交谈的时候,麟淄城东门外来了一支车队被麟淄城门的卫兵给拦了下来。 车队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约莫几十来号人的模样。俱是穿着不同于大幸常见的丝缎绫罗,而是类似绢布料子的衣裳。 “嘿嘿,军爷,咱们是从西岐来贵国做生意的,各等文牒凭书一应俱全。您看看这后边儿几车驮的可都是咱西歧有名的精细绢布,这是咱们一点心意,麻烦让我们进城吧。”一个身着绢丝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对着侍卫头子不断地示好,言语中却也带些别地的口音,不似大幸本地官腔。 那侍卫头子体魄强健,一看便知是经历过沙场的老兵,听闻此言连连摆手:“你们这确实是西歧人的衣服款式,听你口音也不是咱幸人。不是不让你进城,你这卖个绢布带这些弓箭刀枪是要做啥?” 说着扫了眼刚刚从马车上搜出来的大麻袋,麻袋口是开着的,里边赫然是各等刀兵。 “这不是一路上不太平,遇到点悍匪总得带几件家伙事儿防身呀。” 中年男子在一旁赔笑。 “得得得,是个人都说要兵器是用来防身的,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哪个人会说带兵器是用来砍人的?我大幸管制刀兵宽松不假,不过你这也太过分了,车上还有三个麻袋没给你弄下来呢,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一百多把刀你们说这是防身该用的吗,看着你们车队人也不少,这一麻袋我们没收了,你再拿一麻袋下来,其他的就由你们带进去了。”侍卫头子也是无奈的挥了挥手。 中年男子闻言弯了弯腰作了个揖道:“是是是,给您添麻烦了,这点心意您还是收着?”说着提起一个小包裹便往侍卫头子怀里送。 “行了,算你小子懂事,麻利的再拿一麻袋兵器下来就进城去。”侍卫头子接过包裹掂量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说道。 上缴完兵器,车队缓缓驶入东门。中间最为华贵的一辆车子突然传出了一道类似鸟鸣的哨声。 中年男子听到哨声忙勒转马头倒回去与那辆车保持平行。 “九先生。” 中年男子恭敬的叫道。 一个略显疲态的声音从车厢中传来:“狄老此前可有来过麟淄?” 中年男子正色道“十几年前做生意有幸来过一次,公子为什么这么问?” “刚才你做的不错,既然你曾来过麟淄,可曾有去过金玉斋?”马车内的人继续问到,声音总透着些许稚嫩。 “金玉斋天下闻名,但之前忙于生意,不曾去过,此次老阁主让您去金玉斋,老奴也能沾点光有幸一见了。”被称作狄老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应到。 “寻常人都以为金玉斋再如何有名也只是间酒楼,却不曾想若只是家寻常酒楼纵然水龙吟和二十四妍香有天仙般的美味也轮不到皇帝亲自作匾,而那两张秘方更是保存近百年都无人能拿去。” 车厢中人侃侃而谈,语气中透露出丝丝傲气。 “九先生此言差矣,大幸以农耕为主,就算把水龙吟放在他们面前,他也只当寻常茶水无二一口饮尽。不在意,顾不用费心去了解。就如同公子定然没他们种的庄稼丰满,织的纱布精细一个道理。” “士农工商,中原人自古便是如此,我何必去和他们比那些低级的东西。” 车厢内的人倨傲道。 “九先生是聪明人,老阁主说您生而知之,是大才,自然不可小用,但若无那些精研小用之人,何以养得大才,若无天下百姓,大才们难道要整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修研大道?” 虞老对车厢内的人虽是保持着恭敬,却依旧出言反驳道:“天下万物,生而有其用。能尽其本职,那便无贵贱之分。九先生避世多年,如今入世,因多多向外界学习,我想这也是老阁主让您出世入大幸的缘由之一” 车厢内的人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只轻轻说了一句:“受教了。” 虞老闻言对着车厢作了一揖,见车厢里的人再无言语,便也策马至队前继续领路。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二章 一世分黑白 少武并幼麟 不多时,车队便停在了金玉斋门口,掌柜金万元也早已在门口恭候,见到虞老更是满脸堆笑上前恭迎。 “想必您就是虞老了,在下早有耳闻,已给各位备好了上等厢房和酒菜,请随我上楼,酒菜待会便给诸位送去” 金万元满面笑意的说道。 “金老板好生眼力,生意兴隆啊” 虞老转身下了马,也朝着金万元回礼道。 “哪有哪有,是虞老这出尘的气质非同一般,老阁主可还安好?” 金万元问到。 “拖您的福,身体安康”虞老笑着说道。 “嗨,老阁主长寿是他老人家道行深厚,福泽无尽,我这小店能有如今生意才真正是拖他的福,诸位还是先进小店歇息吧。” 金玉斋有三层楼,但却很少有人知道金玉斋的后院还连通着几户隐蔽宅子,几十号人就此在后院安顿了下来。 虞老吩咐给金老板一些事宜便转身去那华贵的车子迎去。 “公子,咱们到了” 车帘缓缓的揭开,一名刚至及冠的青年男子不紧不慢的下了马车,似是正午阳光刺眼,男子用手微遮取阴,环顾四周,待适应了周围的亮堂才踱步向酒馆中走去。 青年一袭飒白绢衣,与车队其他号人的衣着显得格格不入。生得是仪表堂堂,俊逸不凡,两道秀眉不粗不浅,似弯月般卧住双眼,目光炯亮如剑锋,极蕴锐气。男子向着虞老抱拳作揖,便是径直走进了金玉斋。 此时正值晌午,加之天气炎热,本便是没几个食客,几十号人卸东西搬进店门瞬间便引起了店内为数不多的食客们的注意。 金玉斋声名远播,能在其中坐于一席的又岂会是常人? 一位络腮胡的汉子面似顽石,虎目如炬,却是朝中的四品盐运司同知万廉,实打实的服蓝大员。见此情形不由奇怪,便叫了一嗓子店中的伙计。 金玉斋的人,什么大场面不曾见过?再者也都是熟悉面孔,也是不卑不亢上前搓手笑问有何吩咐。 “这些人什么来头,怎么穿着这样奇特?” 万廉疑声问道。 伙计也打了个哈哈道:“这是老板的远方亲戚,过来投奔的,客官只管喝酒吃肉饮茶,不用在意这些人。” 旁边一桌的一名佩剑的中年男子闻言笑到:“这金掌柜的还真是广有人脉,看这服饰应该是西歧国人,他在西歧还有亲戚呢?” 店小二眼回到:“咱们掌柜一向讲求五湖四海皆兄弟,甭说西歧,就是更远的交雉、安息,哪儿听闻咱们金老板的名号那不都得给三分薄面,咱金玉斋的名号也不出去打听打听。” 在场的食客闻言便是一同笑了出来。 万廉接着笑骂道:“那是怕你家老板不给他们送酒了,你家的酒和茶,可是比你家老板加这个铺子值钱多了。” 言毕又是惹得哄堂大笑。 店小二也是一同陪笑,要说不卑不亢是真,但这里的哪个人他都得罪不起也是真,便顺势将那抹布往肩上一甩:“赤水剑仙和万大人不也是馋着咱铺子那镇馆的两样宝贝不是?咱们这金玉斋一金一玉早是声名远播十六……哦不,十五州,甭管别的,这八大酒楼之称还能是空穴来风不成?” 角落里一位服青的麻衣老者笑道:“六子,今儿可有水龙吟卖?” 伙计回身笑道:“可真真是对不住各位大人,咱楼里的水龙吟只剩下了今年的贡茶,到时候还请诸位大人去陛下那边儿讨茶喝。” 麻衣老者闻言倒也并无在意,只是朗声大笑:“瞧瞧,都拿出陛下来压咱们了。六子,要说你脑袋也算灵光,如今朝廷放宽了科举,便是庶人也可一展拳脚,没想过靠着科举博取一番功名?” 伙计讪笑自嘲:“韩大人,您这可当真是折煞小的了。小的也就是会说那两句话讨得诸位欢心,怎敢觊觎那科举之事。” 话虽如此,伙计心里却是另有所想。 朝廷放宽科举不假,便是寒门学子只要是有真才实学一样也有资格平步青云,问题是寻常人家哪来的银子去请先生?学问之事,说到底还是那些名门望族才更能请来学术大拿教育自己的子女,寻常人家又何以与之相提并论? 无论伙计作何感想,这一来二去,金玉斋的气氛倒是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在座大多数人都是同朝为官,最不济也是那一方富商。只有那车队的几十号人不知是言语不通听不懂还是压根就不去在意店内人的谈笑,只自顾自的干着自己的事情 金万元在前台算着账,小六子与另两三个伙计端茶倒水穿行于各桌之间忙的不可开交。虞老一行人也早就已经将东西都搬进了金玉斋后院。那及冠白绢青年手握书卷走到前柜对着金万元礼貌一笑。 金万元抬了抬头,便是轻咳一声:“九先生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还是回房歇着去吧。” 男子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端详了金万元片刻道:“这里残存的香气浓郁,我闻着神思清爽的很,便想借着这股劲意看会儿书,只是想问掌柜的讨要一杯水龙吟解解渴。” 二者交谈各自皆是有意压低了声音,又是大堂人声鼎沸,却不曾有人看向这边儿。 金万元咧嘴一笑:“我当是什么事,九先生想要水龙吟,还烦请稍坐片刻,我待会儿亲自去给您拿来。” 及冠男子点了点头,倒是开口继而说道:“你与师傅交情深厚,便叫我名字便是,这些繁文缛节我听着也是难受。” 金万元点头称是,只是一时不太习惯:“九……哒赞铎。” 及冠男子这才谦和勾嘴,春风拂面。 “家师让我出山的目的,也只为了那一席之地。接下来的日子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金万元拱手一拜:“岂敢。” …… 春雨绵绵不绝,自是浇注的神思清朗豁开。苏佑陵与徐筱二人一狗坐着一驾马车自南向北而驶,泥泞小道被碾出两条车辙印痕清晰可见。 苏佑陵心中有万千感慨,下意识便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三驳龙纹韘形佩。 那道巍峨雄城,一别竟已九年。熟悉的人事景物可还安在?出了正德门外的龙虎大街可还是那番热闹景象?安幸门内的朝场可还是那些面孔熟悉的百官? 马车刚驶出合壤郡城苏佑陵便将那套惹眼的锦衣绸服叠整好,又换上了那套跟随了他多年洗的泛白的粗麻布衣。 出了城,他便不再是那个黑丞会的帮主,一切都恍若南柯一梦。入世则如骇浪滚涌,起起伏伏无所循,贵在自知。身旁没有众多帮众高手替他卖命的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普通人。便是任何一个敲鼎高手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并非所有山贼路霸都像石丸一般只劫财不杀人。 颠扑梦泽思作舟,波举蒹葭绫罗绸。 总角言笑声声慢,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的脚下埋葬了多少足迹才终于是能堆叠起那座城里的记忆。苏佑陵静默驾驶马车不置一言,回想着那座养育他的雄城的一砖一瓦,徐筱则怀抱跛狗在车中嬉戏打盹。 半月旅途平平无奇,但却又是能拾捡起阵阵盎然春意,带着那道蓬勃光彩驶进了呈海郡城。 苏佑陵拆开一封书信,乃是练浩轩在他出发前差人送来。信中先是说了他与紫玉皆是安好,叫他不要挂念,倒是弄的苏佑陵一脸懵圈。 我吃饱了撑的挂念你们两个?你们是生是死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他虽不觉得自己与练浩轩仅仅只是萍水相逢,但硬要说来也难称得上是友人。交人无非是交心,苏佑陵这么想,不代表练浩轩也是这么想,于他而言,苏佑陵便是极好的朋友。 苏佑陵擅长揣摩人心,也深谙察言观色之道。但推算这些斤两情意只是无谓的劳神,苏佑陵也懒得去计较。 那书信之后又表明了苏佑陵若寻不到住处可以去呈海郡找一个人,乃是练浩轩的胞姐。 苏佑陵在雪珀山庄时倒也听起丫鬟们谈论这个大小姐。只闻她是刁蛮性子,为了躲离练醇为她定下的一桩娃娃亲便悍然决定只身闯荡江湖,近年来杳无音讯。毕竟也是亲生骨肉,练醇也时常会想念起这个女儿。 只是练浩轩在信中告诉苏佑陵,他与姐姐多年来私下常有书信来往,只是他姐姐不准他将消息告诉练醇罢了。听闻他姐姐如今也是拜在了一座仙家门下习武修行,姐弟二人倒是关系不错,练浩轩也能时常从书信中知晓他姐姐行走江湖的各种轶事。 呈海郡,缥缈峰,君子堂。 苏佑陵拿着那封书信大致浏览。 “练紫楠啊,这让我如何去找?” 苏佑陵呢喃细语将书信又塞回怀里,再抬头目视前方时,呈海郡城的城墙灰连成线,已是比邻咫尺。 呈海郡紧临京畿之地,相较合壤郡而言占地之广自是不及,但论其富庶却在合壤郡之上。本便是天子半只脚下,又临靠东海,自然是风水极盛之地。 苏佑陵和徐筱进城时已值太阳西落,但城中依旧灯火通明,好不热闹,青石路上人流攒动,一点也不似即刻宵禁的模样。 苏佑陵不喜身上带着太多东西行历,正如早些刚到合壤郡时他便将冯月给予他的马给卖掉。初来乍到,苏佑陵自然也不急着去找那练紫楠,寻了一处客栈安顿好便将目光打量在那架马车之上。 徐筱瞥了他一眼,言语隐有不悦:“你别告诉我你要把马车给卖了?” 苏佑陵望着她笑到:“到了城里咱们也用不上呀,虽说咱们要去京城,可这不还得在这儿带上一会儿嘛。” 说来好笑,苏佑陵初从苏州伊始向北行历,刚开始便是靠着两条腿丈量寸土。后来却是骑马入的喻州,再到现在,居然是连马车都有了。照这么推算下去,难不成自己过些日子便能八抬大轿入京? 城门既入,又是一道繁华盛景。思绪万千,何如足下万水千山?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三章 君子堂中练先生 大幸原本十六州,可谓地大物博,风光旖旎,锦绣山河如绵延画卷荡昊天地。江河湖泊烟波浩渺,无一不可称之水天一色;千山万壑层峦叠嶂,大川名瀑白练腾空。又岂乏英雄侠士? 如此平川沃野大都是入世俗人,但依旧有各大门派鳞次栉比,武学传承源远流长。 且不言道佛两家古今正统。 中州有奇门宫传承阴阳数术与纵横捭阖之玄妙, 巴蜀之地有红莲教专收女子通习媚术、红莲剑典以及无量业火等驳杂功法 南荒之地仓州有兽宗精于横练与驭兽之术。 而湘州自古便多是深山老林,神鬼莫测。有许多苗疆族群深谙巫蛊之道,据闻那国色风云双志皆有其名者罗颖便是苗疆女子。除此之外,还有精于傀儡之术的傀师也是出自湘州。 …… 武学本便是驳杂之道,修行也多有百家之谈。 学什么?如何学?并没有规矩的限制。 也正是由此,所以才有了三宝大殿融会贯通百家之术统而论之。 呈海郡极东多是平原,唯独东北之角有处绵延山脉唤作海障,寓意隔绝东海浪啸。海障再北有一峰高耸于别处,站于峰上便可一览众山,尽享凌绝顶之玄妙,而那里便是缥缈峰。 云烟浩渺环峰成面,九天飞瀑悬似银河,自下而上却可见人为凿开的数条险道。峰上云窗雾阁之所便是呈海郡有名的福地洞天君子堂,千百高阁亭楼皆汇于此,古韵婷婷。伴雾海流连其中才知何为琼楼玉宇,凌霄天阙。 君子堂名唤君子,实则男女皆可入门,行修一路,只求那君子慎独之道。既称君子,自然其中修士皆为剑修。 缥缈峰君子堂虽说居于高山之上,却是四季常春,气候宜人。 堂中一处幽隐深潭正有一叶扁舟划起涟漪荡漾,不少荷花轻浮静伫粼粼波光之上。扁舟过处,荷花睡莲纷纷向两旁游弋让开道路。又见数座玲珑宝塔截于水面,宝塔由黄铜所铸,露出水面的部分矮的不过一人上下,高的足有四五丈余。 潭边两岸桃花栽道,亭落纷至。不少穿着青衣华服的君子堂弟子在其中研讨武学心得,也有所谓的情缘道侣在亭中红豆相思,卿卿我我。 不知君子堂是靠着长相选拔弟子还是其他,所见堂中女子皆是清秀雅洁,男子大都也是风流倜傥。 “练师姐,到了。” 撑船的华服弟子已是将扁舟支到桥头处,回身对那船中女子温煦一笑。 女子同样报以莞尔:“多谢柳师弟。” 才踏上桥头木阶,女子便是拆开一封书信立在岸边仔细浏览。视线扫罢最后一行,女子才是羞恼笑言。 “好你个练浩轩,敢给你姐姐当媒婆找道侣,多久不见又是皮痒欠收拾了。” 女子生得粉颜黛眉,唇红如点绛。不知是否久居君子堂之所致,一双凤眼竟也是囊括云眸,颇具朦胧雾凇之感。 女子读完书信便沿道矩步方行,素雅青衣因风起皱,满头泼墨卷曳飘舞,两侧桃花烂漫,浓艳欲滴。两相交映,更有说不出的仙逸雅韵。 周边偶有弟子刚下早课,见着女子皆是规矩行礼。 “见过练先生。” 女子逐一点头,面扑桃粉,女子初妆醉人,所谓伊人当如是。 周边许多男弟子与其擦肩而过,大多总会驻足回头流连一番芊芊玉景,难掩议论之声。 “练先生不仅人长得美,便连学术在我辈弟子中也是名列前茅。” “那是自然,四君子双玉,练梅巫竹岂是随便叫出来的?” “听闻巫先生如今弈术已胜过闻老,也是一位奇女子啊。” “虽说巫先生也是好看,但我更喜欢练先生的平易近人。” “话不能这么说,巫先生气柔清雅,寡言恬静;练先生温若和风,古道热肠,各有各的特点,若是能取其中任一人为道侣共同履历江湖,都是三生有幸。” 只此言一出,自然不少弟子在旁附和赞同。 这一代弟子的四君子,两男两女,练紫楠便是其中之一。她自小便聪颖伶俐,却要被嫁于一位素未谋面的男人,一番计较,不愿如此平庸一生的她便想起了庄上一位被君子堂除名的食客所言。 “少小姐天资聪颖,若是不愿嫁给那素未谋面之人便可去呈海郡君子堂潜心学问。说来好笑,在下原本是君子堂里的愚笨学生,实乃牵连了不少情感,惟望小姐学有所成。” 待从那两鬓苍苍的暮年食客知晓了君子堂诸多事宜之后,练紫楠便悄然离开雪珀山庄一路求学,终是凭借着一股子韧劲拜入君子堂门下。 即入君子堂便为剑修,哪怕只是钻研学问修行浩然正气,也一样要随身配剑。以随时警示其身躬行规矩,夕惕若厉,彰表不群之傲骨,不濯于尘污。 君子堂选拔首先便是考验弟子的品性,品性不端非君子,自然止步君子堂。 这考验的方法也极其简单,无非是由门派老一辈的师兄师姐带队下尘世历练。途中皆有安排好的剧情,诸如遭遇由君子堂弟子扮演的魔教中人一番斗技,师兄师姐诈死,再偷偷观察那些记名弟子的态度。 或是一些师兄师姐在途中乔装打扮成乞丐或是市井可怜之人,带队的师兄师姐故意上前刁难,再看那些弟子又会生出何举。 练紫楠当初看到带队师兄故意羞辱街边年迈乞儿,第一个上前出言呵斥,并用身体死死护住身后她以为的可怜人。 见有人出头,立即也有些记名弟子凭着一股子侠士热血上前站在练紫楠一边。 那带队师兄倒也不多废话。 “你们可要考虑清楚,这一趟游历事关你们能否进入君子堂修习,而我,则是直接决定着你们是走是留。” 一言既出,又有数位原本站在练紫楠一边的记名弟子阴晴不定,默默走到了带队师兄身旁。 练紫楠春桃面颊蕴怒扑红,一把摘下代表记名弟子身份的木剑丢在地上:“若君子堂都是尔等无耻鼠辈,又何以教诲弟子君子之道,这等仙家,不待也罢。” 说罢练紫楠便回身掏出兜里银两一并给了那老乞丐,只道是作为补偿。 虽为一届女子,然有侠肝义胆,不但嫉恶如仇,行事之果决也是丝毫不拖泥带水。隐藏在暗处的随行长老捻着胡须赞赏点头。 只是性子过于急躁,只需稍加打磨,不失为一块璞玉。 缥缈峰上有四君子殿,并非一座,而是分别代表梅兰竹菊的四座大殿,每座大殿又有一位殿阁长老。每一代年轻弟子最优异的四人也被冠以四君子之名,除却寥寥数几掌教亲传弟子以外,便是代表四殿成绩最优异者所得殿阁长老亲传最为难得。 傲梅殿阁老任冬来便是练紫楠如今的师傅,一招雪胎梅骨传言甚至能在炎炎赤日之下生得冰雪。 君子堂功法脱衍自儒生浩然气,其意正大刚直,通俗来将便是大义厚德所至“不动之心”。儒法之谈早及三古之朝,有孟圣以浩然为意勾引天象成就齐天大道,留下贵不能淫,贱不能移,威不能屈三句真言于后人。 君子堂借以物像来砥砺圣人之说,也算是一种对于儒学的革故鼎新。 练紫楠走进傲梅殿中,四周弟子无不亲切喊一声大师姐。 直走到一位正拿着笤帚扫地的鹤发老者面前恭敬一拜:“师傅。” 鹤发老者面色红润作显福相,但身形却是有些不对脸型比例的瘦削,他便是这傲梅殿阁老任冬来,也自然是练紫楠的师傅。 任冬来捻捻胡须,见着练紫楠笑逐颜开:“楠儿,近来听闻你们小辈又商讨着入世历练一遭?” 练紫楠恭敬道:“与巫茹慕她们已是商量好了,掌教也同意了我们此行。” 任冬来笑着点头:“要说你们这些孩子,也是要多走走尘世坚定心念,这次可是你的斩尘之行?” 练紫楠听着此言倒是微微一愣,转而吞吐道:“徒儿……还未想好,但算算时间已是快至家母祭日,徒儿已有近十年未曾祭拜过了,于心难安,这次定要是回家一趟的。” 任冬来微微一笑,依旧是和蔼亲善轻声道:“此事按你心中所想即可,谨守孝道也是我君子堂分内之责。你爹还不知道你如今的成就吧,想来回去之后见了你定然要大吃一惊的。” 练紫楠略显羞赧:“哪有师傅说的那么夸张,不过是初窥门径罢了。” 任冬来朗声大笑:“你呀,脾性倒是比刚进来时沉稳了许多。我君子堂也有许多青年俊彦,不如你就乘此之行找个合你心意的情缘道侣,也算是让你安心留在此地,不然若你有朝一日决心回到雪珀山庄,为师找谁哭去?” “师傅?” 练紫楠柳眉轻蹙桃面羞恼。 未经人事的女子谈及儿女情长大抵是一脸羞涩便可抵过千言万语。 任冬来也是乐的见到练紫楠难得显露这等小娘子般的羞赧,平日在君子堂内她要以身作则,常以大师姐姿态务必做到言行有度。再者是君子堂里青年俊彦确实不少,但又有几人能有资格配的上自己这个徒儿? 任冬来喜欢他这个徒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本就是这徒儿心高气傲,便是如那傲雪冬梅一般。 有些人的傲,并非是流于表象的傲气,而是其内的峥峥傲骨。练紫楠便是这一类人,倒与这傲梅殿颇为切合。 再一阵寒暄,练紫楠回到自己的闺房,换上了一身代表傲梅殿亲传的丹红琼衫。 明日依制便是掌教授经之典,说好了也是为她们这次下山历练的送别之仪。回想到那处十年未见的雪珀山庄,练紫楠心绪不宁,只是躺在床上来来回回翻看练浩轩的书信才是让她稍稍平复心境。 连带着也兀自好奇。 练浩轩所说的青年才俊便是那日在练雪山庄放出豪言马苞不过是纸上谈兵之辈的那人?据说连练浩轩在棋道之上也是不及,不知比若巫茹慕如何? 练紫楠怀揣着一丝好奇不断想象那人的模样。 而那人此刻却正在和人讨价还价。 “什么?你仔细看看这马车,那可是通身檀木的,低于百两说什么也不卖。” “不行不行,家里媳妇管得紧,再说这可是祖传马车,要不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我不是装可怜,我说真的,九十五两,一口价。” “好好好,九十三两就九十三两,要不您在加个两钱?” “我呸,奸商,两钱都不愿意多给。” 苏佑陵兜里怀揣着银子脸上阴晴不定,时而欣喜时而又略显肉痛的模样,还在不断地计较着刚才的一番“唇枪舌战”。突的苏佑陵站定原地,这回倒是一直保持着一副一脸肉痛的模样良久。 “完了,亏大发了,我应该把车厢帘子卸下来卖给布行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四章 亢龙有悔 苏佑陵坐在客栈房间里唉声叹气,只是摇着尾巴蹲伏地上。徐筱懒得听他怨天尤人,早早便寻了个空档便独自出门散心。 “那车帘子起码也值他个七钱,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 苏佑陵发完了牢骚,又嫌着房间太闷,索性带着跛狗出门转转。临行前倒是想起上官姝送给他的那套锦衣,想了想一咬牙还是换在了身上。至于徐筱,女子逛够了便是,她那身手自然也不需要他来担心。 呈海郡临靠京州,商业发达,不说街头叫卖的小贩,各种摊铺的奇巧玩意也是令人眼花缭乱。苏佑陵对此倒是不屑一顾,当年宫里的贡品琳琅满目,不胜枚举,便连外藩上供的珍禽异植都是见过不少。但跛狗却是饶有兴趣的跑到一个个摊铺前驻足观看,苏佑陵也只好跟在它后边走走停停。 忽听得一人出声叫喊。 “公子?公子?” 一声大过一声,苏佑陵这才满眼疑惑的偏过头,正巧看到一个算命的老者对着他不断招手。 苏佑陵扫了四周一眼,也没再见着自己身边有什么堪称“公子”的人,便对着算命老者伸手指着自己疑惑道:“老先生可是在叫我?” 算命老者身前铺开一张八卦图就算是一处小摊,其上铜铃、号幡、平金、六爻图、奇门图一应俱全,倒是显得颇为专业。 这会儿对着苏佑陵招手点头:“就是公子你啊,我观公子面相惊人,不知可否赏个脸让老朽细看一二?” 算命属于下九流的行当,在大幸的地位甚至不如商贾。但苏佑陵混迹过下九流,同样也知道下九流的规矩不比宫廷礼仪少半分。行乞的时候所学的春典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不会春典的江湖人极少。这春典也只能江湖人知道,绝不外传,这叫“宁惜一锭金,不舍一句春”。 而下九流中的行话更是繁杂,如那蜀州有名的赤哥会便是如此,其中黑话讲的头头是道,外人听的云里雾里,同行听着却是门儿清。 苏佑陵上前抬起右手伸出拇指,左手掰搭住右手腕对着老人行了一礼:“真金白银看到老,不是同乡不聚头。” 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算命老者,自己也是行里人,若是真有两分钱的本事便也无妨,但若只为坑蒙钱财还请找下家。 算命老者闻言却是两眼放光,立即回口道:“床头的布,吃软不吃硬。” 这句话颇为讲究,所谓床头的布,自然是指枕巾,谐音真金之意。告诉苏佑陵自己不是算命骗钱的,而是真的懂一些面相风水,阴阳术数。后面一句吃软不吃硬也是一句客套话,意思是先看完相再交钱,万不会坑自己人。 苏佑陵这才抱起跛狗,一板一眼的坐上了算命老者摊前的小凳。 问过生辰八字,又看了苏佑陵的面手相貌,算命老者便开始了一套只要是个算命的都会的那套:掐指晃头,喃喃自语。 算命是门玄学,大部分所谓算命之人,大都是三分观人,七分胡诌。 洪荒万物,变幻反复,天循有常,善恶无度。 苏佑陵对这一行也算是有个半哐当的了解,算命脱衍自术理,有三大忌讳。 一曰无运者不可谓无,恐他寻死误我阴德。 二曰凶厉者不可明言,恐他忌我勘破反遭其害。 三曰将死者不可直说,恐他家人忧心徒增哀怨。 正所谓人活一张嘴,混下九流的大都处事圆滑,深谙察言观色之道。 玄之又玄了半炷香的功夫,老者露出一口黄牙开口笑言:“公子命格之奇,老朽也是第一次见着,时过境迁,物极必反。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公子命格奇贵,但命数极差,如今公子可是在等风云变幻?” 苏佑陵听着算命人一贯云遮雾绕的言论倒也没有什么新鲜感,只是顺坡问道:“此意何解?” 算命老者捻抹了一把胡须声涩如沙:“我给公子算了一卦,乾上九,公子可是知晓?” 苏佑陵满腹皆墨,多年履历更是通晓三教九流,只是深吸一口气淡然点头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亢之意为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这是时势所至,困兽之斗” 算命老者惊叹道:“公子学识渊厚,老朽佩服,但公子只解了一半。与时偕极则有悔,公子原本的身弱食伤生财格被高人点化,逆改为了身弱食伤旺格,此举盗掩天机,如今的你要做的,也只能做的便是蛰伏二字。” 苏佑陵听出了此中深意,不由重新端详起眼前的老人。 算命老者一张马脸,双眼如炬,人瘦袍长,两撇胡须一左一右好似挂了两片黑柳叶。只是身形佝偻,面如菜色。 “算卦只要逐卦象之本身,依卦依理而断,措词得当,解人聋聩。在卦的基础上圆融世故,与人为善,便不失初衷,合于此道。老先生竟然是通晓阴阳之人,也自当明白天不可欺的道理,何以泄露天机与我说这些?” 苏佑陵正襟危坐侃侃而谈,算命老者自是越听眼光越亮,这眼前的公子哥,居然对这等算命的规矩都是知晓的如此清楚。 稍稍平复惊讶的心绪,算命老者笑言道:“若是知晓卦事便一味的趋吉避凶,又与牵线木偶何意?这世间有许多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蠢人,齐天如何不是欺天?倒也不差老朽一个。” 苏佑陵双眼微眯,阴晴不定:“敢问先生名讳。” 算命老者捻须笑答:“一抔黄土附水东流,不足道也。今日到此为止,天色已晚,老夫要收摊了。” 苏佑陵眼看着老人收拾行囊缓缓离去,一时心绪万千却是忘记了付他算命钱,刚想着追上算命老者,却为人流阻隔,再寻不到算命老人的行踪。 买下了两个煎饼草草果腹,天色将暗,夕红赤目。 苏佑陵抱着跛狗晃荡一圈却是来到了一处酒楼跟前,此酒楼非彼酒楼,并非是吃饭住宿之地。 只单看匾额上的“烟柳楼”三字和从里传来的银铃笑声便知道此处定然是那风月之地。门口招揽客人的龟公自是轻车熟路上前。 青楼灯火霞明玉映一向只为夺人眼球,粉灯红烛映照着楼里伊人光彩掩面,更不言青楼女子熟稔目露秋波。不少还未开工的姑娘抚窗赏景,几道目光自然为怀抱跛狗略显局促的苏佑陵所吸引。 “这位公子可是外地来的?小店别的不说,姑娘们在呈海郡那可是一等一的极品,咱们头牌鱼姑娘的舞那可是郡守大人看了都要称好的。” 那龟公上前一副谀谄模样,本便是心思熟络之人,看着苏佑陵的衣着自然便像是见着金主一般。 苏佑陵点了点头,依旧是略微拘谨,只在心中微微懊恼自己怎的转着转着也不看路。正准备转身离去,龟公眼疾手快,到嘴边的鸭子如何能让它飞走?一把上前挽住苏佑陵的手。 许是觉着姑娘对苏佑陵的诱惑并不大,龟公上前凑到耳旁悄悄开口:“莫非公子有那等龙阳之好?咱们楼子里也是有不少皮白肉嫩的小相公,定能让公子满意的。” “呃……” 苏佑陵偏过头无奈的看着龟公,又转身看着那楼上临窗正对他招着帕巾的姑娘们。 实在是不懂如何处理这等场面,当初都是王澄出面解决这些事来着,早知如此就应当多问问他该如何办了…… 饶是苏佑陵想的再多当下也实难摆脱这粘人的龟公,难道一拳把他揍晕不成?闹市街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苏佑陵忽的想起了那天王澄闻言笑的捶胸顿足,直敲桌子,突然意识到什么,伸出双手紧紧的捂住嘴。忍住了想把刚才吃的东西笑喷出来的冲动。嚼了一会赶忙吞下去接着用更大的声音旁若无人的仰天长笑。 丝毫不理会苏佑陵想杀了他的眼神,王澄继续大声嘲笑。 “还洁身自好,还富贵不能淫,你个泼皮乞丐哪来的富贵,哈哈哈哈,胆小好色就承认,哪来那么多文绉绉的由头!” 还是那般熟悉的声音。 然后就是苏佑陵把王澄好一顿胖揍,直到店家人将两人全给扔了出来。鼻青脸肿的三保还打了个饱嗝,两眼直冒光:“苏泼皮,妙啊,咱们又省了一顿饭钱,下次咱们去海宴馆吃饭也用这招。” 苏佑陵无语。 王澄还曾带着他去山野小村子里偷看妇女在河边洗澡,顺手偷了人家的衣服……结果被一整个村子的男人手拿锄头追了足足好几里路。王澄说自己被黄狗咬了脚,走不了路。苏佑陵便只能背着他走了一整夜,去县城看大夫。 结果人大夫说王澄脚上压根没伤,气的苏佑陵差点掀桌子。回过头就没看到王澄的影子,大夫让苏佑陵掏问诊费。苏佑陵无奈,只得打了个马虎,乘着大夫不注意拔腿就跑,刚出医馆就看到王澄站在巷角上气不接下气的拍膝狂笑。然后又是被苏佑陵揍得鼻青脸肿。 总之,两人在一起,苏佑陵总是被坑,王澄就总是挨打,这也是惯例。再借用王澄的话来说:“挨打是要挨的,不过能坑到你,这打挨的就值。不过兄弟间明算账,我坑你一次,你打我一次,这叫公道。” 苏佑陵骂得他贱的慌,王澄就骂苏佑陵傻。 回神再望去,眼前的楼子还是那般模样。周边熙熙攘攘的行人恍然交错,苏佑陵嘴角微微上扬。 不就是青楼么,王三缺,没你老子也敢进。 苏佑陵踏入了一方盛世。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五章 花粉胭脂事一二三 只踏进烟柳楼那一步,苏佑陵就开始无比后悔自己刚才作出的决定。 想想前一刻自己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此刻便有多么的狼狈。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可需要吃些什么点心?” 只苏佑陵刚一进楼便有两团娇香软玉伴着一阵莺莺燕燕贴靠过来,苏佑陵即刻将双手抬起,生怕自己碰到了什么非礼的地方。周边还有更多姑娘眉眼含笑,对苏着佑陵目送秋波。 毕竟青楼是窑子里的高等场所,来此之人不说是非富既贵,至少兜里也不缺那几十两银子。 “我……姓苏。” “原来是苏公子,不如今晚就由我俩来服饰您如何?” 那随行龟公紧随其后见着两位姑娘已是抢先贴到了苏佑陵身上,立即笑骂道:“去,去,把林姑娘叫下来,你们几个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如何能服侍的了这位苏公子。” 两位女子听到龟公发话这才悻悻的离开苏佑陵身边,走之前还不忘对着苏佑陵好一阵眉目传情。 此时于青楼而言天色尚早,只有三三两两几桌客人,那龟公想起之前,笑着对苏佑陵道:“苏公子可是喜好小相公?我们这儿到有几个唇白齿红的小皮子,白嫩不输女子。” 苏佑陵已是汗颜,闻声连连讪笑:“路过此地听听小曲儿即可,就不劳多费心了。” 龟公也是笑着点头,引苏佑陵落座之后便把握好分寸告退离去。 苏佑陵这才得空环视四周,稍稍领略好久未曾见过的大好风光。 烟柳楼大堂灯火辉煌,丝竹之声轻柔悦耳,当中被十数红桌众星拱月捧起的舞台铺着娟红丝毯。正有数名风姿绰约的姑娘摆弄着各自乐器,或笛或萧,古筝琵琶一应俱全。每个姑娘皆是神情专注,视线仅凝于手中乐器,但眉目婉转,皆是面露温情。 苏佑陵没等一会儿,便见一女子身袭鹅黄锦绣素纱裙缓缓自楼上下来。女子约莫桃李年华,眉如秀娥脸似瓜子,就长相而言比之徐筱不逞多让,但那胸前盛景便是十个徐筱都望尘莫及。偏偏腰肢又极为纤细,虽难掩风尘之色,却眸中带水,光泽柔亮,却也惹人怜爱。 那女子走到苏佑陵身旁施了个万福轻笑:“奴家姓林,公子唤奴家淑胭即可,想必您便是苏公子?” 苏佑陵望着眼前女子瞠目结舌的点了点头,女子依旧直挺身子柔声问道:“奴家可以就座?” 苏佑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擎手:“请坐。” 苏佑陵挪了挪屁股,但淑胭却是坐在苏佑陵身侧的位子上,轻柔的半倚在苏佑陵身旁。苏佑陵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连带着怀里的跛狗都是知晓自己主子要干坏事,寻了个苏佑陵晃神的功夫从苏佑陵怀中一跃而下,一眨眼便跑的无影无踪。 苏佑陵感受着身侧的温润玉脂,倒是不停地咽下唾沫。 一曲终了,又是几名姑娘挥拂水袖登台。丝竹再启,一道道丰韵娉婷的身影随即翩跹而舞,水袖一起一落之间便是让人目乱神迷。 苏佑陵又要了两盅黄酒,六小碟特色糕点。非是苏佑陵囊中羞涩,实在是这里消费骇人。只疑惑是当初与王澄一同逛窑子怎么不见这么贵? 苏佑陵哪里知道这风月之地也分三六九等,而烟柳楼这种无疑是其中最上等的地方。当年与王澄一同去逛的那些充其量也只是些酒楼勾栏和船舫,便是只要一瞧姑娘们的质量也是一目了然。 若非苏佑陵身着锦衣绸服,又生得仪表堂堂,如何会被龟公当做肥羊看待? 月轮渐而高悬,大堂里的座位也几近爆满。乐声袅袅伴着水袖起落,气氛便也逐渐变的暧昧含混起来。 都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酒过三巡,思欲醺酣,粉灯红烛映照女子皆是面扑桃粉秋波青涩。便是阉人至此想来也难以按捺住春心荡漾,势必要好生纸醉金迷一番,何况正当年纪的风华少年? 原本还有一些故作正经的士子文生此时也是瘫靠在身旁的丰肌弱骨身上。更不谈长久混迹这等风月之地的花丛老手,熟稔的以广袖作掩同行其事,姑娘们大都也是羞嗔娇笑,对此自然也是司空见惯。 奢欲弥华如尘糜一般冗杂其中,其间眼花缭乱不见也知。 苏佑陵纵然之前再是局促紧张,再是千杯不倒,也为这周边环境所致逐渐有些飘飘然。宣纸浸墨,何以不乌?便是淑胭与苏佑陵紧贴在一起也不见苏佑陵再有什么抗拒。 如烟柳楼这等青楼中的女子大都涵养极好,只是苦于身世才不得不极早投身风尘之中。 若是能被门阀氏族的公子看上当个侧室自然是极好的出路,其次便是成为高官大员妾侍,再次也是寻个良人赎身。只怕是等到自己人老珠黄那天最后只得瞧着门前冷落鞍马稀。 如淑胭这般楼子里一等一的姑娘,自小便要人教她梳头匀脸、点腮画眉。再学三步风流俏脚儿,如何坐立行走皆有尺度。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奇巧淫技都要狠下功夫。 再到及笄之年,如何做到媚骨不媚皮便是难事儿,其中囊括枕边风情、一颦一笑种种细枝末节。再参考春宫图昼夜模仿女儿娇羞作态,如何才是媚而不妖,其中辛苦,外人甚难知晓。 再往后,女子便是二八芳华,碧玉金钗。最怕因为嘴馋走了身形,每日只可小食,一日三餐皆是严苛把控。除了各色瓜果,饭食肉类更是极少沾带。 再之后的破果之年,女子留在青楼逐渐打响名声,说是卖艺不卖身。如何抵得过达官显贵们的施压?只要银两到位,官职显赫,任你是再清的清倌人也都得下水走一遭。除非那女子被另一位官职更高,银两更足的大人物相中。 如此才叫风尘俗世。 许是淑胭未曾见过如此规矩老实的客人,偏生是贴靠在了一起半天,却是连一丝揩油的动静都没有。 若是身旁坐着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如此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个年轻俊逸、相貌惹眼的公子哥,此番便有另外讲究了。 淑胭眼神稍显幽怨,自是情丝万缕看着苏佑陵。直看的苏佑陵如坐针毡,一时只觉周身滚烫如连着痛饮了三壶热茶。 “公子是嫌弃淑胭长相不合公子之意?” 苏佑陵当即痴愣摇头:“姑娘好看的紧,何来不合我意之说。” 淑胭倒是看着苏佑陵的表情莞尔一笑,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公子哥是个生瓜犊子,便是极少流连于这等销金窟夺魂地。 这样的公子便是所谓青楼女子眼中的可遇不可求,未经人事,最是容易被她们多年所学的一颦一笑,万种风情俘获心神。 苏佑陵只是未经女人事,用王澄的话来说叫做只赏景,不下海。并非是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圣人模样。 有些人天生对这些东西愚钝,可以说是书生迂腐但非是坐怀不乱。 …… 苏佑陵心疼的摸了摸怀里缩水小半的银两晃悠悠走出了烟柳楼,寻了一圈找不到跛狗的踪迹,倒也不担心。跛狗通人,说不准便是提先回了客栈。 “苏公子今晚可愿同我休养生息一番?” 回想方才结束时淑胭口齿呼出的旖旎,苏佑陵便有些口干舌燥。 “差点便着了道。” 苏佑陵喃喃自语,此刻醒神再度向着四周看去。却是发现虽是正夜,除去烟柳楼,周边不少房居都是灯火通明,而且许多家门户都是挂着一小片木牌。 苏佑陵面露疑惑,走到了一家门前轻抬木牌左右端详。木牌只用普通的松木所制,上面刻着香萝二字。 “嗨哟,这位公子,那淑胭姑娘心甘情愿你都不要,跑这来逛野窑作甚?” 一道清朗声骤起,苏佑陵闻言轻蹙眉头转过身,只见迎面走来一位华服公子后边跟着两位女子。那年轻公子只堪堪比苏佑陵大不了两三岁,手握绣金贴红折扇,家室定然不凡。 那两名女子一位是丫鬟打扮,身份可想而知,而另一位却如徐筱一般黑色劲装袭身,戴着遮面黑纱。大致看来,便像是一位纨绔子弟身边带着一名丫鬟和一名贴身护卫。 那年轻公子对着苏佑陵作揖道:“在下呈海郡方守拙,方才在烟柳楼里注意了公子许久,看公子模样想来公子应当是外地人?” 话中听不出恶意,苏佑陵也并不是自恃清高之人,也连忙作揖还礼:“信州人士,苏佑陵,游学而已。” 苏佑陵每到一处定然会首先环视周边环境,说这是一种未雨绸缪也好,杞人忧天也罢,苏佑陵的机谨来自于经历,来自于当年那种不知敌我的困境。 他对眼前的方守拙有些印象,无外乎出手阔绰,想来也是常年流连于此地。 “今日本该是有鱼姑娘舞剑来着,听闻她偶感风寒,所以才没有出面,苏公子要说你可真是没有眼福。” 苏佑陵点了点头,还未明白来人用意,不敢言多,却见着那名保镖侍卫模样的黑纱女子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苏佑陵看着那女子没来由的觉着一丝熟悉。 方守拙见着苏佑陵不愿多言,也不在乎,只是开口告知:“这烟柳楼周边的野窑众多,都是接的私活,那木牌便是她们的名字,姑娘质量远不如烟柳楼上乘。说来也大都是穷苦人家,在呈海郡,只要是挂了刻字门牌的你大可以敲门然后谈价钱。我只是见着公子有趣,方才在楼子里放不开也是理解,并无恶意挂机,就不打扰公子雅兴了。” 说罢也是告辞离去。 月色昏暗,等到方守拙三人走远了些,苏佑陵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听得背后的木门吱呀一声……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六章 我观众生苦 我却是众生 苏佑陵喝着苦涩挠嘴的粗陋茶水环视四周。虽还远未到家徒四壁的地步,但陈设实是简陋的无以复加。 只一张破旧木板床,铺设其上的被褥也是被洗的泛白,三两小凳缺胳膊少腿,除此之外便是一个简易的橱柜。 烛火忽明忽暗,给本就逼仄的小屋带来一股子沉闷的压抑。 女子解开了束发头绳,口抿唇脂,眉施青黛,背对着苏佑陵涂抹淡妆。家境尚且贫困至此,哪有多余闲钱买那胭脂腮红等物?大抵都是些粗制滥造的下品。借着昏暗烛火,苏佑陵看到女子露在笼袖外的手臂有几处乌青,上边涂抹着锅灰,却倒也没有当即出言询问。 等到女子大致打点好了自己转头对着苏佑陵强颜一笑,苏佑陵才开口:“你今年多大?” 见着苏佑陵眼中的平静,女子倒是没来由的感到诧异,听到苏佑陵的询问更是肉眼可见的一愣,而后才紧张开口。 “十六。” 苏佑陵面容如古井深潭平淡无波,如方守拙所言,门外的木牌上刻着眼前女子的名字为香萝。苏佑陵忽的伸手迅如灵猿,只是把过女子手臂将笼袖掀了上去。 香萝当即大惊失色,不知是苏佑陵力气使大了些亦或是碰到了她手臂上的伤口,香萝面容略显痛苦,但依旧是如同受惊的雀儿极快的抽回了那只手。 香萝偏转过了身子语速急促。 “这不是那种病,我每日都会清洗身体,很干净的。” 苏佑陵点了点头,继而又开口道:“这种伤痕只涂抹锅灰容易留下疤痕,再严重些,你不怕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 苏佑陵这话说的还留有余地,他并不精于医术,但论其皮毛也还略知一二。香萝的手臂许多地方乌青发紫,一眼便能看出其中脉络必然有为淤血积堵之处。若处理不当,极有可能一只手就这么废了。 话从口出,苏佑陵突的想明白过来。 自己真是废话,瞧着这破旧小屋拢共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如何有钱去看大夫? 苏佑陵刚进院子时便看到了竹竿上晾晒的衣物,不只有女子的,还有男子的。 “你的丈夫呢?” 苏佑陵轻声问道。 “在方员外家值夜。” 香萝对眼前的苏佑陵一样是有许多好奇。 香萝正要睡去时却听着门外有人交谈,本以为又是那些糙汉子来找她,哪里知晓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 如他这般公子哥应该在烟柳楼里寻姑娘,而不是来到她的小屋。 她没敢做声,倒是苏佑陵出声询问能否进去饮杯茶? 她只道是那公子哥面子薄,不好意思开口说出那皮肉生意,却也是讲出了价钱。 “小背一两,大背一两八钱。” 那公子哥倒是爽快,直接塞给了她二两。 原以为进了屋子,纵然是那公子哥也与寻常客人无二,不过是眼神污秽,然后猴急的开始宽衣解带。 但她所能想到的种种公子哥一样都没沾边儿,反倒是来问东问西。声音不见有关切怜悯,但也并无恶意。 “若是按照你刚才说的价钱,混个温饱无碍,怎的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便是连一处像样的物件都找不出来。” 香萝听着苏佑陵的话微微垂下了头,而后声音细若蚊蝇。 “环境差些,对不住公子的身份,若是公子不满意,香萝可以把钱退给您。” 并非是阴阳怪气的刺耳调子,苏佑陵知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只是找人说说话,你且抬起来,既然将银子给了你,自然便是你的。” 香萝这才鼓起勇气将脑袋抬起,苏佑陵也是第一次打量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 香萝淡雅似水,许是年纪还小,胸口只是微隆。倒是与雪珀山庄的青秋一般气质。说不上什么面若桃花,秀色可餐。但若是好好收拾一二,也绝然不比烟柳楼中的任何一位侍女丫鬟差。 人微言轻,所以报团取暖,这是下九流的规矩。对于他们而言,所图皆是一样,无非一日三餐图温饱,皆只为了活命。 无论是烟柳楼中的淑胭还是眼前的香萝。风尘女子,皆是每日浓妆艳抹,靥笑迎客,最是明白何为红颜白骨,粉黛骷髅。 可怕的并非是流落风尘,而是根本不知风尘为何物。 简单替她处理了乌青的淤堵,又用怀里的金疮抹匀。香萝几次疼的轻唤出来,苏佑陵也几次停下望着她,只等到她皱眉舒展才问她是否继续。 香萝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只是心里疑惑于苏佑陵的一言一行。 “像公子这般好人,已是极少了。” 香萝看着自己修治后的手臂终是没有憋住开口轻喃。 苏佑陵没有说话,只是见着东方既白才向着香萝告辞,转身离去。 “公子,等等。” 苏佑陵半倚门框稍稍清神,一夜未眠总归是有些精神萎靡,却听到香萝在后面叫住他。 等他转过头去却见着香萝将方才自己给她的二两银子拍在自己手上。 “你……” “公子什么都没做,反而还帮我治了手臂,这银子不能收的。” 苏佑陵比香萝高近大半个头,香萝只是仰着脸坚定的看着苏佑陵,声音更是倔如磐石。 苏佑陵微微一笑,伸手将那二两银子收回怀里。苏佑陵愿意去尊重任何人自己的选择,前提是那真的是他们自己真心想作出的选择。 很多人很多事都没得选,所以至少在他们能为自己作出选择的时候不应该去插手。替别人作出选择的人大部分都没有能力去为这个选择的后果负责。 好为人师之言,却不担人师之责。这种话又何必去听信? 脚长在自己腿上。 路怎么走?走哪条路? 尽头是锦绣山河也好,萧瑟疮痍也罢,除了自己,谁又能帮你看见? 一名男子借着晨曦晓光跌跌撞撞的走进香萝居住的小屋,一看便知是喝的酩酊大醉初醒,衣衫上还粘染着几处抹红胭脂。袅袅炊烟升起,香萝已是换上了一套粗布薄衫,一股清菜粥的香气飘然而出。不一会儿,小屋里便是传来男人的吼骂声。 苏佑陵刚走到街角瞧着这一切,终是头也不回的离开。 世间疾苦千万种,其中多少怅然客? 书中有人物无数,或羲和万丈,或寒雨滂沱,无论是上善若水还是恶如蛇蝎。 菩萨低眉是佛,金刚怒目亦是佛。 他只作旁观。 …… 回客栈的路上,苏佑陵迎面见着数位华服云衣的门派子弟,倒是颇感新鲜。拢共十余人,男子皆是朗面儒雅,女子也至少是眉清目秀。除去一溜儿的青衣便是两女一男皆着琼衣赤锦,便是大致能猜到这三人应该便是领头之人。 大抵入了各种云隐山门的弟子少有入世,下山历练倒也在情理之中。但若是想保证一派之气运长久不衰,真正的优秀苗子还是要尽早斩尘而后归隐山门。 帮派与门派只一字之差。 一个在俗世,讲的是人情义气,一个在山野,求的是淡泊宁静。二者皆是江湖的一道盛景,说不上哪个更上乘一些。 当初为了保全黑丞会暂时安定的局面,苏佑陵与几位信得过的主事有过一番商讨。 现在的黑丞会帮主依旧是他,但便像居于幕后一般。 既然黑丞会发展到这一步,自然少不了勘隐司的探子,即便那人是八大主事之一,苏佑陵也并不惊奇。 步随春风迈,临近客栈,苏佑陵看到有吆喝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自己倒是不太喜欢那酸甜的味道,徐筱却是对此颇为喜爱。顺手买了两支,一口咬下去那裹着山里红的一层饴糖薄而生脆,倒是意外的好吃。 苏佑陵咬着糖葫芦刚欲进客栈门,却突然又折转而出,脸色微变。 视线聚凝,有一人正端坐客栈对门的一家酒肆。 那人将鼓胀行囊放于桌上,头戴红巾,右手臂上还戴着一个红袖套,穿着打扮便如驿卒。在大幸,只有邮差会是这身打扮。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邮差。 只不过寻常邮差只送信件,而他要多送一样东西。 送终! 苏佑陵不知道那位邮差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那人曾在夜间的巷弄里一刀一个解决了诸多黑丞会好手。 只是当时不知因何缘由没有追上来杀了他们。 寻常敲鼎高手没有增强五感的能力,而那人却能轻易发现他和徐筱。 敲鼎之上是三宝,至少也是伪三宝高手! 正在与一只刚端上来的白斩鸡较劲的赵游儿蓦然觉察到了一丝气意。他猛的抬头追溯那道气意之源。 光熹初乍起,路上行人匆匆,却无一人与他对视,那股气意自然也消散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有出现过。 苏佑陵紧贴客栈的墙壁,心绪微微起伏。 如他所料,那人比起杀了彭涛的老钓鬼还要强上一倍不止。只是为何会在这里?难道是来杀他的不成? 苏佑陵不相信自己的行踪暴露的这么快,知道他去往呈海郡的人不超过一手五指之数,便是路上勘隐司的传讯再怎么日行百里,也不可能如此迅速。 大致猜想到不是来杀他的,苏佑陵微微心安。 赵游儿也同样知道了方才有人在看他。 隐隐杀气透酒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七章 把酒话戏子 “道尽三皇五帝事,说得天地鬼神惊。难难难,春雨灌江南,离乡断肠几时还。走走走,看人间刍狗,一抔黄土掩兜鍪。” 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又是一场繁华骤起。 “咱们言归正传,书接上回。看腻了江湖厮杀,听够了庙堂心术,咱们啊,且再看得六百年前楚汉争雄。” 说书老人出声略微嘶哑,却自有一股沧桑神韵,如同流梭了古今,见证了兴衰。 …… “范士早早说于霸王及其左右,以摔杯为号,定斩刘寄于大宴之上。霸王初听时那是一口答应,可即到大宴伊始却又开始犹豫不绝,范士屡屡眨眼示意,霸王视而不见,默然不语……” 说书老人经验丰富,包袱拿捏的稳当不说,只凭那换气儿的功夫就能堪称一流,语气急缓恰到好处,自然引人入胜,直把书中人物讲的跃然眼前。 苏佑陵怀抱跛狗和徐筱啃着糖葫芦听的仔细,周边里三层外三层好不热闹。 人群中还有那日见到的一群身着云衣的门派弟子,大抵也都是见着热闹过来捧场。 “却看那项桩一剑复一剑,锋芒尽显杀意,招招都是直逼向刘寄,只剑尖一点,咳咳……” 说书先生吊足了众人胃口,只轻咳两声。 “嘭” 又闻惊堂木拍案,震声如雷,众人醒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一贯的作风,言毕便开始收拾说书小摊,众人悻悻散去。 苏佑陵也准备拉着徐筱随人流离去,却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朝自己走来。 “苏公子,那天晚上之后怎么再不见你来烟柳楼了?你……” 呈海郡比邻京畿之地,为人大都豪爽。方守拙眉目皆是笑意,却看到苏佑陵边上还站着一位女子,才是反应过来自觉的闭嘴。 苏佑陵面色难看,徐筱疑惑转头。 “什么烟柳楼?” 那夜苏佑陵一宿未归,倒是跛狗摇摇晃晃的回到客栈。第二日晨起时苏佑陵回了客栈自然逃不过徐筱的发问,苏佑陵总不能说是闲来没事逛窑子去了不是?便随意拿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谁晓此时却是被方守拙无心之言给说了出来。 苏佑陵无奈的看着方守拙,同为男人,自然懂得其中深意,方守拙也是才思敏捷之人,当即改口。 “苏公子啊,不是让你替我在烟柳楼门口放风嘛,家里母老虎你是知晓的,唉,昨天被她逮着又是好一顿拾掇啊。” 都是聪明人,你来我往接话只道是一个自然。 苏佑陵眼珠子轱辘一转,便当即开口。 “我总不能没日没夜帮你放风呀,你家那口子见了我都熟悉了,哪里还会信我的话?” 二人一唱一和,徐筱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直向苏佑陵追问:“你不是说那天晚上去拜访了一位故友?烟柳楼不是这城里名气挺大的青楼吗,说,你到底那天夜里干啥去了。” 苏佑陵连忙辩驳道:“就是眼前这位方公子,他可是……” 一句话说半截,才想起自己对方守拙除了名字其余的一概不知。 方守拙心领神会,连忙上前一步抢着苏佑陵的话说道:“在下方守拙,是呈海郡方家的长子,与苏公子早便相识。那夜实在是相谈甚欢,但奈何狐朋狗友让方某去那烟柳楼喝喝花酒,贱内素来管的严,便让苏公子留在府上应付。” 这一席话说的不可谓不是精妙绝伦,苏佑陵在一旁也是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只是眼神中满是对方守拙的赞许。 方守拙也摆露出一脸老奸巨猾的笑意。 徐筱在智谋上当然斗不过这两人,只能边点头边向着苏佑陵出声询问。 “当真?” 苏佑陵满脸大义凛然的开口。 “自然如此,我辈男儿义字当头,兄弟有难,如何能不施以援手。” 听着苏佑陵没去那等风月之地,徐筱也并不上纲上线,至于方守拙的事情与她何干? 只是她没看到苏佑陵与方守拙两人相视一笑,活像两个骗了大把银子的奸商。 少年的友谊总是朴实无华,可以是一杯酒、一场架,也自然可以是一出戏。两人合力演的这一出戏自然精彩,便是拿到台上,无论二人的语气、神态皆是难以寻出一丝破绽,只可谓是惟妙惟肖。 但显然,他们这次失算了。 徐筱并不聪明,但她是女子,而女子的直觉天生敏锐。 “你那天卖马车不是说卖了九十三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苏佑陵闻言呆若木鸡,万没想到徐筱会冷不丁来这么一句。他哪还能拿出九十三两?便是烟柳楼的些许点心热茶小酒就去了他足足近四两银子,更不必去谈还有淑胭作陪。 “汪” 跛狗恰到好处的叫了一声,似是在嘲弄苏佑陵的窘况。 你演啊,你怎么不继续演啊? 但苏佑陵是何许人也?只是微微愣神便缓过气来对着方守拙正色道:“方兄,你也看到了,我那借你的银子?” 方守拙骤然明白此间用意,一时也是戏精上身连连苦笑道:“苏公子,还请宽限两日,我那点银子你是知晓的,家里那位实在是看的紧。” “汪” 跛狗又叫了一声。 妙啊! 徐筱纵有千万个不信,但两人演的实在是无懈可击。 苏佑陵好容易缓了口气,庆幸暂时是瞒过去了,但似乎老天却并不这么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苏佑陵之前不信,但今天他信了。 言谈之间从街角走来一人见着苏佑陵与方守拙也是面生喜气上前打招呼。 “嗨哟,小的见过二位公子。苏公子几日未见,淑胭姑娘对您可是心心念念得紧呐,如何?今晚鱼姑娘舞剑,二位赏个脸?” 苏佑陵生无可恋,方守拙只得是给了他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那龟公看着二人面色异变不禁心中起疑,再看见站在一旁含怒不发的徐筱任是傻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嘿嘿,您二位今儿不来也行,不来也行,小的还有些事儿,就不打扰二位公子了。”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的龟公连忙告辞退去。 苏佑陵很想追上去把那龟公好好揍一顿,二人煞费苦心的一出戏,竟是被那龟公三言两语给拆的七零八落。 徐筱声色如冰,话中带刺,又似风雨欲来前的片刻宁静:“怎么,这个叫淑胭的姑娘也是你的故友?” 苏佑陵只得装傻充愣的讪笑:“什么淑胭……我不认识刚才……” “你还说?” 听闻徐筱怒斥,苏佑陵再不还嘴。方守拙见势不妙,怕殃及池鱼,也连忙找了个机会溜之大吉, “今晚收拾收拾。” 本以为逃不脱劈头盖脸一顿骂的苏佑陵想不到等了半天竟是这一句,略有错愕的问道:“收拾去哪?” 徐筱冷声道:“烟柳楼,去见见能把你迷的神魂颠倒的淑胭姑娘是生的如何的狐媚子。” 苏佑陵头疼起来:“不是,你和青楼女子置哪门子气?再说你个女的……” 徐筱火气更甚:“女的咋了,哪家规定女子便去不得青楼了?我置气于她你心疼是不?” 得。 苏佑陵知道与她讲不通道理,便也不再白费口舌,只是心中感叹怪不得圣人都说唯小人女子难养也。 …… 见着苏佑陵如约而至,那龟公面色一喜,却看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女子阴沉着脸,不由猜到一二。 做青楼生意的碰到女子来楼子里刁蛮闹事的不在少数,大都是风华不在的黄脸婆,自己男人进楼子享乐,自然少不了她们的闲言碎语、争风吃醋,青楼对付这些女子也自有一套。 却是见着苏佑陵满面堆笑:“两位,劳烦给安排安排。” 龟公闻言瞠目。 女子来逛青楼?找小相公不成? 管他万千思绪,来者是客,出银子是大爷。皆是人情练达的底层之人,面色变换自然不输戏子。 “好嘞,二位里边儿请,小的这就去给二位安排。” 龟公去喊堂,二人进了烟柳楼还如苏佑陵上次来的景致一般无二。只是那方守拙早早便占了一个大桌,见着苏佑陵与徐筱很是热情的邀他二人坐过来。 “要我说,弟媳啊,苏公子他也只是来喝喝花酒,没必要拎着不放。” 方守拙也是疏阔豪迈之人,与苏佑陵数杯酒水下肚便赶出不少话来,自是心情不错。苏佑陵不时瞟两眼徐筱脸色,生怕方守拙说错话来惹的这位姑奶奶不悦。 眼看着徐筱倒是对这一句弟媳并不在意,苏佑陵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好景不长,当那位熟面孔向自己走来时苏佑陵便开始噤若寒蝉。 “苏公子。” 淑胭熟络一笑,却是见着他身旁已是有了一位面生姑娘穿着打扮不似楼里,心中已然猜到几分。心中冷哼一声,女子小心思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走到苏佑陵另一边落座。 苏佑陵哪里经得起这般修罗阵仗,只得把求助目光看向方守拙。 看热闹不嫌事大,方守拙只是憋着笑意,旁边几位姑娘见着也是心生有趣。 淑胭底子不错,也是楼子里有名的红人,这般见她与外人争风吃醋的场景何曾看到过? 丝竹管弦绵延不绝,大堂里逐渐人言纷乱起来。 龟公今天算是开了眼,也不知是刮得什么风,怎的今日有如此多的女子来逛青楼? 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君子堂男男女女进楼入座,只是都各自换了一身便装。 觥筹交错之中,又有一名红袖围臂大步流星走入堂中,正是卸下了一身邮差服饰的赵游儿。 角儿齐聚一堂,戏幕起。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八章 见鱼起美意 见王崩山膛 莺巢燕垒之地多的是风花雪月。几圈酒下来,苏佑陵与方守拙也算是渐渐熟络。 先有淑胭姑娘暂且告退登台抛绣球,再闻另一位烟柳楼当红女子伴着丝竹唱起春曲,一道曲目终了,迎得满堂喝彩。 今天的烟柳楼格外热闹,座无虚席,一道道曲目目不暇接,胭脂纷呈。但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那位在国色志上被点评为小青鲵的鱼弱昙才是今晚主角。 绫罗锦琼蓝琉璃,闭月乘舟阔潮汐。 原本哄闹的大堂瞬时万籁俱寂,一道霁月清风徐徐而来,女子一袭幽媚蓝衫执秀剑而出。眼似阴缺婵娟似喜非喜,眉宇萦绕着浅淡哀愁,只楚楚动人四字,此外更无用词堪贴其意。 鱼弱昙年仅十七,近两年声名鹊起一跃成为烟柳楼头牌不是没有道理。周边各郡对其垂涎的豪阀公子更是数不胜数,谁人不想将此尤物安置于自家被窝? 鱼弱昙将秀剑空握其手,几经撩拨仿若青蛇婉转蜿蜒灵动,举手投足皆似水笼薄纱轻雅标致。玲珑身段随剑行履,只道是浑然天成。更可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软剑剑身柔软如绢,力道不易把控,是出了名的易学难练。如那巴蜀红莲中就有所谓的绫罗缠丝剑谱,以其动若游龙、鸾凤行空著称,在软剑修习典籍中最是为人称道,专以空灵敏迅、剑势绵密难测取胜。 鱼弱昙的剑舞只为供众人观赏,过于苛求剑式而少了剑意,所以放到实战中的用处微乎其微。话说回来,只此清倌人,又何必研习那些杀伐技巧? 烟柳楼众位看客鸦雀无声,只余剑舞娑娑和轻柔的丝竹管弦相配。 莫说男子,便是连徐筱都看的痴愣沉醉,连一旁淑胭贴靠于苏佑陵的胸膛娇柔作媚一时都无察觉。 苏佑陵或许是此间唯二没有观舞之人,另一个便是赵游儿。两人与众人同样是神情专注,不同的是二人关注的点在软剑而非鱼弱昙的身上。 剑式与剑意合称剑招。纵然重式之剑,一样可以稍加运用改进揉淬杀意变成真正的杀招。 淑胭对此早已习惯,鱼弱昙的剑舞一出,整个呈海郡百花凋零再无娇柔一说。无论是苏佑陵还是其他人,她哪里知道苏佑陵再看什么?只道是男子好色本性,兀自不断地轻捻各类果子放于苏佑陵唇边。苏佑陵的心思全然在那软剑的抽缠盘拉之上,也是如同木偶一般张嘴咀嚼吞咽。 再娇艳的花朵也当有枯萎之时,一曲终了剑归鞘中。鱼弱昙立于台上对着众人万福一礼,孤形单影的气态哀而不伤。又有几人不在心中说上一句我见犹怜。 “蔺王爷到。” 一声高喝打破了众人沉浸在方才剑舞中的寂静。七八名一看便知好手的护卫簇拥一人大步踏入大堂。 来人身着赤红圆领袍子,头戴翼善冠,大袖随行垂摆,最为令人咂舌的便是两肩上的烫金龙纹。 根据大幸礼制,皇太后、皇帝、皇后、皇太子、亲王、亲王世子便是及其郡王等皆可用龙纹,并不属于僭越。 苏佑陵见着来人却是没来由的紧咬牙关,徐筱察觉到了他的些许异状,悄声问道:“此人是什么王?” 苏佑陵口吐寒气:“宜康王,蔺如皎。” 便是连原本贴靠骑怀中的淑胭听闻苏佑陵的话中阴沉都是暗自心惊。 等到蔺如皎站定台前,众人才错落站起出声。 “见过蔺王爷。” 此起彼伏。 蔺如皎拱手一圈,复又转头看向台上的鱼弱昙:“今日本王失了眼福,见不到鱼姑娘倾城剑舞。不知待会儿可否入得姑娘闺房请鱼姑娘与本王小叙片刻,聊以补偿?” 任谁都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个青楼想要培养一个花魁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且不说寻找各类技艺的教习。便是为其哄抬造势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如鱼弱昙这种大都是先以清倌人的身份为青楼挣个三四年的银子,再以其春宵讲价成为红倌人,最后才是成为达官显贵的侍妾。 但若是跳过这整个流程,直接便是让正当年的清倌人成为他人侍妾,可想青楼要损失多少钱。 见着蔺如皎提出入闺房的过分要求,自然便有老鸨上前嬉笑作媚搪塞一番。 “禀王爷,鱼姑娘大病初愈,还需早些休息。王爷体察民情,心怀仁德,想来也不愿过多为难。” 面对一位郡王,饶是烟柳楼家大业大也不得不做出卑微姿态,只盼着蔺如皎能接下往其头上戴的高帽子。 其实那老鸨一席话已经是足够圆滑,给双方都留了极大的余地。实在是硬不过对方,自然便只能来软的。 哪里知道蔺如皎这次却很是坚持:“本王近来烦心于案牍之事,只是遗憾于没赶上鱼姑娘的剑舞,不过是小坐片刻饮杯茶水,想来不会打扰到鱼姑娘休息。” “既然蔺王爷只是喝杯茶的功夫,民女再推脱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春娘,无碍的。” 鱼弱昙音如绵线,却如深井般清冷。 那老鸨原本面色也是为难,见到鱼弱昙发话,便也不在拦着。 倒是蔺如皎闻言笑逐颜开:“还是鱼姑娘懂得体贴人,不枉本王魂思梦绕良久。” 听着这话,若非眼前之人格外金贵,不少人都是要好生呕吐一番。 魂思梦绕?怕是第三条腿撑着走不动道了还差不多。 原本气氛大好的烟柳楼一时便是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不少人都是眼不见心不烦选择离去,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只是可惜又有一位香玉女子将要沦为权贵手中的万物。 但天下总不乏愣头青,江湖中人讲究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年轻人总归是热血当头,容易意气用事。 有君子醇厚声朗朗入耳:“王爷既然是千金之躯,却以其权位为难一届柔弱女子,怕是不妥。” 满座闻声哗然,居然有人敢当众揭蔺王爷的短?蔺如皎闻言瞳孔微缩,循着声源看向那一簇君子堂弟子倨傲冷笑。 “你算什么东西?” 先前那名仗义出声之人是此次历练带队弟子之一,自然也是四殿亲传之一。 练梅陈兰巫竹房菊。 铃兰殿亲传,陈涛。 周边君子堂弟子见着陈涛对蔺如皎出言不逊,竟是没有一人选择撇清自己起身离开,君子堂的教诲可见一斑。不少女弟子春心萌动,原本便为陈涛的德行长相所折服,如今陈涛一番仗义执言,更是收获无数女弟子的好感,但陈涛却只是稍稍瞥了练紫楠数眼。 练紫楠面色焦急,哪里想到刚下山便会遇到这一档子事,性子较为孤冷的巫茹慕也是一样心急如焚。 蔺如皎身边的护卫见到有人顶撞主子,早早便将武器执手,蓄势待发。君子堂众人也一样俱是紧握剑柄,随时准备着出鞘迎敌。 双方剑拔弩张。 只是鱼弱昙再一句清幽传来:“来者是客,只为买个高兴,又何必大动肝火?这位公子,你也莫要怪蔺王爷,都是弱昙自愿罢了。” 有了这句话也是稍稍缓和了两方的矛盾。 陈涛默言不语坐下,如他所想本便是图个名头,若真要与一位王爷为敌与他也无益处。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蔺如皎抬手示意手下护卫收回兵器,冷笑一声。 “你?” 刚坐下的陈涛听着这话又欲发作,却是被一旁的练紫楠赶忙拉扯坐下。 蔺如皎冷哼一声不再与他们计较,只是心底自然已经起了杀心,堂堂大幸肩绣龙纹的郡王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屡次顶撞,他如何能受这气?加上他还发现了君子堂弟子中有不少如花少女,当即摩挲手指,便有下人心领神会悄然退去。 经过这么一闹,原本所剩无几的客人便更加觉着乏味可陈。 来青楼的人,无非便是图个身畅心舒,看两个大老爷们吵架是个什么事儿?若是两拨人打起来倒也是能凑个热闹,结果说了半天又不动手,许多客人出了烟柳楼便直言晦气。 苏佑陵别过了淑胭与方守拙一并出楼,今日之事属实意外,徐筱也被这一波三折扰的忘了本来的目的。 苏佑陵心绪不宁,面对方守拙邀请他到方府一叙也是婉言推辞,而后神情淡漠的走向客栈。 徐筱看出了苏佑陵的不对劲,但二人有过约定,不对对方的身世多问,也只好将万般疑惑憋在心里。 苏佑陵的背影一如既往的瘦削,只是迈起的步子却比以往更加沉重。 徐筱在其身后委自沉思,却一时鼓起勇气抬头伸出双手将苏佑陵的右手紧紧握住。 苏佑陵察觉到了右手涌过一道暖流,停伫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阴沉问起:“徐筱,你是几鼎武夫?” 徐筱被这没来由的一句话问的一愣,却是一番计较下来开口:“堪堪三鼎,或许还不到。” 苏佑陵挣脱了被徐筱握住的手:“你且走远一些。” 徐筱听话的退了几步。 苏佑陵身前便是一棵栽道的百年榕树,叶薄革质,狭椭圆形,树干有三人合围那么粗。 苏佑陵平下心境,那演练了无数次的前拳后爪现于形体。 气海如雨注,那晚上的所闻所见,同时还囊括了金虎的贴身靠,许雄的沉雷势。抬膝与肘齐于一线,眼如鹰隼专注一点,爆射而出的疾影让徐筱一阵恍惚。 从何时起,苏佑陵便是一直在让着她? 一膝贯击树干,紧跟其膝的一爪竟是入木三分嵌进树身,回爪直扣下不少干裂树皮,最后再接至罡一拳。 “咚” 足够三人合围的榕树被震的微微摇曳,树上一个凹陷的拳洞清晰可见。 “这三下,若是你来,挡的住吗?” 苏佑陵回转过身轻疑问道,徐筱闻言怔怔看着苏佑陵,有晦涩不明的潮湿自眼角涌起。 眼前之人的右手指掌连接的骨骼关节已是全然被擦出一片绯色,有赤猩水滴涓涓滑落至地面。左手原本如女子般的修长的指头污血斑驳,方才作出鹰爪状的指尖早是猩红一片。 …… 崩山膛一式,卫昌友从未想过苏佑陵会练的这么狠。 苏佑陵也未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狠。 徐筱掩嘴低泣,仍是强言喜笑之声。 “你赢了。”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九十九章 纠葛 乾仁七年暮秋,铜雀案发,天子震怒,庙堂之上百官无不自危。 宜康王面圣呈奏词。 “三殿下曾在乾仁三年早春借下访呈海郡之名与臣有过私交,其间问起过臣府上亲丁以及呈海郡兵力守备。也谈及有朝一日借兵之事,言行皆记于奏本之上,惟望陛下严查。” “四年前的事,为何现在上奏?” 天子声似寒铁,丝毫不留情面。 宜康王胆颤伏首。 “三殿下说若将此事外传……便将……便将……” 宜康王战战兢兢的瞥了殿上一旁满面怒容的冠玉男子。 天子拍案大吼:“朕要你说。” 宜康王当即回转视线再度以头抢地连磕数下,直磕的额面渗血。 “禀陛下,三殿下说若是臣胆敢多言一句,有朝一日若他登临帝位,便将微臣抄家,以凌迟处死微臣。” 任谁都知道,乾仁朝的三殿下在之前一直是朝堂公认的心怀江山社稷,于万民施以仁德之人。也是府上能人异士最多,最为人称道的殿下。 那时百官私下谈及三殿下,总会有人说上一句:“若三殿下施政天下,是我大幸之福。” 他确实是最有可能福泽天下之人。 …… 并非所有在黑夜里低语的人都能等来黎明,有的只能沦为晦暗的养料,或是被虎豹豺狼捕食殆尽。 有人见到了一片废土,依然在等待着一片清明的那天,尚且还能坚守心中净土继续咬牙支起天幕。 刚正不阿是种诅咒,而解药便是同流合污,红衣官袍百姓血也不尽然全是夸大其词。 弱水之战,猩水如三途。 乾仁之难,垒尸筑京观。 三殿下周献傅于乾仁七年冬月入诏狱勘审,又七日,在狱中留下十六字后饮鸩酒而死。 “父无子愿,子失父信。尽己所能,问心无愧。” …… 宜璋王满面春风走出烟柳楼。 同日一百刀斧手,三十羽弩手连夜悄然出宜璋王府,自上阴郡向东直指呈海。 苏佑陵坐在房中手指悬空轻点,旁边几案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信函。信是徐筱所留,她身后的组织找到了她,时间仓促,也没与他来得及道别便孤身离开。 苏佑陵依旧在钻研武技,没有师傅在旁指点,很多东西便只能靠自己不断的做尝试。 武学二字万千招法,难就难在融会贯通四字之上。苏佑陵便像是迷途其中的无头苍蝇,哪怕他如今找到了那方鼎,却没办法将鼎灌满。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难堪与真正砥练武夫厮杀。 他不知道他体内有一颗丹,这颗丹为他塑了这樽鼎,而这樽鼎也成了他唯一的凭恃。 “有些事,总该尝试一下的。” 苏佑陵将马也一并卖去,数了数囊中钱财第三次往烟柳楼中走去。 日出红胜火,青楼的生意在此时便显得有些冷清,全然不见了往常的座无虚席。苏佑陵还是第一次白天入楼,同样也是第一次来到淑胭的闺房。 入门便见丝织地衣静卧地面,前厅安置一张紫檀小榻。踏过双垂紫纱帘,便能见着温酒煎茶所用的小石桌,各类漆器摆列齐整。当中甚至还有一对小巧精致的艮州七星窑锻烧出的琉璃盏,只此一对,怕是足堪千余两。那案几上还放着一只“镇海吼”的金器,一眼便能瞧出为名匠所塑,口衔宝珠,爪拢元宝。 苏佑陵两次来去,也认识了不少烟柳楼其他的姑娘,那些老鸨与龟公更是讲求一个眼神毒辣,苏佑陵打过招呼上楼,他们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喊堂。 看到苏佑陵时,淑胭先是一愣,而后面羞自去温茶待客。 “苏公子?这大白天的你怎的有空来这里?” “只是喝杯茶水,再问问一些事情。” 淑胭略显失落,煎好一壶春茶替苏佑陵斟满,又给自己倒上一小杯,这才端身与苏佑陵对坐。 “公子可是要问些何事?” 苏佑陵面露笑意,眉目含春,直看着淑胭脸上红润几斤滴水。 世上常说女色红颜祸水,却不知男色一样能将女子迷的神魂颠倒。 “昨日那蔺王爷,姐姐可是知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往日淑胭姑娘的称呼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姐姐二字,饶是淑胭久经世故,也不由闻言羞赧。 淑胭面如霞彩,倒是没有先行去回答问题,而是将小桌上的“镇海吼”置于苏佑陵手中:“刚才见你进来便一直在看这个,冲你这声姐姐,便是送你也值当了。” 苏佑陵连连摆手:“这可如何使得?姐姐这两日在我身上也没挣几个银子,如何还能让姐姐再掏钱。” 淑胭闻言莞尔一笑,手绕青丝卷起,玉手撑起粉面:“我们这般风尘女子,见多了各型各色的男人。其实谁都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但总归想要一处好归宿,你告诉姐姐,你是不是个生瓜雏鸟?” 苏佑陵原本砸吧砸吧有滋有味的饮着茶水,闻言却是差点一口尽数喷涌出来。强咽下口中热茶,苏佑陵这才略带面红讪笑道:“姐姐说笑,这些东西哪里值得炫耀,姐姐若觉得是,那便是了。” 淑胭点了点头,苏佑陵两次来青楼,先只以为是他少来这等风月之地,但却是连揩油之举都是不曾有过,这就不得不让淑胭兀自奇怪。 天下哪有这般正经男人?后来再一琢磨,那分明是生瓜雏鸟青涩害羞的模样。 但纵使如此,眼中纯意做不了假,她阅尽风尘,看人不敢说是准确无误,却也十拿九稳。 苏佑陵眉目阴郁隐有疲态,双眼更是溟濛云雾,却独独没有污邪之意。 她不知道苏佑陵这个少年身上有什么秘密,但一定大有秘密,但于她而言,这又何妨?苏佑陵从不将她当做轻贱女子,言谈举止皆是依礼相待。 多少士子文生入了青楼便是如狼似虎,流连之后却又将自己对风尘女子的不齿付诸笔墨。真小人远比伪君子难做,更何况那真君子? 陈涛为鱼弱昙出头,难道便真的全然是为了道义? 看多了污秽,便是连一张白净的宣纸都觉得可惜。 这一声姐姐,可比那床榻之上的心肝宝贝来的悦耳百倍不止。 苏佑陵善言辞,却不善与女子言辞,但若是相熟之人也就另说了。 二人交谈甚欢,一个说多年游历所见所闻,那半个大幸的盛景付诸于口,却是依旧让人闻之欣然。 另一个便说所见过得各型各色的人,什么器大、好活之类的虎狼之词倒也并无遮掩,当真却像是姐弟二人唠嗑家常。 苏佑陵吃着糖蒸酥酪,聚精会神的听着眼前女子说那关于蔺王爷的大逆不道之言。 “他府上丫鬟美侍,哪个逃得了他的魔爪?身子早都空了,也是难为小鱼儿摊上这么个没用的色囊饭桶,早之前到我闺房便是一双手还使得劲……” 淑胭话说一半看着苏佑陵,见他面色如常倒也叹了口气:“话说回来,这等达官显贵,又岂是我们这些下九流的女子招惹得起,说是清倌人,还不是银子不够,官职不高?” 苏佑陵闻言哈哈大笑,只道是淑胭一语中的,但偏偏其中无奈心酸又有几人知晓。 淑胭说着便有些气愤,连着胸脯美景都是不断起伏,花枝乱颤。 “不过呀,咱们青楼女子倒也习以为常,你可千万别招惹了蔺王爷,那人度量小的连一粒粟米都容不下。” 话里话外也是担忧关心之色居多,就是怕他也一怒为红颜,被那鱼弱昙迷住心窍干出什么翻天的事情。 苏佑陵哑然失笑:“莫非姐姐以为我比那陈涛还蠢?” 淑胭闻言也是掩面娇笑。 二人正到兴头上,却是又有一道清冷之声伴着叩门从门外传来。 “淑胭姐姐,能否得空开个门,妹妹有话想对姐姐说。” 淑胭闻言却是面色更喜,对着苏佑陵悄声道:“既然你喊了一声姐姐,那姐姐便断无让你吃亏之理,今日赶巧,让你好好看看小青鲵的模样。” 苏佑陵已经猜到门外是何人,兀自饮茶不动声色。 那道倩影走了进来,先是冒昧对着淑胭道:“淑胭姐姐,我知道你在招待客人,但刚才听你们在那嬉笑,想来没做那事,望姐姐赎罪。” 而后再便是向着苏佑陵歉然道:“这位公子,可否耽搁一下雅兴?” 前几日虽也曾观望佳人,但哪里是如这般近的距离?鱼弱昙人如其名,眉眼间的柔弱之气如同一现昙花,仿若稍纵即逝让人心疼。面靥更是不殇自愁,亭亭娇体稍一举止便是弱柳扶风。 苏佑陵转过头与鱼弱昙四目相望,略微颔首,一掌轻揖:“鱼姑娘请便,我本便是来找姐姐唠唠家常的。” 言如谦和微风拂面,未闻本公子的称呼,只一我字,二者便拉进了距离。 “姐姐?” 鱼弱昙看着二人疑惑。 淑胭笑着拉起鱼弱昙的纤纤玉手:“怎的?不许我有个体贴人的好弟弟了?你且坐下,反正离生意还有大半时辰。” 淑胭坐回小榻稍稍往里腾出一个位子让鱼弱昙也坐下。 “说吧,找姐姐何事?” 鱼弱昙还是不放心的看了苏佑陵一眼,苏佑陵只得埋头饮茶作掩。 淑胭看着二人连连笑道:“放心,我这弟弟你且相信,再者说来他还是个雏儿,要不就便宜妹妹你了?只是别忘了之后要包一个大大的红包才是。” “咳咳。” 苏佑陵被茶水呛得不轻,鱼弱昙凝视苏佑陵良久,苏佑陵不敢抬头。 两分羞赧,三分青涩,另有一半是他所需要的情报。那个邮差且不谈,蔺王爷的事情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善罢甘休。 鱼弱昙轻吐莲香,呼出一口气道:“我是让姐姐在我死后,能帮我把攒下银子给一个人。” 苏佑陵骤然抬头,眼如利矢。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章 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 赵游儿坐在小凳上,面前有一方石桌,水盆盛水置于其上,只一把柴刀抵在磨刀石上不断来回。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女娃娃,就是和那劳什子花魁也是不逞多让。” 天下人头,皆明码标价。 杀不杀得了是一回事,敢不敢杀又是一回事。 一封信,一人头。 万里路,万命休。 他还差六百七十二里。 “杀千刀的老王八,自己占了一席便来拦我。” 赵游儿不断地喃喃自语。 他是名邮差,经他手上的信件从无遗失或者没送到之说,亦如他要的命。 哪怕是柴刀经过不间断的打磨也能露出锋芒,赵游儿握起柴刀仔细端详,终是笑着点点头。 夕阳将沉,赵游儿背起了包裹大踏而出。 万里路啊,倒真挺难走的。 …… “你说说你耍什么威风?还好蔺王爷没找咱们麻烦,说要去青楼看热闹的是你,现在惹事的也是你。” 一处客栈头房中,练紫楠怒斥眼前男子,但那男子始终是一脸的吊儿郎当。陈涛只是看着眼前的玉人儿,他是君子堂四殿亲传,只有如眼前女子才能配的上他。 “楠楠,反正也没出什么岔子,就别再说陈涛了吧。” 巫茹慕看着练紫楠恼羞成怒,也是在一旁劝说。 “阿慕,你是不知道,那可是大幸的王爷,即便只是郡王,麾下也有千百甲士,如何惹得?他只为了出风头,却全然不计后果。” 练紫楠愠怒起来面色如扑桃粉,她的任何一种表情落在陈涛眼中都是不可方物。巫茹慕性子清冷,见着练紫楠是真的动怒,便也不在为陈涛求情。 倒是陈涛看着练紫楠脾气渐敛,又是轻佻开口:“楠儿,咱们什么时候去看伯伯啊?” 练紫楠闻言看着那幅满不在乎的面孔,刚压下来的脾气骤然又升。 “你……” “好好好,我错了嘛,这次不是看着那狗屁王爷欺负一届女子所以才出头嘛。” 练紫楠瞥了他一眼,只是冷声:“话说三遍淡如水,你太过自负,将来一定会吃大亏的。” 陈涛眉眼如弯柳,倒也说的上是朗玉之颜,见到练紫楠一直抓着他在烟柳楼出头一事不放,便也窝起火气。 “自负?我刚至及冠便能练成英雄泪,放眼整个君子堂,还有谁比我的天赋更高?央菊殿的房系蝶?他算个屁。” 话已至此,饶是巫茹慕都是有些听不下去:“房系蝶闭关潜修央菊殿的黄霓羽,他若此次出关,你俩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陈涛站起身子,两眼微眯,神色微微狠厉道:“我们不妨打个赌?” 练紫楠刚准备开口,却是被一旁的巫茹慕拦住:“我们凭什么要和你赌?” 陈涛闻言大笑不止,而后摊开双手:“那就不怪我了,你们自己没胆子而已。” 练紫楠紧咬牙关,终是没忍住心头火气:“说,你要赌什么,我和你赌。” “楠楠。” 巫茹慕还想上前劝阻。 “阿慕,这事你别管。” 陈涛狡黠一笑:“就赌回宗之后的君子礼祭,我与房系蝶谁能赢。” “好,若你输了该如何?” 陈涛嘴角勾起连连摇头:“我不会输,我若赢了,我要你练紫楠作我的道侣。” “你” 巫茹慕面色惊怒,虽然早知道陈涛图谋不轨,但是却未曾想到他居然会在今日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之上。 倒是练紫楠云淡风轻:“既然如此,你输了,我要你离开君子堂,永不归山。” 陈涛冷声一笑:“好。” 留下这最后一个字,陈涛转身离去,房里只剩下两名女子。 巫茹慕忧心忡忡:“楠楠,你太冲动了,陈涛此人虽说自负,但确实实力不弱的。” 练紫楠余怒未消,但仍是轻言:“你以为我不知道陈涛肚子里的坏水?大不了到时候我离开师门便是,我这人你知道的,始终挂念的太多,斩不了尘的,只是有些愧对师傅。” 巫茹慕见到练紫楠意已绝,也不在开口说什么。 一行人收拾好东西,早便约定今晚离开呈海郡城继续南下。 …… 女子芳华绝代,二八才过,惊得人间盛世颜。 那柄宝蓝吐翠攒珠步摇被她插在盘起的青丝团上,梳晓鬟也,玉簪螺髻。 她的命本就微不足道,便像她的名字。 昙花一现倾城,美人一顾倾国。只是可惜昙花只此一现,美人只为一倾。 鱼弱昙换上了一套近乎透明的月白雪绮罗衣裙,只是怕那件她平日最喜爱的蓝衫被污了去。 女子爱美是天性,女子恨美是风尘。 爱恨交织,是人生。 她盘起坐于床榻,那柄软剑轻置于双膝。她在等她最后一次舞剑的时候,既然是最后一次,定要舞的珠零锦粲,风雨晦暝。 昙花将绽,却给何人赏? …… “若一切都是真的,跛子,你觉得如何?” 苏佑陵轻轻抚顺跛狗的杂毛,跛狗安稳的趴在他怀中昏昏欲睡。二人一起经历了许多,俨然已是真正的挚友。 “我是个废物,一次一次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却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你知道我是迫不得已。” 苏佑陵喃喃自语。 “可是我想大哥了,也想娘了,还有长宁姐姐和小敏子,还有那个老卒,还有……” 苏佑陵眼神恍惚,声音也逐渐低沉晦涩。有一滴水悄然落在跛狗的背上,跛狗惊醒看着苏佑陵,而后伸出舌头舔舐起苏佑陵的手掌。 苏佑陵这才幡然惊觉,抬手抹了抹眼角,看着怀中跛狗一如往常的轻笑。 “对不起,跛子,我只是有些难过。他们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人。但是呢,我得留下,帮他们看着这片天。” 苏佑陵依稀记得自己幼时很爱哭鼻子,每次玩闹也总是被各位哥哥姐姐弄的跑回自己娘亲身边哭泣。 “嘿嘿嘿,小凌子,你一点都不像你哥。” “小凌子,你怎么总是羞羞答答和小女孩似的?” 那些嘲弄之声化作一口浊气被苏佑陵轻轻吐出。 “他们让我好好读书,将来能帮上哥哥。他们不许我习武,说那匹夫之勇上不得台面。我都听了,可是我既没有帮上哥哥,也终究没有上得台面。” “若他再自私一些,那个位子便是他的了。但若他再自私一些,那他也不是他了……” 跛狗惊奇的再抬头看去,苏佑陵脑袋轻侧,双眼贴合。 夕阳余晖透过纱窗轻敷在他的脸庞,那如刀刻般的五官自是好看,却依旧遮掩不住眉宇间那一团消散不去的阴郁。 甘忍伶俜近十年,韶华此时凝泄,愤懑许久意难平,人如玉,心入狱。 ……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只见一处街角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好不热闹。 近眼一看,原来是一位说书人。要说那说书人前几日都再此摆摊,都是讲的楚汉争雄,今日却是不接上回,转而讲起了一段蹊跷故事。 “要说这位公子可不得了,生得玉人之相,眉从泼墨画中现,眸自望穿秋水出,唇如绛珠,齿似皓月,只是……” 周边有人听着说书人停顿,以为他又要如往常一般请听下回分解。 却见说书人叹了一口气接叙道:“只是他面颜有云雾遮绕,眉宇有阴煞堆聚。这位公子心比天高,可命比纸薄。家道中落后,不得不做些下九流的行当聊以果腹。” 围观人皆是来听说书的,哪里想着这说书老人兀自围绕着一人讲个不停。 许是觉着无聊,人群开始逐渐散去,但那老人依旧在说个不停,说那公子的游行的所闻所见,说那公子的所思所想。 “蝼蚁尚且惜命,薄纸必然折腰。这位公子向北而走,路途虽显乏味,却也不乏良师益友相伴。直到那北溟潮水如百尺巨兽滔天向他拍打过来,一浪复一浪,一潮胜一潮。他才知晓,本是贱如蝼蚁,何必惜命?早知命比纸薄,岂能折腰?但为时晚矣呀,亡羊补牢,终究是少了那么一只羊。” 尘世熙熙攘攘,皆是利来利往,没甚兴趣,自然也不必浪费时间。人群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还在那侧目聆听。 老人对着那人笑道:“这位少侠可是觉着我说的这位公子有趣?” 少年面相普通,却是浓眉大眼颇有精神,听着说书老人对他说话却是伸出一只手扣了扣耳屎:“傻子一个罢了,有什么有趣的?不过老头你得空可得找个大夫看看眼睛,哪家少侠长我这样还不得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说书老人呵呵一笑,并不介意少年言辞中的冒犯。 “少侠的脚生的是真好,比常人多一骨。” 少年听着面前老人没来由的一句话,却是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我猜你接下来定是要说我非同寻常,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之类的。然后说要给我算个命,嘿,老头儿,我身上可是穷得叮当响,但凡你能找出一个铜板那都是你的本事。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我啥本事没有,就两个,一个是烧饭烧的好吃,另一个便是跑得快。” 说书老人咧嘴笑时下颚总会略微向前翘起,模样有些滑稽,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还不够快啊。” 破衣烂衫的少年冷哼一声:“放屁,老子小时候挨揍,要没这两条腿,早都被人打死了,谁能跑的比我还快?” 说书老人拱了拱鼻子微微吐出了两个字。 “庆季。” “哈?那是谁?哪儿条道上的,待老子和他跑上两圈。” 说书老人颔首笑道:“放心,会有这么一天的。” 两人一番交谈,那模样愣是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辈在谆谆善诱着一位嬉皮笑脸的顽劣晚辈。 年轻人离去之后,说书老人开始收摊。 只是嘴里依旧在喃喃细语。 “我观人间风月多妖娆,料人间风月见我应如是。问心中何所执……” 老人闭目一笑,似在感受暮春风华。他是说书人袁晔,不善说人,唯善说书。千万画卷,字字连珠。 “问心中何所执,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一章 昙花一现 剑舞倾城 入夜,苏佑陵醒来只觉着脖子酸疼,怀中的脖狗蜷缩一团,很是乖巧的匍在苏佑陵两腿之上。苏佑陵醒了醒神,跛狗机谨,感受到动静也睁开了眼睛。 苏佑陵苦笑道:“咱俩睡的那么死,到时候被人剃了头都不知道。”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跛狗连忙窜到地上,正准备随着苏佑陵出门。 苏佑陵回头道:“跛子,你别跟来,若是明天天亮前我还没回来,你便循着我的气味来找我。” 跛狗通人性,闻言立即很是规矩的趴在地上,苏佑陵点了点头,这才出门。 淑胭给他安排了房间休息,所以这会儿便是从烟柳楼大堂的客间回到姑娘们歇息的西厢房。 脚步轻快,自楼梯而下便是后院修整平齐的草坪地,夹道还种了一些桑柳木植。踏入白色的拱门便见一方水潭,烟柳楼的各位姑娘闺房便傍水错落在潭边。烟柳楼大堂的阵阵丝竹悠扬而至,即便身在此处也清晰可闻。 饶是将入立夏,半夜依旧是有凉飕飕的晚风阵阵吹拂。苏佑陵打了个冷颤,他在想许多事。今晚,他能尝试做一些事情。或许只是九牛一毛,但至少能让他好受些。 大幸施行宵禁制,但是其禁止范围只限于坊外,坊内不在其中的。因此,若是幸人想要去青楼听曲游乐,就要在宵禁时间开始之前就进入对应的坊内。 白天鱼弱昙说的话萦绕在耳畔。 “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这是我的事情。” 她的声音婉如娇昙,但确无比决绝,他听懂了,便是连淑胭也听懂了,但二人没法子劝鱼弱昙收手。淑胭是劝不动,而苏佑陵则是不想劝,毕竟鱼弱昙想做的事与他想做的事一样。 整个烟柳楼今日的气氛大不同前,除去丝竹管弦便再无其余的声音,因为今日真正的观众只有一人。蔺王爷带着随行七八心腹护卫悠闲品茶,看着那一道道为他精心献上的曲目,蔺王爷悠然自得,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风华年少。 何时起,自己便是如此的意气风发? 是在那时旬首辅找到了他,告诉了他一个可以从此往后如鱼得水快活无忧的妙法。 从那之后,自己便是上阴郡真正的一手遮天,哪怕他的藩地毗邻京城,他也是整个喻州北地六郡当之无愧的王。 “如本王这般与陛下称兄道弟者,天下且有几人?” 蔺王爷兀自感慨。 淑胭抛过了绣球,一位锦衣中年人踱步走了过来:“王爷,您看这该看的也看了,您准备啥时候去鱼姑娘的闺房欣赏剑舞?” 他是烟柳楼的老板,今天情况特殊,所以由他亲自出来待客,但求万无一失。只是他心中还是肉疼,蔺王爷开出的价,让烟柳楼原本能从鱼弱昙身上赚取的银子直接缩水一半。 蔺如皎瞥了一眼,哈哈大笑:“自然是得早些去的,莫要让鱼小姐久等,折煞了玉人。” 闲庭信步穿堂过,眼前便是静影沉潭,白玉拱桥贯潭而过卧于其上仿若白蛟。此间景色自然好,但那红颜一笑却更上一层楼。 “北地六郡,皆是宜璋王土。” 也正是此刻,苏佑陵在房顶上蛰伏,鱼弱昙在闺阁中等待。 行刺郡王!无论功成与否,必然是诛连九族的大罪。 苏佑陵盘膝假寐坐于砖瓦之上,一把缀着篆刻“凌”字黑玉的匕首紧握手中。身下有两块瓦片之间有一道细小缝隙正好可以容纳一只眼睛窥视屋中情况,那是他先前用匕首轻凿挑移瓦片所营造的视角。 苏佑陵曾在北地行伍,虽然没有真正与百胡鏖战过,但也熬打了一副结实体魄。他习武太晚,又缺乏良师教导,所以始终对武学一事不得要领。 但那枚丹丸给了他磅礴的性命海,狡黠谨慎的性子也让他推敲出了许多事情。 三宝高手少之又少,能探得杀气的伪三宝护卫倒是可能会有,但是那又如何?难不成蔺王爷还会带着一堆人跑来此处观赏他云雨之事不成? 那晚他与徐筱被索命邮差发现时,相隔大概多少丈? 苏佑陵绞尽脑汁,务必求得任何一处细微不出差错。因为稍有差池,那便是万劫不复。 五丈!最多五丈! 苏佑陵睁开双眼,其间有利矢紧绷于弦,满而不发。 假三宝,堪堪能感受到五丈内的常人气息。若是隐藏的好些,说不定便只有两三丈甚至更近。那么这也是他所能一招制敌的距离。 他与老钓鬼过过招,对方是九鼎,哪怕一招,他也知道其中的差距。但这并不妨碍对方是人,只要是人,匕首便能破开他们体外的罡气。更何况他并不需要与那些武艺高超的护卫交手,只要能抓住那一刻便是。 现在他需要的只是耐心,这玩意他有的是,八年都等了,就这一刻他不在乎。 苏佑陵感受到自己的面额开始渗出斗大的汗珠,月纱轻笼住他瘦削的身躯,他开始由坐姿变为卧姿,匍贴于背斜的顶角。 苏佑陵紧盯着卧于幽潭上的那一条白蛟,有蛟踏白蛟而来。 “亢龙有悔,但亢龙不退。” …… 鱼弱昙已是抱着必死之心,她下手的机会远比苏佑陵更多,也更容易。她并不知道苏佑陵在她闺房的房顶,苏佑陵怕告诉了她,她便会凭恃他的后手而失去了原本的坚毅和劲头。 她等了很久,这一天她不可能错过,那柄软剑便如她手之延伸,她苦练了多少年,只为蓄那一剑。 她看了一眼正对自己的铜镜,很多人都说她是弱昙初绽,美不自知。 未曾有花常开不败,却初绽葳蕤,享尽风光,也便不枉此生。 蔺如皎闲庭信步履踏白蛟,眼前便是星火熠熠的各处芙蓉帐。他留下侍从于桥头等候,微整仪容便走近了鱼弱昙的小院。 “一日未见,鱼姑娘可想本王?不怕姑娘笑话,本王可是对鱼姑娘日思夜想,见不到鱼姑娘你,本王夜不能寐啊。” “王爷抬爱,弱昙只是一届风尘女子,哪里值得王爷费心挂念。” “哈哈哈哈,值得值得,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别提本王一向觉着昙花之美,更胜牡丹。” 蔺如皎沉浸在温柔乡中,那绮罗裙若隐若现透裹着鱼弱昙的曼妙身段,早是把蔺如皎的眼神勾的死死的。 鱼弱昙玩味笑道:“王爷嘴巴真甜。” 蔺如皎只面如寻色狼犬:“今夜给本王带的什么绝活?若还是普通的舞剑那可没甚意思,老是看鱼姑娘舞剑,不如今日也让鱼姑娘看看本王的剑?” 蔺如皎色迷心窍,鱼弱昙何种表情落在蔺如皎眼中皆是不尽的妩媚动人。倒是自觉坐到了鱼弱昙身旁,一只手也向那柔荑葱根摩挲而去。 鱼弱昙笑如银铃,就在那只肥猪蹄即将搭在她的玉手上时起身而去。 “王爷,原来你也会使剑?” 蔺如皎对鱼弱昙闪避的动作略微有些恼火,但依旧是面带笑意:“本王的剑,堪称天下第一。一旦出鞘,恐怕会让姑娘花容失色。” 这些污言秽语鱼弱昙自然听的懂,不过今日她倒不在乎,将死之人的话,又能引起她多少触动? “今日王爷且看弱昙舞剑,而后弱昙再来鉴赏一番王爷的剑,如何?” 蔺如皎哈哈大笑,想到眼前女子反正已是他手中之物,倒也不急于一时,便也颔首道:“春宵夜短,姑娘开始便是。对了,明日你好好收拾一番,安心与我回上阴郡,蔡老板那边我已是说过了。” 鱼弱昙轻声嗯了一声,手执软剑两指抹去:“此舞名为流光朝露,请王爷好生鉴赏。” 眼前佳人裙肩白翎随舞飘曳,玉足点踏数下,忽如剑莲飞旋,白裙胜雪。 苏佑陵自上而下更是能清楚的看到那朵旋舞白莲的全貌,第一次看鱼弱昙剑舞时,苏佑陵只观其剑未观其人,但此时眼中除了那道惊鸿倩影却是再无余物。 鱼弱昙手腕轻震,手中软剑再如天女散花弯旋如一团漩涡。许是动作太大,那攒珠步摇散落,鱼弱昙散发如瀑。 泼墨轻笼白绮罗,软剑抽拉盘缠,只观那女子翩若惊鸿,倾城如画。软剑更像是鱼弱昙手臂之延伸,只随她雁行扶摇起起落落而流光。软剑折跃腾转似灵蛇,全然不见凛冽逼人的剑气寒芒。 房顶房内两个男人目不转睛,观那剑舞如痴如醉。未有丝竹伴乐,只闻剑舞声娑娑,鱼弱昙当真便如那一抹惊艳流年的昙花,虽只一现,一现便倾城。 剑舞的节奏逐渐缓慢下来,饶是外行也能看出即至尾声,苏佑陵甚至能看到鱼弱昙额上的汗珠。 那柄软剑再是盘旋两圈,终如折翼罗雀,剑影先如燕尾再复连成一线。 “好,鱼姑娘此舞,不输京州青鲵,直叫本王大开眼界。” 蔺如皎回过神来替鱼弱昙大声叫好。直至舞停时,苏佑陵才惊觉那软剑只是死物。 鱼弱昙以右手提剑,锋芒正朝上,转而又是凌波微步走向了蔺如皎。 只弓身施了一个万福。 “现在便让弱昙看看王爷的剑吧。” 昙花一现后,芳华不在,只剩杀机。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二章 一把大火烧尽风尘 软剑不适用于砍刺,但却可轻易的割断人的脖颈。 那一抹寒芒在此刻再也没有了方才的婉转秀美,只灵动却是更胜一筹,剑锋如同矫捷脱兔。 蔺如皎顿时骇然失色,哪里想到方才还是与之谈笑的女子此时却是面面杀意。刚欲开口,一道黑影却是更快,崩山膛倾力所发,能在一棵三人合抱的粗树上留下深痕,更何况是一层薄薄的砖瓦? 苏佑陵此刻也是有些无奈,原先想着鱼弱昙会在茶里下毒,再不济也是提早吃下解药,再在香炉中洒上些迷魂散之类的东西。如此一来,杀人也是能杀得悄无声息,总不至于今天杀完了人,明天就要被押送刑场砍头。 哪里想到这女子却如愣头青一般,就只凭着手中的软件正大光明的行刺,铁了心就是要和宜璋王一命换一命。 崩山膛倾力而震,一道黑芒在鱼弱昙的眼前闪过,直从蔺如皎才微微张开的口中钉了进去。 “啊呜呜呜呜。” 蔺如皎没死,但他已经难以再发出声音,哪怕是叫喊也只是轻微的呜咽声,别说传到数十丈外的桥头,便是连这个房间都传不出去。 鱼弱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稍稍愣神,却也只是一瞬,面色再度狠辣,软剑轻挑,一剑封喉。血水喷溅而出,绮罗白裙顷刻间便已是沾满了血污。 蔺如皎,权倾喻州北地六郡的宜璋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一个少年和一个花魁手中。 “你杀这么快做什么,我还有些问题要问。” 伴随一声低语,一道人影悄然翻窗而入,但只下一瞬那人却是再不敢轻举妄动。 鱼弱昙双眼微眯,将手中软剑悬在苏佑陵的脖颈之间,苏佑陵喉结微微一动,无奈的举起双手。 这一幕他很熟悉。 “我说,我可是救了你的命。” 苏佑陵心中稍有气恼,怎么每次他英雄救美之后都要上演这出桥段?按照戏文里说的不应该最后都是女子对他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么? 两次出手,两次却都是被利器架在脖子上,上一次是刀,这一次是剑。 鱼弱昙看清了苏佑陵的面貌,只是冷声开口:“你从什么时候藏在我这的?” 苏佑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怕回答惹她一个不顺心就变成了第二个蔺如皎。 “早便来了。” 沉吟许久也不知道如何作答的苏佑陵沉声开口。谁知话音刚落,鱼弱昙竟是面色羞恼,面颊上骤然升起两团好看的红晕,但随之而来的是那柄软件距离他的脖颈更近了一寸。 苏佑陵满脑子都是疑惑,连连向后缩着脖子:“喂,你不会是真想杀了我吧?” 鱼弱昙面色羞红,就像是熟透了的桃子:“你……你看到了?” 苏佑陵一脸疑惑,眼神却是紧紧盯着那近在咫尺的软剑不解。 看到什么了?剑舞?废话,自己那可是从头看到尾。但是不就是个剑舞?自己之前也看过一次,还有方守拙也看过,烟柳楼那么多客人不都看过?说自己没看实在是有点自欺欺人不是? 他又哪里知晓在他来之前,鱼弱昙才在房中换了一套衣服。苏佑陵只依据心中所想当即肯定的回答:“看了。” “你……” “咚” 就在此时,蔺如皎的尸体从小榻上滑倒在了地上,鱼弱昙回头看了一眼。 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苏佑陵哪里会放过?当即迅猛出手紧握住鱼弱昙执剑之手,而后又用另一只手把住了鱼弱昙的整只手臂。 软玉凝脂,触感自然极好,但苏佑陵可没功夫去品鉴这种微妙感觉。鱼弱昙被苏佑陵这一下子给弄得惊慌失措,刹那间脚步不稳便向后栽去,苏佑陵又连忙分心去扶,那只软剑便被撇开掉落在地上。 “咚”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怀中娇躯柔若无骨,苏佑陵只是觉得很舒服。许是才过二八芳龄,鱼弱昙的胸脯并没有那般骇人盛景,即便并不会骇人,那也是盛景也是有常人不及的峥嵘之态。糯玉在怀,更是能真切的感受到那峰峦的绵意。 苏佑陵下意识的朝下看去。鱼弱昙也正瞪着那双秋水眸子愠恼的看向他,四目相对,更是有一股子奇妙难言的旖旎。 终是女子害羞更甚,偏过头去,只是口中羞恼道:“你这登徒子,还不快起来。” 许是知晓屋外不远处还有宜璋王的护卫,所以鱼弱昙便是连声音都刻意降低了许多。 苏佑陵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二人姿势着实不雅,这要是让淑胭看到了,保准又是要调笑他的。刚欲起身,却是想起刚才鱼弱昙的作态,苏佑陵心中又是窝火,也不在管那青涩少年心中的羞怯之意,饶是不依不饶开口。 “你先答应我,我把你放开之后你可不能再拿剑砍我。” 鱼弱昙闻言又是偏过头来看着苏佑陵,直看到那双溟濛的桃花眸子,却又是不敢对视,索性闭上眼睛开口:“我答应你了,你……你快起来。” 苏佑陵这才起身让鱼弱昙站起来,却见着她刚一起身,纤细的玉手又是向那掉落在地上的软件摸去,苏佑陵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夺走软剑。转而怒视鱼弱昙。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能不讲信用?” 一席话倒是把鱼弱昙问的一愣。 君子?我一个青楼女子算是哪门子的君子?眼前这人怎么好生奇怪。 话虽这么讲,鱼弱昙依旧是被逗得心底一乐,若非亲眼所见,眼前这人的言行举止哪里像是刚才般狠辣刺客? “你把剑还我。” “不还,给了你你又要拿来砍我。” “我答应你不砍你。” “当真?” “当真。” 鱼弱昙已经是被苏佑陵弄的哭笑不得,谁知道苏佑陵斟酌了半晌确是依旧一口咬定她会砍他。 “那也不给,刀剑无眼,在我手上拿着安全些。” “你……登徒子。” 苏佑陵确是还是云里雾里,一点都没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了这位烟柳楼如今当之无愧的头牌。 不过有了这一来二去这么一闹,两人倒是一点也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刺杀。 鱼弱昙扫了蔺如皎一眼轻叹了口气:“你快走吧。” 苏佑陵疑惑道:“你不走?” 鱼弱昙破颜一笑。 “我留在这好了,总归要留下一个人的。” 话已至此,苏佑陵这才明白眼前的女子并不是没有做好刺杀的各种准备,而是根本就没想着能在刺杀之后活下去。 苏佑陵拍了拍衣袖沾染的灰尘轻声道:“走吧,你留在这里是要替他殉葬不成?” 鱼弱昙听他开口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没有在与他争辩什么,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还与活人置什么气?一念即此便也释然。 “走哪里去,我只是一个青楼女子,除了追欢卖笑再便一无所长,这幅面孔和身体也是唯一的本钱,你们男人不都喜欢么?满口的圣人道德,到头来却是比谁都更会花言巧语讨姑娘的欢心。” 苏佑陵听着这话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他大义凛然的为天下男人辩解道:“我哪里花言巧语讨你欢心了?” “你是个异类好了吧,别再废话了,你快走吧。大仇得报又有人替你顶罪,你不应该开心才是?让我一个安静一会儿。” 鱼弱昙回身倚靠在床榻歇息,苏佑陵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走?” 见鱼弱昙再没有回答他,苏佑陵也懒得再去管,别人的命,他管不着。 …… 数年前的那一抹残阳余晖,除了白日的亮堂连带着还夺走了她至亲的命。 记事起便没有父亲的记忆,孤女寡母日子清贫。好在娘亲慈爱,手脚麻利,是当地官府织造的一把好手,倒也是能做到吃饱穿暖。 常有人说她爹爹是大英雄,小时候自己也总会引以为豪,幼时玩伴问起她父亲的事,她也总会自豪笑道:“我爹爹是大幸的英雄,保护了很多人。” 童言无忌亦无心,只是如同罗雀般唧唧喳喳。 “那你被欺负的时候,你爹爹怎么不来保护你?” 鱼弱昙,不对。是那时的鱼弱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对她而言显然太过困难的问题。 随着年龄愈发长大,她也开始懂事起来,但那个问题一直困袭着她。 是啊,能保护很多幸人的大英雄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都保护不好? 一个人穷尽一生,大抵很多时候都只能扮演好一个角色。正如他是英雄,但他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直到披甲军卒四处寻花问柳,竟是物色美艳女人当做贡品送往宜璋王府。而她的娘亲是她们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寡妇。 她不敢再去回想,只知道自己日后所学皆是梳头匀脸,点腮画眉,如何能凭着身段与容貌摄人心魄。她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因为她是他的猎物,而他也是她的猎物。一个取色,一个取命。 直到现在自己算是了却平生所念,只是为何脑海中却总是有个扰她心烦的嘴脸挥散不去。 怎么没他的声音了?应该是走了吧,正好也让自己落得清静。 只是稍微有些庆幸,至少她最后一舞除了死去的蔺如皎还有人能看见。这么想来,昙花一现总归是有人看在眼里,不枉此生了。 鱼弱棠缓缓睁眼。 那张嘴脸正对着自己眼前,那人站在一旁把脑袋歪在她面前瞪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星辰目疑惑的看着她…… …… 乾仁十五年立夏的前一天子时,烟柳楼若昙院突起大火,火势借着春夏之交的拂风只在刹那间便已是汹涌滔天。 等到大火扑灭时,人们才在一片残砖败瓦之中找到了已经被烧成了焦炭的宜璋王蔺如皎,却如何找不到那名花魁的尸首。 一个藩王不明不白的死在青楼,此事非同凡响,当天起呈海郡城便是全城戒严,勘隐司介入。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三章 死君子 “凡火炙而死之人,必在火中挣扎,口鼻定要吸入许多灰炭,但在宜璋王殿下口鼻喉腔中寻不到这些痕迹。由此可以推断宜璋王殿下是先死在了房中,而后房屋才着火的。” 那名年老的仵作对着眼前青隼服据实报证他在尸体上的发现。 若是苏佑陵在此,一定会觉着眼前的青隼官差颇为面熟。 他叫孙拯,原本是勘隐司正七品千户,与司座刘恒一同领命追讨一伙贼人。刘恒在追击中失踪,但他并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还升了官,只因为他的背后有人在替他疏通门路。 现在的他官居从六品副司尉,身居勘隐司要职,又得朝堂庇护,大好前程指日可待。 孙拯听完了仵作的话,只是闭目揉了揉太阳穴,声色也是略显疲惫:“我知晓了,你退下吧。” 仵作告退,一位满脸英气的青隼服女子正巧进门,好奇的打量了几眼远去的仵作,这才回声对孙拯恭敬施礼开口:“师傅,我问过了青楼的蔡老板,他好像确实不知道鱼弱昙的去向,倒是楼里另一位名叫淑胭的姑娘面色有些可疑,对我问的许多问题也多有遮掩。” 这位女子名为龚锦,家室并不普通,乃朝中一位三品大员的女儿。龚锦自小便艳羡那身威风凛凛的青隼锦衣,软磨硬泡之下,那名正三品侍郎只得寻了个由头把她扔进了勘隐司。本以为龚锦只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时新奇,结果却是泡进去出不来了。 上次龚锦办完案子回府,那名侍郎心疼自己女儿在勘隐司吃苦,让下人特意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结果龚锦刚一进门便大声嚷嚷:“爹,你往后可得秉公办事,若是敢贪污受贿,欺君罔上,被你女儿发现可是要大义灭亲的。” 难为那年近半百的知天命侍郎,据说是被气的连着数日睡不着觉,第二天起床还要依旧摆着笑脸对她嘘寒问暖。 最后那位侍郎还是找到同朝为官的挚友,让她女儿跟在那人的侄子手下,也算是有个照看。 便是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龚锦这丫头不是不积极,而是积极过头了,第一天在两位朝中大员安排见面,龚锦当即便拜了孙拯为师。这之后一听说各地有什么疑难杂案就会缠着孙拯带她去调查。 孙拯每每看到龚锦露出面颊上那两个小酒窝都是头疼不已。 “既然披上了这身青隼,做事沉稳些,成天乍乍呼呼的成何体统。” 龚锦闻言却只是吐了吐粉舌,她知道自己的师傅表面严苛,内里却是个十足的温和性子,待她自然也是极好。 “师傅明明是个好人,说话却总是摆出一副恶人面孔。” 龚锦对着孙拯笑颜调侃,说完便知道孙拯又要训她,急忙溜出了门外,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跑的无影无踪。 孙拯闻言先是怔了怔,而后看着那道匆忙逃走的倩影却是一笑。 “好人么。” …… “我说,你能不能走快点。” “你要嫌我走的慢,当初为什么非要拉着我出来?” “不是,咱们可不是出来游山玩水来的,咱们是来逃命,逃命啊。” “那我不想逃了,你把我送回去。” “……” 呈海郡自南出城沿路近百里都是桃花林,苏佑陵入城时也是走的南门,但那时的漫山桃花还是含苞欲放。只这不到半月功夫,却已是漫山桃粉娇艳欲滴。微风轻拂,便有桃瓣零落纷纷洒洒。 一棵枝干虬曲的老桃树下,一对男女的争吵声将附近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惊的纷纷扇动翅膀飞走。 苏佑陵原本计划是向北直驱入京,可委实是烟柳楼离南门最近,不知道官府何时便会封城,一番计较下来只得是先出南门再做打算。可行了半天路,却只是走了约莫二十里地,若非身旁这位姑奶奶走几步便要歇息,恐怕二人早已走出林子。 刚送走个菩萨,又迎来了一尊大佛。 苏佑陵很是无奈,但毕竟是自己拉出来的,总不能真的扔半道上不管了不是? 鱼弱棠的性子比徐筱柔和的多,但同样也清冷的多,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那等烟花地担上头牌二字的。 他哪里知道鱼弱棠性子清冷不假,但对他没好气纯属是个人原因。 她本便是清倌人,陪起客人却也知道该如何勾起对方情欲,只是一来苏佑陵也不是她的客人,二来是被他看光这事儿她还是耿耿于怀,至于这最后一点,她就是觉着要与他置气,才能让她没来由的感到舒服些。 娘亲死后她便入了烟柳楼,也再从没对谁使过小性子,因为她知道在那个地方没人会可怜她的眼泪,更没人会在乎她的喜怒。 无论见着谁都要强颜欢笑,当然是一件委屈的事。 所以现在她不再是青楼女子了,她要把之前的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但是发泄总得挑个对象,而此时此刻她的身边只有一个人,所以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谁让他看光了自己来着?就是蔺如皎也不过只占过她手上便宜。 看着苏佑陵埋头郁闷,她一时心情大好,连带着两只眼睛弯成了两道弦月。 “谁让是你把我带出来的。” “你说啥?” 苏佑陵蓦然抬起脑袋。 “我说你是个好色的登徒子。” 鱼弱棠立即撇嘴装出了一副恼怒模样。 苏佑陵倒也不在乎,他之前受到徐筱的冷眼可比这可多得多,只是直起背脊继续朝前走去,鱼弱棠也紧忙跟上:“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哪知道?” “那你要不想想?我再歇歇?” “好啊,你去让勘隐司的人说查慢点,先让我想想咱们应该逃到哪里去。” “你会不会嫌我拖累你,然后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鱼弱棠一转身便拦到了苏佑陵的前面,她的睫毛很长,理所当然显得那双扑闪的秋水眸子更加漂亮。 “难说。” 苏佑陵沉吟半晌终是开口。 “你……” …… 金乌折翼,月色昏暗,苏佑陵与鱼弱棠二人总算是走出了桃花林。但接踵而来的却是一大片空旷的荒野。半夜闻有狼嚎,声色凄厉。乡镇里的老坟也多安置在附近的小丘上。 鱼弱棠娇躯微蜷,疑神疑鬼的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们,不知不觉便牵扯起苏佑陵的锦袖。原本两人相敬如宾的距离也被鱼弱棠单方面的缩短。 “我说。” “我叫苏佑陵。” “嗯,苏佑陵,我们找个亮堂的地方先休息如何?” 话音刚落,苏佑陵忽的眉头微蹙,伸出一只手拦住鱼弱棠。 今晚月亮长毛,几无光点可见,苏佑陵早便觉察到了这片旷野隐隐传来的阵阵血腥味。 “你干什么?” 鱼弱棠本就已是被这晦暗氛围吓的毛骨悚然,苏佑陵突如其来的举动更是让她花容失色,刚欲发作,却也是感觉到周围的些许不对劲。 鱼弱棠顺着苏佑陵的视线看去,不远处一道乌黑的人形轮廓横躺在杂草丛生的地上。 “呀啊……” 鱼弱棠惊声娇喊,苏佑陵耸了耸肩膀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早早便捂上了耳朵。接着他就察觉到他的手臂被硬生生的扯了下来,紧随其后便是一股柔软贴靠在他的手臂上。 鱼弱棠紧紧将苏佑陵的手臂挽在怀中,连说话都是开始略微磕绊。 “那里……那个……” “应该死了,没什么威胁,就算是诈尸还剩下口气,凭你刚才这一嗓子也得去见阎王了。” 苏佑陵波澜不惊道,鱼弱棠知道他在调侃自己,但她哪里看见过这等场面?也没兴致去与苏佑陵拌嘴,反而是扭过头不再去看。 但苏佑陵却是饶有兴致的朝着那尸体方向走了过去。 “苏佑陵……咱们走吧,一个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鱼弱棠的声色早已没了平日的孤冷气息,转而是娇滴滴的央求意味更甚。 苏佑陵哑然失笑,想当初她刺蔺如皎的时候也挺果断坚决的,怎的见了一具尸体还会怕成这样?难不成那蔺如皎的尸体便好看些? 话虽如此,苏佑陵没有去搭理鱼弱棠的央求,只是继续朝着尸体迈动步伐,感受到鱼弱棠的身体在轻轻打着寒颤,苏佑陵叹了口气轻声开口:“你要是觉得怕,可以留在原地等我。” 鱼弱棠闻言抬头看了看周围,月黑风高,到处都是鬼影森森的诡谲模样,她哪里敢一个人待着?” 鱼弱棠咬了咬牙,再不反抗,任由苏佑陵带着他越来越接近那处昏黑的人形轮廓。 二人走到那处黑物边上,苏佑陵蹲伏下身子查探起来,鱼弱棠则是站的笔直不断地环顾四周。二人活像两个蟊贼,一个把风另一个行窃。 正如苏佑陵所料,那是一具男尸,而且身上的衣服他也熟悉,是那天在烟柳楼里观看鱼弱棠舞剑的帮派人,正是那一拨人里有个男子替鱼弱棠抱不平来着。 苏佑陵将尸体挪了个面,发现并不是那个出头的男子。 “难道是蔺如皎觉得被人当众顶撞有损颜面,于是派人劫杀那群门派弟子?” 别的王爷如何苏佑陵说不准,但是以蔺如皎的性子会做出这种事他并不奇怪。 几经查探,尸体上的伤痕只有一处,一把尖利的铁器贯穿脖颈,差点连整个头颅都给削了下来,凭此便可推断凶手定然是名老练的杀手,而且武学成就还不低。 苏佑陵拱了拱鼻子,这才站起了身子。 “鱼姑娘,你最好做好准备。” 鱼弱棠抬头疑惑的看着苏佑陵。 “这鬼地方,不止这一具尸体。” 苏佑陵暂时找不到更多的讯息,只是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浓厚的有些过了头,显然不仅仅是眼前这一具尸体所造成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四章 苍龙难堪万里路 苏佑陵猜想的没错,二人并没走多远,又是一具身着君子堂素衫的尸体倒在荒地中,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是一名女子。 苏佑陵瞳孔缩了缩,再度上前查看。 一样是利器封喉,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伤口,与方才那具尸体别无二致。 苏佑陵咽了口唾沫,什么人有如此狠辣?而且从女弟子的衣着来看并没有受到侵犯的迹象。 “只是取命么。” 苏佑陵喃喃自语,确是已经心存了绕路的想法。 自己几斤几两他掂量的清,碰到寻常蟊贼好说,真要碰上高手多半就是死路一条。 好奇心害死猫,沿着这些尸体继续朝前走多半是要碰上一场恶战,打没打完还不好说,但照这架势双方多半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是殃及池鱼他自保都成问题,更何况还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鱼弱棠。 “小鱼儿,你说咱们要不要换条路?” 苏佑陵斟酌了半晌轻声问道。 “为……你喊我什么?” 鱼弱棠秀美一蹙,微微愠怒道。 苏佑陵撇了撇嘴:“我先说好了,我是准备去京州的,但是现在这情况你也看到了。西边是上阴郡,咱们去那儿便可再沿北入京,要么便是继续南下再折道东边的淮瀛郡,沿海入京,不过估计得多耽搁至少半月。” 其实还有个办法苏佑陵没说,便是在这里等个一天,等到前面打完了再过去,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些杀手会不会折返回来。 鱼弱棠眨了眨眼,已经是忘记了刚才那一茬,只是盯着苏佑陵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去京州?” 苏佑陵瞥了她一眼:“难不成你想与我一同寻处山高水远的地方隐居不成?然后我负责垦田播种,你就负责在家织布,以后孩子大了再送到城里念私塾?” 听着苏佑陵越说越离谱,鱼弱棠面色羞恼:“谁要和你一起隐居,只是我肯定是被官府通缉的,去京城不是更容易被抓到?” 苏佑陵摇了摇头:“京城远非寻常郡城可比,那里确实是勘隐司的老巢,但是你可曾听闻灯下黑的道理?再者京城人脉广杂,勘隐司也不敢贸然搜查,所以那里恰恰是最安全之地。” 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 苏佑陵尚且还没办法入朝占那一官半职,但隐于京城市井还是不在话下。 “走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也没多少时间再拖下去了。” 一番针砭利弊下来,苏佑陵还是希望能尽快踏入京城,一是早日离开呈海郡这个是非之地,二也是因为自己想要去京城找到邱枕策。那一梦是真是假他也难说,但有些事情总要弄清楚。 沿着荒地一路走来,仅两人看到的便有零落共计六具尸体。 有一声平地惊雷骤起。 —— —— “还差多少来着?反正也快了。” 赵游儿将装着信件的行囊缓慢放下。 “君子堂的倔驴,实在是轴啊。” 最后剩下的十六人摆出剑阵,势必要与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杀手鱼死网破。 赵游儿不会再退了,那万里路他走了很久,他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那道门径。 那只大王八一朝入三宝,他断然不是对手,纵然拼死也最多是把他拖下三宝大殿,这笔买卖不值当。 但眼前至高不过六七鼎的剑道小成,他没有理由再退。 练紫楠早已气的咬牙切齿,由她带出来的人,居然被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邮差杀去了三分之一。 练紫楠的命是捡回来的,在那片荒地里,赵游儿第一次出手便是对着她的,不过是一名同门师弟用命帮他挡掉了那一刀。剩下的人且行且退,但赵游儿却是撵着屁股一路追杀,大有不杀练紫楠誓不罢休之势。 十六人端剑而立,或呈弓步背剑式,或持剑侧指。 陈涛为阵眼,巫茹慕与练紫楠充当气穴,三人互为犄角。这一阵名为七宿苍龙,以阵眼为龙首,气穴为龙爪,至少七人便可成剑阵。 陈涛双眼一眯,他自负不假,但除此之外他自认再无不良。在他看来,行走江湖与人交手定然要先报名号,于是断然朝着赵游儿当先开口。 “报上名来,陈涛剑下不斩无名之辈。” 赵游儿被这一茬逗得一乐,摆了摆手。 “一群屁娃子,本事没有,这些东西倒是学的有模有样,也不知道你们师傅怎么教的你们。” 陈涛面色难看,实在没想到自己刚入江湖扬名立万的第一战却是碰到如此没有礼数的对手,面容稍怒,也不再与其废话,只怀中抱月递剑而出。 “缚” 十六剑舞如风旋,龙首陈涛拖剑前撩,一剑自赵游儿下盘而起,赵游儿手腕微震,柴刀作“一”字抵住这一剑。 龙首奔势,鳞爪扬威。 练紫楠身形轻纵而起,巫茹慕斜身倚地雁行,二人一上一下自赵游儿身后两侧刺去。 赵游儿冷笑一声,虚晃一枪,刀在身前挽花,继而再以脚点地扶摇而起。陈涛见他突然卸力,面色一愣。但只下一瞬,赵游儿腾空翻把挑剑。 “楠儿,小心。” 赵游儿根本不去看巫茹慕,凌空斜挑一刀,刀势汹涌如奔潮,直向练紫楠腹部而去。 练紫楠躲闪不急,但自有身后两名同门上前一步指剑于空,赵游儿身形一泄,练紫楠却是踩在二者肩上,堪堪避过那一刀。 陈涛见着练紫楠安然无恙,稍缓了口气再道。 “困” 大阵向赵游儿聚拢,四面八方剑势滚滚。“嗖嗖”的破空声参差错落。 陈涛当先一式紫燕斜飞向赵游儿的脑袋上轻挂,赵游儿腹背受敌,自是知晓处境不妙,一个鹞子翻身,以手作脚,以脚作掌。再一式乌龙绞柱,双腿倒旋拨开剑雨,再以手杵地借力而起。 万里路,山一程。 赵游儿如那磐石定立,一刀力如千钧,直劈向陈涛。 龙首?我破的便是龙首。 陈涛见着这一刀的刀势再不同方才,并不敢再托大,便是直接使出自己的底牌。 君子意气英雄泪。 剑势自气蕴而出,吐出心中浊念,仿若风雨自来带走一身尘埃,其势一往无前。 英雄泪堪堪五式,是以一对众的走剑式,自然也是君子堂高深剑法,陈涛只习得前三。 一式腾蛇乘雾,剑势起落如青蛇吐信化作剑影,难寻剑迹。 二式神龟固土,力自腕发,剑如沉石而落。 这一剑直抒胸臆,陈涛以手中剑力抵赵游儿山一程! 刀剑相接,便如冷水浇淋烧红铁板嗤嗤作响,火花四溅噌然生出阵阵青烟。 龙爪袭来。 练紫楠取的是剑招中的雪白头,剑意绵而密,是借力打力的取巧剑招。 巫茹慕一式拜柳作揖,竟是已能感受到些许剑气。 二女剑至赵游儿背身,另有其余同门封堵赵游儿的退路。 将一困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赵游儿灰衣鼓荡,柴刀竟已蛮横之势破开陈涛的剑。随即一道罡气猛砸向陈涛,只闻闷哼一声,陈涛身子一颤,向后连退数步。同门弟子急忙上前将其抵住,避免了罡气透体。陈涛赶忙蕴气压住翻腾的气海丹田,饶是如此,嘴角依旧涓涓渗出血迹。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 赵游儿再复急转身形。 万里路,水一程。 刀势急转如大潮奔涌,再无沉重的蛮势,却更加锋锐难测。 二女的剑只碰到那股潮头便已感受到沉闷的压迫感,再向潮尾而去,柴刀一把击碎练紫楠的雪幕,练紫楠只再一招飞雁返纵跃退去。却是巫茹慕剑迹一变,自上而下又一剑,竟是刮破了刀潮,肉眼可见的在赵游儿的腿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剑痕。 巫茹慕心中暗喜,并未见好就收,身形再进上下数次点刺, 赵游儿大笑:“潮起潮落无所尽,可知后浪胜前浪?” 柴刀前掠,再复水一程,这次刀潮汹涌更甚。巫茹慕脸色大变,急忙转攻为守向后退去,以拜剑式贴身作御。练紫楠动如脱兔,站到巫茹慕身旁,一式大寒赋剑起挂于空。又有两名稍微靠的近的君子堂弟子悬剑胸前,各自起势出招作接应。 大潮至,四人咬牙硬抵,才是用剑合之法散了这道水一程。饶是如此,四人嗓子各自都是涌起一股甜意,有一个修为稍差的弟子甚至咳出了两口淤血。 双方都是很有默契的没再出手,赵游儿看着自己脚下的那道伤口颇觉诧异,对巫茹慕赞赏道:“你不错,心思熟络,对敌也知随机应变。原以为君子堂那帮迂腐老家伙已经教不出来会杀人的弟子了,看来是我错了。” 陈涛面色阴晴不定,方才连番交手,他已经是大致摸清楚双方的差距。若是九鼎之人面对他们的剑阵也是输多胜少,但奈何对方是个假三宝,只道是可惜。 陈涛所想并不全对,赵游儿并非寻常伪三宝,更是意境心境攀升与真三宝无异的假三宝。换句话说,真三宝之下,能与赵游儿打个平手的都可谓是凤毛麟角,更不谈胜过他。 赵游儿不是君子堂的修行剑士,他是杀出来的刀客,论对敌经验,他比这些君子堂要多的太多。所以能与赵游儿鏖战到这步田地,已经足够说明这一代君子堂众弟子的优秀。 赵游儿站在众人圈中笑意凌然:“若是再给你们三年,不,或许只需两年,你们便有机会杀了我。但显然现在的你们还差了点火候,我原本的目标是她。” 说着赵游儿望向练紫楠,再复开口。 “但奈何我修的是万里路的苦行法子,如若不能杀敌,那便会损我心境如逆水行舟。所以但凡与我交过手的都得死。” 赵游儿势如龙卷升腾而起。 万里路,风一更。 “我要送信,更要给诸位送终。”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五章 那人命里有三缺 风一更。 赵游儿的周身仿佛有山风凛冽,邮差公服鼓荡飘曳。 只刹那间,风旋凝若刀,赵游儿携着柴刀以迅虎之势呼啸而下,周身风旋嗖嗖作响,舞如刀环囊括赵游儿的身形。 “锐” 陈涛咬牙大喝一声,君子堂弟子迅速向其靠拢,形如雁阵。 陈涛站于阵前,手中剑朝天指一炷香。 英雄泪第三式,老骥搬山。 巫茹慕和练紫楠紧抵在陈涛后两侧,也是纷纷受剑一指。 七宿苍龙阵。 诛邪。 此阵出自君子堂,赵游儿从无小觑之心,但至此观闻这些弟子凝练而成的锋锐剑意依旧是自嘲一笑。 “一派底蕴,果然还是低估了些。” 只是纵然如此,十几个敲鼎的小武夫,实在没办法去与一名半只脚踏入三宝殿的老怪相提并论。 万里路,无非是山一程水一程。 行万里,不过是风一更雪一更。 风刀爆射裹挟大阵,君子堂弟子剑舞如幕,撑开了无数风刀,赵游儿柴刀再蓄。 “走。” 随着陈涛再次大喝一声,赵游儿面色闪过一丝诧异。 走?他们怎么走?难不成还想一并从他手中逃脱不成?之前又不是没试过,那先前几名弟子怎么死的他们忘了? 陈涛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他们能走,但他只需要一个逃走便是。 练紫楠闻声忽的动如脱兔跳出大阵,身形急掠。 陈涛一剑斩去,赵游儿风一更蓄来。 “给陈涛蓄阵势。” 巫茹慕大喊一声,末端两名弟子一左一右跳出,皆是剑指赵游儿两侧腰腹。其余弟子皆是向前一步用身子死死抵住队首的陈涛,七宿苍龙阵的阵力和阵势源源不断的灌注陈涛体内。 赵游儿眼神微眯,脸色阴晴不定。他盯着眼前正与自己拼势搏命的陈涛,锐阵的领头承受的冲击自然也最大,此时陈涛嘴角不断涌血,却是摆出一副得逞笑容。 赵游儿的目标是练紫楠。 难么你该怎么选?继续与我们僵持等到练紫楠回到郡城甚至君子堂?还是放弃与我们交缠去追她?前者好说,那么或许他们这批人就真的要尽数折损在这里,若是选择后一条路,他们自然也会拼命去留住赵游儿,为练紫楠多争取一些时间。 夜叉里凶名赫赫的杀手大都看重信誉,那么你呢? 无论是各行各业还是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规矩,或明或暗。想要身处其中保住性命,第一步就是把它学会。 夜叉虽然规矩不多,但也有一明一暗两条。 明着的规矩面向外界:“天下人头明码标价,夜叉没有不敢杀,只要出得起代价。” 暗中的规矩则面向各路杀手:“你可以不接这条命,但接了就要杀。杀不掉自然会有人接替你来帮你杀,顺便连你也一起杀了。”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杀手重银子,但更重信誉。 做他们这行的,有了信誉自然便不愁银子,空有银子失了信誉,那便是有钱没命花。 除非你已踏上那条齐天大道。 赵游儿是夜叉,他要送信,也要送终。万里路让他遇敌不可退,但若是刺杀失败,夜叉会有更多杀手找他麻烦。 他自然不觉得自己便是天下无敌,毕竟夜叉里除了那个女罗刹,就他所知道的至少还有三位三宝高手。 赵游儿身形一变,就朝着练紫楠逃脱的方向追去。 “缚” 陈涛眼见赵游儿的身形便已是猜出了他的想法,当即大喝一声。巫茹慕几个纵身率先拦至,只祭出一剑拜柳,当先一剑逼迫赵游儿身形一凝。 也就是这个空当,阵型再变为之前的围圈。他心知肚明眼前的杀手已经作出了抉择,那么他们便只要牵扯便可。陈涛面露苦笑,他的伤势很重,已然威胁到了性命。两次硬抗硬的拼杀都是他当仁不让的去作矛头,因为他是这一代的亲传,也是同行亲传中唯一的男子。 他自负不假,为了喜爱的女子耍些心计也是如此。但他既然能入君子堂,自然也不乏担当二字。 十六人到这一步或多或少都是受了伤,虽然也有赵游儿开始并未太过认真的缘故,但他们其中修为最高的巫茹慕和陈涛都是堪堪六鼎,此战足以让他们自傲。 楠儿,跑快些,我可挡不住这老怪多久的。 陈涛稍稍舒展了心中翻滚的气海,再将手中君子剑横悬胸前,视线凝于赵游儿,战意愈盛。 …… 苏佑陵蹲下身子与跛狗好一阵亲昵,鱼弱棠却是在一旁对其蹙眉怒视,倒不是她讨厌狗,而是方才这不知从哪儿来的狗突然大叫一声,差点把她吓个半死。 “跛子,我可想死你了,你半天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被哪条母狗嚯嚯了。以后咱给你出头,排一个狗中国色志,前十名全给你当媳妇。” 跛狗本来见着苏佑陵也是开心的摇着尾巴,但听着苏佑陵越说越没谱,转而摆出一副轻蔑的表情。 苏佑陵见状忙拍打跛狗开玩笑道:“你说,谁惹你了,人我揍不过,打狗棍我可是练的炉火纯青。” 跛狗闻言又摆出欢天喜地的模样跑到鱼弱棠身前吐着舌头回头看向苏佑陵,其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不言而喻。 苏佑陵见状挠了挠头,故作为难道:“你看,人家好歹也是女子,你也不能和母狗打架不是?” 跛狗白了他一眼,便又是摇着尾巴看着苏佑陵,直盯的他心虚。 苏佑陵当然知道跛狗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徐筱回来看你小子怎么弄。苏佑陵腼腆的笑了笑,装出一副无辜的面容。直看的鱼弱棠目瞪口呆。 “好说好说,半斤酱牛肉。” “汪” “十两,不能再多了。” “汪汪” “行行行,一斤就一斤。” 一宠一主讨价还价,鱼弱棠在一旁饶有兴致问道:“你能听懂狗说话?” 苏佑陵一把抱起跛狗在怀不断轻抚开口:“自然是不能的,不过我能听懂它说话,跛子是我兄弟。” 鱼弱棠听着这句自相矛盾的话语掩嘴一笑:“那你俩还真挺配的。” “我呸。” “汪。” 两道反对意见异口同声,显然二者都觉得鱼弱棠这句话是侮辱自己,反而是逗的鱼弱棠再是一乐。 苏佑陵与跛狗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服软。僵持了半天,苏佑陵对着跛狗撇嘴:“你是不是找死?” “汪” …… 蔺如皎是一方郡王,他的死必然会让勘隐司出手,这比官府衙役更加致命。 苏佑陵习惯未雨绸缪,早便料想到种种结果,那一把火只要有些经验的仵作都能看出端倪,更何况鱼弱棠逃了出来,傻子都知道她与郡王之死脱不了干系。 原本心中忐忑不安的苏佑陵直到见着跛狗才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二者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关系已不能用主宠来论。 更何况苏佑陵一直都觉得跛狗再某些方面挺像自己,一样的谨慎,一样的散漫,还有一样的无家可归。 二人一狗又是翻越一处缓坡,一道黑咕隆咚的轮廓紧紧贴着一处稀疏灌木若隐若现。苏佑陵自然是不怕的,鱼弱棠方才在荒地上也不知道被吓了多少次,老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会儿也不再觉得有多惊恐,只是依然不想靠过去。 苏佑陵心中诽腹不止,荒地和此处隔了一段路,一路走来也没再看到有那些帮派人的尸体,这会儿再出现一个,莫非是那一场拼杀已经结束? 那么此地周边恐怕也堆聚的不少尸体,只是全然闻不到浓腥的味道。 苏佑陵怀抱跛狗上前,鱼弱棠看了看周围灌木鬼影森森,比那平川荒地更为骇人,也连忙跟了上去。 轻轻拨开枝丫,三双眼睛看向那道黑影…… “鬼呀……” “啊……” 半晌过后,三人一狗生起一堆篝火围坐。 “苏乞儿,你怎么在这?” 破衣烂衫的少年满面尘污泥土,乱蓬蓬的头发是上好的鸟窝。 苏佑陵白了他一眼,心中却是欣喜不已,任谁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见到这个亲切的面孔。 见到苏佑陵不说话,邋遢少年掏了掏耳屎撇嘴鄙夷:“只是没想到三年不见,你居然有了看别人拉屎的癖好。” 苏佑陵闻言怒道:“放你娘的屁,谁稀罕你的腚?大半夜的你跑这儿来拉屎?” 邋遢少年兀自又将扣了耳屎的手去盘弄自己的脚丫子,看的鱼弱棠在一旁直翻白眼,索性偏头不再看他们二人。 邋遢少年有三缺:缺德,缺心眼,外加脑子缺根弦,所以苏佑陵叫他王三缺。 但就是这么一个市井街头的无赖乞丐,却烧的一手好菜。大幸八大酒楼,有百二珍馐,王澄一人习尽半余。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相互诋毁,王澄目光却是有意无意的瞟向一旁的鱼弱棠,再向苏佑陵招了招手,苏佑陵附耳倾听。 “可以啊,你小子在哪里找的这么漂亮的媳妇了” 苏佑陵连连摆手轻声开口:“她可不是我媳妇。” 王澄开心的一把勾过苏佑陵的脖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要,给俺呗?” 苏佑陵缩了缩脖子偷瞄了鱼弱棠一眼,二人鬼鬼祟祟,鱼弱棠正好奇的看向这边,苏佑陵连忙转头。 “自便。” 王澄得到了许可,立即向鱼弱棠作揖。 “这位姑娘,在下王三……呸!王澄,敢问姑娘芳名?” 鱼弱棠见着王澄脏兮兮的样子多少是有些厌恶,但是既然是苏佑陵的朋友,她也不好恶面相向,只得点了点头:“鱼弱棠见过公子。” 鱼弱棠毕竟曾是烟柳楼的头牌清倌人,只一颦蹙自然也是媚而不妖,将王澄看的眉眼一痴。 王澄转而怒目看向苏佑陵心中直呼老天不开眼:“你这乞儿怎么这么好命,我咋碰不上这么好看的姑娘。” 苏佑陵一愣,心里却是好笑。 啥时候你去杀个王爷,说不定也能碰到。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六章 那些君子 死的死 残的残 人生有四大幸事,所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苏佑陵看到王澄那张臭脸倍感亲切,王澄自然也是欣喜,二者当初结伴而行,做过不少荒唐事,艮州一别至今已有三年。 王澄看着苏佑陵身上的绸子和身边的佳人自然以为自己兄弟过得极好,也是止不住的和他扯闲篇。但问及今后打算,苏佑陵自知深处险境,不愿牵连王澄,而王澄只说自己要找个师傅学武,也不准备跟着苏佑陵晃荡。 苏佑陵打趣道:“怎么?嫌菜刀不够帅?非要拿把横刀才行?” 王澄很喜欢挖耳朵,时不时的便会伸出小指去扣,他眨巴了眼睛反问苏佑陵:“得,你小子算是入了行了,原先刚碰到你时还说你是公子,现在也是下九流的老手啊。老子学武也不为什么行侠仗义,纯粹是出了事还是手里有几招为妙,总不能遇到打我的就扯开脚丫子跑不是?” 苏佑陵刚准备出言对其冷嘲一番,却听闻一道急促的步伐骤然掠起,撕破了夜幕宁寂。 三人即刻站起身子警惕戒备,鱼弱棠乔装打扮出城并没有带着那柄软剑,王澄连还未习武时的苏佑陵都打不过,更不谈现在。 苏佑陵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那柄匕首。 这么多年,匕首大都贴身佩戴,已然成了一种习惯。他从不曾奢望别人施以援手,让他安心的自然也从不是铠甲或者立盾。 唯有怀中的匕首! 一道素雅青衣长衿卷曳在小道上,只是此刻并没有仙子飘逸,反而是多了几分狼狈。女子青衣沾染斑斑血痕,虽然不多,但也是有些骇人,嘴角一抹浅淡的红印只常人也知道她是受了伤。 见到苏佑陵三人的第一眼,练紫楠身形一凝,并没有想当然的上前求助,而是警惕的悬剑戒备。 天将破晓,金乌即出,最是寒意渗人。正常人谁会在这种时候在这些荒山野岭里瞎转悠?若非他们打探到蔺如皎睚眦必报的性子,怕他报复,断然也不可能乘夜出城。 直到练紫楠看到了鱼弱棠,这才微微一愣,烟柳楼的花魁如何会和两个男人大半夜的出现在这里?联想到是青楼女子,练紫楠自然而然便联想到了一些羞涩之事。 苏佑陵只是觉得眼前女子面熟的很,但自己见过的人事实在太多,觉得面熟也是常事,眼前的帮派子弟与他能有多大交情?毕竟他也不会想到这么巧,遇到个门派子弟便是君子堂不成? 练紫楠心急如焚,虽说对鱼弱棠在此地也是好奇,但身后还有赵游儿穷追不舍,自然也不可能多做逗留,只对三人一礼道:“抱歉打扰三位雅兴。二位公子,鱼姑娘,能否借个道?日后在下必有重谢。” 苏佑陵闻言这才放松了警惕,微微侧身示意她过去。 鱼弱棠大抵也对她有印象,但对于练紫楠的话语也是默不作声。她本就是清冷性子,不喜与人交谈,心中早便敲定往后逢人便让苏佑陵上前应付便是。 练紫楠心中叹了一口气,庆幸没有多生事端,点头谢过三人之后便疾驰而过。 苏佑陵待练紫楠走好急忙熄灭篝火,又抬了抬眼瞩目前方, “走吧,这里待不了了,那姑娘身后有追兵。” 三人简单的收拾一阵,这才绕道往林深处匿去。 两炷香燃尽的功夫,赵游儿神色稍显疲惫的走了过来。他没有想过七宿苍龙阵的剑气竟然能将他耗到如此地步,那为首的一名弟子更是坚韧不拔,哪怕鲜血喷涌如泉,都是死死咬住他的柴刀,这也让他夸赞过的女弟子再度乘机削下了他腿上的一块肉。 “可知后浪胜前浪,这个一潭死水的江湖,终于有意思了些。” 赵游儿双眼久违的闪过一道奇光异彩。 十六人的剑阵,至高六鼎,最低的不过堪堪二鼎,居然能逼他使出半招雪一更。 赵游儿是夜叉,但他不是魔头。 半百峥嵘,送信送终各占了一半,他的人生便是如此。 七宿苍龙被赵游儿半招雪一更如摧枯拉朽一般尽数破去,陈涛手中的君子剑碎成百道铁片,巫茹慕的剑断作两截。 赵游儿大可以顺手杀那么几个,但他并没有顺手。他第一次为了几个素昧平生的小辈心甘情愿的折损心境。因为他也是砥砺武夫,知晓这些鼎得来有多么的不易。江湖中的惊艳之才多些,也不至于那般死气沉沉,总归是好事。 他起了惜才之心。 “几个老头子占着的风云志,翻来覆去几十年了还是那几个名字,不评也罢。” 赵游儿嗤笑一声,却又眉头微皱,心中一念起,终是释然一笑。 “四百七十二里,君子堂的臭小子们,可别说老子以大欺小。若是你们活下来,我这万里路便当是给你们喂招了,往后若是想要为同门报仇,练好了剑,尽管来便是。” 随即足屡清风,寻着练紫楠的踪迹纵身而去。 夜幕褪去,东方既白。 方才那七宿苍龙剑势磅礴与雪一更的争锋之地此时却是一片悲怆。 巫茹慕蹲伏在地上,脸上泪血相间,哪还有半分云隐宗门的仙子气韵?出宗门时二十四人,临到此刻却只剩下不到一半。 “巫师姐,何瑶、闻成远、李磐、王若都没气了,顾茫救得活,但是那条手臂没法子保住。叶逸青的脸算是毁了……” 一名男子在一旁叨叨絮絮的说着同门的伤亡,声音呜咽,也是在强压着眼角那股子湿润。 陈涛横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宣纸,气若游丝。巫茹慕听着那名弟子的话语,愈是眼泪止不住,直朝着眼前昏迷不醒的陈涛愤懑道:“你听到了没,何瑶一直喜欢你的,可她死了。你不许死,你还要替她报仇。还有李磐,他不是你认的兄弟吗?你倒是醒醒说句话呀……” 巫茹慕的声音越发的低沉,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她毕竟只是女子,不同于练紫楠的平易近人。巫茹慕自知口拙,不擅与人打交道,所以平日在君子堂里也是娴静寡言,这才有了和颜练梅清冷巫竹的说法。但此时此刻陈涛昏迷,她便是所有人的师姐,理当顾全大局。 旁边那名弟子本想出言劝慰,却是话在嘴边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得是长叹了一口气后沉默不语。 君子堂修君子道,但说到底此次皆是因为练紫楠,即便知道不该怪罪于她,但总归有些怨言。 “咳咳……” 陈涛轻轻咳了两声,然后再无任何动静。 巫茹慕却是眼里稍稍恢复了些往日的光泽,接着便也不再管周边同门的注视。 那抹绛珠唇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印在了陈涛的唇上。 那名男弟子在一旁咽了口唾沫,即便明知不是时候,却也是对彭涛生出一股艳羡之情。 君子堂多少人觊觎的双壁之一,又是惹得多少同门男子遐想的素齿朱唇此时却是在今日便宜了陈涛。 巫茹慕轻蓄气机于陈涛体内,君子堂所修浩然气对身体大有裨益。巫茹慕又是轻咬舌尖,一道精血顺着浩然气直入陈涛的气海丹田,如此半炷香的功夫,陈涛脸上终于是升起一抹血色。 巫茹慕稍捋青丝,这才抬起头,面色如常。好歹算是将陈涛的性命给吊住了。 早有弟子放出信鸽回宗门报信,如今出师未半便已是损失惨重,再继续游历下去也是痴人说梦,巫茹慕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也只能是寻处地方等待宗门长老的援助。 周边草丛窸窣作响,惊弓之鸟自然警惕起来。 所剩皆伤残,但依然握起手中君子剑。 谁也不知道那个诡异邮差会不会去而复返。但是他们都知道如果那个邮差再复来此的结果。 全军尽墨! 巫茹慕轻咬下唇。没人想死,她也不想,但若是那个邮差找不到练紫楠的踪迹转而把怒火倾洒在她们头上,她作为大师姐理应第一个去死。 巫茹慕强压住脑海里的千思万绪,她还要照顾好周围的师弟师妹,无论如何都不能哪怕再折损任何一人,哪怕是要用自己的身体。 觉悟往往便是最大的取舍,巫茹慕有心要护住师弟师妹。 只是她握住君子剑的那只手在微微发颤,她没办法再专注的回想起恩师的教导。方才凭着胆气一招一式皆是见招拆招,但她见识过了境界的压制力,更加见到了一名伪三宝境所造成的伤亡。 恐惧来源于未知的迷茫,也来自既知的差距。尽己所能,然后接受所有的事与愿违,这也是一种所谓的觉悟,天道从来都不酬勤。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局限,也不得不承认自身的局限。哪怕是巫茹慕下定再大的决心,亦或是再付出成千上万倍的努力,她在此时此刻也不会比赵游儿更强,所以她不得不作出委曲求全的准备。 那片疏松的枝丫被一只手轻轻的掰扯开来,一道人影浮现其后。 巫茹慕的心已经是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君子剑像是斩去了所有声音,只余压抑的沉闷击荡在众人的心头。 “我就说应该换条路走才是……”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七章 少年顶风尿十丈 双方都是大眼瞪小眼,君子堂里没人认识苏佑陵,但却俱是认识鱼弱棠。 若是天下美色如同境界之分,徐筱便是伪三宝,而巫茹慕与练紫楠便是踏入了那尊三宝大殿,鱼弱棠则已是在斩尘一境浸染多年。 若是从流落江湖开始算,苏佑陵所见过的女子,也只堪那戴着银铃斗笠的神秘女子能算的是惊为天人,可算在竭泽之上。 不过天下各色女子性格不一,特点不一,这也只算是苏佑陵自己排出来的国色志。 鱼弱棠烟柳楼剑舞,座无虚席,迎来满堂惊异喝彩,此间君子堂弟子何尝不是聚精会神看那佳人携剑莺飞燕舞。 但青楼女子,又如何跑出的城?按大幸律例:一旦女子为娼妓,无论官妓私妓,都被造籍在册,落入“贱籍”,不管你逃到哪里,官府一查,就能发现你是娼妓。 更何况青楼大都有许多杂役护卫,他们的职责自然主要是维护青楼秩序,若是碰到了不守规矩的客人,他们便会用拳头来讲规矩。而他们另一个职责便是盯住青楼里的姑娘,防止她们逃跑。 于鱼弱棠而言,声名在整个呈海郡城谁人不晓?当初带她出城便要乔装打扮,鱼弱棠打死都不要苏佑陵把灰尘抹在她脸上。最后只能是用厚厚的红胭脂涂一层猴屁股,又给了门卒丰厚的贿赂,好话说尽这才赶在晨曦微至时出城。走之前放那一把火也是苏佑陵为了拖延时间的无奈之举,若是在大火扑灭前二人还没出城,那情况便岌岌可危了。 青楼女子,更何况是一楼花魁,是决然难以逃的出去的,若不是宜璋王好色如命,只为好生享受一番云雨春宵而驱赶了很多楼里的护卫和周边杂役两人断难逃出来。 青楼女子可怜,世道所迫而自愿沦落风尘只占少数。其余大部分有的是家里穷被卖的,有的是从小没爹没娘,为了混口饭吃,迫不得已沦落至此,鱼弱棠便是后面一种。 而如香萝那般瓦舍私妓则是更加凄凉,青楼规矩用来限制客人的行为,同时也是一种对姑娘们的保护。而瓦舍船舫之地大都是一两个姑娘直接讲价接活,没有规矩的约束,全凭客人的德行。 众人见着鱼弱棠竟是跑出了青楼,下意识便以为她是与心爱的男子私奔了,毕竟帮派弟子大都在山林隐修,入世少,阅历便更少。 那些图画故事里多的便是青楼女子与男子一同私奔的故事。 反正只要不是那个诡异的老邮差,那便足以让众人舒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们不愿再多生事端。 苏佑陵看着眼前的惨状,四五具尸体齐齐整整的安置在一边,剩下还带喘气的俱是鲜血掩面,甚至还有断胳膊断手的正靠着树干喘气。还有一些昏迷不醒的,有弟子正在为他们做最简单的救治。 心里自有一番计较。也明白了方才的君子堂女弟子是以身作饵,这才保住了剩下的弟子。 巫茹慕微微失神半晌,才是上前作揖:“两位公子,鱼姑娘,能否耽搁三位一会儿,三位可有懂医术的?若有来日,君子堂必当重谢。” 苏佑陵扫了一眼倒在巫茹慕旁昏迷的陈涛不置可否,本不愿掺和到里边去,却是在听到了君子堂三字惊的一时说不出话,不及多想便又是赶忙出声询问。 “君子堂?你们可知道一名叫练紫楠的弟子?” 这一问倒是把巫茹慕问的再一愣,女子心思敏慎,练子楠招惹的夜叉杀手其中自有隐情,谁也不知道眼前男子是怎么认识练紫楠的,又与练紫楠是什么关系。 巫茹慕只觉得思绪繁驳,生怕眼前这位公子也是夜叉中人,所以多备了个心眼。 “练紫楠?堂中应该没有这号人,君子堂弟子千百众,或许是我记错了也说不准。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巫茹慕回答的很是圆滑,一口否定便显的太假,只说是自己记不清楚,再来反问对方,多少也可套出点消息。 巫茹慕想法很好,只是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如此活络的脑袋。 旁边那名男弟子见着巫茹慕撇清练紫楠与君子堂的关系,当即满腹疑惑开口道:“巫师姐,难道练……” “林亥,你去看看顾茫伤势如何,这里有我就足够了。” 巫茹慕眉头微蹙,连忙打断了男子的话语,那男子也才是反应过来一二,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应声退去。 这一唱一和自然能骗的过许多人,但苏佑陵显然不归于这一类。 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在意。既然对方不愿明说,想必是有难言之隐,苏佑陵也不是不懂事的人,自然也不会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既然是与练紫楠相关联的君子堂,苏佑陵便也是存了一丝私心去帮忙,只是自己现在已是泥菩萨过江,便也是从怀中拿出行走江湖必备的金疮交到巫茹慕手中。 “我们也不是大夫,这是一点心意,聊胜于无。我建议你们还是回呈海郡城比较好,若是继续走下去怕是至少要再过两三天才能找到医馆,这几个人怕是挺不了那么久。宜璋王死在了刺客手中,郡城此时防卫极严,想必杀手不敢在城里胡来,反倒安全。” 苏佑陵细心交代巫茹慕,当听到宜璋王的死讯时,巫茹慕也是大为吃惊,但随即也不做多问。 苏佑陵见该说的也说了,便也不在此处徒惹人厌。别的不说,就他刚才与巫茹慕走近交谈片刻,旁边诸多男弟子都是眼色不善。他将金疮放到巫茹慕手上时,那群弟子都是瞪大了眼睛,生怕苏佑陵借机揩油。 “如此一来,巫茹慕谢过公子,若是往后有空可到缥缈峰君子堂一叙,巫茹慕定会尽到地主之谊。” 苏佑陵转了转眼珠子,瞥见了远处几位男弟子敌视的眼神心中好笑,转而对着巫茹慕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在意。我本一小人,君子堂便不去了,后会有期。” 巫茹慕也是莞尔一笑,再一抱拳:“公子是个有趣的人,后会有期。” 只待苏佑陵三人走后,巫茹慕才算松了口气,转头小心翼翼将金疮涂抹在陈涛身上的伤口,又让一名弟子将剩余膏药全都给伤者用了。 那名叫林亥的男子见状,这才凑到巫茹慕身旁问道:“师姐,刚才那人给你递药时可是碰到你手了?烟柳楼的鱼姑娘都和他在一起,那可是王爷的人,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巫茹慕自然知道这帮弟子在想什么,只是不争气的开口道:“你们呀,人家自谦才说自己是小人,怎么到头来确是咱们君子堂的弟子以小人之心度别人君子之腹?那金疮药虽说也并非是什么珍贵之物,在此时于我们却是雪中送炭,堂规第二十七条怎么说的?” 林亥闻言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开口:“君子遭难,若遇贵人援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林亥说完却再是不屑道:“那公子也就是一张脸生的好看,若是比武,我铁定能胜过他的。书上说越是好看的男子便越是会花言巧语,我看鱼姑娘肯定是被他妖言给蛊惑了。” 巫茹慕在一旁听林亥说的风言醋语,心中半是好笑,半是气恼,转而开口道:“你要有本事,也去和王爷抢女人。到我耳边说那公子的坏话有何用?” 林亥吃了瘪,这才默默退去。 修整一番,巫茹慕采纳了苏佑陵的建议,选择带队折返呈海郡城。死去的同门尸首并没有被遗弃,而是被帮中其余弟子一并带上。他们现在只能期盼堂中长老早些带着援手找到他们。 …… 朝阳蓬勃,夜幕的静谧逐渐为罗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所取代。 苏佑陵抱着跛狗闲庭信步,一旁的王澄却是按捺不住上前问道:“苏乞儿,你还有金疮没有?” 苏佑陵好奇道:“怎么,你也断了条胳膊?” 王澄两眼放光:“看不出来啊,你小子现在居然是花丛好手,我往后也要随身带着金疮,碰到女子受伤,万一身手不便,还能给她们涂药,妙哉妙哉。” 苏佑陵没想到王澄向他讨要金疮居然是为了勾搭女孩子,当即也是一头黑线。鱼弱棠听着王澄说出自己的龌龊想法,自然也是连连白眼。 “我说你成天能不能想写正事儿?” 苏佑陵无奈问道。 王澄却是闻言跳脚大声道:“我练好武功一定要找个漂亮媳妇,怎么不是正事了?你小子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当初饿肚子时的时候咋不这么硬气?你忘了你第一次在草丛里解大,那时候……” 苏佑陵听着王澄口若悬河揭他的短,直是面色铁青:“你说够了没?” 王澄一见苏佑陵这面孔,便又笑道:“怎么?不服啊,比比?” 苏佑陵看了看四周,咬牙切齿的指着一处茂密的草丛:“走,去那儿,比就比。” 鱼弱棠听的一头雾水,不知道二人再说些什么。 苏佑陵转过头义正言辞的朝着鱼弱棠开口道:“小鱼儿,咱哥俩比划比划,你先回避一下,马上就好。” 说着二人便勾肩搭背朝着那处草丛走去,苏佑陵和王澄鬼鬼祟祟,越是这么说,鱼弱棠反而越是疑惑,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偷偷跟了上去。 却只是看了一眼,鱼弱棠便是满面羞红,差点便是一嗓子叫喊了出来,赶忙掩嘴又悄悄的走开。 苏佑陵与王澄自然比的不是武功。 两人皆是铆足了劲,直憋的俱是满脸通红,王澄看着那两道水线心中得意。 “苏乞儿,老子比你远。” “呸,是我没喝多少水。” 随即两人对视一笑,这是少年才有的快乐。 此间唯见两道水柱浇黄土,天上云卷云舒,有少年顶风尿十丈。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八章 她听那年他与他 深涧幽谷曲径通幽,不时有大风刮过吹的树叶娑娑作响。虽至立夏时,几场大雨瓢泼倾注而下也是冷的渗人,等到正午便又是火轮高悬,炙烤着阡陌土地。 此地名为一线天,是一条隐在两处山脉间隙的凹谷,连通京喻两州。一连百余里却是随处可见古木参天和各种飞禽走兽。寻常猛虎饿狼自然也不是苏佑陵的对手,三人一狗一路走来分工明确:苏佑陵打猎,王澄便当厨子,鱼弱棠只当是花瓶,所谓秀色可餐倒也没错。至于跛狗,自然依旧是当它的恶宠一职。 连吃了几天松鸡梅鹿,虽说有王澄妙手,仅仅是盐巴和路边青蒜做调料也是美味,但总归是油腻了些,连着跛狗都是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大圈。好容易找着一处水潭,苏佑陵赶忙准备下去捞上几条鲜鱼做鱼汤喝。 三下五除二脱去了上衣,鱼弱棠在一旁羞的连忙捂眼,苏佑陵抱着跛狗一个扎子便钻进水中。 太阳毒辣,炙烤着背颈都是火燎燎的疼,王澄与鱼弱棠寻了处阴凉地小憩等着苏佑陵的鱼,闲来无事二人便唠起了家常。 王澄嘴里叼着一絮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泼皮无赖样子。 反倒是一直对王澄退避三舍的鱼弱棠先开口:“你和苏佑陵怎么认识的?” 一提到这儿,王澄便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什么公子。但苏佑陵曾经啊,是真正的公子,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绸衣上面缝的金线都够百姓一家一整年的伙食了。好家伙,你是不知道他那身旁的护卫,各个牛高马大,像极了狮子。我那时候乞钱呢嘛,所以舔着脸上去求他打发一点,差点没被那几个护卫撕了去。” 王澄打了个哈欠,眼神却是追忆着他们才只将满十岁的年月。 “再一次见他,便是一副饥肠辘辘的瘦弱模样,那时的苏佑陵远比现在要文弱的多。十足的旱鸭子,让他在外边儿脱衣服便是比杀了他还难,大热天的也不怕捂出一身痱子。” 鱼弱棠闻言伸出玉手轻遮绛唇,笑如银铃:“那他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王澄也笑了笑:“家道中落了呗,那谁知道。反正啊,掏鸟蛋,认野菜,都是我教他的。你还别说,他还一直以为梨子是白色的,哈哈哈哈哈。” 鱼弱棠疑惑道:“为什么?” 王澄看了看她,随即莫名其妙的捧腹大笑起来:“还能为什么,这家伙之前就没见过带了皮的梨,之前吃的都是下人给他削好的呗。” 王澄笑着笑着却是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一个大家公子怎么就能和街边乞儿一般跪地行乞,他小时候身边的美婢丫鬟一定不少,却是连青楼都不敢去的。” 鱼弱棠想了想,却是心中好笑。 都是在青楼里认姐姐的人,哪里又不敢去青楼了? 王澄却是伸出两只胳膊垫着后脑勺一本正经的开口:“所以呢,我这辈子见过的人也不少。但这家伙啊,老子就把他当弟弟一样,就没见过那么没架子的公子。当初我教他行乞,他小子运气好碰到了善人,给了他半只烧鸡。他倒好,屁颠屁颠的来找我要和我一起吃。半只烧鸡,哪够两个人吃?即便是很多与我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哪个不是巴不得自己多占一些?” 鱼弱棠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王澄又是笑着开口。 “我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事,但一定是有事。在他心里,肯定藏了许多难受。但老子是他兄弟,又不是来听他诉苦的,老子只保管他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不用去想那些破事,保管他开开心心的,这就够了。” 王澄想到了当初自己骗苏佑陵自己被狗咬伤了腿,结果苏佑陵背着他走了整整一夜带他去看大夫。本来是句玩笑话,可苏佑陵将他背起时却是无比的坚定,王澄被他背着便也不好意思说自己骗了他。 只是苏佑陵不知道,王澄一路上都在暗自抹眼泪,还生怕被苏佑陵发现,便用双手抹去眼泪,而后甩到路边。 王澄想起这些时的眼神就像明灯一般亮堂,直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出神,鱼弱棠在一旁歪着头看王澄,只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鱼姑娘。” 王澄忽然开口,鱼弱棠一个激灵。 “不管你和这家伙是什么关系,反正啊,你别嫌弃我这兄弟不懂女人,往后要是你们成了,记得给我送请柬。他这家伙我知道的,脸皮薄,好话说不出口,惹姑娘生气倒是有一手,枉费了那么个好面相。” 听到王澄忽然就有感而发说了这么一茬,饶是鱼弱棠也是略微面色羞红。他与苏佑陵相识不过半月,想起之前与他之间的种种,确实也知道苏佑陵对待姑娘的木讷。当初为了逃命,压根就不管她走的脚酸,只是一个劲的在旁催促。 “嗯” 鱼弱棠柔声应下,却是发现王澄的脑袋歪向一边已是沉沉睡去。蝉鸣嘈杂,晨光刺眼,鱼弱棠便怀抱脑袋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小憩。 不多时,苏佑陵便提着两条硕大的鲶鱼回来,旁边的跛狗欢呼雀跃,绕着苏佑陵直打转。 看着二人皆是背靠着大树见着周公,苏佑陵也是会心一笑,而后自己在一旁动手熬制鱼汤。他的厨艺自然不及王澄,但这些年来总归是自食其力,虽说自小便被告知君子远庖厨,但奈不住不做饭自己就得饿死,只好退而求其次当个小人了。 王澄和鱼弱棠是被鱼汤的鲜香给勾醒的,睁开眼时两人才发觉自己肚子已经是咕咕叫唤。王澄也不顾着烫,火急火燎的上前一大口,而后便是呼哧呼哧的叫着烫。 苏佑陵苦笑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王澄哪里去管苏佑陵的讥讽,只是对着他竖起大拇指。 “哟,苏乞儿,几年没见,厨艺大有长进啊。只可惜鱼肉炖的有些老了,你怕是刚下锅便直接开煮了吧,若是先找些青蒜汆水味道更佳。” 苏佑陵挑了挑眉毛:“是是是,我不如王大厨子,你喝慢些。” 鱼弱棠的吃相混着文雅和俏皮,只是小口嘬着,看着苏佑陵看向自己,鱼弱棠抬起头没好气道:“你要不吃,把你那份也给我。” 苏佑陵连忙将碗端到一旁:“我是怕你胖了,所以准备替你解决剩下的。” 鱼弱棠皱了皱眉,却是罕见的没有与苏佑陵再拌嘴。转而将手一伸。 “你要就拿去。” 苏佑陵闻言却是上前抚着鱼弱棠的额头,惊的鱼弱棠朝后连连退去。 “你干嘛?” “我看你是不是染上了温病,怎么今天说话奇奇怪怪的。” 苏佑陵照着心中所想开口。 鱼弱棠恼羞成怒,一口喝完了剩下的鱼汤却又猛的上前从苏佑陵的手中抢过了他那一碗一饮而尽。 把苏佑陵和王澄看的目瞪口呆。 “你就饿着肚子吧。” 鱼弱棠秀眉紧蹙,苏佑陵却只一个大拇指竖起:“此番痛饮,女侠果真好汤量。” 王澄在一旁连连白眼。 跛狗则是在一旁撕扯着鱼头,全然不顾三人在干些什么。 无论是人还是兽,吃饭的事情,当真是比天还大…… 朗月晴空,入夜渐微凉,鱼弱棠见着二人熟睡,这才暗自起身跑到水潭旁。 女子如何受得了三五日不洗身子?更何况是鱼弱棠这般在青楼为众人捧月的花容女子。 行数百余步,夜晚潭边幽静,波光潋滟。潭水为月纱轻笼如同一块泛着乌泽的玉珏。潭边青树翠蔓,蒙络摇缀,随夜风而悠悠起舞。潭水并不深,鱼弱棠玉足触地,刚好可以露出小半个脑袋。 一袭倩影流连水中,划出阵阵涟漪,夜空月轮皆羞,为一块乌云遮掩,若隐若现。鱼弱棠浸在水中情不自禁便开始手足轻舞,她自小入青楼,要学习很多东西,但唯有剑舞是她自己想学的。 只要枕边放着软剑,她便能安然入睡,便如手中握着软剑,她便能一舞倾城。 苏佑陵被一泡尿憋醒,睡眼惺忪,苏佑陵看了看四周,跛狗趴在地上蜷成一团,王澄呢喃说着梦话。 苏佑陵摇了摇脑袋,却不见鱼弱棠的身影,心中起疑,但也并未多想。 夜深人静,有水流激荡,如珮环相击清脆悦耳。解决完了头等大事,苏佑陵循着声音踱步而去,只扒开一束草丛,却是看到一抹盛景。 有倩影沉立于水中,借着幽幽的月光只能看到曼妙的身形携着粼粼波光游弋自得。 女子像是与潭水融为一体,浑然天成,目光所至,挽臂如嫩藕,矫影媚霓裳。 再两炷香的功夫,那具曼妙的娇躯徐徐朝岸上走来。 苏佑陵咽了口唾沫,赶忙回到方才的地方躺下装睡。 不到一会儿鱼弱棠便走了回来,苏佑陵没忍住心中的好奇,眯起双眼偷瞄。 女子湿漉的头发便像是泼墨洒画,白皙的面孔被月辉柔意扑洒更是皎洁动人。 稍作打理,鱼弱棠在苏佑陵身前缓缓蹲了下来,苏佑陵赶忙闭眼,以为是偷窥之事被鱼弱棠发觉。 等了半晌,却只是听到一阵杨柳清风夹杂着淑华芬芳拂耳。 “苏佑陵,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零九章 赶尸匠人相如鬼宿 徐筱只身一人来到了桑堰郡,这里地处喻州最西,毗邻梁州。她很早之前便已是收到让她来此的信件,只是她一拖再拖,苏佑陵的突飞猛进让她重新思考自己该做的事。 他走进了一家当铺,一个贴着狗皮膏药的老头正乘着午时半躺在摇椅上小憩。 徐筱铁青着脸连咳数声,那老头才不情不愿的从周公那里回来。 “哟,徐丫头,好久不见。” 老头扎着小髻,两撇黑白斑驳的胡子如杂草一般挂在唇上,见着徐筱眼前一亮,开口语气也是亲热。 徐筱叹了口气,直接是开门见山问道:“说吧,叫我回来干啥?” 那老头面带喜气,一把上前拍了拍徐筱肩膀喜笑道:“不急不急,云小子也在往这边赶,就这两天的事。” 听到这句话,徐筱面色稍息:“云大哥快回来了?那徐叔呢?” 老头子背过身,走到一处橱柜翻找东西一边答道:“徐灿被将军叫走了,先说说你,你这一走足足快半年就没个影,干啥去了?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你可知道宜璋王在呈海郡被暗杀了?” 徐筱闻言却是面色疑惑:“那个好色如命,荒淫苟且的宜璋王?” 她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这才多久? 那老头丢给她一个金色的小玉牌:“据说是被一个青楼女子给杀了,这就叫因果啊。拿好这个过几天去找小崇王。你这二鼎二了这么久,也不再练下去?徐灿给你在小崇王那边好话说尽,他才答应到时候给你你一本天残刀契,那玩意可是个古谱,扔在外边儿不知道多少江湖好手都要争的头破血流,不要枉费了我们对你的栽培。” 徐筱将玉牌收入怀中,又看到眼前的老头搓了搓手,笑着开口:“江湖上近来传闻有九殿下的消息了,你可知道?” 徐筱点头应声,却是撇了撇嘴:“与我何干?” 老头子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捻了捻胡须:“和你自然没卵关系,不过云小子找他可是找的好苦啊。要说这九殿下也是厉害,当初那么大的案子,多少大内高手,硬是让他躲过去了,若他真还活着,一定是不输小辰王的青年才俊。” 说罢,老头子又捋了捋徐筱眼前的青丝,好笑道:“总之你记着,好好习武,你的身份不要忘了。” 直到徐筱走后,那老头子才又坐回摇椅,吹了吹手中的温茶乐呵一笑。 “十国分越两百年,大幸问鼎两百年,真正的越陵究竟有何等雄伟,真想见见啊。” …… 三人一狗徒步半月嬉笑打闹终是出了一线天,又有连贯东西的磐岭如一条伏卧巨龙亘立眼前。垂仞天涯顶天立地的青氓峰如一位看守谷道口的巨人,却不同磐岭其他峰脊的荒凉,有苍松翠柏印染其上,悬天银河铺天而来。这里曾经是百年前大越的最后一道天险,青氓峰陡峭险峻,大越哪怕式微也可凭此天障阻绝南方诸侯,只需将兵力集于东方即可。 但任谁也没想到,大幸开国大将龙御亲率幸军挂索悬绳,历时三载,硬是在这处天险上铺设了五道铁索环桥,每道环桥只有六条寒链横贯深涧悬崖。 试想踏于桥上,铁索摇晃,身下便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此桥通黄泉,鬼神不敢踏。 但龙御踏了,他一手调教出的三千龙家虎贲勇也踏了。 而后便是剑指大越京师,与东面的大军里应外合,一举诛灭了这个国祚绵延近三百年的盛世王朝。大幸乘势而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终是结束了大越式微后诸国分裂的局面。 幸高祖为彰其功绩,特令人在青氓山上用黄铜掺杂精钢修铸了一具龙御悬锁像,只是至今为止也没多少人亲眼看见过那具气盖山河的雕像。 当然苏佑陵是不会选择攀青氓峰这条路前往京州的,不说他自己,恐怕就是给鱼弱棠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踏在那悬空高挂的索桥之上。 苏佑陵借着月轮估测完了方位,这才对二人开口道:“再沿着磐岭走一个月,咱们就能到京城的南天郡,那里离京城不远,最迟夏至之前便可到京城。” 若是从青氓山上穿过磐岭,其实只需要不到四五日的路程,而且足够隐蔽,但苏佑陵属实不敢拿三人的性命开玩笑。 荒山远野,人迹罕至,三人一路上并未见过其他的人,只是今日夜里却是看到一盏明灯安静的躺在一条羊肠小径上,在昏暗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鹧鸪几声幽鸣传至耳畔,风叶娑娑,夜幕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反罩着大地。寒月高悬弥散着无边的寒意,周边树木形同腐朽枯骨,空气中黏附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 灯显然是人放的,还在燃烧的灯芯证明放置这盏灯的人还未走远。三人心中好奇,复行数百步后眼前一幕却是令人心悸。 男子浑身浴血,背靠坟碑,手攥桐叶。 阴风呼啸,梧桐树随风摇曳响起渗人的挲挲声听的叫人心如猫抓。周边鬼影绰绰,幽月清辉冷意袭身,四处可见堆起的土坟。那男子身前有两具尸体横躺,一具人尸,一具狼尸。 三人一狗俱是屏息凝神。却见树林里兀现两道虚渺人影,一老一少的对话声刺破夜幕的空溟沉寂。 “师傅,要救他吗?” 一道轻柔灵动宛如清泉般的女声响起,仿佛甘冽的清流悠扬婉转,甚是悦耳。 “当然要救,他可是你的师弟,够狠,胆子也够大,很适合干咱们这一行。只可惜……” 老人嘶哑的声音说到一半。 女声再起询问道。 “怎么了?” 老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咱这一行本来不收女的,我破例收了你。但那小子眼里尽是锐气。干咱们这一行越丑越好,如为师这般,即便是恶鬼见了为师面相尚要发怵三分。你已经是赶尸匠里的奇葩,我观那小子五官笔挺,洗干净了长相应该也是有些俊俏的。” 那女子闻言声音有些埋怨道:“师傅,都什么年代了,还看什么脸呀?再说了,你给我找个丑师弟我才不认。” 老的明显对那女徒弟没奈何,闻言也是咯咯一笑:“是是是,你说啥就是啥吧。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再不去救你那俊俏师弟,他就要下去见阎王咯。” “啊?” 一道女子娇柔身影不到一会儿便来到了坟碑旁替那男子查探伤势。离得近了,三人这才发现女子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那面具通体如白玉,光洁剔透,点缀金粉。顶上有一对阴阳鱼,两颚有朱砂涂饰的彩绘贯口。 苏佑陵却是听着方才那番对话,脑子已是嗡鸣一片。 赶尸匠? 江湖里流传的关于赶尸匠的传说不胜枚举,赶尸匠发源于巫蛊之地湘州,颇为神秘。常人难以见到,苏佑陵也是听过一些相关传说。 有言是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告慰逝者在天之灵,让他好生安息,投胎转世,也能留给其家属一个念想。 兵荒马乱的灾年,客死他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想要将尸首运回故土,谈何容易? 所以赶尸匠这么个偏门路子也就应运而生。 其实这赶尸匠如那二皮匠、仵作如出一辙,都是吃的死人饭,干的也俱是冥活。 至于为何没有归入到捞阴钱的行当之中,归根结底在于赶尸匠这一行主事于民间江湖,而非服务于朝廷衙门。 江湖传闻赶尸匠足履草鞋,身着青布长衫,腰间系玄漆腰带。头戴青布帽,手执铜锣,腰包装纳各类符箓,鸣锣开道指引尸体。 要提前将朱砂置于死者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每处以一道神符压住,用五色布条绑紧。 再将一些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以符箓堵紧。 最后在死者颈项上敷满朱砂并贴上神符,给尸体戴上粽叶斗笠。 诸事皆备,念毕咒语,赶尸匠大喝一声。 “起!” 尸体俱如通灵般摇摇起身,站的笔挺,状与活人无异。 但这些都是志怪传说,人云亦云也没个准,苏佑陵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能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碰到昼伏夜出神秘难测的赶尸匠人。 王澄天生缺心眼,只面色疑惑看着苏佑陵小声问道:“咱们要不要出去讨些干粮,这几天一直是大鱼大肉,吃的我肚子腻歪。” 苏佑陵摇了摇头。 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暴露自己的行踪,况且现在也并不知道那几名赶尸匠人的情况,地上的两具尸体俱是骇人,苏佑陵陷入沉思。 却是一道阴风骤起,寒气逼人,只闻跛狗惊叫一声,三人回过头,一道骇人面孔正伸着勾搭着脑袋紧盯三人。 苏佑陵曾经觉着陈业狼的面相已是穷凶极恶,人中极品。但眼前的老者让苏佑陵知晓什么叫做人外人人,天外有天。 那老者脸上三颗肉痣,骨角俱明,凶神恶煞,双目如病虎,大嘴似老餮,一脸的鬼宿之相。 “鬼啊。” 王澄和苏佑陵倒是崩住了心神,但鱼弱棠却是被惊吓的叫喊出声。 却见那张大嘴微动。 “三位小友,萍水相逢便说老夫是鬼,不太合适吧……”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章 这大好红尘叫我如何堪破 三人一狗俱是被吓得不轻,只因那人面相实在是一言难尽,天知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如何刻画出如此一张面皮来。 方才戴着狐儿面具的女子闻声赶来,看着眼前这一幅场景却是皱了皱眉头:“师傅,你又仗着你的脸去吓唬人。” 老者呵呵一笑:“哪有,只是这荒山野岭的能见着活人属实不易,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面相又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吓着三位小友了?勿怪勿怪。” 大抵感觉到没有恶意,苏佑陵也壮着胆子站起身来抱拳道:“是我三人多有失礼,还请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老者微微颔首,挥了挥青布长袖却是转头对女子训斥开口:“川儿,我怎么教你的?阴阳面攒聚了邪崇阴煞之气,不准对着生人。” 那女子听罢这才伸手摘下面具,那张夭桃秾李面容却是全然不同于她口中的师傅。只是额上生出一朵小小的红莲印,左中右三瓣,如同女子面靥花钿的妆容。 而更奇特的是女子发色青灰,大幸女子极少有短发,哪怕剃短也依然会留一个束髻的长度。但眼前的女子却是不同于寻常及笄女子束起青丝,本便是齐肩长短便任由其垂洒在身后。 既不合礼制,也不遵纲常。 但却让人眼前一亮。 女子对着苏佑陵三人轻揖开口,却是如同男子口吻介绍自己:“在下墨忘川,见过诸位。” 苏佑陵怔怔点头,旁边模样奇丑的老者也是笑了笑:“川儿,你的师弟状况如何?” 女子对着自己师傅倒还不如外人恭谨,只是白了老者一眼撇嘴道:“我又不是他师傅。” 那名靠在坟碑旁的男子忽的微微一颤,老者看了一眼也是回过头对着三人道:“你们同辈之间好好聊聊,我先去看看我那徒儿的伤势。” 剩下四人面面相觑,倒是苏佑陵借此机会问了墨忘川许多。 只知道她们确实是赶尸匠,那老者名讳不详,被人称呼为鬼师傅,而墨忘川便是鬼师傅的二弟子。 赶尸匠一般以三至五人成队共同分担赶尸之责,少有形单影只的赶尸匠。 人有旦夕祸福,生死难料。 谁也不知道自己赶尸路上会出什么意外,若是突发暴疾横死半路上,无人为其收尸是小。所赶尸体若是因为无法魂归故里横生怨气,化为老山厉鬼或者旱魃为祸一方这才叫大事。 此次之行便是鬼师傅要收第三位弟子,自然便是那名靠着坟碑的男子,名叫李粽。赶尸匠收徒极为隐秘,试炼众多,而那位少年刚刚通过了最后一道试炼,要求也是简单。 寻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深山老林中取得师傅放置的桐叶。 一是试胆,二是看他们对于方位的敏感。 地上那具人尸原本是与李粽一同角逐的竞争对手,因为鬼师傅只招收一名弟子。 二人同时看到了坟碑上的桐叶,那人心起歹念,却是用棍子偷袭了李粽。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挣到了这份差事时,一只饿狼扑杀而来,将那人生生咬断了脖子。 世事难料,李粽被那男子一棍子敲晕,反而是捡回了一条命。之后稍微清醒过来,乘着那条灰狼过来嗅他的时候却是一把将灰狼压在了身下,而后用嘴去不断地撕咬。 咬死了灰狼的李粽爬去捡那一片桐叶,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墨忘川娓娓道来,三人听的瞠目结舌。 鬼师傅料理好了李粽,便是可以肯定没有性命之忧。算上昏迷中的李粽,居然是足足六人一狗围着篝火歇息。 用鬼师傅的话来说:“虽说我们此番没有赶尸,但赶尸匠行走冥阳两界,身上的煞气着实重了些。若诸位不嫌弃,我这倒还有些好茶和面饼招待。我对面相一事略知皮毛,三位都不像是短命之人,也就斗胆邀请诸位与我们一同歇脚。” 王澄与鱼弱棠留了心眼,虽然也是坐了下来,却是不敢随意吃食鬼师傅交给他们的食物。其实倒也不怪他们,实在是鬼师傅的面相实在是太过凶恶。 反而是素来小心谨慎的苏佑陵吃的毫无顾忌,因为他知晓鬼师傅方才辨得气息将隐藏在暗处的他们寻了出来,说明鬼师傅至少也是三宝伪境,若是对方有什么恶意根本无需多麻烦。 一念及此,所以苏佑陵并不客气,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反倒是鬼师傅看到这一幕微微诧异,笑着点头。 言谈之中,鬼师傅也告诉了他们先前三人所看到的烛灯也是李粽的试炼之一,明日还要将路上的烛灯回收。 逢拐角千丈点灯是规矩,赶尸匠人队伍中有专门的执灯人,一路上要负责勘察地形,查找行径路线。每隔一段距离就要在路上点一盏灯,以便后面的引尸人辩路。 如果遇到有住户,要通知各户把狗拴起来,防止狗咬尸体。遇到夜行人,则要告知其回避。 看的出来墨忘川还是十分有师姐的风范,乘着几人扯闲篇的功夫便已是用水将李粽满是血污灰尘的脸擦拭干净。李粽生的面庞坚毅,倒是有一股子英武气概。 据鬼师傅所说,赶尸匠人大部分面目丑陋,他这两个弟子皆是赶尸匠里的奇葩。 赶尸匠这等活计很少人愿意干,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谁又愿意成天和尸体打交道? 墨忘川还在襁褓时便被父母遗弃在菜篓子里顺着河流漂下,亏得鬼师傅当初在河边抓鱼,这才收养了她。至于为何替她取墨忘川这么个奇怪的名字,鬼师傅从未告诉过她,更不会对苏佑陵这几个外人说。自小到大既当爹又当娘,鬼师傅人丑心善,两人关系自然也是极好。 只是等到墨忘川也开始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墨鬼师傅便也开始发愁。先是祖制中不允许女子当赶尸匠,并非是男尊女卑之说,而是一种对女子的保护。女子本就属阴,还做这等极阴的行当,容易折寿早夭,有损阴德。 《灵枢》有言:“地有草蓂,人有毫毛……此人与天地相应者也。” 在道教中,皮毛是抗御外邪的屏障。而墨忘川的发色青灰可见一斑,头发本便属阴,蓄了长发更是容易攒聚邪气,所以饶是墨忘川已是峨眉臻首的佳人,却也从不蓄长发。 而这第二点便是二人的身份,墨忘川是女孩,早到了说媒成婚的年纪。本来凭借着出众的容貌并不愁嫁,但是哪个男的敢娶一个赶尸匠当老婆?鬼师傅也差人说了几桩婚事,但每每到最后一提到赶尸一词,男方总会捏着鼻子背地里说一句晦气,更有甚者将那一头青灰头发视作妖魔附体,还向她扔过臭鸡蛋。 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子,从未因这些事去向鬼师傅抱怨什么,但鬼师傅知道她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说到这里,饶是鬼师傅长相凶恶,却也见着眼角噙着斑驳的泪光。苏佑陵三人也是微微动容。 “师傅,别说了,大不了不嫁人就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她们。” 墨忘川看着鬼师傅难过,也是心底泛酸,连忙出声劝慰。 谁知道鬼师傅闻言却是气的吹鼻子瞪眼:“净说这些胡话,大不了往后咱就不说咱们是赶尸匠人了。一个女娃娃,怎么能不嫁人?再不行,师傅就花钱开个面摊子,以后安稳过日子便是,赶尸匠人又不只有我这一个,老祖宗的手艺断不了。” 诚然,墨忘川的相貌确实是难得的佳人,只是背了个赶尸匠的身份,要不恐怕也是能引得无数士子文生拜倒其裙下。 王澄看着墨忘川,也不知道一下子抽了什么风,直上前拍拍胸脯毛遂自荐,然后又是不自觉的伸手去掏耳屎道:“鬼师傅,要不你看看我咋样,我做菜可好吃了,保管往后给你颐养天年。墨姑娘,你觉得如何?” 鬼师傅见着王澄滑稽的样子,却是将刚才的不愉快皆是扔到了九霄云外,只是乐呵道:“年轻人,你还是改改你扣耳朵这个坏毛病,再去清洗清洗身体,可别说我面相凶恶老迈,洗澡还是勤快的。” 言下之意便是说王澄太过邋遢,扣耳屎的动作太过不雅,王澄嘿嘿一笑。 鬼师傅却转过头来对着苏佑陵道:“我观这位公子倒是不错的,只是看你身边已有红颜。我这徒儿虽然是个赶尸匠,却也不忍心让她做妾首那委屈。” 苏佑陵微微失神,却是看向了墨忘川,转而又瞄了一眼鱼弱棠,连连摆摆手道:“小子不敢,墨姑娘佳人如玉,自会有如意郎君,小子哪里敢借着梯子攀高枝?” 听着这话,鬼师傅眉眼骤然一亮:“公子居然会春典?” 苏佑陵一愣,自己这些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次与江湖人说话总是顺着就养成了一套春典措辞,便也是讪笑:“略懂,略懂。” 鬼师傅笑了笑,说着扭头看向一旁还未醒来的李粽,话中有话道:“这事就不劳二位公子少侠费心了,我自有安排。” 苏佑陵心中了然,鬼师傅寻得不只是徒弟,同时也是寻一个品行端正的男子娶了墨忘川。 王澄看着这一幕,平日里脑袋缺根弦的他不知怎的今日却是异常灵光,立马反应过来大声嚷嚷:“没天理啊,拜师还送个这么好看的老婆,这种事怎么不落在我头上。” 墨忘川听着王澄口无遮拦直接是将鬼师傅的心思点破,微微羞恼,但并未出声。 鬼师傅在看着王澄抓狂的模样许是有趣,篝火印照着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倒也是显得没有方才那么骇人。 “大弟子不成器,早些年欺师灭祖,竟对尸体上的财物动了心思。后来被我逐出了师门,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如何了,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哟……” 鬼师傅的酒囊干瘪了下去,一道呢喃声后便是鼾声如雷。 墨忘川苦笑着从行囊里翻找出摊子替鬼师傅盖上,也是对着三人歉意道:“让诸位见笑了,我师傅酒量不好,平常也极少喝酒,想来是今日与诸位聊的开心了些,忘川替师傅在这里谢过三位。” 说着便施了一礼。 苏佑陵看着墨忘川也是还了一礼:“天色不早了,墨姑娘也好生休息吧。” 鱼弱棠早便睡眼朦胧,不自觉的便倚靠在苏佑陵的肩上睡去,苏佑陵怕将她吵醒,所以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只是背靠着树干望着天上的玉轮发呆。 墨忘川看着二人模样,自然早便当两人是一对鸳鸯。欲言又止数次,终是下定决心轻声问道:“苏公子,能否告诉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苏佑陵从神游中被这句话拉了回来,怔怔的看着墨忘川,沉吟了半晌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听了墨忘川的故事,苏佑陵也不愿在这事上信口胡诌。自己若是万一说错了话,更是无端让人难受,只是斟酌用词是否妥当便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古人说一寸相思一寸灰,大抵离开了那个人便会想念,便是喜欢了。” 墨忘川点了点头,才是在一旁沉默不语,细细思索着她的问题和他的回答。 苏佑陵心中有感,依稀想起了合壤郡的白乐与羞春,转而却是再言道:“其实我以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皆是其次。不怕墨姑娘笑话,小时候我也以为爹娘会给我将来挑个贤内助。但是啊,这相濡以沫之事还是要听凭自己的内心,你的心又不是长在你爹娘身上,心不心动也只有自己知晓。墨姑娘,婚配是终生大事,良人未到时无需急躁,总会有人愿意娶你的。” 苏佑陵想起了小时候读到的那一句: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其实倒也无需什么山盟海誓。 君愿娶,我愿嫁。 如此简单的事情又何须听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墨忘川缄口不言,只是在一旁若有所思。 苏佑陵想着有趣,二人倒是一个真敢教,一个也真敢信。 情窦初开时的稚嫩总会患得患失,胆怯和果敢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同时隐匿在他们的心中,但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谁都渴望寻一良人韶华相伴,白首相离,而时间总会将那个人推到你的面前,或许三年,或许五载。 而在那个良人到来之前,翘首以盼也好,静默待之也罢。但如果他来了,那便好好去把自己的那份心绪传达到。 告诉他自己的小秘密,携手看自己喜欢的盛景,走进他生命中的跌宕起伏。 如此一来便能在最后倾附他耳边告诉他:“人间百苦涩心头,遇你才知甘何味。” 人生短短数十载,最难堪破是红尘,最无需堪破的也是红尘。 伤人是情,愈人也是情;诲人是情,害人也是情。 不羡太上忘情,只因人间有你。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经难念 肚皮疼 日上三竿,李粽才是悠悠醒来,还未睁眼便是神思一紧。 五指空握,却没有理所当然的触感,那片桐叶是他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他丝毫不敢马虎大意。李粽强忍着疲惫撑开沉重的眼皮,火伞高张刺眼,他侧目而视,周边却是有许多身影围聚一团看着他。 李粽是个乞丐。 西北大旱,饥民遍野,朝廷拨的赈灾粮款迟迟不来。听闻有人食观音土活活撑死,更有甚者易子而食,他只能跟着爹娘随着流民队伍一路东行乞讨,因为他爹娘知道,留在原地便是死路一条。 流民队伍遮天蔽日浩浩荡荡,除去剐尸客还有各种山贼流寇作乱,路上也并不太平,一次遭遇山贼,李粽与爹娘走散,他便只能边行乞边寻找他们。 李粽早已是饥肠辘辘,行将饿死,直到他遇到了两名赶尸匠人收徒弟。 待遇便是管饭,于他而言,这便足够他上刀山下油锅了。 几经波折,他与另一位乞儿闯到了最后一关,只记得那人在背后给了自己一闷棍,然后自己依稀看到一条灰狼将那人撕的粉碎。 那时的他眼里只有坟碑上的桐叶,他拼出一股子狠劲咬死了那条灰狼,然后理所当然的拿到了那片桐叶。 没有想象中的欣喜雀跃,只有知道自己往后不用为了吃饱饭发愁的心酸无奈和对爹娘的挂念。 “喂,要不要来口酒压压惊?” 王澄看着李粽大声说道,只招来周围一阵白眼。 王澄扣了扣耳朵不好意思的讪笑起来:“我就是这么说说嘛!” 直到李粽看到那两张一丑一美的两张脸勾进他的视线,他这才喃喃开口:“墨姑娘,鬼师傅。” 墨忘川闻言轻轻揪了揪李粽的脸:“以后叫我师姐,听到了吗?” 王澄在一旁听的满眼艳羡,李粽则是艰难的点了点头,两眼却是神现异彩。墨忘川此言就代表他已经拜入师门,也代表着他再也不用经历饿肚子的日子了。 鬼师傅也是眉开眼笑:“等你伤好了,我便教你赶尸术。等咱们上了京城,你便要开始干活了,好好养伤吧。” 李粽轻声嗯了一声。 少年郎身体皮实,吃过两顿饱饭,便是肉眼可见的生龙活虎起来,还生出了与王澄打闹的气力。 王澄的手艺自是没得说,加上李粽当真是饿死鬼投胎,一人足足吃下了八个干饼。苏佑陵早上捕获的一头野猪也是被他一人吃了将近一半去,看的众人惊异连连。 弄的最后李粽也是不好意思,手中吃了一半的猪蹄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看的鬼师傅在一旁朗声大笑:“你们现在这个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怕什么羞?想我年轻那会儿,哪顿不得吃个斗米饭,十斤肉?” 酒足饭饱,李粽也是能走路了。鬼师傅要去京城接活,苏佑陵一行也是要去京州,索性便也搭个伙。 苏佑陵当然存了私心,鬼师傅是一位伪三宝的高手,能从他身上听到只言片语的指导也是极好。 一路上苏佑陵都在旁敲侧击询问鬼师傅关于武道之事,只是无论怎么问,鬼师傅对此皆是缄口不言。 苏佑陵倒也并不气馁,不言他所遇到的伪三宝高手,仅是那真正的斩尘竭泽二境也是见过。 当初庆季与盖也一战,雷光金障直杀的昏天黑地,虽然二人都没有下死手,但那般滔天之力却也是让人心起向往。 苏佑陵明白一位真正可以向其讨教的武道大家可遇不可求,如今大好机会,苏佑陵怎么甘心白白错过? 众人又是徒步四五日,苏佑陵每日锲而不舍的发问已成例行之事,比起李粽和墨忘川倒更像是鬼师傅的学生。许是鬼师傅见到他性子坚韧,动了私心,终是在一日众人睡去之后找到了独自在一片空地上练习着崩山膛的苏佑陵。 鬼师傅拿着一根树枝与苏佑陵面对面席地而坐。 “我不是你师傅,所以不可能把绝学交给你,这些东西你听听就好了。” 苏佑陵重重点头,身心合一,听的聚精会神,唯恐听漏了一个字。 鬼师傅下笔风雷,用树枝只在泥地上写了一个“武”字,笔力强劲便如盘虬苍松。 “你以为,何为武道?” 苏佑陵皱眉沉吟半晌才开口道:“锻体魄之极,淬天人合一。” 鬼师傅闻言哈哈大笑:“你这文绉绉的说话倒是有趣,但是未免太过迂腐和自作高深了。” 鬼师傅手转树枝,一笔一划将地上武字拆开道:“武,并非是寻求人体的大限,若是想活的久些,沟通天道。那还不如去当道士,练什么武?” 鬼师傅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再度思索半晌后才开口:“于我而言,武道,无非是止戈二字而已。我们赶尸匠摆渡阴阳,易生邪崇,所以不宜靠近生人。但独有一套巫术能震慑百鬼,专制旱魃僵鬼,也算是为民除害。风云志上的高手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能以一敌百甚至上千人,但是你可曾听过有谁凭恃武力滥杀无辜?到了三宝之境,或多或少都会相信命数与因果。” 鬼师傅说罢伸出手掌,只一团黑气凝聚,顷刻间一条灵动的腾蛇虚影骤然升腾在掌间。 “赶尸匠至此,阳间人回避。魂归故里,诸邪退散。我习的并非武道,不过万法归一,称之为三宝倒也没错。这是我的巫术灵腾蛇,若是与人交手,他便是我的凭仗。你可知道为何武者喜欢将习武一途的筑基称之为敲鼎?” 苏佑陵思索半晌,依旧是摇了摇头,他涉入武道一途尚浅,并不敢妄下言论。鬼师傅见苏佑陵摇头,也不卖关子,只是轻吐气机:“既然你向我问武,那便是断定我习武。而这些天我唯一表露气机的便是第一次见面时发现了你们,你也是从那时起便断定我能感知气机,我说的可对?” 见苏佑陵点头称是,鬼师傅也是微微颔首开口教说道:“鼎器,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最早是三朝之祖帝禹所铸,三足对应精气神三宝,两耳便是指代天人,容纳五味是人体听、嗅、视、触、味五感。敲鼎,敲的便是人体沟通天象之鼎。修体身如烹小鲜,讲求砥砺二字。未敲九鼎,不足修心闻道;不入三宝难知天高地厚。敲鼎时便如同将五感烩杂在一起,你所有对天地的感触都只是你的感官告诉你的东西。” 鬼师傅尽量述说的直白明了,苏佑陵大致上也是能听懂七八分,只是疑惑道:“那么我们看到的世界便是假的不成?” 鬼师傅笑道:“当然不是,照你这么说,天下人都只是虚幻。我所言是说敲鼎之人与普通人并无二致,都是一叶障目,观察周身世界并不全面。” 鬼师傅拿起树枝,在空中画出一个“一”字,竟是肉眼可见的在空中生出了涟漪,顷刻间却有消散而去。 “伪三宝与敲鼎的区别在于他们已经尝过了五味,开始能将五感拆分独自排列,但还是藕断丝连,并不全面。打个比方,就像是我能知道有人在人群中对我散发着杀气,但我必须要抽丝剥茧一个个的观察其神色才能将那个人找出来。” 苏佑陵恍然大悟:“那么伪三宝与真三宝的区别便是我一眼便能循着杀气的踪迹找到那人?” 鬼师傅朗声大笑,却是忽的神色凌然:“你很聪明,知道举一反三,但说的太过理所当然。真三宝境的确便已是将五感彻底拆解,但却并非是循着杀气找人,而是那人只要流露杀气便会被感知到。” 二者看似意思相近,却是截然不同。 循着气味找人是以“意”为出发点,由己身为主体;而从人身上感知气味却是以“人”为出发点,是以他身为主体。 真三宝的玄妙,便是再不以自身为中心来感知事物,而是能设身处地的代换到所感知对象来感知事物。 目不妄视,耳不妄听,口不妄言,肢不妄触,鼻不妄闻。 鬼师傅又连书精气神三个大字,口中不停:“斩尘塑精,竭泽蕴气,洞观出神。三者有形态之别,却无高低之分,乃相辅相成。至于武道的至高齐天,我不敢妄言。但可以断言我们既在天下便断无天人之理,若人间真有齐天之人,那便也是欺天之人。” 苏佑陵并非好高骛远之人,也知晓自己至多也就是三鼎水准,而且自己当时也是被庄小年击晕,醒来后便觉得自己的力气比以往增长了一大截,鬼知道他们在自己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苏佑陵的体内有两汪性命海,气海丹田之富足堪比三宝之境。奈何这种气海类似醍醐灌顶以外力强加到他体内,华而不实。并非是庄小年喂他的丹药无用,就好比一把精雕细琢、造型优美的木剑,铸器宗师虽然淬炼出了剑灵,但本身质量依然是下乘。 苏佑陵体内的磅礴气海不能为他所用,甚至他压根就感知不到那股存在他体内的气机。 但那道从他体内涌现的若有若无的气机鬼师傅却是能感受到。 这也是为何鬼师傅不愿意指导他的原因之一。 哪怕到现在,鬼师傅都能感受到那股时隐时现的波动涟漪,似雾气一般在苏佑陵周身涤荡开来,鬼师傅叹了口气道。 “你身上有造化,我知你定然不是常人,我也只是下九流的糊口之人,还请你别怨我不愿露底。是非功过任凭他人言说,人情冷暖却是自己尝品。但是武道砥砺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急不得。再者是三教九流多有自己的一套修行办法,说我习武其实并不准确,我只是会些赶尸的巫术罢了。各有各的经难念,各有各的肚皮疼啊。” 苏佑陵本就通于礼数,又知人情世故,明白鬼师傅有自己的难处。常有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却并不能因此便说那人自私自利,大多数也实属是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只求能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义务与情分分的明白即可。 今日所闻,实在是对于他的武道砥砺大有裨益,苏佑陵正襟危坐向着鬼师傅几首作揖:“小子受教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篇烽火书曾记一个凌 于人而言,尘世最长的路便是脚下,路途再远,日复一日总能走到。磐岭绵延数百里荒凉,横无际涯,却也耐不住一步一个脚印的踩踏。 鱼弱棠说什么也不愿意让自己如花似玉的脸蛋抹上尘灰,苏佑陵自然不会任由她使小性子,只两只手抹了一把篝火烧尽的碳灰而后对着鱼弱棠的脸蛋好一顿揉搓。 少女面皮吹弹可破,少年毫不知怜香惜玉。 结果便是惹得鱼弱棠泫然欲泣,另外四人一狗看的瞠目结舌。 墨忘川更是面色古怪,未经人事的她直接是将此也当成了是二人促进情感的打闹玩笑。 李粽为人木讷老实,只这些天日子一路走来却与王澄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还认了王澄当自己的大哥。王澄自然也不亏待他,直夸下海口说日后要与李粽平分国色志上的美人,看的鬼师傅在一旁摇头苦笑。 鬼师傅常指导李粽修习赶尸巫术,不知是否是出于对苏佑陵三人的信任还是自问这么短的时间内苏佑陵就算在旁观摩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并没有刻意避开他们。 不过苏佑陵也确实没听出什么东西来,赶尸术口诀晦涩难懂,与风水阴阳玄学颇有渊源,用鬼师傅的话来说:“除非是靠着这门手艺吃饭,不然谁会疯了学这玩意。” 言下之意便是赶尸术不仅难学,即便学了也是整天与尸体打交道,若不是为了吃口饱饭,当真还不如跪路边乞讨。 话是这么说,鬼师傅嘴上骂的勤快,一举一动却又都是透露着对老祖宗传下的手艺无比的敬重。 苏佑陵再有不懂的武道问题询问鬼师傅,得到的也再不是含糊搪塞,反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回答。 鬼师傅授课深入浅出,更是喜欢拿出事物作一些浅显易懂的例举,普通人尚且听的明白,更遑论机敏过人的苏佑陵? 这些天交谈下来,苏佑陵自是知晓鬼师傅面恶心善,是难得可亲的长辈,与他们谈话也从来都是以“我”代称,全然听不见老夫之言。 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待到人烟处,鬼师傅便要领着李粽与墨忘川开始讨生意了。 而赶尸匠一旦赶起尸来一则许多隐秘的手段不宜为外人所知;二来赶尸路上摆渡阳冥两界,易生邪崇,必须戴着赶尸匠代代相传的面具震慑鬼怪。 据鬼师傅所说,那面具是用巫术煅烧而成,借助了八诈神的怪力,可谓弥足珍贵,即便是他手上也只有堪堪三个面具,刚好与两名弟子一人一个。 怎么算也不可能分到苏佑陵三人头上,苏佑陵自然也是知晓这些天承了鬼师傅不少情,面皮子再厚也断然不会再去叨扰。 临别之际,鬼师傅给苏佑陵讲了许多赶尸匠的秘事,例如三赶三不赶的规矩。 三赶谓之被砍头的、受绞刑的、因意外横死的经过二皮匠敛容缝尸之后便可以赶。 因为他们都是被迫而死,死有怨气,既思念家乡又惦念亲人。 赶尸匠便用巫术将其魂魄勾来,以符咒镇于各自尸体,再施法驱赶他们爬山越岭,返回故里。 而那三不赶是谓: 病死者、投河吊颈自断性命者、雷打火烧肢体不全者。 因病而终之人魂魄早被阎王收去,没法子再把他们的魂魄从三途川那里唤回来。 而投河吊颈者的魂魄有可能正在交接轮回,若把新魂魄强行招来,则旧亡魂无以替代反会影响旧魂灵的投生。 另外,因雷打而亡者,皆属罪孽深重天谴之人,而大火烧死的往往皮肉不全,二者断不能赶。 总之,临别之际,三人别过三人。李粽抹了抹眼泪让王澄一定不要忘了他,约定好以后要携手走一遭江湖,顺道一起平分了国色志上的美人。 而墨忘川则是悄悄问了苏佑陵一句话,把他问的一时面红耳赤。 “若是往后真没人愿意要我,你愿意要吗?鱼姑娘做妻,我作妾也可以的。” 苏佑陵只得讪笑给了她五个字:“珍惜眼前人。” 墨忘川却有莞尔一笑继续附耳轻声开口道:“骗你的,我墨忘川此生宁可不嫁也不会做妾,如公子所言一定会有一位男子值得墨忘川携手一生,也希望公子与鱼姑娘能够相濡以沫,早生贵子。” 苏佑陵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想来自苏州到现在,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人,发生的事情用诡异称之也不为过,但对男女之情却当真还未想过。 下意识瞥了一眼鱼弱棠,这两天因为苏佑陵在她脸上抹尘污的缘故,到现在都是没与他说过一句话。 苏佑陵天性惫懒,自也不会去多做解释,只是等别过鬼师傅三人之后才看向炊烟袅袅的村庄。 正午白驹透过林梢惹得枝影戳戳,乡间小路呈井字排列齐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家家户户淘米添柴,煮饭时的炊烟弥散袅袅,却是勾起了整日大鱼大肉的三人肚子里的馋虫。 京州之地的人大都有一股子骄傲的热情,毕竟是千古麟淄雄城,天下英才尽入其中。有一说是晚间烟火不绝,麟淄独有白昼。更不谈其内的紫幸皇城更是大幸天下真正的中枢,自幸高祖施行科举,天下寒士皆有机会攀登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顶峰。 即便如今大幸式微,京城麟淄依然是被天下人认为绝无可能被攻破的铜墙铁壁。 三人敲开了一家门户,苏佑陵说明了自己是游学士子,愿意花银子讨口饭吃。鱼弱棠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他的婢女,王澄则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书童。 当然,这都是苏佑陵提前好说歹说才让两人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的。 王澄听到苏佑陵让自己扮书童便嚷嚷着质问苏佑陵凭啥他不能扮游学士子,苏佑陵给了他屁股一脚道:“哪个文生士子没事便扣耳屎?再者说来,你这么磕碜的主子,也太委屈我这个书童了。” 王澄嘴皮子说不过苏佑陵,便开始耍泼打无赖。但最后还是苏佑陵技高一筹,只用了一句话便让这五行里边就缺行的王三缺乖乖就范。 “好好演,咱们今儿就能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 王澄馋的流口水,甭管是白面还是米饭,这些天就是想吃上一口五谷杂粮,便也不再和苏佑陵争那主仆之位。 大幸重科举,所以士子文生的地位极高。听闻苏佑陵是游学士子,只观那本就俊秀儒雅的面相便是相信了大半,男主人热情的将苏佑陵拉进屋中闲聊,女主人便赶忙去生火烧饭款待三位贵客。 那主人家姓何,妻子张氏,膝下育有兄妹俩人,大的将满八岁,小的堪堪垂髫年纪。 见着苏佑陵便赶忙让大的出来讨教学问。 “苏公子,您给看看我这小子将来能不能考取功名?就是当个秀才回到乡里开个私塾,那也算是光耀门楣的事情。” 苏佑陵只得是讪笑看着比自己小十岁的孩童。模样倒是周正伶俐,就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上来见着苏佑陵锦衣上的绶带好奇,一把就给扯了下来。 何叔当即勃然大怒,便是让自己儿子乘着得来不易的机会讨教学问,哪里想到他来这么一出?直把自己儿子扯进怀里狠狠地拍打屁股,不满十岁的孩童便是憋的满脸通红,嚎啕大哭。苏佑陵三人自然连忙上前阻拦,却是拗不过严叔的家教,又不敢使狠了力气,场面便这么僵持不下。 闻声赶来的张氏心疼孩子,将儿子罩进怀中,看了看原本嫩白屁股上鲜红的掌印潸然泪下,便是去房里找膏药替儿子抹上。 苏佑陵看着这一家子倒是心头久违的一暖。 六个小菜上桌,有荤有素,看的出来主人家也是用了心的。便是那最为普通的拍黄瓜都是口感脆嫩,咸淡适中,十分下饭。 苏佑陵三人吃的有滋有味,白米饭直往口里扒,苏佑陵吃了两碗便停下碗筷,若不是顾忌游学士子的身份暴露他倒是还想再添两碗。 王澄却是肆无忌惮的狼吞虎咽,吃下了整整八碗米饭才悠悠叫着半饱半饱。 苏佑陵摸出银子想给老何叔,老何叔却说什么都不肯收,只是等到自己孩子及冠希望苏佑陵帮着取个表字。 苏佑陵头疼不已,自己都还未及冠,却是要帮别人取表字,这叫什么事儿? 男孩名为何焕,苏佑陵想了半天才开口。 “焕字谓明亮之意,七尺男儿行事光明磊落,品性端正便是极好。老何叔你不是想让他从仕读书么,不如就取文端如何?”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耕了一辈子田地的汉子哪里听的懂苏佑陵口中的之乎者也?只是嘴里念念有词:“何文端,何文端,文绉绉的,倒像是个读书人的字,不错不错。” 苏佑陵一头黑线,原来这老何叔标榜字取得好不好的标准居然是有没有那股子书生的文生酸气。 苏佑陵替何焕取好了字,又被老何叔请求写一副勉联赠给自己的儿子,还让张氏跑到村长家去借文房四宝。 做父母的,大抵都是望子成龙,苏佑陵当然不好拒绝了一位父亲对儿子的美好期望,只能是苦笑着应了下来。 反正自己各种书法字体皆有心得,便是前朝颜大家的行楷《龙吟风月碑》也是临摹了无数次,更不谈有书圣之称的正统王大家的名作《流觞亭集序》。苏佑陵少时颇爱草书,只中意于草书的行意放旷,那时便是想着笔走龙蛇一番才叫笔酣墨畅。 如今却是偏爱行书更多,尘世磨砺,随心所欲不难,难得是一边随心所欲一边却又不逾规矩。 等到笔墨纸砚齐全,苏佑陵便开始逐一观察。 黄毫用鼠毛所制,过于松软,缺失了劲力,品质不佳,苏佑陵用的不习惯,却也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一个小小的乡镇,难道还能给他弄来往日用的宫廷御贡“莲蓬斗”或者“白玉菩提”不成? 至于墨和砚苏佑陵便是都懒得去看,倒还真没想过时隔多年却再次动笔,虽然东西差了点,却依旧是手痒难耐。 终是下定了决心写一篇行书,写什么却成了问题,皱眉沉思便如老僧入定。 书圣有言是行书讲求字尽势不尽、行尽势不尽,与那武夫交手首重势,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行书气势要求承上启下,层峦起伏,神完气足,无穷气意,是谓墨尽留意,笔过出形,形意相合,酣畅流转。 紫幸城里教过自己的老师也曾说是定心、留神、抓住手中变化,这样才称得上是分而不散,折而不断地好书。 “既然要写,那便好好写上一遭。” 原本只是让他写一道勉联,苏佑陵却是心有所念准备要写一篇勉文,待老严叔将水桶端来,苏佑陵撸起袖子便是黄毫沾浓墨,便像是枪尖点寒芒。 便是站其身旁都只觉得风雨欲来。 观那腕如蛟蛇腾舞,身形却似苍松定力,一道道墨汁挥洒自如,目视之,则有石破天惊。 共计一百八十六字一气呵成,除去洗笔沾墨的空当便再无丝毫停顿。 以黑云聚兮城阙摧,大潮起涌兮樯楫折。书声琅琅兮豺狼退,匹夫冲冠兮扬国威四句为开头,字字珠玑。 又以君子守得云开时,夕惕若厉,便见日出作尾。 这才是苏佑陵真正勉励何焕的句子。 通篇遒劲飘逸,狂而不傲。起势如蛟龙吞天,收势则如迅豹摆尾,笔力可见一斑。 再落款:六月初三苏佑陵赠予何焕。 鱼弱棠在一旁看的心惊胆颤,她是在场除了苏佑陵唯一一个识字的,自是能感受到那股吞食天地的磅礴之势仿佛要跃出帖子来吃人。 苏佑陵写罢最后一笔,便将黄毫随意扔进水桶,伸了伸懒腰,看着眼前通篇墨色只觉得身体舒泰,转过头朗声道:“老何叔,可有酒喝?” 老何叔看着那通篇黑墨的帖子,虽是一个大字不识,却也是说不上的高兴。忙叫妻子好生收起来,待日后装裱。随后便抬腿离去,不一会儿便带上了两坛子汾酒。 “公子是有大学问的人,我这乡野匹夫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公子我敬你。” 兴致盎然处,可以无菜,如何能无酒? 久违的痛饮,这次却是越喝越觉着神清气爽。 老何叔打了个酒嗝,便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苏佑陵见状便笑着拉起边上的王澄:“来,你陪我喝。” 王澄知晓苏佑陵酒量,如何肯和他同饮? …… 月半星稀,众人俱是睡去,最后只是苏佑陵一人借着酒意坐于门槛处伸出两指对着周身各处指指点点,仿佛眼前有许多黑影凝现与之相对立,苏佑陵眯眼轻声笑道:“怯懦鼠辈,尔等尽是不良臣。” 京畿之地,九年未见。 可记得曾有一个凌?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批红折子绿苍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 早朝过后,太华殿很快归复平静。 紫幸城,文渊阁。 这里是内阁大臣的办公之处,春来暑往无论何时都有当值的内阁大臣在值房行值,以备皇帝随时顾问。 阁臣参与政务,协理朝政自两朝以前便形成了独一套机制。 今日当值的老者还是上朝时的那幅装扮,头戴展角乌纱幞头。两侧展出一尺二寸的延角,据说是为了防止上朝时互相交头接耳。身着盘领宽袖赤罗绯衣蔽膝,胸背皆是锦鸡补子,腰悬牙牌穗条。 大幸礼制,一至九品文官着飞禽补子,锦鸡为二品,可见老者身份的不同寻常。 他当然不同寻常,因为他叫范衷言,他是先帝驾崩时留给乾仁皇帝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同样也是如今的户部尚书,他还是文渊阁大学士,赐进士及第、柱国光禄大夫、太子太保,总裁国史玉牒、同知制诰起居经筵日讲。 拼资历、拼政绩、论权柄,如今庙堂少有能望其项背者。 而在范衷言面前站着的那人头戴翼善冠,盘领窄袖袍,琥珀、透犀相间的腰带为饰。黄袍前后及两肩各织金盘龙一,四团龙袍,只一方绶珮悬腰随步轻曳。 他叫周瞻源,哪怕是在一方国柱面前也是神态自若,郎玉面容只不怒自威。 他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字。 皇帝! …… 范衷言有面圣不拜的特权,哪怕见了皇帝也只是微微佝着身子行礼即可。 周瞻源散去随行左右侍从,端坐在值房中看着那一封封奏折,今日的折子范衷言已经批红了大半,周瞻源自是若有所思,对于范衷言的批注也多是肯定赞叹。 等到范衷言泡好两杯热茶端来,周瞻源才是叹了口长气絮絮叨叨的开口。 “朕有意对他法外开恩,只是他自己不惜命,朕也没有办法。” 范衷言听着皇帝来找他吐苦水,却也是默不作声的听着,古稀老人官场沉浮近半纪,很多东西早便看的通透,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首辅之位上一坐便是十年。 范衷言在朝中行事素来突出两个字,一为“独”。 莫说结党营私,一代首辅便是朝中好友都不过五指之数,大年三十也是极少窜门,豢养家臣鹰爪更是没影的事。任庙堂上谁都知道范衷言几乎是把文渊阁值房当成了家,就差在那安个床榻了,膝下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更是没有从这位当朝柱国的手上捞到一分一厘的好处。 其二为“和”,范衷言不喜与人交谈,却偏偏是个和事佬,若说和稀泥的本事,范衷言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第三隔着十万八千里。庙堂之上政见不合那是常有的事,每当有人吵起来的时候范衷言便会站出来,而且从不捧一踩一,务必是一碗水端平。 周瞻源私下常问他怎么看待朝中各位大臣品性,范衷言便是不苟言笑,常以“不错”、“尚可”、“极好”来作答。许多大臣私下交谈都说他是不想得罪人。 就是这么一个古怪老头,却也有倔驴脾气上头的时候。 在他人口中不愿得罪他人的范衷言却是在铜雀案发时第一个请奏替胡珏庸求情,当时即便是胡珏庸提拔上来的许多将领都是选择明哲保身,他却是不顾冲撞龙颜,一改往日和气与周瞻源对峙朝堂吵了足足半个时辰。还是百官最后将他的嘴堵住,这才没有让周瞻源罚他。第二日上朝,别的大臣都认为他冷静下来了,谁知范衷言却是直接请奏致仕,说自己身体旧疾复发,要回家养老。 周瞻源自然是面色铁青,平日三棍子闷不出个屁的范衷言此时却是铁了心要与他杠到底,便是给了他梯子都不知道顺坡下?最后还是庙堂百官充当了一回和事佬,这才让两人最后各退一步:周瞻源对范衷言冲撞龙颜一事不予责咎,范衷言则依旧当他的户部尚书兼内阁首辅。 另外一件值得说道的事便是乾仁之难后,陈淮上奏,列举了诸多事宜,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主和。周瞻源端坐龙椅上频频点头,再问百官有无异议。 庙堂百官自然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主和,各自相安无事,明日依旧该干嘛干嘛;主战,打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怎么办?况且看皇帝的样子,也是更偏心于主和。 却是这范衷言又一次站了出来,百官皆是暗自祈祷这老头子可莫要在这个时候犯病,以为他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死谏主战。 结果范衷言理了理宽袖,手捧象牙笏先开口说了一句话:“臣以为陈尚书所言极是。” 等了半天却是等了句废话,却是不少官员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 却是听到范衷言再度开口:“把幽州交出来,咱们就讲和。” 老者一字一顿,字字铿锵,庙堂百官鸦雀无声。 范衷言天生一对雌雄眼,胡须垂如柳。有了这两次前车之鉴,范衷言便也得了个“南墙阁老”的诨号,寓意不撞南墙不回头。 周瞻源诉苦水,他自然知道说的是什么事,等周瞻源说完了,这才眨巴眼珠子问道:“你之前不是还说邱老道装神弄鬼么?” 周瞻源见着眼前那历经三朝的老人,明知道他话中带刺,却也难得没有生气:“朕知道这些年你心里苦闷,但是邱枕策私动钦天大阵,损我国运,我如何保得住?” 范衷言笑了笑:“我孑然一身惯了,怎么说得苦闷二字?只是陛下这些年没有做成一件想做的事,才是真的苦闷。” 周瞻源端起茶水遮面,范衷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茶杯放下时,周瞻源面色如常。 “朕自然想要收复失地,但凡事都要量力而行。” 范衷言默然不语,周瞻源却是面色稍显恼怒继续说道:“国家要编撰乾仁大典,要赈济西北灾民,还要修筑运河,朕的皇陵都因此搁置了许久,国家一年财政就这么多银子,你让朕如何筹措出征的军饷?” 蝉鸣聒噪,暑气逼人,老者只是依旧对着一个个折子细细浏览,而后批红注解,时而皱眉沉思,不苟言笑。 周瞻源终是喝完了茶水,却依然听不到范衷言说一个字。忽的眉头一皱,沉声念叨了一句:“你一生侍奉周家,劳苦功高不错,但你真的以为朕不敢杀你?” 范衷言闻言这才慢悠悠的放下手中的折子,转而目视周瞻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人尚且惜命,何况老臣一届凡夫俗子?” 周瞻源听着范衷言的话语,见他答非所问,再是开口:“朕问的不是你怕不怕死。” 范衷言开口:“怕的要死。” 周瞻源哑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范衷言并不起身相送,哪怕那人是九五之尊,哪怕自己已是屡次冲撞龙颜,他依旧沉浸在注解折子中。 春去秋来,值房外的那颗苍松始终盎然蓬勃,哪怕是腊月寒冬也是亭立于雪霜中巍然不动,从无凋零的痕迹。有人说是文渊阁的风水之盛所致,也有人说是那颗苍松通灵,吸收了紫幸城的龙气,所以常青。 范衷言下意识的瞟了眼门外的那颗常青苍松,也不知是否是自己老眼昏花,总觉着近来绿意浅淡了许多…… 随着一堆折子的减少,另一堆折子的增多,范衷言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天色将晚,正准备打道回府吃些东西。 却是另一位锦鸡补子的官员踏着步如踞虎走进了值房。 “范南墙,你又把陛下惹恼了?我听温总管说陛下在明銮殿可把你好一顿数落,连他平日素来喜爱的那个素三彩琉璃熏笼都给砸了。” 范衷言眯了眯眼,唇齿轻启:“说的哪里话?陛下问了我些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硬要我信口胡诌那还不得犯下个欺君之罪?” 那新来的锦鸡补子官员一脸美髯长至腹部,开口声如洪钟,面如紫薇。 他叫李济贞,官拜左都御史升授资政大夫。也是大定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之一,同时还是范衷言为数不多的挚友。 李济贞看了看那堆成小山般的折子,只豪纵一笑:“范南墙,走,咱们吃酒去。” 范衷言挑了挑眉毛:“明日还要上朝,吃什么酒?大部分折子我都看过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说罢,范衷言起身直往房外走去。 哪怕白天再如何炎热,到了晚上依旧有凉风习习。宫墙高十丈余,穿堂风游梭其中,外面的风进不来,里面的风出不去。 范衷言缓步离去,那门口夜值的侍卫见了急忙鞠身恭敬道:“范大人,今日是准备回家了?” 范衷言还了一礼:“好久没回家看看了,总归是想念家里那位烧的热菜。” 时值多事之秋,西北旱灾、北境摩擦、每年例行的京察、宜璋王被人刺杀都是挤在了一起,范衷言竟是在值房睡了近半个月。 等到上了马车,只觉着困意袭来,明明是盛夏年华,范衷言却是喃喃自语:“天冷了,该添衣咯。” 老人昏沉睡去。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青隼冥王下江南 两匹枣红大马并驾齐驱在官道上,两件青隼飒气腾扬。 孙拯看着那方近在咫尺的雄城若有所思,随即策转马头。 龚锦一脸疑惑:“师傅,不入京了?” 孙拯沉声道:“不入了,宜璋王那档子事,城门关了这么久都查不出什么结果,门吏那边也没有记录,指定是被贿赂了,刺客早都跑了。” 龚锦奇怪道:“那鱼弱昙不是烟柳楼的花魁?门卒定然是认得的,如何跑的出去?” 孙拯笑道:“女子妆容千百种,小小门吏就算认识,还能见过真人不成?乔装打扮一番便是了。我一直觉得这案子不简单,宜璋王的致命伤在脖颈一处封喉剑上,但你可别忘了,他的喉咙可是几乎被锐器绞烂了。” 龚锦抬眼想了想,宜璋王案朝廷看的很重,胆敢行刺郡王便已是不得了的罪名,更何况还让人刺成了。朝廷近日另派了一位阎王前来专程负责此案,他俩人回京述职即可,但孙拯却对此案十分的执着。 此案多有蹊跷,其一是宜璋王的贴身护卫都说他们并没有听到宜璋王的求救声和刺客的影子。 其二是宜璋王的喉咙伤口很是奇特,若按照楼里姑娘所言,鱼弱棠的软剑断难做到那种地步。 其三便是在场那第三人。 龚锦一念即此,眼中也是疑惑不止的望向孙拯,他是怎么就能断定当时必然有第三个人在场?整个屋子都被烧成了一炬焦土,全然找不到几处蛛丝马迹,大部分讯息也是仵作查验宜璋王尸体后才告知的。 孙拯对这件案子十分上心,甚至可以说是久违的上心,只因他前几日曾收到过一封信函,信上并没有署名,但他知道是谁给他的。 “蔺如皎之死你不必管,自有人去接手此案。不管你用何手段,查出蔺如皎与赵赐的私交之情,蔺如皎私自动用了刀斧手,你可从此下手。” 孙拯读完信函便将其付之一炬。 此时再想起此事,孙拯只嘴角一勾。 “我知谁?谁又知我?棋手若是死在自己手下的棋子上,想来那番场面一定颇为有趣。” …… 勘隐司是幸朝设置的军政情报机构,前身为幸高祖设立的“密宗府”,后改称“亲尉府”,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成衍元年,裁撤亲尉府,改置勘隐司,掌天下要案巡查缉捕之责,权柄之重可见一斑。其中大司徒更是被人挂上了“影子首辅”的帽子,而这届大司徒更是诡秘,除去皇帝之内的寥寥数人知其身份,很多人便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相对而言,大司徒之下的左右冥王倒是声名显赫。一赵一吴便是如今朝廷压在江湖与庙堂上的两座大山。 三十年前有一处名为金刀山庄的江湖帮派一夜之间覆灭,庄上只侥幸存活了一人。没人知道那晚金刀山庄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有一位名为吴淳的人入了勘隐司,是金刀山庄的少庄主,也是如今勘隐司的两位冥王之一。 左冥王吴淳绰号“勾魂鬼”,使一把名为大丧的环扣大刀和一条寒铁锁爪。习的是百年前的刀魁朱惘留下的《天残刀契》,又自己琢磨出一套钩爪的招式,断是难缠,被他盯上的人更是少有全尸。 吴淳曾是金刀山庄的少庄主,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一招权在手,众人以为吴淳自然是要找寻当年的幕后黑手,但吴淳对此事似有莫大忌讳,从不愿多言。这么多年死在他手下的庙堂高官和江湖好手加起来不下千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报了大仇没有。 而另一位冥王赵赐则并非江湖草莽出生,原先的他甚至和勘隐司这种地方八竿子都打不着。才及束发时的赵赐还是一位读书秀才,与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寒窗苦读,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名留青史。 然而三次科考,三次落榜的结果便如当头一棒,十年的斟词酌句化为一纸灰飞,不禁可怜,更加可笑。 那时的赵赐,父母早故,家徒四壁。左邻右舍没人拿这个一心功名的穷小子当回事,只一位原本小时候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倒是还时常去找他玩闹,但那有如何? 龙配龙,凤配凤,王八配乌龟。 人心的成见与世俗的尊卑是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百般挣扎,最终也只是被压的动弹不得。 那女子可是附近员外的独生女,到了嫁人的年纪,任她心中想的是谁? 他苦笑着看着他心爱的女子嫁作他人妇。 他不知道,车里的女子却在等他一把拉过她的手,带她去天涯海角也好,乡野荒山也罢。 但终究她什么都没有等到,只留下一道不甘的目光追随着那驾绣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那时起,没人再见过赵赐。 然而短短十年,江湖上一位凶儒却是声名鹊起,为何称之为凶儒?因为那人杀人只用纸笔,泼墨便是针,口诵皆成法。 很巧,那人名为赵赐,但并非是穷秀才赵赐,而是勘隐司的右冥王赵赐。 不少同乡听到这个消息只以为是恰巧同名同姓罢了,并不以为意。 直到那女子病逝而终,一位青隼儒士只身一人从京州而出,江湖众多高手闻讯而动。勘隐司的人,位子爬的越高,仇家也便越多,江湖的快意恩仇一向如此。 半个月后,在女子坟前,那位儒士衣服上的青隼成了赤隼。他替女子一根根用手清除了坟旁杂草,同乡人远远看着那个披头散发的凶儒不敢靠近。 但他们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赵赐。 没人知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弱书生短短十年是如何成为了凶名赫赫的勘隐司右冥王。只是京州至陇州一线,一百三十六位江湖好手,最强的足有伪三宝之境,通通化作了那身青隼上的血水。 十年里他变了很多,但有一点始终如一,他只能看着那女子,就这么干看着。 …… 两位冥王原本各有所职,负责的案宗以南北划分,但今日却是罕见的同坐一辆马车上。一路上也没人开口引出话题,气氛自然沉闷。 等到马车驶出京城,吴淳才是开口:“赵大人,不日便是七月了,你这一趟下江南,恐怕很难再赶上祭奠你那心中女子了。” 赵赐鼻翼微动,只是沉声答道:“为陛下分忧是重,赵赐怎敢因私误公。倒是吴大人心狠手辣,这么多年,那桩事还能沉的住气。” 吴淳闻言朗声一笑,丝毫没把赵赐的讥讽当做一回事,继而开口道:“赵大人,无论如何,九年前失手,这次不可再失手了。” 赵赐闻言沉吟不语,半晌才抬头对着吴淳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吴淳张开了一只手,又将另一只手抬起,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赵赐看了一眼,似是有些许疲惫的闭上双眼喃喃道:“九年前……他们很大胆。” 吴淳拉开帘子,看着城郊一片绿意盎然心中甚是欢喜,却是阴冷笑道:“胆子大的人,一般都活不长,不过是一个余孽罢了。所幸这事陛下还不知道,旬老让我们将功补过,这一趟南下他也只给了咱们六个字而已。” 赵赐闻言疑惑睁眼,吴淳牙齿相碰,一股冷意悄然而出。 “宁杀错,不放过。” 赵赐闻言再度闭眼凝神,九年前也好,十年前也好,他脚下的尸骨越积越厚,他手中的血水越沾越多。 马车扬起尘糜向前驶去,两位青隼静坐其中,一人眉目狠厉,一人闲儒温雅。 能让左右冥王同行,自是非同小可,他们此行只有一事。 前去江南寻龙。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见麟淄(上) 大幸有什么? 那可大有说头了。 只瓷一道,“釉里青”凝厚端雅、“梅子红”艳丽流彩、“四不相”瑰丽新颖、“黑首”静穆沉逸。 幸初时的刻、划、印、塑早已转化为了点绘、彩绘的风格。又多以写意画为主,画风洒脱豪放。近来又有新的写实流派受人追捧,尤以瓷盏多绘山水植兽。又有古窑“娃儿口”、“龙泉”多产御贡珍品,也有不少流通于市。 茶一道,便是最出名的“水龙吟”不言,还有艮州耗阳郡的“玉露松萝”、苏州颍怀郡的“遮阴笋”等,俱是难得珍品。 丝织女红一道,幸人以绸为主,“水绸”、“春绸”、“素绸”、“笼绸”等百花争艳,又有外族的罗绢织物也广受喜爱。改机之法兴盛,以三层经丝夹杂两层纬丝织成,成品润如嫩肤,手感细腻。 都说大幸朝包容万象,海纳百川,并不是无稽之谈。曾经的万国来朝之盛观距今也不过百年,那时的大幸有三保六下西洋,刘苛三渡北溟,施恩海外,众邦莫敢不服。 不入麟淄,岂知繁华?时至今日的麟淄城盛景依旧让人观之咂舌,路边商贩络绎不绝,各色珍品琳琅满目。不止幸人,许多面相各异的外族人也是在此安居乐业。 和胜门遥指北境,一整条长街俱是铺着厚实的青砖。饶是临近夜幕,来往商贩的叫卖声依旧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一位屠户站在长安街角的肉摊子前磨刀霍霍,他叫胡屠,杀了近十年猪羊,练就了一手一刀剔骨的绝技,观者无不叫好。 再往徒百步,便是一处说书小摊,摊主正绘声绘色的讲着楚汉争雄的故事,因为老人的包袱语气掂量的恰到好处,周边听众不少。说书老人叫袁晔,他不止说书,也兼职算命看相。他给苏佑陵看过相,也为王澄说过书。他走到哪里,便说到哪里,算到哪里。 再前去千余步,只见灯耀华彩,一座桃色琼楼矗立其间,娇靥羞嗔声不绝于耳。这里便是京城最为有名的胭脂地幽兰坊,有一绝色花魁匿于其中,对于褚青鲵,国色志评只此五字:瑶台月下逢。 便是皇帝与皇后娘娘见了她的雪杏烟柳后都是赞不绝口,堪当是一舞倾城。也正因如此,皇帝更是破例为她下了一道旨意:褚青鲵若不愿意,便不许有人一亲芳泽。言外之意褚青鲵除非遇到了真正愿意长相厮守的良人,否则她便一直可以当她的清倌人。在褚青鲵眼中,钿头银篦不过尘土,绮罗纱裙堪比粗布。 当朝乾仁皇帝并不好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比起大定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人,乾仁皇帝堪堪有过三位妃子,但值得令人玩味的是乾仁皇帝的妃子数量在历届大幸皇帝中只排垫底,但却是有过两任皇后,在历届大幸皇帝中却是最多。在此之前大幸从无废后的皇帝。 上一任皇后长孙伊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据闻最受他宠爱的贵妃也在几年前暴毙而亡,如今的乾仁皇帝才只有堪堪三位女人。 这些后宫秘史不消去说,宫里总有个别碎嘴的丫鬟太监,毕竟勘隐司即便再闲也不可能做到每个人都盯着。 便如苏佑陵三人一狗环顾南北徒步而行,一身风尘难散。夕阳西下,丛木萋萋,只是忽的一道阴影将他们罩了进去。苏佑陵以为是乌云压顶,抬手悬空,却未曾感觉到有雨水滴落。 三人一狗这才抬头看去,有一堵玄漆横墙绵延无穷尽,门楼檐角北构西折,耸立青云。 几道黑点盘旋空日,印着残红赤日点出孤鳏的寒影,一方城廓廖宇天际肃穆凝然,城墙几经风雨寒霜斑驳萧瑟。只此雄城巍巍然,亘古通今,古人不见,后人不思。 苏佑陵勾起嘴角,实是激动的无以复加。 王澄见着眼前雄城也是兀自感慨良多,无论几次见到这方庞然大物都是惊叹的无以复加。正想着,王澄却又不自觉的伸出一只手往耳朵里掏去。 鱼弱棠看着眼前那番磅礴盛景也是感叹,只看城墙便知,一郡之城在京城面前便当真是穷乡僻壤。 再旁掏着耳屎的王澄忽的转头看向苏佑陵,苏佑陵也觉察到了目光,两人四目相视,却是同时心照不宣的给了彼此一张笑脸,看的鱼弱棠在一旁直眨巴眼珠子。 但两人都知道彼此心中想些什么,也就不需要多余客套话。 王澄笑道:“等我日后发达了,一定再来给你做菜。” 苏佑陵点了点头:“我等着。”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是苏佑陵曾对陆甲说过的话。从自己的爹娘到如今的王澄,苏佑陵见过了太多人的来来去去。 腿脚长在各自人身上,各自的路各自走,各自的苦各自尝。 总有卜数只偶的相遇和后会有期的别离在这处江湖中不断交缠,让人们觉得未来可期。也正因此,这个尘世才更加值得走一遭。 王澄要去追逐他素未谋面的师傅。 苏佑陵则继续蛰伏起他的未来。 二人在麟淄雄城前再次别过,只是不同于上一次的彷徨怅然,这次的二人总归是有了想做的事情。 一男一女一狗目送着那道邋遢身影消失在丛野便也准备进城,丛林沿着二人脚步褪去,原本寂寥的天地一时变得人声鼎沸,排着队入城的人络绎不绝。二人一狗排了足足半个时辰的队才算是真正踏入麟淄城中。 苏佑陵看着阔别已久的景致心生亲切,只洒脱一笑,指着那地上的青砖喜笑道:“小鱼儿,欢迎来我家做客。” 鱼弱棠本不愿驳了他的兴致,但听着他调侃的称呼还是冷哼一声:“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天下何处不是你家?” 苏佑陵闻言哈哈大笑:“对的,天下都是我家。” 苏佑陵的语气很自然,自然的仿佛理当如此,他抬眼看着那一方方石砖垒砌的高耸墙面,他知道那是用浇灌糯米汁来粘合的。一道道场景在他眼前如同走马观花。 那时赋诗为狂,那时鲜衣怒马,那时少年不知愁滋味,那时风华正少年。 少年依旧青丝,只是少了几分稚嫩,添了几许风尘。 那座城不变,他却变了许多。 大好麟淄,有故人归。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见麟淄(中) 金玉斋的生意一如往常,那帮西岐人也在此地住了近一个月,店里店外俱是忙碌。要知道金玉斋的客人那可都是非富既贵不比寻常,半点怠慢不得。 而即便这些人再如何尊贵,金万元也不必去刻意谄谀献媚,但对于哒赞铎,哪怕是金万元也要费劲心力好生伺候。 大幸有大幸的江湖,北胡自然也有北胡的江湖。单个胡族拧出来或许不是大幸的对手,但若大大小小近百氏族联合起来,饶是大幸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再者勘隐司多年的行事太过嚣张跋扈,惹的江湖中人厌憎已久,自然也没有太多江湖高手愿意投身疆场为国效力。 西岐国位于大幸西北,并非百胡部族。但大幸北境战火纷飞之时,西岐便是一直在暗中积攒实力,如今俨然已是不可小觑。而大幸长期孤军奋战吃了瘪,乾仁皇帝如今也有意联手西岐共御百胡。 西岐国政教合一,民众皆是信奉太阳,将太阳的光辉称作“天泽”。由此衍生的阳灵教神昊阁既是江湖门派,又是西岐朝廷,还是西岐国的教典,实是有趣。而在此中的最强战力,无疑是沐浴了太阳神辉后造就的“阳灵”,以及只有阳灵才有权统帅的神昊军。 哒赞铎便是这样一位“阳灵”。 从出生起,太阳便像是格外恩赐于他。作为神昊府府主的儿子,他从小便有出众的相貌、出众的天赋、出众的心性。 未及弱冠的哒赞铎如今已是神昊阁的第九位阳灵,并与第三位阳灵也是他的师妹结下了婚约。据闻他那师妹在西岐国被称之为“玛伽”,寓意有着太阳容貌的美丽女子,可谓是十足的美人。 西岐国民众深信每一代阳灵都是奉承着太阳的旨意下凡来带领他们的,而每一代阳灵最多也只有十人。阳灵们按照接受太阳神辉的数量多少来排名序列,而并非是按照年纪与先后顺序。 第十位阳灵的位置至今空缺,作为第九位的哒赞铎自然也是最接近的人,被西岐国人尊称为九先生,或是“阳九子”。 哒赞铎不远万里来到麟淄城的目的也不是别的,只是神昊阁老阁主,也就是他的父亲让他好生品察一番大幸的国力及其民生。若是觉着不错,那便可以适时暴露自己的身份,与大幸皇帝好生商谈一番联手之事。 而金万元对他的身份知根知底倒也并不奇怪,因为早年间北胡战乱,金万元疏通门路,便是投靠了西岐国作为大幸亡国后自己的归属。 狡兔三窟,更何况唯利是图的商人。在此之后,金万元便是帮助西岐国送去了许多大幸的消息,如今哒赞铎游历大幸,他便自然成为了接头人。 …… 天气炎热,苏佑陵在铺子前打了个哈欠,旁边的跛狗也是耷拉着舌头匍在地上,他打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会沦落到摆摊卖豆腐的地步。 二人初来乍到麟淄城,虽说京城物价奇高,有黄金万两居不易之称,但二人兜里怀揣的银子倒也不少。 鱼弱棠在刺杀蔺王爷前便将自己多年攒下的细软一并留给了淑胭,让她帮自己将银子分给楼里几个平日待她素来不错的丫鬟,她自己也根本没想过活着。再者当初的她作为烟柳楼头牌,哪里为银子这等俗物发过愁? 而苏佑陵自然不会那么死心眼,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什么金器银器瓷器,每到一处将自己身上值钱的玩意换银子已是习惯,便是当初连马匹马车都不放过。所以当他拿出淑胭送他的“镇海吼”换银子时倒是没有一丝不舍。 却是鱼弱棠瞪大了眼睛问他:“淑胭姐姐送你的东西,你怎么能去当银子?” 苏佑陵白了她一眼答道:“那不然把你当了?不过说来也是,你应该比这玩意更值钱,无论是你的身子还是你的脑袋。” 鱼弱棠闻言一时羞恼,原来二人在入城时便已是在城门口看见了鱼弱棠的通缉令,罪名自然是刺杀郡王,悬赏足足有一千二百两白银。不过说来好笑,那画像上的女子与鱼弱棠根本便是判若两人。更有趣的是鱼弱棠对此很是气恼,直言官府把她画的太丑了,逗得苏佑陵也是心中乐呵。 “反正这个你不能当。” 鱼弱棠羞恼起来伸手就要去抢那尊“镇海吼”,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一双手便像小猫一般挠抓苏佑陵的手。 苏佑陵皱了皱眉毛,一把将“镇海吼”抬高了许多,看着脸前蹦跶着还要抢夺的鱼弱棠开口:“我可告诉你,我身上余下的银子也不多,麟淄不比呈海郡。以我身上的银子住客栈不到两天咱们就得被赶出来,到时候咱们可就真的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 鱼弱棠冷哼一声:“但是淑胭姐姐送你的东西,你怎么可以当了?” 当铺掌柜的坐在直栏后居高临下的听着二人拌嘴只当是打情骂俏,随即没好气的敲了敲桌子开口:“我说,你们到底当不当东西,不当东西就赶快走,别妨碍我做生意。” 苏佑陵闻言连忙抬头嬉皮笑脸道:“当,当,我这就好好说这败家娘们。” 鱼弱棠听着苏佑陵骂她,更是怒火中烧,竟是一口咬住了苏佑陵的小臂。苏佑陵吃疼,下意识便欲抽出手来将她推开,鱼弱棠也不松口,只是一双桃眼直直瞪着苏佑陵,将他看着一愣,那只悬在空中的手也终是缓缓垂在了鱼弱棠的脑袋上。 苏佑陵浅浅一笑,揉了揉鱼弱棠的脑袋轻声道:“你怎么和护食的小狗一般。” 鱼弱棠不吭声,只是一把抢下了那樽“镇海吼”紧紧抱在怀中。 那樽“镇海吼”也就此成了在苏佑陵手上唯一幸存的值钱物件,终究是没有被当成银子,而且还连带着让他的手臂上多了一个小巧的牙印。 苏佑陵原先想着能卖了那金器,租个铺子倒腾些小巧玩意糊口也是极好。苦于没有本金,只好是将身上除了匕首和韘形佩以外的物件全给当了去,其中海包括上官姝送给他的那身锦衣绸子。 麟淄城西角的瓦子巷,苏佑陵支棱起了一家小小的豆腐摊,好歹让两人不用睡大街上。 至于为什么不开猪肉摊青菜摊,而是要开豆腐摊,实在是当年在苏州城的悦辛客栈跟在九姨身边学了不少雕豆腐的技法。如今习了武,更是能精巧的把控力度,雕出来的豆腐也是惟妙惟肖。 苏佑陵双手撑着脑袋,只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脑袋就是一片浆糊。 偶有行人路过,苏佑陵放声吆喝:“卖豆腐咯,卧佛豆腐、关圣豆腐、豆腐刀豆腐剑,瞧一瞧看一看咯。”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见麟淄(下) 苏佑陵的豆腐摊子压根就不正经,雕的再好看总归是要进肚子的,又不能比普通豆腐块更抗饿,普通百姓自然不会花这冤枉钱买这华而不实的豆腐块。 而喜欢这些奇技淫巧图个新鲜的的富人又极少会来到城里偏僻的瓦子巷,所以生意只道是冷清的不行。 连出了三天摊子,驻足观赏的人自是不少,不乏赞叹豆腐雕形精妙之人,但愣是没有开张过。 苏佑陵照常守在摊前晒着太阳打着瞌睡,一道影子却是挡住阳光映射在面上,苏佑陵极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瞄了瞄,脱口而出:“好看的豆腐雕,瞧一瞧看一看咯。” “这豆腐雕的不错,怎么做的?” 见着豆腐雕引出了人家的兴致,苏佑陵这才从恍惚中醒神,打量起眼前的男子。 那人正半蹲着身子端详着摊子上的豆腐雕,五官如刀刻,眉目皆如画,身着绢布,英武飒然。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霜发的侍从,只是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不置一词。 察觉到苏佑陵的目光,那男子也是微微抬起头,四目相对,二人俱是面露惊异,沉默良久。 周边的天地像是忽的更添锃亮了几分,蝉鸣的聒噪也稍稍缓和,那方小小的豆腐摊上升腾起一阵焦灼沉闷的炎浪。 这是二人第一次对视,哒赞铎从未见过这般姿仪卖豆腐的人。哪怕是粗布短衫,也断难压抑住苏佑陵身上的气态。哒赞铎也不是常人,甚至用天之骄子四字来形容也不为过,他惊异的自然并非是苏佑陵的相貌,而是苏佑陵身上的气机和仪态。 苏佑陵从短暂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他也感受到了眼前人的不凡,随即又是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尖利商人嘴脸:“这位公子,这些雕人的只需二两银子,剩下小器件俱是一两七钱。” 哒赞铎点了点头,客气道:“没想到这种陋巷还有阁下这等高妙的手艺人。” 苏佑陵闻言依旧笑意:“客人过奖了,都是吃饭的家伙事,若是公子喜欢,送你一个也无妨的。” 说着便把手旁的一个关圣豆腐雕装进木匣抬手递给哒赞铎。这都是些商人伎俩,他送归送,一个公子又不好面子上真的不出钱,难道还能占他平头老百姓的便宜不成? 只是等那木匣到了哒赞铎的手上,对方却是泰然自若的收下,而后对着苏佑陵抱拳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苏佑陵闻言却是一愣。 我就是意思意思,你还真就不客气? 但哒赞铎丝毫没有要和他客气的意思,收起小木匣便准备抬腿。 苏佑陵只得哭笑不得的看着那一主一仆的背影缓缓朝着瓦子巷口走去。 此时的哒赞铎怀揣着那个装着豆腐雕的小木匣却是满脸得意,他并非爱贪小便宜之人,但却不知为何,占了那摊主的便宜却很是让他心情舒畅。 等到主仆二人走出巷子,哒赞铎才是开口。 “麟淄城不亏是卧虎藏龙之地,豆腐质地软弹,刀章全在水中,竟是能被那人雕的如此活灵活现。” 他揭开小木匣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关圣像不禁赞叹。 “那人用的不像是凿子和菜刀,应该是短匕或者绣刀一类,观人观目,雕像也是如此。你观那关圣眼神的英武义气便可知那摊主心思缜密,的确并非常人。” 仆从老者在旁轻言。 哒赞铎转头问道:“虞老,你曾说大幸有句老话,说的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方才与那摊主对视,隐隐动用了金乌,可那摊主不避不让,却是眼神有流光闪动,可是什么内功法子?” 仆从老者笑了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别说麟淄城了。方才那摊主的体内气机磅礴广浩时隐时现,却是神莹内敛,不过并没有恶意。九先生若有心,倒是可以多去与他交流。” 哒赞铎点头称是,二人闲庭信步,不知不觉却是走到了幽兰坊。却见着坊口堆着一大堆楠木和铁杵,不时有汗流浃背的杂役往来,将之抱进坊内。 哒赞铎心生疑惑,拉起一个杂役便想问话。那杂役长得五大三粗,腰膀浑圆。许是天气灼燥,又是在干着苦力活,那杂役断然没有好脸色,转头说话的声音也是带着火气:“有屁快放。” 虽说哒赞铎也是公子面相,但身上的服饰让杂役一眼便看出他并非幸人。正所谓前朝的剑不斩本朝的官,别国的公子如何能欺负到他大幸百姓的头上?更遑论现在他脚下踩的也是幸土,自然不会对他有多么恭敬。 京畿之地的人大都豪爽热情,但也同样骨子里有着独属于他们的傲气。 哒赞铎闻言面色自然稍显不悦,却是一旁的虞老上前,向那杂役递出一两银子:“我家公子看着阁下大热天的辛苦,便想着给些银子请阁下吃碗酒,再是问问这如此多的桑楠铁杵是做什么?” 那杂役见状,这才面色稍缓,也是不客气的将那银子拿了过来,这才开口道:“眼瞅着就是夏至了,听闻有梨园那边的角儿要来咱幽兰坊唱戏,皇上和皇后娘娘说不准都会来哩。” 大幸多有在闹市搭台唱戏的戏子,却不仅仅只是卖艺这么简单。同为下九流,女戏子明里抛头露面,若是容颜矫好,暗中多有凭人苟且之事。男旦涂脂抹粉,甚者还要伺候同性。梨园是麟淄城独有的戏班子搭台的地方,却是与青楼有异曲同工之处。戏子与青楼女子皆是要在俗世冷暖中学会八面玲珑,曲意逢迎。无德之辈视如玩物,有德之辈却鄙夷不齿,理所当然并不遭人待见。 麟淄的梨园与幽兰坊皆是达官显贵把酒言欢寻乐之地,但是提起乾仁皇帝要带着皇后来此地散心便显得不同寻常。 虞老开口追问:“近来可是有什么佳节吉日?怎么就惊动了皇上?” 那杂役闻言却是笑着开口:“你们这些外地人当然不知道。今年诸多皇子成人,都是要就藩了,一来也是乘着这为数不多的团聚光景再看看麟淄城的趣事,二来传闻陛下要立太子了,今年夏天可是比往些年还要灼人些。” 虞老这才恍然大悟。 乾仁皇帝共有十四子,其中长子四子早夭,二子有心要当闲散王爷,早早便封了蜀王,却是一直留在京城没去就藩。 至于那在诏狱中饮下鸩酒的三皇子周献傅,任谁都知道是个禁忌。 五子周献宸倒是听说仁厚贤良,但因为体弱多病,也只是封了藩号,却是一直在宫里静养。 六子周献叔是天生的将才,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往北境戍边的皇子。 七子周献骁封福王,八子周献施封汉王,本来也是就藩年岁,却是因为太子之位空悬而一直没了下文。 至于与周献傅同母的九子周献凌,也是在铜雀案中死去,这事坊间大都有各种各样的传闻。 如今十皇子到十二皇子也是先后束发,乾仁皇帝终是再起立东宫储君之心。 那杂役又是被主管叫去干杂活,置歉了一声便走开了,哒赞铎却还是对于刚才那杂役的语气微微愠恼:“虞老,你不该给那种人银子的,无礼蛮子与胡人何异?” 虞老却是笑叹道:“九先生何必置气于市井百姓?天下熙熙攘攘,皆是利来利往,用银子开路打探消息自是理所应当。人家在干活,九先生突然上前打扰自是九先生的不对,他们无非也是混个一日三顿饱罢了。” 哒赞铎闻言却还是不服气:“无知庶民,若是能答的好,我自然是有赏的。” 虞老闻言朗声一笑:“九先生啊,你总不能让世上所有人都去揣摩你的心思,为君者要有悲悯之心和容人之心。” 哒赞铎这才气色缓和,再看那不远处的紫幸城楼,却是沉思半晌开口。 “虞老,你说这立东宫之事咱们之前也有所耳闻,却未曾想过会这么快。不如咱们到时候直接去与乾仁皇帝表明身份?” 虞老却是佝偻倾腰:“此事全凭九先生定夺。” …… 今天一如往常没有开张,还倒贴了一块豆腐。苏佑陵气的牙痒痒,却是无可奈何的收了摊子,闲来无事又是在房内雕些小巧玩意。 鱼弱棠这几日也是深居简出,只在房中刺绣和浣洗衣物。一来怕被人认出来,二来是提防苏佑陵乘着自己不在又将那樽“镇海吼”悄悄当了去。 才缝好一套短衫,鱼弱棠伸了伸懒腰走出房门准备让苏佑陵做饭。却是看着苏佑陵借着夕阳余晖倚在小凳上闭目睡去,跛狗也是静伏在苏佑陵脚边小憩,厅里那方石桌上还端放有数块雕好的豆腐。 鱼弱棠扫了一眼却是掩嘴轻笑。 那些豆腐刻像除了一条跛狗其他雕的俱是人形,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 有一位破布拉胯的乞丐模样少年正抬手挖着耳朵,面容颇为无赖,鱼弱棠看着自然而然便觉着王澄跃然向她走来。 一位样貌极丑的老者脸上有三颗肉痣,呈盘膝授课状,身旁一男一女,女子短发齐肩,男子面容英武。 有她鱼弱棠手执软剑翩舞,罗裙转如莲花旋,自是活灵活现。 有一男子紧攥钢叉,呈恶虎扑食状;有一女子眼角下有颗泪痣,手执朴刀颇像个女匪;有一人如九尺巨兽,模样凶恶;有一壮士怀抱破布,破布隐隐呈剑形,潇洒凌然…… 一眼扫去,众多刻像形容不一,神态各异。却俱是玲珑精致,巧夺天工。 鱼弱棠还看到一位身着长衫的老翁正抱着酒坛子痛饮,有一系着头巾的泼辣妇人伸手指向眼前,唇齿大开,便像是能听到一阵河东狮吼。 最后是一位容貌只堪绝色的高挑妇人头戴凤冠,披凤霞,却是怀抱着一位男婴,神态和柔慈蔼。旁边还站着一位身着蟒袍的如玉公子意气风发……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八章 鸾凤和鸣 “你这豆腐能雕大的不?” 一样的艳阳午后,苏佑陵抬眼看着眼前的绢布公子哥,只是这一次那公子哥的身后并没有带着仆从。 “你想要多大的?” 苏佑陵好奇问道,隐隐是猜到有大生意。 哒赞铎面露善意的笑道:“我叫哒赞铎,西岐人,我看你顺眼,交个朋友,我要一份大的豆腐像送给一个大人物。” 大?能有多大? 南山宋霑算不算大?西岐国皇帝算不算大?难不成你要给地下的关圣送去?苏佑陵天马行空的想着,兀自开口:“能做是能做,就是这个价格嘛,客人也知道,我这不是普通的豆腐块。” 苏佑陵奸商嘴脸一展无余。 哒赞铎递出一个麻袋丢给他,随即转身离去,并不废话。 “这里边儿是订金,三天后我来收货,剩下银子到时候给你。” 苏佑陵手忙脚乱的接住那个麻袋,却是低估了其中的重量,双手也是随即一沉。 苏佑陵再一抬头,哪里还能看到哒赞铎的影子? “怪事。” 苏佑陵喃喃自语,却是麻利的打开了麻袋,待看清了里面的东西却只一个后仰,差点便是从小凳上摔了下来。 麻袋里赫然是躺着堆起的足足二十锭雪花纹银,阳光映照反射纹银的白茫直刺的苏佑陵眼睛发涩,饶是如此苏佑陵的眼光也不愿移开。 半晌回过神,苏佑陵这才赶忙关紧麻袋裹在兜里怀抱着便往房里走去,连铺子都是懒得收拾。 鱼弱棠看着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以为他又是动了那樽“镇海吼”的心思,只是赶忙将“镇海吼”藏起来。 谁知苏佑陵进了屋子都懒得看她一眼,只是用匕首撬起一块角落的地砖,而后不停地刨土。 鱼弱棠好奇的在他旁边轻轻蹲下,而后柔声开口问道:“你魔怔了?不会是又白送了别人一块豆腐吧。” 鱼弱棠回想起那天苏佑陵因为白送了别人一块豆腐在她耳边哀叹了百八十遍,才是知晓苏佑陵有多么爱银子。 苏佑陵闻言只是回头瞟了鱼弱棠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继续刨土。直到深度足够,苏佑陵这才将那钱袋搁置在里边,而后便是填土盖砖。 “你把什么东西埋里面了?” 鱼弱棠好奇问道。 苏佑陵则是站起身子语重心长说道:“小鱼儿,日后我万一不在了,守护大幸宝藏的重任就要交给你了。” 鱼弱棠听着这不着边的话只白了他一眼:“你信不信我咬你。” 苏佑陵却是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上前一把将鱼弱棠抱住笑道:“小鱼儿,咱们以后不用吃豆腐粥了。” 然后便是苏佑陵的一声惨叫。 鱼弱棠迅速的挣开怀抱,而苏佑陵的小臂上再次留下了一个小巧的牙印。 “登徒子。” 鱼弱棠羞恼的嗔骂了一句,而后头也不回的跑进了自己的小屋。 “嘭” 房门紧紧扣上,独留苏佑陵一人甩着手臂朝着房间大喊:“你属狗的?就算抱了你,你也不用那么用力吧,之前又不是没抱过。” 苏佑陵说的自然便是在烟柳楼的时候两人摔倒的事情,再没听到鱼弱棠的声音,苏佑陵自讨没趣,便是转而开始思索起“鸾凤和鸣”的事情来。 他又哪里知道房里的鱼弱棠正趴在简陋的床榻,只将柔嫩的脸蛋深深的埋进褥子里。 女子的面色羞红和心跳不止胜过千言万语,只是少年全然不见,即便见了也是懵懂不知。 以苏佑陵的见识,自是知晓敢接下“鸾凤和鸣”礼品的人身份有多么尊崇。 唯有天子、皇后、一字并肩王寥寥数人而已。再考虑到豆腐不易存储,又是京城麟淄,答案显而易见。 苏佑陵叹了口气,将身旁的跛狗再是抱在怀里喃喃开口:“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和他有了联系。” 酱牛肉鲜美爽口,薄薄切片用筷子空悬夹起可映透月轮,可见刀功。肉片入口,便有油脂溢于口齿凝润,一股浓郁的酱香气直通鼻腔而出,自是通透。 这牛肉来自北街的胡屠铺子,据闻已是开了快十年的老店,腌制的酱牛肉保管一个“绝”,就是价格自然也远非寻常牛肉可比。 连着几日清汤寡水豆腐粥,二人一狗久违的大快朵颐了一顿。 苏佑陵心情不错,只念着那天白嫖了他一块豆腐刻像的公子还算有些良心。 订金便有百两,也是让近来为了银子愈发捉襟见肘的苏佑陵缓了一大口气。苏佑陵倾下身子喂了跛狗一块牛肉,转过头又看着对面的鱼弱棠诽腹。 也不知道她气消了没? 眼前的鱼弱棠吃相自然婉雅,哪怕是这酱牛肉口感再怎么细腻鲜美合他胃口,只是当她看着苏佑陵正盯着她时却是将头撇到一边。 苏佑陵撇了撇嘴,却是忽的开口:“你准备去哪里?” 鱼弱棠闻言这才疑惑的转头,只是语气依旧带着愠怒:“怎么了?我碍着你发财了还是碍着你娶媳妇了?” 苏佑陵叹了口气:“这倒不是,但是你不可能一直跟着我吧,不然等风头过了我送你回家?反正你现在也是自由身。” 话刚出口,饶是苏佑陵一向不擅与女子打交道也是知晓自己说错了话。 青楼女子,有几个还有家? 鱼弱棠闻言只是稍稍低头,脸色也是肉眼可见的低沉下来。苏佑陵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在心中打着腹稿准备亡羊补牢一番。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却是鱼弱棠舒了口气,咬了咬牙对着苏佑陵开口:“我没有家,娘亲和爹爹……都不在了。” 苏佑陵关注着鱼弱棠的面色变化,只是庆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这才开口追问:“那你有没有特别好的友人和其他亲戚?” 鱼弱棠摇了摇头:“之前在烟柳楼,很多姑娘都对我很好,我攒下的银子都给了淑胭姐姐,让她分给几个平日待我好的姐妹你是知道的,楼子外面的朋友……” 她欲言又止,却是终究没有把一个“你”字说出口,转而幽幽的问向苏佑陵。 “你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了你?” 苏佑陵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神情局促连连摆手道:“怎么会?只是你跟着我也不安全,我虽然没上衙门的通缉,但是其他的一些事上,勘隐司盯我盯的更紧。” 鱼弱棠看着苏佑陵的滑稽模样终是嘴角上扬:“那不就行了,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我跟着你还可以替你洗衣物,你管饭就行,豆腐粥也没事,我又不挑食。” 一番话倒是把苏佑陵说的哑口无言,怔了半晌才是支吾着开口:“怎么听着像是……” 鱼弱棠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许多歧义,秀美一蹙理直气壮道:“你个大男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难道不是我的清白名声更重要吗?再者说来……说来……” 鱼弱棠也没法子解释清楚,声音渐趋蚊蝇,二人这一言一句本就已是让气氛变了些许味道,连跛狗都很自觉的叼着酱牛肉跑了出去。 苏佑陵脑子抽抽却非是再此时打破砂锅问到底:“说来什么?” 鱼弱棠又是羞恼:“你烦不烦?” 而后便又是偏过头去,再不理睬一脑袋浆糊的苏佑陵。 女子心细羞怯,男子榆木脑袋。 一个说不出口,一个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久违的丰盛餐食,苏佑陵懒得去想女子心中藏匿的弯弯绕绕,开始琢磨起“鸾凤和鸣”起来。 苏佑陵当初贪便宜,租的铺子不说狭小,却怎么也不和宽敞沾边。只是微微收整出来两间作寝居,再一个专门做豆腐的小作坊,其中石碾、漏布等器具自然一应俱全。 苏佑陵对做豆腐的一套流程也自是深入己心,干手艺活大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全凭勤练二字。 便如有人问胡屠是如何解牛手法如此高超,得来的答复也不过八个字。 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先将生豆浸水泡透,装入石碾加水磨成乳浆,再以漏步过滤掉残渣,大火煎熬。最后以卤汁或山礬叶或酸浆醋淀,用釜具定型点浆搅拌收尾。 考虑到要非常大的豆腐块作底料,苏佑陵敲敲打打拆去了釜具中间的纵横隔板。 第二日鸡鸣,苏佑陵打着哈欠来到了作坊。看着那一方长六尺,宽四尺半的豆腐块点了点头,手指轻弹,整个豆腐块便是晃动弹摆。 苏佑陵将豆腐放置水中,拿出匕首便开始按着脑中构想雕凿起来。 雕豆腐无非是变化丰富、刀工细腻、造型突出三点切记。 当初九姨曾在大年三十雕过一盘栩栩如生的醉八仙,或立或伏,侧躺佝偻。八仙八态,形神不一,却俱是惟妙惟肖令人咂舌。若非如此,也不会让苏佑陵生出兴趣去学。 苏佑陵手在水中执着匕首抖颤翻飞,摩挲着脉络时旋时凿,这些本事熟稔心头也无技巧可讲。 不知何时鱼弱棠也是走进了作坊,在一旁看着苏佑陵聚精会神的样子也并不出言打扰,只是水中原本平整光洁的豆腐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一座凹凸有致的底座。 苏佑陵心思一起,几颗梧桐也随着匕首盘折植在底座上。再是在另一角划数下塑出六棱,又手起匕落削出几道细柱,匕首便如生灵一般缀点数百下,一座瓦片参差如鱼鳞的春风亭榭当即拔地而起。 苏佑陵笑着拿出早已备好的稍小豆腐块,从头至尾一匕蜿蜒而贯,由细到粗再至细,凤凰的形体便是被轻易勾勒而出。又是数次削砍掏空了凤尾多余的料子,三条婉转飘逸的翎羽上下纷悬,凤凰的雏形便已是出来了。 再以同样手法雕凿状如翟的鸾鸟,既然是要送给大人物的。那么所有细节当然应该尽善尽美,马虎不得,便连鸾鸟口中所衔的铃铛苏佑陵都是眯眼刻画出了牡丹纹路。 鸾凤和鸣,阴阳宁谐,苏佑陵将鸾凤倚置在梧桐上翘首相盼,这才开始继续点缀细节。 “一钱豆腐可卖百两,却是只图一乐。所以站的太高了,杵在山顶便尽是云遮雾绕,果真看不清脚下啊。” 苏佑陵边雕边笑边言。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一十九章 鸾凤豆腐落幕戏 早两朝的成衍皇帝沉迷戏曲,曾下令召各地百戏集于麟淄汇演,在紫幸城外搭起“戏棚”供王公贵族观看,称之“舞筵”、“锦筵”。后来便干脆直接划定了一块区域专门演戏,称之为梨园。 由此以来,技艺逐渐成熟,剧目愈加繁多,民间早有营业性出演的剧场,用直栏横槛杆隔起,称之为“梨舍”。 如今梨园虽说主要迎奉达官显贵,但若是花得起价钱,民间百姓也是能进里边一饱眼福。 梨园口粘有纸榜,每日戏目皆是写明。有三面围坐的台场,其间小凳数百,最高可容纳四五百人同时观戏。台前垂一卷帘帐,台后便是瓦墙,上下台的檀花门左右各一,又悬有上下滑井供戏子飞天遁地,旁观之人不晓得其中的玄妙,自然颇觉神奇。 而紫幸城里也有专门设立的民相殿,长戏廊,梨园的戏子逢着佳节吉日也有可能被皇帝召入宫中演出。 苏佑陵受哒赞铎邀约前来梨园观戏,那道“鸾凤和鸣”一早便被苏佑陵送去。二人约定的收货时间原本是第二天,听闻苏佑陵来送豆腐,哒赞铎面露不悦。以为苏佑陵根本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随意雕刻一番来敷衍他。 虞老和金万元本就不对此事抱有希望,送给皇帝的东西,可以是东海夜珠、可以是北溟血珊瑚、也可以是深山奇松异石,但如何能是百姓每日吃的豆腐? 即便如哒赞铎所言那雕豆腐的人自有技艺,但无论如何一块豆腐罢了,还能玩出花来?还敢叫“鸾凤和鸣”? 哪怕虞老见识过苏佑陵的技艺,对此也是没有太多指望。毕竟豆腐与珍品实在是两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更何况原本说的三天,如今才堪堪只过去一天半。 可当那道“鸾凤和鸣”进了金玉斋后厨再由虞老揭开遮掩纱布,哪怕是见多识广的金万元也是痴愣当场。 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鸾凤爪栖梧桐扭身相顾,二者一赤一青,一左一右,身线婉转平润,形神便如太极一般浑谐自然。苏佑陵切下了萝卜和甘荀点缀鸾鸟上半身,再辅以紫苏、青笋磨粉掺水成乳轻抹翎羽,单调的豆腐白一时便是流光溢彩起来,青鸾羽色之华美尽收眼底。 再是凤鸟尾翎则用赤苋调色,凝绯如火。冠首则以红石蜜涂抹,通体赤红如血,实属光彩瞩目。鸿前麐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文虎背,燕颔鸡喙,种种皆同古书所言。 即便是用来点缀映衬的亭台梧桐,苏佑陵都是花了不少心思,一物复一物,物物都是玲珑精致之极。 哒赞铎拍手喜笑:“金掌柜、虞老,我就说这小子行的。” 雕法全凭手中技艺,想法皆出自古籍经卷。苏佑陵为了尽善尽美,中途只小憩了一个时辰,却才能呈此珍品。 金万元待着观赏完毕,便是连忙应了哒赞铎的话,亲自用纱布遮掩,又放入与水龙芽一并掩匿起来。 “皇……大人饶是见多了奇珍异宝,断然也没见过这般用料简极,成品艳极的珍品。” 金万元看了苏佑陵一眼,转而向着哒赞铎几首奉承:“九……哒赞铎阁下果真慧眼识人,来麟淄月余便能招揽如此匠人。” 苏佑陵毕竟是外人,金万元言语也是多有不便,只是苏佑陵也对此并不在意,转而看向苏佑陵作揖道:“我乃金玉斋掌柜金万元,小友有此技艺,实乃惊为天人。” 苏佑陵当然是谦虚的还礼直言不敢当。 虞老在旁面色如常,倒是没有对此发表自己的看法。 哒赞铎却是对着苏佑陵直言:“百两都是我赚大了,我请你去梨园看戏如何?一来表我心意,二来如那天所言,也想与你交个朋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苏佑陵本想拒绝,但哒赞铎盛情难却,几番推辞无果,还是报出了姓名与其同行。 据闻明日皇帝要去幽兰坊搭台唱戏,所以今日的梨园只开放到申时。过后戏子们便要为明天的盛演做准备。 梨园中有茶点供应,陈设简洁却是不失大气:台前支起两根红漆圆柱,戏台前的首席只几张八仙桌,桌上放着茶道六君子,楼上前排有雅间十房,后面则全是散座儿。大幸民风开放,男尊女卑一说自古有之,但女眷也是可以进园观戏,男女合坐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今日梨园剧目乃是有名的飞将七进七出谌锉桥,这飞将秦沱乃两百年前的后越国名将。这一段说的是后越国败于当时的南濡,他一人断后掩护越帝撤退,面对三千南濡冲骑最后力竭而亡的故事,没有女角,俱是实打实的打戏。 苏佑陵和哒赞铎二人去时已是人满为患,只得是站在人群后观摩。 前半场便是交代了后越帝御驾亲征,结果冒进中了埋伏,越帝率着残兵剩将撤回谌锉桥。 翁子声忽的急促起来,如马蹄飞踏。笙、板嘈嘈切切,那单皮鼓音厚实响起,更是添了几抹浓重。 秦沱出,一脸的青蓝面彩,只刚打个照面便是手托折树矟游走一圈,嘴里大喝。 “哇呀呀呀……今日吾主遭难,吾为越国之臣。” 秦沱双手一叠一摊,再道:“岂能苟以求全呐……” “好。” 那饰演秦沱的武旦戏腔吐词周正,又是抬脚一跺,自是赢得满堂喝彩。 伴奏忽又低沉,隐如树叶随风而起的娑娑声,台下观众自是屏息凝神。 南濡王带人马登场,便是一张白脸,伴奏再起,翁子连调,却是一段戏曲。 “我在呷陂设伏兵,斩那后越大纛旗。” “越帝仓皇马蹄乱,却原来是失了军心。” “今朝有勇追穷寇,灭了他国再鸣金。” “还、还、还。” “还我大濡百里失地。” …… 奏停唱罢,有二将上前。 “报,大王,前方谌锉桥有人阻。” 白脸的南濡王晃肩惊怒:“莫不是后越还有伏兵?” 一将道:“大王,是那后越猛将秦沱。” 南濡王疑声:“他带了多少人?” 另一将答:“只他一人。” 南濡王勃然大怒:“哇呀呀呀呀……这越国欺我太盛,待我先锋大军取他头颅来祭旗。” 一幕落,一幕起。 秦沱面对南濡王:“吾乃越人秦沱,尔等鼠辈,何人敢上前与吾一战。” 秦沱声如雷鸣,南濡王与左右后撤一步。 先前那二将之一大喝上前:“秦沱,安敢说此大话?待我擒你。” 一把银枪和折树矟相接,一时火光四射,折树矟乃是长矛的一种,最擅缠斗,有拨、挑、抽、刺等多种路数。 那扮秦沱的武旦自是有武功底子,兔起鹘落竟是连翻数个跟斗,而后扬起折树矟撞在那支银枪之上,扮南濡武将那人应声倒地。 南濡王观着秦沱勇武:“可有猛士愿与这厮一战?取他首级者,赏千金。” 便有二人闻声而动,一人手执铜钺,一人持着宝剑,上来便是配合着撩向秦沱,秦沱后仰避过,再是上前左右交互出手。 又是数个回合,台下观众叫好,秦沱一个鲤鱼打挺,直把二人武器击落。那手持宝剑的武将惊惧,竟是逃阵而归,使铜钺的武将则是被秦沱夹茅而贯,倒在地上。 南濡王这才出声左右:“此将武勇,你们一同前去。” 便有十数人一拥而上将秦沱围起。 接着便是一长串的武戏,伴随着伴奏的急促与起伏直是扣人心弦,秦沱每一次倒地都是有人惊呼。 直到秦沱力所不逮,已是强弩之末,便以折树矟杵地看向台下众人。 “今日吾已功成,吾虽死,却还有吾国千万儿郎。” 再站起身子,手指扫过南濡王,开口尽显霸气。 “待吾王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再仰头长叹:“噫吁,大王,秦沱今日以死报国。” 说罢举起折树矟上前,却是被众人以万器穿心。 南濡王大呼:“若吾有此良将,何愁南濡不可一统中原。” 戏幕遂落。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章 大幸 “冉哥儿,今日演的真好,赶明儿你唱小旦,一定能让陛下眼前一亮的。” 梨园后台,诸生皆在卸着脸上戏彩有说有笑。 一位锦衣微胖的中年男子正站在方才扮饰秦沱的男子身旁谈笑。 方才扮秦沱的男子还未来得及卸下蓝面,只是闻言羞赧:“祝老板,都是诸位帮衬才有冉鲸今日,没什么演的好之说。” 冉鲸是梨园如今的大角儿,只凭那百相之仿,生旦净末丑没什么是不能演的,其中又以花旦之细腻最为人称道。彩面大都以蝙蝠、燕翼、蝶翅等为图案勾眉眼面颊,冉鲸卸下了秦沱面,只是露出一张秀美至极的面孔。 冉鲸男人女相,面如桃瓣,含怒也是笑,眉目自传情。也是因他,梨园的看众近年来女子多了一大半。 戏子这一行辛苦,外行以为不过唱腔、对白、武打几种形式纷呈在人眼中。却不知光攒气这一功夫便是要从小练起,睡着了都是要盘气在喉,涌而不发。即便攒气自如也还远远不够,完了还要会掩气,便是气出则化,提吞沉吐。功夫高妙的戏子哪怕是对着油烛唱戏,烛火都不会摇晃分毫。 再到了甩大腔、长腔的时候,抑扬顿挫分成数段,又在要学会换气,这功夫没个二三十年下不来。 冉鲸天赋异禀,自小有良师教导,再加他勤练不怠,这才能在堪堪及冠的年纪唱戏挥洒自如。又因为打小吃苦,见多了为人处世,所以极富阅悟,能仿众生众相。 都说台上一炷香,台下十年光。冉鲸看着窗外云卷云舒怔怔出神。 明天将是他第一次登台献戏给那大幸第一权贵,任是他阅历如何丰富,也还是生怕出了分毫差错。不过有一想到能见着那张绝美容颜,又是增了几分期许。 …… 苏佑陵别过了哒赞铎,循着记忆走到了龙虎街的德胜巷,他要来见一位故人,也是一位长辈。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是个死人,所以苏佑陵并没有什么顾忌,再者说来这些年很多东西实在是模糊不清。心中不明,自然得问明。 钦天监正不过四五品官员,放在各地倒也算是一方大员,但在这高官多如狗,权贵遍地走的麟淄城还是不够看,邱府的位置也是地处德胜巷末的一处拐角。 只敲了敲邱府的大门,里边儿俱是一片死寂。苏佑陵等待了片刻,见着没有丝毫动静便转身欲离去。 “等等。” 邱府大门轻展,一名头顶鸡窝杂毛的老者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 苏佑陵这才转过头,端详了那老者面容只施了一礼:“在下是邱老监正的故人,游历至京城所以来看看他,敢问他可在府中?” 老者听着苏佑陵的言语,却是神色颇疑,但还是向他招了招手:“你且先进来。” 苏佑陵理了理仪表,告谢一声便随男子踏入邱府。 “老监正还有与你这般年岁的故人倒也是稀奇,” 邱府不大,环顾一圈下来,一景一物便已纳入眼帘,却是除了身旁老者再不见一人。 苏佑陵问道:“老监正不在?” 那老者垂着眼睛叹道:“你不知道老监正因为意欲谋反被满门抄斩了么。我就是个看院子的老奴才,所以没有被刁难,得以苟全性命。邱大人临走时曾于我说,若有朝一日有故人登门,便让我交些东西于他,只是没想到年纪会这么小。” 老者絮絮叨叨的说着,苏佑陵闻言却是如遭雷击。 邱枕策,死了?还是诛九族? “邱大人如何谋反了?” 苏佑陵小心翼翼的问道。 老者唇齿微动,却是没有接苏佑陵的话,只是开口:“大人让我等我便等,只是以为至少也要等个三年五载,你来了,我便能将这处屋子卖了,再回老家养老。” 苏佑陵再不言语,只是跟随老者一路走到正房。 老者让苏佑陵在原地稍等片刻,他去拿东西,苏佑陵便乖乖站在原地环顾屋内陈设。屋内器具布置简单,俱是常用的器皿,倒与寻常百姓家里并无二致,但俱是一尘不染。可见老者哪怕在主人家出事后依旧守在邱府每日清扫。 片刻后老者捧着一个黑色的匣子踱步而来。 苏佑陵郑重的接过。 老者看着苏佑陵喃喃低语:“真像。” 苏佑陵疑惑抬头看着老者,竟是有斑驳泪渍噙在两窝身陷的眼眶。 苏佑陵失神。 老者知道自己失态了,抬手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只是轻声道:“我不知道主人为什么愿意为你去死,他让你带走这黑匣。而后让我向你发出三问,什么时候三问可作答,你便可取出黑匣里的东西。” 苏佑陵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偷偷打开?” 老者笑着摇头,面色却依旧低沉,开口出声也是失落。 “主人信你,老奴也愿意信你。你若不想作答等出了邱府大门打开便是。” 苏佑陵闭目凝神半晌,再睁眼时只看着怀中黑匣沉思许久。 “今环顾我大幸,四方豺狼,八面风雨,遍地腥云。我大幸国祚,岌岌可危矣。然朝中多奸佞,臣实在无以为力。曾有殿下兄长独当一面,不畏权贵,直言不讳,屡次冲撞龙颜。因为殿下的兄长爱的不是周家天下,他爱的是芸芸众生,爱的是天下黎民。只可惜,忠胆赤子心,终为邪崇消。” 铿锵之言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末了只一句。 “罢,他来了。” 这个他,原先苏佑陵以为是在梦中踏空而至的道人,但现在想来,好像是也不是。 苏佑陵这才抬头坚定的看着眼前老者。 “不知道此生是否能给邱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但定然尽己所能,阁下请发问。” 老者弯下腰贴着仔细端详苏佑陵,却是微微颔首:“主人只要你作答,却并没有留下答案,恐怕是想让你自己来找吧。” 苏佑陵默然点头。 老者抬头仰望穹宇,层云如雾遮望眼,赤日金乌灼人心。即便如此,天地也是被放眼金辉洒透的清明一片。传闻天上是琼楼玉宇,天上有太上天人,天上还有凌霄瑶池。 但是人间呢? 只余残花落红,只见马踏骸尸,只闻浊污腥臭,只留残鳏孤影,只此断肠老骨。 钦天监正邱枕策结小孩缘是人尽皆知的事,虽才官职四品,但因其职务特殊任二品大员见了也是要客气些。 宫里诸多皇子顽劣,大都喜欢这个和蔼的老头子,也不知道邱枕策那下颚的杂草须被多少孩子拉扯过。 皇帝陛下曾看着他与自己儿子在宫中打闹嬉戏也曾是笑言:“邱监正尚有顽童之心,观晓天象时是否也当玩闹之事?” 邱枕策笑着点头称是,继续与诸位年幼的皇子嬉戏。 那时宫中尚有道幼小身影最让邱枕策喜爱心疼,虽说他自小体弱多病,却是比其他皇子顽劣更甚,常让邱枕策当马给他骑。但每每那孩子的懂事兄长见了总是面露苦笑:“邱大人,你如此宠着凌儿,会把他惯坏的。” 邱枕策笑着摆手:“顽童之性本质淳良,只后天环境所至善恶。玩心便是玩心,只要读得圣贤书明道理,有良师正规矩,不碍事的。” 温润如玉的公子见着劝不动老人,便拿着那背上的小娃儿苦笑摇头道:“凌儿,还不快下来,给监正爷爷赔礼。” 四五岁的黄口小儿闻声便很是老实的从邱枕策的背上爬了下来,而后学着大人模样拱手作揖:“监正爷爷,兄长说的对,你不能惯着我。我将来要读很多书,为我大幸开疆扩土,福泽百姓。” 老监正摸了摸小娃儿的脑袋笑道:“这些事还是留着你这爱操心的兄长干吧,你能平平安安长大就是。” 小娃儿撇了撇嘴:“书上说圣人年少便要胸怀大志才能学有所成,不坠青云,不甘无名。” 老监正捻着胡须朗声大笑:“圣人之路崎岖坎坷,大多数人只在半路夭折,要么为奸佞小人所害,要么为前路荆棘所折,小殿下也想要走这一条路?” 小娃儿不假思索:“想。” 温润公子问道:“凌儿为什么想走这条路?” 这可把小娃儿难住了,他想了很久才是笑着开口:“为了名留青史。” 这下子,便是连温润公子都是被逗乐了。 小娃儿当然不明白二人为什么喜笑,只面露疑惑:“书上都说的是要青史留名才是圣人,我也要。” 温润公子也上前将其一把抱起:“凌儿记着,有的时候你要做一件事。哪怕整个天下都在阻拦你,都在憎恨你,你也要去做。因为你不做,那些骂你的拦你的人也不会去做,可事情总要有人做。” 小娃儿想了想:“但是大家都拦着我不让我做,那我做的会不会是坏事?” 老监正笑道:“鲲鹏想从北溟腾至东海,燕雀笑他,阻拦他,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也想让鲲鹏也做不到。鸷鸟之不群,哪怕青史无名,需知人心有情。” 温润公子接话道:“世上文字数万余,却无一字透人心。青史留名又如何?我们并非活在枯燥文字上,我们活在他人的心中,也活在自己心中。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老监正接着便开口问那小娃儿。 和眼前的邱府老奴如出一辙的笑着开口。 一时风起,吹拂着老奴鬓角霜起皱,粗布下摆卷曳鼓荡,仿佛邱枕策再起钦天大阵于此寸土。 “君身栖何处,君眼视何物,君心在何方?” 同样三问,同样白头。 幸好残花落红化作春泥。 幸好马踏骸尸来年植青。 幸好浊污腥臭不染静莲。 幸好残鳏孤影曾有人念。 幸好断肠老骨魂归故里。 苏佑陵拜谢老者,怀捧黑匣推门而出。 “殿下。” 身后老奴再出声。 苏佑陵停伫脚步回过头。 老奴端礼倾身再几首:“大人曾说过……” “大幸有您,才是大幸。”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一百二十一章 鸡肋之事 龙虎大街上锣鼓喧天,苏佑陵强忍着睡意睁眼,问了对门的卖菜婆婆,这才记起今天是宫里钦定的吉日,将有皇子办成年礼就藩。 叫醒睡眼惺忪的鱼弱棠,苏佑陵托哒赞铎置办的两套绸服也被人送来。 鱼弱棠喜服蓝,苏佑陵便按照鱼弱棠那件绫罗锦琼蓝琉璃衫的样式又让人织了一件水绸样式。罩袖宽广切出百褶,襟口也是绣上棠花样式。哪有女子会嫌弃衣服多了?只看那一眼,鱼弱棠便是开心的从苏佑陵手中接过,而后兴冲冲的回房。 苏佑陵的则是哒赞铎为其挑选的一袭玄纹云袖朗月衫。二人各自洗了个香汤浴换上新衣,女子娇美如画,男子俊秀儒雅,堪得上是一对金童玉女,只往那铜镜一站,便是色溢满而出。 除此之外,哒赞铎还差人送来了一块羊脂玉珏,分阴阳两半。 想来以哒赞铎的聪颖,自是知晓苏佑陵要那套女子衣衫寓意为何,本来还打算充当一次月老为苏佑陵介绍西岐国女子的哒赞铎当然以为苏佑陵早有佳人在侧。 苏佑陵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块玉珏面露难色,倒是鱼弱棠一眼看出端倪,只是当先拿过小的一半替自己系上,苏佑陵见着鱼弱棠不在意,那他便更无需纠结,便也将另外一半悬在腰间。 如此一来,哪里还能见着半分当初苏州城悦辛客栈店小二的影子?分明是陌上颜如玉才是。 苏佑陵今日本来不愿意去凑皇帝陛下的热闹,但一来是哒赞铎早早在幽兰坊置办下了二楼雅座;二来他也是想看看,那个皇帝陛下是否和从前一般面孔。 对于如今的苏佑陵而言,逛青楼也算是略有小成,自然不会像当初入烟柳楼般拘谨。只是听闻那幽兰坊的褚青鲵有闭月之容,总是存了些一睹真容的心思。 才过晌午,幽兰坊还在筹备今晚宴会所需的大小事务,苏佑陵拉着鱼弱棠怀抱跛狗去胡屠铺子买酱牛肉,只上次吃过一次,二人便是彻底爱上了这一口。 胡屠铺子刚开张,摊主胡屠本人并不像名字一样长得彪蛮虎脑。但也是身高八尺,肌肉健硕,一脸的大胡茬子滑稽有趣。 苏佑陵开口道:“老板,两斤酱牛肉。” 胡屠看着两人装扮自是知晓二人身份不简单,只是应声答着,一把菜刀使的炉火纯青,一坨酱牛肉顷刻便成薄片。 苏佑陵看着那转刀手法兀自称奇,便是开口道:“老板你这酱牛肉做的如此可口,怎么没想过入宫去当御厨?” 胡屠闻言一笑。 “我这酱牛肉啊,大都是附近街坊传出的名声,本来也只是市井小吃,难登大雅之堂。少有你们这些公子王孙来买。” 苏佑陵闻言却是笑道:“老板,你这话可就妄自菲薄了,好吃便是好吃,哪来的雅俗之分。即便是八大酒楼也有不好吃的菜不是?” 胡屠呵呵一笑:“公子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身边佳人更是如玉,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不指望着和那八大酒楼一较高下。” 牛肉切好,苏佑陵又带着鱼弱棠寻了家上好酒楼落座。 不看菜谱,便是信手拈来的几道名菜:“淮阳郡的杏花春雨,艮州的清风茅月,再是一个麟淄城本地的丹凤朝阳。” 那小二见着苏佑陵二人气态不俗,又听着点菜的老道,知晓是遇到了吃家。便是连那跛狗都以为是自己眼拙,说不准就是什么外邦的异品珍种。 鱼弱棠疑惑的小声问道:“你可别忘了我还在通缉令上。” 苏佑陵闻言却是一口茶水差点呛出来,只是喜笑道:“得了,就循着那通缉令上的画像抓你,恐怕得你投胎好几十次才能被抓到。” 苏佑陵做事一向谨慎,但来到麟淄却也是不自觉的放松下来,一是这里于他而言太过熟悉,二来他与勘隐司打过交道,知晓他们的搜捕流程。 如今有风声是自然,但二者沿磐岭入京,任是谁也想不到。 “你表现的自然些,咱们便出不了纰漏。越是畏畏缩缩反而容易被街上的勘隐司探子察觉。” 一说如此,却听门口小二再吆喝:“您几位里边儿请,公子要吃些什么?” 苏佑陵偏头看去,却是一位老熟人。 那人眼光一扫,自然也是看到了苏佑陵,只是对着小二笑道:“不必麻烦了,我与那位公子一起的。” 说着便来到苏佑陵这一桌子走来,只是对着苏佑陵拱手一笑:“苏公子,好久不见?这位姑娘可是?” 鱼弱棠好奇的看着二人,只苏佑陵起身示意眼前人落座,而后介绍玩笑道:“这姑娘是在下友人,恰巧同姓,名为苏棠若。周公子,何时有雅兴来的京城?平岗县生意做不下去了?” 那人自然便是当初平岗县的周锦彧,两人曾在含饮轩有过一番深入浅出的交谈。只是当时周锦彧说话云遮雾绕,后来也是因为和庄小年交谈也印证了苏佑陵心中所想,此人并不简单。 周锦彧依旧和气温雅,只是向鱼弱棠拱手道:“在下周锦彧,见过苏姑娘。” 鱼弱棠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待外人一向清冷,如今离了青楼那等风月地,更是养就了一股子的生人勿近的冰凉性子。 周锦彧倒也不在意,只是笑着对苏佑陵说道:“家里还有产业在京城,我也是来此帮衬家中长辈,这不是赶巧遇到公子了么,我就说咱们一见如故,定是有缘啊。” 苏佑陵对于周锦彧自来熟的性子很是头疼,他本能对于周锦彧便存在着很深的警惕。那种被他人一眼看穿,但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的感觉便如身陷午夜的林地,不知何时便会从何处扑出一只豺狼虎豹。 但既然好不容易碰到了他,自然也是有几分疑惑求解。太多事情现在都是一团乱,原本有条不紊的计划总会被乱七八糟的意外给打乱。 他已经没办法像一年前一般强迫自己不去想。 有些事纵使拼命也无用,拼命没法子改变事情的本身,只能作为自己的借口聊以慰藉。 他已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也再说不出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什么的浑话。认清自己如果是第一步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他又将凭什么去认清他人? 苏佑陵一念许多,但表情如常。 饭菜上桌,苏佑陵与周锦彧只是你来我往的言语试探,当然大都是苏佑陵小心翼翼的试探周锦彧,而周锦彧像是存了心思要逗他,对于他的问话大都也是避重就轻。 周为皇姓,京城产业,京城除了那个周家,还能有哪个周家?但苏佑陵自问天下再没人比他对于那个周家更了解,又哪里有周锦彧这号人? 周锦彧吃干抹净,只是捧起香茶细细品啜。看着那满脸笑容饶是苏佑陵心性不错,也很是想揍他一顿。 “我说苏公子,我今日没带银子,这顿酒钱便算你请了如何?来日必有重谢。” 又是这一句话。 苏佑陵满头黑线。 这家伙真不是铁了心来混吃混喝的? 却又是见着周锦彧叫来了小二:“再拿一份叫花鸡给我带走,另外要一壶猴儿酿。” 小二赔笑道:“这位客官,小店还真没有猴儿酿,现在便是只有阳春白雪和黄酒,红绍也还有一坛子。” 周锦彧摆了摆手:“那就温一坛子黄酒吧。” 苏佑陵看着眼前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周锦彧气不打一处来,鱼弱棠自然知晓苏佑陵贪财,见着周锦彧这般模样也是偷瞄着苏佑陵脸上的变化。 变化? 没有变化。 在没有搞清楚对方的目的、身份之前,苏佑陵一向是泰然自若,绝不会露出分毫马脚,哪怕对方再神秘,也必然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苏佑陵有足够的耐心,也深谙蛰伏之道,他等得起。 前提是周锦彧不再继续逗弄他。 “老板,再来一只八宝鸭,我家狗爱吃。苏公子你不介意吧。” “请便。” …… “对了,小二,在弄半斤牛肉来,我在半路走着吃回去,苏公子可以吧?” “没……关系。” …… “苏公子,我想了想哈,我二叔不爱喝黄酒。小二,再装一坛子阳春白雪,苏公子?” “没……” 苏佑陵憋着火气正准备再次息事宁人。 却听到“嘭”的一声骤起。 “够了。” 却是一旁的鱼弱棠重重拍打桌子起身。那跛狗只在鱼弱棠拍桌起身时便站起身子绕在苏佑陵脚边警觉的对这周锦彧露出尖齿。 此时正值午时,大堂里几近客满,众人的目光皆是被这沉闷的拍打声吸引,原本便有不少桌客人因为他们三人的衣着装扮而侧目,现在倒好,直接是正大光明的看了起来。 鱼弱棠气的胸口起伏,面色愠怒,在外人眼中却甚是一番秀色可餐。 苏佑陵和周锦彧二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同时怔住,却是苏佑陵只一刹那便反应过来,抬起一手轻轻握住鱼弱棠捏起的粉拳。 鱼弱棠察觉到了手上突如其来的暖意,循着这股温润转头却是对上了一双平静到可怕的眸子,那桃花眸子浮起了一层雾凇,除了若隐若现的阴鸷之外便再无任何表情的流露。 她不明白为什么苏佑陵对于周锦彧得寸进尺的举动没有任何怒意,连原先抱着看戏心思的她都是觉得周锦彧做的太过了。她知道苏佑陵在用眼神示意她坐下,但她不服气:“可他……” 苏佑陵忽的转头平静的看向周锦彧,开口却是打断了鱼弱棠的话。 “你且先坐下,不打紧的,周公子一时没带银子而已,是吧?” 前边儿都是对着鱼弱棠说的,最后一问自然是问于周锦彧。只这一对视,饶是周锦彧也是心惊,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沉寂的让人感到胸闷压抑,这是一股微不可查的势,直压在周锦彧的心口。 “算……是吧。” 周锦彧赔笑道,却只一番摸索后大喜道:“苏公子,我又发现我带了银两,这次便由我来请你吧。” 果然。 苏佑陵心中有数,这一番才是周锦彧的试探,却如变戏法般只一瞬间便是喜笑颜开:“周公子说的哪里话,这一顿说好了我请便是我请,公子只管点菜。” 鱼弱棠缓缓坐下,也不再多言。 苏佑陵这时也拍了拍竖起毛发的跛狗:“行了,你那几颗老牙,干酱牛肉都费劲。” 跛狗这才重新伏在地上,却依旧是警惕的竖起耳朵。 周锦彧付了自己要拿走的菜品与酒的银子,只是回过头对着苏佑陵一笑:“你让我很意外。”说完便踏着步子走出了酒楼。 苏佑陵也是赶忙付了银子带着鱼弱棠回到了瓦子巷。 “我应该谢谢你,但是你不应该为了我去出头。” 苏佑陵看着鱼弱棠浅笑道。 鱼弱棠则是撇了撇嘴:“谁想为你出头,我只是看不过眼。” 苏佑陵笑叹口气,只是起身再握住她的玉手,被苏佑陵握住的鱼弱棠这次却是出奇的温顺,并没有作出什么动作,只是俏脸依旧升起了两团好看的红晕。 苏佑陵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轻言,更像是对着其他人作着哀求。 “别在为我去做些什么了,我真的没什么东西来偿还你的。更别试图去让我发生什么改变,从很早起,我便是一个烂怂的废物。”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那些景 那些人 冉鲸坐在一处房中对着铜镜涂抹着戏彩,于他而言,一张彩面便是一个身份。无论黑的黄的红的白的,他要做的就是用尽所学技艺把这个身份饰演的淋漓尽致。 世人说戏子常扮众生,独忘却了自己,所以戏子最是无情。但冉鲸认为戏子无情是好事,因为只有无情人才能看清有情事,才能演好有情人。甜是一样甜,苦是百种苦,如此对比,有情反而是件易事。但无情不代表无心,冉鲸也有他的悲喜,正如今日,总的来说他是开心的。 褚青鲵是国色志上的绝色,更是皇帝陛下亲自下诏能自选夫婿的清倌人,放眼大幸青楼女子只堪此一人,其中意义自是非同小可。 冉鲸刚及弱冠,心中有佳人也是情理之中。看遍麟淄,还有谁是比褚青鲵那清倌人更有说头的。 国色风云二志排了多少年,天下人对此无不是趋之若鹜。 上次志评国色,褚青鲵占据第三,竟是比那大幸皇后还要高出一位。 国色志谓之仙颜堪着霓裳,芳舞皱起瑶池。 而凤仪金诏下琼露,麟淄满城惊皇女的旬静列第四。 排名第二的是那流绯罗刹惑阎王,生死堪破色断肠的罗颖。 至于那国色志上第一人,名为弈婵,只说是那江南锦州的弈家女子,平日深居简出自是神秘。 而风云志上,唐啸失踪之后的第一自然便是那南山宋霑。志评只臂擎天拳开山,生死簿上无宋霑。可知晓其匹夫之勇能到何处,更有武尊之称。 再接下来便是孤狼行冥鳏寡影,红尘浊酒共杯饮的游侠儿南宫镜。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有多少人见过,也是被传的神乎其神。 至于女罗刹罗颖在风云志上的排名相较她在国色志上却是稍逊一筹,只排第七,却依然是有红衣赤如血,玉足踏尸河的志评。 而苏佑陵曾有幸见过的翩若游龙疾奔雷,神行无踪虹桥垂的庆季则是排名第九,有天下第一轻功之称。 风云国色二志十年一评,上次志评距今已有九年,想来明年又是一番新气象。 今日陛下携着皇后为诸皇子封藩,破天荒的将大典放在了幽兰坊而非宫中。此举本便是不同寻常,又有一说是陛下要替一位深受喜爱的小郡主寻个仪宾,坊间自古便是流言蜚语散播之地,真真假假也无从辨别。 冉鲸自然不会顾及这些琐事,在他看来今日要事只此两样,一个便是好好唱完今日准备好的《凰女顾长安》,一个便是能偷偷看几眼那道倩影。 苏佑陵携伴鱼弱棠怀抱跛狗进了幽兰坊对门的酒楼,又在三层寻了处临窗雅间,只是点了两壶名贵香茶看着楼下的热闹。 宫中自有御林军早早便封锁了紫幸城至幽兰坊一线,今日除去陛下的客人和诸多显贵,常人难以靠近幽兰坊三丈之内,更有数百白羽飞弩手伏于各酒楼临窗环顾。 皇帝声势浩大出行自是引得百姓驻足此地凑个热闹,俱是接踵摩肩将原本宽敞至极的龙虎大街围的水泄不通。 苏佑陵轻啜茶水笑道:“我记得乾仁七年皇帝南下江南,随行骑队当先出了麟淄,队末甚至还在紫幸城内,相比而言这才真是小巫见大巫。” 鱼弱棠性子清冷,不喜凑这等热闹,但也是好奇道:“说的好想你见过似的,不过能凭着一块豆腐与陛下联系上,也不知道你是踩着什么狗屎运。” 苏佑陵笑道:“我那哪里是普通的豆腐,等着吧,说不准很快那就比千金还要难求,但是咱们陛下定然是不会因为一块豆腐把我召入宫中的。” 鱼弱棠看着苏佑陵信誓旦旦的模样好奇道:“何以见得?历史上不是常有因一字一画一菜至极而被召入宫中之人么?” 苏佑陵闻言却是扫了一眼那在幽兰坊前恭立的红衣,虽说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但依然是能感受到那番绰约多姿。 “你说的那种弄臣我们的这位陛下自是瞧不上眼的,咱们这位陛下忧国忧民的紧,没工夫去了解下九流的道道。紫幸城的太华殿门口立有一道禁浊碑,上边刻着诸多历朝历代的昏君言行,连我大幸百年前的祯康皇帝都有。每次上朝下朝,文武百官和陛下随时都能看那碑文所载,以警醒自身举止。” 苏佑陵云淡风轻娓娓道来。 鱼弱棠自是不信。 他才多大,还能上过朝不成? 刺客猖獗,历朝历代不乏有江湖宗师以武犯禁,死在匹夫手上的皇帝历史上也不是没有。 但于如今的大幸而言,周瞻源自信没有江湖高手能在大幸土地上夺去他的项上人头。 合龙殿是周瞻源的寝居歇息之地,金龙宝榻前端有一御案。正中设鎏金漆龙纹宝座,宝座上一件红雕漆痰盒正放着一柄紫檀木嵌玉如意静躺。黄云椴桌左右各一,多是放着汉白玉瓷插屏、梅子红滚金匣。又有御笔青玉片册、松花小宣、墨玉鱼纹暖砚。 地上铺一层绯色琉璃绒毯,下设地龙。有金线绣龙祥云五扇屏风置后,两侧陈设甪端、仙鹤烛台与垂恩香筒,俱是座落在三层高台上。再有紫金帘垂于屏风之后作掩,只见一抹虚影端坐于后。 周瞻源正对铜镜整理仪表,他虽年近半百,却依旧英姿勃发不减。一袭宽领窄袖龙襕黄袍,前后两肩各有一条织金盘龙。头顶翼善冠乌纱作底,有金丝绣龙戏珠。神采奕奕,更是不怒自威。 “都准备好了?” 紫金帘后有那抹虚影诡谲问道。 周瞻源回过身向那紫金帘一礼:“今日之行,仰仗先生了。” 天下何人,能让一朝之帝称呼先生?但对于那个目盲老人而言,这个称呼不算过。 “赵赐和吴淳下江南寻龙,你不担心?” 诡谲之音再起,周瞻源却是爽朗大笑:“无论铜雀还是信州之盟,我从不后悔,何来担心之谈?” 帘后那道身影闻言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你乃九五之尊,断然不该因私情影响决断。这件事我替你办妥,若他活着,我会留他一命。” 周瞻源笑道:“多谢先生。” 装毕而出,有带刀青隼侍卫簇拥其身,周瞻源闲庭信步踏入龙辇。 吉时已至,却见紫幸城武定门大开,有龙辇缓缓向街市驶来。当先六匹紫毛骏马俱是出自西域大宛,是天下有名的良驹,比之百胡的“吊虎”马种更胜一筹。龙辇车身镶嵌有金银玉器,宝石明珠;还雕刻有龙凤图案,尽显皇家气派。 龙辇中只二人端坐,其中女子容颜绝色,却无一丝媚态,周身自是让人远观而不敢亵渎的端庄清肃,一袭真红大袖翟纹霞帔罩着冰肌玉骨,头上的龙凤珠翠冠熠熠生辉。 男子是周瞻源,女子自然只能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旬静。 君临天下和母仪天下相携,除去仪仗百人,更有青隼沿街巡逻,数百甲士封路。沿街百姓依次见着龙辇下跪,口呼“万岁”声音此起彼伏,百里能闻。 苏佑陵点上了两三小菜,鱼弱棠看着那龙辇缓缓驶来只是有感而发道:“那般排场也只有帝王才有如此了,江湖匹夫如何能做到让天下人跪拜?” 苏佑陵闻言一笑:“小鱼儿,难不成你想嫁入那帝王家不成?我可告诉你,鸟笼里的金丝雀再怎么锦衣玉食,终究也飞不过毫厘之间。” 鱼弱棠撇了撇嘴:“那也是金丝雀,比那风吹雨打无处觅食的寒鸦总要好的多。” 苏佑陵再是笑道:“以你姿色,再有数年,未必不能成为真正的青鲵,到时候国色志上有你一席,入的皇家做个侧室也是极有可能。” 鱼弱棠听出苏佑陵言语的调侃之意,只是嗔怒道:“你少拿褚青鲵来刺我,那些吃饱了撑的,给我取个小青鲵的名头,无聊至极。” 苏佑陵闻言却是话里话外调侃之意更甚,言笑道:“男人嘛,不聊女子聊什么?国色志上俱是俏美人,别告诉我你不想上去?再者是小青鲵这个称呼据我所知也就是呈海郡人叫的勤快,在外边儿可没人认你这个小青鲵。跛子,对不?” 苏佑陵拍了拍跛狗的头。 跛狗不悦的喊了一嗓子。 倒是苏佑陵倚着脑袋看着那些百姓再度开口:“笼中雀和云下雀各有所恃,天下有太多身不由己,褚青鲵能够行止由心择夫婿,难道不是你们青楼女子的榜样?你若是没有遇到我,再加上那仇人始终不来你的楼子,你的结局多半也是嫁入一个豪门氏族。我不去问你和那人有什么仇怨,反正人心隔肚皮,自然有秘密。只是让你别去艳羡这等豪门之外的风光无限,底子里也有许多不好看的哩。” 苏佑陵怕无处不在的探子,说话自是小心翼翼,反正能让鱼弱棠听懂便是了。 二人谈话间,幽兰坊前龙辇停,两道身影依次踏出龙辇。 一位闭月女身着绮罗大襟绯裙早便携着幽兰坊老板恭迎至此,只见着周瞻源、旬静二人下来,当即跪拜于地,周边众多护卫百姓齐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佛了个慈悲 “小和尚,你怎么磨磨蹭蹭的,若是赶不上大典,皇帝阿叔又会说我的。” 龙虎大街上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女子朱眉粉黛,只罩一件藕丝琵琶百褶留仙裙,通体粉嫩如报春。带青表素里,施以白缘,皁履缀着青结。 “阿弥陀佛,我早就让你出门了,你涂抹胭脂足足一个个时辰,怎么也怪不到我头上来啊。” 那男子是一名秃头和尚,只着一件僧伽梨九条衣,正无奈的听着女子抱怨回嘴。 年轻和尚乃卧弥寺空禅方丈坐下弟子,法号明心,如佛法至高武道齐天同名。女子则是大幸赫赫有名的虞罗郡主,其母晗瑶长公主乃当今大幸乾仁帝长姐。二人关系一向极好,后来晗瑶长公主远嫁艮州蓝恒伯闫欢产下一女,便是虞罗郡主闫予鹿,乾仁帝周瞻源爱屋及乌,虞罗自是深受宠爱。 许是养就的刁蛮性子,闫予鹿闻言双手抵腰,故作怒容:“这么说,你是怪我咯?” 明心揉了揉太阳穴,只连忙倾身无奈道:“小僧不敢。” 闫予鹿冷哼一声,两人来到幽兰坊前。 却是明心向前一步悄声道:“郡主,小僧便不进去了。” 闫予鹿眉头一蹙:“为什么。” 明心小和尚挠了挠脑袋羞赧道:“若是师傅知道我入了风月地,只怕是要将我逐出师门。” 闫予鹿闻言却是一溜儿绕到小和尚身后伸出一双藕嫩的粉臂推他:“你不说我不说,老和尚怎么知道你去了青楼,再说今天幽兰坊也不做那等生意,没事的。” 明心小和尚一时为难,却突的心神一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直抬头向幽兰坊对门的酒楼上看去。视线所至,只一道虚影凝动扑闪数下便又流散于无。 闫予鹿见着明心和尚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眼神也是看向酒楼三层,只见着叉竿撑开四五窗扉,不时有客人倚头。 “怎么了?” 闫予鹿没看到什么稀奇的,便开口问向明心小和尚。 明心和尚恍了恍神,才是摇了摇头喃喃道:“没什么。” 那个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鱼弱棠只看着眼前的苏佑陵嘴角微扬探回脑袋。 苏佑陵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看着鱼弱棠好奇的目光淡然一笑:“老熟人罢了,没想到居然能在麟淄碰上他。” 嘴里说着,过往云烟也是溯起一阵拂风铺洒冗杂于神思之中。苏佑陵闭目凝神,只是身心稍微松纵便有一幕一言现于眼帘。 周身三面墙上有石窟的佛龛,三面玉佛面呈世间,佛像身后有屏风状的“背光”,其内饰网目纹,而外侧却是纹络粗犷的火烟纹。 有专门规矩佛像铸造的经卷《佛像仪经》,上述背光图案有六,是为慈悲大鹏、守身鲸鲵、济世龙女、福报童男、自在雄狮、善师巨象。 罩于佛像顶上的的平顶圆柱形伞状宝盖为香檀所制,寓意佛行即行,佛住即住。佛坛四周皆有书写经文的长条棉织佛幡。 悬挂在佛前的方形大幔帐谓之欢门。上绣飞天、莲花或珍禽异卉。其两侧常垂幡带,故又称幡门。欢门前常当空悬挂一盏琉璃灯盏,称“常明灯”。 供桌上有铜炉烧灼上好陈香线香飘散,香染佛身,寒暑不断,谓之“净佛”。 左右莲花灯各一,供桌前备有功德箱,地上摆有叩头的蒲团,上覆拜垫,殿堂内还备有大磬、引磬、大木鱼等诸多法器。 彼时一位不过七八岁的玉面少年言笑晏晏,眼前的小沙弥皱眉沉思,二人端坐蒲团论说佛法。边上一位长眉老僧坐如犍稚,面容却是亲切和蔼,津津有味的看着眼前两个小家伙辩的热火朝天。 “若有朝一日,佛弃你而去,即便你心中有佛,又该如何自处?” 玉面少年笑言道。 “我佛慈悲,既然心中有佛,佛如何会弃我而去?” 小沙弥脸色涨红却是依旧肃穆作答。 玉面少年却是脱口而出:“我问的是佛弃你而去你会如何自处?没问你佛会不会弃你而去。” 小沙弥闻言一愣。 这如何作答? 沉默良久,玉面少年起身道:“有佛是好事,但是无佛也不一定是坏事。既然我佛慈悲,那么不信佛的人总不至于被佛给记恨不是?” 说着玉面少年便转头向那老僧道:“老方丈,我说的可对?” 老僧冥思半晌点头:“言之有理。” 小沙弥“啊”的一声幽怨的看向自己的师傅,只肚子里诽腹自己师傅怎么胳膊肘朝外拐。 却是老僧笑道:“佛嘛,很好说话的。要是你们觉着哪天被佛抛弃了,那你们弃佛便是,不过只怕你们到时候舍不得。” 玉面少年撇了撇嘴,却有一抹素雅倩影踏进殿中。那女子只着淡妆修容,却是堪有倾国之貌,眉眼一凝便好似天地失神。 那一年的国色志,此女第二。 志评眉间簇山峦锦绣,眼角余秋水清绦。 那一年铜雀未折,唐啸依旧是那个风流天下的玉笛剑仙。 女子姓苏,名笑。是乾仁帝最为宠爱的妃子。 玉面少年见了自是欣喜的跑过去:“母妃。” 苏笑抱起少年对着老僧道:“孩子顽劣了些,多谢方丈帮我照看。” 老僧闻言只是笑着颔首:“九殿下聪颖过人,与三殿下一般都随贵妃娘娘,远非寻常顽劣小童可比。” 玉面少年刚欲开口谢过老僧夸赞,却是连着轻咳了两声,苏笑看在眼里面色转为凝重,却是担忧的抚了抚 老僧缓缓上前从袈裟中摸出一把金色长命锁:“这是贫僧一点心意,戴在身上有凝神之用。九殿下身子骨弱了些,皇家宫城锐气太盛,娘娘还是带着殿下多出去走走。若是可能,便去那疆场历练一遭,沙场之地最是砥砺心神,熬打筋骨,对九殿下有好处。” 苏笑谢过老僧,从其手里接过了那一把金色长命锁:“方丈所言与宫里的相士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此次回宫必然再去劝说陛下让凌儿去那北境沙场走一遭。” 老僧看出苏笑说这话时言语面容流露出的不舍与心疼,只是再轻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九殿下吉人天相,娘娘大可不必忧心。” 却见有侍卫在殿门口高呼。 “娘娘,时辰到了。” 苏笑抱着玉面少年,这才告辞离去。 临别时,那小沙弥还看到方才与他辩难佛法的少年不断朝他使眼色,他本想着视而不见,又觉得这么做有失风度,便也不断向那少年使眼色。 只待玉面少年身影消失不见,小沙弥才敢对着老僧开口。 “师傅,那九殿下方才辩难有些……” “有些什么?” “有些胡搅蛮缠。” 小沙弥犹豫良久才是小心翼翼的开口。 老僧闻言大笑:“这话你跟他说去,要么改天我去转告他,看你这秃毛脑袋会不会掉下来。” 小沙弥看着老僧锃亮的头顶,硬生生的将那句:“师傅,你也是秃毛脑袋憋了回去。” 老僧笑道:“辩难嘛,无非便是一个辩字,难不成还在那难一字上?佛法无边,佛海浩瀚,这其中的奥秘连师傅都是看不清千万分之一二,你怎么就知道那九殿下说的不是对的?” 小沙弥沉思片刻,如实答道:“师傅,我不觉得我是对的,但我觉得他就是错的。哪有求佛先让佛来渡己的?” 老僧面露疑惑:“你不让佛来渡你,你求的哪门子佛?” 小沙弥理所当然:“自是让佛渡世人,最好是我为渡世人而求佛,如此才是我佛慈悲嘛。” 老僧面色一凝,闻言只一巴掌拍在小沙弥脑袋上:“三千世界诸多意,你凭哪门子来渡世人?不能渡己,何以渡人?” 小沙弥吃痛,这才捂着脑袋幽怨道:“师傅,我觉得你是不是收了太多聪明的弟子,所以故意最后收了我这么个笨徒弟。” 老僧却忽的面色又变得和善起来。 “哪里是什么笨徒弟,你师傅这辈子修佛参禅,到头来不也是参出个无禅嘛,早知道还不如不修佛了。” 一言既出,老僧却是眼神流露精光,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此皆梦话,佛祖心中留。” 小沙弥歪着头戳穿老僧:“师傅,你大白天醒着还能说梦话呢?” 老僧又是一巴掌盖拍在小沙弥脑袋上。 “无知,为师毕竟虚长你百年,梦中所见便也是三千世界所现,这些佛法还太高深了,你不懂,还要多多学习啊。” 小沙弥总觉得老僧说佛法总是一天一个样,也没个准头,自己好容易记下的一句所谓“佛法”,过了几天在老僧嘴里却是又变了个模样。真真假假也没个准。 正如老僧法号空禅,便像他自己的禅都是空无一物,哪里还说的上是佛法二字? 然有万法皆于无,所谓缘起缘灭,花开花谢。物极必反,祸福相依。 老僧参的是空禅,是因为禅至满则空。 佛眼看世界,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岂不是空禅? 老僧眉目慈蔼。 “我佛了个慈悲哟。”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四章 龙入幽兰 “人的欲望就像窜稀,想憋都憋不住。” 周锦彧端坐太师椅上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一手握着的一块细腻如脂的青色绶珮,另一手却是捏着刚看完的一封信函。 有黑袍人走入房中一礼:“喻州来信,詹航答应了。” 周锦彧闻言眉目舒展,面色大好。却只是开口便又是无奈道:“吴圭,你下次把小妹也接来,她老是说我不带她玩,这不又给我写信过来了。” 吴圭沉吟了半晌还是开口:“这事好说,小姐顽童心性也是公子您惯的。只是族里好像已经摸寻到了你和凌公子的联系。” 周锦彧闻言先是一愣,再而摆摆手道:“让他们烦心去,九姑姑那边可有消息?” 吴圭颔首低眉道:“族里人知道了她庇护凌公子,现在也是分为两派,老爷自是想让大小姐回族,但二爷那边您是知晓的。二小姐那边卖了悦辛客栈后便不知所踪,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周锦彧摆了摆手,只起身临窗顾盼:“勘隐司那边呢?” 吴圭答道:“我劝公子您少沾染勘隐司的事情,赵赐吴淳这番共赴江南,背后未必没有旬家的意思。” 周锦彧闻言眯了眯眼,却是冷哼一声:“他旬家再是权倾朝野,莫非还能颠倒是非黑白不成。” 吴圭闻言只是沉默不语,面色复杂的看着他。 周锦彧说完话也好似想起了什么,只是神色黯然:“好像还真能。” 吴圭道:“反正最近麟淄城可热闹,我前几日还发现了一个人。” “谁?” 吴圭轻吐二字:“皇甫。” 周锦彧轻呼一口浊气疑惑道:“他来凑什么热闹,不会宋霑也来了吧?” 吴圭摇了摇头:“宋霑自封于南山,没有大事是万不会出山的。只是我所知道的八大判官明里已经出动了一半,西岐阳灵列九也在金玉斋中暂隐,甚至连弈家……” 周锦彧听到此处瞳孔瞪大数倍:“你别告诉我连弈家都……” 吴圭摇头道:“倒是没有确切消息,只是发现了些神机术的踪迹。凌公子曾经偶遇的君子堂也有弟子来京城,是央菊殿的房系蝶。听闻他此次出关黄霓羽大成,却是四个长老亲传中有望第一个先敲完九鼎的。” 周锦彧听着这一个个的名头,只觉得脑瓜子嗡鸣,索性也再懒得去想,只是看着天边云卷云舒养神。 吴圭在一旁躬身道:“公子不去幽兰坊看看?听闻今日格外热闹。” “一群身不由己的戏子伶人与一帮己不由心的达官显贵,有什么热闹可凑的?对了,他也来麟淄了,还劳你多费心。” 吴圭闻声一愣,再是开口:“分内之事。” 遂作礼告退。 …… 红烛悬作连绸灯,幽兰坊作为首屈一指的青楼内里装潢自是不可小觑,更何况今日之盛况早有老板为此准备,再添了几抹流光溢彩。 幽兰坊占地极广,其内园林便有两处,皆是仿造苏式园林样式。 步入中堂举目,便有湘帘翠幌,几处人工雕凿的小山古色古韵矗立清池。池水宽数亩,饲有锦鲤游弋其中,又正值盛夏,自然不乏朵朵莲荷盛花盖笼铺满清池。周边散落三两亭台轩榭,又有花木掩映于朱栏曲楹间。 幽兰坊自是不同寻常青楼,只装潢上竟是以别出心裁的淡雅精洁为主,若熄了红烛,只是随意扫上两眼,说不准便会以为这里是一处书斋墨苑。饶是如此,只道是莺莺燕燕之声传来,香炉中烧着麝香弥散缭绕,便也知晓此处乃是一处真正的人间仙境。 列围的八仙桌早是摆好了各色糕点茶水,落座更是非富既贵,楼子里的姑娘们只充当女侍,并不故作媚态。娉娉袅袅却也是沁人心脾。 “广扈王到。” “代王到。” “呈安王到。” 随着一声声高喊,诸皇子也是先后在门口拜见了褚青鲵与幽兰坊的老板朝观,错落坐于中间的主桌之上。 大幸礼制除去太子的诸皇子十五岁选婚,出居京邸就藩。皇女封为公主,成年后由有司拣选驸马。 乾仁年原先太子早夭,东宫空悬良久,周瞻源体魄也尚且健朗,所以立储君之事也一直被搁置了下来。原本周瞻源有意让三皇子周献傅入东宫立储,可后来随着废后铜雀二事也就此作罢。 等到三三两两人物齐聚幽兰坊,便是只差那天子开宴。 大堂自是丝竹雅乐奏鸣,熟络的友人兄弟便就着瓜果糕点交谈起来。 “五哥,听闻你最近一直忙于户部漕运之事,嫂嫂和我说着揪心,你本就身体羸弱,还是多注意些。” 一位弯眉少年笑言,眉间锐气时隐时现,却是嘴角天生微翘。只着一袭青衣,两肩绣着火纹,胸前绣着四爪蛟的补子。 对面男子同样是青衣锦绸,却是面如白宣,只观其面便知有隐疾傍身。不同于开口说话男子的英气逼人,虽也是朗逸面容,却多了几分怅然的秀气。 “呵呵,有劳八弟挂念,咳咳,近来确实事务斑杂。父皇要新铸幸币,这便是不菲的开销,辽州的米价居高不下,赈济救灾的银两也是被各层贪官层层抽剥。倒是北境,虽也时有胡乱,但俱是小打小闹,比起往年安稳了许多。” 口呼父皇,又为那英气男子叫作五哥,自然便是五殿下周献宸,封“素王”。英气男子则是八殿下周献施,封“汉王”,时至今日却也未曾就藩。 二者谈笑间,却有一人着玄色半开襟衫缓缓走来:“二位殿下当真是心系百姓,陛下龙辇快到了,还请二位出去恭迎。” 周献宸翩翩温雅,自是还礼:“有劳呼延大人费心,我与八弟这就去恭迎父皇。” 白衣汉子虽只一身便装,却是身高八尺,虎目圆睁,可谓是不怒自威的猛将之容。若说勘隐司是刺探天下的暗匕,那么呼延庚信手下的三千御林军便是皇帝身边的厚盾,饶是三宝高手也断难在此人麾下的三千御林手中占的便宜。 周献宸和周献施二人一前一后起身,呼延庚信便是站在二人一侧作掩。 早有红衣褚青鲵与朝观在此迎候,见了二位皇子也是免不了一番礼数。 “哟,七哥,到了也不让人传声消息,我与五哥方才还念叨着你。” 七殿下周献骁长得心宽体胖,近几年常有其通淫宫女的消息流出,据闻周献骁最是流连于青楼风月地,也怪不得周瞻源总拿这个儿子头疼。 周献骁看着二人也是面露笑颜:“五哥、八弟,说什么呢?我这不也是刚到,我这人除了私底下的老婆不能告诉你们,还有什么是不能和你们说的?这几日后,咱们估计也就再难见面了。到时候遇到了皮脂柔嫩的美人莫要忘了我才是。” 周献宸闻言讪笑:“我说七弟,你这好色性子可如何是好?莫把身子骨掏空了,到时候与五哥一般当了半个废人。” 周献骁闻言一笑,自是不以为意:“五哥,我才是担心你这身子,到时候就藩,如何承受的住道路颠簸?” 说话间门口有龙辇驶来,缓缓停稳,周瞻源扶着旬皇后踏步而出,伴着高呼万岁之声走入幽兰坊。 几位皇子皆是叩头拜道:“儿臣恭迎父皇,母后大驾。” 周瞻源扫了一眼,自然也是和气笑道:“你们几个可是久等了?” 周献施吐了吐舌头玩笑道:“父皇,儿臣与两位皇兄也是刚到,不知其余弟弟和二哥可是跟着父皇和母后?” 旬静为后堪堪十年,眼前几位皇子自然不是她所生,若论嫡出也就只有尚且年幼的十三子。不过她倒是一向贤淑雅静,对待诸位皇子不说视如己出,倒也从无刁难,颇有后宫之主的仪姿。见到周献施开口问话也是回应道:“你们的几个弟弟尚且年幼,到了封藩年纪的老十和十一一会儿便有人带来,你们二哥临时领了圣旨,估摸着已经离开麟淄城了。” 听闻此言众人皆是一愣,二殿下周献钊是出了名的闲散性子,最是爱游山玩水喝花酒,哪里领过什么圣旨出京?如今这么个节骨眼上领旨出城更是不同寻常。 一行人踏入幽兰坊就坐,这才算是宴典开始。 幽兰坊上下为了今日已是劳碌近一个月,其中更是新添了不少装饰,天子脚下,自然要仰仗龙颜。 褚青鲵一代清倌人,却丝毫没有寻常青楼女子献媚靥笑养出的风尘气,自是冰清玉洁。又有独一套的妆容秘技,乃至旬静都常问她交流保养之法。二女相见自是有些闺中密事要讲。 周瞻源没有落座,幽兰坊自然无人敢坐。 杯中有酒,周瞻源举杯环向众人一扫。 “我大幸国祚绵延至今已是二百又七年,虽说多有小难,但全凭场中诸位倾心尽力保我大幸,至今然可谓是泱泱雄国。我大幸如今只是盘龙卧虎,迟早有一日兵指北境百胡王庭,夺回失地。这杯酒,敬诸位。” “敬大幸。”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凰女顾长安 没有所谓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幽兰坊的大堂只是一道道丝竹声袅袅交吟,全然不见了青楼往日的嬉闹。毕竟放眼整个大幸,又有谁敢打扰皇帝听小曲的? 别说,还真有人敢。 “皇帝阿叔。” 随着一道娇声轻启,只见一道藕粉倩影蹦跶着向周瞻源跑了过来。 众人闻声先是惊惶,哪有人敢这般不识礼数叫那皇帝作阿叔?却是看清了来人又都是继续听曲看戏。 这小姑娘别说是打扰皇帝听曲了,怕是今日就算把幽兰坊掀个底朝天,也不过就是得来一顿不痛不痒的说教。 虞罗郡主那是谁?晗瑶长公主的女儿。 晗瑶长公主是谁?皇帝的亲姐姐。 就算如此,区区一个皇帝的侄女,如何敢在皇帝面前兴风作浪? 很简单,晗瑶长公主救过乾仁皇帝的命!虽然那时的皇帝陛下还叫作桓王。 当年的周瞻源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诏狱,若非晗瑶长公主每日冒着砍头的风险买通狱卒偷偷送食,如今稳坐龙椅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 本就是情同手足的亲姐弟,又是救命之恩。晗瑶长公主近些年笃信佛教,周瞻源便专门为她在艮州大兴土木修建佛寺,乃至如今艮州都有了个“万佛州”的名号。那蓝恒伯闫欢讨得了晗瑶长公主的欢心,两人喜结连理后周瞻源甚至有意将闫欢变为蓝恒侯,只是迫于言官以“因私贩爵”作说法,最后才无奈作罢。饶是如此,那个侯爷又敢得罪闫欢? “鹿儿,你爹娘身体可好?” 看着粉妆玉琢的闫予鹿来了,周瞻源也是面色大喜,声色亲切丝毫没有长辈乃至皇帝的架子。 闫予鹿羞赧一笑:“回皇帝阿叔,我爹爹和娘亲都好,这次是专程让我来给阿叔请安。” 旬静坐在一旁也是笑着问道:“艮州和麟淄隔得可不近,听闻前些日子晗瑶长公主来卧弥寺拜佛,怎么也不进宫与我们见见?倒是虞罗郡主隔三差五便往京城里跑,身边也全然不见跟着侍从,算是个什么事?” 闫予鹿笑着答道:“娘亲本来也准备来看看皇帝阿叔和皇婶的,后来说是皇帝阿叔每日操心政事怕打搅你们,便先回去了。皇帝阿叔把大幸治理的太平,哪里有什么歹人?不过侍从我也带了一个。” 说着闫予鹿便回过头去找寻那个在人群中也是异常瞩目的身影——一个锃亮的光头。 众人也随着闫予鹿的目光递去,却是连根毛都没有看着。 “这个臭和尚。” 闫予鹿暗嗔了一句,却是气的一跺脚便准备出幽兰坊去把那个和尚揪回来。闫予鹿并非不识宠之人,自然也是先行回身给周瞻源告知了一句:“皇帝阿叔,我先去找找他。” 这一番下来可是让在场不少人惊的瞠目结舌,哪有侍从跑不见了主子干着急的?还要亲自跑去找? 再只看闫予鹿那恼羞模样,自然心中了然,只当是郡主也有了爱慕男子。 周瞻源见此也是笑道:“去吧去吧,带来让朕见见。” 闫予鹿一溜烟便跑不见了影子。 旬静看了一眼周瞻源无奈笑道:“你对待几位皇子一向严苛,却是虞罗更像是你亲闺女一般。” 周瞻源笑了笑:“她比朕的亲闺女还亲。” 一场无伤大雅的插曲落幕,丝竹依旧悠扬婉转,接着奏乐接着舞。 一转水袖翩翩,又见琴音悠扬。 周瞻源看着满屋的皇亲国戚,心中久违的生起一丝暖意。 …… “这饮茶恰似佛宗,沸水冲腾舍己成饮,是为布施;叶蕴茶味匿如戒律,是为持戒;蒸炒泡酵起伏跌宕,意为忍辱;醒神益思明达心绪则唤自在。清寂香苦,百涩杂陈,是为众生。” 哒赞铎手端茶壶细细品茗,虞老则站在一旁细细说道。金玉斋老板金万元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冷汗淋漓的呆站着。 二楼这一雅间有五人,哒赞铎与二人对坐,正如针尖对麦芒。 “我们西岐人一向热情,此番前来也是有贵国的文牒傍身,特此也给大幸陛下献上礼物。” 哒赞铎侃侃而谈,对面的两位身着青隼的男子却是一脸漠然。 虞老看了二人一眼,对这等故作高深的姿态嗤之以鼻,只是开口:“不知道二位是天地通判中的哪两个方位?我公子来贵国绝无恶意,只示诚意。” 八方织网天地通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冷漠两人自然便是勘隐司八大判官之一。 很少有人知道勘隐司的八大判官出手,向来都是二人结伴而行,一天一地有明确的组队。 脸型方正的青隼判官终是开口:“我是西,他是西南。我们此次前来只是为了问一句你们寓意何为?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早知道你们入了城。但也同样是为了以表诚意二字,才没有留下盯梢的探子。陛下知道西岐派出的是序列阳灵,自是对贵国感激,但你们入了城一直不面圣,却在市井安顿下来,恐怕有失礼节吧。” 哒赞铎闻言却是依旧云淡风轻面色不改:“大幸陛下掌天下沃土,政事繁杂,这才没有贸然求见叨扰。今日听闻陛下闲暇,我不就带人过来以示诚意了么。” 谈话间,大堂却是皱起唢呐,洞箫,筝,鼓板,钹齐鸣。 不用想也是《凰女顾长安》的戏曲幕起。 有旁白陈叙: 【三年又三年,三年再三年。长安有凰女,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三顾倾人世。二八芳华栖皇梧,君王不政,群臣不朝。】 冉鲸的小旦自是以形传神,形神兼备,只头戴珠花翠,身裹碎花裙。妆容自是媚而不妖,只印堂抹一朱砂,描眉青黛剔透雅洁,面上油彩只均匀敷上一层薄粉,两颊腮红皆用赫啫擦拭,面颜艳如百花齐放。 【妾身本是长安女,日弄机杼连成丝。昨夜忽见诏有名,从此只栖梧桐枝。巽羽鸣金轮,旦眠至昧爽。欢喜是妾身,愁也是妾身。】 冉鲸以水袖掩面徐徐踏来,嘴里注气隐而不发,唱腔只如林籁泉韵,听者起怜心。 雅间之中,伴着《凰女顾长安》的唱段,哒赞铎开口:“二位看这样可好,我明日便进京面圣,今日便要替陛下献礼。” 天通判西开口:“那我便去向陛下复命,希望阳灵守诺。” 说着便要起身。 哒赞铎却是伸手作拦:“既然都来了,听完曲子再下去如何?放我们在这里,你们想必也断难安心吧。” 西皱眉思索片刻,还是坐了下去。哒赞铎说的没错,今天的幽兰坊万不可出事,他确实要盯着这些人。 【一把玉搔头,一柄金步摇,罗裙折面花叹息。春宵旖旎时,芙蓉棉帐暖,红烛高悬呓嘁嘁。】 戏声依旧,只道是呕哑嘲哳聚旋一团骤然急促。 “百胡盟,无非象、羯、莪女这几个大族为劲敌,只要能灭了这几大族部,其余都是乌合之众。大幸的陛下想与我西岐作盟是有意要拿他们开刀?” 哒赞铎品茗笑问,但西与西北像是铁了心不置一言,只沉脸不语。 哒赞铎叹了口气:“老说我们没诚意,你们老是这般闷葫芦作态,也难以说得上诚意二字啊。” 西为天通判,自是要比地通判西北要稍高半筹,两人之中也是由他主导事态,见着哒赞铎所言也是开口:“这些事与勘隐司本职无关,阳灵阁下还是去亲自去问陛下。” 哒赞铎闻言笑道:“自是与你们无关,你们勘隐司抓捕钦犯为重嘛,听闻你们两位冥王共赴江南,可是为了那传闻中的没死的九殿下?” 【君王诺妾身,在天比翼,在地连理,情如山峦绵延无绝,爱如东海浪涛不尽。】 伴奏弦乐忽如水泉迸溅,击碎堆石。琴调不断升腾,直叫人心思一颤。 西望着眼前的哒赞铎,双眼微眯道:“勘隐司自有勘隐司的安排,望阳灵赎罪,此事恕我实在无可奉告。” 哒赞铎玩味一笑:“连你们的陛下都无可奉告?” 【贼臣入宫乱如麻,囷囷游廊沾了血,叫一代凰女啊,如何是好?】 琴弦噌噌声伴着鼓板嗡鸣,一下子便将人的心绪勾提到了嗓子眼。 此间意味深长更甚。 通判西眼中闪过一抹晦涩。 哒赞铎转而朗声大笑:“我就是随口一说,判官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话说这戏子倒是真有本事,虽说我也是门外汉,但多少还是能感她之情。都说大幸言语之忌放的极宽,《凰女顾长安》我记得唱的是皇帝为了美人失了江山,最后却是那美人守国门战死,也不怕有人私下碎嘴说这戏子别有用心?” 通判西正色道:“陛下心怀天下,自然不会把区区一场戏当真,倒是阳灵大人虽身在西岐,却也知晓我大幸诸多曲艺,颇为不易。” 哒赞铎却是哈哈大笑:“一点点皮毛罢了,陛下能容我在京城玩闹,这些天自然也是心生感激,我西岐也很期待大幸的诚意。金万元?” 金万元听着哒赞铎忽然叫他,看着眼前两位勘隐司判官只是唯唯诺诺上前:“哒……九先生。” 哒赞铎展颜欢笑:“是时候了,去准备东西,不然真让别人说咱们是空手拜访,确实也不好听。” “是。” 金万元应声告退。 曲未终,人未散。 龙虎大街,风雨欲来。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杀人红尘 脱身白刃 “束手就擒,可免你一死。” 残阳灼空,朔风狂舞怒号如蛮刀一般席卷大地,遍地黄尘峥泓萧瑟,不著一草木。借着余晖能看到黄土中反射着斑驳的白光,那是动物或者人类的尸骸。 辽北的戈壁滩冷暖最是怪异,白昼热的只堪披薄纱,夜里冷的却要裹袄。饶是如此,比起那动辄遮天蔽日的沙暴依旧是显得微不足道。 若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定然不会有“茫烟一线”的说法。 戈壁之上陡峭起连绵的土丘,像是将原本平整的戈壁滩分作了两层,上层的戈壁引索到一处极其狭窄的桥路,并非人工雕凿,只因风尘日积月累侵蚀所至。俯身望去,两层戈壁之间竟是高有百丈。 女子端立于桥的中段,两侧皆无护栏,稍有不慎便是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女子很美,美得不可方物,一袭绯裙便像是出水芙蓉一般魅惑众生,若是苏佑陵在这里,一定能辨认出她就是当初那个戴着铃铛竹笠的神秘女子。她的身后是五百步卒,眼前是三百轻骑。她想过桥,但显然那些兵卒不让。 一骑自那骑阵而出,身披铁甲,面容硬朗如顽石。 “辽王有令,投降不杀。” 女子浅笑道:“那你们投降吧,我不杀你们。” 那骑将懒得废口舌,知道与那女子说不通,转而抬手向着手下兵卒下令:“辽王有令,将此女活捉,赏万金,封万户。” 骑兵们开始有序的列起冲阵,后面的步卒也在徐徐逼近,用大盾将桥末端的隘口堵死。 女子嫣然一笑,天地失彩,哪怕是训练有素的骑卒也有大半失神,只心中淫虫渐起。 若能与此女有过春宵一刻,折了阳寿也值了。 想归想,却没有一个人敢对此女小觑,更不敢生出任何轻薄之心。上头早就说过了眼前的女子是谁,眼前这个女子,却足以震慑他们八百男儿。 天下谁能驾驭的了此女? 谁又敢去驾驭她? 骑将看着女子眉头紧皱,他所率领的这批骑卒是辽王精心训练的乌首义从,仿造的是京城禁军幸龙卫的训练法子,堪称是辽王手下最强的精锐。拢共堪堪不到千骑,如今已经是为了那女子抽掉了将近一半,更为重要的是这里乃辽通交壤之地。 藩王可以在朝廷规制下拥兵,但不可自重。在自己的封藩地界率兵耀武扬威可以,但一旦带兵超过二百出了自己的封地,那就等同于谋反! 所以此时此刻他每耽搁多一分功夫,就等同于辽王要面临的风险多上一分。 但这些都还在其次,三百乌首义从和五百精甲自辽州而出,声势浩大,勘隐司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察觉不到,辽王自然也有底牌。骑将最是担心的是即便如此,却万一依旧拿不下这个女子,他又该怎么办? 毕竟那个女人的凶名实在是太大。 “罗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回去听从王爷发落。” 罗颖,夜叉榜上赫赫凶名的杀手,除了这个女罗刹,天下又有几个女子用的着出动近千兵卒慎重对待? 罗颖的手中凭空展露出一把一尺有余的短匕,匕身泛赤泽。还未出招,锋刃便已是隐隐透出血光。 “你也配?” 罗颖声如寒冰,却惹人心神缭乱。 “杀。” 骑将也懒得再废话,只一声令下,两端人马便是向着罗颖包夹袭来。 罗颖并无惧意,她十七岁时便登上了风云,无论何种天赋异禀的妖孽天才在她面前便都是黯然失色。若说天下有谁是真正杀出来的江湖高手,她罗颖必居前三之列。 一个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堪堪五岁的女子,因为不杀人便会被杀,因为她不想死。 她的道路便是杀伐,哪怕日积月累凝聚的杀心已是让她止步竭泽多年,但他毕竟是竭泽。 罗颖起履乘风,一时身如鬼魅,游行于悬桥之上。幻化于军阵之间。 一匕作鱼尾,掀起惊涛拍岸。 泛着赤色的红雾随匕舞而喷涌,当先数骑只闷哼一声便从马背上栽下,数十战马嘶鸣哀嚎,四蹄尽数被斩断。 骑阵只被一匕扰乱,马尸人尸堆垒在狭桥之上,不乏有因为撞击而掉落下去摔成肉泥的乌首义从。 百年前有剑魔裴哑人一人携一剑斩尽三千甲。 这便是武道高手为历代君王所忌惮的地方,一勇之夫断然没办法与万军为敌,但自万军之中杀掉某一个人却是不算困难。 罗颖便如真正的罗刹一般向着后方骑将疾掠而来。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罗颖所到之处便有红雾裹挟,不见匕首如何出招便是杀的乌首义从人仰马翻。 有罗刹携着滔天杀气而来,那名骑将看着在骑阵中势不可挡的红影,即便他是心智坚定的沙场老将也是心惊胆颤。 乌首义从是辽州军中精锐,但她罗颖却是杀手中的罗刹。乌首义从悍不畏死,俱是朝着罗颖绷缰冲撞,在狭窄的悬桥上将她团团围住,数十柄长戈不断向那红影勾刺而去。 后方步卒也是封堵其退路,不断逼迫压缩罗颖腾身的空间。 罗颖面色依旧冷若寒霜,再去一匕,罗颖青丝散如泼墨流洒。 杀手的武器,当仁不让的首选必是匕首。罗颖的敌人也大都是单个目标,而像如今被逼的身陷重围实乃罕见。 但她依旧云淡风轻的穿梭在军阵之中,哪怕两端军阵交汇,她也能从中找出些许破绽,一旦抓住这些彼此照应不到的破绽,便有三四甚至上十颗人头落地。 但她的目的没变,罗颖紧盯着那个身披重铠的武将。 若非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得的消息,借助这等天桥地利埋伏。以她的本事,区区八百人,哪怕他们再是如何精锐,她边跑边杀也不过就是半天的光景便能屠戮殆尽。 人力有尽时,即便三宝高手,只要未至齐天,也依旧是凭借着体内蕴存气机的性命海绵延一招一式。 三宝高手过招输赢只在心境和气机二者之上。 罗颖在蓄气,这一气要足够她纵横百米削下那骑将的人头,所以她还在杀,杀到她的势达巅峰。 匕首的划痕连成细不可查的丝线,血芒如残影一般游刃于军阵之中。鲜有甲士能以兵戈触碰到她的匕首,大多交手乌首义从只是恍惚的嗅到红雾如腥血一般的味道,下一瞬便已是被罗颖封喉。 一抹红影在一片肃杀的黑甲中婉转盘旋显得极为突兀,却又是横冲直撞势不可挡。黄土结成的窄桥渐趋漫过一层鲜红,便如溪水一般漫溯到桥边,终是缓缓淌落百丈,终是渗进无边戈壁的黄沙之中。 红雾只随罗颖周身弥散,方圆不过数米,咫尺之间,却是生死两隔。 雾中人匕首起落,雾外便是甲士坠马坠崖。 应速应近,即不忽备,亦无轻念。即便不是黑夜,这血红色的雾气便是她作为一个杀手最大的凭仗。 一呼一吸循环往复,两炷香的功夫便是步卒倒地者数十,乌首义从死伤近百。 骑将注视着战阵的变化,终是第一次知晓了江湖高手究竟能强大到何种地步。 仅仅只是那道无迹可循的鬼魅身影和那阴邪的红雾便是让骑将生出浓重的忌惮。 不同于和胡族交手时的你来我往,刀剑相抵。眼前的红裙便真正像是闯入人间的夺命罗刹,那一招一式都得靠无数人命去垫。 万千杀气皆匿于红影身形,而后在每一次出招时迸射而出。 有五骑似是打定了主意同时向罗颖奔袭而来,兵戈交叉刺撩而去。 罗颖两眼微眯,只一个踏履凌空,竟是脚尖轻点在兵戈的交汇之处。那五骑不愧为骑卒精锐,只是相互一眼,便是极有默契的将兵戈抬起,想让罗颖失去着力。 若面对的是战场上的武勇之将,此法固然可行。但罗颖是谁?她是在三宝境浸染多年的杀手,她是江湖武道至高的顶点之一。 罗颖鬼魅一笑,只借着抬起的兵戈跃向更高处。 她的势,够了。 匕似虎爪,只寻命穴,剜心掏肺,无有所忌。 罗颖第一次用招,便是匕作鱼尾的翻鲤,数十骑连人带马皆是滚落倒地。 这是她第二次用招。 旋匕轻敲,空中细细凝结出一条细长的红丝,那一道红丝又像是水珠成串。只一点一滴的向那骑将游溯而去。 在众人眼中,那条红线走的极慢,但却是一刹便近至眼前。 一匕摄魂,一匕掘坟。 血信子。 只为追魂夺命。 罗颖周身红雾不知何时消散的荡然无存,曼妙身形一览无余,那一把短小的匕首紧随着红影,恰如毒蛇吐信。 这便是那骑将看到的最后一幕。 军阵中的兵卒无不回头惊顾看向了百米之外的骑将。 那一抹红影悠然婷立在骑将身后,只见其手腕婉转。 匕首刮过,尸首分离,血溅如柱。 “刘都统。” 有兵卒大声呼喊。 没人知道罗颖是如何在眨眼功夫便转至百米之外的,但她真真切切前一刻还在阵中与数百兵卒缠斗,下一刻却已是瞬身到了骑将的身旁。 杀人红尘,脱身白刃。 女罗刹有两样无双于世。 一为绝色,二为绝杀。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七章 铜雀殇 北境的戈壁一如既往的枯黄一片,风沙漫天,烈日灼心。 一道红色的幽影正被裹挟在绵延不绝的沙丘上缓慢踱步,她叫罗颖,是大幸江湖高手谈之色变的鬼魅罗刹。 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者同样在这处黄丘之中缓缓前行,老者身着玄色粗布,他的背后背着一团比他体型还要大出一截的重物,让人看着便会担心会不会把他压死。 重物被白布条缠绕了一圈又一圈,裹囊的严严实实,只从外形难以分辨出其中究竟是何物。 一绯一黑终是在黄天中相遇,二者对视停伫。 “楚江流死了?” 罗颖率先向老者发问,那把方才沾染了无数兵卒鲜血的 “庆季来了。” 老者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声音十分嘶哑。 罗颖心中了然,既然庆季到了,那么老者自然是没能杀掉那个他想杀的人。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罗颖继续开口问道。 “你又在这做什么?” 敢与罗颖争锋相对的江湖高手没有几个,但这位黑布老者却是其中之一,他是一个一辈子与木偶打交道的孤僻老人,仅此而已。 “小崇王要反?” 罗颖换了个话题。 但郑偃却是依旧神情淡漠:“与你无关,你刚从辽王的兵马中杀出来,即便损耗不大,也依旧是有些的。” 郑偃的话气有几分威胁,但周身却并无杀气,因为他的杀气都只藏在傀儡中。 罗颖闻言面起寒霜:“试试?” 郑偃摆了摆手:“你和辽王的恩怨我不管,小崇王的事你也别管。我此番要去京城一趟,吴淳和赵赐下江南去找人,你可知道为什么?” 罗颖挑眉不语。 郑偃冷笑一声:“我也不知道,不过最近几年的江湖或许会热闹些便是了,小崇王有意让你做事。如果你做好了,对那些孩子也有好处,省得你三番五次两头跑,你又不是庆季,跑来跑去不累么?” 罗颖开口:“你真的相信小崇王能夺的了大幸天下?当年他便已经输了,是乾仁皇帝网开一面让他活着,且不言江湖庙堂这一滩子水有多深,你真以为当今皇帝便是那放虎归山的蠢人?没有留下任何后手?江湖人掺和庙堂事本就是有违武道,洪捼便是前车之鉴,你自己犯蠢可别拉上我。” 郑偃闻言却是默然不语,半晌才是悠悠开口道:“也是,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也只是问问。” 接着他便是陷了一片沉思。 大幸乾仁九年,铜雀案发。 事件始末只堪用诡谲二字来形容。 历年各边将的军报情况都要在入冬前遣快马通过一道道驿站入京奏于朝堂,再由皇帝亲自过目。奏报要标明兵卒、兵器、马匹数量,还有各城守备,乃至精确到每一面城墙上的床弩几数都要一一俱明。 乾仁九年的奏报在烈日炎炎之下随着乾仁皇帝的三十寿辰入了文渊阁。 也就在同一日,辽通柱石胡珏庸在率军诛却了象族先锋三千人之后,因后勤兵草不足,向京城又发了一封急报。 “辽州总督胡珏庸奏上,今观胡兵于辽外集阵,探马所报估略有十万众。辽州大旱,几无粮草,臣恳请陛下让辽州军民撤入京畿之地,再由臣率军以京畿北地十郡与长亘山脉为依托,待击溃胡奴,必可乘胜追击夺得我大幸旧澜州等一线失地。” 两封奏报快马加鞭,一前一后被送到京城。 让一州军民撤回京畿之地,此事非同小可,乾仁皇帝看了奏报之后当即向文武百官隐瞒了下来。顾不得当晚已经准备了好几天的寿宴,又下令召诸位内阁大臣于文渊阁值房只此一事相商。 那一夜,除了五位内阁大臣和乾仁皇帝,没人知道他们讨论了些什么。只知道后来乾仁皇帝来到保和殿参加大宴时一直便是心不在焉。等到诸位皇子纷纷呈上各自准备的寿礼时,三皇子周献傅准备的却是一柄精巧的铜雀。 乾仁皇帝自是对着几位儿子连连夸赞,说他们孝顺。 而那时尚在北境信州磨砺的九皇子周献凌也是托人带回了一柄做工精良堪称极品的硬弓。 只第二日早朝,庙堂百官皆俯首帖耳,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甚至不敢抬眼偷瞄龙椅一眼。 平日端坐龙椅上的人那日却是站着笔挺,一双眸子有火蛇跃出,似要食人!乾仁皇帝气极反笑,冷眼看着跪拜在中间那形单影只的身影。 “允王,来来来,你且来告诉朕,北境的奏报怎么会奏到你的手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庙堂上谁敢触这个霉头? 周献傅不敢抬头,只是咬牙道:“儿臣……不知。” 乾仁皇帝闻言却是缓缓踱步走下了外髹金漆的御台,一步步朝着那道身影而去。 “把头给朕抬起来。” 周献傅身形一颤,却是把头埋的更低:“儿臣不敢。” “哈哈哈哈哈……” 乾仁皇帝闻言却是在朝堂之上仰头大笑,只是任谁都听的出来,那道笑声里面饱含的是龙颜大怒,哪有半分喜悦? “不敢?胡珏庸要率军撤回京州,你允王手握幸龙卫的调动虎符。里应外合,如何不敢?对了,小崇王带兵出了琅州,这事想必你也知道吧?” 周献傅赶忙答道:“儿臣确实不知。” 乾仁皇帝紧盯着眼前的周献傅,只双眼微眯,声如寒铁:“那朕就来告诉你,小崇王听得北境之乱,先斩后奏,前几日便率军动发,以驰援北境为由,要借京畿之道,你说,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胡珏庸要率领辽州边军自北回京,小崇王自东而来要借京畿之地的道路驰援北境,周献傅手握御林幸龙两大禁军之一的虎符。 这意味着什么? 不管三人是有意还是无意,种种迹象都是指向一个——胡珏庸、小崇王、周献傅,三人要里应外合,联手造反! 而最为让乾仁皇帝震怒的是那柄铜雀,其内居然暗隐玄机。大幸江湖三百六十行,其中便有神机术一说,以木石作飞禽走兽,各种机关层出不穷。 乾仁皇帝在寿宴过后将各位皇子献上的的寿礼自是让下人放在合龙殿中。 老话说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鼾睡。但乾仁皇帝的卧榻之处,便有人在旁酣睡了近十年。 那人在幕色中久违的走出了紫金帘,只是看着周献傅送上的铜雀沉吟半晌,而后突生一指将那铜雀碾的粉碎。 那神秘人再一回爪,一道劲风吹的屏风窗扉娑娑作响。龙榻上的皇帝被惊醒了过来,从铜雀中散发出的粉尘也被他聚拢在手中。 “先生,你这是?” 皇帝被惊的当时便醒神过来,只看着那人临窗而望,借着月色能看到那人的一只手爪之上参差长满了乌漆的鳞片,夜幕之下更显骇人。 一道淡漠的声音如古井无波,似是根本便不是从那人口中传出。 “这铜雀……是谁送的?铜雀里面用机关术封住了一种剧毒瘴气,若不是我有所察觉,你便是要在睡梦中驾崩了。” 乾仁皇帝听着男人的话语,只是惊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 第二日早朝之前,皇帝因为晚上的事情一夜未合眼,只打着哈欠准备洗漱上朝,却有勘隐司的“眼”急事求见。皇帝召入,那勘隐司的“眼”便是呈上了一份奏报。奏报其上赫然便是注明了辽州军备。而且与皇帝收到的那一份奏报大有不同,这一份奏报所注明的兵力军备要高出皇帝收到的那份一倍不止。 “这……是从哪里搜到的?” 皇帝开口发问。 “回禀陛下,小的是吴冥王大人安插在允王府的眼,是在允王府中搜到的。” 勘隐司的眼线回答。 皇帝闭目凝神,隐隐有火气积郁心中。两封奏报,自然一真一假,若是从允王府搜出的那一份才是真的,那么代表的便是胡珏庸谎报军备,隐瞒军力。 而一名手握兵权的戍边重将向朝廷隐瞒军力意欲为何?便是傻子都能猜出来。 “允王,还有你那送朕的铜雀,实在是精致机巧的紧,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周献傅当然能听出皇帝的话中有话,但他依旧是不知如何作答,只依旧叩首俯地,轻声开口:“父皇喜欢……就好。” 乾仁皇帝周瞻源闻言再是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哈……喜欢,当然喜欢,朕喜欢的紧啊。还是允王有心了,有此等城府,此等良谋胆识,还监什么国?朕把龙椅玉玺和这头上的冕旒一并让给你,岂不痛快?也省得你处心积虑去惦记。” 乾仁皇帝的声音愈发如蚊蝇窃窃,吐字却是一反常态的愈发清晰。到最后两句话已是不闻其声,只闻其气,一字一顿饱含杀意的怒气。 这一字一句叫周献傅如何敢接,又如何能接? 但接不接都已经是无所谓了,周瞻源的心中早便有了决断。 小崇王是大定皇帝的第五子,理所当然也是如今乾仁皇帝的弟弟。 当年便是小崇王与如今的乾仁皇帝最受先帝恩宠,但小崇王却是向先帝直言没有坐天下之心,这才是让乾仁皇帝最后成了当之无愧的储君。 …… 郑偃目露追思,只是呆立于黄沙。 罗颖见状却是轻蔑笑道:“我为杀气所累止步不前,你为木偶所累再难精进一寸,如今你还敢沾染因果,找死?” 郑偃闻言一怔,下一瞬却是瞪大了眼珠子朗声大笑,两袍黑袖被黄风吹悬舞曳,背后包裹那一团重物的层层粗布竟是隐隐有崩散之迹。 “人皆无心,与木偶何异?我以肉身作傀,反而问心无愧。”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八章 越王陵 京州行 花间隐榭,斗拱凉亭由大幸制式的石砖堆砌而成,又以叠涩技法所建的三层重檐镂刻精致。 徐筱身处亭内半卧于坐栏,头靠亭柱酣然睡去。睡着的徐筱全然不见了一身匪气,薄唇含玉,柳眉舒展,模样自是可人。 有一男子循着小道向着凉亭缓缓踱步而来,男子面容俊郎,唇似红珠,水眸含情,不同于苏佑陵的俊秀儒气。这男子只一袭水琅白衫衬身,头顶簪花小冠,腰配流苏,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男子是小崇王的独子,名唤周卜胥,一字王的世子殿下,其身份尊贵在天下也无几人能望其项背。 要说这周卜胥,虽是王侯之后,却不同寻常纨绔,便是在整个琅州地界都是有着极好的口碑。 藩王世子周卜胥气宇轩昂,又极其知书达理。六艺样样精通不说,还是实打实的武道小成。如此文武兼备的年轻俊彦,自然是成为整个琅州无数春闺少女的情思对象。 周卜胥只手提着一柄精巧折扇踏入凉亭,扇骨由象骨掺杂檀香所制,扇面皆熟宣夹以细绢织成。公子配扇在大幸视为高雅之事,与那佩剑和绣刀如出一辙。 徐筱觉察细微响动缓缓睁眼,周卜胥只饶有兴致的看着女子的睡眼惺忪。 待看清了来人相貌,徐筱陡然一惊。 “徐筱见过世子殿下。” 尊卑有序,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断无可更改之事。 周卜胥却是上前一把将徐筱扶起,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轻笑。 “小筱,等你这一次回来,往后便待在本世子身边,如何?” 徐筱看着眼前人,只是默不作声。 近一段时日她便是在不停地赶路,先是去了桑堰郡与云文诏汇合,后来又是与其马不停蹄的来到了琅州。 琅州地界有一个王——小崇王周瞻敛。 而周瞻敛便是如今云文诏、徐灿所效忠的主子,而她理所当然的也在其中。 小崇王给了她一本《天残刀契》,而云文诏也得到了一本《韬鼎辅身辑要》。 这些古籍随便扔出去一本,都是无数江湖武夫要争抢的头破血流。 古籍自然不是白给的,小崇王也不是功德无量的活佛。算算时日,她马上便要与云文诏带人入京。周卜胥原本也想要去,却是被周瞻敛骂了一顿。 铜雀一案,小崇王也是身陷风口浪尖之人,却也是唯一一个全身而退之人。 传言越陵为摸金所窃,再由大幸兵卒挖掘,陵中早已是空无一物。 但据小崇王的说法,两百年前大越朝式微之时,越末帝便将越朝最后的气运一并封存于越陵之中,又有阴阳术大家绉雎断以龙脉将越陵隐于山野,只待有一天越朝后人能凭此复国。苏州越陵分明便是一处假陵,而大越朝数百年国祚造就真正的宝贝依旧在地下沉睡。 越陵秘藏的钥匙一分为五,呈赤青紫素玄,是为东正宫青龙、南正宫朱雀、西正宫白虎、北正宫真武以及中宫麒麟。只有拥有越朝皇族血脉的后人集攒五块玉珏才可打开越陵。 “两百年的沧海桑田,传闻如今青玉在神秘的弈家手中,大幸周家原本有赤玄二色,但那玄色玉珏随着九皇子周献凌死于北境而不知所踪。剩下还有素白、赤绯二色,应该在越朝后人手中。” 小崇王让郑偃先行入京,便是为了此事。 “世子殿下也相信越朝复国的传闻?” 徐筱没有答应周卜胥让她留在他身边的话,只是看着周卜胥问道。 周卜胥眉眼弯弯,并未开口,却是一把伸手想去揉徐筱的脑袋,徐筱下意识便想躲开,只身形一颤。周卜胥看出了端倪,那只手便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会儿,终又悬了下来。 “近两年不见,你我生疏了许多。” 周卜胥面色如常,语气却是带着一抹失落。 徐筱连忙垂下头:“徐筱不敢。” 早些年二者还能像玩伴一般无所顾忌,但徐筱越发长大,便越是知晓二者身份犹如鸿沟天堑。 周卜胥叹了口气:“小筱,我一直拿你当朋友的,小时候让父王把你留在我身边也是如此。这些年来发生了不少事,我身份特殊,这次京城之行,便是靠你和云哥了。” 徐筱点头道:“这些都是属下的分内之责。” 儿时玩伴,如今主仆。 徐筱这声属下也是让周卜胥略微失神,久久才是摆手:“记住,危难时刻,顾全自己性命便是,什么越朝复国不复国,与本世子有劳什子关系?” 谈话间,又是一道麻衣身影至此,看着周卜胥便是一拜:“属下云文诏,见过世子殿下。” 周卜胥回过头,眼前男子三十而立,长得剑眉星目,周卜胥也是笑言开口。 “云大哥且起来,我与小筱刚说到你。此行父王可是安排了足够的人手?” 来人自然便是当初入住悦辛客栈三人之一的云文诏,只听着周卜胥的问话,云文诏也是直立起身子答道:“人手是够的,又有郑老前辈为我等铺路,想来也是能偿还王爷的恩情。” 周卜胥点了点头:“你们啊,前些日子探子来报时说你们居然是把勘隐司都惊动了。我还吓个半死,如今也算是虚惊一场。” 云文诏闻言面露愧意:“劳烦世子忧心,也请世子放心,即便是被勘隐司抓到了,我等也断然不会暴露与王爷的关系。” 周卜胥走上前拍了拍云文诏厚实的胸膛,也是抬头看着云文诏坚毅的眼神笑道:“你这铁板子,想来武艺又有精进了。” 云文诏同样报以一笑:“全仗王爷恩泽。” 周卜胥微微颔首,却是看着眼前高大壮实的云文诏发问:“若是有朝一日,你寻到了九殿下,是否还会呆在崇王府?” 云文诏直视着周卜胥的眼神,只咬牙诚恳道:“崇王与世子有难,云文诏自然会倾尽全力,但早在属下踏入崇王府时便与王爷说好,若是有朝一日找到九殿下,属下必然是要投奔于他的,实乃兄长临终所托,还望世子殿下赎罪。” 周卜胥闻言却是朗声大笑,又拍了拍云文诏的阔背。 “天下人少有你这般直肠子,也罢,这么些年突然传出来九殿下还活着的消息,虽然不知真假,好歹让你有个盼头。” 云文诏闻言却是坚决笑言:“不瞒世子殿下,属下一直都坚信九殿下还活着。” 周卜胥点头。 “如此便好,你二人回了王府便极少说话,此行艰险,你二人好好商讨一番,我这闲人便不留着了。” 云文诏与徐筱对视一眼,只是彼此一笑。 二人又坐到横栏之上。 “小筱,王爷与我说了一些事,这次回来之后,你就安心留在王府吧。” 徐筱闻言却是秀美一蹙:“云大哥,到底有什么事,你说清楚。你与世子殿下皆是遮遮掩掩的,我留在王府干什么?” 云文诏一转眼,直看着徐筱问道:“小筱,你可有心仪的男子?” 听到云文诏此言,徐筱却是微微愣神,脑中只浮现一个欠揍的嘴脸,女子有红晕铺面,回过神来却是连连摇头。 “没有,我来的哪门子心仪男子?” 云文诏虽已三十而立,却也一直没有触及过男女之情,自是看不懂徐筱这般模样,听闻徐筱一口否决也是深以为然的点头:“那就好,你准备准备,此趟入京,怕是不简单。” 云文诏知道的消息自是比徐筱要多得多,譬如他知道徐筱虽然一直没对他明说,但与他们分开的一段日子里,她曾与另一个男子在一起;又譬如周卜胥对徐筱一直存在的某些心思;还譬如如今有一位越朝皇族的后代便隐匿在如今的崇王府中。 徐筱见着云文诏不愿与她明说,便也懒得再问,却是换了个问题:“云大哥,你一直没说与徐叔是如何逃出来的?据说勘隐司当初抓捕你们的,有一位伪境三宝高手。” 云文诏点了点头:“确实如此,那勘隐司的钦差武功极好,魄镜刀上能使出火息秘法,我与徐叔联手也撑不过十几个回合,便是提早开溜了。后来勘隐司的人分散抓捕,我与徐叔也是一路逃跑,后来是一位使剑的老前辈解围,这才让我俩脱困。” “使剑的老前辈?” 徐筱面露疑惑。 云文诏笑言颔首道:“便是当初我们入住客栈时在钱柜喝酒的那个老前辈,据徐叔所言,那老前辈至少也是个伪三宝的高手,民间真是卧虎藏龙啊。也不知道他后来如何了,若是再有缘相见,定是要与那位前辈好生交谈酬谢一番的。” 徐筱哦了一声低下了头,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是抬眼问道:“云大哥可知道那个当时你给了许多银子的邋遢店小二?” 云文诏闻言,却是疑惑笑道:“自然记得,那店小二面相亲切的紧,又是一番小心翼翼的滑稽模样。他如何了?勘隐司搜查客栈,我后来便在没见过了。” 徐筱却是摇了摇头:“没什么的。” 云文诏没再出声,只计较着即将到来的京州之事。 小崇王让他们去京州寻找一块玉珏,只说是得到确切消息,云文诏自然是知道这确切消息多半便是府上那越朝后人所说的。 他想不明白的是小崇王这些年的举动无不透露着谋反的意思,但若是他想谋反,当初又为什么放弃和乾仁皇帝争那一把龙椅?这不是自相矛盾? 当初他的兄长云文盛曾对他说打死也不信三皇子周献傅和北境大将胡珏庸会谋反,而小崇王当初自愿退出龙椅的争夺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以云文诏的眼光来看,三人的确皆是不可能谋反,但事实如何,又哪里轮得到他来揣测?他所想的事情无非便是保护好那人的命,从此隐居山林也好,做个市井小民也罢,那人不死,他便能心安理得的活着。 只要身于天下,便无人能做到独善其身。 云文诏想不通透,便也只是将目光放在当下。 无论如何,九殿下,请您一定要等着属下。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说书剑魔 唱戏凰女 麟淄城的物价其贵,有白居不易的说法。明心和尚在街市上左瞧右看,怀揣着下山前师傅给他的那一些银子也是犹豫不决。明心和尚不敢进幽兰坊,又怕闫予鹿秋后算账,便有心想买些什么,好歹算是破财消灾了。 空禅方丈突然让明心下山求佛缘,明心挠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何意,只是既然师傅这么说了,当徒弟自是不好悖逆。恰巧又碰上了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闫予鹿,堂堂郡主只听着这一茬便毛遂自荐要带着明心和尚去见见世面。 这世面倒是见了不少,只是如今见着见着便是快要见到青楼里去了,饶是明心和尚如何心大也再不敢逾越一步。 “臭和尚,你居然在这里偷懒。” 明心听着这如从天而降的一声娇喝当即便是心惊一颤,只回转过身挠了挠脑袋,眼前正是两手环胸,面露不悦的闫予鹿。 “这里人这么多,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的。” 明心和尚面露疑惑,只伸手挠了挠那颗光秃锃亮的脑袋。 闫予鹿闻言却是掩嘴一乐,发出一阵银铃笑声。 “你傻呀,你也不看看你的脑袋在人群里有多么显眼。” 说着闫予鹿便上前踮起脚尖对着那个脑袋拍打了数下。 女子体弱,拍在头上倒也不疼,明心和尚这才恍然大悟,同样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小郡主你好聪明,知道能凭着脑袋找我。” 闫予鹿见着这愚笨和尚这般模样,喜笑更甚,方才的微微幽怨早便消的无影无踪。 “小郡主,你不是要和陛下一起听戏吗?怎么跑出来了?” 闫予鹿闻言却是一把拉起明心和尚,也不管明心和尚白净的脸庞上多了一层羞涩。 “你还知道今天要和皇帝阿叔一起看戏啊,快点和我回去,不然皇帝阿叔又要说我不识礼数了。” 明心和尚闻言却是苦笑:“小郡主啊,小僧真的不能去那里呀……” 闫予鹿闻言却是停下脚步,只回转过身,一张俏丽的脸蛋贴上了明心和尚一本正经的问道:“你真的不能去幽兰坊吗?” 明心和尚看着近在咫尺的俏脸兀自咽下一口唾沫,二人距离之近便是连闫予鹿长卷的睫毛能一根根数的清。 “阿弥陀佛,小僧真的不能去啊。” 闫予鹿这才拉过身子,明心和尚也是长吁了一口气。 只是闫予鹿继续开口:“既然如此,那我便要你跟着我四处逛逛总可以吧。” 明心和尚歪过脑袋问道:“可你不是还要去找陛下么。”饶是他心性淳良,也知道放皇帝的鸽子,那可是要杀头的欺君之罪。 闫予鹿却是毫不在意,只一把上前再拍了拍明心和尚的脑袋:“哎呀,没事的,皇帝阿叔最多骂我两句。你再不走,本郡主便要叫人把你抓起来丢到牢狱里去。到时候你就在那里念佛吧。” 明心和尚闻言急忙点头:“只要不去青楼,其他地方都可以的。” “赌坊也行?” “这……” …… 麟淄城今日热闹,皇帝携着众多皇子去青楼听小曲看戏,自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 但即便如何说道,小老百姓自然也是有踏踏实实的日子要过。幽兰坊平日便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销金之地,如今更是方圆百米止步禁行。市井之中逢人闲言碎语扯扯闲篇便也算是自己见了那绝色花魁,赏了那凰女顾长安。 对于大幸的市井平民而言,自是没有去那幽兰坊一睹风月的财力,但去寻常酒肆茶馆听个小曲,听段说书自是不在话下。恰巧麟淄城近来有一说书人包袱拿捏的极其妥当,声线时而荒凉如漫天枯沙,时又铿锵如刀枪齐鸣,可谓一绝。 闫予鹿和明心和尚转转悠悠晃到说书小摊这里,闫予鹿只看着热闹便想要上前一探究竟,明心和尚拗不过她,二人并肩挤进人流,便是眼前说书老者刚刚开场。 【江山易老,情仇难却,且看灯火如昨,且听风吟雪啸,一段说书半生浮沉,一言一语一世大梦。】 袁晔的摊子一如既往的简陋,只一小桌上摆醒木、折扇、手帕三样小件。周边却是里三层外三层人流围了个满。 “老先生,前两天故事听了不过瘾,有没有长些的,一天一段,俺们等得。” 有凑热闹的好事之人嘴里絮叨。 袁晔闻言面目含笑:“神鬼志异、游学士子、王侯将相、江湖豪侠,喜的怒的哀的愁的,诸位看官想听甚么?” 此言一出,自是声音嘈杂人声鼎沸,讨论之声不绝如缕,意见不一甚者有人便是要大打出手。 明心和尚生怕有人闹起来伤着闫予鹿分毫,只是站其侧后双手虚怀将其包纳其中。 “嘭。” 却闻醒木拍案,四周即刻鸦雀无声。 袁晔依旧是那般慈目言笑的模样:“要不我给诸位说上一段儿压箱底的?就说一说那五百年前一剑劈的一整座江湖无人敢吱声的裴哑人?” 裴哑人是古三朝时的人物,有“剑魔”之称,自是有传奇色彩,听到要说这位曾经独步半百江湖的剑士,立即便有人拍手附和。 闫予鹿回身问向明心和尚:“裴哑人是谁啊?” 明心和尚自是知晓,刚欲开口向其解释一番。 “嘭。” 又闻醒木一响,袁晔当即神色一凝,声调大变,只一股子捉摸不透的悠悠旷然好似要把周边看官的思绪一并带入书中。 【无边三途川,最苦是哑人。道是无情物,剑魔自此来……】 …… 【妖女祸国,断我南唐国祚,堪斩呐。】 【陛下,百官皆说臣妾祸国,今便以臣妾之命,以祭我南唐。】 【妃子何去?】 【与我南唐将士共守长安。】 【敌众我寡,无力回天吔。】 【那便与我南唐将士共葬长安。】 冉鲸的《凰女顾长安》到了最后一幕,风卷残云压危墙,百万兵戈立城下。述白一过,冉鲸所饰凰女临城墙之外。 戏中的皇帝与群臣则退去幕后,剧段紧凑,但这一唱一和之间,饶是乾仁皇帝难得大度,也依旧是不断地眨巴眼睛。 场中自然不乏有人私下议论。 “今儿个梨园是吃饱了撑着,非要唱《凰女顾长安》?” “有名的曲子那么多,陛下虽然大度,但那些言官若是强安个含沙射影寓意不轨的名头,这台上诸多戏子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 乾仁皇帝有意留那新鲜感,所以事先对于梨园在今日筹备的戏剧自然也没有过问,只是如今一曲《凰女顾长安》,却是台上唱喝依旧,台下心惊胆颤。 奏声如滂沱雨滴悬梁瓦,忽又似铁骑马踏尘飞扬。 冉鲸嗓音圆润高亢如天籁,唱的重云拨卷长虹来,一气似能唱呵千里。 【褪我霞帔取乌金甲袭身。】 【摘凤翎冠以素缨盔罩面。】 【大王失志饮琼浆去忧愁。】 【惟女子身提三尺赴兵戈。】 凰女只身在唱台上婉转翩舞,有长安雄城刀剑铁骑齐鸣而来,台下再无窃窃私语声,众人面色惊愕,目光只聚于台上那一抹潇湘孤影。 【呔,长安已破,世上再无南唐,尔等还不速速降来?】 饰演敌将的白面戏子一串述白,却有兵丁随声上前将凰女团团围住。 凰女目如灯炬,眉宇含愤。冉鲸的小旦确实名不虚传,仿若他就是跨过百年长河的那个凰女,再无之前的柔波万里,只余哀愁慨怒怅然。 【我虽一届女子,犹知国破身亡之理,南唐国灭,可南唐魂不息。】 只述白一道决然无比,周围兵丁待声落再近一步。 【为何南唐主将却是一女子,贻笑天下吔。】 敌将一言。 兵丁再近一步。 台下众人连着乾仁皇帝早便将这出戏的冒犯之处抛却了九霄云外,只是揪心吊气目不转睛,全然凭着魂思萦绕于戏目的发展。 哒赞铎自二楼雅间伸出脑袋看着台上,不由也是心生赞溢出声:“虞老,怎么之前没发觉大幸的戏曲儿如此有意思?咱能请那唱凰女的姑娘去教教咱西岐的人唱戏不?” 虞老捻着胡须站在一旁,此刻也是瞳拨流彩,听着哒赞铎的言语却是一笑:“那分明是个男子,你哪只眼睛能看出姑娘来?” 哒赞铎闻言更惊,指着台上冉鲸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虞老笑道:“大幸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圣人。这凰女一角,便是照着这戏子的模子刻出来了一般,便是封个戏圣也是无妨啊。” 【人言红袖覆南唐,万骑压城蔽日霄。满朝文武齐所罔,独剩凰女顾长安。】 凰女悲惋唱罢,长剑递出如游龙,兵丁再近,终是刀兵相接。 一剑复一剑,一剑少一剑,凰女的剑舞是怅然,是不甘,是落寞。那道孤影便如注定零落的花蕊,只在寒风凌冽中最后散发着残余的馥郁。 飞蛾扑火,有兵丁围杀,凰女身似莲华旋,递剑便如清波漾。只数息之间,枪剑交汇一处,兵丁皆持长枪紧扼凰女,终是按熄了她的身上散发的最后一丝炽烈。 那早已不知是冉鲸还是凰女的身影凄厉哀婉,只嘴角勾掩一笑,悲嫣之色足可摄人心魂,目中却是万般不舍,隐含波光。 凰首微转半遮面,徒留芳彩殒流年。 最后一道目光递向那不远处的长安,再无力垂下,没人知道那最后一眼,凰女究竟看没看到长安城。 伴奏戛然而止,群响毕绝。 巍巍长安连着凰女悲婉终是落了幕。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章 西岐一礼 献人情 献鸾凤 “你是失心疯了不成?你们梨园怎么想的?好好的《篆龙骨》不唱,陛下平日最喜爱的《大羌破阵子》也不唱,哪怕你们是唱那被人诟病靡靡淫曲的《湘谷悲歌》也好啊。偏偏唱这最易落人把柄的《凰女顾长安》?” 红衣女子有倾国之容,此时正恨铁不成钢的数落着眼前刚卸完油彩面妆的冉鲸。 冉鲸只是看着眼前女子,便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只听着她教训不置一词。 女子绝美,因为她叫褚青鲵,她是天下唯一一个可以自择良人的清倌人。只素雅淡妆敷面便衬的她如同琼楼仙子,那白皙面庞更似一掐便能挤出水来。 “青鲵姐,冉鲸知道这曲子会被人说那闲言碎语。” “那你还……” 褚青鲵闻声便又是想出言训斥,却是看了一眼冉鲸一脸委屈的模样,自是猜到冉鲸也有苦衷。终是不忍在说下去,褚青鲵只是以柔夷抚面,颇为无奈。 即便如此,在冉鲸眼里,褚青鲵的一举一动,一蹙一颦皆是好看到无可比拟。 “我帮你去和皇后娘娘求求情,你小子尽给我添麻烦。这《凰女顾长安》比你们梨园上下三百口子的命还重要不成?” 褚青鲵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冉鲸闻言却是坚决的答道:“是。” 褚青鲵闻言一怔,却是再也不出声。 冉鲸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年,梨园的祝老板自然也不是傻子,只是三百人缄口沉默守下了一诺。下九流有下九流的规矩,也正因下九流卑贱,所以才更明白抱团取暖的道理。 褚青鲵不明白有什么事是能让三百梨园伶人豁出性命也要做的,但事已至此,即便问明白了也是无用。 轻纱罗帐映红烛,窗外流水共杨柳。幽兰坊难得不闻娇靥媚笑,只依旧人言嘈杂不绝于耳。 《凰女顾长安》方才落幕,乾仁皇帝却是面色如常,反而引得众人满腹疑惑。 难道皇帝是准备秋后算账? 五皇子周献宸一向体弱,但心思敏慎,此刻也是存了试探的意思,只对周瞻源问道:“父皇,儿臣以为方才那戏子也是用心筹备过的,可要嘉赏?” 周瞻源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在他心中一向是乖巧温良的儿子也是报以一笑:“既然素王觉着不错,那便赏金千两,绵帛百匹。” 听闻这话,众人才是缓了一口气来。看来乾仁皇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里,只要言官不多事,想来也好应付过去。 旬静在旁原本也是忧心忡忡,只看着褚青鲵提裙走来,只嫣然一笑向着乾仁皇帝一礼。 “青鲵代梨园先行谢过陛下隆恩,可是要青鲵将那饰演凰女的角儿带来让陛下见见?” 旬静闻言却是心底一惊,一只纤手紧捏帕绣。 在座无不是聪明人,褚青鲵的心思她如何不知?有素王周献宸试探在先,其中是存了心思要帮梨园一把还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谁也无从知晓。 周献宸确实是出了名的温良恭俭,但愈是如此,便愈是难以琢磨其用意。能在风口浪尖上游一遭全身而退的不算什么,明明是身处凌绝顶却始终能让自己置身之外的才是真正本事。尤其是一滩浊水人心难测的帝王家,真正深谙明哲保身四字之道的可谓少之又少。 乾仁皇帝似乎并不在意《凰女顾长安》的冒犯之处,但褚青鲵再来试探,则是求个心安。 你皇帝陛下若是真正不在乎,那便见那戏子一面又能如何?退一万步来讲若是那戏子真的触犯了龙颜,当面谢罪认罚也比秋后算账要划算的许多,毕竟秋后算账那是要加利息的。 褚青鲵这是以进为退的止损法子,旬静能猜出其中一二,关键是周瞻源能否看破? 自以为是揣摩圣意的人历朝历代不乏有之,但有几人得以善终? 况且别人旬静不敢妄言,但她清楚以素王的心性城府是一定也看破了褚青鲵的用意的。 这一来二去的试探,若是真的弄烦了周瞻源,到时候能有好果子吃? 周瞻源略微沉吟,并未一时作答,却见两位青隼勘隐司师带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少年而至。 两位青隼自是通判西与西南,那一位老者与少年除了虞老和哒赞铎又能是何人? 大堂一时声音渐沉,通判西凑过脑袋,周瞻源附耳倾听。只两句话的功夫,皇帝陛下面色如常,场中诸位自是眼角瞟向此处。 通判西说完了话,当即便是端立在周瞻源身旁,也留给了举着檀木盛盘的哒赞铎一条路。 “西岐使节孛儿帖兰·哒赞铎拜见大幸皇帝陛下,谨代我主向陛下问安。此为我西岐呈上的礼品之一鸾凤和鸣献于陛下。” 哒赞铎双手呈上以厚纱罩住的檀木盛盘高举头顶,只单膝跪下。虞老也是紧贴着哒赞铎身旁,却是双膝跪地。 周瞻源闻言面露喜色。 “平身吧,西岐来使是好事,朕听你口音,可是废了不少功夫习我大幸官话?听闻你还是西岐的阳灵,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西,愣着作甚,还不把西岐使节的礼品呈上?” 通判西闻言便是告罪一声,将那罩着厚纱的香檀盛盘置于圆桌,哒赞铎也挺直了腰板端立。 褚青鲵见着周瞻源并未答她的话,又有半道杀出来的西岐使节,自然也只能是先耐下性子在旬静的示意下落座。 周瞻源并未急着去揭开那所谓的鸾凤和鸣,只是转头问向哒赞铎:“西岐使节何时来的麟淄?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你们了。” 哒赞铎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知晓自己打从入了麟淄开始便是早早被勘隐司抓到了行踪,那遍及天下的“眼”自然更是名不虚传。只开口道:“其实臣使早便来了麟淄,只是怕筹备的礼品不入陛下龙眼,故而才不敢先行进宫拜见。” 周瞻源闻言却是再笑道:“如今朕也算是知晓了西岐的诚意,这便令鸿胪寺先行安排诸位的下榻之地。” 却是哒赞铎厚着脸皮喜笑道:“陛下,这事不急,臣等如今便是在金玉斋暂住,金老板听闻我们是西岐使节,俱是好生招待。只是臣使斗胆再向您提个要求呗?” 周瞻源面色玩味,只是微微颔首说笑道:“只要不是与我大幸下战书,但讲无妨。” 哒赞铎闻言便是合指几首一礼再而开口道:“谢过陛下隆恩,方才臣使听了那伶人一曲《凰女顾长安》,情到深处竟是不能自已,深以为天籁之音不过如是,便有心想请那伶人也能将此技艺传入我西岐国中。” 在座之人闻言自是哗然。 问题总是那个问题,避不开也躲不过,兜兜转转又是绕了回来。 褚青鲵轻咬薄唇,自是不知哒赞铎其意欲为何。倒是哒赞铎不以为意接着笑言开口:“若是陛下不愿割爱也无妨,大幸传承中原正统,文化底蕴深不可测。臣使入了麟淄也才算是大开眼界。戏曲一道臣使有所耳闻,我西岐也有不少曲目,但只方才那伶人开腔,便可谓是西岐再无戏。这才是心生夺爱之意,还望陛下勿怪。” 今日的幽兰坊没有蠢人,即便有,也轮不到他哒赞铎。试问若他只是空有武艺的阳灵,如何会被西岐国君派遣作为使臣出使大幸? 褚青鲵闻言早已心中了然,只是养气功夫极好,旬静和周献宸皆是如此。 无论对方是打着什么目的,总归是帮了梨园。 周瞻源颔首道:“也无不可,我大幸与西岐自古交好通商。便是戏曲一事,阳灵若是喜欢便让那伶人前往贵国走上一遭也无妨。” 言罢再是转头朝向褚青鲵:“青鲵,把那伶人带下来把,朕也想见见能将凰女唱的如此深情的究竟是何种模样。” 褚青鲵闻言才是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石头终是落地,只口呼拜谢陛下,这才起身离去。 歌舞照旧,言谈照旧,万般皆是那般岁月静好,为人处世深居庙堂,除了伴君如伴虎,更要明白难得糊涂。 周献宸看着气氛被那西岐来使一番插入,也是略微和缓下来,便是出言道:“父皇,何不揭开这纱罩,也好让儿臣看看西岐献上的第一道礼是何般模样,称的上鸾凤和鸣四字?” 见着周献宸开口,一旁的皇七子周献骁也是附和:“皇兄说的极是啊,父皇,也让咱们开开眼呗?” 所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作为献礼之人的哒赞铎看着二位皇子一唱一喝自然也是出言:“想必不会让两位皇子殿下失望的。” 周瞻源闻言也是点了点头,却是通判西走到周瞻源身前以自己的身体将其半掩罩住,这才伸手去揭那纱罩。在场众人无不将目光凝于那一道盛盘之上,究竟是何物敢称得上是鸾凤和鸣? 何物?哒赞铎心中偷笑。 不过一块豆腐罢了。 只是这块豆腐,样式有些不同。 若是苏佑陵的豆腐雕早是成名,也不至于在那等偏僻深巷摆摊,门庭也是无比冷清。所以他能断言皇帝自是没有见过雕的如此惟妙惟肖的豆腐,更多还是庆幸自己运气极好。 纱罩轻揭,众人聚目而视。 只见一鸾一凤顾首盘桓,线形流畅润美,色彩斑斓流溢。其中有亭榭楼阁数座,灌木葳蕤几丛,一方小小的矩阵,却是琳琅满目,处处玄机,诸多细节镂刻的更是面面俱到,巧夺天工。 诸目愕然。 幽兰坊,似能闻鸾凤和鸣……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一章 离乡伶人珍馐宴 “什么?这鸾凤和鸣,你说是用豆腐做的?” “对,这道鸾凤和鸣为能匠悉心雕刻而出,说到底却也只是菜品,还请陛下品尝。” “这……这般模样,叫朕如何好下的去筷子?” 日薄西山时,幽兰坊有众多宦官进出,皆是自八大酒楼之一的来仪楼往返呈上各色菜品。饶是如此,只与那“鸾凤和鸣”相比,其余菜品任是百般俏丽模样都是显得平平无奇。 “父皇,这豆腐一物不易存储,又值盛夏,今日不食用,怕是明日便得坏了去。” “陛下,世间之美大都昙花一现之物,女子容貌尚且如此,又何必惜那豆腐?” 鸾凤和鸣以豆腐制成,用筷子极难夹起。 已然有宦官试过菜品,但周瞻源却是对着鸾凤和鸣无从下手。众人好说歹说,才让乾仁皇帝动了勺子品尝了这道艳丽至极的菜品,却见他依旧只是稍稍挖起了一座八角亭的亭尖,那鸾凤二鸟仍然毫发无损。其他人见着心里可就不乐意了,皇帝不动勺子先毁了鸾凤,他们如何好品尝这道极美的佳肴? 苏佑陵做菜自然不如来仪楼的厨子和宫里的御厨,所以这鸾凤和鸣只由他之手雕刻塑型,真正烹饪这道菜品的则是由哒赞铎从西岐皇宫所带的出来的御厨。 那厨子为了这道菜也是费尽了心力,豆腐质地软滑,想要在不破坏形体的前提下将之做成菜品自然是件难事。那厨子只先用银针点刺,在各个造型上点出了微不可查的无数小洞方便入味;再采用了西岐特有的香叶将鸾凤和鸣包裹焖煮去腥;再然后便是层层蒸笼叠起,最上面摆放鸾凤和鸣,而下边依次则是摆放十八种香料和各种鲜蔬用那气味熏蒸上层的鸾凤和鸣。最后以鸡肉、猪肉、鹿肉各取三分之一捣烂成肉糜混于水中,直搅的汤汁澄澈如水便缓缓均匀的浇淋于整个菜品之上,让豆腐充分吸收汤汁。 如此一来,鸾凤和鸣才算是大功告成,只堪色香味俱全。将勺子承载那剔透嫩滑的豆腐入嘴,只觉软糯酥嫩入口即化,偏偏全无豆腐本来的味道,反而是鲜香溢口。豆腐入嘴便化作蓉糜,汤汁一下子便迸射而出,各种香料的味道连着肉汁一并裹满舌苔。 “父皇,味道如何?可是与这菜品姿色一般?” 周献宸满眼期待的问道。 亭尖入腹,周瞻源长呼了一口浊气,对于周献宸的问题只又伸出一勺子作答。 这次周瞻源却是将鸾鸟的整个脑袋都挖走了去,与方才惋惜的模样判若两人。 “五哥,你看父皇那样子,还用问?再不动勺子,这鸾凤和鸣就被父皇一人全吃下了。母后,您先品,儿臣紧随其后。” 周献骁言语玩笑道,饶是也从周瞻源的作态知道这菜的味道自然不会亚于它的模样,但也依然遵循礼节让旬静先吃。 旬静闻言自是莞尔一笑。 便也是并不客气伸出勺子将那整个亭子挖去了一半放入口中品尝。 大幸最大的两人都吃过了,各位皇子便也放开来大快朵颐。 勺子翻飞间,周瞻源还不忘朝着一旁的哒赞铎笑道:“西岐确实有心了,二位使节也让朕尽尽地主之谊,入席一同品尝这道珍馐吧。” 还不等哒赞铎出声答应,却有宦官尖利的声音自幽兰坊门口响起。 “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到。” 周瞻源闻言大笑,只连连摆手:“来的正好,也让湫儿和孺儿好好尝尝这在宫里决然吃不着的美味。只是虞罗那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吃不到这等珍馐只算她没口福咯。” 旬静白了周瞻源一眼,只嗔道:“你呀,虞罗郡主被你宠的还不够啊,那是比你亲闺女还亲,你还会不给她留一份?” 见被戳破了心思,周瞻源索性也再不掩掩藏藏,只讪笑的让下人装起了一份替闫予鹿留着。 哒赞铎这才寻了空当对着周瞻源倾腰一礼:“陛下龙颜大悦便是西岐之幸事,这鸾凤和鸣看着虽大,却也没多少,臣使便不与陛下皇后和诸位皇子争抢了。” 鸾凤和鸣仅基座便长六尺,宽四尺半,哪里会是没有多少? 但是菜品再大,也禁不住一帮子人将其团团围着,只见那勺子上下纷飞舞的人眼花缭乱。 周瞻源更是让四周达官显贵都来品尝,这一下子便是真正的羊入虎口,还是一只羊入了近百只饿虎的虎口。饶是再大的肥羊又如何将其填满? 不一会儿便有两位不到二八的少年比肩踏入幽兰坊,只看那身上的补子便知道二人是何种身份。 “儿臣见过父王。” 周瞻源见着两人面色一喜:“且快来尝尝这美味,不然啊,你们这几个不像样子的皇兄可就全吃完了。” 二位少年模样英朗,自也是随周瞻源的模样,皆着行礼时的通天冠服,只并肩入席。 一旁褚青鲵拎着冉鲸来到哒赞铎身前,只看着场间众人风卷残云满面愕然。她这一来一回也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如何料到场面全然已是变了一番模样。 “褚小姐。” 哒赞铎温雅一礼。 自古美女配英雄,英雄难过美人关。 饶是何种男子见了褚青鲵也难以自持,更何况是面对面站着对视。而将视线瞥向冉鲸更是惊讶。 褚青鲵如今桃李出头,眉目如画,脉脉含情,云鬓似刀裁,面如霜雪凝。身材高挑甚至几近与哒赞铎平齐,一袭罗裙更是显得此女高贵无双,便站在皇后旬静身旁也是姐妹一般,只不过旬静身上多了那股母仪天下的英气。 而冉鲸天生便是男人女相,俊秀的称呼一声妖孽也不为过,若非有褚青鲵这些年诸多照拂又刻意让他声名不显,不知道便已是被哪个有龙阳之好的达官显贵拿去做了相公。 “这小子便是今晚唱凰女的小旦,名为冉鲸,是个戏痴,往后承蒙使节大人多多关照,也多谢……方才大人出言相助。” 褚青鲵说着便向哒赞铎施了个万福,冉鲸却只是看着哒赞铎面色难掩哀意,不知道心中作何想。 褚青鲵只突然告诉他陛下让他去西岐教戏,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自是知道这一去千里,那便是鬼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更为重要的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如何愿意离开身旁那道身影?自小在京城长大的冉鲸自然是心生哀意,但他却更加明白,他只是个下九流的伶人,他的身心皆不由他。 哒赞铎闻言轻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冉先生如此模样,想来在我西岐保不准便能寻到一位情缘佳人。” 冉鲸闷不做声,只心里不屑的嗤笑一声,在他眼中惟有一位佳人,而他马上便要离那佳人远去,大幸的男人为啥要娶西岐女子? 褚青鲵与哒赞铎只一番寒暄,那道鸾凤齐鸣竟连半个影子都是再见不到,即便是那盛盘的汤汁都是一干二净,看的哒赞铎直是不断的挑眉跳眼。 感情这大幸的王公贵族都是如此……老餮德行? 用过晚膳,便是周瞻源与众人品茗,自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水龙吟”。一时整个大堂便又是茶香四溢。 饱暖思淫,接着奏乐接着舞,管弦丝竹伴着莺肥燕瘦娉娉袅袅。 周瞻源早早便使了宦官念下圣旨,这也是为何今日十一、十二皇子要着通天冠礼服的缘由。 由秉笔太监高铭宣读圣旨。 “今有皇十一子周献湫,皇十二子周献孺年满十五,受兹青社。朕承祖考,特此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皇十一子周献湫颖才具备、博学广达,封“端王”,就藩琅州南地韦坈郡、青佘郡、曼昌郡……” 高铭手执圣旨,声音尖细。 “恭朕之诏,望端王、燕王日后不改褆躬之淳厚,不吝垂训之端严,不忘朕之教诲,为我大幸百姓谋福祉……钦此。” 二人皆是跪拜接旨谢恩。 册封大典将在半月后于紫幸城内举行,又有周瞻源口谕,让冉鲸和其余几位梨园的优秀伶人随哒赞铎一行日后前往西岐教戏,特此还封了冉鲸一个“戏司学士”的名号。 大宴其间,周瞻源还向哒赞铎问过那鸾凤和鸣出自何人之手,哒赞铎也是据实告知。 周边自然不乏有阿谀奉承之辈问皇帝是否要将那人纳入宫中担当御厨。 周瞻源却是摇头拒绝:“一道珍馐,既是有二人做成才是相得益彰。西岐那御厨和麟淄那陋巷雕匠缺一不可,只取其一也是无用。西岐来大幸献礼,朕如何还好意思找他们要人?那雕匠有些本事,既又是我大幸子民,明日让人去他铺子打赏一番便是。” …… 玩闹皆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冉鲸自是愁的那一位,周瞻源那一道口谕过后,哪怕是褚青鲵同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随便找了个理由告辞,冉鲸携着自己唱戏的家伙事一个人溜回梨园,只踏入自己小小的房屋便是埋头床榻,憋了一路终是忍不住噙出泪水。 “我才不想去西岐,为什么非要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只想呆在梨园唱戏,呆在青鲵姐姐身旁……” 焖在被褥发出的声音嗡里嗡气,但终究是发泄了大半积堵在他胸腔的难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伶人,一个身不由己,己难由心的伶人。 一个伶人的意见和想法又如何会有人去在乎? 哭声渐弱,少年入眠。 凰女已顾长安,冉鲸将离麟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二章 王离京 幽兰坊大宴至末,众人依次散去,皇帝陛下自然也乘着龙辇与旬静一同先行回宫,褚青鲵好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位礼部侍郎,正欲回房休息,却是一道声音让她停伫了脚步。 “褚姑娘。” 褚青鲵回头看去,却是梨园的祝老板拱手作揖向她行礼。 梨园老板名唤祝京山,早些年也是麟淄城风流倜傥的才子人物,科举不中后便一心工读文章书戏,只狂草被当代书圣点评“风骨烂漫”,更痴于戏舞。近来风靡大幸的戏曲《篆龙骨》便是其所创,更值得一说的是那《凰女顾长安》也有一半出自他手,而另一半则是由立志当个闲散王爷的二皇子周献检创作。冉鲸自然也是他从市井寻出来的苗子,悉心栽培之下如今俨然已成风气,只可惜好不容易一戏天下知,却即将便要离开大幸。 能与皇子共研戏舞诗赋的人哪怕身处下九流也无人敢小看,祝京山在江湖上也当的起一句祝老板。 褚青鲵回身还礼丹唇轻启。 “祝老板找青鲵所为何事?” 祝京山叹了口闷气方才开口:“褚姑娘有所不知,那戏曲一事与冉小子无关,都是祝某所为,只是谢过褚姑娘方才为梨园求情。” 褚请鲵闻言却是淡然一笑:“都是下九流,便也无从怪罪,只是祝老板有心要唱那《凰女顾长安》,必然有其苦衷,青鲵只是一届风尘女子,也不好说些什么。” 褚青鲵看出了祝京山神色黯淡,后者却是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再度抬眼坚决开口:“今日诸皇子都到场了,最该来的人却没有到,褚姑娘……” “慎语。” 褚青鲵果决的打断了祝京山的话,而后便是环顾左右,周边皆是下人和楼里的仆役在打扫大厅。 “祝老板请随我来。” 褚青鲵言罢转身再不多言,只玉足微动,祝京山紧随其后。 穿过道道垂帘二人便是来到幽兰坊的中庭,有长桥卧波,假山嶙峋,杨柳依依共拂风而舞。 “想必是蜀王出了什么事?” 褚青鲵带着祝京山一路来到了一方僻静的亭台,这才是谨慎的开口。 如今的大幸只有一个蜀王,便是那个整日游手好闲的二皇子周献检。 据说周献检年少时也曾是精于诗书礼易,心怀壮志的殿下。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便也开始流连于梨园青楼,成了舞文弄墨对酒当歌的纨绔子弟。 梨园老板只轻声道:“梨园有如今的规模,二殿下居首功,我也倾尽了毕生心血。褚姑娘知晓其中的一些内幕,祝某也便不多废话。” 褚青鲵微微颔首,自是心中了然。 若非周献检一直暗地里对梨园的诸多照拂,恐怕梨园也没法子收纳如此多的孩子。 乾仁之难后信州之外的大幸旧土全为胡蹄所踏。衣冠南渡,十室九空,白骨露淤野,千里无鸡鸣。 那些有手有脚的成人都难活,更何况是手无寸铁的孩提? 二皇子周献检大肆铺张于梨园,又以私人之名盘下诸多田产地契。此举在外人看来自是膏粱子弟的奢靡之举,甚至有言官上奏周献检身为皇子却挥霍无度,常年游戏于青楼梨园,其身不端,其性无良。 只极少有人知道,麟淄城蜀王府的吃穿用度在所有皇子的府中只堪是最简。 莫说古玩珍宝,便是连寻常富贵人家中常见的瓷器都是没有一件。 梨园三百口子,足有大半是还未束发的小童,他们大多是逃荒到麟淄城乞讨的孩儿,再被周献检的人或是祝京山带到梨园学戏。还有许多便是被那喜爱风月却身份极贵的蜀王收纳到各处院落,又请专人照顾。 这种事情自然瞒不过勘隐司,周献检所作所为皆是被秘奏于周瞻源,所以哪怕言官在朝堂上如何喧闹奏谏,周瞻源对于周献检也没有做出任何处置。父子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一个默默无闻的做事,一个尽心尽力的隐瞒。 “收纳麟淄街头的孤儿,蜀王一早便是在做了,陛下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出什么岔子?” 祝京山心有顽石气难舒:“便是一直如此自然极好,咱们都知道蜀王早已无心朝政甚至皇位。但如今的他却是让陛下逐出了麟淄。” “你说……什么?” 褚青鲵闻言只觉心口起伏。 “我也是收到了蜀王妃来信才知此事,这事被陛下有意隐瞒下来,恐怕连朝堂之上都无几人知晓。陛下连夜让蜀王就藩陇州,其中必有蹊跷。我实在是没办法,褚姑娘与皇后娘娘交好,我才是想让您问问皇后娘娘。” 褚青鲵闻言却是黛眉微蹙,只一口否决:“此事青鲵实在有心无力,梨园的《凰女顾长安》若是为了蜀王求情,却也于情于理。但一来是后宫不可参政,我更不可能用那几两情意去揣测皇后娘娘乃至圣上想要隐瞒之事。祝老板所托非人,还容青鲵力所不逮。” 人贵自知,若是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掂量不清,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下九流的人在大人物的眼中大都只是玩物,若是真以为自己以此便能妄自干涉朝局那便是犯下了大忌。褚青鲵常年流连于皇家贵胄和达官显贵之间,自是七窍玲珑,对这种事也不可能是拎不清。 祝老板只得再叹息一声,回过神来便是告辞。 “是祝某强人所难,只望之后冉鲸去往西岐能有褚姑娘送行。” 褚青鲵对此倒无推脱,只点头颔首:“冉鲸于我便如弟弟一般,我到时必然会为他送行。” 看着那道孤寥身影远去,褚青鲵也是叹了口气再是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 因为有些事,注定并非是他们所能改变。 冉鲸很早便被祝京山收留,十数年来祝京山喂他一日三顿饱饭,并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却从不让冉鲸称他为师傅。 冉鲸长相极富女子柔美,又是天生的小旦胚子。祝京山将他雪藏至今日就是怕因他面容而生出事端,平日里每逢冉鲸登台唱戏也只敢叫他多唱武生。谁知一朝《凰女顾长安》便是惹得西岐使节将之要走。 多年以来的相处,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哪怕是带着冉鲸第一次去幽兰坊唱戏,祝京山只看冉鲸见褚青鲵的眼神便是知晓他存了什么心思。祝京山没有去干涉,哪个少年年轻时心头上没有一抹白月光?即便知道此事绝无可能,但每每看着冉鲸与褚青鲵姐弟相称也是有趣。 但冉鲸将离麟淄,又有多年来梨园的庇护周献检匆忙就藩。祝京山经历大起大落数次,见多了百般面孔和各色人事。如今饶是大暑灼人,也只徒感冷风刺骨。 …… 乾仁皇帝在幽兰坊分封二王,却依旧并未立下储君。不过百官倒也无暇顾及这一烂摊子,如今每日上朝百官皆是吵的不可开交,各种奏本也是堆成了小山。 乾仁十五年的盛夏出了一档子大事。西北大旱所至颗粒无收,朝廷有意压低粮价,又拨了许多赈济粮款。周瞻源特遣了官员前往当地调查灾情,本以为很快便能平息旱情。如今却是视察灾情的官员回京上奏逃荒难民成列,遮天蔽日浩荡无尽,多有落草为寇者,灾情不减反增。 在幽兰坊大宴的前几日早朝,先有大员参奏称辽北乡绅豪阀众多,有人蓄意垄断粮米从而抬高米价谋利,建议皇帝彻查各地世家门阀。 而平日便是与世无争的二皇子周献检却是久违的在朝堂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颗粒无收粮米短缺却是旱灾所至。但朝廷多有赈灾粮款,按理说断不至于如此。儿臣窃以为,恰是因为朝廷压低米价,米商无利可图故不进米,米虽有价却无市,只靠朝廷赈灾之粮也是杯水车薪。若使米价涨幅,商贾豪阀先得以利,米商多从外地调米,粮食多了米价不用朝廷也会降下来,反而能平定灾患。” 免去灾民赋税、号召乡绅达官筹款、赈济灾民。这些都是历朝历代常用的赈灾手段。乾仁皇帝因此灾情还特意曾去太庙求雨。 显然,今日的蜀王有所不同,因为他除了久违的在朝堂之上一抒己见,还在散朝之后私下对周瞻源说了一句话,一句能让满堂文武皆惊惶的话。 周瞻源铁青着脸瞪着眼前平日素来只沉迷于斗蛐蛐和听小曲儿的二儿子,实在没有想到那样一番话语会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但一联想到平日里周献检在暗地里的所作所为,又好像理当如此。 “儿臣……儿臣以为父皇还应下罪己诏。” 有大逆不道久萦耳畔声难绝。 …… …… 乾仁十五年大暑,有人携圣旨乘马车入陇州。马车颠簸,只手掀开车帘,有一颗脑袋探了出来回望着雄城麟淄的影子。 “二殿下,道途险阻,烦请您不要随意出来,有事让末将去做便是。” 一员披甲虎将策马至车旁开口。 车中男子面颜稍显哀愁,只对着那员将军开口:“有劳黄都尉了,只怕是这一别,便再也看不到麟淄了吧。” 武将点了点头,却是默然不语。 大幸祖制藩王若非君王下诏,否则不可离开藩地,更别谈入京一事。 男子伸回了脑袋闭上双眼,只声如蚊蝇喃喃自语。 “我不如你,但这些年总也是做了许多事的,如今也算是……尚可、尚可。” …… 庙堂之上,有天子下诏。 蜀王已经就藩陇州。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夕惕若厉 不改慎行 “如何?我就说了没有骗你吧。你那关圣像送的可太值了。” …… 眼前一方摊子上摆放的是一块块造型精美的雕像,原料俱是嫩白如脂的豆腐。瓦子巷虽在麟淄城内,但陋巷偏僻平日几无人迹,只偶有三两行人驻足。 今时却不同往日。 “你便是那雕刻鸾凤和鸣的雕匠?” 有皇城宦官驱着马车来到瓦子巷,自然是引来诸多凑热闹的行人在此观望。 宦官声音尖细,刺的整条陋巷好似都热闹了起来。 有少年怀抱跛狗坐于小凳,只着布衣,神态慵懒却气度不凡。 马车到小摊前停伫,等到驱车太监手端檀匣与车上的哒赞铎一同下车,苏佑陵才是惊立作揖。 “小的便是,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宦官只笑着开口递过了手中檀匣:“听闻西岐特使是用你的豆腐雕做成了鸾凤和鸣,其造型精美让人难忘,陛下特遣咱家来赏金百两。” “草民苏佑陵,谢陛下恩赏。” 待苏佑陵谢恩立身接过沉淀的檀匣,哒赞铎这才喜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了,是大人物要你的豆腐雕。” 苏佑陵故作一副吃惊面孔:“原来阁下是西岐特使,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那豆腐雕居然是陛下要的,这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那宦官眉眼和善:“咱家也想不到,一个技艺如此高超的雕匠居然是如此一位年轻俊秀的公子。” 苏佑陵连连摆手谦恭道:“承蒙天子福泽,哪担得起公子二字。” 客套话任谁都会说,只是让苏佑陵没想到的是皇帝的恩赏,百金而非百两,足以寻常人家衣食无忧一辈子。 那个男人倒是大方。 苏佑陵暗自想着,饶是他早早便知道自己的鸾凤和鸣是要呈给皇帝也是为这恩赏吃了一惊。 哒赞铎只道是还有要事伴身,也就是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又与宦官重新上了马车离去。 马车远去,便是周边不少凑热闹的邻里街坊上前祝贺,连着那平日无人问津的豆腐雕都是卖出去了不少,更有甚者问起苏佑陵年龄多大,可否婚娶。 苏佑陵满头黑线,却依旧是耐着性子一一寒暄,却是声响太大惊动了里屋的鱼弱棠。 一个卖豆腐雕的铺子,饶是豆腐雕的有多么精细也少有寻常百姓会在乎。在老百姓眼中,卖的便宜的豆腐那才是好豆腐,再如何好看的豆腐也比不上价钱低上一两半钱的豆腐。所以即便苏佑陵已经租下了铺子近一个月,左右街坊也少有熟络。 更何况鱼弱棠本就深居简出,各类家务活也是在苏佑陵的教导下逐渐熟稔,俨然已是有了几许干练人妇的模样,二人衣物也是由她每日浣洗。 苏佑陵先前还担忧她之前没有做过这等杂事可能会因此觉着委屈。但鱼弱棠自己却是乐在其中,她本便出自风尘,在她看来,不用看人脸色,更无需揣测他人言语,只为自己而活便已是极好的日子。 那个“镇海吼”除了是淑胭的东西,更是第一个她单凭自己的心意从他人手里要下的东西,所以更显得珍贵。 浣洗衣物总比被迫舞剑要舒服的多。 清扫灰尘也总好过清扫那些客人眼中的淫虫。 再者是苏佑陵可比往常那些客人要好打发太多,她不开心了也能拿他当出气筒,这些也都是她曾经从未做过的事情。 在烟柳楼,再大再华丽的屋子也不是她的。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铺子,里面的一景一物全是独属于她的。 包括那个人。 每念及此,鱼弱棠总会微微脸红。 苏佑陵是她见过最奇怪的男子,风尘女子尤对男子的眼神敏感。见多了眼神污秽的人,但还是要阿谀奉承作出靥笑娇态,便以为全天下再没有靠着上半身想事情的男子。 雾隐其身难辨,云遮其眸难言。 喜怒哀乐便如变戏法一般在脸上随意转变,鱼弱棠阅人无数,更阅男人无数,独阅他不得。 若是寻常人莫说以她刺杀宜章王作威胁要了她的身子,便是如今一男一女虽分两间,却毕竟是共处一院,有几个男的不会多占点便宜。 但苏佑陵好似铁了心的修佛戒色,与她打闹倒也寻常,她却看不出他的任何觊觎之心。久而久之,鱼弱棠便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并没有人们常常夸赞的美貌。 好奇心所至,鱼弱棠当然也曾问过他。 “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咳咳咳……你说啥呢?” 苏佑陵闻言差点却是被口中的米饭呛死。 “没什么……” “你脑子里别整天想七想八的……我可是正经男儿。” …… 一袭蓝衣循着热闹悠然而出,便似一道霁月清风拂面而来。女子只一袭锦绮蓝裙,眉宇藏愁意,眼波柔似水。无悲也道是楚楚,颜喜尚且惹人怜。 女子尚且看的痴了,何况男子? “苏老板,这位是?” 只那方才问苏佑陵是否婚娶的媒婆看着鱼弱棠便是两眼放光,哪里想着这偏僻小巷出了一位气雅俊儒的公子哥已是实属不易,却还藏着一位落得出水芙蓉的女子? 苏佑陵回望着鱼弱棠,只是笑道:“这位啊……是……” 苏佑陵刚欲作答,却是鱼弱棠先一步上前娇喝道:“你们在这里堵着,我们如何做生意?” 颇有一股子女主人的意思。 苏佑陵闻声一怔,只看着娇柔女子硬是摆出那副泼辣面孔,模样滑稽自是引他会心一笑。 鱼弱棠秀眉一蹙便是上前轻揪起苏佑陵的耳朵:“你还笑?今天做了几个生意?” 如此作态在外人眼中,自也以为不过是新婚夫妇打情骂俏。 偏是那媒婆牵多了红线养出了个热心肠的性子,只上前拉起鱼弱棠的玉手道:“我说妹子,两口子过日子嘛,哪有事事如意的?再说你男人可有本事,连皇上都派人赏了银子下来。” 皇上赏银子? 鱼弱棠闻言一怔,转而将疑惑的视线投向苏佑陵。 苏佑陵在一旁只得无奈的摊手摇头,便将那方装着百金的檀木匣子一把放在鱼弱棠的手中。又知晓鱼弱棠自是抬不起这沉甸甸的匣子,便也没将自己的手撤回来。 鱼弱棠感受到了那份沉重,自然也是心中一喜,忙又让苏佑陵将木匣子端到屋里去。 苏佑陵自是小人爱财,不由分说便把木匣放好才又折返回来。 媒婆看着眼前红粉佳人与翩翩公子,不由欣喜道:“嗨哟,诸位瞧瞧,多么般配的一对哦。老婆子我说的婚事没有上千也足有八百,像这般登对的金童玉女还是头一次见哩。” 苏佑陵知道眼前的媒婆是误会了,刚欲开口辨说二人身份。那媒婆却是上前对着他开口。 “你小子可不能有了银子就丢了婆娘,莫要忘了她不嫌你清贫没落时,你也不可欺她容颜老去后。两口子一路陪伴才是真,男人想那三妻四妾倒也理解,但谁是妻谁是妾还是要分的清楚。” 苏佑陵满面苦笑,却是还想着辩解,但那做媒婆的本就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红事吃饭。只嘴巴一开一合,又岂是苏佑陵能插得上话的?媒婆只对苏佑陵一番说教便又是转头看向鱼弱棠开口。 “妹子啊,你长得这般可人模样,到了哪个男人手上不得往死了疼爱去?不过啊,纵是再好看的面孔也禁不住人老珠黄的那天,要想被男人疼一辈子便要识宠。你男人本事那么大,早早生个大胖儿子将他的心定住,还怕他在外边儿沾花惹草?便是只要在那床上……” 苏佑陵见着那媒婆开口便是如同江滔东去,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也不管能不能插上话赶忙便是开口:“这位老婆婆啊,其实我们……” 却是鱼弱棠柔声轻语。 “嗯,婆婆我都知晓了。” 鱼弱棠的脸庞浮起两抹煞是好看的红晕,媒婆见状也是笑着回头:“嗯?苏老板,你要说啥?” 苏佑陵挠了挠脑袋:“没啥……没啥……” 周边更是有好事之人七嘴八舌的凑热闹:“苏老板,还不乘热造个小孩?这般水灵的媳妇你是咋憋的住的?” “害,别看苏老板那温雅的样子,到了晚上说不准便是比豺狼虎豹还要凶猛。” “也是,这般水灵的媳妇那就是心头的肉啊,苏老板年轻气盛,哪里像我们这些糙汉子知晓身体重要。” 众人哄堂大笑,苏佑陵从未过这阵仗,只得停伫原地不知所措。 鱼弱棠却是听着众人哄闹面色愈发羞赧,眼里秋波婉转不断。 苏佑陵实在是受不住这等阵仗,赶忙收摊关门溜之大吉。 “天色已晚,小店先收摊了,各位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围观人更是取笑。 “瞧瞧,苏老板等不及了哩。” “废话,今日苏老板挣了银子,还不得十八般武艺全都使上一番?只苦了这妹子今晚又得是受累接招了。” 苏佑陵心中苦笑,只一把拉过鱼弱棠,跛狗见状也如一道疾影溜进房中,大门紧闭,二人这才是叹了一口气。 平日怎么全然不见这邻里街坊有这般热情? 鱼弱棠刚准备开口,却是苏佑陵已先是一步踏进屋中,只传来一声淡漠。 “收拾东西,找个机会出城。” 方才氤氲起的一丝旖旎暧昧为这一句话驱赶的荡然无存。 鱼弱棠瞪大了眼睛不解:“我们才来这多久?怎么突然便要出城?” 她有些习惯了麟淄的日子,也喜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便是连方才邻里街坊也是觉着颇为可亲。甚至鱼弱棠有时会想着即便一辈子这样过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大不了以后自己便嫁给他,谅他也不敢找她要嫁妆,实在不行便把那“镇海吼”当做嫁妆。 女子心思细腻,更易为情所思。 但苏佑陵不会。 他爱钱财不假,但却并不在乎。 因为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东西,那便是自己的性命。 躲了这么久,藏了这么久,狡黠的狐狸不会因为一时的安逸而放松警惕,更何况是惊弓之鸟? 正如苏佑陵所想。 瓦子巷一夜成名,因为传言那里有一雕匠,只经他手的一块豆腐便被皇帝恩赐百金,更不言那雕匠年轻俊郎,身边更是有如玉佳人……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四章 雕匠屠夫隐于市 有一说是四海为家,但其中却偏多无奈,这并不是苏佑陵能把控的事情。 心颖而遭嫉,性怯必受欺。顶处不胜寒,洼地身难安。远近高低莫如是,最难保全为中庸。 “木秀于林非真秀木,平平无奇才真奇人。我比你要躲得久的多,至于原因我想你也不愿意听。但是你得明白,一旦开始有人讨论起我们的为人处世,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届时我们便不再安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勘隐司的人更不是没脑子的麻瓜,牵扯的关系利益与交际越少,我们暴露的可能就越低。” 每当谈及这些事情,苏佑陵必然是淡漠秉性尽显无疑。钱财可以丢,面子可以不要,因为只要性命还在,便是还有机会拿回来。 但命只有一条!要是连这玩意儿都丢了,那怕是只有找那阎王说理去。 宋霑不会凭恃武力挑衅朝廷去让天下人都认可他这个天下第一;唐啸不会携万剑游于云海之上去印证他的世间真风流;一如罗颖之亦正亦邪,也如南宫镜之缥缈无踪。 风云志上的高手断然不会去为了让自己的名头传遍大江南北而在闹市中比试一番。于他们而言,争强斗狠这种事不但极其无趣,还甚是无理。他们已经是这片江湖的绝顶高手,但依然明白如何作为一个普通人而活。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此即顺应天道,合乎情理,便也是人情世故。因为居于这片天地之间的大多数都只是普通人,需知逆天改命难,冒天下之大不韪更难。想要安身立命于人世,便先是要明白世间的规矩。 沙场上从不见长命的万人敌,庙堂上也没有不倒的擎国柱,江湖更不会出现一个永世的齐天仙。 一涛去矣一涛起,涛涛无尽还复来。 身处在一个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天下。至人难无己,神人难无功,圣人难无名。 “既然我们的声名已经按压不住,那么除了及时躲开之外别无他法。去,跛子,把我的布裹拿给我。” 跛狗闻声便又溜到里屋去,苏佑陵则兀自收拾着行囊,压根儿不去看那一旁的鱼弱棠。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至少在麟淄城躲个两三年,但任何事都总有意外,别人或许巴不得与皇帝接上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苏佑陵却不在其中。原先不过是想着按照乾仁皇帝的性子,无非也就是口头说上一声菜品样式极好,再让哒赞铎赏个百两银子也就足够了。哪里想到便是有大内宦官亲自送来百金,还在陋巷将此事弄得人尽皆知。而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看似年轻的哒赞铎会是西岐国的特使。 你一个大特使没事跑到偏僻巷弄瞎逛个屁?待鸿胪寺安排妥当,再在紫幸城好吃好喝的供着不香吗?还白拿了他一个豆腐雕,这事儿他找谁说理去? 抱怨归抱怨,苏佑陵也断然不会因为事出所料而忧心些什么,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准备着鞋底抹油。说到底不就是跑路嘛,这活他熟。 灯下黑不假,但若是有人指出了灯下黑还要故意再拿盏灯去探照一番,那便再无隐秘一说。如今既然已是有那身处风口浪尖之势,那么只要自己回头是岸即可。 苏佑陵不敢托大,因为他现在便如伸手不见五指的瞎子,没有情报能让他知道勘隐司追查到了何种地步。 这同样也是他习武的缘由,自己有些底牌,不说到时候足以自救,便是多挣扎一会儿也是极好。毕竟谁又嫌自己活的太长了不是? 鱼弱棠知道苏佑陵去意已决,却是在一旁微微出神。正如她从来都看不懂苏佑陵的所思所想和一举一动,自他帮自己刺杀宜璋王起,她便看不透关于他的任何一事。 苏佑陵能对明摆着欺负他的周锦彧一再忍让,却也能果决的出售解决掉宜璋王。他从不期望自己能从鱼弱棠那里得到什么,却偏偏在明知道她会是一个累赘的情况下带上她。若说之前的徐筱苏佑陵当时手无寸铁还存了利用的心思,那么鱼弱棠除了美貌,真可谓是一无是处,偏偏苏佑陵是最不在意的便是她的美貌。 苏佑陵会贪图鱼弱棠的美色?这句话说出来别说鱼弱棠,便是苏佑陵自己都不信。二人共处一屋,别说是手无寸铁的鱼弱棠,便是给她十把软剑她也断然不会是苏佑陵的对手,苏佑陵想对她做些什么简直易如反掌。但偏偏他什么都没做。 那便只好找个怕她被抓了把他也供出来的理由。 那当初便让鱼弱棠与宜璋王同归于尽不是更好?只有死人才最能守住秘密,这一点苏佑陵当然不会不知晓。 真正的答案无外乎良心二字,苏佑陵能做到不讲道理,但终究做不到无情无义。 当初多少人因为他这个累赘去死,那么如今只当是养个花瓶在身边又有何妨?若是当初由着鱼弱棠与宜璋王一同死在烟柳楼,他断然难以心安。 躲了这么多年,若是真有一天龙头铡架在他脖子上,他觉得自己应该也不会如何。只是会觉着对不起那些人,那些经常会让他在半夜惊醒的人。 皆是身不由己,何嫌他人累赘? 苏佑陵打点好自己原本的东西,再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简陋的小屋。这才发觉自己租下这个铺子以来倒也并未添置多余的器件,大部分也就是做豆腐的器具。跛狗只叼来一个破布,其中放的都是苏佑陵悄悄去钱庄换的银票。 舍得舍得,苏佑陵每走一处都会时常告诫自己不要眷恋于某事某物,因为一旦痴迷于一事一人,便最是容易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相反孑身只影,反而最易明哲保身。 苏佑陵打点好自己的行囊便去轻敲鱼弱棠的房门,却是等了半天也不闻女子的回应。 苏佑陵只得在门后开口:“你不开门,我就自己进来了。到时候把那镇海吼也卖了,带着也是累赘,没得商量。” 此言一出,屋里便立即传来轻微响动,门扉隐出一条缝隙,鱼弱棠神色低落的探出头来,开口却如护食的小猫:“你敢卖了镇海吼,我就去报官。” 苏佑陵闻言嘴角轻勾:“那便乘早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鱼弱棠开口问道:“走去哪里?” 简简单单的一问却让苏佑陵神思一恍。 一年前也曾有过这么一番对话,老翁让他走,他也曾如今天的鱼弱棠一般发问。 是啊,走去哪里? 苏州、喻州、京州,再然后呢?何时是个头? 苏佑陵也说不清楚,便只能如当初老翁一般回答:“爱去哪去哪,反正京城是呆不了了。” 一念至此,那个姓贺的嗜酒老翁现在可好?是否还是每日就着一碟茴香豆坐于柜后偷酒喝?每日又会被九姨扣去几文工钱? 白驹过隙再不能回,纵然久思又有何益? 于他而言哪里是家? 苏佑陵只淡然一笑。 天下便是,他在哪里,哪里便是他家。 那么既然天下是家。 何处无所居?何处不能眠? 对于这些事情他倒是看的开,毕竟除了性命便再无牵挂之人又如何会在这些琐事上为难自己? “那就明天再走吧,我待会儿去胡屠铺子买些酱牛肉。” 苏佑陵看着鱼弱棠的面色也是猜到了其中一二,终是退让了一步。鱼弱棠闻言也只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苏佑陵刚欲转身,却是鱼弱棠支吾着再度开口:“麟淄城……明日走之前可否再陪我再好好逛一次?” 苏佑陵并未转身,只沉吟半晌轻吐二字:“可以。” 女子买些胭脂水粉也无可厚非,再者明日苏佑陵自己也要去钱庄将那百两黄金换成银票以方便携带。 就当是顺路了。 只可惜理由好找,去处难寻。 …… 等苏佑陵到时,天色渐晚,胡屠正巧准备收摊。却只看那苏佑陵近来也时常在他这儿买酱牛肉,也是一笑又再拿出了收好的菜刀清洗打磨,这才开始切那酱牛肉。 “公子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来买我这酱牛肉?莫不是家里那口子忽然想要打牙祭?” 苏佑陵也懒得再做解释,便也只讪笑道:“便是这么个事儿。” 胡屠手起刀落,一坨酱牛肉便是一如既往的散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切片。 “胡老板的切墩技术还是一如既往的老辣。” 苏佑陵只看着胡屠刀法便是不禁赞叹。 胡屠却是轻笑道:“我这铺子开了也将有六七年了,只酱牛肉一物。每日就是闭眼都在揣摩着切肉刀法,自是熟练。我可听说,进来城里新来的两位高人才是了不起,我这点儿微末技艺与他们二位相比那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苏佑陵面色疑惑:“哪来两位高人?” 胡屠为人实诚,倒也不卖关子,只娓娓道来:“一者是那近来总在龙虎街旁的凝春巷口说书的老人,听过的人都说那人便是能把书中人物说活过来。不少人听完了书便是回去都能梦到那老者的书中人物,公子你说,这可还不够厉害?” 苏佑陵闻言一怔:“能说书说到人的梦里,那倒是极为厉害了。” 胡屠接着笑言:“可不是嘛,但我还听闻一人更是了得。便是今日忽的声名鹊起的年轻公子,只在那瓦子巷一手鸾凤和鸣让皇帝陛下都是恩尚百金,公子啊,你可知道那鸾凤和鸣是用啥做的不?” 苏佑陵只听着那鸾凤和鸣时便已是心中苦笑,谁知道只短短半日此事便是传的如此之远? 只能说人传人事,这跑的最快的始终是人的口舌。 “是啥做的?” 苏佑陵只得装糊涂到底。 胡屠却是笑道:“你能相信只是豆腐啊,区区一块豆腐便值百金,那可真是了不得。据说那雕豆腐的公子身边还有个极好看的佳人在侧。不过话说回来公子你屋里那位也是我这辈子看过极少的美人了,麟淄城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海了去了,你身边那位可将九成九都给比下去。但我想比那位雕豆腐的公子身边那位可还是要差点。” 苏佑陵不解问道:“何以见得?” 胡屠朗声道:“公子可别听我说话不高兴,俺就是粗人。虽说你身边那位确实也是难得的美人。但雕豆腐身边那位,可是被人传出了“小青鲵”的名号,青鲵姑娘是谁想必你也知道,这名号可当真是不得了啊。” 苏佑陵闻言却是再憋不出,只是噗嗤一笑。 兜兜转转,这名号算是又回来了。不过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离开麟淄的决心。小青鲵的名号一旦传了出去,还不知道能惹出多少幺蛾子。 胡屠见着苏佑陵的神色古怪,便是不解问道:“公子可别不高兴,俺也就是实话实说。” 苏佑陵只得憋着笑意:“没啥,没啥。俺家里那位自然比不得小青鲵,事实罢了。” 胡屠也是闻言一乐,更加觉着面前这公子极其平易近人:“是嘛,你说这美貌可不就是顶了天了?” 说着便是将包好的酱牛肉递给苏佑陵。 苏佑陵接过牛肉只随意开口:“胡老板没想过娶妻生子?这些年只靠这手绝技想来应当也是攒了不少家底才是。” 胡屠洒脱笑道:“说白了俺也就是个屠夫,没甚文化。家里也无长者催着俺传宗接代,孤身一人习惯了,也懒得去想这些。” 苏佑陵看人极准,胡屠开口面色洒脱,眼中却是有异色。只想着眼前人也有不好说出口的苦衷,便也懒得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再随意再聊了两句便是告辞。 只待苏佑陵远去,胡屠才是重新收起摊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印着他的胡子拉碴的粗犷面孔。 “娶妻生子啊,爹,要是咱胡家断了香火你可不能怪我啊,明明是你老人家自找不自在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武三宝 奴三宝 京州有麟淄,但并非只有麟淄。 大幸幅员辽阔堪称奇观,全盛时期的大幸有十八州域,直通南瑜、西岐各国。只是到了大定乾仁年间式微,这才丢失了许多国土。诸如割让给百胡的幽州和为喇滑所侵占的大半沙州。 饶是如此,大幸依然是公认的中原正统。 苏佑陵近一晚未合眼,只为明日出走麟淄制定周密的计划。心中却也是可惜近来对于武道砥砺稍显惰怠。 其实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只斟酌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前往琅州观望一番事态再做打算。 到了鸡鸣晨曦,二人便早早的洗漱一番,又换上了那一套才子佳人的锦绸。便是在麟淄城最后逛上一圈,只苏佑陵打着哈欠怀抱跛狗,走的也是漫不经心。虽说两人名声逐渐响了去,但毕竟硕大麟淄,认识他二人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每念及此也能稍作宽心。 鱼弱棠看着路边的胭脂水粉铺子或者金银玉器的首饰摊子自会驻足观看一番。如今的苏佑陵腰包也足,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寻常簪子胭脂也值不了几个钱。 自打入了大暑便是一连许多天的晴空万里,赤日炎炎似火烧。麟淄街头不少爱美女子怕被晒黑,都是撑起了遮阳纸伞,鱼弱棠自然也撑起了小小一柄。苏佑陵懒得举伞,倒是无所谓被晒黑,只嫌太阳刺的后脖颈火燎的疼。便买了顶竹篾编织的席帽扣在头顶,既方便又轻巧,遮阳效果也不赖,只是与其一身锦绸公子的扮相极其不搭,模样也甚是古怪。 据闻宫中女子常以梨花白,掺入脂粉、白檀、麝香等材料,用蛋清加水调和以外敷,可使肌肤莹白带香。寻常人家女子若要外出也是用铅华水粉敷面隔日,早晚盥洗时,便取出少许益母草灰,投入面汤或者清水之中兑成灰浆,再将灰浆涂于脸面反复擦揉,以起到白面洁颜之效。 苏佑陵对于女子这类事物也不太了解,只道听途说过许多,倒是王澄当年专门对此好生研究了一番,美名其曰要誓要成为一名妇女之友,让万千女子得到关爱。 这般想来,王澄若是改名为李易莲倒是极好。 礼义廉者,无耻也。 麟淄城大的离谱,二人闲逛了两个时辰却还未见着龙虎大街的尽头。皇亲国戚的院府比比皆是,只达官显贵家家户户外边都盘伏着石雕的雄狮,一眼便能认出其身份权柄大小。大幸本无狮兽,也是早些年自西域流通而来。只被夸以威武赳赳目,雄旷铮铮骨。将其视为辟邪镇宅的祥瑞。 苏佑陵与鱼弱棠二人自是金童玉女招来各色眼光交错,但也不乏有其余鲜衣怒马的公子和体态婀娜的各家小姐携手闲逛,他两人只混迹其中并无二致。 帝室之胄多如狗,皇亲国戚遍地走。小贩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人言嘈杂更是市井独有的景色。 楼阁院落连阙有棋馆、赌坊、青楼、酒肆、茶亭、肉摊、当铺…… 各色人物有乞儿、伶人、小二、伙夫、文生、纨绔、小贩…… 一目可见百千楼斑杂运作,千万人各司其职。 事与事不同,人和人有异。 这些人事便是搅成了一摊浆糊,难怪空禅和尚总说尘世便如同一个大染缸,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未必黑。既是已成五彩,又何来一色之谈? 二人再是沿着小巷而去,却是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极其宽阔的台场,其间有近百顶帐篷连贯,又悬有数十横梁垂着幕布。 “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需求?” 苏佑陵携着鱼弱棠只一走进台场,便有一位青衣小厮毕恭毕敬的上前,却是见着鱼弱棠只生起一脸惊异。 “呃……你们这里可是卖什么货物的?” 苏佑陵循着小厮的话语问道,他对麟淄城很是熟悉,虽说七年不见,其中自有许多变化,但总归记得街市巷口的大致样子,但却从来不知道麟淄城还隐藏着这样一处奇怪的地方。那帷帐仿佛是有意的引人耳目一般俱是紫玄等深色。 那小厮被苏佑陵问的一愣。 感情这华服公子不知道这里是干嘛的?又只是见着那身服饰和苏佑陵二人的气态,只当是是两位涉世未深的膏粱子弟。又岂是他这个小厮得罪的起?便也是客气向二人解释。 “瞧公子与这位小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啊都是同异族通商贩些西域南疆之类的异国奴才。” 贩卖奴才四字入耳,苏佑陵自是心中了然。 大幸许多达官显贵之间攀比之风盛行,但谁又会抱着一堆真金白银招摇过市?便是拿着精美瓷器珠宝和名家的笔墨丹青出门也是过于高调粗俗了些。 如何体面而又不失高雅的炫耀便成了一门技术活。 早年间腰间所系的环佩玉珏倒是一个彰显身份的好物件,女子便是头上的簪子步摇和手腕上的镯子等物。这些金银玉器既可养气饰身,还能暗中体现自己的家族门楣,何乐而不为? 然而吃饱了撑着的大有人在,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去弄一些新颖的东西来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让他们在水利培土上摸索点什么便难如登天,但若是询问如何去装模作样哗众取宠,那便是有多如牛毛的法子即便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膏粱子弟,偏偏却要悬把点缀玉石的刀剑配在腰间。 十棍子也打不出半个诗赋的纨绔,偏偏花重金求那无病呻吟的句子,只为寻花问柳的时候好扮上那平生不得志的儒气文生。 格局很大,但自有后来者居上。 据闻成衍年间便有一位侍郎纳了一位肤色黝黑但身段窈窕的海外女子为妾,美名其曰:“媚猪”。便是逢着出门必要其贴身伺候。 自此以后,除了武境有那斩尘、竭泽、洞观三宝,便是连侍从奴婢也有了三宝。 只昆仑奴、菩萨蛮、丹兰侍三者。 大幸有臧州,而臧州则有通天之山名为昆仑,其势如以刀挟地使苍黄皲裂,万里叠嶂。连绵之状如万龙游腾,故而又称其为“祖龙”、“万山之尊”。而那昆仑南方的荒蛮之地便是有着通身黝黑、毛发卷曲的蛮人,是为昆仑奴。 昆仑奴大都身高八尺以上,体魄壮实,吃苦耐劳,便是极好的打手和侍卫。便是做起苦力也是一把好手。 菩萨蛮则是那百胡部族之中作为祭司的女子。只盘起发髻如小山,再饰以璎珞点缀,样貌与佛卷图画中的菩萨类似,故此称之为菩萨蛮。只许多笃信佛教的贵族都是乐意花上大价钱娶上一个。 至于那丹兰婢则是那东海诸岛小国的女子,只乘着每年朝贡时的船只入大幸,乖巧顺从最是为人称道,更有甚者精通一些外域的奇妙医术和舞曲,自是为大幸贵族追捧。 如此三宝,实际便是装点面子的一种工具。 苏佑陵瞟了几眼台场,自是有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女流连其中,毕竟三宝的价格又岂是普通人家消费的起? 那小厮热情,只不断介绍着今天又有哪些“好货”,哪位大员又是来逛了几圈。鱼弱棠此前从未听说过这等新奇玩意,自是听的聚精会神。苏佑陵倒是听说的多,其中的丹兰侍和昆仑奴自也都是见过,唯独菩萨蛮素来稀少,他还不知道是何种模样。 毕竟这些年来大幸一直都是在打败仗,哪来的本事深入百胡王庭去掠取那充当祭司的女子?即便随军出征以巫术施福勇的菩萨蛮也是在胡军大营中。 防守都有够呛,还能去闯那大营不成? 但是眼前这小厮却是暗自悄声告诉苏佑陵今日却是恰好有位菩萨蛮。只说本是随从商队往返百胡西域,而后不知为何与大幸走镖西域的镖队发生了冲突,几经波折才是被送到了京城。 苏佑陵只当是听故事,却也是非常懂事的掏出几两碎银子赏给那小厮。 那小厮连忙便是将银子收入囊中,面色更喜道:“这位公子,小的看您面熟,便也偷偷告诉您。那菩萨蛮早有大人物已经预定了去,您看看便是,千万别存什么心思。” 苏佑陵闻言只微微颔首,却是一把将跛狗放下让它自己去玩,跛狗一溜烟便跑不见了去。 “去看看?” 苏佑陵问向身旁的鱼弱棠。 鱼弱棠也是心中好奇,自然便是点头应下,二人这才往台场中走去。 只绕过一道帷幕,却是不少铁铸的栏槛将一个个帐篷隔开,其中不乏有那百胡的蛮子和各种外域女子,只是大都带着镣铐。那些所谓的异奴也大都是安静的等待着购买自己的主人,也有一些桀骜难驯的每当有人驻足便会上前朝其龇牙咧嘴,更有甚者朝着外边的闲逛之人口吐唾沫。 二人走到一处帐篷,却是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子披头散发,猛的朝前一个扎子。 “叮” 镣铐的锁链受力拉扯发出清脆的嗡鸣。 鱼弱棠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挽起苏佑陵的胳膊。 那异奴说的胡语,二人也听不懂,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苏佑陵撇了撇嘴便不再逗留,拉着身旁的鱼弱棠继续向前逛去。 “哟,这么巧啊。” 一声骤起,苏佑陵循着声音回顾看向出声之人,也只一笑。 “是挺巧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六 滂沱雨下鳏寡孤独 哒赞铎依旧是一袭绢衣,虞老在旁跟随,见着苏佑陵也是报以一笑。 “见过西岐特使。” 苏佑陵作揖开口。 哒赞铎洒然笑道:“你们幸人真是繁文缛节一大堆,这也是为何我宁可呆在金玉斋也不愿入那紫幸城的缘由之一。见人便要作揖客套,我是真弄不来。” 却是又一声悠悠传来:“这正可证明我幸人讲理,怎么到特使嘴里便是繁文缛节了?” 一玉面郎君携折扇而来,只看到苏佑陵却是一愣,转而却是挑眉诡谲一笑。待苏佑陵看清来人面孔同样神色怔怔,但很快便也是恢复常态。 周边方才也有三三两两的达官显贵,但却好似都在避着那玉面公子,只见玉面公子先行开口。 “你们在帐外等候片刻,不许他人进来。” “遵命。” 便有帷帐外边的侍从应声。 只此一间五人,玉面公子这才向哒赞铎开口问询。 “特使不与我介绍介绍这一对俊彦佳人?” 玉面公子摇扇笑言,哒赞铎闻言自然是点头先指着苏佑陵道:“这位便是鸾凤和鸣的雕匠,至于那女子……苏老板,没看出来你也是金屋藏娇之人啊。昨个听说京城多了个绝色女子,传的邪乎,便是这位姑娘吧。” 说完便是再度看向那玉面男子开口:“至于这位啊,是代王殿下。” 大幸的代王只有一人,八殿下周献骁。 苏佑陵闻言只默然行礼,鱼弱棠也自是明白眼前人的身份,两人一同几首。 “草民苏佑陵,见过八殿下。” “民女鱼弱棠,见过八殿下。” 周献骁看着眼前二人只面色如常颔首道:“你是父皇恩赏夸赞的雕匠,无需多礼,这位姑娘也是一样。你二人郎才女貌,倒是天作之合。” 苏佑陵只又谢过周献骁的夸赞,心里却是渐起波澜。 周献骁言笑道:“不愧是能雕出鸾凤和鸣的匠人,果真是仪表堂堂。只不知苏公子祖籍何处?” 苏佑陵声色如常,只恭谨道:“草民苏佑陵本是信州人士,后因战乱随父母南下苏州,近来才至麟淄城。” 周献骁道:“苏州是个好去处,苏公子气度不凡原先定然也是书香门第的士子,如何会养就得一手雕豆腐的好手艺。” 苏佑陵一边打着腹稿一边笑道:“在下并非出自什么书香门第,只是家中开了酒楼。便是让那请来的厨子教习了一番,恰巧便喜爱上了这门手艺。” 周献骁笑道:“寻常匠人痴心于一物,未有十年不见其功。苏公子天赋异禀,让人观叹。” 眼见着二人越聊越来劲,却是哒赞铎在一旁对那周献骁道:“你还见不见那菩萨蛮了?便让苏公子一同随行,边走边说如何?” 苏佑陵闻言这才明白原来那小厮口中的大人物便是眼前二人,却也只是婉拒道:“苏某只是来看看热闹,便不打扰特使与代王的雅兴了。” 而后便拉起鱼弱棠的百褶流苏袖子脱身告辞。 只苏佑陵行步端止,渐行渐远,周献骁却依旧驻足凝视。 哒赞铎疑惑道:“怎么?你好歹也是个皇子,又是马上要去就藩的王爷,还能惦记人家媳妇?” 周献骁闻言才是回神,只轻笑一声缓缓转身。一把折扇一刹开合,只轻轻敲在一掌。 “非也非也,我是在看那苏公子。” 哒赞铎快步跟上,满腹疑惑:“认识不成?” 周献骁闻言却又是停伫了脚步,抬起一只白皙的手只二指勾住自己的下巴沉吟,半晌才是笑叹。 “谁知道呢。” …… 转过一幕帷帐之后的苏佑陵面色阴沉,脚步也是比之方才要雷厉风行许多,只求这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周献骁伴哒赞铎游览京城倒也不足为奇。 可为何偏偏会这么巧就让他给撞上了。 麟淄城何时已经变得如此之小了? 鱼弱棠看着苏佑陵的变化不解问道:“你不是也想看看菩萨蛮?为何拒绝代王的邀约?” 苏佑陵想了想,还是找了个理由回答道:“你别忘了,你还在被官府通缉,你还期望咱们能和代王爷扯上什么关系不成?” 鱼弱棠眉头一簇不悦道:“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苏佑陵开口:“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 麟淄风云常变幻,只前一刻还是暑气灼人,却忽的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只看那头顶乌云昏沉凝重,一时半会儿好似也下不完。玉珠成线,顺着房檐瓦片凹槽洒落,淋寂了麟淄的嘈杂和热闹。 苏佑陵拉着鱼弱棠匆忙出了贩卖异奴的场台,只拐过街角还未走至龙虎大街,雨势却忽然便大了起来。 鱼弱棠那柄小纸伞是无论如何也盖不下两人,二人只好是寻了一处连檐避雨。 苏佑陵只看着天气变幻,却是又想起近日琐事烦心,只眉头皱起,喃喃叹道:“这破雨可真会挑时候。” 鱼弱棠看出苏佑陵心中有事,便又是轻声问道:“你认识方才那二人?” 苏佑陵哼笑一声:“一个西岐特使,一个八殿下,谁不认识?” 鱼弱棠小声嘟囔:“你明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认识自然是认识。” 苏佑陵却是再度叹气开口。 “却还不如不认识。” 遇见一个熟人自会勾起一番回忆。只是可惜回忆便如做梦,谁也无法做到只回忆起好事,便如同谁也没法子永远不做噩梦。 “能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么。” 鱼弱棠已经是寻了处台阶轻轻坐下,只用双手撑起小小脑袋,配上那股天生的幽幽哀婉,只此我见犹怜。 此番阴雨轻难绝,苏佑陵也是逐渐安下心来端坐在鱼弱棠前面的台阶上。 “无非是小孩子胡闹,没什么可说的。” 苏佑陵愈是如此,鱼弱棠便愈是好奇,又见着眼前苏佑陵,只是冷哼一声。 “我身上是有虱子么?” 苏佑陵回过头不解道:“为何这么问?” 只看着鱼弱棠蹙起眉头望向他拍了拍身侧,苏佑陵才是心中了然,便起身坐到了她的旁边。 女子自有体香幽黯沉魅,苏佑陵拱了拱鼻子,竟是对那萦绕的淡淡幽香生出一丝贪婪的收纳欲望。 雨势渐大,二人面前生起一层雨幕,幕外便是不知何时便已空无一人的龙虎大街。苏佑陵打了个哈欠,竟是生出了一丝困顿倦意。 “我是问你爹爹和娘亲,还有家中兄长。” 鱼弱棠声如百灵,只伴着雨水滴答甚是空灵柔转。 苏佑陵闻言只打趣道:“父母早故,尚无姊妹兄弟。只此一人,身无分文,不习文武,百无一用,不知姑娘还有何要问的?” 鱼弱棠听出了话里的轻佻,自是没好气的转过脸。苏佑陵却是背靠人家的漆门,望着那雨幕出神。 却没一会儿鱼弱棠又扭过头来:“你当初刺杀蔺如皎时说是为你自己,你们又是如何结下的仇怨,这总可以告诉我吧。” 苏佑陵闻言醒神却只洒然一笑,没头没脑的迸出了一句:“我要说是我看他垂涎于你,所以心生恼怒,这才出手,你信不信?” 鱼弱棠听着苏佑陵的话,却只一双点霜眸子瞪得老大,而后又是急促撇过了头。两次转头,只是前一次的娇怨变成了羞赧。 真是这样的话,好像也还不错? 只是任她再傻也知道这些都是他说的鬼话。 但管他什么鬼话,不都是说给人听的? 苏佑陵看着鱼弱棠撇过头,以为她是生了闷气,便再度开口解释:“不瞒你说,我曾经还真是个店小二,更早之前则是个与王澄一般的乞丐,不然你以为咱俩怎么认识的。” 那更早之前呢? 鱼弱棠并未转过头看他,只是一句话悠悠传来。 苏佑陵朗声笑道:“我要说更早前,我是北境的一位兵丁,你信不?” 鱼弱棠闻声便以为苏佑陵是又拿她当了傻子,只羞恼啐道:“那时你才多大,哪有十岁的孩子入伍当兵的,你又诓我。” 苏佑陵并未解释,只是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依旧有雾气遮绕,却是看的鱼弱棠心神一凝。 “我也知道,你不会信的。十岁的孩子,是啊,谁会信呢?” 鱼弱棠便不去理他。 只看到雨中龙虎有一老者背起大包小包步履蹒跚,瘦弱的躯干像是随时都要被背上的杂物给压死了去。大雨已成滂沱势,老者衣衫皆已湿透,看着更是鳏寡孤独颇为可怜。此间龙虎家家户户皆是关门收衣,远处几间茶肆倒是有人在其中避雨,却也只作观望。 鱼弱棠正欲起身,只传来苏佑陵悠悠声音传来。 “别告诉我你要这个时候发善心。” 鱼弱棠扫了面无表情的苏佑陵一眼,又是看了看那重负老者:“我虽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也知仁义道德,老弱妇孺如何不能帮?” 苏佑陵摇了摇头:“仁义道德啊,无用,最是无用。” 鱼弱棠也不再去管苏佑陵,正要揭开那道雨幕,却是被身后的一手拦住。 “你……” 鱼弱棠还未回头,只刚想发火,话到嘴边却是那道身影已是踏出了雨幕。 “总归只能是让良心上过意得去,无用,实在无用。”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七章 担当篆骨踏齐天 “我就是一个糟老头子,没啥手艺,便只会说书,既是与公子有缘,此番便为公子说上一段儿?相信公子也是不在乎金银细软那等腌臜物。” …… 苏佑陵身上的锦绸已是湿透,只贴着他的皮肤。头上原本的发髻也是披散开来,清一色垂悬于肩膀上,雨珠便夹杂在发梢之间斑斑闪着莹光。 “老人家,你不是算命的么?如何便干起说书来了?” 苏佑陵将头发扭干,疑惑问道。 袁晔看着苏佑陵笑道:“都会一些,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嘛。公子可是愿意听?” 苏佑陵也是笑着打趣:“你上次便说我亢龙有悔,赶巧便是今日京城下雨遇到你才淋湿了衣服,我此番便是有些后悔了。” 袁晔闻言哈哈大笑:“公子啊,这你可就错怪老头子我了,老头子算命从不讲往后那子虚乌有的事情,只说从前。” 说着便是眼神眨巴了一下:“毕竟谁又没点儿后悔事呢?” 算命是门玄学,江湖上的算命之人大都属于三分观人,七分胡诌。 穹宇万物,变幻无常,人事亦是如此。 故而有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天理有常,本便不是人力所能改变。勘破天机必遭天谴,折阳寿道行那都是轻的。若是命格受损,那便是用几世阴德都难以补全。 苏佑陵却是不曾想眼前的老者便是大大方方将自己的信口胡诌就给承认了。 “一命二运三风水,信则有,不信则无。老头子我要真是算得准,怎么不算算哪里埋着前朝古墓去取那两件珍宝古玩,又何须靠着替人说书糊口?” 苏佑陵倒是更在乎这场阴雨何时能停, 鱼弱棠显然对老者的说书更感兴趣:“老爷爷,你会说什么书啊?” 袁晔闻言却是没有搭话,只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这倒是把鱼弱棠问的一愣,刚准备开口作答,却是苏佑陵撇了撇嘴抢先开口:“二棠,我的贴身丫鬟。” 鱼弱棠不悦的瞪了苏佑陵一眼,不过也是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还挂在城门口的通缉榜上。苏佑陵权当做没看见,他知道鱼弱棠倒是会察言观色,但还是少了些心思。 袁晔自是知道这只是苏佑陵信口胡诌的名字,却也不在乎:“二棠姑娘若只是个丫鬟那是老头子打死也不信的,不如就让我这糟老头子给姑娘先算算姻缘?你且附耳过来,这事便不让那公子知道了。” 苏佑陵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喂,刚才可是我冒雨去帮你收拾的东西。” 袁晔眼神闪烁了一会儿,装的一副懵圈的样子:“不是二棠姑娘,公子你也不会来帮我这糟老头子不是?” 苏佑陵疑惑道:“这是何意?” 刚才二人在檐下与袁晔相隔足有数百步,声音也是寻常,这眼前老者是如何知道是鱼弱棠先动了恻隐之心? 袁晔伸手拍了拍膝盖,倒是长着一副慈眉善目的和蔼面孔:“老头子也就随口一说嘛,二棠姑娘看着便是心善之人,莫非让老头子我猜对了?” 鱼弱棠含笑道:“他才没那么好心呢。” 一语中的,苏佑陵纵对袁晔生有疑惑,却也不喜欢计较这等细枝末节,只撇过头去盯着雨珠成帘若有所思。鱼弱棠的姻缘管他屁事,更何况还是个糟老头子的胡言乱语。 鱼弱棠则是乖巧贴过耳朵,袁晔笑言低语。 “眼前良人不假,却非此刻良人。天青棠舞孤城楼,一色媾和覆水休。赤甲屠胡烬黄日,方才飞花绕水流。” 鱼弱棠面露不解,袁晔看出了鱼弱棠的疑惑,只伸手指了指天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一切便知晓。” 苏佑陵看着鱼弱棠皱眉沉思的样子倒是不以为意:“你还真信他的话?” 袁晔点了点头:“信则有,不信则无嘛,就当老头子信口雌黄吧。再说上一段儿书,就当是谢谢二位了,至于听不听便是二位的事了。” 说着便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方小小的醒木便自顾开口。 【云霄黄泉皆过往,独留最苦是人间。道得尽三千尘世,说不得一处相思。】 鱼弱棠为老者嗓音的斑驳苍凉所吸引,苏佑陵背对二人静默观雨。 龙虎街上只剩下无处可去的街边乞丐蜷身避雨,早已没了往日喧闹。唯闻蝉鸣参差共雨落,唯见雨落青石生白烟,此间独有老人字句化作悲古山风絮絮,吹透了层层雨幕,顺着那檐牙高啄萦绕盘缠。 【大好山河风情万种,全凭人心觊觎。曾有麒麟才子纵横千百年风云,一诗一赋道尽尘世浩然,一言一行皆逾众俗规矩。扶舒公子登高博见,许下世间宏愿以谪仙垂训世人。】 苏佑陵听着老者话语眯了眯眼,却并未转身。 古三朝的公子扶舒生于帝王家,未至及冠便已阅尽天下经卷,自诩不见风雨不见晴天,不闻圣贤不闻俗语,俨然将自己视作堪破尘世的谪仙人。 苏佑陵不喜这等装腔作势之人,虽说扶舒确实传下了许多千古名句,也留有劝学和治世之言百篇,也有诸多儒学士子将其视为亚圣顶礼慕拜,但其鸷鸟不群的性格实在难以讨喜。最后也是落得个王朝更迭,沦为了亡国之民的结果。古三朝末期,扶舒以儒道入齐天大境,传闻便是言出法随,口诵成规,也难以更改故国的命运。 不过那句“朝闻道而夕死矣,闻道为何?闻其道而独善其身,不如不闻。”倒是颇让苏佑陵感到讶异。这实在不像是一个自诩不染凡尘的孤傲儒圣所言。 袁晔说书节奏较为轻缓,但感情冗杂其中沉淀的却是极好。他先只简言意赅的诉说了扶舒生平,娓娓道来。再说那扶舒只身游说列国,以大同之理劝说各国君主放弃刀兵征伐,与其辩驳之鸿儒何止百千人?只说那最后一辩,共计四百二十八位各国各家精于辩者,在沧江旁的百孤台上与那一人唇枪舌战。 【再说那扶舒连着七天七夜与诸士辩理,每日只寝两个时辰,早晚食粟二两,力渐不支。原来诸士见辩不过公子扶舒,便有心性不正者起了歹心,欲耗其心神置其于死地。至第七日时,扶舒连番辩言,神思损殆已是形同槁枯,但其言依旧铿锵,其眸雄采盎然。天黯昏沉直入子夜,扶舒将寝,却又至一人言曰:“公子应明白趋吉避凶之理,万不可与大势相逆。今只此你一人,却妄图劝说天下止于兵戈,我辈学士,当懂明哲保身之道。公子学识令在下佩服,但其不自量力之举却甚是可笑。民之不智,非兵伐之罪。”此言一出,众人深以为然。却再看那扶舒公子目似虎怒,眼彩嗔然,大有冲冠愤慨积闷于胸。】 袁晔嗓音不再苍凉,转而是一浪高过一浪,一声盖过一声。便如此刻嘈嘈急雨转以滂沱之势寂灭杂音。苏佑陵惊异于话音的陡然转变,只转过身来看着袁晔。 老者的目中展露出一丝神往。 不善说人,善说书,千万书卷字字连珠。 袁晔嗓音晦涩却是铮铮慨然。 【扶舒身形微颤,开口便如雷霆震怒:“达者不去兼济天下,却怪罪穷者不能独善其身,是何道理?皆以明哲保身为其毕生所学,那还读什么圣贤书?关北饿殍遍野、西蜀雪埋寒尸、江南大雨连绵、东胜易子而食,连年征伐,缟素断货,还有几处灯火人烟?你们将圣贤书上的忠孝礼义廉耻都记在了脑子里,放在家中的书橱中,唯独将那文人应该刻在骨头上的二字视若无睹。”】 【“即便公子心系天下,但凭你手无缚鸡之力,只我国大军压境,又作何说法?读书人只求学问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才是我辈学士毕生所求。”】 苏佑陵已然被那扶舒千百年前的一袭话震慑于原地,只眼前好似泛起沧江浪潮奔涌不尽。 百孤台上,其一人横眉怒目千夫所指而巍然不动,那人披头散发,不修边幅,但一双眼睛便是要掠过那层层浮云直追星辰赤乌。 袁晔再度开口,声凝如大梦,却把那百孤台一景一物一人皆说于此刻麟淄。一道雷光刺破九霄,震鸣奔哮于耳让那惶惶人心难安。 【“朝闻道而夕死,闻道何用?闻道而独善其身,闻道为何?只闻道而不践道,闻道又如何?”公子有三言三问,一言九鼎,再言三宝,最后一言已是身沐莹光,踏入齐天大境。三言说人,三问向天,公子言罢抬头仰天大笑,此间四百二十八人已无人能让他以正眼视之,也无人再有资格与他辩理,唯剩天道方可与其一辩。】 【扶舒公子以他口中那刻在文生骨子上的二字为基堪破齐天,只此天生异象,沧江怒嚎,有惊雷骤起。】 “咚” 醒木声响,苏佑陵与鱼弱棠皆是惊觉醒神,好似方才真的便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那人本是明眸皓齿的翩翩公子,有高贵显赫的身份,有享用不尽的家财。无论怎样的乱世,他都足以凭借自身才学自保。但不知为何,当他站在百孤台上时却已是衣衫褴褛,寒酸落魄的像是街边乞丐,可他的眸中神彩依旧熠熠生辉。 读万卷诗书难,行万里路更难。 公子书读百遍,路行万里。一朝凭藉心中执念闻道,再与诸士辩理入道。 苏佑陵静立默然,感慨良久。 风雨一过便见虹光,青石路上依旧潮湿,却是熙熙攘攘已见行人。 袁晔言笑看向苏佑陵道:“可知那应该刻入文人骨子里的二字是什么?” 苏佑陵呼出一口浊气吞吐出了两个字,袁晔听完便是朗声大笑,连连口呼足矣向着二人告辞。或许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是比遇到一位听他说书能身临其境,深有同感的听众更让他欣喜的事情。 苏佑陵看着发呆的鱼弱棠同样是笑道:“走吧,麟淄虽然繁华,但我们毕竟不属于这里。” 鱼弱棠依旧沉浸在袁晔与苏佑陵的问答和那扶舒公子对辩百士的场景,她更在思考眼前良人不假,却非此刻良人是何意。 二人并肩前行,雨后的麟淄连着空气都是舒爽十倍不止。 就在这条青石龙虎街上,苏佑陵留下了两个字。 便是那千百年前扶舒希望刻在天下所有文生骨子里的二字。 “担当” 把那千百年的文生风骨说尽。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崇王 “冥王下江南,蜀王入陇州,洪捼为佛道二者所挟。王爷,是时候了。” 琅州王府坐落太安山,一线望去便有千门万户傍着参天巨木林立,只风水一道堪称极盛。 周瞻敛为大定先帝之子,却少有人知道他其实只是一个私生子,便是连庶出都算不上。 世人都说小崇王贤良,不愿与兄弟反目,所以早早便就藩琅州袭上一身蟒袍。饶是当初因为性格和才学也为许多人看好,他却也依然不去争抢那把龙椅。 崇王府中的崇王爷大院自是气派,雕梁画栋只是其中尔尔,只那不计其数的古玩珍宝便是依次摆于两座高九尺的蛟蟒香檀漆红亮格上。鸿儒书法,名家丹青更是占满了整座汉白玉石砌成的墙壁。 几许紫薇祥云案上便是放着东海的沧珠和绣金佛龛,据说其中装纳的是那前朝高僧慧海的舍利子。更不谈连那照明之物都是传说中长明不灭的鲛人灯。 又陈设价值连城的镂雕镶理石八角几,其上所置文房四宝同样皆为极品。 只笔一道,无论劲力浑厚的“莲蓬斗”、舒婉柔畅的“莺子绕”,还是圆润通达的“白玉菩提”皆如林中繁木星坠纷杂于笔筒。墨是产自京州的“老青松”,有漆玄色纯,暗荧流彩之称。那苏州白宣更是叠起厚厚一摞,若是将其全部卖掉,便是在郡城置办一处不大的田产也是绰绰有余。十几数砚石更是随意摆在案几上,每一方都是当朝文生追捧的极品。 更有一旁的花雕山河铜炉,便是连其中的焚香也是产自西域的迷迭海。 如此贵地,此间此时仅有二人。 其一自然是那为人夸赞不愿兄弟反目,索性不去争那龙椅的小崇王。从面颜观之只而立出头,眉间便似隐浩然流淌,眸中雄彩更具英武气概。 另一人却是一位文生模样的年轻士子,自然也是一始先声之人。 周瞻敛自是云淡风清开口。 “蜀王之事孤已知晓,姬樱泷那边,先生做的如何?” 姬姓,乃前越朝皇姓。传言大幸吞越之时,便有嫡系一脉逃出大越皇城隐姓埋名。而如今更是鲜有人知,他小崇王府上正是隐居着一位前越朝的嫡系皇族。 因为那人身上带着玉。 大越之陵……玉珏一分为五作密钥……五玉正宫合,皇血之人亲启……越陵大开之时,诸乱臣贼子皆以血祭吾主。 这便是阴阳大家绉雎在大越亡国时以身祭天后所留下的遗训。只在两百年后的如今也没人再拿这句话当回事。 越朝作古已是事实,复国更是春秋大梦。 年轻士子闻言只无奈一笑道:“齐濂不才,姬小姐性子清冷实属让在下也是无可奈何。” 周瞻敛却只淡然笑道:“先生才学举世罕有,更是仪表堂堂的年轻才俊,竟也拿不下此女?只可惜胥儿只倾心于那江湖女子,你们年轻一辈的情仇之事孤也看不懂,还是老了啊。” 齐濂只笑道:“王爷是知晓顺应大势的一代枭雄,如今正值鼎力,何以言老?世子殿下也到了娶妻的年纪,情窦初开也是正常,到时候给那女子一个名号便是,王爷无需多虑。” 周瞻敛闻言也是了然的点了点头:“如今也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厚积薄发却还少了极其关键的一步棋。” 齐濂轻声开口问道:“是那蜀王?” 周瞻敛摇头道:“蜀王若成棋子自然是极好,只可惜此人无其所好,故无法投其所好。若是以他多年心血作胁迫也未尝不可,但终究强人所难,保不齐便会生出反心咬咱们一口。” 齐濂是如今崇王府的座上宾,只因其出苏州自墨流坊,专精于扶龙之术,又是通晓纵横捭阖,一入王府便极受周瞻敛器重。更是拜入崇王府天机阁的独孤门下继续精进谋略一道。 他自然是少有的年轻俊彦,也同样有着文人傲气,才思敏捷如他只周瞻敛一言便已猜其心中一二:“敢问王爷可想的是那九殿下?在下奉劝王爷还是对此事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七年前便是死在了北境之人,如今饶是有此类传言也做不得数。” 周瞻敛闻言也是哼哼一声,只上前拍了拍齐濂的肩膀开口:“七年前,赵赐在明,吴淳居暗。更有东西和东南西南四人在旁策应,他身旁纵然再多能人异士也难逃一死。但你不奇怪?若是他真的死在了北境,勘隐司至于出动那么多人只为抓捕他的亲信?虽然后来确实没有任何消息流出,但此事并不简单。要知道当年的允王还是颇得民心的,门下的食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齐濂闻言却是眼神微眯:“莫非王爷是觉得,他真的还活着?可这事陛下如何会不知晓?若是他真的活着,我想便是不仅仅只有勘隐司会出手吧。” 周瞻敛玩味一笑,却是伸出一根手指悬于空,只横竖点提勾勒划出一字。 齐濂见字便已是心中了然。 那是一个旬字。 旬家的旬,旬党的旬,更是那当朝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旬嵩的旬! “总之若想成事,至少九皇子周献凌身上的那块玉珏必不可少,他死不死无所谓,那块玉我们必须要拿到。至于蜀王那边我已有所安排。郑偃此次入京,我已是让他顺带着留心去寻查一番那人的踪迹,至于云文诏那边不需要多言,他把九殿下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齐濂笑着作揖:“王爷高瞻远瞩,实在令齐濂佩服。” 周瞻敛闻言却是撇嘴道:“少拍马屁,把你师傅照顾好,他身子骨本就虚弱,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我拿你是问。” 齐濂的师傅便是如今那崇王府天机阁的首席谋士,也是他当年劝谏小崇王不去争那龙椅以求自保。铜雀案发,周瞻敛自知脱不了干系,唯恐被皇帝责罚落得和胡珏庸一样的下场。 却也是那人最先让他不要担心此事,一针见血的指出了皇帝必然不会动他。多年来,周瞻敛对于此人自是十分信服。 独孤苇茗,这个在整个天下都鲜有人知的名字却是连乾仁皇帝都忌惮万分。因为此人曾被那久伴龙榻的神秘人称赞以正合,以奇胜,临危制变,料敌设奇,有通天彻地之谋。 齐濂闻言自是恭谨告退:“请王爷宽心,齐濂自当尽心侍奉师傅。” 待得齐濂离去,只周瞻敛一人捧起那案上沧珠轻轻摩挲,却是嘴角一扬。 “若是他能继承你的遗志,那孤便是当一回扶龙之臣又有何妨?但若他只想隐姓埋名苟且此生,那便留他不得。文辅啊,你这辈子便是输在一个仁字上。” 周献傅,字文辅! 周瞻敛是崇王,但天下人都更多称其为小崇王。只因他曾说过他这个王爷始终比不过其他藩王。其中意味自是深远。 但他却是铜雀案中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局中人。那怕是当年的胡珏庸朝内朝外拥护无数,也依然落得个树倒弥孙散的下场,但他这个小崇王却始终性命无忧。 因为他的皇兄,也是如今的乾仁皇帝以他当年没有与自己抢夺皇位作为由头放过了他。试问当年连龙椅都不愿争上一争的人,如今又会造哪门子反?说出来又有几个人信,但关键便是在此处。 勘隐司也硬是彻查出了胡珏庸和周献傅栽赃周瞻敛的证据,至于那所谓的证据是真是假,又有谁会操心? 结果是真是假重要么? 大多数时候都不重要。 人们更在乎的是那最后的结果是否能为大多数人接受并认同。 你好我好,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才重要。 但周瞻敛多么了解自己的那位兄长。 周瞻敛的藩地琅州位居大幸之东,倒也是富庶之地不假。但只西面便是毗邻京州。换句话说,琅州便是在那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更何况从琅州到其他州域大都要途径京畿之地。 若是真的相信我,当初又为何会在先帝面前谏言将我封藩到琅州? 若非当初你已是先一步掌控了幸龙卫和御林军,我周瞻敛又如何不敢和你一争那把龙椅? 把我从铜雀案中剔除出去,还不是为了你那贤明帝王的名声?以谋反罪杀掉一个之前便是没有和你争夺龙椅的人,天下人会如何看你?只要我不先动手,你又能奈我何? 这便是独孤苇茗让他宽心的理由,也是他周瞻敛手中紧握的保命符。 只要他周瞻敛一日没有举兵谋反,天下人便不会觉得他会是那个乱臣贼子。乾仁皇帝即便是拆穿了他的心思也无妨,因为他占着道理,天下人心中的道理。 大幸到处都是勘隐司的眼线,崇王府自然也有。但他的大院,除非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都踏不进半步。 周瞻敛一念及此,眉眼却是闪过一丝厉色,只狠狠将那手中沧珠猛掷于地上,任凭摔得粉碎。 “周瞻源,你欠孤的,孤总要向你讨回来几件。”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三十九章 西岐再礼 大幸还礼 苏佑陵与鱼弱棠二人本也没什么需要打点的行李,略微收拾便是准备出城。只是苏佑陵头疼的是那人便如阴魂不散一般。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草民苏佑陵见过七殿下。” 站在豆腐铺子前的男子继承了皇帝眉宇的英武气概,虽只着便服,其两肩上所织的火纹却是足以彰显其显赫身份。 七皇子周献骁! 苏佑陵也曾斟酌过如今大幸的诸位皇子谁最有可能继承那把龙椅。 蜀王周献检排行老二,不说已入蜀州,便是原先那散漫性子也不会去争那把椅子。更何况苏佑陵记忆中的周献检有妇人之仁,最是优柔寡断。 素王周献宸是出了名的贤良五殿下,只是为身体所累,不得不久居宫中与床榻为伴。但此人城府极深,不好断言。 六殿下周献叔是出了名的将才,如今在信州总督祖坦手下砥砺,顶了天了也就是个守卫国土的将军。毕竟离京久了,朝中无人,想要去够那椅子谈何容易? 福王周献施贵为八殿下,却是常年寻花问柳,色乱本心,不知道被多少言官奏批秽乱皇宫,自也不必多说。 而往后的殿下大都年幼。 只此刻明面上的周献骁自然便是那最佳人选,当然有道是恩威难测,谁也揣摩不了皇帝的心思。 “我说,苏老板,好不容易在京城有了小小名气,这是准备收拾着去哪儿啊?” 七皇子周献骁面色带笑,身后更左右站着体格强健,身披纸甲的贴身护卫二人。 苏佑陵面色如常,只面色如场道:“禀七殿下,在下昨日收到家父书信,只说是家母得了顽疾。苏某这些年漂泊在外,实在是不孝,此刻念及家母便是归乡心切,想着回苏州去看看。” 周献骁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为人子女尽守孝道也是理所应当。此番我也是闲来无事过来转转,赶巧便也送送阁下?” 苏佑陵闻言连连摆手:“七殿下贵为皇子,苏某一介贱民,怎敢劳烦贵体相送。” 周献骁却是不以为意,只是继续开口:“城门最近盘查的严,如今阁下可不好出城。西岐特使来我大幸与父皇商讨政事,加上此番听闻有旧越贼人复国之心不死,屡屡作乱,阁下可是还要恐怕还没有通关文牒,确定不要我送?” 这一席话已是将苏佑陵逼到一个死胡同,进城容易出城难。如今毕竟身旁还有鱼弱棠这个官府缉拿之要犯,苏佑陵本是处处小心谨慎的性子,如何敢冒这个险? 但眼前的周献骁却是一脸的计谋得逞模样。 “我说阁下就别再推脱了,我交朋友从来不分贵贱,也希望阁下不要将我看作居心叵测的奸人。” 苏佑陵闻言连忙低头作揖:“苏某不敢。” 周献骁笑着上前拍了拍苏佑陵的肩膀:“说好了,叫上你媳妇。就由我来送送只来麟淄一个月便得我父皇恩赏的雕匠和被冠以“小青鲵”名头的姑娘。” 苏佑陵叹了口气,只无奈于很多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他难道还能当街杀了周献骁不成?不说那两个侍卫他能不能打过,即便是当真将周献骁杀了,他便是长出三头六臂也走不出麟淄城半步。苏佑陵细思无果,便也只得去招呼跛狗和鱼弱棠离开。 ……… “特使尝尝,这碧沧岚可是不亚于水龙吟的好茶,只以那昆仑雪水浸泡煎成方才能将其茶香尽数释放出来。” 太华殿侧 两名宫女身段婀娜,只将捧起檀盘中的瓷杯轻置于桌上,便又是站于周瞻源身后。 哒赞铎端坐在汉白玉砌成的贴地圆凳上,太华殿矗立眼前,雕梁画栋巍乎盛哉。 哒赞铎细细端详着眼前大过自己一倍的男子。 那是大幸的天。 饶是他心大,也不敢在周瞻源面前如何造次,只谢过之后才轻轻端起瓷杯小口啜饮。 “都说大幸地大物博乃无上天朝,此番来到麟淄也算是让在下大开眼界。陛下有功于社稷,实乃千古明君。” 周瞻源闻言便是朗声大笑:“祖宗的土地在朕手里丢了一处又一处,特使这马屁,朕可当真是没脸接下啊。” 哒赞铎闻言却是信誓旦旦开口:“大幸失地,非陛下之罪。这一来百胡联手,锋芒太盛,大幸以一己之力难堪抵挡也在情理之中。这二来恕臣使斗胆说上一句,大幸疲敝非一朝之事。陛下英武善谋,又勤于政事,只是生不逢时,不然说不准便是那第二个禹君。” 周瞻源玩闻言龙颜大悦:“既然如此,朕便收下特使这句话了。大幸与百胡相互征伐已有百余年的恩怨,如今朕便也是开门见山,大幸有意与西岐结盟,只望贵国国君好好思考此事。毕竟朕听闻,百胡侵扰西岐国境界的次数也不少。” 西岐国政教合一,国教阳灵的教主也是如今西岐国的皇帝,自然也是上一代十位阳灵其一。那喇滑帝王醉心征伐,东征西讨早便是将周边诸国扰的不得安宁,西岐国君生起了对付喇滑的念头也是自然。 而如今的哒赞铎在西岐国的地位便是相当于大幸的太子,犹可见西岐对于此番联盟也是相当看重。毕竟唇亡齿寒的道理一国之君不会不懂,百胡势大,西岐也不可能再是坐山观虎斗。而一旦百胡当真是将大幸给覆灭了,那么他们西域诸国便会理所当然的成为百胡部族的下一个目标。 “不瞒陛下,我皇常言喇滑帝君昏庸无能,目光狭窄。对于其乘着大幸与百胡交战出军侵占大幸国土之行径也是极其不齿。” 哒赞铎有意开口。 喇滑接壤大幸,二者只因沙州一地的归属也是历来兵戎相见。大幸也只能每每不厌其烦的在与百胡缠斗中还要分兵去防守喇滑。便是连祖坦都曾形容那百胡便如下山猛虎啖人肉,可那喇滑却似一个驱赶不走的蚊蝇,实是惹人厌烦。 周瞻源对其更是深恶痛绝,只是当着西岐国使哒赞铎,也自不能过多表现出来。是浅笑捧茶一饮而尽,而后才缓缓开口:“莫非西岐也有意出兵喇滑?” 一个也字便是足以说明大幸对于喇滑的态度。 哒赞铎笑而不语。 周瞻源也同样报以一笑。 此间二者更像是两个精明到了极点的商人。 哒赞铎见火候也差不多了,便将眼前茶水也是一口饮尽,茶香绕舌,当即起身作揖:“我代我西岐国君向大幸陛下献出诚意。只结盟一事,我希望大幸西岐便如真正的挚友一般。不瞒陛下,我神昊护教军八万已经便在我国之西境,随时准备出征喇滑。无论结果如何,大幸能打下多少地盘,我西岐不要寸土。同样,我西岐所占,也希望陛下不要过问。只要吃下喇滑,大幸西岐接壤,区区百胡便不足为惧。” 这一番话便已是在左右天下大势,虽说颇有纸上谈兵之嫌,但若是放在军中,想必很是振奋军心。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 周瞻源默然一笑,再是朗声开口:“好,不愧为西岐阳灵,此等魄力让朕佩服。此番一事待朕与陈尚书拟定盟约后便由特使带回贵国国君过目。” 哒赞铎再一礼:“陛下,恕在下冒昧,还想向您再讨要两样东西。” 周瞻源闻言只一笑道:“既然你我都快是成盟国了,何须如此多礼?特使快快讲来,让朕瞧瞧是我大幸何物能入西岐国君的法眼。” 哒赞铎摇了摇头:“并非是代我西岐国君索要,而是臣使在来了麟淄之后所闻所见皆是新奇,便有些东西臣使自己想要,所以这才是来向陛下讨要。” 周瞻源闻言却是一愣。 “还真不知道能入特使眼中的是何物?” 哒赞铎这才缓缓开口:“这其一是希望能让臣使将大幸的各种茶叶带一些回西岐。不瞒陛下,哒赞铎在金玉斋中品鉴水龙吟,再是今日的碧沧岚,皆是合臣使胃口,臣使怕回了西岐便再喝不到了。” 周瞻源听着自然是颔首笑道:“区区茶叶能值几个钱?朕这便差人将各种好茶装上特使回国的马车上。” 无论水龙吟还是碧岚沧,在大幸皇帝面前又算的了什么?周瞻源当然不以为意。 “那这第二件东西呢?” 周瞻源继续追问。 哒赞铎连忙开口作答道:“是想要一个人。” 周瞻源面色微眯,只稍作思绪便是面色缓缓开口:“何人能被特使看上?莫非是特使要那幽兰坊的褚姑娘不成?” 周瞻源有此想法自然也属正常,哒赞铎毕竟年少气盛,哪有少年英雄不爱美人的?更何况那日也正是褚青鲵将哒赞铎要的冉鲸带了出来。二人一言一行自然逃不过后来勘隐司的汇报,有男子对褚青鲵动心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女子,更何况是青楼女子。 总逃不过一个命运。 饶是周瞻源曾口谕褚青鲵可自择夫婿,但如今面前的哒赞铎很有可能便是西岐下一任国君。 用一个青楼女子与其交好,怎么想好像都不会亏,只要哒赞铎能开出足够的条件即可。 千思万绪之下周瞻源已经是做好了说法。 却是哒赞铎再一开口,直接便是让周瞻源方才的所思所想全都化为了一纸空谈:“并非是褚姑娘。臣使来到麟淄,结识的第一个幸人朋友便是那鸾凤和鸣的雕匠。臣使是觉得那雕匠比那水龙吟更合臣使的胃口,所以便是想将此人带回西岐。” 周瞻源闻言却是挑眉笑道:“我当是谁,只那雕匠,技艺确实高超。朕没记错,是叫苏佑陵对吧。” 哒赞铎急忙点头。 周瞻源微微颔首开口:“既是如此,朕便亲下圣旨一封,这便让那雕匠随你回西岐。” 哒赞铎面色一笑,叩头拜谢。 “谢过陛下成全臣使心愿。”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章 多事之秋 西岐使节队暂定于第二日于太华殿上正式面圣,到时礼部自会罗数两国结盟的大小条款。同日也正是皇帝册封诸位皇子的就藩大典,因此皇宫上下无不是为此两件事情手忙脚乱。 太华殿场中自有无数的大内宦官和诸多宫女布置,三道九级汉白玉砌成的宫阶之上,太华殿前正站着一位身着锦鸡补子绯色官袍的官员和一位宦官热切交谈。 “此番有劳黄公公了,最近的杂事也属实多了些。” 锦鸡补子绯官袍的二品大员对那宦官说道。 宦官闻言一笑,开腔便也是尖细刺耳:“都是咱家的分内事,燕尚书不必多礼,只是太庙那边儿还需要一百多匹绸子,就有劳燕尚书的工部处理了。” 黄皓乃当今司礼监四位秉笔太监之一,自然是不可小觑。燕彻则是大幸如今的工部尚书,工部总管天下航政、水利、土木工程一事,乃至于紫幸城中诸殿宫的修缮、扩建、更造之事自然也归其管辖,如今无论盛典还是接见他国来使的宫布置诸多事宜也就落到了演彻的头上。 “这些都是小事,工部也有所准备,西岐使节明日见完陛下便走,咱们到时候总算是清净了些。” 黄皓转身看着台下忙前忙后的上百人也是会心一笑:“紫幸城也好久都没如此热闹过了,咱家倒是想念起虞罗郡主在宫中玩闹的时候。这要再搁七八年前,便是属那小子最闹腾。” 演彻闻言,虽明白黄皓所言那人自是忌讳,却也同样是感伤着开口:“是啊,将范首辅当马骑,对着太华殿的宫毯上撒尿的人,这光景也再是看不见了。” …… 正午骄阳如火炙,周瞻源正陪着旬静在盛芳苑游赏。自有宦官宫女撑起华美的罗盖为二人遮阳,只是火浪升腾,即便是遮住了太阳也免不了汗流浃背。 这盛芳苑是紫幸城中一处赏景观花的游园,皇太后还在世时,偏爱在春时赏那牡丹,冬日闻那腊梅。周瞻源自是对此处十分上心,自打登基以来便是令工部扩建盛芳苑十来次。更是搜罗天下奇卉异植种于其中,又建起了诸多楼轩亭阁星罗棋布,还专引幸天河水汇流于盛芳苑成湖,称“长乐湖”。湖中饲以锦鲤万尾,又养了诸多鹤、鹅游于长乐湖上。只需撒上一把饵料,则有万鲤齐跃游弋,泛起圈圈涟漪相散。更是惹得鹤鹅展翅延脖不断啄食,其景观堪称盛绝。 长乐湖中建有一塔楼,楼高九层,檐牙高啄,称璃藻楼。平日虞罗郡主若是来盛芳苑,自是喜爱在此楼中看那远处的太华殿早朝时的盛景。还曾在楼上专门以此写了首打油诗:两二三处小斑点,四五六七一大片。文武皆如黑蚍蜉,通通爬入太华殿。童言无忌,自是有文武百官听到虞罗郡主将他们比作黑蚍蜉,私下玩笑了一句那陛下和皇后岂不成了蚁王和蚁后了? 传到了周瞻源耳中,却是惹得他在朝堂上笑骂群臣:“虞罗郡主孩童心性,你们这帮老大不小的老头子掺和什么?朕若是蚁王,那我大幸不成蚂蚁窝了?” 自是引得朝堂文武哄然大笑。 盛芳苑布局严谨,罗列奇石玉座、金麟貔貅等瑞兽铜像、更有盆花桩景增添园内景象的变化。每逢重阳佳节,周瞻源必然会携着诸位皇子去那其中的望幸山登高,山虽不高却有叠石垒垒,磴道盘曲。沿着山路便可见有石雕蟠龙喷水,筑御景亭,踏入山顶更可一览紫幸城全貌。 东路的绛雪轩更是每逢寒冬腊月的必来之地,置身于其中游憩观赏满院迎霜傲梅,说不出的落寞清雅。其中贮排有《典事通斋荟要》二百来卷,可供人随时查阅。 周瞻源移步到绛雪轩中,旬静自是不解:“夏日时节腊梅还未至花期,陛下来此处作甚?莫非又想看书了?” 周瞻源驻足望着夏日的梅林,自是感慨万分:“太后在时,常与朕言牡丹之繁貌只一赏即可,切不可学。要牢记梅花迎风傲雪才是我大幸气节。” 旬静闻言一笑:“太后确是难得的清明人。” 周瞻源摇了摇头:“朕啊,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惹母后生气的事,独独铜雀一案,却是将朕骂了个狗血淋头。” 旬静掩嘴一笑,自是芳华绝代:“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太后敢骂陛下了。” 周瞻源回转过身看向旬静:“应该是只有她敢当面出言骂朕,那庙堂上的文武百官,哪个私底下没有说过朕的不是?说朕丢了老祖宗的基业,说那修典开运河,都是费银子不讨好的事情,朕心里清楚的很。” 旬静看着眼前的男人显露出了一丝疲色也是沉思良久。 百姓的怨言可以敲鸣冤鼓上报衙门,百官有言可以说于天子,可天子的心绪不顺又该找何人倾诉? “母后仙逝之后,朕也好久没来过绛雪轩了,明日弄完那些琐事之后便随朕出宫走走?” 周瞻源轻声询问。 旬静笑道:“便去江南苏州避暑如何?你不一直念着苏家老太爷嘛,赶巧去拜访一番?” 周瞻源闻言沉默了半晌却是呼出一口浊气:“苏州可以去,拜访苏家还是算了吧,苏老太爷估计现在也不待见朕。也是,祸祸了人家女儿和两个外孙,任谁还会心平气和。” 旬静见着周瞻源神情愈发低落,自是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苏州,那是那个女子出生的地方。 “陛下……” 周瞻源轻轻摇头:“无碍,本来便是朕做的决定,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不成?” 谈话间,有两身青隼风尘仆仆赶来,自是在周瞻源十步远的地方叩首跪拜。 周瞻源只瞄了跪在地上的二人一眼,却是无奈叹了口气:“朕还真是想偷会儿闲都不行,你们是从哪里打听到朕在盛芳苑的?” 勘隐司青隼但有重大事物奏报,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不分地点。 这是大定皇帝定下的规矩,只因勘隐司所追查之事皆有可能成为动摇大幸根基的大事。 孙拯连忙开口:“打扰陛下皇后的雅兴,臣罪该万死。” 周瞻源开口:“平身吧。” 旬静自是领着随行宫女宦官离去。 直到只剩下暗处的护卫和此间三人,周瞻源才是面对二人开口:“朕没记错,你是孙御史的侄儿?这位又是?” 勘隐司极少有女子,本便行的是缉拿要犯查案之责,女子虽说心思细敏,但仍然改变不了力所不逮的事实。 更何况身着青隼的女子一旦为贼人所缚,自然要比男子百倍受辱。青隼服代表的是大幸威严,皇权特许查案的勘隐司自然也是仇家满天下。 “小女龚锦,户部侍郎龚令是小女的爹爹。” 周瞻源闻言一愣,倒是没在多说什么:“有何要事奏报于朕?” 孙拯左右环视,确定了四周无人才是开口:“臣奏报,宜璋王图谋不轨,越朝后人与其勾结妄图复国。” …… “此番一别再难相见,保重。” 麟淄城北郊十里有一处桃花亭,彼时桃花正处花期,夹道所植郁郁葱葱。虬枝盘折交叠倾下那一朵朵粉嫩将亭角尽数藏掩,蕊色依旧鲜亮浓郁。 亭旁便是桃花潭静漾涟漪,传言桃花潭水深千尺,水通三途川,故又称“桃黄泉”。 苏佑陵便在桃花亭中看着眼前长相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男子作揖开口:“有劳七殿下了。” 周献骁淡然一笑,只笑隐玩味之色:“为人兄长,理当如此。” 苏佑陵哑然失笑:“那便喊你一声周大哥?” 周献骁微微颔首:“理当如此。” 苏佑陵自是喊了一声大哥,周献骁应下,随即便又看向一旁的鱼弱棠作揖道:“弟妹,好好照顾我这愚笨弟弟。若是往后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也烦请多担待些,我周献骁在此谢过了。” 鱼弱棠哪里敢受周献骁一礼?忙是低头声若蚊蝇。 “应该的。” 周献骁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踏出桃花亭。亭外两名侍卫见状自是快步跟上。 那道背影逐渐远去,却又是在中途停伫了下来,并未转身,那道温朗声音却是传入耳中。 “凌,可别死了。” 说完再是迈开步子,只是这一次走的更加决然。 苏佑陵没有回应,只在桃花亭中面露苦笑。终究还是被认出来了啊。 鱼弱棠疑惑的看着苏佑陵,她有许多不解。便如堂堂大幸七殿下,即便是再喜爱结交友人,也决然不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雕匠如此热情。 出城相送十里,这哪里又是萍水相逢的友人会做的事。 苏佑陵看出了鱼弱棠的疑惑,只淡然一笑:“别问,问了我也不告诉你。跛子,走了。” 一条跛狗正蹲伏在桃花潭边望着潭中锦鲤发愣,听到主人呼唤,自是拔腿奔入桃花亭跃入苏佑陵怀中。 苏佑陵宠溺的摸了摸跛狗的头,而后便走出桃花亭,与周献骁背道而驰。 你也是,不论如何,可别死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夜叉索命 勘隐摄魂 勘隐司数十青隼自麟淄城北鱼贯而出,由八大判官之一的通判西和通判西北两人带队,皆是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孙拯与龚锦自然也在其中。此行只此一件事,只为抓捕两名夜叉杀手。一为郑偃,二为一位名讳不详的邮差。 不知何时,夜叉便像是编织起了一张覆盖整片大幸甚至是百胡部族和西域诸国的黑网,诸多杀手便是盘桓在巨网上的毒蛛,静静蛰伏在暗中等待着猎物上钩。 天下人头,皆明码标价! 此天下,乃是真正的天下,并非只此一个大幸。 夜叉有专门的谍据负责诸位杀手的联络以及追踪各位被盯上的猎物行踪。谍据极其隐秘,勘隐司多年以来耗费无数财力物力追查也只堪堪拔起了四五座。其中有青楼、赌坊、甚至黑市,若非眼线渗透其中,根本无迹可寻。 多年以来夜叉便像是一柄暗刃,便是连许多朝中大员党争夺势都对其有所倚靠,周瞻源自是对此十分头疼。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朝廷大员买通夜叉杀手刺杀政敌的事情,这一来二去,属实也是令他头疼不已。 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夜叉的杀手一直便是信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取人头誓不罢休。夜叉也没太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却更是体现了优胜劣汰的残酷。 谁的刀更快,谁下手更狠更阴,谁便能赚到更多的银子。 赵游儿行万里路,送万里终。 郑偃以身入傀道,牵丝戏命。 罗颖红袍如血涌,匕凿三途。 他们三人都是黑榜上凶名赫赫的夜叉,更贯彻了杀手的隐秘之道。 除去郑偃曾数次与勘隐司的人交手留下了画像能对上卷宗人名。其余无论罗颖还是赵游儿,都只有代号名字,真正面孔无人见过。 改身魔傀郑偃,只一手操演傀儡的技法极其邪门。而此人更与勘隐司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不知道有多少青隼便是夭折在郑偃那金刚不坏、浑身暗器的“常春”、“冬无”两具傀儡手中。 当年更是有前任两位地通判死在其手中,只那控制傀儡的丝线便是取自北溟极霜境的噬冰蚕,再淬已烈火锻制,掺入精钢。 只那蚕丝线轻轻一划便能摘得项上人头,更何况以寒铁锻制的傀儡更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哪怕是伪三宝境的倾力一击也只能在其傀儡铁躯上留下一道白烟,根本奈何不得。 而除了郑偃以外,勘隐司卷宗有记载另一位夜叉杀手,只用柴刀杀人,身份极其隐秘,但据查证有官家身份,至少也有着伪三宝的实力。 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大幸各处都有那杀手的踪影,能以官家身份随意走动的除了朝廷钦差巡抚那便只有邮差驿卒。 若是那朝廷钦差巡抚倒还好说,可那驿卒邮差整个大幸至少也有近万人,而且分散于各州各郡乃至各县城,饶是勘隐司耳目遍布天下,也是极难找寻。 但此次孙拯却是带来了确切消息。 先是那以柴刀作武器的夜叉杀手将一伙江湖门派下山历练的弟子杀了近一半。从线索来看,此番也已经踏入了京畿之地。 后有宜璋王蔺如皎生前暗中培养死士数百,意图不轨。凶名赫赫的改身魔傀郑偃也是踏入了京州。而最为关键的是那辽州大旱已至翻天覆地的地步,有许多江湖高手都是落草为寇投靠了莽山。 辽王派兵屡屡镇压无果之后,更是爆出了一个消息掀起轩然大波。 莽山裹藏了大越朝后人,更是打出了“伐无道,诛暴幸。”的旗号公然与朝廷叫板。 一时间各种小道消息也是接踵而至。 周瞻源听着一件件奏报始终面色如常,直到那最后两条入耳,再好的养气功夫也散的一干二尽。 蜀王就藩行至青氓峰遭刺客袭击,身负重伤。 冥王下江南的信书传来,有贼寇打着铜雀旧案主犯的名号密谋造反。 大幸国土有皇子就藩途中遭刺自然是挑衅朝廷颜面,周瞻源岂能无动于衷? 而铜雀一案,任谁都知道,乃当朝皇帝的逆鳞,触之即死。 周瞻源即刻修圣旨一封于赵赐吴淳,但有铜雀余孽,二人可自行处置,先斩后奏也无不可。另外又让呼延庚信亲自带上了八百御林保护周献检就藩。 而如今勘隐司出动,自然是想一举将几位夜叉高手一网打尽。 “刺客猖獗,武夫屡屡以武乱禁,不将朕的朝廷放入眼中。如今便是要以武制武,让那群人明白,大幸的铁蹄依然雄健,勘隐司更不是纸糊的老虎。” 紫金帘后的人影只静静看着发泄心中怨气的周瞻源,半晌才是开口:“可要将诸葛召回?” 周瞻源闻言只摇了摇头:“若是这点小事都要劳烦诸葛先生,那朕还当什么皇帝。” 紫金帘后的人默然半晌才是继续开口:“听闻你马上也要南下苏州?可需要我陪同?” 周瞻源客气道:“到时候呼延庚信会随朕同行,先生若是离开了紫幸城朕也不放心。” 紫金帘后之人再无言语。 一个能让皇帝口呼先生,称呼皇帝可用你“字”作称的人,天下又能有几个? …… 孙拯紧跟于通判西身后虚心请教勘隐司各种事物,通判西倒也知不无言。孙拯极受赵赐的器重,虽说履历尚浅,但一来有朝中大员撑腰,二则处事机敏,有朝一日必然也能成就一番大气。 更何况上次缉拿铜雀旧犯,正是孙拯将重要情报带了回来。 “你还记得那个张詹么?” 通判西忽的开口问向孙拯。 孙拯自然赶忙作答:“当初我二人同为刘大人属下,自是记得。” 通判西点了点头:“张詹曾与我说,你在苏州查案时用心不端。如今张詹因为在赵大人面前说错话贬去了青隼,而你却扶摇直上,想来也是好笑。” 孙拯连忙抱拳:“都是承蒙各位大人的照顾和陛下的隆恩,只是刘大人可惜了。” 通判西见孙拯并没有因为张詹的事情幸灾乐祸,也全然没有因为他言语中的赞扬之意恃宠而骄,对其心性自也是较为满意。 “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既然入了勘隐司,最忌的便是妇人之仁。刘仁死在了苏州,只能说明他自己本事不够,怨不得他人。倒是你能在那位剑客手中逃脱,实属不易。” 孙拯闻言点了点头,自是知晓勘隐司中最无情面一谈。只是他心中依然还埋藏这一个秘密,事关他的顶头上司赵赐,也独有这件事,他没有奏报给周瞻源。 城北官道马蹄扬起飞尘,倒是周边依旧许多熙熙攘攘进出城的行人,只那门小吏只看到青隼服众人便赶忙疏散人群留下宽敞道路让一众勘隐司通过。 近百骑疾驰出了北门不久,却是看到一道身影徐徐走来。 通判西只看着那人瞳孔一缩,自是赶忙呵令身后众人下马,只数十骑青隼下马跪拜。 “通判西携勘隐司青隼见过七殿下。” 周献骁也是望着眼前数十骑自然也是微微一怔,余了才是开口:“你们此番是追查何事?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 通判西面露难色:“勘隐司查案,除了陛下任何人都无权过问,还望七殿下赎罪。” 周献骁自是知晓这些规矩,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让众人起身才是开口:“既是为我大幸社稷,有劳诸位了。” 通判西开口:“勘隐司分内之责。” 周献骁点了点头,便欲错过勘隐司众人离去,却是陡然想到了些什么,再度急转过身:“诸位,我想此番勘隐司如此大张旗鼓,无论追查何人何事,都不应该贸然往官道上走。” 通判西刚预备上马离去,却是又为这一句话停伫原地不解道:“七殿下此言何意?” 周献骁义正言辞开口道:“天色将晚,这一来沿路马蹄声容易扰民,再是贼人又不蠢,饶是看到你们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人不躲一脚?再者既然是贼人匪类,自当也是多行荒野小径,你们这么走,怎么抓到他们?” 周献骁的理由略微蹩脚,通判西也是愣了愣。 我们这才刚出麟淄,哪有这么快便能遇到贼人的?况且他们勘隐司干活啥时候还要心系百姓了? 许是周献骁也觉得自己说的由头太过可笑,只得轻咳两声:“本殿下也只是好言相劝,若是有违勘隐司的规定,通判大人便当做没听见过便是。” 通判西倒是没想到这一茬,但眼前之人毕竟也是当今身份显赫的皇子,再者无论走哪条路倒也没有什么多大差别。心念及此便也是不好驳了周献骁的面子,也是点头开口:“七殿下所言极是,是属下思虑欠佳,这便换成小路。” 随即便上马领着众人换了条道路远去。 只看着那数十青隼渐行渐远,周献骁才是喘了口气。 “这回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你这一声大哥还真没白叫。”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二章 改身魔傀 艮州不好混,普通人家的长子束发之年便会离家自谋生路。 这是自成衍年间流传出的一句话。 成衍年间,皇帝有近十年不上朝,各地天灾人怨频繁,北境胡乱曾几度破开西北关隘,大肆在北地杀烧抢掠。成衍皇帝下旨,让各地精锐尽聚京畿。如此一来总算是保住了大幸江山社稷,麟淄城固若金汤,百胡围攻数次见破不开幸军重防也就慢慢退去。 结果便是整个北境彻底沦为了百胡发泄之地,没有驻军的北地四州彻底成了了百胡的跑马场。京畿西面的艮州便是受到胡灾最严重的地方。 成衍二十三年。 那一年的关外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大雨连绵半月不绝掺杂着血水渗入土壤,尸骨浸泡其中更是化作了难得的养分。来年的土壤一定肥沃,只可惜已经没有了种庄稼的人。 直到百胡退兵,郑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但活着,总归比死了好。 年少他只知道胡人一走,病榻上的爹爹便有救了。 郑偃四处奔走寻找大夫,十二三岁的孩子身处乱世,路上吃了多少苦且不去说。只是乱世之下人人自危,有大夫义诊更是天大的稀奇事, 郑偃运气不错,一个义诊的大夫听闻了他的事情被他的孝心所感动,不远万里来到了他家的破茅屋替他爹爹看病。 一番望闻问切便推断出其染上的是伤寒病症,大夫只针灸疏通闭体的寒气,再熬制了汤药,叮嘱郑偃的爹爹早晚煎服。 临走之时大夫还一再告诫郑偃要盯住他爹爹,切不可吃凉食。大夫走后,郑偃的爹爹果真有所好转,只喝了两天的药后便可下床走路。 郑偃也将那治好他爹爹分文不取的大夫恩情牢记在心。 郑偃的爹爹是个街头卖艺的手艺人,半辈子都把把心思全都放在了木偶戏上。娶了个媳妇生下郑偃时出血死了,是他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的把郑偃养大。也就在郑偃出生后,当老子的便把感情寄托从木偶放在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身上。 只听说郑偃为了救自己几乎跑遍了整个艮州,当爹的自然绷不住,说自己这辈子能生下郑偃这么孝顺乖巧的儿子是上辈子积了阴德。 只待病情稍微好转,父子二人便又是出摊牵线戏木偶,郑偃也开始慢慢从爹爹手中接过祖辈的手艺,雕木头累了便躺在一堆木偶之中睡去。久而久之倒也是牵丝作戏偶信手拈来。 郑偃在那年生日时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他爹精心雕凿的一个木偶。 郑偃接过礼物时愣了半晌,因为那个木偶与他爹几乎一模一样。 “偃儿,以后爹爹万一不在了,就让这个木偶代替爹爹保护你。” “嗯。” 若是日子就这么过去,恐怕世上便会少了一个凶名赫赫的夜叉杀手,街边就会多一个牵丝戏偶的卖艺人。 …… 得到胡骑退军的消息,皇帝重新派遣驻军与官员维护北境秩序。各州各地便又开始鸡飞狗跳起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的旺不旺,往谁身上烧,那便全要听当官的开口。 路边孩童看着那被披甲骑卒簇拥的补子官员问向自己的爹娘:“娘,那人是谁?好威风啊。” 童言本便是无心之言,为人父母自然据实告知:“那是皇帝陛下派来管咱的官老爷。” 孩童扯着自己的父母不解问道:“为什么官老爷不在咱们被那些胡人欺负咱们的时候过来?是官老爷没有胡人厉害吗?”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只能靠他在往后的人生中自己寻找答案,当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毕竟乱世之中,人命实在不怎么值钱。 “艮州新任总督到,散开,散开,都给总督大人让路。” 在前方开路的官兵扬起长鞭驱赶街市上的百姓。 郑偃和他爹爹看着不远处的高头大马向他们这便过来,当即便是手忙脚乱的收起摊子。却是突如其来的一鞭子将摊上的木偶打落一地。 一声怒斥接踵而至。 “嗯?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可知道擅自在街市摆摊拥堵道路的后果?” 两位开路官兵怒视父子二人,脸上的横肉狰狞堆聚一团。 郑偃的爹爹连忙讨饶:“官爷,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官员见着那身后骑队已经快到了,眼前二人却还在手忙脚乱的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木偶,不由的更是火冒三丈。 长鞭再一次扬起。 “呜” 郑偃的父亲闷哼一声,长辫破开单薄的麻衫,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爹爹。” 年少的郑偃大叫着便准备上前去拦住那两位官兵,却是被他爹一把拉扯到了道路的一边。 他们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亲手雕刻的一个个木偶被骑队踏碎,那是父子二人多年的心血。 回家后的二人只得开始重新雕凿木偶,编织牵扯木偶所必需的特殊丝线。只是郑偃看着自己爹爹脸上愈来愈少的笑容,也知道他的父亲因为那一鞭子又一次染了病。 只是与上次不同。 伤寒摧人体魄,那一鞭子毁去的却是人心。 郑偃不明白,他们一直以来都在那里摆摊,直到胡人攻占了艮州他和爹爹才躲在屋中不敢出门。可现在大幸的官员来了,为什么他们便又不能摆了? “偃儿,自己凿刀刻出的木偶是木偶人的命,你……莫要忘了祖宗的手艺,一定……要将这门香火传下去。” 郑偃看着在病榻上郁郁而终的爹爹,牢记了他在弥留之际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他用布裹装上了所有出自自己之手的木偶,只将那个他爹送他的礼物放在了胸前。因为他爹曾说如果他不在了,那么这个木偶便是替他来保护自己的。木偶匠人对木偶可以寄宿人的灵魂这件事深信不疑。 然后他放了一把大火。 那把大火将他父亲雕凿的木偶连同那个家,连同他所有童年的记忆烧的一干而尽。郑偃看着火蛇升腾舞曳蚕食这那道住了十多年的小茅屋,默然转身离去。纵火在大幸是大罪,所以他要跑,他要离开艮州谋生。 但他还想找到那个大夫去报恩。 那时的郑偃,依旧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奔走四方的郑偃雕凿木偶和牵丝戏偶的技艺愈发熟稔,一路上的他只与木偶为伴,渐渐地他便也愈发的沉默,但他依旧四处打听那个大夫的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得到了那个大夫正在辽州义诊的消息,便又是赶忙向辽州而去。 北地四州,一路上的郑偃看多了生离死别,看惯了世态炎凉。但他心中依旧有一丝善念尚存,因为他知道世上还有个大夫愿意在乱世中跋山涉水救治穷人,分文不取,只为印证医者仁心四字。 直到他来到了辽州。 兵荒马乱的辽州,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辽州。 那个大夫在义诊的时候被人惦记上了随身携带的药物。 乱世之中,救人性命的药物千金难求! “乱世之中还哪有大夫会义诊?你这大夫肯定别有所求。” “装出一副高尚的模样,呸,你这种清高的老头老子见得多了。” 人们惯以用自己心中的恶意来揣测他人,好像这样就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恶的理所应当,恶的不过如此。 那大夫不做任何解释,只是让那两个蟊贼带走了所有的药物。 两名蟊贼抢完了药便准备溜之大吉。 “大哥,若是这老小子到时候传出消息咱哥俩拿了药让人来针对咱们怎么办?” “对啊,这老小子肯定没安好心,你看他一点都没怕咱们,说不准便是这么想的。” 二人去又折返,一刀砍死了那名大夫。 也就是那时,郑偃赶到了。 他亲眼看到两个年轻气盛的蟊贼将朴刀刺入老大夫的胸膛,老大夫倒在了血泊中。 郑偃没想过他一直以来历经千难万险跋山涉水要找的人居然就这么死在了自己面前。 发狂的郑偃上前就要去和二人拼命,那手握朴刀的蟊贼朝着郑偃一刀刺了过去。本以为郑偃顷刻间便会血溅当场,但是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刀刺入了一个硬物之中很难再拔出来。 郑偃乘机一脚踹开那蟊贼,将插在自己胸前的朴刀拔了下来紧握手中,而后便是不顾自身安危猛的向那二人砍去。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郑偃心中生起了一丝快意。而他胸前那只他爹在他生日时送他的木偶却是生出了一道裂缝,因为它刚才帮郑偃挡了那夺命的一刀。 “爹,你又给了我一条命。” 郑偃拿起那只上面有条刀痕的木偶如是说道。 他将大夫安葬,但那两个蟊贼的尸体却让郑偃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想法。 曾经的郑偃以为木偶是供人赏玩的物件,后来的他还明白了木偶还可以取人性命。 他改以用铁镀人尸制作巨大的木偶,再在其中安置各种邪门歹毒的暗器。 而最先的试验品便是那两个蟊贼的尸体。 郑偃入了夜叉。 他开始不断地杀人,再不断地用那些尸体精进他的技艺。 他手中的的东西再不仅仅只是提线木偶,还有提线傀儡。三十而立的郑偃有了一个名号,叫做改身魔傀。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个木偶匠人。只是走岔了路子变成了杀手。 木偶戏艺,傀儡戏命。 郑偃将一生都交给了那些永远不会同他说话的假人。 “人皆无心,与木偶何异?我以肉身入傀,反而问心无愧。” 背上沉甸甸的傀儡和身上携带的木偶让老者只能佝偻着身形缓慢踱步,但老者却不嫌累。 有魔傀入京州。 勘隐司数十骑闻讯疾驰而来。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珠小珠落玉盘 苏佑陵兴致不错,一边走还一边哼着小曲。跛狗不愿呆在他怀中,荒郊野外自是随它溜达,没一会儿便是不见了踪影。苏佑陵倒也不担心它跑不见了去,只感慨羡慕跛狗瘸了条腿还能四处撒欢的心态。 行了一阵,只瞧着天色忽明忽暗,不知何时便会下起雨来。苏佑陵在听袁晔说书的那个雨天便已下了决定,往后不管天气如何,去哪儿都得带把油纸伞。 他人腰间悬刀配剑,我苏佑陵就要左腰悬着竹斗笠,背上挎着油纸伞。 去他娘的风度,我又不是劳什子王公贵族的公子哥,还是温度,温度最重要。 话虽如此,这般模样依旧是如同蟊贼般鬼鬼祟祟。让鱼弱棠很是担心万一有路过的官差看到,难免是要被盘问一番。 “信州啊,那我可忒熟了。只说那宣府烤羊肉,撒上那蒜香酱,神仙来了也保管得流口水。哦,还有封屯的安塞鼓。好家伙,每逢出征,要由百余强健老卒以履为槌,齐踏鸣之,那场面” 苏佑陵向着鱼弱棠不断显摆着自己的见识,鱼弱棠听他越说越有劲,便是故意出言讥讽:“行了,大幸哪哪儿你都熟。” 苏佑陵恬不知耻的笑着颔首:“不错,哪儿都是我家,大幸都是我家的。” 鱼弱棠只白了他一眼:“你何不同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你直接说天地都是你家的岂不是更加妥当?” 苏佑陵闻言连连摆手:“小鱼儿,这你可说错了,我怎会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语?” 鱼弱棠挑眉道:“我确实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如往常的拌嘴,现在的苏佑陵不差钱,差的只是一个真正能让他安心眷念的家。家人不多,跛狗一条足矣。至于鱼弱棠,爱跟着他便跟着,若是哪天走了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有朝一日她如果被官府追查到了,自己会不会去为了她搅那摊子浑水?几番斟酌,苏佑陵觉得自己约莫是不会的。 我非凉薄人,实乃力所不逮。 正如他也不会要求当自己陷入险境时鱼弱棠会站在自己身边。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若人人照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无需其他的多余牵扯,不对任何事物报以希望,自然便不会失望。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免于因为无心之失伤害他人,也能保护自己免于他人伤害。 眼看着天色渐晚,赶巧又是小雨淅淅开始作妖,二人脚步不免加快了许多。幸好没走一会儿便是看见路边矗立了一座义庄,匾额只“石灰义庄”四字。 二人也不多想便上前敲门借宿。 开门者是一个半百老人,只手提着灯笼,左瞳挂着一层厚厚的白翳,只一看便知是染上了盲症,模样甚是骇人。 苏佑陵上前客气问道:“老伯,在下是自苏州来的游学士子,天黑路滑,不知可否借住一宿?” 老人偏着脸用那只稍好的眼睛端详二人一会儿,却是看着不像坏人,便也点了点头退后,又伸出颤巍枯槁的手道:“请随我来。” 一阵妖风刮过,鱼弱棠扯了扯苏佑陵的袖子,自是有些害怕。 苏佑陵半拉半带着鱼弱棠踏入义庄,只眼前便是四五座散落的小屋环拱一院,植老槐一株。除了眼前老者,整个义庄竟是空无一人。 直到老者带着二人踏入正房,饶是苏佑陵也不禁警觉起来。 周围的一桌一案皆是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久无人居住一般。那么眼前的老者身份就很值得玩味了。 “你们二位自便,我去沏茶。” 老者将灯笼放在桌案上,只撂下了一句话便又颤巍巍的离开。 鱼弱唐家看着老人身形远去便是准备问苏佑陵话。 “你……” 却是苏佑陵示意噤声。 “嘘。” 鱼弱棠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苏佑陵反过来只是暗自摸了摸怀中的匕首,又伸出两指往桌案上一带而过再抬起端详,指面立即沾上了灰糜。 这处义庄未免也太过僻静清幽了些,更何况又是只有一个老者生活在此。 不多时,老者端着盛盘颤巍巍的走了过来,两个白瓷盏倒是精细亮泽一尘不染,只看那茶壶釉色也知属于上乘。老者只看着二人站在桌旁,不由开口问道:“二位怎么站着?不用客气,老头子这里好久都没有人来了。” 鱼弱棠只看着苏佑陵不知道该做什么,苏佑陵叹了口气向老人开口问道:“前辈如何称呼?” 老者将放着茶壶杯盏的盛盘轻置桌案,又为二人一人斟了一杯热茶,这才轻言开口:“当不得前辈,无非是活的久一些的老骨头。我姓阎,阎王的阎。” 苏佑陵点了点头,却是依旧没有落座:“阎老一个人居住在此?我看外边儿匾额上写的是石灰义庄,并非私人宅局才是。” 姓阎老者看着苏佑陵没话找话的试探之意,自也是猜到二人对他的防范之心,只笑道:“年轻人出门在外知道小心谨慎是好事,但我就是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一个,还是半个瞎子,如何是这位公子的对手?若是你们怀疑我在茶里下了药,那便我先饮一口。” 说着便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还将空盏现给苏佑陵看。 苏佑陵点了点头,只面露愧色:“是小子多虑了,阎老别放在心上。” 却也没有伸手去拿过茶杯喝茶。 江湖上有种阴阳壶,只小小一壶却暗藏玄机,其中以隔板隔开两处空间,自然也能将下药与没下药的两种茶水一同倒入其中再随机应变。 苏佑陵不是初入江湖的小白,什么阴招损招,江湖上的黑话春典他早已摸透。想死不是什么难事,想活着那就得是门大大的学问。 阎姓老者见苏佑陵执意不喝茶,便也并不强求,只是又替自己斟满了一杯,兀自坐在了一旁太师椅上品茗。 这般举动反而是让二人手足无措了起来。 鱼弱棠看着那铺了一层灰的椅子怎么也不愿意坐上去,倒是苏佑陵不在乎这些,只端起衣服下摆稳当坐下。 阎姓老者许是看着二人局促模样实在是滑稽,便又是开口:“你们两个小家伙,该说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倒也不错,但你们难道还真准备这么呆站着一宿不成?若是不放心老头子我,自己去泡壶茶便是。” “还请阎老见谅。” 苏佑陵只得告罪一声,实在是这义庄的气氛实在是诡异。 阎姓老者点了点头:“平日这鬼地方确实没人来,也不知道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待会儿还会有人要来。你二位若是不想喝茶,便自己找处宅子歇息吧。” 话说着,一杯茶也正好饮尽,老者起身又拿过那只红灯笼缓缓离去。 苏佑陵自然也是环顾四周,携着鱼弱棠便是准备找一处能让二人稍作休息的地方。 “咚咚咚” 僻静之处,又是小雨滴落,敲门声便是显得愈发的厚重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只是那道佝偻身影又是提着红灯笼颤巍巍的向门口走去。 “来了来了。” 厚重的漆门又是打开了一条小缝,二人只看着那老人将脑袋探出门外,不一会儿便又是一道绯色人影伴随清脆的银铃声步入院中。 苏佑陵瞳孔一缩。 那道倩影他当然熟悉,便是那系着银铃的竹斗笠就足以让人辨得她的身份。 那道红玉袍只进门便抬眼看向站在正房前的二人? “苏公子,好久不见。” 女子声音比银铃更为清脆悦耳。 苏佑陵怔怔开口:“罗姑娘。” 老者回过头只笑眯眯:“原来都认识,那便好办了。姑娘还没吃饭吧?我这便去烧两个小菜。” 罗颖开口施礼:“有劳阎老了。” 这才走到苏佑陵面前,只看着他身后的鱼弱棠笑道:“苏公子身旁总不乏有佳人相伴呢。” 苏佑陵只欠身道:“姑娘近来可好?” 罗颖伸出玉手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让鱼弱棠都是惊异的倾国面容上前反问:“苏公子希望我好还是不好?” 天下自然再极难还有比面前这张面孔更为诱人的,饶是苏佑陵定力极好,总也是男人。英雄尚且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他? 苏佑陵只得是以讪笑掩饰局促,鱼弱棠见状自是冷哼一声没好气的走回屋中。 罗颖笑道:“不去哄哄?” 苏佑陵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只看着鱼弱棠一屁股便是坐在了刚才自拟说什么也不愿意坐下的小凳。 罗颖不待苏佑陵作何反应便是先一步踏入正房,又将竹斗笠放在一边询:“你们是来这里借宿的?” 苏佑陵开口反问:“罗姑娘难道不是?” 却有想起方才老者好像早都知道眼前女子会来。 罗颖只是轻启丹唇:“阎老是个好人,自是不会害你们。不过既然你们两个在此借住那便好生住下,不要去打探任何东西。” 苏佑陵点头称是。 罗颖看了看眼前之人,似是欲言又止,苏佑陵眯眼不语。 小雨淅淅沥沥似珠落盘滴答作响。 红衣杀气皱起。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剑骨 血雾刹那间弥散开来,罗颖身形如一根利矢纵向屋顶。 “轰隆” 一声巨响,正房的顶部轰然塌陷了一大块,瓦片被震的四散零落,尘糜卷舞弥散掺杂着血雾将罗颖的身形团团掩盖,苏佑陵的视线一时间全然被厚重的尘灰遮掩,只轻咳几声环顾辨别着周围情况。 “咔嚓” 一根房梁支撑不住往下猛的一沉,随之几道斑驳的裂纹不断在房梁外表延伸,顷刻间便是断裂成数截落下。苏佑陵见状瞳孔一缩,当下脚底生风,面前只五步之遥的鱼弱棠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在当场,只看着那厚沉的重物向她砸来。 苏佑陵反应何其之快?只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鱼弱棠扑倒在地。 “咚” 房梁坠地又是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苏佑陵下意识看向身下的鱼弱棠,只那秋水眸子难掩惊惧之色。 确认了鱼弱棠安然无恙,苏佑陵这才再度回盼。身后那塌落的房梁离他的脚只余毫厘,若是方才他稍慢上一丝,恐怕现在一只脚便是废了。 顾不上后怕,苏佑陵搀扶起鱼弱棠。只透过房顶窟窿能看到小雨未停,只那时不时从头顶传来的铁器相接和房瓦上的脚步声便能猜到个大概情况。 只在刚才,即便只是罗颖气海中所散发出的那股凌冽杀意便已是让苏佑陵的胸腔气海翻涌,一股甜意涌上喉尖。此刻也才只稍稍平复。 “能走么?” 苏佑陵强压住自己体内躁动不安的气海,转身向鱼弱棠问道。 鱼弱棠点了点头。 两人相互搀扶着踏出了正房,却是阎老提着灯笼匆匆赶过来,只看着二人便是愧疚开口道:“二位没伤着吧?当真是对不住了。” 说着便又看向屋顶那两道对峙的身影:“你们两个,砸坏了房子倒也罢了,伤着人了怎么办?” 一道浑厚的男子声音自屋顶传来:“阎老,等在下杀了这女罗刹,一切损失都算在在下身上。” 苏佑陵闻言只心中一惊。 女罗刹?大幸的天下还有几个女罗刹? 再是回望向屋顶那道红衣兀自咂舌,难怪当初盖也在这女子面前也是那般噤若寒蝉。 风云第七人的女罗刹,却是就这么被自己这么三番五次的碰见,饶是苏佑陵都觉着惊奇。 苏佑陵又是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阎老,能与罗刹相熟的老人又岂会普通? 阎老看着苏佑陵呆愣面孔也是猜出一二,只是轻言道:“怎么?不相信那红衣女子便是夜叉黑榜和风云志评上的女罗刹?我还以为你们认识。” 苏佑陵闻言只是摇头开口道:“萍水相逢罢了,只知道姑娘姓罗,原来是罗刹的意思。” 阎老笑眯眯道:“那倒也不是,那姑娘本名也是姓罗。不过夜叉高手的名讳大多隐秘,既然她没告诉你,我也不敢妄自开口。老夫虽已是半截身子没入黄土的人,却还是想再多活几年的。” 苏佑陵不禁为方才自己的谨慎有些嗤笑,又是抱拳对着老人愧疚道:“凭老先生的本事对付我二人无需使多余手段,是在下方才多有冒昧,给先生赔个不是。” 阎老闻言心中了然,感情这小子以为他和这些高手认识,自己也是劳什子高手了。 “老头子没什么本事,当真只是个普通人。你带着这般女子,出门在外小心谨慎也是应该。” 老人笑眯眯的开口。 苏佑陵却再是转头看向屋顶,虽说对于触及三宝境界的高手过招看不真切,却也是极为难得的机会,一时连避雨都忘了。鱼弱棠被方才那一连遭的变故弄得此时还是惊魂未定,只紧紧依贴着苏佑陵不敢随意走动。 阎老提着灯笼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黑布伞,只走到二人身旁撑开。黑布伞极大,将三人身形都是罩的严严实实。 “那两个人若是真的无所顾忌打起来,我这义庄便是再大数十倍也要化作残桓断壁。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喜欢折腾。” 罗颖从怀中掏出弯曲短匕,周身血雾若隐若现,杂着淅沥小雨更显诡谲妖艳。 而罗颖对面的男子却是手握一把长剑,剑身细长近五尺!能舞此剑,必然也是杀人的一把好手。 苏佑陵紧紧盯着二人,却是听着阎老所言出声问道:“那男子也是夜叉的杀手?” 阎老闻言开口答道:“那倒不是,夜叉杀手哪有那么白菜烂大街?老头子如果没有眼拙的话,那男子应该是铮铮剑骨林修然。” 魂骨尊,佛豪奴。 此六人冠以剑名是公认的当世在剑道上最有望超过剑仙唐啸之人。 剑奴盖也以剑为碑,封巨剑沉岳三十载苏佑陵已经见过。 而眼前的剑骨林修然常被江湖称作侠之大者。只手执一把拜骨剑,做过不知多少行侠仗义之事。 江湖人的恩怨苏佑陵不感兴趣,但此番场景他确是喜闻乐见。 罗颖手执短匕身如鬼魅般灵动,更是凭恃周身血雾神出鬼没,匕匕皆往要害,下手之狠辣可见一斑。而林修然手执长剑,也是兔起鹘落之间不断循声辨位进行招架。 鱼弱棠缓缓回过神来也是向着一旁的苏佑陵小声道:“我们不用再躲远点么?” 苏佑陵闻言这才幡然后觉,既然方才那阎老都是说了这二人若是无所顾忌出手的后果,那么此刻小院中的三人自是极其危险。 吃瓜看戏是好的,但是殃及池鱼那可就不好了。 却是阎老宽慰二人道:“放心吧,若是那两人生死一战,老夫巴不得有多远跑多远,但此番还远远没到那般田地。她二人有过节是真,但还不至于打个你死我活。” 苏佑陵闻言这才稍稍安心下来。 罗颖红袍赤如血,更是衬得女子面皮白净,很难想象这般绝色女子会是江湖传闻的那个杀气腾腾的女杀手。 罗颖一击未果便退身翻转,只稳稳踏在檐角之上。 林修然当即腰马合一,只向着罗颖一剑递出,一道浑厚的剑气饶是院中三人都能察觉。 罗颖瞳孔微缩,只脚尖轻点便是纵跃到空中。却是方才脚下所踏的那一方檐角轰然从中裂出一道平整的切口。 “轰隆” 林修然那一剑,竟是将那正房的一个檐角削了去。 阎老见状只得苦笑:“今天这房子怕是留不住了。” 罗颖身形凝滞空中,手腕轻振,那把匕首便如毒蛇吐信婉转盘绕射向林修然。 林修然当即斜悬剑身挡在自己身前,只右脚向前一步,待那匕首掠至面门。 “噌” 林修然只将手中拜骨轻轻一拨,那匕首便是失去的准头朝一旁飞去。林修然再是一踏,身形疾掠,乘着罗颖匕首脱手的空隙拖剑奔袭而来。 罗颖嘴角轻扬。 “嗖” 那匕首去而复返,竟是向一把倒刺调转过头直刺林修然的后背。 苏佑陵眨巴了数下眼睛,这才是依稀看到那反光的白色细物。 原来罗颖并非用的是御物之术,而是在手指与匕首间连接了一根微不可查的细线,此时只回手一招,那匕首又是回旋而来。 林修然并未转头,却已是感知到了身后的危险。只将手中长剑翻转一扭。 “轰” 像是一阵强风吹袭而来,苏佑陵赶忙把住鱼弱棠帮她稳住身子。 一道黑白相间的气浪竟是在林修然身前盘出了一个半圆而后稍纵即逝,罗颖再是避其锋芒只玉足轻点数下便已是跳到另一座房顶上,匕首自然被她一并牵扯至手中。林修然方才那股凌冽的气意却是悠久绵长,哪怕是院中三人都是身形一震。 阎老轻言开口:“都是妖孽啊,这林修然如今才是而立,再给他二十年,未必便不是第二个唐啸。” 苏佑陵闻言惊道:“老先生认识仙剑唐啸?” 阎老摇了摇头:“虽不能见,心向往之。” 唐啸已然便是如今压在每一个剑道高手心头的大山,只巍峨不动如今已近三十多年。 有人曾言唯有五百年前的裴哑人在世方可与其一战。 林修然自是唐啸之下剑道砥砺最为深厚的六个人之一。 “罗刹,吃我一剑清风来。” 铮铮剑骨,清风徐来。 林修然执剑呈立式,复又拖剑而行,只一道寒芒乍破雨幕,汇水成线,拜骨剑一点,雨珠尽凝于剑身。 长剑仿佛沾染上了一层雨障。 有风吹雨落,有水凝剑身。 声不绝,涡环横空,林修然身形闪罗腾移间长衫随风鼓荡,自有说不尽的风流气意。 如雨、如川、如大海无量、更如清风徐来一 净污秽。 “咔、咔”。 剑光随人影,以所向披靡之势碾压万般变化。似要将眼前这一切所见付之一炬。 林修然的剑自是浩然尽出,如傲骨横立冬雪咬定青山。 罗颖这才是将匕首一挥,身如鬼魅,血雾范围更是在一瞬便扩充了尽十倍。那般鬼影绰绰自是难以寻觅其踪。 “走。” 阎老干脆利落撂下一个字。 苏佑陵连忙拉着鱼弱棠跑向义庄外。 乖乖,不是说不会殃及池鱼么?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雨不绝 苏佑陵侧身半掩着身后的鱼弱棠,眼前男子实在是让他无比忌惮。他之前从来不信有万人敌这么一说,即便是当初盖也和庆季交手也多是意境心法的过招,实在没法子让他度量一位三宝高手的破坏力。 但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就凭自己那半桶水的武功,怕是…… 苏佑陵心中念起,只看着不远处已是化作一片废墟的义庄心里咯噔一下。这哪里又像是人力所为? 谁知道这所谓的剑骨会不会突然又一手清风来?苏佑陵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注意便惹恼了眼前这位二话不说便掀房顶的剑骨。 “姓林的,你们练剑的都有病吧?” 尚未消散殆尽的灰尘依旧卷弥,其中自有红影立现。 林修然转过头,只看着罗颖淡然开口:“你方才为什么不出招?瞧不起林某不成?” 罗颖秀美紧蹙,饶是她在没有准备之下也是被那一剑清风来弄得稍显狼狈。 倒不是她罗颖并非林修然的对手,只是一来她更精于暗杀之道,而且打从一开始她也没有要与林修然倾力一战的意思。 她只是客气客气,只是没想到眼前剑骨倒真不客气。 苏佑陵心惊肉跳不止,更是佩服林修然丝毫不怜香惜玉。即便他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来,方才那磅礴剑意清风来可完全没有留下半点情面。 而对于林修然来说,不说眼前女子根本不是寻常女子,便是普通女子又如何?对敌执剑倾力一战方才不枉他铮铮剑骨。 倒是阎老只欲哭无泪的看着眼前只剩下残桓断壁的义庄:“你们几个先给我打住咯,把我的义庄打烂了,这回我上哪里说理去?” 林修然虽一心于剑,却自然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也是颇为愧疚道:“老先生,你且宽下心了,待林某手头宽裕了之后定然作赔。” 罗颖闻言撇了撇嘴道:“你还有银子呢?把你的拜骨当了吧。” 林修然只瞟了罗颖一眼,再度淡然:“剑道砥砺,安可为铜臭所污?你三番五次不接受林某相邀一战,这笔账倒是要好好算算。” 罗颖眯了眯眼道:“你少来烦我,风云志上十个人,你怎么就和我过意不去?哪天若真把我惹烦了,便把你这剑骨真的变成一堆白骨。” 林修然针锋相对:“你大可以试试,林某敬你是风云高手这才屡次寻你切磋技艺,但你毕竟是其中唯一一个黑榜夜叉,杀了你也算为民除害。” 话虽如此,其实林修然自己也明白,寻常小打小闹,自己还能与罗颖过几招。但若是真的生死相向,自己面对罗颖必定十死无生。但他的剑道从不屈于任何外力,即便是宋霑唐啸在面前,他也敢一往无前递上一剑清风来。 待得众人从刚才变故中缓缓回身,罗颖这才转过脸看着苏佑陵二人嫣然笑道:“刚才惊吓到公子了?” 苏佑陵只无奈道:“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高手能不能在开打前先吱个声,别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你们死不死活不活的倒是无所谓,殃及池鱼可就不好了。即便没有伤人,砸到路边的花花草草也是不应该。” 鱼弱棠闻言倒是暗自诽腹,这苏佑陵何时是如此心存大善慈悲的活佛了? 林修然向着苏佑陵也是抱拳歉然:“这位公子和这位姑娘,林某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赎罪。林某还有要事,便先行一步了。罗颖,下次希望你能与我好好打上一场。” 说完便是负剑离去。 罗颖。 苏佑陵暗自将这个名字记下。又只看着林修然的背影兀自奇怪。 匆匆而来匆匆而走,林修然还真是只为了切磋武艺才寻过来的? 罗颖看着苏佑陵面色不解,只开口道:“练剑的十个里边有七个呆八个傻九个愣,什么唐啸之下唯六剑执牛耳。盖也倒还是其中稍稍正常的。” 苏佑陵报以无奈一笑,当真没想到自己运气能这么好,只是借宿一晚都能招来两尊大佛。 罗颖瞟了一眼苏佑陵,再是对阎老歉意开口:“我会让人来处理这些的,阎老还是先将此次的单子给我吧。” 阎老也是无奈叹了口气:“算了吧,罗丫头你也不是有钱人,这事还是让堂里的人解决吧。” 苏佑陵听着二人一言一语倒是颇为惊奇,堂堂女罗刹,天下风云十人之一的罗颖会缺钱?便是随便刺杀一个达官显贵想来都是一笔不菲的报酬。 罗颖闻言也确实才是细细思虑一番,才只点了点头。 小雨连绵未绝,义庄坐落于官道旁的小丘之上,苏佑陵有心想于罗颖交好。 毕竟若是有这种高手在身旁,那可当真是比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还要好使,便也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对着阎老开口:“相逢也是缘分,在下也尽些绵薄之力。” 阎老看着那两张银票,自是将头转向罗颖询问她的意思。 罗颖迟疑一会儿也是叹了口气:“罢了,拿着吧,这小子如今确实有钱。” 苏佑陵闻言一愣,阎老更是不解其意。 罗颖言道:“我管你是苏公子还是周公子,想必麟淄城传的沸沸扬扬的豆腐雕匠便是你吧,身边还带一如玉佳人。夜叉在情报一事上可不比勘隐司差多少。” 苏佑陵哑然失笑。 罗颖也是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奇怪?我可不认得你。不过看在你替我出了银子的份上我也好心告诫你一事,你怀中那黑不溜秋的玩意儿,寻常人自然看不到什么,便是摆在他们眼前也只道是一块璞玉。但其中所纳的灵气只要是竭泽一境之人都能有所察觉。” 苏佑陵这才恍然大悟。 三驳龙纹韘形佩并不寻常,这点他早便明了,若是罗颖所言不假,那苏佑陵倒是庆幸还好自己如今所见的竭泽高手只堪面前罗颖一人。 倒是罗颖即便是猜中了其中一二,却也不敢断定眼前之人便真是那人。毕竟此事太过蹊跷离奇,再者是与她无关,她也断然不愿多去掺和其中。 阎老看着眼前残破的义庄只是兀自叹气。 因为这里便是夜叉其中一所谍据,而且只他一人在此负责接头联络各位夜叉杀手。 罗颖随着阎老踱步走进已是废墟一片的义庄,只对着阎老轻轻开口:“那个活死人应该……也快来了。” 阎老闻言微微颔首。 罗颖口中活死人自然便是改身魔傀郑偃。 但此刻阎老无暇顾及其他,只眼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土,又从怀中摸出一纸信函递给罗颖轻吐开口:“别死了。” 罗颖沉吟半晌:“应该不会。” 只是应该不会死,风云志上第七人皆是没有十足的自信,因为这次人当真不好杀。 …… 袁晔蹲在胡屠铺子旁津津有味的吃着刚切好的酱牛肉,眼前则是浩浩荡荡出城的西岐使节队列。此番盛大景象自有沿街凑热闹的行人驻足观看,饶是龙虎大街宽阔无比此刻也是为人群围堵的水泄不通。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听说那西岐国此次派来的使臣是一位模样甚是俊秀好看的公子哥,又说的一口流利的大幸官话。只引得无数待字闺中的京城小姐涂点胭脂寻好风水宝地,或酒楼雅间临窗顾盼,或街边台阶倚足远眺,只盼能一睹其风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说天下唯有男子好色,那可着实冤枉了天下男儿一些。 只看那使节队列中的马车一驾比一驾大,马车上装饰点缀的玉石珐琅更是华丽繁杂。 只当先一驾马车轮间尺幅足有六尺,要知道即便是大幸皇帝的龙辇根据大幸礼制也不过是六尺六,其殊荣更是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此番护送西岐使节队伍出城的那可是保卫皇宫两大禁军之一的御林。想当初幸龙卫在乾仁之乱时驰援北境遭受重创,只空余有建制,如今却是靠着御林一军总管皇宫守卫之责。 一旁的胡屠不耐烦地将手中菜刀随意一抛,那菜刀便是在空中连转数圈,刀尖稳稳当当的钉入砧板。 “我说,你能到别处去吃么?” 胡屠不悦开口。 袁晔笑着偏过头:“怎么?借个地方也得罪你了?哪有像你这般做生意的?” 一连三问把胡屠反问的一愣,又心念自己口拙舌笨,见此刻光景也没什么生意便只是叹了口气继续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队伍。 最后一块牛肉入嘴,袁晔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身子站了起来:“害,要我说,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深谙此道,当初也不至于死这么多人。” 胡屠默然不语,袁晔依旧笑眯眯:“怎么,气到了?总不至于连话都不愿说了吧。” 胡屠眼盯着这老头甚是不耐烦的开口:“说书就好好说书,算命就好好算命。来烦我作甚?” 袁晔摆了摆袖子,又伸手在铺子上排出数十文大钱:“再给我切半斤,我留着晚上吃。” 胡屠瞄了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是不停,只麻利的切好半斤牛肉递给袁晔:“你能不能别整日神神叨叨的,我如今就只剩下这条破命了,你还指望能从我这得到些什么不成?” 袁晔摇了摇头:“有得就有失,我失不起,所以便也得不起。你生意兴隆,我也开张去咯。改天请你喝酒。” 胡屠又拿起菜刀伏于砧板切起牛肉片:“不喝。” 袁晔已是沿着街边离去,只留一声:“那便不喝。” 说书人看尽麟淄。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游麟淄 “九先生,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那姓苏的雕匠已于昨日先行离开了京城。” 西岐使节队浩荡出城,九先生哒赞铎正坐于列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里翻阅着大幸著名兵法《奇伐略》。青石道路没有一丝颠簸,夹道人头攒动,哒赞铎只闻虞老的话语这才将一片枯叶置于书中合住,这才悠然开口。 “我知道了。” 虞老策马在外再言道:“先生还请小心。” 说完便策马再向前。 哒赞铎拿起身边的匕首,手指穿过其尾端的环扣玩味一笑喃喃自语:“我要的东西,便只能是我的。” 这次来麟淄,其美有三。 一则带回了冉鲸和一众近百人的戏班子回西岐,这二是不负自己的爹爹,也是西岐皇帝所托与大幸拟定好了盟约。 这其三是见到了那个藏在紫幸城中龙榻旁的那位老人。 这些东西便是他回西岐后的立身之根本。 前去艰险也是一定的,生在帝王世家,无论哪朝哪代都逃不过险象迭生的刺杀和诡谲莫辨的阴阳谋略。更不提他也知道,现在他的父皇也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否则也不会如此匆忙的让自己来大幸求那一纸盟约。 但他并不在乎这些。 “耶库,我的好弟弟,这次你会用什么法子来阻挠你哥哥我呢?” 哒赞铎自打来了麟淄第一次用了西岐话开口,然而那句话却是对千万里之外的血肉至亲所说。 “该是我的,必然是我的。戏子冉鲸躲不了,苏佑陵躲不了,你自然也躲不了。” 大幸断然不会让一国使节在自己地盘上遭刺。呼延庚信护送蜀王就藩,所以此刻御林军由另外一人暂代总将职务,一个比呼延庚信更为沉稳强大的人。 大幸的大将军夏琮,手下有两名义子,皆属人中龙凤,文武皆备。 而那名被赐夏姓的夏龙璋更是大幸的青将双壁之一。而另一人则是陇州的云麾将军陈寅恪。大幸新一代将才,唯此二人抗鼎。 此刻的夏龙璋正骑立于使节队列之首,他的坐下是一匹青棕相间的高头大马,名号:“踏疾”。是以西域大宛国名马和中原的黑棕马杂交而生,有日驰千里不息之能,也是夏龙璋束发之时夏琮的贺礼。如今一人一马并肩作战已是五年有余,自是感情深厚。 将人爱马,大幸北境的兵卒视战马为老婆更是丝毫不夸张的说法。在北境戈壁草原等地失去了战马便如同失去了性命,更有停军休整马先食、无故失马斩立决的规矩。 今此一行之前,大将军夏琮和皇帝周瞻源一前一后亲自见过他,也让他明白此行之重大。 无论如何,坐于中间那驾马车上的人,不容许出半点差池。 只要将使节送出大幸国境,那么之后的事情便再与他无关。 夏龙璋一念至此,这才微微缓了口气。 论谋略城府帝王心术他这个外行人一窍不通。但他既是军伍之人,又是大将军的义子,兵法布阵和自身的武艺自然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这次回来,便厚着脸皮居功自傲一回,向皇帝提亲? 夏龙璋想着,脑海里又浮现出一道翩翩玉影。并非是幽兰绝色褚青鲵,而是虞罗小郡主。 队列行驶至幽兰坊口,夏龙璋想起了皇帝的嘱托,特意下令稍稍休整。 早已恭候多时的褚青鲵携着祝京山先行至队首向着夏龙璋施一万福:“幽兰坊褚青鲵谢过夏将军。” 夏龙璋微微颔首,也是给足了这个传奇的青楼清倌人面子:“夏某承重任在身,还望褚小姐和祝老板快些。” 祝京山只一抱拳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一行人这才缓缓至那辆抹上了油彩的马车。 车中之人,自然便是此次随西岐使节一同回西岐的冉鲸。那日之后他便被接到了紫幸城之中,如今也不过是和两人分开了三五日。 倒是诸多珍馐玉饮让冉鲸大开眼界,只是那宫墙层层围裹密不透风,皇城宅院楼居在他眼中便像是不沾丝毫烟火气,实在是让他难以习惯。 此时听到下人告诉他褚青鲵与祝京山来了,冉鲸也并不准备下车。 褚青鲵和祝京山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隔着车帘说了些让冉鲸保重的寒暄话语。车厢中人却是始终沉默。 褚青鲵见状也只是叹了口气,本为冉鲸送行准备好的离别赠礼始终攥在手中,怎么也送不出去。 那是一包精巧的香囊,其中装裹着的是托人送来北溟独有的霜星叶和昼乌蚺子。有切除心火,稳固心神之效用,得来殊为不易。 倒是祝京山准备了许多京城特有的糕点,硬是塞进了马车,也不顾冉鲸的眼神如何诧异。 祝京山将准备好的东西全都放在了车厢里,只看着情绪稍稍失落的冉鲸讪笑道:“我也只是个小人物,咱们唱戏的大都命途多舛。这些年,咱们也算是师徒一场,我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只是戏子千面,要达到我戏众生的境界,只有行万里路才是正道。等你学成,我便向陛下死谏你回大幸,放心,我祝京山这些年好歹还是有些底蕴的。梨园这么多口子,往些年靠蜀王,在之后可就靠你了。” 看着眼前三日不见的祝京山,只满头青丝其间依稀可见斑驳着几点莹茫。冉鲸终是开口:“祝老板,你也是,保重身体。” 祝京山见着冉鲸终是开口,笑容自然也更加坦荡了些,这些日子便是怕冉鲸心里不好受从而怪罪于他,此刻心中的惶恐自然也消散的无影无踪。 “没事,在你回麟淄前这些事都由我来,梨园的事你不必操心。只是褚姑娘那边,你当真不去在见她一面?” 冉鲸苦笑摇头:“我怕见了,便再也不想去西岐了。” 祝京山眉眼带笑,闻言便是贴着冉鲸的耳侧轻言:“我也知道你对褚姑娘存的心思并不只是姐弟之情。但若是往后你真想干些什么,西岐便是绝佳的舞台。戏子终究是下九流,但戏圣不是。天下间的道,其一在心,其二在阅历。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戏圣也只有百年前的唐皇而已,你能做我弟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事。” …… 祝京山走下了马车,褚青鲵上前问道:“冉鲸可说了些什么?” 祝京山笑眯眯道:“冉小子说,他有一戏,等回京后要让你一人品鉴。” 褚青鲵咀嚼不出话外之意只是点头开口:“我等着。” 使节队列又开始朝着北门行驶,夏龙璋一骑当先,背后束着六只短戟,眉眼更是英武飒然。 冉鲸微微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街边凑热闹的百姓。 只一位小姐模样的人看到了冉鲸,便对着旁边闺中密友兴奋道:“我看到那西岐特使了,比女子还生的好看哩。” 那密友自然也是兴奋雀跃。 …… 一道人影只逆着西岐使节出城的队伍边走边饮边吃着手中的酱牛肉。 他在感受这麟淄的景物,更是呼吸麟淄城的磅礴气机。 他叫袁晔,是天下相师,更是一位说书人。但他此刻只在停停走走,享受着人间雄城的气运。 凝滞于麟淄城其中才晓世间繁华,纵然时光流转如长河东去。但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本本堆叠起来的书卷。 一道微不可查的气机命数如一根极细的丝线一般游刃在袁晔周身,它在串联起那一幕幕和一朝朝。似有一阵雾门忽的停拨于长河尽头,一步踏入,便是麟淄城的诸段故事皆是流入画中。 袁晔忽的将视线凝转在路边一株花蕊之上,那里有一颗雨珠正停滞于枝叶的脉络静鼓起一道剔透莹光,只随着那片叶子再向下倾腰而滴落于青石板。 却有一只手忽的将整株花朵连根拔起,那人挠了挠光秃的脑袋,只念叨一声阿弥陀佛,浑身浴血却有金光万丈镀身。 袁晔看着那和尚远去的背影悠悠一笑。 本来自性清净涅槃,有余依涅槃,无余依涅槃,无住处涅槃乃是佛门高僧四大慈悲之境。但眼前那和尚偏偏是走出了第五种。 再一转头,却是那远处的幽兰坊,轰然有一位彩画涂面的戏子奔踏而出。只数十步踏入厚重云层之中,一时仿若有千人万人如蜃楼影幻一般在云层浮现出不同的身形。男女老少文武贵贱,各形各色的人都有。那无数钟样子顷刻间便又是凝于一体。那人彩画的面孔不断忽闪变幻,黄白蓝绿金银翩转,变脸速度之快,饶是袁晔都兀自咂舌。 那是戏的最高境界。 袁晔抬头看着那明明是一个人,却好似凝聚了诸天虚影的那个戏子喃喃自语:“无我相,更无众生相。” 袁晔再饮一口花雕,徐徐行步悠然自得。 却是再可见那紫幸城竟是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庞然怪物,只数道巨大的城墙开口,有千斤巨石滚落,其中更有无数火器箭矢爆射齐发。 “神机术啊,真是好大的手笔。” 又见一位身着白如雪的绣金蟒袍玉面王爷,只数步踏空入城中,抽出怀中长刀临万人之上,王爷眉眼如画,有公子世无双之面孔。 袁晔瞄了一眼倒是呵呵一笑:“世上再无此等风流。” 见古人,更见来者 “不拜高堂明镜,不拜千秋大义,唯拜世间众生。” 袁晔甩了甩沾满油污的长袖欣然笑道。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叶述 “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去认罪?” 路边酒肆,一名容颜俏丽的素裙女子执剑指向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一袭破旧黑袍,五官周正硬朗,只是略显憔悴。女子咄咄逼人,男子抱着刚从酒肆买来的一坛杏花春雨面对女子的逼问却是泰然自若。不紧不慢的灌了口酒,男子抹了抹嘴,眼神不躲不闪的望向那女子沉声道:“我也最后再说一次,师傅不是我杀的。” 二人对峙,但谁都没有率先出手。 一旁酒肆的老板只是个平头百姓,哪里敢去凑合这等场面热闹?报官更是想都别想,他这酒肆离着县城至少还要走数十里山路。只能是躲在钱柜后边瑟瑟发抖,心中祈求一会儿两人打起来后千万不要殃及池鱼。 老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酒肆老板定然深谙此道,但江湖中也总不乏个把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酒肆仅有的一桌人是三个大汉,为首一人虎背熊腰,一只眼睛蒙着眼罩。三人只见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素裙女子样貌可人,一时见色起意,直接无视了黑袍男子便是向那女子围了上去。 “哟,这荒山脚下原以为有酒肆都是件稀奇事,原来还有如此水灵的姑娘?” 边上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笑道。 那为首的独眼汉子也是笑道:“六子,对姑娘说话怎能如此轻浮。” 尖嘴猴腮的汉子当即奉承道:“那是,那是,老大您吃肉,咱们喝汤。” 女子面露不悦,却是将剑尖转向那独眼汉子,勉强压住心中怒气道:“你们找死?” 独眼汉子笑道:“哟,还挺辣,姑娘要知道刀剑无眼啊。你且将剑放下,在下裆下也有一柄绝世宝剑,咱们寻个僻静处,让哥哥好生舞给你看?” “渍。” 独眼汉子话音刚落,却是黑袍男子发出不耐烦的声音,身形微动,一身黑气顿时弥散而出如同漆墨,腰间细刀不知何时已是出鞘。 独眼大汉听着身后的声音便心生念头要教训教训那个出声的黑袍年轻人,但一转头确是愣在当场。 他的两个跟班赤身裸体愣在原地,那黑袍男子周身萦绕着一团黑色气雾,阴邪的可怕。 “不想死,就滚。” 寒如幽潭的声音响彻三人耳畔,三人闻言拔腿就跑,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 女子眯了眯眼,只是盯着那团黑气:“《阴阳通冥身》果然是你偷的,还说爹爹不是你杀的?” 黑袍男子似乎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多作解释:“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师姐,我已不是的人,拿了禁器也是形势所迫,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不可能和你回去。” 女子闻言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姐?叶述,今日你要么死在我剑下,要么便随我回去认罪……” …… 大幸有大幸的江湖,百胡自然也有一座江湖。 一个月前,百胡南部的象族出了一件震惊江湖的大事——象族大寂坟坟主遭人刺杀,大寂坟镇守数十年的邪道武学《阴阳通冥身》被人盗走。 而那名叛出大寂坟,犯下滔天大罪的弟子叫做叶述。大寂坟布下天罗地网,却还是被他逃了出去。百余抓捕他的弟子皆是身负重伤,但却并无一人被他夺走性命。 后来听那些与大寂坟交过手的弟子所说,叶述的招式极其古怪,根本不是出自大寂坟。他能像影子一般来去自如,神鬼莫测,防不胜防。而且他一旦出招,周身总是萦绕着一股黑色的邪气,一旦吸入便会头晕目眩。 叶述本是大寂坟主拓拔昊岚的亲传大弟子之一,年仅十六便能习得大寂坟绝学《同伤典》,可谓锦绣前程。但一夕入魔,竟作出弑师之举,欺师灭祖,为江湖武林所不容。 而素裙女子名叫拓拔凰,不但是大寂坟弟子,更是大寂坟主拓拔昊岚的独女。本在云游四海历练修行的她听闻自己父亲被杀自是悲怒交加,回宗派之后问询了事情原委,当即便是不顾阁中长老同门劝阻,只身出阁捉拿叶述,如今正是让她在大幸京畿之地找到了他。 叶述看着眼前与他刀剑相向的拓拔凰,纵使心中百般苦楚也没法子说出来。 他会杀了拓拔昊岚? 杀了那个在他心中一直便是如父亲一般的存在? 叶述生于大幸辽州,是名副其实的幸人。只是自幼流落街头吃百家食长大。大幸辽州大旱,常人尚且吃不饱,哪里还会管路边的乞儿?若非行将饿死时碰上拓拔昊岚,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所幸他根骨极好,悟性又是极佳,感恩于拓拔昊岚的救命之恩,日日练武不曾懈怠一日。从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的叶述更是在束发之年被拓拔昊岚收作亲传。 而对于眼前的拓拔凰,叶述更是有别样的心绪。 叶述天赋异禀又肯用功,而拓拔凰同样是天之骄女。 只是拓拔昊岚有三名弟子,叶述和拓拔凰占去其二,而在他们头上还有一位大师兄完颜禄。 而完颜禄和拓拔凰才是大寂坟众人公认的金童玉女,一个是宗主独女,一个是象族族长之子,家室、样貌、人品、天赋,无论怎么看都怎么般配。 而反观他叶述孑然一身,毕竟是个幸人,也毕竟只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又凭对拓拔凰生出觊觎?即便叶述成为了大寂坟小辈们口中的二师兄,但曾经的过往让他每每看着拓拔凰的身影总是会生出莫名的自卑。 再者是他叶述不善与人交往,哪怕是拓拔凰找他,也是八棍子赶不出一声屁来。长此以往养成的沉闷性格让他在众多同门弟子的口碑自然远不及处事圆通的完颜禄。哪怕他的沉默寡言在许多弟子口中成了自命不凡和故作清高他也从不辩解。 那么现在,他也不会辩解。 叶述呼出一口浊气:“你不是我的对手,若是完颜禄从羯族归来,还有可能与我打个平手。” “那便试试。” 拓拔凰怒呵一声,举剑便向着江吟刺去。 江吟周身又是升腾起一片黑漆的邪气,悬刀相抵。 二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了数十回合,却依旧是没有分出胜负。 叶述默然不语,只是一直依着拓拔凰的一招一式被动的防御,但他手上的细刀却是暴虐的生出一抹艳丽的血光。 拓拔凰微微一愣,却只是这么一个恍惚,便已经错过了最佳的闪躲时间。 叶述见状咬牙,血光稍纵即逝。叶述疾退三尺,强行收回刀势显然也是令他受了不小的内伤。 二人再度缠斗在一起,却是忽闻平地起惊雷,叶述下意识便扭头而去。 “小心。” 拓拔凰在他扭头分心的空当没有乘机出剑,反而是身形一纵跃过了叶述。 一把雷矛凭空而至,就这么朝着叶述的后胸贯刺而去,拓拔凰执剑抵挡,但那雷矛顷刻间便是破去长剑。叶述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的看着那把雷矛刺透了凰呓的胸口。 “该死。” 一道溟邈之音传来,却是顷刻又归于沉寂。 叶述来不及去管那道声音,他将栽倒的拓拔凰揽在怀中,面容不解。 似是看出了叶述心中的疑问,拓拔凰淡然一笑,却已是气若游丝声如蚊蝇:“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江吟当即开口:“你先别说话,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便是背起拓拔凰身形疾驰。 拓拔凰眯着眼睛靠在他背上,嘴角却是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叶述只是焦急道:“你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先别说话,你会没事的。” 拓拔凰将脑袋紧紧贴着叶述,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 叶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拓拔凰等了许久却没有得到回应,再度开口问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找你?” 叶述当然想知道,每每轮到拓拔凰值净打扫殿房,她都会叫上他。然后便是叶述替她打扫,她便不停地在一旁歇着对叶述说话,叶述大都是默默听着,因为他怕说错了话会惹得她生气。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回答。 “你真……没杀爹爹?”气若游丝的声音再起。 叶述奔若疾影,闻言却是咬牙道:“没杀,我去的时候,师傅已经遭了毒手。” “那……就好。” “拓拔凰、拓拔凰。” 那道身影停了下来,他静默的看着闭目的拓拔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 十年前,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叶述被拓拔昊岚带着踏进了大寂坟,周边同龄人见到他邋遢的模样唯恐避之不及。 那些人在一旁小声嗤笑议论着他,他只能忐忑不安的低下头,权是装聋作哑,他记得那一段路真的很漫长。 直到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爹爹,你回来啦。” “你好,我叫拓拔凰,你叫什么?” 一张粉稚的面孔从下面看着他,把江吟惊的抬头连连向后退去,生怕弄脏了眼前的女孩。 但女孩却是不避不闪的向他靠过来,睁着那双扑闪的水润珠子道:“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不敢看她,只是胆怯的再度低下头,双手局促的无处安放。 “没有。” 然后他的小手便是被另一只小手握住。 至此以后,叶述在大寂坟的十年寒暑,他的人生只有两件事,一是勤练功法报答拓拔昊岚,二是保护好拓拔凰。 但如今,一事已然成空,而另一事也将化作泡影。 就在叶述一筹莫展之际,只一道朗声骤至起。 “让我来看看吧。” 来人头戴结巾,身着灰色长衫。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乱棋 看着拓拔凰只在那灰衣男子手中逐渐恢复了气色,叶述终是舒了口气。 纵然他已经背上了欺师灭祖的罪名,纵然明知道眼前的拓拔凰是来追杀他的,他也实在不愿意去伤她分毫。 眼前的灰衣男子周身有青绿之莹裹身,只片刻后才喃喃自语道:“还好方才那雷矛没有刺到要害,否则便是真正的齐天仙来了也是无用。洞观的老妖怪出手,果真非同寻常。” 只待灰衣男子站起身子,叶述当即跪拜在地上:“先生大恩,叶述没齿难忘,还望告知先生名讳。” 灰衣男子淡然一笑,上前将叶述扶起:“我又不是你爹娘,不值得你跪。救人本就是大夫的分内之事。我姓皇甫,单名一个鹊字。” 叶述闻声一颤,却再准备跪拜,皇甫鹊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将其拖住:“你这小子怎么这么轴,我不才和你说的?” 叶述激动道:“能见到医仙真容,是小子福分。皇甫先生大恩大德,叶述没齿难忘。” 灰衣结巾,腰悬香囊,自是鬼手仁心皇甫鹊。只听闻这个名字,倒是皇甫鹊眉眼一挑颇为惊奇:“你便是最近叛出象族大寂坟的残鳏坟?” 大寂坟是百胡部族极其强盛古老的宗派,其中亲传皆有坟号,也不知道为何一个宗派起名要以坟字作尾。而叶述坟号正是残鳏。 叶述闻言也意识到自己心直口快,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且不论幸人大都视胡人为天敌,他叶述更是背上了令天下所不齿的欺师灭祖罪名。在注重道统伦常的大幸,显然更是罪无可恕。叶述一念至此便生出惶恐,生怕眼前和气的医仙翻脸,刚欲作出辩解。却是皇甫鹊只一眼便看出了叶述的心思,青灰束袖微微一摆。 “放心,我救人从来只凭喜好。对我无恶意的人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强盗我也不会动其半根毫毛,毕竟大夫的本职是救人。只是若你是残鳏坟,那这女子想必便是凰歌坟的拓拔凰?” 叶述愣了半晌才是点头:“先生猜的没错。” 皇甫鹊只瞟了一眼叶述:“一个人无论如何花言巧语,眼神却最是难以骗人,更何况你才多大?你眼神淳善,不似作出那等欺师灭祖之事的人,其中缘由与我无关,我还赶着去救另外一个人,就此别过。” “先生。” 叶述惊觉抬头,还欲出言问询些事情,却是一道清风拂过,一片落叶飘然眼前,而那抹灰影早是不见踪迹。 叶述叹了口气,上前贴着拓拔凰的胸口静闻片刻。又以手指探得鼻息,确认她已无大碍。 可接下来才是他犯难的时候。 难道要在这里守着她?可她醒了,他又该如何自处? 叶述环顾四周,这里已经是他离开了多少年的幸土,但京畿之地他也从未来过。终是下定决心背起拓拔凰。 至少也要将她安置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才是。 大幸的国土,总归也是他感受到一股子亲切。 方才的酒肆老板听着周边安静良久,这才敢壮着胆子悄悄露出半颗脑袋向外张望,看到酒肆周边已是空无一人时,老板这才敢抬手抹了抹额上豆大的汗珠,松了一大口气。 但也只是一口气。 只闻“啪”的一声轻响。 老板睁开眼睛却是差点吓晕了过去,刚才那个杀气腾腾的黑袍人却是背着那素裙女子只与他一间账台相隔。 “吓跑了你三个客人,抱歉。” 叶述面带歉意说道,手再抬起,老板这才看见叶述方才是将一锭银子拍在了账台上。但是他敢动吗?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把那银子揣进自己的腰包。 酒肆老板斟酌计较良久,叶述已是悄无声息的背着拓拔凰离开。 赤红的夕阳只余一条狭长的弯钩。 叶述寻了一处较为满意的僻静林地。小溪涓涓斗折蛇行如绿绸,只漫溯过嶙峋怪石,周边的泥滩上长着斑斓朵蕊随风轻曳,夜纱如一展幕布轻铺在地上,几声鹧鸪啼鸣伴着潺潺流水甚为清脆。 叶述将拓拔凰和放置在溪旁的一处嫩草堆,只捧起溪水替她洁面,动作细腻如慈母照料襁褓婴儿。 “无论如何,你可别再犯傻了。” 叶述抬头闭上了双眼喃喃自语,感受着春风拂面,百无聊赖间又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而后便靠在拓拔凰身边看着漫天的繁星。 白云苍狗,他实在不知道今后的自己该归何处,该行何事。但至少上天让拓拔凰活了下来,报答拓拔昊岚的救命栽培之恩既然已作空谈,那么他便至少要保护好拓拔凰。 还有…… 叶述的眼神中罕见闪过一丝狠辣。 “师姐放心,叶述一定会替师傅报仇。 …… 拓拔凰是整个大寂坟的大师姐,自然也是引得坟中无数弟子觊觎的如玉佳人。当她听闻自己的爹爹被叶述所杀,自然是悲愤交加,但他愤的不是叶述。 这么多年来,叶述品性如何,她再是清楚不过。那个闷葫芦是连掉入水缸中的蚂蚁都会救下的人,纵然他一门心思钻研武学,却从不吝惜自己的感悟。相较完颜禄而言,面对同门所问,叶述必然无所保留。 她不信叶述会杀了拓拔昊岚,即便宗派中的长老和同门师兄弟皆是众口一词。 她要询问的是一个真相,而显然最接近那个真相的人便是如今叛出大寂坟的叶述。所以她才不顾众人阻拦,一意孤行的来到大幸。 拓拔凰还想问他是否能接受她的到来,只可惜叶述却思考的是自己能否接受她的离开。落花有意流水更加有情,只是落花始终飘不到流水,流水也终究无法承起落花。 拓拔凰从迷蒙中苏醒,猛然睁开双眼。 “叶述?” 空旷的林地响彻着自己的回音,只有鹧鸪清幽的啼鸣夹杂着溪水涓流回应着她。 拓拔凰再度失落起来。 而叶述早便启程,他背负起的更多。于他而言,他的命便如他的坟号一般。 残鳏孤影! 他怕拓拔昊岚的和拓拔凰的不幸是自己带来的,所以他只得躲在暗处,另寻他法。 …… 义庄化作一片废土,借宿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苏佑陵和鱼弱棠只在拜别了罗颖和阎老之后便又是准备连夜赶路。 阎老对于苏佑陵的几张银票倒是说了不少感谢之言,却是罗颖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悄然离去。 直到苏佑陵二人离去。 罗颖身如夜莺在林间腾跃,掠过数道枝丫却不曾发出丁点响动。 却是一袭黑袍卷曳邪风拦住了她的去路。 罗颖当即便是停下脚步,皓月当空,她只注视着眼前树梢上的静影,彼此无言良久。 方才她自进了义庄便知道还有人在暗中观察,只是感觉不到任何敌意或是杀气,她倒也懒得多此一举。而此时一身黑袍的吴圭自然也早知道罗颖发现了他。 毕竟一个竭泽一个斩尘,若无意外自然不可作比。更何况夜叉的杀手别的不说,洞察寻踪和引人耳目的手段个个都是可谓一绝。 吴圭自然不是为了罗颖而来,只是方才林修然与之一战他也尽收眼底,既然她与苏佑陵相识,那他总要问清个缘由。 他是苏家的家奴,但同样也是踏入三宝的高手。他不是不自量力之人,能与风云志上的高手一战这种事他自问自己还做不到,但全身而退总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这个想法很快便是烟消云散。 因为只是莫名恍惚之间,眼前红衣化作红雾嘭然弥散,同时一把锋利的匕首便已经架在了在了他的喉间。 吴圭瞳孔一缩,便是毫无保留的气凝己身。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在我手上求死比求活可要容易太多。” 清冷之音从脑后传来。 吴圭咬紧牙关,心中略微计较一番,还是收敛自己即将外散的势,又散去了即将汹涌而出的气。 他终是不敢再对风云志上的高手再有任何小觑。方才即便明白罗颖与林修然一战有所保留,却根本没有料到居然保留了这么多。 罗刹要人死,简直不要太简单。 “我是苏家家奴。” 吴圭连忙开口。生怕罗颖一念便下了杀手。 “苏家人,不好好待在你主子身边,跟着我作甚?” 罗颖出声依旧是那般冰冷,饶是吴圭见惯了大风大浪也断然再不敢贸然使些什么手段。 “是凌公子,我受命保护凌公子。” 吴圭如实作答。 罗颖闻言却是恍然大悟,再是玩味一笑:“这么说,他果然是那个人?” 吴圭只斜视那悬在他喉咙间的短匕,只觉着一时有些唇焦口燥。 “是。” 吴圭话音刚落,那柄致命的匕首霎时消失了踪影。再抬头回顾时,罗颖已然不知去了何处,哪怕是吴圭用无相天凝尽气势也无法察觉到任何踪影。 不过不管怎样,他至少先要去找到苏佑陵。只要罗颖没有敌意,他自问他想保住一个人应该不算太难。 毕竟像罗颖那种妖孽放眼大幸天下也才不过只堪堪十人。 他们的眼线打探到了太多意料之外的情况,诸如勘隐司的近百骑人马和各门各派的人齐聚京城之类。局势自然也因为各方人马的混入而变得纷呈乱象。 时局一乱,自然要更为小心谨慎。 “都是大人物下的一盘大棋啊。” 吴圭轻探了一声,身形掠去……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四十九章 傀儡无面隼无青 百余青隼沿着山岚小径一路北上,遇到曲折山路便将马寄存在附近驿站,只徒步行走。 根据勘隐司的情报,他们已经是晚了一步,更是丝毫不敢懈怠。毕竟那情报之上的内容实在让勘隐司挂不住面子。 夜叉杀手郑偃一入京州直接便是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勘隐司的一个分支坐落于麟淄北边的雍景郡城郊。就在昨日,只郑偃一人便将那分支毁的七零八落。连那身披青隼的司正都是被万针透身而死。等到郡城官兵赶到时,郑偃早已消失的无隐无踪。近两百名青隼死伤大半。 通判西面色愠怒涨面,初听闻那封情报上的消息时只紧握缰绳,差点便是将坐下的良驹勒死。 “郑偃,你好大的胆子。” 通判西紧咬牙关。 在他印象中,敢如此大张旗鼓以武乱禁的江湖人,已是有近一甲子都没见过了。此事说白了,便是郑偃不将勘隐司放在眼中,甚者不将大幸朝廷放在眼中。 胆大包天! 暴风骤雨阴晴不定,山间道路泥泞,连着两日马踏风尘变成了马踏泥浆暴溅,一如通判西的面色。许多青隼面上难掩疲惫之色,却依旧谨守本职,不敢稍有懈怠。 毕竟干勘隐司这一行,一旦出了些许差错那便是牵扯甚大,搞不好脑袋就得搬家。更何况如今多事之秋,乾仁之难刚过,北境外患倒是稍稍安稳。内忧却是接踵而至。 且不言辽州流民寇匪越发肆无忌惮,便是如今越朝旧臣寻找越王朝遗孤妄求复国之言也是逐渐有那燎原之势。西岐国使还未离开大幸国土,更是出不得半点差池。乱棋纷杂已是难解,现在又有铜雀逆贼死灰复燃的迹象。 众人祈盼乾仁之难后的乾仁十五年会是一片百废待兴的复苏之景,然而如今展现的样貌却是依旧如故。时运之说自古有之,盛极转衰亘古不变,但大幸颓势又当如何逆改?靠谁来逆改? 孙拯一路上都在不厌其烦的对龚锦说些自己在勘隐司当差的感悟。龚锦原先还能耐着性子倾听,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孙拯说些她感兴趣的独家技法和高超武功。大都是听的让人昏昏欲睡的道理,饶是龚锦近来已经磨去了些许当初在家时的刁蛮性子,也是无奈开口:“师傅,我今天才突然觉着你可比我爹还能讲大道理。” 孙拯闻言眉头微皱,也是猜到了龚锦希望听到的东西:“这可不是什么道理,察言观色、见多言寡……这些东西你听进去了,可不比那些江湖武林绝学要逊色半分。” 龚锦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的把住了腰间的魄镜刀。 她这一身青隼可都是和她爹爹求了多久才求来的,前几天便连面圣都已是经历过了,只再把这魄镜刀握在手中,自然有些飘飘然。 孙拯见龚锦听不进去,便也不在多言,人总归是要摔个几次跟斗才能知道路不好走。此行之前,孙拯便已是知道凶险,本不愿带着龚锦。耐不住龚锦一而再再而三的软磨硬泡,这才让孙拯与被迫带上了她,只是要与自己约法三章。此刻见着龚锦那春风得意的模样,哪里还能记得住其中半章? 孙拯叹了口气。念着龚锦终究是连血都没见过的女娃娃,哪里知晓江湖险恶?郑偃连勘隐司都敢闯,五品司正说杀就杀,哪里又会在乎你那麟淄城中三品大员的爹? 通判西看着天色渐晚,只将双指置于唇间吹了一声锐利口哨。勘隐司众人连忙各自散开歇息,从怀中拿出干粮填饱肚子。有今日当值的近十位青隼闻着哨声便疾步四散出去放哨。 龚锦慵懒的伸了伸纤细的腰肢,这次近百青隼独她一个女子,自然免不了其他同僚上前攀谈。只通判西下令休整,便有一位长相俊气的年轻勘隐司眉眼带笑向她走来。龚锦翻了个白眼,对此也是颇为无奈。 倒是孙拯一有闲暇便会去向通判西讨教,通判西自然也对他不错。毕竟即便不论背景靠山,孙拯也是难得的可塑之才。如今他们这些人,除了通判西与通判西北,孙拯便属于官职最高的那一撮。换句话说,往后通判西便是金盆洗手了,只要朝中有人是他当年一手栽培上来的,他也能活的更容易些。 只是通判西更加明白,一朝入勘隐司,再想全身而退那可比登天还难。不说庙堂大员不怎么待见他们,便是江湖人也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 通判西借着闲暇空当对比地图一番,只和雍景郡城不过两天的脚程。孙拯疑惑道:“我们要先去雍景郡勘隐司查探线索?” 通判西皱眉沉思,却是一旁稍显年轻的西北开口作答:“不是,此番凶手郑偃已是板上钉钉,不用多此一举。但那些官员的烂摊子要咱们来收拾。” 通判西勾了勾手指,示意两人过来看地图。 孙拯勾着脖子看着通判西手指一扫:“郑偃与我勘隐司交手多年,其人虽算是耿直却不傻。毁我勘隐司分支这事必然不是为了彰显他的武功高强,技法玄妙。” 孙拯眯眼定神,也是在思考诸多疑点。 毕竟他刚听到消息时也是非常不解,郑偃好端端的为何要不顾寻衅朝廷颜面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哪怕郑偃与勘隐司素来有仇,双方也从未撕破颜面。毕竟勘隐司还有两位冥王坐镇,而他郑偃不过也就是个半只脚踏入三宝之人,他凭什么? 通判西沉吟半晌,再是将手指在图中扫了一个弧:“西北,先行让人去告知雍景郡的官兵将此一片山岭围住。郑偃敢在这时候作出这等滔天大事,必然是为了掩盖住另一件大事。” 西北不解:“还有是要让他独闯勘隐司作掩的大事?” 通判西起瓮声道:“大越复国、西岐使节、铜雀逆贼,哪个不比这事大?多年来我勘隐司的情报一直将郑偃看作形单影只的江湖杀手,看来这想法得改改了。” 西北和孙拯闻言皆是恍然大悟,郑偃不只是寻常杀手,他的背后还有人。多年来勘隐司的情报居然都将他们误导了? 通判西玩味一笑:“天下都有勘隐司的眼,那么勘隐司内有天下的眼也是正常。” 庙堂江湖虽两相掣肘,但确实各门各派皆有底蕴,更重要的地方在于江湖人虽然内斗不少,但对于庙堂的态度却是出奇的一致。 孙拯又想到了当初苏州的那名老剑客,还有之前那三人数次躲开勘隐司的眼线,这才使得他们迟迟没有将之缉拿归案。 勘隐司内也有鬼。 而且能够知道勘隐司各分支人员布局这等隐秘情况,那些鬼的品级必然还不低。至少也要同他六品司尉一般才是知晓。 一番交谈下来雨势渐起,通判西怕地图被淋湿便连忙重新卷纳起来,却是眉头忽又一皱,偏头肃默问向地通判西北:“放哨的人,去了多久了?” 通判西北被问的一愣,正准备离开的孙拯闻言也是停伫了脚步。 “轰隆。” 一道惊雷炸响,雨势渐起滂沱。 场中勘隐司皆是戴上避雨油笠,只是更显寥然静寂。 通判西看着场中正歇息抱怨的勘隐司,却是感觉到耳边的声音十分空灵。嘈杂的灌雨声让他晃了晃神。 孙拯只觉着眼皮子一直在打着颤,心中也是生出一股子闷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阵雨久久消散不去。 龚锦还在应付着诸多勘隐司同僚,只感觉那雨下生情之言纯属扯淡。 常言道仿人之器偶傀儡乃阴僻之物,易染聚邪灵,应常以阳光暴晒驱赶。入夜入雨,切莫离得这些玩意太近,天晓得它们会不会生出妖灵一个拿捏不准便摄人魂魄? 通判西看着眼前那番场景瞪大了眼珠子,连着孙拯也是愕然。 雨间小径,十数具身形不一的人影浮现,有的高九尺有余,形同巨兽。有的却是五尺差半寸的侏儒。 但细了看,却发现那十余人面色淡漠好似无人情,五官诡谲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通判西一早得到郑偃大破雍景郡勘隐司消息时不免奇怪,因为一个郡城勘隐司分支近两百人,其中不乏有人敲鼎。一个伪三宝能大杀一通全身而退说什么都有些过不去。 但只在那雨滴打在那十余人影无动于衷的身形上时,通判西再是沉不出气。只看着数十道细丝牵引他们各自做着寻常人根本做不到的动作时更是面色阴狠。 其中之一背对着场间众人,却是脸朝他们,好似脖子被硬生生的扭转了大半圈。 乌黑大口张开,却是占据了整副面孔的近三分之二。 “小心。” 无数银针从那乌黑大口锐射而出,刺透重重雨幕更显凌厉。 饶是先行百余魄镜刀出鞘,也是有当先三人被扎成了刺猬,如何还能活? 龚锦看着方才那位与自己不断搭话的男子栽倒在自己眼前,鲜血洒成豆子,有几滴迸射到了她的脸庞。她终是有些明白了身上这一身青隼代表的是什么。 代表皇权特许,代表天下无贼,更代表命不久矣。曾有勘隐司的人说过,魄镜刀出鞘,青隼变赤隼。 通判西咬了咬牙怒道:“谁说他未入三宝?” 十几具傀儡将近百青隼团团围住,雷光惊天,那铁乌的傀儡面孔黯然无神,但却足让人悚然惊骇。 …… 此时不远的雍景郡城,城中文官吏员更是得到消息眼巴巴的盼望着京城勘隐司的人马尽快赶来,他们也好将这一烂摊子丢出去,勘隐司分支遭袭可不是小事。纸包不住火,皇帝震怒已是必然。 便像如今的雍景郡守任孺已经做好了丢掉官帽子的准备,但求不要祸及家人。 只是一骑飞马来报,带来的却不是他们想听到的勘隐司的人马到来的消息。 改身魔傀郑偃,只再一次掀起庙堂江湖的腥风血雨。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章 青隼杀傀 无论腊九严寒还是三伏灸暑,郑偃都是一身厚重的玄色粗布将佝偻的身体裹囊的严严实实。没有什么传说中武林高手的鹤发童颜和仙风道骨。除了那张再普通不过的老人面孔,郑偃在无一处透露在外,两袖更如厚重的毛毡垂落,只有贴近了仔细去看才会发现有数十条微不可查的细丝泛着黯淡的光泽从那袖中牵引而出。 只是大多数死在郑偃手中的人别说那细丝了,便是连郑偃本人的样貌都是没办法去看上一眼。 毕竟没人知道丝线那一头的郑偃究竟在何处。只此一线两头,一头生,一头死。 此刻的通判西只知道他们落入了一处杀阵。 一处被十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傀儡围成的杀阵,而郑偃的本身根本无迹可寻。他自然也不可能顺着那所有傀儡的丝线顺过去找。 通判西手执魄镜刀,看似胸有成竹,那是为了让手下人不会惊惶生怯,实则他心中难免风浪难止。 他看过许多关于郑偃的卷宗,哪怕是冥王赵赐都曾与他交过手。 只那一战,郑偃手中“常春”、“冬无”两具傀儡悉数损毁,但两具傀儡却在最后时刻散出了致命的毒瘴。 能在凶儒赵赐手中逃走的人,天下没有多少。三宝境以下更只此郑偃一人。 赵赐曾说过,面对郑偃切不可蛮力与傀儡较劲。最好的办法便是且战且退,寻找郑偃本身伺机下手。若实在找不出来,也应该再将心思转至于傀儡身上脆弱的关节点。而最大的忌讳便是想着去找那些丝线,斩断郑偃与傀儡的联系。这般投机取巧的法子常人能想到,郑偃如何会想不到?一来郑偃控傀所用丝线也是用的奇门异术锻制,本就坚韧无比,若非找准地方倾力一击,轻易难断。这二来费力去观察细处,也极易顾全不到大局,傀儡的一招一式和其身上的诸多暗器阴阳莫测,留心于丝线无异于找死。 可时至今日,饶是通判西不愿去往那里多想,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如今的郑偃已入三宝,成为真正的斩尘夜叉。那么他的真身该在何处?一里?还是十里? 只是杀阵的齿轮还未转动罢了,那十几具傀儡便是呈包夹之势站定,其势便已是让他们他们苟延残喘。 不少年轻气盛的青隼手握魄镜刀朝着那诡异的十数傀儡不断劈砍。然而至多也是剐蹭出一片火花,生出缕缕白烟,便是连一个刀痕都难以留在上面。 通判西不愿束手待毙,思量再三瞄准了一个虎形傀儡。只魄镜高举过顶,刀光乍现。通判西寻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翻跃至傀儡身后以刀斩其脖颈。 魄镜刀与傀儡相撞,发出猛烈的剐蹭声,但那傀儡却纹丝未动。 通判西双眼微眯,又腾一掌再拍虎头上。 “咔” 虎傀头颅受力,四脚肉眼可见的向下一沉,钢木掺杂的关节弓成一个弯角。通判西被反震的身形一颤,眉眼紧皱,只觉得自己像是拍打在一堵厚实的城墙之上。 “西北。” 通判西赶忙大喝一声。 地通判西北心领神会,携刀扑杀而至。倾腰低伏之间身形迅猛如离弦之箭,眨眼间一刀便已是划过了虎傀的两只脚。不去看虎傀是否遭创,通判西北身形再度急转,只一连转刀不断劈击在虎傀侧身,一时火光四溅,像是烙铁入水沸扬。通判西自然也不会就在一旁干看着,他深知对于傀儡这等刀枪不坏之身,钝器远比锐器好用。也是立于虎傀背脊,以刀柄不断敲砸。 虎傀为二人衔制,终于是有所动作。 虎傀身形一时腾跃间,二人一上一下,用魄镜刀绞入其关节缝隙。 这等棘手场面,饶是通判西勘隐三十载,也不得不慎重。 只看着好歹与通判西北暂时缚住虎傀,通判西朝孙拯大喝一声:“寻一个人出去通风报信,快。” 孙拯闻言,自是起了私心。当即便数步疾走拎住正在愣神的龚锦,再一声大喝让她神定。 “想办法去雍景郡让官兵来此围剿。” 孙拯一手将其朝着虎傀方向轻推去,龚锦借力连忙迈开步子向虎傀那边跑去。 却是另一具鼍形傀儡闻声而动,近一丈的身躯匍匐于地不断交缠爬扭,躯壳的鳞片更是在不断地旋合,眼看着便是要一口咬上龚锦。 龚锦咬了咬牙,刚欲举刀作防,却是孙拯疾步而至,将魄镜刀狠狠插入那短吻之中。 猛烈的冲击让孙拯一个趔趄,只后脚在泥泞中滑出一条醒目的泥道,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走” 孙拯因为吃力过猛,此刻已是五官狰狞,憋着气才吐露出一个字。 龚锦闻声当即头也不回的离开。 “嗖” 鼍傀鳞片霎时翻转化作数百刺囊,一根根银针向着四周爆射而去。 孙拯面抵眼前鼍傀难以抽身,心中自是暗叫不好,龚锦只得再以魄镜悬于身前。万针齐齐射来,龚锦本就是大管府上的小姐,纵然近来跟着孙拯也查了不少案子,但哪里真刀真枪的和贼人交手过? 只此一刻,龚锦只觉浑身一寒,哪里还有胆气去劈砍开那些银针?下意识便闭上双眼。 孙拯余光瞟到这一幕也是心凉了一大截,只悔恨自己没有教她多少护身武学。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一道钩爪袭来,将龚锦身子囊括拉扯而去。 龚锦赶忙睁眼,却是另一位品级不低的同僚使得钩爪法子救下她,又是噼里啪啦一顿劈砍斩落身前银针。 “还不快出去。” 龚锦再次从愣神中恢复过来,顾不得道谢,连忙朝着两位通判那里跑去。 通判西看着龚锦过来,也是连忙双手环住虎傀之首死死将其控住。眼见又是一条脚腕粗的三丈长蛇蜿蜒腾挪而至,通判西当机立断:“西北,去帮她,这里我来。” 勘隐司行事,向来以大局为重。通判西北也不管其话语中有没有逞强意味,只是拖刀翻跃至蛇傀与龚锦之间。只刚近蛇傀半丈,蛇傀忽然吐信,一道紫色烟尘随即弥散开来。 通判西北咬牙用一袖遮掩鼻口,一脚跺踩蛇身,举刀向那蛇傀劈去。 蛇傀受力自是停滞一刹,龚锦终是乘机跑出了杀阵。 通判西苦苦撑着虎傀之势,将怀中玉珏扔向龚锦:“去山下驿站派人带此信物找雍景郡太守任孺。” 龚锦深知情况紧急,只结果玉珏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通判西眼见着龚锦跑没了影,这才松了口气专心的对付眼前的老虎。 一蛇一鼍一虎,三具傀儡分别与两位通判和孙拯纠缠在一起。 勘隐司八大通判至少也都是九鼎的实力,西与西北自还能与之周旋,但孙拯这边却完全是单方面挨打。大鼍横冲直闯,只一会儿功夫孙拯便已是感到双手发麻,力不从心。 方才救下龚锦的青隼连忙上前,和孙拯联手对付大鼍,总算是让他稍有喘息的空隙。 其余傀儡也是与其余青隼纠缠一起,最离谱的堪是一只九尺巨猿形的傀儡,竟是二十青隼奈何不得。甚至那巨猿方才抱锤一砸,竟是砸碎了一位青隼手中的魄镜刀! 通判西尚且留有余力不时去观察场中战局,自然知道此时的势均力敌实在无用。 毕竟人力有尽时,会受伤,更会乏力。而傀儡则截然相反,即便四肢全然断去也依然能抗能打。 要么找出郑偃本身,要么速战速决。 通判西当即便是下定决心。 此时场中更无人能分力去寻找郑偃,即便一两个青隼腾空去找到了,凭他们的实力又如何去杀一位已入斩尘的人? 那便只能砸毁这些破铜烂铁。 通判西一念及此,也不再留手。 勘隐司大都用刀,各类刀法自然齐全。刀乃百兵之胆,更求以势壮魄,通判西更是使刀的好手。 南刀大都小巧精湛,取巧势借力。北刀则大开大合,以蛮势豪碾。而通判西修的是沉刀之法,讲求力稳纵放,也是比较契合魄镜刀形的一种。 只看那虎傀又要作妖,竟是周身立起根根倒刺。通判西将魄镜刀斜撩而起,朝着虎面连踢数下,再猛然擦身疾走,刀面随虎身剐蹭,一连将那根根倒刺削了个平整。而后以抓住虎傀后腿,一刀带着寸缕劲风朝着虎傀腹部狠狠捅去。 好刀用在刀刃上,这种金刚不坏的傀儡一连便是十数只,总不可能真的是通身刀枪不坏。管你是烙铁精钢还是天外陨铁,总不可能真的镀满全身,必然有其相较脆弱的地方。而不易被击打到的腹部可能性自然也是最高。 再说郑偃一个杀手,凭哪儿弄的出如此多的上好材料来做傀儡,还能让勘隐司都查不到? 这一刀占尽通判西的所有能把控到的机会,只感受到刀尖捅进去的那一刻,通判西连着一口浊气呼出,借着余势狠狠再翻转刀面用力一绞。 虎傀毕竟不会像真的猛虎一般吃痛哀嚎,只是沉匍在地上静静趴卧。 通判西这才得空去看寻找牵扯虎傀身上的细线,一连三十六根,根根断去,通判西这才缓了一大口气。 若无赵赐教诲在前,恐怕他还真的对这头巨虎毫无办法。 只要有一个傀儡倒下,无疑也是振奋士气。周边陷入苦战的青隼自然见到通判西解决了虎傀,自然也是眼中战意更甚。毕竟这傀儡也不是天神下凡,只要能击倒,那他们便有机会。 通判西和一众勘隐司青隼是这么想的,但郑偃却不许他这么想。 那巨虎的躯体便是在通判西瞠目结舌中晃晃悠悠的再次站立起来。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一章 青隼杀傀(二) 通判西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已是将那些丝线根根断去,为何这虎傀还能站的起来?莫非那郑偃已是达到了出神洞观之境,无需借助丝线便能控傀不成? 虎傀随即再次扑来,通判西气机凝泄,额上青筋暴起,连忙侧身一个雁行堪堪躲过。头上的乌纱冠却是被虎傀击落,满头乌发自是垂洒,极其狼狈。 通判西感觉到脸颊一丝火灼,伸手摸去,却是沾上了斑斑血渍,那虎爪方才竟擦破了他的面皮,若是再稍晚躲闪一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通判西没工夫在乎容貌之事,他只知道眼前虎傀迅猛更甚方才! 几个吐息平定心神,通判西重新思考着破傀之法。他确定自己方才没有遗留下任何一根丝线,那么此刻虎傀究竟是如何动作的?郑偃又是凭什么能从远处观察到此间战场随机应变同时控制十余傀儡同他们在雨中鏖战? 通判西思考之时,却是地通判西北也骤然发力,以魄镜刀数次劈砍长蛇躯体。虽说没有什么砍断的迹象,却也是在其身上留下了数道不浅的刀痕。 蛇傀明显是暗器比其力度更胜一筹,盘绕蜿蜒的缠斗之技也是仿那真正蛇蟒仿的惟妙惟肖。西北的刀法和内功的浑厚不如通判西,但胜在其心思更加缜密,他老早便试探出了蛇傀几种进攻的方式,又摸索出了瘴毒喷射前蛇必吐信的规律,此刻对付起来不说是云淡风轻,好歹也算是游刃有余。 只是蛇傀灵敏,地通判一直寻不到很好的机会给予致命一击,此刻也是不断省力躲闪,其间若有空当,能砍一刀是一刀。 他的刀法是更为侧重防守的搬刀式,类似于剑招中有名的《滴子剑典》,是以拖刀亮掌,顺水推舟为主的借力法子。恰巧也是比较善于对付力量中庸,却极其灵活取巧的进攻路数。一行一止之间,蛇傀数次想盘缠勒住西北的身子,却每每被其寻出破绽躲闪。 只几个回合下来,蛇傀与西北谁也奈何不来了谁。蛇傀毕竟不是真蛇,打七寸也没用。但通判西北却是心生一计,寻了一处二人合抱的参天树前,故意引蛇傀撞击树干。 傀儡用料精良,自是坚不可摧,几个来回便是将那株大树撞出了一条裂缝。 西北算好大树的侧重倾倒的一面,只与蛇傀周旋不止,不再费力去劈砍,只是心中难免生出嗤笑。 终究只是些没脑子的死物,略施小计便会上钩,哪里需要他去费力? 只蛇傀数十下冲撞,加上西北有意无意的敲击,那大树根部终究是裂出了肉眼可见的深缝。 西北余光不停注视着那裂缝的状况,却是最后拦在蛇傀与树间。蛇傀灵动跃起,一个扎子便蹭过了巨树,蛇尾再是狠狠的鞭甩在了大树根部。 终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滋啦。” 裂缝不断延伸,直至穿透蔓延过整个根部。 西北欣喜,不慌不忙的站在树下,蛇傀果然上当,再一次倾吐信子,倚地弹起紧绷傀身撞向西北。 “轰隆。” 西北身形一凝,料定蛇傀已是来不及变向,才是脚踏泥地,猛然跃起。 那大树轰然裂成半截,携千钧之势向着蛇傀碾压下去。 “嘣” 半截巨木倒在泥泞之中,泥浆自是飞溅四射,西北的青隼服连着脸面都是沾满泥浆。但他此刻丝毫不在意,只是满面欣喜。郑偃手中那蛇傀为他一人所击败,等同于他已是能砍去斩尘高手的一根手指。 但很快西北的笑颜便化作惊愕。 那蛇傀已一种诡谲的盘姿不断扭曲,竟是要从树干的压坠中挣脱出来。 雨落之时道路泥泞松软,这便成了蛇傀的机会和挣脱树干的凭仗。 而更为让西北感到匪夷所思的是那蛇傀居然咬住自己的尾巴,蛇鳞骤然散拨,一圈圈弯曲的刃片随即呲拉滑出,整条蛇傀顷刻间竟然变作一轮环刃。 西北看的目瞪口呆。 “轰隆” 忽然一道天雷劈击下来,雨势骤然间变得更为凌冽。雷光将原本黑昏的天地劈得乍显亮堂。 时运使然,那道电光不偏不倚正劈在方才倒下的树干上,那圈蛇傀变作的环刃原本还在不断旋出泥浆。只为天雷滚滚瞬间便失去了活性,一时瘫作死物,一动不动的沉寂下来。 西北暗自舒了一口气,也不知该是庆幸自己机敏还是运气不错。 但一连的跌宕起伏,终于是在环刃暴射而去作尾。 通判西北目光呆滞的看着眼前大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机关算尽,却是在他松懈分神之际会突生这样的变故。 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看似被雷电劈毁的蛇傀环刃在最后关头将周身刀片飞射而出,直接便是将通判西北贯喉而死。 时也运也,奈何不得。 通判西面色一沉,只悲恸大喊一声:“陆禹。” 地通判西北与通判西搭档近十年,陆禹便是西北的本名。勘隐司不讲情面,但人讲。 西北捂着脖子,鲜血喷涌自下颚飞溅。只脚步虚浮向后缓缓挪动数步,再是栽倒在泥泞中去。 通判西一时火气攻心,怒目眼前虎傀,再不留任何情面。 魄镜刀高举如一丘峰,其势更是噌然上升数倍,两臂的肌理更是全然展露。通判西沉刀压势,先抑后扬,再以所向披靡之劲力骤然卷旋。那青隼服的两袖好似携卷着无尽风刀,通判西这一刀当真是触及到三宝大殿的门槛。 勘隐司判官八位,其中天通判四人,通判西便是以一手八峦剔屠稳居其中。 魄镜刀锋尽显杀威,八峦剔屠。 虎傀不甘示弱,以利爪开路,凭借自身精钢不坏的磐石体魄飞扑向通判西。 只重峦封身。 一刀剔骨。 所见屠。 雨滴像是感知到了这股无穷气意,当即裹挟激荡其中,人影擦蹭泥泞。 卷风、卷雨、卷泥浆飞溅激扬。 虎傀四肢尽数断去,这一刀夹杂无边怒意只愤恨判西北之死。 剔屠虎傀! 一名通判身死,两具傀儡彻底报废。但孙拯与擅用钩爪的青隼却已是被鼍傀撞了个七昏八素。那大鼍的进攻方式像极了战场上以镔铁锤方天戟为武器的猛将,甚是蛮横无理。 不说两人的武器对其根本伤不到分毫,只那鼍背上隆起的几排鬣鳞便是藏匿着诸多银针,不时便来上一阵针雨,鱼目混珠在雨帘之中二人每每都是躲的极其艰难,苦不堪言。鼍尾一摆更是势大力沉,孙拯几难招架。一旦被砸中,便是连人带刀后退数步。此时孙拯卧刀之手的虎口已然开裂,涓涓殷红向外不断渗出。 那善用钩爪的青隼虽作策应,只辅佐孙拯迂回换气,此时却依旧是受了不小的内伤。因为那大鼍不止鬣鳞中藏有暗器,便是连四蹄的关节处都囊括了毒瘴的开关,每每他那钩爪的锯牙只要一碰到鼍傀便会被鼍傀猛烈挣脱。而后毒瘴喷射而出,那青隼便不敢将钩爪收回,生怕碰上了钩爪便会中毒。 如此通体刀枪不入,坚如磐石的体魄,再加上那诡异的机关,像极了传言中弈家的神机术。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孙拯字知已尽力竭,便是朝着那青隼咬牙道:“它体内的银针应该再没多少了,我控制住它,你想办法在腹部找找它的弱点。” 无论如何,只要学着方才通判西的样子,能让眼前的鼍傀消停一会儿,让他喘口气也是好的。擅使钩爪的青隼连忙答应,孙拯也是一个纵身再向鼍傀奔去,却是不敢再与其硬碰硬,只想着能将鼍傀调转个面,使其露出腹部。 孙拯内力远不及两位通判浑厚,纵然有个帮手也断然没法子将眼前鼍傀破甲。只一念起,便是由魄镜刀指地而悬。引那鼍傀又是蛮横冲撞过来。 孙拯一见有戏,便又是一手攥紧刀柄将其倾力刺入土中。鼍傀便是不躲不避,硬走到魄镜刀上猛烈冲去。 孙拯再不敢托大,只双手握住刀柄,使尽通身力气,手背数条青筋肉眼可见尽数暴起,孙拯整个人都是为劲力攒聚,憋的面红耳赤。 “呀啊” 孙拯大喝一声,散尽气力,魄镜刀尖破土而出,只将那鼍傀撩起至空中。 “快” 擅使钩爪的青隼几个纵跃便至空中,反手魄镜刀以刀柄猛砸空中大鼍后腹。孙拯也再是猛然以刀尖撩至空中。 二者合力,那鼍傀果真是腾转一圈。 “啪嗒” 鼍傀倒转跌入泥泞之中,腹面朝天已然在刚才的爬行之中沾满了泥污。孙拯哪里还管脏不脏?只一个扑起,用尽全身重量压住鼍傀。那擅使钩爪的青隼倾尽全力举起魄镜刀向下刺去。 鼍傀腹部被划拉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孙拯趴在鼍傀腹上只余光一瞟,却是看到鼍傀体内的空间有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散发着黯淡的红光。 鼍傀依旧挣扎不止,孙拯力所不逮,当即起身携着那青隼退却。 那青隼自然不及通判西那般能将整个傀儡内部绞个底朝天,所以此刻鼍傀依旧生龙活虎,依旧蛮横无理。 孙拯念及刚才的那些小字,不免朝两位通判那边大喊:“我方才发现鼍傀体内有诸多类似经文篆刻的小字,还请大人如再有机会击倒傀儡多多留意。” 通判西正缓复着气力,闻言却是一愣,更是瞳孔紧缩。 小字、经文、控傀,神机术? 难道这些傀儡的幕后之人根本便不是郑偃?而那些丝线也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丝线只是个幌子。 通判西看着眼前通判西北陆禹的尸体,不由怒气更甚。其中自有被戏耍的愤慨,更多则是因为同僚之死。 弈家也想掺和一脚? 那便连你们一并屠了。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杀阵 “勘隐司的判官,也不过如此。” 稀稀疏疏的几株灌木丛遮掩岩洞,一位唇红齿白的小童置身其中,只注视着地上的一副沙盘满脸不屑,颇是一股子老气横秋的做派。小童名为弈辰,他的背后也正是那大幸四大氏家中最为神秘,以神机术闻名江湖的弈家。 弈辰面前的沙盘名为河山盘,乃是弈家圣物,传说有推演未来和问晓天下的能力。 神枢鬼藏三皇敕,未竟沧海五帝思。 千秋功德付松吹,通演天机由此始。 弈家不同其他世家大族,若是溯其根源可推至三朝之前的齐天仙墨巨。神机术自然也是传承千年之久,各类启闭开合的灵巧器械在这千年更是演化到了一种常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不同于郑偃的提线控傀操演百偶,弈家的神机从来都只靠器械零件之间的相互作用再掺杂些许外家经咒便能行动自如。 正如与近百青隼搏杀的十三傀。 弈辰随意行指于河山盘上,场中一举一动皆是尽收眼底。如此才叫坐看千里,战于杀阵之外。 不多时,弈辰身边有一手挽竹篮的女子飘然而至,只轻轻拍了拍弈辰的肩膀不置一词。弈辰好似知道来者是谁,依旧是乐在其中看着眼前的河山盘并未回头,只是随意开口敷衍:“在让我玩玩儿。” 女子身着束身琉璃婉裙,完美衬出其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的姣好身段。青丝如墨,手似柔荑,足履春风花谢,此外更无伊人。美中不足的是女子脸上戴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臃肿面具,那让人生出无比期待的面容自是无从探寻。 听闻弈辰的话语,女子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伸手从竹篮中摸索着什么。却是弈辰忽然大叫一声,接着更是两眼放光:“阿婵,你别去找你那破莲花了,快来看看,有意思的东西来了。” 女子闻言好奇探过头,河山盘上有近百道光点逐一闪动,不断变化着位置,不时便有些黯淡下来。只那河山盘一角,却是又新生出数道光点,其中一道光点要大过其余数倍,而且也不同普通光点的金芒,竟是有黑雾不断弥散。 弈辰乐的拍了拍手,两眼放光喜笑道:“待我把这淌浑水搅的更浊一些。” 随言动指,弈辰津津有味的摆弄着河山盘,自又是想要营造一番新鲜气象。 却是一道笔墨悄无声息却极其迅猛的泼洒而来,弈辰瞳孔一缩,当即便伸手想去拿河山盘作防。 那女子却是抢先一步从篮中轻捻出一朵五色彩莲随意扔至空中。 彩莲出了竹篮便奇异的变大数倍,只张开五色花瓣将二人身形遮盖住,瓣瓣旋曳五色齐绚。那泼墨忽的在空中化作一只鹰隼,伸出利爪尖喙直扑五色莲。 “嗤” 鹰隼啄击在五色莲上又是化作一滩浓墨,浇灌在五色莲上生出缕缕白烟。五色莲为那鹰隼一击自是光芒黯淡许多,女子身形微微一颤,却是眼光凝视着洞外,弈辰本来无暇关心女子,只是一把收起河山盘,同样警惕的看着洞外。 一身青隼缓缓踱步进了岩洞,男子面容俊郎却泛着妖儒之气。弈辰一眼便是认出来人身份,连忙不解开口:“赵赐?你不是在江南么?” 凶儒冥王赵赐,这是让整个大幸江湖都能生出恐惧的名字,那泼墨成针、笔书生死的神通更是让不少江湖人只念到此便会不寒而栗。但其实若只论面相,赵赐当真是便只像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儒生学士。 赵赐一手执着一把硕大的毛笔,魄镜刀悬在腰间并不出鞘,对于弈辰的问题他并未作答,或是以笔作答。 因为他是勘隐司的凶儒冥王。 …… 叶述连着几日奔走途中遇到了一男一女两个幸人,一番相识过后那男子以林深恐有猛兽,结伴而行多一分安全为由,让叶述与他们一同行走。叶述虽是土生土长的幸人,却也有十年不曾踏足幸土,便也想着向人打探些消息,所以没有拒绝二人的同行之请。 那男子名为云文诏,女子则叫做徐筱,多日相处下来,叶述对二人印象不错,自然也是能看出二人皆是习武之人。 白天打探了消息的云文诏此时已是寻到了麟淄城北郊,二人路上也是为叶述置办了一套幸人男子常穿的水绸子,只不过现在的三人皆是一袭夜行黑衣。 “云大哥?郑伯在何处?咱们现在该去哪儿?” 一声轻微的女声用仅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问询道,自然是徐筱。 “不急,先得想办法甩掉后面的人。” 月色朦胧,三人俱是黑布遮面,云诏话音才落又急续出一声。 “小心” 形随音动,云文诏霎时扭身,疾走一步,同时右手抽出腰间佩刀,一手后罩住身边女子,背手剑出,一脚跨开,转而向斜下猛的划去,刀尖朝上,刀面横展,寒芒乍现。 “叮,叮” 急促的两声金属的碰撞声骤然响起,回音散开,如巨石入幽潭。极其突兀。 徐筱半佝着身体,一半隐没在云文诏身后。才看得两根银钗落地。又觉寒芒刺眼,只见云文诏手中刀面侧如明镜,印出他上半身子,一双剑眉紧皱,眼中满是凌厉与战意,望向不远处官道旁的八角亭。 黑夜里,一片黑影连连闪动。只一瞬间,便隐匿了所有气息,竹林外复而又归于平静。 云文诏出声之时,叶述便已是一招雁行与云文诏二人隔开了三丈距离。此时听到声响,只是侧头瞄了一眼便也是将眼神微眯,视线凝在了八角亭上。 “那些人是来追杀你们的?” 叶述不咸不淡的说道。听不出任何情绪。 云文诏直起身子回应道:“也许吧,方才只是试探,气息不止一人,应该俱是宫里人,多半又是勘隐司的眼。” “那我们进还是追?” 叶述沉声问道,他并不想掺和到多余的恩怨之中,更何况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但多日来二人却也待他不错,所以这会儿叶述倒不急着撇清自己。 云文诏拍了拍徐筱,表明已经没事了,转身将刀收回鞘中道:“对方既然先行出手,想必是摸索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叶老弟,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俩身份特殊,若说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也是恰当,是走是留你自己选。” 叶述闻言摊了摊手:“我先看看情况,若是真是大麻烦,我便不掺和了。” 云文诏闻言反而是大笑道:“见多了虚伪的小人,叶老弟这般实诚反倒是让人心安。” 叶述也只是报以一笑。 一炷香燃尽的功夫,三人便已行至一处茅屋之中。几束草堆散铺在地上,屋中还能见到曾生起篝火的残留痕迹,除此之外屋中空无一物。叶述在燃尽的篝火旁缓缓蹲下,轻轻的用手拨开了面上的煤灰,隐约能看到他眼中闪出一抹青光。 “怎么样?” 云文诏看出了叶述的与众不同,也是出声询问道。 “此处有人约莫一个时辰前才离开,而且不止一人。” 叶述继续抓起一把煤灰仔细摩挲,看着煤灰从手指缝中缓缓流逝若有所思。 “不像是郑老伯的手段,应该与我们要找的人无关” 云文诏淡淡说到,只是言语中稍微透露着些许遗憾。 叶述手中煤灰流尽,只是将双手往衣服上擦了擦便直起身子,正视云文诏道:“白天官道来往都是人,追查你们的或许不是勘隐司的人。我虽很久未踏足大幸故土,但也知晓勘隐司制度极其严苛。在有十分把握抓到或杀死猎物时,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的透露自身的行踪,更不会让猎物知道自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云文诏闻言才是恍然大悟的点头:“此言有理。” 叶述摆了摆手淡然道:“这里距离麟淄城已有一段距离,接下来的路恐怕并不安稳,二位若不嫌弃,我便还和二位一同赶路。但若是碰到了大麻烦,还请不要怪罪叶述明哲保身。” 云文诏闻言朗声笑道:“哪里的话,本便是萍水相逢,哪里好意思让叶老弟卖命。” 叶述闻言点了点头。 三人这才继续赶路,只是这一次,三人或多或少都留了个心眼,因为不知道方才偷袭他们的人便会再次出手。 夜半之际月明星稀,云彩皆无。皎洁的月光铺洒在管道上覆出周边草木的斑斑倒影。有竹截交叠掩盖,四周万籁俱寂,落针可闻。雨滴更是不绝,饶是云文诏爽朗性子也蓦然生出一丝烦闷。 忽而雷鸣交加将周遭震闪的恍如白日,三人自然是不由加快了脚步寻地方避雨。 就此人影交叠的拼杀声入耳,不少吼叫和铁器的剐蹭撞击声清脆无比,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更显突兀。 云文诏当即拦住二人。 “我们先看看情况,不要贸然出手,前面的动静不小,更像是百人众的斗殴,轻易不要出手。” 叶述和徐筱都是点了点头。 雨势更乱……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三章 破阵子 雨势滂沱敲击在岩洞顶上激起水花啪嗒声不绝于耳,枝繁叶茂的灌木贪婪的吮吸着来之不易的甘露。水帘潺动自是能洗去惹人心烦的炎炎灼意,但那雄浑厚重的杀气却是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 数十青隼与悍不畏死的傀儡搏杀已有一阵,场中刀光剑影依旧,地上的尸骸自是洇出血色斑杂渗入泥泞之中。 通判西彻底解决了虎傀,只稍作休息换气便转向最为棘手的猿傀纵身飞掠而去。 围绕猿傀的青隼足有十数人,此刻大都也是狼狈不堪,身上青隼锦衣俱为雨水湿泥所污。见到通判西飞身踏来,便有苦战青隼连忙开口:“通判大人,这猿傀的皮层会渗出毒汁,千万别沾上,咱们先开始不知情,好几个弟兄斗是被毒死的。” 通判西闻言微微颔首,眉宇间怒气未消。只见猿傀却是扭转体躯,两臂荡开周遭缠斗着的青隼,转而向着通判西锤地突奔而来。 “撤,这里交给通判大人。” 一道青隼身形疾退朝着周遭同僚开口。 既然通判西指定了猿傀作为他的下一个对手,那么他们留在这里只能是累赘。毕竟他们连让那猿傀动作凝泄一分尚且都是难以做到,更不谈能去破开猿傀的厚皮对其造成破坏。 周遭青隼各自散去,十分默契的将这一方天地完全留给通判西和猿傀,各自再去寻找其他人手不足的战场继续拖延缠斗。只要他们能暂时拖住这些傀儡,自然有此行队中的高手将这些傀儡逐一毁去。 通判西呼出一大口浊气平复着心神,同僚留给他足够的伸展空间,让他不会有丝毫的束手束脚。只默然看着眼前九尺有余,尖牙利齿的傀儡。通判西瞳孔一缩,翻手之间魄镜刀锋骤然一转,不避不让,履如纵雁,向着猿傀踏步贯劈而去。 八峦剔屠,屠虎再屠猿! …… “孙司尉,我等来助你一臂之力。” 三四青隼疾步而至,携手以魄镜刀死死劈砍在鼍傀的鬣鳞上。鼍傀本就力大无穷,此时受到围攻,更是甩尾翻腾猛烈窜动,三四魄镜刀只顷刻间便像是脆弱的银片不断崩折。有青隼见势不妙,连忙提刀让步。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眼前鼍傀与方才那猿傀有异曲同工之处,皮糙肉厚不说,力量更是大的惊人。 一旁借着得来不易的机会稍作喘息的孙拯在近百青隼队伍中实力偏上,即便如此,此刻也早已是强弩之末。鼍傀本便刀枪不入,更是鳞下银针毒辣阴险,孙拯与另一位擅使钩爪的青隼早便是疲于应对。只看到有了援手,两人也是连忙乘着空当收敛气机倾吐体内翻涌的气血。 “想办法……从腹口切入,破坏其体内的经文符咒。” 孙拯喘着粗气告诫众人后,那钩爪青隼自也是开口:“这鼍傀鳞下的银针方才被我二人已经骗出大半,只是小心毒瘴。” 来此帮忙的几位青隼当即点头,再度举刀为二人争夺一些恢复的时间。 孙拯缓了口气,便也开始关注着场中局面。 蛇傀死在西北手中,虎傀毁于西的魄镜刀下。二人面前的鼍傀是个棘手的玩意,除此之外再就是那个一看便知道不好惹的猿傀,所幸通判西空出手来。 再之后还有豚、狼、蜘蛛、熊、狐、羚、螳螂、狗。 只是…… 孙拯抬眼看了看黑沉的天幕,方才那一道影子只希望是自己眼拙了吧。 那么只要尽快解决眼前这个。 一念至此,孙拯又提起一股气:“方才还未请教?” 那擅用钩爪的青隼至少也有着五六鼎的体魄,闻言笑答:“孙司尉可是如今勘隐司的名人,在下江川,微不足道的一个百户罢了。” 孙拯闻言这才恍然想起,据闻吴淳曾经教过勘隐司一人钩爪之法,其中细处自也无所想来,只大概便是眼前的江川。晃了晃神,孙拯提刀抵肩对着江川笑道:“今日孙某不死,明日请你吃酒,可还有力气同我杀那大鼍?” 江川手臂一抖,钩爪绳索当即回缩缠于臂膀,同样是报以一笑:“孙司尉若死了,想必朝中那位定是要嚼舌根子的。不过若论气力,江某自诩还是有一些的。” 钩爪隐而待发,魄镜蠢蠢欲动。 孙拯嘴角微扬,两道青隼齐掠向大鼍。 勘隐司乃独领圣命的朝廷机构,便是连镇抚司都无权审理管治。想要处置好庙堂江湖两处人间,武学典籍自是必不可少。 无论是当初刘恒所习的《炎阳皓伤决》还是凶儒赵赐的《大悲流》,皆是出自江湖武林各家各门各派流传的上等武学。而这些武学在勘隐司内随官阶上下,自可去勘隐阁翻阅。 吴淳见过江川的狠厉,自是起了爱才之心,这才将钩爪之学对其透露一二。《寒剜舍》,若非遇敌敢以命搏者不可学。 而孙拯的《天残刀契》纵然只是残卷,却依旧是当年刀魁朱惘的毕生所学之一。 一式漠北孤烟,一式泣血。 一爪一刀直指大鼍。 他们二人都已是强弩之末,大鼍的冲撞让二人早已是受了不小的重伤,所以他们将剩下的一切气力灌注其中,只赌这合力一击能将大鼍体内的经咒破坏。 飞爪如脱兔蹬腿而起先至,寒芒裹袭爪身,江川左手提绳甩崩数下。爪影在空中击出阵阵音爆残裂数道,将那大鼍短吻紧紧咬住。 孙拯刀光后至,只腿退半步,而后便是攥聚刀柄当空划出。魄镜刀几若臂之延展,孙拯身形如矛锥,已是舍去了所有无用功的劈砍贯刺。只灵动腾转之间,魄镜刀影拨盘数下,将所剩之力完全铺盖在鼍傀下腹。 “翻过来。” 众人闻言自是明白其中含义,莽将魄镜刀合于一处共手挑那鼍傀。 饶是鼍傀再是金刚不坏,终究受力扬起前蹄仰向后处。 孙拯目光闪烁,只最后一刀,全身肌肉暴起,青筋根根狰然,瞳中火苗腾升炯涨。 “呀啊。” 这一刀泣血若再不能剖开你的肚子,便算我认栽。 “喀嚓” 那一道银片照着孙拯脸颊飞出,在其眸中印出一道薄利的倒影。顷刻间,一道醒目的血痕涌破了孙拯的脸颊。 那魄镜刀竟是寸寸断裂而去,前半截刀尖更是被鼍傀那厚皮震的碎裂弹飞。孙拯握刀的虎口已是被震的源源不断涌出乌红沾染了整只手。 孙拯只觉头脑一阵恍惚,终究是按捺不住已经逼到嗓子眼的那股甜意。 “噗” 孙拯复以断刀杵地勉强支撑着身形,他已经再无余力,只是维持身形让自己不倒便已是不小的难事。 而那鼍傀的前腹也是被撕裂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江川自然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又生怕自己力气不足,竟是直接越过牵扯钩爪的绳索,以手紧握住钩爪朝着鼍傀腹内一阵剐剜。那些经文符咒便是一寸一寸的为钩爪毁去,早是面目全非。 随着经文的红金色泽黯淡下去,鼍傀也渐趋静息了下来,只化作一堆破铜烂铁。 江川依旧是留了个心眼,连忙对着四周同僚开口:“好好看着这破烂玩意儿。” 言毕便又疾步至孙拯身边,从怀中摸出一粒褐色弹丸递给孙拯:“你可别死了,老子这辈子最烦的便是欠酒的人。” 孙拯缓缓偏头苦笑一声,这才将褐色弹丸一口服下,而后便是四仰八叉的瘫倒在地上:“勘隐司,可真不是人待的地儿。” 蛇、虎、鼍三傀先后毁去。 另外一处战场的狼傀也是在一位资历老练的勘隐司青隼带领下寻到破绽,连那狼头都是一并削去。 场间青隼士气大振,只要通判西能将猿傀斩杀,那么他们便是能彻底赢下这十二具傀儡。 尽管这十二具傀儡只是残次品,尽管还有一具傀儡并不在此处。 那也是唯一一具空中的傀儡。 鹰傀! 此刻正盘桓在龚锦头顶,伺机而动。 龚锦自然也发现了那道傀儡在跟着它,但她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数十条青隼的命让她不敢多耽搁哪怕一分一秒。 鹰捕食多数在白天,即便在千米高空翱翔,透过层层云雾依旧能将猎物看得一清二楚。而当它瞄准猎物向下俯冲之时,锐利的尖爪会腾伏紧绷,撕破动物的皮肉不过是小菜一碟。 百胡蛮人皆以拥有一只“雄库鲁”为自豪,大幸膏粱子弟更是以鹰隼为珍禽异兽之极品,只落后于马匹。 而今,那只通身硬铁辅以木构的鹰傀依旧是不失雄鹰之色,猛的向龚锦俯冲而去。 龚锦感受到了危机,无需回头便是知晓是鹰傀作妖,赶忙便往林木密集之处钻。 …… 岩洞之中 弈辰心平气和开口:“勘隐司,有点本事。” 显然他已从河山盘的动静中知晓了场中的一切。 赵赐收回墨笔,却是冷冷看着一旁带着臃肿面具的女子:“若是屈融也死了,便是惹怒墨家,我也要将你二人性命留下。” 女子不动声色,却是弈辰不解道:“那人,真的很重要?” 赵赐转身拂袖离去:“没有那人才是真的重要。” 弈辰看着赵赐离去的背影舒了一大口气,却是半晌又生出苦笑:“说不定他已经到了。” …… 鹰傀每一次俯冲总会将一大片树木击倒,龚锦狼狈的穿梭在林间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只知道那玩意已经盯上了她,并且还要她的命。 龚锦已是有些后悔,她本是大幸的纨绔子弟,若无意外,便是吃喝玩乐一辈子都不用发愁。只待寻个门当户对的儒雅公子嫁了,怎么也不用身处如今险境。 而只当她跃过一处缓坡骤然看到那两具黑影时,龚锦总算是憋不住惊惧的情绪一嗓子喊了出来。 那两具黑影被龚锦一嗓子也是惊的一愣,站立之后便是目目相觑。 下一刻,一道更大的黑影浮现自三人头顶。 鹰傀嗅到了新的猎物。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时也运也 杯浅也 若是知道自己会惹上这一摊子破事,苏佑陵打死也不会走这一条路。只那一身青隼狼狈的现于泥丘之上时,苏佑陵便已是警惕的摸紧了怀中的匕首。 而后当那道巨影浮现于天际,苏佑陵当机立断,拉起鱼弱棠便转头退去。 打?打个屁。 鹰傀展翅足有三丈,一个天上飞的,一个地上跑的。他拿什么打? 本已被连番雨幕搅的心神不宁的苏佑陵心底直骂娘,又是突发奇想等着跛狗来咬死那头巨鹰倒也不错。脚步不停,鱼弱棠也从未见过那般大的飞禽,虽是知晓此刻逃命重要,仍是忍不住不时回头去看那鹰傀。 山丘上的龚锦本就已是惊弓之鸟,只连番惊吓过后听到头顶响动。那鹰傀纵身越过林地,龚锦身形就这么全然无所遮掩的暴露在它的视野中。 风驰电挚般的俯冲,只那锋利的尖爪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那是极好的杀人利器。 龚锦心底一颤,握住魄镜刀的纤手也是开始微微轻颤了起来。情急之下,龚锦脚步虚浮一退,一个趔趄便是顺着泥丘陡坡滑落。 彼时的鹰傀处于无所控制之下,自然也不会去使用装载其体内的各种暗器,只是盯准目标扑击至土丘之上,简单高效。龚锦栽倒反而让鹰傀扑了个空,却是再一次振翅高展向穹宇而去寻伺着下一次机会。 龚锦从泥丘跌落而下摔了个七昏八素,青隼已然被泥泞污的面目全非。手臂上的数处擦伤正缓缓洇出鲜血,一只脚也是折断,疼痛难忍。 她自小生长于大员府邸,经历过多少年轻俊彦的恭维示好和府上下人的悉心照料。何时又受过这种伤?一时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再忍不住眼眶的湿润。只是心念着勘隐司的责任抗在肩上,即便龚锦已是梨花带雨,却仍是不断想从泥泞中挣扎起身。 书到用时方恨少,武至险境不嫌多。 龚锦两手死命掰扯自己的断腿,饶是疼痛袭满全身,女子心性依旧坚韧。只是后悔自己平日没有和自己的便宜师傅多学几招。 鱼弱棠和苏佑陵彼时距离丘下的灌木丛地只一步之遥,只要踏入其中,以鹰傀庞大体魄自难在茂密植株中伤到二人分毫。却是鱼弱棠听闻身后响动一把停下脚步,苏佑陵感受到牵扯也一并停住。 四目相对,苏佑陵当即便猜到鱼弱棠起了什么心思,只是面色霎时便阴沉下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这时候发善心。” 鱼弱棠只咬牙看着不远处重复爬起跌倒在泥泞中的龚锦默然不语。她生出了一丝羡慕,羡慕那女子有着全然不似女子的坚忍和果决。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强迫苏佑陵涉险去救人,毕竟自己这条命或多或少都有他的一份。 “看不下去,不看就是了。” 苏佑陵漠然开口打断了鱼弱棠的所思所想,便是再度转身准备逃命。事不关己,人人皆可高高挂起。多管闲事多吃屁,少操闲心少窜稀。更何况那人还是勘隐司的青隼,于他而言,这般多余的善心便是恶心,只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自欺欺人。 数十丈外的龚锦还在不断地作出尝试,雨幕之下,她已经是站起又跌倒了数次,一袭原本飒气凛然的青隼服也因此淋漓着湿泥尘污。龚锦容颜不算绝色,但依旧是难得的亭亭美人。只此时青丝披肩,满面棕黑,任谁见了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但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她自然也是看清了先前那两道黑影是两个人,但她并未向苏佑陵二人呼救。 也是因为孙拯曾对她说过。 “无论何种死地,青隼独自在外能信任的只有手中的魄镜刀。因为我们在江湖上树敌无数,江湖人见我们无不是绕道而行。再者说来,相信自己和自己手中的刀也不容易被他人算计。青隼加身,皇命为重中之重,任何依赖都会影响判断。” 她本是朝中大员府上的小姐,但毕竟这半年来她行的是青隼之事,尽的是勘隐之责。所以她不愿开口向人求助。 但那关系到数十青隼的命,无论是勘隐司的颜面还是她的自尊显然都没远不值这个价钱。 所以龚锦终是朝着不远处的二人开口:“两位,求你们告知山下驿站勘隐司遭伏,请他们往雍景郡城叫援兵。” 仅此一语并不能改变什么,但龚锦却是舒下了一口气。能做的她都做了,总归是问心无愧。至于苏佑陵会不会如她所愿已不是她力所能及之事。 鹰傀盘绕于黑幕之中,顷刻间便是再度调整好姿态,迎风击雨向着龚锦曲爪冲袭。玉帘被巨大的钢筋铁骨分成两截,鹰傀的每一次俯冲都像是阎王爷在替龚锦敲钟。 鱼弱棠看着不再尝试站起身的龚锦也是无奈叹了一口气,她知晓苏佑陵的脾性,更是知晓再无余地去劝说他救人。 龚锦自然也没有期望着对方会来救她,心中的不甘心只化作了凄然一笑,龚锦抽出魄镜刀语气决然:“龚田,这辈子可惜我不是个男的,到头来也没给你留个香火,下辈子当你儿子好了。” 龚锦此刻的话语只比秋叶更加残破苍白,权当是遗言。她已经尝试过了所有方法,也不断地在努力活下去,但鹰傀并不会被她的一举一动所感动。 时也运也,一向如此。 只是龚锦一语既出,苏佑陵却是瞳孔骤然一缩,只暗自晦气一声,当即便挣脱了鱼弱棠的手臂。 鹰傀悍猛,只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苏佑陵明白自己定然不是对手。但只在龚锦说出最后一番话语。苏佑陵咬紧牙关调转身形,又从怀中掏出匕首。他踏出第一步时心中便已是不断地再骂自己。 我迟早要死在多管闲事上,勘隐司的人都要救,当真是没的救了。 饶是心中无数念头,苏佑陵脚步却无半点凝泄。他一向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因为很多事不会留出太多时间给他针砭利弊,所以既然他决定了救人,便不会再有半点迟疑。正如方才他不想救时的果决。 鹰傀利爪已是距离龚锦头顶不足一丈之距。 也就在此刻,苏佑陵立于龚锦身前。毫不在乎龚锦那诧异的目光,苏佑陵右手短匕反握迎着那道爪风猛的一割。 崩山膛,这是他唯一的武学招法。 一击抵过鹰爪同时左手只一把便将龚锦勾住倾倒,一阵劲风自二人头顶呼啸而过。二人堪堪躲过那贯透皮骨只当是小菜一碟的利爪。 苏佑陵的短匕淬以精钢而成,又是顶级铁匠千锤百炼所制,堪是极其罕见的利器,其品质更甚于魄镜刀。只可惜苏佑陵自身本事不够,纵然倾尽全力也没法在那鹰傀的金刚体魄上留下半分痕印。 傀儡毕竟只是死物,自是不会因为这一波三折便失去了耐心,因为它本身便没有耐心。展翅掠过二人的鹰傀转而将目标放在了灌木丛前的那道身影。 鱼弱棠立在原地看着苏佑陵救下龚锦,自是心中五味杂陈。还未从一系列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却是见着那鹰傀借着余力向她迎面袭来。 苏佑陵救下龚锦,转头只看着眼前这一幕顿时高呼喊道:“愣着干什么,跑。” 一言轰雷炸醒了正在愣神的鱼弱棠,带起脚步赶忙便往灌丛中钻去。但鹰傀何其迅猛?哪怕鱼弱棠在定神的第一时间便已经做出了反应依旧是晚了一步。 铁翼腾舞携着劲风呼啸,钢片所制的鹰爪便是体格雄健的猛虎豺狼也能轻易贯穿,更不谈鱼弱棠的娇躯玉体,便是连以卵击石都算不上。 眼看着鹰傀不断拉进两者间的距离,苏佑陵只是一时烦闷堵满心口。因为鱼弱棠会死,而且是死在他的眼前,而他最恼火的便是看到有人死在他面前。 苏佑陵一直都认为自己可以坦然的面对聚散离合,无论对方是谁。 那些年,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有的人走的悄无声息,有的则是轰轰烈烈。任何事长此以往的发生都会演变成一种习惯,离别也是如此。正如他常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取舍一向是取少舍多,非人力能改。 他随时都作好着离别的准备,所以徐筱走了他并不在乎,跛狗几天不见他也并不担心。因为苏佑陵知道他们还在某一处好好活着,因为他们都没有死在他的眼前,他便能当做他们还在尘世某一处。 此时的他依旧会觉着心头一绞,因为习惯并不等同于完全接受,更因为他会亲眼看到鱼弱棠的死。 杯浅,无以敬来日方长。 世苦,无以期天荒地老。 很多年后鱼弱棠问苏佑陵彼时的他在想些什么,苏佑陵只是抿嘴一笑,然后贴其耳轻吐。 “想着如何替你收尸。” 这种回答自是换来鱼弱棠咬牙切齿的愠恼,露出尖尖的虎牙便是要与其一决高下,苏佑陵拍了拍屁股一瞬便溜没了影。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想着我会不会又是从此孑然一身。”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九殿下 鹰傀索命而来,弹指间便已临至鱼弱棠娇瘦的身躯。绝美的面颜上并无多少惊惧,更多的只是释然。 早在呈海郡的烟柳楼,那个牌名为鱼弱昙的青楼女子便死了。只是他给了鱼弱棠一个活着的期许,所以她便也心安理得的陪在他身边,那一段记忆却也值得回味。她依旧看不懂苏佑陵,但她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落寞,因为他们在某些地方很像。 “早该死了,但还是谢谢你。” 很久之前的那座小屋已是不知不觉变的缥缈,甚至那座小镇上的人烟都是模糊起来。 小镇里的妇人常在溪边浣洗衣物,她的娘亲自然是极美。 “阿棠,你爹爹与娘是在水棠树下私定的终身,娘喜欢棠花,所以才给你起名叫弱棠。” 只有说起那个未曾尽到父亲和丈夫责任的那个男人,她的娘才会露出那般笑容。 “阿棠的爹爹是大英雄,他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守护着我们。” 眼前扎着两束羊角辫的女孩儿天真无邪,看着母女二人,鱼弱棠眼中生起了一丝柔光,童稚声起糯如饴糖:“娘,为什么我看不见爹爹。” 妇人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指着天上一颗璀璨的星辰笑着开口:“爹爹就在那里看着阿棠。” 女孩不解,再是失落的开口:“为什么爹爹不能下来陪我玩呢?二丫她爹爹每次去城里都会给二丫带糖葫芦,我也想要爹爹给我带糖葫芦。” 妇人恬静的看着星辰:“以后会有人代替爹爹给阿棠买糖葫芦的。” 好想再吃一次糖葫芦啊。 风唳如刀响彻耳畔,眼前的画面戛然而止。 这样死的话,死相应该会很难看吧,想到会让他看到自己的丑态,她便又生出一丝难过。 只在香消玉殒的千钧一发之际。 有数根丝线隔空连起雨幕延溯而来。 细白的缠丝悬于空中不断抖颤发出细微的嗡鸣声,汇于洼地的浅水也开始振起圈圈涟漪,有树枝折曲崩断之音由远及近。 这方天地在动。 “年轻人越来越不知惜命,只有我们这种老家伙才会挖空心思千方百计的想要多活一些。” 一具三头六臂的鸟兽紧紧跟住白线随着一道苍老的声音猛然从灌木林中奔跃而出,合抱一拳便当着鹰首砸去。 “咚” 三头六臂的鸟兽一拳将周遭大地震的一颤,连十丈外的苏佑陵都是能感受到那股怪力。 鹰傀急转羽翼躲过了这一拳,却是那鸟兽继续逼近。 傀杀傀,铁打铁。 此刻的苏佑陵双眼微眯,面色阴晴不定。龚锦咽了一口唾沫,更是大惊失色。二人的视线皆凝于操控把持巨兽的丝线末端。 那是一个人。 佝偻玄衣,油竹斗笠。无数丝线自两袖牵引振动。 那是真正的改身魔傀。 郑偃! “神机术,不过如此。” 牵扯三头巨兽的丝线根根都在振动。 鹰傀的两爪被巨兽死死把控手中,另有一手掐住鹰傀的跛子,用力撕扯。 “咔” 精钢不坏的鹰傀竟是被扯的四分五裂。 同一时刻。 远在岩洞的弈辰面色一变,女子感知到弈辰身上的变化,只是转头看向他。 弈辰释然一笑:“郑偃来了,我们走吧。” 二人走出岩洞。 弈辰再度自言自语:“不知道现在的郑偃,能在赵赐手中撑下几个回合。” 泼墨如针,方才让百余青隼陷入苦战的神机傀却是被男子以摧枯拉朽的方式逐一击的粉碎。 通判西痴愣的望着雨下挺立唯一整洁的青隼,当即回神跪拜。 “天通判西,屈融见过赵大人。” “见过赵大人。” 一众青隼拜向那人。 拜向勘隐司左冥王,凶儒赵赐。 赵赐缓缓看向通判西缓缓开口:“你做的不错,陆禹还有此番死去的青隼后事也一并交于你来负责。这里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你们休整一番便去保护西岐使节队,告诉领队夏璋是我的命令即可。” “是。” 通判西当即应下。 凶儒再度开口,却不是朝着通判西:“出来吧。” 一并青隼当即面色凝重。 云文诏、叶述、徐筱三人自知躲不过,皆是从林中走了出来。 孙拯看着三人自是眉头一皱。 云文诏自然也认出了当时追捕他们许久的孙拯。 赵赐齿间涌出杀意:“你们是束手就擒认罪还是求死?” 叶述闻言刚欲抽刀却是被云文诏一手又按了回去。 他明白,在赵赐面前,三人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一名三宝境的高手想杀三个敲鼎武夫实在是轻而易举。 赵赐看着云文诏的举动只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对通判西开口:“他们也一并交给你。” 话音未落,凶儒身影飘然离去。 …… 鱼弱棠睁眼,苏佑陵迅速的站到她的身边警惕的看着一旁的鸟兽和眼前的郑偃。 却是郑偃扫了一眼二人淡然开口:“你们两个娃娃如果不想死便最好快走,有个大麻烦现在正朝这边过来。” 苏佑陵闻言当即便是拉着鱼弱棠再去准备扶起龚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郑偃却是再度开口:“你们两个可以走,但那个女娃娃是勘隐司的人,她不能走。” 苏佑陵闻言咬了咬牙,却是没有问向龚锦:“你是龚侍郎的女儿?” 龚锦不解,但依旧是点了点头。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苏佑陵回过头开始和郑偃讨价还价:“老前辈,可否留她一命?” 郑偃默然半晌才是开口:“她死不死,取决于待会儿那人的态度和选择。” 话音刚落,一道劲风吹来,雨势都是为之一凝。 郑偃气息骤然雄浑起来,只抬眼看向龚锦先前滑落的泥丘之上。 “来了。” 苏佑陵天生便对危机有着敏锐的嗅觉。当即再不多言,只是对着龚锦叹了口气:“我没办法,你多保重。” 说完便是拉着鱼弱棠离开。 却是一言温润:“你们谁都不许走。” 遮住月轮的乌云散去,一道身影背靠皎月轻踩枝头。 赵赐早便是感知到了什么,并没有先去看向郑偃,而是撇过头看向苏佑陵。 苏佑陵被赵赐盯的浑身冒冷汗,这也是他第一次有一种脱光了站在人面前的感觉,他的任何隐秘皆是被搜刮而出。 赵赐从枝头飞身下了泥丘,只一瞬便来到苏佑陵身前。 郑偃何其老练,自是袖间丝线又开始振动起来,鸟兽傀儡随即便是蠢蠢欲动。 赵赐一笔洒墨而去,根本都不去看那郑偃,却是郑偃那一袖丝线全然为墨刀折断。 郑偃不慌不忙,又是百千丝线从袖中生出,赵赐再一拂袖,泼墨成刀再次斩断新生的丝线。 “郑偃,我劝你老实一点。看在你今天帮我立了大功的份上,我能留你全尸。” 郑偃闻言不屑嗤笑一声,却是再无动作。 赵赐看着郑偃老实了下来,这才又看向眼前的苏佑陵。 苏佑陵很想撒腿就跑,但他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只能和眼前的男人对视。 赵赐却是对着他露出了笑脸。 “知道殿下的消息后,我去江南找过殿下。” 郑偃闻言也好似明白了什么,同样是面色震惊的看着苏佑陵。 龚锦自然更加不解,她从刚才便是脑子一团乱。直到赵赐现身,她知道自己应该保住了性命,但接下来的一幕却是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鱼弱棠自然也是愣在原地。 威名远播的勘隐司左冥王赵赐居然会向一个未至及冠的男子跪下几首。 “勘隐司赵赐,见过九殿下。”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六章 青隼战黑甲 八百黑骑阵列肃杀静默,人人皆以黑纱遮面,为首良将庞嵩在辽地更是有着白熊之称。一生大小七十余战,庞嵩是极少敢和百胡正面交锋的北将。但今此一战,他的对手不是百胡,而是大幸,更具体一些,是大幸的近百勘隐司青隼。 白熊庞嵩一改往日的白袍银枪,也是一身黑甲佩刀,面罩更是将他面容遮掩的十分严实。却是此时此刻后面的八百精骑已然从辽地潜至京州,而且一路上居然是躲过了各种京城的眼线,其实用躲字也并不恰当。 “辽王的金豆子还是管用的。” 行军一路,庞嵩早已是对辽王的手段心服口服,先是各种通关文牒早已准备的一应俱全。连他自己都没想过自己能带着八百骑卒兵不血刃的踏入京畿土地,那些沿路郡守不但是缄口沉默,还为他们备足了粮草。只是从踏足京州开始,庞嵩便已是知晓,他们这一支骑队名为旧越义军。 八百黑骑行进的不紧不慢,不多时便远处便是突现近十黑点一字排开由远渐近,庞嵩知晓是今日辰时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只抬手示意军阵停下。 八百骑卒整齐的勒停胯下战马,无一人交头接耳,军纪严明可见一般。 庞嵩身旁的一位骑卒漠然开口:“应该快到了。” “嗯” 庞嵩同样是冷声回答,他并不太喜欢身旁这个名义上的监军。擅用匹夫之力的江湖高手总是和重视军纪命令的军阵格格不入,但不喜归不喜,庞嵩断然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毕竟能够和赵赐过招且能受到辽王青睐的江湖人在整个大幸也没有多少。 那人掩藏军阵之中,只从装束而言断然与八百骑卒无异,夜叉高手刺杀目标要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而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 取赵赐的首级! 他一人当然没这个本事,但若是再加上一个改身魔傀那便另说了。三宝同源,并无绝对的境界高低之分,而对他而言,斩尘杀竭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小隐于野,大隐于市。江湖武林的恩怨实在是千丝万缕盘综交错,夜叉杀手大都有融入尘世的身份,以此避免不需要的麻烦。 郑偃是夜叉中为数不多被勘隐司钉在榜单的人。 而柳构则更像是赵游儿,官家的身份无论做什么都方便一些,毕竟也不会有多少人对一个衙门的仵作感兴趣。 当先一骑探子来到庞嵩身前熟稔的下马行礼:“庞将军,前方十里有动静。我们发现了大队人马行进的痕迹,属下还特意留下了两个弟兄在那里守着。” 庞嵩微微颔首,再是对着身旁的传令兵开口:“传我命令,加快行军速度,务必要赶在天亮前到那儿。” “是” 看着传令兵策马奔腾远去的身影,柳构百无聊赖的开口:“你手底下的这些人,可以应付近百青隼?消息上说除了赵赐,可还有两名判官。” 庞嵩闻言当即眉头紧锁,声色不悦道:“你还是先思考该如何拦住赵赐吧。” 柳构对于庞嵩的讥讽丝毫不在意,只是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短刀。 “我刀下曾有一条竭泽的命,赵赐则是下一个。” 庞嵩冷笑:“你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柳构此行为杀赵赐,他庞嵩与身后八百骑卒的目的则是为了装扮旧越复国之军围剿勘隐司,所以他只需要柳构拦住赵赐即可。至于杀了赵赐? 笑话,多少江湖人恨之入骨的勘隐司凶儒冥王,又岂会死在一个夜叉手中?若是那风云上的罗刹亲临说这话还差不多。 柳构不是刚愎自用有勇无谋的蛮将,他能受到辽王器重,除了师承当年的擎北柱胡珏庸之外,庞嵩更有一点比之胡珏庸有过之而无不及。 八面玲珑。 不只是小人的阿谀奉承,在官场上,这更多是一种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 君子慎独,为官则是不可不独。但若只是一味的独于外那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 眼高于顶,不屑逢场作戏,少不了背后为人言诟病,树敌无数是小,三人成虎在皇帝面前失了宠幸才是真。但若是不独,那便要被扣上个结党营私的帽子。 左右为难,最难是中庸。 而庞嵩便是中庸的高手,独于外而群于内。不但辽王宠幸,连在京城朝廷的口碑皆是不错。乃至乾仁皇帝都曾有心招他来京城为将,许诺高官厚禄相待,却是被庞嵩婉言谢绝,若是如此,还不足以见其高明。 庞嵩当着那宣旨太监的面,竟是对皇上恩宠感激涕零,而后又是一阵大肆吹捧乾仁皇帝的功绩。末了才是悻悻所言:“庞嵩得遇皇上器重,是三世得幸。但臣毕生之志乃为大幸驱除胡虏,一日未光复我大幸故土,一日便不敢见麟淄繁华。请陛下恩准臣以七尺之躯守我大幸北境。若有朝一日臣能如先烈翁戚二者封狼弱水,立下不世之功。定当往京城向陛下要那一官半职,只希望到时候陛下莫要嫌弃庞嵩年老体弱。” 据闻当太监回朝复命将庞嵩一字一句说给乾仁皇帝听时,乾仁皇帝却是在尚书房捧腹大笑。 “庞嵩留在辽州只任那小小中郎将,实在是屈才了。” 辽王闻言,当即便破格提拔庞嵩为辽州副将,竟是连升三品。这一下可谓是皆大欢喜。 柳构自然也明白庞嵩在辽王心中的分量,自是摇了摇头,不再与之纠结于这个问题。 庞嵩为官不简单,柳构久处江湖又何曾简单了去? 能以斩尘敌竭泽不难,但若以斩尘杀竭泽那可就是难比登天。 竭泽一境的玄妙在于绵长一气,一气千里。斩尘却是更重精元,念纵于体外。他柳构不才,专擅于寻窍断气,固念于内。所以他柳构最擅杀竭泽,以斩尘之精断竭泽生气。 八百黑骑本便是专精奇袭的简装轻骑,不大一会儿便已是徐徐而至。 眼前的景象却是让众人心惊不已。 连夜雨水冲刷,已然将血渍冲洗了个干净,但眼下依旧却是不少破烂的傀儡随处可见。 庞嵩双眼微眯:“郑偃先一步下手了?” 柳构眼光何其毒辣?只是随意扫了两眼便是肯定开口:“不是郑偃的傀儡,这些傀儡体内都有残余的经文咒力,若是我没猜错,更像是弈家的神机术。” 只听闻弈家二字,庞嵩便是生出惊讶。 弈家在所有世家大族最为神秘,此次出手意图又是为何? 骑队再进。 却是几把弯刀骤然旋杀而来。 柳构冷哼一声,拍手离马纵身便是飞跃而去。 柳构策停胯下战马发号施令。 “结阵迎敌。” 皎月之下,数枝叠梭透影。 近百青隼立于枝头。 通判西眼神凌厉。 “勘隐司,临敌。” 雨停,风起。 血光乍现!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变数 勘隐司的通判岂会是小鱼小虾?即便没有那斩尘一境的纵念之能,通判西依旧从草丛中揪出了庞嵩手下的两个探子。而后自是少不了一番问话。 只是二人咬死了自己是复国越军,通判西又岂会相信? 两百多年前的大越哪里又还有如此制式规整的兵马,更不谈他们身上堪称上乘的纸甲。通判西知晓二人皆是死士,既然从他们嘴里撬不出什么线索,他也懒得再与其废话,只手刀起落将二人毙命。而后便让手下青隼带着云文诏三人藏起来。 既然有军中探子,那么必然会有训练有素的队伍紧随其后,只是不知道对方会有多少人。 勘隐司内有鬼,而且品秩不低,这是通判西心知肚明的事情。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没理由他勘隐司便是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虽说勘隐司直领皇命,便是连内阁都无权过问。但几次行事,他们的行踪皆是为人所知,如今更是被真正的军阵盯上。 只将线索扑了个大概通判西便是已将自身所处的境地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方才两位死士的装束打扮及其气态,可以断定将要来围剿他们的军队定然不是普通山贼匪类。排除最不可能的旧越复国逆贼,大幸也唯有拥兵自重手握兵权的藩王可以做到。其次再是铜雀逆贼和胡珏庸旧部也有可能,毕竟距离铜雀案不过七八年,当年的胡珏庸手下将才无数,支棱起一支兵马倒也不是难事。最后是三殿下周献傅当年门下食客无数,个别忠心的能人异士为了报仇倒也极有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一千人以上的军队在大幸京畿之地跑来跑去,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而若是五百人以下的精骑甲士也断然难以围剿他们近百青隼,所以对方若是有意要吃下他们,则必须要有五百以上的规模,还要有境界不低江湖高手掠阵。 通判西闭目养神,数念即此。 月色斜倚,通判西只在察觉不远处的马蹄响动时便已是让一众青隼散在树梢之上潜伏身形。 赵赐没走,便是他最大的凭仗,此谓天时。 骑军在林地无以发挥其冲势,除非他们装配有羽林劲弩,否则便是他占了地利。 因为除去魄镜刀之外,青隼大都还有一手索命寒钩的绝活。专门用来对付江湖人的勘隐司无论战术还是行事风格自然更偏向于江湖而非军统。虽说先前那十二具傀儡将他们损耗了不少,但毕竟他还在,赵赐还在。 柳构当先出手已是拍落数道铁片,又旋刀而起再度击落四方裹挟的钩爪。 通判西眼神微眯,知道是对方的掠阵高手,只先将腰间缠绕的钩爪装于手臂,一刀纵去便是将半空中的柳构击落。 但也只是击落。 柳构一个乌龙绞柱游身卸去通判西的刀势,刀至甲上生出火光流激,柳构通身黑甲百千鳞片倒刺狰狞,避过通判西的当头一刀转以其手中短刀轻撩而上。 通判西见势不妙,后蹬数腿抽身回掠,又以魄镜刀护住面门。 二人相对落地。 “好刀法。” 柳构笑道。 通判西下意识开口回道:“好麟甲。” 柳构闻言大笑起来,接着却是向着通判西伸刀凌冽一指:“不过你还欠了些火候,让赵赐来和我打。” 通判西面色阴沉:“就凭你?也配直呼赵大人名讳?” 言毕抬手,身后树梢上的青隼得到指令,各自依托地势不断地游走于树梢枝杈上。 钩爪神出鬼没连番伸缩,机括的扭动声响彻整片天地,庞嵩当即下令让数百骑下马结阵。到了此刻,他的任务便是将眼前青隼能杀多少杀多少。 不计损失! “立盾起弓。” 八百黑甲在林地中簇拥成团,以马匹为障,盾补疏漏,后排甲士张弓搭箭,一时间羽箭成雨,铺天盖地向着近百青隼射去。 近百青隼各自以树干枝叶为掩,暂时避身,几个来不及躲避的青隼当即便被射成了筛子。 通判西望着眼前箭雨只手腕一扭,另有握刀一手数次起落,拨去几根射向他的利箭。 机括转动,一根黑铁钩爪从通判西的左袖爆射而出,紧紧勾住了通判西头上的一根粗枝。通判西随即借力上腾,又是几根箭矢被斩断后无力的散落在地上,通判西轻飘飘的一个梯云便将身影隐于树后。 庞嵩看着眼前这一幕,又是看着在阵中无动于衷的柳构,不由面容震怒:“你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跑了?” 柳构摊了摊手:“你属下弓法不精,与我何干?我来此本就只为杀赵赐。” 庞嵩闻言不怒反笑:“好,好,我可告诉你,天一亮咱们就得走。你最好祈求你能在这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解决赵赐。” 说完便是怒气冲冲的折于阵中发号前压追捕青隼的命令。 看着百甲立身抽刀钻入林中,柳构自言自语:“哪有这么容易。” …… 赵赐眼神微眯,自是感受到了不远处忽现的诸多气息,只开口问向郑偃:“是你的人?” 郑偃默不作声,赵赐也不逼问,只是回过头看着苏佑陵:“烦请殿下随赵赐回京。” 如今于他而言,再无别的比眼前之人更为重要,哪怕通判西都可以死,但苏佑陵不行。 此时的苏佑陵也只是佯装镇定,到现在他都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多的高手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 但更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赵赐为何对他如此客气?当初勘隐司的人追杀他的场景他还一一在目。 “你不杀我?” 苏佑陵问道。 赵赐闻言,沉默半晌才是开口:“若是五六年前,或许赵赐会杀了殿下。但如今殿下既已成人,属下不敢冒犯。” 言外之意便是如今的苏佑陵不同于五年前的铜雀逆贼,况且即便是五年前皇帝的命令也是去北境昭告九殿下回京,只是中途出了别的变故,才是让勘隐司下此杀手。 苏佑陵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嗤笑一声:“你倒是实诚。” 赵赐恭谨:“属下只是实话实说。” 铜雀一案牵连甚广,皇帝要远在北境的九殿下回京。原因无他,因为他是周献傅同母的弟弟。 而当初的苏佑陵,亦或是周献凌的身边自有心腹料定他此次回京必然九死一生,索性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 九殿下失踪北漠。 当时的信州总兵当然知道这个谎言的代价是什么,所以只在当天便是以死谢罪,而他则在诸多侍从的掩护下隐逃出信州。 皇帝自然不会相信这个蹩脚的谎言,听闻消息只在震怒下连夜派出青隼。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去九殿下,其余党羽就地斩立决。 这是乾仁皇帝的原话。 赵赐看着眼前陷入沉默的苏佑陵,心中关切不远处的战场,却依旧是对其温言开口:“无论如何,属下会保护殿下回京,还请殿下跟我来。” 苏佑陵闻言簇眉。 这个世道,要么做人,要么做鬼,如果二者都做不得,那就人不人鬼不鬼也无妨。 贴身宦官张敏离隔江所言,话里话外只有二字。 保命。 他亲眼见到了许多人回身阻击追捕他们的青隼,而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他躲了很久,如果不出意外,他还能再躲个十年百年。但既然被找出来了,他也不会再费功夫去做多余掩饰,毕竟他也躲累了。 “你怎么认出我的,是因为这个?” 苏佑陵从怀中掏出了那块韘形佩,那一直是他贴身携带之物。也是她的娘亲,当年的贵妃苏笑笑留给他的念想。 赵赐点头补充道:“再观殿下面相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苏佑陵无奈一笑:“若是我说我不与你回京,你会怎么做?” 赵赐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那就还请恕赵赐冒昧。” 没得谈,但却是激起了苏佑陵的火气。 “尔敢?” 从很久之前开始,苏佑陵便也不去在乎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会被人留意起疑。他纠结于自己暴露了身份的后果,却也有对有朝一日能恢复正身的期待。他开始不在处处留心,开始循心行止。 只在这一刻的他。 尔敢二字卸下了他所有的伪装,那方气态已与平日的破落狂儒大相庭径。 鱼弱棠从未见过如此果决,锋芒毕露的苏佑陵。 好像也见过,在那篇烽火书上见过。 她现在知道为何苏佑陵敢说大幸天下是他的家了,因为大幸皇帝姓周,而他的本姓也是那个周,但她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苏佑陵两眼微眯,齿间喷涌狠意:“我知你赵赐一身武艺超凡,本殿下不敌,但咬舌自尽尚且还是能做到的。” 赵赐断然没想到眼前这个流落民间数年的皇子会生出如此草莽狠气,神色略显慌乱开口:“此地不宜久留,也烦请殿下慎重思虑。赵赐不会对殿下作出做大不敬之事,也希望殿下莫要为难赵赐。” 一旁的郑偃漠然了许久,却是没见过赵赐被人威胁的样子,一时觉得有趣。苏佑陵现身本就是个意外,他不得不从长计议,更何况那个韘形佩。 郑偃目光如炬,那便是传言中打开越陵的五把钥匙之一?想来小崇王很乐意出现这种局面。 苏佑陵活着有大用,有许多人因为铜雀案隐姓埋名,而苏佑陵则可作为是让他们出山的引子。 此时的郑偃已无意再与郑偃交手,他只想把眼前的苏佑陵当做大礼带到小崇王面前。 奉殿下以胁不臣!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两处身 两个名 黑甲在明,青隼在暗。 但青隼是朝廷的青隼,黑甲则不知是何人手下的黑甲。 柳构骑马跟随队伍循气观望,再不出手。 因为他要留存最精完的气去面对那个强大的凶儒,所以即便是通判西与其交锋,他也只做被动的防守,毕竟通判西不是他的目的。到了踏入三宝的高手,步步维艰更要心无旁骛。 战场纷杀不断,不时有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钩爪掠去头颅的甲士,自然也有不少青隼为箭雨射落,尸首更为万箭穿心,惨不忍睹。 再无细雨冲刷血渍,战阵尸血相杂,顷刻便已是一片狼藉。 庞嵩在阵中冷静指挥,不时发号各种军令,身边自有武艺不错的老卒护卫。这一战谁都能死,但他庞嵩不能,他若身死,那么甲面一旦为人摘下,定然会将矛头指于他身后的辽王。 此间还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只柳构一人,自然有不少青隼将飞爪指向他,只是柳构不紧不慢的几番躲闪,青隼也便不再作无用功,转而将目标移向他人。军阵徒步徐徐逼近,柳构则悠哉悠哉的策马而行,根本不在乎战阵中的乱箭飞爪。到了三宝一境更无一叶障目之说,天地万物皆少不了行进的轨迹,而斩尘一境便已能将其捕捉。 不到一炷香功夫,柳构神色忽然一亮,当即拍马而起,身如脱兔掠向一处。他的势噌然暴起攀升数丈,此间也唯有通判西能隐约察觉到些许玄妙。 柳构的精念捕捉到了几许墨卷之气。虽只几许,却让柳构十分兴奋。 五指握紧腰间短刀,柳构身披黑甲不断纵行。 同样的不远处,赵赐默叹一声,再是开口却是向郑偃:“你们的主子便是让你二人来杀我?” 郑偃眉眼闪烁,自是知晓这二人指的是谁。只是此刻的他对于杀赵赐已无多少兴趣,苏佑陵的身份更为他感兴趣。 见郑偃始终沉默,赵赐从怀中摸出墨笔,只在空中数次挥洒,竟是有数只墨鹰展翅纷飞盘旋于空。 赵赐冷笑:“郑偃,让我来试试这些年的你究竟有何长进。” 凶儒杀意如浪涛奔涌迭起,郑偃瞳孔一缩,两袖千万游丝急掠,盘缠在那鸟兽傀儡之上,但却并非为了控傀。郑偃手腕翻转,万丝振动凝泄,那巨傀当即便是被牵扯回身又盖在郑偃背上。 而后郑偃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头就跑。 他又不是傻子,自己与赵赐的过节撑死了也就是当年被拍碎了两个精心炼制的傀儡。如今柳构还没来,何苦让他在这白白与赵赐耗费力气,更何况自己只要避其锋芒,赵赐定然不会追来。 皆因为九殿下。 郑偃的步伐并不因背上沉重的傀儡而有丝毫缓泄,只此时此刻逃命途中还不忘笑道:“救对人了,九殿下,你可真是老夫的福星。” 投鼠忌器,正如郑偃所想,赵赐并没有去追他。那些墨鹰盘旋一阵尽是飞向了正在疾驰而来的柳构。 赵赐凝神静气,只对苏佑陵颔首和声:“请殿下稍安勿躁,待赵赐捻死几个臭虫,咱们再做盘算。” 能称呼三宝境高手为臭虫的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但凶儒亦是狂儒,他的名字虽然不在风云上,但那是因为他是勘隐司,而绝非他的实力不够。 苏佑陵的眼中只看到一颗流光泛着幽暗混沌的青绿,形同一团鬼火以燎原之势奔袭而来。 几只墨鹰飞腾着扑向那团鬼火,火光忽明忽暗看不真切,但看着赵赐胸有成竹的模样,饶是苏佑陵也讶异不止。 三宝境的高手他自苏州一路北上虽然见得不多,但要说少也谈不上。 不说别的,便是那唐凤鸣剑下六人便有其二他都见过,两人也约莫皆处于三宝中。剑奴盖也,剑骨林修然皆是剑势睥睨众多剑者。包括风云志上,狂雷踏雪过处无痕的神行太保庆季和血舞裹身的罗颖更是三宝境中的佼佼者。所以他更能且身体或一名斩尘境的高手有多么强悍。 他将邱府老奴给他的黑匣自背后取下盘膝而坐,三宝高手的生死战他还真没见过。 见鱼弱棠一脸许多问题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愣神面孔,苏佑陵自是好笑,只拉着鱼弱棠同他一并坐下兀自开口:“怎么?不认识我了?你且放宽心好好看着便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人动你一分毫毛,只是今后,恐怕我没法子再陪你走了。” 这是他如今能做的,但可能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鱼弱棠悄然开口:“你真是皇子?” 苏佑陵手握韘形佩淡然:“如假包换。” 六七年的光景,恍惚已是快至及冠,那个名字依旧回到了他的身上。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鱼弱棠纤手微颤,连着眸子都是染上了一层怪异的薄纱。却是那只柔荑被苏佑陵一把紧紧握住,也不怕她再说什么自己占了她便宜的话。 毕竟今日一别后,二人恐怕再无相见。 “我现在的名字叫苏佑陵,七年前,那时的我名为周献凌。” 在其心中无比沉重的话语此时在苏佑陵口中却是云淡风清。逃不了那便不逃了,这一刻的苏佑陵久违的感到一股子舒畅。全身的气意皆是风平浪止,再无一丝涟漪。 从未有过如此心静,彼时彼刻…… 恰如此时此刻。 苏佑陵想了一会儿才是对鱼弱棠开口:“跛子不知跑哪儿去了,帮我找到它。然后就说我让你们先走,它听得懂你的话。另外,我建议你最好去苏州,那里有处学宫名为墨流坊,有开朝皇帝御赐的天下墨源四字做保,勘隐司也不会查到那里。墨流坊不问出生门第,你只有考进了那里才能算是真正安全,往后你便潜心修学问,我会将盘缠都给你。” 鱼弱棠一字一句听的真切,如何不知道苏佑陵这是临别托付。 远处鬼火呼啸掠起,想要挣脱鹰阵,只几番周转,墨影随着鬼火旋至于空。 苏佑陵好似想到了什么再度开口:“跛狗是我兄弟,有劳你替我照顾它,就算是我欠你的。还的话,不知道这么些日子我照顾你的这些够不够。” 鱼弱棠本在暗自神伤,却是为苏佑陵这奸商算计的话语气的一乐,自是果断的摇了摇头:“你才照顾我多久,值得上让我养它下半辈子?” 苏佑陵闻言摊手无奈一笑:“那便算不够,只是剩下的这些可能要下辈子还你了。” 鱼弱棠小声呢喃:“这还差不多。” “你说什么?” 苏佑陵眉头微皱,自是没有听清其话语,只是开口询问。 鱼弱棠朝着苏佑陵白了一眼:“没什么,就是说你这种恶人,怕是没下半辈子了。” 看着二人拌嘴,在一旁的龚锦眼里全然变成了打情骂俏,只是尴尬的开口:“这还有个人呢。” 苏佑陵转过头看着狼狈的龚锦自是一笑:“小小勘隐司的青隼,你没看到连你们赵大人都要对本殿下行礼吗?你为何不拜?敢打断本殿下说话,罚你到时候在勘隐司干杂役。” 龚锦自是没有惧怕这个像是捡破烂捡到一样的皇子,没好气的开口:“我腿断了,怎么拜你?再说了,我这次回去就和我爹爹说,我不想当青隼了。” 苏佑陵看着她一脸的坚定,更是好笑:“怎么,觉得勘隐司玩命?到时候替我向龚老爷子问好。” 龚锦撇了撇嘴:“要问自己去问,我爹爹之前在我小时候可不少念叨你来着。” 那时的朝堂上人人自危,不怕惹怒龙颜为周献傅进谏求情的官员没有多少。 苏佑陵回忆着那个早已模糊面孔的侍郎,只是无奈的摇摇头。 “若是还有机会,自当亲自登门拜谢。”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五十九章 凶儒两身 惊愕七人 柳构终于破开了墨鹰,只不过代价是身上的黑色甲胄几乎报废。而他嘴角渗出的一抹血渍更是证明了他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内伤。 但他依然很激动。 “不愧是赵赐。” 柳构的眼中闪烁着攀升至极点的战意。 赵赐不去回答他这无关紧要的夸赞,只是提起墨笔轻轻挥洒。 十年寒窗苦,万点悲秋墨。 铺天盖地的墨点凝如雨箭向着柳构铺天盖地的凝泄而去。 柳构大步流星踏空悬身,竟是不避不让钻入墨雨之中。眼瞧着柳构兔起鹘落,身形灵动蜿绵如长蛇,竟然是要从墨雨中避绕而出。 万千雨点,滴墨不沾。 柳构对其轻功身法很是自信,但在赵赐眼中却是不过尔尔。只见后者冷哼一声,墨笔再度挥划数次。那万千墨点竟然是朝着其中的柳构凝击而去。 此间任何人都看不出玄妙,苏佑陵只是大呼过瘾。三宝一境的秘技竟是比那变戏法还要来的让人眼花缭乱。 只这一手笔凝墨珠依然将赵赐身上的势再度攀上一尺。 柳构看着四周墨点向着自己裹挟而来,自是暗道不好。只见短刀连挥快不见影,刀锋锐意化作一道护身圆障将墨滴隔绝,千万刀影嗖嗖击斩,无数顷刻墨点消散,却依旧是有不少渗进刀气凝障之中。 柳构自知刀障没办法隔绝所有墨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竟是强硬抵冲着剩下的墨点向赵赐飞掠而来。 既然不能做到全身而退,那么便要懂得及时止损,硬抵一面墨点总比被墨点包裹围杀要强。能在生死战中如此果决作出取舍的无不是常年游刃于刀尖之上武夫,而柳构自认为是贴身搏杀的好手。 赵赐眼光一凝,迅速偏头对着不远处的苏佑陵开口:“请殿下暂且远离此地。” 言毕墨笔作刀护住周身一圈。 苏佑陵知道二人待会儿打起来说不准便是一番昏天黑地的景象。见识过了罗颖和林修然二者的“过招”,此刻眼前二者若是死战,余势波及之广定然更是让人咂舌。苏佑陵听闻赵赐话语便是赶忙拉起鱼弱棠,见着一旁因为折断了腿没办法起身的龚锦也是上前将其背起,再将黑匣递给鱼弱棠,三人转身便跑。 等到苏佑陵三人身影离去,赵赐抬手泼洒笔墨挥划成鹰紧随其后,再自怀中掏出一只通体赤红的信鸽任其飞去。 做完这一切的赵赐终是不在畏手畏脚。 此刻的凶儒。 百无禁忌! …… 郑偃并未跑多远,因为他早便断定了赵赐不会来追他,料到时间差不多,郑偃又确定了赵赐不在身后,这才换了个方向摸索而去。 他并不在乎柳构和赵赐的死活,小崇王只告诉他会有高手与他联手诛杀赵赐,但现在的他眼中却是只有一个目标。 郑偃再度折回,只在林地看到那三道匆忙身影不由心头一喜。 苏佑陵自然也是看到了郑偃,虽说前者方才救下了鱼弱棠,但他不明白对方的盘算,自然也是谨慎面对。 郑偃立身在三人之前不苟言笑:“请九殿下随我见一个人。” 话音刚落,苏佑陵还未开口,一只墨鹰俯冲而下。不同于方才赵赐纠缠柳构所划的墨鹰,这一只的眼珠子是赤红一片。 “走” 墨鹰启喙护在苏佑陵身前,开嗓分明是赵赐的声音。 苏佑陵也不在多言,背着龚锦继续朝前跑去,身后血眼墨鹰嘭然爆成一滩浓墨。 郑偃看着眼前浓墨迅速凝成人形,自然也是叹了口气:“赵赐,一心二用可不像你的作风。” 那外形与赵赐一模一样的墨人不在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举起一拳向着郑偃猛砸过去。 郑偃连忙后掠,袖间万千丝线霎时交织成一张巨大罗网向着墨人铺天盖去。墨人被千万丝线的网格分裂成诸多小墨块,却只是下一刹再度凝融,墨液在墨人身上不断流淌,莫说刀枪不入,便是入了也只需顷刻间便是完好如初。 郑偃也不在留手,丝线再度颤动,背后的鸟兽显现出狰狞的面貌,再度挥舞着三头六臂向那墨人巨力锤砸。 凶儒赵墨以一手墨笔秘法闻名天下,沾尽半生风笔,以墨为箭,以笔为刀! 本身战柳构,墨身抗郑偃。 …… 三人奔逃,不说是慌不择路,也堪是风声鹤唳,一炷香过后,三人听到不远处传来激烈的刀枪轰鸣,弓弦振颤。 鱼弱棠看着苏佑陵,自是让他拿主意。苏佑陵回首顾盼,郑偃想必已是为赵赐那墨鹰拦住,三人自不可能回去,但前方激战声不绝如缕,苏佑陵也在为难。 却是龚锦开口:“前面应该是我勘隐司的青隼正和先前那些傀儡交战。” 苏佑陵转头问道:“勘隐司这次来了多少人?” 龚锦在苏佑陵背上摊了摊手:“我本来就是出来找援军的,共数九十四人,两位判官领头。但是我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同僚都是陷入苦战,不知道如今还剩下多少。” 苏佑陵点了点头,犹豫再三还是咬牙:“我们过去。” 宁可被一百头野猪拱,总好过被一只猛虎盯上。三宝境的高手无论在速度还是敏锐上都要强过他太多,前面若真只是几个傀儡倒还好说,更何况还有两位通判坐镇,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全军覆没的下场。勘隐司能让江湖人恨之入骨,手段自然不少。 苏佑陵下定决心,带着两人徒步前行。 且战且退的一众青隼仍是不断在林地打着游击,就这么一会儿光景有近百甲士被杀,勘隐司也死了十数好手。柳构的离开无疑是让通判西稍稍安心,自是知晓赵赐这么久不现身,多半便是在和柳构缠斗。 对于赵赐的身手通判西无比自信,所以他要做的只是拖,拖到赵赐解决完赵构或者雍景郡的援兵赶到。 云文诏三人被铁锁反扣双手,正被一个勘隐司青隼带着跑。 云文诏听闻身后响动,不由开口:“大兄弟,你不去帮忙?看这架势你们勘隐司的情况可不大好。” 那青隼当即恶狠狠的开口回怼:“闭嘴,若不是你们这些贼人,我们哪里需要折损这么多兄弟。” 徐筱天生有股匪气,闻言自是不悦道:“你们勘隐司为虎作伥,只不过是朝中奸佞铲除异己的工具而已。” 那青隼也没什么好脾气,但见着对方是一名女子,也懒得去和她说些什么,只对着三人开口:“老实点儿,要是敢在私底下做些什么小动作,我的魄镜刀可不长眼睛。” 叶述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皱眉思索着脱身之法。 那看着三人的青隼在前面众多同僚掩护下也是心绪不宁,却是不远处有三道人影映入眼帘,渐行趋近。 很快,七人站在狭窄的空地上大眼瞪小眼。 大幸真的很大。 但此刻的大幸真的很小。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章 国之气运 一怒斩尘 “这才多久不见,本事不小啊?” 徐筱看着苏佑陵背上和身边的女子,话里话外皆是透着一股子讥讽。更何况那背上的女子还是身披青隼,即便是满脸泥污,依然能看出其端正的五官,更不谈鱼弱棠本就是天生的美人坯子。 苏佑陵尴尬笑道:“好……巧。” 云文诏好奇问道:“小筱,认识?” 徐筱撇过头去:“不认识。” 那青隼没时间在打断三人交谈,只是看着龚锦开口问道:“通判大人不是让你去找援兵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龚锦苦笑,正欲开口,却是苏佑陵连忙背过身道:“兄台,看你体格健壮,不如就把她交给你。” 那青隼连忙从苏佑陵背上接过龚锦,只不过他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只身形向下一坠。 “好沉。” 那青隼咬牙呢喃了一句,却是猛然觉得后脑勺一阵恶寒,龚锦自是恶狠狠的看着他。 “啊不……” 苏佑陵空出手来又将黑匣背在背上才去询问那青隼:“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年轻青隼闻言皱眉,自是回过头看了看龚锦,龚锦摇了摇头:“自己人,信得过,要不然赵大人也不会让他们带着我出来。” 那青隼闻言才是舒了口气坦言道:“赵大人先前解决了所有傀儡,本以为再无事了。谁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一支骑队,看样子至少有大几百人,只看到咱们便是刀兵相向。而这三人是方才赵大人揪出来的贼人,西大人叫我带着他们先走,此刻后面是什么情况我也说不准。” 苏佑陵闻言又是陷入短暂的沉思,却是为一声冷哼打破了思绪。 女子心思细腻,鱼弱棠早看出了徐筱的面色怪异,二女也在不断地用眼神进行着“友好”的交流。 “吁” 一道清脆的响哨响起,通判西的身影飞越而至,只看到龚锦时自然是有些许讶异,扫了一眼苏佑陵和鱼弱棠后再是向那年轻青隼开口询问:“出了什么事?” 龚锦小声开口:“通判大人,属下有要事禀告。” 看到通判西附耳听着龚锦的蚊蝇细语之后转而惊愕的看向自己。苏佑陵自然知道她说了什么。 通判西咬了咬牙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半晌便是准备下跪行礼,苏佑陵眼疾手快,抢先向前一步细语:“无需多礼。” 通判西愕然抬头,端详那面庞半晌才是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他也知晓孰轻孰重。眼前的人远比他们此行的目的更为重要,只见通判西两手又是一声脆哨 看着通判西如此谨慎作态,云文诏三人满脸不解。勘隐司的判官何时对人这么客气过? 听着后面的厮杀声逼近,通判西也是开口:“无论如何,你们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苏佑陵无奈一笑:“前面是乱军,后边是两位三宝境高手,那个郑偃是你们勘隐司的老熟人,我们跑哪儿去?” 通判西闻言也是哑然,略作思索道:“既然如此,还请……你们紧紧跟着我勘隐司,莫要走远,切莫进入战场。” 说完便是飞身再度投入战阵之中。 苏佑陵叹了口气,兀自摸着手中黑匣也是不知该去何处,一时思绪翻飞却始终安定不下。 军阵推移的速度远比他们想象的快,箭雨过后便是更为血腥的白刃战。单打独斗青隼自然不惧甲士,但在结阵后的相互配合上,服从军令的甲士自然极其恐怖。 庞嵩是北境的戍边大将,多与胡人交手,对于骑战颇有一番心得,但若论野战则是有些捉襟见肘。饶是如此,在一开始的方寸大乱后,军阵的甲士也慢慢适应了这种厮杀方式,青隼的钩爪再难以去偷掠头颅。 三五甲士环背相守,彼此互为耳目,只看到有青隼露头便自有弯弓搭箭者,其余则是警惕那诡异的钩爪。 若非勘隐司的寒铁钩爪适用于林地,若将战场换至平原,恐怕这近百青隼连骑军冲阵的第一波攻势都抵挡不住。 此间只剩下通判西与孙拯几个武艺高强的青隼才能找准空当再夺取甲士性命。 看着东方既白,庞嵩明白留给他们的时间再是不多了。再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厮杀,庞嵩果决下了撤退的命令,几杆绣着烫金越字的大纛随风摇曳,直晃人眼。 通判西看着对方有撤军的迹象,饶是始终那越字大纛显眼突兀他却根本不信。 但只下一刻他却不得不改变了这个想法。 两百年前仍有越王朝,只是那个时候越王朝早便是名存实亡。原因无他,各诸侯国势起,越帝依附强大的诸侯都是常有的事。 史书记载越末之时群雄逐鹿,百家争鸣,各国用尽手段无不为了谋取天下。最终是大幸连着三任明君,又有高祖周诔奋三世余烈,气吞万里,一举定鼎中原。 大幸吞越,而越朝却也留下了不少手段,因为他们毕竟有三百年的底蕴。 据闻越朝嫡系额上生有红莲三瓣,是乃天下气运注身。而当那女子走出军阵时,天地惊惶。通判西呆呆的看着那素裙女子,满脸愕然,更是嘴唇抽搐,不断呢喃。 “这不可能……不可能。” 不远处的苏佑陵忽感心头一热,只伸手摸到了不知因何而逐渐升温的韘形佩,像是为冥冥所指引,视线也是投向那战阵。 庞嵩看着那道芳影,不由心思所动。 天下有何人才配的上如此绝色? 女子容颜精绝天下,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五官皆如天成,更为奇特的是那额上三瓣莲印熠熠辉耀。女子亭立处便似有甘霖润泽万物,寻常男子见着少不了喉结微动。 女子轻启绛唇,一字一语不紧不慢。却有泉韵婉转,如破瓶水浆绵柔浸润。 “大幸悖逆君臣之道,崩坏礼制,逾越纲常,恃强乱世,涂炭人间,挑起狼烟征伐。” 捅了篓子不打紧,但女子的话却已是捅破了天。 “妖女住口,安敢以三寸之舌蛊惑人心。” 通判西闻言已是怒发冲冠,周身劲风旋起无数枝叶娑娑作响。 女子坦然自若,依旧唇齿开合。 “昨日臣弑君,血染大越台;今日子弑父,骨垒龙虎街。大幸旦夕亡矣,亡于天策亡于周。” 通判西再忍不住滔天怒火。入勘隐司为青隼,护大幸国祚之隼。这也是他毕生唯一的信仰。 魄镜刀上闪烁斑驳光影,通判西沉闷许久终是破开了那最后一障。 一入三宝方知玄。 大幸的天下便是勘隐司的玄,是青隼耗尽心力滋补的一砖一瓦。 那时的冥王尚还不是吴淳赵赐,那个耄耋老人对他说:“操持一国之气运便像是蒸煮一锅汤羹。添以鲜料,剁以菹醢。烹饪的火候要适度,鼎中的变化便如国祚之反复,气运之盛衰:久而不弊是君臣相宜、熟而不烂是教化百姓、甘而不哝是恩威并施、酸而不酷是仁爱非攻、咸而不减是兵伐有度、辛而不烈是刑法礼制、淡而不薄是无为简政、肥而不腻是行在大同。” 博謇易折,欹斜好碎,皆不可为。 “屈融牢记师傅的传授。” 通判西望向那个他此生最为尊敬的老者。 老人笑道:“我们生在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天下,行走在并非我们所选择的江湖。但既然我们活在当今,便总要为它做些什么。” “水是好东西,但它必须在江河湖泊中流动,一旦出格便会涝害天下。万事万物一旦脱离了原先的轨道都会变成灾难。勘隐司的作用便是稳固和疏导一切的不利因素。” 八荒剔屠,剔除一切动荡的暗流,屠尽所有邪僻的人事。天下气运有数,越朝通晓阴阳五行的大相师绉雎曾言:“三宝乃精气神混元并行,一世至多不过九九人,而踏足齐天之流只手以计。再多,那便是逆天了。” 九十九位三宝高手已是一片江湖的极致,今日的大幸多了一位。 勘隐司天通判西屈融闻大越复国、大幸将亡之言。 由怒斩尘,一步踏入三宝大殿。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各为其主 死得其所(上) 入斩尘一境的通判西屈融才刚刚领略到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便已是深深沉浸其中。斩尘塑精是三宝大殿的筑基,无数武夫梦寐以求的玄妙却是五百年前的裴哑人曾用一句话道破。 精元溢于身外行,杂妄束于心内醒。 斩尘之尘是心中蒙尘,所斩自是违背本心的趋之若骛,留下的则是全性保真的心中所执。便像瓜果祛除外皮而留下果肉,一个不慎便容易走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也就是常言道走火入魔。而是否成功踏入三宝,这便要看武夫究竟有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心中所执。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参天大树长势再如何喜人,终究要扎根于地。而那些盘根交错的根枝深埋于暗无天日汲取黄泉,是为了让沐浴阳光下的大树更加繁茂。 天下百姓是叶,一郡一州的官员吏治是枝,麟淄朝廷即为主干。 而勘隐司是根,见不得光的根。 清风摩挲树叶的莎莎声,矮丛里有螳螂环伺着夏蝉磨刀霍霍,雨珠顺着叶片经脉直至花朵蕊尖滑落滴触湿土。 无需亲眼所见,却在念中有感。 通判西怒视口出狂言的女子,浑身气海自丹田沸起流注体外,肉眼虽看不见,但已是盘桓体肤翻涌不绝。 魄镜刀,胆魄用来对敌,悬镜警醒自身。 一刀通劲,再八荒剔屠。 “御” 庞嵩眼神微眯,抬手吐露一字。 刀茫寒寒劈裂长空而来,女子却是面色如常,身形不动分毫。 众多甲士听闻庞嵩之令,自左右汇其身前竖起立盾。 魄镜刀骤至,爆空声如惊雷炸裂,不少甲士只觉得耳膜嗡鸣,而后便是鼻口渗血。一道如大潮奔涌的劲力撩起风沙卷曳击于盾阵,刀势贯透近十丈! “射” 庞嵩抬手,百余甲士弯弓搭箭,对着空中猛掠的那只青隼齐箭而发如磷磷钢钉。 通判西凝斩尘精念,身形流动踏伐数步,魄镜刀自身前一尺便如立起一道铜墙铁壁,箭不可破。 临至御阵之前沉刀再转,箭雨如注却依旧没办法在通判西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妖女,大越亡而大幸兴是天命所致,尔等倒行逆施之举有违天意。” 通判西一字一句开口,从方才便凝裹于气海的精力霎时爆射缭乱开来,青隼服鼓荡,魄镜刀铮铮。 女子依然面色无惧。 一刀去,四方剔邪,四方屠恶。 此刻刀锋锐意大盛只凝于一道旋月弯去,当先于御阵的一排立盾甲士只觉得一道劲力自手中御盾攀附透身,还未来得及因疼痛发出惨叫便是肉眼可见的被那股锋利刀气一斩两半。 二十余精甲皆为这一刀毙命。 通判西压抑许久的斩尘第一刀便已是让人咂舌。莫说黑甲阵,即便是孙拯等树梢上的青隼都是眼神大放异彩。 “困” 庞嵩皱眉喝道。 前列近百甲士站起层层将通判西挟裹围堵。 孙拯看着形势不妙,当即便欲钻到阵中解围,那擅用钩爪的江川自然也是心念一动,不少青隼都是准备出手去帮那阵中屈融。 却是一道身影的出现压抑住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绪。 来人拎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体出现在场中,只轻轻一抛,圆滚滚的物体一骨碌滑进了众人的视野,那是一颗头颅。 庞嵩顿时面色惊惧。 因为那是柳构的头颅。 “习些卑鄙的藏刀式用以断气便以为自己堪破了竭泽玄妙,这种蠢人也能当夜叉?” 赵赐的冷声对于庞嵩而言无疑是当头一棒。 三宝高手决出胜负的时间可能会很长,但要决出生死也就是不大一会儿的功夫。 柳构低估了赵赐,所以他死了,但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没有和郑偃联手。郑偃不想与赵赐白费力气,赵赐又何尝没有先逼走郑偃再逐一击破的想法? 不远处的通判西身陷重围浑身浴血,但全然是众多甲士的血,他的势已然攀升到几点,只举刀起舞不断砍杀着眼前的甲士。 眼见着已然杀出了一条血路的通判西就要杀至女子面前,却是一道巨傀从天而降,挡住了通判西的去路。 “屈融,够了。” 赵赐眼瞅着那一道兽傀,自是出声对着阵中的通判西开口。正在阵中大杀四方的通判西越战越勇,却依旧没有为无边杀意侵蚀了心智。心中自然也知道那挡住他的巨傀代表什么,回身再度冲掠,周边甲士已为这股锐气震慑,熙熙攘攘的留出一条通路让通判西拂袖而去,飘摇至赵赐身旁。 “你入三宝了?” 赵赐面色如常,但话语中或多或少还是透露着点滴喜意。 通判西手腕一抖,挥洒尽刀上沾染的鲜血才是开口:“全凭大人栽培,另外,听闻大人找到了失踪的……” “此事过后再细说,此刻麻烦先解决。” 通判西点了点头,二人再度将目光投向那军阵之中。 三头六臂的鸟兽巨傀到了,代表郑偃也到了。 一道身影牵扯丝线几个翻转腾跃便是来到兽傀肩膀上站定,郑偃眯眼看着赵赐,眼里尽是是纠结。因为此刻只有他知道,赵赐虽然杀了柳构,但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更何况他毁了赵赐的悲墨法身,此刻赵赐已然强弩之末。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郑偃偏头对着不远处的庞嵩开口:“继续打,那个判官刚入三宝,境界不稳,赵赐已是强弩之末,用你手下甲士拼掉这近百青隼。” 庞嵩闻言不由皱眉,饶是知道对方身份,也依然是上马向前:“你凭什么命令我?” 郑偃不屑开口:“我说了,此刻是最好的机会能将此二人斩于此地。” 庞嵩怒道:“那我也不能仅凭你一己之言便拿我这些手下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如果我死在此地,他们……”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郑偃打断了庞嵩的话,转过身来再度开口嘴角皆是透着寒气:“放心,你若死了,我会将你的面皮带走焚毁,连累不到你主子。那女子我自会护她周全,毕竟她是小崇王的人。至于你的手下,死士的命还算命么?” 看着庞嵩闻言不语,郑偃下了最后一味猛药:“九殿下周献凌便是在你眼前这一批青隼手中,将他夺走,意义如何,你可知晓?” 此言太过惊世骇俗,如今的庞嵩已是难以再平静心绪。只看着不远处半隐于树梢的绰绰人影闭目在心中计较着得失,郑偃的每一句话无不敲击着他的心头。 半晌终是叹道:“若真是九皇子,也便说的通赵赐出手,你有几分把握?” 郑偃扫了赵赐和屈融一眼:“虽然我们各为其主,但今朝目的是一样的。” 接着伸出六根手指。 “那便如你所言。” 庞嵩抽刀策马于女子身旁:“烦请殿下先回阵中。” 女子闻言微微颔首,回身往军阵中走去。却是庞嵩与之背道而驰,骑行于阵前横刀立马铿锵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朝便是到了以死殉国之时。一个青隼脑袋二十两黄金,殉国者家眷赐五亩良田。” 此话一出,再无回转余地,庞嵩郑偃明白,赵赐和屈融自然也明白。 八百黑甲若是铁心拼掉近百青隼,仅凭赵赐和屈融还当真是不好办,更何况二人都知道他们身后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一旦情况不对,你无论如何也要带着九殿下安然回京。” 赵赐看着蠢蠢欲动的军阵淡然开口。 屈融刚想说话,却是为赵赐一个凌冽眼神又咽回了肚子:“这是命令。” 屈融只得不甘吐露一个是字。 军阵再动,只不过这一次再不同于先前偏向试探的交锋。肃杀的黑甲军阵化整为零,一个个甲士都是抽刀猛突,悍不畏死。 那额上生了三瓣莲印的女子缓缓走到郑偃面前轻轻一礼,郑偃点头:“此行辛苦你了,接下来便交给老夫吧。” 等到女子点头离去,郑偃才是看着眼前拼杀的甲士和陷入重围的赵赐屈融一干青隼玩味一笑。 下一瞬,那兽傀依旧立于原地,却是肩上人影消失不见。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各位其主 死得其所(中) 人道抵天道,齐天仍旧不是万人敌。 虽前有赵赐杀夜叉柳构,后有屈融一步踏三宝,但现在的二人面对八百甲连绵不绝的围攻依旧是连连败退。大部分青隼已然带伤,说是负隅顽抗也不为过。 斩尘纵念盛极而衰。竭泽凝气更是一气弱于一气。 若是全盛的赵赐当然可以不将眼前八百甲放在眼中,但柳构的断气刀显然已经伤其根本。竭泽而渔,一气不续便陷死地。通判屈融再不去做方才那般一人入阵的举动,一来是他的势被郑偃的兽傀抑制下去,再不复全盛。二来是他心知肚明,自己无论如何也杀不尽所有黑甲,哪怕是同此刻赵赐联手也没办法。若说二人全身而退倒也不难,但他们身后的青隼和九殿下该怎么办? 赵赐一记拐刀巡回,再度斩下两名悍不畏死黑甲的头颅,还未来得及续气,又是四五人蜂拥而上。 如何以军阵对付江湖高手? 用箭雨齐射,用刀剑逼胁,用人命堆垒。总之一句话,不要让其有任何喘息的功夫。 这是最笨的法子,却也是最有效的法子。人力终有尽时,只要能先断其势,再断其气,最后便能断其命。 两百年的大越曾有猛将寇珰广纳粮草于蜀地,麾下招揽十余相士以性命祭出通天彻地的真武奇门大阵,又有近百练气士在其中摆下三十六境天罡大阵。此阵中阵帮助寇珰固守蜀地独钓中原近三十年,其间大幸数次举大军攻伐皆是不了了之。只因为阵心的一人凭借此阵达到了天地不容的人力至极。 后世江湖探讨近甲子,才在齐天之上又安了个逍遥的境界。天地皆逆,岂不逍遥?只是那种境界出手究竟是何等景象终究是无缘一睹。 只传闻那是一名无名无姓的术士,羽扇挥洒大江逆流,拂尘飘摇七星颠倒。 幸朝开国皇帝广寻能人异士,更是下旨凡破大阵者,封世袭罔替一字王。但又有谁敢行逆天之事,杀逆天之人?最后还是一位三宝境的江湖客出了一个主意。大幸举国之力花了半年光景铸百万羽箭,再聚牦牛万余。临至阵前先以连绵箭雨不断耗损大阵劲力,再点燃牛尾形成万牛奔腾的浩然壮观冲阵,最后再由十万大军列五队每隔两个时辰轮换,昼夜不息。 烽火连三日,大幸战损近半,与其说蜀地是被攻下的,倒不如说是被活活拖死的。蜀道为骸尸堆垒不通,由此得来蜀道难一说。 历朝历代,兵卒对付江湖高手的办法皆是大同小异,说到底无非四字。 困伏围杀! 那么对于如今的赵赐也是一样。 只要让其失去续气的机会,管你是斩尘竭泽还是出神,都得死在乱军之中。 此时赵赐墨笔已现干枯之状,书者无暇研墨,便不谈挥笔。 庞嵩已经不在计较得失,只要拼死这剩下数十青隼,他便是完成了他的任务。 通判屈融也没有得空,作为此间青隼第二战力,他自是首当其冲抗下了众多甲士。只是黑甲在山林中仿若无穷尽,杀完一圈还有一圈,饶是屈融利用钩爪不断在林木间游荡牵扯也没有再度开出一条路。 勘隐司的钩爪质地精良,机括的弹伸更是巧妙,但不断地使用依然出现了卡壳的情况。一个青隼面对十数甲士蜂拥而上的包围当即便选择伸出钩爪。偏偏只听机括的掰动声,那钩爪始终不发,那青隼顷刻间便为乱刀砍死,血涌如注,浸透了华美大气的青隼服。 孙拯与江川二人在先前联手对那神机鼍傀时攒下了过命的交情,此刻二人也是狼狈不堪。只不断且战且退相互作掩,这才堪堪避免了身陷重围的危险。 却只数十甲士再度围杀上来,江川面朝孙拯摆露一张苦笑,孙拯自然也只能回以无奈一笑。孙拯瞄了一眼装套在腕上的钩爪,连续的使用,他能感受到其中机括已经发热,不知道还能再撑几次弹射。 举刀斩下一个甲士的头颅,再度侧身躲过一旁甲士的长戈,孙拯只握起那长戈的木柄向前一挺,魄镜刀直贯那甲士的胸膛,一刀透心,甲士倒地。 “我之前所跟的刘恒大人不屑使用钩爪,早知道有今日,应该多学学这玩意的。” 孙拯边杀边笑道。 这会儿功夫江川也是用钩爪飞掠下三四颗大好头颅,只回身再将魄镜刀狠狠刺入一名甲士的体魄,一脚将那死透的尸体蹬开。 “这种局面,再给你十把钩爪……也是无用。” 江川的声音略显嘶哑,开口也是不断喘着粗气。 孙拯又是劈开突上脸前的一个甲士,却是另一名甲士长戈猛刺而来。孙拯躲闪不及,长戈刺透了孙拯左肩,涓涓鲜红自长柄滑落。 江川瞳孔一缩,刚欲脱身去帮孙拯解围,却是孙拯猛然憋出一股子狠劲,一刀便将木制戈杆砍作两截,那持戈甲士还未反应过来,孙拯便已是横扫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江川连忙上前与孙拯贴背而立,警惕着四周虎视眈眈的甲士。 “咳咳……要是我死了,帮我爹和我叔父带句话?” 孙拯咬牙开口,已是十分勉强。 江川吐字清晰:“自己去,老子从不帮死人带话。” 孙拯艰难笑道:“就说孙拯不用,辜负了他们的栽培,幸好还未娶妻生子,也算没有拖累人家。” 说话间,又是六七人同执手中刀兵上前。 江川胸脯不断起伏,只已魄镜刀抗住正面二人,再度伏身按地握刀半旋,两人四腿皆断:“你不是还有个徒弟?咱们虽为江湖人记恨,但还是挺念师徒情分的。” 孙拯不顾肩膀上的伤痛,也是灵巧躲过三人齐扑,连斩其中二人,一脚再将那最后一人踢飞两丈:“时间太短,来不及再续情分了。” 江川闻言淡然一笑,眼看着眼前甲士再度围杀过来。 近乎无力举刀,便是身死之时。 “你的钩爪,再用一次,咱俩还能跑。” 孙拯瞄了一眼自己戴着钩爪的左手咬牙道:“听你的。” 终是憋足一股劲力,江川猛然朝着孙拯那边突去,竟是全然不顾身后甲士连斩数人。 “走” 孙拯瞳孔一缩,闻言下意识便是左手微伸,腕部轻震。随着机括掰扯声,自袖间一根铁链射出十数丈,牢牢的扣在一棵树的枝丫上。 孙拯身形飞掠而去,其间再度回头顾盼却是愕然。 江川背部青隼服已被割开,赫然有一道狰狞的刀痕几乎从一肩直划到腰部,鲜血正不断洇涌渗出,而更让孙拯心寒的是江川手腕的钩爪已是消失不见。 “老子的亲人都死光了,你给老子好好活着。” 嘶哑的声音无比低沉,却一字字的铭刻在孙拯脑中,直到他飞身而起,才看见方才江川站定的地方有一把铁链已经断了的钩爪。 “就此别过。” 数十甲士蜂拥而至,飞跃空中的孙拯已是看不见江川的身影……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各为其主 死得其所(下) 当双方全无顾忌的开始蛮斗,此消彼长之间强弱也就逐渐肉眼可分。随着勘隐司一方的节节败退,庞嵩手下的甲士更像是一群悍不畏死的疯狗,一个不够便两个,两个不够便三个。哪怕勘隐司的青隼同样视死如归,奈何数量上的差距犹如鸿沟,只短暂的游战过后,逐渐也是体力不支,正体现了双拳难敌四手之理。 随着勘隐司阵型的完全溃散,大多青隼都只能各自为阵,成为真正的独狼,而首当其冲要考虑的自然是怎么突围出去。 赵赐挥毫为刀,却不再泼墨,源源不断的甲士乱刀而来,在庞嵩的命令下,他自然是所有甲士关照的重点对象。也就在这种紧要关头,方才杀柳构时留下的伤势俨然已经变成了伏笔。 气机难续命安在?他的竭泽道蕴被柳构的断气刀斩却了大半,本命墨身也为郑偃击破,此刻说是穷途末路也不为过。虽然这些黑甲一时半会依然无法破开他的势,但赵赐心中清楚,至多三炷香燃尽,自己势必危在旦夕。 所以至少在自己此刻还尚有余力之时。 赵赐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一道身披厚重甲胄的身影。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既然我已无力对抗全军,至少要取敌将首级!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赵赐一笔破开近十甲士的围攻,浮身一掠便迅猛的来到屈融身旁,只见其手作鹰爪将正在围攻屈融的一个甲士高高举起。赵赐目露寒芒,五指微动,那名甲士当即头颅向一旁歪去,气息全无。 “屈融,郑偃不见了,快去保护九殿下。” 屈融讶异的看着眼前头顶乌纱的赵赐,哪怕是他步入斩尘,搏杀之际依然难免让一身青隼沾染血渍,但眼前的赵赐身上的青隼服却依旧整洁。 “赵大人,属下以为,由你带九殿下出去更加安全。” 屈融回身环视四周,目光所及除他二人再无其余青隼,殿后之人的结果显而易见。 赵赐闻言皱眉:“你从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屈融微微一笑:“大人也从不会这般感情用事。” 赵赐再度以笔刀挥墨斩去三甲,也是无奈摇头,只闭目一念,顿时周身凝气而旋。 那把即将干枯的墨笔霎时变得润泽丰沛,仿佛包含浓墨,滴滴稠汁流淌于地,一层浑浊的水汽自那青隼服中嘭然爆出。不少甲士再度围杀向二人,却是身形为那水汽牵扯粘住,动弹不得。赵赐身形浮空而去,无数浓墨如雨挥洒。 屈融感受着滴点在身上的墨水,青隼服霎时被染成漆乌之色。 “屈融,一朝入勘隐司,一生便是勘隐司。我赵赐不会轻易死在此地,你且安心离去,务必要带着九殿下回去见陛下。” 屈融抽搐着嘴角,看着周边为墨汽凝泄从而姿势千奇百怪的甲士,半晌才是点了点头,一个疾掠便是回身折冲而去。奇异的是无论多少墨汁滴在他的身上,他依然只觉平常,更不谈为墨汁缠住身形。 眼看着屈融离去,赵赐目光如炬,只轻轻摘下头顶乌纱细细擦拭,满头泼墨顿时齐腰而凝。 他是让无数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凶儒冥王,凶儒这个名头,他一顶便是十数年。但往前二十载,他只是一个书生,一个为了金榜题名寒窗苦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个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嫁作他人妇也依旧只能干看着的懦怯文弱书生。 直到那位老先生给了他一只墨笔。 “读书是好事,但死读书便是坏事了。”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想读书便读书,想写字便写字,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管你,你可愿去?” 那时的赵赐手上已有老茧,却不是如今的刀茧而是长期书字的笔茧。他面庞尚还青稚,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有着白净面皮的书生将来手上会沾满人命。 赵赐接过那枝古铜墨笔,面色不解的看向老人:“我落榜三次,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没什么值得让您惦记的。” 老人闻言只乐呵一笑:“我并非图谋什么,只是你的墨字并不适合为官为吏名留青史,在科举上也是糟蹋了。” 赵赐奇怪道:“读书不为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还为了什么?修身治国平天下?我没那么大的志向。” 农夫打扮的老者指了指赵赐的手:“这是一双杀人的手。”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赵赐浑身一颤,他惊恐的看着眼前眉目和蔼老者:“杀人……是犯法的。” 老人笑道:“杀人偿命,自古便是。为己杀人自然犯法,但为国杀人,为天下杀人却不是。” 赵赐闻言微恼,自诩读圣贤书的他自然听不得这种言论。虽还是对眼前老者存了畏心,却依然伸着脖子开口:“圣人训言,杀人便是恶,如何有为国杀人和为己杀人之别。” 老者坦然自若,只将手拍了拍赵赐的肩膀,赵赐当即如受惊的野猫一般向后缩去。老人见状倒也不恼,只是淡然:“当然有区别,世事无绝对,更遑论圣人训言难道便是真理?” 那个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老者对赵赐说了许多。 “有没有你甘愿为之杀人或是即便要你以杀人而取悦的人或物。” 那时的书生无言以对。 今日的凶儒执笔为念她,此为执念。 墨中赵赐执笔空书,居高临下。 如天人视蝼蚁! 佛诵大悲咒,墨尽大悲流。他提笔成书,笔落蘸血。凶儒一世只悔两事,一为子欲养而亲不在,二为我欲娶而卿已故。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那你呢。 我善恶不分。 如何不分? 杀人。 杀人是为恶,如何不分善恶了? 杀善人为恶,杀恶人为善。但恶人也曾行善事,善人也有做错事。辩不明,故不分。 赵赐以笔蘸血墨,以武书人命,周边墨汽尽成赤水。 那依你之见,天下何人杀不得? 生我者不可,双亲已离世。 我生者未知,故不敢有后。 余者,无不可!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四章 生死隔条线 一箭穿心来 “我们应该逃么?” 苏佑陵听着不断接近的激斗声问向场中数人。 徐筱三人依旧是为链拷所拘,那个受命看着三人的青隼也是遵命守候,不断注视着周边一举一动。龚锦则被安置在一颗树下稍作休息,这里毕竟找不到大夫,鱼弱棠和徐筱看不对眼,只站在苏佑陵身旁一言不发。 那年轻的青隼也是为那林坡后的激斗声吸引,几次按捺不住性子想过去帮忙,但又想到通判大人的嘱托,只得无奈叹气坐回原地。如此反复数次,苏佑陵终是试探性的开口。 那年轻青隼闻言显然是觉着苏佑陵胆小怕事,只是兀自开口:“刚才那位,可是我勘隐司的通判大人,什么江湖高手在他眼里都是小鱼小虾。也就你们没有亲眼所见,方才那多大的傀儡,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在他一刀下去,嘿,全都变成一摊子废铜烂铁。” 年轻青隼连吹嘘带比划,硬是将通判西说成了三头六臂的神仙人物,直按着自己心中高大伟岸的形象无比接近。 苏佑陵只得呆愣着看着他不断点头附和,心里倒是诽腹不断。 眼前这青隼入勘隐司可惜了,若是励志当一位说书人,保管也是名震四方。 “所以说,管他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你们说……” 只在年轻青隼吹嘘勘隐司之际,一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啊~” 年轻青隼猛的叫唤,众人皆是侧目而视,看其如同像在看傻子一般。 却是龚锦眼神骤然一亮,下一瞬又是乌暗了去,开口也尽是担忧:“师傅,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来人自然便是从乱军中突围出来的孙拯,只是此刻的他当真狼狈到极点。满身血污且不言,肩头插着的那根断戈更是有鲜血不断滑落。 孙拯脸色泛白,显然已是受了危及性命的重伤,便是连站着都十分费力,说话的气息自然也是十分微弱:“你们还在这里作甚,快跑。” 前一刻还在吹嘘通判西和勘隐司如何厉害的年轻青隼看其身形不稳,当即支住孙拯:“咱们其他人呢?” 孙拯瞄了在场之人一眼,咬牙道:“死了很多,其余人跑散了,你们也快……跑。” 说完便是失去了最后一丝清醒,两眼一抹黑,孙拯彻底倒在了年轻青隼怀中。 龚锦见状便想着上前为其查看伤势,却是刚一起身,断腿的疼痛便立即蔓延全身。挣扎了一会儿只得再度恢复坐姿倚靠树干,嘴里却是焦急吐字:“重五,看看我师傅的伤势。” 那被唤作重五的年轻青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抱着孙拯不让他滑落到地上。苏佑陵自是冷静许多,上前并指测到鼻息,又附耳于胸膛之上,才是对着龚锦肯定道:“放心,还没断气。” 龚锦刚想松口气,一言又至。 “但也离断气不远了。” 龚锦此时很想掐死这个说话大喘气的人,哪怕她知道对方身份极其尊贵。 苏佑陵也看出了龚锦眼神中的火气,只得摊了摊手:“这里没大夫,我也只是实话实说,你要信的过,我便试试看。但我先声明,治死了可不怨我。” 龚锦闻言翻了个白眼,却是扭过头:“你先治。” 徐筱性格泼辣,看着龚锦的举动同样心生恼怒,却是云文诏使了个眼色才让其没有出声。 苏佑陵看着气若游丝的孙拯自是眉头紧锁,他哪里会什么医术?充其量也就是随身带上金疮等外敷止血膏药,但孙拯这般伤势寻常金疮哪里治的活? 死马当活马医。 “抱好他。” 苏佑陵开口对重五开口,也再不去管逐渐逼近的激斗声,只从怀里摸出膏药小心为涂抹伤口,又从上衣下摆撕下一条细绸作棉布。刚欲包扎却是骤然想起少了一环步骤,外伤口若不先祛毒便包扎极易感染。 “藜藿、雄黄、鬼臼、皂荚、芜荑,你们谁有这些玩意?酒或者盐巴也行。” 苏佑陵转头向众人询问。 一圈摇头下来,苏佑陵也是束手无策。 就这么整?好像忒不负责了。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又不能变戏法一般将这些祛毒之物凭空变出来。 却是一声响起:“我有酒。” 苏佑陵循声而顾,看清来人却只面色霎时一沉,一只枯黄葫芦随即飞到了他手中。苏佑陵叹了一口气,倒出烈酒将孙拯的伤口包扎好,这才回转过身看着来人闲庭信步。 来人正是郑偃。 “哟,云小子,小筱。我说你们跑哪儿去了。按理说你们早该到了的,原来是走滑了道。” 郑偃看着被拘二人笑道。 “郑伯。” 云文诏恭敬开口,徐筱更是看着来人眉眼弯弯:“郑老伯,快替咱们松绑。” 重五见此,当即便伸手摸向腰间魄镜刀。 “我劝你不要白费功夫,那人不是你能应付的。” 苏佑陵小声对重五开口道。 郑偃点了点头:“还是殿下有眼力见。”话音刚落便是一个掠身,重五来不及半点反应,郑偃已是将云文诏三人的链拷都给解开。 徐筱狐疑道:“殿下?郑老伯也认识苏佑陵?” 郑偃闻言刚要作答,却是一道疾影带着劲风掠来,郑偃当即闪身避开。那道身影并未紧咬住郑偃,而是不管不顾裹挟着苏佑陵一连退去十丈远。待身形静立,屈融这才歉然低语:“恕卑职冒昧。” 苏佑陵苦笑道:“无碍。” 对于这般殃及池鱼之事,他已是习惯。 郑偃拍了拍玄衣上的灰尘,待看清来人才是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勘隐司的判官大人,小的在此恭贺勘隐司多了一位三宝高手。” 屈融面色肃然,对于郑偃的调侃也并未出声。若是几个时辰前,他遇到郑偃定然要退避三舍,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两位三宝高手对峙,郑偃并未急着解开背上的巨傀,只是当先开口问屈融道:“有得商量?” 屈融嘴角一勾,举起魄镜刀直指郑偃,周身势气骤起。 “把我杀了就有。” 郑偃闻言只微微颔首。 “嘭” 下一瞬,背上团裹之物如抽丝剥茧一般霎时疾旋数百圈,郑偃两袖扯出千丝万缕接系身后,兽傀猛然跃停其身前。 “殿下先走,卑职来殿后。” 苏佑陵闻言却是看了看还在郑偃那一边的重五、龚锦和昏迷不醒的孙拯三人,自是开口:“那边还有两个青隼。” 屈融声色果决:“与殿下安危相比,此间任何人的性命都无足轻重。” 苏佑陵沉下心绪,事态至此,已经没有他能改变的事情。对于屈融的做法,苏佑陵倒是觉得在情理之中,并非他自命不凡,而是勘隐司做事的方法数十年如一日还是那个样子。 徐筱已被解开了镣铐,只走到鱼弱棠身旁没好气的开口质问:“他的那条跛狗呢?还有,为什么他会和勘隐司的人搅在一起?” 鱼弱棠只轻描淡写的瞥了眼前女子一眼,徐筱这般语气寻常人尚且会生出不悦,更何况本就孤冷的鱼弱棠?后者只淡然道:“我哪知道?” 她性子本就清冷,对于生人更是寡言冰冷到极点。却是徐筱看在眼里却以为是鱼弱棠自视甚高,本就看不顺眼,此时更是升腾起一股无名火,幸好云文诏眼疾手快,将徐筱拉扯到一边。 “姑娘莫要在意,我这小妹是个急性子,在下姓云名文诏,我小妹姓徐名筱。还未敢请教姑娘芳姓大名。” “哦。” 鱼弱棠只轻吐一个字便凝住了云文诏的笑容。 “你……” 徐筱早是火冒三丈,刚要上前,却是为云文诏再一次拦住。 几人争执之间,郑偃已经是当先开始了试探。三头六臂的兽傀张嘴喷射一条细长火蛇,直射向屈融,却并不会伤到一旁的苏佑陵半点,可见其对力度的把控。 屈融闪身堪堪避开火蛇的侵袭,却是转而沿着那条火蛇拖刀前掠。 郑偃淡然自若,袖间千丝万缕不断颤动,兽傀随即转向,那火蛇向着屈融横扫而去。火随人影,却只是燎去了屈融疾掠时随风曳起的青隼服下摆。 眼见着屈融已经冲到了与兽傀不出三四丈的距离,郑偃双手翻飞,兽傀闭口,火蛇戛然而止。屈融两眼微眯,一刀顺风劈斩乘势而来。 郑偃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任凭已入三宝的屈融劈砍兽傀,只是再度拉扯,十指绕动,兽傀合抱一拳向着屈融猛砸。 一刀悬于身侧,屈融两脚紧扎于地。 “轰” 拳刀相抵,两者之势化作尘糜向着四方天地挥洒而去。 苏佑陵赶忙以手掩住口鼻,待到尘糜微散,这才依稀看见一道灵敏身影正围绕着一尊庞大体魄兔起鹘落之间不断游刃周旋。此间刀芒尽数化作白光闪现,浑厚的刀势饶是隔着十丈也是依稀可闻。 下一瞬,白芒消失不见。 却是郑偃眼前,一袭青隼服破尘而出举刀逼近。 郑偃冷哼一声,袖间千万丝线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缚向屈融。他善牵丝戏命,但对手也善于抽丝剥茧,却非与他同样用手,而是用刀。 剔骨。 屈融使出八荒剔屠的剔骨式,如庖丁解牛,无需肉眼分辨便能使骨肉分离,今日却是庖丁解丝。 到了三宝一境纵念而出,身处闹市却依然落针可闻,一叶障目仍可隔见泰山。 斩尘而见本心,见本心而心无旁骛。 魄镜刀卷丝而舞,一时便是将原本的天罗地网尽数缠裹于刀面之上。屈融动念而驱刀,魄镜嗡鸣如蝉,骤然便将千万丝线震断,清风徐来,断丝挥洒如毛毛细雨纷飞落地。 屈融再度迎刀向前,郑偃牵丝而对,不断躲闪着各种刁钻的刀式。以傀而战,他是改身魔傀郑偃;但失了傀偶,他依然是一名实打实的斩尘高手,并且在斩尘一道比之屈融要更有心得。 郑偃身轻如燕,袖间丝线仿若无穷尽,断而再生,生生不息。屈融的每一刀都会为丝线盘缠牵扯,或多或少改变了刀式行迹,饶是屈融刀法再是精妙也伤不到郑偃半分。 二人辗转游斗无暇顾及其他,云文诏自是领着众人退避三舍,鱼弱棠性子清冷不假,但谁又会愿意真和自己性命过意不去?也是跟着众人向后退了十数丈。 年轻青隼重五背着孙拯,又让龚锦将手耷环住他的脖子,而后三人才向另一边躲去。却是心中狐疑正面战场上为何许久听不见了动静,好似刀兵激斗声也渐趋停止。 只此时此刻,郑偃与屈融孰胜孰败俨然决定着此间众人的下场。 重五向着龚锦好奇问道:“刚才被判官大人带走那男的究竟是何人?为何那魔傀称其为殿下?” 龚锦知晓事情原委,只是皱眉沉思半晌才抬头道:“重五,别怪我不告诉你,那人身份你知道了也是无用。照我师傅这等伤势,咱们勘隐司这次定然凶险万分,你乘着通判大人拖住郑偃,想办法寻到那男子先走。” 重五看着龚锦眼色坚决,再度联想到先前屈融对苏佑陵的态度,自也是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只是却依然面露为难:“可你和孙大哥……” 龚锦扫了一眼身旁昏迷不醒的孙拯,无奈一笑:“没关系的,我们毕竟是勘隐司的人,料想贼人如何也不可能敢对我们下杀手。总之,你先寻到那位漂亮女子一同带去,我想他会和你一起走的。记住,找到他之后,你三人便火速回京。” 重五闻言却是挠了挠头木讷道:“什么漂亮女子,龚姐姐,你可已经是最好看的女子了。” 龚锦闻言只眉头一挑,当即便是动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脚踹了过去。 “少贫嘴,你心里的小九九我会不知道?不过我可告诉你,那女子让你带着你可别起什么心思,既然是他的人,你便是万分动不得的。” 重五点了点头:“我知晓了,定然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是这次勘隐司近百青隼中年纪最小的一位,自然也是知晓同僚对自己一路上的诸多照拂。若非如此,屈融先前也不会让他以看管徐筱三人的名义远离战场。 此刻重五终于是有了所谓的“大任务”,下定决心后便是转身去找鱼弱棠,再然后便是拉着那个身份不简单的男子远离此地。 而重五的“大任务”,身份不简单的男子此时正怀抱黑匣盘坐,盘算着自己应该如何自处。 “一天天的破事真多。” 苏佑陵叹了口气,索性便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看着头顶逐渐亮堂的天穹。当他的身份被赵赐识破后,便像是压在他心头多年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只是今后的路确更加迷茫。 他习惯了四海为家,却未曾想过要像什么世外高人一般浪迹天涯。 未至京城那会儿,他倒是心中喜惧参半,临了入麟淄城才发现莫名有一种心安。鱼弱棠不想走,他又何曾想走?只是很多东西都没法子让他来决定。 “跛子,你跑哪儿去哄骗小母狗了?也不知道给我报个平安,真是白养你了。” 苏佑陵百无聊赖,不断念念有词却终作梦中呓语。 “你倒是睡的安稳。” 苏佑陵睡意本就浅薄,只此刻睁眼,却是看到了鱼弱棠和重五站在自己面前。 “这位公子,勘隐司有令,让我保护你二人先行回京。” 重五开口笑道。 苏佑陵没去看鱼弱棠,只扫了一眼细胳膊细腿的重五,没好气道:“你保护我?你打得过郑偃啊?” 重五闻言一愣,却是亮出腰间魄镜刀:“不说别的,和他过两招想来是可以的。” “噗。” 苏佑陵强忍住笑意,这才看向鱼弱棠:“怎么?睡会儿觉不行?哪条王法规定了人不可以睡觉的?” 鱼弱棠并不理睬他的死皮赖脸,苏佑陵自讨没趣,伸了个懒腰便是开口:“想让我跟你走?行啊,把你魄镜刀借我玩玩儿?” 看着苏佑陵伸手摸向魄镜刀,却是重五一个侧身紧紧扣住刀柄:“人在刀在,公子你换个要求。” 苏佑陵啐了一口:“呸,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也就你们勘隐司的雏鸟当成宝贝。” 刚欲转身迈步。 一道声音随即从远处传来:“殿下小心。” 苏佑陵抬头望去,屈融已然疾驰而来,却是身后早已不见郑偃,转而是漫山遍野的黑甲士卒。 箭雨如瓢泼大雨盖满天穹,黑影成幕更如西北蝗灾之时的惨淡景象。 屈融知晓箭雨已至头顶,只得咬牙抽刀回身作防。 如苏佑陵所言,重五只是一个雏鸟,哪里见过这般阵势?看着漫天箭雨呆若木鸡,只刀在腰间却是神游身外,心中早为惊惧满布。 苏佑陵当机立断,一把抽出魄镜刀悬于身前:“把我的黑匣带着,退向林地找树作掩,快。” 重五这才醒神,忙拿起苏佑陵的黑匣,奔向林地,鱼弱棠自知留在此地也是累赘,也是回身跑去。 苏佑陵看着头顶箭雨也是紧咬牙关,紧随二人身后不断拨走射来的飞箭。 但他毕竟不是屈融,一个三四鼎的武夫,懂些江湖的粗浅路数,如何能挡得住如此多的羽箭,更何况他还要分心去保护身后二人。 一箭刺入大腿,苏佑陵额上顿生冷汗,丝毫不敢去关心伤势,只不断挥舞手中的魄镜刀。 再一箭映在苏佑陵的眼中,下意识侧闪脑袋,羽箭划破脸皮带飞了一块皮肉,脸上火灼之感顿起。 苏佑陵忽然想到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只胸腹陡然起伏,呼吸也急促了许多。 又一箭嗖然而来,苏佑陵方才拨去一箭还来不及收回魄镜刀,转瞬之时,这一箭便已是狠狠刺入了苏佑陵的左臂。苏佑陵闷哼一声便是身形凝泄,右臂骤然发力,以开山膛的手法催刀而卷,再度拨开了数根飞箭。 小腹又中一箭。 苏佑陵依旧咬紧牙关,他丹田气血已然翻腾,涌到嗓子尖的甜意再是按捺不住。 有一箭穿心而来……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五章 花前初日下 “终究还是来晚了。” 一道黑衣抬手间便卷挟遮下了所有近身羽箭,但苏佑陵已然口渗鲜血不止。 “是周公子让我来的,凌公子,你先歇息,剩下的就交给在下了。” 吴圭对着怀里苏佑陵说完便是转头,一指点过,近身一尺的所有羽箭尽数停滞落地。吴圭曾在平岗县一处酒楼当过店小二,也曾在合壤郡西市拦下赵游儿,还曾会见过合壤郡丞詹杭。 他所修的便是无我无为更无相的绝妙古籍无相天。 只见吴圭伸臂如猿猴,一把再拨落众多羽箭,两腿更是骤然间伸展到了一个极其古怪的长度,一步可跨丈余,他的身躯也膨胀成了一个圆球,为前面的鱼弱棠和重五二人立起一道圆盾。 水无相,置何种形状的皿器便呈何种形状。 吴圭也无相,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他想到什么便可以拟作什么。 不多时,四人便已进入了密林之中。为了保险起见,吴圭依旧没有停步,鱼弱棠女子体弱力渐不支,吴圭便干脆将其放到自己肩膀上。直到估摸着已经到了身后士卒一时半会儿追不过来的地方,吴圭才是赶忙放下手中的苏佑陵为其查看伤势。 重五满头大汗,刚想开口,却是吴圭一记手刀将其拍晕,将一旁鱼弱棠看的一愣。 “他是勘隐司的人,我不喜欢。不过放心,我没杀他,过不了多久他便会醒过来。” 听着吴圭解释,鱼弱棠才是舒了一口气。 苏佑陵此时已是气若游丝,脸色苍白,倚靠着树干并不出声,只是一路至此倒并未昏厥过去。 吴圭用纵念之法为苏佑陵舒展脉络,当摸索到那穿心一箭的周围时却是眉头紧皱。 鱼弱棠焦急问道:“他怎么样了?” 吴圭叹了口气,良久才是看着苏佑陵说了一声抱歉。 伤势如何,显而易见。 苏佑陵嘴角一勾,几次吐息过后才是艰难的开口:“无碍……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苏佑陵再度深呼一口绵长气机,他此时已经是面色苍白如纸,原本的性命海早已枯竭,只是凭着一股子韧性才不至于晕死过去。伤势如何,他自己心里最为清楚。身中四箭,若非自己体魄不错,这一路下来恐怕早就去阎王爷那报道去了。 “我去看着身后的追兵。” 吴圭看在眼中也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去,留给二人一处空间。 鱼弱棠泫而欲泣蹲在苏佑陵身前:“当初可是你把我带出的呈海郡,带我出来就得照料我一辈子的。” 若不是此种情形,这等话鱼弱棠打死都不可能说出来,女子却失去了平日的羞赧,话语中更多是果决。 苏佑陵闻言却是笑出了声,只是笑声未绝,咳喘却起,嘴角渗出猩红之色更加夺目:“呵呵……咳咳,傻呀你,一辈子跟着我,你不嫁人了?” 苏佑陵想起不久前郑偃所言。 “年轻人越来越不知惜命,只有我们这种老家伙才会挖空心思千方百计的想要多活一些。” 他的确十分怕死,可如今死到临头,反而却是并无多少伤感恐惧,反而是心中的愧意要更多一些。 他对不起那些用命救他的人。 否则六七年前的周献凌安有命在? 苏佑陵默默想着,眼皮已是变得十分沉重,便像是贴上了一块秤砣一般。 鱼弱棠装出一副愤懑样子开口,却是止不住眼角的晶莹剔透连成珠子串下道:“要嫁也是嫁给你,谁让你多事要把我带出来的?你只能被我害死,听到没?” 苏佑陵原本脑袋昏沉,这一句话倒是让他清明了不少,看着眼前陪伴了他许久的如玉佳人,苏佑陵也是沸腹起来。 当初为何要救她?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理由的苏佑陵只当是自己发了善心,捡起了一个拖油瓶。但二人相伴至今,饶是苏佑陵心如顽石也不可能全然不动心。 若说救下徐筱是当时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看中了徐筱的身手可当成自己的护卫。那么救下鱼弱棠纯粹便是自己的随意之举。 他未曾有过闲心考虑过男女之情,但情愫之物,本就是无理之物,又怎会让他多做定夺?看着那张俏脸,他此时才觉着,若是真要娶个媳妇,选她倒也不错。 苏佑陵只得报以无奈苦笑断续道:“可惜了……若是你……早些和我说,我便是打死也吃定你了。” 鱼弱棠将脸蛋凑到苏佑陵眼前,忽的想起当初在烟柳楼中那个以为苏佑陵看光了自己身子的误会,不由羞恼:“你这登徒子,让你这么死太便宜你了。” 苏佑陵还没弄明白鱼弱棠的变化,却是有气无力的开口:“不然你还想如何?拿软剑……赐死我么?还是……呜……” 苏佑陵的瞳孔蓦的瞪大了一圈,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那张俏嫩白皙的面孔完全填充了他视线的全部,甚至能清楚的看到对方眼瞳边齐刷刷的睫毛在微微扑闪。 一双秋水眸子就这么隔着毫厘之差映在了另一双溟濛眸子之中。 她眼中有雨水滴落。 一场瓢泼大雨更甚于麟淄城那场,只是这场雨淋不湿他身体上的任何地方。只此一处逢甘霖,便是湿透了心弦。也散尽了他眼中原本那抹缥缈叠嶂的溟濛雾气。 苏佑陵喉结微动,唇上的那抹柔软便像一串潺潺小溪直入他的心肺。 鱼弱棠眼里有雨,更有夺目光彩,映照在雾气重重的阴霾之上,驱散了浅浅的阴鸷。 这叫不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苏佑陵打趣的自嘲。 鱼弱棠便如小猫一般蜷伏起身子,只探着脑袋,两瓣柔唇软糯可口,苏佑陵能感受到鱼弱棠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 他知道他将死,所以更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此便好像能是天长地久,但苏佑陵知晓这些不过是泡影。 苏佑陵抬起沉重的手抚过她的俏脸,替她拭去晶莹剔透的泪点,同时轻轻将脑袋向后微微仰去,双唇骤然相离。苏佑陵回味着那抹酥柔却是微笑出声:“你往后的路还长着,我这人,不值当你如此的,我之前……便已说过了。” 鱼弱棠刚想出言,却是吴圭身影一瞬而至:“他们追来了。” 苏佑陵闻言,只望着鱼弱棠咬了咬牙,再度从怀中摸出了那一个陪伴了他许久的本命墨玉韘形佩,转而向着吴圭开口:“我求你,求周锦彧最后帮我做件事。这个,算是我的谢礼。” 吴圭闻言也是神色一凝,他还未至竭泽,所以看不懂韘形佩的玄机。但他曾听起周锦彧说过苏佑陵的身上有着一块越陵钥匙,如今想来便是此物。 吴圭接过韘形佩决然开口:“凌公子请说,但凡吴某能力之内定当效犬马之劳。” 苏佑陵打量着梨花带雨的鱼弱棠,眼里闪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亮光。 “我不管你和周锦彧用什么手段,将鱼弱棠送进墨流坊。” 吴圭闻言颔首:“我答应你。” 苏州墨流坊乃天下学士所敬仰的学术圣殿,最是不分出生门第,只看重学识修养。但若是苏家出面,想必墨流坊依然会卖这个面子。况且他也清楚鱼弱棠能成为一个青楼的头牌,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抵也是有些真才实学。 而苏佑陵之所以让鱼弱棠入墨流坊,也是因为他所能想到的只有那里,才能彻底断绝勘隐司对她的追缉。 吴圭心中了然,便准备带着鱼弱棠离去。 却是鱼弱棠仍然蹲在原地不愿起身,眼角所噙泪珠依旧醒目:“你……你告诉过我,我跟着你便能自己做选择,那你便不应该替我做选择。若没有你,我本便是死在了呈海郡,我不怕死。” 她的意思很明白,但苏佑陵却不答应。纵然他知道此女性格倔强比之徐筱还要有过之无不及。 苏佑陵开口:“到了墨流坊你便潜心学问,莫要多生事端。哦,对了,若是能找到跛子便好好待他,让他不必等我了。你若是听话,说不准我下辈子便来找你。” 鱼弱棠闻言只嫣然一笑:“那你可说好了,一定要再来找我。” 苏佑陵笑:“那你这辈子先好好活着,不然我说不准便和别的姑娘跑了。” “你敢?” 这一招很管用,她不怕死,但她信因果轮回。二人简单作下约定,可鱼弱棠依然不愿挪步。 苏佑陵看着眼前那道倩影,却是再也提不起力气,鱼弱棠信因果,他却从来都不信,只是闭目心念。 狗屁的来生,这辈子都混的这么惨,下辈子倒不如做狗,和跛子当兄弟。 他眼中的雾散了。 苏佑陵悠悠握起左手,眼中不似周献凌的纯澈,却也少了苏佑陵的阴鸷。他合上双眼,不再去思考任何事。 事已至此,念多无益。 鱼弱棠眼睁睁的看着苏佑陵的脑袋无力的垂下,连忙上前将其抚住。 “不许死。” 她连连哭喊一遍又一遍。 吴圭看在眼中也只能连连叹气,复而又仰头向日初的穹宇看去。 若是没有当初那个案子,如今的他,想必已经成为了一位不亚于他兄长的贤良殿下。 只可惜…… “世事无常啊。”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古朝气运 武儒相争 苏佑陵置身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幽天地,闲庭信步约莫两三炷香燃尽的功夫。突的大地震颤,地下突起数万形态不一的坟冢墓穴。 苏佑陵为这变故当即停伫脚步,只正前方左右各九十九道冥灯依次燃起幽绿的冥火照亮中间冥道,不知何处生出浑浊的水液,不多时便已没过冥道,汇流成河,形同古籍中记载的三途川。 借着晦涩昏暗的冥灯映照,苏佑陵这才看到冥道尽头有十九道通天彻地的栏槛一字排开,每一根都形同擎天柱石,由之所组成的地方形同一个广阔无边的监牢。每一道栏槛上又贴满了枯黄符箓,其上诡悚的图案形态各异,当中更有两个猩红大印煞气滔天,仿若能使沧海横流。 “剑塾?” 苏佑陵下意识的念出了大印二字,恍然间回过神来,那赤印二字分明不是如今的幸字,而是三朝时期的古字。 “我为何会认得?” 苏佑陵狐疑细语话音刚落,一道虚影缓缓向栏杆走来,却是整片空间又开始不断震颤。 “天命瑞兽,降而生夏。桀者不驯,商伐代之。纣君失仁,周而复始。湦失其鹿,群雄共逐。姬庶一统,篡嫡为越。” 溟濛之中耳边只传来一道溟邈难寻的玄音,辨不出男女,恍若众口铄金述说佛道真言,苏佑陵头脑昏沉,终是看清了眼前的虚影是为何物。 那是一只高百丈的九首巨兽,苏佑陵在其面前竟是连脚指头都比不过。巨兽每颗脑袋皆生尖角,当先雀首竟生有三目,额上那只猩赤如血。这巨兽虎躯蛇尾,背生六对鳞翅堆叠,浑身燃烧着诡邪黑炎,有恶煞之意扑面袭来。 苏佑陵呆愣的看着那眼前的庞然大物,脑中翻过古籍《山海篇》中的各类传说异兽,竟是无一与之相对。 只见那巨兽抬起一脚再度落地,巨大的威压化作一股气浪,却是夹杂着锐物刺破空障时才有的嗖嗖声。 “啾” “裴哑人,休伤吾弟。” 一道玄音伴随着鸟雀啼鸣从远处悠悠传来,苏佑陵身前骤然亮起一篇金色的经文。那经文近千古字,一笔一划皆是悬空勾勒而出,透着一股春阳暖意,蓬勃生机。 离得近了,苏佑陵才能看见那气浪之中若隐若现有无数只长剑形体,却是通通为那一面金色经文拦下。 苏佑陵听着声音觉着异常亲切,回头顾盼,一位明眸皓齿的秀雅儒士驾着一只通体赤青的独足巨鸟飞来。说是鸟,其实形体更似鹤,通体青羽,独足却是赤红。苏佑陵见着来人面孔心里没来由的感到一丝失望,那不是他,不是当年他记忆中的那个儒雅男子,但那只鸟他却认识。 章莪之山的毕方鸟。 “越姬庶出,周姬为嫡。是他夺了天下大运,斩断了天人因果。况且,他也不算是你的兄弟。” 苏佑陵闻言再度回过头,却是那巨兽不知何时已经化作一男子,裹身漆衣如泼墨一般,肩上三翎不断灼烧着诡谲的黑炎。更为让人惊异的是男子满头银丝尽垂脚底,好一个玉面白发郎君。 再联想到儒士之前对其称谓。 裴哑人?三朝时期一剑封天,逆大相众生的剑魔?怎么会活至今日? “门派林立分南北,可国无南北,天下更无南北。谜底一直都在谜面上,你裴哑人见众生见天地,可百年来终究见不了自己。这就是为何你始终不得逍遥游。他夺了周运不假,但也正因此,才避免了涂炭生灵,其余的事情,本就不重要。” 无论是儒士的谈话言语还是举手投足之间的气态,无不合乎着一种为人看的很是舒心的规矩。 裴哑人望着那儒士摇头:“我无需见自己,更无需逍遥游,天人求空,不懂有执的欢喜。我凭手中三尺立一代宗师,又岂是天人可比?” 儒士开口:“武林宗师也要讲规矩。” 裴哑人闻言却是仰天大笑:“规矩?我就是要打破竖立在人间,横在人心千百年,你们自视甚高的天人所定下的规矩。” 儒士摇头:“竖着的是规矩,横着的是人心,规矩经年累月为人淡忘,人心却始终如一。你自诩懂剑,却修的是无鞘之剑,剑岂可离鞘?你不懂此中深意,我不与你说。” 裴哑人抬头凝视儒士:“出鞘为杀,入鞘则隐,我鞘在心中。互通有无才能大成若缺,你才是不懂的那个人,扶舒。” 苏佑陵听着二人对话,再是心里咯噔一跳。 扶舒……别再是那个三句话入齐天的扶舒公子吧? 若眼前二人真是当年古朝大能,此番也算是开了眼界。可为何他们会认识自己?苏佑陵不信因果,自然也不信轮回转世,但他与二者毕竟差了五百年。 儒士再不多言,毕方鸟悬而落地,儒士一跃而下,却依旧隔地一尺,步步凌空,直走到苏佑陵身前。 ”百炼钢终成绕指柔,你长大了,很好。” 苏佑陵疑惑的看着眼前人:“我们认识?” 儒士笑道:“自然是认识的,我又不是瞎子,应该是不会认错人的。” 裴哑人身居直栏横槛中,闻言只不屑一笑:“你想当好你的天人,却让他来抗下五衰?” 儒士回身叹道:“我是要造时势,若是五衰在我身上固然更好,但他是如今的他,他现在……” “是叫苏佑陵对吧?” 儒士转过头对着苏佑陵问道。 苏佑陵木讷的点了点头,儒士颔首低眉,却是满目笑意,看的苏佑陵也是颇感亲切。 “苏佑陵,人生在世,无非寻的是身后身和眼前路。心比天高者命必如薄纸,因为天道不容,这一世,希望你别像曾经那般任性了。” 苏佑陵听的一脸茫然,只是好奇的打量着二人。 直到此刻,苏佑陵终于才想起他来到此地理所当然应该发出的第一问。 这是哪里? 没等他开口向着二人问询,更大一声叫喊自天外而来。 “你不许死。” 苏佑陵惊异仰头循着声源望去,视线却全然为漆墨天幕所遮。 “不许死。” 回过神来的苏佑陵赶忙向怀中摸去,却是并没有摸到如他所想的短匕和韘形佩。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路怎么走都无妨。” 儒士又是笑着开口,好似天外来音只苏佑陵一人耳闻,他深吐一口气,对着二人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是哪里?” 直栏横槛贴满大印作成的监牢里面的裴哑人好似并不喜欢他,只是碍于儒士在此,对于苏佑陵的问题自然也是充耳不闻。 倒是儒士不改面露春风,暖如冬阳:“这得问你自己,由我告诉你,便是坏了规矩。” 苏佑陵听够了这种玄之又玄的话语,也不再去问,只是感受着周边熟悉又陌生的一景一物。 剑塾。 他很肯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里,而哪怕那儒士和银发郎君真是传说中的扶舒和裴哑人,自己也绝对没有亲眼见过他们,毕竟他与二人的时代,整整相隔五百多年。 “滴答,滴答。” 苏佑陵忽的听到水珠落入水池的声音,他撇开二人,转身循着声源走去。儒士和银发郎君都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只是停伫原地目送他渐行渐远。 直到苏佑陵走后,裴哑人才轻轻抬手,通身黑气乍现,化于手掌之上凝成一把通体细长、剑身通赤的宝剑。 儒士看着那把长剑若有所思:“败羣断长生,另一把追悔吝的牵魂去哪儿了?” 裴哑人摇了摇头:“我找不到让我内心安宁之地,没办法再念铸牵魂了。” 儒士笑了,转而再度骑上了毕方鸟飞远,只留下最后一句话传至裴哑人的耳边:“他已不是嬴望,我也不再是我,你却还是你。” 裴哑人闻言苦笑半晌喃喃自语:“那又如何?” 不知他是问那儒士还是问向自己。 …… 苏佑陵觉得自己并未走多久,一个时辰?半天? 他已经看不见身后那通天彻地的十九根擎天柱石。周边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的让人感到胸口闷抑,若非那水珠滴落的声音不断变大,他都想原路折返回去。 但回去又能如何?继续听那儒士说些云里雾里的话? 好在他一直没有感觉到饿,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风吹雨淋,周边除了水滴声便只有时不时自天顶传来的那道声音。 “不许死。” 苏佑陵两耳嗡鸣,一语过后又是除了水滴声死一般的沉寂,仿若他坠入了一个无尽的黑窟窿中。无前路,更无退路,只有他一人在无尽的黑夜里摸索,无人相伴,更无人问。 他觉得他走过这一条路,但他身边还带着一样东西。 “小哇?” 苏佑陵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耳边好似传来熟悉的婴儿啼哭声。 他曾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过这一段路,他无比确信。 但是更大的疑问是他回首往昔,清楚的记得自己并没有这种经历,好似有人强塞了一段记忆给他,不属于他苏佑陵的记忆。 一时寻不到答案,那便只能走好眼前路。很久很久,他都在走,没有一刻休息。 到了。 黑幕渐开,冥火恍惚不明,苏佑陵默然看着眼前的奇异的景象,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七章 穿心箭伤 灼阳火毒 那是一汪大洋,辽阔无际,却分作两色。好似有人刻意将原本格格不入的两种水液混在一个潭子里。 左边水色呈厚重的昏黑,漆如浓墨。右边则是色呈鲜艳的赤绯,红似腥血。两色汪洋之间并无过渡,极其突兀。 苏佑陵捧起一滩黑水洗了把脸,奇怪的是那黑水与寻常清水无异,拍打在脸上十分清凉,偶有渗入口中也是与泉水一般甘甜。苏佑陵又捧起了一把血水,结果也是如此。 苏佑陵默默看着眼前风平浪静的两色汪洋良久,终是下定决心,一个扎子便跃入其中。 路走完了,还得游。 苏佑陵坠入两色汪洋不断舞臂,不多时再回头望去已看不见来时的岸。他漂游在两色之间,左手是凝重的昏黑,右手是赤红的血腥。置身其中的感觉很是奇怪,苏佑陵只循着直觉不断地游弋。佛家有言是苦海无涯,这是不是苦海苏佑陵不知道。只是周身两海并流,虽共处一处却又井水不犯河水,苏佑陵游腾许久,不见任何风浪,也不见任何活物。 直到那鲜血粉饰的墙壁堆垒在他面前。 苏佑陵默然漂浮于两色汪洋之间,端详那道左右展望不到尽头的墙壁。 …… 一身灰衣静立于树梢之上,眼前林地已然横尸数百,不少尸体惨状皆是触目惊心。且不言尸首分离者,更是不少甲士为勘隐司的钩爪开膛破肚,肠子都是流露出来,场面极尽令人作呕。 “都是杀孽。” 灰衣男子面容俊郎,头上戴着结巾。只看着眼前惨状轻声一叹,再度背着檀木匣子向前走去。 有一气纵延二三里,他知道那一气的主人是个手上沾染无数人命的魔头,但他依旧不惧,只朝着那一气徒步而去。 不多时,灰衣男子便看到一袭俏艳红衣正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蹒跚前行。 “你这样弄,不出一炷香他便会死。” 灰衣男子淡漠开口。 女子并未转头,开口说话声倒是十分清脆悦耳,只是声音中透露着些许疲惫。 “他死了才好,他的脑袋想必能换下不少银子。” 灰衣男子闻言眉头霎时拧成了“川”字,再度开口带着愠怒:“胡闹,人命岂可用铜臭衡量。” 女子闻言这才无奈撒手,那半死不死的人早已是昏迷不醒,一失力便也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女子转过头,展露一张绝世面容。 她是夜叉黑榜上凶名赫赫的女罗刹。 “那若是那笔钱能救下无数人呢?皇甫大夫。” 罗颖笑问道,只是此刻她的红衣上也是沾染了不少灰尘,一袖也不知为何物所截断,露出一只藕色酥臂,面容也是显露疲态。截断风云志上的女罗刹一袖,放眼整个大幸江湖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可想而知罗颖也是不久前曾经历一场恶战。 被称呼皇甫大夫的人自然是那妙手医仙皇甫鹊,只径直朝着那奄奄一息之人快步过去。 “我行医多年,医术并无长进,但有一言却是奉若圭臬。人命关天,无可作比。你罗颖死了便有无数人保全性命,难不成我便要在此将你杀了不成?” 皇甫鹊轻轻跪在那濒死之人的身旁熟稔的打开药箱,饶是一旁女子容颜绝色,皇甫鹊也并未多看一眼。 他在打量眼前人的伤势。 医者眼中,伤患之人大过天! “你居然会救他?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罗颖疑惑不解,却是那濒死之人身中数箭,最为致命的一箭穿胸而过。显而易见,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是苏佑陵。皇甫鹊救人从来只凭自己喜好,这个规矩罗颖当然知道。但她想不通苏佑陵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皇甫鹊。 是他那九殿下的名头? 可皇甫鹊连皇帝钦赐的首席御医之位都是视若粪土,这点显然难圆其说。 除此之外,罗颖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 皇甫鹊闻言却是面色不变,对罗颖的话也是置若罔闻,只一刀一针在手指间灵动游舞。 苏佑陵的伤势很重,周身几处猩红流淌早是满身血污,那穿胸一箭更如阎王下帖。换句话说若非凭着他体内的两汪性命海,便是如今的苏佑陵早已该向阎王爷报道去了。 纵使现在的苏佑陵还一息尚存,他也活不了多久。 当然,前提是皇甫鹊没有出手。 无论多么重的伤,皇甫鹊都不在乎。再重的伤势他也见过,再古怪的疑难杂症他也医过。 纵然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人他也能拉回来。并非是皇甫鹊对自己医术的自信,而是他的决心。 只有我认为这个人一定能救活,我才能尽全力去救他。 皇甫鹊的性格在江湖上一直是众说纷纭,甚其古怪,但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心里的那杆秤。 “有太多人因他而死,我救他,是因为我希望将来能有更多人因他而活。” 皇甫鹊目不转睛喃喃自语,并不似回答先前罗颖的问题。 罗颖闻言却是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能让更多人因他而活?堂堂的鬼手医仙救人莫非也是靠赌?” 皇甫鹊眯了眯眼,手中动作却是不停。一番穿针引线过后,皇甫鹊折断了数枝外露的羽箭,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缝合了苏佑陵身上的几处伤口,独留那穿心一箭,他知道他不能拔。 此箭一拔,便是十个大罗金仙来了也注定苏佑陵要一命呜呼。 皇甫鹊皱了皱眉头,只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棉毡布裹,翻手开展布裹,赫然便是大小不一的十几根铍针和分脉尺现于眼前。 皇甫鹊妙手翻飞,速度极快,只抽针插针,顷刻间便封堵住了苏佑陵体内几处喷涌的气穴。再引出自身气机于两指之间,又以鑱鍼浅刺数十。罗颖不懂医术,但认得一些窍穴,只见着皇甫刺了云门、太渊两处,其他的便是认不出来。 苏佑陵有两汪性命海,一汪枯竭,另一汪却是丰盈充沛。而皇甫鹊要做的便是导引丰盈的那一汪流入他枯竭的那一汪性命海,强行帮他续上一息。只要有一,便有无穷。 皇甫鹊似是感受着苏佑陵体内的气机只一笑开口:“这般神通,也只有道家真人或是佛门的头陀才能使得。这小子身怀气运,若是大难不死,后事如何还未可知。” 一炷香燃过,皇甫鹊将拔针放回布裹,却又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细小的白玉瓷瓶,倒出两粒褐色的小丸塞入苏佑陵口中。 做完这些,皇甫鹊才是起身。罗颖方才说他救人靠赌,那他今天便是赌了。 皇甫鹊回过头对着罗颖说道:“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野;为民请命者,不可使其含冤于朝。天下欠那个人的,我便还在他身上,若你觉得是赌,那便是赌了。” 罗颖撇了撇嘴,却是看着没入苏佑陵胸膛上的那枝羽箭疑惑道:“你不拔那枝箭?” 皇甫鹊摇了摇头:“那枝箭深入其心,现在还不可轻举妄动。不过借着他那两汪性命海,我替他又种下了一颗心,不出三日,那枝箭会自被迫出体外。” 罗颖闻言点头:“换心之法巧夺天工,常人别说见过,便是闻所未闻,你确实厉害。” 皇甫鹊抬了抬眼,再度看着罗颖道:“需要我帮你也看看伤?” 罗颖嬉笑反问:“怎么?为我这个罗刹疗伤,不怕有损你仁心的名头?” 皇甫鹊眯眼道:“仁心前还有鬼手二字,我还有求于你,这次疗伤便不收诊金了。” 罗颖并未多言,只是冷哼一声倨傲的偏过头去,也不问皇甫鹊的有求是什么。皇甫鹊见状一指便是生出盎然绿意,绕过罗颖在其背上隔衣而划,一扫而下。接着便是微微皱眉,目色稍显诧异。 “这般灼阳火毒,你是与西岐人打过交道了不成?” 见罗颖不语,皇甫鹊也是摇了摇头:“西岐国阳灵的本命灼阳火毒,一生一世也只能用一次,是每一代阳灵的保命绝学,我说你不老老实实在辽州待着,原来是又捅娄子了。” 罗颖对此倒是毫不在乎,只轻笑问道:“没得治?” 皇甫鹊皱了皱眉,再度从怀中掏出一瓶丹丸轻轻置于其手:“月服一颗,可暂时保全你性命无碍。” 罗颖显然是听到了其中的重点,只目色玩味道:“暂时?” 皇甫鹊点了点头,而后无奈道:“莫说我没尽全力,放眼整个天下每一甲子也就十个人会用这毒,连西岐国自己都没有解药,毕竟威胁到他们的阳灵那便是罪该万死。” 寻常人听到自己的病没得治,理所当然是哭天抢地而后与亲人一一告别,更何况是医仙皇甫鹊亲口所言?连他都治不了的毒,更别谈天下还有其他大夫可以。 罗颖却是神色如常,并未显露丝毫慌张:“我还能活多久。” 皇甫鹊轻吐气机:“至多三年,但……” 见皇甫鹊欲言又止的模样,罗颖终是显露些不耐烦的神色:“但?现在这个时候卖关子有意思么?” 皇甫鹊微微颔首,也是再度开口道:“若是能入北溟之地找寻到五色安罗蝉,叩霜菩萨莲此二种极阴之物,或许你还有救。最后一种,便是窃取由寒毒攻心入魔之人的精血元气,但那人必须是身具气府。” 皇甫鹊停顿一会儿再续上一言,只是话语中尽是无奈:“你现在知道为何我不愿说了?这种缥缈无踪的希望何其不等同于绝望?” 罗颖闻言也是恍然大悟,五色安罗蝉她没听说过,但叩霜菩萨莲的名头她倒是略有耳闻。 北溟之极,聚寒之穴,有莲生三叶,终日封冻百丈冰涧之下,其名叩霜。若强扯茎叶以妄图之,则莲毁功用尽消。想取叩霜莲,只能以人血浇灌,早晚各七两,连续三日,且浇一莲不可混用二人之血。 且不言北冥之地聚寒之穴有多么寒冷,谁又能在那里待上三日?便是那一日十四两鲜血,连着三日,几人又熬的过去?而那连她听都没听说过的五色安罗蝉自然更为难寻。 至于最后一种寒毒攻心入魔之人虽说难找,但也不至于让一位夜叉的三宝杀手束手无策,难就难在还要身具气府。一想至此处,罗颖只是自嘲一笑。 竭泽蕴气,始辟气府。 同她一般的竭泽之人才有气府。 然而天下有多少人能踏进三宝殿中?一甲子不过九九人,而能入竭泽一道者再划去一半,堪堪不过半百。找到其中一位入魔之人已是极其苛刻,还要是因寒毒攻心入魔? 怎么找? 莫说如今,便是放眼前后千年,这种万般巧合之人能有一手五指之数?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对方就是这种人,那么罗颖又凭什么一定能窃取对方的精血气元?毕竟对方也是竭泽,还是入魔的竭泽。她又该花多么大的代价去杀那一人窃取精血气元? 而显然对于这一点皇甫鹊早已想好,仿佛揣摩到了罗颖的心思,只是嗫嚅开口:“若真有那种人……或许你倒是可以让其心甘情愿的为你解毒。” 罗颖闻言看向皇甫鹊不解皱眉:“为何?” 皇甫鹊闻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口:“病不讳医,我便将后果和解毒之法全然告诉你。窃取对方精元气血……也不一定要杀了那人,毕竟你以寒毒精血解毒,无需全部的气血……” 看着皇甫鹊依然说的犹豫,饶是罗颖已是想到了一丝可能。 “若你……能让那人入……入身谐阴阳两合,也……可以的,咳咳,反正便是如此。” 罗颖闻言却是莫名掩嘴笑声不止:“原来如此,看来连医仙都是肯定小女子的姿色啊。” 她是风云、国色二志皆有名者,天下十大高手和十大美人各自占据了一席之地。国色志评中,她更是艳压群芳,占据了连京城褚青鲵和皇后旬静都是不及的榜眼之列。 眉如新月高举,眸比皓月秋水,肤似白露凝脂,足沐雪绛素霜。唇齿的一开一合间微露皓齿,无不是万种风情化润玉。自画中而出,罗颖堪称色压广寒宫。 与这般女子春宵一夜,世上几个男子又会拒绝? 罗颖也当然知晓让这个性情古怪却是极其板正的医仙说出这种难以启齿之言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医仙皇甫鹊满头黑线,摇了摇头,便是准备离去。 “话已说尽,你我就此别过。” 却是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他刚刚诊完的濒死之人。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八章 做他师傅 罗颖扫了一眼方才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苏佑陵,又抬眼看着正欲离去的皇甫鹊,心中自是有百般疑惑问道:“你救了他的命,却不将他带走?把他丢在这给豺狼虎豹填肚子么。” 有言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此刻的苏佑陵虽说在皇甫鹊的妙手之下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依旧是昏迷不醒。林深之地,保不齐便有猛虎饿狼出没,那么皇甫鹊先前救他又有何意义? 皇甫鹊闻言缓缓停住脚步,沉吟半晌才是开口:“他体内有两汪性命海,一方是本身而构,另一方却是大能以醍醐灌顶之法另辟而成。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现在的他,没有一颗均衡两片性命海的心。我替他种下了一颗心,因他一人,万人是生是死我也说不准,总之我尽到了我的人事。我皇甫鹊微末本事只能授他以鱼,而只有你罗颖才能授他以渔,竭泽而渔的渔,这便是我问你要的诊金。” 罗颖这才恍然大悟,闹了半天,原来皇甫鹊早便为苏佑陵想好了后路。只是她女罗刹纵横江湖十载,行事一向凭心,何其受过他人胁迫?只挑眉道:“你不怕你前脚走了我后脚就杀了他?” 皇甫鹊却是闻言转身:“你是个罗刹,又不是劳什子魔头,话又说回来,要杀他何必等我走,你现在动手便是。你罗颖要杀人,我一个手无寸铁的游方郎中还能拦得住不成。况且我有言在先,他究竟是死是活我还说不准。若他死了,就当这笔交易作废,我白白替你疗一次毒。” 话虽如此,罗颖依旧面色不悦,却是听到其末尾那句话不禁疑惑道:“怎么,他不是被你救下了吗。” 皇甫鹊再看向苏佑陵,只从其吞吐气机的规律便是猜测一二,再是摇头叹道:“他执念太深,且一直为心境所强行抑止,如今聚而成妄执。是生是死,还得看他自己。你就在此处待着等他醒来也行,我得先行一步。” 罗颖见状自是没好气道“你这算是求人办事的态度?你自己怎么不收他为徒?” 皇甫鹊漠然道:“我这确实是在求你,但也同样是给你个机会,况且你知道我已经有个徒弟了。” 罗颖撇了撇嘴:“多稀奇呢?我还不是收下了一个徒弟?扯什么授他以渔,多余的余还差不多。” 皇甫鹊叹了口气,饶是知道此女性情难测,还是耐心道:“我那徒弟,天下恐怕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传承我的衣钵,而你那徒弟远远比不上他更适合承袭你的衣钵。我能做的只是让他不死,但只有你才能教他如何活下去,在保命的技法上,纵使宋霑也不如你。” 罗颖闻言嘴角微勾,玩味一笑却是媚态天成:“这算是夸赞?” 皇甫鹊依旧是那副古板模样,罗颖的绝色在他眼中,像是还不如他的一根银针重要。 “你觉得是便是,这些事情我不在乎。罗颖,你杀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你知道若是你有朝一日下了三途川,阎王会怎么判你吗?” 罗颖哦了一声,却是听到此言与之争锋相对的吐出杀气,周身血雾更是若隐若现:“你说会怎么判?” 皇甫鹊只清吐二字:“无间。” 命对谁都是一样只有一次,它的珍贵不应该被掩埋在所谓的该不该死和该不该活里。而这便是他皇甫鹊的认死的道理。 “你想要多活一些时日,便要达到出神一境,而若想达到洞观出神,你必须要放下那杆名为人心的秤和那柄名为胜负成败的匕。” 言罢,皇甫鹊拂袖而去。 罗颖闻言一怔,看着那抹云淡风轻的身影咬牙问道:“你这多管闲事的大夫,真拿自己当那决判生死的阎王判官了不成?” 皇甫鹊已是消失在了林海,再看不到他的身影,罗颖也是撇了撇嘴不屑的自语道:“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天天学着人家牛鼻子老道云里雾里装神弄鬼也不嫌寒碜。摆谱倒比医术更是一绝。” 说着又是看向眼前昏迷不醒的苏佑陵暗自好笑。 “你说你要是七八年前死了,如今哪儿来的这些破事?折磨别人也就罢了,连自己都要折磨,活的不累么?” 罗颖的手上沾染了许多人命,但不意味着她便视人命为草芥。她与皇甫鹊一样兼具鬼手仁心,只是二者一个更重以杀救人,而另一个更重以救杀人。 罗颖端详眼前的苏佑陵默然开口。 “煌煌天道如此遥不可及,纵是齐天又如何?你的脑袋值不少钱,我与皇甫鹊的账是我与他的,但你如今却是欠了我的,希望你日后能还得起,我罗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 皇甫鹊步履蹒跚,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跌倒一般。但只有极少人知晓,他的每一步都踏的极其松散,却比常人更为稳健。 老龟寿达千万年,行止不欲速,只欲达。 皇甫鹊亦是如此。 他的手上亦如罗颖一般经历了太多生死,经他手上的伤患又何止千人?对于命途的理解和感悟由此自然要比罗颖更加深厚的多。 一线生,一线死。这一线可以是无妄天灾,也可以是俗世人祸,更有可能只是微不可查的小小意外。 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人敢留到五更? 他皇甫鹊医术再是高超也不能。 并非不敢,而是不能。堂堂妙手回春的医仙也无法做到。 他不是阎王,也当不了判人生死的阎王。但既然他是个大夫,活人不能管,死人管不了。那么他只好来管管生死一线之人了。 妙手斗阎王?分明是鬼手欺阎王才是。 他皇甫鹊只能欺天,也最是能欺天。纵然只是医术欺天,那也是欺天。 螟蛉阴阳鬼手验,生死一线阎王殿。 “众命皆系我妙手,敢覆三途逆黄泉。” 皇甫鹊踏草叶而行喃喃自语,站其身旁只需细细松身凝神吞吐,便能察觉到他周身尽数流彩的蓬勃生机。 他是可以做到见死不救的大夫,因为他救人纯凭自己的心意。 至于他救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懒得去分。因为纠结于这种事于他而言实在是无聊至极。医者便该一视同仁。 看病救人,驭毒杀人。先学自保,再习救人。 只有他自己心中那杆秤才能规正他的言行举止。 …… 苏佑陵身陷两色汪洋,再不能动弹。 无数只鬼手由赤漆二色交织所构将其牢牢缚住,苏佑陵奋力挣扎许久,饶是行了多少岁月的夜路,又游了许久也未察觉到疲惫,如今却是整个意识全都迷朦起来。 他终是累了。 “这究竟是哪?” 苏佑陵已经是全然放松了身子任凭鬼手所缚,只闭目脑海之中不断地询问自己。无数鬼手将苏佑陵紧紧裹缚于两色汪洋之间,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浸泡于汤药般温软舒适,只让人想放下一切,就此沉沦其中做一场美梦。 此去既然不识眼前路,苟且眼下又何妨? 寒来暑往,百般人事皆如过往云烟一吹而散。那麟淄再大也留不下一个戏子,古籍经卷再多,也说不尽百千红尘事。 更何况他? 走马观花坠入云雾,有人翻阅了他百千面的连篇记忆。 那是一身锦衣的他,也是真正可以称其为公子的他。朝堂百官每日上下朝,总能在太华殿旁见着偷看早朝的他,他在学习自己那个常为百官父皇称赞夸奖的兄长的一言一行。 那时他的身边有许多丫鬟,且俱是精挑细选,个个姿色都属上乘。更有宫中老宦官每日告诫:“九主子身子骨弱,在他束发之前,哪个不长眼的若是敢凭借美貌勾引九主子行那鱼水之事。莫要怪咱家心狠手辣,鞭子可是不长眼的。” 他受宠,也理所应当受宠。 谁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最受那个人宠幸的贵妃?他的兄长及冠监国拢共三年,大小政务更是面面俱到,百官无不拍手称道。 那时的他体弱多病,却是钦天监的邱监正一袭话,皇帝便让他去边塞历练强健体魄。也由此,他逃过了一劫。 边塞之上,特制的乌鳞宝甲紧束其体,头上凤翎紫金冠更是显露出赳赳雄姿。即使他依旧是那般粉琢玉砌的小娃儿模样,黄沙依旧衬出了些许英气,哪怕置身于军阵之中,他也是那个最显眼的存在。 “殿下如今倒像是个威武的小将军。” 随从宦官笑道。 谁言不是? 他便又学习军阵将军的模样,一板一眼。闲暇时刻也总会跟着一军营老卒让其教他匕法, 一场大火烧了连营百里,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 “殿下莫要惊慌,有属下在,定能保证殿下安然无恙。还烦请殿下穿好衣服跟着属下,陛下有旨,咱们得走了。” 雷头陀云文盛,双旋钺金淼,还有张程、李川南、狄禾、焦德……他记得很多名字。 一众护卫簇拥着他连夜奔走出信州。 随行宦官张敏、谢文旭等人每日照常照料他的饮食,依旧尽力保持着寻常模样。 对于他的诸多疑惑,老太监张敏只说是陛下有旨,要让他南下游历。但众人行色匆匆,面容俱是肃穆警惕,这番话骗得了其他孩子,却骗不了自小在帝王家长大的他。 直到江畔孤舟,那个太监斩断了绳索。 “抱歉……小敏子,恐不能再陪殿下了。” 他终于打听到了铜雀案的消息,也明白了为何一路上保护他的侍卫接连离去,而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从没有吃过馒头炊饼,他不知梨桃等物原来是有皮的。 他当乞丐,学着王澄的样子摸索求生之道。于他而言很多事情自然很难办到,诸如随地如厕,坑蒙拐骗之事。 “书上说……” “书上就没教过你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读书么?” 苏佑陵被王澄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在守礼矩行和活下去中他作出了妥协,选择了后者。 而后便是那个客栈。 几度斑驳几日春秋,他到哪儿去皆是他乡异客,幸而那醉酒老翁和九姨对自己不错,他一待便是两年,其间还捡到一条同他一样流离失所的跛狗。 再而后是一路北上,他莫名其妙成了黑丞会的帮主,但也只是行了些扶将倾之厦的事情。他在雪珀山庄与人论行军布阵,纸上谈兵,还结识了一个蠢人和四个如花似玉的丫鬟。他在烟柳楼里终于无所顾忌了一回,杀了那个好色如命,还曾经在铜雀案中搬弄是非的宜璋王。他开始见识过许多江湖豪杰,诸如庆季的雷步、盖也的巨剑、罗颖的蛇匕…… 他的意识逐渐削薄。 “去时形单影只,归来鳏寡孤独,但有人依然待君归来。君身栖何处,这得问你自己。” 苏佑陵耳畔回响着那身亲切的低吟,终是费力撑开双目。 “兄……长。” 那不是他记忆中的面容,但声音不会错。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心驭二海 风云际会时 “凌儿,你又胡闹。” “凌儿,你爬那么高作甚,快下来。” “凌儿,今日是你诞辰,兄长恰巧得空,咱们出宫去玩玩儿?” “凌儿……” 迷蒙之中,他昏沉的听着那一声声如清风般的碎碎之言。 “不许死。” 一道紫电携着喊声惊破了整片汪洋,风舞云涌之际雷鸣震震,霎时卷起惊涛骇浪翻腾。 两色汪洋全然不复方才的风平浪静,而是赤漆相杂,有天龙俯首吸水。数道龙卷勾连天地,呈赤漆二色疾转奔旋,却只盘绕在苏佑陵十里开外并不向他靠近。 “你说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又是一道女声传来,却是整片海域猛然一颤。苏佑陵眼见着一道百丈巨浪向自己呼啸堆叠而来,这才下意识想要挣脱鬼手游腾避开。 但他来不及。 铺天盖地的巨浪将他的身体完全盖住,在这般天地异象面前,苏佑陵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 他只能闭上双眼,任由那股撕心裂肺的冲击力猛灌在他的体魄之上。海浪巨啸倾泻而下,好似有无数堵石墙接连将他撞的七昏八素。此时的苏佑陵连呼吸都是变得异常困难,更难以作出任何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再复寂寥。 苏佑陵疲惫的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瘫倒在一片混沌的黑寂之中。 周身再无水液的浸泡感,他强撑起酸疼的躯体,眼前忽有红光一闪而过,接着是整片猩红的天穹笼罩于顶,脚下无数花开,却是朵朵皆赤,如沐鲜血。 红花丛一眼望不到头,苏佑陵从未见过这等瑰丽妖艳至极的红色花蕊。只好奇之间,眼前一道墨影凝现,恍若赵赐的本命墨身。但那墨影化成的样子终究不是赵赐,而是他苏佑陵。 “你真是无可救药的废物,你什么都不敢做,到头来连作出选择都是不敢。你满口仁义道德,到头来却都只是为你自己铺路。你的那些大道理何其虚伪?你身上的迂腐酸气真是恶心至极,你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凭什么有人要为你去死?” 万千话语由那墨身说出口,苏佑陵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声音,许多他旅途中所结识之人的声音。 骂人并不解气,那墨身忽的一脚踹向苏佑陵的腹部,一脚凌厉如闪电,竟然是将他踹飞数十丈远:“你真是该死,你的哥哥,你娘,他们都该死……” “咳咳。” 苏佑陵被那股巨力踢飞坠地,听着墨身不断脱口而出的讥讽和咒骂,他只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再以手撑地艰难起身。 墨身骤然而至,顷刻跃过百丈之间距立于苏佑陵身前。再一脚飞掠而过,苏佑陵倒飞而出,再一次沉闷的摔倒在地上。他感到全身骨头都像是被置于磨碾之中尽数粉碎,疼痛难忍。 墨身又一次凝现在他面前。 “你连一只狗都不如,看看你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你这自私自利的狡诈恶徒。” 墨身呵呵一笑,随即出声:“她是你的女人?” 苏佑陵闻言瞳孔一缩,却是抬头看着眼前墨身不知何时一手正掐住女子白皙的脖颈高高举起。女子在不断挣扎,一双眼睛也是无助的看着他。 那是鱼弱棠。 “放开他……咳咳。” 苏佑陵不再去管先前墨身两脚所留下的伤势,缓缓起身。 “趴下去。” 墨身看着苏佑陵挣扎着站了起来,不由更是恼怒。 苏佑陵咬了咬牙,依然挺起身子。 于他而言,本不该会为了她去做些什么。但情一事,太难算计。 “我让你趴下去。” 墨身骤然狂吼,再一脚踢击苏佑陵脑侧。 蕴藏着巨大冲力的踢击比前两次要来的更为迅猛,这一次的苏佑陵落地之时已是连番吐出鲜血,而后只能是四仰八叉的躺在赤色花丛之中。他依旧想去救他,但他已经失去了任何气力。 “你看,趴着当狗比站着当人要容易的多,不是吗?” 鱼弱棠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却是另一女子婷婷而立于墨身三尺之内,却为红花丛中长出的荆棘所紧紧覆裹。 “娘。” 苏佑陵虚弱的喊出了声。 那是她的娘亲,也是当年大幸的苏贵妃。 墨身看着苏佑陵的窘迫,自是仰天大笑:“她是该死之人,和你一样。” 苏佑陵心中恼怒早已攀升至顶,但却无可奈何,因为他不是那墨身的对手。那种雄浑的势压迫的他连再站起来的勇气都是消失殆尽。 忍,是因为不得不忍。 屈于他人檐下,也是因为不得不低头。 但凡有一丝余力,但凡苏佑陵强大一分,他也会与那墨身不死不休。但他只是她,不是一往无前的剑骨林修然,更不是吐信杀人的红袍罗刹。一个落魄皇子,不过三四鼎的武夫,他能得到的仅此而已。 很公平。 “那是你的妄念,苏佑陵。你必须直面自己的恐惧,这些事没人能帮的了你。” “不许死。” 两道女声再自天穹而来。 呵呵,说得容易。 苏佑陵无奈苦笑,抬手再度擦拭掉嘴边的血渍。 真累啊。 他默然想着,一手再度撑在地上,他还想站起来。 墨身当即喊到:“你不要命了?” 苏佑陵抬眼看了看墨身,只是大口喘着粗气笑道:“要啊……我又不是什么视死如归的圣人……傻子……才不要命。” “既然要命,那你就得趴着。” 墨身癫狂怒吼,像是命令一般朝着苏佑陵开口。 苏佑陵笑了。 他抚撑着自己的腰椎,强忍着那种碎骨之痛,只因世间很少有东西能让人好受。 只看傻子一般看向墨身,苏佑陵笑着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墨身很是诧异:“你说什么?” 苏佑陵由衷一笑,再是无所畏惧,纵然因为伤痛说话依旧断断续续,但他依旧是毫无惧色开口:“老子说……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 一念万花凋零,红幕褪去。 漆赤两色的巨浪自苏佑陵身后汹涌而来。 “老子想起这是哪里了。” 苏佑陵双眼有无数戾气盘绕而凝盖去了平日的阴鸷。 “在老子梦里,老子还能被你给欺负了不成?” 红黑两条巨浪奔涌而来,以一往无前的磅礴之势冲向那墨身。 “踢人很好玩是不?” 巨浪汇流,极尽浑浊粘稠,却是骤然化作一只高达百丈的巨足。 只一脚踏天而来踩向墨身,无所阻拦。 “嘭” 浪花四溅,两汪沧海化成的巨足只在踩下去那一瞬便是崩然散去,重重水障接连灌击于墨身,其势如泰山盖顶,其巨足当中更是激荡起一道宽阔的水涡,不断延伸至其下墨身。 “苏佑陵,你该死的。” 苏佑陵的墨身置于水涡中央艰难开口,声音透过层层水障依稀透出。 “嗯,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该死。” 苏佑陵眉目含笑,一念万花齐凋零,一念双海汇成足。正如他所言,这里是他的世界。那么在此处,他便无所不能。前提是他要找回自己的心,明白自己身居何处。 “可这人间,有太多比我更该死的人,他们都没死,我怎舍得先行一步,你说呢?” 苏佑陵的面容从平静自狰狞,仿若亡命的赌徒一般凶狠。 墨身闻言先是愕然,转而却是在重重水障下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滔天金光骤然闪耀,天边涌现七颗璀璨星辰。两海汇流之间,一道雄浑的身影顶天立地而现。男子不苟言笑,却是有不怒自威之容,一身龙袍日星隐耀,背负着一国之气运。 苏佑陵认识那个男人。 大幸乾仁皇帝,周瞻源。 三人身影立现环绕在金影身前,尽数为天地所牵扯出的无数玄金锁链牢牢缚住。 左边那人是苏笑笑。 右边之人是鱼弱棠。 正中的温润男子同样面色痛苦,那是他的兄长,大幸曾经颇负盛名的三皇子周献傅。 “凌儿,你欺君罔上,罪大恶极,你可知罪?” 金影开口,一字一句皆如玄音驱散了漆赤两片浩海。那片滔天的水障霎时被炽烈的金气蒸发的无隐无踪。 苏佑陵看着那道比自己高过百倍的巨大金影,依旧是面容嬉笑:“儿臣知罪。” 金影微微颔首:“既知罪,诚心受罚便是,凌儿,还不跪下?” 苏佑陵笑意更甚,一把摘下了束发玉簪,满头泼墨霎时随风狂舞,苏佑陵的癫狂神色更甚。 “知罪是一回事,认罪又是另一回事。” 一言至此,苏佑陵一念再起,身前九龙吸水,赤漆二色的汪洋再次倾泻。 “既然父皇觉得儿臣大逆不道,那便敢请父皇眼不见为净,先入黄泉。” “苏佑陵,你敢?” 金影忽明忽暗,周瞻源怒气滔天。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数,流血千万里,何人不惧? 唯有匹夫! 苏佑陵面色依旧如故,只一臂斜展。哪怕眼前金影是大幸的天,更是他的爹。 “父皇且看儿臣敢不敢。” 手腕翻转之时,苏佑陵只擎起一空掌缓缓拖举。 “起” 苏佑陵一字出口。 九道通天彻地的水龙卷其规模似能旋灭众生,直要倒转沧海桑田。就连周瞻源金影背后的璀璨七星都只是挣扎片刻终是抵不过那狂暴的吸力,尽数被那水龙卷吞纳其中绞的粉碎,九道水龙卷狂舞不息,破灭不止。万里红花都是被卷曳其中翻腾缭乱。 血连天,墨沉地! “父皇,请先替儿臣入黄泉。” 苏佑陵嘴角一勾,饶是再大逆不道之举,他也无任何犹豫。 九道龙卷绕过当先三道身影散于金影周围,激旋的劲风像是血,将那金影撕扯殆尽。对于此时苏佑陵而言,早已是百无禁忌。 “父皇眼拙,早已认不得周献凌,苏佑陵替九殿下谢过陛下挂念。” 苏佑陵再是淡漠开口,手指当先轻点,无论是墨身还是金影,九道龙卷无所顾忌旋舞崩转,将目中所视悉数碾压成碎沫。 半晌过后,天地归于平静。 那三道铁链捆缚之人也悠悠散去。苏佑陵并不留念,因为他知道他们只是自己的虚妄。沉溺于过往,只会固步自封,而他没那个功夫。 苏佑陵抬头向天而视,只平静开口:“天子尚且如此,又凭什么自诩人间主宰?” …… 苏佑陵睁开迷蒙双眼。 普通至极的茅屋,陈设不过是最为廉价寻常的两方小竹凳和一方圆桌。 一旁女子有倾国之容,见到苏佑陵睁眼只嫣然一笑。 “皇甫鹊说的没错,你以蒙尘之心便可斩却三宝大妄,假以时日,三宝殿中定有你一席之地。” 苏佑陵并未出言,只是同样报以一笑,神色依旧警惕。 罗颖伸出纤手卷绕青丝,随意颦笑便可令百夫痴迷的她,此刻却慵懒的坐于榻沿:“没什么想说的?你的妄,是什么样的?” 苏佑陵并未作多解释,只是出言感谢:“多谢罗姑娘救命之恩。” 罗颖闻言却是眉眼一挑:“下次再这么没大没小,便将你舌头打个死结。” 见着苏佑陵满脸疑惑,罗颖这才笑道:“叫师傅。” 苏佑陵闻言先是一愣,却是后知后觉回想起在梦中告诉她眼前皆是妄的女声正是罗颖。 罗颖摇了摇头:“天下间想做我徒弟的多了去了,别以为你身份尊贵如何,要不是拿人手短,我可不想收你这个累赘。所以现在能告诉为师,你的妄是怎样的了吗?” 苏佑陵理不清思绪,但却是看着眼前女子温润一笑。连他自己都觉得她说的对,自己确实是个毫无可图的累赘。 “”我忘不了身陷于墨血相杂的汪洋之中,温软的触感和熟悉的味道让人昏昏欲睡,但我终究是醒了。许多人事替我踏入了黄泉,往后,该由我来讨债了。” 罗颖微微颔首,苏佑陵沉声再度开口。 “苏佑陵……拜见师傅。” …… 第一卷 尽览众生相 第一百七十章 无改往昔 只问前程 “过往只会遮蔽眼前的道路,只有将其放下才能有所进步。你们都还太年轻,不明白天荒地老四字的分量。” 吴圭默然开口,一路上他都在想办法开导身旁的少女。但无论他说什么,鱼弱棠仍旧沉默不语。她的清冷性子如今也是再一次让吴圭大开眼界。 “哎,这个给你留作纪念吧。” 吴圭犹豫再三,还是将那一枚三驳龙纹韘形佩置于鱼弱棠手中。鱼弱棠自此才是眼中流露异彩,不复方才的死灰沉沉。 “吴叔叔?” 鱼弱棠仰头好奇看向眼前黑袍男子。 能让一个皇子所珍视的物件有多么重要,她怎么会不明白? “我没脸拿着这个,由你支配它,我总归安心些。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想你也明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它在你手中。” 吴圭继续挪动脚步,却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走路也是轻快起来。 “对于苦难深重者而言,长生才是最为恶毒的诅咒。九殿下若是活着,将来……可惜。” 吴圭欲言又止,终是没有描绘出那人未来在他心中所应该有的模样。 “我不许他死,他便不能死。” 鱼弱棠仰头倔强开口。 吴圭只是无奈一笑:“这么想,也不错。人活着嘛,总得有个念想不是?有个念想在,日子苦些总归有盼头。” 鱼弱棠的神色十分坚定,她将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中,因为那里是她唯一还能找寻那人气息的地方。 吴圭告诉她,她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让天下无数学士顶礼膜拜,视若圣殿的求学之地。 墨流坊。 那是他用他的命给自己换来的机会,所以她自然要好好去学。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鱼姑娘,你更喜欢哪一种?听闻你的剑舞堪称一绝,不过墨流坊中好像不教舞乐来着。” “武。” 鱼弱棠坚定道。 吴圭摇了摇头:“鱼姑娘,墨流坊不教舞乐的。” 鱼弱棠颔首开口:“兵武。” 吴圭闻言只觉着女子性子也太过执拗了些,但依旧是耐心道:“鱼姑娘没有认真听在下说,墨流坊……你说什么?” 吴圭瞳孔骤然一缩。 眼前女子再次重复了一遍:“兵武,墨流坊应该有教这些。” 得到肯定的答复,轮到吴圭傻眼。 姑娘家家的,学兵武?学了能干啥?出塞打仗?还能嫁人么? 一连串的问题不得不让吴圭诽腹。 鱼弱棠却丝毫不在意吴圭的看法,她只是目朝前方,一步一步踏好自己的眼前路。 “汪” 忽然一声犬吠让鱼弱棠不由目露惊异,正是跛狗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看着鱼弱棠立即便是欢快的摇了摇尾巴。 鱼弱棠一把将跛狗紧紧抱在怀里,丝毫不在意跛狗皮毛所粘上的尘土灰渍。女子满目柔光尽显,只是将俏脸贴在跛狗身上。跛狗似乎也感觉到了了什么,并没有挣扎,更没有叫喊。一连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一人一狗终究是给了对方不多的慰藉。 鱼弱棠看着跛狗便只觉着那个吊儿郎当的人儿也没有走远,一念至此又是觉着鼻子酸酸:“我也找不到他了,但是他很挂念你,你愿意与我一同等他么?” “汪” 跛狗大喊一声,随即跃出了鱼弱棠的怀抱,只绕着她的腿不停打转。 鱼弱棠轻呼一口浊气嫣然笑道:“那说好了,吴叔叔,我要带着它去墨流坊。” 吴圭挠了挠头,当真是不知道能不能答应下此事。带狗求学?好像也没说不行。 鱼弱棠可丝毫不会在意自己是否强人所难,有了跛狗作陪,无论如何也总会让她好受些。 你答应过我的,在那天之前,我便和你的狗一起等着你。 …… “郑老伯,你害惨我了。” “傻小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等那么久了,何必还执着于此一朝一夕?” 郑偃数次遮拦,云文诏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 “殿下身陷险境,我却……我真是个废物,殿下明明离我这么近……” 方才知晓真相的云文诏和徐筱二人都是呆若木鸡。 云文诏想不通,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与其说云文诏是懊悔,那么徐筱则是心痛。 这就是你打死都不告诉我的事? 苏佑陵便是周献凌。 那个九殿下曾经就在他身边,与她同行了许久。 云文诏想去找苏佑陵,但却被郑偃强行拦下。理由很简单,情报上说雍景郡守已经出兵了,发生了这么大一摊子事,大幸朝廷不会是傻子。近百青隼折翼,已经是捅了马蜂窝,该做的也都做了,他们得撤了。 赵赐已死,越旗已现。 即便没有夺走九殿下拿到拿把钥匙,今日也算是收获颇丰。 庞嵩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他让手下甲卒尽数化整为零,各自为阵散退回辽州。此次的八百黑甲在出行时嘴里便都已贴好毒丸,一旦为幸军所擒顷刻便可咬下毒丸自尽,对于他们的忠诚,庞嵩更加不担心。 …… 乾仁十五年夏末。 由勘隐司通判西屈融和通判西北陆禹所带出去的九十四名青隼只剩下八人活着回来。其余的青隼尽数折损在越军的围杀中,就连勘隐司凶名赫赫的左冥王都是人间蒸发,没有半点消息。 大越复国言论愈演愈烈,勘隐司右冥王吴淳散各大通判于大幸国土各处查探消息,一时间扰的整片江湖鸡飞狗跳,不少有大逆之举的江湖门派更是惨遭灭门。江湖人人自危,勘隐司的手段不可谓不毒辣。这一场清算持续了整整三个月,流血众多,直到惊动了南山闭关的宋霑。 宋霑放出话来,勘隐司再敢打着朝廷名号胡作非为,那么他便要去紫幸城讨要个说法。 此话一出,勘隐司这才有所收敛。 只是这三个月来,哪怕勘隐司寻到了无数蛛丝马迹,但对于大越复国的据点以及相关一切都仍是毫无头绪。 而另一边的宋霑则是丝毫不顾朝廷的施压,以一己之力开创武盟,又将许多惨遭灭顶之灾的宗派幸存弟子收纳其中。此举过后,宋霑被视为武林盟主,更为江湖人士冠以“武圣”之名。要知道上一个获此殊荣的那可还要追溯到古三朝时的关双习。 一年之后,大幸锦州临南海之地,一座雄城拔地而起,城名霑沐。不久,那里便成了江湖人士的圣地,不少江湖侠士更是相约于城中切磋武艺。一时间,诸多原本声名不显的江湖侠士都是在此地通过与各路江湖高手的武艺切磋声名鹊起。 而此城虽名为霑沐,所建却非是由宋霑授意,而是许多江湖人为感激其仗义执言自发所建。 当然,宋霑对此并未表明自己的态度。更准确的说,他在出关撂下那一句震慑勘隐司的话语后,便就此从南山消失了去,天下第一的行踪,又从何处打听? 归根结底,得到了天下众多正道门派的认可之后,霑沐城俨然成为了武道圣地,更是武盟的据地。便是连朝廷也都是默许了此城的存在,甚至有周瞻源亲笔题字霑沐城三字为匾,由锦州总督亲自送于城下。 大幸江湖在历经三个月的血雨腥风之后俨然开辟了一番新气象。 侠士辈出,宗门林立。 …… “我这一辈子,做错一事,杀错一人。” 麟淄城中一茶馆,黑衣僧人与一农夫打扮的老者对啜粗茶。黑衣僧人来自苏州,法号玄怆,闻老者所言只啜茶不语。而他对面的花甲老人却是目色追忆,久无自拔。 “到头来,一生无暇倒更像是笑话啊。” 玄怆僧人敲了敲桌子,舒气平心道:“有多少人知道你还活着。” 花甲老人霎时面色如常,只掰着手指数着:“陛下、司徒、你,但是肯定有其他人不会相信的。” 玄怆僧人颔首:“诸如宋霑南宫,还有旬嵩?” 老者闻言淡然一笑:“倒也无碍。” 玄怆接着问道:“你这次回来,不准备回紫幸城看看?” 老者摇了摇头,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龙虎街:“麟淄城容不下我。若非此次你告诉我他的消息,我此生想必再不回来这。” 玄怆僧人不置可否,同样将目光看向窗外:“一封书信两句话,斩一王一将,千万人头因此落地,麟淄不是容不下你,是怕你呀。” 老者闻言长叹了一口气,那握着茶杯的手轻微哆嗦,终未饮那一口便置杯于桌。 玄怆僧人瞥了一眼:“怎么,我说的不对?” 老者不答话,只从怀中摸出了几钱碎银子放在桌上,又拿起一旁的斗笠扣在头上:“这次我请你。” 老者说完便是蹒跚着离去,其行止举动皆是尽显老态,这种老农夫,天下间比比皆是,实在是不显眼。 却是玄怆僧人看着那萧条落寞的背影蹒跚离去,又是转头看向窗外啜了一口粗茶。窗外街景依旧,麟淄繁华,人口近百万数,却容不下一个老迈农夫。 一生无暇是他,天地不容也是他。 玄怆僧人眉头微皱,半晌又是舒展慨然:“都不是圣人啊!” 两炷香后。 农夫坐在一匹毛色泛灰的老迈骡子拉的破车上不紧不慢的出城。临了城楼的阴影再是遮掩不住他的身形,走出墙荫的农夫感受着蓦然而来的炽热感,却是缓缓转头顾盼那巍峨雄伟的城墙。 “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农夫摇头轻轻叹息。 与他同行出城的还有一个背着许多家伙事的佝偻老人,二者年岁相仿,却是那佝偻老人面相要文雅的多。 农夫转头瞥了一眼同行老人:“怎么,这段书又说完了?” 文雅老人连连摆了摆手笑道:“说不完的,瞧着吧,这盛世终究会如他所愿。你啊,就是爱画蛇添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火才能烹鲜羹嘛。” 许是觉着寒冷,农夫裹紧了袖子轻叹一句:“火候还不够,该添柴了。” 文雅老人调侃笑道:“你来添?” 农夫神色不变:“我先前添那一次没把控好度,火烧的旺了些。这次啊,便不插手了。老不死老不死,像我们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活的越久,便越是惹人厌。” 文雅老人颔首:“如此也好,省的你满腹毒谋祸害天下。” 农夫闻言也是不恼,只慵懒躺在破车上伸手轻轻拍了拍骡子身侧。那骡子当即长吁一声,朝前迈开蹄子。破车轮辐转动会发出吱吖的声音,纵使行于官道上也是十分颠簸。农夫摘下斗笠盖于脸面遮阳,随着骡车颠晃不大一会儿便昏沉睡去。 说书人袁晔目送马车离去,这才调转方向与前者背道而行。 不久之后,却是袁晔满面怒容,对着农夫先前离去的方向破口大骂。 “狗日的诸葛,读书人的家伙事也偷。偷吧偷吧,迟早有一天要连本带利还给我。” 第二卷 篆骨登宝殿 第一章 乡野兄妹 要说崔茂这小子早两辈家底也算殷实,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便只好靠着织鞋贩履谋生。崔茂的娘在生下他妹妹崔小丫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他爹自早年间染上了风寒又一病不起,如今一家生计便全担在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身上。 小冶村地处琅州西北,是个两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小村庄。田野乡落,民风淳朴,邻里俱也熟络。乡邻大都知道崔茂这小子孝顺懂事,对其也是诸多照拂。 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天天长大,崔茂也是深感宽慰。长兄如父,小丫年幼时便是由崔茂将其捆在背后出摊,日复一日,兄妹感情自是极好。还是那句话,日子虽苦,有了盼头,便也不觉得苦了。 吃过小丫带来的饭菜后,董茂一人守在摊前昏昏欲睡。午后倦意袭来,林稍斜影戳戳撩人眼。 “茂子,老规矩,陈叔这卖剩下的肉渣子你今晚拿去,尽早吃了,要不没两天就得坏了。” 董茂闻声睁开困顿的双眼,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提着一团精肉正站在自己摊前。 汉子姓陈,是庄上的屠户,一辈子也没讨个媳妇,更不谈生子,对于崔茂也一直颇为上心,不时便会送些肉食交给崔茂。一开始崔茂自然拒绝,汉子便会以卖剩下的肉渣子为名,让崔茂不要便替他寻个地方扔了。久而久之崔茂便也接受了屠夫的好意,只是屠夫再在自己摊上买些什么东西,崔茂打死都不收钱。 汉子将肉交给了崔茂之后便挑担离去,董茂看着那被冠以“肉渣子”之名的二两精肉也是无奈一笑。 近来崔父病情又加重了,找了乡里郎中来看过,只是摇头让其安排后事。崔茂孝顺,眼见着天色不早,便也准备撂下摊子回家照料爹爹。收拾之时,却是一位背弓悬匕猎户装扮的同龄人背着一只死鹿缓缓走来。 “阿苏哥。” 崔茂见着男子当即大喊,男子同样亲切着开口询问:“今日生意还行?” 崔茂点了点头,只看着那只雄壮的野鹿道:“不错的,阿苏哥,你收获也不小啊。” 年轻男子笑着点头。 猎户装束的男子名讳不详,只有姓氏,庄里人都叫他阿苏,是庄上江寡妇的远房表亲。两年前只说是父母亡故,这才投靠表姐搬到了小冶村居住,只那黝黑淳厚的面庞和乱蓬蓬的鸡窝头便能让人一眼看出他是个性子坚忍的乡野小子。 刚到小冶村的阿苏便是帮着左邻右舍干些杂活混口饭吃,久而久之却是仗着身子骨蛮横,终日便混迹深山打猎,极少再回村庄。 一年前崔茂携着崔小丫去镇上为崔父买药,却是平地窜出一只体型肥硕的猛虎。千钧一发之际,阿苏赶到,先是弯弓搭箭射瞎了一只虎目,而后在兄妹眼前竟是一拳拳的将猛虎抡砸至死,兄妹二人目瞪口呆之际也是庆幸捡回了一条命。 崔茂本就心性淳朴,自此自然是把阿苏当做自己与妹妹的救命恩人。从镇上回来之后,崔茂便是带着崔小丫登门拜谢,却是江寡妇开门说阿苏应该又去深山打猎去了,并未在家。一来二去,崔茂也再没见着阿苏。 再后来,村里有个恶霸打起了江寡妇的主意。被严词拒绝后,那恶霸恼羞成怒传出流言蜚语,说那江寡妇不守妇道,和自己表弟住在一起每晚做那有悖伦理的丑事。 那时阿苏尚不在家,便是恶霸叫来一群乡间泼皮对着江寡妇门口扔石头说那不好听的尖酸话语。崔茂听见此事也是头脑一热,上前与那乡间无赖发生争执,自然是挨了一顿结实的毒打。若非陈叔提着一把菜刀赶跑了恶霸,说不定崔茂便要吐出两口血来,饶是如此,鼻青脸肿总没个跑。 陈叔晚上来崔茂家里为其上药时便一个劲的骂他。 “你小子也不掂量掂量你这细胳膊细腿?学别人逞强斗狠作甚?你要是死了,让你爹和你妹子要怎么办?” 崔茂当即撇嘴:“他们骂江大姐和阿苏哥……嘶……陈叔,你轻点儿。” 陈叔故意加重了力道将跌打酒涂抹在崔茂脸上,崔茂自是被疼的一激灵。 陈叔见状更是没好气道:“一个寡妇不知道避嫌,就这么让自己弟弟住进家门,本来这事儿说出去就不好听。苍蝇不叮无缝蛋,你们也别掺和这些破事。” “阿苏哥才不是那种人。” 听着陈叔的话语,崔茂忍痛反驳道。 “对,阿苏哥不是那种人,他是清白的。” 年幼的崔小丫也是开口。 卖肉的屠夫自也是没来由被这一幕逗得心中一乐:“行行行,你们小点声,别把你们爹吵醒了。” 兄妹二人这才收声。 第二天等阿苏回村知晓事情原委之后,便要将自己当天猎到的一整只野猪送给了崔茂,崔茂自然不肯接受。阿苏倒也不强求,只是他当晚便来到了崔茂的家里做了一顿烤野猪,崔父知晓了事情经过,只是心疼儿子被打伤,却是没有骂他一句。直到四人吃的满嘴油光,崔父更是躺在床榻连连笑言:“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 至此崔茂与阿苏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只是崔茂让阿苏闲暇时教自己如何打猎,阿苏却是明言:“学这玩意对你没用,你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家子都得挨饿。” 看着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庞,崔茂也是知晓对方是为了他好,便老老实实做着自己的老本行。 大幸乾仁十七年早春,二月初一。 小冶村比往常热闹,按照习俗,明日便是龙抬头,到那时庄上人都会去海边的龙王庙祈求风调雨顺、驱邪攘灾、纳祥转运。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冶村不少渔民都是祈求风调雨顺,保人船平安,赐鱼虾满舱。虽说大幸海禁,但是对于这等偏远乡地依旧是管束不严。 今日小冶村更是家家奔走相告,原因无他,只因琅邳郡守派出人要寻出一位海圣女用以海祭。甲士骑卒领着精通面相之人家家户户敲门,只要寻着那一女子,便是整个村子都光荣不说,那一家更是可以由此获得郡城一片田产。 一大清早崔茂便在帮着小丫梳洗青丝,兄妹二人不时相互打趣,崔小丫只说是想让阿苏哥来家里玩。为人兄长的崔茂何其不明白自己情窦初开的妹妹心思?只是连连应下,心里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与阿苏哥结成亲家也是不错的事。 一念至此,崔茂便是调笑着开口:“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可说是要嫁给城里那些面皮白净的俊逸公子?” 见被看出了心思,小丫羞赧道:“哎呀,我只是让哥哥带着阿苏哥来家里玩,哥哥扯这些做什么?” 崔茂闻言更是摇头憋笑,心里只想着阿苏那面容虽说不丑,但实在难称得上俊逸二字。毕竟都是乡间田野长大的孩子,哪里有多余功夫去学那大家氏族的公子弄那一套? 却是崔父开口:“小丫以后要嫁谁,你当哥哥的给她把把关便是,管那么多干什么。” 见着崔父之言,小丫更是羞涩,便故意将睡淋点在崔茂的衣服上。崔茂见状,自然毫不示弱的还击。崔父只在床榻上看着二人打闹,眼里俱是欣慰,饶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可惜看不到崔茂娶媳妇,小丫嫁人的那一天。 忽的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二人嬉戏。 崔父开口:“茂儿,去开门。” 崔茂皱了皱眉头,不明白谁会在这个时候来他家。 只将双手擦拭干净,崔茂打开房门,却是不少熟悉面孔正站在门外,只将崔家三人皆是看的一愣。 一位村里辈分极高的老者站了出来,只将一袭青色百褶裙塞进了崔茂手中笑言:“郡城那边有大人来了咱们村,茂子,你将小丫好好收拾一番,待会儿随咱们去见见。” 老者说完便又是领着众人往另一边走去。 崔茂打量着手中百褶裙,虽说布料缝制依旧粗糙,总归是要比粗布衣要美观细致太多,也绝非他们这种家境用的起的。又联想到郡守挑选海圣女的传言,崔茂再度回盼正坐在小凳上同样是好奇打量着他手中百褶裙的妹妹。 如今崔小丫已是金钗之年,不说十分漂亮,也是个小家碧玉的可人胚子,乡里农人的粗野一点都没有沾染上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崔茂展颜一笑:“小丫,来,咱们待会儿去见见城里的大人物。” 崔小丫闻言俏生生的看向那衣服,早是两眼冒光,哪有女子不爱美?只是崔小丫懂事,便是知晓家境贫寒,又哪里会向崔茂开口让他为自己添些衣物? 看着崔小丫的神态,崔茂自然心中难过,只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小丫在出嫁前提她置办一套锦裙绸裳。 不多时,崔小丫便已换上了百褶裙,只看着眼前水灵的妹妹,崔茂便是生出欢喜。 “哥,爹爹,好看不?” 崔小丫悠然旋转一圈,百褶裙随即翩翩翻飞,女子言语中无不透显着欣喜之意。 崔父看着眼前逐渐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也是笑道:“今日是祭龙王的日子,乡里热闹,你们就替我出去看看吧。” 崔茂抚了抚小丫的脑袋:“小丫一向是极好看的,以前是哥哥不对,等哥哥有钱了,一定给你买许多件城里小姐们穿的衣裳。” 却是小丫摇了摇头:“哥,这衣服穿着干不了活,也就穿着玩玩儿就行了。” 崔茂知晓自己妹妹懂事,却是心中泛起一丝酸楚。 崔小丫伸手抱住了自己哥哥:“哥哥,只要你和爹爹一直陪着小丫便是,其他事情都不打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