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当世》 欢迎收藏 作者大大正努力存稿中,喜欢的宝宝先收藏回家,一起期待后续呀~ 《道门当世》欢迎收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寻道紫霄宫 初雪无风,簌簌而下。 远看一峰拔地崛起,好似擎天一柱;周遭七十二峰如覆钟峙鼎,离离攒立,或亭亭玉立,倩姿婀娜;或云雾缭绕,香烟弥漫;又或老态龙钟,奔走欲动。 有诗为证:“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 主峰山道上,一行数十人或步行,或骑着骡马,又或乘坐着滑竿。当中滑竿的帷幕掀开一角,内中人便瞧见苍松翠柏、山间小径都覆了一层薄薄白雪。 侧头望向远处,但见山峰隐于雪雾之中,更显幽深。冷风袭来,那人童音清脆,咳嗽不止。 “便在前方亭子稍作休息罢。” 话音落下,一行人等转向道边凉亭,颤颤悠悠的滑竿轻缓放下,帷幕小心掀开,一张娇俏的圆脸关切地道:“二郎可还妥帖?” 内中人摆了摆手,松开帕子,露出内中点点血迹,随即用童音道:“无事,不过是咳了两声罢了。” 那小俏婢嗔怪道:“怎会无事?前日二郎咳得背过气去,若非老爷会一些岐黄,只怕奴婢……奴婢……” 说着那俏婢已然红了眼圈。 薛鍔有些出神,若非前日原主背过气去,他也不会鸠占鹊巢,成了虚岁十二的童子。更要命的是这具身体顽疾缠身,每日咳血不止,家中人等都说是肺痈。 何为肺痈?薛鍔不知道,他觉着更像是肺痨。好端端的,自己径直从将近不惑的中年人变成了个小孩,多了个瞧着年岁还没自己穿越前大的爹不说,还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内中滋味真是五味杂陈。 有管家模样的人小跑过来,低声问道:“二郎可还妥帖?” “无事。”薛鍔抢在婢女晓蝶之前开了口。 管家老周如释重负,当即沉着脸吩咐道:“还不赶快给二郎换上大氅?” 晓蝶应了一声,迅速拿了帷帽大氅给薛鍔穿戴上,随即搀扶着他下了滑竿。 迎面冷风一吹,薛鍔又咳了几声,所幸这回倒是没咳血。 古亭早被家中下人用厚重的帷幕遮了,内中还生起了火盆。上等的银霜竹炭,内中还掺了香料,闻着好似檀香却又有些不同。 亭中放置了胡凳,正中早已端坐一人,容长脸,颌下三缕长须,面色红润,一身儒袍,披着狐裘,头戴逍遥巾,看面相三十许人,足下却是一双官靴。 这扮相有些混搭,身上是士子的澜衫,头上是道士的帽子,脚上却是官靴,放在别的年头绝对不伦不类,可当今圣上崇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乎官宦士大夫大多以穿道袍、百衲衣,戴逍遥巾、纯阳巾为乐。 此人便是薛鍔这一世的父亲,名薛珣,出身贫寒,苦读十二载,一朝高中二甲进士。 馆阁之中苦熬几年,外放之后先任巡盐御史,一年前办了大案,龙颜大悦,这才转任一省按察使。 大郕自陈承袭前宋,又夹杂些许蒙元遗风,按察使官职正三品,主管一省刑名,妥妥的位高权重。 可惜这具身体是个病秧子,不然自己岂不是可以好好当一回膏粱纨袴? 薛鍔腹诽间,薛珣已然开了口:“二郎可好些了?” “父……咳咳……”薛鍔借着咳嗽遮掩过去,哪怕早已接受了现实,这‘父亲’二字始终也叫不出口。 薛珣眼见薛鍔咳嗽不止,当即双手握紧好似要起身,却又慢慢松开,看向薛鍔一旁的晓蝶。 婢女晓蝶立刻轻轻拍打薛鍔后背,帮着其顺气。 “莫要说话,小心呛了凉气。”顿了顿,吩咐晓蝶:“扶二郎坐下。” 晓蝶应了声,搀扶着薛鍔让其在胡凳上落座。 薛鍔装模作样缓了半晌,言道:“一路昏昏沉沉,不知此时到了何方?” 薛珣说道:“已经到了武当山地界。” 薛鍔只知道武当是道门圣地,旁的不甚了了,便说:“可是要将我送往武当派?” 薛珣愕然,轻声道:“这武当山上宫观一百零八,有紫霄、太和、南岩,从未听闻有甚武当派,二郎是从何处得知的?” 薛鍔讪讪,胡诌道:“许是从话本演义上看到的。那……父……咳咳……要将我送去哪座宫观?” “真武派紫霄宫。” 薛珣说道:“你祖父早年结识了一位高道,乃是真武派陈德源道长,此人道法高深,尤擅岐黄,说不定能医治你的肺痈。” 薛鍔点点头,他对道法没什么念头,只盼着陈德源道长医术高明,更盼着自己患的只是肺炎,而不是这年头根本无法医治的肺结核。 外间厨娘轻唤一声,晓蝶赶忙跑了出去,没一会儿端了食盒进来。展开来,食盒里是一碗清粥,外加炒制的银耳、竹笋等四样小菜。 “二郎该用饭了……老爷可要吃些?”婢子晓蝶问道。 薛珣只是摆了摆手,没言语。薛鍔腹中有些饥饿,可看着清粥小菜真真是半点食欲也无。 他耐着性子吃用了一番,清汤寡水,少油少盐,吃到嘴里味同嚼蜡。 他心道,这会儿的大夫可不怎么靠谱,就算自己真得了肺结核,吃这等清汤寡水没营养的食物,哪来的抵抗力熬过病魔?记忆里原主常年吃此吃食,也难怪前日咳得背过气去,让自己来了个鸠占鹊巢。 将吃食扫荡一空,婢女晓蝶立刻赞道:“二郎今日好胃口,竟然全都吃完了。” 一旁的薛珣也很是欣慰。只是薛鍔有些不自在……他可受不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满脸慈爱的看着自己。 略略歇息了片刻,一行人等重新起行。薛鍔又坐进了遮了帷幕的滑竿,颤颤悠悠一路蜿蜒而行,时而掀开帷幕一角偷眼看向外间的世界。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地势渐缓,听得外间管家老周呼喝声,薛鍔心知这是到了地方。略略挑开帷幕,先见青砖铺地,石桥勾连山门,山门两侧八字延展,后方建筑层层叠叠,丹墙翠瓦,簌簌雪花下,远处白雪覆青山,端地是洞天福地,一派神仙气象。 有知客道人与管家交涉几句,便开了正门,引着一行人等进入紫霄宫。 石阶陡峭,滑竿是不用想了,薛鍔在俏婢晓蝶搀扶下,围了厚厚的帷帽大氅,跟着进了道院。 那知客道人能说会道,知晓这一行人是头一次造访,便侃侃而谈,轻描淡写间便将紫霄宫简略介绍了一番。 薛鍔心中好奇,便支起耳朵仔细倾听,方知方才过的是金水桥,现如今身处龙虎殿之中。 待过了龙虎殿,庭院左右各有一碑亭,前方就是十方堂,乃是游方道士挂单的地方。 穿过十方堂,左右各有配殿,前方三级石阶,其上赫然是紫霄大殿。可惜知客道人却领着这一行人去了西面,过了西宫是西道院,此地是道士们日常起居所在,也留了一些静室给上山寻道的善信、居士。 裹成粽子的薛鍔没在外间停留多久,便被下人们催促着进了厢房。没一会儿火盆生起来,静室里暖和而明亮,待到薛鍔额头捂出细密的汗珠,晓蝶这才帮薛鍔褪去了大氅。 下人们怕来往间灌了凉风,又在门口树起了屏风,惹得薛鍔暗中啧啧称奇,这古时候的贵公子真是腐朽啊。 过了片刻,薛珣推门而入,绕过屏风面带喜色道:“赶巧,陈道长前日刚回山门,待会见了陈道长莫要失了礼数。” 薛鍔点头:“省的了。” “门下弟子说故人之后造访,却原来是薛家之后。”人未至、声先到,跟着房门推门,迈步进来一道人。 那道人身穿百衲衣,头戴紫金冠,外罩杏黄跑,三缕银髯垂落胸前,面相清癯,举手投足间暗合道韵,端地一个仙风道骨。 “薛猴儿,贫道听闻你官至正三品按察使,倘若老友在天有灵,必然老怀大慰。” 一声薛猴儿臊得薛珣脸面羞红,却还是恭恭敬敬一揖到底:“见过陈伯父,小侄幼年顽劣,不想伯父记到如今。”顿了顿,赶忙拉过薛鍔介绍道:“这是犬子薛鍔。” 薛鍔赶忙大礼参拜:“见过伯祖。” “好,好!”陈德源连声赞许,从怀中摸索出一块枣红的木牌,径直塞到了薛鍔手中:“不知你们今日上山,贫道未曾准备,这安神符贫道贴身带了二十载,便送与你了。” 薛鍔低头观望,却是一块桃符,不似寻常桃符刻着神像,反倒刻录了一道符。把玩在手,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用。 薛珣却惶恐道:“伯父不可太过宠溺这孽障,这等宝贝东西……” 陈德源一摆手,止住薛珣推辞,道:“不过寻常一桃符,哪里宝贝了?” “这……那便谢过伯父,小侄让犬子厚颜收下了。”薛珣这才发现几人都站着,赶忙又道:“罪过,竟让伯父站立此间,快请落座。” 三人分宾主落座,薛鍔陪坐末席。薛珣心中忧虑薛鍔的肺痈,不待茶水上来,便急切道:“伯父,实不相瞒,此番上山,实则为犬子之疾。” “哦?”陈德源看向薛鍔。 薛珣道:“六年前内子染病而亡,只余下小儿……不过两载,小儿染了一场风寒,却不知怎地绵延起来,风寒成了肺痈。这些年在下遍访名医、圣手,奈何小儿病灶入骨……此番调任,陡然想起伯父尤擅岐黄之术,这才带着小儿登山拜访。” “原来如此,”陈德源看向薛鍔,慈眉善目道:“小薛鍔,把手伸出来,待老道摸摸脉象。” 薛鍔应了一声,伸出左手,老道长三指切脉,待了过了片刻,老道长惊疑一声,随即静气凝神,仔细诊治起来。 良久,老道长收了切脉的右手,睁开眼道:“的确是肺痈,只怕寻常药石难以医治。可试过天宁寺的陈芥菜卤?” 薛珣大失所望,丧气道:“求过两坛,吃上倒是不咳了,只是高烧不止,后续便停了。” 陈德源观望薛珣神色,笑道:“莫要丧气,老道又没说此子无药可医。” 第二章 天生神仙骨 听闻薛鍔还有救,薛珣当即起身大礼参拜:“还请伯父施展神仙手段,救小儿一命。” “莫要客套,老道不耐这些俗礼。”待薛珣重新落座,陈德源这才不急不缓道:“老道入山几十载,道藏读了个通透,奈何根骨欠佳,只学了几分本领。是以一直打理十方丛林。 此事老道难以为继,却要落在我那师弟身上了。” 薛珣道:“不知伯父那师弟又是哪位高功?” 陈德源脸上现出艳羡之色,说道:“我那师弟姓袁名德琼,入山门不过二十载,进境却一日千里。恩师尸解前便有言,我那师弟便是不能白日飞升,百岁之后也能尸解成仙。” “不想紫霄宫竟有这等高人……不知袁高功……” 陈德源道:“我那师弟便在后山修行,你等暂且安歇,待我寻了师弟再来登门。”说着,陈德源极有深意的瞥了一眼薛鍔,笑道:“说不得,小儿辈此番便得了莫大机缘。” 薛珣待要追问,陈德源却笑着避而不谈。薛鍔有些莫名其妙,只当是老道士学了和尚们打机锋那一套,也会卖关子了。 原以为老道长或许要明日才会寻来那位袁道长,不想,茶水尚温,陈道长便领着一人进了静室。 薛鍔偷眼观察,比起陈德源,这位袁道长卖相可是差了不少。身上藏蓝道袍脏兮兮的,须发灰白,颌下胡须乱糟糟好似擀毡,没戴帽子,发髻只插了一根横木。面色凄苦,好似老农。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卖相,就对不起高人二字。 进得静室之内,袁道长好似没看见薛珣一般,双眼直勾勾的看向薛鍔。 “便是此子?” “正是!”陈德源得意道:“贫道略略探查,便知此子根骨上佳,师弟若不信可自行探查。” “这是自然。” 薛珣要上前寒暄,却被陈德源摆手止住。就见袁道长迈步上前,停在薛鍔身前三尺,探出右手食指悬停在其胸腹之间。 “莫要乱动,贫道看看你的根骨。” 薛珣正诧异间,猛然感知到一股暖流刺入胸腹。低头看去,但见那手指与自己胸腹之间的空气陡然扭曲起来,似有了不得的东西连绵不绝灌入胸腹。 跟着他便感觉到暖流分散开来,沿着周身百骸游走,最后又汇聚起来涌入丹田。须臾间,那股暖流抽身而去。 袁道长收了手指,面色古井无波。一旁的陈德源问道:“师弟,如何?” 袁道长惜字如金,说道:“天生神仙骨!” “天生神仙骨?竟然如此?”陈德源禁不住大笑道:“合该我紫霄宫发迹,师弟不若收此子入门墙,他日必光耀我真武门庭!” 袁道长低声道:“师兄入山几十载,怎地性子还是这般急切?我那话只说了一半,天生神仙骨,奈何丹田有漏。” 薛珣与薛鍔不通道法,全都纳闷的看向二位道人。 就见陈德源神色一怔,随即拧眉道:“可有补救之法?” “这却不好说了……前宋清微派弟子丹田有漏,其师鲁洞元以十二味天材地宝入药,耗十年之功才成其事。道藏中丹方记载模糊,此事怕是不易为。” 顿了顿,袁道长又道:“加之此子身患肺痈,不知其寿能否等到药成。” 薛珣听闻此言,张口语言,却生怕扰了袁道长的思绪,只憋得呼吸不畅。一旁的薛鍔倒是好一些,他对道门没什么特殊念想,只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清除自己身上的肺痈。 他患的大概率是肺结核,链霉素这等特效药是别想了,青霉素虽然不对症但好歹能压制一二。天宁寺的陈芥菜卤,薛鍔倒是有些印象,好似偶然看到一篇介绍文章,说天宁寺的僧人用芥菜制出了土法青霉素。 这玩意毒性不小,但的确是杀菌特效药,奈何对肺结核效果有限。薛鍔回想了一番,倒是记起了那篇文章中有关土法制青霉素的法子,实在没法子,他便只能土法制取一番,盼着撞大运选到何时的株菌,好歹让自己这一世能多活些年。 袁道长沉思了一阵,陈德源等了片刻道:“可惜了,天生神仙骨,百日筑基,只怕要不了许久便能明先天之理,知体用之源。 师弟莫要为难,不若将这孩子送往太华宫。” “太华宫?”袁道长陡然变了脸色。 陈德源却好似没看见一般,自顾自说道:“张宗谷那老儿数次下山寻访根骨上佳弟子,奈何数次无果而反。此子若送其当面,只怕那老儿会欢喜的跳将起来。” 太华宫也在武当山,乃是宋时传下来的清微一脉道场,擅雷法。此前袁道长所说鲁洞元便是那太华宫的高道,其弟子有一人名张守清,在大郕初年更是名噪一时,数次奉诏入神京祈雨雪,无不灵验。后被大郕太祖授为‘体玄妙应太和真人’。 那太华宫的张宗谷本与袁德琼几乎同时入武当,二人修为相差仿佛,却对道法各有理解,堪称一时瑜亮,自然也就互相瞧着不顺眼。 袁德琼轻哼一声:“师兄这激将法甚是蹩脚。” 陈德源赔笑道:“实在是故人之后,心中不落忍。” 沉吟一番,袁德琼道了一声“也罢”,旋即看向薛鍔:“你可愿随我学道?” 薛鍔思虑着,迟迟没答话。一旁的薛珣急了:“孽障,发什么癔症?还不快应承下来!” 薛珣心中自有想法。武当山中植被茂盛,负氧离子丰富,自然对肺结核病人是极好的。可就此遁入道门,从此远离事件繁华,且还不知能不能多活几年,如此这般他怎能甘心? 于是他迎着袁德琼的目光,张口道:“何为道?” 袁道长笑了,说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薛鍔拱手屈身一礼:“小子年幼,听不懂,还请道长细说。” 袁道长为难了,若辨明道藏,袁道长熟稔于胸,自然可以信口而言。奈何对面是个黄口小儿,这道藏上深奥的说辞自然是行不通。 于是沉吟一番,直白道:“道有四,人道、地道、天道、自然道。正道德以入人道,法天地以入地道、天道,融会贯通而入自然道。” 薛鍔思量了一番,大概明白了。人道、地道、天道都好理解,自然二字绝非自己所理解的自然,而是指的是世间万事万物运行规律。诶?如此一想,好像道门很讲科学? 他无意纠缠于什么是道,干脆问道:“老高功,小子身患肺痈,不知老高功可能医治?” 袁道长略略诧异,不答反问:“方才老道所说,你可曾明了?” “自是明了。” “哦?那何为道?” “道乃万事万物之源。” 袁道长双眼异彩连连,连忙追问:“可曾读过道藏?” “不曾。” 一旁的薛珣佐证道:“袁道长,犬子身患肺痈,宥于房中倒是读了一些书,只是的确不曾读过道藏。” 袁道长赞道:“好,天生聪慧,殊为难得。”顿了顿,笑着宽慰道:“老道治不了你的肺痈……” 薛鍔大失所望。 不料,袁道长话锋一转:“不过,贫道却可让你无药而医。” 薛鍔抬起头看向袁道长,见目光满含鼓励,当即不再犹豫,撩开衣袍,跪伏在地恭恭敬敬一个头磕下去:“恩师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好,好,地上寒凉,快快起来。” 那袁道长随手一挥,明明隔着三尺远,薛鍔却分明感知到一股劲力生生将自己托扶起来。 薛鍔难掩心中惊涛骇浪!这是什么?内劲?真气?莫非此间真有道法?莫非真有人得道飞升? 场中三人却无暇理会薛鍔的震惊,陈德源含笑恭喜师弟收了好弟子,薛珣心中石头落地,自是千恩万谢不停。 袁道长不耐俗礼,草草应付几句,便推说要回藏经阁翻找道藏,以期在故纸堆中找寻出昔日鲁洞元所用修补丹田之方。 薛珣与陈德源起身相送,薛鍔体弱,便留在静室中等候。不片刻,二人回返。 薛珣感念万千,落座后感恩道:“若无伯父转圜,只怕袁道长未必肯收下犬子。大恩不言谢,若伯父他日用到在下,还请当面直言,在下必竭尽全力。” 说罢拉过薛鍔,又要拜陈德源。 陈德源乐呵呵的拦住二人,道:“我与你父数十载交情,此乃应有之义。此子眉目有神,老道看着颇为亲近,便当做自家后辈子侄。薛猴儿且宽心,日后此子在紫霄宫中,自有老道我来照应。” 薛珣又是一番感恩。 吃了一口温茶,薛珣陡然面露苦色,说道:“伯父容禀,薛家人丁不旺,长子幼年早夭,发妻早亡,小侄只余下薛鍔一子。这个……他日若病患尽去,可否让小儿返还俗世,延续香火?” 陈德源笑道:“真武又非全真一脉,不禁婚嫁。你这猴儿,登山之前都不曾打听过?” 薛珣惭愧道:“小儿病重,只催着家中下人连连赶路,哪里有空扫听这些?伯父如此说,小侄便安心了。” 顿了顿,薛珣看向薛鍔:“你此后便留在紫霄宫中,仔细听恩师与伯祖的话,切莫顽皮。” “省得了。” 第三章 暮鼓灰蛇入梦来 陈德源老道长又略略盘桓了片刻,待准备的菜肴送将上来,便言及十方堂事务繁忙,谢绝挽留,起身离去。 薛珣送出门外,片刻后才转圜回来,房中只余下父子二人,外加伺候在一旁的俏婢晓蝶。 得知薛鍔有救,薛珣悬着的心落将下来,心绪好了不少,难得的让晓蝶温了一壶酒。 父子二人吃吃喝喝,席间薛珣便说道:“总算有了指望。你留在这紫霄宫中切莫大意,适时增减衣物,莫要再着了凉。” “是。” “陈德源与你祖父情同手足,万事都可相托,切莫失了礼数。” 薛鍔道:“伯祖恩同再造,儿子必待其如亲祖父。” “还有你那师父……虽说你年岁还小,可总要学会察言观色,万万不可恶了袁道长。” 嘱托一件接一件,薛鍔从薛珣的目光中看到了慈爱,心中别扭又感动,只是死活张不开口朝一个三十出头的人喊父亲。 最后脑子里转了一圈,开口道:“大人安心,儿子与同门亲善,与师父、伯祖乖顺,必让人挑不出错处。” “善。” 薛珣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半壶酒下去薛珣脸色略略晕红,随即又道:“我明日便启程去江西。” “怎地这般着急?” 薛珣道:“皇恩浩荡,圣上知我差遣不易,前次面陛,圣上特许我三月省亲假。如今既然诸事妥当,自然不敢再延误。前任江西按察使故老任上,圣上一直怀疑其中有蹊跷。为父此番赴任江西,也不知是福是祸……总之提前几日,暗中调查一番也算有些准备。” 薛鍔道:“大人皇差要紧,勿要为小子耽搁。” 薛珣点点头,瞥了一眼静立一旁的晓蝶,说道:“你年纪尚小,总要留些人手照料。不若将晓蝶与周二留下与你差遣……” 一旁的晓蝶忍不住面露喜色,薛珣却面色一变,好似想到了什么,面色古怪且别扭道:“但你要时刻自省,切莫贪图享乐。” 薛鍔脑子里转了一圈儿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是怕自己跟小俏婢厮混在一起。他当即说道:“既已拜了师父,便是这紫霄宫中一员,大人可见过谁家道士还带了丫鬟、仆役在一旁伺候的?” “可你这年岁……” “大人勿要担心,有伯祖与师父,断不会让儿子受了委屈。且儿子总要学会照料自己,总不能做一辈子米虫。” 薛珣很是欣慰,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那便不留了。” 一旁的晓蝶顿时委屈的嘟起了嘴。 顿了顿,又道:“课业也莫落下,待身体康健,为父寻个名师,便是不能中进士,有个举人功名在身也是好的。日后顶门立户,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薛鍔应承下来。 父子二人有的没的又说了一阵,薛珣今日高兴,多饮了几杯,加上连日四下奔走身子乏得很,没一会儿便打着哈欠起身,嘱咐薛鍔早些休息。 几个丫鬟婆子进来拾掇了酒席,晓蝶一直脸色不愉,闷声嘟嘴打了热水伺候薛鍔洗漱,又打了洗脚水让其泡脚,跟着铺好被褥,又用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将被窝烫热,这才气哼哼的过来帮薛鍔搓脚。 “不用,”薛鍔哪里肯让个小姑娘给自己洗脚,当即拒绝道:“我自己来就好。” 晓蝶红了眼圈,赌气道:“二郎是嫌弃奴了吗?” “嗯?此话怎讲?” “若不嫌弃,怎地老爷要留下,二郎却要赶奴走?刻下便是洗脚都不让奴伸手。” 小俏婢不过比薛鍔年长两岁,眉眼未开,却隐隐现出美人胚子。自小便跟在薛鍔身旁,称得上是两小无猜。 薛鍔笑道:“怎地还掉泪珠子了?这等事务,我早晚都要自己做。再说带了你在身旁,旁人如何看待?只怕当我是个任事不会的二世祖,没的让人笑话了去。 山上苦寒,你就莫跟着我遭罪了,回家等着,早晚我都要回去。” 晓蝶泣道:“那还不知要什么年月……再说,过上几年都不知二郎还记不记得奴呢。” 薛鍔心中微动,十四岁的女孩子天葵初来,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看晓蝶哭得如此伤心,只怕与原主之间的情谊并非单纯的主仆。 他倒是知道,大户人家子弟的贴身婢女,大抵婚后都要做通房丫头的。又或者顾忌女方家世,婚前干脆草草配了人。可总归是小主人的启蒙对象。 美婢近在眼前,一颗心全都记挂在自己身上,奈何年幼体虚,且朝不保夕……还不知能不能熬过这肺痈呢。 薛鍔便宽慰道:“记得,怎会不记得?你在我屋中七年,便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不料,这话一出口,晓蝶哭得更伤心了。薛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虑半晌才隐约有了点念头。就自己这身子骨,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两说,只怕晓蝶是生怕再也见不到自己了吧? 他叹息一声,擦了双脚,趿拉着鞋子上前揉了揉晓蝶的头。 有些尴尬,小女孩比他高了足足一个头,看人都要仰起头。 “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没听我拜了师父吗?我那师父神通广大,区区肺痈,略施小计便能手到擒来。待过上两年,我身子好一些,便求师父放我下山,到时带你去吃桂花糕可好?” “噗……”晓蝶破涕为笑,用帕子擦着眼泪嗔道:“二郎又哄我。见天说要带我去吃桂花糕,到如今一次也没吃到。” 薛鍔道:“这不是不让我出门吗?等身子好了,大人也就不拦着了。” “那说好了,二郎要快些来寻我。” “好。” 晓蝶塞好帕子,吸着鼻子道:“天色不早,我伺候二郎宽衣。” 褪去外套,一身单衣的薛鍔顿时冷的一个激灵,赶忙钻进被窝里。那被窝被汤婆子烫得很是暖和,薛鍔顿时缓了过来。 看晓蝶忙活着将水盆收拾了,薛鍔当即道:“门窗不要关严实,烟气中毒就遭了。” 晓蝶回道:“二郎又胡说,这是上等的银霜炭,哪里来的烟气?” 薛鍔叹了口气,琢磨着一时半会儿没法跟晓蝶解释清楚烟气跟一氧化碳的区别,便强自辩驳道:“便是银霜炭也只是烟气少一些,又不是没有。总之留些缝隙,小心没大错。” “晓得了。” 拗不过薛鍔,晓蝶跟房门留了个细小的缝隙,便返身回来,褪去外衣,只着亵衣,钻进了薛鍔一旁的被窝里。 薛鍔缩在被窝中,心思繁杂。窗外传来轻缓鼓声,薛鍔心道这便是暮鼓晨钟中的暮鼓了。 和尚们大抵用钟声传递时辰信息,而道士们则用鼓声。 那鼓声一过,整个道宫彻底安静下来,只闻隐约的莺啼猿鸣。 薛鍔本是北方某重工的一员,十几年前一毕业便参与该重工重组改制,亲眼见证该重工死而复生,再到重现辉煌。他自己也从普通的毕业生一步步成长为集团最年轻的副总。 除了情感有些坎坷,他这一生可谓顺风顺水。 怎么就莫名鸠占鹊巢,来到了这个似是而非的时代?薛鍔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自己是如何死的。最后的记忆,只是自己带着团队飞抵曼谷,第二日要与泰方商讨项目招标事宜。 莫非自己在招待宴会上醉死过去了?还是被竞争对手投毒暗杀了?不得而知。 想到此节,薛鍔伸手摸向自己胸口,那里挂着一块鸟纹玉璧。这东西是他在曼谷唐人街闲逛时花了大几千块买的,奸商声称是南北朝时的古董。 奸商嘛,民国的能咋呼成明代的。 是不是古董不得而知,薛鍔买它只是冲着这块玉璧籽料不错。没成想,前日鸠占鹊巢,醒来后薛鍔第一眼便瞧见自己手中握着的玉璧。 莫非此番际遇是拜这块玉璧所赐? 他暗自把玩,一旁的晓蝶窸窸窣窣翻过身来,悄声问了一句:“二郎可睡下了?” 薛鍔心思繁杂,哪里有心思宽慰这小俏婢?当即闷声不语,假作已经睡着。 半晌没得到回应,晓蝶轻叹一声,身子拱将过来,贴合在薛鍔身旁,那如兰的吐气却弄得薛鍔脸庞有些痒。 他暗自摸索玉璧,想要弄清楚这东西到底有何古怪。奈何除了摸索出玉璧上的鸟纹凹凸,旁的什么都没摸出来。 炭盆里炭火暗红,将室内烤炙得愈发温热。薛鍔如今这身子弱得很,不片刻便浑浑噩噩,睡将过去。 被窝之中,那握在手中的玉璧隐隐泛起光华。睡梦中的薛鍔恍惚间身处一片空旷所在,但见两条灰蛇上下翻飞,彼此纠缠,时而组成个‘入’字,时而又弯折好似个‘弔’字。 他正疑惑间,就见两条灰蛇陡然朝他冲将过来,一先一后钻入体内。他心中一惊,而后骤然有了明悟,原来那是个‘人’字。 第四章 道有乾坤 何为人?万物之灵也! 擅思索,用器物,结群而居,长幼有序、薪火相承,是为人! 知善恶、懂美丑,拓地而耕、驯兽为用,敬天法祖、克己复礼,是为人! 浑浑噩噩中,薛鍔眼前划过一幕幕模糊不清的画面,或有身披兽皮、手执长矛的古人将一凶兽围猎;或有麻衣老农率领万千破衣烂衫的民众掘堤泄洪;又或有风霜老者游走山林之间,掐起一株野草观望之后陡然放入口中大嚼。 原来这是个‘人’字。 随着薛鍔有了明悟,那两条灰蛇从身前穿梭而出,游走一圈崩散开来,化作点点星光汇入其身。 薛鍔只觉身心说不出的舒畅,待刚反应过来这好似在梦中,那梦境便崩塌开来。 再下一刻,薛鍔睁开了眼睛,扭头便见晓蝶蹙着眉头枕在自己的肩膀。外间天色微明,有晨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屋中略显昏暗,炭盆里的炭火好似熄了,不见一点光亮。 想起梦中所见,薛鍔略一动弹,便发觉握在左手的那块玉璧。莫非是此物在作祟? 他略略感知自身,好似没什么变化,又好似有了些不同。最后才发现,好似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 薛鍔暗自苦笑,原以为是个宝贝,结果就只能提神醒脑?随便来些清凉油也有这效果吧? 外间传来一阵鼓声,与昨夜的鼓声截然不同。不过须臾,耳清目明的薛鍔便听得周遭嘈杂起来,有道人诵读道经,更有人呼喝声中操练起来。 薛鍔有些眼热,想起昨日师父隔着三尺打出一股劲气,离得老远挥挥衣袖便能将自己托扶起来,想来即便不是神仙手段,也是正宗的道门内家功夫吧? 倘若自己也能习得,便只得三分真传,再将养好身子,来日纵剑江湖,快意恩仇,岂不快哉? 那话怎么说来着?“武当薛鍔,拜见老天师!” 啧,想想就带劲! 他想到高兴处,身子微动,一旁的晓蝶顿时惊醒过来。这丫头迷茫着双眼看了眼天色,又探查了薛鍔一番,见其呼吸匀称并未有碍,这才放下心来。 晓蝶起身窸窸窣窣穿戴整齐,当即给火盆续了炭火,随即忙活着出去烧热水。 待晓蝶拎着装满热水的水桶回来,就见穿好衣裳的薛鍔正蹩脚的给自己束发。 “早啊。”薛鍔随意的打了一声招呼。 晓蝶怔了下,随即捂嘴轻笑:“二郎的头发一向奴来打理,二郎哪会做这些事?还是奴来吧。” 薛鍔实在不会摆弄这么长的头发,甚至恨不得剪个毛寸,日后也好打理。 他当即从善如流,任凭晓蝶给自己束发。 待洗漱过后,晓蝶端了水盆去倒水,临行嘱咐道:“二郎便在这房中稍候,奴去瞧瞧道宫之中可预备了吃食,若不可心,奴让刘家大娘子给二郎做一些。” “好。” 薛鍔应下,待晓蝶出去不过须臾,他便忍不住了。来到此方世界不过三日,终日被仆役、婢女看护,便是如厕都要跟着人手,形似囚徒。 憋闷了三日,薛鍔哪里还忍得住? 当即披了厚重的大氅,戴好帷帽,又用帕子遮了口鼻,薛鍔推门便出了静室。 此时天际泛白,道宫之中依旧漆黑,有道人挂了灯笼照明,倒不至于看不清路。 薛鍔适应了一番,慢慢放下遮住口鼻的帕子,顿时一口凉风灌,激得他咳嗽连连。待一口和着血丝的浓痰吐在帕子上,薛鍔顿时感觉身上一阵轻松。 武当山山高林密,植被茂盛,便是冬日里也有常青的青松翠柏,负氧离子自然不会匮乏。或许正是因此,他呼吸了几口凉气,顿感精神头好了不少。 薛鍔信步而行,一路见有道人借着灯火默默诵读道经,也有道人习拳练剑、身形舒展,更有一道人踩着矮墙飞身而过,好似飞檐走壁。 那些道人见了薛鍔,只当是寻常寄居、上香的善信,或点头致意,或口称‘无上天尊’善意招呼,并无阻拦去路者。 薛鍔便信步而行,转过西道宫,进到中庭紫霄殿前。此地道人更多,舞刀弄棒,看路数时快时慢,好似有太极的影子,奈何薛鍔对武术一窍不通,分不清道人们习练的是不是太极。 又往东行,进到院中,天色又亮了几分。薛鍔打量布局,但见东宫与东道院似乎与自己居住的西道远没什么不同。这紫霄宫坐北朝南,好似中轴对称。 又行了一阵,便见东道院往南有个小门。回想了一番,好像西道院并无这等所在,薛鍔便来了兴趣,迈步就要入内。 便在此时,有人脆声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怎地硬闯坤道院?” 说话之人声如黄鹂,听声音年岁不大。 薛鍔顿足,转身便见一坤道端着木盆朝自己走来。借着晨曦微光,薛鍔依稀看出那女道人身量与自己相差仿佛,身着百衲衣,未曾戴冠,只用一根玉钗束发,面目应是不差,可惜背光,看不甚清。 “额……”薛鍔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那女道却看清了薛鍔,突地笑道:“我还道是哪家的浮浪子弟,原来是个童子……你可是迷了路?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薛鍔却不回答,反而拱手一礼道:“坤道院……内中可全都是女道人?” “是啊。” “稀奇,紫霄宫中怎会有坤道院?” 那女道人奇道:“这却是奇了,紫霄宫中为何不能有坤道院?” 薛鍔讷讷不肯言语。 那女道人咯咯笑道:“你这童子,只怕把这紫霄宫当做了和尚庙吧?” 薛鍔含糊道:“或许全真派道场没有坤道?我记差了。” “胡说,全真也有坤道!”女道人提高声音,旋即感叹道:“我与你这童子计较甚么?” 说罢错身而过,待进到月亮门里,突地停下转身,道:“快快回去吧,坤道院中有贵人在此修行,勿要冲撞了惹上麻烦。” 这回不再背光,薛鍔这才看清,这女道人年岁也不大,估计也就跟晓蝶相差仿佛。 待要再说什么,那女道人已然进了坤道院。 此时又是一阵鼓声,周遭脚步声嘈杂,道人们鱼贯而出,朝着紫霄大殿汇集。薛鍔心中好奇,便跟在其后,进到中庭,看着道人们汇聚大殿。 不片刻,内中鼓乐齐鸣,道韵声逸散而出。 想来这是道人们在作早课? 薛鍔分辨了半晌,依稀听出几句‘混元六天,传法教主。修真悟道,济度群迷’,也不知道人们诵的是什么经。 内中不便打扰,薛鍔便施施然回返西道院的静室。还未进门,迎面便碰到裹了冬装的晓蝶。 “二郎去哪里了?急死奴了,若再寻不到,奴便去找老爷告状。” 俏婢情真意切,急得红了眼圈,薛鍔赶忙一番安慰,而后乖乖回了房里。 晓蝶说火房的吃食粗鄙不堪,便央了刘家娘子做了吃食。没一会儿端上来,却依旧是清粥小菜,莫说是吃,看着就倒胃口。 耐着性子吃过这一餐,又听外面传来鼓声,闲不住的晓蝶出去观望一阵,回来说是道人们在用早饭。又有仆役过来告知,说是薛珣陪着陈德源一起用餐,让薛鍔自便。 薛鍔被晓蝶看着,哪里都去不成,便只能委顿房中翻看书籍。薛鍔幼年染病,只在盛夏时节能在庭院里顽耍,余下光景大多藏在房中。 这倒不曾耽搁了开蒙、读书,此番上山,仆役担了硕大的箱笼,内中码得全是书。 薛鍔挑挑拣拣,寻常的三、百、千,四书五经,还有幼学琼林、朱子家训、千家诗、古文观止。除了开蒙读物,便是儒家学说。好容易翻捡出一本闲书,却是时人所写《宋郕杂记》。 薛鍔连蒙带猜读将下来,发现这书记载的却是宋郕交替至今,百多年间的野史杂谈。 他读的津津有味,从这些不靠谱的野史中管中窥豹,却也弄明白了此间历史走向。 这大郕神武皇帝本是齐鲁豪族,于崖山之后十一年起兵反元,十年间席卷天下,定都金陵,而后兵峰北上,犁庭扫穴,径直灭了蒙元法统。 神武之后,昭武帝子承父业,南征北讨,所到之处,或逃或降,由此定下大郕十三省基业。 国祚绵延至今,历七帝一百六十余年。此书成书时正直延康三十二年,天下承平日久,邸报刊载,大郕一京十三省丁口逾七千万,世人称赞圣天子垂拱而治,此为盛世气象。 这书籍簇新,犹有墨香,想来刊行不过一两年。薛鍔正要向晓蝶探听此时年号,外间便传来脚步声,房门推开,薛珣与陈德源先后入内。 见礼之后,薛珣因着体虚这才陪坐末席。 薛珣开口道:“为父上午便动身下山,你留在紫霄宫一切都听伯祖安排。” 薛鍔唯唯应诺。 陈德源抚须而笑:“小薛鍔莫要惶恐,这道宫之内,可要比外间来得自在。” 薛鍔心有所动,便见陈德源隐晦眨眨眼,好似看穿了自己念头一般。心道,这老道长洞悉人心,日后只怕不好糊弄。 第五章 如此真武 陈德源在一旁,薛珣虽有万千嘱托,可碍于脸面,只得压着性子与陈德源说些有的没的。 字里行间,薛鍔这才知道,陈德源负责十方堂,乃是紫霄宫的监院。他心中疑惑,这监院与住持有何区别? 日上三竿,薛珣心中再是不舍,也不得不启程了。他念着薛鍔身子骨弱,便没让薛鍔相送。 晓蝶哭得梨花带雨,一步三回头,弄得薛鍔心中也有些不太好受。 薛鍔在房中小坐了两刻钟,脚步声渐近,随即陈德源领着一名青年道士进了门。 那青年道士看年岁二十出头,剑眉星目,卖相颇佳。即便道袍在身,可看着依旧不像是道士,反倒像是书院中的儒生。 问礼之后,陈德源指着那年轻道士说道:“小薛鍔,此为本门振字辈弟子,刘振英。” 薛鍔拱手见礼,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称呼。 就听陈德源又道:“你既拜了师,理应为振字辈弟子,从此改称薛振鍔。” 薛鍔不再犹豫,作揖道:“见过刘师兄。” 那青年道士温和道:“师弟莫要见外。陈师伯托付小道引师弟熟悉道院,日后若有疑惑,尽可寻小道来问。” “如此,麻烦刘师兄了。” 陈德源抚须道:“小薛鍔,这静室还要腾出来招待访山的善信、居士,待会刘振英会领你安置……这道宫之中,比不得家,可莫要叫苦。” 薛鍔道:“伯祖放心,我早有准备。” 陈德源点点头:“如此,你随刘振英去吧,贫道十方堂事务繁杂,若有事可径直去十方堂寻老道。” “恭送伯祖。” 陈德源老道长一挥衣袖,转身潇洒而去。 刘振英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说道:“师弟昨日才上山,想来不曾仔细逛过紫霄宫,不若贫道领你熟悉一番可好?” “求之不得,还请师兄引路。” 薛鍔裹了大氅,跟着刘振英便出了门。此时日上三竿,雪后初晴,地面上积雪消融,只余墙头、房顶积留了些许残雪。 刘振英步履缓慢,仿佛是为了照顾薛鍔,不论薛鍔步伐如何,总会保持与薛鍔平行。他边走便介绍着紫霄宫各处建筑。 今早薛鍔草草逛了一番,对那些建筑倒是没什么好奇的,只是倾听着,时而问上一句,此地禁忌之类的。 不知不觉间逛到了紫霄宫前,二人驻足,刘振英道:“紫霄殿中供奉真武神像,日常早课,节日斋醮祈福都在此处。此时有善信上香,就不带师弟入内了,左右来日师弟也会入内。” “也好。” 二人朝东道院走,薛鍔问道:“师兄,听……陈高功言及,咱们真武派并非全真一脉?” 刘振英的脸色古怪起来,说道:“的确非是全真,但也非是正一。” “那是……?” 刘振英别扭道:“真武就是真武,哎……此事说来话长。” 刘振英简略的说了说,而后薛鍔感觉真武派就是个大杂烩!修行的是正一一脉的法门,用的却是全真一脉的制度。 正一等南派道门,大多以子孙庙传承。何谓子孙庙?就是师父传徒弟,徒弟执掌庙宇。 而全真则不同,组织更为严密,晋升一地执掌,既需本庙观推出人选,也要上方丛林核准。基本上很少有师父传弟子的情形。 真武派合二为一,内中真修俨然传统子孙庙传承,师父传弟子;而十方堂打理俗务,掌管本宫乃至下级丛林、庙观的道官、道士。 这也就罢了,后面刘振英说得更离谱! 话说大郕太祖受了张三丰张真人恩惠,邸定神京之后派人四下找寻张真人而不得,后来听说张真人在武当山传道,兴冲冲亲赴武当山,找了一圈没找着,感叹张真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余,便干脆敕命在武当山大起宫观——这算是变相偿还张真人恩情了。 宫观起来了,没有道士怎么办?简单,直接让龙虎山天师签发南方各派四百余道士入武当山。这些道士有清微派,有茅山的,有神霄派,个中还混杂了些许全真派道士。 皇命差遣,当时的张天师自然不敢怠慢,所选的道士要么有真本事,要么便善俗务。 如此,一群各地来的道门高人,本就各有传承,谁都不服谁,偏偏统合在真武派旗号之下,尊张三丰为祖师,偏偏本经与传承跟张真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如此奇葩,难怪真武派独树一帜。薛鍔不知道的是,真武派后来改成玄武派,因着究竟隶属正一一脉还是全真一脉,吵得不可开交。后来上头直接拍板,把玄武划给了全真。 玄武派虽然捏着鼻子认了,可人家自己心里头根本就不认。逢人问及,只说自己是玄武派,根本就不提全真这俩字。 刘振英面色古怪的介绍完,而后发现薛鍔这家伙面色也古怪了起来…… 仿佛看出了薛鍔心中古怪,刘振英咳嗽一声道:“师弟莫要担忧,本派传承虽杂,却是有真传的。” 薛鍔胡乱应承,想着师父在自己面前露的那一手,想来本事不差,起码能医治好自己的肺痈。 二人转过东道院,薛鍔又一次路过那朝南的月亮门。刘振英驻足道:“师弟,此路通往坤道院,若无要事,莫要搅扰坤道同修。” “省的了。”顿了顿,薛鍔道:“师兄,坤道院中是否有贵人居留?” 刘振英笑着说:“师弟倒是消息灵通。今上六女栖霞公主天生体寒,去岁送来坤道院修养,算算如今已经一年有余。” 原来如此。 薛鍔若有所思,想着早间那眉目清丽的坤道,性子略显泼辣,不像是坤道,应是随同栖霞公主的宫女吧? 刘振英轻咳一声,说道:“师弟,此处还是莫要盘桓了,被内中坤道误会便不好了。” “师兄所言甚是。” 二人在东道院转了一圈,又去紫霄殿后的父母殿转了转,而后径直回了西道院。 有道人迎面过来与刘振英说了几句,刘振英便笑道:“师弟所居之所已然洒扫出来,不如现下便搬过去?” 薛鍔自无不可。所性他东西不多,除了一箱子书籍略重,旁的不过日常换洗衣物。 刘振英叫了两名道人帮手,不过片刻便将东西搬离到了距客居静室不远的西道远内。 那居所看着好似耳房,内中早就燃起了火盆,两名帮手道人放下东西,寒暄几句便走了。刘振英一边帮着薛鍔归置,一边说道:“陈师伯说师弟有恶疾缠身,受不得冷,宫中便划分了此房给师弟。 日常自然有薪炭送来,师弟要看顾好火盆,莫要过了烟气。” “多谢师兄看顾。” 刘振英摆摆手,又道:“师弟体弱,饮食也与我等不同,每日三餐自有人送来,就不用师弟劳动了。哦,险些忘了——”说着,刘振英从袖子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封,交与薛鍔道:“这是令尊临行前所留,师弟收好。” 信封入手略重,薛鍔打开来瞥了一眼,瞥见内中除了厚厚的一叠银票,还有零散的金叶子。粗略估算,加起来起码要两千两银子。 刘振英将书箱搬置到墙角,背对着薛鍔道:“令尊临行前捐了千两纹银,舔犊之意真是让人羡煞。好了,师弟看看,放在此处可好妥帖?” “妥帖,劳烦师兄了。” 薛鍔心中微微异样,却有暖流涌过。眼看刘振英还站在那里,当即拉过凳子转移话题道:“竟让师兄站着,真是罪过,还请师兄落座。” “不打紧。” 二人相对而坐,薛鍔想着昨日刚拜的师父,当即道:“师兄,不知我那师父何在?可有交代下来?” 刘振英摇头:“这却不曾。不过听闻,袁师叔昨夜便出山寻药去了,也不知何时回山。” 啊?师父下山寻药去了?这倒是个急脾气,可好歹先把自己安置了啊,要不要这般急切? 刘振英看出薛鍔所想,当即道:“袁师叔虽不在,却让贫道代为传经。师弟今日且安歇,明日早间,贫道来为师弟讲经。” “原来如此。师兄,不知师兄可得了真传?” 刘振英挠头道:“说来惭愧,贫道天资愚钝,寻常人百日筑基,贫道足足用了一年。此后修行五载,却始终不得其法。”或许是怕薛鍔多想,刘振英继续道:“师弟莫要多心,贫道只传经,传法还是要师叔来传的。” 薛鍔赶忙道:“师兄如此说,在下方才实在是没做他想……” 刘振英笑道:“你我同门师兄弟,言谈无忌,师弟莫要拘谨。不过师弟莫要小看了道经,我紫霄宫别具一格,所传经书自有道韵,与别派不同。” “道韵?” 薛鍔还以为是修行法门之类的高深词汇,不想,刘振英却道:“早课诵经,自然要用道韵诵读。” 薛鍔恍然,原来所谓的道韵便是早间听到的调子? 第六章 难念的经 道韵,和经诵读,说的形象一些,极其类似词牌、曲牌。紫霄宫先辈道人源自五湖四海,这道韵自然就杂乱了一些。 比如早课诵读《玄天宝诰》,用的是澄清韵。旁的经文有的用广府韵,也有用广成韵的,近来更是融合而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武当韵。 每三日一早课,道人们汇聚紫霄殿中,鼓乐相衬之下和道韵而诵经。 薛鍔心中暗自吐槽,学个道还得先学怎么唱歌,真是稀奇。 刘振英盘桓一阵,眼见诸事停当,便起身告辞,只说晚间再来探望。 薛鍔起身相送,转眼房中便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斗室昏暗,火盆中的炭火荜叭作响,将内室染得一片昏黄。 薛鍔好一会儿才感受到暖意,这才将大氅解开。他探手烤了片刻火,待彻底暖和过来,旋即感觉到了无聊。室内陈列简单,不过一床、一柜、一桌二凳。 他拾掇了片刻,将包裹中的衣物叠放进柜子里,旋即从箱笼里找了本杂书靠坐床头翻看。 一本杂书看完,也不见身上有何异象,薛鍔顿时大失所望。暗自嗤笑,想来昨夜那灰蛇不过是场奇异梦境罢了。 日到中天,外间脚步声渐近,门扉扣响,有人道:“小道长可在?小的周复,来给小道长送餐。” 薛鍔放下杂书,起身到了一声:“请进。” 便见门扉推开,伴着冷风进来个手提食盒的人。那人中等身量,面容寻常,未曾开口人先笑:“小道长莫怪,都厨言小道长身有恶疾,日常饮食与寻常不同,需得另起炉灶,是以迟了一些,还请小道长莫怪。” 薛鍔穿越前四十余年阅历,搭眼便看出此人八面玲珑、滑不留手。看此人装束只是寻常百姓,他心中纳闷,这紫霄宫怎地役使寻常百姓?莫非是周遭服役之人? 薛鍔当即起身道:“言重了,在下肺痈在身,实在是劳烦贤达。” “哎?可当不起贤达之称,小道长若不嫌弃,称小人一声赵四便可。” 说话间,赵四放下食盒,打开开,从内中取出碗碟,饭菜香气顿时逸散而出。薛鍔瞥了一眼,一块杂粮馒头,面多杂粮少那种;一碗肉丝粥;另有一条蒸鱼。 他心中讶异:“这饭菜是都厨安排的?” 赵四笑道:“听闻是陈高功安排的。” 陈德源安排的?这饭菜不见油星,偏偏全是高蛋白,正适合肺结核病人,这武当紫霄宫果然有一套。 禁不住心中好奇,薛鍔说了声‘怠慢’,落座后迫不及待吃了一口。只觉少油少盐,当即眉头微蹙,旋即又舒展开来。 那赵四察言观色,赶忙解释道:“陈高功说,小道长这恶疾吃不得油盐,都厨亲自看着灶房大师傅烹制,可还合胃口?” 薛鍔虽然对滋味极其不满,可也知道这是为自己好,当即含笑点头:“正好不过,还请替我多谢都厨。” 薛鍔起身,袖子一抖,便有一枚金叶子落入手中,随即不着一丝烟火气的塞到赵四手中。 赵四当即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诶唷,这……小道长快收回去,这可使不得。” 薛鍔道:“日后少不得劳烦居士,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居士莫要推让。” “这……哎,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看薛鍔笑着满含鼓励,赵四当即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如今金贵银贱,那金叶子约莫一两重,可兑八两雪花银。 八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大郕不是大明,自然也就没有郑和下西洋。算算西历,这会儿应该是十五世纪中期。西方尚且没开始地理大发现,自然也就不会有美洲白银流入。 所以刻下一贯铜钱可换不了一两白银,大概要一千两百铜钱才能兑换一两白银。 而此时的物价,一斗糙米五十文,猪肉一斤八文,牛肉一斤十五文,鸡肉一斤五文。 江南五口之家,一年有二十两银子便能丰衣足食。 单以米价计算,一斤米四文钱,一两银子能买三百斤,折算下来约等于后世的一千块。 送一趟餐得了八千块小费,别说是没什么见识的赵四了,估计后世的外卖小哥都得乐疯了。 薛鍔心中疑惑颇多,见赵四收了金叶子,当即道:“居士可还有要事?若无事不妨等等,也省得过会再来取餐盒。” “小的无事,那便叨扰了。” 薛鍔让其落座,便自顾自的坐在桌旁吃将起来。少油少盐的病号餐自然难吃至极,他一边耐着性子吃,一边与那赵四攀谈,转移对食物的注意力。 “居士是何方人士?” “小的本是洛阳人,三年前随好友到了这武当山。” “哦?”不是本地人,那就不是寻常劳役了。“居士居此三年,想来对宫中颇为熟稔。” 那赵四笑道:“嘿,旁的不敢说,这紫霄宫中,除了后山修行之地,便没有小的不知道的。” “居士日常可要管事?” 赵四眉飞色舞,颇为得意道:“小的三月前才晋升饭头。” “原来如此,恭喜居士。” 薛鍔蓄意恭维之下,那赵四很快就飘飘然,有的没的一通说,倒是让薛鍔摸清了底细。 这赵四三年前来紫霄宫寄居,便成了客寮中一居士。他家中贫寒,身上自然没什么钱,又一心向道,就成了火工居士。 头一年先扫圊(厕所),又送水;第二年浇了一年菜园子;今年傍上了都厨,这才越众而出,成了饭头。 饭头,字如其名,就是管放饭的。紫霄宫十方堂内设三都五主十八头,三都是都管、都讲、都厨;五主是堂主、殿主、经主、化主、静主;十八头乃是库头、庄头、堂头、钟头、鼓头、门头、茶头、水头、火头、饭头、菜头、仓头、磨头、碾头、园头、圊头、槽头、净头。 赵四言及这紫霄宫中火工居士不下百人,比正式的道士还要多,此人短短三年就能混成饭头,足见其八面玲珑……起码马屁功夫很有功底。 “真是失敬失敬,小道日后还要多多仰仗赵居士。” 赵四面有得色,却起身避礼,笑道:“小道长莫要捉弄小的,小道长出身显赫,又有陈高功照拂,哪里要仰仗小的?倒是小的日后要仰仗小道长良多。” 二人一通商业互吹,倒是薛鍔城府更深一些,恭维起来不着痕迹。那赵四倒有些小人得志之意。 餐罢,赵四收了食盒,乐呵呵告辞而出。待出了门,还未曾走到灶房,赵四便悚然而惊。 此番赵四是受都主之命过来探底,哪里想到方才言语一番,什么底都没探出来,自己反倒说了个底掉。 刚进灶房,都厨便晃身而出:“赵四,那按察使之子如何?” 赵四谦恭一揖到底:“都主,此人虽年幼,却心思剔透,只怕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哦?怎么讲?” “小的与之攀谈,其人谈吐不俗,的确是大家公子哥做派,却又谦和有礼,极擅奉承。小的禁不住夸,一时间飘飘然,结果只顾着自吹自擂,反倒让那小童子给摸了底。” 一番话说完,赵四越说脑袋越底,只觉得臊得慌。原以为此去不过探囊取物,哪里想到终日打雁,叫雁给啄了眼?那小童子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地心思如此之多? 都厨略略皱眉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须臾,赵四低声问道:“小的愧对都主……不然晚间小的再去探一探?” 都厨摇头:“算了,既然那童子心思剔透,那便不能让其察觉。我换旁人去试探吧。” “小的惭愧。” ……………………………… 却说薛鍔在房中宅了一下午,晚间送饭的还是赵四。只是这回赵四行色匆匆,放下食盒便推说还有要务,旋即匆匆离去。 薛鍔心中纳闷,只觉得赵四神色不自然,看向自己的目光颇为幽怨,却思虑半晌也闹不清楚这货是什么心思。 他这一晚独自安歇,自然是一夜无事。待到第二日,还未及天明,因着睡得早,晨鼓一响薛鍔便醒了。 未及起身,刘振英便来造访。 “师弟可曾醒了?” “师兄稍待!” 薛鍔爬起来快速穿戴整齐,赶忙下地点了油灯,随即开了门。 “师兄怎地来的如此早?莫非是来传经?” 刘振英温和笑着纠正:“是给师弟来讲经,不是传经。”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讲是讲,传是传。传经除了讲述经文,还得解释其中要害。传经那是经主的职责,刘振英入山不过数载,自然没这个资格。 刘振英手中拿着一卷经文,二人进到内室,落座之后便开始讲经。这经文不长,乃是玄天宝诰。 也不知是托了原主的福还是怎地,薛鍔如今耳聪目明,刘振英不过读了三遍,薛鍔便能倒背如流。 惹得刘振英赞叹道:“无怪陈师伯说师弟有天人之姿,诵读三遍便能倒背如流,师弟果然天资过人。”顿了顿,又道:“师弟既已能背诵,那我便教你澄清韵。” 刘振英开始教薛鍔唱《玄天宝诰》,刘振英唱一句,停下等薛鍔复唱一句。 薛鍔第一句出口,刘振英就开始微微蹙眉,待三句一过,这位温和的刘师兄已然捏着眉心头大如斗。 “师弟还真是……语出惊人啊,只怕师弟日后是不通音律了。” 薛鍔同样惊愕,好家伙,他穿越前可是公司年会最佳歌手,怎地穿越一场就成了五音不全? 第七章 是非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鼓声。刘振英放下经文,说道:“薛师弟既已会诵读,便随我去紫霄殿上早课吧。” “全凭师兄做主。” 薛鍔穿戴整齐,围了大氅,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这才随着刘振英出了门。 二人从西道院转出来,随着汇聚的道人、火工居士门进入紫霄殿,随即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趺坐。 刘振英有些不放心,在一旁叮嘱道:“师弟跟着诵读便好……无需太大声。” 薛鍔心中苦笑,天生五音不全,方才房中那两嗓子估计让刘师兄心有余悸。 不片刻,都讲高功从殿后转将出来,略略吩咐,当即鼓乐齐鸣。薛鍔心中好奇,仔细端详,但见有鼓有磬,有笛有笙,曲调悠扬,却是方才所学澄清韵。 道人们和曲吟唱:“玄天宝诰至心皈命礼 混元六天,传法教主。修真悟道,济度群迷。 普为众生,消除灾障。八十二化,三教祖师……” 玄天宝诰过后,曲风一转,却说《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 此经文以武当韵吟唱,头一次听闻绝对以为是和尚在念经,也唯有仔细分辨才能从中听出些许不同。 薛鍔混迹其中滥竽充数,倒是出声了,但只和曲诵读,牢记刘师兄叮嘱,根本就不敢开腔再唱。他生怕自己一嗓子唱将出来后,道人们就不会唱了。 都讲高功负手而行,四下巡视。薛鍔强忍着别扭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保持身子不动。 真武虽没有全真一脉规矩大,可清规戒律同样不少。开静(起床)贪睡不起者罚跪香,止静后不熄灯者罚跪香,上殿拜斗、朝真、诵经、礼忏不敬者罚跪香。 一炷香两刻钟,莫说是薛鍔这病秧子,便是寻常人也耐受不得。 那都讲高功经过薛鍔身旁特意停顿了下,仔细分辨薛鍔诵读经文,见其所读分毫不差,唯独不曾以道韵诵读,当即仔细看了薛鍔一眼,这才慢悠悠继续巡视。 一场早课一个时辰,所诵经文颇为繁多,薛鍔只会其中几段,后面真就是滥竽充数。 待早课结束,薛鍔起身的时候半边身子都麻了。还好一旁的刘振英见其费劲,赶忙出手搀扶。 “师弟可还安好?” “无碍,端坐太久有些不过血。” 薛鍔活动了下手脚,这才慢慢跟着刘振英往外走。 “师兄,这早课可是每日都要诵读经文?” 刘振英款款而行,说道:“非节庆,三日一早课。”顿了顿,看了一眼薛鍔,温和笑道:“师弟可是心中疑惑,这每日诵经有何用处?” “额,小弟惶恐。” 刘振英却不在意,摇头笑道:“当日师兄也是这般问师父的。” “哦?那尊师是如何答的?” 刘振英道:“师傅说,诵经千遍,身腾紫云。” 薛鍔略略皱眉,儒家有‘书读千遍、其义自见’之说,这道门也讲究‘诵经千遍、身腾紫云’。待要继续追问,去见刘振英手指斋堂道:“那便是斋堂,我要去用饭了,师弟自去房中用饭便是。” “是。师兄,今日可还有旁的安排?” 刘振英顿足,仔细想了想,说道:“的确有,待用了饭,我教你紫霄六字诀。” 紫霄六字诀?是神功秘籍还是高深道法?薛鍔顿时期盼、雀跃起来。 他自行回到耳房中,不过须臾,那赵四便送来了食盒。薛鍔与之攀谈两句,那赵四却推说灶房事务繁杂,好似避瘟神一般抽身而去。 待两刻之后,赵四又火急火燎收走了食盒。有水头送了热水过来,薛鍔刚刚沏了茶水,师兄刘振英便来了。 薛鍔殷切倒了茶水,忍不住问道:“师兄,紫霄六字诀是道法还是功夫?” “嗯?”刘振英思虑了一番,才说道:“紫霄六字诀传自上古,乃是道门寻常吐纳之法。” 原来是呼吸吐纳之法,这算是入门基本功吧? 薛鍔不但没失望,反倒兴致勃勃,跟着刘振英学了起来。这紫霄六字诀有歌为证: 春嘘明目夏呵心,秋呬冬吹肺肾宁。 四季常呼脾化食,三焦嘻出热难停。 发宜常梳气宜敛,齿宜数叩津宜咽。 子欲不死修昆仑,双手摩擦常在面。 说白了,就是通过吹、呼、嘻、呵、嘘、呬六种长息土气之法,牵动脏腑经脉气血运行。 古书有载:“凡行气,以鼻纳气,以口吐气,微而行之名曰长息。纳气有一,吐气有六。纳气一者谓吸也,吐气六者谓吹、呼、嘻、呵、嘘、呬,皆为长息吐气之法。时寒可吹,时温可呼,委曲治病,吹以去风,呼以去热,嘻以去烦,呵以下气,嘘以散滞,呬以解极”。 这紫霄六字诀没什么难的,不过半日光景,薛鍔便跟着刘振英习练纯属。 刘振英便在一旁观望,让薛鍔自行习练。起初还好,待到后来,薛鍔逐渐气息不足,吐纳之时竟有些头昏眼花。 刘振英便在一旁止住薛鍔,言道:“师弟新学,加之恶疾在身,每日不可贪练。今日却是够了,日后每日吐纳,以半个时辰为佳。” “多谢师兄教诲。” 刘振英含笑道:“莫要小看这紫霄六字诀,待习练日久,师弟的肺痈就算不得痊愈,身子骨也会硬朗许多。” 这等寻常吐纳,丝毫感受不到灵气,也能强身健体?薛鍔心中狐疑,面上却是不显。 殷勤给刘师兄续了茶水,刘振英观望了下外间天色,说道:“师弟新来,无需值殿,午后可自行其是。西道宫有藏经阁,师弟不若去读些道藏,也好早日入门。若身子疲乏,也可歇息一二。” “好,劳烦师兄了,小弟先歇息一阵,待午后再去藏经阁。” “如此,我先行离去,师弟有事可去东道院寻我。” 将刘师兄送走,不过片刻便到了午餐时间,照例还是赵四送来食盒。道门很讲究卯、午、酉、子这四个时辰,认为每日当临其时,正是阴阳交媾之时。 卯时进早餐,午时进午餐,酉时进晚餐,每餐两刻,四季不变。 稀奇的是,这回赵四放下餐盒之后却没急着走,反倒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薛鍔却浑当没瞧见,自顾自的吃将起来。那赵四在一旁没话找话道:“小道长,餐食可还合胃口?” “尚好。” 少油少盐,吃到嘴里如同嚼蜡,饶是薛鍔心性、毅力不错,连吃两天这等餐食也有些受不住。没奈何恶疾缠身,可着口味来只会加重恶疾。 赵四谄笑道:“合胃口便好,合胃口便好。” 见其搓手欲言,薛鍔放下筷子道:“居士可有话要说?” “这……”赵四转头四下张望,紧走两步压低声音道:“小道长可要小心,都厨怕是将小道长暗中嫉恨上了。” 薛鍔奇道:“这却奇了,我与那都厨素昧平生,谈何嫉恨?” 赵四道:“小道长不知,都厨陈德龄去岁便鼓动袁道长收其侄为弟子,奈何袁道长嫌弃其侄资质平庸,且心性不佳。月前陈德龄请都讲说情,袁道长本已动摇,那陈德龄暗自得意,只当再运作一番便会成了美事。 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小道长来!袁道长收了小道长为弟子,当即下山寻药,这再收弟子也不知何年何月。小道长随与陈德龄素昧平生,却阻其前程,陈德龄怎能不嫉恨?” 薛鍔听得皱眉不已,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连面都没见过就把人给得罪了,弄得薛鍔都不知该如何吐槽。 他前生虚度四十余光阴,哪里会信赵四的一面之词,当即只是沉默不语。 那赵四好似为了取信,煽风点火道:“小道长不知,陈德龄此人行事下作,昨日便要给小道长饭菜中加些发物。小的不肯,那陈德龄便连小的都恨上了。 小的今次最后一次给小道长送饭食,来日换了人,小道长可要多加小心。” 薛鍔当即装作信以为真的模样,起身道:“诶呀,多谢居士告知,不然小道被人害了还不知。” “当不起,当不起。”赵四连连后退,一脸诚恳道:“小道长若要渡此厄,只怕要寻陈高功。言尽于此,小的不便再久留,小道长留步,小的告退。” 赵四麻利拾掇了餐盒,快步从房中离开。待人一走,薛鍔便思量起来。 那赵四说的好似真的一般,实则漏洞百般! 且不说这紫霄宫中师父地位超然,便是伯祖也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更不要提自己还有个按察使的便宜老爹,这都厨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只怕也不敢对自己下毒手! 仔细思量起来,那赵四所言半真半假,阻了陈德龄其侄的道途是真,陈德龄嫉恨报复只怕是假。 想起此前赵四头一次来时光景,攀谈之余没少试探,只怕便是那都厨派来探底的。 莫非是那赵四在自己这里吃了瘪,回去又吃了都厨挂落,于是含恨在心,这才欺自己年幼,跑来搬弄是非? 第八章 道 薛鍔枯坐房中思量半晌,一时闹不清赵四此番搬弄是非目的何在。但总归是想的清楚,那都厨只怕不敢加害于自己。 至于找伯祖陈德源,薛鍔却是暂时没这个念头。没准那赵四背后指使之人,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他暂且拿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 早间起的太早,又趺坐了一个时辰的早课,薛鍔身子倦得厉害,便靠坐床头小憩了片刻。待到睁开眼,观望天色已然日头西斜。 左右待在房中无事,想起刘振英所说藏经阁,薛鍔便穿戴齐整,披上大氅出门去寻那藏经阁。 紫霄藏经阁便在西道宫之内,行不多久便到了地方。薛鍔推门而入,侧头便见一道人端坐书案之后捧卷而读。 那道人三十开外,放下书卷抬眼瞥了一眼,当即笑道:“无上天尊,师弟可是来借阅道藏?” “正是。” 那道人便微笑道:“紫霄宫所藏道藏尽在此阁,师弟随意翻阅,切记莫要乱放,若要借走,还需在此处签字。” 薛鍔心中纳闷,说道:“无需凭证?” 那道人笑道:“旁人自然是需要的,可师弟新来,既无道牒,也不曾开坛,哪里来的凭证?且便宜行事,有寻不见的可来问我。” “谢过师兄,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贫道王振良。” 二人彼此见礼,寒暄两句,薛鍔这才迈步进了藏经阁。阁内道藏码放齐整,略略观望,却非按照偏旁部首排列。 左边几列书柜,上写《三洞真经》,随即几列《四辅真经》,又有一列《列仙传》。 他从中而行,细细观望,这一列书柜里码放的是太玄部经诀,另一侧则是正一部经箓。 薛鍔随意抽出一本,封皮写着《老君变化无极经》,翻看两眼不得要领。 己身身家性命全仗道门,世间再无可医之药。师父曾说,虽不能治病,却可让他无药而愈。想来这其中玄妙便在这道法上。 若要修习道法,必然得通读道藏。便是刘振英师兄都说过,诵经千遍,身腾紫云。 薛鍔思量了下,觉得自己理应从易到难,先从《道德经》看起。他信步而行,不过须臾便找到了道德部。驻足一打量,顿时晃花了眼。 原文道德经几个版本也就罢了,各类注文不知凡几,其中既有道门高人所注,也有前朝名士所注。 正不知该选哪一本,就听王振良遥遥道:“师弟新来,只读原本便好,那些注经大多一家之言,还是留待日后参详为妙。” “多谢师兄指引。” 王振良笑着点点头,随即埋头捧卷而读,不再理会薛鍔。 薛鍔找了原本《道德经》,展开来慢慢研读。 道德经煌煌五千言,内中微言大义,直指通天大道。薛鍔便如寻常人一般,知道道德经,能说上两句‘道可道非常道’,除此之外对此文全无概念。 此时研读起来,加之原主本身的儒学功底,倒是略略明白了其中一二。 道德经,论述的自然是道与德。道,不仅是宇宙之道、自然之道,也是个人修行之道;德,并非寻常意义的道德,而是修道者理应具备的特殊视角、方法论以及为人处世之道。 德为基础,道为升华,无德便不能入道。 看到此节,薛鍔略略停顿,若有所思。待继续看下去,老子话锋一转,从哲学一下子延伸到了书中方法论在伦理、政治中的应用。 通篇看将下来,薛鍔似有所得,却不知所得为何。总感觉老子是抛了一篇哲学方法论出来,内中对于修行一事所提甚少,怎地张道陵会将其奉为道门之祖? 正疑惑间,面前书卷陡然模糊起来。薛鍔只当读书久了头昏眼花,正要擦拭双眼,便见书中腾出三条灰蛇,于他面前上下翻飞。 时而化作一个个怪异字迹,有的像是儿字下面多了一横,时而又扭曲成少了一点的今字。 薛鍔心中错愕,还不及反应,便见三道灰蛇崩散开来,次第钻入其胸腹之中。惊骇莫名的薛鍔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砰然作响。 书案后的王振良放下书卷,皱眉端望,眼见薛鍔手足无措的靠在书架上,当即出言道:“师弟可还安好?” “额……无事。”薛鍔略略检视,浑身上下安然无恙,身体也没旁的不适。他从慌张中舒缓过来,当即轻咳一声道:“看的入迷,一时绊了脚,师兄勿怪。” “无妨。时辰差不多了,师弟莫要伤了眼睛,还是早些去斋堂用饭吧。” “好,多谢师兄提醒。” 随口应付了王振良,薛鍔弯腰捡起那本道德经,心中满是惊涛骇浪。前次梦中所见只当是做了噩梦,今次当面有灰蛇腾舞,再说是噩梦、幻觉可就说不过去了。 他心中雀跃不已,前几日四下找寻,也未曾寻到什么福利,原以为自己是个倒霉蛋,未曾想这穿越福利却早已傍身。他背转身形,从怀中掏出悬挂其间的玉璧,但见其通体温润,不见异常。 薛鍔顿时发起了愁,这福利是有了,却不知其有何妙用,算算岂不是约等于没有? 想来两次异象都是这玉璧所致,他新来紫霄宫,莫说是师父,便是伯祖都是头一次见,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等宝贝只怕不能轻易示人。 看来摸索其中奥秘,只能自己暗中进行了。 思虑停当,薛鍔将玉璧塞进贴身衣物之内,眼见外间天色渐暗,便与王振良招呼一声,迈步离开了藏经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出门吸了口凉气,薛鍔非得不曾咳嗽,反倒神清气爽,便是身子都好似轻了几两肉一般。 待回了自己的耳房,不过须臾便有人送来饭食。火头赵四所言没错,这次送饭的换了个人,五短身材,身子粗壮,须发张扬,便是身着道袍,看着也更像是屠户。 那人行事颇为粗鄙,只闷声招呼一声,放下食盒返身便走。薛鍔上前取出内中饭食,却跟之前并无不同。 赵四午间之语犹在耳边,薛鍔虽不信那都厨敢暗害自己,却也倒了胃口,只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渐近。门扉轻轻拍打,随即伯祖陈德源的声音传入:“小薛鍔,可曾用了饭食?” 薛鍔赶忙起身开门,恭敬行礼将陈德源迎将进来。 陈德源照旧仙风道骨,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奇妙韵律。 二人落座,陈德源瞥了一眼吃了一半的饭食,笑着说道:“不合胃口?” 薛鍔道:“无油少盐,难以下咽。” 陈德源说道:“难以下咽也要吃,这餐谱可是你师父留下,专门嘱咐了灶房为你做的吃食。” “原来如此,却是让师父挂念了。” 陈德源道:“莫要暮气沉沉,少年人总要有个少年人的样子。” 薛鍔哭笑不得,此身不过十二岁,可他心理年龄都四十了,哪里还能装得了嫩?当即只得讪讪赔笑。 陈德源见此,叹息道:“罢了,幼年丧母,又遭恶疾缠身,无怪你少年老成。这两日可曾遇到为难?怎地不见你来寻老道?” 薛鍔道:“不曾为难。小子以为伯祖乃一院之监,杂事缠身,小子又无旁的事,便不曾拜访。” 陈德源点点头,寓意深长道:“道宫之中去复存真,说简单也简单,说繁杂也繁杂。你既已被收入门墙,当下当以调理此身,通读道藏为要务,莫要掺和旁的杂务。” 薛鍔觉得陈德源话中有话,当即道:“伯祖似意有所指?” “只是有感而发罢了。”顿了顿,陈德源道:“下旬老道要启程前往朝天宫,只怕暮春时节才能归来。” 朝天宫在神京,总览天下道门事务,每年总要有南北高真坐镇朝天宫,主持祭天等斋醮科仪。 陈德源能前往朝天宫坐镇,说起来也是体面,怎地听其言语其中却有一丝丝的意兴阑珊? “听伯祖之言,怎地有些不快?可是其中另有内情?” 陈德源盯着薛鍔道:“小薛鍔果然天生聪慧,便是不能修行,日后也是人中之龙。也罢,你这小子不能当做寻常童子,便与你分说一二。” 顿了顿,陈德源道:“你可知这武当山上有宫观几何?” “家父曾言,有宫观一百零八。” 陈德源道:“一百零八乃是虚数,实有宫观七十三。这其中全真一脉也就罢了,除此之外还有宫观五十七。当日张天师奉命敕建宫观,选南地道门高人四百有余,如今开枝散叶,略略估算确也有千人之多。” 这是好事,道门振兴,怎地陈德源反倒忧心忡忡? “听起来似是好事,奈何其中分门别派,正一、净明、上清、紫霄,单是张天师遗留下来的,就有二十余门。老道总览紫霄宫十方堂,矢志统合武当道门,二十年间交涉无数,原本去岁法会谈出了一丝眉目。 不想,外人同意了,这紫霄宫中之人却又跳出来驳斥。此等龌龊之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见大势不可挡,干脆釜底抽薪,走了道录司的门路,干脆将老道挪腾到了朝天宫。” 听闻此言,薛鍔皱起了眉头。这只怕不是好事啊…… 陈德源叹息一声,说道:“小薛鍔莫要忧心,便是老道归隐山林,单你那师父在,也能护佑你在紫霄宫安然无恙。” 第九章 竹林边有坤道 安然无恙?薛鍔心道只怕未必。单只这几日接触下来,便知此时真武派内中派系繁杂,子孙庙与十方堂天然对立,个中只怕又有细分派系。 此事不足为奇,紫霄宫上下连道人带火工居士二百多人,这还没算坤道院中的坤道同修。老人家曾言‘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何为江湖?利益纷争耳! 所拜师父至今不曾归山,头号靠山伯祖陈德源又要离山远行,薛鍔如今身形只是个十二岁的童子,若有可能,他绝对会跟从陈德源去往朝天宫。 奈何恶疾缠身,便只能留在山上。 陈德源夜访薛鍔之后不过两日,冬月初六,西岳大敌诞辰,紫霄宫办了场法会,而后陈德源带了几名道人匆匆下山,赶赴神京朝天宫。 薛鍔除却随同师兄刘振英修习紫霄六字诀,余下光景大多在藏经阁内盘桓。可惜他翻阅道藏无数,却始终不曾触动异象。 薛鍔暗自猜想,莫非这等异象触发的关键不在于读了多少道藏,而是理解了多少道藏? 本想捧着经书去问询老都讲,奈何老都讲也是修行中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便就此耽搁下来。 偶尔闲暇,薛鍔也悄然行事,不敢再以逸待劳。不拘是道门同修亦或者是火工居士,总会闲谈几句。待混熟了,却也从众人口中将紫霄宫中的内部派系梳理了个大概。 伯祖陈德源运作将武当山各派统合在真武旗下,此事自然得了子孙庙真传等人的赞同。而到了十方堂,却阻碍颇大。 十方堂三都五主十八头,顶头上司乃是监院陈德源,可名义上紫霄宫真正的话事人乃是住持李德清。 李德清此人德高望重,偏偏耳根子软。今日听了陈德源说辞,觉得合派有利,便支持合派;转天听了都管阮德功说辞,又觉得合派并非好事,转头又跳出来反对。 于是乎是否合派,每次十方堂决议都不相同,反复拉锯。绵延至今,好不容易李德清拿定主意,都管阮德功干脆一招釜底抽薪,将陈德源送去了朝天宫。 主事之人都走了,这合派之事自然就要不了了之。 薛鍔又悄然打听,却探听到反对合派之人,除去都管阮德功,都厨陈德源之外,五主中有三人,十八头中竟然大多数都反对合派。 这内中除了道统之争,更多的怕是利益之争。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论哪座宫观,都少不得烧水、采买、扫圊之人。 未曾合派之前,十八头各担职司。合派之后,这数十道观数千火工居士,哪里要的了这些闲人?莫说是紫霄宫中十八头能否担当原本差事,只怕能不能留在山上还两说。 所以十八头中泰半反对。 另有一点,紫霄宫庙产不薄。除去善信进奉香火、道士打斋醮所得,山下那历代皇帝所赐的万亩良田也是财帛动人心。谁人舍得了这等过过手便能得了的油水? 薛鍔只明晰了大略纷争,赵四所言的暗害便接踵而至。 陈德源走后第三日,新任火头牛二清早送来食盒,薛鍔拿将出来便皱起了眉头。 清粥小菜,杂粮馒头,不见丁点荤腥。这便罢了,那菜肴尝了一口,竟然滋味十足! 薛鍔在紫霄宫中连吃了八天少油少盐、高蛋白吃食,加之每日习练紫霄六字诀不缀,这肺痈之症缓解了不少,起码不会时常咳血。 如今换成这等吃食,只怕时间长了病灶必然反复。 薛鍔蹙着眉头,等了片刻,待水头送来热水,干脆将那菜肴过了一遍开水,这才耐着性子吃了个干净。 等牛二过来取食盒,薛鍔禁不住问道:“牛居士……” “小道长有话与洒家说?” “正是,今日这饭食怎地变了?” 那牛二瓮声瓮气道:“洒家倒是知晓一二,都厨记挂小道长饮食,请了子孙庙真修过眼。那真修极擅岐黄之术,看了小道长的菜谱直摇头,说害人不浅。又另拟了一张菜谱,灶上可都是按照菜谱烹制,可还合小道长胃口?” 薛鍔面上不显,心里将那被人当了抢使的子孙庙真修骂了个体无完肤。好不容易身子骨硬朗了一些,再吃这等吃食,甭说熬到师父归山,只怕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薛鍔面露微笑,赞许道:“今次菜肴有滋有味,颇为难得。” 那牛二却是个莽撞人,根本听不出薛鍔话中有话,当即挠头憨笑道:“洒家也是这般想的,此前小道长吃食好似清水煮,恁地滋味都没,如何下口?今回却是不同,离着老远便能嗅到香味。不瞒小道长,洒家便是闻一闻,斋堂上也能多吃俩馒头。” “哈哈,牛居士风趣。” 牛二道:“小道长恁地客气,唤洒家牛二便是。时候不早,灶上烂事繁多,洒家就不久留了,小道长告辞!” 牛二风风火火走了,耳房之中的薛鍔沉下脸来。这都厨陈德龄却是个阴狠之人,找了真修做挡箭牌,自己若是死了,便是师父回来也寻不出他的错处。 这事薛鍔还没法找人分说,他与刘振英不过是八代弟子,人微言轻,就算闹上一场估计也无济于事,反倒平白送了陈德龄等人把柄在手。 薛鍔思量了两日,也捱了两日,这日早间,薛鍔趁着刘振英讲经的光景,忍不住问道:“刘师兄,我看有路通往后山,却不见寻常人等过往,那后山可是禁地?” 刘振英合卷道:“后山多有真修在此修行,却并无禁忌之说。师弟若要顽耍,莫要太过闹腾便是了。” 薛鍔心中暗喜,当即道:“只是久困宫中,想要随意走走。我这身子骨,便是想要闹腾也闹腾不起来。” 刘振英温和笑道:“师弟莫要妄自菲薄,我观师弟这几日便是咳嗽也不曾咳血,岂非好转之相?想来他日袁道长归来,师弟之疾必定无药自愈。” “借师兄吉言。” 讲经过后,刘师兄自行返回,薛鍔耐着性子等来牛二送了午餐,强忍着不适凑合了一口,便慢悠悠踱步出门。 他在紫霄宫中毕竟时日短,也不知晓那些道人、火工居士里,究竟谁是陈德龄一派的眼线。是以薛鍔只是信步而行,绕着紫霄宫转了一圈,待确定并无盯梢之后,这才转过父母殿,从小路进了后山。 昨日又下了一场雪,后山新覆白雪,枯黄树木之中,偶尔点缀暗青的苍松翠柏,侧坡还有一处竹林。 鹅卵石的小道蜿蜒向上,薛鍔怕惊扰此地修行的真修,便穿林而行。 这一路走来,鸟兽见了一大堆,鸟类尤其繁多,素了两日的薛鍔看得直流口水。 待寻到竹林里,薛鍔从怀中翻出麻绳,折了嫩竹,绑了绳子做机关,又将节省下来的小半馒头撕成小块,撒在陷阱四周。 如此这般,半晌光景,薛鍔足足布设了三个陷阱。这陷阱还是前世自驾游时跟资深驴友学的,他只学了其形,完全不知如何找寻鸟兽必经之路。 忙碌一番,薛鍔站定之后暗自琢磨,隔着几十步设下三个陷阱,想来一二日总会有些收获吧? 胡乱拍了拍手上雪泥,反身而行,刚到竹林边缘,便听得有女子轻声笑语。 搭眼望去,便见一坤道轻笑着,与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顽耍。 “各个……月儿慢些跑,再跑丢我可寻不回你了。这天寒地冻,便是不被狐狸吃了,也要生生饿死。” 薛鍔正要绕路而行,迎面一股冷风吹来,他顿时禁不住咳嗽两声。 “谁?” 薛鍔见躲不过,索性大方走出来,离得老远便稽首一礼:“小道薛振鍔,见过坤道同修。” 那坤道早已将兔子抱在怀中,紧张凝视,待见了薛鍔身形,顿时放松不少。仔细一打量,那坤道顿时乐了:“还道是谁人,原来是你这童子。咦?旬日不见,穿了百衲衣,如今却是个道童了,咯咯……” 那坤道笑声清脆,薛鍔抬眼观望,但见那坤道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鹅卵,眼如黄杏,语罢遮口而笑,落手时露出编贝般的牙齿。 看年岁不过十三、四,举手投足间端庄大气。却原来是当日早间一面之缘的宫中女官。 “小道孟浪了,原来是……额,不知如何称呼?” “你……额,你便叫我一声素卿姐好啦,我那小弟看着好似跟你一般年纪。” “本色为素,谦和为卿,好名字。见过素卿道友。”薛鍔暗自思量,坤道院中字辈同样遵从紫霄宫字辈,哪里来的素字辈?看来猜想的没错,这女子只怕是公主身旁的女官,只在坤道院中伺候公主,并未入道。 那女子听了称谓,挑了挑眉毛:“小小年纪便惯会奉承,长大了只怕是个浮浪子。” 薛鍔愣了愣,随即道:“那重新来……素为洁,卿为上官,原来令尊令堂是想素卿道友将来当个清官一般的人啊。无上天尊,道友后会有期。” 薛鍔稽首一礼错身便走。 行不过十几步,那女子便在身后嚷道:“你才是清倌人,小贼竟敢辱我,看打!” 薛鍔但觉背后恶风袭来,当即缩脖子矮身躲避。不想这不动还好,脖子刚缩了下,那恶风就到了,不偏不倚砸在后脑,只砸得薛鍔脑袋嗡鸣一片。 待回过神来,才发觉砸在脑袋上的是个雪团子。 敢打我?薛鍔当即揉了个雪团子,扭头便丢了回去:“看法宝!” 第十章 病友 雪团子慢悠悠砸将过去,薛鍔年幼体弱,本是撒气之举,没指望砸中女子。哪里想到,那女子呆愣愣的一动不动,那雪团子不偏不倚正中女子。 若非女子举手遮挡,只怕就要砸中面门。 “还敢还手?小贼莫跑,今日非要替你家大人教训教训你!” 看女子身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薛鍔哪里敢停留,当即扭头就跑。只是这身子骨实在差劲,跑了不过几十步,一口气没喘匀便剧烈咳嗽起来。 薛鍔咳得举步难行,弯下腰来一连串的咳嗽,吐出一口黑褐色血痰。心中暗忖,只怕难逃女子毒手。盼着女子看见自己咳了血,能手下容情。 待止住咳,却发现女子并未追上来。转头一瞧,就见那名叫素卿的女官跪伏在雪地里,浑身颤抖不已。 这是蒙骗自己过去?还是真的发了病? 只怕是真的发了病! 薛鍔以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缓步朝女官行去,边行边问道:“你怎地了?可是发了羊角风?” 那女官哆嗦着回道:“甚地羊角风?只是发了寒毒!便宜了你这小贼,待我缓过来,定要捉了你痛打一番。” 薛鍔行到其身前,见其脸色发青,只怕状况不好。当即叹息一声道:“病成这般样子,身子好似一团烂泥,就剩下一张嘴还硬着。” 女官哼了一声道:“你又好到哪去?方才咳得险些背过气去。” 薛鍔不与女官斗气,洒脱笑道:“哈哈,如此说来,你我岂不是病友?” 那女官第一次听闻‘病友’一词,略略琢磨了一下,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此时女官身子已经不再颤抖,却依旧伏在地上不得动弹。 “好一个病友,你这小贼倒是风趣。” “莫说了,地上寒凉,可能起身?” 那女官摇头苦恼道:“半身麻木,只怕还要缓一缓。” 薛鍔琢磨了下,说道:“那我扶你起身可好?事事从权,莫要多想。” 那女官道:“小小童子,谁会多想?额,劳烦你了。” 薛鍔弯腰搀扶,使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女官搀扶起来。女官勉强起身,半边身子依旧使不上气力,于是几乎全身都压在薛鍔身上。 虽然女官身上沁香怡人,可薛鍔却半点旁的心思都没有,弯了右腿支撑,这才撑住二人不倒。 “你,你要是撑不住,便将我放下。” 薛鍔咬牙道:“莫说话,快走快走。” 二人相互支撑,朝着竹林便那一方巨石歪歪斜斜行去。待将女子放置在巨石上,薛鍔累得出了一身汗。 他举手擦拭额头汗珠,问道:“你这寒毒几时过去?” 女官道:“怕是要小半个时辰。莫要忙碌了,待你回去叫了人,只怕我也缓过来了。” 薛鍔看着女官感叹道:“有病就莫出来啊。” 女官挑眉:“你不也出来了?” “那怎地一样?我是求活,你是找死。” “你……” 不待女官说些什么,薛鍔转头就进了竹林。 “你去哪儿?” 穿梭竹林中,薛鍔只举手摆了摆:“救你一命啊。” 他四下踅摸,倒是找了些枯枝败叶,以及几棵早已枯败了个小竹子。将这些收拢起来,薛鍔返身回来,估量了下距离,找了几块石头垒成灶,枯枝败叶塞进去,从袖子里找出火镰,擦拭半晌才升起了火。 那女官原本蹙着的眉头,在瞥见薛鍔捧着柴火回返的时候就已舒展。面容平和下来,看向薛鍔的目光满是好奇。 “真是稀奇,你竟还带着火镰?” 薛鍔小心将篝火升,随口回道:“都说了,我是求活。” 这两日苦思破局之法,奈何靠山尽去,人微言轻,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自行补充蛋白质。 或许是憋闷的久了,薛鍔随口说道:“这宫中有人要害我。” “啊?” 薛鍔抬眼认真道:“不让我吃肉!” 女官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人真逗,肉生痰,你得了肺痈,怎地还能吃肉?” “啧,此一说纯属胡说八道。” 女子辩驳道:“历代医书记载还能有假?” 薛鍔想了想,道:“那得了肺痈不吃肉的可活下来了?” 女官思量了下,说道:“倒是多活了几年。” 这时节肺痈本就无药可医,得了此症,每日清粥小菜囿于房中不得动弹,只怕要不了两年便会瘦得皮包骨。活是活了,只是生不如死。 “所以必是医书有误。身患肺痈,吃食需少油少盐,多吃鸡、鱼。” 女官道:“说得头头是道,年纪轻轻好似老夫子。小薛鍔,你多大年纪了?” “十二。” “咦?”女官惊道:“十二?只小我一岁,那怎地身形如此……额……” “矮小?”薛鍔见篝火不会熄了,丢了竹棍拍着手起身道:“患病四载,活下来都不易,就莫奢求身量了。”顿了顿,又道:“再者来日总会长高。” 言罢见自己站直了竟不比女官坐下高多少,当即有些担忧。即便日后这肺痈好了,可身量不长,岂不是成了二等残废? 女官恍然道:“也是呢,我那三哥前年还只比我高了半头,不想只一年,身量便蹿了一尺有余,跟他说话都要仰着头。说不定日后你也会如此。” “哈,借你吉言。”薛鍔从地上捡了些枯叶,铺在石头上,又搀扶女官挪了位置。 女官重新坐定后言语道:“你这人心思倒是不坏,怎地出口伤人,甚是恶毒。” “你还说?”薛鍔没好气道:“我好言称赞你名字好,你却道我是浮浪子。素昧平生,我又不欠你什么,自然要反唇相讥。” “心眼好似针鼻,咯咯,罢了,谁让你年岁还小?只是记得,日后莫要与女子说这般恶毒言语,小心来日讨不到媳妇。” “彼此彼此,你这般刁蛮,将来小心寻不到夫家。” 女官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黯然却洒脱道:“甚地夫家?不过苟延残喘,能活一日是一日,旁的不敢奢望。” 薛鍔牵动心思,感叹道:“说的也是。” 一时间二人沉默了下来。待彼此目光叫错,竟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薛鍔问道:“你这寒毒是怎地染上的?” “天生如此,无药可医。”顿了顿,女官反问:“你那肺痈呢?” “八岁便染上了,几次路过鬼门关,同样无药可医。” 说到这里,薛鍔陡然回想起刘师兄在坤道院前说的话:‘今上六女栖霞公主天生体寒,去岁送来坤道院修养,算算如今已经一年有余’。 倒吸一口凉气,行事蛮横,病症也对得上,如此说来,这女子不是什么女官,八成是当朝陛下六女,栖霞公主? 他只心思略略起伏,当即便按下了心中惊讶。公主又如何?同样是病秧子。对方既然不曾点破身份,那便权当不知道。 “遭了!”素卿惊呼一声,四下张望:“月儿!我的月儿不见了!” 薛鍔四下观望,却不见那白兔身形。兔子不同于猫、狗,一朝解了束缚,这会子早不知跑去哪里了。 素卿只急切了片刻,便叹息道:“罢了,待回头央人找找,说不定月儿自行回了道院。” 薛鍔心中暗自赞许,这小公主虽然性子刁蛮,可天性良善。知道自己有病在身,虽然急在心头,却不央求、指使自己去找寻。 好似要暂且压下对丢失宠物的急切,素卿找话道:“你说宫中有人要害你,你出身显赫,哪个敢加害于你?” 薛鍔悠悠道:“这世间便有加害,叫做‘为了你好’。” 素卿眨眨眼,旋即领悟过了,又失笑道:“是了是了!我那三兄最是可恶,每次都抢了我的冰镇莲子羹,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实则就是他贪嘴!” 薛鍔叹息道:“是以,明知那人要害我,我却拿他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自己出来寻些野味。” 素卿见薛鍔身上并未携带兵刃,就揣测道:“是下了套子?” “咦?你怎知道?” 素卿神气道:“月儿便是中了套子,才被我养在身旁的。” “呵,你是遛……兔子才来此间的?” 素卿摇了摇头:“月儿又不需要遛。我身有寒毒,山上道士说若要延寿,非得每日勤行。我便每日行至此间,稍待片刻便要回返。” 原来如此。看来不是找死,这小公主同样是想求生。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呼喊声。素卿耳朵灵,当即神色一僵,略略扭捏,随即道:“有人来寻我了,莫不如你先走,省得沾染麻烦。” “也好,那我就先走一步,告辞。” 薛鍔起身往回走,走了几十步,就听身后小公主喊道:“小薛鍔,明日还来此间吗?” 薛鍔顿足回头喊道:“来!我还等着吃野味呢!” “咯咯——”小公主笑道:“那明日还是此时,若得了野味,你请我吃;若没捕到,我请你吃叫花鸡如何?” “好,记得少油少盐。”薛鍔挥挥手,听着从密林另一头传来的人声,当即换了个方向避开,快步掩身于密林之间。 第十一章 诵经明道灰蛇腾 时辰尚早,薛鍔回返紫霄宫后干脆去了趟藏经阁。这几日翻阅道藏,经文没少看,却始终不得异象。 他暗自揣测,只怕是自己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之故。他正翻阅《老子想尔注》之际,有脚步声渐近。 薛鍔只当是王师兄在归置道藏,便一门心思翻阅,不曾抬头观望。不想,那脚步声竟停在了身侧。薛鍔抬头观望,这才发现,来者不是王振良,而是都讲许求宣。 老都讲年过七旬,乃是紫霄宫中不多的六代高道。平素只偶尔早课时露上一面,余下时间大多躲在后山修行。 薛鍔赶忙稽首见礼,老都讲点点头,问道:“可看得懂?” 薛鍔老实回道:“似懂非懂。” 许求宣略略皱眉,道:“平素讲经时可认真听了?” “回都讲,弟子新入山门,底子薄,是以讲经时便是认真听了也似懂非懂。” “你师父是谁?” “家师袁德琼。” 许求宣眉头舒展:“袁德琼下山十余日,至今未归,也难怪无人为你解惑。”说罢,许求宣错身而过,行不过几步停下转头道:“若有心求解,可每日晚间到我房中。” 薛鍔当即大喜过望:“弟子谢过都讲。” 都讲点头笑笑,行了几步,选了本道藏便出了藏经阁。 都讲刚走,王振良便遥遥羡慕道:“师弟好运道,都讲通读道藏,经文功夫可谓冠绝武当。得都讲指教,师弟他日入道必定水到渠成。” 薛鍔赶忙谦逊几句,心中却也雀跃不已。有道是孤证不立,前后两次异象,一次梦中,一次就在眼前,至今他也没闹明白其中道理。但两次异象过后,薛鍔只觉头脑清明,精力比照从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若无这等好处,他何苦在藏经阁里穷经皓首? 这几日正苦于无人指教,就撞上了老都讲,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是时候。 想着晚间向老都讲请教,薛鍔干脆借了想尔注,便是晚饭时也手不释卷。又备了笔墨,将内中不明道理的字句摘抄下来,可谓准备十足。 待到了晚间,薛鍔整理衣冠,披了大氅,捧着书卷便朝东道院行去。东道院中有老都讲的静室,只是寻常时节许求宣并不在此居留。 薛鍔生怕认错门,半路寻了个火工居士问路,确认都讲房内亮着灯光,这才肃容拍门。 不过须臾,房门无风自开。薛鍔抬头便见老都讲静坐桌案,手中捧着一卷道藏正在细细研读。 “都讲,弟子特来叨扰请教。” “好,且过来坐下。” 薛鍔进得房中,返身关门,蹑足到书案旁,搬了个凳子落座。此时都讲已然放下道藏,和善道:“振鍔,今日可要问些什么?” 薛鍔反应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身为紫霄宫八代弟子,从此之后道名应该叫薛振鍔。他当即捧出想尔注,说道:“弟子研读想尔注,其中不明之处甚多,还请老都讲解惑。” 许求宣略略皱眉:“想尔注?这经文贫道怀疑乃是张鲁假托张道陵之名伪作经文。内中所说只是一家之言,不可全信。” 薛鍔目瞪口呆,刚进门就被镇住了。张道陵乃是道祖,张鲁乃是张道陵之孙,三国前期割据汉中。二者乃是直系血亲,但这想尔注究竟是张道陵写的,还是张鲁写的,这里头的区别可就大了。 若是道祖张道陵所写,后世修行者当奉为圭臬。因为道祖得道飞升了;若是张鲁所写,那真就如许求宣所说,看看就得——因为张鲁死了。 许求宣见薛鍔错愕不已,微笑道:“此为贫道揣测,做不得准。贫道对想尔注还算有些心得,今日便给你讲一讲。” 薛鍔赶忙谢过,危襟正坐,听许求宣讲读。 老都讲通读道藏,所讲所诉,自不是寻常宣讲可比。许求宣比照道德经五千言原文,来回对照讲述想尔注。 薛鍔……薛振鍔只听了小半个时辰,便发觉这想尔注颇为有趣。道德经一本集哲学、政治、经济的书籍,生生被用增、改、删的方式,重新解读成了一本指导修行的书籍。 遇到实在增改不得的文字,干脆添加注释,曲解之后还能逻辑自洽,作者不论是道祖亦或者是张鲁,这般手法也算是天才了。只是既然有此等念头,何不干脆另起炉灶,书写一本道经,何必非要曲解道德经? 薛振鍔略一琢磨,便隐约猜出了内中几分缘由。国人敬天法祖,喜在故纸堆中找成例,如此来增加说服力。历史上几次变法,无不托古革新。 直到老人家横空出世,涤荡尘世牛鬼蛇神,这才打破几千年的惯例。想来此经文作者也是这般吧? 薛鍔收摄心神,仔细听讲。便听得老都讲口中,道化作人格,有欲有言,有喜有怒。他心中略有领悟,正思量间,猛然异象突生。 那想尔注中骤然飞出两道灰蛇,上下飞腾,时而停顿,好似少了一点的辽字,时而又好似两个勾子乱转。 须臾间两道灰蛇扑面而来,穿入肺腑,继而崩散开来,化作涓涓细流,流通四肢百骸。又须臾,径直汇聚头顶百会。 瞬间的清明,好似中暑时鼻腔里灌入一小瓶清凉油,直激得薛振鍔一个激灵,跟着便是难以言喻的舒畅。 面前的都讲许求宣好似不曾看见一般,只是见薛鍔突地一个激灵,当即放下书卷,关切问道:“振鍔可是冷了?贫道修行数十载,没修出个所以然,倒是身子康健、寒暑不侵,倒是忘了振鍔身有恶疾。” “哦……额,不打紧,披着大氅呢。”薛振鍔回过神来,赶忙道:“还请都讲继续讲读。” 许求宣放下经文,问道:“方才这一段,可有疑惑?” “都讲解析分明,弟子没有疑惑。” “哦?那这一句‘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作何解?” 薛振鍔当即道:“谷者,欲也。精结为神,欲令神不死,当结精自守。牝者,地也。体性安,女像之,故不掔。” “善!”许求宣点头赞许,转而却却道:“贪多嚼不烂,今日便到此吧。日后每三日值早课时,你可晚间来我房中。” 薛振鍔当即起身稽首:“是,弟子谨遵都讲吩咐。” 都讲许求宣可是修行中人,耽搁人家一个时辰,薛振鍔不敢再停留,当即拾了道经,躬身退出。 待回转自己的耳房之中,薛鍔丢下想尔注,摸出胸前玉璧,喜不自胜压低声音道:“宝贝啊宝贝,原来要我理解道经你才显露神通。只是你这神通除了耳目清明外还有何用?能否医得了我的肺痈?” 那玉璧古朴质拙,籽料只算寻常,既不见其神奇之处,也不见其回答薛鍔的疑问。 小心收好玉璧,薛鍔心神激荡。方才两道灰蛇撞身而入,却让他又领悟了一个怪异的字——上。 何为上?高也! 天地为形,天在上,地在下。地在上,天在下,则皆为事。以此,上为尊,下为卑。 待止静鼓响过,薛振鍔非但不曾困倦,反倒精神奕奕。紫霄宫中规矩,止静鼓各房必须熄灯,屡教不改者就会被‘催单’。这个催单可不是现代意义里催着落实合同的意思,而是催着你落单,说白了就是甭在道宫里住了,等同于扫地出门。 薛振鍔自然不想让人找了错漏,是以哪怕精神奕奕,也依旧熄了灯火,换了衣裳躺在了床榻上。 这一晚辗转反侧,也不知何时睡下,待翌日清早,不待开静鼓敲响,他便醒了过来。更神妙的是,竟然并无倦怠之感。 薛振鍔暗忖,这异象来一次自己便精神几分,每日睡眠就会少上几分,待认得的怪字多了,日后自己岂不是不用睡觉了? 今日无早课,薛振鍔早已习练紫霄六字诀纯属,刘师兄便只偶尔登门。这一日他晨起习练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六字诀,直到气力不济这才停下。 他当即大喜过望,如此看来,认得了怪异,自己不但耳清目明,便是连身子骨也好上了几分! 他刻下并未领差遣,无需理会值殿、洒扫等庶务,待吃过香气四溢的早餐,便匆匆去往后山。 薛振鍔今日熟悉了路途,径直穿林而过,只行了两刻,便到了那片布设了陷阱的竹林里。 那三处陷阱很好找寻,只是让他失望的是,撒的馒头屑也不知是被鸟兽吃了还是被风刮跑了,总之没了踪影,偏偏那陷阱一如原样。 他找了竹棍试了试,发现自己手艺潮,这机关触发所需力气起码要一只羊绊上才会发动。 发现了问题,薛振鍔当即略作调整,又尝试了下,这下机关灵敏了许多。他又撒了些馒头屑,只盼着来日能有些收获。 怏怏行出竹林,抬眼便见一熟悉身形端立一方巨石之旁,身披了帷帽披风,转身瞥了薛鍔一眼,当即笑吟吟道:“小薛鍔,可曾捕到猎物了?” 第十二章 老实人不老实 那一方巨石上摆着个篮子,上头覆着一层棉被,想来内中是预备的吃食。 素了好几天,薛振鍔单单是想着其中的肉食就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不尴不尬的笑笑,随意走上前道:“手艺不精,撒的饵料被鸟兽吃了个精光,却什么都没套着。” 素卿‘咯咯’笑了两声:“还道你这官宦人家的病秧子公子哥真会套鸟雀呢,却原来也是个假把式。” 薛振鍔面上笑着,心中却想,面前少女不过一夜之间便将自己底细打听了个明白,此前只是八成认定素卿便是栖霞公主,这下彻底坐实了。 “熟能生巧,过两日总能套到。” 素卿笑吟吟不答话,侧身一步掀了篮子上盖着的棉被,露出内中硕大的泥团。 “果真是叫花鸡?” “就知道你逮不到什么,你用石子敲开看看,可还合胃口。” 薛振鍔应了一声,当即迫不及待找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杂碎裹着的泥巴,霎时间喷香四溢。内中鸡肉酥嫩,看着好似入口即化。 只轻轻嗅了一下,薛鍔便嗅出别样的味道。 “用黄酒腌制了?” “是呢,可惜我那坛绍兴老酒,为了这叫花鸡生生用了小半。” 薛鍔将小小的棉被放置一旁,却又见篮子里放着个酒壶。他略略错愕,一旁的素卿言道:“那酒是我的……饮酒能抵御寒毒。” 酒瓶靠在叫花鸡旁,煨得温热。 小小的棉被恰好覆在巨石上,二人相对而坐。薛振鍔吃人嘴短,当即拿了酒盏给素卿斟满。琢磨着自己不陪着喝一杯似乎不妥,可找寻一番却发现只有一个酒盏。 素卿言道:“你年纪尚小,饮不得酒,我便没准备。” 薛振鍔也不在意,说道:“的确如此,那便等过上几年,定要与素卿饮个痛快。” “好啊。” 薛振鍔撕下一条鸡腿递给素卿,素卿轻轻摇头:“我不吃的,你吃就好。” 当下薛振鍔再也不客气,三两下便将一条鸡腿吃得只剩下骨头。吃相有些难看,面前的素卿错愕半晌,捂嘴偷笑道:“你这等吃相,谁能看出你是按察使家的公子?生人见了只怕当你是小叫花子。” 薛振鍔也不辩驳,点头附和道:“见天萝卜、菘菜,再吃不到肉真就要发疯了。月儿还没找见?” 素卿摇摇头,举盏一饮而尽,只须臾脸上便染了一片晕红。“到底是野物,养不熟的。昨日寻了许久也没寻见,只怕这会子不知钻到哪个洞里去了。” 薛振鍔劝慰道:“你也莫要着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寻到,总归月儿又跑不出这片山。” “随缘便好。月儿留在我身旁,虽说吃食无忧,可总归多了束缚。我昨晚便想,若我换做月儿,只怕宁可舍了吃食,也不愿受这等束缚吧?” 薛振鍔略略沉吟,心中对面前的少女若有所思。本是天潢贵胄,又是个女子,自小便拘束在皇城不得自有。加之恶疾缠身,难免悲春伤秋、以物喻己。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素卿眸子清亮,赞道:“便是如此!我尝想过,不若自己与月儿换了身子,而后无拘无束奔行撒野,想想便觉痛快。” 薛振鍔对素卿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虽然偶有悲春伤秋,可骨子里却洒脱、大气,若生在后世,只怕也是个飒得亮眼的小姐姐。 薛振鍔吮了手指,忍不住调笑道:“哪里无拘无束了?天暖时吃食不缺,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着狐狸、狼獾、苍鹰捕食;天冷了更糟,吃上口青草都是奢望。” 面前的素卿略略蹙眉,似乎在想着自己化身兔子的情形。 “再者还要带孩子……” “带孩子?”素卿双目略略失去焦距,神情错愕。 “是啊,兔子一窝少了五、六只,多了八、九只,而且一年最少生五、六窝。” 素卿嘴角抽动,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此时在素卿脑海里,但见几十、上百只小兔子嗷嗷待哺,乌央乌央涌向自己要吃食。 “额……兔子这般能生养?莫不是你编排出来消遣我的吧?” 大半只鸡进了五脏庙,薛振鍔吃起来的速度放慢了不少,闻言说道:“哪里用得着编排?你只需寻一猎户打听一番不就知道了?这极南有一国,原本并无兔子,有人喜猎兔,便带了十几只归国。哪里想到,不过百年兔子便泛滥成灾。农田里到处是洞,稍不留意人畜陷进去,轻者崴脚、重者断腿,便是粮食、草场也被兔子祸害得不轻。” “啊?怎会如此?”素卿略略沉思,当即驳斥道:“胡说八道,若兔子如此厉害,那大郕……不,历朝历代岂不早就被兔子祸害了?” 薛振鍔悠悠道:“亏你入了坤道院,连那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都不懂?此方早已有了兔子,自然有克制之物种,便比如狐、狼、鹰。那极南之国本无兔子,兔子去了自然也就没了天敌,所以才会泛滥成灾。” 素卿想了片刻,点头赞道:“这般说倒是有些理……只是那极南之国的人倒是愚笨,怎地不知将狐、狼这等兔子天敌引入其国,如此不就克制了兔子?” 薛振鍔哈哈笑道:“你能想得出,旁人自然也想得到。那极南之国引了狐、狼入国中,本意是克制兔子。不想,狐、狼非但没治得了兔子,反倒成了另一害。” “这是甚地道理?” “当地土生双足奔行大鼠,极易捕食,狐、狼又岂会放着容易捕食的大鼠不捉,反倒去捉难捉的兔子?” 素卿蹙眉深思,总觉得不太对,却找不出薛振鍔说的错漏。半晌,才合掌道:“险些被你骗了,这极南之国可有名字?莫不是你编排出来的吧?” 薛振鍔一滞,心道这会儿‘哦大梨呀’只怕还没被发现,上面只有些土著,哪里来的国家? 但想要蒙混过关却容易得很,他找出帕子擦拭双手,说道:“就当是我编排的吧。” 素卿这下子反倒不知是真是假了,想着二兄博闻强记,待有机会跟二兄打听一番。 叫花鸡只剩了骨头,一壶绍兴老酒见底,原本面色惨白的素卿脸色愈发粉嫩。 或许是饮了酒,素卿的言语也多了起来,说了会子坤道院中的事故,转而又说起了一件事:“今日花家子弟要拜山,你可听说了?” “花家子弟?” 素卿道:“花少琮昨日遣人送了拜帖,名义上是拜山,实则只怕是来试剑。” “花家……是哪个花家?”薛振鍔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寻了一圈,也没找到类似的记忆。想来原主年幼,常年憋闷在宅子里,是以孤陋寡闻。 “你连淮右花家都不知?”素卿神色中满是难以置信,旋即又释然:“是了,你整日憋闷在家,想来是不知道的。那花云总归知道吧?” 薛振鍔照旧摇头:“那又是谁?” 素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连这等奇人都不知,方才险些被你唬住,那劳什子极南之国,定然是你编排的。”顿了顿,又道:“花云,应顺年间天下第一剑侠,孤身入大漠,先刺小王子,奔逃时又斩蒙兀铁卫三十七人,重伤被围跳崖自尽。 偏头关守将遣兵丁找寻,寻了尸身回来,入殓之时,从其身捡下箭头足足八斤!” 言语间,素卿眸子中满是仰慕,顿了顿道:“其时蒙兀二十万铁骑南下,大郕正值灾年,花云斩杀小王子,蒙兀大军顿时止步不前,抄掠一番便草草回了草原。此后更是因着没了小王子,各部攻伐不断,花云壮举可谓为我大郕扫除边患五十年。 文穆陛下听闻花云事迹,当即命人将花云尸骸运送回乡。另亲笔题字‘天下第一剑侠’赠与花家后人。 哎,真是恨自己生不逢时,若早生百年,便是不能追随花云入大漠刺杀小王子,遥遥看上一眼这等英雄,也足慰平生。” 这少女竟然还有侠女情结,难怪这么洒脱,这么飒。 素卿怅然长谈,想要倒酒,却发现酒瓶已空。当即索然无味道:“酒没了,我也该回去了。若是再迟一会子,只怕以后再出来就不易了。” “好。”薛振鍔应了一声:“多谢你的叫花鸡,来日我逮了野味,定要请你尝个鲜。” “咯咯,那我便等着了。” 二人动手收拾干净,素卿提着篮子,沿着小径悠悠而行。薛鍔盯着背影看了半晌,心思却在想着素卿方才所说的花云。 孤身入大漠,刺了敌酋不说,还差一点便逃脱了。此等英雄固然让人敬仰,可想起师父袁德琼那一手神奇,便不是道家真气,起码也是高明的内功。 真气、内功都有了,那此间的武道又会是何等模样? 想到此节,薛鍔当即抄近路回返紫霄宫。恰巧迎头撞见往后山而行的刘师兄,当即拦住刘师兄问道:“师兄,我听闻花家子弟要上山试剑?” 刘师兄很实诚,点头道:“是啊,真是麻烦。” “麻烦?” 刘师兄苦恼道:“德字辈师叔、师伯自然不会跟那小辈动手,振字辈师兄各有差遣,或在山下游历,或在山上修行,选来选去,却只让我这个闲人与那花少琮比剑。” 薛振鍔眨了眨眼:“师兄可是并无必胜把握?” 刘师兄脸色愈发凄苦:“哎,这倒不是……师兄好歹算是修行中人,百日筑基,三年炼食化精,如今刚刚摸到炼精化炁的门槛。”顿了顿,仰头道:“我苦恼的是怎地让那花少琮输的不那么难看。” 薛振鍔目瞪口呆,心道:刘师兄你飘了啊!没想到你这等老实人也会装叉! 第十三章 剑出如龙(上) 刘师兄如此高调张扬,弄得薛振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茬。那刘师兄叹息间瞥了薛振鍔一眼,言道:“罢了,可惜薛师弟新入门……我去后山瞧瞧武师弟可曾出关,他嗜剑如命,若破关而出必定闻战欣喜。” 错身而过,刘师兄匆匆去了后山。薛振鍔在原地停了半晌,心中五味杂陈。怎地天下第一剑侠的后人,落在刘师兄眼中如此不受待见? 待进得紫霄宫中,却见一切如常。王师兄照旧守在藏经阁,捧着经文抚须研读。旁的道人也不见有何异色,唯独几个火工居士窃窃私语。 薛振鍔回得耳房,略略休息片刻,那牛二便提着食盒上了门。 “小道长,洒家给你送吃食来了!” 食盒放在桌上,这夯货转头就要走。 薛振鍔赶忙拦住。 牛二瞪着牛眼很是不解:“小道长还有事?” “居士可知花家子弟今日要上山比剑?” “自然知晓。” 薛振鍔道:“听闻花家剑法独步江湖,未知此战刘师兄能否胜得。” 那牛二瞪眼道:“小道长说笑!那花少琮在江湖上不过蒙荫祖辈威名,便是打娘胎里练起,不过二十年之功,如何比得了刘道长?再者,花家剑法不过堪称上乘,哪里比得了紫霄宫三盘九派剑法?” 薛振鍔略略思量,大概明白牛二这夯货的意思了。大概就是,厉害的不是花家剑法,而是百年前花云那个人,实际上花家的剑法只是上乘而已,谈不上绝世。 还有就是,寻常武者与道门真修之间,差距不以道理计! “原来如此,牛居士过往可曾习过武?” 牛二憨笑道:“倒是学过几年庄稼把式,洒家在陕西倒是闯出过‘黑旋风’的名号。” 薛振鍔肃然起敬:“居士用的可是宣花板斧?” 牛二眨眨眼:“洒家用的是熟铜棍。” 薛振鍔暗自吐槽,幸好用的不是板斧,不然他还以为这货是李逵的原型呢。 又拉着牛二闲聊半晌,薛振鍔倒是对此时的江湖有了几分了解。此时的江湖中人,要么混迹六扇门,要么混迹贼窝。如花家这般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那是少数中的少数。 江湖中倒是有内功传承,不过是从道门流传出去,又几经改良,继而变成让肺腑适应发力技巧的吐纳之法。 说得高兴,那牛二还拉着薛振鍔去到院中演示了一番。但见那牛二忽急忽缓吐纳几下,脸色陡然涨红,大吼一声‘嘿’,而后手起掌落,硬生生将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劈成两半。 薛振鍔当即应景的喝彩不已。心中暗忖,这劈鹅卵石想来比劈砖头更有技术含量吧?只是牛二五大三粗,胳膊比自己大腿还粗,还真没法说他这气力究竟算内功还是纯粹的肌肉力量。 潦草吃了一口,被夸得眉开眼笑的牛二提着食盒走了。薛振鍔在房中踱步消食,正待歇息片刻,那牛二便去而复返。 “小道长,花少琮已进了山门。小道长若想看比试,最好快些穿戴。” “好,我马上便来。” 薛鍔当即跳下床来,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齐,围了大氅跟着牛二匆匆便走。 从西道院刚出来,便见从十方殿转出一行人。前方知客道人引路,一玄衣青年与其并肩而行,再往后则是四男四女八名捧剑侍从。 此八双目有神,行步有力,一看便是练家子。再看那玄衣青年,剑眉星目,不过二十许,言谈随和却双目如电,整个人便好似一柄未曾出鞘的宝剑。 牛二与薛振鍔在门前打量了两眼,前者便撇嘴道:“烧包!” 这夯货原本嗓门便不小,即便压低了声音,可依旧被练家子听在了耳中。 一捧剑女子闻言顿时眉头一皱,苍啷啷长剑半出鞘:“你待再敢不敬我家少主,小心你项上狗头!” 牛二是夯货不假,却也不是傻子,当即一缩脖子,装作没听见。 那玄衣青年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宽和道:“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弄玉,还不赶快收了剑?” “是,奴婢失礼了。” 那知客道人好似根本不在意一般,笑吟吟道:“花居士,前方便是紫霄殿。居士是先进香,还是先试剑?” 花少琮道:“真武大帝当面,怎地也要先上一炷香才是。” 知客道人点点头,引路而行,带着花少琮上了三层石阶,进得大殿之内。不过半刻,花少琮转身而出,便在石阶之下双膝捧剑而坐,闭目养神。 知客道人追将出来,讪讪道:“花居士见谅,刘道长还未回返,是以这试剑怕是要耽搁片刻了……不若居士移步十方殿稍稍歇息?” 那花少琮摇头道:“我便在此等候便是。” 薛振鍔与牛二在片刻看了半晌,也不见刘振英应战。恰在此时,阴云密布,微风乍起,转眼便有雪花飘落。 薛振鍔即便围了大氅,依旧禁不住冷的打了个哆嗦。 牛二在一旁嘟囔道:“刘道长怎地这般不爽利?三两剑打发了那公子哥便是,这般拖延要到甚地时候?咦?小道长怕是冷了?你我不若在偏殿暖和暖和。” “也好,快走快走。” 冻得跟三孙子一般的薛振鍔当即从善如流。若非心中男儿武侠梦作祟,傻子才跟这挨冻呢。 二人快步进到西侧偏殿,值殿道士见二人进来也未多言,只说道:“不用说,你们定然是来看热闹的。关门关门,这一时半刻打不起来,待打起来开门也不迟。” 薛振鍔稽首见礼,寒暄一番才知道,这道人乃是十方堂弟子,道名黄振乾,序入门先后,薛振鍔得称其为师兄。 黄师兄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很是爱说闲话,为人极为热情。当即搬了椅子让二人落座,又挪了火盆烤火。 闲谈半晌,就听隔壁侧殿有人嚷嚷道:“来了来了,刘师兄来了!” 殿中三人几乎同时起身,朝着殿门口抢去。 待开了殿门,抬眼便见一身百衲衣的刘师兄皱着眉头、提着三尺青锋缓缓踱步拾级而下。 趁着还没打起来,薛振鍔道:“黄师兄怎地这般眼热?” 那黄师兄道:“哎,我天生拙笨,一路拳法学了三年也不曾学会,剑法更是几次险些伤了自己。而今早已绝了学剑心思,便只能过过眼瘾。” 薛振鍔宽慰道:“师兄岂不知大巧若拙?说不得师兄三年习一拳,待学成之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黄师兄只是苦笑摇头:“师弟莫要乱说,我自知拙笨,既入不得道,也习不得武,只求来日外放为一方住持,如此足慰平生矣。” 薛振鍔暗自察言观色,见这位黄师兄语态真诚,只怕说的是实话,便没再多言。 刻下,刘师兄提剑停在花少琮三丈之外,稽首道:“紫霄刘振英,见过花居士。” 那花少琮陡然睁开眼,双目如电,好似青锋出鞘。他腾身而起,长剑握在左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言道:“听闻刘道长乃是子孙庙真修,不知入山门几载?” 刘振英闷声道:“惭愧,入山六载,修行只得微末之功。” 花少琮道:“六年?那刘道长习剑几年?” 刘振英沉思了下:“大约三年。” “三年?”花少琮脸色陡然泛红,轻笑一声,恼火道:“久闻紫霄宫三盘九派,剑法乃是上乘中的上乘。可选刘道长这等只习剑三年之人与在下试剑,是否……有些太过轻狂?” 刘振英错愕了下,随即真诚道:“非是简满花居士,实在是子孙庙其余师兄弟各有要事,下山的下山,闭关的闭关,出去新来的薛师弟,便只余我一个闲人。还请居士见谅。” 花少琮轻笑道:“宣渊一道志、求德振常存,既然振字辈无人可用,何不请出德字辈前辈?” 刘振英笑道:“诸师伯、师叔同样无暇。” “呵……罢了,想来刘道长败了,自然有德字辈前辈应战。请!” “呃……请!”刘振英稽首一礼,不丁不八站立当面,丝毫没有要拔剑的意思。 花少琮静气凝神,左手将宝剑举至右肩,右手按住剑柄。拇指一按机簧,但听苍啷啷一声,鲨鱼皮的剑鞘好似一道闪电砸向刘振英,与此同时,那花少琮好似流星赶月,紧随其后挺剑而刺。 剑鞘与剑一先一后,接踵而至。 偏殿观量的牛二倒吸一口冷气:“花家小子有两下子!此一招投石问路,只怕已经有了七成火候!” 薛振鍔眨巴着眼睛,只看了个热闹,但既然牛二说厉害,那想来这花少琮的确有些门道。余光扫到人影晃动,扭头便瞧见从东道院中转出一群坤道。 那些坤道年纪都不大,内中有一娇小身影,却正是栖霞公主殷素卿。 薛振鍔咳嗽两声试图引起殷素卿注意,却被场中喝彩声遮掩。那殷素卿只四下扫了一圈,便目不转睛看向场中。 薛振鍔知晓与殷素卿勾连太深会惹闲话,便不做他想,专心看起场中对弈。 只眨眼间,刘师兄与那花少琮已然从台阶下打到了台阶之上。刘师兄依旧不曾拔剑,只用左手剑鞘偶尔格挡,脚下步子好似迷醉,忽左忽右,只任那花少琮的剑光将其拢得油泼不入、水泼不进! 第十四章 剑出如龙(下) “好!”身旁黄师兄突地一声喝彩,道:“刘师兄以穿花八卦掌化作步伐,看似飘忽不稳,实则暗藏玄机。” 是这般吗? 薛振鍔不懂武学,但只看刘师兄飘忽之间,却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想来应对的还算轻松? 再看那花少琮,手中三尺青锋一剑紧似一剑,好似狂风骤雨。偏偏撞在刘师兄这棵小树上,那树随风飘摇,看似随时会倒,但偏偏就是不倒。 又战得片刻,花少琮心生急躁,一剑扫向刘师兄腰间,偏偏中门大开,好似卖了个破绽。刘师兄只随意一格,而后右手推掌。 花少琮以左拳相格,拳掌相接,彼此推让三下,刘师兄陡然一晃身,那花少琮一个跟头便从石阶上翻了下来。 落地后倒退三步,站定身形脸色青白一片。 “不想紫霄宫底蕴如此深厚,只习剑三载便有如此能耐,让人钦佩。”顿了顿,花少琮声音陡然一变:“若刘道长三招内再不出剑,琮立刻下山,从此避居淮右折剑堡,终生不履江湖!” 刘师兄略略错愕:“呃……居士会错意了,居士剑法高妙,贫道只是无暇拔剑而已。” 那花少琮冷哼一声,挺剑又上前。这一回,不待花少琮近身,刘振英苍啷啷一声抽出了宝剑。 那宝剑颤颤巍巍,却是一柄软剑。 刘师兄起手紫气东来,随即长剑一挺变招仙人指路,待两柄剑搅在一起,立刻变招金蛇缠柳。 二人招式变化极快,花少琮险招迭出,身似灵猿,长剑舞将起来化作一团团的光影,便是离得远了也瞧不清剑路。 刘师兄忽快忽慢,身似游龙,那柄软剑便在这忽快忽慢之际,变得虚实不定起来。 薛振鍔看得口看舌燥,用手肘碰了碰牛二,低声问道:“如何了?谁胜谁负?” 牛二憨声道:“洒家也看不真亮,只看面色,刘道长怕是更加游刃有余。” 一旁的黄师兄悠悠道:“寻常江湖内功,如何比得了玄门正宗?我看盏茶光景必分胜负。” 话音刚落,但见刘师兄乌龙摆尾,返身下腰,软剑从头顶划过扫向追击的花少琮,那花少琮刚以剑格,软剑便好似灵蛇一般循着剑身缠绕过来。 花少琮一声冷哼,退步举剑连续格挡。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软剑陡然一振,陡然化出无数虚影,饶是以花少琮的眼力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花少琮自知不可硬撼,当即再退两步,可右脚却陡然抵在了围栏上。他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了声糟糕,刚要破釜沉舟行险一搏,就觉得手腕陡然一疼,而后眼前虚影陡然一收。 待再回过神来,却见刘振英已经收剑而退,负剑长出一口气道:“花居士剑法如神,此一局便算作和局如何?” 花少琮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良久陡然仰面而笑:“哈哈哈……刘道长好高妙的剑法,在下输得口服心服。” 言罢随手一掷,长剑刺破石阶插入其中,而后振颤着发出一阵哀鸣。 刘师兄皱眉道:“居士不可妄自菲薄,实则方才小道用了……” 花少琮举手止住刘师兄话头:“道长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并非输不起之人。今日输了,来日赢回来便是。此剑便留在此处,待在下胜了刘道长再行取回。” 花少琮一拱手,扭头就走。 再看那八名侍从,四名男子牙关紧咬、面容苦闷,四名女子干脆红了眼圈。 方才出言呵斥牛二的女子更是禁不住迎上去,悲悲切切喊了一声:“少主!” 花少琮却好似没听到一般,只沉着脸快步而行。这一行九人来得快,去的更快,眨眼便没了踪影。 牛二瓮声瓮气道:“洒家说他烧包可有错?真以为自己顶着花家后人的名头就比得上花云了?若非刘道长留了情面,只怕那花少琮从此以后再无脸面见人。” 黄师兄老神在在,悠悠道:“不想刘师兄剑法已得其中三分真意,真真是让人羡煞。” 薛振鍔咂咂嘴,只看了个索然无味。打得是挺热闹,上下翻飞,问题是动作太快根本看不清,所以他等于是看了个寂寞,连花少琮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不过想到刘振英此前装的那一手,这会子薛振鍔明白了,人家刘师兄真没装,那是真厉害! 想到此节,薛振鍔心头一热,想着待日后调养好身子骨,少不得缠磨着从刘师兄那里学上一手。 场中围观众人逐渐散去,薛振鍔移动目光,便瞧见殷素卿正扭头看向自己。 薛振鍔漏齿一笑,殷素卿微微颔首,便随同一众坤道回返东道院。 此时身后黄师兄道:“咳……师弟、牛居士,看罢了热闹且散去吧,莫等到巡照师兄瞧见,少不得我等都得吃了排头。” 牛二一缩脖子,当即扯着薛振鍔便走:“黄道长言之有理,快走快走。” 紫霄宫中规矩繁多,有道人轮值巡照,每日巡视不缀,但凡发现错漏,轻则呵斥、重则跪香。 牛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偏偏一听巡照名头好似老鼠见了猫,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待转回西道院,薛振鍔禁不住问道:“那巡照很凶?” 牛二闷声道:“如何不凶?任你好话说尽,该跪香就得跪香。” 薛振鍔皱眉道:“不想道宫之中竟然不讲人情。” 牛二没好气道:“轮值巡照的都是太和宫中道人,与我等不熟,哪里来的人情?” 异地执法啊,难怪牛二这厮会怕成这样。 待又仔细问询,才从牛二口中得知,这本观巡照请旁的道观道人担任,乃是从三年前才开始的。而推动此制之人,正是远去朝天宫的陈德源。 薛振鍔心中暗想,此举倒是打破门户之见、消除隔阂的好办法。且因着异地执法,各观也各自肃清的门户。 牛二说了一通牢骚,猛地扫见一个身影,当即道:“小道长,灶房忙碌,小的便回去了,小道长自便。” 薛振鍔看了眼急匆匆跑掉的牛二,又瞥了一眼远处的身形,见其面孔陌生,只怕不是紫霄宫中之人,心中便认定,这道人怕是外来的巡照。 与其错身而过,或许是受了牛二那厮影响,薛振鍔心中惴惴,总有种老鼠见了猫的感觉。 待到得耳房之前,却见刘师兄不知何时绕到了自己前头。依旧是先前那身百衲衣,手中提着那柄软剑。 薛振鍔忍不住赞道:“刘师兄威武!” 刘振英温和笑道:“此乃小道,不值一提。” “师兄,你先前与那花少琮比斗,可曾相让?” 刘师兄不答反问:“师弟以为呢?” 薛振鍔道:“我又不曾入道,便是连武术都不曾习练过。方才只见刘师兄与那花少琮打得热闹,奈何眼拙,实在看不出其中玄妙。” 刘师兄正色道:“薛师弟,武技、剑法只是小道,世间流传内功吐纳之法繁多,却大多都是压榨自身之法,久不自持。年轻时尚且看不出来,待上了年岁,必遭其反噬。 紫霄历代传承玄门正宗,岂是江湖把式可比的?若师弟不信,且看此剑!” 言罢,不见刘师兄有何动作,只略略晃动手中剑鞘,但听得哗啦啦一阵脆响。刘师兄倒转宝剑,按动机簧,却见碎裂三截的软剑掉落一地。 薛振鍔倒吸一口冷气!徒手隔着剑鞘捏断软剑,那软剑刚柔并济,显然非同寻常,内中必然掺了钢芯。 这年头冶炼工艺粗糙,匠人捶打锻造,费二十斤好铁才得几斤精钢,如此刚柔并济的软剑,绝对算得上宝剑!刘振英是如何做到的? 眼看薛振鍔神情错愕,刘师兄正色道:“此便为玄门真法。薛师弟天赋远在我之上,假以时日,必远胜于我。切莫分心技击小道!” 薛振鍔肃然稽首一礼:“多谢师兄教诲。” “嗯,”刘师兄见薛振鍔听了劝,又微笑道:“早间我观师弟好似醉心技击之术,生怕师弟自误。既然师弟已然醒悟,那便不算白白折损了这柄宝剑。” 薛振鍔沉吟着问道:“师兄,这剑……不便宜吧?” 刘师兄立刻痛心疾首道:“此剑是我去岁下山游历时在浙西龙泉采买,足足耗费纹银八百两!” 八百两?这价钱绝对算得上宝剑了。就为了教育自己,刘师兄生生将此剑毁了……刘师兄仁厚且不说,自己这人情可欠大发了! “师兄,我这里还有些积蓄……” 刘师兄却洒脱一笑:“莫要再提,毁了便毁了,再提将起来师兄可是胸口发闷。” 第十五章 陈都厨釜底抽薪、竹林边得遇邋遢道 刘师兄是个好人啊……真正意义上的! 拳拳爱护之意溢于言表,薛振鍔心中感动,当即道:“在下一时沉迷技击小道,不想师兄竟专程劝阻,毁宝剑以惊醒,实在愧煞。” 刘师兄沉吟道:“这却并非专程,此行我与师弟有话要说?” 庭院之中并非说话之地,薛振鍔当即邀刘师兄进耳房一叙。 屋中炭盆早已熄灭,二人略略忙活,内中便燃起红炽炭火,室内重新温暖起来。 薛振鍔又要去水房取水沏茶,却被刘振英摆手阻下。 他端坐蹙眉沉吟道:“师弟,陈师伯临行之际嘱托我照拂与你。” 薛振鍔点头,这是应有之意。刘师兄宽厚温和,乃是谦谦君子,又与伯祖陈德源亲善,师父不在山上,将自己托付给刘师兄是必然的。 “不想,我明日便要暂且离开紫霄宫。” “哦?” 刘师兄苦恼道:“子孙庙弟子虽不参与庶务,却有些职事总要担当。今早都管与我议定,明日起我便要去那南岩宫巡照半月。” 闻听此言,薛振鍔经不住皱起了眉头。 见薛振鍔神色不善,刘师兄当即道:“师弟勿忧,我已托付王师弟代为照拂。若师弟有事,可去藏经阁寻王师弟。” “可是王振良王师兄?” “正是。”刘师兄笑道:“王师弟言,师弟半月来每日必到藏经阁研读道藏,又得老都讲提携,他日入道必定水到渠成。” 薛振鍔与刘师兄随口谦虚着,心中却翻江倒海。子孙庙弟子,照理来说不比承担庶务,除非山下闹起魑魅魍魉,亦或者遭遇水旱灾祸,真修弟子才会下山,开坛设法,或斩妖除魔,或祈晴雨雪。 好端端的,刘师兄怎地被抽调去南岩宫做巡照?完全是大材小用。 薛振鍔早已得知,刘师兄的师父鲁德肇三年前便在后山岩洞闭死关,至今不曾出关。而刘师兄又是君子习性,都管只需好言劝说,以大义压将下来,刘师兄必定不好推脱。 这刘师兄一走,自己的处境只怕要糟! 王振良王师兄虽与自己亲善,可其在紫霄宫中地位尚且不如刘师兄,刘师兄在时都厨就敢给自己这等饭食,刘师兄一走,说不得会有什么路数招呼过来。 刘师兄见薛振鍔面色如常,心中却极为不安,道:“我总觉得内中蹊跷,师弟聪慧,若觉得不妥,师兄再去找都管分说。” “师兄既已应下,如何好反悔?左右不过半月之期,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于我。” 刘师兄如释重负,笑道:“正是如此,不说你父乃一方大员,便是有袁师叔的威名在,又哪里有宵小敢搅扰?” “师兄说的是。” 又盘桓片刻,指点了一番薛振鍔修习紫霄六字诀,见薛振鍔吐纳清晰,便是连肺部杂音都清微了些许,刘师兄当即夸赞一番,这才起身离去。 待刘师兄一走,薛振鍔就沉下了脸。 师父下山寻药,伯祖前脚去了朝天宫,刘师兄后脚就被调走,怎么看都像是在针对自己。 都管、都厨等人行事鬼祟,偏偏让人挑不出错漏。可恨自己人微言轻,又不曾入道,事到如今只能见招拆招,丝毫没有反击之力。 常言道‘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前日防贼’的?这等魑魅魍魉,若不动手祛除,来日说不准还会有多少烦扰找上自己。 这日下午,薛振鍔照常去了趟藏经阁,王师兄一如往常,熟识之后见了面只是略略颔首,便专注手中经文。 待薛振鍔读过一篇《老子道德经序决》,临行之际王师兄才放下书卷道:“师弟他日若有烦扰,可来此地寻我。” “多谢王师兄照拂。” “嗯。”王振良点点头,重新捧起经文,不再理会薛振鍔。 薛振鍔恭敬稽首一礼,退出藏经阁。心道这王师兄不善言谈,只一心研读经文,来日除非有性命之忧,否则寻常烦扰,想来这王师兄也处置不了。 哎,还是得从他处寻得自保之法。 可惜今日并无早课,不然倒是可以从老都讲那里寻一寻自保的法门。 翌日,雪后初晴。 薛振鍔惦记着竹林里设的陷阱,早早便寻将过去。小半个时辰后进得竹林里,前两处陷阱别无二致,积雪上留有飞鸟爪印,想来是麻雀之属,体重过轻,这才未曾出发机关。 待到第三处,遥遥就见有物吊起,随风摆动。薛振鍔眼睛一亮,当即加紧步伐行将过去,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楚,那赫然是一只肥硕的兔子! 略略估算,那兔子起码七、八斤上下,足够自己饱食三两日。 他心中雀跃不已,略略触碰,发现那兔子早已被生生吊死。当即解开绳索,放将下来。待仔细观望,薛振鍔却是神情一滞。 心中暗忖,这兔子怎地这般眼熟?莫不是殷素卿的月儿吧? 翻转过来,越看越像! 薛振鍔当即哭笑不得,待会该如何跟殷素卿分说?那小公主脾气不甚好,会不会暴起痛打自己一顿? 这等上好的肉食,撞了大运才捕到,总不能就地毁尸灭迹吧? 正琢磨着如何处理,就听外间传来殷素卿的声音:“小薛鍔,我看见你了!” 薛振鍔心中暗叹,只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即腆着脸,揪住兔子耳朵藏于身后,转身慢步走出竹林。 殷素卿照旧立于巨石之旁,换了身狐裘外罩,兜帽之下,一张俏脸明媚皓齿。 只观望薛振鍔一眼,殷素卿便蹙眉道:“笑得如此猥琐,定然是起了坏心思。说吧,可是又要骗吃骗喝?” 薛振鍔尴尬咳嗽一声,朗声道:“素卿,我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想先听哪一个?” 殷素卿想也不想便道:“先听坏的。” 薛振鍔一滞,分说道:“你得按套路来。” “甚地套路?” “你要先问好消息。” “哦,那便先说好消息。” 薛振鍔呲牙笑道:“好消息有二,一则我捕到了猎物,待会烤炙了请你吃;二则,月儿也找到了。” “真的?”殷素卿很是高兴,略略跳脚,旋即神色一收,狐疑道:“稍待,你所说的猎物……莫非便是月儿?” 薛振鍔尴尬一笑,从背后拿出兔子,分说道:“这个,此为误伤……还请素卿道友手下容情。” “月儿!”殷素卿惊呼一声,上前夺过兔子,入手便知这兔子早已死去多时。这小娘当即红了眼圈。“薛~鍔!” “是我之过,要打要骂悉听尊便。但只一点,莫要打脸。” 殷素卿喘息几声,忽地长出一口浊气:“罢了,也不怨你。这般肥硕,便是不死于你手,也便宜了狐狼。喏,仔细烤炙,若不好吃,本……我可真会打人!” 薛振鍔奇道:“你不怨我?” 殷素卿嘟嘴道:“再如何宝贝,也不过一玩物。岂能因玩物而损朋友之谊?” 薛振鍔一挑大拇指:“素卿道友好格局!待来日素卿道友行走江湖,必有及时雨、呼保义之号。” 侠女就是侠女,换做寻常女子定然哭天抹地,任你如何劝说、允诺,只怕没个三、五天是哄不好啦。 殷素卿突地不好意思起来:“哪里有?你过赞了。这及时雨、呼保义的名头,可有说道?” “这却是前朝逸闻,话说水泊梁山有一人,名唤宋江,人送绰号及时雨、呼保义……” 说话间,薛振鍔找出匕首,给那兔子开膛破肚。他前世纵然情路不顺,但却算得上居家好男人,料理家务算是一把好手。炮制兔子自然不在话下。 只三下五除二,便将皮毛剥下,又支起架子,串了兔子,眨眼间生气火堆烤炙起来。 不过一刻,肉香四溢,这货说水浒说得吐沫翻飞,却也不耽误烤炙肉食。从怀中找出一小袋油纸包,内中有各色佐料,却是薛振鍔早早请托牛二采买的。 香料、咸盐撒将上去,顿时喷香四溢。 身旁殷素卿听得心驰神往,探出一双白嫩小手烤着火堆,陡然鼻子耸动,赞叹道:“好香啊。” 薛振鍔用匕首探入肉中,分辨肉色道:“再等一刻便能吃了。” 殷素卿从故事中醒过神来,说道:“聚义一百单八将,统兵十万,前朝好似方腊曾闹过这般大,宋江此人,我怎地不曾听闻?” 薛振鍔道:“演义故事,真真假假,何必较真?” “也是,”殷素卿忽地蹙眉道:“那宋江分明是乱臣贼子,且假仁假义,以后莫要叫我及时雨。” 薛振鍔正要答话,便在此时,林中传出一苍老之声:“诶呀呀,香煞我也。” 二人侧头,便见一邋遢道人从林中奔行而出。那道人身形甚伟,身着破烂百衲衣,外罩脏兮兮的蓑衣,头戴斗笠。额头饱满,大耳圆目,须髯如戟。 待奔行到近前,那道人眼巴巴望着烤炙的兔肉连连咽口水。随即冲着二人胡乱稽首一礼:“二位居……道友,贫道张玄一,自辽东云游至此,腹中饥肠辘辘,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第十六章 张道人骗吃骗喝、王师兄大显神通 道人年纪看着五旬开外,须发斑白,脚上鞋子露了脚趾,看着应是赶了不少路。 不待薛振鍔发话,一旁的殷素卿已然起身稽首一礼:“无上天尊,同为道门中人,相请不如偶遇,老道长莫要客气。” “哦吼吼,那老道便不客气了。” 这道人颇为自来熟,自顾自盘膝坐下,上手便扯下一条兔子腿,大快朵颐一番,咂嘴道:“淡了,再撒些盐,若是有小茴香就更好啦。” 薛振鍔颇为意外的看了殷素卿一眼,后者却挑了挑眉毛,一番挤眉弄眼,也不知何意。 薛振鍔一时没闹清楚殷素卿之意,却也分出佐料撒在兔肉上,那道人蘸着佐料吃将起来,连呼‘快哉’。 兔肉已经熟了,薛振鍔撕下另一条后退递给殷素卿,自己扯了前腿吃将起来。 吃上两口,薛振鍔攀谈道:“张道长自辽东来?” “是哩。” “那这一路可是不近。” “几千里路,远着哩。” 薛振鍔疑惑道:“武当各处道宫大多都有十方堂,道长怎地不去道宫挂单?” 张玄一将啃得干干净净的腿骨丢下,叹息道:“怎地没去?还出示了道牒,奈何人家不认。” “为何不认?” 紫霄宫的十方堂本就是给各地游方道士挂单的,不拘是紫霄宫分出去的,亦或者是其他正一、全真道人。 张玄一叹息一声,摸索着从怀中找出一份道牒,随意丢给了薛振鍔。 薛振鍔接过来,这道牒展开来横竖全都三尺有余,上写姓名、籍贯,核发机构乃是礼部、道录司,乍一看什么毛病都没有。待仔细一瞧,这上头核发的年份竟然是天成十一年! 大郕太祖神武帝定鼎之后才改元建制天成,略略算算,天成十一年至今起码一百五十年! 再看上头内容,天成十一年张玄一就五十三了,那到现在岂不是二百多岁了?难怪十方堂不收,这道牒即便是真的,眼前的张玄一只怕也是假的。 薛振鍔神色不动,悄然将道牒递给了殷素卿,后者扫了两眼当即叫道:“张道长,这道牒是……是你的?” “是哩。” 殷素卿杏眼圆睁:“那你岂不是有二百多岁了?” “咳咳咳……”张玄一咳嗽两声,一把抢过道牒,扫了两眼,这才恍然道:“我说呢,怎地哪个道院都不肯让我挂单,原来是掏错道牒了。” 就见张玄一一双满是油渍的手胡乱在道牒上擦了擦,而后将其折叠收入怀中。 “错了,错了,这是老道师祖的道牒。” 说话间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份道牒,这道牒看起来新了不少,张玄一展开来先自己扫了两眼,这才满意点头道:“这回对咧!” 说着,张玄一将道牒又丢给了薛振鍔。 薛振鍔看了两眼,这回年份是对了,政和二十八年,问题是名字根本不是张玄一,而是张昆阳。 饶是以薛振鍔两辈子的见识,这会子心底里也将眼前的邋遢老道当成了骗吃骗喝的骗子。 他忍不住说道:“张道长,这回年份对了。” “那就好,待吃完,老道去南岩宫挂单。” “问题是你这名字是张昆阳,也不是张玄一啊。” “是吗?”张玄一眨眨眼,伸手夺过道牒胡乱塞进怀里,朗声笑道:“这有甚地?老道道号颇多,许是方才记混了。莫要说这等杂事,快吃快吃,这兔子肉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薛振鍔看着老骗子上手撕下一大块肉,心中暗暗惋惜,好不容易逮住一只兔子,自己没怎么吃,全都进了这老骗子的五脏庙,真是烦闷。 既然认定张玄一是个骗子,薛振鍔便不再言语,抢了两条前腿,分与殷素卿一只。三人围着火堆大快朵颐,没一会儿便将可怜的月儿吃干抹净。 许是抢着吃更香,便是连殷素卿也吃了不少。待吃罢了,这小公主撑得直哼哼,连连道‘许久不曾吃得这般撑了’。 眼见时辰不早,薛振鍔与殷素卿便起身告辞。临行之前,薛振鍔觉着这老骗子也不容易,数九寒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看着实在可怜,便忍不住嘱咐道:“张道长,莫要记错自己名号,说漏了嘴那南岩宫可不会让你挂单。” 张玄一乐呵呵道:“记得啦,这回老道肯定不会记错,多谢二位道友款待,来日老道必定回报。” 回报什么的,估计就是嘴上说说吧?薛振鍔根本没往心里去。 这回薛振鍔没抄近路,与殷素卿并肩而行,待离得远了,殷素卿便叹息道:“还道是前辈高人,哪里想到,却是个骗吃骗喝的骗子。” “嗯?” 殷素卿认真道:“侠义话本中不都是这般?野外偶遇邋遢道人,不曾想那邋遢道人却是不世出的高人。” 薛振鍔乐了,道:“是了是了,所以日后行走江湖,遇见和尚、道士、女人、小孩,万万惹不得。” 殷素卿蹙眉:“和尚、道士也就罢了,女人、小孩又有甚地说道?” “女子与小孩本就体弱,能行走江湖,想来必是艺高人胆大。” 殷素卿豁然开朗,合掌赞道:“此言有理!不想小薛鍔竟有这等见识。” 冬日暖阳里,殷素卿的眸子晶晶亮,微笑中满是畅想。略略沉吟,她便突然道:“待我医治好了寒毒,学得上乘功夫,总要纵马仗剑,行走江湖。” “呵,素卿女侠威武。” “小薛鍔,来日若有人欺到你头上,且报我的名号。” “诶呀,如此先行谢过素卿女侠了。来日若被欺侮,我便说我与及时雨素卿是至交好友。” 殷素卿不快道:“至交好友……勉强算,这及时雨就算了,不好听。” 薛振鍔调笑道:“那行走江湖,总要有个名头吧?” “嗯……暂且未曾想到,等我想到了再说与你听。” “好。” 说笑间,路程过半。遥遥就看见远处有几人迎面行来,身旁的殷素卿突地欲言又止,薛振鍔便猜想,那几人应是殷素卿的护卫、侍女。 他当即稽首道:“诶呀,刘师兄嘱咐我去后山找他,险些走错了路。素卿女侠,便在此处就此别过。” “额,好。” 薛振鍔说罢,微微颔首,旋即快步进入林中。 殷素卿走了几步,回头观望了下其背影,随即噗嗤一声笑将出来,低声咕哝了一嘴:“人小鬼大。” 刘师兄自然不曾说过让薛振鍔去找他的话,所以薛振鍔兜了个圈子,直接回了紫霄宫。 这日混迹到晚间,方从藏经阁回到耳房,便有一陌生火工居士找上门来。 那人中等身量,年岁三十开外,未曾开口人先笑,离得老远便作揖道:“小的李三平,见过小道长。”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薛振鍔客客气气将其让到屋里,沏了茶水这才问道:“居士可是找我有事?” 那李三平道:“小的被点了苦差,此行奉了都管之命,还请小道长见谅。” 薛振鍔心中微起波澜,心知这是对方的后手到了。他面上不惊,呷了一口茶道:“不知都管有何吩咐?” “都管言,紫霄宫中诸人各有差遣。先前小道长新来,加之恶疾缠身,便不曾指派。而今小道长身体康健,并无不妥之处,道宫便指派了轻省差事。” “甚地差事?” 李三平道:“不难,只需每日午间为后山送一趟饭食即可。” 薛振鍔心中极为不解,都管、都厨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吗?后山广阔,纵然每日只需送一趟,可这一来一回也是两个时辰的山路。就自己这等身子骨,这二人真不怕自己死在路上? 即便自己阻了都厨侄子拜师之路,单单看自己的家世,都厨也不敢如此下狠手吧? 可偏偏对方阴招迭出,一次比一次狠毒,眼看就想弄死自己。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薛振鍔沉吟不语,那李三平又出声道:“小道长,小道长?” “哦……我知道了。” 李三平长出一口气,道:“如此,小道长莫忘了,每日巳时四刻从灶房取了食盒,送往后山困龙洞。” 待李三平一走,薛振鍔便坐不住了,左思右想,干脆起身去藏经阁寻王师兄。 进得藏经阁中,薛振鍔将此事与王振良一说,那王师兄懵懂道:“不过是送一趟饭食,师弟可有为难之处?” 薛振鍔眨眨眼,一口气没喘匀,猛地咳嗽起来。 “哦,险些忘记薛师弟年幼体虚。” 薛振鍔眼神幽怨,心道这王师兄可比刘师兄差远了,有些不靠谱。 不想,王师兄抚须道:“此事易耳,薛师弟先行回房,晚间师兄必解决此事。” 眼看王师兄神色淡然,显然成竹在胸。薛振鍔暗自嘀咕,莫非王师兄连十方堂事务都能插得上手? 看来王师兄的师父必定是子孙庙真修高道,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底气。 他略略放下心来,安心回房等待。 待晚饭之后,王师兄找上门来。落座后便道:“薛师弟之忧,师兄已然解决。” “哦?”这么快就说动都管等人了吗? 不想,王师兄从袖子里掏出玉色瓷瓶,放置在桌上,笑道:“此为紫霄秘药玄元丹,服上一丸,可保薛师弟恶疾一日不会发作。” 看着王师兄得意的神情,薛振鍔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王师兄……这就是你说的解决了?合着你解决不了都管,干脆来解决我是吧? 第十七章 张道人崖边结庐 “薛师弟切记,玄元丹每日一枚,不可多服。”叮嘱罢了,王振良一挥衣袖,洒然而走。 只余下薛振鍔哭笑不得。 他心中暗忖,这王师兄思路清奇,看着更像是不通庶务的书呆,也难为王师兄想出如此别致的法子了。 不论如何,虽说事情不曾按照自己预想解决,可好歹有了解决之道。 他关了房门,回转身形,顺手从桌案上抄起瓷瓶,打开瓶塞但闻药香扑鼻。 倒在掌上,却见那玄元丹乃是小拇指指甲大小的琥珀色药丸。琢磨着王师兄虽然是个书呆,可好歹不会害自己,想来这玄元丹有些效用。 嗅了两下,干脆吞服一丸。那玄元丹颇为奇特,入口即化,药液顺着喉咙流淌而下,瞬间便感清凉一片。 薛振鍔暗中猜想,想来这玄元丹中混了薄荷。 不片刻,非止喉咙,整个肺腑都清凉一片。薛振鍔居武当山十几日,或许是山上空气清新之故,肺痈好转不少,每日间歇咳嗽,却再也不曾咳血。 如今服用了这玄元丹,干脆连咳嗽都少了。 他心中先是暗自赞叹,武当道门果然有些门道,这玄元丹外间根本不曾听闻,想不到竟有如此奇效;旋即又暗忖,师父袁德琼太过操切,怎地走之前不曾给自己玄元丹? 胡思乱想了一阵,转而又想起都管、都厨等人的逼迫。 想到此节,薛振鍔暗中叹息不已。伯祖去了朝天宫,刘师兄要去轮值半月,王师兄多多少少有些不靠谱,为今之计,只有从老都讲身上打主意了。 可惜伯祖走的匆忙,也不曾打听老都讲与伯祖之间关系如何。 这一夜薛振鍔辗转反侧,二更天后才入眠,待醒来时,外间依旧擦黑,开静鼓都不曾敲响。 今日有早课,还要往后山送饭食,薛振鍔实在无暇去那竹林里布设套索。 开静鼓过后,薛振鍔起床梳洗,而后雷打不动的修习紫霄六字诀。这六字诀早已习练纯属,可惜真就如刘师兄所说,此为道门入门的吐纳功夫。 所以习练到今日,甚地内力、真气都不曾生出,倒是肺活量大了不少,连带肺痈之症也缓解了不少。 习练之余,薛振鍔借着微亮天光,看西道院的道士、火工居士呼呼喝喝,或行拳,或练剑,或吐纳,他心中艳羡不已,想着自己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修习上乘法门。 待用过早饭,薛振鍔与西道院道人们汇聚一同,聚拢在紫霄殿中,和着道韵吟唱经文。 今日老都讲不曾露面,弄得薛振鍔心中惴惴,生怕老都讲出了变故,以至于让自己全盘打算落空。 一个时辰早课过后,薛振鍔回了耳房只是略略休息,便掐着时辰去了灶房。 灶房中热气蒸腾,牛二袒露胸膛,挥舞一柄大铁铲正搅拌锅中米汤。 薛振鍔轻咳一声,顿时引得牛二回望,其当即叫道:“小道长怎地来了?此地烟气颇大,小道长还是莫要进来了。” 薛振鍔道:“今日起,我要往后山困龙洞送饭食。” 牛二瞪大牛眼道:“过往都是李三平的差事,怎地能让小道长劳动?” 薛振鍔苦笑不语,牛二貌憨实精,见薛振鍔不言语,当即也不追问,只叫过一名瘦小火工居士,不片刻便将食盒送了过来。 牛二丢下铁铲,让那火工居士代劳,借着送几步之机,低声言语道:“小道长,那困龙洞中忌讳,可有人与你分说?” “还有忌讳?” 牛二顿时深吸一口气,道:“忌讳颇多,小道长不可不防。洞中关押之人据说本是子孙庙高修,二十年前走火入魔,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便是亲近之人也难以分辨此人是疯癫、清醒。 小道长只消将饭食放在洞口,切莫与那人搭话。三年前有火工居士被那人蛊惑,开了枷锁,被那人生生大卸八块……” 走火入魔?就是修道修成精神病了? 这倒是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人知道此人什么时候疯癫,什么时候清醒。只怕也是因此之故,紫霄宫才将此人关押在困龙洞吧? 薛振鍔心中暗忖,李三平定然是都管一系,这等典故连牛二都知道,李三平此前一直给困龙洞送饭食,又怎会不知?明知看押之人疯疯癫癫,却不与自己分说,此中真是恶意满满,毫不掩饰! 薛振鍔当即稽首一礼:“多谢牛居士告知,否则小道不防之下只怕着了道。” 牛二憨厚道:“小道长福源深厚,便是洒家不说也会化险为夷。”牛二张张嘴,又要说些什么,可眨眨眼,干脆化作一声憨笑:“便是如此,小道长防着便好。造访还有伙计,洒家回去忙活啦。” 与牛二分别,薛振鍔从西道院里转出,提着食盒往后山寻去。方才牛二欲言又止,只怕是心生怜悯,可又顾忌都管、都厨等人权势,这才止住话头。 不论如何,今夜造访老都讲,即便解决不了问题,也得探听出此二人为何对自己接连迫害。 紫霄宫后山广阔,寻青石山道往上行,可至南岩宫,再往上还有武当朝天宫以及太和宫。 困空洞却在另一条岔路上,林荫小径偶有一段陡峭处铺了鹅卵石,余下大段都是被人生生脚踩出来的。 薛振鍔本就体弱,即便服用了玄元丹,可爬了片刻山也双腿灌铅、额头见汗。他走走停停,寻常大半个时辰的路程,足足行了一个半时辰。 待寻到一处崖边,才看见一处洞窟。洞口以青石堆砌加固,竖着小臂粗细的铁栅栏,唯一的小门还挂着一方硕大的铜锁。 薛振鍔情知精神病人不好招惹,当即深吸一口气,快步行到洞口,放下食盒立刻退后十步。 洞穴之中传来哗啦啦铁链之声,不片刻阴影中行出一人。那人杂乱白发披肩,一身单衣,乱发遮面,身形不过中等,手脚箍了铁索,每行一步都引得阵阵声响。 那人到得洞口,蹲下身形,伸手探出栅栏,打开食盒,缓慢将内中饭菜挪进洞中,又将昨日碗碟放入其中,随即盘膝落座,缓慢的吃将起来。 薛振鍔快步上前,提了食盒便要走,一只枯瘦惨白的手陡然按住食盒。 “看着眼生,你是紫霄宫新来的道童?那李三平怎地不敢来了?” 薛振鍔拽了两下,食盒却纹丝不动。 那人又道:“贫道困居此地二十三载,每日消遣不过是趁着送饭之时与人说说话。兀那童子,与贫道说说话如何?” 又拽了下,依旧纹丝不动。薛振鍔干脆收手退后,笑道:“小道与你有何话说?是说你思路广,还是说你欢乐多?” “思路广、欢乐多?这倒是奇了,不若说说贫道为何思路广、欢乐多?” 薛振鍔漏齿一笑:“想知道?小道偏不告诉你。” 那人隔着栅栏笑道:“你这童子倒是会吊人胃口……也罢,若你说了,贫道便撒手,如何?” “这倒不必,你若喜欢食盒,留下便是。左右道宫之中不缺这等物什……告辞。” 薛振鍔转身便走,只引得那人错愕感叹:“你这童子颇为有趣,不若贫道教你修道如何?” 跟你学?学成第二个精神病吗? 薛振鍔胡乱比划了个中指,头也不回大步而行。 上山容易下山难,平缓路段也就罢了,待陡峭之处,薛振鍔真是一点点挪腾下来的,每挪一步,双腿都酸疼不已。 待行至半途,薛振鍔却见一熟悉身形正伐竹结庐。 此处平缓开阔,山崖上又有涓涓细流流淌,只是此地上下不靠,这老骗子怎么跑到此间结庐来了? 好歹有一面之缘,不好不大招呼,薛振鍔扶着双腿行将过去,大方招呼道:“张道长,你不是去南岩宫挂单了吗?怎地又跑到此地伐竹结庐?” 张玄一见来人是薛振鍔,当即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莫要再提,真是羞煞人也!” 薛振鍔不解,追问两句,那张玄一才别别扭扭回道:“南岩宫验看道牒,本已准了贫道挂单。可那知客颇为可恶,言近来有人鱼目混珠,扮做道人混吃混喝,便拿了道藏考校贫道。 老道本就记性不好,囫囵答了一通,便被南岩宫赶了出来。” 薛振鍔止大笑不已。扮做道人混吃混喝,这说的不就是张道人吗? 张道人不满道:“道友还笑?真真不厚道!” “见谅见谅,如此……道长便寻了此间结庐?” 张道人道:“此地颇佳,泉水汩汩,下有深潭。我观潭中鲤鱼颇为肥美,待老道做了鱼竿,单是钓鱼也能维持生计。” 薛振鍔叹息道:“张道长功课不到家,既然要挂单,怎地经文还不曾谙熟?” “莫提了莫提了,老道年老眼花,最是耐不得背诵经文。” 薛振鍔突地心中一动,说道:“张道长生计困顿,不若代小道做些杂事,赚些伙食银钱可好?” 第十八章 循其神而降其身 “银钱?”张道人略略舔了舔嘴唇,想来是想起了银钱换得席面,一逞口舌之欲。 薛振鍔本以为张道人一准会应下来,不想,张道人却陡然摇头:“老道出家之人,要银钱有何用?” 薛振鍔眨眨眼,嗤笑一声道:“张道长,你都结庐而居,要靠着钓鱼果腹了,怎地又要强起来了?若果真要强,谙熟经文,去到道观之中挂单岂不是更妙?” 张道人嚅嚅不肯言。 薛振鍔一看这是有门啊,当即劝说道:“再者说了,小道托付之事又不是什么要事,不过是去困龙洞取了小道遗留食盒回来。张道长身体康健,一来一回不过半个时辰光景,若取回食盒,小道立刻奉上一钱银子可好?” “一钱?”张道人抚须道:“一钱银子就想老道奔走?” 薛振鍔轻笑一声:“嫌少?告辞。” “哎哎哎,道友留步,怎地说话说一半就要走?” 薛振鍔止步道:“小道家中贫寒,身上银钱不多,张道长若要狮子大开口,这买卖可不就做不成了?” 张道人讪笑道:“我与道友有缘法,旁人莫说一钱,便是一两银子也修行请动贫道。道友嘛,一钱就一钱……就取个食盒?银钱当场结清?” 薛振鍔也不言语,从怀中摸索出一块散碎银两,约莫一钱有余,径直递给了张道人。 张玄一接过银钱当即道:“便替道友走上一遭。道友稍待,贫道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甩了甩衣袖,大步流星朝困龙洞而去。 盯着张玄一的背影,薛振鍔艳羡不已。道牒上的姓名、履历做不得准,可观张道人的面相,年岁起码五十开外。如此年纪攀山如履平地,这身子骨是真好啊。 没用半个时辰,不过两刻有余,张道人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一个食盒。 那张道人脸色难看,到得近前,丢下食盒便道:“道友害人不浅啊!这等银钱,老道可不敢再拿。道友还是另寻他人罢!” “且慢,张道长何出此言?” 那张道人喘息两下,恼火道:“我道银钱这般好赚,不想却要以命相搏。那困龙洞中困居之人乃是魔修,亏得老道反应快,若非退得快,只怕刻下早已沾染了魔气,生不如死了。” “魔修?何为魔修?”薛振鍔纳闷不已。 那张道人瞪眼道:“你连魔修是甚都不知?” “小道孤陋寡闻,还请张道长分说一二。” “那魔修……呸!老道于你说的着吗?真是晦气,快走快走,莫要搅扰老道!” 张道人赶苍蝇一般将薛振鍔哄出去老远,转身钻林子里忙活去了,只余下薛振鍔提着食盒错愕不已。 他略略回思,张道人似乎是真生气了?魔修是什么意思?沾染魔气又会如何? 心中暗忖,这会儿追将上去,只怕张道人还在气头上。不若来日方长……再者说了,老都讲一准知晓,不若去问询老都讲。 恰巧腹中饥肠辘辘,想起自己还未曾吃过午饭,薛振鍔当即提着食盒回返。下山依旧艰难,待送完食盒回到耳房,那桌上摆放食盒中的吃食早已凉透了。 薛振鍔当即又去了一趟造访,给了火工居士一钱银子让其帮着热了热,这才草草吃了一口。 转眼夜幕降临,薛振鍔拿了想尔注去寻老都讲。叩门进房,见礼之后,薛振鍔规规矩矩落座,拿出想尔注请教老都讲其中不解之处。 老都讲不厌其烦,仔细解说其中内容。也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怎地,待老都讲讲述完,始终并无异象。 老都讲似乎瞧出薛振鍔有心事,停将下来呷了口茶,言道:“振鍔今日心神恍惚,可是有事发生?” 薛振鍔精神一振,当即稽首道:“禀老都讲,今日弟子得了差事,去往困龙洞送食盒。” “往困龙洞送食盒?”老都讲旋即皱起眉头,道:“胡闹,你这般身子骨,怎能让你去送食盒?” 薛振鍔笑笑,也不抱怨,继而说道:“老都讲,这送食盒倒是没什么,只是那洞中之人颇为可恶,拽住食盒不撒手,让弟子无可奈何。” “嗯,区区一个食盒,舍了便舍了,明日遣人再取便是。” “是,弟子也是这般想的。而后弟子下山,偶遇与挂单道士。心中怕丢了食盒惹来麻烦,便出银钱请那道人代为取回。不想,那道人取了食盒,回来后却骂了弟子一通。说弟子害人不浅,还说那洞中之人乃是魔修,若沾染了魔气,只怕会生不如死……” 薛振鍔抬头看了眼老都讲:“都讲,这魔修是甚?魔气又有何说法?可是那挂单道士随口胡诌?” 老都讲摆了摆手:“那道人倒是有些眼力,他没说错,困龙洞中关押之人,的确是魔修。” “啊?” 老都讲叹息道:“说起来,此人本是紫霄宫中七代开山弟子,钟灵毓秀、根骨极佳。若非行差踏错,便是你师父袁德琼也远不及此人。” 这么厉害? “都讲,那人……那位前辈可是修道出了岔子?” 老都讲道:“道门中盛传,自汉以降,灵炁愈发驳杂。是以上古先秦之时,有炼气士餐风饮露,汉之后,却道门独大。又历经唐宋,而今外丹之道死路一条,唯有内丹之道方有可能得道飞升。” 还有这般说法?可是这跟魔修又有何干系? 就听老都讲继续道:“到了本朝初年,有道人从道藏之中感悟丹道,引日月光华祛除灵炁杂质,修道事半功倍。起初并无不妥,待修至炼炁化神之境,突有域外天魔循其神而降其身。 中者性情大变,嗜血如魔。且修道者与其纠缠,若不闭锁气机,必遭魔气侵染,久之自成其傀儡。” 竟然如此?修个道这般危险吗?那自己与那魔修近距离接触,会不会沾染魔气? “是以当今之世,我辈修道之人道途坎坷,非根骨上佳且有大毅力者,不得飞升。” 眼看薛振鍔眉头紧锁,老都讲宽慰道:“不过你莫要焦躁,那魔气只会浸染修道者。振鍔甫入道门,至今不曾筑基,暂且无需为此忧心。” 原来如此,薛振鍔长出一口气,跟着便问道:“都讲,既然魔修如此危险,何不斩草除根,怎地还将那魔修关押在困龙洞中?” 都讲道:“非是我等囚禁,而是德阳入魔之前自囚与此。德阳还曾言,若其入魔,请其师父将其击杀。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师不忍下手,也不许旁人下手,是以便一直关押到如今。算算快二十三年了。” 老都讲又叹息了一声,薛振鍔跟着也叹息了一声。前者为德阳入魔惋惜不已,后者自有小心思。 薛振鍔见识了师父那一手奇妙道法,见识了灰蛇异象,又见识了刘师兄那不留一丝烟火气的剑法,自然改了念头,存了修道飞升的心思。 当世之人,哪个不想长生不老?哪个不想位列仙班?他从前只当是假的,自然不屑一顾。而今发现真能修行,又岂能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结果现在当头一棒,老都讲讲述之事告知其一件事:修道有风险,搞不好就要入魔。 这真是,如何不让人沮丧?所幸薛振鍔生性豁达,略略沮丧一会子,转念便将其放下。心中暗忖,修道之路如此危险,那就简单修修,不求得道飞升,只求治好身上的肺痈便好。 定了定神,薛振鍔道:“小子还是头次听闻此等密辛,多谢老都讲告知。” 老都讲道:“此等密辛本应你师父告知,奈何德琼此人性如烈火,脾气颇急。你上山拜师当日,你师父便急匆匆下山为你寻药去了。” 薛振鍔只得说:“师父恩义,弟子无以为报,只待日后肝脑涂地……” “嗯,你知晓便好。” 薛振鍔顿了顿,起身为老都讲斟茶,说道:“都讲,不知都讲如何看待合派之事?” 老都讲瞥了其一眼:“这等庶务你也要参与?” 薛振鍔苦笑道:“老都讲明鉴,伯祖为监院,小子莫名卷入是非。这庶务引得旁人连翻针对,小子想不参与都不行啊。” 老都讲笑笑,道:“你是子孙庙真修,只谨守本分就好。至于老道如何看?呵,这合派只怕是痴心妄想。” “哦?” 老都讲道:“武当山各峰庙观一百零八,派别三、四十,道法各有传承,便是皇帝下了圣旨,没几十年光景也合不到一处。” “除此之外,十方堂人事、庙产纠葛繁杂,合派必有损其利,哪个又肯舍弃己身而全大义?你伯祖希图强行弥合,不过是聚沙成塔,风一吹便会散落,徒劳无益。” 薛振鍔听出来了,老都讲不看好伯祖之议,但也不反对,只是置身事外,不参与其中。 想想也是,武当山上道门各派各有传承,还真不是短时间便能弥合在一处的。只是苦了自己,本以为有伯祖照拂,自己在紫霄宫中日子会好过一些。 不想日子不但没好过,反倒招惹来莫名的敌对。 便在此时,老都讲言道:“你也莫要忧心,来日老道言语一声,十方堂便不会再过火。不过……”他看了眼薛振鍔:“……你身体康健不少,这送食盒的差事便担将下来,权当磨砺了。” 第十九章 童叟无欺张玄一 第十九章 与老都讲恳谈一番,得其允诺,薛振鍔算是放下了心事。临睡前回想老都讲今日讲述经文,隐隐有所得,而后睡梦之中又有灰蛇腾舞,撞入己身崩散开来,恍然间才知道,那是个玄字。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便是两腿酸涩、肿胀也尽数消除,薛振鍔穿衣之时便回想起那怪异的‘玄’字,心中暗忖,好好的字非得弄得如同鬼画符一般,也不知这怪异字迹是甚地门道。 今日无早课,用过朝食之后,估算了下时间,薛振鍔裹了大氅径直寻向后山竹林。 这两日一直清粥小菜,嘴巴早就淡出个鸟来。回想起那大半入了张玄一腹中的兔子,更是让薛振鍔腹诽不已。若非张玄一,那兔子肉起码够他吃上两日的。 他熟门熟路的穿林而过,临入竹林前四下张望,却不见殷素卿的身影。抬眼看了下日头,估计时辰尚早吧? 此番运气糟糕,三个套索有两个触发了,却又被猎物挣脱。看足迹,也不知是套中了狐狸还是狼。剩下一个套索原样完好,不曾触动。 薛振鍔叹息一声,干脆又照着原样重新布置了一番。待从竹林里出来,却见远处有一高挑坤道身影快步离去。 那一方竹林旁的巨石上,赫然用鹅卵石压着一封信笺。他思虑一番,行到巨石旁取了信笺。 封皮无字,内中信件只写了一段话:“偶感风寒,最近不去了”。 字体娟秀中透着一股子铿锵,一如殷素卿其人。薛振鍔微微一笑,将信笺收好。 这小公主颇为有趣,重情重义,虽恶疾不能夺其志,偏又蕙质兰心,可谓侠骨芳心。可惜生在天家,便是恶疾痊愈,只怕也不能如其所愿纵剑江湖,要么化作笼中鸟,要么嫁做他人妇。 今日山风呼啸,薛振鍔不再久留,当即回返紫霄宫。刚回耳房,便有火工居士造访,送来了一封家书。 本以为家书是便宜父亲薛珣写的,展信一观,不想,却是外祖所书。 信中情真意切,多有关怀。读着信笺,薛振鍔隐约从记忆中回想起这位外祖。 外祖孙长义乃是金陵豪商,十四年前榜下捉婿,将薛珣强行绑回家中。外祖家中有四女,当日便将四女一并叫上来,让薛珣择一成婚。 薛珣百般不从,外祖恼火之下,干脆将薛珣关了柴房。待三更时分,二女……也就是薛鍔的生母悄然开了柴房,送食送水,解了绳索,又送了盘缠,这才让薛珣逃出外祖魔抓。 而后桥段就有些恶俗了,薛珣感其恩义,又闻听外祖要将二女嫁与勋贵做填房,当即带着一群友人上门提亲。 婚后夫妻恩爱,可惜天不假年,薛振鍔生母染了恶疾,六年前撒手人寰。 事情还没完,薛振鍔母族——也就是外祖一家本就是豪商,这年头士农工商,商户纵使再富也没什么地位,所以才榜下捉婿,绑了薛珣。 薛振鍔的生母一过世,外祖孙长义老爷子就坐不住了。不过半年,便不辞辛劳亲自将薛振鍔的小姨送到薛家,只说感念薛珣不易,让小女代为照料薛振鍔。 现在回想起来,老爷子的意思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不过是想让薛珣续弦薛振鍔的小姨,将两家重新捆绑在一起。 此番外祖信笺之中旧事重提,明面上只字未提,可话里话外都是让薛振鍔催促其父续弦小姨。 薛振鍔放下书信苦笑挠头,这外祖也真够可以的,让外孙劝女婿娶小姨子…… 不过话说回来,薛珣与小姨朝夕相处六载有余,只怕早就情愫暗生。若非顾忌薛振鍔感受,早就玉成好事了。 想想薛珣为了医治自己东奔西走,薛振鍔觉着不能让便宜老爹一直孤零零的,便提笔写了一封书信。随即将信笺交给十方堂的知客道人,若有道士下山游方、或拜山的善信居士经过江西,自会将信笺带到。 至于何时带到,知客道人只说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习惯了三日到货的薛振鍔憋着一口气,真不知该如何吐槽。 难怪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此时出门远游,弄不好就死在外头,真真是生离死别。 转眼又到饭时,薛振鍔去灶房取了食盒,溜溜达达朝着后山而去。此番他学了个乖,平地便快行两步,上坡就缓缓而行。 经过那方石坪时,却见张道人的草庐搭了个七七八八,内中却不见张玄一身影,也不知这老骗子去哪里骗吃骗喝了。 又复上行,足足用去大半个时辰,这才到得困龙洞前。 薛振鍔知晓洞中人自困于此,却不敢大意,小心提着食盒近前,这次却没把食盒放在栅栏旁。离得老远,他便将内中餐食一样样取出,放在栅栏一尺远处,这才提着食盒退后两步,咳嗽一声道:“吃饭啦!” 洞中锁链响动,好一会那阴晦的身形才出现在栅栏边。魔修德阳透着遮面长发瞥了一眼,轻笑道:“你这童子倒是长了记性。” “彼此彼此,吃一堑长一智。” 那魔修矮身将饭食一样样取过,盘膝而坐,缓慢吃将起来。他口中吃着食物,却好似不曾感知其味,只是机械咀嚼,目光始终阴冷盯着薛振鍔。 “昨日那老道怎地没来?” “老道长自负修行在身,怕被你过了魔气。” “呵,呵呵,哈哈哈……”魔修突兀地仰面而笑:“真是笑话,不过一介凡俗,哪里来的修行?” 薛振鍔只笑笑,也不答话。心中却颇为赞同魔修所言。 若张玄一真有修行,哪里会这般容易全身而退?只怕张玄一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魔修怪异之处,昨日看出了一些端倪,又或者从旁的地方听了一星半点的消息,这才取了食盒回来,当着自己面破口大骂。 笑过一阵,那魔修道:“你这童子好似今日没那般畏惧了?” 薛振鍔道:“既知只需保持距离,你便伤我不到,那小道还有何畏惧?” “此言有理,那你我不妨说说话如何?” “免了,小道修道日短,心志不坚,怕被你扰乱道心。”顿了顿,薛振鍔道:“一刻之后我再回来。” 薛振鍔转身便走,在周遭兜转一圈,约莫过了一刻才行将过来。此番那魔修颇为上道,用过的碗碟尽数放置在栅栏之外。 薛振鍔依旧不敢大意,寻了树枝将碗碟拨弄过来,放在食盒里,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待下山又到那一方石坪,却见张玄一正升起篝火烤炙肥鱼。 香味弥漫,薛振鍔禁不住鼻头耸动。他提着食盒过去,却见一方石块上摆置几条草绳串起的彩鱼。 这……好像是金水河里的锦鲤吧?这般肥硕,一准没错了! 这张道人想来惯于偷鸡摸狗,竟然跑去金水河捞鱼,而且还没被紫霄宫发现。 张道人斜眼瞥见薛振鍔,冷哼一声,也不言语,只自顾自的给烤鱼翻面。 薛振鍔行将过去,啧啧有声道:“张道长,莫要生气了。小道也不知那是魔修……况且,您老只是凡俗,未入修行,怕甚魔修?” 张玄一吹胡子瞪眼道:“这位道友休要胡言乱语,老道早年入道,算算至今……” “好好好,就算道长有道行,那也是道行高深,否则早就过了魔气,对吧?刻下您老不是还好好的吗?” “哼!” “再者说了,小道可是给了银钱的……先前还请道长吃了一餐。” 张玄一兀自气鼓鼓道:“一码归一码……罢了,老道吃些亏,便算你我扯平,刻下权当不认识。” 薛振鍔放下食盒,深深嗅了下鱼香,蹲下身来凑将过去,笑道:“道长太过无情无义,小道已然伏低做小,道长莫要太过了。” “嗯……”张玄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股气来得快去的更快,转头便笑道:“道友言之有理。哎呀,蹲着多不便,来来来,这有树墩。” “就知张道长通情达理。” 薛振鍔刚寻了树墩落座,那张玄一便取了一条烤鱼大嚼起来。 “嗯嗯……诶呀呀,嫩而不散,还是金水河的锦鲤好吃啊。” 薛振鍔眨眨眼,好家伙,这鱼还真是金水河捞的锦鲤啊。 张玄一突然转头,嘿然笑道:“道友想吃?” 薛振鍔觉得其笑容怪异,当即不敢轻易答话,只道:“闻着倒是颇香。” “诶呀,何止是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道友不若来两条?” 张玄一怎地这般热切?只怕其中有诈。 薛振鍔狐疑道:“张道长不妨言明,这鱼作价几何啊?” “呵呵,老道从来视金钱如粪土,怎会问道友要银钱?” 不要钱?那更麻烦了。 果然,就听张玄一道:“不若老道拿这鱼与道友换干粮如何?布局米面,一斤换一斤,童叟无欺。” 薛振鍔笑着点点头,起身稽首一礼:“告辞。” 张玄一急了:“道友莫走,两斤换一斤如何?” 薛振鍔顿足,回首道:“两个馒头换一条鱼,成就成,不成就算了。” 张玄一当即痛心疾首:“这鱼肉鲜嫩,放在武当县百花楼里,起码二钱银子一条,怎地就换两个杂粮馒头……诶诶诶,道友莫走,换了换了!” 第二十章 恩将仇报殷素卿 薛振鍔不禁自嘲,想自己好歹是集团高管,谈的买卖最少都是几千万,如今却跟个老骗子斤斤计较。 不过话说回来,那烤鱼闻着是真香……还有武当县的百花楼,百花楼——这听着就不正经啊! 这张玄一看着破衣喽嗖,竟然还敢去吃花酒?真是岂有此理! 待过上几年,一定要去好好批判一番。 许是老都讲发了话,其后十余日一如往常,都管、都厨不曾再针对薛振鍔。 薛振鍔适应了每日往返攀山,起初照旧腰酸腿疼,可越往后越适应,往返之际省了一刻有余。 他每日将杂粮馒头省下来,趁着送饭食之际与那张玄一换上一条烤鱼。得了蛋白质补充,身形不再枯瘦,起码身上有了些肉。 体质略略改善,耳清目明,再加上玄元丹之功,如今薛振鍔每日只零星咳嗽几声,再也不曾咳血。 竹林里的套索照旧不靠谱,十余日间只捉到了一只锦鸡,带毛还不到二斤,薛振鍔很是欣喜,出去倒霉的月儿,这还是他头一遭捕到猎物。 恰逢隆冬,他便将那锦鸡仔细埋了,留待与女侠殷素卿分享。奈何殷素卿始终不见踪影,也不知这风寒何时好转。 这日薛振鍔清早起来刚习练过紫霄六字诀,转头便见一熟悉身形微笑伫立。 薛振鍔略略辨明,当即喜道:“刘师兄,你回来了?” 刘振英含笑点头:“昨夜才回返紫霄宫,半月不见,薛师弟气息绵长,可见肺痈之症已然好转,真是可喜可贺。” 薛振鍔凑上前热切道:“师兄不用再去巡照?” “这两月都暂且不用了。” “那可是好。” 刘振英温和道:“薛师弟既然身康体健,不若随我习练一下拳脚,如何?” 薛振鍔大喜,连忙道:“那敢情好……便是现在?” “不急,待用了早饭,我去房中寻你。” 刘师兄温润如玉,又略略言谈几声,便与薛振鍔分开。待用罢早饭,刘师兄果然上门。 薛振鍔邀其落座,为其斟了茶水,这才道:“师兄要教我甚地拳脚?” 刘师兄不紧不慢道:“先习八段锦,待有所成,我再传你阴阳八卦掌。” 薛振鍔心中雀跃,当即不迭应允。 刘师兄颇为替人考量,外头数九寒冬,便只在耳房中尺寸之地演示八段锦。 他边演示便解说,薛振鍔跟着照做,却发现,这哪里是八段锦?分明便是拔断筋! 第一式,双手托天理三焦。双手托天,尽力延展。其形看似简单,但要按着刘师兄的做法做到位,顿时抻得薛振鍔双臂酸麻。 第二式,左右开弓似射雕。薛振鍔做了几下,便抻了肋部与双肩。 第三式……没有第三式了,刘师兄看着抻得龇牙咧嘴的薛振鍔笑道:“师弟新学,必然抻动筋骨,待此二式纯熟,我再传你剩下的。” 顿了顿,又道:“薛师弟莫要贪多,凡事讲究循序渐进。” 薛振鍔揉着肩膀与肋骨道:“不知师兄习练这八段锦,用了多久才纯熟?” 刘师兄道:“说来惭愧,我天生手笨,足足月余光景才堪堪纯熟。师弟天资聪颖,想来旬日光景必然纯熟。” 薛振鍔苦笑道:“只习练一刻光景,这双臂、肩膀便抻得生疼,只怕我远不及师兄。” 刘师兄想了想,道:“师弟天生体弱,或许多花些光景也是有的。此法乃祛病健体之法,可协精气神三宝。师弟依此法修习,来日筑基可事半功倍。” “多谢师兄提点。”薛振鍔道:“方才好似伤了双臂,待来日好了,我再寻师兄请教其余几式。” “也好。” 薛振鍔突道:“师兄,不知紫霄宫中可有太极拳?” “太极拳?”刘师兄道:“我只知有太和拳,这太极拳从未听闻,师弟又是从何处得知?” 薛振鍔含糊道:“许是道听途说听来的。” 刘师兄也不计较,又叮嘱几句,便留下薛振鍔一人,走了。 薛振鍔伸展了几下身形,心中暗忖,紫霄宫竟然没有太极拳?简直离谱。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没有太极拳才正常。 都说太极拳是张三丰真人所创,真武派虽然奉张三丰为祖师,可说到底跟张真人丁点干系都没有。所以没太极拳才正常。 可不论是后世的影视剧、小说,还是官方纪录片里,分明都记录了武当太极拳。想来这太极拳应是紫霄宫中后辈道人融合而成,不过是托了祖师张真人的名号。 转过神来,薛振鍔觉得如此也好,那太极拳也不知能不能实战,刘师兄所说阴阳八卦掌听着虽然像是二流拳法,可好歹能实战吧? 此时外头天色大亮,薛振鍔估算了下时辰,便起身向后山竹林寻去。 他本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念头,去看看那套索可有收获。不想,离着竹林老远,便见一秀丽身形在巨石偏俏立。 他心中暗喜,当即加紧脚步,待离得近了,那身形听闻脚步声转过头来,却正是十几日不见的殷素卿。 薛振鍔高兴道:“女侠贵体可康泰了?” 殷素卿嘴角含笑,哑声道:“缠绵十几日,中间引发寒毒发作,若非紫霄宫中高道出手,只怕是见不着你了。” 薛振鍔悚然:“这般危重?” 殷素卿却洒脱道:“每岁寒冬大抵都会来这么一遭,早就习惯了。小薛鍔,这些时日你可曾捉到猎物?” 薛振鍔知晓殷素卿不想谈及病情,便雀跃道:“大有收获,昨日还捕到一只锦鸡。可惜近来吃得有些腻,便埋在了雪中。女侠可要换换口味?” “真捉到了?”殷素卿一双眸子星星点点,很是意外。 薛振鍔笑而不语,小跑几步进了竹林,寻了记号挖开冰雪,转眼便提了锦鸡回转。 “且看,这是什么?” “五色斑斓,这鸟真好看。” “看着好看,吃着更好吃。择日不如撞日,便请女侠尝一尝这锦鸡如何?” “好啊。” 殷素卿笑着半转身形,掀开巨石上的提篮,说道:“正好我带了酒水。” 二人也不多言语,薛振鍔熟门熟路的砌了土灶,找了干枯树皮,生其篝火,便将那锦鸡径直丢将进去。此后又找了竹竿,隔片刻便翻转一下。 殷素卿年岁不大,平素在薛振鍔面前还有些矜持,如今到了露出几分小女孩心性。 她提了裙角蹲下身来,也找了树枝胡乱拨弄。 篝火将羽毛烧净,片刻间便有浓郁肉香逸散而出。篝火将殷素卿的小脸烤炙得红彤彤一片,她深深嗅了口,连连赞道:“好香,就是不知吃起来如何。” 薛振鍔故作神秘:“你吃了便知。” 这锦鸡放在后世可是保护动物,薛振鍔倒是在宴席上吃过,不过都是养殖的,或许是放了太多味精,吃起来感觉不比土鸡肉强多少。 是以薛振鍔也不知原汁原味的锦鸡滋味到底如何。 待焦香味传来,薛振鍔赶忙将锦鸡拨弄出来。晾了片刻,便徒手将表皮的灰烬扒开。内中鲜嫩肉质露出,跟着便是愈发浓郁的奇特肉香。 薛振鍔撕了肉条下来,嘶嘶呵呵间递给殷素卿,旋即觉得不妥,方要收回,殷素卿便将头凑将过来,贝齿轻开,叼了肉条三两下吞到嘴中。 她惬意的眯了眼睛,津津有味道:“好吃,可惜就是没甚滋味。” 薛振鍔道:“我倒是带了佐料,不若蘸着吃?” “如此甚好。” 殷素卿起身从提篮里找了一方盒子,打开来里面却盛放着一方扣肉,她递过来道:“撕了肉条方上便是,这扣肉滋味也不错。” 二人一起动手,不片刻便将锦鸡撕得干净,而后靠坐巨石之上,蘸着薛振鍔胡乱调配的蘸料,嘶嘶呵呵地吃将起来。 殷素卿胃口小,吃了些许肉条,又吃了一条鸡腿,便不再吃,转而提了温热的酒壶小口饮将起来。 半瓶酒下肚,一张俏脸微微晕红,殷素卿突地道:“小薛鍔,你早便猜中我的身世了吧?” 薛振鍔顿了顿,继而将一块扣肉丢进嘴里,点头道:“是有些猜想……今上六女栖霞公主因寒症入紫霄宫坤道院修行。哎,女侠点破身份,可是要我称一声‘栖霞公主’?” 殷素卿笑着白了其一眼:“知晓便知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山上只有殷素卿,没有甚地栖霞。” 薛振鍔乐了,道:“那便是了,是以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来日山下重逢,尊卑有别,说不得我得三拜九叩呢。” “休要胡说,我又不是武瞾!” 薛振鍔笑而不语。 殷素卿却以手托腮,苦恼道:“若你是个寻常道士就好了。” “我如今便是寻常道士……额,连道士都算不上,只是个童子。女侠何出此言啊?” 殷素卿叹息道:“今日母妃来信,说已为我物色驸马人选。一想到来日囿于方寸之地,整日相夫教子,便觉这寒症莫不如不好转呢。” 薛振鍔寻思了片刻,问道:“驸马啊……可这与我是不是寻常道士有何干系?莫非女侠打算恩将仇报,打算招我为驸马?” 殷素卿顿时怒不可遏:“我下嫁与你,怎地就恩将仇报了?” 薛振鍔道:“我父乃是一方大员,你嫁与我,我父绝了仕途,岂不是恩将仇报?” 殷素卿道:“所以我才说,你若是寻常道人就好了。” 第二十一章 她为筹码、我为搭头 薛振鍔不知该如何劝说。此前序过年齿,殷素卿比他年长一岁有余,这般年纪换在后世还在无忧无虑的上中学,可放在当下却要考虑择一夫婿、相夫教子。 情知殷素卿心绪不平,薛振鍔便道:“想那般久远做甚?总归要活下来,这万里山河你只见一隅,天下之大金彩纷呈,有生之年总要四下观望一番,才算不负此生。” 殷素卿目现希冀,言道:“倒是早有此念,奈何不能成行。” 薛振鍔眼珠一转,又道:“不若求了紫霄宫里的高道缓缓而治,如此拖延个几年,待婚事放下你也痊愈,岂不是两全其美?” “呵,你当我不曾想过?身边嬷嬷、女官跟着,紫霄宫的高道见了面都客客气气,哪里有光景求告?”说道此节,殷素卿一双杏眼突地盯向薛振鍔:“听闻你天资卓越,不若你尽快修成高道,再取代那木头人老道,如此还算有些可能。” 薛振鍔先是得意洋洋,跟着又苦着脸道:“欺君可算大罪,女侠还是另找旁人吧。” “嘁,枉我怕你捉不到猎物,还给你带了肉食。” 薛振鍔当即道:“罢罢罢,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他日若是事发,还请素卿念在朋友一场,出手援助。” 殷素卿咯咯笑道:“没影子的事,说得好似真的一般。” 略略叹息一声,她起身道:“时辰差不多,我也该回返了。” 薛振鍔起身稽首一礼,谈笑道:“那小道目送公主殿下。” “呵。”殷素卿重新将兜帽系紧,提了提篮朝原路返回。 薛振鍔目送片刻,回身将篝火熄灭,又用积雪覆盖,如此便不虞生了山火。 刚刚起身,隐约便听得一声惊呼,他扭头望去,却因隔着树林什么都没瞧见。略略回想,那一声惊呼好似源自殷素卿。 武当山道宫林立,算不得人迹罕至,便是有猛兽,也不过是三三两两的狼,成不得气候。若真有大虫迁徙而来,道人们定然出手,或诛或逐。 薛振鍔料想殷素卿只一声惊呼,兴许是山路滑,崴了脚。他快步朝声音方向行去,放才行了百十步,便见林中跃出一人,好似大鸟一般提着那熟悉身形,一纵身便是十几丈。 薛振鍔心思电转,第一个念头,殷素卿被此人抓了;第二个念头,赶紧跑! 自己这等病秧子,真打起来估计连殷素卿都打不过,撞将上去不过白白送死,莫不如立刻逃走,好歹也朝紫霄宫里报个信。 薛振鍔决断做得快,转头刚跑出去两步,便听得而后恶风袭来。他只来得及略略矮身,便觉后背遭了重击,整个人如坠云端,飘荡起来横飞出去十几丈。 所幸地上都是积雪,卸去了大半力道。他翻滚几圈才停将下来。可饶是如此,也禁不住肺腑一阵翻江倒海,后头一甜,张嘴便吐出一口鲜血。 视线也开始模糊,耳中嗡鸣一片,薛振鍔强撑着侧头,便见一模糊身形奔行而至。好似天际传来的飘忽声音传入耳中,只隐约听得‘……鍔……快跑’几个字。 薛振鍔正瞪大眼睛看着那身形靠近,心中有些茫然,莫非这一世便要死在此地? 耳中嗡鸣略略恢复,便听得那人道了一声‘咦’,跟着探手一抓,薛振鍔便如同小鸡一般被其提在手中,而后眼中乱花迷眼,耳畔风声烈烈。 晕过去前,薛振鍔扭头便瞧见殷素卿正绝望的看向自己。下一刻,也不知撞在了何处,薛振鍔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得荜叭声不绝于耳,火光烤炙得脸面滚烫。薛振鍔呻吟一声,睁开眼便瞧见三尺开外生起的篝火。眼珠转动,篝火边蹲踞一人,殷素卿则委顿在了岩壁。 仔细观望,殷素卿胸口起伏,气息平缓,也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了。薛振鍔略略放心,再四下打量,见此处应是一处岩洞。 他缓慢动作,伸手抓住一块石块,正待起身,篝火边的身形便转过头来,说道:“小道童,看来你我之间颇有机缘。” 借着火光,薛振鍔终于看清,此人竟然是困龙洞中自囚的魔修德阳! 谁把这个煞星给放出来了? 老都讲可是说过,但凡入魔,必定心性大变,而后嗜血如魔……怎地听起来好似西方的吸血鬼? 这魔修德阳二十三年前自囚困龙洞中,照理来说手中应该没有人命,否则紫霄宫也不会放任其二十三年而不处置。 这一招破洞而出,手中沾染多少人命暂且不知,依据方才那等情形,只怕自己与殷素卿是绝无侥幸之理。 想通此节,薛振鍔心中哀叹,缓缓爬将起来,脸上却笑着道:“德阳师叔,你是怎地逃出来的?” “师叔?” 薛振鍔打蛇随棍上:“小道薛振鍔,乃是紫霄宫八代弟子。师叔是七代,自然要称一声师叔。” “哈哈哈……你这道童果然有趣。只是,紫霄宫早已将我除名,现在来攀师承,只怕是有些晚了。” 薛振鍔胡诌道:“师叔入魔,道宫二十三载不曾痛下杀手,可见紫霄宫还是念着几分香火情。” 那德阳微笑点头:“这却不假,只是……”他笑嘻嘻凑近,言道:“我是魔啊,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用?” 薛振鍔转动脑筋,突地想到了什么,长出一口气道:“师叔休要唬我。入魔之人嗜血如魔,可师叔却只掳掠我二人,不曾痛下杀手,由此可见,师叔必有所求。” “还有呢?” 薛振鍔目光越过德阳,看向洞外。这山洞有些崎岖,便见一丝阳光照在右侧石壁之上,没法估算时辰,但肯定还是白日。 后脑海还隐隐作痛,一准是方才撞的。由此可知,只怕德阳没走远,此刻理应还在武当山上。 自囚二十三载,一遭解了束缚,不杀人只掳掠,且还停留在武当山。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薛振鍔便道:“师叔是逃不出武当山吧?是以掳掠我二人,以做要挟之用?” 德阳大为赞许:“果然聪慧,你比那小娘聪慧多了。” 薛振鍔松了口气,既然自己成了筹码,那便一时半会死不掉了。 不想,那魔修德阳又道:“不过,你只是搭头,那小娘子才是筹码。紫霄宫的道士,脾气又臭又硬,说不得待会我要杀鸡儆猴。啧啧,你莫不如刻下想想可有遗言。” 薛振鍔眨眨眼,手指自己鼻子:“我是搭头?笑话,家父乃是江西按察使!尊师乃是袁德琼!我怎地会是搭头?” 德阳调笑道:“可惜可惜,可惜那小娘子乃是公主,不然你这等出身倒是勉强能做筹码。” 薛振鍔纳闷道:“师叔什么都知道?怪哉,莫不是有人通风报信?” 那魔修笑而不语,扭头拨弄篝火,言道:“且快瞧瞧那小娘子,灵醒些,若我高兴,说不得会放你一条生路。” 第二十二章 阿谀小人 这魔修体内有短针?想来应是紫霄宫中道人种下。 殷素卿略略辨认,低声惊呼:“十二金针锁穴法!” 薛振鍔看将过去,殷素卿低声解释道:“也不知是也不是,我曾在家中翻过杂书,内中记载太祖引兵攻鄱阳,蒙元大将启用草原萨满施巫法,致大军寸步难行。 恰三丰真人过鄱阳,与那萨满斗法,施展十二金针锁穴之法,将那萨满击退,又以妙法救治太祖,这才攻下鄱阳。” 原来这方天地的历史上还有这么一遭,难怪大郕一朝极其崇道,且几位皇帝都四下找寻张三丰。一则救命之恩,二则长生诱惑,又有哪位帝王忍得住? 就听殷素卿又道:“书上记载,这十二金针锁穴法,施展起来十二金针连绵不绝,遇敌霎时钻入十二主穴,锁其经脉,使其不得施法。这魔修恁地厉害,生生自行将金针逼出体外! 刻下只两针,若十二金针尽数逼出,只怕便是紫霄宫中高道尽出,也难以治之。” 若果真如殷素卿所说,那自己岂不是绝无幸理? 薛振鍔忧心忡忡回头张望,但见那魔修德阳吐纳之际发出好似蛤蟆般的声响,浑似小说中的蛤蟆功。吞吐之际,洞内生出阵阵气流,引得篝火火苗晃动不已。 单单一呼一吸,便引得洞内生风,这般修为只怕刘师兄是远远不及了。 正忧愁间,那魔修德阳突地一阵咳嗽,呕出一大滩乌黑血迹,随即停下吐纳,睁开眼怔怔地看向自己胸口,也不知想些什么。 殷素卿道:“小薛鍔,怎地一言不发?” 薛振鍔摇头道:“彼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操于其手,为今之计只能等紫霄宫中高道来援手。” 殷素卿似有不满,强撑着起身,又因虚弱瘫坐在地。薛振鍔搀扶了下,不经意握住其手,但觉入手冰冷。 抬头观望,面前的殷素卿脸似玉色,显是有些不对。 “可是寒毒发作?” 殷素卿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只是轻微的点点头。 薛振鍔自从结识殷素卿之后,倒是请教过刘师兄,知晓这寒毒发作起来浑身冰冷,四肢不协,且头疼欲裂。 不过眨眼间,殷素卿脸面上便沁出点点汗珠。薛振鍔不敢怠慢,使出全身气力,将其搀扶起来,移步到篝火跟前。 随即温言宽慰道:“你莫要焦急,烤一烤火,过会子便好了。” 殷素卿声音颤抖,反握住薛振鍔的手,极其用力,捏得薛振鍔生疼,言道:“小薛鍔……我好想死……又舍不得死啊。” 薛振鍔心中触动,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明明对来日满是崇敬,却被病灶折磨得想要求死。想死,又舍不得死,便是此般吧? 收摄心神,薛振鍔上下观望了下,咬牙道:“事事从权,得罪了。” 说罢,抬头便将殷素卿的帷帽解开,又将其外衣解开。数九寒冬,厚重外衣固然可以保暖,可在篝火旁,同样也阻隔了热量传播。薛振鍔想着,或许解开外衣,殷素卿能更快暖和起来。 他这般做的时候,殷素卿没言语,只是诧异的看着他,而后目光复又平和,咬紧牙关,忍受着脑海里的翻腾。 身后传来几声咳嗽,那魔修德阳骂道:“老杂毛,手段端地阴毒!他日若我恢复,必杀进太和宫,将你挫骨扬灰!” 薛振鍔一心二用,眼见就算脱了外套,殷素卿身体依旧寒凉,便搓热双手,拉过一双冰凉的小手反复搓将起来。 耳中听得魔修叫骂,心中判断,这十二金针锁穴法显然是高妙手段,魔修只逼出两根金针,其后便咳出一口血,说不定是中了施针之人的算计。 如此也好,这魔修纵使不用术法,身手也称得上神鬼莫测。若其尽数逼出十二金针,薛振鍔都怀疑武当山上是否还有人能敌的过。 那魔修扶膝起身,行了两步,停在二人身侧道:“咦?一个身患肺痈,且丹田有漏;一个寒毒入骨,无药可医。啧啧啧,你二人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堪称天残地缺啊,哈哈哈……” 殷素卿本就疼痛难忍,禁不住便要出口反驳,却被薛振鍔以眼神止住。 薛振鍔随即笑道:“师叔好生厉害,只瞧上一眼便窥破虚实。” 那魔修得意道:“雕虫小技,可惜你未曾入道,但凡修到炼精化炁,我便有法子引你入道。丹田有漏又如何?只需顷刻之间,便能堪比炼神反虚。” 刘师兄曾言,自宋之后,全真一脉崛起,外丹术没落,内丹术成为主流。这内丹一道,讲究百日筑基,其后炼食化精、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 据闻其后还有破碎虚空,奈何道藏中记载寥寥,也不知是揣测,还是真有道人修到了此般境界。 师兄刘振英不过堪堪步入炼精化炁之境的门槛,师父袁德琼据说也不过是炼炁化神圆满。 这魔修张嘴便说,能让炼炁化神径直跨越成炼神反虚。观其神色虽然桀骜,却不似谎言,莫非魔修有修行捷径? 薛振鍔附和着点头道:“甚为可惜,恨不能从师叔修行。” 那魔修德阳颇为好奇,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可是魔修,你……要跟我修行?” 薛振鍔正色道:“弟子恶疾缠身,不久于人世。不入魔便等死,入魔尚有一线生机,换做师叔如何选?”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你真童子果然有趣。我险些便要信以为真。” 薛振鍔道:“信与不信,日久见人心,师叔不妨来日再看。不过……”薛振鍔看了眼怀中殷素卿:“师叔若不出手救治,这筹码可就要死了。” “死了岂不是更好?”魔修德阳戏谑道。 薛振鍔道:“家父不过区区按察使,紫霄宫乃是皇家敕建而成,高道们逼急了又岂会因我而自缚手脚?” 魔修德阳想了想,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你这童子鬼心思颇多。若我逃出武当,倒是真可以考虑传你魔功。” 薛振鍔诧异道:“真的?那先谢过师叔。师叔啊,紫霄宫称你为魔修,你怎地也自以为是魔修了?如此说将出来,来日如何将这神功广为传播?” 魔修德阳又是一阵大笑,伸手指指点点,说道:“莫要编了,你不就是想让我出手救治吗?看在你这童子还算有趣,也罢,我便耗费些许真气。” 薛振鍔先是一喜,跟着又忧虑道:“师叔可是打算先传功给公主?” “嗯?此话怎讲?” “老都讲有言,魔……额,神功侵体,不可祛除。” 德阳玩味看了其一眼,道:“你且放宽心,真气便是真气,跟你以为的魔气是两回事。” 薛振鍔暗自舒了口气,便见那魔修德阳只是伸指点了几下,也不知点在那处穴道,跟着怀中殷素卿便脊背挺直,张口吐出一口阴寒之气,随即面色逐渐红润起来。 薛振鍔心中惊奇,嘴上阿谀道:“师叔果然神通广大,来日我圣门必定声名远播。” 魔修德阳笑道:“且住,今日我笑够了。你带这小公主且休息片刻。若想要逃走,可想想我的名号……魔修。” 说罢,那魔修起身,朝着洞口行去。 双手之间的冰凉小手逐渐有了温度,薛振鍔低头看向殷素卿,女侠性情的殷素卿却是脸面一红,抽出双手扭头道:“我……我好了,你且放开我。” 薛振鍔赶忙松开殷素卿,退后一步稽首道:“方才得罪了。” 殷素卿摇了摇头,也不知其是何意,想来应该是不在意吧? 篝火烤炙得半边身子滚烫,便是恢复过来的殷素卿也耐受不得,起身略略退了三尺。 而后,这小娘子好似第一次认识薛振鍔一般,盯着他看了好半晌。 薛振鍔被瞧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道:“看我作甚?” 殷素卿道:“你父薛珣刚正不阿,署理巡盐御史,刚正不阿,半载摘乌纱帽十余顶,杀盐商三十余……怎地生出你这般阿谀小人?” 这般言语是笑着说的,显是殷素卿在调笑。 薛振鍔浑不在意道:“你见过我父?” 殷素卿摇了摇头:“这却不曾,只那日上山时远远看了一眼。” 薛振鍔道:“这便是了……你怎知我父性情如何?” 殷素卿眨眨眼,答不出话来。 薛振鍔教训道:“行事刚正,手段可以圆滑嘛。这年头贪官奸,清官要想斗得过贪官,就得比贪官还要奸。” 殷素卿瞪着一双杏眼张张嘴想要辩驳,却觉得说的好似很有道理?仔细琢磨,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薛振鍔笑了笑,刚要调笑几句,便觉洞口一阵恶风袭来,面前玉人眨眼便被提了起来。 不等其反应,也被提在半空。而后身旁魔修德阳道:“莫要靠近,再近一步,我先捏断这童子的脖颈!” 薛振鍔定睛一看,就见洞口闪出一人,一身月白道袍,手提三尺长剑,身量高挑,年岁二十许,容貌颇为出众。 那人张口道:“魔修人人得而诛之,你便是杀了这童子也难逃升天。” 魔修德阳眯眼道:“玉虚宫坤道?” 那坤道言:“玉虚宫李玉蓉,魔修受死!” 言罢,长剑一挺,身形有如鬼魅般刺将过来。 薛振鍔眼瞅着长剑及身,心中只想骂娘。这特娘的李玉蓉是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怎地不按套路出牌? 第二十三章 长剑及身,薛振鍔暗道一声‘我命休矣’,眼看便要被串成糖葫芦,那剑尖略略触碰胸膛,跟着耳畔风声烈烈,他整个人被提着疾速飞退。 面前的李玉蓉柳眉倒竖,长剑再挺,脚下步伐一步紧似一步,步步逼近。 一追一逃之际,薛振鍔眼睁睁看着剑刃与胸膛之间逐渐拉开两寸距离。 这处洞穴不过十余丈深浅,再如何后退总有极限,薛振鍔精神紧绷,生怕提着自己的魔修一个拌蒜便将自己葬送了。 不想,距离稍稍拉开,薛振鍔身形被提着飞转,余光瞥见那魔修脚踢连环,与那剑刃斗在起来,刹那间便踢出几声脆响。 又是一声闷响,那坤道李玉蓉收剑飞退,面色潮红,左手护在胸前剧烈喘息,显是吃了暗亏。 耳畔传来魔修德阳声音:“玉字辈?玉虚宫清微派第十五代弟子?真是白驹过隙,当日我下山游历之时,玉虚宫授徒还是熙字辈。” 顿了顿,好似打量了那坤道李玉蓉一眼,道:“你年不过双十,修为不过炼精,不是我的对手,赶紧闪开,莫要平白送了性命。” 那李玉蓉冷哼一声,言道:“小小魔修,休要逞口舌之利!”话音落下,长剑挽了个剑花,脚踢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吾是洞中太一君,头戴七星步四灵。 手执龙刀震上立,历巽巡离直至坤。 兑户游行至乾亥,遥望天门谒帝君。 坎子恒山顶上过,直下艮宫封鬼门。 敢有不顺吾道者,驱来剑下化为尘。 急急如律令!” 咒决念罢,左手剑指一抚剑,那三尺青峰顿时亮起一阵光华。 薛振鍔大为惊奇,不想这年轻坤道竟然真会术法。偷眼看一旁的魔修德阳,但见其略略牵了下嘴角,随即赞道:“敕剑术,当年我学此术,足足用去半载光景。呵,你便打算用此术与我放对?” 那李玉蓉也不言语,身形晃动,又欺身而上。 薛振鍔亡魂大冒,喊道:“师叔,玉虚宫的跟咱们不是一个路数,弟子当不来筹码,不若放下弟子,师叔也好全力出手。” “聒噪。” “哎哎哎……” 薛振鍔不说话还则罢了,话一出口,那魔修德阳径直提着他抡将起来,迎着李玉蓉的尖峰便砸了过去。 薛振鍔已经疯了,援兵无视其生死,魔修视其为刍狗,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一边寄希望于李玉蓉及时收剑,一边指望着魔修虚晃一招,使出杀招逼得李玉蓉变了剑路。 可惜不论是希望还是指望,尽数落空。他眼睁睁看着剑尖再一次指向自己胸膛,而他能做的只是抱臂环胸,指望着双臂能挡下长剑。 左臂陡然一寒,跟着胸口好似受了重击。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静止,薛振鍔愕然看着那刺破左臂的长剑没入胸口,脑海里一片空白。还不容他生出万般念头,下一刻,胸口陡然放出异样光华! 清微的咔啦声响好似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而后那光华陡然金光闪闪,一道半透明的亮金色长刀突兀地从胸口刺出,斩在青锋之上,噹的一声将李玉蓉击退。 那长刀兜转一圈,猛的朝着薛振鍔身侧的魔修斩去。那魔修闷哼一声,当即撒手,薛振鍔顿时化作滚地葫芦,后背撞在岩壁上,只撞得眼冒金星。 他抬眼望去,但见胸口长刀破出,随即是三尺有余的刀柄,跟着一只巨手握着刀柄,再然后一丈许巨人从己身一步跨出。 薛振鍔心下骇然,连滚带爬退到角落,侧面一瞧,那巨人通体金甲,手持关刀,白面长须,额生三目。周身若隐若现,好似天神下凡! 这……这东西,是从自己身上冒出来的?薛振鍔伸手摸向胸口,先是摸到那块玉璧,跟着便摸到半块碎裂的桃符。 桃符?原来如此!当日伯祖所送桃符,内中刻画符箓,原来竟然藏着此等厉害手段! 那神将略略喘息,便有橘红焰火升腾而出,转瞬周身燃起,看着真真是凡俗莫可敌。 那玉虚宫坤道李玉蓉凝神惊疑道:“金火天丁?”说罢狐疑扫了薛振鍔一眼,却迟迟不肯再上下,只怕这坤道也不知神将是敌是友。 魔修手中尚且提着殷素卿,刻下却再没了此前从容,脸色阴沉看向神将,右手一召,便有碎石汇聚而来,眨眼便化作一条石鞭。 那金火天丁左右看看,突地冷哼一声:“邪魔外道,纳命来!” 薛振鍔从错愕中惊醒,眼看神将一步跨出,关刀当头劈落,当即喊道:“神将手下留情,莫要伤了无辜!” 他满以为神将既然从桃符中来,即便不听自己吩咐,总要给自己几分薄面。哪里想到,那神将却好似没听到一般,长刀挂风,转瞬即至。 魔修德阳不敢怠慢,身形一闪,右手石鞭倒卷抽去。那神将浑不在意石鞭及身,关刀半途一拐,横着便扫。 魔修原地纵身而起,带着殷素卿空中翻转,鞭子啪地抽在神将肩甲,落地后紧忙飞退。 那神将身形略略一顿,随即一声发喊,又追将上去。 薛振鍔心中焦急,自己的小命暂时保住了,可殷素卿还在那魔修手中。余光扫到坤道李玉蓉,当即喊道:“道友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李玉蓉如梦方醒,喝道:“魔修哪里走!”长剑一振,揉身加入战团。 洞中逼仄,神将身形高大,手中关刀披挂间便锁死了魔修的退路。李玉蓉剑路诡奇,如蜻蜓点水般,见缝插针刺向魔修。 交手不过五、六合,魔修德阳方才躲开关刀,右腿便被李玉蓉刺了一剑。他闷哼一声,许是知道李玉蓉与那神将是真不在意殷素卿的性命,当即随手一抛,腾出左手与二者打将起来。 说也寸,殷素卿恰好抛向薛振鍔。他身后便是石壁,若是躲开,搞不好殷素卿便会碰个脑浆迸裂。 薛振鍔心中发狠,干脆起身硬接。殷素卿身形入怀,薛振鍔身子结结实实撞在石壁之上。这一下比方才还要结识,直撞得眼前好似开了彩帛铺,红的、黑的、白的尽数绽将出来,耳际嗡鸣一片,身形顿时贴着石壁委顿下来。 胸口本就闷得紧,那殷素卿又好似八爪鱼一般紧紧箍着,薛振鍔张嘴半晌,这一口气才喘将上来,跟着便是咳嗽不休。 “咳咳……你……咳咳……没事吧……咳咳……” 殷素卿花容失色,再是女侠性情,她可没有女侠的身手,更不曾这般经历过生死。 人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豆蔻年华的小娘,刻下直吓得面无人色,呆愣愣的,好似不曾听见薛振鍔的话。 薛振鍔又连连咳嗽,直到一口乌血喷将出来,这胸口的憋闷才通透起来。刻下也不是讲究的时候,以袖擦口,薛振鍔又问:“素卿,可还好?” “啊?啊,我,我无事。” “无事就好……既然无事,你能否先撒开,我喘不过气来。” 殷素卿如梦方醒,赶忙撒开手,关切道:“你怎样?” 薛振鍔只是摇头:“暂且死不了。” 偷空赶忙看向战团,却见二人一神将,依旧打得难解难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薛振鍔总感觉那神将好似暗淡了少许。 殷素卿看了一眼,低声道:“现下如何?” 薛振鍔略略思索,道:“你可还能走?” 殷素卿点头。 “那你速去洞口呼喊求援。” “你呢?” 薛振鍔道:“呼喊只需一人,多我一个也无益。” 殷素卿急切道:“你身子总比我强些,呼喊罢了莫不如即刻逃走。” 薛振鍔苦笑:“能逃去哪里?若那魔修胜了,你我二人又不会飞天遁地,转瞬便被追上,莫不如我留下阻上一阻。” 殷素卿盯着他看了两眼,说道:“我去求援,喊罢便回。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薛振鍔没再言语,只希冀紫霄宫援手就在左近。 殷素卿起身,踉跄扑向洞口。薛振鍔试图起身,却发现右腿麻木,根本使不上力气,也不知方才撞了哪里。他定睛看向战团,但见光影流转,那魔修与李玉蓉快的看不清身形,神将手中关刀大开大合,似慢实快。 偶尔噼啪作响,石鞭抽在神将身上,砸得碎石纷飞。 这回薛振鍔看得分明,那神将没被抽上一下,便会暗淡一分。他心中暗忖,长此以往,这神将岂不是就要消散? 魔修以一敌二尚且战成平手,若只剩下李玉蓉,只怕是敌不过了。 他正暗暗焦急,便听闷哼一声,李玉蓉打着璇子飞将出来,长剑铛啷啷掉落地上。李玉蓉勉强落地站住身形,随即一口血喷将出来,身子一晃便委顿在地。 随即又是一声惨叫,薛振鍔回首便见那魔修好似挂画一般贴在岩壁上,胸前斩出尺长刀口。 神将身形恍惚,一声发喊,提刀又砍,奈何刚踏出一步,身子便彻底崩散,只在洞穴之中留下一声叹息。 薛振鍔眨眨眼,看那魔修生死不知,再看那坤道李玉蓉奄奄一息,转瞬之间,这洞中好似就剩下自己这个病秧子伤号还清醒着? 谁曾料到,自己这个筹码的搭头,硬生生熬成了收利的渔翁? 第二十四章 斩魔修方知何为魔 篝火散落四周,哔啵作响,只照得洞穴之内红彤彤一片。李玉蓉与那魔修德阳一里一外,一在洞口,一在深处,均是人事不知。 薛振鍔离李玉蓉近一些,他右手撑地起身,身形踉跄几下才站稳,而后一步一挪朝着李玉蓉行去。 洞外传来呼喊声,只是听得不甚真亮,想是殷素卿在求援。 薛振鍔停在李玉蓉身前,借着篝火光芒略略打量,但见眼前坤道前襟沾满血迹,面如金纸,显是受了重伤。 他低声暗骂道:“小娘皮,怎地这般狠毒,也不管肉票如何就要动手。嘶……好好的胳膊让你扎了个对穿!” 心中愤懑,抬起伤腿踢了一脚,随即又嘟囔道:“念在你好歹出了力,这次便算了。” 他调转身形,行不几步,矮下身来捡起那沾血的三尺青锋。 便在此时,洞穴深处一声呻吟,薛振鍔抬眼便见那魔修挣扎着趺坐起来。二人对视一眼,魔修笑道:“小童子,取了剑可是要取我性命?” 薛振鍔心思电转,突地笑道:“师叔说笑,小道身上恶疾还指望师叔医治,怎会对师叔下手?”回首一指李玉蓉:“这坤道好生不讲道理,险些要了小道性命。好好的胳膊扎了个窟窿,小道怎地也得将她扎个对穿。” “哦?好啊,那你动手便是。”说罢,魔修闭上双目,抱元守一,转瞬之间身子周遭氤氲升腾,也不知是在疗伤,还是又再逼迫体内锁穴金针。 薛振鍔提剑在手,暗自思量。这魔修洞察人心,显是不信自己所言。刻下也不知其人到底还有何能耐,好似又是进退两难。动手是求死,不动手是等死。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薛振鍔转头,就见坤道李玉蓉挣扎起身。那李玉蓉扫了其一眼,皱眉道:“魔修已被重创,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薛振鍔心知魔修根本不信自己的鬼话,当即也不再虚与委蛇,言道:“师姐,小道不曾入道,且身患重疾,只怕便是动手也奈何不得那魔修。” 那李玉蓉性如烈火,骂道:“婆婆妈妈,恁地不爽利。你若不敢,扶我起来,我来动手!” 说话间李玉蓉便要起身,可扑腾两下又摔落地上,引得咳嗽连连。 薛振鍔叹息道:“你还是别逞强了。如此冒失,也不知你师父是如何教你的。罢了,生死有命,左右都是在赌,便押上一条命罢!” “薛鍔!” 洞口传来呼喊,殷素卿跌跌撞撞奔将进来。 薛振鍔精神一振:“附近可有援手?” 殷素卿咬着嘴唇摇头,沙哑嗓子道:“我喊了半晌,不见有人回应。” 李玉蓉说道:“云居峰荒僻,便是撒开人手,一时半刻也搜不到此处。兀那童子,快快动手,那魔修行功怪异,再拖延下去只怕更糟!” “好!”薛振鍔应下,边朝着魔修挪动,便嘱咐道:“殷素卿,好歹相识一场,若我今日不得活,来日告诉我爹,就说他与小姨的婚事,我同意了。” “薛鍔!” 薛振鍔用受伤的左臂随意挥了挥,须臾之间已然挪步到了魔修近前。 那魔修不曾睁开双眼,行功不止,脸上满是戏谑,言道:“小童子,怎地不装了?” 薛振鍔长剑举起,言道:“不装了,装多了孙子,容易变成真孙子。师叔,弟子送你上路!” 青锋挺刺,笨拙地点向魔修胸口。料想之中,那魔修会暴起将自己击飞。不想,那青锋没入胸口,魔修却好似一无所觉吧,一动不动。 薛振鍔先是诧异,跟着便略略松了心弦,只道先前魔修不过是虚张声势。 不想,便在此时,那魔修陡然睁开双眼,咧嘴怪异一笑,张开嘴来,那满是血污的舌头陡然卷了过来,好似捕蝇的蛤蟆! 薛振鍔心下惊骇,待要躲避,却哪里还来得及?那舌头兜转过来,箍住脖颈,猛地往回一带。 薛振鍔身形本就不稳,被带得扑向魔修。 他心中也发了狠,想着不过是鱼死网破,死死抓住剑柄,死命往前推送。 噗~ 青锋没柄而入,魔修那张青白的脸近在眼前。那怪异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双目却光华流转,无数怪异文字在其中闪动。隐约间,薛振鍔察觉好似有东西自那魔修头顶逸散而出。 他心中绝望,料想只怕难逃一死。身后殷素卿呼喊声犹在耳际,先前还在嫌弃这小公主胡思乱想,竟想招赘自己为驸马。刻下却是想着,如若不死,这般有情有义,又侠骨柔肠的公主,便是做了驸马也不错。 恰在此时,眼前突地腾起几道灰蛇来。那灰蛇乱舞,变换出一个个怪异字迹,几下之后骤然扑将过来,撞入胸膛。在体内崩散开来,而后汇聚涓涓细流,涌向脑海。 薛振鍔略略失神,脑海中一声炸响,突地明了那字迹:魔。 何为魔?夺人性命,阻人修行,扰人心智,乱人心神,为私欲而生者,是为魔! 刚刚明晓何为魔,薛振鍔便觉眉心一痛,似有钢针刺入。还不待他有何动作,脑海中汇聚的涓涓细流骤然翻腾起来,前赴后继涌向那钢针。 那钢针略略试探,触碰细流,顿时有如泥牛入海,瞬间便消融了大半。 脖颈间缠绕的舌头骤然一松,那魔修仰天惨叫,双眼翻白,身上好似有怪异不停鼓动,时而便凸起一块。 薛振鍔骤然解脱,只略略迟疑,便连滚带爬朝后退去。眼中那魔修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只须臾,双腿便化作肉泥,铺在了地上。 薛振鍔吓了一跳,心道这魔修莫非真是泥人?怎地好端端突然就化了? 身后脚步声杂乱,殷素卿已奔了过来,闷哼一声跪伏在身侧,双臂环住薛振鍔,关切道:“薛鍔,你怎地了?” “无事。” 李玉蓉喝道:“莫要停留,小心过了魔气!” 殷素卿连拉带拽,薛振鍔手脚并用,二人狼狈逃窜,待到了李玉蓉身前,转头便见那魔修彻底化作肉泥,却是再也没了行迹。 薛振鍔不敢大意,生怕魔修还有死而复生的法子,当即问道:“师姐,那魔修可是死了?” 李玉蓉面色古怪的瞥了其一眼,不确定道:“应是死了吧?” 薛振鍔忧心魔修不死,不曾留心李玉蓉的古怪。他哪里知晓,李玉蓉眼中的世界,与其大不相同。 便在方才,李玉蓉鼓起法力,手掐指决念咒开了阴阳眼,分明瞧见魔修神魂出窍,试图占据薛振鍔肉身。结果身形刚入一半,便好似被火烧了一般,退将回去。 更可怕的是,那退回去的神魂,只剩下了大半! 李玉蓉自幼在玉虚宫修行,乃是当代玉虚宫掌门最为得意弟子。修行雷法不缀,不过双十年华,已然窥到了炼炁化神的门槛。不论是境界还是见识,自然远超薛振鍔。 李玉蓉情知魔修不好相与,若非身上有师父赐予的护身符咒,今日窥得那魔修之时,她也不敢只身迎战。 刻下李玉蓉心中揣测莫名,看薛振鍔模样不过十一、二,丁点真气都无,偏偏却能伤了魔修神魂,这般古怪,也不知是什么门道。 想起方才那尊金火天丁,李玉蓉暗自揣测,莫非他身上还有法器不成? 殷素卿熬过寒毒发作,此刻恢复如常,只身上有些淤青。眼见薛振鍔左臂血流不止,当即道:“褪下外衣,若不止血,只怕便要死了!” 薛振鍔此刻浑身乏力,含糊应了,任凭殷素卿摆布。衣裳褪下,幸好有篝火取暖,那李玉蓉偷眼一瞥,便瞧见了胸前挂着的玉璧。 李玉蓉眉头舒展,只道找到了源头,这童子身上果然还藏着法器。 殷素卿心疼,且手忙脚乱的为薛振鍔裹伤。李玉蓉言道:“师弟,不知尊师是谁?” “嗯?哦,家师紫霄宫袁德琼。” 李玉蓉眼神一亮:“原来是袁道长。” 舒了一口气,李玉蓉不再多言,摸索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丹丸吞入口中。跟着又掏出一包粉剂,递将过去道:“金疮药,且敷上罢。” 殷素卿心中恼火李玉蓉不近人情,闷声接过了金疮药。 李玉蓉略略调息一阵,又道:“二位见谅,方才情急之下,我不得不出手伤人。” 薛振鍔与殷素卿都不说话,看向李玉蓉。 “你们方才也见识了,魔修凶戾,且诡计多端。玉虚宫中有训,但遇魔修,不问缘由,不管携裹何人,只消将其斩杀便是。” 顿了顿,又道:“这位师弟与……师妹,好似尚且不曾入道?” 薛振鍔点头道:“是,师姐好眼力。” 李玉蓉道:“那便是了,来日若你二人入道,只怕紫霄宫中也有类似训讲。” 是这般吗?想起方才的凶险,薛振鍔能理解为何这规矩恁地不讲人情。可偏偏事情落在自己头上,薛振鍔一介凡夫俗子,哪里那么快转过弯来? 李玉蓉情知如此,便不再多说。 手臂裹好,殷素卿又大大方方给薛振鍔穿了衣裳。便在此时,外间钟声不绝于耳,间或有长啸声四下起伏。 李玉蓉喜道:“各道宫敲钟示警,援手便在左近。” 不消旁人说什么,殷素卿快步又去洞口呼喊,不片刻,殷素卿尚且不曾回来,便有一人好似流星赶月般冲将进来。 那人长身而立,手提三尺青峰,一身青衣道袍,定睛观望一眼,当即道:“薛师弟,你受伤了?” 第二十五章 掌门真人一言而决 薛振鍔侧头便见刘振英提剑长身而立,神情全是关切。他咧嘴惨笑,晃了晃受伤左臂:“师兄,何来之迟?” 刘师兄迅速扫了一眼洞中情形,见洞穴深处那一滩蠕动血肉,略略蹙眉,随即惭愧道:“今日本是掌门出关之日,子孙庙弟子尽数恭候,紫霄宫中无有真修驻停,待消息传来,掌门这才带领弟子四下撒开。” 言语之间,刘师兄朝着李玉蓉微微颔首:“道友不知来自哪座道宫?” “玉虚宫李玉蓉。” 刘师兄略略盘算,稽首道:“见过师妹。” “见过师兄。”李玉蓉性子颇急,道:“魔修已死,徒留血肉浸染,师兄素素处置。” “此为正理。”刘师兄点头应允,三两步跨越过去,收剑而立,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符,手中指决变换,口中念念有词,随即黄符打出。那黄符甫一飞出,便化作火团,转瞬又分化出三头火鸦,鸣啼间扑向那一滩血肉,不片刻便升腾起紫色焰火。 刘师兄返身而回,一手搭住薛振鍔,扭头看向李玉蓉:“师妹可还能动?” 李玉蓉腹中伤药克化少许,身子恢复些许力气,道了声‘无碍’,咬牙硬撑站起。 刘师兄不过二十五、六年纪,与那李玉蓉也算年岁相当,如无必要,自然要避嫌。 刘师兄道:“此处不是讲话之地,不若我等出去再说。” 三人朝外行去,迎面碰上返回的殷素卿,四人也不多言,复有往外行去。 薛振鍔有刘师兄搀扶,迎着殷素卿关切的目光,只是宽慰一笑。方要说些什么,鼻翼翕动,却是一股难名恶臭扑鼻而来。 便是宽和恭谦,温润如玉的刘师兄也耐受不住,以袖遮面,敦促道:“快走快走!” 待出得洞穴,四人几乎同时深吸一口气。薛振鍔四下观望,却见此处景致不曾见过,四下陡峭,山间云雾缭绕,倒是对得上云居二字。 偶然瞥见一方庙宇,薛振鍔道:“此处也有道观?不知是何门何派。” 不待刘师兄言说,李玉蓉便道:“那不是道观,是和尚庙。不过武当乃道门洞天福地,往来香客少有释门信徒,逐渐便荒芜了下来。” 刘师兄撒开手,让薛振鍔单独站立,一旁的殷素卿赶忙过来接手,薛振鍔挣了两下,却尴尬发现,自己这身子还不如殷素卿力气大。 当即只能尴尬笑道:“不用,我自己能站住。” 殷素卿撇嘴,道:“伤得这般重,莫要逞强。” 刘师兄从怀中又掏出一张黄符,掐诀念咒,都是一丢。那黄符飘荡之际,自行折成纸鹤,旋即调转方向,朝着西北方向飞去。 想来,刘师兄是在与师门报信。 一旁的李玉蓉不甘于后,却是从腰间解下一柄软剑,手掐指决,软剑龙吟一声冲天而起,转瞬一声炸雷落将下来,照得整座山峰亮如白昼。 刘师兄赞叹道:“清微雷法名不虚传,观师妹手段,只怕尽得真传。” 李玉蓉这会子却是羞赧起来,言道:“师兄过誉,我不过方才入门而已。” 薛振鍔在一旁眼神玩味,但见一个撩发垂首,一个手足无措,这二人怎地还看对眼了? 不过须臾,便有一团祥云自西北疾速飞来,待到了近前,烟霭收束,化作一怪人。那人身穿道袍,偏地头顶光秃秃一片,也不知是僧是道。 刘师兄却肃然稽首:“弟子刘振英,见过掌门师祖!” 这人是真武派掌门?薛振鍔与殷素卿不敢大意,学着刘师兄,也稽首道:“弟子薛振鍔(殷素卿),见过掌门师祖。” “玉虚宫李玉蓉,见过真武掌门真人!” 掌门双目如电,略略颔首,急切道:“那魔修如何了?” 刘师兄回禀道:“弟子赶来时,魔修已化作一滩血肉。弟子怕其另有手段死而复生,已用火符将其焚尽。” 掌门真人极为诧异,瞥向李玉蓉,赞许道:“小小年纪便能格杀魔修,他日必有所成。” 李玉蓉倒是实诚,赶忙道:“掌门真人谬赞,贵派弟子出力颇多,最后也是薛……薛振鍔斩杀了那魔修。” “哦?”掌门真人仔细打量了薛振鍔一眼,因着一直闭关,掌门真人倒是不曾知晓薛振鍔其人。 一旁刘师兄赶忙分说道:“薛师弟新近入山,拜入袁师叔门下。只是袁师叔忧心其恶疾缠身,当日便下山寻药去了。” 掌门真人颔首,道:“天生神仙骨,可惜……若补完丹田,来日说不得可振我真武声威。”顿了顿,又道:“魔修既已除,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贫道待尔等回转山门。” 四人一同稽首应下,却见掌门真人大袖一挥,顿时腾起罗烟,而后四人好似腾云驾雾一般,拔地而起,朝着紫霄宫所在天柱峰飞去。 薛振鍔心中惊骇,本以为道门术法,不过是捉鬼驱邪,了不起幻化火鸦、隔空取物之类,哪里想到掌门真人竟能腾云驾雾!莫非此间真能得道飞升不成?莫非天上真有仙庭所在? 三观颠覆,一时间心绪翻江倒海,倒是不曾留意脚下情形。待双脚落地醒过神来,四下张望才赫然发现恍神之际已然回返紫霄宫中。 紫霄宫中钟鸣之声已然停下,也不知真修弟子如何联络,但见真修道人闪展腾挪,悬崖峭壁如履平地,更有道人身轻如燕,踩着树梢飞落庭院之中。 “见过掌门真人!” “见过掌门!” 一声声稽首问礼连绵不绝,待真修、十方堂道人、火工居士齐聚,掌门真人深吸一口气,低声先冲李玉蓉道:“清微此番援手,真武不敢或忘。玉蓉伤势不轻,这里有贫道炼制还草丹,可助你恢复一二。此番魔修走脱,贫道还要在门中盘查,玉蓉不若先行择一静室疗养。” 说着,便将一瓷瓶递送给李玉蓉。 李玉蓉略略迟疑,随即痛快接过,稽首道:“既是真人所赐,晚辈便厚颜收了。谢过真人好意,只是先前晚辈已向门中报信,此刻不好久留。” “也罢,”掌门真人目光一扫,随即点中一人:“王振良。” “弟子在!” “你且去代贫道送一送。” “弟子领命。”王师兄应诺一声,两步到得李玉蓉身前:“这位道友,请!” “劳烦王师兄。”李玉蓉说过一句,临行前瞥了刘振英一眼。好似心有灵犀,恰在此时,刘振英也看将过来。二者目光一触即分,李玉蓉旋即扭头,挪步外行去。 李玉蓉一去,庭院里尽数是紫霄门人。 掌门真人神色肃然,声如洪钟大吕,道:“十方堂都管何在?” “弟子在。”都管稽首出列。 “点验弟子!” 都管应命,一声吩咐,各方道人分列左右。须臾间,都管禀报道:“启禀掌门真人,紫霄宫中,十方堂弟子八十三,火工居士一百一十六,尽数在此。” 掌门真人颔首,随即道:“先前鸣钟示警,乃是后山困龙洞魔修走脱。刘振英,可曾探明因何走脱?” 刘师兄上前一步稽首道:“禀掌门真人,弟子略略探查,见困龙洞栅栏并无破损,偏偏阵眼丢失,门锁启开。弟子怀疑乃是门中弟子受了魔修蛊惑,这才将其放走。” 一言既出,引得道人们议论声阵阵。也就是薛振鍔与殷素卿这等新近入山,尚且不得入门的新人不曾知晓魔修的厉害。其余人等,便是年头久的火工居士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肃静!”掌门真人一声喝,顿时止住议论,随即环视一周道:“此番若非运气,先是清微坤道出手阻拦,随即门中童子舍命搏杀,只怕那魔修便要走脱,从此为祸一方。阮德功!” 都管阮德功身子一耸,当即应道:“真人,弟子在。” “困龙洞乃后山禁地,等闲不得凡俗靠近,近来是谁人监视,又是谁人送去饭食?” 阮德功道:“禀掌门,监视者乃真修徐振姚。” 话音刚落,便有一三十许道人出列稽首:“禀掌门,弟子今日原本监视困龙洞,却得了消息,说掌门今日破关,是以这才与众师兄弟一起恭候。” 掌门真人冷哼一声:“荒唐!” 徐振姚脸面涨红,低头道:“此诚为弟子之过,但请真人责罚。” 阮德功等了须臾,见掌门真人并不发话,这才道:“至于送饭食之人,乃是此番被掳弟子薛振鍔。” 掌门真人嗤笑一声,说道:“这却奇了,紫霄宫里里外外二百余人,怎地偏要选了薛振鍔这等身患肺痈之人去送饭食?” 都管阮德功额头见汗,嚅嚅道:“真人,此为定例。门中规矩,无论真修与否,俱要担当差遣。近来宫中事务繁杂,一时抽不出人手,薛振鍔身子见好,这才……” 掌门真人负手而立,仰头望天,半晌不曾答话。一时间庭院里静谧下来,只余风声阵阵。俄尔,有雪花飘落。 “我等皆为凡俗,都有私欲。或为心中抱负,或为贪生怕死,可终究不能以私害公。阮德功,贫道不想追问缘由,你明日启程去北武当真武庙为监院吧。” 阮德功原本惴惴,闻言顿时好似泄了气的皮球,领命道:“弟子……弟子谨遵真人吩咐。” 第二十六章 开坛祈雨比不得腾云一刻 书中暗表,真武一脉分十方堂与子孙庙,子孙庙领衔者称掌门。若换做全真、正一等大派,执牛耳者可称掌教、掌教真人。 真武一脉受皇命敕建而成,成派不过百五十年,底蕴比不得其余道门,各地庙、观不过十余,且教义尚且还在摸索之中,是以还称不得掌教。 这一代掌门真人乃是求字辈高道,名向求真。真武字辈,宣渊一道志,求德振常存。这向求真是为第六代弟子,于十余年前接任掌门。 此人修道日久,法力高深,未接任掌门之前便远赴神京,开坛祈雨,得今上信重,受封真人。 薛振鍔尚且不知师祖底细,但见其三言两语便将都管打发去了北武当庙宇,当即心潮鼓荡。一则,都管阮德功一去,自己境遇当大为改善;二则,师祖法力无边,便是自己修道修不出个名堂,想来师祖只需小露一手,身上的肺痈便会无药而医。 向求真瞥了一眼泄了气的阮德功,四下扫了一眼,皱眉道:“陈德源何在?” 有道人回禀:“师伯,德源师弟授命进驻神京朝天宫,离山已半月之久。” 向求真绕有深意看了那都管阮德功一眼,说道:“贫道闭关三载,侥幸有所进益。不想,方一出关,便赶上这等事。勾连内外,荼毒同门,私放魔修……表象如此触目惊心,想来宫中早已乱成一团麻。” “贫道不通庶务,也懒得纠缠,是非功过个人心中自有盘算。明日起太和、朝天、紫霄三宫自查自纠。有过者,若现下坦诚,尚可从轻发落。过得今日,休怪贫道不留情面!” 掌门真人言辞掷地有声,一时间庭院里静谧一片,有人心中煎熬,神色惶恐;也有人暗自皱眉。 “便是如此,尔等各自散去罢。”掌门真人扭头看向薛振鍔与殷素卿,突地笑道:“薛振鍔、殷素卿,你二人随我进殿。” 二人稽首应下,慌忙跟在师祖之后,进了紫霄殿中。 向求真阔步而行,待到得真武神像前,负手而立仰头观望,沉默着也不知心中几番思虑。 薛振鍔与殷素卿落在其后,彼此搀扶站立,一时间不敢开口,只默默等候。 良久,向求真转身看向二人,说道:“门中弟子早已禀报,你二人家世显贵,此番遇袭,贫道来日必亲自登门分说。” 薛振鍔见掌门真人目光大半落在身旁殷素卿身上,便知这话多半是说给殷素卿听的。想来也是,他父亲不过是一省按察使,想来还不曾放在掌门真人眼中。 他当即道:“师祖多虑,弟子既拜入师门,自然与真武派休戚以共。” 殷素卿也道:“真人勿要如此,此地只有殷素卿,没有甚地公主。” 掌门真人摸着光头笑了笑,说道:“莫说了,你这般想,只怕旁人不会这般想。料想早已有人将此间详略报与今上……哎,可怜老道方才破关而出,便要受这等难为。” 殷素卿抿了抿嘴,只得歉意一笑。 掌门真人又道:“且放宽心,此事早晚水落石出,必定有交代。” 殷素卿道:“有真人出面,自无不妥。” 薛振鍔在一旁道:“师祖可知私放魔修之人,有何目的?” 掌门真人道:“贫道不擅卜算,哪里知晓此人意欲何为?想来不外乎贪心不足,被人拿了把柄,这才里通外敌。” 掌门真人说的轻松,薛振鍔却思虑着,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掌门真人今日破关,偏巧魔修于今日走脱。且掌门真人今日破关的消息,早已众所周知。莫非,此番算计的是掌门真人? 他张口语言,却见掌门真人目光扫将过来,内中意味繁杂,似有劝阻之意。当即便止住话头,心中犹疑,莫非师祖早就知晓了? 向求真此时又道:“你二人身有恶疾,素卿天生体寒,需得温养。待入道三、五载,想来便能压制寒毒;振鍔肺痈之症却是棘手……此番你二人先受无妄之灾,又拼死斩魔修,师门必不或忘,来日定有说法。” 二人心思各异,齐齐稽首:“全凭掌门真人做主。” “嗯,”向求真点点头:“且先去各自养伤罢。” 二人对视一眼,相互搀扶退出紫霄殿,随即被师兄、师姐各自迎了去。 薛振鍔腿脚不便,刘师兄干脆背在身上,快步送至耳房。须臾,又召来擅岐黄的吕师兄,一番诊治,薛振鍔除去左臂贯穿,肺腑有些内伤,余下不过寻常淤青皮肉伤,将养一阵便能痊愈。 吕师兄开了方子,自行去抓药,约定好来日给薛振鍔换药便匆匆离去。 耳房里,薛振鍔卧病在床,刘师兄神思恍惚。 薛振鍔咳嗽一声,道:“师兄,我渴了。” “哦……嗯?稍待,我这便去倒水。” 刘师兄倒了水回来,薛振鍔咕咚咚牛饮一阵,观望刘师兄神色,见其神思不属,放下杯子便揶揄道:“师兄快快醒来,李师姐又不在此间,怎地还发了癔症?” “嗯?”刘师兄与薛振鍔大眼瞪小眼,错愕一阵,说道:“师弟,愚兄方才是想着那困龙洞情形,并非在想李师妹。” 薛振鍔不信,道:“不想师兄这等谦和君子,扯起谎来信誓旦旦,我险些便要信了。” 刘师兄脸面涨红,嚅嚅道:“这般显眼?” 薛振鍔捧着茶杯戏谑道:“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师兄心思尽数写在脸上了。” “这……这……” 薛振鍔道:“师兄怎地还羞赧起来?我观李师姐不时偷瞄师兄,想来也心生好感。真武弟子又不禁婚嫁,待来日得空,师兄自去寻了李师姐,说不得便是一桩好姻缘。” 刘振英心花怒放,连连推却道:“此时说这般还早,且待来日罢。” 薛振鍔眼见刘师兄如此上心,当即也不再调笑。略略交谈两句,话锋一转,便问起了掌门真人。 刘师兄收摄心思,一五一十说将出来。真武字辈早期十年一定,后续又改为二十年一定。太和、朝天、紫霄三宫,存有求字辈高道二十余,真修不过九人,当中又以掌门真人向求真最为年长。 听到此节,薛振鍔不禁问道:“师兄,掌门真人年岁……额,是不是不该问?” 刘师兄道:“私下里说说也没甚地。据闻,掌门真人过了今岁,只怕也有九十了。” 九十? 薛振鍔心中惊奇,掌门真人浑身腱子肉,脑袋油光锃亮,纵使须发皆白,可看着不过六十许,不想竟然九十高龄。 “未知真人如今修到了何等境界?” 刘师兄惋惜道:“真人闭关前便已炼神,不想三载苦修,只修了个炼神圆满。” 此方天地外丹术没落,道门修行大抵走内丹路子,境界通常为炼谷化精、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 掌门真人竟已修至炼神圆满,只差一步便能踏入练虚之境,难怪可以呼风唤雨,脚踏祥云。 见薛振鍔眼生艳羡,刘师兄道:“师弟莫要胡思乱想。” “咦?奇了,师兄怎知我乱想?” 刘师兄道:“若非此番急迫,师祖哪里舍得用出腾云驾雾之术?此术一经使出,师祖怕是要耗费数月之功才能修得回来。” “此术如此耗费真气?” 刘师兄道:“自汉以降,天地有便,灵炁愈发驳杂。我等修行之人,必以神识化解,取其精去其杂。倘若在汉时,师祖这等修为,举手投足、一呼一吸间便能回复真气,哪里要以神识压制?” 是了,老都讲就曾这般说过。灵炁愈发驳杂……想起那诡异的魔修,薛振鍔若有所思。或许不是灵炁驳杂,而是魔气混入其中。 修道者吐纳灵机,自然要分出心神压制魔气袭扰。 薛振鍔寻思一阵,又道:“师兄方才说,师祖曾入神京祈雨,法坛一开,当日便有春雨落下。这等伟力,想来更加耗费法力罢?” 刘师兄却道:“祈雨要卜算的,周遭无水汽,便是法力通天也祈不来一丝一毫。师父曾言,开坛做法所耗,比不得腾云驾雾一刻。” 原来如此。想来当日师祖也是卜算一番,算准降雨时节,估量周遭水汽,这才顺势而为。 第二十七章 紫霄殿中酬双剑 刘师兄盘桓一阵,解答许多,待晚间这才离去。薛振鍔受了伤本就疲乏,瘫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便沉沉睡去。 转过天来,因着行动不便,非但免了早课,便是差遣也停将下来。刘师兄与吕师兄一早到访,吕师兄亲自给薛振鍔换了药,又揉搓跌打药酒。 吕师兄无愧杏林妙手之称,那药粉敷在伤患之处,清清凉凉的,便是丝丝缕缕的痛楚也压了下来。 待换过药,吕师兄匆匆离去。薛振鍔记挂着殷素卿,便朝着刘师兄打听了一番。 刘师兄所知不多,只说坤道院中自有安排。 薛振鍔想着,殷素卿本就是帝女,想来也不会被苛待,便将此事暂且放下。 他又想起师祖所言说法,揣测大略应是奖励,只是不知这等奖励到底是功法,亦或者是丹药。 昨日听了刘师兄一席话,薛振鍔对此方道门修行倒是有了个粗略认知。概括而言不过一句话:灵机杂乱,修行不易。 薛振鍔本就不是个执拗之人,就想着既然修行不易,那不如好好做个凡俗。只盼着祖师赐下灵丹妙药,解了自己肺痈之苦,再学上三招两式的功夫、道法,而后回返家中,安心做自己的纨绔子弟。 突地想起婢女晓蝶对自己的情意,兀地就是心头一热。 刘师兄吃过午饭便离去,薛振鍔在房中无聊,起身习练了紫霄六字诀,又翻了翻道藏,及到晚间便沉沉睡去。 这一晚辗转反侧,许是白日里想的太多,以至心头燥热,闭上眼便有模糊身形在身前舞动。时而是娇柔的晓蝶,时而又成了英气十足的殷素卿。 一夜旖旎,待随着鼓声醒来,便觉下身一阵滑腻。薛振鍔眨眨眼,跟着好一阵尴尬,不想自己竟二次经历此事。 转念一想,倒也是一桩好事,能人道,起码不用担心日后美好生活了。 金乌西沉,玉兔高悬。 眨眼便是匆匆十余日。 这日牛二准时送来饭食,与往日不同,这夯货脸上止不住的喜色。 薛振鍔打趣道:“牛居士,如此喜气洋洋,莫非是好事临头?” 牛二大咧咧一拱手:“托小道长福,洒家年前说不得要动上一动。” 薛振鍔暗忖,牛二已然是饭头,再往上都是道士担职。如此说来,这牛二岂不是要从火工居士转为道士? 薛振鍔当即结子午诀拱手道:“如此,倒要恭喜师弟了。” 牛二瞪着牛眼眨了眨,说道:“咦?不想竟要称小道长为师兄。” 薛振鍔乐了:“怎地听着还不乐意?” 牛二憨笑:“怎会不乐意?洒家听闻达者为师,小道长先入门墙,洒家来日就称小道长为师兄啦。” 薛振鍔打趣道:“师弟来日可自称贫道,这洒家……” 牛二犟道:“洒家生来家贫,可是穷怕了。当了道士还要自称贫道,何时才能当员外?不成不成,还是自称洒家的好。” 薛振鍔一阵无语,对紫霄宫遴选道童之制颇为疑惑。此等觉悟低劣的憨货,是怎地混进道门的? 薛振鍔吃将起来,顺带问询紫霄宫中情形。加之这些时日从刘师兄、吕师兄处扫听到的,倒是在心中略略整合出了雏形。 内外勾连,私放魔修,这等要命之事,必然引得宫中上下震动。 当日都管阮德功发配北武当真武庙,跟着不过三日,都厨陈德龄因贪墨事发,径直被除籍催单;又过三日,老住持辞去住持之职,归朝天宫荣养。其后内庄头、斋主、库头、堂头相继去职。 略略对照,去职数人竟全数都是都管一派。 紫霄宫中如此动作,理应翻江倒海,可偏偏却一片静谧。去职之人纷纷认命,生不出半点违逆之念,盖因师祖向求真坐镇其间。 煌煌大势之下,任你鬼蜮伎俩,通通一言扫之! 薛振鍔心中激荡,他过世之前本就是集团副总,自然掌过权力。品尝过权势美酒,这一世虽说生了惫懒之心,想当个富贵闲人,可那般美妙滋味又怎会轻易放下? 看着祖师向求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薛振鍔只看到四个大字:以势压人! 什么都管、都厨,什么堂主、庄头,十方堂中种种算计,在真修面前全然不值一提。因着所有人都知晓,十方堂依真修而建,没了真修,哪里还有紫霄宫的香火鼎盛?更遑论天家青睐! 动荡之际,唯有老都讲雷打不动。据闻师祖曾属意老都讲继任紫霄宫住持,两次劝慰,尽数被老都讲搪塞过去。 一日晚间,讨教过后,薛振鍔禁不住好奇曾问过老都讲,怎地不接任住持。 老都讲老神在在言:“贫道此生研读道藏,既不通庶务,修行也难有寸进。所幸于道藏还算有些见解,不如以此长都讲诸弟子。若来日有弟子因此得益,贫道也算有所成。” 薛振鍔肃然起敬,其后再去讨教,恭恭敬敬执弟子礼,听讲道藏愈发用心。 匆匆又是几日,已然是延康三十三年的腊月,薛振鍔伤口早已愈合,只左臂不大使得上力,听吕师兄言,恢复起来还要一月左右。想来是伤了肌肉之故。 这日薛振鍔静极思动,也是挂念殷素卿,一早用过早饭,便匆匆去了趟后山竹林。 只可惜风吹竹林,积雪飘散,唯佳人杳杳。 许是半月前一场春梦之故,这二十余日伙食早已恢复如初,照说薛振鍔早已不需狩猎补充血食,可偏偏总是想着与殷素卿燃起篝火,吃肉喝酒的情形。 盘桓一阵,薛振鍔怅然若失。心知上次之事非同小可,便是殷素卿再发脾气,身边护卫也不敢放其独行了。 也不知何时才有相见之期。 待其回返,知客师兄寻上门来,略略聊了两句,随即将一封家书奉上。 薛振鍔送走知客师兄,关了房门展开信笺,却见书信是父亲薛珣书就。内中言辞切切,舔犊之情溢于言表。 薛振鍔看罢书信,心中颇为古怪。上次接了外祖书信,当日就给父亲寄了书信。看其来信,竟然只字不提,想来那信笺还未曾寄到? 此身残存记忆里,薛珣平素不苟言笑,可是正儿八经的道学先生。想来若看到自己信笺,被自己儿子这般打趣,只怕要暴跳如雷。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叩响,开门便见王师兄行色匆匆。 “王师兄?外间寒凉,快进来叙话。” “不了,师弟快换了衣服随我来,师祖在紫霄殿中等着你。” “哦?那师兄稍待。” 薛振鍔赶忙去穿外衣,心中略有猜想,只怕此番是应了师祖所说的‘说法’。 随王师兄匆匆赶赴紫霄殿,刚入得庭院,迎面便见东道院门中转出两名坤道。 其中一坤道身形高挑,腰悬佩剑,目光扫将过来颇为锐利,看着便是个练家子;另一人身形娇小,裹了大氅,昂首而行自有一股贵气随身。却正是二十几日不见的殷素卿。 薛振鍔脚步一顿,那殷素卿也身形一停,随即这女子俏皮的眨眨眼,便快步跟那护卫朝紫霄殿行去。 薛振鍔估算行程,出口道:“师兄,快走两步,莫要让师祖等急了。” “哦哦,正是如此。” 催促之下,王师兄加快脚步,不过须臾,四人便汇聚石阶之前。 薛振鍔结子午诀稽首道:“师姐近来可还安好?” 殷素卿忍笑道:“劳师弟挂念,近来倒是无事,只是有些闷。师弟呢?伤势可曾痊愈?” 薛振鍔挥动左臂,笑道:“完好如初,今早还去竹林下套来着。” 便是此时,那高挑护卫道:“薛公子,莫要再引得公主出走,若再有事故,便是你父也担当不起!” 殷素卿脸色骤变,叱责道:“安贞,本宫可曾要你多嘴?” “殿下,卑下职责所在,不得不说。” 殷素卿咬紧牙关,颇为恼火,转过头来却只是满眼的无奈。 薛振鍔若有所思,想来此一遭事故惊动了今上,这护卫必定是今上所遣,是以根本就不听殷素卿吩咐。 好好一场小别重逢,生生被这不识趣的护卫搅合了。二人再无攀谈心思,只闷头拾级而行,转眼进得紫霄殿中,抬眼便见师祖向求真趺坐蒲团之上,闭目念念有词。 想来,师祖是在修静功吧? 不料,待稍近了一些,薛振鍔耳朵尖,就听得师祖念叨着:“亏了亏了,但不给又说不过去……” 薛振鍔双目圆睁,扭头看向殷素卿,却见殷素卿一无所觉。莫非只自己听到了? “师祖,弟子已将振鍔师弟带到。” “真人,殿下到了。” 向求真睁开眼,便笑容满面,抚着秃头道:“来了便好,今日贫道定要给你等一个说法。” 他先行看向薛振鍔,说道:“临危不乱,斩杀魔修,望振鍔来日振我真武声威。”略略招手,便有一柄宝剑自柱下飞来。落入手中婆娑一番,说道:“此剑名寒月,乃先代道玄真人佩剑,便以此剑赠与振鍔。” 薛振鍔见那宝剑颇为古朴,料想内中必有玄妙,当即稽首接下。 掌门真人又看向殷素卿:“殿下性子刚强,乃女中豪杰,贫道有一剑名飞火,便以此剑赠与殿下。” “谢过掌门真人。” 向求真续道:“另,老道连开了两炉,总算炼得一炉暖馨丹,殿下旬日服一丸,可保寒毒轻易不得发作。” 殷素卿再行谢过,突地张嘴道:“掌门真人,弟子一心向道,不知可否收入门墙?” “殿下!” “噤声!真人面前,哪有你放话的余地!” 护卫被呵斥得不敢言,向求真却颇为高兴,绕有深意的看了薛振鍔一眼,随即笑道:“我便料想应是如此。德玉师侄,贫道为你寻个徒弟如何?” 就听真武神像之后传来女声:“何用师伯代为找寻?贫道观望月余,素卿心思通透,且有鸿鹄之志,早已起了收徒之念。” 说话间,便见一面容好似四十许的坤道行将出来,目光看向殷素卿,笑道:“只是素卿身世显贵,不好入籍,莫不如算作俗家弟子,如何?” 第二十八章 背后之人 地有阴阳、道分乾坤。 真武一脉于武当山上三座道宫,只在紫霄宫中有坤道院,而真正列入门墙的坤道真修,不过二、三人。 能得其一收为徒,可谓天大的造化。 眼见殷素卿喜出望外恭敬行拜师礼,薛振鍔一边高兴,一边冒酸水。 心中暗忖,不想这道门也看人下菜碟,自己拼了老命斩杀魔修,只得一柄古朴宝剑,殷素卿全程乱喊乱叫,不但得了宝剑,还得掌门真人亲自开炉炼宝丹,现如今又得真修收徒。 真是同人不同命。 许是心思显露了几分,待薛振鍔回神看将过去,就见师祖向求真正瞪着眼睛盯着自己。那意思好似,自己若是敢多嘴多舌,必给自己好果子吃。 薛振鍔赶忙漏齿一笑,却惹得掌门真人翻了个好大的白眼。 诶?掌门真人啊,竟然也翻白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或许是进殿时仗着耳聪目明听了师祖的嘟囔,如今薛振鍔面对掌门真人,总觉得其人怕是个老顽童,于是便严肃不起来。 那边厢,孙德玉将殷素卿搀扶起来,欣慰道:“你既随我学道,纵是俗家弟子,可宫中规矩也要遵守。来日为师传你功法,待养好精炁神三宝,再引你入修行之门。” “是,弟子不敢或忘,多谢师尊教诲。” 殷素卿起身,看掌门真人好似要逐客,忍不住道:“真人,未知私纵魔修之人,宫中可曾查到?” 掌门真人脸色变得极其难堪,咳嗽两声道:“此事自然已经查明,那人也被废去修为,关在后山思过。只是此人身世不好言明,素卿还是莫要问了。” 那护卫安贞按住佩剑忍不住道:“真人此言差矣,那人险些害了公主,怎是关押思过便能了事的?殿下龙子龙孙,莫非还比不得那人?” 掌门真人道:“此事贫道已将缘由上呈给圣上,安护卫若有疑惑,不妨亲自去问圣上。” “你……” “安贞,退下!”殷素卿粉面含霜:“掌门真人既已言明,想来自有难言苦衷,本宫何曾教过你如此咄咄逼人?” 那安贞闷哼一声,退下不语。 向求真松了口气,言道:“素卿心思通透,腹有沟壑。嗯……且随德玉下去修行罢。” 殷素卿领命,随着孙德玉便走。 薛振鍔觉着此间事了,转身也要走,不想,真人突地道:“小振鍔,且留一留,老道还有话要说。” 薛振鍔稽首一礼,便站定一旁。待众人离去,就见掌门真人摸着好大秃头,狐疑看向自己:“你这顽童,想来方才定然腹诽老道不已。” “额,弟子不敢。” “腹诽便腹诽,有何不敢承认的?” 薛振鍔干脆闭嘴。 就听向求真叹气道:“贫道又有何法子?大郕皇家厚待我真武,便是不为己身思量,也要为这山上数百门人、弟子思量。” 向求真停下脚步,笑着看向薛振鍔:“你可是想着,既然贫道能腾云驾雾,便可不屑这等世俗往来?” 薛振鍔道:“师祖神通广大,若在凡俗,只怕被当做活神仙。” “哈,活神仙……活神仙又非真神仙,我这个活神仙总要吃喝,更要银子筹买天材地宝。修行一事,财侣法地,财字当先!” 还有这种说法?财侣法地之说,薛振鍔早有耳闻,只当修行四宝,未曾想这其中还有先后顺序。 “不理解?” “弟子愚昧。” 向求真皱眉道:“这般浅显道理,有何不懂的?” 薛振鍔实话实说道:“弟子闻修仙求道之士,大多风餐露宿,避世修行。怎地到了祖师这里,却要讨好世俗?” 向求真嗤笑道:“那而今可还有多少隐修之人?莫说隐修之人,只怕道门隐修一派都要灭绝了。” “莫非是……”迎着向求真希冀的目光,薛振鍔揣测道:“劣币驱逐良币之理?” “嗯?这是甚地说法?” 薛振鍔将其道理简单一说,师祖向求真顿时暴怒不止,跳将过来屈指弹在薛振鍔脑门上。 “额……疼!” 向求真吹胡子瞪眼道:“你这顽童,疼便对了!我真武闻达四野,怎地到了你口中就成了劣币?贫道告诉你,两汉之后天地有变,莫说隐修,便是外丹一道都尽数没落。 龙虎山一脉原本修行法门,可寄神魂于法器之上,而今还不是老老实实修行内丹之术?” 薛振鍔讪讪道:“弟子新入门,这等道理又不曾听人说过。师祖恁地小气,真真是不教而诛。” “休要聒噪,贫道方才所言,你可曾悟出道理?” 薛振鍔嚅嚅道:“不过是道可道、非常道。” 师祖向求真眨眨眼,骂道:“袁德琼走了狗屎运,怎地捡到你这等便宜弟子?这般道理贫道足足悟了三年才想明白,不想你这顽童一点就通。” 薛振鍔讪笑道:“师祖大巧不工、大智若愚,弟子只得三分聪明,哪里比得上师祖?” “奉承话张口就来,啧啧,也是稀奇,你师父好似木头一般,偏你又是这般。” 薛振鍔不好接茬,夸赞师父,可就见了一面,夸无可夸;顺着师祖的话继续奉承,一不小心就得马屁拍在马蹄子上。只得转而道:“师祖,弟子知晓了,财侣法地,财为第一。殷郕皇家乃是我真武最大大冤……额,善信,所以不得开罪。” 师祖哭笑不得,虚指点了点薛振鍔,松了口气道:“你明了便好。再则,你那寒月剑随道玄真人祭炼四十载,端地不凡。再传承两代,只怕晋为宝器也说不得。” 宝器?那岂不是成了法宝?薛振鍔瞬间心中舒畅。 薛振鍔赶忙稽首:“多谢师祖厚赠。”顿了顿,又道:“师祖,那使坏之人……真的不可言说?” 向求真道:“那人不过是南岩宫一火工居士,有甚地不可言说?” “那……是背后之人不可说?” 向求真点了点头,绕有深意的看了薛振鍔一眼:“那人本意是解开铁索,挪移阵盘,待到第二日午时,阵法失效,那魔修自然破洞而出。” 薛振鍔听得汗毛倒竖,这听起来怎地像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一个病秧子道童,哪里招惹来这般凶恶的仇家? 便是都厨、都管等人,恨屋及乌,因着伯祖陈德源而针对自己,可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 等等,莫非是…… 看着薛振鍔眉头紧锁,掌门真人点点头,正色道:“那背后之人是冲着你父而来。害了你性命,你家就你这一根独苗,你父哪里还有心思查案?” 原来如此,这背后之人也忒狠毒了!只为了分薛珣之心,便要害了自己性命! 也不知这背后之人是何等身份。 薛振鍔眼珠转动,突地想到了什么,伸出食指指了指头上。 掌门真人点了点头,说道:“今上御极三十三载有奇,储君之位空悬三十三载。四月里今上昏厥,十余日方才上朝理事,有心之人哪里还坐得住?” 薛振鍔苦笑不已。事涉夺嫡,背后之人定然出自皇家,难怪师祖讳莫如深,不肯言说。 若是殷素卿知晓真相,依着这女子的性子,只怕回去便要闹将一场。 薛振鍔又道:“师祖,那先前都管、都厨等人连翻针对小子,可是也是此因?” 师祖向求真苦恼道:“好好的清净之地却不得清净,只盼着此事早早落幕。若再拖延下去,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顿了顿,又道:“振鍔早慧,内中道理贫道便不再言说。” “师祖放心,弟子必定守口如瓶。” 向求真满意点头,挥了挥手:“去吧,待修养一阵,调养精炁神三宝,若你师父不曾回山,贫道亲自引你筑基。” “多谢师祖厚爱。” 从紫霄殿里出来,迎着冷风,薛振鍔只觉心中郁郁。夺嫡之争,当真是成王败寇。 自己一个病秧子,躲在道宫之中都被卷入其中,可想便宜父亲薛珣又会遇得怎样明枪暗箭。 所幸回忆起来,薛珣持身正,不结朋党,只奉朝廷旨意,想来应是帝党一员? 若延康帝果真崩了,新帝登基清算,想来薛珣最多落个丢官去职,不至于沦落到抄家灭族的份上。 想要写信叮嘱一二,转念一想,只怕便宜老爹早有预料,自己一封书信只会让其牵肠挂肚。 而今之际,肺痈只略略缓解,尚且不得痊愈,还是修养为妙。 转天刘师兄又来指点,将整套八段锦尽数传授。薛振鍔体弱,按着八段锦做将下来,只一遍便汗淋淋,喘息不已。 薛振鍔问刘师兄精炁神三宝何时能调养好,刘师兄却正色道:“师弟恶疾缠身,想来要多费一些光景。” 第二十九章 寡妇床头灰 人有三宝,曰精、炁、神! 精者,非指**,《周易·系辞上》有言: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 薛振鍔早课诵经不断,又跟踪刘振英、老都讲研习道藏不止,倒是对‘精’略有所得。只怕这精说的是形而上的人体组成,非只细胞,而是抽象的生命精华。 非要具体一点,也许是基因,也许是线粒体,总之绝不是细胞。 这精分先天后天,后天便是寻常意义的**,先天则为元精,就是方才所言抽象的生命构成。 炁也分先天后天,后天之炁乃呼吸之炁,先天之炁则为元炁,薛振鍔将其理解为生命源动力。 神也分先天后天,后天之神,为识神,用于认知、分辨;先天之神为元神,人生而有之,乃本身慧光。 身处武当山两月有余,薛振鍔懵懵懂懂,一点点啃食道藏,汲取道家养分,每遇不明之事,必追问不止。 如此下来,倒是弄明白了何为修道,以及如何修道。 外丹术早已没落,故纸堆中寻出些许文字,刻下早已无法复原真相。可内丹术,却是个做减法的过程。 精炁神有先天后天,如此人自然有先天后天。修道过程,便是后天返先天的过程。 便如修行境界,百日筑基,不过是引入修行门槛;其后炼谷化精,使身心协同,从懵懂凡俗转为修行之人;再之后炼精化炁,三减其一;炼炁化神,二减其一;炼神反虚,后天返先天。 便如师祖向求真,修至炼神反虚圆满,早已后天返先天,可称为人仙。如此,寿元不拘百岁之内,若他日突破炼神之,说不得修成地仙之境,比肩真武共奉祖师真人张三丰。 待搞清楚祖师已然是响当当的人仙,薛振鍔禁不住心神动摇。人仙啊,一步迈出便是地仙。 地仙之境,便如三丰祖师,寿元绵长,长生久视。有道是千古艰难唯一死,从前薛振鍔不信这些也就罢了,如今活生生的例子便在眼前,心中怎会不生出旁的念头? 尘世物欲,财、色、权,便是加在一起,又如何比得过长生? 薛振鍔心中痒痒,暗忖在师祖面前露了脸,总有几分薄面,便想厚着脸面蹭一蹭师祖这个‘人瑞’的福气。 结果几次三番,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愤愤之余,却也理解师祖所作所为。 师祖年岁九十,余下不过二、三十载寿元,且已修行至炼神圆满。只待踏出一步便能成就地仙,而后最少还有二百年寿元。易地而处,只怕薛振鍔也没心思与小辈纠缠,干脆躲进后山,哪管世上洪水滔天? 求问师祖而不得,薛振鍔按下心中急躁,转而按部就班,每三日早课不缀,日间习练紫霄六字诀、八段锦,剩下光景或流连藏经阁,或求问老都讲。 如此冬去春来,转眼便到了延康三十四年四月。 这日早间,薛振鍔随开静鼓起身,舒展筋骨,先行了一遍八段锦。待浑身热气蒸腾,这才不丁不八站稳,修习紫霄六字诀。 小半个时辰过去,正纳罕今日刘师兄怎地这般迟,转头却见一道人在身侧站立。 薛振鍔习惯性稽首一礼,抬眼便见那道人颇为眼熟。定睛观望,但见那道人头戴斗笠,身着百衲衣,须发斑白,胡须擀毡,面色黝黑凄苦,好似田间老农。 薛振鍔瞳孔一缩,赶忙大礼参拜:“弟子薛振鍔,见过恩师!” 那道人不是旁人,正是离山半年之久的真修袁德琼! 袁德琼略略颔首,开口道:“无须多礼,而今不曾开坛,你还算不得是我弟子。” 薛振鍔面色讪讪,情知师父这人不擅交际,便转而道:“当日既已行过拜师礼,弟子心中便已认定师父。且师父为弟子恶疾,当日下山寻药,弟子心中难以言表,还请师父受弟子一拜!” 言罢,薛振鍔正色长揖到地。 袁德琼颇为欣慰,坦然受了一礼,言道:“半岁不见,振鍔身子骨大为好转,可见勤行不缀,是下了苦功。” “比之师父拳拳爱护之意,弟子不敢称苦。” 袁德琼点点头,道:“且随我来。” 薛振鍔欣然领命,随着袁德琼到了自己耳房之中。他偷眼观望,但见袁德琼足下只是一双草鞋,一身道袍早已破烂不堪,想来这半载师父走南闯北,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心中当即暖意流淌,却知此时再如何言说也不过是空谈,当即按下心思,只待来日报答。 薛振鍔殷勤给师父倒了茶水,袁德琼却从只放在一旁,急切间从怀中掏出几枚瓷瓶,言说道:“此番下山时运颇佳,不过半载便寻了三处寡妇床头灰,道藏记载此药于肺痈之症有奇效,振鍔待会分次服用,为师也不知那一份好。” “寡妇床头灰?” 薛振鍔全然不知此物,当即问询,袁德琼略略解说,他这才明白,这寡妇床头灰跟那天宁寺的芥菜卤只怕系出一源,都是青霉素! 何谓寡妇床头灰?这东西就是女子死了夫家,独守空房,惫懒起来疏打扫,于阴暗床头处生出的霉菌。传闻有想不开的女子,患病之际服用此物以自裁,不想非但没死成,这病症反倒是好了。于是此物盛传为退烧奇药。 这年头既无生物学,也无细菌学,后人故意空置屋子以求此物,却不得其法。是以此物殊为难得,是为奇药。 薛振鍔心中五味杂陈,既想不到师父下山半载,寻来寻去,却寻来的是此物;更想不到,为寻此三分青霉素,师父又走了多远的路。 心头千言万语,开口便只剩下四个字:“多谢师父。” 袁德琼神色如常道:“既收你入门墙,便为我弟子。师父为弟子寻药,理所应当。振鍔无需做此小儿女状。” “是。” 袁德琼又道:“今日先服用一份,只需半勺即可,若有异常即可停用。” “是。”薛振鍔应下,当着袁德琼的面,开了一瓶,倒出少许,和着茶水吞咽。 这般自然青霉素,不曾提纯,内中不知混合何等杂质,吞咽起来只觉入口苦涩。那滋味好似吞了黄莲,哭得薛振鍔眉头紧皱,连饮了两杯茶水方才止住。 袁德琼说道:“振鍔在山上半载,读了甚地道藏?” 薛振鍔老实回话:“刘师兄讲了《真武经》,弟子又随老都讲学了《道德经》、《想尔注》、《南华真经》、《黄帝阴符经》。” 袁德琼略略皱眉,随口问询几句,见薛振鍔对答如流,当即眉头舒展,说道:“原以为振鍔贪多,怕曲解了道藏,却是为师想多了。振鍔天生聪慧,远胜为师。” “弟子惶恐。” 袁德琼训道:“只可惜振鍔知其法,而不得其法。你随为师学的是修道,怎地用儒家那一套来应付为师?” 先有道德经,而后张道陵以道德经创道门。按说张道陵才是道祖,可后人却奉老子为老君。概因老子率先提出了修行哲学,而任道祖张道陵法力滔天,也不曾跳出道德经掣肘。 山上半载,薛振鍔一直缓缓扭转三观,可小小的身躯里装着个成熟的灵魂,又是哪里那么容易扭转的? 他与师父不过第二次相见,小意之间,便不自觉受了前世乃至前身惯性影响。 袁德琼当面训斥,薛振鍔略略错愕,当即老实道:“弟子拜师半载,却与师父接触不多,是以有些拘谨。” 袁德琼想了想,认同道:“如此也说得通,待来日,振鍔无需如此拘谨。方才观你习练,只学了紫霄六字诀与八段锦?” “是,刘师兄说弟子体弱,暂且只需修习此二功,以强筋健体。” “振英过于谨慎了。”袁德琼招招手,道:“且上前来,为师探查一番。” 薛振鍔领命上前,站定三尺开外,但见师父袁德琼一指点出,便有氤氲盘桓指尖,而后胸腹有暖流涌动,游走四肢百骸,转瞬又抽离而去。 袁德琼突地皱起眉头:“怪哉,振鍔怎地好似肺腑又受了内伤?可是在宫中与人争执了?” 第三十章 此番鸿雁作红娘 薛振鍔被魔修打伤,此为四月前之事,不想师父袁德琼以真气探查,竟然细致入微,能查出过往内伤! 他心中痒痒,料想师父被伯祖陈德源、刘师兄、王师兄乃至老都讲推崇,即便道行比不得师祖向求真,来日修行只怕也不在向求真之下。 他当即道:“师父明鉴,冬月里困龙洞魔修走脱,弟子无辜卷入其中,这才落下了伤势。” 袁德琼大惊失色:“那魔修在困龙洞中好端端的,怎会破洞而出?” “任铁索、阵法厉害,也阻不得里应外合。”薛振鍔幽幽道。 袁德琼吸了口气,点头道:“振鍔也算有大机缘,魔修嗜血如命,振鍔从魔修手下走脱,实为侥天之幸。” “师父,弟子被那魔修裹挟,其后遇清微玉虚宫李玉蓉师姐,加之伯祖此前所赐桃符护身,又侥幸将那魔修斩杀。” 袁德琼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已然不知如何开口了。同为德字辈,袁德琼自然知晓德阳师兄天资卓绝,奈何一步踏错坠入魔道。 易地而处,换做袁德琼隔绝法力与那德阳斗将起来,只怕走不上几个回合便要吃上大亏。自己这弟子不曾入道也就罢了,偏偏体弱多病,有肺痈在身。可饶是如此,愣是走了狗屎运能将那魔修德阳斩杀! 袁道长目光发散,随即骤然锁定墙上挂着的一柄长剑。他眨眨眼,起初只当是自己看错,待定睛观望,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这剑……” 薛振鍔回头观望,随即回禀道:“师祖见弟子得力,便赐了此剑与弟子随身携带。” 若非袁德琼道心稳固,只怕这会子都要泛酸水了。寒月剑啊,道玄真人随身法剑,温养四十载,内中自生一点天灵。再温养十几、二十载,只怕便是一件难得的法宝。 此剑一直为掌门真人向求真藏于后山,德字辈道人多番求索,却被那抠门的师伯连番拒绝。 哪里想到,不过匆匆半载,这寒月剑竟然落在了自己弟子手中……还这般随即挂在墙上。 袁德琼连舒了几口气:“不想下山半载,山上竟然生出这等祸事。振鍔啊,此剑非比寻常,你……就这般挂在墙上?” 薛振鍔道:“弟子连拳法都不曾习得,不挂墙上又挂何处?” 一句‘暴殄天物’郁结在胸,却吐不出来。袁德琼心中暗念了几声‘无上天尊’,寻思这剑落在自己弟子手里,也算是肉烂在锅中,当即心绪好了几分,而后道:“振鍔身子骨结实了不少,来日为师便教你习拳练剑。” “多谢师父。” 袁德琼扶案起身,道:“贫道方才归山,便不多待了,你且自行其是。” “是,弟子送师父。” 薛振鍔将袁德琼送出门外,便被其打发了回来。回身进得耳房摘下寒月剑,拇指按机簧,苍啷啷一声长剑出鞘。但见寒芒点点,泛着幽蓝月色,以指轻弹,便有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薛振鍔捧剑暗忖:都说你快成宝贝,也不知有何神通。 正思忖间,便有脚步声渐近,门扉叩响,随即刘师兄的声音传来:“师弟可在房中?” “刘师兄快请入内。” 不待薛振鍔到得门前,门扉推开,刘师兄迈步而入。 “师兄今日可是迟了。”薛振鍔将其引到桌旁落座,换了茶盏为其斟茶。 刘师兄温和道:“早间本要来寻振鍔,路上却遇到了袁师叔回山。”他将茶水一饮而尽:“本月十九开坛授徒,恭喜师弟列入门墙。” 薛振鍔笑道:“不过走了样式,便是不曾开坛,莫非我便不是真武弟子了?” 刘师兄却正色道:“这怎地一样?开坛授徒,一则禀明真武大帝、历代祖师,二则授箓。不得受箓,师弟来日便是修为通天,也只能学那江湖中人舞刀弄枪,哪里用的出术法?” 道门有符箓,符与箓却全然不同。符,或以朱砂,或以笔墨,或以鲜血,用道门云篆书就,勾连天地,爙灾祈福; 箓者,以云霞烟雾箓体绘制,上载天仙地祀名号,做法之时,驱使箓文中功吏官属,检劾三界,考明过功,统握群品,鉴骘罪福,善恶轻重,纪于简籍,拔度生灵,救济困厄。 符箓一体,先有箓才有符。若道人不得箓,便是道行再高,所书符咒也不得其用。 便有如全真一脉,奉吕祖为祖师,实则自成体系,几乎与龙虎山全无干系,所以其门下弟子虽然也授箓,却从不画符。 为何?全真的箓只是个身份簿籍,根本就不能用来施展术法。 换个形象比喻,箓好似一把枪,符咒则为各类子弹,二者相合,才能射或穿甲、或橡皮等弹药。 全真一脉连枪都没有,便是有子弹在手也无用。 薛振鍔早非吴下阿蒙,听闻刘师兄这般说,当即笑道:“师兄,我真武一脉虽得授箓,可那符咒也有多少能用?” 前文说过,这武当真武,就是个皇权强行捏合的缝合怪,内中各门各派道士都有,糅杂至今方才自成体系。奈何底蕴太薄,所行符箓泰半为清微、上清、正一乃至紫霄等派符咒。 这就有意思了,相当于大纲子说的那般,王神父稽首一礼口诵‘弥陀佛’。 嗯……约等于拿着把卡拉尼什科夫非得要装北约标准弹,纯粹是扯淡! 一边供奉真武大帝,一边偷偷用别派符咒术法,能用的出来就怪了! 刘师兄入山数载,自然更清楚此中情形,当即嚅嚅道:“起码还有些能用的符咒……那南岩宫才叫惨,如今只修内丹术,出去戒律不同,望之好似全真一脉。” 薛振鍔笑而不语。刘师兄想了想,说道:“师弟不可妄自菲薄,我真武丹剑不比符咒之术差。” 薛振鍔道:“是以,师弟以为还是专心习剑为妙。” 刘师兄连连摇头:“我说你不过。今日不攀扯了,我今日登门,实则有事央求师弟。” “咦?”薛振鍔稀奇道:“这却奇了,师兄也会求到我头上?” 再看刘师兄,一张玉脸瞬间红的好似猴屁股,嚅嚅半晌也不曾说出口。 薛振鍔坏笑揶揄道:“师兄莫说,让我猜猜……可是要我替你传信给李师姐?着啊,鸿雁传书,以师兄笔墨文采,想来李师姐抵挡不住,怕是要不了多久便会玉成好事。” 刘师兄羞臊得脸面涨红:“师弟……不是好人。” 薛振鍔大笑道:“见谅见谅,君子欺之以方。若师兄不是谦谦君子,我哪里敢这般打趣?莫说笑了,拿来吧,我替你走上一遭。” 刘师兄却道:“此番不是送信,只需师弟陪我走上一遭便可。” “好啊,左右闲来无事,便随师兄走上一遭。” 二人说走便走,禀明山门知客师兄,便朝着山下行去。 这玉虚宫有二,一则为北麓山下玉虚宫,此为皇家敕造而成,宫阙广阔,专为爙灾祈福、斋醮科仪所在;一则为烟霞峰上清微玉虚宫。此地为清微派分支,前宋时庙宇连绵。奈何王朝更迭之际,卷入战火,如今十不存一。 是以虽然挂着宫观的名字,可规模不过与寻常庙观仿佛,内中道人、火工居士不过三、四十,真修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六、七人而已。 二人方下得山门,刘师兄便受不住薛振鍔脚程慢,干脆将其背负在身,随即纵身施展轻身功夫,竹林树海、悬崖峭壁,于刘师兄轻功之下如履平地。 薛振鍔双臂紧紧箍住刘师兄脖颈,骇得双眼半闭,罡风扑面而来,直灌得他闭紧了嘴巴。 待地势稍稍平缓,薛振鍔略略适应,禁不住心驰神往。悬崖峭壁如等闲,一纵身三、四丈的古树说上就上,这等道门绝技,比之五毛特效片还要夸张。 大丈夫生于尘世,哪个不想修得一身绝技,从此纵横天下? “师兄身手好生厉害!” 待到了烟霞峰山门前,刘师兄放下薛振鍔,腼腆道:“此等粗笨功夫,师弟来日必在师兄之上。咳……前方便是山门,那知客道人不知怎地,颇为厌弃师兄,每次必招来口舌。我拙嘴笨舌说将不过,师弟牙……额,口齿利落,拜托师弟喊玉蓉师妹出来一见。” 薛振鍔颇为恼火瞥向刘振英:“师兄,我耳朵可不背,你方才分明想说我牙尖嘴利。还有……玉蓉师妹?呵,何时称得这般亲切了?” 第三十一章 张道人碰瓷 这二、三月间,刘师兄与李玉蓉情谊渐浓,薛振鍔少不得充作几回鸿雁。仗着一张嫩脸,加之说话动听,很是无往不利。这小小的玉虚宫,便是坤道修行居所也能去得。 只是不知怎地,今日这知客道人极为陌生,想来是新近换过,难怪刘师兄偏要拉着他同行。 那知客道人打了个哈欠,低头看了眼薛振鍔,慢条斯理道:“今日玉虚宫有事,不接外客。且男女有别,你这童子无端找李玉蓉作甚?” 薛振鍔眨眨眼,说道:“小道薛振鍔。” 那道人颇为无礼:“去去去,管你振甚,速速退下。” 这等腌臜小人,与之计较只会没的失了身份。薛振鍔微微一笑,袖子一抖便有一片金叶子落在地上。 “哎呀,师兄怎地这般不小心?财不露白,师兄快快收好。” 那道人见了金叶子早已眼直,愣神中就见薛振鍔烟火气十足,且情真意切地将之放在自己手中。 那道人喜得险些露了后槽牙:“哎呀呀,却是贫道的不是。去岁存了一年银子,想着携带不便,便换了金叶子。不想今日险些遗落,真是……谢过这位师弟。” 薛振鍔笑道:“师兄,小道这就得说你了。我那在江西做按察使的父亲曾云,而今圣天子垂拱而治,正值太平盛世,百姓富足,五口之家哪家哪户没个几两碎银的余财? 由此,银两愈发藏于民间,是以银贵铜贱。这金子寻常用不到,买些物什还得换了银子才行,如何比得了银子便宜?只怕来日银子愈发贵重,师兄本末倒置,还是早早换成银子为妙。” 道人后续话语只听了个囫囵,其人早被先前那句‘我那在江西做按察使的父亲’给镇住了——这是贵人啊! 那道人顿时臊眉耷眼,弯腰低头道:“师弟教训的是,小道来日便换了银两。这个……师弟,不是小道不通情面,实在是掌门发了话,今日闭宫谢客。不过我与师弟投缘,师弟且在此等着,我寻个由头传个话。” “那便谢过师兄了。” “当不得谢。”那道人扭头便进了道观之内。 薛振鍔负手而立,转头便见刘师兄于竹林处探头探脑,他便笑着举起右手,拇指食指扣拳,竖起其余三指。 刘师兄不解其意,但见其笑得灿烂,当即长出一口气,远远拱手一礼。 不片刻,有脚步声渐近,角门一开,方才那知客道人钻了出来,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李师姐说,让你在老地方等候,半个时辰准到。” “多谢师兄,那小道就先走了。” “哎哎,师弟慢行。” 薛振鍔回转身形,不过片刻便与刘师兄碰头,将方才所得一说,刘师兄顿时喜得手足无措,说道:“事不宜迟,师弟……” “且住!师兄与李师姐谈情说爱,师弟就不好充作电灯泡了,告辞告辞。” “甚地电灯泡?师弟且慢,你身子骨弱,此去山路二十几里,你一人只怕天黑也回不了紫霄宫。” 薛振鍔悻悻停步,郁郁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学得刘师兄几分本事,便不为逞强争胜,好歹也不至于走个路都得要人背着。” 刘师兄宽慰道:“师弟天生神仙骨,早早晚晚,必强于我。” 薛振鍔只是摇头:“师父说,师兄说,师祖也说,可我实在不知这神仙骨有甚地用处。” 刘师兄扯着薛振鍔钻进竹林,说道:“师弟不知,而今灵机驳杂,我道门修士若如同秦汉炼气士般吞吐灵机,必坠入魔道。自唐宋以来,内丹术渐为主流。其先练己,再纳灵机。 根骨一说,起初修行尚且不显,筑基与炼谷化精不过炼己身,待到炼精化炁,修行起来必纳入天地灵机。根骨佳者,一次吐纳可收八分灵机,根骨劣者,十次吐纳不得一分灵机。 师弟这天生神仙骨,也不知羡煞多少同道,师弟还是莫要得了便宜卖乖了。” 薛振鍔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是我丹田有漏……” “你当袁师叔前番下山只为寻那寡妇床头灰?只怕师叔早已寻了方子,说不得一二年内,师弟便能修补丹田。” 是这般么?薛振鍔只希望真如刘师兄所言。 二人边说边行,不片刻便到得一方石崖,那石坪不过丈许,有无名野花自石缝中破出,盛开花朵端地姹紫嫣红,呼吸间便有淡雅花香扑鼻。 薛振鍔不禁揶揄:“原来此处便是老地方……不想刘师兄这等谦谦君子,也懂得小意温存。” 刘师兄又被臊了个红脸,待正要辩解,就听薛振鍔又道:“只是你二人在此,总不能我就在一旁看着吧?左右时辰尚早,师兄莫不如将我送下山,入山半载,我还不曾去城中逛过呢。” 刘师兄犹疑道:“师弟年岁尚小,你一人……” 薛振鍔笑道:“师兄,我这身道袍穿着,寻常哪个不开眼的敢招惹?” 山下有县城名武当,本就是依玉虚宫而建,若刨去朝天宫,偌大的县城十不存一。牛二每月休沐总会下山快活一番,回来便与薛振鍔说道,旁的也就罢了,但牛二说县城之中抬眼望去,总有穿道袍者。 城中衙役、差人见身着道袍者,大多避之不及,根本就不敢招惹。如此,他才敢让刘师兄将自己送去城中。 刘师兄心中思量一番,到底被说动,点头道:“也罢,只是师弟莫要乱走,天黑前在玉虚宫前等我,而后一通回山。” “好。” 当下不再赘言,刘师兄背负薛振鍔,又走了捷径,不过一刻光景,便坠下山来,又奔行片刻,便将薛振鍔送到城门前。 薛振鍔双脚落地,当即道:“师兄快走,莫要让李师姐等急了。快走快走!” 刘师兄挂念佳人,加上薛振鍔为人处世本就不似孩童,当即再不多说,扭头便走。 挥手告别刘师兄,薛振鍔转头打量了一番,就见这武当县的城墙不过两丈,长不过千步。城门洞开,两侧站立四个兵丁,却是衣着破烂,便是那长矛都锈迹斑斑。 有贩夫走卒穿行而过,给那税吏几枚铜子便放行。薛振鍔心中雀跃,摸索袖中却皱起眉头。他身上除了银票就是金叶子,哪里有铜钱? 正要与那税吏分说两句,却见那小吏看都没看,径直奔行其身后一人,叫嚷道:“兀那汉子,车里装的甚物什?速速掀开点验!” 诶?没人搭理自己?这却是稀奇。 他略略驻足,便有兵丁说道:“小道长怎地在此停留?” 薛振鍔道:“不收税?” 那兵丁纳罕道:“方外之人,纳地甚税?小道长定是新入门中,怎地连此事都不知?” 薛振鍔恍然。想历朝历代连翻灭佛,说起不事生产,不纳税捐,既然和尚都不用上税,那自己这个道士自然也不用。 当即心情愉悦,也不理会那兵丁嘲笑,略略拱手便大步入城。这县城颇为局促,来回不过一条十字街,官衙、繁华所在,尽数都在街面。且仿佛这世间县城大抵都是这般,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薛振鍔胡乱逛着,瞧见一间当铺,便进去换了些散碎银两。其后走走行行,买了些稀奇物件,吃了些没见过的吃食,不片刻便索然无味。 到底是农业社会,手工品大抵都是玩物,吃食没那重油重盐的佐味之料,还不如山上灶房的饭菜可口。 随手将买的玩物丢给路边顽童,薛振鍔寻思出城去朝天宫观望一圈。寻路人问明所在,迈步行不片刻,便见一三层高楼披红挂彩,内中丝竹之声悠扬,间或有男女调笑之声传来。 薛振鍔神思一振,想来这便是青楼了吧?只可惜年岁尚小,而今进去只能过过眼瘾。 他师父袁德琼看着颇为古板,若得知他逛青楼,只怕少不得一顿竹笋炒肉。薛振鍔惋惜间收摄心思,闷头而行。 可刚过门口,先是一阵嘈杂,随即一人呼的一声从眼前飞了过去。 薛振鍔骇得驻足,扭头便见四个彪形大汉闯将出来,破口大骂道:“你这牛鼻子,身无半两银钱,也敢来芙蓉楼吃白食?今日不教训教训,怕是不知你王爷爷的厉害。给我打!” 这是碰上白嫖怪了? 薛振鍔正打算退在一旁看乐子,便听扑街那人嚷嚷道:“老道是修行之人。” 咦?声音怎地这般耳熟?转头便见那鼻青脸肿的老货,不是张道人是谁?这老骗子,骗吃骗喝骗到青楼来了? “莫要唬俺,翠姐儿早已验过,你那道牒都是假的。” “且慢,我有同门在此,必带了银两在身。”张道人随手一指,几个大汉顿时目光不善地看向薛振鍔。 薛振鍔顿时悚然,连忙道:“诸位,小道只是路过,与这道人不熟。” 那张道人极为不要脸,哀求道:“振鍔师侄,且帮了师叔这一遭,师叔转头定将修行门道传授与你。” 四个汉子呼啦啦将薛振鍔围拢其中,领头汉子面色不善道:“兀那小道士,速速付了银钱,不然俺送你去衙门吃排头!” 薛振鍔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问道:“不知多少银两啊?” 那汉子伸出两根手指:“二两!少一文都不行!” 薛振鍔拢手在袖子里摸索一番,丢过去一块银子:“二两有余,多的算赏你的了。” 第三十二章 张道人酬送图卷 师姐弟久别重逢 那昂藏汉子接过银子,略略掂量便舒展眉头,旋即指着张道人骂道:“兀那牛鼻子,今次算你运气好,来日若再来吃白食,休怪乃翁心狠手辣!” 一挥手,几条汉子跟着那领头之人呼啦啦又进了芙蓉楼。 薛振鍔目光撇了撇嘴,心道这世间果然大多烦扰都能用银子解决。他目光跟着几个打手扫了一眼芙蓉楼内,又抬眼观望,便见二楼一扇窗子推开,一红衣女子红袖挥舞,嬉笑道:“好俊的童子,不如进来让阿姊心疼心疼。” 薛振鍔只扫了眼那女子容貌,便敬谢不敏的稽首一礼,转头便见张道人不知何时已然爬起来,正要混入人群溜走。 “张道长,连个谢字都不言语便要走脱,可是不甚地道。” 张玄一身子一顿,转头看了眼薛振鍔,一脸正气道:“小友何出此言啊?”他前行两步,连声‘借过’,弯腰从一路人脚下捡起褡裢,拍打一番披在肩头:“贫道又不曾不告而别。” 薛振鍔玩味的打量着这老骗子,心道这老骗子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张道长真是出人意表,不想竟来这芙蓉楼里吃白食。” “哪里吃白食了?”张玄一辩解道:“贫道不过看那翠姐儿根骨颇佳,便起了授徒的心思。哪里想到,这楼中之人颇为不知好歹。” 薛振鍔盯着张玄一,点点头道:“张道长厚颜无耻的样子远胜于我,真是……佩服!” 张玄一不乐意了:“贫道乃得道高人,怎会说假话?莫不是你以为贫道来此是想寻花问柳?” 薛振鍔乐得与这老骗子斗嘴:“诶?道长何出此言?小道可是甚地都没说。” 张玄一又要辩解,周遭围观看客却不乐意了,这个说‘为老不修’,那个语‘不当人子’,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直把张玄一骂得还不得口。 逗弄罢了,薛振鍔想着还要去玉虚宫逛逛,便道:“道长莫忘了还钱,如此,后会有期。” “且慢!”张玄一两步赶上来,扯住薛振鍔道:“贫道身无分文,哪里来的银子还账?” 薛振鍔舔舔嘴道:“那金水河里的鱼颇为美味。” 张玄一苦着脸道:“老道修行出了岔子,每日需以鱼肉果腹,若都还了账,老道岂不是要饿肚皮?” “那道长想怎地?” 张玄一正色道:“贫道言而有信,怎能无故占你这童子便宜?”说话间从褡裢里摸索出一叠文稿,卷将起来塞给薛振鍔,低声嘱咐道:“此法修行起来颇为玄妙,若万事顺遂,可直指金丹大道。” 薛振鍔哪里肯信?当即狐疑道:“老道长有修为在身?” “正是。” “那怎地还让几个打手给丢将出来?” “方才便说了,修行出了岔子。”张玄一言罢观望了下天色,道:“时辰不早,贫道回去了。此秘籍切勿外传,切记切记。” 张玄一袖子一甩,丢下薛振鍔转眼便没了踪影。 薛振鍔笑笑,只当花了二两银子看了场乐子,全然不信那老骗子所说。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卷着的书卷封皮手写三字《无根树》,展开来先是一段歌诀,看着似模似样,待往后一番,饶是薛振鍔两世为人也看得面红耳赤。 龙翻、虎步、龟腾、蝉附……内中画本姿势繁复,比之avi还要精彩。 薛振鍔带着批判的心思翻阅一遍,这才发现图中男女都画了穴位图。他暗啐一声,这老骗子口口声声说要收那翠姐儿做弟子,呸,下贱!分明是馋那姐儿的身子! 此处是繁华街头,这种涩青读物不好展示,待回了宫里再批判罢。他赶忙将那书卷收好,刚要迈步而行,便有一果壳丢掷在脚边。 谁人这般没有公德?岂不知高空抛物最是害人? 再说丢个叉杆也便罢了,丢果壳又算怎回事? 转头看将过去,便见另一边的楼宇上,一熟悉身形正伏在窗棂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薛振鍔脸上神情好似初雪遇骄阳般瞬间化开,稽首笑道:“原来是素卿道友,多日不见,一向可还安好?诶唷……怎地还丢?” 殷素卿嗔道:“就会作怪,难得遇见,还不赶快上来?” 薛振鍔笑着道:“先说好,没有好吃食我可不依。” 殷素卿道:“出手便是二两银子,也不见你皱下眉头,这般阔绰还要打秋风?” “岂不闻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之说?稍待,这便来了。”薛振鍔心绪颇佳,寻了店门便进得其中。 此时时辰尚早,这酒楼大堂之中不见食客。伙计殷勤引路,将其带到二楼,转过屏风便到得靠窗雅座。 薛振鍔抬眼便见除去殷素卿,那护卫安贞远远守在一旁。他面上一僵,略略稽首,便以眼神问询过去。 殷素卿撇嘴道:“平素见你胆大妄为,当日还敢打我来着,怎地这会子还怕了?” 薛振鍔道:“我怕的又不是你。” 安贞是今上安置的人手,万一报信给今上,谁知会招惹下什么麻烦? 殷素卿撇撇嘴,笑道:“且安心,她不会乱说的。坐啊,巴巴上来在这站规矩?” “呵,”轻笑一声,薛振鍔大马金刀坐在殷素卿身侧,仔细打量殷素卿,但见其气色果然好转很多。 也不知是暖馨丹的功效,亦或殷素卿已然踏入修行之门。 有安贞在,薛振鍔总要收敛一些,便说道:“师姐近来可好?算算腊月到如今,你我二人不过碰了两、三面。” 殷素卿抄起茶壶挪过空杯给薛振鍔斟,随口道:“一切都好,就是拘束得紧。暗地里谋划一番,好歹今日方得几分自由。” “谋划?” 殷素卿突地俏皮道:“我写信给太……额,奶奶哭诉一番,父……亲便让安贞一切听我吩咐。” “这么简单?” “哪里简单?我还花费好些心思,送了份可心之物。而后又托人解了安家之厄,如此才让安校尉心服口服。” 不远处安贞躬身一礼:“六娘子恩义无双,属下此后唯六娘子马首是瞻。” 大拇指一挑,薛振鍔由衷赞道:“厉害!” 瞧那殷素卿面露得色,薛振鍔补刀道:“江湖盛传及时雨,果然名不虚传!” 殷素卿柳眉一挑,小拳头招呼过来:“小贼看打!” “哈哈,告饶告饶,莫打了。” 殷素卿软绵绵捶打两下,噗嗤一声笑将出来,好似芙蓉绽放,一时间晃得周遭颜色全无。 “偏你促狭。” 这一笑将几月分别的陌生之感尽数冲淡,殷素卿暗暗端着的身形放松下来,品着清茗娓娓道来。 这几月里,她随师父研习道藏,每日修习锻体之术,加之暖馨丹之功,身上的寒毒倒是不曾再发作过。只是其师父说,殷素卿早已寒毒入骨,暖馨丹只能压制而不能根除。 若想除此恶疾,只怕要经年累月的修行。 薛振鍔前世混迹国企,非但擅长恭维,更擅倾听、捧哏,他只略略插嘴,便引得殷素卿说了好大一通。 听殷素卿非但习练了太和拳,便是丹剑也习了一月,直把薛振鍔艳羡不已。心中暗忖,只怕自己这身子骨还比不得殷素卿。只是今日师父回山,责怪刘师兄保守,想来来日仔细也能习得这等拳剑之术。 说了半晌,殷素卿才想起酒菜还不曾上来,便招呼伙计赶紧上菜。不片刻,四凉四热八样菜品堆满桌面。 薛振鍔闻着便食指大动,有味极鲜美的蒸鮰鱼,有颇具特色的沔阳三蒸,一时间吃得他赞叹不已。 只是薛振鍔前世也曾到过此地,此地菜肴却以辛辣为主,而今二世为人,此地菜肴却不见辛辣。想来是因着年头还早,不曾地理大发现,美洲的辣子也不曾流入罢? 见其大快朵颐,殷素卿禁不住道:“哄得我说了半晌,怎地不见你说?你这几月如何?” 将吃净的排骨丢进骨盘,薛振鍔道:“还能如何?每日随着刘师兄研习道藏,再就是习练六字诀与八段锦。好在今日一早师父回山,不然真真要闷死。” 殷素卿咯咯笑道:“你这促狭鬼也会闷死?昨日得闲我还去了趟竹林,寻了一圈也不见套子。” 薛振鍔道:“都管一系开革的开革,发配的发配,我那小灶一如当初,万物有灵,既然餐餐有鱼有肉,我还寻山中鸟兽晦气作甚?”眼看殷素卿眼底略略失落,他立刻道:“不过好似还欠了你一只兔子,待师弟来日逮个肥硕的,定要让师姐满意。” “又不是用来吃,要肥硕的作甚?再说每日里师父督促着,也没空闲饲养。” “那回头我为师姐寻个斑斓的鹦鹉可好?” “你这嘴惯会哄人,待再过上几年,也不知会哄了多少闺阁女子。” 薛振鍔正色:“此言差矣,小道矢志得道飞升,怎会囿于儿女私情?” “呵,也不知是谁,与那混迹青楼的道人一丘之貉。” “只是偶遇,哪里就一丘之貉了?” 说道此节,殷素卿好奇道:“我方才观那张道人塞给你一样物什?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可否给我瞧瞧?” 薛振鍔眨眨眼:“不行。师姐你还小,不懂尘世满满恶意。这等腌臜之物,还是莫要污了师姐眼睛为妙。” 殷素卿愈发好奇,正要再讨要,却猛地想起了什么,啐道:“还说不是?一丘之貉!你以后离那张道人远些,好好的官宦子弟,莫要沦落成混账衙内!” 第三十三章 刘振英情路坎坷、薛振鍔计将安出 薛振鍔抬眼观量,但见殷素卿粉面微红。这女侠心黛玉身的栖霞公主,与之结识半载,相处不过十余次,薛振鍔情知此女因着出身皇室,是以比之世间寻常女子少了许多礼法约束。 行事大气,内有丘壑。但即便如此,也难逃礼法桎梏。他存心逗弄,干脆大咧咧应下来,挑了一筷子鱼肉丢进嘴里,轻佻道:“这有甚地?不过是一些图样,此时不看,来日也要学上一二,不然如何洞房?” 殷素卿气恼道:“你才十二,怎地如此……” “十三了,”薛振鍔笑着道:“阴阳调和,本为世间常理,师姐随德玉师叔修行近半载,怎地还耻于言表?” “我……”殷素卿气结,好半晌才道:“这等事,想想便觉污了心思。” 薛振鍔偷眼瞥见那护卫安贞已然神色不善,面前的殷素卿连脖颈都红了,当即见好就收,打了个哈哈,继而随口说了个笑话。 席面吃了大半,二人东拉西扯,却始终没提私纵魔修的幕后之人。殷素卿几次张口语言,每每都被薛振鍔转了话头。 薛振鍔心知肚明,这等事还是难得糊涂的好。若挑明了,只怕二人日后相处起来,难免存了隔阂。 日上中天,薛振鍔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笑道:“多谢师姐招待,来日必有回报。” “啐,就会白话,等你回报也不知甚地时候了。” 薛振鍔起身稽首:“明日我便去竹林下套子,必为师姐捉一只漂亮鸟儿。时辰不早,刘师兄只怕还在等着,我就不奉陪了。” “走走走,早就看出你这人没良心。好容易下山一趟,我再闲逛一些时候。” “好,后会有期。” 薛振鍔起身下楼,出了酒楼回头冲着临窗的殷素卿摆摆手,随即大步流星朝着玉虚宫而去。 出城便见宫阙连绵,待到玉虚宫门前,便见刘师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寻着两头石狮子来回巡梭。 见了薛振鍔,抢步上前,责怪道:“师弟怎地才来?” “半载不曾下山,一时流连尘世繁华,师兄见谅。” 刘师兄眼见薛振鍔无恙,也就放下担忧,只是阴沉着一张脸,心事重重。 刘师兄要背负薛振鍔而行,薛振鍔极擅察言观色,当即便道:“师兄可是有心事?” “师弟如何知道?” “师兄心思纯粹,心事尽数写在脸上,便是换了旁人也看得出。” 刘师兄干脆不急着走了,叹息道:“我与玉蓉……只怕有些波折?” 薛振鍔纳罕:“这却奇了,清微又非全真,不禁婚嫁,师兄与李师姐又情意相合,怎会平生波折?” “此事……一言难尽。玉蓉未出生时,其父母与一户人家指腹为婚。其后玉蓉家道中落,被其师偶遇相中,带返武当山。那户人家原本只当婚事作罢,十余年不曾理会。不想,那人家的男子年前上山,一眼便相中了玉蓉,待得知与其有婚约,回家便闹腾不已。 那人本是家中纨绔,上有祖母宠溺,闹将两回,其祖母便耐不得哀求,这才遣人旧事重提。” “哦?还有此事?”薛振鍔略略诧异,随即道:“可师姐已是修行中人,哪里还用理会这等俗世婚约?” 刘师兄点点头:“正是如此,前番玉蓉便以此推拒。也不知玉虚宫中谁人走漏了我与玉蓉之事,那人得知此事,今次又闹将上来,搅得玉虚宫不得安宁。玉蓉之师不耐烦之下,干脆闭锁宫门。 师弟向来足智多谋,此事我与玉蓉计较半晌,始终不得其法,还请师弟帮我谋划一番。” 明白了,不过是李玉蓉曾经有婚约,修行之后婚约本就不作数了,结果那人见色起意、旧事重提。若李玉蓉独身一人也就罢了,那人如何闹也闹不出名堂了。 可偏偏李玉蓉与刘师兄情投意合,若这俩人结成道侣,那人必不能善罢甘休。想来,那户人家俗世之中能耐不小,不然也不至于难住刘师兄。 薛振鍔思虑道:“既如此,师兄莫不如与李师姐远遁千里,从此闲云野鹤,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美哉?” 刘师兄瞪眼道:“莫要打趣!玉蓉天资卓绝,他日必承袭其师衣钵,怎能与我私相授受、离群索居?” “啧,这就难为了……不知那人有何背景?” “此人为荆州司马三子。” 司马为两汉官职,此时为别称,荆州司马便是荆州府同知,正五品,属一府的二把手。 荆州府隶属湖广,同知为佐贰官。原身记忆告诉薛振鍔,这佐贰官难以升迁,只怕这荆州府同知不得大机缘难以转迁。正五品的官职不大不小,闹将起来真武派自然不怕,那清微玉虚宫只怕承受不住。 一府同知略作手段,单是影响道纪司勘核道牒,便能让清微玉虚宫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此节,薛振鍔便皱起眉头。 “师弟……此事难为?” 薛振鍔的便宜老爹是正三品按察使,问题人在广西,根本管不到荆州。且佐贰官……诶?等等,薛振鍔骤然想到,自己勉强算是修行中人,既然俗世官场不好解决,何不用旁的法子?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眉头舒展,笑嘻嘻道:“此事容易,只是师兄如何报答?” “啊?”刘师兄急切道:“师弟果真有法子?若师弟了结此事,我……我……” 薛振鍔打断道:“我说一事,师兄只需应下就好。明日之前,师兄需得逮一只鸟儿,越漂亮越好,如何?” “便只如此?” “便是如此。” 刘师兄重重点头:“好,此事容易。师弟待如何做?” 薛振鍔迈步,一步三摇道:“不过是动(坑)之以情(蒙)、晓(拐)之以理(骗)。” 刘师兄明显不信,追问一番,薛振鍔却故作神秘,始终不答。无奈,只得背负薛振鍔纵跃回了山门,待丢下薛振鍔,刘师兄迫不及待去了后山。 薛振鍔默默为后山竹林中的鸟儿默哀,以刘师兄的身手,只消看中,那鸟儿哪里能逃得掉? 进得耳房,抬眼便见一人端坐案后。薛振鍔骇了一跳,定睛才识得,原来是师父袁德琼。 “宫中遍寻不见,去哪里厮混了?” 眼见袁德琼面色不善,薛振鍔赶忙肃容稽首:“禀师父,弟子随刘师兄下山顽耍了一圈。” “业精于勤荒于嬉,修行也是这般。” “弟子谨受教。” 袁德琼面色缓和下来,说道:“方才为师与掌门真人言说一番,寒月剑既赐与你,当好生珍惜,勿使其平白荒废。 以后每日晨间,为师教你阴阳八卦掌、太乙玄门剑,每三日正午时分,需以药浴揉搓锻体。” 终于要教自己真东西了,薛振鍔雀跃不已,凛然躬身稽首:“是。” “嗯,”袁德琼点头沉默了一阵,起身道:“便是如此,明日莫要迟了。” “弟子送师父。” 待袁德琼远去,薛振鍔心中暗忖,师父想来的确不善交际,否则方才也不会与自己大眼瞪小眼,半晌想不出言语,干脆起身而走。 来日相处,自己要多说些话头。 回身进耳房,他年岁还轻,上午在武当县游逛一番,倒是有些疲乏。本想小憩片刻,不想不过盏茶光景,刘师兄便拍门而入。 “师兄?” 刘师兄雀跃道:“师弟且看,此鸟如何?” 薛振鍔看将过去,但见其掌中握着一鸟,红嘴黄腮,通体黝黑,也不知是甚地鸟儿。他当即道:“师兄,这鸟……颇为应付。” 刘师兄眨眨眼,辩解道:“师弟不认得?此为鹩哥,极为难寻。我方才翻越两个山头才追将上去,不想师弟竟不识货。” “哈?何为鹩哥?” 刘师兄憋闷半晌,终于道:“此鸟可学人言。” 薛振鍔双目放光:“好鸟儿,师兄果真是信人。” 想来这会说话的鹩哥,能堵住殷素卿的嘴罢? 刘师兄找了细绳,栓在鹩哥腿上,随即扭捏道:“师弟,那我之前所说……” “不过小事一桩,师兄且回去等消息罢。” “好,那师弟且歇着吧。” 薛振鍔逗弄一番鹩哥,或许是这鹩哥怕生,教了半晌也没见去学说话。估算时间,薛振鍔穿戴齐整朝后山寻去。 四月里万物生发,沿途鸟语花香相伴,一路走来薛振鍔心绪颇佳。待到那石坪草庐之前,便见张道人于庐前草垛高卧。 衣裳袒露,鼾声震天。 薛振鍔到得近前,默默提气陡然喝道:“呔!张道人,你的事发了!” 张道人吓得一个哆嗦,‘诶唷’一声从草垛上滚落下来。 待看清来人是薛振鍔,张道人顿时怒不可遏:“你这童子怎地平白唬人?” “唬人?”薛振鍔冷笑道:“早间出于好心助你过难关,你偏说以秘籍抵账。我原想秘籍不秘籍无甚紧要,便是随意誊抄了道藏也行。哪里想到,你竟将这等腌臜物什充抵恩情!” 张道人急了:“腌臜?你这童子不识货,那是贫道苦心三十载才领悟的无上修行妙法。不信你给你师父瞧瞧!” “呸!这等物什我看了尚且脸红,我师父瞧了,岂能有我的好?” “你……你……诶呀,老道真是秀才遇到兵。” 薛振鍔上前一步,理直气壮喝道:“闲话少说,还钱!” “没有!”张道人也来劲了,脖子一梗,死硬到底。 “没有?那便用烤鱼抵账。” “抵了账老道岂不是饿死?” 吵嚷几句,薛振鍔突地话锋一转,言道:“既不还钱,又不愿以烤鱼抵账,如此……你替我做一桩事,便抵了那二两银子,如何?” 张道人哼哼两声,斜眼瞥道:“便知你来者不善……且说说是何事?” 第三十四章 袁德琼传习八卦掌、张道人赶鸭子上架 薛振鍔见张道人入了巷,当即笑吟吟扯着张道人,找了两个杌子落座,言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长话短说,便将李玉蓉与刘振英之事说将出来。 “……那户人家颇有权势,等闲招惹不得。小道看不过刘师兄为难,便想了个法子,寻思半晌不知托付何人。结果道长猜怎么着?” 张道人没好气道:“你就想起了老道?” 薛振鍔一拍巴掌,振奋道:“着啊,此等小事,岂不是道长老本行?道长只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张道人越听脸越黑,待听罢,干脆拂袖而起:“你这混账行子,竟想让老道去骗人?” “啧,”薛振鍔拉下脸来:“怎能说是骗人?不过让那浪荡子知难而退,如此,成就刘师兄、李师姐金玉良缘,于道长而言岂非老大的功德?除此之外,你我之间的账也了了。” “想都别想!老道做不来这等腌臜事。” 呵?这老骗子还来劲了! 薛振鍔冷声道:“乌鸦落在猪身上,咱们大哥不说二哥。道长拿着几份道牒混吃混喝怎说?罢罢罢,既然道长为难,那便算了。还钱!” “你……你……” 眼见张道人气得发指,浑身哆嗦,薛振鍔趁热打铁:“若道长玉成此事,小道再赠道长五两银子如何?五两啊,这可不少了。” 张道人哼哼两声,虚点薛振鍔的右手又伸出食指:“八两,少一文都不行!” “成啊!”薛振鍔一抖手,便有一块散碎银两递将过去:“这块银子起码三两,算作定金。事成之后,小道再奉上五两纹银。” 张道人接过银子,顿时攥在手心,嘟囔道:“不想老道修行一生,此际却为五斗米折腰。罢了,来日老道走一趟烟霞峰。” “且住,”薛振鍔道:“那浪荡子三、五日才去一趟玉虚宫,平素都在城中顽耍。道长不如去城中同福客栈,来个守株待兔……罢了,张道长明日午时在山下玉虚宫等着,我与刘师兄去寻你” 张道人不情不愿应下,薛振鍔心中熨帖。那浪荡子此番带了祖母同行,想以长辈来压李玉蓉,偏生那老妇人崇佛信道,只消胡诌一番,唬上一唬,八成便结了。 兴冲冲回返紫霄宫,寻了刘师兄讲明关要。刘师兄颇为迂腐,皱眉言道:“这般说……不太妥当吧?” 薛振鍔气急:“我寻思半晌才想出个法子,你若不赞成,那便算了。那鹩哥拿走,此事刘师兄自行解决罢。” 作势要走,刘师兄赶忙拉住,脸色纠结一番,重重点头:“也罢,便是如此了。师弟,我近来不凑手,银子……” “银子我有,师兄赶紧寻一身妥帖道袍,有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先敬罗衫后敬人,那张道人邋里邋遢,不装扮一番怕是懵不住人。” “我即刻去寻。” 计议停当,薛振鍔回返耳房,逗弄了一番鹩哥,可任凭给那鹩哥何种米,鹩哥都不吃。待寻了几只蚂蚱,鹩哥才战战兢兢吃了。不想,这鸽子大小的鹩哥,竟只吃虫儿。 这日薛振鍔颇为疲乏,早早入睡,一夜无梦。 转过天来,开静鼓过后,薛振鍔出得门来,便见师父袁德琼站立庭院之中。 见礼过后,袁道长照旧不擅言辞,只道:“为师今日传你阴阳八卦掌,且看为师演示。” 言罢,袁道长气沉丹田,身形微曲双掌一前一后,绕圈而行。那双掌时快时慢,时而翻腾,时而刚猛。 薛振鍔看着热闹,只觉这阴阳八卦掌观之好似翩翩起舞,哪里像是道门功夫? 他心中疑惑,面上不显。待袁道长一套掌法打完,问询道:“振鍔可看分明?此掌化阴阳、循八卦、仿鸟兽、查天地变化,取之诸物,法象自然。 内中一卦便是一形,一形又分作八路,总计八八六十六路掌法。” “额……师父,八八六十四才对吧?” 袁德琼古板道:“算上起势、收势,总计六十六路。” 行吧,你是师父你说了算。 “此掌法以意先行,以炁而合,心神意念合为一身,配以混元功,刚柔并济,乃是紫霄宫不传之秘。今日为师便先教你第一形,蟒穿林。” 袁德琼讲解好似照本宣科,让薛振鍔极不适应。过往刘师兄演示八段锦,每每分说要领,不厌其烦。偏生师父袁德琼好似没带过徒弟,又好似拙于言辞,寡言少语之际,只不停的纠正薛振鍔的动作。 蟒传林八路掌法,两个时辰薛振鍔只学得三路,且只得其形,不得其法。 待日上三竿,袁德琼眉头紧锁,却始终也没说些什么。最后只道:“今日就到这里,且去耳房等候,我让火工道人搬了木桶来药浴揉搓。” 薛振鍔领命,回耳房等不片刻,便有两名火工道人抬了沐浴用的大木通进来。倒了热水,袁德琼又将一锅熬煮的药汁倾倒其中。 那药汁也不知是甚地熬煮而成,恶臭扑鼻,直熏得薛振鍔直流眼泪。 袁德琼却好似没闻到一般,只催促薛振鍔赶紧入桶。薛振鍔顾不得羞耻,脱了个精光跳进桶中,只须臾便觉好似有东西灼烧全身。 “忍住。你天生体弱,不经此一遭,想要锻体有成也不知要何年何月。对了,昨日那‘灰’可有旁的症状?” 薛振鍔被蒸得浑身通红,咬牙道:“没有。” “那便好……今日再试试另一瓶。” 足足泡了小半个时辰,薛振鍔浑身熬煮的好似熟了大虾一般,袁德琼这才让其出来。 穿了中衣,端坐床头,袁德琼隔着三尺运气击打。每一击,先是酸疼无比,奇的是过后酸疼劲过去,偏偏又舒爽无比。 袁德琼一口气拍打一百零八掌,随即欣慰道:“振鍔根骨上佳,药力入骨,只需三月便能锻体有所成。” 薛振鍔禁不住问道:“师父,不知弟子何时可以筑基?” 袁德琼却道:“你现在便是在筑基。” “啊?” “补缺堵漏,若非你有肺痈在身,这药浴只需三、两次便得了。” 薛振鍔纳罕道:“师父,弟子丹田有漏,这药浴能修补丹田?” “这个缺漏说的是身体缺漏,不是丹田。丹田的事莫要着急,为师已寻了方子,刻下还差两位药引。”见薛振鍔还不明白,袁德琼又引经据典说了一番。 薛振鍔这半年没少读道藏,连蒙带猜倒是明白了,这个补缺堵漏,其目的是要让男子从精满自溢转而成精满不思欲,周身气血自成一体。而后心性别世俗而向道,以为筑基。 薛振鍔寻思着,这不就是童子功吗?莫非以后都不能近女色了? 他面色古怪,几次欲言又止。偏生袁德琼性子木讷,只道:“振鍔可是身子有异?” “不是……师父,这筑基岂非童子功?日后岂非不能近女色?” “胡说八道,阴精又非元精,研习那些道藏可见浮于表面。罚你抄写真武经,明日交与我。” 薛振鍔苦闷着应下,袁德琼点点头转身便走。 他心中暗忖,下午还要去城里,这晚上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了。 “师弟可在?” 不等叩门,远远便传来刘师兄呼喊,可见是急了。 “师兄稍待。”薛振鍔赶忙穿戴整齐,开门便见刘师兄神色急切。 “劳师兄久等,咱们这便出发。” 刘师兄也不言语,二人出了紫霄宫,刘师兄背负薛振鍔,闪展腾挪,好似苍蝇一般,径直从悬崖峭壁扑下。不过小半个时辰,二人便到了山下玉虚宫。 从刘师兄背上坠下,薛振鍔竟有晕车之感,喘息一阵才朝着门口的张道人招手:“张道长,这边!” 三人汇合,张道人照旧满脸的不情愿,好似还要分说几句。 薛振鍔胃里翻江倒海,哪里耐烦与张道人纠缠?当即一抖手,一块银子啪啦一声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道:“张道长,银子备好了,事到临头你可不能变卦。” 张道人嚅嚅半晌,才道:“老道言而有信,这便将此事办了。” “且慢,师兄,道袍带了吗?” “带了。”刘师兄解下身上包裹,打开来,里头是一套杏黄道袍。 薛振鍔稽首道:“还请张道长装扮上,如此才好行事。” 张道人哼哼着应下,寻了个僻静所在,转眼便换了行头。待张道人回返,薛振鍔便是眼睛一亮。 这张道人身形魁伟,换上半新杏黄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劲头。 薛振鍔合掌道:“如此扮相,成算又多了几分。事不宜迟,这边去那同福客栈。” 三人拔脚就走,待进了城中,寻了那客栈斜对面的茶肆,薛振鍔与刘师兄隐在凉棚阴影里,刘师兄观望,薛振鍔低声嘱咐。 “张道长,一会子见了那人祖母,有多凶险便说多凶险,总会唬住那老妇人。此等小事于张道长不过雕虫小技,事成之后……” 便在此时,刘师兄胳膊肘一碰薛振鍔:“出来了!” 薛振鍔与张道人循声望将过去,薛振鍔问道:“哪个?” “摇折扇的便是。” 薛振鍔定睛观望,便见一身着宝蓝儒衫,身形消瘦、面色轻浮的家伙,极其烧包的站在客栈门口摇着折扇。 薛振鍔一推张道人:“道长,看你的了!” 张道人嘴唇哆嗦,道了声‘造孽啊’,到底起身朝着那人行去。 第三十五章 张道人能掐会算、殷素卿坏人好事 同福客栈门前,浪荡公子轻展折扇,微微摇动,目之所及,自有一股倨傲之色。此人名周彦初,年过二十有三,数年前早已成婚,奈何成婚后不该浪荡本性,其妻生生怄死。 其后仗着祖母宠溺,愈发不可收拾。直到数月前在武当县中玩耍,无意间瞥见李玉蓉,随即便跟着李玉蓉上了烟霞峰。而后得知这花容月貌的坤道,居然是自己当初指腹为婚的故人之女,这浪荡子便动了心思,从此纠缠不清。 此番非但自己前来,还说动祖母与其同行,势要再续前缘,将那李玉蓉纳入房中。 马车辚辚而来,有小厮奔行而至,躬身道:“三郎,车来了。” 周彦初随意挥舞折扇:“且去请了老妇人下来。” 小厮奔行进了客栈,不片刻便有丫鬟、婆子搀扶着一富态老妇人行将出来。 那老妇人面色为难,说道:“乖孙,那烟霞峰颇为崎岖,我怕是爬不上去。” 周彦初不耐道:“祖母宽心,孙儿雇了滑竿,保准不用祖母劳动半步。” “也罢,那我便舍了这张老脸,总要说动那李家女子。” 便在此时,张道人行至门前,瞥了一眼周彦初,惊呼一声‘咦’,探出右手略略掐算,口称‘无上天尊’,随即闷头便走。 这老妇人本就崇佛信道,每岁捐的香油没一千也得有八百斤,看那张道人仙风道骨,又眉头紧锁,当即唬了一跳,开口叫道:“道长且慢!” 周彦初转头瞥了一眼张道人,正要开口,便听老妇人道:“方才观道长好似掐算了一番,不知道长可看出了甚地?” 张道人颇为敬业,口称‘无上天尊’,稽首一礼道:“二位善信请了,老道观这位男善信印堂发黑,掐算一番好似命宫主暗,只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啊。” “啊?” “嗤~”那周彦初丝毫不理会老妇人的惊骇,出言讥讽道:“江湖术士,开口便离不得印堂发暗。祖母勿要理会此等招摇撞骗之徒,有那银两,不如换了香油捐给大和尚。” “初儿住嘴,不可对道长无礼。”老妇人呵斥两句,连忙急切道:“道长不妨仔细说说,我等良善人家,每岁往庙观捐香油,怎地就有血光之灾了?” 张道人却道:“天机不可泄露……” “还不是要钱?” 张道人已得了银子,哪里还会要钱,只绕有深意盯着那周彦初道:“善信若信贫道所言,速速返乡,一月之内莫要离家,方可避此灾祸。” “阿弥……额,无上天尊,道长……” “祖母!”那周彦初跳脚道:“你当这牛鼻子是好心?莫忘了此地便在武当山下,这牛鼻子八成是那玉虚宫找来的。寻常道士,不给银钱哪里会好心告知破灾之法?” “可是……”老妇人将信将疑。 那周彦初转头冷笑呵斥道:“牛鼻子,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必寻了衙役关你入监。此地方知县乃是家父门生,若不信你便再胡诌!” 张道人支吾一番,言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好自为之罢。”说罢一甩长袖,扭头便走。 老妇人犹自心思难安,周彦初连连劝说,待后来不耐,干脆发了脾气,这才与老妇人一同上了马车,而后两名小厮开路,马车朝着城外行去。 茶肆凉棚下,薛振鍔与刘师兄面面相觑。刘师兄半晌才开口道:“师弟,此计怕是不成了。” 薛振鍔皱眉道:“我哪里想到这周彦初这般伶俐?黏上毛简直就是猴儿!那张道人合该挨饿,这等老本行都办不明白!” 正说着,便见张道人去而复返。 薛振鍔嗔道:“张道人,瞧你办的好事!” 张道人颇为委屈:“怎地还怪在贫道头上?贫道舍了脸面,若非实在等米下锅,怎会……” “不怪你怪谁?你这人本行都干不好,无怪一事无成、衣食无着!” 张道人讪讪道:“那后续五两银子老道不要了。” “你还提?快走快走!”薛振鍔挥袖驱赶:“再不走,小心我把定金也要回来。” 张道人略略稽首,嘟囔道:“实则老道方才没骗人,那男子的确命宫主暗。” “走走走!” 张道人走了,薛振鍔摸着下巴寻思一阵,随即看着沮丧的刘师兄道:“师兄莫要丧气,师弟不才,江湖人称小诸葛。一计不成,那就再来一计。既然诈不成那浪荡子,那便寻了官面坐坐文章。待我修书一封,问过家父,这周遭可有家父同年、好友。待来日拜访一番,总要让那浪荡子知难而退。” “如此……那就拜托师弟了。” 便在此时,西市方向传来一阵哄闹,有好事者朝着西面循声而去。过了会子,薛振鍔正闷声喝茶,便有熟悉声音叫道:“薛鍔?” 抬头观望,就见茶棚外俏丽二女,一高一矮,矮的那个莫名的看向自己,不是殷素卿又是哪个? “咦?师姐怎地又来城中顽耍?” 殷素卿嗔道:“哪里顽耍了?昨日忘了买布匹,今日买了两匹,待回山上好裁成道袍。” 紫霄宫中自有道袍发放,春秋各发两套,来回换洗。若想多上几套换洗,便只能自己置办。 殷素卿宫廷出身,每日里外三新,哪里耐得住两套道袍来回换洗? “原来如此,相请不如偶遇,师姐近来喝一杯茶?” “也好,”殷素卿顺势应下,款款行入茶肆,洒然落座。 “师姐,师兄,你们此前见过。” 殷素卿与刘师兄彼此见礼,刘师兄心中烦闷,找了个由子,只说去玉虚宫会友,起身便告辞而去。 殷素卿自顾自抄起茶壶斟了茶,随即八卦道:“方才西市惊了马,若非安贞出手,只怕要闹出人命呢。” “哦?”薛振鍔看了眼捧着三匹布的安贞,暗忖此女身手也不知与刘师兄比,谁更厉害一些。既是今上派遣护卫殷素卿,想来身手不差。 他正要夸赞两句,旋即面色一变:“甚地马车?” 殷素卿道:“不过寻常绿呢马车,车中老妇人倒是慈眉善目,那男子倒是有些轻浮。换做去岁,我定要剜了那浪荡子的眼珠子……咦?你怎地这般看我?可是发髻乱了?” 薛振鍔目光在殷素卿与安贞之间来回游移,心中翻江倒海。马惊了?怎地偏巧让殷素卿与安贞遇上了? 这要是出点事,刘师兄与李师姐的事不就解了吗?咦?张道人那老骗子莫非真能掐算? 前脚说有血光之灾,若非面前这俩程咬金,岂不就成真了? 殷素卿摸摸自己发髻,蹙眉探手在薛振鍔面前晃了晃:“收神,发甚地癔症?” “无事……真是……”薛振鍔双手端起茶盏朝着二女一敬:“此一杯以茶代酒,谢过这位及时雨,再谢过这位程咬金,您二位可真是好人啊。” 啪~ 殷素卿一巴掌抽得薛振鍔龇牙咧嘴,道:“好好说话,到底怎地了?” “哎……一言难尽啊。”薛振鍔简短截说,将前因后果,内中谋划说了一遍,直听得殷素卿瞠目结舌。 过了半晌,殷素卿咯咯咯笑将起来:“不想仗义出手却坏了你的好事。” “莫要胡说,是刘师兄与李师姐的好事。” “咯咯咯,左右坏了事,你待如何?” 薛振鍔道:“我能如何?你堂堂六娘子,哪个敢惹?” 殷素卿巧笑道:“那要不要我帮帮你啊?” “也好也好。” “呵,想得美!”殷素卿愤愤道:“昨日还说今早去竹林,我在竹林外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你人影。” “冤枉啊,今日师父传习阴阳八卦掌,其后又泡了药浴,忙活完都过了午时。”顿了顿,薛振鍔又道:“不过我寻了只鹩哥,待明早去竹林给你。” “鹩哥?可是好颜色?”殷素卿很是雀跃。 “颜色便是那般,总比八哥好一些,这鹩哥可是会学人言的。” 殷素卿合掌笑道:“能学话,颜色差一些也没甚地。那便说定了,明早送我,再扯谎可饶不得你。” “好,一言为定。” 殷素卿心绪颇佳,美滋滋道:“薛师弟既然如此上道,那做师姐的也不好再为难。先前坏了你的好事,师姐便勉为其难出手帮你一次。”她转头看向安贞:“回头你拿了我名刺给那混账行子看一眼,让他滚回荆州去。” “是。” 这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薛振鍔暗忖,殷素卿年岁不过比自己大一岁有余,颜色已然出落的端庄靓丽,好似一朵芙蓉花。更妙的是家世无人可比,若自己嫁过去好似也不错? 哎,罢了罢了,还是修道吧。驸马再好听,说到底也是天家赘婿,真要如此,自己哪里还得自在? 殷素卿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罢了,赶着回宫,师弟,莫要忘了明早送来。” “忘不了。” 殷素卿起身,与那安贞款款而行,不片刻便消失在街角。薛振鍔会了账,起身去那玉虚宫寻刘师兄。 待与刘师兄碰了面,薛振鍔拿捏一番,最后拍着胸脯保证,待几日之后,那周彦初再也不会纠缠。 刘师兄追问计将安出,薛振鍔暗忖,这要是说了实话,岂不是被刘师兄嘲笑吃软饭?是以绝口不提,只说‘山人自有妙计’。 刘师兄心中纳罕,见其不说,只得闷在心中。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薛振鍔晚间寻了老都讲听了一番道藏,随即回房歇息。 第二日清早,开静鼓刚过,薛振鍔穿戴整齐刚要出门,便听门扉拍打不停。 “师弟,师弟可在?” “来了。”薛振鍔开门,便见刘师兄一脸怪异的盯着自己。 “师兄?是师父寻我?” 刘师兄摇了摇头,咬牙道:“师弟,那张道人何在?” “张道人?自然在后山石坪,怎地问那老骗子?” 刘师兄凝重道:“烟霞峰玉虚宫遣人来报,周彦初一行七人,尽数死在山下官道。” “死了?”薛振鍔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三十六章 张道人踪迹全无、刘师兄方寸顿失 薛振鍔先是一惊,联系此前张道人一语成谶,暗忖莫非张道人一计不成,干脆来了个半路劫杀? 不能啊,不过碎银几两,不至于!且张道人真要有这般能耐,何至于躲在后山草庐颇为恓惶? 杀人的定然不是张道人。 难不成是殷素卿让安贞做的? 想想好似也不对。六娘子堂堂栖霞公主,一封名刺递将过去,只怕周彦初之流就得吓得跪地不起。若真厌烦此人,手书一封刁状,莫说周彦初,只怕整个周家都得倒霉。完全用不着行半路截杀这等拙劣之法。 既然不是这二者,那又会是谁?薛振鍔目光锁定刘师兄,心思微动——有动机,有能力,换了薛振鍔审案,只怕头一个便要怀疑刘师兄。也难怪刘师兄这般焦急,这是急于脱身罢? 眼看刘师兄转身拔脚就走,薛振鍔赶忙拉住:“师兄且慢,这是要往何处啊?” “我去后山石坪找上一找。” “找张道人?师兄昨日见过,那张道人不过招摇撞骗之徒,哪里有能耐截杀一行七人?”顿了顿,薛振鍔又道:“况且虽然这般说不地道,可那浪荡子死于非命,于师兄而言岂非好事?” 刘师兄急躁道:“哪里便是好事了?此人官宦子弟,这般死得不明不白,官差必会找上门来。我身在真武派自然不怕,可李师妹的清微玉虚宫势弱,便是官差暂且奈何不得,只怕日后也是麻烦不断。” 周彦初那厮其父是五品同知,自己还有个生员功名,且一次死了七个,这案子绝对压不住。 身处紫霄宫半载有余,薛振鍔早非吴下阿蒙,于修行一事算是有了些了解。古人道穷文富武,这修行一事只怕比习武还要费钱。 不说旁的,只说昨日午间所用药浴,内中蕴含几位稀有灵药,师父袁德琼虽然没说,但这一剂药只怕价钱便宜不了。 这还仅仅是打熬筋骨,待来日筑基之后,需得服用各类辅助修行丹丸,又是海量的银钱。有些稀有灵药,便是有银子都买不到。 是以各方道门多与世俗勾连,更有真武、正一,屡次进神京开坛祈雨雪。莫说是道门,那佛门的和尚嘴里说着看破红尘,当今太后笃信佛陀,清凉寺的和尚还不是每岁千秋节都要入神京讲法? 修行之人淡薄名利,又离不得名利。除非学那隐仙一脉,餐风饮露感悟天机,或侥幸得道飞升,或大多葬身荒野。 也是因此,即便是真武这等名门大派,与官面打交道都得加着小心,更逞论清微玉虚宫这等小门小户了。 这等案子没头没尾,查将起来费时费力,破案率只怕极低,到那时真武还好说,官面总有几分薄面,那周彦初之父也不好过多纠缠。清微玉虚宫只怕是难了……便是查不出首尾,那周同知迁怒之下存心找茬,清微玉虚宫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想明此节,薛振鍔撒开手,言道:“也罢,那师兄且去。” 刘师兄点点头,迈步飞奔而去。薛振鍔略略晃身,总觉得张道人有些神神叨叨。正思虑间,王振良王师兄快步而来:“薛师弟,都管有请。” “都管?”紫霄宫去岁腊月底换了都管,此人年不过四旬,名曹德平,原本是太和宫堂主。寡言少语,面容威严,可惜不入真修。 薛振鍔问道:“可是因周彦初等人横死之事?” 王师兄点点头,薛振鍔返身关门,跟着王师兄便走。王振良见薛振鍔若有所思,便宽慰道:“薛师弟莫要慌张,都管只是例行问询,且方才已派了吕师兄下山查验。” 薛振鍔道:“此事颇为蹊跷,王师兄可知武当周遭可有剪径强人?” 王师兄面色平淡,言辞却颇为倨傲道:“武当为道门圣地,哪里容得这般宵小作祟?” 薛振鍔道:“哦,那就不知周彦初是否得罪了江湖中人。” 二人快步而行,王振良引着薛振鍔进了一方偏殿,内中除去都管曹德平,还有两名执事。 薛振鍔稽首见礼,曹德平回礼道:“刘振英方寸已失,据闻那张道人乃是振鍔引荐,振鍔不妨将昨日之事讲个清楚。来日官差问询,我紫霄宫也好应对。” “是,都管,昨日是这般这般,如此如此……” 薛振鍔简短截说,将事由、经过讲述一番,曹德平又问如何结识的张道人,薛振鍔也一一回禀。 问罢,曹德平若有所思,随即道:“那张道人可有名讳?” “弟子见过两份道牒,其一为张玄一,另一则为张昆阳。” “玄、昆?”曹德平思量一番,不确定道:“龙门、俞山?” 有执事补充道:“老华山一脉也有玄字辈,算算年岁又对不上。” 另一执事道:“只怕具是化名,此人招摇撞骗,知客曾禀明,此前张玄一曾拿着假冒道牒挂单。” 曹德平点点头,说道:“待寻了张玄一再说。若真是此人做下的祸事,只怕早已逃之夭夭。” 话音落下,急促脚步声渐近,刘师兄脸色铁青进入偏殿,草草稽首道:“都管!” “如何?可寻着那张玄一了?” 刘师兄摇摇头:“遍寻不见,只寻到书信一封。” 刘师兄双手将一封书信递将过去,曹德平接过来,抽出内中信笺,但见其上只写了三行字:老道夜观天象,心有所感,只怕祸事将近。小童子,此番可将老道害苦了。来日不请上一桌芙蓉楼上等席面可说不过去! 有执事凑近观望,随即脸色难看起来,言道:“此人只怕是畏罪潜逃!都管,可要放出弟子封山锁拿?” 曹德平放下书信思量一番,摇头道:“德松不可先入为主。罢了,且随他去。来日官差问询,我等实话实说便是。” 刘师兄急了:“都管,若官差寻不到张道人,岂不是要累及清微玉虚宫?同为道门,隔山相望,理当守望相助。” 曹德平瞥了刘振英一眼:“振英,你如今方寸已失,不如回房歇息一番。” “曹师叔……” “回去罢!” 刘师兄咬咬牙关,到底稽首退下。 曹德平又看向薛振鍔:“振鍔,你也回去吧。” “是。” 薛振鍔从偏殿出来,却早已没了刘师兄的身影。想来刘师兄不是去寻那张道人,便是去了烟霞峰与李玉蓉商议对策。 这真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昨日还在算计如何要那周彦初知难而退,今日却比官差还想查明真相。 话说那张道人好似的确有两下子,昨日一语成谶也就罢了,晚上夜观天象竟然算得出灾祸临头?这老骗子甚是不地道,留书一封拍拍屁股走人,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 心中腹诽,薛振鍔却也理解张道人此举。张道人都沦落到结庐而居、钓鱼果腹了,官差用起手段来哪里还有顾忌?此番不跑,便是不死,一条命也去了八成。 薛振鍔停在偏殿不曾走远,想着或许能遇见殷素卿。他倒是瞧见偏殿中奔出一执事,瞧奔行方向是奔着东道宫坤道院而去。 满以为即便殷素卿不来,那安贞也该过来回话。不想,不片刻那执事又快步而回。进殿便道:“都管,栖霞公主说不曾做过。” 曹德平只应了一声:“哦,那想来便是没做过。罢了,且各安其位,待官差寻上门再说。” 薛振鍔眨眨眼,闷头朝西道宫回返。 真是……自己好歹算得上官宦子弟,便宜老爹可是堂堂三品按察使,便是如此也得乖乖过来供人问询;人家殷素卿人都不用来,随口一语‘不曾做过’便将人给打发了,偏偏所有人都觉得理当如此。 哎呀呀,同人不同命,若来日修行无门,干脆劝便宜老爹退致仕,自己努努力做个天家上门女婿也不错。 进得西道宫,见师父袁德琼于耳房前负手而立,薛振鍔赶忙上前见礼,说明缘由。 袁德琼对这等杂事漠不关心,只点点头,便催着薛振鍔先习过六字诀与八段锦,又让其演示昨日所习蟒穿林三路。 袁德琼指点几句要点,纠正薛振鍔错漏之处,便又传习蟒穿林其余五路掌法。 这阴阳八卦掌乃是真武不传之秘,习练起来颇为繁琐。有桩功,有演法,更有打法。 桩功锤炼根脚,更主要是发力重心,需得日常习练。演法便是刻下薛振鍔所学,方才后世又叫武术套路。 而打法,需得师父给徒弟喂招。 一个多时辰过去,见薛振鍔掌握蟒穿林要义,袁德琼颇为满意,看了下天色便要散去。 薛振鍔却赶忙道:“师父,弟子有些不甚明了。这蟒穿林招式怪异,不知有何用处。” “嗯?如此,你来攻向为师。” “哈?” 袁德琼摆出架势,道:“不亲身体会,焉知此掌法奥妙?且安心,为师出手伤不得你。” “如此,师父小心。”薛振鍔活动手脚,抽冷子上前便是一拳。 但见师父袁德琼身形怪异一闪,左掌击在自己出拳右臂,跟着身形倾斜,右臂箍住自己后脖颈,右脚轻抬,一拨一绊,明明没多大力气,偏偏薛振鍔受将不住,哇哇怪叫着飞将出去。 薛振鍔眼看就要来个狗吃屎,但觉右臂被人一拽,跟着好似腾云驾雾一般,身形滴溜溜乱转,踉跄几步这才停住身形。 袁德琼罕见微笑道:“可知这阴阳八卦掌有何用处了?” 薛振鍔心脏狂跳,点点头:“弟子明白了,这是近身擒拿功夫啊。” 第三十七章 探行迹疑窦重生、习演法三府来人 袁德琼点头道:“阴阳八卦掌自前朝相扑之术演变而来,手分阴阳,步走太极,长于抱摔。今日便到此,振鍔且去休憩罢。” “弟子恭送师父。” 目送袁德琼洒然离去,薛振鍔心中暗忖,原来是自相扑之术演变而来,难怪打法里那般多的擒摔之技。倒是关节技少之又少。 这蟒穿林八路掌法,只有一路以掌击敌,余者尽数都是擒、抱、摔,近身缠斗起来颇为棘手。 此身也不知是不是应了神仙骨之称,亦或者原身小脑很是发达,是以袁德琼演示过后,再指点两句,薛振鍔便能学得像模像样。这般想来,单是演法,只旬月光景便能学全。 而实战打法,那就要经年累月让人喂招锤炼了。 身上汗津津,薛振鍔返身先行回了耳房,褪下衣物擦拭一番,换了身干净道袍,转头便瞥见那鹩哥畏畏缩缩蹲在窗棂之下。 他嘟囔道:“你这贼厮鸟,吃起虫儿倒是不客气,怎地学个话这般难为?今日便将你送出去,小道可是恕不奉陪了。”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薛振鍔解了绳子,将鹩哥捧在手中,匆匆离开耳房,朝着后山竹林行去。 已近暮春,四周郁郁葱葱,小径两旁盛开团团黄花,薛振鍔传林而行,离得老远便瞧见竹林边那一方巨石前,有娇俏身影缓缓行剑。 他放慢脚步,但见殷素卿身姿时快时慢,时而静若处子,时而动若脱兔,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身藏八卦,脚踏九宫,自有一股出尘之意在其中。 殷素卿好似听见脚步声,侧头张望,薛振鍔便喝道:“彩!放在神京,这一套剑法下来,须得赚上个三、五两碎银。” 殷素卿挽了个剑花收剑嗔道:“偏你促狭,说得我好似要去卖艺一般。” “艺多不压身,来日穷途末路,好歹落下个肚圆。” 轻啐一声,殷素卿一眼瞥见薛振鍔双手捂着的鹩哥,喜道:“这便是那鹩哥?黑黢黢好似老鸹脸上敷了黄粉。” 薛振鍔故作惆怅道:“不想师姐也是以貌取人之辈,罢了,既然师姐不喜,那我便放其归山。” “且慢!”殷素卿急道:“我又没说不要……这鹩哥眼珠子看着灵动,现下看起来倒是越看越欢喜。” 薛振鍔笑了一声,将鹩哥递给殷素卿,便见其喜不自胜地收拢在怀里,不停撸着鹩哥羽毛。 “它吃甚地?可学会了人言?孤零零一个会不会憋闷?” 薛振鍔白眼道:“吃虫儿,捉来不过两天,还不曾学会说话。师弟我虽然天资卓绝,奈何不会鸟语,是以它憋闷与否,师姐还是等着它学会人言自己再问罢。” 殷素卿哼哼两声,捧着鸟儿稀罕不已。好一会子,她才开口道:“等了半个时辰你才来,怎地这般迟?” 薛振鍔挥挥衣袖,扫掉巨石上的灰尘,踮脚靠坐其上,惫懒道:“师父每日传艺,且今早被都管叫去问话……师姐可知周彦初一行七人尽数遇害?” 殷素卿点头道:“早间有人过来问话,安贞答对了一番,倒是回来跟我说了一嘴。怎地,此事还牵扯到了薛师弟?” 见其浑不在意,薛振鍔咬牙道:“家父不过区区按察使,哪里比得过今上?”牢骚一句,他叹息道:“此番只怕刘师兄与李师姐难为了。” 他大略说了一番,殷素卿听罢只是略略点头,犹豫道:“你这般说,可是要我出手相助?” 薛振鍔摇头笑道:“死了七人,便是你的名刺也吓不住周同知。只是跟你闲话几句,刘师兄又去了烟霞峰,待他回来问明情形再说吧。” 殷素卿笑将起来,好似芙蓉绽放:“难为你这般年纪,处处为人着想。我这空头公主,若是寻常小事还能拿名号唬人,这般大事怕是不太顶用。你也莫要牵挂,既非刘师兄、李师姐所为,总有水落石出之时。 回头我让安贞拿了名刺与知县,让其秉公处置,不可随意拿人。” 薛振鍔稽首道:“又承师姐情面,来日我再寻个公鹩哥与这头凑上一对。” “呸,就会作怪。”殷素卿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我回了。若有急事,可去坤道院寻我。” 略略盘桓,薛振鍔回返紫霄宫。行至后门,余光扫见刘师兄朝后山奔行而去。 薛振鍔暗忖,也不知刘师兄有何发现,不若在此等候片刻,与刘师兄打听一番。 等不过两刻,便见刘师兄飞身落在林外,薛振鍔赶忙出口:“刘师兄!” “师弟?”刘师兄放缓脚步,缓行而止,面沉如水。 “情形如何?” “颇为怪异。”刘师兄皱眉道:“一行七人身上无伤,衣着完好,死状安详。清微熙云师叔验过尸身,说其不曾中毒。” 不曾中毒,无伤而死,且死状安详……这却是奇了。此时验毒大抵以银针验测,能验的不过是矿石毒药,真正剧毒的生物毒素根本就验不出来。可中了生物毒素,大抵都死状狰狞,怎地也不会七人全都这般安详。 “还有甚地?” 刘师兄道:“茶棚妇人言,周彦初等人昨日一早便进了山,今早那妇人于路旁发现尸身,怪异的是,李师妹与熙云师叔都言,周彦初昨日不曾造访烟霞峰。” “咦?一早入山,隔日死于道左,这一日一夜周彦初去了何处?” 刘师兄摇摇头:“我寻了左近山头,不曾发现踪迹。” 薛振鍔沉吟道:“师兄,此事如此怪异,会不会是妖鬼所为?” 刘师兄又摇头:“那老妇人随身有一佛门高僧开光玉佛,寻常妖鬼哪里近得身?” 薛振鍔默然不语,也不知此时该如何是好,便只能宽慰道:“师兄莫急,方才我与殷师姐说过此事,殷师姐言,来日遣人与那知县名刺一封,让其秉公而为。料想那知县看了名刺,也不敢随意糊涂了事。” 刘师兄正色稽首:“多谢薛师弟。” “同门师兄弟,刘师兄助我良多,哪里当得了谢?” 事已至此,再不是薛振鍔能插手的了。他回返耳房,研读道藏、习练功法,只傍晚听牛二言语,刘师兄与于德泰师叔下午匆匆下山,料想是去查验那七人蹊跷死因。 待转过天来,县衙遣了两名官差造访。刘振英与薛振鍔先后被叫去十方堂问询,那官差颇为客气,面色和善,只问明经过便匆匆离去。 此后十余日风平浪静,想来是殷素卿的名刺起了效用,未得明证,知县自然不敢随意拿人。便是那茶寮的妇人,也不过拘了一日便放归。 薛振鍔也没闲着,试过袁德琼带回的三瓶寡妇床头灰,只一瓶略略服用便上吐下泻,余下两瓶全然无事。 每日习经演武,两三日学一形,狮摆头、虎扑食、熊反背、蛇吐芯、马惊走、猿守物、鹏旋飞,十几日光景便将其余七形学了个全。 他不过学了演法,离真正学成差得还远。师父袁德琼每日敦促其反复演练,言说只待其演法纯属,便选门中弟子与其喂招。 这日刚罢了早课,薛振鍔随道人们朝西道宫缓步而行,临到西道宫门口,薛振鍔被王振良叫住。 “薛师弟,山下来了官差,且随我去一趟十方堂。” 薛振鍔纳罕道:“官差不是来过一遭?怎地还来?” 王师兄道:“上次来的不过是县衙官差,此一番却是不好答对。” “此话怎讲?” “此二人绣衣在身,想来是三府中人。” 薛振鍔略略回忆原身记忆,倒是记起了三府。三府者,天机府、神机府、玄机府。 天机府,查探朝野,北至瀚海,南至琼崖,天机府暗探遍布四方。查四方舆情,探朝野不法; 神机府,工于各类奇门兵器营造。天机府的番子身具火器、暗器,寻常江湖中人闻之丧胆,根本不敢与天机府番子过招; 玄机府,收录佛道高人、巫婆神汉,专行缉拿害人妖鬼,斩杀邪教、左道。传闻玄机府从典藏繁多,便是真武这等名门大派也不过与之伯仲之间。 薛振鍔随着王师兄前行,心中暗忖,想来那周同知是发了力,这才请动玄机府的鹰爪前来探查,也不知此番会生出多少波折。 待进了十方堂,王师兄又引着薛振鍔到了侧殿,叩门而入,薛振鍔进去便瞥见都管曹德平与两名绣衣公人陪坐。 其中一人脸色阴郁,十指清灰,也不知修得是何等功法;另一人却是鹤发童颜,端地一个仙风道骨,偏脚边放着一具箱笼,也不知有甚地用处。 见过礼,都管曹德平言道:“这便是本门弟子薛振鍔,其父为江西按察使。” 那仙风道骨之人惊讶一声,言道:“不想小友尊父竟是薛廉使,薛廉使先于盐道有所成,如今转任江西,数月间连拿两府太守。而今江西官场为之一清,听闻陛下交口称赞,只怕薛廉使入京之时不远矣。” 另一阴郁之人面色也缓和良多,点头道:“勘磨几载,登阁拜相也非奢望。” 薛振鍔心中微动。山中消息闭塞,半载来薛珣不过来了两封书信,言辞切切,却只字不提江西境遇。不想便宜老爹蛰伏良久,一动手便拿下两位知府。 升不升官薛振鍔不做他想,只忧心此前那皇室幕后之人,恼羞成怒之下会对薛珣再起杀心。 那鹤发童颜老者道:“小友莫要站着叙话,且先落座。我等不过问询当日过往,小友如实叙述便是。” 第三十八章 开坛授徒得真名、一言点醒痴心人 玄机府二人想来老于断案,先行听薛振鍔讲述一番,那阴郁之人颠三倒四问了一回,鹤发童颜老者又挑了关要之处问了一回。 待问询之后,这二人神色不动,和善一如既往,也不知是冲着其父薛珣,还是冲着紫霄宫。 那鹤发童颜老者道:“如此,我二人便不多叨扰了。” 那阴郁之人也道:“私以为,贵派刘振英、薛振鍔既无动机,也无嫌疑。那张道人即便闻风而逃,只怕也不过是会两手占卜之术的江湖术士。” “正是如此。”老者道:“周彦初等人身上存银不下百两,若张道人是为了银子,怎会弃之不顾?” “此事颇为蹊跷,若二位有用到我紫霄宫之处,我紫霄宫必尽力相助。”曹德平在一旁说道。 那二人拱手说了一番客套话,随即在知客道人指引下告辞离去。 薛振鍔随着曹德平从偏殿行将出来,暗忖那二人理应问询过刘师兄,便低声问道:“师父,那玄机府二人是甚地根脚?瞧着颇为怪异。” 曹德平道:“不过是旁门左道。一人名李万春,不知从何处得了下茅山传承,炼制一具铁尸,颇为凶厉;年长的名顾定阳,早年从闾山得了些许传承,那箱笼里放置几面万魂幡,可御使阴魂,极其歹毒。” 这般厉害? 许是怕薛振鍔多想,曹德平嘱咐道:“振鍔莫要艳羡,炼尸、驱鬼不过小道,即便凶厉一时,百年后也不过一捧黄土。而今内丹术方为通天大道,振鍔莫要本末倒置。” “多谢师叔教诲。” 曹德平意兴阑珊,摇头道:“哪里是教诲?师叔只是羡慕你啊。” 曹德平资质平庸,不得入道,引为平生憾事。身旁的薛振鍔天生神仙骨,莫说是曹德平,便是寻常修行之人也要艳羡三分。 薛振鍔感知出曹德平言辞中的萧索,说道:“师叔还羡慕我这等病秧子?若非来了紫霄宫,弟子都不知去岁寒冬能不能熬过。便是肺痈好了,这丹田一关也不好过。 再者说,师叔只是进境缓慢。若来日天地有变,说不得师叔就得了契机也说不定。” “呵,那就借振鍔吉言罢。” 转过天,紫霄宫开坛授徒,薛振鍔与一干新晋弟子列入门墙。拜过真武大帝,得赐道箓一封,内中记载天官功曹、十方神仙名属。 待薛振鍔回了耳房仔细观望,才发现这天官功曹、十方神仙的名属,有的墨迹浅淡,有的则浓墨重彩。等问过师父袁德琼才得知,敢情那墨迹浅淡的,是如今真武符咒役召不得的;浓墨重彩的才是能得役召的。 薛振鍔略略算了算,这道箓之中能役召的不过十一、二位,由此可知真武一脉而今的符咒能用者真是少之又少。 当今天下,南方三山符箓遍地庙观,擅符咒、术法;北地则以全真为主,符咒、术法全无,只得以武演道。 真武派这等缝合怪夹在南北中间,符咒不太灵光,好歹还有些许传承;因着底蕴浅薄,无法重新勾连天地桥,便只能变着法的以武演道。是以武当拳法、掌法、轻功乃至剑术都极为出彩。 这其中重中之重,乃是剑术。真武剑术繁杂,大体又分作上中下三乘,上乘,偃月神术;中乘,匕首飞术;下乘,长剑舞术。 此三者修行起来,循序渐进,先舞剑,再飞剑,而后……便没有而后了。那偃月神术只存于文字,真武立派以来无人练成,真武派中只有些玄之又玄记载,根本不见修行法门。 便是师祖向求真都摸不到边际,薛振鍔暂且就不再奢望了。 即便修不成偃月神术,飞剑之术薛振鍔也眼热不已。飞剑啊,这岂不就是剑仙之术? 有心一观剑仙风采,奈何振字辈大抵无人修成;师父袁德琼又过于古板,不好打交道;师祖向求真倒是老顽童做派,只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入山半载有余,不过匆匆两面之缘。 胡思乱想半晌,直到牛二过来拍门,薛振鍔才收摄心神。 过去开了门,牛二憨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叫道:“师兄,袁师叔与我师父商议过,让洒家与师兄切磋喂招。” 薛振鍔笑眯眯道:“原来是牛师弟……师弟既列入门墙,可换了道门名字?” “换了,洒家如今叫做牛振雷。” 牛振雷……牛真累? 薛振鍔暗笑不已,又问:“师弟拜了哪位真修为师?” 说起这个,牛二这货来了精神,声如洪雷道:“洒家恩师乃真修曲德秋,说来师兄还得称上一声师伯。” “原来是曲师伯。” 薛振鍔略略回想,这位曲师伯倒是有过几面之缘,性子寡淡,不显山不漏水,修为不急不缓,稳中有升。也是稀奇,不知曲师伯选弟子怎会选中牛二这等爆炭性子的夯货。 薛振鍔随着牛二进得庭院,续又问道:“牛师弟,师伯可传你功夫了?” 牛二咧嘴笑道:“洒家入山几年,天天见道人演练,那等拳脚功夫,便是看也看会了。小师兄且宽心,洒家待会收着气力,断然不会伤了小师兄。” 薛振鍔站定,瞥了眼身子好似门板的牛二,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略略叹息一声,随即冷哼一声道:“今日便让你这夯货知晓知晓,为何我才是师兄,看打!” 说罢揉身而上,噼噼啪啪与那牛二斗将起来。一时间薛振鍔呼呼喝喝,牛二则哇哇乱叫。 “哇呀呀,小师兄这招歹毒!” “咦?小师兄气力见长,洒家膀子都痒痒啦。” “诶呀,小师兄可要歇息歇息,莫要累得肺痈发作。” 阴阳八卦掌已有几分借力打力的功底,奈何这二人差距极大。一个不过是病弱少年,另一个膀大腰圆。 这二人交手,更好似壮汉戏顽童,薛振鍔便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又如何斗得过。 不过两刻之手,薛振鍔气息不匀,累得瘫坐在地,虚指点着牛二那货骂道:“你这夯货,待来日师兄长大,必定好好教训你一番。” 嘿嘿笑了两声,牛二道:“师兄,今日便到此为止可好?洒家还有些力气,去耍一耍石锁。” 薛振鍔只摆摆手,实在没力气跟这夯货置气。 略略歇息,方要起身,便见刘师兄怒气冲冲自道宫外行来。 薛振鍔爬将起来迎上去,稽首道:“师兄,怎地脸色这般难看?” 刘师兄咬牙道:“玄机府调了番子于山下道口设卡,盘问过往行人。寻常善信、居士,见了那凶神恶煞番子,怎会不畏惧?便只一日,上山善信便少了六成,待来日只怕还会更少。” 薛振鍔纳罕道:“此事与师兄何干?掌门真人只消书信一封,量那玄机府也不敢借机生事。” 刘师兄叹气道:“哎,我真武名门大派,自然不怕这等宵小手段。可李师妹的山门怕是难了……原本庙产便不多,此番封山,断了香火供奉,清微玉虚宫能熬多久?这玄机府颇为歹毒,此一招是绝户计啊! 罢了,我且去寻掌门真人拿个对策。” 薛振鍔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规劝道:“师兄,你可是真武弟子,总不能因着李师姐便转去清微玉虚宫罢?” “啊?” 见刘师兄一脸茫然,薛振鍔扯着刘师兄到得角落,压低声音道:“师兄,道门自当守望相助,可需得有当面大敌。如今玄机府既非针对我真武,只针对清微玉虚宫,师兄逼着掌门真人为清微玉虚宫出力,此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 再者说,常言道同行是冤家,你怎知掌门真人此时是无能为力……还是乐见其成?” “这……这……” 刘师兄过于君子,此时薛振鍔一番小人之言直把刘师兄震得瞠目结舌。 前世国企厮混,见多了尔虞我诈。为着一关键职位,兄弟插刀,朋友反目,打小报告、造谣生事乃是斯通见惯,雇请私家侦探跟踪调查的都有。 薛振鍔当初眼睁睁看着两位竞争对手斗得你死我活,而后双双声名狼藉,最后他因着老实本分,反倒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从此一路青云。 正所谓,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武当七十二峰,一百单八观,各门各派都有。先前伯祖陈德源在山上时便立志统合各庙观,且得了真修支持,是以伯祖之念又岂知不是师祖向求真之念? 再是道门名山,可太多的庙观依旧分薄了香火,让向求真构陷、污蔑,向求真绝对不会做;可坐视不理,‘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却是情理之中。 薛振鍔伸手拍了拍刘师兄肩膀,奈何刘师兄太高,他拍个肩膀还得踮起脚。 好在刘师兄神思恍惚,不曾发现。薛振鍔不尴不尬地收回手,规劝道:“我知师兄与李师姐情投意合,师兄既愿意奔走,自行奔走便是,还是莫要牵连师门为妙。” 情之一字,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情深。不想刘师兄这等温润君子,一遭陷入情网,竟会方寸尽失至此。 呆愣一阵,刘师兄回过神来:“原来如此,却是师兄想差了……师弟,你智计百出,为今之计,师兄只求师弟援手了。” 第三十九章 薛振鍔定策玉虚宫、徐赖头无端惨背锅 武当半载,承刘师兄恩情颇多,薛振鍔情知此事不易,但既然刘师兄开口恳求,他又怎能厚着脸皮不应? “你我师兄弟,师兄有事,我自当相助。就是一时间不知从何帮起……” 眼见刘师兄唉声叹气,薛振鍔说道:“如今时辰尚早,不如师兄带我去那玉虚宫一观究竟。” “好。” 薛振鍔先回耳房换了一身干净道袍,转眼瞥见墙上挂着的寒月剑,思量一番,干脆提将下来,出门会同刘师兄一路出了紫霄宫。 复又伏在刘师兄背上,但听得耳畔风声阵阵,周遭林木怪石起起伏伏,不片刻便坠下山崖,又上了烟霞峰。 此一遭刘师兄脚下不停,径直到了玉虚宫门前,这才将薛振鍔放将下来。 略略舒缓一阵,薛振鍔抬头观望,但见玉虚宫山门紧闭,门前满是落叶杂草,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刘师兄在一旁道:“番子方才设卡,玉虚宫中火工道人便走了二十余,一时来不及安排人手洒扫。” 真是树倒猢狲散,破鼓万人捶啊。 暗暗感叹,二人上前拍门,不片刻便有一道人开门山门。 刘师兄言道:“玉清师弟,此为我师弟薛振鍔,长于谋算,此番为解玉虚之厄而来。” 那年轻道人舒展眉头,恭敬稽首:“见过振鍔师弟。” “见过玉清师兄。” 那玉清道人言道:“熙和师伯下山与玄机府交涉,如今宫中只有熙云师叔坐镇。” 将二人让将进来,玉清道人引着二人一路穿殿过院,寻了后方静室,入内请示一番,才将二人请了进去。 薛振鍔进得静室,但见一中年坤道趺坐蒲团,面上愁眉不展,望向刘师兄的目光更是欲言又止。李玉蓉侍立,目光驳杂,有浓情蜜意,更有哀婉痛心,真真是欲语还休。 刘师兄彼此介绍一番,见礼之后,那熙云道长言道:“振鍔,刘振英说你有法子解了玉虚之厄?” 薛振鍔道:“此时说解厄为时尚早。弟子有几事想要问明熙云师叔。” “哦,你且问来。” “未知师叔入山几载?” “六岁随师父入山门,而今已三十三载。” 三十三年?这世间可不短。 薛振鍔又问:“那师叔可知,周遭左右,可有左道妖人?” 熙云不屑道:“大多是招摇撞骗之徒,便是有些本领,也不过是懵人的把戏。” “师叔只消径直回答便是。” 熙云脸色难看,还是回道:“倒是知晓几个。” “如此……那这几人中,哪个名头最大?” 熙云回思一阵,一旁的李玉蓉却抢道:“徐家集徐赖头,此人豢养猫鬼,自称有过阴之能,但有不信者,此人便子时放猫鬼恫吓一番。这徐赖头作恶多端,若非师父说我不可过多牵扯世俗,我早就……” “玉蓉!” 熙云一声呵斥,李玉蓉乖乖闭嘴。 “徐赖头,豢养猫鬼……”薛振鍔若有所思,言道:“若如此,此番谋算倒是有了几分成算。” 熙云与李玉蓉对视一眼,前者忍不住问道:“振鍔,你待如何谋划?” 薛振鍔道:“周彦初一行七人横死山下,周同知请动玄机府出面,想来玄机府那二人此前早已暗中走访了几日,之所以此时封山,怕是这二人始终不得线索。” 李玉蓉道:“对啊,那二人没本事,偏将怨气撒在我玉虚宫头上。” “玉蓉!”又是一声呵斥,熙云无奈的瞪了眼爱徒,转而又看向薛振鍔道:“振鍔,此事众所周知,你待如何作为?” 薛振鍔笑了笑,负手而立,身形虽小,此刻渊渟岳峙,颇为宗师气度:“周同知要交代,玄机府也要交代,这两方要的交代可不大一样……如此,给玄机府一个交代不就结了?” 李玉蓉眨眨眼,撇嘴道:“薛师弟,你到底何意?” “玉蓉!”熙云师叔年长,略一转念便明白了薛振鍔的谋算,犹疑道:“那玄机府可是好相与的?” “不好相与。”薛振鍔摇了摇头,说道:“只怕玉虚此番要破财免灾。” 熙云思量一番,咬牙道:“也罢,玉蓉,你去丹房将我那一葫芦草还丹取来。” “师父……” “且去!” 李玉蓉哼哼两声,负气而走,不片刻便取了一紫皮葫芦回来。熙云接过,递给薛振鍔道:“葫芦里装的是贫道师兄炼制的草还丹,算不得珍惜,却也有助修行。振鍔只管奔走,待解了此厄,玉虚宫定有厚赠。” 薛振鍔接过葫芦,看了眼气哼哼的李玉蓉道:“当不得,小道此番奔走,只因感念刘师兄与李师姐情意相合,只盼二人早日结成道侣。” 话音落下,骄横的李玉蓉脸面唰的一下腾起红晕,便是刘师兄也尴尬得垂头不语。只是这二人偏偏彼此偷眼观望,眉来眼去,只看得熙云师叔冷哼一声。 “振英为人本分,倒是我这弟子,自小待在身旁,有些娇惯……振鍔且放心,便是此事出了差池,贫道也断然不会棒打鸳鸯。” 薛振鍔心下大定,稽首笑道:“如此,小道先行告辞,待有所成再来禀告师叔。” 熙云自持身份,便让李玉蓉相送。薛振鍔眼见方才出了静室,这一男一女便凑在一起,当即极为识趣先行出了玉虚宫。 他在竹林边等了一刻,刘师兄这才追将上来。 “师弟,这个……” “事不宜迟,师兄且送我下山。” 此一遭刘师兄收获满满,心中雀跃,便是奔行起来也快了几分。一路坠下山来,不片刻便到了天机府所设关卡之前。 有番子上前盘问,薛振鍔不着烟火气的递过去一枚金叶子,言道:“玄机府二位修行可在?小道当日在紫霄宫与二位修行言谈甚欢,此番为访友而来。” 那番子略略掂量,当即脸色缓和许多,言道:“原来是紫霄宫的高道……二位道长既与李、顾二位修行是旧识,自去寻二位修行便是,就在那茶寮之中。” 谢过那绣衣小校,二人大步流星,到得茶寮之前。薛振鍔思量一番,觉得刘师兄这等谦谦君子掺和进去不大妥当。咳嗽一声,言道:“师兄,你且在此等候。” 刘师兄脸上先是诧异,跟着便是担忧。 薛振鍔道:“师兄放心,便是谈不妥,那二人也不会对我如何。” “也罢,那我便在此等候,师弟且去。” 薛振鍔点点头,扭头便进了茶寮。说是茶寮,不过支草棚遮了风雪骄阳,内中不过几张桌子,抬眼便见李万春与顾定阳二人相对而坐,目光紧盯桌面棋局,却是等得烦闷,干脆手谈起来。 薛振鍔加重脚步,顾定阳循声观望,讶异道:“咦?薛道长怎地来此?” 薛振鍔笑容好似春风拂面,凑将过去稽首道:“山上烦闷,今日得闲下山行走一番,听闻二位修行在此品茶,小道便舍了脸面讨一杯茶水喝。” 那李万春略略牵动嘴角,不发一言;顾定阳小道:“小道长端地风趣。茶水管够,快快落座,我二人枯坐半日,正无趣的紧。” 顾定阳亲自斟茶,薛振鍔谢过之后略略呷了两口。寒暄一番,薛振鍔道:“二位修行莫怪小道失礼,只是小道有一事不明,不问实在憋闷的紧。” 顾定阳道:“小道长但说无妨。” “二位修行,不知源何入了这玄机府啊?” 顾定阳依旧笑呵呵,那李万春却冷笑一声答道:“还能因何?我二人不过无门无派的散修,只会了几手本领,不得高深内丹之术,根骨又只是寻常。若盘桓山野,几十年后不过冢中枯骨。入了玄机府,积功兑换功法、丹药,纵然百中无一,可到底存了几分得道之念。” 那顾定阳也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三,终日与阴魂、厉鬼打交道,本就折损阳寿。若非有玄机府丹药维持,只怕早就死了。” “原来如此。” 修行一事,从来都有道术之别。道是道;术是术。重阳真人创立全真一脉,纵然全真不会符咒术法,但有得道飞升之内丹术,便可广为流传。 薛振鍔言道:“那不知玄机府所兑丹药,比之草还丹如何?” “草还丹?”顾定阳摇摇头:“玄机府所兑不过寻常培元丹,如何比得了草还丹?一枚草还丹,服用之后可保三月不受阴邪侵蚀。若换做培元丹,便是一炉也要差一些。” 草还丹这般厉害?熙云道长此番是下血本了啊。 薛振鍔堆起笑容,干脆解下腰上葫芦,笑眯眯递将过去:“二位修行,不妨打开葫芦,看看内中是何物。” 顾定阳眼神微动,接过葫芦拔了塞子,略略嗅上一口,顿时脸色骤变:“草还丹?小道长,这……你到底何意?” 薛振鍔笑道:“实不相瞒,小道此番是做个中人。那周彦初不过是个混账行子,哪里值得玉虚宫出手伤人?二位既是修行中人,当知道门慈悲,便是惩戒,也不当牵连旁人才是。” 那李万春道:“小道长所说我二人自然知晓。奈何上峰连连催促,只限一月,不揪出行凶者,我二人只怕也要吃排头。这草还丹……” 薛振鍔道:“什么草还丹?那葫芦不是二位修行耗尽余财在紫霄宫采买的吗?” “啊?” 不待李万春反应过来,薛振鍔便道:“说起此案,小道倒是风闻一条线索。距武当不远有一徐家集,集上有一妖人名徐赖头,豢养猫鬼,恶行满满。据闻案发当日,徐赖头出门访友,待第三日才回返自家。” 那李万春还在反应,顾定阳却陡地一拍桌子:“诶呀,小道长!此等线索怎地如今才说?真真是误事啊!” 薛振鍔顿时满脸歉意:“说来惭愧,小道也是今日才回想起来。” 那顾定阳霍然起身,毫无烟火气的将那紫皮葫芦系在腰间,满面寒霜道:“万春,事不宜迟,即刻调集番子去那徐家集拿人。” “且慢!”薛振鍔忧心忡忡道:“二位修行切莫大意,那徐赖头豢养猫鬼颇为凶厉,听说去岁有和尚抱打不平,被那徐赖头纵了猫鬼生生咬死。” 顾定阳绕有深意看了薛振鍔一眼,随即道:“这般凶厉?若是如此,出手当不容情。否则便是擒了贼人,折损太多人手也是不美。” 第四十章 薛振鍔茶寮教师兄、二供奉抄家又灭门 李、顾二人阔步出得茶寮,呼喝一声,一众番子欣然领命,转眼纷纷上马,更有一架骡车载着漆黑棺木随行。一时间缇骑奔行,浩浩荡荡杀向徐家集。 薛振鍔看得目眩神迷,心中暗忖:大丈夫当如是也。那官道上扬起的烟尘,赫然透着权势二字! 一声轻咳扰人清梦,薛振鍔转头便见刘师兄不知何时立在身旁,且面色不愉。 “刘师兄,此事业已解决,怎地刘师兄脸色还这般难看?” 刘师兄憋闷半晌,才道:“薛师弟,那徐赖头何其无辜?” 薛振鍔笑了:“刘师兄何出此言?那徐赖头不曾欺压良善?不曾为祸一方?不曾谋财害命?” 刘师兄嚅嚅道:“风闻或有之……可周彦初等人并非徐赖头谋害。” 薛振鍔哈哈大笑:“我再问刘师兄,周彦初若非见色起意,连翻纠缠,又怎会遭此厄?周彦初是否无辜?” 顿了顿,又道:“此等混账行子一死了事,却连累清微玉虚宫恶事临头,清微玉虚宫无不无辜?” 刘师兄背薛振鍔一番话绕得有些晕,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若顺着薛振鍔思路去想,周彦初活该倒霉,徐赖头罪有应得,只清微玉虚宫遭了无妄之灾……所以让徐赖头给周彦初抵命,皆大欢喜。 啧,怎地越想越不对? 憋闷半晌,刘师兄忍不住道:“师弟所说我无从反驳,可那幕后真凶又待如何?” 薛振鍔翻着白眼道:“无故取人性命,自然该死。且慢慢查呗,待查到了径直打杀了事。” 这下刘师兄彻底无言以对了。 想不通,刘师兄便不想了,叹道:“罢了,我二人还是先行回复熙云师叔罢。” “好,师兄脚程快一些,我午饭可还不曾吃呢。” 刘师兄背起薛振鍔,朝着烟霞峰奔行而去。不片刻官道到了尽头,刘师兄穿林而行,薛振鍔为避迎面罡风,只得扭头观望四周。周遭景致起伏间,薛振鍔陡得目光一凝。 “师兄且住!” 刘师兄纵身间陡地使了个千斤坠,落在一株柏树树冠之上,身后薛振鍔挺直腰身朝着对山观望。 他抬手一指:“师兄且看,对山那人可是张道人?” 刘师兄顺着手指方向手搭凉棚细细观望,但见对山林中有一人影缓缓穿行,却哪里分辨得出是谁人? “这般远,我却是分不清楚。” 薛振鍔半载研读道藏,又有老都讲讲经,灰蛇腾舞几十遭,单单眼力,便是师父袁德琼也远远不及。他看得分明,那人一身破烂道袍,虽不曾看见面目,可看背影却准是那张道人无疑。 薛振鍔咬牙道:“我瞧得分明,此人便是那张道人。原以为张道人逃之夭夭,不想竟躲在此山之中。咦?此山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 刘师兄道:“此山便是云居峰。” 原来是当日魔修将他与殷素卿掳掠藏身之所。薛振鍔言道:“师兄,我观那张道人行事鬼祟,只怕内有蹊跷。不若我二人缀上去,瞧个分明。” 刘师兄凝眉沉吟。 薛振鍔又道:“说不得那幕后真凶便应在张道人身上。” 刘师兄顿时意动,道:“好,那便缀上去观望一二。” 言罢调转身形,朝着云居峰扑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李万春与顾定阳纵马奔行,直扑徐家集。 端坐马上,李万春面色阴沉,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忍不住开口道:“顾老哥,小弟……” 那顾定阳小道:“贤弟可是不解为兄顺势应下那小道童之言?” 李万春道:“正是如此。你我心知肚明,那徐赖头只怕不是此间真凶。” 顾定阳绕有深意的瞥了李万春一眼,笑道:“贤弟头次发遣差事,内中情形不懂也是有的。 我等散修,为何身入公门,做那鹰犬爪牙?” 李万春道:“自是为了功法、丹药。” 顾定阳点头道:“儒家有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等又非儒门弟子,所求不过一个财字。既为财而来,何苦披肝沥胆,事事较真?” 李万春沉吟不语,心中却微微解惑。 顾定阳又道:“再说此案,你我查询良久,颇为棘手,只怕又是一桩无头公案。那周同知不过芝麻官一个,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让楚王为其张目,这才让我等玄机府供奉离京索拿真凶。 楚王此举不过邀名卖直,取悦仕林,又与我等玄机供奉何干?楚王要交代,提举发遣我等,自然是要给楚王交代。” 说着,顾定阳拍了拍新得紫皮葫芦:“那清微玉虚宫虽然势微,可到底与云台观有所牵连。既然此番如此上道,我等又何必做那恶人? 薛童子既然点出徐赖头此人恶行昭昭,那便打杀了事,如此上下都有交代,你我兄弟也可尽快回京修行。” 李万春恍然:“原来如此,弟不及老兄多矣。只是,若打杀了事,罪证又该当如何?” 顾定阳仰面而笑:“罪证?事后补上一份便是。待将那贼厮鸟打杀,你我共出二百两纹银,如此随行番子尽数得了好处,哪个又会将内中详情张扬出去?” 李万春大为佩服,拱手一番,又道:“如此处置,只怕那周同知不肯善罢甘休啊。” “呵,区区五品芝麻官,还能寻到我玄机府的晦气?” “也是。” 前方一骑兜转回来,高声禀报:“二位供奉,前方便是徐家集。” 顾定阳道:“散出缇骑,封锁路径。问明此地税吏、巡检,那徐赖头家门何处,分出半数人手将徐家围起来。” 那缇骑应了一声,策马奔行回去,高声发令。三十余缇骑顿时一分为二,扬起漫天烟尘闯入徐家集中。 不片刻,顾、李二人方才进入集中,便有领头校尉提了税吏与巡检兵丁过来回话。 顾定阳问明徐赖头家中情形,当即会同一众番子将徐赖头家给围拢起来。 李万春与顾定阳一拉缰绳停下马来,顾定阳马鞭一指,嗤笑道:“里外三进,这等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宅院,可见那徐赖头定然恶事做绝。” 李万春点头道:“如此,我等也算惩恶扬善了。此时日头甚毒,顾老哥术法只怕难为,此番便让弟出手罢。” 顾定阳眼睛一亮,瞥了一眼骡车上的漆黑棺材道:“早闻下茅山炼尸法门威力无双,此番正要见识见识。”转头与那绣衣校尉吩咐:“让手下兄弟围住便好,贼人擅邪法,莫要伤了弟兄。” “多谢供奉体恤。”那校尉吩咐一声,当即十几个番子翻身下马,各持刀兵,还有几人抽出火器填了子药、燃了火绳对准门口。 诸事妥当,李万春一挥手,便有两名番子上前拍门。 “徐赖头听着,你的事发了!且自行出门乖乖束手就擒,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有围观百姓缓慢聚拢,立刻有番子高声呵斥:“天机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校尉见叫门无人应,当即喝道:“砸门!” 两名壮硕番子上前,奔行几步施展横练功夫,侧身咣的一声撞将上去,只三两下便将门栓撞断。 刀盾番子先行,其余人等呼啦啦一拥而入。 宅院里有仆役吓得跪地求饶,当即被番子以刀背砍倒,拖在一旁。 待进了二门,便见一赖头男子衣衫不整奔行而出,神情慌乱,口不择言:“怎,怎地来了官兵?某家可是与刘县尉斩鸡头、烧黄纸的生死之交,尔等竟敢来某家家中拿人?” 李万春阴沉道:“徐赖头,你的事发了!瞧清楚了,我等可是三府中人!” 徐赖头骇得倒退两步,懵然道:“某家不过哄了那赵老儿三千两银子,怎地就引来三府番子了?” 顾定阳此时轻咳一声,低声道:“贤弟,莫要多言,小心迟则生变。” 李万春顿时神色一厉,喝道:“徐赖头,你这贼厮鸟竟然胆敢反抗?本供奉留你不得!” 言罢,李万春挪移一步,一掌拍在漆黑棺木之上,那棺材盖顿时翻飞而起。跟着一张黄符贴在内中,眨眼便有一蓑衣铁尸纵跃而出。 徐赖头一看铁尸袭来,顿时惊骇欲绝,想也不想,一拍胸口,念动咒文,便见从内宅之中飞出一道黑影,与那铁尸缠斗起来。 此时日头略略偏西,阳光正毒。那黑影好似初雪遇骄阳,眨眼便周身腾起雾气。 斗不过三两招,蓑衣铁尸左爪一下将那黑影按住,随即双手一分,随着一声凄厉惨叫,庭院里陡然升起一股阴风,当即那一分为二的黑影眨眼便消逝无踪。 徐赖头顿时口吐鲜血,待要求饶,却哪里还来得及?但见黑影一遮,只觉寒气逼人,跟着视野翻转,只见地上一无头尸身鲜血喷出一丈来高。 待意识归于混沌,那徐赖头才知晓,原来那尸身便是自己。 顾定阳饶有兴致的看着蓑衣铁尸,赞叹道:“贤弟这铁尸再凝练几年,只怕又有进境啊。” 李万春只笑而不言。 那绣衣校尉过来请示,顾定阳道:“便按惯常处置。” 校尉心领神会,吩咐道:“将宅中男女分开关押,其余人等逐间抄检,莫要漏过蛛丝马迹。” 番子们兴奋的应了一声,转眼便将宅中仆役、女子尽数锁拿,随即大肆抄检。不过半个时辰,便有番子奔行回来:“禀二位供奉,内宅之中抄到此珠钗,乃是周夫人所佩饰物!” 李万春心中凛然,想来这位顾老兄早有定计,只待从那玉虚宫刮了油水,便要了结此案。否则,这好端端的珠钗又怎地会被番子搜检到? 此时便听那顾定阳厉声喝道:“好贼子!无怪方才反抗,原来此案真是那贼厮鸟做下。众番子将一干人犯尽数锁拿,拷打口供,派缇骑速速回京禀报。” 待绣衣校尉领命退下,顾定阳神情舒缓,悠悠道:“贤弟,那草还丹有你三成……莫多心,四成要给提举,你我兄弟都是三成。” 第四十一章 师兄弟佛堂斩杀妖邪、白姥姥吐口由来始末 “呸!”青嫩山茶叶子吐出口,薛振鍔只觉入口苦涩。放眼四周,但见郁郁葱葱,无边无际。 呼啦啦衣带声响,刘振英从树冠跃将下来,纳罕道:“奇了,那张道人怎地忽地不见了?” 薛振鍔也道:“这老骗子有些邪门。找不见也就罢了,偏偏此地半点踪迹也无,莫非那老骗子还会踏雪无痕不成?” 刘师兄显然不信张道人有这般本事,寻思道:“或许我二人寻错了方向……师弟,既找寻不见,不若调转方向,先行禀报熙云师叔。” “莫急,”薛振鍔冲着前方扬了扬头:“前面便是那破庙,或许张道人便藏身其中。” “也好,寻不见我二人再去烟霞峰。” 此处已是半山腰,刘师兄又要背负薛振鍔,薛振鍔摆摆手,权当活动腿脚。二人缓步登山,不片刻便到了那破庙之前。 据闻前宋之时,武当佛道寺庙各半,待大郕定鼎中原,感念张真人恩德,敕建武当庙观,由此道门在武当一家独大。长此以往,佛寺逐渐凋零。 这寺庙山门刻着‘永平寺’三个字,额匾朽烂,山门几成危墙。二人一前一后进得山门,便见满地野草,且有野兔纵跃。 刘师兄不禁感叹:“沧海桑田呐。” 薛振鍔却突然止步,拉住刘师兄道:“师兄可曾听见动静?” “动静?” 薛振鍔侧耳倾听:“好似敲击木鱼,还有人诵经。” 刘师兄愕然道:“我怎地不曾听闻。” 换做往日,薛振鍔或许会以为只是自己听错,但几十遭灰蛇腾舞,他如今五感敏锐远超常人,自信不会听错。 薛振鍔不言语,缓步继续向前。这寺庙不过前后两进,待进得后院便是大雄宝殿。那大殿门窗朽坏,只看得内中供奉一高大佛像。 薛振鍔当先进得其间,顿感嘈杂无比,忍不住双手遮耳。刘振英急忙上前扶住薛振鍔:“师弟,怎的了?” “好吵,师兄小心,此地只怕怪异。” 话音落下,那漆黑佛像陡然放出阵阵金光。金光缓缓流过,朽木变新,漆黑佛堂眨眼便富丽堂皇。 那尊佛像变得金光闪闪,桌案供奉香烛果品,一老尼趺坐佛像脚边,手中敲击木鱼不止。再看周遭,跪伏百多号善男信女,有人叩首不止,有人和着木鱼唱念经文。 刘师兄脸色凝重,苍啷啷一声宝剑出鞘,摆出架势严阵以待。薛振鍔坏中寒月剑振颤不已,好似只消按动机簧便会脱鞘而出。 薛振鍔目光扫过众人,陡然指着一人道:“师兄且看,那人岂不是周彦初?” 刘师兄定睛看将过去,但见一年轻男子面色祥和,双手合掌跪伏在地,嘴唇翕动不已,想是在诵经。 刘师兄神色凛然,冷声道:“障眼法?哼!”刘师兄左手法诀变换,口中念念有词,脚踏罡步,陡然左手剑指点在眉心:“开!” 薛振鍔循声望去,但见刘师兄双目好似有光华流转,转瞬又归于虚无。入山半载,虽不曾入道,见识还是有的。薛振鍔顿时分辨出,刘师兄这是开了阴阳眼。 山精野怪、魑魅魍魉,阴阳眼下必现原型。 不想,刘师兄惊疑道:“咦?怎地不曾变化?” “师兄,怎地了?” 刘师兄面色凝重:“此地怪异,只有佛光普照,不见半点鬼祟。师弟莫要停留,赶紧退下。” 薛振鍔转头看了一眼便苦笑道:“师兄,走是走不成了,还是想旁的法子罢。” 刘振英回头,但见殿门紧闭,且有信众堵得严严实实。 他暗自咬牙,提剑便要斩杀眼前妖孽。 长剑刚刚斩出,便有如深入泥沼,抬眼便见那金色光晕缠住宝剑,使得宝剑悬停半空。 此时,那佛像脚边老尼陡然睁开眼,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随着老尼一声谒语,周遭百多善男信女陡然睁开眼,纷纷看向二人,复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那谒语好似生出无边法力,刘振英手中宝剑振颤不已,直逼得刘振英紧握剑柄,右臂青筋暴起。 薛振鍔更是难受不已,身子入溺水中,便是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放下屠刀!” “放下屠刀!” “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一声声喝令,震得师兄弟二人身形摇晃,摇摇欲坠。刘振英头昏脑涨,只得一丝清明;倒是薛振鍔,虽头疼欲裂,偏脑袋情形无比。 他暗暗咬紧牙关,看向那丈许佛像。层层金色光晕晕染开来,陡然有灰蛇腾起,那灰蛇组成一个个怪异文字,钻入薛振鍔体内又崩散开来,而后眼前又生出几条灰蛇。 一个个怪异字迹辨认出来:五、盖、真、尊、神、时、信…… 一股股清流自四肢百骸汇聚而来,百会好似蓄满,那溢出的清流又朝着眉心玄关汇聚。也不知过了多久,薛振鍔但觉头颅之中‘崩’的一声响,好似挣断琴弦,随即双目一阵清凉,眼前景象陡然而变。 哪里来的信众?又哪里来的鎏金佛像?漆黑佛像下,不过人立一只硕大的白刺猬。 待他瞧得分明,周身困顿也好似消散无踪,只怀中寒月剑依旧振颤不已。 薛振鍔心中暗忖,此番真个大意,贸贸然闯入其中,还着了道。若非自己有玉璧防身,只怕这一遭便要随了那周彦初。 另忖,师祖倒是不曾狂言,道玄真人遗留寒月剑果然神异,察觉不对震颤不已,若再祭炼几十载,只怕就要成宝贝了。 定睛看向那人立白刺猬,心道便是此物作祟,也不知是何方妖孽。转头瞥见刘师兄丢了宝剑,早已神思恍惚。薛振鍔不再琢磨,按动机簧,苍啷啷寒月剑出鞘。 那一抹月色瞬间闪耀残破殿中! 那白刺猬吱吱几声,口吐人言:“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手中寒月剑振颤欲飞,剑尖遥指白刺猬。薛振鍔感受寒月剑所传力道,暗暗惋惜,这法器只醒了一丝真灵,无人操持只怕立时便会落在地上。 他懒得多言,迈步上前,停剑便刺。白刺猬怪叫一声,丢了手中木鱼,身体一团滚在一旁,转眼便化作一老妪。 又有灰蛇腾舞,不过须臾,薛振鍔便识得,那是个妖字。 “妖怪,纳命来!” 那敲击木鱼的犍稚化作一柄拐杖,老妪挥舞过来,荡在寒月剑上,一股怪力顿时带得薛振鍔倒退不已。 “额……咦?” 急切之间听得刘师兄出言,余光瞥见其正在发怔,薛振鍔急道:“师兄莫要发怔,且助我诛杀妖邪!” 刘振英反应迅捷,抄起地上长剑,好似八步赶蟾,虚踏几步便与那老妪都在一处。 不过三两招,刘师兄长剑泛起青光,显是驱以真气。老妪手中拐杖格挡两下,一个不小心便被刘师兄斩成两段。 那老妪神色大变,抱头鼠窜,哀求道:“仙长绕过小畜这一遭罢!” “哪里走!” 刘师兄长剑收归左手,右手一掌击在剑柄,那长剑嗡的一声便飞将出去,自那老妪后肩贯入。 一声惨叫,老妪活生生被钉在殿柱之上。 刘师兄尚不罢休,怀中掏出一张黄符,手掐法诀,便要将那妖怪收了。 “师兄且慢,待问清楚再做打算!” 薛振鍔赶忙出言止住,刘师兄收了指决,这才醒悟道:“此妖定然是谋害周彦初等人真凶,若非师弟出言,只怕师兄便要坏了好事。” 这个书呆子! 薛振鍔戏谑道:“师兄莫非还想着将此妖交与玄机府那二位供奉?” “自然……额……”刘振英又不傻,转了个弯子倒是明白过来了。那李万春、顾定阳杀向徐家集,算算时辰,只怕此刻徐赖头尸身都凉透了。此时再送去真凶,让李、顾二人如何做想?简直就是无事生非。 “既然如此,还留下作甚?径直打杀了事!” “慢着!”薛振鍔没好气道:“此妖原身为一肥硕白刺猬,师兄就不好奇为何此妖非但不得妖气,还修得一身佛门气息?” 刘振英这才恍然:“是了,这却奇了。若非师弟撞破,只怕师兄早已如那周彦初等人,茫茫然被收了魂魄。” 言罢,刘振英上前握住剑柄,略略搅动,引得那妖怪惨叫连连。 “说!你怎地会这等邪门本事?” “二位仙长莫要打杀小畜,小畜不敢欺瞒……” 这白刺猬竹筒倒豆子,絮絮叨叨说了良久,倒是将前因后果说将出来。 这白刺猬本就是武当山中精怪,修炼百年,去岁才得化作人形。一日寻得云居峰,发觉此庙破败无人,便在此安居。数月之后,偶然有采药人于佛堂还愿,刺猬精躲在佛像之下,懵懂间便从佛像上吸纳了几分香火愿力。 由此,这刺猬精便动了心思。单单靠自身吞吐日月精华,千百年都未必修成正果,这香火愿力与修行有助益,若更多信众前来许愿上香,自己岂不是可以坐享其成? 奈何这寺庙荒废已久,除去打柴、采药、狩猎之人,又哪有旁的善男信女? 白刺猬发了狠,干脆下山掳掠,将生人困在佛堂之中。待其人不吃不喝生生困死,白刺猬赫然察觉,其魂魄徘徊不去,诵经之时依旧有香火愿力灌注佛像。 由此,这自称白姥姥的刺猬精一发不可收拾,一年间偷偷掳掠谋害百多人。愈发大胆之下,白姥姥遭遇周彦初等人,干脆掳了生魂,抛尸于野,这才闹出这一桩无头公案。 第四十二章 香火愿力避之不及、移宫换羽大错险铸 香火愿力,此等言辞不见道藏,薛振鍔倒是从原身记忆中的话本、演义中见过。 前宋志怪话本多有记载,盖因前宋之时邪牲淫祀泛滥成灾,时人记载:“楚俗右鬼,其淫祀有曰潘仙翁者,岁时集会,攏金鼓,执戈矛,迎而祭之。 湖南风俗,淫祀尤炽,多用人祭鬼,或村民裒钱买人以祭,或捉行路人以祭。” “山精野怪,擅冒神名,驱百姓供奉香火、邪牲,顺之责平安无事,逆之责兴风作浪。” 这其中尤以‘五通神’又名‘五显神’流传最为广泛。 薛振鍔略略思量,却见那刺猬所化老妪言辞闪烁,且目光躲闪。回想方才,那佛像佛光普照,不见丁点阴邪之气,哪里像是妖怪手段?只怕这老刺猬没说实话。 他目光瞥想那黝黑佛像,暗忖,佛像得了香火愿力能使出佛光普照,若换成真武大帝,岂不是能使出道家术法? “师弟,时辰不早,既已寻得真凶,不若将此獠押至烟霞峰,留待熙云师叔处置。” 送去烟霞峰?开甚地顽笑!这老刺猬定然私藏了一手,说不得便有让寻常人利用香火愿力修行之法门。这般宝藏,怎能拱手送人? 薛振鍔肃容道:“师兄此言差矣,我二人既是真武弟子,擒了妖邪,自当送回真武处置,怎能假手他人?” “可……熙云师叔还等着我二人回信。” 薛振鍔道:“左右相距不远,不若师兄先将我与这妖邪送回真武,而后师兄再去烟霞峰报信。” 刘振英想着左右玉虚宫之厄已解,也不差这些许时辰,便点头应允。 随即刘师兄呵斥一声,一掌打过去,顿时将那老妪打回原形。又脱了外罩衣袍,三两下将其捆了个结实,提在手中,又背负薛振鍔,二人闪展腾挪,又朝着紫霄宫方向扑去。 不过小半个时辰,刘师兄轻飘飘落在地面,放下薛振鍔,径直将那衣袍打的包裹递将过来,言道:“师弟且将此孽障交于德字辈师伯、师叔,且安心,入得紫霄宫中,甚地妖孽都得伏低做小,敢生了旁的心思,定叫他魂飞魄散!” 提在薛振鍔手中的包裹哆嗦了一番,这话老刺猬显是听了进去。 “好,那师兄且去报信。” 刘师兄点点头,又返身奔行,不片刻身形便遮掩在密林之间。 薛振鍔捧着寒月剑,提着包袱,大步流星穿过龙虎殿,知客道人上前打趣:“薛师弟此番下山可是买了好物什?” 薛振鍔晃了晃包袱:“物什没有,妖邪倒是有一只,师兄可要瞧瞧?” “妖邪?”知客道人只是略略惊讶,旋即便说:“今日真修德玉师叔值殿,师弟可去紫霄殿中寻德玉师叔处置。” “咦?师兄好似轻车熟路,过往也见过妖邪?” 那知客道人笑道:“每岁都有真修弟子下山游历,若不诛灭些许妖邪,哪里好意思归山?” 对,真武派的真修弟子,修行到一定年头,便会下山游历。一为体察世情,磨砺心性,寻真问道;二为斩妖诛邪,涤荡尘世。 知客道人守在山门,每日迎来送往,也不知迎送过多少真修去返,这妖邪自然算不得稀奇。 “原来如此。师兄,那我便去寻德玉师叔了。” “去吧。” 薛振鍔穿过龙虎殿,又过了十方堂,径直进到紫霄殿中。略略分辨,寻了那蒲团静坐的德玉道人行将过去。 “师叔,弟子与刘师兄于云居峰撞破一害人妖邪。” “嗯?”坤道德玉睁开眼睛,瞥了眼薛振鍔手中包袱,言道:“细细道来。” “是,弟子与刘师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薛振鍔简短截说,将方才情形说个分明。听罢了,德玉略略颔首:“此等妖邪,径直打杀了事,何须带回山门?也罢,既带回来了,回头我出手处置便是。” “额……师叔,这妖邪所操邪法放出佛光万丈,不见一丝一毫妖邪之气。” “嗯,振鍔想说甚地?”德玉盯着薛振鍔问道。 薛振鍔暗自腹诽,这德玉师叔怎地还抓不住重点?没奈何,他干脆直言道:“弟子胡思乱想一番,以为既然妖邪可以香火愿力使出佛门神通,若我真武掌握此法,岂非可用香火愿力使出道门神通?” 德玉眨眨眼,叹了口气道:“振鍔入山半载,德琼师兄又方才回山,无怪会有此问。此事,振鍔不若求问你师父。” 薛振鍔瞧得分明,德玉师叔的眼神分明好似在瞧外行、门外汉。莫非从前早就有道人走过此路,而后发觉此路不通? 恭敬稽首,将那白刺猬丢下,薛振鍔退出紫霄殿。恰巧撞见王振良王师兄,薛振鍔上前扫听一番,倒是打听到了师父刻下不在后山,而是在静室休憩。 心中存疑,薛振鍔按耐不住,径直去了东道宫道院静室,叩门求见师父袁德琼。 得了准许,进得静室之内,薛振鍔将疑惑一说,趺坐床头的袁德琼言道:“难得振鍔一片苦心,只是此法却是不通。” “还请师父解惑。” 袁德琼道:“香火愿力何为?七情六欲也!道门修行,清心寡欲;佛门修行,断情绝欲。这香火愿力沾染人之大欲,我等修行之士避之不及,怎地还能沾染?” “再者,佛门讲因果,我道门讲承负。何为承负?前承后负,今日承你情,来日负你恩。倘若始终在浊世厮混也就罢了,若有修行圆满,合道飞升之日,此等拖欠承负,必阻人飞升。” 原来如此!道门内丹术,一直讲返真性、真识,寻求本源,超脱桎梏。这等七情六欲,本为后天之识,道士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薛振鍔略略叹息,不想好心一场,却闹了这般笑话。 好似看出薛振鍔窘迫,袁德琼宽慰道:“振鍔入山不过半载,尚未筑基,有此念不足为奇。须知修行一事,历代道人摸索前行,这捷径又岂是这般找寻的?” “弟子受教。” 袁德琼略略伸手,邀薛振鍔落座,随即问道:“振良言,振鍔此前与振英结伴下山?” “正是,师兄乱了方寸,便让弟子给拿个主意。” “哦,那振鍔出了甚地主意?” 薛振鍔实话实说,将此前谋算尽数说将出来。 不想,袁德琼却越听脸色越难看。待薛振鍔讲述完,袁德琼言道:“振鍔,你现下回想,此举可有不妥之处?” 不妥之处?哪里来的不妥之处?徐赖头本就该死,这都算死晚了。至于真凶,此番机缘巧合恰巧寻了真凶妖邪,如此妥妥的两全其美,哪里不妥了? 薛振鍔费解摇头:“弟子不知。” 袁德琼摇头道:“罢了,我且问你,徐赖头自该诛杀,可徐家人也该杀吗?道门慈悲,你轻飘飘一手移宫换羽,焉知此举害得多少人身首异处?” 薛振鍔略一琢磨,顿时脑子便是嗡的一声。他占据此身不过两日便入了紫霄宫,半载来研读道藏,可底子依旧是前世思维习惯。 这可不是法治社会啊!那徐赖头若被打为真凶,按大郕律,以巫蛊害人性命,只怕要落个抄家灭门的下场。徐赖头一死了之且不说,周遭人等哪里落得了好? “这……弟子知错。”薛振鍔心思电转,旋即道:“弟子恳请即刻下山,只盼大错尚未铸成。” 袁德琼点头道:“去罢,让王振良送你下山。待回山,去紫霄殿跪香。” “是。” 稽首一礼,恭恭敬敬退出静室。薛振鍔快步寻了王师兄,言明事由,王师兄便应承下来,背负薛振鍔奔行下山。 想来王振良修为略差,是以其只寻山路奔行,从不坠下山崖。是以,待二人下得山来,已然是日近西山。 那先前的关卡,早已人去楼空。薛振鍔略略琢磨,便求着王师兄去往武当县中。 待二人进得县城,寻了门口兵丁打听,才得知玄机府众人便在朝天宫外驿站落脚。 二人去到驿站,在外间便听得内中颇为热闹,拼酒划拳之声不绝于耳。进得其中,薛振鍔一眼扫见先前收金叶子的番子。当即上前稽首:“这位校尉,敢问李、顾二位供奉何在?” “咦?原来是小道长。二位供奉不耐吵闹,刻下便在后院地字号房中休憩。小道长可有要事?” “正是,还请校尉为小道引路。” “好说。” 那番子起身,引着二人穿过厅堂,到得后方一处小院,入内禀报一声,便引薛振鍔、王振良入内。 此事因己而生,自然要自己了结。待到门前,薛振鍔便让王师兄稍后,自行迈步入内。 进得室中,薛振鍔便见这李、顾二人相对而坐,桌上一席上等席面,正笑谈对饮。 那二人见了薛振鍔,颇为惊奇,顾定阳道:“小道长怎地来了?来得早不若来得巧,若非小道长指引,我二人还不知甚地时候了结差事,快快落座。” 薛振鍔却恭敬稽首:“二位修行,小道此番铸成大错,还请二位念在小道年幼,帮小道解了此厄。” 顾定阳与李万春对视一眼,前者诧异道:“小道长何出此言啊?” 第四十三章 善恶同思方为道、一颗玄珠出顶门 薛振鍔言道:“先前小道只想取巧了结此案,回山被师父当头喝棒,这才惊觉,那徐赖头固然该死,可其家中必有无辜牵连之人。大郕律,以巫蛊谋害性命者,枭首、抄家。 小道悔不当初,此番前来,恳请二位修行出手相助。” 那顾定阳、李万春对视一眼,顾定阳正色道:“小道长此番怕是迟了,早先我兄弟二人打杀了徐赖头,当即遣番子入京报讯。算算至今七、八个时辰,怕是追之不及啊。” 追之不及?薛振鍔惯于察言观色,哪里瞧不出那顾定阳是在拿捏? 当即稽首道:“小道身无长物,只余些许银两……”见那顾定阳面色古井无波,转而道:“想来入不得二位修行法眼。小道去岁入山,得遇恩师袁德琼看中,言小道天生神仙骨……” ‘神仙骨’三字说出,那二人顿时变色。 根骨之说早已有之,演变至今,便成了修行之人与炁之相性。根骨低劣者,便是穷其一生也无法感知何为炁;根骨极佳者,吞吐灵机,一次吐纳胜过旁人苦修一日。 这根骨初期不显,待炼精化炁之时,内外天地勾连,便尤为重要! 听闻薛振鍔身具神仙骨,那李万春、顾定阳哪里还坐得住?身具神仙骨,顺当过了筑基、炼谷化精,只待炼精化炁便要一飞冲天。一日之功顶旁人一月有余,如此积年修行下来,便是此时天地有变,若无灾祸起码也能修成人仙! 听闻眼前二人不自查的倒吸冷气,薛振鍔肃容道:“此番便算小道欠二位修行一个人情,若小道他日修行有成,二位修行但有所请,小道必鼎力相助。” 那顾定阳深吸一口气,笑道:“小道长莫要客套,这般说辞实在太过。方才老朽未曾说完,报讯番子虽然追之不及,可案卷尚在我等兄弟手中。 此前拷打一番,徐家情形倒是问了个清楚。这徐赖头五弊三缺,父母早亡,子嗣艰难。十余年逞凶作恶,强纳了几房姬妾,倒是不曾生下一儿半女。” 顾定阳看向李万春,言道:“如此,那姬妾六人可算作被害之人?” 李万春点头应承:“理当如此。徐赖头无子嗣,便从族中过继一子,此人手中沾染人命官司,算不得无辜。” 顾定阳又道:“徐家仆役婢女,为虎作伥者严惩,无辜者驱走……如此,可合小道长心意?” “多谢二位修行。”薛振鍔再次稽首。 “当不得,当不得。小道长不若落座,这般站着说话,倒是我二人失了礼数。” 薛振鍔苦笑道:“小道就不坐了,此事既已妥当,小道还得回去跪香。二位修行,小道言出必行,后会有期。” 顾、李二人纷纷起身:“我等兄弟送小道长。” 常言道,欺老不欺少;又言,种善因、得善果。薛振鍔心知肚明,若非自己身具神仙骨,这玄机府顾、李二人只怕不会如此好说话。 从驿站出来,会同王师兄,二人回返山门。待进得紫霄宫内,算算时辰离止静鼓敲响也不远了。 薛振鍔尚且记得袁德琼所说,老老实实进到紫霄殿中,燃了一炷香,老老实实跪在真武大帝神像前。 他心中暗自警醒,时移世迁,从今往后万万不能想当然、拍脑袋便拿了主意,否则定然还会生出害人害己之举。 香烟缭绕,神像巍峨,殿中静谧一片,只余值殿道人些许的呼吸声。 一炷香过半,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俄尔,一道身形停在薛振鍔身旁。 “振鍔,可曾知错?” 是师父袁德琼。 薛振鍔言道:“弟子知错了。” “错在何处?” “自以为是妙计,不想却连累他人。” “还有呢?” 薛振鍔眨眨眼:“还有?” 他暗忖,除此之外哪里还有错漏? 师父袁德琼叹道:“痴儿,《道德经》白学了,可惜老都讲一番苦心。” 薛振鍔恍然,《道德经》先讲道再讲德,通篇都在说不论修行还是出世,都要合道。 在修行,合乎天道规律;在尘世,合乎公序良俗。他此番看似巧妙破解玉虚宫之厄,实则不合乎道。 “弟子明白了,白日里所行之事不合乎道。” 袁德琼前行两步,转身看向薛振鍔:“及时醒悟,明白的还不算太晚。还有呢?” 还有?薛振鍔冥思苦想半晌,再也想不出来旁的。 他只得摇头:“弟子实在不知,还请师父教诲。”顿了顿,忽地恍然:“道门慈悲,可是弟子失了慈悲之心?” 袁德琼摇头道:“道门慈悲,你可知何为慈悲?”顿了顿,不待薛振鍔回话,袁德琼便道:“慈,善所思;悲,恶所依。善恶同思,方明大道。 你年不过十三,纵然早慧,可哪里又辨得清世间善恶?这世间行善作恶之事可曾少了? 今日为师点拨你亡羊补牢,是怕你今日种下此厄尤不自知,待来日修心炼性难破心障,则悔之晚矣。” 佛门有明心见性,儒家说存心养性,道门则讲修心炼性。内中道理大差不差,不过寻求真性、真知。 来日修心炼性,若此事成为心结,的确于修行有碍。可若全然不当回事,问心无悔,于修行是无碍了,师门就得防着薛振鍔来日会不会欺师灭祖了……谁敢教这等无所顾忌之徒? 薛振鍔转念便知,此番若是应对无措,纵然不被逐出师门,只怕来日袁德琼也不会教自己真本事。 心惊之下,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薛振鍔稽首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 “嗯,”袁德琼点头,脸上难得露出些许微笑:“日后行事,三思而行,思善恶、思是非、思合道。”转头一瞥,见那炷香尚存一截,衣袖一挥,那香头疾速燃烧,转眼便到了尽头。 “罢了,且回去歇息,明日传你太乙玄门剑。” ……………………………… 膝盖肿胀,双腿麻木,薛振鍔缓了好半晌才站起身,慢慢踱步出了紫霄殿。待进得西道院,远远便见一人垂立耳房之旁。 借着月光细细观望,不是刘振英又是谁! 薛振鍔心中纳罕,这般时辰,怎地刘师兄还在此等候? 他上前几步,轻声道:“刘师兄?” “薛师弟。” “师兄怎地在此?可是有事?” 刘师兄稽首一礼,惭愧道:“此番我为道歉而来。” “啊?” 便听得刘师兄言道:“因我之事,牵连薛师弟,还望师弟勿怪。我这几日方寸已乱,且私心作祟,明知师弟谋划不妥,却到底依计行事。先前被李师妹责骂,我这才醒悟过来,真是悔之晚矣。” 薛振鍔略略舒了口气,心中熨帖。刘师兄关心则乱,不想李玉蓉倒是极为明事理。 他言道:“师兄不必如此,且到底还是师弟修行不够,这才出了这等馊主意。师兄且安心,师父点拨与我,我已事后找补回来,此番决计不会牵连无辜。” “这便好……”刘师兄思量一番,言道:“那玄机府二人不是善类,想来师弟此番允诺颇多。无论何事,师兄自当一力担之。” “师兄……” “薛师弟且回去安歇,我去后山面壁反思己过。”刘师兄点点头,抽身便走。 薛振鍔看着身影溶于夜色,心中暗忖,刘师兄是好人啊。先前方寸尽失也就罢了,此时醒悟,生怕自己担了承负,径直将承负果报接了过去。 叹息一声,薛振鍔只觉身心疲乏,推门进了耳房。就着凉水草草洗漱一番,脱衣上床却辗转反侧一时间不得入眠。 先有《道德经》后有道门,《道德经》中提及善恶,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此言不过朴素辩证法,归结起来大意是‘有美才有丑、有善才有恶’。 方才紫霄殿中师父袁德琼再次点拨,言:善恶同思,方明大道。 薛振鍔暗自警醒,日后做事定要思量再三,决不能再好心作恶事。 转天清早,开静鼓过后,薛振鍔出得耳房。略略活络筋骨,师父袁德琼便负手而来。 一如既往,先行习练紫霄六字诀、八段锦,又与那牛振雷切磋半晌,待日上三竿,袁德琼才叫停二人。 将牛振雷打发走,薛振鍔略略擦拭额头汗水,出言问道:“师父,我去耳房取了宝剑?” 袁德琼却道:“不急,为师从后山请来一图,你且随我进房观量。” 薛振鍔这才看清,师父背后拿着的并非宝剑,而是一卷图画。心中暗暗纳罕,也不知这图卷是甚地名堂。 随着袁德琼进得耳房,袁德琼展开图卷,将之挂在墙壁。薛振鍔细细观量,但见那图上一道人手掐法诀,顶门有玄珠飞出,图中并无一剑,偏偏此图名为太乙神剑秘持图。 “师父,此图?” 袁德琼转身看向薛振鍔言道:“剑有道、术之分。术剑者,有形有象之剑;道剑者,先天一炁,乃无形无象、生养天地之太和元炁。”他指着那玄珠道:“此珠,便为道剑!” 第四十四章 采莲非折梅、昆仑非昆仑 一颗玄珠出顶门,意动则剑动,一念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一击可分山川。此为剑中偃月神术! 这般道剑,好似一张大饼,听得薛振鍔心驰神往。还好他尚且记得刘师兄曾说过,这般道剑好似早已失传。 “师父,刘师兄曾说,此般偃月神术好似早已失传?” 袁德琼叹息道:“也非失传,修行法门一直存留。不过凝金煞,以元阳神火化金煞之炁为剑,以意驱之,则无往不利。奈何此等偃月神术,非合道修为不得修成……可宋元至今,又有几人修成合道之境?” 还是那句话,天地有变。灵机有,但糅杂魔炁,修行之人修行起来须得分心二用,一个不查便会被魔炁侵袭,轻则损了根基、修为,重者径直侵染成魔修,从此性情大变,嗜血如命! 薛振鍔感叹之中,心中纳罕,师父怎地提起偃月神术? 袁德琼此时言道:“振鍔,为师让你观量此图,只是要告知你,我真武纵然符咒之术不显,可单凭术剑,也能与三山符箓一较短长。振鍔天资卓绝,若有一日修至合道,炼成此等偃月神术,任尔万般术法,我自一剑斩之……哪里用得着艳羡别派传承?” 师父这是怕自己嫌真武庙小,转投别派啊。薛振鍔赶紧恭敬稽首:“弟子知晓了。” “此图便留在房中,振鍔日常观摩,说不得有旁的收获。取了宝剑,随为师出来。” 薛振鍔领命,摘下寒月剑,跟着袁德琼进得院中。 真武太乙玄门剑,除去起、收二式,总计七十二路剑法。此剑法放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上乘剑法,而在紫霄宫中,却是真修入门丹剑之术。 袁德琼手持一口青锋剑,一招一式演示起来。但见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内合其气,外合其形。 真真是翻天惊鸟飞,滚地不沾尘。剑出恍如清风不见剑,万般变化,只见剑光不见人。 有歌诀为证:青龙出海势难挡,拨云见日定乾坤;犀牛望月显灵机,白猿攀枝藏奥妙。 一套太乙玄门剑演示过后,袁德琼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言说此剑法要点,随即缓慢行招,先行教了薛振鍔青龙出海、拨云见日、恨福来迟、紫燕穿林四招。 又略略点拨一番,待薛振鍔学的似模似样,这才让其独自习练,袁德琼则提剑回了后山。 这倒不是袁德琼不负责,实则每日抽出两个时辰指点弟子,于真修而言已是颇为难得。毕竟,人家师父也要自己修行。总不能为了教导弟子,干脆搁置自身修行罢? 后山真修三十余,如今薛振鍔不过认得其中半数,剩下一半则只知其名,对不上其形。 这日起,薛振鍔收摄心神,一门心思锻体修行。月余光景,倒是将太乙玄门剑学了个囫囵,内中剑意却不甚了了。 刘师兄面壁一旬,到底露了面。思明己过,刘师兄又成了往常的谦和君子。只是每隔三、五日,刘师兄一准消失半日,许是去了那烟霞峰与李玉蓉相会。 薛振鍔去了几趟竹林,只碰到殷素卿两次。每次这位皇室侠女都会大吐苦水,言说师父德玉颇为严苛,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双白玉小手,掌心生生磨出了一层茧子。 许是年岁渐长之故,殷素卿言辞之中豪爽如故,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小意。 除此之外,薛振鍔竟在竹林中偶遇了王师兄! 他颇为纳罕,闹不清楚书虫一般的王振良,怎地莫名跑来后山竹林?而后便瞧见王师兄神神叨叨念叨一番,取了阔叶,削了竹签,以竹签串肉,再将阔叶折成锥筒,以串了碎肉的竹签固定,随手抛掷地上,王师兄旋即躲出去老远。 待片刻,有锦鸡寻将过来,啄食锥筒中的碎肉,咬将上去顿时蒙住脑袋,舍不得到嘴的碎肉,一时间顿时成了无头苍蝇,到处乱窜。 此时便见王师兄大笑着上前擒了那锦鸡,叹道:“噫!古人诚不我欺,此法果真有用!” 待瞥见薛振鍔,王振良咳嗽一声,丢了锦鸡,面容一肃,只道‘一时心血来潮来此散步’,旋即负手而行,逐渐远去。 薛振鍔暗笑不已,这王师兄整日不是在藏经阁,便是在去往藏经阁的路上。本以为性子古板,哪里想到其人内秀,却不愿轻易显露。 待转头,薛振鍔禁不住好奇,于藏经阁中偷偷挪至王振良身后,瞥了一眼,愕然发现内中竟是前人杂谈。 待王师兄察觉不对,转头二人大眼瞪小眼一番,王师兄顿时面色尴尬,只得道:“薛师弟……师兄不过是想换换脑子,这才看了杂书……” 我信你个鬼!今日是杂说,指不定往日便是话本之类的鬼怪艳谈……原来你竟然是这般的王师兄! 不论如何,此番揭破了王师兄真面目且不说,薛振鍔还学了一手下套本领。转头尝试几番,倒是逮了两只肥硕锦鸡回来。 这日薛振鍔与牛振雷彼此喂过招,牛振雷化身包打听,凑过来言道:“小师兄,洒家听闻昆仑弟子今日要造访山门,以武会友。” “哈?昆仑?这般远是怎地来的?师弟又是如何得知?” 暑气渐浓,牛振雷脱了上身,露出浓密护心毛,捡了石凳落座,咕咚咚牛饮一番,抹嘴言道:“有火工居士看到有人递了拜帖,听闻知客师兄言说,乃是昆仑弟子。”顿了顿,又道:“临清距此的确路途遥远,想来那昆仑弟子此番也不是单单造访我真武一门。” 薛振鍔先是点点头,随即觉得不对,讶异道:“临清?哪个临清?” 牛振雷理所应当道:“自然是山东临清。小师兄以为呢?” “我以为……”薛振鍔一时语噎。他以为,他以为昆仑派,自然是从帕米尔高原而来。 牛振雷此前混迹江湖,于此等江湖门派倒是门清。见薛振鍔不甚了了,便来了说古兴致,滔滔不绝之下,倒是将这昆仑派由来说了个清楚。 昆仑派山门不在西域昆仑,反倒在山东临清,而之所以叫做昆仑派,盖因其祖师号昆仑大师。 这昆仑大师名讳不可考,传闻乃柴荣麾下大将,一身本领,冠绝军中。柴荣驾崩,赵匡胤黄袍加身,昆仑大师自觉留在军中落不得好,干脆挂印而走,跑到临清龙潭寺落发为僧。 此后闲来无事,随口指点周遭民众于寺中僧人习练拳脚,又见世间技法重拳轻腿,便干脆开宗立派,以十路谭腿为立门之本,创立昆仑派。 演变至今,出去立门之本的十路谭腿,后人又演化出十二路谭腿、六路谭腿,以及采莲手等拳脚功夫。 “……十路谭腿,踢与裆平;十二路谭腿不过膝,又称寸腿;这六路谭腿糅杂二者之长,简化招式,只算入门腿法。” 牛振雷如数家珍说了一通,转头便见薛振鍔垂头耷脑,好似神思幻灭。 “咦?小师兄怎地了?可是肺痈发作?” 薛振鍔叹息道:“无事……这般说来,昆仑派便是在江湖中,也是小门小派?” “这却不好说,不过昆仑派于江湖中倒是有些名号。” 薛振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好家伙,大名鼎鼎的昆仑派啊,山门立在山东临清也就罢了,昆仑绝技折梅手没了,换成了不伦不类的采莲手,而立门之本竟然是十路谭腿!这…… 罢了,昆仑这般落魄,想来天山、峨眉、崆峒之类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薛振鍔懒得再问,好一番答对,这才将牛振雷这夯货送走。 待下午时分,牛振雷又自寻来,拍门嚷道:“小师兄快走,那昆仑派弟子上山了,只怕片刻之间便要与叶师兄切磋起来。” 薛振鍔纳罕:“叶师兄?哪个叶师兄?” 牛振雷道:“十方堂叶振明师兄啊,小师兄莫要耽搁,洒家先去占个位置!” 这夯货扭头便跑,薛振鍔略略错愕,心道,想来这昆仑派还比不得折剑堡。折剑堡传人来了,好歹还有真修出面应付,昆仑派弟子来了,干脆径直让十方堂弟子去打发…… 罢了,不能深想,只当去瞧了个热闹罢。 薛振鍔起身出门,不片刻到得紫霄殿前,远远便见一众十方堂道人、火工居士围出圆圈,场中二人相对而立。 一人身着道袍,看着面善,应该便是牛振雷所说的叶振明;另一人浑身短打,身子粗壮,上身只着褂子,双臂露出。那臂膀好似比薛振鍔的大腿还粗,此人明明是手上功夫,怎地偏生是谭腿传人? 二人彼此见礼,游走两圈,呼喝之间动起手来。叶振明所用乃真武游龙八卦掌,那昆仑弟子先以腿法试探,噼噼啪啪斗将一番,招式陡然一变,竟是拳脚齐出。 噼啪生中,叶振明中了一拳,顺着拳势扭转身形,一掌劈在那昆仑弟子腹间,二人一触即分。 叶振明吸气道:“罗汉拳?” 那昆仑弟子笑道:“我昆仑去岁与少林做了笔买卖,以谭腿换了罗汉拳。叶道长小心了!” “原来如此。”叶振明架势一变,化掌为拳,揉身而上,打将起来时快时慢,偏那昆仑弟子疾风骤雨拳脚齐攻,却奈何不得半分。 薛振鍔耳聪目明,而今眼力自不可同日而语。他瞧得分明,只觉叶振明所用拳法暗合太极之意,禁不住言道:“这拳法……” “彩!不想叶师弟的太和拳已得三分真意。” 薛振鍔转头便见打过交道的黄振乾正满面涨红,跳着脚的喝彩。他心中暗忖,原来这拳法是太和拳,可怎地瞧着这般像太极拳? 第四十五章 一招分高下、一言解心疑 场中二人一触即分,却是叶振明借力打力,径直将那昆仑门人撞出去三丈开外。 喝彩声一片,薛振鍔借机凑到黄振乾身旁:“黄师兄请了。” “咦?是薛师弟啊。” “师兄,我观叶师兄耍的太和拳,怎地颇有几分太极之意?” 黄振乾目不转睛盯着场中,随口道:“这有甚地?太极、阴阳、五行、八卦、九宫,我道门功夫,怎地也要沾上些许。这太和拳本就蕴含太极之理。莫说了,且看且看!” 是这样么?薛振鍔暗忖,这太和拳已有几分太极拳之意,只怕来日再行演变,说不得就成了太极拳。传闻太极拳乃张三丰真人所创,可入山这般久,薛振鍔却是听都没听过,这太极拳果真是张真人所创? 正疑惑间,有道人高声喝道:“武师弟来了!” 一言既出,一众道人、火工居士轰然炸开,便是场中切磋二人都各自虚晃一招,跳出圈外。 一干人等齐刷刷朝紫霄大殿方向观量,便见一身量中等,面色黝黑的青年缓步行来。那人一身玄色道袍,挽了发髻不曾戴帽,手中提着一杆哨棒,行走间龙行虎步,看面容极为刚毅。 黄振乾喜道:“武师弟竟出关了!噫,如此一来山上便要热闹几分啦。” 薛振鍔暗忖,此人怕是先前刘师兄提及武疯子。 他问道:“师兄,这武师兄是谁?” “武振川,此人当为门中第一奇才!任拳脚刀剑,甚地技法,武师弟一看便明,一学就会。入山不过数载,除了丹剑,门中技法尽数习得,且无一不精。” “如此厉害?” 那黄振乾撇嘴道:“非止如此!武师弟习得一路技法,与人套招不过三、五日便能收发随心,应对自如。掌门真人曾赞,单以习武之姿,武师弟乃百年一遇之奇才。” 好家伙!薛振鍔自诩耳聪目明,手脚协调,习得拳法、剑法耗费光景不多,但想要于对战之中应对自如,随意出招,那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习得一路技法,须得不断与人喂招、套招,将一招一式化作本能,如此与人放对之时才不会乱了手脚。便是有人天生大心脏,与人放对之时极为冷静,可不曾形成本能,观对方出招再思索应对招法,只怕不等出招就得吃了大亏。 这武振川套招三、五日便能化作本能,此等天资当真让人艳羡。 “厉害!”薛振鍔由衷赞叹一嘴,转而道:“只是武师兄怎地不习丹剑?咦?我观武师兄手提哨棒,可是不喜剑术?” 黄振乾道:“正是如此啊。武师弟不耐剑路繁复,更喜枪、棍之法,我真武枪、棍子术匮乏,武师弟干脆将拳、剑化作枪棍之术,使将出来无人可挡。其师曾言,单论技法,武师弟已臻化境。” 说话间武振川提着哨棒立于人丛之外,一干人等呼啦啦左右二分,那武振川也不上前,只伸手做请,好似请场中二人继续比试。 那昆仑门人双目放光,盯着武振川道:“曾听闻紫霄宫武疯子武艺已臻化境,不知在下今日可有幸讨教一二?” 叶振明却道:“秦兄,而今你我比试,怎可三心两意?想要与武师兄切磋,待你我分了高下也不迟。” 那姓秦的汉子摆出架势,爽朗道:“那便三招定胜负,小心啦!” 二人转瞬斗在一处,那昆仑门人眼见罗汉拳奈何不得叶振明,陡地一变,使出十路谭腿中的绝技,一时间脚踢连环,逼得叶振明后退连连。 转眼将叶振明逼至边缘,不待其站稳身形,那昆仑门人一脚戳向迎面骨,叶振明刚要抬腿应对,那戳出的脚却诡异变线,骤然抽向腰腹。 叶振明一个鹞子翻身堪堪躲过这一脚,落下来双掌交叉按住那绝命脚,随即一拨一带,欺身而上,拳法瞬间变快,噼啪几下,右拳骤然停在那昆仑门人咽喉一寸前。 叶振明收招稽首:“秦兄,承让。” 那姓秦的不见沮丧,反倒兴致颇高道:“叶道长拳法精妙,收发由心,在下佩服。”顿了顿,又看向武振川道:“武道长,不知在下这等庄稼把式可还能入得了眼?” 那武振川认真的点点头:“倒是有几分意思。” 手中哨棒一扬,丢给身旁火工居士,武振川快步上前:“振明,你我师兄弟切磋一番。” “好!”叶振明应下,摆出架势严阵以待。 武振川话不多说,上前抬脚便踢,只三两招,那昆仑门人脸色就变了。 薛振鍔身旁,黄振乾兴奋嚷道:“看,五师弟拿手绝活,不过看上两眼便能学个七、八分。” 薛振鍔眼力早已不是当日,他习武不过堪堪入门,见识不算多,却也分辨得出,武振川所用谭腿看似与那昆仑门人如出一辙,实则要快上三分。 叶振明转瞬又被逼至角落,武振川出脚戳迎面骨,又变线抽腰间。叶振明跳起闪避,那本已变线的左腿竟再次变线,朝天一脚踹得叶振明猝不及防,身形倒转,一个跟头翻落地上,落地连腿几步这才止住身形。 叶振明稽首一礼:“武师兄好本事!” 武振川只是笑笑,转头看向那昆仑门人:“最后那招我改了改,可还入得了眼?” 那昆仑门人神情激动,抱拳一礼道:“武道长,在下此番受龙虎堂倪堂主之命,广邀天下各门各派,意为融合三教、以武入道、万法归宗。武道长武法已臻化境,与会一观天下英豪,若有所得,他日说不得便能寻了以武入道之路。” “龙虎堂?”武振川略略皱眉言道:“不过蝇营狗苟、欺世盗名之辈。没兴趣!” 武振川说变脸就变脸,转身探手取回哨棒,朝着后山便走。 那昆仑门人犹不死心,缀于其后追道:“武道长,且容在下多言一句!” 那武振川顿足回首道:“以武入道或有可能,但绝非龙虎堂这般腌臜货色能参详出来。贫道劝你莫要参与此事,小心被人做了筏子。” 说罢,头也不回昂首而去。 薛振鍔与人丛中看那身形,颇有几分高手寂寞的萧索之感。不由得心生艳羡,也不知自己何时能与之比肩。 那昆仑门人待要再追,却被叶振明拦住:“秦兄,后山禁地,外人不得擅入。” 那昆仑门人只惋惜一叹,不再多言,拱拱手便落寞离去。 方才此人言说以武入道,又言甚龙虎堂,也不知是甚地名堂。薛振鍔心中不解,便求问黄振乾。 黄振乾于江湖典故如数家珍,只道:“龙虎堂前宋便有,本是江湖打行,演变至今却成了一方门派。其传承糅杂佛道,有一秘法可让人修出些许真气,大约可比作我道门炼精化炁之境。 由是,此派于江湖事闯下赫赫威名,不过历代堂主行事多有鬼祟,且与朝堂勾连颇深……实在不是善类。” 薛振鍔若有所思,糅杂佛道传承,还有秘法可修至比肩炼精化炁之境,这龙虎堂倒是有些门道。 场中一杆人等逐渐散去,黄振乾告辞一声,返身去守偏殿。薛振鍔心中存疑,只待回头寻了师父问询。 转过天来,又习得四招剑法,师父袁德琼在一旁观望薛振鍔自行习练,却不曾返回后山。 待其习练结束,袁德琼道:“振鍔,那寡妇床头灰可还有剩余。” 薛振鍔老实道:“每日一勺,两瓶换着吃,都只剩下少许。师父,弟子近日再不曾咳嗽,也不知这肺痈只症是不是痊愈。” “待为师探查一番。”袁德琼伸指一点,略略探查,又切脉片刻,这才言道:“确已好转,那寡妇床头灰可先停下,回头开一道清肺方子,煎水服用,半月可全其功。” 薛振鍔心神大定,虽暗暗揣度自己得的不是肺结核,而是严重肺炎。可听了袁德琼亲口确认,依旧禁不住长出一口气。心中暗忖,这下不用死了。 “多谢师父护佑弟子周全。” 感念师父寻了救命之药,薛振鍔恭敬稽首,言辞不多说,只将其记在心中。 袁德琼笑着道:“既收你入门墙,怎能弃之不顾?如此,为师先行回后山,明日再给你方子。” “额,师父。昨日弟子瞧热闹,听那昆仑门人言说以武入道之言。这武……真能入道?” 袁德琼道:“或能入道。前人多有尝试,而今我真武不也以武演道?” 以武入道,以武演道,二者一字之差又千差万别。前者干脆以武术为功法,后者自有修行法门,又以武术演绎天地至理。 眼见薛振鍔不解,袁德琼说道:“痴儿,道可道、非常道何解?” “此言意为‘道非一成不变’。” “我道门前世乃秦汉方术士,后道祖创道门,方术士纳入其中。秦汉之时方术士以食炁法吐纳灵机,又炼外丹求长生不老。而今外丹术没落,内丹兴起,焉知来日没有他法取内丹术而代之?” “多谢师父教诲。”恭送袁德琼返回后山,薛振鍔却生出旁的心思来。 以武入道或许有可能,但武振川师兄显然比他更可能明悟此法。当日那刺猬精使出佛光万丈,总使他念念不忘。总觉得香火愿力或许有助于修行。 第四十六章 修行躲不开人情世故、筑基离不得金津玉液 薛振鍔于香火愿力念念不忘,想着得闲再去那云居峰破庙里观望一遭,不想几日之间不得空闲。 八个月光景,饮食保持少油少盐的高蛋白,加之服用门中丹药抑制肺痈之症,薛振鍔身子骨康健了不少。待到了如今,那两瓶寡妇床头灰见底,又习拳、练剑,正是贪长的年纪,饭量大增之下,几个月光景身量便蹿了一截。 这日本已得了空闲,正要去那云居峰游荡一番,不想方才出门便被师父袁德琼拦下。 见过礼,袁德琼沉吟道:“振鍔这一月来可曾有过遗漏、滑精?” 万没想到,师父竟然大清早的过问此事。薛振鍔有几分别扭,还是老实回道:“这倒是不曾,师父怎地过问此事?” 袁德琼道:“振鍔肺痈渐愈,或可行筑基之事。” 薛振鍔当即雀跃不已,每日打熬身体,又参悟道藏,图得不就是早日入道?不想,此刻来的如此突然。 “师父,弟子要如何准备?” 袁德琼摇头道:“倒是不用甚地准备,为师教你一法,当可生出炁感。” 道门内丹术筑基,又称百日筑基,此百日筑基是对成年人说的,盖因成年人身有遗漏。筑基调谐精、炁、神三宝,完成查缺补漏。 薛振鍔前世所处年代,文字、影视于筑基多有偏颇,唯洪胖子所饰张三丰于道门修行解读靠谱:“别看师公已经一百多岁,每天早上醒来一柱擎天”。 这一柱擎天,便是道门修士筑基后最基础的表象,人由精满自溢变成精满不思欲。 而未成年童子,因身无遗漏,是以不需百日筑基,只需按法门修行,感知炁感、冲破任督二脉便算完成筑基。 倘若薛振鍔当日入山之时身体康健,依着其卓绝资质,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习得法门,多说三、五日便能生成炁感,而后冲破任督二脉,早就筑基了。 薛振鍔大喜过望,哪里还顾得去寻那不着边际的香火愿力?当即恭恭敬敬将师父请进耳房,奉茶聆听教诲。 袁德琼拙于言辞,言说半晌,先行讲明了道门各派筑基之法,又将真武筑基法门分说清楚。 道门筑基,大抵有两法。一则待精、炁、神,饱满,自行冲破任督二脉。此法耗时绵长,更无半点遗祸;一则行功法催动炁感,以之冲破任督二脉、此法耗时断,却对修行之人资质要求极高。且一旦事有不谐,必有遗祸。 薛振鍔既然身负神仙骨,袁德琼自然不愿等其自行冲破任督二脉。 “法门便是如此,振鍔且先行行功,为师在一旁看护,定保振鍔无事。” “是。” 薛振鍔应了一声,回身趺坐床头,双目闭合、气沉丹田、抱元守一。 静气凝神中,耳边杂音渐失,双目生出红光,后脊陡地生出一丝异样,上行一分,又徘徊不前。 薛振鍔不敢大意,当即全神贯注,调动那一丝炁感缓缓上行,至百会穴又下行,到上颚生出一股金津;又自身前脐下生出一丝杂炁,攀行而上,直抵下颚承浆穴,生出一股玉液。 二者相合,顿生甘甜之感,薛振鍔当即以法门吞入腹内。那一股金津玉液吞入腹中,随即化作暖流径直转入脐下一寸半,略略徘徊,旋即消散而去。 薛振鍔心神略动,当即以法门再行纳炁,那炁入丹田气海却怎地也存不下,只片刻便消散无踪。 “痴儿,醒来!” 一声喝令,薛振鍔便是再不甘愿也收了功法,睁开双眼。 “师父,那炁怎地存不住?” 袁德琼好笑道:“振鍔莫非忘了你丹田有漏?” 薛振鍔顿时苦着脸道:“原是如此,师父,不知弟子丹田何时能补上?” 袁德琼道:“修行一事,切莫心急。况此时吞咽不过些许杂炁,存之何用?这混元功此般修法,旨在让振鍔先行生出炁感,冲破任督二脉。刻下任督二脉既已通,振鍔可先修炼谷化精之法。” 真武混元功,修行起来可分作筑基、炼谷化精、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 炼精、练炁直到炼神都是在做减法,炼谷化精则不同,此阶段是在做加法。 盖因真武认为今人先天元精不足,须得后天补足。这炼谷化精便是补元精之法。 “既如此,还请师父教导。” 袁德琼却道:“今日却是不行,振鍔换身道袍,其后随掌门真人下山去见识一番。” 薛振鍔颇为惊奇:“师祖要下山?” “今早得邹府下人报信,邹天官昨夜与世长辞。其人主吏部时,与真人颇有几分私交,此番逝世,于情于理,真人都要凭吊、斋醮一番。” 掌门真人这等真修,也要与士大夫联络、交好……薛振鍔不禁暗自感叹,这修行非止深山苦修,更是斩之不断的人情世故。 师祖此行,不单单为了往日私交,只怕更是为了给天下人演示,真武真修有情有义。 袁德琼又略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回了后山。薛振鍔换了簇新道袍,略等片刻,便有火工居士叫门。 他出门行到紫霄大殿前,便见刻下早已汇聚十几名道人。内中既有子孙庙真修,也有十方堂道人。 又过盏茶光景,掌门真人向求真身着八卦天仙洞衣,头戴混元巾,一手捧法剑,一手持拂尘。偏那一颗秃头于阳光下熠熠生辉,怎生看着恁地别扭。 掌门真人点出经堂住点验弟子,经堂主点验一番,禀名全员齐整,真人拂尘一甩,一干人等便随着掌门真人下山。 及至山下,掌门真人一声吩咐,随行人等雁列左右,就见掌门真人一张黄符打出,手掐法诀,众人周遭平地生出罡风阵阵。 “且随贫道郧阳一行!” 薛振鍔在其后看了半晌,只觉除了生出一股微风,好似甚地变化都没有。正要心中吐槽,不想,自己一步跨出,却在二、三丈开外! 他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缩地成寸?” 王振良王师兄就在其身旁,低声言道:“休要胡言乱语,此乃徐行止追神行之术。” 呵斥过后,王师兄目光灼灼盯着掌门真人背影,惋惜道:“可惜此番不能见识真人腾云驾雾之能。” 薛振鍔干笑两声,不曾言语。腾云驾雾?当今修行何等艰辛?上次真人施展腾云驾雾之能,也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将损耗真气修将回来。 此番十余人,又去郧阳府,估计一个来回就能把掌门真人榨干了。 便是这神行之术也极为不凡,一步跨出二、三丈,行将起来比之奔行还要快捷。 武当山距离郧阳府八十里,其间又有山路,神行术加持之下,一行十余人,不过一个时辰光景便到得城外邹府。 连过三座牌楼,一行人停在一处四进三路宅院前,经堂主上前与门子交涉,不片刻便有披麻戴孝之人迎将出来。 “真人恕罪,家中大人撒手人寰,晚辈一时无措,不知真人今日便能登门。未曾远迎,还请见谅。” 那中年男子双目红肿,显是刚哭过一场。 掌门真人稽首一礼,口诵‘无上天尊’,言道:“吉翁年八十有四,人到七十古来稀,吉翁年逾耄耋,且寿终正寝,此为喜丧也。” “真人所言极是……还请真人入堂。”那中年男子又吩咐管家,将一杆道人引入宅中休憩。 自有丫鬟奉了茶水、点心,休憩之间,薛振鍔忍不住问王师兄:“师兄,待会子可要行斋醮?” 王师兄显是经历过此等事,言道:“怕是要斋戒一番,来日再行斋醮。” 道门斋醮科仪,斋不离醮,醮不离斋。行斋法,必设醮散坛;行醮法,必先斋戒。 略略休憩,经堂主便开始分发法器,言明来日要行明真斋,此斋意为超度亡魂。 明真斋不设斋坛,只消长杆一杆,燃点九灯,其后按诸般科仪行事。其后取五七之数,每七日打醮。 薛振鍔眼巴巴的看着,那经堂主却越过薛振鍔,将法器给了王师兄。他这等入山不到一年的童子,与斋醮科仪中只消随大流诵经。 经堂主又言,此番诵的是《三官经》。薛振鍔顿时有些傻眼,这三官经他还不曾学过啊。 便在此时,管家引着掌门真人向求真进得偏院,入内自行斟了茶水,仰头便是一饮而尽。 薛振鍔赶忙凑上前,低声言道:“师祖?” “嗯?是你啊,甚地事?” 薛振鍔尴尬道:“师祖,弟子不曾学过《三官经》。” 那向求真却浑不在意道:“无事,跟着哼哼便是了。” “哈?”薛振鍔心道,这般糊弄事……好么? 向求真抄起一块糕饼丢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囫囵道:“斋醮科仪不过是给外人看的,你道这斋醮真能度人不成?” 眼见薛振鍔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向求真一皱眉头,言道:“你师父袁德琼不曾与你说过?”顿了顿,恍然道:“也是,德琼生性木讷,这等密辛想来是不会主动言说。” 向求真好似来了兴致,拉过一把椅子落座,招手道:“来来来,小振鍔,贫道好生跟你说说。” 第四十七章 偏堂之内说密辛、佛道有别又同源 堂中有灵醒者,挪动脚步悄然凑将过来;也有道人眼巴巴望将过来,侧耳偷听。 向求真眼观六路,见此情形,当即道袍一挥:“尔等既然想听,那便凑将过来。” 哗啦嘎吱声响中,一杆道人眨眼便将掌门真人围在中间。 向求真扫了一眼,点了王振良道:“振良,这等密辛你早就听过,且去守着门。莫要让外人听了去。” 王师兄应了一声,乖乖出去望风。 向求真摘下帽子,露出大光头,言道:“尔等可知何为修道之人?” 一时间众说纷纭,又说‘一心向道’的,又有说‘入定见性’的,还有说‘避世求仙’的。 向求真待众人停下,这才道:“说的不错,可贫道却以为,修行者乃自私之人。” 有道人道:“真人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向求真乐了:“人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我等道门修行之人,不修过往,不求来世,只修今生,避世修行,只为得道飞升……说白了不就是怕死?” 一言既出,堂中顿时寂静一片。 薛振鍔暗忖,掌门真人这等大实话,绝对戳心窝子。若不是怕死,谁乐意舍弃滚滚红尘,跑到深山苦修? “无话可说了罢?”向求真大笑几声,又道:“我等修道之人,不事稼穑,偏还要世俗奉养,若无一些手段,如何让善信、居士甘愿奉养?” “道门五术,山、医、命、相、卜,后四者乃为祈食。天道无常,盛唐时占验派袁天罡、李淳风参悟天机,却只敢以谶语留存,何也? 一则泄露天机,必反噬其身;再则此等天机又非一成不变,哪里做得了数? 再有,我道门又有斋醮科仪、种种法事,以安善信之心。非如此,都学那隐仙一脉深山苦修,我等道门传承早已断绝。” 薛振鍔瞪大双眼,心中暗道,掌门真人是真敢说啊。好家伙,皇室是头号大冤种也就罢了,敢情世间万民在道门眼中都是大冤种。 眼见周遭道人隐有羞愧之色,那掌门真人却又道:“尔等莫要羞愧,比之佛门秃驴,我等道人还会捉妖驱鬼、爙灾祈福,那秃驴红口白牙,言称口诵‘阿弥陀佛’便可入佛国,蒙骗百姓,端地可恨!” 一众道人脸上羞愧之色渐去,纷纷点头应承。 诶?这般说来,道门的确比佛门强上些许……真是全靠同行衬托啊。看着一众道人义愤填膺,薛振鍔暗忖:老郭说的没错,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眼见师祖说得欢脱,薛振鍔忍不住问道:“师祖,如此说来斋醮无用?” 向求真笑了:“有用啊,抚慰善信之心,怎能说其无用?” “那除此之外,就没旁的效果了?” 师祖言道:“若有真修施术法,倒是可以爙灾祈福,可让诸邪回避。” 所以说这斋醮科仪,真就如师祖所言,全然是给俗世善信看的。 “师祖,那天庭地府,可真的存在?” “天庭地府?”向求真笑道:“哪来的天庭地府?” “不对吧,若无天庭地府,我真武符咒是如何役鬼驱神的?” 向求真绕有深意盯着薛振鍔道:“我道门所役使鬼神,大多为历代道门先人点化、敕封山野精怪。此等后天敕封神灵,天生受符箓约束,非如此,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凭甚地受符咒役使?” 薛振鍔讷讷不能言。他本以为既然此间可修行得道,那想来理应有地府天庭。不想,非但没有地府天庭,便是符咒役使之鬼神,都是历代道门前辈点化、敕封,如此才受符箓约束。 仔细一想,这般才算合。若果真有地府、天庭,神仙们自可于尘世享配香火,哪里用得着道门从中过一手?既然不用道门,又哪里会降下分身任凭驱使? 此事被向求真一言而明,薛振鍔心中又有一问,言道:“师祖……我道门既有真法,何苦受制于人?便是天潢贵胄,于我等眼中不过一介凡俗,何不取而代之?如此调配修行资源,再无掣肘。” 向求真瞥了其一眼,道:“你当大良贤师、张鲁等人不曾做过?修行之人本心为得道长生,分心庶务,落下修行且不说。这尘世又岂是那般好治的?” 对啊,东汉末年,大良贤师张角,天师府传人张鲁,一个造反要推翻汉室,一个干脆以教治汉中一地,二者一个覆灭,一个干脆投了曹操。 这二人算作道门前辈,这一番尝试不得其果,后世修行之人自然汲取教训,不再轻易尝试。 “吃力不讨好,何苦来哉?更何况,逐本溯源,除去全真一脉,其余道门各派大多源自天师府,可尔等看今日,又有哪家哪派甘愿听命于天师府?” 对,险些忘了道门从未有凝聚力,一直都极为散装。正一天师府一脉,自诩道祖嫡传,一直想要号令四方。可莫说四方了,三山符箓都极为散装,哪里又会听正一之令? 早于道门之前便有修行者,道祖张道陵依老子五千言创道门传承,其后方术士等修行之人纷纷加入道门。如此一来,修行法门又非天师府独有,各家各派又岂会听从天师府之命? 且此一节涉及道门传承。道门修行,有修行者得了真法,静极思动下山游历一番,得遇山川锦绣之地,又另立道观、字辈。且因着个人对修行的不同见解,修行法门流传下来大多有些许改动。就好比武当山清微玉虚宫与清微太华宫,二者同为清微一脉,偏偏传承差异,字辈截然不同。 有道是异端比异教还可恨,是以论及关系,真武一脉与二者反倒比二者之间更要亲密一些。 如此散装道门,天师府尚且不能统合,又哪里有人能统合得起来? 薛振鍔若有所思,觉着师祖信口直言太过惊世骇俗,若让人偷听了去,只怕会招惹麻烦。于是嘟囔着转移话题道:“要这么说,弟子就明白了。额……好歹我道门还能捉妖驱鬼,也算不得招摇撞骗。” 向求真很欣慰:“振鍔这般想就是了,比起寺里的秃驴,我道门多少还要些脸面。” “师祖,不对啊,佛门也有些手段吧?” 向求真冷笑一声,道:“修性不修命,此为修行第一病。贫道早年曾为沙弥,于那佛门修行最是清楚不过,不过是邪门歪道,断断不可取。” 薛振鍔眨眨眼,目光不自查地瞥向师祖光秃秃的头顶,暗道,师祖这头发,不会就是做沙弥时弄光的罢? “嘟,休得胡思乱想!贫道这头发是修行出了岔子,跟少时为僧无关。” 薛振鍔一缩脖子,赶忙垂下头来。这师祖性子返璞归真,好似顽童,偏心思通透,极擅洞察人心,以后在其当面万万不可胡思乱想,否则定然被穿了小鞋。 呵斥一番,向求真兴致不减,东拉西扯,倒是讲了不少修行密辛。 自胎息法、雷法没落以来,内丹术兴起,道门修士尤重性命双修。偏佛门反其道而行之,只修命不修性。 道门先修性,再修命;佛门修行只靠禅定顿悟。若不能顿悟,便是枯坐参禅一生,也无所进益;若一朝顿悟,区区沙弥可证菩萨、佛陀果位,身具神通。 可佛门只修命不修性,肉体凡胎存世不过区区百年,终作冢中枯骨,此等修法于道门修士看来,丝毫没有可取之处,端地是邪门歪道。 有道人问道:“真人,那佛门修行,死后可往西方极乐世界?” 向求真抽了抽鼻子,言道:“这西方极乐……怕是有的。” 还真有极乐净土? 不待薛振鍔开口,向求真便冷笑道:“不过香火愿力敕封之法,尔等若想死后阴神不得自在,供人驱使,不消求那佛门,贫道便能敕封。” 这下子薛振鍔忍不住了:“香火愿力?佛门也会敕封之术?” “呵,贫道少时周游天下,翻雪山入那乌斯藏,其地佛门与中土大为不同。何也?汉时佛门流入中原,待盛唐之时,中原佛门便与乌斯藏截然不同。盖因方术士非但融入道门,也逐步融入佛门。 这敕封后天鬼神之法,又非道祖独有,佛门学了去又有甚地稀奇?” 薛振鍔此时脑子里乱成一团,敢情佛本是道,二者逐本溯源,全都源自秦汉方术士。只是历代演变,修行法门逐渐偏远,这才佛道有别。 第四十八章 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 三观破碎! 薛振鍔是师祖向求真一席话震得神思恍惚。佛道同源,全都源自古之方术士;道门修行之士明明最为自私自利,偏生要清心寡欲。 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为通违,无为便是无违。可此前老都管曾言,道门修行,顺则凡,逆为仙。 薛振鍔一时间脑子里混乱无比,这修行一事,既然要逆,又怎地无为? 略略休憩,想要再寻师祖问询,一众道人却在经堂主主持下忙活起来。师祖也不见踪影,他便只能暂且压下疑惑。 转过天来,一众道人先是在院中竖长杆,挑起九盏灯笼,随即绕香灯而行,每两个时辰,便要行礼十方之仪,申表归命十方天尊。 这明真斋要一日一夜,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坚持下来。一杆道人分作三拨,轮流替换,绕行起来不急不缓。薛振鍔混迹其中,充作鱼目,饶是轮流替换也累得不轻。 待到翌日,斋戒过后,又行随愿往生醮。打醮分作五七之数,每七日一醮,薛振鍔与王师兄等一众真修,只在头一次参与其中,其后便在主家千恩万谢中抽身而退。 师祖向求真这等道门真人,抽出三日光景,且亲自打醮,算是给足了邹天官颜面。其后斋醮事宜,自有门中十方堂弟子代行,无需劳动向求真这等高道。 回程只四人,王师兄略微雀跃,只怕心中揣度,此番师祖要行腾云驾雾之术了罢? 不想,向求真照例施了个神行术,顿时让王师兄大失所望。 向求真当先而行,薛振鍔急走几步,缀在其后半步,禁不住将心中疑惑问出。 向求真大笑两声,言道:“既要逆为仙,也要无违,内中门道哪是这般分明?若贫道知晓其中分寸,早已破境成仙了。” 薛振鍔心中茫然,这等分寸连师祖都不知道,他又向何人求问?胡思乱想间,隐约想起那张道人抵账的手抄本中好似有这等文字。薛振鍔当日只草草一观,只当是无稽之谈,是以不曾研读。 此番回想起来,心中暗忖,莫非这张道人是从哪个高道处得了只言片语?回去倒是要好生研读一番,说不得便能解了困惑。 八十里山路,不过一个时辰光景,四人便重返紫霄宫。 恭送师祖向求真回了后山,解了拘束,薛振鍔记挂那手抄本,匆匆返回耳房。翻找一番,倒是寻到了那手抄本。 他翻开书页一目十行,不片刻便寻到了条目: 无根树,花正偏,离了阴阳道不全。 金隔木,汞隔铅,孤阴寡阳各一边。 世上阴阳男配女,生子生孙代代传。 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 看过一遭,又反复研读。待放下手抄本,薛振鍔觉着好似懂了,却又感觉这打油诗似乎什么都没说。 入山八个月,这金、木、汞、铅、阴、阳,薛振鍔自然是知晓,偏这《无根树》说得看似浅显,内中又好似藏着深意。 他放下手抄本,暗忖,自己到底修行浅薄,这才看不懂罢……转而又想,那张道人不过是有几分占验之能的江湖骗子,又能写出甚地深意来? 思忖间,房门推开,薛振鍔惊醒之下回头张望,却见师父袁德琼不知何时进了门。 他赶忙起身见过礼,请师父落座。 袁德琼略略问了几句郧阳之行,目光始终盯着薛振鍔,待问过之后,略略沉吟,说道:“我观振鍔神色如常,掌门真人所说,振鍔心中未有难解之处?” 薛振鍔见袁德琼神色关切,心中一动,说道:“师父,师祖那一番解读道门言语,可是师父托师祖说与弟子听的?” 袁德琼点头应承道:“是。贫道拙于言辞,求了掌门真人一番,真人才应允下来。只是不料,此番真人所说太过……我怕振鍔胡思乱想。” 原来如此。先前好道真人性情返璞归真,好似顽童,当日偏堂骇人之语,不过是随性而言。不想,竟是师父求肯讲与自己听的。 薛振鍔赶紧恭敬稽首:“多谢师父拳拳之意,弟子倒是有一事不明。问了师祖,师祖说他老人家也不曾把握。” 袁德琼颇为欣慰,含笑言道:“振鍔不拘桎梏,待修复丹田,来日道行必远超历代掌门真人。”顿了顿,转而又谆谆教导道:“然慧极必伤,振鍔日后修行不可取巧,当稳妥而行。” “是,弟子知道了。” 袁德琼一眼瞥见薛振鍔手边抄本,说道:“振鍔可是在看道藏?” “不是。此抄本是那张道人所赠,弟子闲来无事,便随手翻翻。师父来得巧,弟子看得不得其解,正要请教师父。” 说话间,薛振鍔翻找出那条目,将抄本递将过去。袁德琼接过,粗略扫了一眼,道:“此言说的是修行之人,当阴阳相合……咦?嘶……” 袁德琼皱起眉头,盯着那条目沉思不语。略过片刻,又翻动书页,从第一篇看起。 薛振鍔眨眨眼,也不知师父这般情形到底是因何之故,当即便只能等在一旁。及至过了一盏茶,薛振鍔见师父沉迷其中,终究忍不住开口叫道:“师父……师父?” “嗯……嗯?”袁德琼茫然看了薛振鍔半晌,这才醒过神来,言道:“振鍔,这抄本从何处得来?” “弟子方才说了,是从那张道人处得来。师父,这抄本……有些用处?” 袁德琼性子谨慎,只皱眉道:“这却不好说……这抄本师父拿去与掌门真人研读一番,过后再交与你。” 袁德琼匆匆离去,只余下薛振鍔惊愕莫名。这《无根树》果真有些门道?怎地连师父都瞧不出其中奥妙? 那张道人坑蒙拐骗,且混迹青楼,哪里像是得道真人? 想到此节,薛振鍔暗自惊醒,陡然想起《敲爻歌》所云:酒是良朋花是伴,花街柳巷觅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 有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说不定这张道人还真有些门道! 薛振鍔坐不住了,起身先行去了一趟后山石坪。但见那草庐旁杂草丛生,屋中灰网密布,想来那张道人是不曾回来。 又折返回来,寻了一圈才寻到刘师兄,求其将自己送去云居峰。刘师兄近来日子颇为惬意,与那李玉蓉情投意合,想来好事将近。听了薛振鍔所求,也不问缘由,背着其去了一趟云居峰。 待到寺庙所在,薛振鍔瞠目结舌看着那残垣断壁,不解道:“怎地成了这般模样?” 刘师兄便道:“妖邪托庇此寺害人,掌门真人颇为恼怒,便令人拆了此寺。” 薛振鍔叹息一声,心中无可奈何。这和尚庙都拆了,又哪里去寻那张道人?非但张道人,便是那佛像奥秘也无从探查了。 怏怏而返,薛振鍔闷闷不乐,便自己关在耳房之中胡思乱想。转过天,薛振鍔习练完毕,却始终不见师父袁德琼。 直到换了衣物,刘师兄才捎来只言片语,只说师父袁德琼忙着参悟《无根树》,无暇教导弟子,只让薛振鍔自行习练。 薛振鍔暗自腹诽,这阴阳八卦掌与太乙玄门剑早已习练纯熟,只待喂招、拆招,且几日前自己便已筑基,原想着回山门等着师父教导炼谷化精之法,不想师父却撂了挑子。 如是又过了三日,薛振鍔清早出门,刚习练过剑法,便见师父袁德琼缓步行来。 薛振鍔上前见礼,忍不住问道:“师父,这几日参详可有所得?” 袁德琼却摇头道:“贫道与掌门真人参详几日,这《无根树》所言好似有些道理,有些道理却根本说不通。掌门真人言其似是而非,不可再行参悟。喏,这抄本振鍔收好,当个念想便好,切莫沉迷其中。” 薛振鍔收了抄本,见袁德琼面上似有不甘之色,便道:“师祖言其似是而非,师父又以为如何?” “贫道以为还是有些道理。” “那抄本不妨先给师父参详?” “不用,为师誊抄了一份,这原本振鍔留着吧。” 道门便是如此,从古至今,修炼法门一直变迁。师父传下真法,弟子修行起来,或是理解偏差,又或者别有所解,于是这法门就不停的演变。 大浪淘沙,不合时宜的法门,自然就绝了传承。于是留存下来的大抵都是真法。 袁德琼于向求真二人因着《无根树》存了分歧,换做旁的行当,袁德琼怕是要落个欺师骂名,可这等行径于道门之中只是寻常。 “闲言少叙,今日为师传你混元功炼谷化精之法。” 言罢,袁德琼边讲解便演示。这混元功中炼谷化精之法,乃是动功。行功之时,运动周身以搬运气血,吐纳灵机,将日常所食转化为先天元精。 动作倒是简单,望之好似后世广场大妈打的太极拳,实则配合呼吸、吐纳,再搬运气血,这一套功法行将下来,顿时累得薛振鍔身上生出一层细密汗珠。 袁德琼见其入门极快,心中颇为欣慰,又言说其中关隘,最后转而问道:“振鍔可知那张道人如今身在何处” 第四十九章 红拂夜奔、好事将近 那张道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薛振鍔几番找寻不得,又哪里知晓其所在? 当下只是摇头,袁德琼惋惜一叹,便不再多言。又叮嘱一番修行事宜,随即回返后山。 接连几日,薛振鍔修行不缀。混元功炼谷化精之法乃是动功,以桩功为根基,伸展四肢以搬运气血。 薛振鍔不过修行几日,便感觉气血之中有暖流涌动。那暖流由气血而生,汇聚下丹田又溃散而去。 问明师父袁德琼,得知此乃浊流杂炁,不经提纯,修行之人不可纳取。那溃散浊流杂炁,自下丹田而散于周身,反哺先天精元,此为炼谷化精之法门所在。 又修行十余日,薛振鍔清早洁面之时但见自己天庭饱满,一双眸子漆黑有神,心中暗忖,只怕这便是炼谷化精之功。 待休沐时,薛振鍔鼓动牛振雷,二人结伴去了一趟县城。牛振雷这夯货只惦记吃食,寻了个铺子,要了酱骨头大快朵颐,又要了一坛老酒,吃吃喝喝好不自在。 薛振鍔寻了那芙蓉楼,打探张道人行踪。 肺痈痊愈,先前打熬筋骨,如今又修行炼谷化精,如今薛振鍔身形五尺有余,面如冠玉,任谁见了都得称上一声‘俊俏道士’。 迈步而入,便有香风扑面,一女子未曾开口人先笑:“这才晌午,便有贵客上门,真真是应了早间喜鹊叫。”那女子面上敷粉,手中提着香帕,轻遮下颚,讶然道:“哟,哪里来的俊俏小道士,若楼中姐儿见了,非要疼爱一番不可。” 那女子明显上了年岁,眼角鱼尾纹深重,薛振鍔稽首一礼,口称‘慈悲’,言道:“小道来此寻人……” 不待说完,那女子便轻浮笑道:“你这小道士有趣,来这芙蓉楼的客官,又有哪个不是来寻人的?咯咯,可要奴家推介一番?林嫣儿最擅抚琴,圆珠儿擅舞……诶呀,怎地还堵在门前?且进来说话。” 那女子上前便要捉了薛振鍔手臂,薛振鍔略一振袖,不落痕迹闪开,点头道:“也好,那便进去说话。” 那女子只当薛振鍔是个雏儿,一抖香帕,转身引着薛振鍔进了芙蓉楼内。 修行经年,薛振鍔五感敏锐,只觉楼中气息颇为浑浊,略略蹙眉,便寻了一张桌子落座。 那女子凑将过来,在一旁落座,招呼道:“上一壶好茶来,算奴家请的。”转头笑道:“小道长,可要见见奴家的女儿们?” “不忙,”薛振鍔道:“不知妈妈近来可曾见过一道人。” “咯咯咯,小道长真会说笑。武当山上宫观一百零八,莫说近来,哪天没有道长捧场?” 薛振鍔道:“我寻那道人姓张,年岁五十开外,身形魁伟,且银钱不丰……” 面前女子脸色骤变:“张玄一?” “咦?正是,妈妈可知张道长下落?” 女子一拍桌案,怒道:“那腌臜货不知怎地得了几两碎银,在楼中盘桓几日。莫名其妙蛊惑了奴家女儿,前日翠儿趁着采买胭脂水粉,与丫鬟换了衣裳偷偷溜走,奴家派人找寻一天才得知,那小浪蹄子竟与那邋遢张私奔出城……奴家正恼火不知下落,小道长,你与那邋遢张有何干系?” 薛振鍔倒吸一口冷气,张道长威武!要面貌没面貌,要银钱没银钱,便是如此,还能蛊惑青楼女子与其私奔! 眼见女子面色不善,再不分说只怕要惹火上身,薛振鍔当即皱眉道:“走了?那张道人欠了小道一些银钱,到处找寻不见,竟然是跑了。” 那女子面上狐疑:“小道长莫不是哄骗奴家?”女子略一招手,便有几个汉子围拢过来。 薛振鍔正色道:“小道乃真武紫霄宫弟子。” 一句话便让那女子面色缓和:“原来是真武高道,想来与那邋遢张没甚干系。” 薛振鍔起身稽首:“既如此,小道不便久留,便当那银钱丢了便是。告辞,妈妈留步。” 那女子又换做轻浮之色,言说道:“小道长到底年岁还小,不懂这楼中妙处。待过上几年开了窍,小道长一准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薛振鍔回头瞥了一眼楼上掩面娇笑的几个女子,‘半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千人枕’,这等庸脂俗粉还是敬谢不敏罢。 匆匆离了芙蓉楼,薛振鍔心中暗忖,这下只怕愈发找寻不见那张道人,也不知这老骗子躲在何处与那翠姐儿快活。 回了酱肉铺子,那一盆酱骨见了底,一坛老酒也见了底,牛振雷喝得面红耳赤,正与邻桌客人肆意说笑。 见薛振鍔返回,牛振雷好似见了救星:“小师兄可算回来了,快快借洒家一些银钱。” 薛振鍔奇道:“师弟身上银钱不够?”目光扫了眼桌面:“这些吃食要不了半两银钱罢?” 牛振雷嘿嘿笑道:“许久不曾下山,多饮了一坛老酒,是以差了二钱银子。” 身后伙计道:“这位道长海量,上好的老酒足足饮了三坛。且酒意上头,恁地聒噪。小道长快快结了银钱,将这位道长带走罢。再说下去,小店哪里还有客人上门?” 牛振雷瞪着牛眼不满道:“胡说八道!洒家说些江湖故事,大伙爱听的紧,哪里聒噪了?”转头看向邻座:“尔等说是不是?” 那邻桌两男客顿时好似鹌鹑般一缩脖子,连连应承:“是是是,道长说的……我等都爱听。” 薛振鍔暗中好笑,心知这会子牛振雷酒意上头,讲不得道理。起身会账,赶紧扯着这夯货离了酱肉铺子。 二人溜溜达达回返山门,方才过了龙虎殿,便有巡照师兄截住二人,略略训斥几句,便将牛振雷拎走。这夯货喝得面红耳赤,只怕这一遭又要跪香。 薛振鍔转回西道院,刚进庭院,迎面便见刘师兄昂首阔步而来,面上喜气洋洋。 薛振鍔稽首一礼,笑道:“师兄如此高兴,可是好事将近?” 刘振英喜形于色,点头道:“今早与师父去了趟烟霞峰,与熙云师叔定下了日子。” “哦?恭喜师兄得偿所愿。” “托福托福。” 刘振英、李玉蓉几经波折,到底玉成好事。薛振鍔很是为刘师兄高兴。又问了下日期,定的是下月初二。刘师兄晌午托十方堂游历道人,给家中去了一封书信,算算其家中父母应当能赶来。 待刘师兄匆匆而去,薛振鍔心中好奇,也不知这道门婚礼是甚地模样。 回耳房略略休憩,薛振鍔又翻了一遍那手抄本《无根树》,依旧看不懂其中隐喻。心中烦闷,便提了寒月剑,去到后山习练。 从后门出了道宫,行了片刻,到得三岔口。薛振鍔略略犹豫,想着殷素卿只怕这会子不在竹林,便转了身形,朝着困龙洞方向行去。 行到半山石坪,离得老远便听得人声。薛振鍔心中纳罕,快行几步,便见张道人拿了锄头在锄草,草庐内炊烟袅袅,有女子身形隐于烟气之中。 薛振鍔眨了眨眼,大叫一声:“张玄一!” 那张道人骇得掉了锄头,惊慌瞥将过来,待看清楚来人是薛振鍔,这才舒了口气,恼火道:“你这童子怎地唬人一跳?” 薛振鍔大步上前:“张道长,你这些时日去了哪里?” “大祸临头,贫道自要趋吉避凶。哎哎哎?莫要扯,袖子朽了。” “少啰嗦,我那日见你躲在云居峰,那荒庙里的刺猬精怎地没吃了你?” 张道人目光闪烁:“甚地云居峰?老道不曾去过。” 薛振鍔一声冷笑:“小道自信不曾看错。” 那张道人摇头晃脑:“不曾就是不曾。” “不曾?”薛振鍔歪头看向草庐之内:“既然张道长扯谎,那就莫怪小道去那芙蓉楼通风报信啦。” 眼见薛振鍔转身要走,张玄一赶忙拉住其,哀求道:“莫走莫走,好容易躲开打手,若走漏消息,老道又得搬家……好好好,老道去过云居峰。” 薛振鍔停住身形,转身看向张道人:“果然没看错。张道长,你去云居峰做了甚么?” 张道人诚恳道:“老道不过是去躲灾,哪里又能做些甚么?” 薛振鍔心中自是不信,这张道人神神叨叨,颇为古怪。明明身上并无修为,偏偏有占验之能,极擅趋吉避凶;那《无根树》是其自称随笔修行感悟,竟引得师父袁德琼于师祖向求真争执不休,且师父心心念念与去一会。 且这张道人口口声声称有修为在身,只是出了岔子这才一丝真炁也无。事到如今,薛振鍔也分不清这张道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 心中暗忖,罢了,好歹寻了其踪迹,此事还是留待师父去琢磨罢。 又瞥了眼草庐之内,薛振鍔笑道:“也罢,张道长此番不走啦?” 那张道长厚颜道:“此峰真武所有,寻常人不得入内,老道便在此处住上一些时日。” “呵,那便好。小道还不曾恭喜张道长艳福不浅呢。” 草庐内女子羞得扭过头去,张道人却一脸正气道:“莫要胡说,翠姐儿是老道新收的女弟子。” 便在此时,那翠姐儿在内中娇声叫道:“郎君,奴奴煮了粳米,且先用饭罢。” 薛振鍔深吸一口气,只觉面前张道人深得厚黑绝学,稽首佩服道:“张道长好本事!” 第五十章 本意阴阳妙无双、不料二道鸡同鸭讲 女弟子? 那翠姐儿粗布木钗,不施粉黛,薛振鍔眼力极佳,匆匆一瞥却也瞧得分明,翠姐儿姿容起码是中上。且眼中浓浓情谊化不开,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哪里是女弟子? 便是牛二那夯货见了此等情形只怕也是不信。 转念想起《无根树》中段落:无根树,花正黄,产在中央戊己乡。 东家女,西舍郎,配作夫妻入洞房。 黄婆劝饮醍醐酒,每日醺蒸醉一场。 这仙方,返魂浆,起死回生是药王。 起初只当内中自有隐喻,如今回想起来,哪里是隐喻?只怕便是直白的明喻。 这打油诗分明说的是阴阳双修之术! 饶是两世为人,薛振鍔自认也比不过张道人这般厚脸皮。稽首一礼:“告辞!” “哎哎,你这童子莫急着走。” 张玄一扯着薛振鍔衣袖,将其拉在一旁,随即神色尴尬道:“这个……道友,贫道近来有些不凑手。” 能凑手就怪了!先前给的那几两碎银,只怕尽数扔进了芙蓉楼。说不得这老骗子还拿了翠姐儿不少体己银子。 薛振鍔转念一想,师父袁德琼正要寻这老骗子,也不知那《无根树》到底有何名堂。心念一转,便笑道:“不凑手?好说。既然道长视小道为友,这朋友之间自有通财之义。” 略略抖手,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约莫有五两左右,将其拍在张玄一手中:“拿去花用便是。张道长,近来便留在此地,不躲了吧?” 张玄一喜滋滋收了银子,笑道:“此地绝佳,老道暂且不走啦。” “如此便好。” 眼见那翠姐儿依门望来,薛振鍔略略颔首,随即转身快步离去。他本想去后山寻了师父,禀报已寻得张道人踪迹。转念一想,这张道人一时半刻又不会离去,且后山乃真修修炼所在,等闲不得叨扰,便暂且将此事搁置。 转过天来,早课过后,薛振鍔遇见师父袁德琼,便凑将过去,低声道:“师父,那张道人又回了后山石坪。” 袁德琼面色一喜:“哦?如此……振鍔且自行修炼,为师与那张道人一晤。” 袁德琼不待薛振鍔答话,一振袖袍,转身便走。薛振鍔早已熟悉师父性情,倒是不以为意。 他自行习练一番,待周身氤氲蒸腾,正要回房搓洗一番,便有火工居士提了包袱奔行而来。 定睛一看,这人却是熟人,此前任灶头的赵四。 那赵四未语人先笑,老远便作揖打躬:“小道长,道喜了。有游历归来道长,自江西带了包裹书信。” “哦?谢过赵居士了。”包袱入手不重,想来内中是些衣物。薛振鍔也不急着打开,反倒笑着道:“居士如今身居何职?” 那赵四笑道:“托福托福,前番都厨罢黜,小的得了机缘,如今担了内庄头。” 三都五主十八头,其中庄头分作内外。外庄头带着佃户耕田,内庄头则负责农具、驴马等生产工具。这差事不好不赖,但比之灶头,明显要清闲了许多。 赵四此人一副小人做派,惯于察言观色、两面押宝,半点向道之心也无,想来只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过上几年做个不纳税捐的十方堂道人便心满意足。 “内庄头好啊,劳作几月,还能歇上几月。” “哪里清闲了?冬日里打造、修补农具,还要饲养畜生,真真不比过去清闲。” “能者多劳,说不得居士转头又有升迁。” 二人相互恭维一番,那赵四口称不得闲,便各自分开。薛振鍔回了耳房,打开包袱,先行将书信放在一旁,就见内中果然是两套道袍,又有一双云鞋。 袍、鞋针脚细密,显是用了心的。略略回想,晓蝶那丫头虽是个灵醒的,却女红粗糙,断然做不出这等成色。 展开书信,入目字体娟秀,观望几眼才察觉出,这信乃是小姨所写。 内中嘘寒问暖、殷殷切切,除了提了一嘴薛珣五月间险些被刺,旁的再没多说。 放下书信,薛振鍔若有所思。薛珣身负皇命,此去江西本就是为了查案。先前只不痛不痒拿了两个知府,算是投石问路。此一遭险些背刺,定然是查出由头,那幕后之人坐将不住,这才冒险行刺。 他心中料想,只怕要不了许久,薛珣出手,必然会引得江西官场动荡。 薛振鍔将书信收好,嘴角噙笑,小姨这封信是自江西寄来,信中不曾言及她与薛珣之事,可分明又全都说了。 大郕官场规矩,官员赴任,不得携家眷。但妾室不在此列,算不得家眷。只怕也是碍于此点,小姨这才去了江西。只待薛珣功成返京,二人便会玉成好事。 他将念头放下,试了鞋子与道袍。鞋子略大了半寸,道袍一大一小,想来是小姨念及薛振鍔还在长身子,才这般作为。 正要换下道袍,脚步声急促渐近,跟着袁德琼推门而入。 “师父?” 只见袁德琼脸色阴沉,略略点头,一语不发,自行倒了茶水一饮而尽,随即拍在桌面道:“气煞我也!那张道人真真不当人子!” “啊?师父,何出此言啊?” 袁德琼怒斥道:“本想能写出《无根树》,那张道人便是不通修行,想来也是通读道藏之高道。哪里想到,为师与之言语一番,此人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简直……不可理喻!” 似乎为了印证先前所说,袁德琼抖手从袖口抽出手抄本,翻了两页,指着其中内容道:“振鍔且看此节!” 巧了,正是那段:无根树,花正黄…… 便听袁德琼道:“黄者,中央戊己之正色。戊为阳土主动,己为阴土主静,戊己居中相合为真信,又谓真意。花色正黄,则真灵入于中央正位矣。然真灵中正,非性情如一不能。” 薛振鍔凝神倾听,略略思索,旋即恍然:“原来是这般说法,师父高论。” 袁德琼道:“再看这段,东家女,木性也;西舍郎,金情也。一性一情,配作夫妻,入于洞房宥密之处,更得黄婆于中劝饮醍醐,调停火候,则不和者而必和,既和者而长和。 醍醐酒非世间之糟汁,亦非身内精津血液有形之物,乃阴阳交感,氤氲冲和之气,含而为真一之精,通而为真一之水,滋味香甜,古人谓玉液,谓琼浆,谓甘露,又谓醍醐,总以形容此一点冲和之气耳。” 薛振鍔似有所悟,奈何入门时间尚短,只觉其中颇为玄妙,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印证在修行上。 他见师父气得胡子抖个不停,小意道:“师父,那张道人作何解?” “哈!”袁德琼又一拍桌案:“那混账行子竟说此一节为采战之术!” 薛振鍔憋得脸通红,险些笑出声来。采战之术,又名三峰采战术——此术可跟张真人无关,此三峰所指为女子表征——可称道门房中术,又称阴阳双修术。 此法古已有之,《抱朴子》中便有记载: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补救劳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补阳,或以增年延寿。 杏林名篇《千金要方》卷二十七之中也有所记载:“夫房中术者,其道甚近,而人莫能行其法……” 斗转星移,彼时堂皇之法,如今与内丹术相比,不过是旁门小道。 薛振鍔极为理解师父袁德琼的恼火:袁德琼看了《无根树》深受启发,本以为那张道人是个有道高人,哪里想到,言谈一番,发现此人竟然是不着四六的左道凡俗! 发泄一番,袁德琼心中火气渐消,口称‘无上天尊’,深吸一口气道:“那张道人……振鍔还是莫要再接触。此人满嘴歪理邪说,莫要被其带歪了。” “是,师父。” 袁德琼又饮了一盏冷茶,言道:“那《无根树》只怕非是张道人所书,内中所言颇为玄妙。为师这几日略有感悟,想要回后山闭关参详。” 顿了顿,看着薛振鍔道:“振鍔已习得炼谷化精之法,此法便是以振鍔根骨,只怕也要三年之功。待来日为师出关,振鍔炼谷化精已成,便可行丹田修补之法。” “是,弟子全凭师父做主。” “嗯。”点了点头,袁德琼起身道:“便是如此,振鍔不可懈怠。若有要事,可径直去后山寻为师。” 恭恭敬敬将师父送走,薛振鍔心道,这下石锤了。张道人收的甚地女弟子,明明是哄了个鼎炉回来! 第五十一章 诡字名云篆、天书传世间 暑去秋来,早晚之间清凉了不少。薛振鍔身子康健,便停了小灶,每日间与一干道士、火工居士去那斋堂用餐。 紫霄宫中斋堂规矩有三,一曰过堂,一曰便堂、一曰大堂。每岁腊月二十四至正月初五行斋,需过大堂,那十余日颇为繁琐,每日打住火、请供接供、让斋、用斋、结斋等,颇为繁琐。 平素大抵都是便堂,道众不讲规矩,饭食随到随用。 这日早间薛振鍔迈步进入斋堂,朝着四周略略稽首,瞥见王师兄所在,当即端了碗筷凑将过去。 “王师兄。” “嗯。” 薛振鍔低声道:“师兄处可还有杂书?近来修行苦闷,正要寻些杂书翻翻。” 王师兄警醒地四下瞥了眼,这才低声道:“下午来藏经阁寻我,正巧前日得了一卷话本。” 薛振鍔当即笑道:“师兄那些单费只怕尽数买了杂书。” 王师兄瞪了其一眼,没言语。 真武道士收入收入分作两块,一曰单费,一曰簿仪。前者好比工资,每月还有考勤,若缺了早晚功课,便会扣去一些单费;后者也算收入大头,乃是斋醮科仪所得,这银钱道宫也不分润,只打醮道人自行分配。 王师兄本为后山真修,每月单费不低,奈何其人太宅,三、两月也不见其下山一次,这簿仪自然少之又少。 再加上其人爱看杂书,每月单费所得大半都换了书卷,是以王师兄自称一声‘贫道’绝对算得上名副其实。 薛振鍔觉着王师兄若放在自己那个世界,只怕早晚沦落成二次猿宅男。 饭头拎了饭桶过来,薛振鍔抄起筷子在桶中画了个圈,这叫圈饭。饭头立刻抄起勺子,将其所圈米饭盛入碗中,又摆了两碟菜肴。 薛振鍔拿了筷子夹了一口菜,咀嚼两下便皱起眉头,低声嘟囔道:“这饭菜样式真是越来越糟心。” 王师兄没好气道:“大灶如何跟小灶比?” 这菜式有油有肉,偏滋味寡淡。真武循正一之规,有五荤四辛、四禁食之规。 四禁食,指的是牛肉、乌鱼、鸿雁、狗肉;五荤三辛指的是葱、韭、蒜、薤、荽,花椒、小茴香、八角。 亏着辣椒还不曾从美洲流传过来,不然就会变成五荤四辛。 如此,这等有香气的菜不能碰,花椒、小茴香、八角不能放,又大灶烹制,滋味能好才怪。 薛振鍔小灶停了一旬,这大灶愈发吃不习惯,偏每日习拳练剑、搬运气血,身子消耗极大。 腹中饥饿难耐,薛振鍔干脆将两样菜肴拌在饭碗中,囫囵吞将下去。心中却想着,总是这般不是法子,需得偶尔打打牙祭。不若去后山逮了猎物,寻那张道人烹而食之。 算算时日,师父袁德琼闭关两月有余,薛振鍔其间只与那张道人碰过一面。这老不修与那翠姐儿在后山石坪耕了三分菜地,每日里逍遥自在。 尤其那翠姐儿,烧得一手好菜,那香味端地勾人。 草草用过餐,刷过碗筷,薛振鍔与王师兄言语一声便匆匆离去。他从后门离了紫霄宫,径直奔向后山竹林。 此时秋高气爽,鸟兽肥美,正是狩猎好时节。刚从树林了穿行而出,远远便见竹林巨石边,二女持剑而立,略略对峙,便绕在一起,一时间双剑上下翻飞,好似蝴蝶乱舞。 薛振鍔定睛望去,那身形略矮的,是殷素卿,手中飞火剑折出道道霞光,忽快忽慢;身形高挑的是其护卫安贞,此女手中一柄单刃长剑,绸布做穗,持剑姿势颇为古怪。 但见其右手持剑,左手持绸,双手齐动,手中单刃剑来回画圈,寻了破绽或劈或刺,招式古朴,却极为致命。 略看了片刻,薛振鍔心中暗忖,只怕这安贞是在给殷素卿喂招,便是些许光景,安贞明明寻了三处破绽,却每次都引而不发。 殷素卿久攻无果,发起狠来,娇喝声中剑如密雨,弃了剑路章法,径直胡乱劈砍起来。 他心中暗忖,殷素卿这般显是心境极乱,也不知遇了甚地事端。偏安贞在一旁,此女不是个好言语的,现下绝非问询之机,须得寻个时机再问个分明。 思虑妥当,薛振鍔退回林中,兜转两圈,寻了一窝野兔,奔行几步一脚将一只肥硕兔子卷在半空,张手便掐住那野兔双耳。炼谷化精三月有奇,薛振鍔周身气血愈发充盈,早非一载前的病弱童子。 那野兔胡乱踢腾一阵才消停下来,薛振鍔辨明方向,朝着后山石坪行去。 不过两刻,石坪近在眼前,隐有丝竹之声传来。待上了石坪,便见张道人那老不修好似大爷一般躺在一方竹椅,翠姐儿依在草庐床前,正吹着一曲婉转笛声。 翠姐儿见了薛振鍔,当即放下竹笛,笛声唤道:“郎君,有客来了。” “唔……嗯?”张道人睁开双眼,瞥见是薛振鍔,当即道:“却是恶客,老道近来不凑手,那银钱须得缓上一年半载。” 薛振鍔晃了晃手中兔子:“你甚地时候阔绰过?且安心,此番只为打牙祭。” 那张道人这才瞧见薛振鍔手中所提灰兔,当即笑道:“不是催逼还钱便好,翠云,且将这兔子烹制一番,再将老道那壶老酒拿来。” 翠姐儿低低应了一声,从草庐中转将出来,朝着薛振鍔略略一福,接了兔子便返身去处置。 素手调羹汤、红袖夜添香,这老不修也不知哪里来的福气。 张道人人老成精,见薛振鍔神色不善,当即咳嗽一声,言道:“你师父不是不让你来寻老道么,怎地又寻来了?” 薛振鍔道:“小灶换大灶,实在没滋味,忍十来日,今日实在忍不得,干脆逮了野味打牙祭。”顿了顿,又道:“张道人,你那采战之术修得如何了?” 张道人脸色一正,肃容道:“甚地采战术?休要听你师父胡说,老道最近修的明明是玄门阴阳双修之术。” 薛振鍔与这老不修也不客气,径直拉过竹椅落座,悠悠道:“采战、阴阳双修,都是那回事,又有甚地区别?” “你这童子不学无术,区别大了!” 采战与双修都讲究采阴补阳、还精补脑,前者以女子为鼎炉、药渣,后者则视伴侣为道友,内中区别不可以道里计。 那张道人急赤白脸分说一通,眼见薛振鍔浑不在意,当即醒悟,方才所言只是嘲讽。 张道人顿时冷笑一声:“莫要小觑阴阳双修,若修行的当,便是白日飞升也不在话下。” “呵,这般神妙?”薛振鍔瞥见竹椅扶手搭着一卷书,随手抄起拿在手中。 便听那张道人言道:“老道半路出家,离家时妻老儿壮,先天元精早失,修行一生不得飞升之机。潜心研习十几年,这才悟得弥补之法……罢了,你这童子不过堪堪入门,又懂得甚地修行!” 啧,这老不修竟瞧不上自己。 薛振鍔不客气道:“莫要胡诌,我师父说了,你不过寻常道人,哪里来的修为?” 张道人不服气道:“那是你师父眼拙,岂不闻返璞归真?” 薛振鍔来劲了,身子后仰,摆手道:“来来来,老修行露一手且让晚辈瞧瞧,莫要光说不练。” 张道人神情一滞,生意低了几分,道:“早说了,老道修行出了岔子,如今就剩一手占验之能……莫要撇嘴,待老道补了先前所欠,定要你这童子五体投地。” “嘁,那我便等着了。”薛振鍔靠坐竹椅,懒得搭理嘴硬的张道人,随手翻开书卷,言道:“这又看的甚地……” 薛振鍔瞳孔猛地一缩,身形不自查挺立,双手捧卷,但见书卷上一个个怪异文字,略略辨识便有几个认识文字。 他神情大变,连连翻页,确认此书全然是怪异文字书写,当即凝眉问道:“张道人,这是甚地书?” “天书啊。” “天书?那这怪异文字……” 张道人自行搬了一把竹椅,落座言道:“既是天书,自然要用云篆书写。” 薛振鍔心中翻江倒海,这古怪文字,总算知晓了名字与出处。他入山堪堪一载,因着灰蛇异象,每每总在藏经阁研读道藏,自然知晓云篆天书一说。 云篆有两解,时下大抵为道门书写符箓所用文字,又名云书。其文字虽有变形,却能窥出本源。另一解,便沾染了几分神话色彩。 传闻河图、洛书便以云篆书写,乃先天所成文字,内中蕴含大法力。 前者薛振鍔日常所见,习以为常;后者牵强附会,大抵是无稽之谈。 可偏偏那灰蛇腾舞异象所成文字,便应在云篆天书之上,由不得薛振鍔多想,莫非那河图、洛书之说是真的? 他禁不住道:“莫非便是河图、洛书所用云篆?” 张道人哼哼一声,不想理会。 薛振鍔急了:“还钱!” 张道人一个激灵,摇头一番,道:“怎地还急了?河图、洛书一说不过是谣传。道祖张道陵飞升,流传道箓与后人。后世道人得了道箓,自可役使箓中鬼神。” 顿了顿,又道:“小童子,那道祖又非飞升第一人,你猜在此之前,那些飞升仙人又给后人留了甚地福泽?” 薛振鍔眨眨眼,目光看向手中云篆天书,又看向张道人。 便见张道人点点头:“虽不知其名讳,然,云篆必为修行前辈遗留,且今时今日不减其威。小童子,可是想学?” 第五十二章 玄一有道、天书有术 想不想学?笑话!一年来灰蛇腾舞百十遭,虽不曾洗髓伐筋,却也耳聪目明,薛振鍔自以为是得了不少好处。 若尽数习得云篆天书,说不得就是一场大机缘。偏抬头观望,那张道人神色戏谑,料想其中必有古怪。 薛振鍔也不急着答应,只随手翻阅,及至后续书页,却是一个个云篆勾连组成的鬼画符。有的页码以笔墨勾掉,算算勾掉的颇多,余下的只十几页。 他仔细端详,那云篆所书鬼画符,颇类道门符咒,也有头、胆、脚,料想必是云篆符咒。又返回来看那些勾掉页码,见其重复云篆文字颇多,薛振鍔略一琢磨,心中便有了底。 他放下书卷笑道:“你这老道不是好人!” “此话怎讲?” 薛振鍔晃了晃手中书卷:“我观后续页码勾抹颇多,只怕道长也不曾熟悉云篆天书。” 张道人顿时大失所望,摇头道:“你这童子精似鬼,真真不好唬弄。”顿了顿,又道:“老道自师父手中得传天书,研习一生,如今只得百十余字。” 才百十字,那岂不是跟自己相差不多? 薛振鍔转动心思,二者都识得百十字,刨去重复只怕还有三、五十字,这倒是一桩好处。 心中拿定主意,薛振鍔言说道:“老道长以此术为饵,不过是想引小道入瓮。罢了,小道对这云篆天书的确有几分兴趣,老道长有何求,不妨直说。” 张道人顿时神色一整,说道:“这个……法不可轻传。” 薛振鍔丢下书卷径直起身:“如此,那便后会有期。” 张道人急了,上前拉住薛振鍔,咳嗽两声道:“你这童子怎地这般奸滑?老道不过拿捏一番,你便要掀桌子。” 薛振鍔对张道人性子颇为熟稔,板着脸道:“趁着小道还不曾改了心思,有话直说。” “也罢。”张道人扯着薛振鍔朝外走了几步,张望一番,确认翠云听不见,这才压低声音言说道:“老道就直说了,近来花销颇大,极不凑手。前些时日还典当了翠云一些头面……这云篆天书老道拢共悟得一百一十三字,尽数传给你,作价二百两如何?” 薛振鍔盯着张道人沉吟不语。 张道人老脸一红,又道:“二百两不行,最低一百五十两,不能再少了。” 薛振鍔绷着脸,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舒了口气道:“一百一十三字,连带此卷书籍,总计二百两。老道长若觉得成,小道刻下便给付银票。” 张道人顿时喜不自胜:“好好好,这书卷尽管拿去。你这童子好歹还算识货……哎,若不是老道落魄,哪里会典当这等宝贝。” 薛振鍔贴身藏着银票,摸索出来点出两张,递到张道人手中,闻言驳斥道:“宝贝?不过是些鬼画符,有没有用尚且不知,哪里就成了宝贝?” 张道人顿时吹胡子瞪眼道:“你这童子方才入道,哪里晓得这天书之威?嘶……激将法!” 诶?这老道果然油滑,除非以利诱之,旁的什么计策都能被这老不修一眼看穿。 张道人嘿嘿一笑,将两张银票拢进袖口,言道:“也罢,不显露几分本事,来日你这童子定又要说老道懵人。你且闪开两步。” 张道人要显神威了? 薛振鍔顿时后退几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张道人。 便见那张道人面色一肃,说了声‘且瞧好啦’,随即扭头冲着草庐嚷道:“翠云!” 薛振鍔扭头看向草庐,但见翠云提着剥了皮的兔子行将出来。 “将那小挪移术使将出来,让这童子开开眼。” 翠云瘪嘴不依道:“方才处置了兔子,手上脏得很……” 张道人打断道:“快快使来,回头将你那珠钗赎买回来。” 翠云面色顿时一喜:“当真?郎君莫要诓我。” 眼见一旁薛振鍔神色满是揶揄,张道人面色臊红,催促道:“当真当真,快些罢!” 那翠云答应一声,丢下兔子,前行两步停将下来,双手好似插花,法诀变换不停,突地剑指一点,喝了声‘来’,便见薛振鍔方才所坐竹椅抖动两下,飘飘忽忽朝着翠云飞将过去。 行至半途,翠云忽地嚷道:“咦?怎地不灵了?郎君快来助我!” 话音刚落,便见那竹椅陡地原地翻转起来,且越转越快。 张道人眨眨眼,大步上前,扯了翠云就跑。薛振鍔见二人跑了,哪里还敢久留,扭头也跑。寻了颗粗壮树木躲在其后,刚转头观望,就见那竹椅脆响声中四分五裂,稀碎的竹屑四下纷飞,薛振鍔赶忙缩在树后,但听得‘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好半晌才停歇下来。 薛振鍔心中直道‘好家伙’!莫非师父袁德琼真的走了眼,这张道人果然有几分本事? 转念一想,师父修为高深,怎可能瞧不出张道人有无修为?想来这张道人不知从何处得了采战……阴阳双修之术,又得了翠云这等上好道侣,近日才修出些名堂? 猜想理应如此,薛振鍔却也不敢断定。只是心中留意,待来日再行观望。 他从树后转将出来,却见周遭枝残花败,不由得赞叹一声‘厉害’! 刚要奉承那老不修几句,却听得‘诶哟哟’哀嚎声起,转头就见翠云扶着张道人一瘸一拐的从花圃一头行将出来。 饶是以薛振鍔的定力,瞧了张道人的情形也禁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那张道人右半边脸嵌着几根毛细竹签,屁股上更是扎着半截扶手。 翠云极为愧疚,一直小意问询,每拔下一根竹签,张道人便要哀嚎一声。 听得哄笑之声,张道人瞅着薛振鍔怒道:“都是你这童子害的!可见识天书之威?” 薛振鍔勉强止住笑,稽首道:“老修行果然信人,小道见识了。” 张道人捂着脸哼哼两声:“既然见识了,旁的莫要多说……加钱!” “嗯?坐地起价?张道长此举颇为不智。” 张道人趴在那完好竹椅之上,没好气道:“甚地坐地起价?因你只故,老道才落得这般田地,裹伤银子总要出一些罢?此事没十两银子过不去!” 薛振鍔心中好笑,却再也不敢小觑张道人,当即道:“好,十两就十两。” 得了十两银子,张道人心绪好了不少,当即吩咐翠云进草庐,寻出一本薄薄手抄本,交于薛振鍔手中,言道:“此为老道毕生研习所得,加上此前抄本,如此,你我算是钱货两讫,互不赊欠。” 薛振鍔心中激动,收了书册,稽首道:“钱货两讫。老道长今日遭厄,小道不便久留……如此,先行告辞。” “快走快走!”张道人头也不抬,只随意挥了挥脏兮兮的衣袖。 本意来打牙祭,不料竟有此等收获。薛振鍔行不多远,便忍不住高高跳起,以发泄心中雀跃之情。 却听得身后传来张道人声响:“慢些,慢些……老道年纪大了,吃受不住!” “郎君忍一忍,奴家要拔了……咦?怪哉,怎地这上头半点血迹也无?” 张道人赶忙道:“住口,休要多言,快扶我进去。” 薛振鍔听了个真切,直听得目瞪口呆。那半截扶手到底扎哪了?不敢琢磨,画面实在不敢直视! 快步下山,半途薛振鍔实在忍耐不住,干脆寻了个石头落座,找出那薄册翻开,先看其形,再看注解,不片刻眼前便有灰蛇腾舞。 皆、偏、经、固、言、耳、开、始…… 每隔三、五页,便有一云篆天书辨认出来,随即生出异象。汇聚于眉心玄关的溪流,渐成汪洋,使得祖窍一胀一缩,好似再汇聚几分便要破开玄关一般。 可惜薛振鍔再翻阅下去,余下十几字,除去早已识得的几个,余下几个便是看了注解也不曾生出异象。 薛振鍔猜想,说不得这几字,便是张道人也不曾揣测出来。其所注之解,定然有些偏差。 感受着眉心玄关肿胀,薛振鍔心中暗忖,可惜就差一点……也不知再认得几字云篆,眉心玄关又会生出何等变化。 只是略略惋惜,薛振鍔便收回了心思。过去一年,苦读道藏,又请教老都讲,如此才识得百十字。而今不过二百两银子便收获了四十余字,相比于不知如何的收获,区区一些银两又算得甚么? 此等际遇不过侥幸得之,不该心存奢望。 深吸一口气,薛振鍔观望了下天色,却已是日头倾斜,盘算方才辨识天书竟用去了一个时辰光景。眼下早已过了饭口,也不知是因着心中雀跃之故,腹中倒是不觉饥饿。 他将薄册收好,又将那抄本拿将出来。快速翻阅,前面所书天书文字,略略估算三千有余。可惜只得其形,不得其解。再往后,那鬼画符如今却是能看得懂了。 首当其冲,头一个便是小挪移术。此术以真气行脉,拟天书文字,配合手决,不用符箓便可施展天书术法。 奈何如今薛振鍔不过是炼谷化精修为,想要施展天书术法,还要等到炼精化炁之时。 再往后翻阅,薛振鍔惊疑一声,看着那术法若有所思起来。 第五十三章 金水河畔寄相思、父母殿中现玄机 此术繁复,笔画勾连总计一十七字,下有小字注解,为‘祛魔存真’之术。 说是术,更像是道门阵法,且是以符咒相合的符阵。 功效如其名,祛除混杂魔炁,留存真炁。若换做旁人,只怕当即便觉此术纯属‘脱裤子放屁’。 此间天地元炁有魔炁混杂,外丹术、食炁法、胎息法乃至雷法修行尽数没落,只留存内丹术。何以如此?盖因内丹术先行炼谷化精,又炼精化炁,初试真炁自谷物、自身炼化而来。 待修行有成,神识扩展,方才以神识压制魔炁侵蚀,祛魔存真。如此,修行起来颇为不易,自宋郕更替以来,得证地仙者,唯三丰祖师一人。 此阵看似玄妙,偏偏要耗费真炁驱动,算算损耗,只怕劳动一番,所得之炁尚且不易驱动阵法所损真炁,纯属赔本买卖。 就好似国产凌凌漆里头那把神奇手电筒,有光照就亮,但凡有些脑子都会对此嗤之以鼻。 偏偏薛振鍔不是旁人! 他当日与刘师兄可是亲眼见识那刺猬精以香火愿力使出堂皇佛法,既然香火愿力能使出佛法,定然也能使出道门术法。 薛振鍔顿时心绪激荡,转而眉头一紧!心中暗忖,这祛魔存真之法既是自张道人抄本得来,那日与刘师兄去那破败寺庙,也是因着在半山瞥见了行迹鬼祟的张道人,且自己看向佛像顿时生出灰蛇腾舞之异象……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种种巧合撞在一起,只怕便不是巧合! 那白姥姥不过是山精野怪,断然不会云篆天书这等道门奇术,说不得佛像腾舞出的天书文字,便是那张道人的手笔。 “莫非……那张道人老早便试着以香火愿力驱动此符阵?” 饶是此前早已不敢小觑张道人,这会子薛振鍔也再次对那张道人刮目相看。 只稀奇的是,那张道人怎地在佛像上尝试,却不再道门神像上谋算? 内中详情,薛振鍔不得其解,只觉那张道人所图甚大。 想到此节,薛振鍔收了抄本,起身急匆匆返回紫霄宫。刚进得后门,迎面便撞上欲要出门的刘师兄。 “咦?师兄?” “薛师弟。”刘师兄含笑见礼,言道:“师弟怎地去了后山?” 薛振鍔随口道:“斋堂吃食实在吃不惯,我去后山寻个猎物打打牙祭。师兄,我师父这几日可还安好?” 刘师兄道:“袁师叔一直闭关,我也是前日才见过一面。” 袁德琼性子古板方正,认定的事情便是师祖向求真也规劝不得。薛振鍔心中暗忖,此番怕是没法找师父盘算了。 于是转而道:“如此,师兄可知振字辈师兄弟中,哪位擅长符咒之术?” 刘师兄笑道:“我真武底蕴浅薄,向来以武演道,若说擅长符咒,料想也唯有王师弟了。” “王振良王师兄?” “正是。” 薛振鍔暗中松了口气,他与王师兄私交颇好,只消送那书痴杂书两本,料想便能将其说动。 “师弟神思恍惚,可是有事?” 所谓‘几事不密则害成’,薛振鍔不过山中小字辈弟子,此等事宜未见成效之前,还是莫要弄得人尽皆知为妙。 他言道:“无事……师兄好事将近,可与李师姐议定此后居所?” 刘师兄顿时既兴奋又腼腆道:“倒是商议妥当……我与玉蓉日后于后山寻一石窟便可。毕竟我二人皆为修行中人,不耐庶务。” “那便好。师兄可是去后山有事?那师弟便不耽搁了,师兄回见!” 薛振鍔说话间错身而过,径直将刘师兄推出后门。那刘师兄只当薛振鍔性子顽皮,摇头笑笑,便径直去了后山。 薛振鍔行不过几十步,便经过父母殿前。此时天色尚早,便见有一家善信在火工居士指引下进了父母殿中。 薛振鍔偶然张望,但见父母殿中香烟缭绕,早有善信跪伏神像之下,一跪三拜,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薛振鍔便见那跪伏二人,自眉心玄关腾出一道氤氲,朝着那两尊神像纠缠而去。 “咦?”惊疑一声,他倒是不急着走了。寻了偏门,与值殿道人招呼一声,便悄然进了父母殿中。 紫霄宫父母殿,殿中供奉四尊神像,正中为净乐国王与善胜皇后,此为真武大帝生身父母。两侧供奉三霄娘娘与观世音菩萨,三霄娘娘又称送子娘娘,颇为灵验,是以香火供奉不绝。 薛振鍔躲在三霄娘娘神像之旁,待那上香二善信退出父母殿,便瞧着有丫鬟扶了富贵人家妇人款款行来。 及至神像之前,于值殿道人指引下,跪伏蒲团之上,一跪三拜,口中念念有词。 “信女胡曹氏,与夫君成婚三载有余,一直不得子嗣。夫家宽厚,信女心中极为不安,三霄娘娘在上,求娘娘赐福信女,保佑信女绵延子嗣。若来日有喜,必斋戒敬香,感念娘娘恩德……” 那妇人颇为虔诚,薛振鍔目光一眨不眨盯着妇人眉心玄关,但见祷词方才说过,便有一缕氤氲飘荡而出。薛振鍔骤然抓紧几案,看着那氤氲飘荡中纠缠三霄娘娘神像之上,又融入其中。 抬头望去,那神像好似又多了几分灵动威严。 嘶……原来这氤氲便是香火愿力!薛振鍔心中想着,师祖向求真曾言,香火愿力乃人间七情六欲,只是不知这香火愿力最终去了何处。 回过神来,眼见那妇人随同丫鬟正气鼓鼓盯着自己,薛振鍔不再停留,快步离了父母殿。 他先行去了一趟藏经阁,却不见王师兄其人。扫听一番才得知,王师兄今日午间便下了山,想来又去城中买杂书了罢? 估算时辰,想来王师兄也快回返了,薛振鍔便一路穿行,自龙虎殿出了山门,等着王师兄归来。 不想,方才出得龙虎殿,便听得一旁有剑舞之声。扭头一观,顿时嘴角抽抽。但见殷素卿气鼓鼓的,手中飞火剑胡乱劈砍,将那好端端一颗柏树砍得七零八落。 知客道人知晓殷素卿身份,只当视若无睹。薛振鍔想起上午便见殷素卿心绪不对,便凑将过去,轻咳一声,言道:“好一手落叶剑法,这是师姐新悟得的?” 殷素卿转头瞥见薛振鍔,深吸一口气,言说道:“来得正好,且与我对练一番。” 对练?开甚地顽笑? 薛振鍔最近方才与牛振雷喂招习练剑法,手上又没个准头,一个不好伤了人如何交代? 这也就罢了,若再让殷素卿给伤了,那可真真没处说理。 他当即后退一步,稽首道:“女侠剑术小道拜服,不敢与之争锋。” “哼,胆小鬼!” 殷素卿转头又劈砍几下,余光瞥见薛振鍔只站立一旁,却不再言语,当即气急,收了飞火,转头蹙眉道:“你怎地不说话?” 薛振鍔调笑道:“小道再说话,只怕就要被女侠斩成几段……哪里还敢出声?” “胆小!自私!不是好人!” 薛振鍔只束手而立,静待殷素卿说明缘由。偶然一瞥,却发现一载过去,好似殷素卿身段不曾再长,如今瞧着倒是与自己齐平。 那殷素卿瘪着嘴,到底憋不住心事,言道:“薛鍔,宫中与我定了亲事。” “哦,原来如此。” “哦?”殷素卿更气了,道:“你就不想追问追问?” 薛振鍔叹息道:“师姐,你本就是天家之女,婚姻不得自由,小道又哪里有指摘地方?” 殷素卿沉默下来,不片刻便蹲下身来滴落泪珠。 薛振鍔凑将过去,蹲在其身旁,低声道:“选了谁家子弟?” “魏国公三子。” “品性如何?” “母后信中说的花团锦簇,却连国子监都不曾肄业,想来是个不学无术之徒。” 薛振鍔宽慰道:“驸马嘛,大郕又非汉唐,做个富贵闲人也不错。” 话音落下,就见殷素卿抬眼怒目而视,旋即迅雷不及掩耳,抓住薛振鍔的胳膊就咬。 “嘶……属狗的,怎地咬人?” “咬死你!我都这般伤心了,你还打趣我!” 薛振鍔无奈道:“哪里打趣了?小道一直在宽慰师姐好不好?” “不好!”殷素卿红肿着一双杏眼,看着薛振鍔道:“小薛鍔,一想着要嫁那劳什子的徐甫,我便是夜里都睡不着。与其如此,莫不如……莫不如,薛鍔,我嫁与你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人相伴一载,尤其殷素卿帮了薛振鍔许多,若二人只是寻常人家子弟,便是娶了殷素卿又如何? 奈何其中牵扯太多,薛振鍔又哪里肯坑了薛珣? 迎着殷素卿满是求肯、哀怨的双眸,薛振鍔心中一动,言道:“师姐不若录了道牒,出家罢。” “哈?” “你我婚事不得自主,今上看重家父,只怕断然不会同意你我之事。若师姐录了道牒,便是出家之人,再不受此等约束。如此,你我可效仿刘师兄、李师姐,结作双修道侣。” 看着薛振鍔极其认真的神色,殷素卿腾的脸面羞红,却郑重点头道:“好!些许荣华富贵,便是舍了又如何?明日我便写信与母后!” 第五十四章 验天书王师兄入瓮 目光盈盈,眉宇自有一股英气,便是身形消瘦,也无碍其飒爽之姿。一身外罩红披风,望之好似千层红。 薛振鍔禁不住心中微动,哪怕两世为人,见识女子无算,这等洒脱性情的女子,他也是初次见识。 修道之人寻求本心、本性,他只心中略略兜转一番,便决定遵循本心。修行求的本就是洒脱,若瞻前顾后,蝇营狗苟、来回算计,那还修的甚地道? 他朗声笑道:“师姐好气魄!待过上三、五年,此事风波消弭,必与师姐结成道侣!” 饶是以殷素卿的心性,这会子也羞红了脸,略略侧头以手遮面,低声言道:“君不负我,我亦不负君。” 说罢,起身憋着羞红的脸面,雀跃朝紫霄宫而去。 薛振鍔拾起飞火,举了举,道:“师姐,你的剑!” 那殷素卿却不曾回头,只道:“明日晨间竹林再交与我罢。” “呵……”轻笑一声,薛振鍔心道,到底是小女孩,再是洒脱,也禁不住这等直白言辞。也不知殷素卿回头如何与皇家掰扯,传闻今上六女极为得宠,就是不知这份偏爱能容得了殷素卿闹到甚的地步。 暂且收摄心思,薛振鍔专心等候王师兄归来。一个时辰光景,来来回回见有善信离宫,也有不少火工居士、道人归山,及至日薄西山,方才瞥见王师兄缓步而行,朝着山门行来。 薛振鍔快步迎将上去,稽首一礼:“师兄又下山采买书卷?” “咦?薛师弟怎地在此?”王振良先是略略讶然,随即脑子一转,便道:“师弟这是寻我有事?” 薛振鍔估算眼看便要吃晚饭,就说道:“方才得了一部奇书,王师兄若有闲暇,不若吃过晚饭来耳房寻我。” 王师兄神色一振:“好,那就一言为定。” 二人越过龙虎殿,旋即左右二分,各自归房。待用过晚饭,二人相携一同出得斋堂,便去了薛振鍔的耳房。 进得耳房之内,待点了油灯,王振良便说道:“师弟好运道,甫一入山便得了此间耳房。我当日入山两载方才拜得真修为师,又等了一载才分了一间罩房。” 紫霄宫看似广阔,实则殿宇占据大半,所居之所不过东、西道院,以及坤道院。寻常火工居士、道人大多住通铺,也唯有薛振鍔、王振良这等入山门不久的真修传人才得以享有单间。 薛振鍔沏了茶水,王振良自行落座,手捧茶盏言道:“师弟,到底甚地奇书?且拿出来与我一观。” 薛振鍔从袖口掏出那抄本递将过去,说道:“师兄可知云篆天书?” “云篆天书?道藏中略有提及,只是早已失传……嘶……”说话间王振良翻开抄本,入目便是满眼的鬼画符,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旋即狐疑道:“这是……?” 薛振鍔只点了点头,不曾言语。 王振良闷头翻阅,只可惜满篇文字,便是连蒙带猜也认不出一个。 道藏有载,云篆天书或为三元五德八会之气,结成飞天之书;或为自然飞玄气结成八龙云篆明光之章。可谓,此书乃是真正的‘文以载道’。 这两种说法与张道人所言截然不同,薛振鍔更倾向于张道人所言,而前两者更像是道门宗教化、神秘化的产物。 “可惜,”王振良放下抄本道:“我真武不得云篆天书传承,传闻龙虎山藏有一卷云篆所书《三洞神符记》,习之可虚空画符,施鬼神之能。师弟,这抄本从何而来?” “因缘际会,偶然所得。”薛振鍔暂且将张道人隐下不说。那张道人颇为古怪,且有占验之能,他生怕将其惊走。这等宝藏老不修,他还指望着再薅些好处来,哪里肯将其惊走? 王振良蹙眉道:“那便不能辨其真假,说不得是后人牵强附会、胡乱涂鸦之作。” “师兄,这抄本怕是真的。” “哦?” “师兄莫要追问,内中详情实在不便言说。” 王振良嚅嚅道:“也罢,个人自有缘法,师弟不说,那我便不问。还要多谢师弟与我一观,只可惜空入宝山……” “且慢,师兄,谁说是空入宝山了?”薛振鍔笑道:“师兄不识得,我又不曾说我不识得。” “啊?薛师弟识得?” 薛振鍔早已盘算妥当,自己不过炼谷化精修为,若想逐一试错,起码要等到三年后步入炼精化炁之境。且事涉香火愿力,必在庙宇神像尝试。 若三年后偷偷尝试,一切顺遂还则罢了,倘若事有不谐,好似小儿闹市持金,身藏这等秘宝,只怕定会遭来杀身之祸。与其如此,莫不如拉上师门。 这般一来,师门吃肉,自己跟着喝汤。有师门庇佑,些许宵小自然不敢轻易招惹。 再者,云篆天书纵然玄妙,也不过是术法。修道修道,求的是飞升之道,与之相比,便是再玄妙的术法,也不过是小道。 薛振鍔指着抄本笑道:“此抄本足足耗费二百两纹银,若不知真假,我又哪里肯买下?”他凑将过去,压低声音道:“我看那人只以手决牵动,真气于体内画符,凭空施展出来术法,真真了不得。” 王振良本就是真武异类,极擅符咒,若非真武一脉符咒不显,又哪里会沉迷杂书之中? 当下听得眼热不已,王振良急切道:“薛师弟可看得真切?莫不是中了障眼法?” “师兄安心,我看得分明。” 王振良轻拍桌案,脸色振奋道:“如此甚好,甚好!就是不知薛师弟识得此中多少文字?” “那人所得不过百多字,我已尽数识得。”顿了顿,薛振鍔又道:“早闻师兄擅符法,我得了此书便急着去寻师兄,不想师兄竟下山采买去了,如此方才在山门等候。师兄莫急,这百多字娴熟于胸,我现在便说与师兄听。” “这……不想今日竟生受了师弟这般恩惠。来日但有所遣,师兄义不容辞。” 看着颇为激动的王师兄,薛振鍔笑着言道:“你我同门师兄弟,本就亲近,用不得如此。倒是师兄识得此字之后,我还想求着师兄帮着验证一二。” “分内之事,必不负所托。”王振良肃容正色,恭敬稽首一礼。 有道是‘法不传六耳’‘法不可轻传’,道门之中,这等传道之举,恩同再造。是以,王振良才会如此激动。 话不多说,薛振鍔捡着自己识得的百多字,一一说与王振良听。王师兄沉迷典藏书籍,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薛振鍔这般详细分说,不过一遍便已记在心中。 这般过目不忘之能,让薛振鍔艳羡不已。他自诩聪慧,可等闲经文也要诵读良久,方才能背诵,哪里比得了王师兄这等过目不忘? 待分说清楚,薛振鍔取过抄本,翻到后续符阵,指着头一个小挪移术道:“师兄且看,此为小挪移术,下有指决次序,又有云篆图形。师兄何不小试身手,以验云篆天书之能?” 王振良点头应承:“好,待我记忆一番。” 王师兄反复观量半晌,默记了云篆图形,又暗自计较一番,旋即点头道:“师弟且退后,待我尝试一遭。” 薛振鍔立刻退后几步,径直躲在了床榻之后。白日里翠云生生将小挪移术施展成了‘金属风暴’,天知道王师兄又会弄出甚地情形。 他抱了被子遮挡身躯,出声道:“师兄尽力施为罢。” 王振良扫视一周,看着笔架上的毛笔道:“便现试试能否驱动此物。”说罢,手中指决变换,虽缓慢却并不停顿,俄尔,剑指一点:“来!” 薛振鍔露出半只眼睛盯着那毛笔,却见其纹丝不动。 王振良略微尴尬道:“想是方才有些错漏……”指决再变换,又是剑指一点:“来!” 那毛笔略略振颤,却依旧不离笔架。 王振良一看有门,当即气沉丹田,此一遭指决施展更快,剑指一点:“来!” 但见那毛笔晃了晃,到底腾空而起,而后嗖的一声朝着王振良撞去。 王振良正振奋呢,一个不查,便被笔杆砸在鼻梁之上,惊呼一声,捂着鼻子蹲伏在地。 薛振鍔暗自舒了口气,心中暗忖,到底是道门真修,比那半路出家的青楼女子强多了……起码没伤了旁人。 他赶忙过去问询:“师兄,可还安好?” 王振良摆摆手,结果一股鼻血自鼻腔涌出,王师兄却浑不在意,只好似傻子般大笑道:“师弟,成了!果真是云篆天书啊,哈哈哈……” “嘘……师兄且住,莫要引来巡照。” 王振良赶忙收声,只咧嘴笑着低声道:“这小挪移术果然玄妙,我已略有所得,再习练一番,必无方才之厄。师弟,那抄本呢?我再看看后续术法。” 后续?开甚地顽笑?小挪移术不过砸得自己鼻血直流,若换了旁的,天知道会闹出何等事故。 薛振鍔规劝道:“师兄莫要急躁,先将这小挪移术练得纯属,待来日再观后续术法,如何?” 王振良极为挺全:“也罢,所谓贪多嚼不烂。那……那我先行回去习练,明日再寻师弟?” “明日下午,我有一番谋划,到时与师兄参详。” 第五十五章 不料妙法已无存 第五十五章 转过天来,薛振鍔清早起来,本意自行习练一番便去后山竹林寻殷素卿。不想,刚吃过早饭,便有一人寻上门来。 但见此人面色黢黑,长发披肩,手中提着一根齐眉哨棒,正是不过两面之缘的武痴——武振川! 薛振鍔不明所以,略略一怔,旋即稽首一礼:“武师兄怎地来寻我?” 黢黑面容平静道:“受袁师叔所托,今日来传你八仙剑。” 薛振鍔赶忙问道:“不知师父可还安好?” “袁师叔一直闭关,等闲不见踪影,昨晚偶然撞见,我观其颇有扬眉吐气之意,想来是有所得。” 有所得?那张道人坦陈《无根树》一节为阴阳双修之术,袁德琼偏不死心,闭关参详,莫非真能参悟出旁的妙法? 暗自为师父高兴一番,薛振鍔赶忙随着武振川进了庭院。 这八仙剑同为真武一脉入门剑法,讲究以静待动,以软牵硬,以慢化快,以柔克刚,以刚取敌。 托八仙之名,共九九八十一路剑法,实则刨去起手势,一共八十势,每一仙对应十招剑法。 薛振鍔早将太乙玄门剑习练纯熟,这八仙剑不过得了武振川演示、指点一番,不过一个早间便有了几分模样。 原本古井不波的武振川顿时神色异样起来,待薛振鍔收剑入鞘,言道:“早闻振鍔师弟根骨天成,本以为是夸大其词,今日一见竟然果真如此。” 薛振鍔稽首正要谦逊两句,就听那武振川又道:“一个早间便有了几分模样,险些便要跟我一般无二。” 薛振鍔怔了下,问道:“师兄当日习练八仙剑也用了一早间?” 武振川抱着哨棒说道:“差不多……我当日看了一早便会了。” 薛振鍔无言以对,只得拜服道:“师兄天资无人可敌!” 武振川只点了点头,说道:“师弟莫要偷懒,待有所成,你我师兄弟也好切磋一番。” 薛振鍔牵了牵嘴角,愣是没敢言语。开甚地顽笑?两年前武振川学有所成,便要下山游历。结果还不等下得武当山,半路遇上隔壁清虚宫传人,二人切磋一番,那清虚宫得意弟子愣是缠绵病榻一月之久! 吓得其师赶忙收回成命,从此再也不提让其下山之事。此后一年光景,但有江湖人士造访,武振川必三招之内轻取,人不在江湖,却硬生生凭着战绩闯出偌大名号。 待薛振鍔入得山门,武振川大约是觉着所谓江湖高手大多盛名难副,干脆躲在后山潜心将真武剑法化于手中之矛。 没错,武振川提着的哨棒,装上一截矛头便是一杆矛。 那位说了,这矛跟枪有甚地区别?书中暗表,枪以攒刺为主,而矛则可刺、可劈、可砍。那矛头摘将下来,形似二尺短剑,是以武振川才能将真武剑法化入其中。 薛振鍔骨子里又非毛头小子,绝世猛人当面,哪里会有那般与之一较短长的心思? 便是武振川收发由心,伤不得自己分毫,万一被打击得心生‘望尘莫及’之感,只怕也会与道心有碍。 含糊应承过去,薛振鍔赶忙返身进耳房,提了飞火剑快步朝后山竹林寻去。 待到了竹林旁,正纳闷怎地不见殷素卿身影,便见一人从竹木上飘身落下。身形高挑,手提牛尾刀的安贞两步到得身前,伸出左手:“此剑交与我罢。” 薛振鍔皱眉问道:“怎地来的是你?” 那安贞漠然道:“公主只说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不便前来。” 身子不爽利?想起昨日殷素卿遮面羞怯的模样,只怕这女子是害羞了罢? 他将飞火递将过去,安贞接了剑也不多言,起身便走。行不过十余步,停下身子微微转头道:“薛衙内,栖霞公主有大恩与我,望你莫要哄骗了公主。否则,我安贞识得你,这牛尾刀可识不得你!” 薛振鍔笑了,说道:“奇了!这话掷地有声,只是不知这话安护卫是发自内心呢……还是代先前的主子说的?” 安贞脸色骤变,扭头狠狠瞪了一眼薛振鍔,咬牙道:“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好走不送!” 这安贞真是莫名其妙,表忠心也不挑个场合,此地仅有薛振鍔一人,表了忠心殷素卿又听不见,纯纯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此女看似寡言少语有些城府,实则怕是个拎不清的。 此间情形,薛振鍔只消原样转述,殷素卿哪里会给安贞好果子吃? 眼看天色不早,薛振鍔快步回了紫霄宫。略略休憩一阵,待进了斋堂,便见王师兄挂着一双熊猫眼,于斋堂之内正望眼欲穿。 瞥见薛振鍔进了斋堂,顾不得规矩,赶忙伸手相招。 薛振鍔气定神闲,落座圈饭,这才低声道:“王师兄怎地这般神色,昨夜不曾安睡?” 安睡?天大的机缘唾手可得,王振良哪里还睡得着?昨夜回返自己静室之后,便是熄了灯火也习练不停,直到耗尽真炁这才停歇下来。 待清早趺坐调息,恢复了半数真炁,王振良又习练了一番。也是王振良天资在此,这小挪移术愣是被他习练纯熟,算算还不到一日光景! 王振良顾不得薛振鍔打趣,只低声道:“师弟,那小挪移术我已得其三味,过会子可要将那抄本与我一观。” “好,师兄莫急,用了饭食去我耳房。” 当下二人不再言语,一个食不知味,一个味同嚼蜡,草草扒了饭菜,洗了碗筷旋即一前一后离了斋堂。 行至半途,便见牛振雷风风火火迎面而来:“小师兄,洒家今日得闲……” 不待其说完,王振良眉头一皱:“振鍔师弟今日不得闲,你这夯货《清心咒》可曾默记下来了?” “额……”牛振雷一缩脖子。这夯货早课诵经都能睡得鼾声如雷,真武经都不曾背熟,又哪里耐烦去默记那劳什子清心咒? “入山这般久,竟还是这般惫懒模样。牛师弟,明日早课都讲抽查,若你还不能背诵,只怕又要跪香。” 牛振雷顿时好似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闷声应道:“洒家……哎,我这就去背那劳什子清心咒。” 真是天生一物降一物,谁能料想王师兄撂下脸来,竟将天不怕、地不怕的牛振雷唬得退避三舍? 二人进得耳房,薛振鍔寻出那抄本,王师兄顿时跃跃欲试。不过盏茶光景,王振良便皱起了眉头,言说道:“怪哉,此祛魔存真之术有甚地用处?好容易存养真炁,耗费干净激发此术,继而祛除周遭魔气……真是,真是……” “脱裤子放屁?” 这等比喻极为不雅,可王师兄还是点了点头,极为赞同。 薛振鍔凑将过去,压低声音道:“师兄,单看此术的确百无一用。可若与旁的结合,那便妙用无穷了。” “哦?” “师兄当知,前些时日我与刘师兄偶然闯入云居峰破庙,擒了那害人的白姥姥。当是之时,白姥姥以佛像放出佛光阵阵。其后才听师祖言说,此为香火愿力之术……” 响鼓不用重锤,王振良本就聪慧,一点就通,当即一派桌案:“着啊!以香火愿力驱动此阵,我辈修行之士,再无分心祛除魔炁之厄,从此以后修行一道当复汉唐盛况!” 王振良扶案而起:“此事当禀明掌门真人!” “且慢!”薛振鍔赶忙将其拉住:“师兄糊涂。掌门真人一直对香火愿力嗤之以鼻,且是那般……顽童性子,此事只是有些眉目,只怕不得成效,掌门真人未必赞成啊。” 王振良想起向求真,顿时咧了咧嘴。都道掌门真人返璞归真,说不好听那就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思路清奇,寻常人等根本把握不住。 但有一条却众人皆知:掌门真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且决计不肯吃亏。 真武一脉后山真修三十余,只振字辈走动的多些,还能时常露面。德字辈往上,等闲根本见不到人。且除去不走寻常路的王振良在符咒一道下了功夫,余下真修,便是王振良的师父也不曾重视符咒,只将心思放在内丹术与剑术之上。 如此一来,便是禀报上下,这事只怕终究还要落在他二人头上。 与其如此,莫不如自行探寻一番。 王振良想得通透,又缓缓落座,说道:“也是……那你我师兄弟便尝试一番。我紫霄宫香火鼎盛,便是寻一偏殿也能尝试一二。嘶……”王振良陡然一拍大腿:“坏事矣!三日之前,掌门真人方才将那白姥姥炼作黄巾力士,形还在,神已消,这驱使香火愿力之法又从哪里问询啊?” “啊?” 那刺猬精竟然被炼化了? 道门敕封山精野怪,或点化,或炼化。点化者,使其皈依道门;炼化者,泯灭神识,以供役使。 薛振鍔本打算说动王师兄去后山问明白姥姥香火愿力之法,不料,那白姥姥竟被炼化了! 神识泯灭,记忆无存,这下可真真棘手。 第五十六章 验符阵不得其法 耳房之内一时静谧,王振良若有所失,旋即翻阅抄本,瞧着下一道术法冥思苦想;薛振鍔眉头紧锁,苦思良久,突地想起那日破庙之中,观那灰蛇腾舞之时,前后次第而来,细究起来好似一道云篆符阵。 五、盖、真、尊、神、时、信…… 薛振鍔研磨提笔,找了宣纸一边回想一边描写。他记性颇佳,却远不及王师兄这等过目不忘之能。 抄抄写写,转眼便写了十几张宣纸。 他才放下笔墨,就听得王师兄赞道:“妙哉!此歘火术妙用无穷,沾之无物不燃,且待贫道尝试一番。” 薛振鍔吓得头皮发麻:“王师兄快收了神通!” 王师兄眨眨眼,言说道:“薛师弟且安心,此术贫道已了然于胸,断然不会伤了自己。” 薛振鍔太阳穴直跳,心中暗忖,我是怕伤了你自己?我是怕你把房子给点了! “师兄啊,房中尽是易燃之物,若出了差池,只怕师弟今晚便没了落脚之地。师兄若习练歘火术,不若寻个水潭如何?” 王师兄恍然:“也对,那贫道且去后山习练一番。” 薛振鍔暗自心惊,生怕王师兄再把后山给点了。旋即想到,真武真修大多于后山修行,便是出了差池也有援手,便暂且压下心思。转而道:“师兄,且看此符阵。” “哦?这是甚地符阵?” 灰蛇腾舞之秘,薛振鍔自身尚且不知,又哪里肯如实说将出来?事到如今,他便只得扯谎道:“那日刘师兄着了道,我提剑刺那白姥姥,偶然瞥得佛像身上好似蚀刻符阵。待刘师兄擒下白姥姥,临行之前我又看了两眼。 可惜时隔久远,而今回思一番,却又做不得准。” 王师兄翻阅一番,点头道:“也罢,白姥姥神识泯灭,为今之计也唯有死马当活马医。薛师弟可有打算?” 薛振鍔言道:“我观父母殿中三霄娘娘香火鼎盛,不若师兄禀明都管,你我师兄弟寻个值殿的差事,如此也好暗中尝试一番。” 王师兄不假思索道:“此事好办,待我习练了歘火术,便去寻都管言说一番。” “如此,全凭师兄了。” 这书呆子王师兄平素寡言少语,看似极为靠谱,偏此一番极为不让人放心。奈何真武一脉符法不兴,举派擅符咒者也唯有王师兄。事已至此,薛振鍔只盼着王师兄此番能将此事办妥。 一时间心思繁杂,薛振鍔心知只能静待其果,便只能静下心来修习炼谷化精之法。 千金方有言:呼吸定息脉行六寸。 千金方为孙思邈所著,而孙思邈本就是道门中人,曾隐居终南山一心修道。 千年以降,儒道释彼此融合,更何况医、道? 这呼吸定息脉行六寸,便以言明气血搬运之法。此法以桩功为基,配合呼吸吐纳,引导身形,驱使周身气血搬运,将后天之谷炼作先天精元,气血归于丹田气海,反哺自身精元。 此等修行法门讲究扎实、缓进,来不得半点取巧。勿论根骨,修行起来大抵三年之功。 恩师袁德琼早已讲明内中详情,薛振鍔知晓此法来不得半点虚假,便只能勤勤恳恳,每日勤加修行。 如此,待日头西垂,薛振鍔擦洗一番去了斋堂用餐,苦等良久却不见王振良身影。薛振鍔此时已有了不好预感,其后两日,王振良依旧不见身形,薛振鍔顿时急了。 这王师兄怎地这回如此不靠谱?腹诽半日,下午时分,有火工居士寻了薛振鍔,禀明道:“小道长,王道长托小的带个话,说他在后山被绊住了,待刘道长大婚之后再与小道长言说。” 绊住了?王振良入门比刘师兄还短,修为不过炼精化炁,平日里苦守藏经阁,诸般杂事不曾沾惹,哪里来的事端绊住了? 薛振鍔一抖衣袖,悄然塞给那火工居士二两银钱,低声问道:“居士,王师兄到底被何事绊住了?” 那火工居士左右观望一眼,凑将过来附耳道:“小的听闻,前日里后山失火,掌门真人眉毛都被燎没了……当晚王道长便被罚了跪香。” 薛振鍔眉头直跳,心中直道好家伙!自那日王师兄习练小挪移术他就该知晓,这王师兄明显是人菜胆大!寻常人习练术法,无不小心翼翼,偏王师兄初次习练便敢召那毛笔到近前。 小挪移术尚且如此,那歘火术威能颇大,亏得掌门真人就在后山,不然此番王师兄非得将整个山头烧没了不可! 谢过那火工居士,薛振鍔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罚跪香,盘算时日,两日之后便是刘师兄大喜之日,那便等一等罢。 本以为还要拖延两日,不想,转天晚上灰头土脸的王师兄便寻上了门。 薛振鍔见其头发焦黄一片,禁不住奇道:“师兄?怎地这般时辰来寻我?” 王师兄没好气道:“莫提了,那歘火术颇为耗费真炁,驭使不过三两回,丹田气海便空空如也。若非掌门真人搭救,我怕是回不来了。” “原来如此……师兄快进来。” “不进了,”王振良恼火之色一扫而空,转而跃跃欲试道:“薛师弟,那符阵图录何在?” “师兄这是……” 王振良扯着薛振鍔道:“且拿了图录,陆师弟此时便在父母殿中值殿,你我二人正好尝试一番。” 薛振鍔回身取了当日所画云篆符阵图录,关了房门跟着王振良转出西道院,看那王师兄左顾右盼好似做贼,思忖一番,问道:“师兄,你可曾禀明曹都管了?” “说了,”薛振鍔刚要松口气,便听王振良道:“曹师叔颇为古板,说本月值殿差遣早已安排妥当,若要值殿,只能留待下月改易。这等大事如何等得?左右都要秘而不宣,不若与父母殿中值殿师兄弟讨个方便。” “啊?师兄还真是出人意表。”薛振鍔惊讶一番,转而想道,这验证香火愿力本就要保密,左右出了事端都要吃挂落,如此,与那曹都管说不说都一样。 心下拿定主意,薛振鍔不再废话,随着王振良穿过紫霄殿,径直进了父母殿中。 殿中一年轻道士哈欠连天,身量中等,看年岁不过十六、七,却是十方堂弟子陆振行。 三人彼此见过礼,那陆振行揉着眼睛道:“王师兄、薛师弟,如此便拜托二位了,小道来日得了单费,必做个东道。” 王师兄挥了挥袖子:“小事一桩,陆师弟且去安歇。” 陆振行稽首而走,神情颇为感激。 薛振鍔此时哪里还不明白,这陆振行定然是被王振良给哄骗了。真真是想不到,王师兄这家伙为了验证符阵,竟然连坑蒙拐骗的手段都使将出来。 “薛师弟莫要发癔症,图录呢?” 薛振鍔赶忙将图录递将过去,转头就见王师兄寻了香案,找出笔墨、黄符,先是记忆一番图录,随即静气凝神,提笔画符。 道门符咒,所用多为黄、白二纸,所用的或者是黑砂——也就是墨,或者是朱砂。依据道法不同,而采用不同的组合。 通常来讲,黄符为阳,白符为阴;朱砂为阳、黑砂为阴。 真武一脉符法不显,所用符纸大抵都是黄纸。 便见王振良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转眼便将一张符阵画好,继而快步行至三霄娘娘神像之下,纵身随意贴在神像后背,随即脚踏罡步,指决变换,剑指一点‘疾’! 黄符毫无变化,王振良道:“此一阵怕是谬误。” 道门符咒,按用法可分作八种。一为带身符,需使用者随身携带; 二为化食符,符咒烧化于水中,或服用,或擦身; 三为贴用符,便是方才王师兄所画符阵; 其后还有放水符、洗符、煎药符、埋符、供符。 薛振鍔道:“师兄可要歇歇?” 道门符咒,分作先天、后天。先天符咒一笔而成,所谓‘一点灵光既是符’;后天符咒仪规繁杂,须得静心忘我,誓神之后方能请神。 这后天符咒之中三力并行,既:传承、师力、自力。如此,三力合一,若是那名门大派高道弟子使将出来,同样符咒,威力自然远超偏僻小派野孤禅。 薛振鍔思忖,这云篆天书料想应是先天符咒,王师兄先前作画符咒,依着的还是后天符咒之法,如此一来,便是图录无误,只怕也验证不出来。 他当即与王师兄言说一番,王师兄若有所思,皱眉道:“先天符咒只得传闻,便是我师父都不曾见过,我又哪里会画?” 薛振鍔寻思一番,说道:“不若师兄将真气导入符中?” “也罢,我这就试试。” 试试……试试就逝世。 王振良取下神像背后符阵,默运真气,手中黄符略略抖动,旋即‘啪’的一声化作漫天纸屑。 王振良负手而立,说道:“寻常黄符哪里存得住真炁?少许一丝,不待片刻便要逸散;灌得多了,顿时粉碎。须得寻个旁的法子才是。” 第五十七章 一纸婚书表天庭、三霄娘娘显神通 寻常符纸,存不得些许真炁。道门符咒,大抵存其神识,而后掐诀念咒,役鬼驱神。所用法力,画符者不过动用些许,余下大半源自传承与师父。 王振良嘟嘟囔囔,绕殿而走,苦思解决良方。薛振鍔打了个哈欠,估算了下时辰,怕是离止静鼓不远,可惜他与符咒一道只通六窍,实在插不上手。 咦?薛振鍔陡然想起,当日伯祖所赠桃符,若非那金火天丁于桃符中召出,薛振鍔这会子坟头草都老高了。 伯祖所赠桃符来源不明,但既然可存术法,何不用桃符一试? “师兄,桃符可能存下真炁?” 《太平御览》引《典术》:桃者,五木之精也,古压伏邪气者,此仙木也。 道门斋醮科仪,桃木剑极为常见。既因桃木压邪气,也因桃木可做法器。 能做法器,自然可让真炁留存其中、畅通无阻。 王师兄停下步子,眨眨眼,一抚额头:“一叶障目,怎地忘了桃木?”言罢,拔脚就走:“薛师弟稍待,我去去便来。” 王师兄难得靠谱,不过盏茶光景,便捧着一叠桃木板回了父母殿。放下桃木,王师兄顾不得与薛振鍔言语,趺坐蒲团,取了刻刀纂刻云篆,又以朱砂覆于纹路。 眼看王师兄忙活得忘乎所以,薛振鍔打了个哈欠,便在此时听得止静鼓敲响,他凑将过去言道:“师兄?” “嗯?” “要不改天再试?明日可是刘师兄大喜之日,我等师兄弟不好缺席。” 刘振英大婚,薛振鍔领了差事,明日得站在紫霄殿门前充当背景板。 王师兄不屑道:“这等私情小事,哪里比得上你我之事?” 啧,王师兄这是上头了啊。上头的王师兄,就好比买手办的二刺猿,根本就劝说不得。 薛振鍔哭笑不得道:“师兄,这止静鼓都响了,待会子巡照过来,你我二人如何分说啊?” 王师兄头也不抬道:“无妨,今日巡照是太和宫金师兄,早就打点过了。” 王振良都如此说了,薛振鍔还能如何? “那师兄先忙着,我去打个盹。待会子师兄若要帮忙,径直叫我。” “去去去,莫要聒噪。” 薛振鍔下午搬运气血,此刻疲乏得紧,索性连翻灰蛇腾舞,让其精力旺盛传超常人。他估摸着只需小憩一、二个时辰,来日便能精神奕奕。 他寻了个蒲团趺坐,以手扶额小憩打盹,不片刻便睡将过去。 睡梦之中光怪陆离,隐约窥得前世片段,正探究之时,便听得耳边炸响:“成了!” 薛振鍔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便见王师兄手舞足蹈,举着一块桃符雀跃不已。 眨眨眼回过神来,薛振鍔赶忙起身凑将过去:“师兄,甚地成了?” 王师兄笑着指着蒲团旁的十余桃符,言道:“总计图录十三,尽数纂刻,且以朱砂描绘。成与不成,便看此一遭了。” “好,我帮师兄。” 二人忙活起来,这桃符与黄符不同,自然不能贴在神像之上。薛振鍔从后殿寻了个桌案,挪移过来,二人踩着桌案将桃符卡在神像后脖颈处。 随即开始逐个尝试。 但见王师兄脚踏天罡,手掐剑诀,静气凝神,以神识引动桃符,连连喝道‘疾’! 一个有一个桃符试过,待到第十一个,三霄娘娘神像上的桃符猛然振颤开来,继而放出道道霞光。 “噫!真成了!” 还不待王师兄高兴,便听得一声脆香,那桃符猛地炸裂开来,分作三段滚落下来。 亏着薛振鍔手疾眼快,赶忙扯过痴呆装的王师兄,紧跟着最大那块便‘啪’的一声砸在先前王师兄所站之处。 转头再看王师兄,其人不见半点沮丧,神色中振奋之余,口中念念有词道:“此法可行……奈何桃符质地不坚,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王师兄无事,薛振鍔若有所思,当日白姥姥驱动佛像,放出的是阵阵佛光。若自己所录云篆符阵无缪,那怎地方才会生出道道霞光? 这霞光单看卖相便是道门手段,与佛门截然不同。莫非是所用香火愿力不同,所呈法力才会有所区别? 转而又暗忖,当日佛像破烂不堪,却不见外贴符箓,那符阵又刻录在何处?莫非藏于佛像之内? 薛振鍔看着三霄娘娘神像若有所思:“师兄,这神像是泥塑还是木雕?” 王师兄回过神来,言道:“自然是木雕……嗯……莫要说话,且让我想想……木雕……” 薛振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出自己随口一问怎地引得王师兄发了癔症。 赶忙问道:“师兄可是有旁的念头?” 却见王师兄沉吟道:“倒是有个法子……薛师弟可知,我道门神像,可不是随便木雕泥塑便成神像?” 不待薛振鍔追问,王师兄便解答道:“不经装藏、开光、供奉,些许泥胎朽木,怎敢称神?” 道门神像,大抵木雕、泥塑,少有铜铸、鎏金者。匠人造神像,不经道门手段,又哪里来的神识灵性? 匠人塑像后,道人要先装藏。“凡塑神像,必先装藏,以应五脏。故先选五金即:金、银、铜、铁、锡。然后选用五色粮、五色线,新净无残黄表一张,新净笔书‘藏符’。” 装藏后又行开光科仪,得道高功选良辰吉日,斋戒之后沐浴更衣,以朱笔点眼、耳、口、手、脚,念《开光咒》,此为通灵开窍。 再之后才会供奉各殿之中。所谓‘一柱真香通信去,上圣高真降福来。’ 王师兄絮絮叨叨说明此事,薛振鍔不明所以道:“师兄说这些,其意为……”他转头看向神像:“……此神像通灵开窍,可以之为符纸?” 王师兄脸现疯狂之意,咧嘴笑道:“薛师弟果然知我,正是此意!” 薛振鍔心中打鼓,后悔不迭。早知王师兄这般癫狂,他哪里敢轻易招惹? 以神像为符纸……开甚地顽笑!这要是成了也就罢了,若事有不谐,事后可就不是跪香那般简单了。 “王师兄且住,不若打个商量,来日我与师兄一同禀明掌门真人,其后再做打算如何?” 王师兄不满道:“师弟怎地这般迂腐?掌门真人万事不管,只一门心思修行破境,哪里理会得这等俗事?” 俗事……把父母殿拆了也算俗事? “那便寻曹都管,好歹言语一声啊。” 王师兄撇嘴:“曹师叔不得真传,哪里知晓内中玄妙?” 薛振鍔都快哭了:“师兄啊,再怎地说,也不能拿着刻刀径直将图录刻在神像上罢?若不成,你我自是没好果子吃;倘若成了,这等机密符阵,怎能让旁人瞧了去?” “嗯?”王师兄若有所思:“振鍔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也罢,那便镌刻于内便是。” 有思忖一番,王师兄先是嘟囔道:“得寻个旁的法子,这刻刀怕是用不上了……”转头看向期期艾艾的薛振鍔,王师兄瞪眼道:“薛师弟不若先行回房,你留在此地又帮不上甚地,还连翻搅我清净。” 薛振鍔心中憋闷,搅你清净?要不拦着你,只怕你这会子都把神像给拆了! 罢了,王师兄这般执拗,好说歹说都劝不住,想来这一遭横竖躲不过,来日吃挂落生受着便是。 眼看王师兄手提刻刀双目出神,薛振鍔不再多言,悄然退出父母殿,循着来时路回返自家耳房。 所幸吉星高照,沿途不曾被巡照师兄撞见。 这一夜辗转反侧,少见多梦,翌日睁开,薛振鍔竟少见有了些许疲乏之感。想来是忧思过甚之故。 刚洗漱罢,便有火工居士过来拍门。薛振鍔应承一声,穿戴整齐,便与火工居士去到紫霄殿前。 今日紫霄宫披红挂彩,一众人等洒扫起来分外卖力。待洒扫妆点过后,便见身着大红礼袍的刘师兄在一阵恭贺声中款布行来。 刘师兄的恩师鲁德肇还在后山闭生死关,先前本拟老都讲暂代师长之位,不知怎地被师祖向求真得了消息,吵闹着生生夺了差事。 刻下掌门真人与刘师兄生身父母尽在大殿之中,刘师兄进得大殿,拜过师祖、父母,又拈香拜神,随即言语几声,便在一干师兄弟簇拥之下,朝着烟霞峰清虚宫行去。 所谓阳往阴来,迎亲须得清早,接亲便得黄昏。 刘师兄等人走了,向求真笑呵呵与刘师兄父母言谈一番,便吩咐众人各行其是。 各殿早已妆点完毕,倒是新任都厨不曾经历此等事宜,忙得晕头转向,引得都管曹德平呵斥连连。 薛振鍔年岁小、道行浅,虽与刘师兄颇为亲密,却不得随行。这厮这会子哪里想随行?心中生怕王师兄把父母殿给拆了,一待得了空闲,扭头就奔向父母殿。 与值殿道人招呼一声,进去踅摸一圈却不见王师兄身影,再看三霄娘娘,神像一如昨日,不见半点异常。 这厮赶忙找上值殿道人,稽首问道:“师兄,可曾见过王振良王师兄?” 那道人道:“王师弟方才离去,说是困乏得紧,回静室休憩去了。” 这是折腾累了? 还好还好,薛振鍔自知王师兄执拗,现下只盼着好歹应付过今日。 离了父母殿,修行一番,又随着众人忙活一番,转眼便到了黄昏。有年岁小的道人等在龙虎殿山门,待看了迎亲回返的队伍,当即奔行嚷道:“刘师兄接了新娘子回来啦!” 都管曹德平呵斥一番,当即吩咐众人各行其是。 一干人等各自归位,鼓乐声中,行步虚韵、举天尊、吊挂韵、高功说文、瑶坛韵、小荡秽,此为前启科仪。 待行过前启,二新人步入紫霄殿,拈香礼神,先拜天地,再拜祖师、父母,高功法师迎真请圣证盟婚姻。而后宣表于天庭……薛振鍔琢磨着此举好比给天庭发了个邮件,让天庭婚姻管理处存档? 其后又行加冠礼,礼神谢恩等诸般科仪,这道门婚事方才告一段落。 二位新人牵入洞房,紫霄上下其乐融融,便是提心吊胆的薛振鍔也松了口气。 今日失踪不曾见王师兄露面,他生怕婚礼半道,王师兄再闹出事端来。如今科仪完结,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正这般想着,便有一道人狼狈不堪奔行入殿,语无伦次道:“真人,真人啊……三霄娘娘显灵啦!” 向求真正在殿中与刘师兄父母叙话,闻言顿时拉着一张脸道:“胡说八道甚地?静气凝神,好好分说!” 那道人深吸一口气,照旧语无伦次道:“真人速去父母殿一观,小道不曾说谎,三霄娘娘放出霞光万丈,真真是显灵了!” 薛振鍔心中咯噔一声,仗着离殿门近,奔行出去,抬头便见父母殿方向霞光万丈。心中暗忖,完了,王师兄这货果真搞出事端来了! 第五十八章 霞光流彩贺良缘、或来或往紫霄殿 薛振鍔心中叹息,奈何自己修行不得入门,倘若修得炼精化炁之境,何苦求王师兄帮手? 但此事既已落定,当思处置之道。他凝神观望,但见那霞光缥缈,比之昨夜偶然乍现还要玄妙几分,想来这化香火愿力为法力的法门是成了。 如此,那便有转圜之机。 刻下紫霄殿前挑起百多盏大红灯笼,下设喜宴,灶房忙碌一番,菜肴早已上了大半。转头见掌门真人龙行虎步行将出来,薛振鍔高声道:“今日大喜之日,竟惹得三霄娘娘赐福,刘师兄、李师姐当真是金玉良缘啊!” 场中道人、来客林林总总二百多号,听得薛振鍔这般说法,当即有好事者赞同道:“早闻武当紫霄宫三霄娘娘颇为灵验,不想今日竟显圣!来日定要带内子拈香叩拜一番。” “贫道观此霞光,内有道门神韵,不想竟是三霄娘娘显圣。” 薛振鍔高声一言引得众说纷纭,说罢他扭头迎着向求真便走,到得近前扯了向求真衣袖,低声道:“师祖,此一遭怕是弟子之过,事涉机密,还请伯祖移步。” “嗯?”向求真对薛振鍔记忆深刻,知其身负神仙骨,待来日修补丹田,只怕此子来日必为真武一脉顶门立户者。 当即略略顿足,点了曹德平道:“德平且去安抚一众道人、客人,老道随后就来。”说罢一点了先前那报信弟子:“你留在此间,莫要多嘴!” 暂代监院差遣的都管曹德平应了一声,紧忙领人安抚一干人等。 薛振鍔扯着向求真到得角落,压低声音,简明扼要将内中缘由说将出来,听得向求真直皱眉。 “以香火愿力驱道法?先前便与你说了,此乃小道……” “真人!”薛振鍔打断道:“弟子偶得一法,可以香火愿力驱驰,祛魔存真,如此,门中真修修行起来岂非事半功倍?” 向求真好大一颗秃头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瞪着牛眼倒吸一口凉气。若非魔炁混杂,他何以这般岁数才修至人仙?若不是每日修行都要分心以神识祛除浸染魔炁,早二十年他便能修到如今境界。 听得薛振鍔言及此等小道竟可祛魔存真,向求真哪里还按耐得住? “振鍔所言果真?” 薛振鍔垂头稽首道:“真人当面,弟子如何敢说假话?弟子观父母殿腾起万丈霞光,定然是王振良师兄试出良法。” 向求真暗暗攥拳,一甩衣袖:“且随贫道来!” 二人出得紫霄殿,掌门真人朗声笑道:“诸弟子莫要惊慌,今日本是门下弟子喜结良缘之日,贫道思前想后不知该送个甚地物件,便干脆吩咐门下弟子作了这霞光,以祝二人永结同心。 曹德平!” “真人!” “时辰差不离,莫要让客人等得不耐,趁着这霞光,这便开席罢!” 曹德平领命,当即转身高喝:“喜宴开席,诸位还请入座!” 向求真一番言辞,引得一干人等无不恍然,纷纷称赞真人妙法无双。 刻下喜宴之上,出席的道人百多号,内中真修不过十余人。漫说是观礼宾客,便是十方堂道人又哪里能察得此间奥妙?那十余真修自是知晓情形不对,但既然真人发了话,他们这般真修自然不会多嘴。 眼见含混过去,向求真转头瞪了薛振鍔一眼,低声道:“转头再寻你算账,且随贫道来!” 行不多远,向求真点了一名真修,吩咐其封锁父母殿,莫要让闲杂人等闯入其中。 待向求真领着鹌鹑般的薛振鍔进得父母殿,便见那三霄娘娘神像放出万道光霞,周遭一身影手舞足蹈,胡乱嚷着‘疾’‘敕’‘急急如律令’。 “诶?怎地不灵?” 那慌乱身形,不是王振良又是何人? “振良!” 向求真声如洪钟大吕,震得王振良身形一顿,瞥见二人,先是道了声‘真人’,转而飞奔至薛振鍔身前,扯着其嚷道:“薛师弟,成了!哈哈,此法果然有用!就是不知如何停歇,师弟可有法子?” 薛振鍔哭笑不得:“王师兄啊,我哪里来的法子?不若损了镌刻图录如何?” 王振良大摇其头:“不可不可!贫道心血尽在图录之上,百般尝试方有所成,怎可毁伤?” 便听得向求真冷哼一声,大步到得神像之前,单手一掀便抬起神像,另一手一探便有一物落在掌中,那放出光霞的神像眨眼间便暗淡下来。 王师兄惊疑一声,待看清楚真人手中之物,当即抚额恼火道:“噫!我怎地没想到!只消取下装藏,香火愿力断绝,这术法自然是停了。” 薛振鍔赶忙上前奉承道:“真人果然不凡,我等弟子束手无策,真人一出手便直击要害……” 向求真丢下手中之物,却是块沉甸甸的银块,沉着脸虚指二人道:“莫要拍马屁!你们两个败家子,今日便在此殿跪香,待老道处置了琐屑,来日再处置尔等!” 言罢,一振袖袍快步出了父母殿。 殿中师兄弟二人彼此观望一眼,王师兄嘟囔道:“又是跪香?我等于门中有大功,便是些许过错,功过相抵便是了,怎地看师祖这般气恼?” 薛振鍔说道:“师兄啊,若我等胡闹,此法不成,便是拆了父母殿,真人也不过训斥一番。可此法既成,却生出霞光万丈!武当山七十二峰,庙观一百零八,这等异象必引得旁人觊觎。是以,真人才会这般气恼。” 王振良眨眨眼,打着哈欠沮丧道:“哎,这却是贫道之过,若非贪功冒进,只消白日尝试,也不会引得这般麻烦。” 薛振鍔却笑道:“师兄莫要被真人唬住。真人貌似气恼,实则心中只怕早已乐开了花。” “额?这又是为何啊?” 薛振鍔道:“我道门,除了龙虎山张家,又哪里有真正的不传之秘?” 法不可轻传、法不传六耳,道门看似不轻易流传秘法,实则彼此之间经常互通有无。 前宋之时,雷法一时无双,待到了此时,何以内丹术横行? 修行法门在演变,各门各派自然也不会一成不变。留存至今的道家门派,除却本门传承,大多博采众家之长,如此才能传承下来。 若真有因循守旧门派,其修行法门落后,必须引得传承落寞。只消当世一得道高人去此门传法,不消数载,门下弟子尽数折服,只怕这门中弟子便会尽数转换门庭。 而原来的传承,因着不合时宜,自然传承断绝。 薛振鍔与王振良胡闹之举,却寻得祛魔存真之法,如此一来便可让真武一脉修行之士事半功倍。 只待来日真武弟子修行远超旁的门派,真武便会一举跃为堪比正一、全真的顶尖门派。 向求真人老成精,又怎会不曾思忖到此一节? 只怕先前故作恼火之状,只是在敲打薛、王二人罢了。 王师兄本就聪慧,薛振鍔一句道破玄机,当即舒了口气,言道:“真人近年来小性子十足,只怕恼我等先斩后奏,哎,此一遭怕是要作了筏子。” 薛振鍔笑着言道:“跪上一夜香,来日真人怎地也消了大半气。师兄,莫要多想,你我二人还是跪香罢。” 师兄弟拈香跪在蒲团之上,此间暂且不说。单说向求真大步流星出了父母殿,片刻便转到紫霄殿。 老道长面沉如水,心中腹诽不已,待门人上前见礼,当即点了几名真修于山门守候。 他老人家换上慈眉善目,大马金刀落座主座,待刘振英敬过酒,当即甩开腮帮子大吃特吃起来。 老道长自是知晓,今夜只怕会极为漫长。 ……………………………… 太华宫。 张宗谷快步出得静室,遥望天柱峰上冲天霞光,掐指一算,嘟囔道:“千霞万彩,不想今日竟有此等机缘!贫道破境之机,合该应在此节!” 张宗谷扫视四周,吩咐道:“诸弟子谨守门户,贫道去那紫霄宫会一会向蛮子!” 说罢一甩拂尘,身形缥缈,却已落在十丈开外。 回心庵。 一年老坤道凝望紫霄宫,周遭一干坤道争吵不休。 “霞光万丈,此乃道门神异。我等既为道门弟子,合该一探究竟!” “我等与那真武速无往来,贸贸然前往岂非让人看轻?” “迂腐!得遇真法,些许私心杂念又算甚?若师父不去,弟子请命去那紫霄宫一探。” 年老坤道深吸一口气,喝道:“噤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遥指紫霄宫霞光:“既有神仙显圣,贫道自当拈香礼拜。”点了两名坤道弟子:“你二人随为师前往紫霄宫。” “是,师父!” 后山石坪。 草庐之中,风歇雨住。 张道人面色由红润转黝黑,瞥了眼昏死过去的女弟子,略略摇头,皱眉暗自盘算。 有光彩突地遮眼,张道人裹了衣袍奔出草庐,待瞥见那霞光流彩,略略掐指盘算,当即气恼道:“小儿辈竟真个弄将出来!坏事矣,老道若再停留,只怕纠缠不断,再无清净之日。” 张道人返身进得草庐,伸指点了翠云人中,待其茫然转醒,跳脚催促道:“快快拾掇了细软,此间留不得啦!” 第五十九章 此为大争之世 两侧长杆挑起连成串的红灯笼,映得龙虎殿前一片红彤彤。门前安置两把太师椅,曹德平居左,武振川居右。 曹德平抿了一口香茗,将茶盏放在一旁,低声道:“来了。” 先行者却是三位坤道,一老二少,曹德平与武振川齐齐起身,但见那三坤道似慢实快,不片刻便到得近前。 二人前迎几步,稽首一礼道:“贫道曹德平(武振川),恭迎水庵主。” 水庵主笑道:“早闻贵派弟子今日喜结连理,本不想刻下叨扰,却被那霞光引得心绪难平,到底做了恶客。” 武振川面沉如水,曹德平笑道:“水庵主严重,掌门真人早已让我等在此等候。庵主请,且先行于十方堂中稍待。” “无上天尊,贫道失礼了。” 三坤道自有知客道人引入宫中,那两名年轻坤道不住瞥向武振川,待武振川看将过去,一坤道含笑捂嘴,一坤道娇羞不已。 曹德平见武振川无动于衷,不由心中感叹,这武疯子痴迷技法,也不知何时才会开窍。 思忖间,又有一道人身形缥缈,不片刻便到了近前。 曹德平不敢怠慢,赶忙见礼:“原来是张掌门当面,贫道失礼了!” 张宗谷一甩拂尘,搭在左臂,稽首笑道:“紫霄宫霞光异彩,必有神异,贫道此番不请自来,是为沾些灵炁。这般说来,失礼的是贫道才是。” 二人寒暄一番,张宗谷瞥向武振川,不由得面颊抽动,叹息道:“振川近来可好?贫道当日所言一直作数。” 武振川稽首道:“感念张掌门厚爱,只是贫道不曾想过改易师门。” “可惜了。”爱才之意,溢于言表。张宗谷执掌太华宫,门人弟子无算,偏寻不到个可心的弟子。 曹德平心中腹诽不已,自是知晓这张宗谷的心思,当即伸手一引:“张掌门请在十方堂稍后,待会子自有掌门真人出面。” “如此甚好。”张宗谷不再多说,随着另一知客道人进了紫霄宫。 半个时辰光景,五龙宫、南岩宫、龙泉观、遇真观、冲虚庵,武当七十二峰一百零八观,各宫、观、庵、庙、洞之主事人,倒是大半汇聚于十方堂中。 又过了两刻,喜宴散去,火工居士将与宴宾客安置道院静室之中,一干师兄弟打趣、调笑一番,将刘振英送入洞房。 掌门真人向求真着门下道人、火工居士撤去席面,最后默记了一番云篆图录,随即一振衣袖,长身而起,龙行虎步进得十方堂中。 “哈哈哈哈……不过小儿辈婚事,不想竟引得诸位道友来贺,真是太过客套。德平,待会子记下礼单,待来日我真武总要回礼一番,莫要失了礼数。” 曹德平嘴角抽抽,掌门真人便是这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性子,当即只应承一声,脚下却不动分毫。 百多号道人交头接耳,要些脸面者,被向求真堵了话茬,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那张宗谷却不是个好相与的,朗声笑道:“真人惯会顽笑,真武家大业大,又岂会瞧得上我等身外之物?” 那水庵主只记挂占验所卜机缘,口诵‘无上天尊’(福生无量天尊这是建国后的说法,此前都是无上天尊),言道:“真人当面,明人不说暗话。贫道夜观紫霄宫霞光冲天,此乃神仙手段。不知紫霄宫可是引得哪位真神显圣?” “正是,真人不妨与我等分说一二。” “若真神显圣,我等当拈香礼拜,还望真人成全。” “望真人成全!” 向求真面色一冷,摸着秃头不满道:“我道诸位道友如此好心,不想竟是来做恶客。今日乃门中弟子大喜之日,实在繁杂,不若诸位来日再行登门?德平,且代贫道送客!” 眼看向求真拂袖而起,张宗谷心中暗骂‘向蛮子’,咬牙稽首道:“真人且慢,贫道近来新得一法,可镇八方妖邪。若真人肯言说一二,贫道愿将此法与真人参详。” 向求真原地转了一圈重新落座,笑呵呵道:“宗谷还是这般客气,老道就欣赏你这般识趣的劲头,来日定要多来往。” 张宗谷暗自运气,生怕三尸神暴跳,干脆与那向蛮子拼了。 水庵主上前一步,稽首道:“贫道有一咒,可解万般蛊咒,愿送与真人。” 这二人起了头,跟着又有十余道人咬牙送了礼。向求真乐呵着一一笑纳,待再无人出言,便不再拿捏,言道:“诸位可是为那霞光而来?” “正是。” “还请真人告知。” 向求真道:“这却是老道之过。老道方才心血来潮,以为那烟花爆竹太过流俗,便施了个障眼幻目之术……” 不待其说完,张宗谷便打断道:“真人可是戏耍我等?” 向求真板着脸一拍桌案:“老道据实而言,怎地还不肯信?罢罢罢,便让诸位见识一番。” 话音落下,也不见向求真有何动作,只剑指竖于胸前喝了一声‘疾’,便见霞光异彩自其身逸散而出,转眼便将整个十方堂笼罩。 张宗谷略略眯眼,心下总觉不对,却又不知如何不对。 不过须臾,向求真收了术法,大咧咧品了口香茗,问道:“如何?” 十方堂中一片嘈杂。 “原来如此,还道是神仙显圣。” “向真人道法高妙,来日说不得有羽化飞升之机。” “可惜我等道行浅薄,竟被这等障眼法引得失了方寸……” 向求真等了片刻,笑道:“今日宫中有喜事,就不留诸位道友了。德平。代老道送客。宗谷啊,且先留下与老道说说那术法。” 言罢,向求真给了张宗谷等人一个眼神,随即起身慢悠悠朝着紫霄殿方向行去。 不片刻,先前送礼那十余道人在武振川指引下进得紫霄殿中。殿门随即紧闭,只余武振川手持上了矛头的长矛,好似门神一般守在殿前。 …………………………………… 父母殿中。 王振良瞌睡连连。他昨日一夜不曾入睡,只早间休憩了两个时辰,旋即又耗尽心思、真炁,屡做尝试,这才引得霞光异彩。 薛振鍔恭恭敬敬跪在神像之前,目光出神,心中思绪繁杂。他倒不曾担忧来日惩处,只在心中推演将来局势。 香火愿力蕴含七情六欲,本为道门厌弃。刻下形势扭转,这原本厌弃的香火愿力却能驱使道法行祛魔存真之举,如此一来,必引得修行界震动! 其中关要,乃是云篆天书所书符阵。偏偏这云篆天书早已失传,而今能识得者不过薛振鍔、王振良与那根脚神秘的张道人。 除去张道人,薛振鍔与王振良都是真武门人,可以想见,来日真武必道法大兴!伯祖陈德源心心念念统合武当诸道门之想,于此大势之下不过是顺水推舟。 原本道门上浮,惯于结交达官贵人,佛门更喜下沉,布施贫民百姓。来日此等情形必会更易…… 正思忖间,殿门展开,脚步声渐近,随即便听掌门真人训斥道:“孽障,尔等可曾知错?” 王振良骇得激灵下清醒过来,却迷迷瞪瞪不知如何言语。 薛振鍔沉声道:“禀真人,弟子知错。” “错在何处?” “弟子等错在不该弄出异象,引得人尽皆知。” 向求真‘咦’的一声,吹胡子瞪眼道:“混账行子,怎地不说欺瞒老道?” 薛振鍔扭头看着向求真道:“真人,若我与王师兄禀明真人,真人可会允许我等尝试这香火愿力之法?” “这个……”向求真沉吟一下,说道:“这却不好说了。” 薛振鍔咧咧嘴,心道,所以干脆就没告诉您老。 向求真踱了几步,负手看着那三霄娘娘神像道:“修行一事,本就是探索求真,不想老道上了年岁反倒囿于成见,阻了后辈弟子探求之路。” “真人言重了。”顿了顿,薛振鍔稽首道:“真人,那云篆得于张道人,还请真人速速派人去后山石坪,若是迟了,只怕那张道人滑不留手,想要再寻见却是不容易。” 向求真没好气道:“老道早已派了人去寻。” “啊?可曾寻见了?” 向求真苦着脸摇了摇头。心中纳罕,那张道人身上半点修行也无,偏偏滑不留手,莫非真是占验派传人? 向求真看向薛振鍔,言说道:“那符阵……” “符阵为弟子先前于云居峰破庙所见,倒是不知张道人是否知晓。” “嗯……”向求真负手不言,思忖良久,突地问道:“振鍔可知今日之举,引得来日变数无算?” “弟子思虑一番,略有所得。” “且说来听听。” 薛振鍔朗声道:“十年内,道法大兴。百年内,必有佛道纷争。弟子以为,此为大争之世!” “好一个大争之世,”向求真踱步道:“我等道门修行之人,原本只争一线永生之机,而今却要与那些秃驴争香火。” 顿住身形,向求真道:“陈德源前日来信,不日将返山门。待你与之见过,便与王振良一同去后山面壁思过。”向求真笑着道:“甚地时候修成炼精化炁,甚地时候再出来。” “啊?” 第六十章 竹林旁两小定计 说是罚跪香一夜,不过丑时二刻,便有道人传掌门真人法旨,令薛振鍔、王振良二人各自回房安歇,待三日后入后山面壁思过。 薛振鍔人情达练,哪里不知师祖向求真爱护之心? 修行之人,除去执着于长生久视,再无旁的执念。术法如此,外物如此,道法也是如此。是以先前掌门真人离去之时,瞥向薛振鍔的眼神颇为戏谑,内中自有赞赏之意。 刻下已知只三人知晓云篆天书,那张道人不得其踪,余下二人尽在真武一脉,这等机密事宜,越是晚些外漏,便越能捞足好处。是以名义上是罚二人面壁思过,实则是护佑周全。 且云篆符阵尚且不完善,真武一脉于香火愿力一道认识浅薄,先前三霄娘娘所放霞光,不过是将平素积攒的香火愿力一股脑的释放出来。 这等阵仗自然是大了,却于修行无益。掌门真人想的是如何积攒香火愿力,让其缓缓而释,从而让真武真修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再有,那云篆天书数千文字,只一符阵便有如此妙用,若识得更多文字,说不得便妙用无穷。 真武一脉符咒一道本就不显,加之与三山符箓颇不对付,不得已才走了以武演道的路子。若云篆有成,说不得便是另一份传承。 薛振鍔跪伏半宿,下肢气血不畅,缓了半晌才爬将起来,与浑浑噩噩的王师兄对视一眼,二人不再言语,闷头各自回房。 潦草洗漱一番,薛振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绪难平。今日种种,薛振鍔自问不曾后悔。修行之人,本就是与天争寿,虽说法不可轻传,可对本门师长却无隐瞒必要。 否则单凭他自己,便是浑身是铁又得碾几根钉?有了师门助益,开拓修行之路,自己也好于大树之下好乘凉。 让他难受的是,前些时日方才与殷素卿定下终生,尚且不知殷素卿如何摆脱皇室指婚,偏偏这等时候要入后山修行。他心中暗忖,得想个法子了结此事,否则待入了后山,便是见上一面都不易,哪里还使得上力? 及至天明,薛振鍔早早醒来,待开静鼓响过,这才出得门来。先是修行一番,用了早饭随一众道人上罢早课,从紫霄殿匆匆出来,方要转去后山,迎面便被一人叫住。 “薛师弟。” “咦?刘师兄!”薛振鍔观刘师兄满面春风,不由得揶揄道:“师兄怎地这般早?还道师兄这几日要赖床呢。” 刘振英臊得满面通红,恼道:“师弟不过刚过稚童之龄,这等荤话又从何处学来?” “哈哈,师兄宽宥,且绕了师弟这一遭罢。” “你……”刘振英气急而笑,舒了口气才道:“玉蓉知薛师弟出力良多,前番云居峰山洞之中玉蓉数次对师弟下杀手,怕师弟心思难平,便做个东道,邀师弟吃个席面。” 薛振鍔心道,李玉蓉那女子冷面无情,也唯有刘师兄这般才觉着好。此番却是难得,竟请了席面以缓解二者关系。 薛振鍔笑道:“玉蓉师姐真真外道,当日之事情非得已,便是我真武也有遇魔修不得容情之说,我又怎会怪玉蓉师姐?按说既是师姐相邀,便是庶务再多也要出面,奈何如今实在不是时候。” 刘师兄便道:“昨晚闹出好大动静,我只隐约听闻是师弟所为,却不知内中详情。师弟,可是沾惹了麻烦?” 眼看刘师兄情真意切,薛振鍔心中微暖,暗忖,刘师兄好人一个,李师姐嘛……不看僧面看佛面,来日慢慢处之罢。 薛振鍔说道:“内中缘由不可说,师兄既为真传,来日必定知晓。我也因此事被罚三日后入后山面壁思过……此事突兀,实在有不得不为之事,还请师兄见谅。待来日我下了后山,必做东道向刘师兄伉俪赔罪。” “言重了,师弟既如此说,那我便不再叨扰。师弟自去忙碌便是。” 辞别刘师兄,薛振鍔无心修行,快步从紫霄宫后门出去,不过一刻半便到得竹林之旁。 他枯坐巨石之上,望眼欲穿,直直等了个多时辰,方才想着回返紫霄宫,便见小径转出一娇小身影。 内中月白道袍,外罩轻纱,腰系长剑,瞥见薛振鍔,一双秋水潋滟,粉面含笑。 薛振鍔跳下巨石,迎上几步,定在原地笑道:“还道你今日也无暇,听安贞说你身子不爽利,今日可大好了?” 几日不见,殷素卿却不见了平素的爽利,神色之间颇为羞赧。二人之间情谊若有若无,倘若不说破也就罢了,一遭说破,心中想着此生要与此两人相伴,未出阁的女子又哪里止得住心中羞怯? 殷素卿以袖遮面,低声道:“劳烦郎君挂念,我……妾已大好。” 殷素卿早已筑基,道分乾坤,男子筑基则无漏,女子筑基则斩黄龙,偏那日与薛振鍔捅破窗户纸,殷素卿情动之下引得天葵复来,是以那日才不曾来竹林。 薛振鍔皱眉,心道这夹子音是甚地鬼?此女还是他认识的殷素卿吗? 他作怪道:“咦?细言细语,端地好似大家闺秀……呔,何方妖孽,竟假扮当朝公主,若不从实招来,莫怪贫道手辣!” 殷素卿神色一滞,恼羞成怒,放下袖子抬脚便踢:“找死!” 薛振鍔怪叫一声纵身飞退,摆了个架势惊奇道:“断子绝孙脚,莫非真是及时雨当面?” “薛鍔!你还说!” 薛振鍔笑嘻嘻收了架势,凑将过来低声道:“这才对嘛,细声细气的可不是你。” 殷素卿哼哼两声,兀自气恼。 薛振鍔又道:“我喜的是爽利的殷素卿,又不是谁家的大家闺秀,你这般扭捏,自己别扭,我瞧着也别扭。”他悄然拉过一双柔荑,温言道:“那日可是寒毒发作了?” 薛振鍔一番言辞,让殷素卿放下先前的患得患失,偏最后一嘴,又引得其想起当日于师姐妹面前的窘迫。当即小嘴一瘪,忿忿轻砸了薛振鍔两下:“你还说,都怪你!” 薛振鍔有些傻眼,心中暗忖,怎地古今女子都这般不讲道理?他甚地都不知,怎么就怪他了? 这等时候,追根问底显是下下之选,他便安抚道:“好好好,都怪我。你我寻个地方坐着说会子话可好?” “嗯。” 殷素卿应了一声,薛振鍔便拉着其到那巨石旁,待二人落座,殷素卿这才恍然,双手竟被一直拉着。 粉面羞红,惊呼一声,殷素卿险些滚落下去。薛振鍔赶忙将其拉住,殷素卿稳住身形,顿时将一双柔荑抽出。 她红着一张脸,羞恼道:“你……你怎地拉我手……若要让人看见如何是好?” 薛振鍔却打蛇随棍上,道:“那便不让人看见便好。” 殷素卿嚅嚅半晌,只顾着羞涩,却是说不出话来。 薛振鍔欣赏了半晌,这才不再逗弄,说起了正事:“家中之事,可有法子了?” 殷素卿脸色逐渐恢复,言说道:“我停了暖馨丹,盘算着不过旬月光景,必引得寒毒发作。此事奏明父皇,这婚事自然便能拖沓下来。那魏国公三子早已成年,如何等得?只消拖上一年半载,此事自然无疾而终。” 这倒是个法子,只是苦了殷素卿。薛振鍔关切道:“寒毒发作一番,便要了你半条命,只怕太过凶险。” 殷素卿却道:“我这一载也不是白过,以如今修行,便是不服暖馨丹,那寒毒也能扛过,你且安心便是。” 薛振鍔哪里肯安心?他问道:“指婚的旨意可下了?” 殷素卿摇摇头:“皇室宗女,万般不自由,指婚之事只是母后之意,倒是不曾说动父皇。” 薛振鍔松了口气,说道:“如此,我修书一封与家父,请家父上书求赐婚。” “啊?”殷素卿颇为感动,却关切道:“令尊官居三品,进一步便可居庙堂,如此作为,岂非自绝前程?” “呵,”薛振鍔笑道:“哪里来的前程?你父皇杂病缠身,几个兄弟已呈夺嫡之相,家父为你父皇之刀,前次盐道,今次江西,也不知斩了你哪几位兄长的手足。 说大逆不道的,若来日你父皇殡天,新皇登基,只怕头一个要杀的便是我父。是以,你我婚事,我父若知进退,断无不准之理。” “原来如此。”殷素卿先是松了口气,跟着又好似想到了甚地,欲言又止。 薛振鍔笑道:“方才所言,也是与你盟定之后才想的,你莫要多心。” 殷素卿迅速转头,盯着薛振鍔道:“你怎地疑我?我方才不过是想起前朝玄武门旧事,有些感怀罢了。” 眼见殷素卿真急了,薛振鍔赶忙又拉住其双手:“是我说错了话,莫要急躁。” 羞意盖过恼怒,殷素卿顿时成了鹌鹑,说不出话来。 薛振鍔拉着其手说了会子体己话,转而才道:“昨日闹出些事端,掌门真人下了法旨,命我入后山面壁。” 殷素卿却颔首道:“师父早间便告知了,否则我今日也不会这般急切赶来。” 第六十一章 四龙夺嫡无一似人主 今日的殷素卿,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小儿女的娇嗔。眼见其神色不见半点失落,薛振鍔奇道:“既已知晓,怎不见你……” 那殷素卿俏皮眨眨眼:“我虽不得录入道牒,不承字辈,可好歹得开坛授箓,算是门中真修。后山禁忌虽多,寻个由子隔三差五去上一遭又算甚地?” 是了,殷素卿得名师收徒,也算作真武真修。如此,便不用分隔两地了。 薛振鍔心花怒放,拉着殷素卿说了好一会子体己话。待日到中天,二人这才恋恋不舍回返紫霄宫中。 薛振鍔思绪繁杂,暂且无心修行,寻了笔墨打算修书一封与薛珣,提了笔却踌躇半晌,一时间不知如何落笔。 想着左右还有两日光景,便将写信之事暂且放下。待到了晚间,李玉蓉亲自登门相请,薛振鍔此番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当即欣然受邀。 刘师兄与李玉蓉小两口分了一处小院,位于紫霄宫后,毗邻南岩宫。屋舍不大,上覆茅草,周遭扎了篱笆墙,不远处便是一汪泉眼。 此地有山有水,鸟语花香,端地一个世外桃源。李玉蓉亲手烹制一桌菜肴,色香味俱全,偏一道牛肉汤让薛振鍔错愕不已。 真武循正一例,有五荤三辛四禁食之忌,这牛肉为四禁之首,怎地刘师兄与李玉蓉偏偏整治了牛肉? 见薛振鍔神色犹疑,刘振英与李玉蓉相视一笑,后者笑道:“薛师弟怎地不动筷?可是这菜肴不可心?” 薛振鍔指着牛肉汤道:“师兄、师姐,这牛肉汤……乃四禁之首啊。” 李玉蓉娇笑道:“那又如何?我出身清微,你们师兄弟出身真武,为何要循那正一之规?” 刘振英放下酒盅道:“五荤三辛,略微牵强附会,若不曾入道,倒可服其规。待筑基之后,此等荤辛于人无碍,自不必忌讳。那四禁食之说更是无稽之谈,我等修行之士本就返本求真,事事循规蹈矩,又如何羽化飞升?” 道门五荤三辛四禁食就跟佛门茹素一般,都是一种宗教手段。南朝梁武帝之前,和尚们荤素不忌,酒肉不绝,照样不耽搁大和尚修成正果。 待梁武帝之后,佛门才逐渐茹素。到了如今,和尚茹素仿佛才是正理,又有几人记得和尚们曾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只怕这五荤三辛四禁食也是此理,就是不知是何时流传下来的陋规。 薛振鍔转眼便想明关窍,赔罪一声,抄起筷子便夹了一块牛肉。入口滑嫩,肉中吸足了汤汁,引得薛振鍔赞叹连连。 席间推杯换盏,刘振英夫妇又旧事重提,李玉蓉斟了酒起身赔罪,引得薛振鍔避席连道‘当不得’。 李玉蓉如此做派,如今又与刘师兄结成连理,薛振鍔便是心中有疙瘩也将其埋藏起来。 此事一笔带过,一场酒席倒吃了个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薛振鍔盘算着此番入山不知何时有空下山,便与都管知会一声,去到县城之中采买了一番。 方才回到山门,便有知客道人笑着道:“薛师弟,老监院回山了。” 薛振鍔大喜过望,连忙问道:“师兄,监院何时回的山?” “午初便进了山门。” 谢过知客道人,薛振鍔先到紫霄殿中寻了一圈,得知监院已然回了静室,当即去到西道院静室叩门。 “进来!” 薛振鍔推门而入,先行恭敬稽首:“侄孙薛振鍔,见过伯祖。”抬头观望,但见伯祖陈德源趺坐床榻之上。将近一年不见,鬓上风霜愈多,气色尚好。“伯祖一向可好?” 陈德源喜眉笑眼招手:“小薛鍔,莫要外道,近前来说话。” 薛振鍔上前,拉过一张椅子与陈德源相对而坐。陈德源打量一番,说道:“好,一年不见,小薛鍔身子已然大好,身量抽条,老道听闻你已入道?” “是,师父传下法门,侄孙如今不过炼谷化精。” 陈德源道:“此为根基,小薛鍔耐下心思夯实根基,来日必振翅高飞。” 说了会子闲话,陈德源问起当日都管、都厨情形,薛振鍔一一言明。 听罢,陈德源感叹道:“朝局波谲云诡,非但官场人心不安,便是这山门里人心也难安。”顿了顿,又道:“也是奇了,离山之前老道曾托老都讲许求宣照拂与你,怎地还生出这等事端?” 薛振鍔道:“老都讲性子清冷,等闲不现身。若当面欺侮,老都讲必然插手。奈何贼子胆大妄为,竟私纵魔修……想来老都讲也不曾想到。” 陈德源点点头,道:“难怪先前求见,老都讲避而不见,想是有负所托。” 论起来陈德源得称许求宣一声师叔,偏二人年岁相当。此中龌龊薛振鍔不便妄言,便转而问道:“伯祖,朝堂局势到底如何?” 陈德源叹息道:“还能如何?先前调我去神京朝天宫,本道是宵小调虎离山之计,不想到了神京才知,此事竟是陛下之命。” “啊?” “去岁陛下两次昏厥,缀朝数月,老道进宫一探才得知,陛下受小人蛊惑,每日服食阴枣。旦旦而伐,肾水不存,若非每日药补,陛下只怕去岁便要殡天。” 这……延康帝顽得这般花哨?阴枣,又名泡枣,盖以干枣塞于少女不可描述处,隔日取出服食,有还精壮阳之效。 东晋《拾遗记》描述西王母与周穆王中便有记载。薛振鍔本源历史上的明代红丸案,那东西算是阴枣的高级形态。乃至《白鹿原》、《废都》中都有描述。 “伯祖,今上这般不节制?不说今上崇道么?” 陈德源轻笑一声,说道:“今上崇道,不过是想富贵千秋,又哪里受得住万般诱惑?” 薛振鍔心道,李隆基那等人物,年老之后都昏聩不已,延康帝又如何免得了俗? 就听陈德源又道:“亏得老道会一手岐黄之术,又寻了个法子,教了今上两手吐纳、导引功夫,今岁陛下倒是收敛不少。老道怕今上耐不住几月便要故态复萌,干脆求了恩旨,这才回返武当。” 薛振鍔若有所思,延康帝这般昏聩,可见朝堂之上必然文恬武嬉。几位皇子必定趁机扩张势力,无怪陈德源说朝堂上波谲云诡。 “如此看来,我真武当早做打算……就是不知,几位皇子品行如何?” 陈德源摇头叹息,说道:“魏王色厉胆薄,且刚愎自用;楚王有文名,偏多谋寡断,性子懦弱;齐王面似忠厚,实则心中藏奸;福郡王年岁尚小,可传闻此子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薛振鍔皱眉,若这般说来,延康帝膝下四子岂不是无一人有人主之相? 就听陈德源道:“若非此番下山,老道也不知朝堂如此凶险。小薛鍔,你父如今颇为凶险,当知进退之道,早做打算。” 薛振鍔恭敬稽首:“谢过伯祖提点,侄孙这就修书一封,说与大人听。” 陈德源点点头,又道:“先前与掌门真人见了一面,说你来日便要入后山。小薛鍔,掌门真人与你颇为赞赏。入得后山,当勉力修行。朝堂之事你插不得手,提点两句便是,你父精似猴儿,莫要为之挂念。” “是,侄孙记得了。” 又说了会子闲话,待从伯祖静室中走出,薛振鍔暗自思量。延康帝四子,无一人有人君之相,来日必有夺嫡之争。 只是不知,前番对自己出手的幕后之人,又是哪一位皇子……思量一番,薛振鍔总觉得此事更像是魏王做下的。 派人行刺大员之子,这等蠢事,也唯有色厉胆薄、刚愎自用的魏王才能做下。 薛振鍔暗自心中记了一笔,来日总要还了魏王这一番盛情。 匆匆回得耳房,薛振鍔提笔写信。他与薛珣往来信笺,大多托付游方道人或商贾,内中密辛自然不敢写在纸面,他便只说与殷素卿情投意合,相信以薛珣的智慧,总会察觉自己的心意。 写了信笺,薛振鍔将其投于十方堂,只待来日有道人下山路过江西,便会将此信笺转送。 又过一日,薛振鍔习练过后,便随侍伯祖陈德源左右。顶着侄孙名号,好歹要进一番孝心。 好似一年神京之旅,耗费了陈德源太多心神。薛振鍔只觉比之一年前,陈德源精力大不如前。虽一整日强打精神,却难掩疲乏之态。 薛振鍔关切问询,陈德源却只道舟车劳顿,调养一番便会恢复。 待第三日清早,不用火工居士相请,薛振鍔便提了拾掇好的包袱,背着晨光穿过紫霄殿,于父母殿前驻足回望一番,这才从角门离了紫霄宫。 行不多远,便见一人立于道旁,身形挺拔,肤色黢黑。 薛振鍔奇道:“武师兄怎地在此?” 武振川道:“自是在此迎薛师弟。” “可要等一等王师兄?” “振良自有修行在身,早已进了后山。莫要耽搁,我带你进后山。” 武振川话不多说,扯住薛振鍔,纵身便落于枝头,不片刻施展轻身功夫,带着薛振鍔攀上峭壁。盏茶光景,二人落于枝头,武振川伸手一指:“薛师弟且看,此地方为真武后山。” 第六十二章 有子初长成 薛振鍔定睛观望,但见眼前山峦起伏,峡谷幽长,有山涧缓缓流淌,云雾缠绕山腰,下有洞府、草庐,零星几个道人于田间耕作。 薛振鍔心中暗忖,方才过了南岩宫,又瞥见了二天门,此处遥遥可见下观,料想应是金童峰左近。 不待薛振鍔说些什么,武振川身形再起,好似大鸟一般坠下,几番闪展腾挪,便到了那一方药田之前。 薛振鍔落地稳住身形,这才瞧清楚,眼前耕作二人其中一人正是王振良,另一人则是其授业恩师胡德雍。 几人见过礼,胡德雍指着山崖洞府道:“掌门真人便在洞府之中,振鍔有事可自行去寻。若无旁的事,便随意寻了崖洞居住便是。” 薛振鍔稽首领命,抬头就见王师兄心不在焉,胡乱锄着草。那胡德雍抬手便给了王师兄后脑勺一巴掌:“混账,仔细伤了灵药!” 王振良低眉顺眼,只嘟囔道:“师父,弟子方才入后山便要锄田,真人吩咐弟子完善符阵,此事催得急切……师父不若放弟子一码?” 胡德雍瞪眼道:“贫道这几日吃了真人不少挂落,都是你这混账惹下的祸事。废话少说,这七分药田不锄完,此事便过不去。” 王师兄唉声叹气,只得闷头锄地。 薛振鍔眼见师父二人拌嘴不休,转眼各自锄草走远,扭头待要寻武振川,却瞧了个空。 四下踅摸一圈不见其踪影,薛振鍔眨眨眼,心道这武师兄也是个不靠谱的,怎地将自己扔在此间不管不问? 想起先前胡德雍所言,便爬上半山腰,于山崖边缘寻了个无人崖洞。 那崖洞不过七、八丈深,内有斧凿痕迹,想是先前道人开凿所成。洞中颇为温润,只呼吸之间,便让人精神一振。 薛振鍔心中暗忖,这武当山无愧道家仙山福地,洞府之中灵机充盈远甚外界。 洞中昏暗,薛振鍔点了油灯游荡一遭,只在其中发现一床、一石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便解下包袱,先行将铺盖铺好,又去外间寻了竹竿将几件换洗衣物挂将起来。 方才忙活完,腹中一阵嗡鸣,薛振鍔苦着脸心想,这后山也不知何时放饭。若要拖到午间,自己可是要饿一早晨了。 念头刚起,洞外便有衣炔挂风之声,旋即一女声温润道:“薛师弟可在洞府之中?” 薛振鍔赶忙迎将出去,但见一端庄坤道提着食盒立于洞府之前。薛振鍔赶忙见礼:“小道便是薛振鍔,未知师姐道号?” 那坤道言道:“贫道刘振璇,本月为后山放饭。师弟接好,谷中草庐便是灶房,师弟若有忌口,可与我言明。” 薛振鍔接过,说道:“谢过师姐,小道并无忌口。” “如此便好,师弟食罢可将餐盒放于洞府之前,自会有人取走。” “省的了,多谢师姐。” 那坤道点点头,转身行走两步,纵身出去便是十几丈,直看得薛振鍔心中艳羡,也不知自己何时有这等轻身功夫。 提了食盒回返洞府,打开来才发现,内中不过一碗肉粥,一叠小菜,一块馒头。 他正腹中饥饿,当即吃将起来。吃食入口,那馒头与小菜也就罢了,偏那肉粥颇为不凡,入腹中自有暖流游走周身百骸。待来日薛振鍔才得知,这肉粥之中精选碧梗米,加了鸡丝,又有苁蓉熬煮而成。 旁的也就罢了,这苁蓉号称塞外人参,补阳不躁、补阴不腻,端地珍贵。 此药自关外瀚海走私而来,到得武当山下,每斤要价八钱银子。后山所居真修三十余,每日单单是早饭便要耗费三斤苁蓉,这一月下来便是七十多两。 这也就罢了,薛振鍔不过炼谷化精修为,其余振字辈师兄弟大多炼精化炁修为,需辅以培元丹;待修至炼炁化神,又要养神丹。 杂七杂八下来,每年单是吃食,这后山真修就要耗费纹银万两! 难怪掌门真人于朝廷有诏必奉,四下结交达官显贵。修行讲究财侣法地,财为第一事。若无海量银钱支撑,纵有天纵之资穷其一生也难以窥得仙门。 薛振鍔便在这真武后山安置下来,每日习练不缀。起初还想与同门、师长联络一番,可不过三、两日便发现,这后山同门、师长,要么是在闭关,要么便是在苦修,便是偶然撞见,说上三言两语对方便匆匆回返。 薛振鍔还想与师父袁德琼说上两句,苦等三日终于撞见袁德琼出得洞府,方才见礼,袁德琼便道:“振鍔怎地来了后山?” “额,弟子……” 那袁德琼一挥衣袖:“罢了,既来了后山那便好生修行就是。莫要聒噪,贫道方才想出个苗头。”转而双目发散,兀自嘟囔:“这移花接木之法莫非要落在转生寄魂之法上?不妥不妥……” 又过两日,胡师叔那七分药田总算料理得当,王师兄得了空暇,寻了薛振鍔不停诉苦。此后又纠缠薛振鍔两日,琢磨着将那符阵完善。 奈何薛振鍔只识云篆文字,与符阵之道一窍不通。王振良见问不出来,转头便自行闭关钻研去了。 薛振鍔初次入后山,谨慎了好一阵子,眼见实在无人管束,终于大着胆子下了一趟山。奈何此番再无武振川背负而行,一来一回径直耗费了一日光景,他只与殷素卿小小相聚了一番便不得不回返。 他寻思不是办法,便央求武振川,学了一手轻身功夫。他搬运气血两月有余,身强体壮,配以江湖轻身功夫,虽不能如刘师兄、武振川那般纵跃如飞,却也穿林跃碍如履平地。 如此,待武当山第一场冬雪降下,薛振鍔已习惯了后山清冷的日子。只每隔三、五日便要下山一趟,与殷素卿小小相聚一番,双手环扣说上一些体己话。 江西隆兴府,按察使衙门。 薛振鍔于后山苦修之际,他当日所书信笺随着游方道人辗转千里,终究到了江西隆兴府。 此地前宋时名隆兴府,蒙元时改称龙兴府,到了大郕又改回前宋旧称。 这日放了衙,按察使老爷薛珣一路从二堂进得内宅,方才跨过内宅门,便听得瑶琴叮咚,本已沉着脸的薛珣难得嘴角噙笑。 丫鬟晓蝶凑将上来,递了净手的帕子,低声言道:“老爷,今日有道人带了二郎的信笺,夫人等着老爷您亲启呢。” 薛珣擦了手,言道:“既是二郎书信,夫人怎地偏要等我?” 晓蝶道:“夫人说要等着老爷一起瞧呢。” “呵。”摇头轻笑一声,薛珣负手进得内宅之中,推门进得正房,便见一端庄女子端坐抚琴。 见得薛珣,女子起身一福:“老爷放衙了?” 女子腹部隆起,薛珣赶忙上前搀扶:“碧瑶,你我何必多礼?仔细身子。” 孙碧瑶笑道:“妾身又非身怀六甲,不当甚地。前儿张神医也说,多走动一番,于胎儿有好处。” 薛珣感怀道:“只苦了你,随我这般久,一直没有名分。你且安心,待这按察使的差事卸下,总要给你名分。” 孙碧瑶只笑着摇头:“名分甚地,妾身又不在意,只要老爷莫厌了我便是。” “胡说,我何曾厌弃你?”薛珣扯着孙碧瑶的手落座,转而说道:“晓蝶说,二郎来信了?” “是呢,午后有道人造访,送了二郎信笺。”孙碧瑶冲着晓蝶点头,后者便从几案上取了信笺,又用裁纸刀裁开,递将上去。 薛珣展开书信细细观瞧,前半问候之语,薛珣尚且脸上挂笑,待到后半部分,薛珣笑容逐渐收敛,转而凝重起来。 屋中二女见薛珣脸色不对,当即也变了脸色。晓蝶挂念薛鍔,却碍于身份,只急得将帕子绞成麻花。孙碧瑶略略窥得几眼,当即变色道:“二郎要求娶栖霞公主?” 孙家四女,长女招了上门女婿,操持家业;二女、三女相继嫁与薛珣,四女也因此心气极高,眼看年过双十,至今不曾选定婚事。 薛振鍔外祖孙长义虽商贾出身,却不吝金钱延请名师教导家中四女,是以孙碧瑶并非内宅蠢妇,反倒被薛珣视为贤内助。 随着薛珣七年,孙碧瑶早已摸到官场门道,自是知晓与皇室结亲的利弊,所以才会变色。 薛珣摆摆手,放下书信暗自思忖。屋中二女只屏息凝神,不敢搅扰。 那晓蝶更是急得红了眼圈,生怕薛珣发怒。 盏茶光景,薛珣长出一口气,突地笑道:“好,二郎此一手甚妙!便是本官突遭意外,也不怕薛家后继无人矣。” 晓蝶松了口气,孙碧瑶疑惑问道:“老爷年富力强,正当奋进之时,钱先生曾言,只消老爷任满,便要转迁都察院。若二郎与公主定下姻缘,老爷身为皇亲,便只能当个闲散官儿,哪里还进得了都察院?” 薛珣却笑着道:“上旬邸报刊载,今上临朝之时昏厥,又七日不曾视朝,那魏王与楚王于朝堂上又起龌龊,三日间贬官十余员。我为今上信臣,此际进神京,实为取祸之道。 我先前还想寻个法子退出朝堂,不想,二郎早已窥破我之险境,这才送上这等妙招啊。” 听得薛珣如此说,丫鬟晓蝶嬉笑连连,孙碧瑶却只应承着苦笑不已。娘家靠着薛珣这棵大树,如今这大树绝了仕途,偏要与皇室结亲,如此,娘家的生意又如何做得下去? 孙碧瑶思忖一番,暗暗咬牙,常言道出嫁从夫,娘家生意又如何比得上夫君性命?当书信一封与娘家,让其小心从事,莫要再招摇。只奈何其父生性贪婪,也不知听不听得劝说。 第六十三章 天家无真情、三棒败天南 时入冬月,薛珣以三品按察使之职,持王命旗牌擒自巡抚王友年以下五品官一十六人,当日上书参劾王友年欺上瞒下,营私舞弊,私放铜矿之禁,私铸延康通宝计一百九十三万吊。 奏报八百里加急送往神京,半月之后,延康帝下旨,枷送王友年等一干犯官入京待审,特旨升薛珣正三品通议大夫散爵。 薛珣接旨之后,又上表为家中独子祈婚。 这一表引得神京皇城里宫闱纷乱。王皇后闻听奏表,当即大喜过望。自宋以来,天家女难嫁。公主名号说着好听,实则高门大户瞧不上,有进取之心的寒门士子避之不及,余下能挑选的不过勋贵当中不能承爵的子弟。 大郕开国一百七十余年,勋贵早已腐化,其子弟飞鹰走马、欺男霸女,难有成器者。 王皇后膝下只一子一女,殷素卿为长女,王皇后费尽心思,选来选去才选得魏国公府子弟,此举不过是矬子里选高个罢了。那徐甫惯于混迹脂粉丛中,小小年纪便发卖了几个贴身俏婢,又哪里是良人? 薛珣为天子近臣,素闻治家严谨,想来家中子弟是个好的? 王皇后当即遣人扫听,待得了消息,当即喜忧参半。喜的是,薛珣名声不显,自幼居于内宅,从无混账之举;忧的是,传闻之中,那薛珣竟是个痨病鬼,前年险些便咳死过去。 王皇后心有不甘,又遣人扫听,这才得知,薛珣早在一载之前便被薛珣送去了武当山,而今一年有余,这痨病想是好了。 王皇后再也端坐不住,暗自庆幸幸好不曾将殷素卿婚事定下,当即寻了延康帝,吹了好一通枕边风。 延康帝执掌朝堂三十余年,哪里看不出薛珣此举是为明哲保身?自古天家无亲情,帝王心术,又岂能容许臣子妄自揣测? 当即暗生闷气,只下了旨意与薛珣,说六女栖霞自幼寒毒伴身,赐婚之事为时尚早。这旨意方才驳斥了薛珣,转头魏国公便上表为其三子求娶皇六女栖霞公主。 一家女两家求,一时间朝堂纷乱,争执不休。偏那薛珣数载为官,得罪仇家无数,竟引得朝堂之上群起攻之。 几日之间,好似殷素卿的婚事便要定下,结果转眼便有六百里加急送抵,言说皇六女栖霞公主自入冬以来寒毒反复,九日前一举发作出来,若非真武向求真出手,殷素卿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思及最为宠爱的殷素卿,延康帝到底念了一丝骨肉亲情,便干脆就坡下驴,早朝时言明此时,只说栖霞公主身子不安,婚事暂且搁置。转头又派了内监,于内库之中遴选珍稀药品,快马加鞭送往武当山。 大雪簌簌而下,崖边伊人持伞俏立,一身暗红兜帽披风,好似傲雪寒梅。 衣炔挂风之声渐近,女子回首观望,便见一少年自树梢翻落。落地之后疾走两步,上前拉住她一双柔荑,双目关切道:“素卿,身子尚未将养好,怎地这时候便出来?” 殷素卿面色如玉,双唇不见血色,只噙笑摇头道:“不当甚地,连服了两丸暖馨丹,昨儿身子就大好了。” 薛振鍔接过竹伞为其撑起,又移动身形为其挡住些许微风,凝眉道:“听师祖说,你那日情形端地凶险。若非师祖以十二金针护住心脉,又哪里熬得到暖馨丹起效? 素卿,以后万万莫要行此险招。” 殷素卿却道:“亏得我这苦肉计,若非如此,只怕你我今生便要有缘无分。” “何出此言?” 殷素卿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笺,缓缓递给薛振鍔。薛振鍔接将过来,一目十行看罢,只引得倒吸一口凉气。 “嘶……你父皇,竟……竟……” “刻薄寡恩?”殷素卿轻笑道:“再是宽仁厚道之人,坐在那等龙椅之上,也成了孤家寡人。时日一长,又哪里有甚地恩义?” 毕竟是殷素卿之父,有些话薛振鍔不便言说。他沉默一阵,长出一口气,探手揽住消肩,半晌不言。 殷素卿却道:“你可知此信是谁人所书?” “不是你在神京中遗留的探子?” “呵,我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公主,此前从未出皇宫,又哪里有光景邀买人心?” “不是?那莫非是皇后?” 殷素卿摇头,道:“此信为我幼弟福郡王所书。” 薛振鍔思忖一番,笑道:“你那弟弟心思不小啊。” 殷素卿点头:“是呢,竟想引你父为臂助,真是想瞎了心。” 薛振鍔转而道:“听闻今上上个月又缀朝半月?” 殷素卿当即捶了其一拳,嗔道:“好歹是我父皇,你怎地还盼着他殡天?” 薛振鍔实话实说道:“你我之事,只怕你父皇存活一日,便要拖延一日。” 便在此时,大雪骤停,有阳光划破铅云刺将下来。迎着那耀目光线,殷素卿举手遮掩,噙笑道:“存了念想便好,你我不急一时,只盼来日白首如新。” “呵,神仙眷侣岂不是比相伴白头更吉利?” 一双杏眼白了其一眼,殷素卿道:“这些时日我修行可不曾缀下,说不得来日比你更早步入炼精化炁之境。对了,王师兄可有进展?” 薛振鍔摇摇头:“哪里那般容易?王师兄除去每日修行,余下时间大多都在穷举符阵。倒是摆弄出一套小玩意,待我修成炼精化炁,演示与你瞧瞧。” 殷素卿略略颔首,说道:“那张道人果然古怪,前儿师父听闻府城中有道人形似那张道人,连夜带了师兄弟去府城找寻,偏又扑了个空。” “那张道人滑不留手,岂是那般容易捉的?师祖起了六爻,前以卦卜算张道人在武当山东,下一卦便在北。那张道人有趋利避害之能,再想撞见怕是不易。” 殷素卿沉默一阵,窸窸窣窣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与薛振鍔。 “此物……是给我的?” 殷素卿羞怯道:“上月见你帕子洗不出来,便寻了个样式胡乱绣了一阵,你……你莫要嫌弃便好。” 薛振鍔笑着打量一番,但见那帕子上绣了一方巨石,其后为零散翠竹,恰为二人相会之所。 他作怪一揖道:“女侠情意铭感五内,此物必贴身以藏。” “又作怪!” 薛振鍔笑嘻嘻拉了手儿,正色道:“长这般大,第一次收到帕子,多谢了。” “嗯。” 二人又说了会子体己话,薛振鍔便将其送回紫霄宫,自己转而又回了后山。 修行苦闷,薛振鍔逐渐适应下来。待入得腊月,闲得发慌的薛振鍔到底忍受不住,缠着武振川与其试招。 结果不言而喻,任薛振鍔守得如何密不透风,武振川或以奇招,或以力降,十招之内总会被那哨棒打落长剑,而后点在咽喉三寸之前。 起初薛振鍔懊悔一番,起了意气之争,每日纠缠武振川不迭。待到后来,心绪平复,那一双有神的眸子便从哨棒路数之中窥得一丝感悟。 世间兵刃路数分解开来不过那几样,或快或慢组合起来,却是妙招无穷。偏那武振川出招好似从无章法,又暗暗契合太极、阴阳、八卦之理。 待年前撞见掌门真人,薛振鍔忍不住出口问询,掌门真人却言,武振川茅、棍之术巧夺天工,出招不拘于形,已有几分以技近道之意。 真武横压武当山,非止求字辈有掌门真人这等老顽童,更让人艳羡的是德字辈方露峥嵘,振字辈又群星闪耀。 王振良若放在三山符箓,必为嫡传弟子;老好人刘师兄这等资质放在寻常门派都算得上不世出;更遑论武振川这等奇才! 听得真人之言,薛振鍔对武师兄高山仰止,绝了气馁之意,只每日纠缠,盼着从喂招之中窥得几分能耐。 翻过年来,殷素卿又病了一场,引得薛振鍔心中不安。待好容易寻了机会相聚,才知晓殷素卿又行了一场苦肉计。 好在此一遭寒毒发作并不如何凶险,薛振鍔心中揪紧,与殷素卿说了良多,心中却知,殷素卿此举是为了欺瞒今上。 做戏做全套,若没这一遭,只怕以今上的性子又要旧事重提。 三月三,真武大帝诞辰。 真武一脉尽出,于各宫观连翻斋醮。薛振鍔困居后山数月,好容易得了契机,与殷素卿结伴下山好一番游荡。 待回得山门,却听闻武师兄竟禀明掌门真人,要下山游历。 武振川痴迷以武入道,性子看似寡淡,实则助益薛振鍔良多。思及此一遭武师兄不知何时归山,薛振鍔便邀了殷素卿、刘师兄夫妇、王师兄等,做了东道为武师兄送行。 菜肴是李玉蓉烹制,酒是上好的菊花白,武师兄酒到杯干,转眼一坛子菊花白下肚,豪气顿生,掷杯朗声道:“此一番下山,是为会遍天下英豪,融万般技法,寻那以武入道之机!不入道、不回山!” 言罢大笑而去,纵身坠下山崖。 隔日便有信报传来,武振川于山门外三棒击伤清微宫大弟子李天南,随即醉伏于野,李天南折服于其技,看护其至天明。待武振川醒来,感念李天南仁厚,当即以十三路醉棍相传,一时间引为美谈。 昨日与宴人等面面相觑,薛振鍔憋闷良久,才嘟囔道:“武师兄这是撒完酒疯不好意思了罢?” 王师兄顿时应承:“正是!” 第六十四章 当涂渡 延康三十六年孟冬,当涂渡,渡口客栈。 客栈大门推开,室内顿时一静。便见几个劲装汉子口中骂骂咧咧,龙行虎步闯将进来。 “店家,熏肉切上三斤,绍兴老酒来上两壶。入娘的,才入冬就飘这般大雪,真真是冻煞人。” 当先之人骂骂咧咧说完,方才发现客栈内中情形不对。左边一席,三人年岁相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年岁,太阳穴鼓鼓着,桌案上放着雁翎刀,一看便是同门练家子; 正前方一席,一庞大和尚好似弥勒佛,脸上笑眯眯,面前堆着大块酱肉,身旁立着一根熟铜棍; 右边一席,一妙龄女子独守一桌,不见兵刃,偏身上挂着两个百宝囊。明明面目娇好,偏生左半边脸暗青胎记遮面,目光转动,煞气逼人; 斜前方一席,一道人背负箱笼,看年岁好似耄耋之龄,身侧坐着个十来岁的童子。明明群狼环伺,偏生这老道熟视无睹。 当先汉子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止住身后弟兄身形。有汉子扫了一圈,凑将过去低声道:“大哥,情形不对。” ‘大哥’低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弟兄等多加小心。” ‘大哥’深吸一口气,瞥见小二上酒,嚷道:“小二,且捡着拿手吃食端将上来,套院来上一间,门外马匹尽心照料,少不得你的好处。” 那伙计点头哈腰,不迭应承下来。 五个汉子捡着一张桌子落座,神情警惕,手不离兵刃。 方才落座,便有汉子低声道:“大哥,那女子怕是八臂观音杨玉香!” ‘大哥’低声道:“莫要多事,我等只消保得明镖便好,若事不可违,弃镖自保。” 其余四名汉子纷纷应下,待小二将吃食端将上来,五人吃吃喝喝,暗自警惕,却再不言语。 客栈大门再开,吹进无数风雪,待闭合,众人便见一落魄书生掸着周身风雪轻佻迈步进来。 “诶呀,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咦?不想竟有这般多朋友在此,小生有礼了。” ‘大哥’面颊抽动,低声一字一顿道:“圣手贡士冯春!此人暗器歹毒,沾之一刻之内必死无疑,诸弟兄小心戒备,只怕今夜此地有大事。” 那圣手贡士冯春四下拱手,见无人应承也不尴尬,面上笑容不减,径直寻了那八臂观音杨玉香的所在,大咧咧落座,这才拱手道:“这位娘子请了,小生出来匆忙,不曾带银钱,不知可否请娘子分些吃食?” 那杨玉香只冷笑一声,道:“不怕死便用,这非亲非故的,奴家也不好劝说该死的鬼。” 冯春正色道:“这位娘子此言差矣,子不语怪力乱神……” 话未说完,便见杨玉香一抖手,酒盅中的残酒便泼将过来。冯春略略歪头,长袖一卷,随即手拍桌案,一酒盅翻飞而起,倒是将那卷落的酒水一滴不剩的盛放其中。 “诶呀呀,娘子怎地如此客套?既然如此,小生便却之不恭了。” 杨玉香只笑吟吟不言语。 又过半刻,风雪再入,一昂藏巨汗闯入其中。那巨汗身长近七尺,双臂遒劲有礼,背负一双板斧,大步流星进来,每次落足便引得客栈地板震颤不已。 那巨汗叫了吃食,大咧咧居中而坐,随即瞥见那耄耋道人,瓮声瓮气开口道:“兀那老道,前儿见你说古,且说一段听听。若说的好听,洒家不吝银钱。” 说罢,一枚散碎银两丢将过去。半空之中被那童子抓下,塞进嘴中咬出一排牙印,当即喜道:“师父,住店银子有了。” 那耄耋道人稽首一礼:“多谢善信厚赠,那老道今日便说一说龙虎山张天师如何?” 圣手贡士扭头道:“不可不可,说张天师,必说此番入京……事涉今上,我等怎可妄议君上?” 那八臂观音偏要与其作对,嬉笑道:“有甚地不能说?今春圣体不安,缀朝月余,皇后亲下懿旨召龙虎山张天师入京。 要说这张天师果然好本事,只一枚龙虎丹,便让今上完好如初。” 对面仨师兄弟中一人道:“咱家怎地听说,张天师用了诸葛丞相的七星续命灯,这才为今上续命三年?” 巨汗一拍桌案:“莫要聒噪!兀那老道,此事不好听,且换上一个!” 耄耋道人道:“善信既不爱听,那老道便说个九脉雁阵不敌武痴一人如何?” 巨汗嗤笑一声,说道:“这又有何好说?武痴武振川自下了武当山,两年间纵横万里,从无敌手。张家堡当代家主号张无敌,一支铁枪于江湖上罕有敌手,却与那武振川斗不过十招便被其挑了铁枪。 龙虎堂好大名头,向以江湖魁首自居,却被那武振川挑上门去,生生摘了额匾。九脉雁阵,不过一帮杂鱼捧那龙虎堂臭脚,洒家羞于与之为伍。” 武振川这二年名震江湖,等闲江湖高手,少有能于其哨棒下走过十招者。便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待武振川换了矛头,也悉数败北。 有人道:“武振川不愧武痴之名,甫一入江湖便无人可敌,此人怕是最少也有大家修为。” 巨汗却驳斥道:“大家?张铁鹰便是大家。那又如何?还不是十招败北?依洒家之意,武痴只怕已是宗师修为。” 江湖自有一套修为划分,分作宗师、大家、名家、正源、旁流、散流,却与佛道皆不同。 圣手贡士大摇其头:“仁兄言过其实,成宗师者无一不开宗立派。武振川不过二十五、六,若说摸到宗师门槛,小生尚且信服,可若说其已为宗师,这就……” “嗯?你这措大可是不服?” “仁兄怎地急了?以理服人,以理服人啊。” 便在此时,那耄耋老道开口道:“道门底蕴,自非我等江湖人士可比。那武痴只怕已修至炼精化炁巅峰,说不得一、二年真武便要再出一练炁英才。” 听到此节,‘大哥’忍不住开口道:“也是奇了,这半载始终不曾听闻武痴消息,可知武痴去了何处?” 回答的却是八臂观音,那女子道:“传闻有三,一说去了乌斯藏会一会密宗喇嘛;一说去了草原;又有说去了辽东。总之那武振川刻下怕是不在中原。” 听得此番言辞,众人皆是一静。武痴横空出世,引得江湖豪侠无不侧目。先前或许还有几分不服,待这二年战绩潮水般涌来,而今再闻其名,竟只剩下仰望。 此中差距,引得众人心中不胜唏嘘。 吱呀一声,客栈大门再次推开,于静谧之中分外刺耳。众人扭头观望,便见一消瘦身形缓步而来。 此人身长六尺,外罩蓑衣,头顶斗笠,内穿百衲衣,足蹬云鞋,手中提着一口宝剑,步伐不急不缓。 行至那耄耋道人身前,稽首一礼:“慈悲,见过老修行。” 那耄耋道人同样稽首还礼:“慈悲。” 那人旋即选了个空座,摘下斗笠,却是露出一张俊俏面孔,头顶淡蓝逍遥巾,两条剑头飘带略一甩动,端地潇洒自如。 那八臂观音看得美目连连,巨汗更是骂了一声‘小白脸’。 年轻道士却毫不在意,只招手引来小二,搓手道:“小二,贵店可有酱牛肉?” 小二眨眨眼:“客官说笑,小店一向奉公守法,哪里来的牛肉?” 道人严肃道:“这个……可以有。” 小二哭笑不得:“不敢欺瞒道长,真没有啊。” 道人颇为丧气,摆摆手道:“罢罢罢,捡擅长的来两样,绍兴老酒来一壶。” 巨汗冷哼一声,朝着耄耋道人道:“兀那老道,莫要贪了洒家银钱,赶紧说个妙的来。” 那道人沉吟一番,开口道:“如此,不若老道说个《九转丹成图》的故旧如何?” 那《九转丹成图》五字一出,左侧三师兄弟同手握住雁翎刀,圣手贡士神色一滞,巨汗手中酱肉掉落桌案,八臂观音暗自摸向百宝囊。 偏那后来年轻道人无动于衷,奇道:“咦?九转丹成图?怎地听起来好似我道门之物?” 那耄耋老道言说道:“九转丹成图又名修真图,远溯老子、吕纯阳、陈抟、火龙真人,据传最后火龙真人又传与张三丰真人。图中汇聚自百日筑基起一切修行法门,且融汇三教,道门观此图可修至羽化飞升,佛门观此图可修至光化虹解,儒门观此图可修成浩然正气。 此图实为至宝! 传闻张真人又以此图推演出以武入道法门。” 那年轻道人听得嘴角抽抽,暗忖这等流言纯属放屁,面上却跃跃欲试道:“这般厉害?老修行,小道初履江湖,消息闭塞……不知此图何时出世啊?” 那耄耋老人道:“据说乃是华山弟子路遇张真人得传此图修行数月便有进益,结果乐极生悲,贪杯之下走漏了消息,引得江湖豪客截杀。 那华山弟子重伤之余,将此图斩做九份,散落于野,随即跳崖自尽。一众江湖豪客四下找寻,却只寻回其中气份。 余下两份,三月前才重新江湖,继而引得腥风血雨。哎,如今也不知花落何家啊。” “咯咯咯……”那八臂观音突地笑道:“花落何家?奴家却是知晓一二,想来诸位朋友也是因此才汇聚于此罢? 哟,诸位都是大丈夫,耐得住性子。奴家这等小女子却是等不得啦……看招!” 说话间一抚桌案,竹筒中的筷子被其收拢掌中,袖手一抖,便是漫天寒星朝着对面那师兄弟三人袭去! 第六十五章 风雪乱战杀人夜(上) 说时迟、那时快! 三十余枚筷子铺天盖地朝那三人笼罩而去,那背对之人得了同门提醒,左手尚且不曾放下酒盅,右手抄起雁翎刀,返身舞得密不透风。 耳轮中只听得叮当乱响,眨眼间三十余枚筷子尽数被其斩落。 那人阴着脸怒道:“杨玉香,我等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偏要触我等霉头?” 那八臂观音杨玉香嬉笑道:“金刀三杰果然有些成色,我等是无恩怨,奈何你三人保得这趟暗镖,奴家可是势在必得呢。” 那圣手贡士冯春大摇其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娘子怎地上来便动手?总要讲些道理才是。” 说着起身略略拱手:“三位朋友,不妨给小生个脸面,这镖物留下如何?来日小生必摆下三天流水席,亲自登门与三位赔罪。” 那杨玉香咯咯咯娇笑不已:“三天流水席,酸书生,你这是要娶媳妇呢,还是发喜丧啊?” 巨汗丢下手中酱肉,拍案而起,抄手扯下背负一双板斧,退后两步左右看看,声如洪雷道:“今日怕是不能善了,兀那金刀门的朋友,洒家两不相帮,只求事成之后借图一观如何?” 金刀三杰彼此递了个眼神,纷纷起身抽刀。这三人手中雁翎刀别具特色,晃动间刀尖震颤不已,好似一柄软剑。 书中暗表,金刀门祖师本是陕甘刀客,凭着一柄蝉翼刀打遍西北无敌手,从而创下门派。原本名为斤刀,后来嫌不好听,便改做金刀。 这金刀三杰本为师门兄弟,头一位身量中等,年岁稍长,号金刀太保,名常世杰;第二位,脸色蜡黄,号金面霸王,名陆仁杰;最后一位年岁最小,号笑面郎君,名柳明杰。 三师兄弟横刀而立,金刀太保扫视一周,压低声音道:“明杰,你脚程最快,若事有不谐,我与仁杰拼了性命拦住贼人,你窥了空子赶紧走。” “师兄……” “休要啰嗦,事关金刀门兴亡,莫要做小儿女状!” 笑面郎君柳明杰银牙暗咬,眉头紧皱,到底点头应承道:“二位师兄万望保重,若有差池,来日弟必为二位兄长报仇雪恨。” 说来也奇,那杨玉香只一招天女散花便束手而坐,笑吟吟隔岸观火。 那圣手贡士废话颇多,偏无动手之意,隐约间侧着身子,暗自提防同桌杨玉香。 巨汗外号莽金刚,名陈括承,此人看似莽撞,实则心细如发,刻下退至门口暗自戒备,却无动手之意。 那一众押镖人物,身手不过散流、旁流,哪里敢掺和这等江湖事?当即饭食也顾不得吃了,五个人抽出兵刃退至角落,有胆小的更是浑身打颤。 偏那耄耋道人、青年道人与胖大和尚无动于衷,吃喝不停,好似勾栏瓦舍里的看客一般。 眼看打不起来,八臂观音眉头一挑,骂道:“酸秀才,你再不动手,这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 冯春唉声叹气:“岂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玉香冷笑道:“如此,不若你我二人做过一场?” “此言正合小生之意,早闻杨娘子暗器无双,却不知是杨娘子的柳叶镖强,还是小生的梅花针更胜一筹。” 说话间,也不见冯春如何动作,只翻转手腕,双手便各有五枚寸许长针。 这梅花针发之如五点梅花,传闻乃唐代聂隐娘所擅暗器。圣手贡士习此暗器十余载,日打落叶,夜打香头,练得十步之内指哪打哪,例无虚发。 那杨玉香更是成名数载,柳叶镖、飞蝗石,发之铺天盖地,死在其手中的江湖人物不胜枚举。 杨玉香漏齿一笑,望之好似要发话,不想,抬脚踢在桌案上,那桌案撞向冯春,转而手探百宝囊,扬手便是三枚飞蝗石。 那飞蝗石呈品字形袭来,冯春呼喝一声原地翻腾,半空中左右开弓,点点梅花针呼啸还击。 这二人本就是暗器高手,非但发暗器手法高明,便是接暗器、躲暗器也高明无比。 圣手贡士冯春的梅花针淬有剧毒,杨玉香不敢硬接,只闪展腾挪,轻身便翻上了二层。这二人你来我往打得热闹,偏二者皆安然无事,却苦了周遭人等。 金刀三杰结阵自保,时不时打落一枚飞蝗石或柳叶镖;莽金刚陈括承嘴中骂骂咧咧,一双板斧横在身前,遮了周身要害,只须臾间叮当乱响,却有三枚梅花针打在板斧之上。 耄耋道人从童子身后取了竹伞,那伞面也不知何物所制,遮掩起来便是柳叶镖打将上去,也只发出金铁之声,偏半点痕迹也无。 胖大和尚衣袖挥舞,任梅花针与柳叶镖都不能近身分毫。 至于那年轻道人,说来也奇,只好端端坐在那里,那暗器却好似长了眼一般,只在其身侧穿梭,硬是无一中的。 惨叫声接二连三,众人偷眼观望过去,却是方才那五名镖师倒了霉。不过须臾,五人只一人还能动弹,余下四人有两人中了梅花针,另两人挨了飞蝗石,生生被打得脑浆迸裂。 “老四,老六!哇呀呀,欺人太甚,俺与尔等拼了!”‘大哥’睚眦欲裂,嘴中嚷嚷得凶,身形却挪步客栈门前,却存了逃走之念。 此际情形,进来容易,走又是哪里那般容易?那莽金刚腾出一板斧当头便劈:“鬼鬼祟祟,洒家看你便不爽利,给洒家留下来罢!” 斧挂风声,那镖师只来得及举刀格挡,耳轮中就听咔嚓一声,那镖师愣是被一板斧劈得一分为二。 便在此时,常世杰吩咐一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与这等贼子拼了!” 金刀三杰欺身而上,三柄蝉翼刀上下翻飞,眨眼便将莽金刚笼罩其中。 金刀门快刀无双,三杰本就是门中杰出弟子,只交手片刻,那莽金刚便闷哼两声,身上添了两道细长刀口。 俗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这莽金刚行走江湖不过两载,仰仗不过是一身横练功夫,又哪里禁得住三柄蝉翼雁翎刀? 那陈括承自知不敌,怪叫一声:“诸位朋友还不出手?洒家抵挡不住,且退了!” 言罢虚晃一招,抽身便要退走。 便在此时,只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阿’字出声尚且远,待‘佛’字出口,便见那胖大和尚竟已袭至三杰身后。 熟铜棍披挂风声,一招横扫千军逼得三杰抽身而退。那大和尚笑眯眯道:“三位施主以多欺少,胜之不武。不若放下刀兵,贫僧做个主持,必让各位施主满意,如何?” 常世杰眉头紧皱,言道:“血弥勒惠能?” “正是贫僧。” “此事与你这和尚何干?” 血弥勒道:“施主身藏我佛门至宝,怎说无干?不若施主将那图交与贫僧,贫僧必护得三位施主周全。” 金面霸王怒道:“说得好听!旁人怕你这血弥勒,我陆仁杰可不怕,看刀!” 血弥勒举棍连挡三刀,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既然执迷不悟,那便休怪贫僧今日开杀戒了!” 一旁的莽金刚怪叫一声:“金刀小儿,洒家今日与尔等势不两立。” 眨眼刀光剑影,五个人站做一团。另一边暗器往来,圣手贡士与八臂观音斗了个旗鼓相当,一时间难分胜负。 客栈深处,伙计、掌柜早就不知踪影,那耄耋道人与童子躲在竹伞之后,偶尔偷眼看上几眼,童子便发问几声。 “师父,那和尚偌大名号,怎地看着不过稀松平常?” 耄耋道人说道:“那血弥勒最是奸滑,此时遍地敌手,哪里敢出全力?” “原来如此……咦?莽金刚又中了一刀,怕是要败走。” 耄耋道人摇头:“莽金刚一身横练功夫源自少林,些许皮肉伤,不曾伤得筋骨,还有得打呢。” “少林横练功夫可是硬气功?” “少林……嘶……”老道刚要回复,方才思忖声音不对,扭头便见一张俊脸不知何时凑将过来,满脸八卦地看着自己。 书中暗表,耄耋道人江湖人称无极叟詹松,早年于全真龙门派得了内丹术,奈何根骨不佳,修行不得寸进。待其后行走江湖,却得奇遇,入了炼精化炁之境。以此行走江湖一甲子,从无闪失。 偏那年轻道人寂静无声,竟不知何时欺身近前。无极叟心中暗忖,若此人心怀叵测,只怕自己早就着了道。 那年轻道人好似一无所觉,只催促道:“老修行快说,少林横练可是硬气功?” “哦……哦……这少林横练不过熬打筋骨皮,谈不上气功。嘶,不想老道竟看走了眼,道友好身手,不知名号可告知一二?” 年轻道人略略稽首:“好说,晚辈薛振鍔。” 无极叟还等着薛振鍔说个外号师承,偏薛振鍔是个雏儿,之说了名字便停了。 一旁小童子看不过去,言道:“道长行走江湖没有外号?” 薛振鍔一拍桌案,返身挥袖卷下一枚飞蝗石,转头看着童子严肃道:“此言有理,且待贫道想个外号。只不知是叫威震八方玉面剑客好,还是……嗯……不若便叫掌震乾坤剑慑十方、横推八百无敌手、吕祖重出纯阳剑……薛振鍔,诶?这名号如何?” 薛振鍔期期艾艾看将过去,便见无极叟瞠目结舌,那童子目瞪口呆。 第六十六章 风雪乱战杀人夜(中) 便在此时,一枚飞蝗石打在桌案弹将起来,径直砸在那童子额头。童子惨叫一声,捂着额头身形摇晃。 无极叟赶忙调转伞面,将后续暗器遮挡下来,这才腾出空来查看弟子情形。 “可还好?” 那童子松开额头,顿时露出好大一个包,苦着脸叫屈:“师父,疼啊。” 无极叟板着脸道:“行走江湖怎能分神?此一遭给你个教训。” 童子不忿反驳道:“师父还说我?你老人家不也没拦住嘛?” “胡说八道,老道怎会拦不住?老道是看出要不了你这童子的性命,这才没拦下。” 薛振鍔不理会师徒二人斗嘴,只抄手将掉落桌案的飞蝗石拿在掌中。那飞蝗石指肚宽,寸许长,远看好似飞蝗,故名唤飞蝗石。但见其一端打磨锋利,心道这童子运气好,若碰着锋利这端,只怕便要头破血流。 这般一打岔,薛振鍔方才的笑谈便岔将过去。无极叟无意说古,眼看场中缠斗凶险,暗器漫天飞舞,当即擎着伞面四下遮挡。 薛振鍔留心扫了眼,那伞面竟是贴片拼成,外覆厚厚一层油泥,也不知是何物。 待要出言问询,便见无极叟神色提防,薛振鍔便笑了笑,自行回了方才的桌案。 呼喝声中,莽金刚又是一声闷哼,挥舞板斧退出圈外,咬牙从肩甲抽下一柄柳叶飞镖,怒吼道:“入娘的杨玉香,再敢招惹洒家,洒家便豁出去先取了你性命!” 血弥勒身形肥硕,却半点也不失机敏,留手之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棍方才逼退柳明杰,猛的一低头,便有几枚梅花针贴着头皮飞将过去。 但听得惨叫一声,却是金面霸王陆仁杰身中梅花针,身后师兄弟呼喝一声便要上前遮掩,血弥勒眼睛一眯,又哪里会放过这般时机? 熟铜棍格开两柄蝉翼刀,身形飘忽向前,不待那陆仁杰反应,一拳便印在胸口。 那梅花针本就淬了剧毒,陆仁杰胸口再中一拳,当即身形倒飞出去两丈,口喷鲜血,落地后人事不知。 “师兄!” “师弟!” 金刀太保常世杰睚眦欲裂,笑面郎君柳明杰更是恨欲发狂。师兄弟二人欺身而上,蝉翼雁翎刀上下翻飞,那柳明杰拼着后背挨了一棍,手中雁翎刀翻转挑撩,血弥勒抽身不及,劈练中惨叫一声,却是左腿豁开一尺来长的口子。 眼见得手,常世杰顾不得扑倒在地的柳明杰,雁翎刀单刀直进,便要取了那血弥勒性命。 血弥勒纵横江湖多年,何曾吃过这般亏?自是知晓此时若再留手,只怕便要丢了性命。 当即怒吼一声,熟铜棍化棍为枪,点开雁翎刀,随即左手按住机括,耳轮中便听得‘咔嚓噌’,三道青光喷射而出。 两道取向当面常世杰,一枚则袭向隔岸观火的莽金刚。 书中暗表,血弥勒手中熟铜棍并非实心,否则又如何使得如臂所指?这熟铜棍内有机关,藏着三枚追魂钉,乃是血弥勒的保命手段。若非今日大意之下遭了重创,血弥勒又如何肯轻易将保命手段呈现人前? 说时迟、那时快,常世杰距离不过三步,两道青光袭来,哪里反应的过来?只徒劳方才将雁翎刀举起一般,便身形一顿,胸口、咽喉各中一钉,口中嗬嗬几声,身形倒退两步是仰面栽倒。 另一道青光却是偏了少许,莽金刚距离稍远,只略略歪头便让将过去。 “你这秃驴也敢招惹洒家?今日看你行动不便,暂且放你一马,来日洒家必取你项上人头。” 莽金刚怒骂两声,却是不曾追击,只暗自提防,弯下身来摸索常世杰行囊。 这莽金刚看似莽撞,实则心细如发。客栈之中五名倒霉镖师早已成了冤魂,金刀三杰一死二重伤,便是血弥勒也受伤不浅。 偏堂中还有三个道人隔岸观火,那圣手贡士与八臂观音二人看似斗得火热,实则心思谁人不明? 打了这般久这二人毫发无损,偏周遭人等隔三差五便要挨上一枚暗器……若他与血弥勒起了龌龊,只怕也要步那金刀三杰的后尘。 血弥勒面如金纸,当下翻转身形躲在柜台之后,撒了金疮药缠裹伤口自是不提。待处置之后,暗自思量此一遭怕是偷鸡不成失把米。这和尚拿得起、放得下,当即挑了后窗撞将上去,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却说莽金刚瞥见血弥勒破窗而出,怒骂一声‘无胆匪类’,手中不停,从那常世杰尸身之上摸索出一块布帛,正要看个分明,却听得暗器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莽金刚当做化作滚地葫芦,哆哆哆之声不绝于耳,待其立定身形,却见地板上插了一排柳叶镖。 十步之外,杨玉香暗自可惜,百宝囊中却早已空空如也,便从后腰一摸,双手多出一对分水峨嵋刺,一言不发便欺身而上。 “啊……尔等狗男女原来早有勾连!洒家与你拼了!” 板斧大开大合,偏一来一往根本不留空子,那杨玉香峨眉刺本事不若,却一时间奈何不得。 这边厢,薛振鍔早先瞧见二人与半空中对掌纷飞,便加了小心。果然,那八臂观音袭向莽金刚,圣手贡士则撒出一片飞针朝着三人袭来。 薛振鍔这二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除去偶尔与殷素卿相聚一番,余下光景大多不是修行便是与师兄弟过招。此时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又哪里会被这等突袭得手? 只见其身形不动,按住剑柄的右手不曾动作,只左手抄起一双筷子四下格挡。叮叮当当声响之中,须臾便格开十余枚梅花针。 那圣手贡士惊疑一声,却是不再出手。谨慎上前两步,先看向无极叟,言道:“老前辈可要掺和此间纷争?” 无极叟摇头道:“老道行将就木,便是九转金丹也救不得。江湖之中众人皆知,老道如今不过是个白话说古的老道。” 圣手贡士拱手一礼:“老道长声名在外,晚生便信你。” 冯春又看向薛振鍔,说道:“小道长好俊的本事,不知在哪座仙山修行?” 说话间缓慢拱手,却突地双手一推,双掌扬起,但听得‘哗愣崩’的一声,两道白光直取薛振鍔胸膛。 书中暗表,此为江湖中惯用暗器——袖箭。其形不过尺许长筒,平素纳于衣袖之中,内有机关弹射短箭,绊法绳索系于中指,挂上之后只需扬手便能发射袖箭。 薛振鍔哪里会被那圣手贡士蒙骗,尤其一双眸子而今尤为清亮,那冯春放才推出双掌,薛振鍔便按动机簧抽出寒月剑。 两道白光不等飞至面前,薛振鍔便身形后仰,长剑一荡,但听叮当两声,那两枚袖箭便被其格飞。 薛振鍔面色不改,笑眯眯看着那冯春道:“你这书生好不地道,贫道又不贪图劳什子九转丹成图,怎地三番两次下杀手?” 那冯春面色一变:“诶呀呀,却是误会了。在下竟忘了袖箭挂了牵绳!还请道长见谅,在下给道长叩头赔罪啦!” 说话间冯春一撩衣袍,弯腰好似下跪,其右手却暗暗探向后背,只听‘崩’的一声,又是一道白光袭向薛振鍔。 书中暗表,此暗器为紧背低头花装弩,端地歹毒无比,十步之内力可破甲! 若换做旁人,只怕此番便要着了这冯春的道。可薛振鍔不是旁人!这两载后山修行,闲极无聊硬生生将藏经阁中道藏囫囵读了大半,又有十几遭灰蛇腾舞,而今薛振鍔眼力莫说是江湖中人,便是其师袁德琼也远远不及。 那冯春口中说得好听,一举一动却落在薛振鍔眼中,见其右手鬼祟,薛振鍔便知此人心怀不轨,右手收了剑势,左手猛地一掀桌子,便听哆的一声,那弩箭破出桌面半寸有余。 薛振鍔心中暗叹,只是恰巧路过,却被这等小人纠缠上。三番两次下杀手,便是将其放过,只怕日后也会再生暗算之心。既然如此,哪里还留得此等祸害? 他叹息一声,面上笑容不变,看着好似要开口说话。不料,身形却飘忽而起,长剑好似一弯新月,似慢实快,直取冯春咽喉要害。 冯春刻下再不复方才情形,脸色阴沉,双手套上一双翻刃指虎,只思忖如何躲过杀招。 他左手格挡,右手试探前击,却见薛振鍔变招极快,长剑好似随风柳絮,半点不沾染,三两剑将其逼得退身自保。 那长剑剑势却陡然一变,薛振鍔双手持剑,一刺一撩,引得冯春守住中门,薛振鍔身形却陡然好似鬼魅一般,脚踏九宫,陡然转至冯春身侧。 长剑倒转,剑柄生生格开指虎,二人瞬间交错而过。冯春身形一怔,低头看去,却见胸前细长破开汩汩流血。张张嘴,心有不甘道:“道长……仙山何处?” 薛振鍔长剑一甩,掸落点点血珠,说道:“武当真武薛振鍔。” “敢问武振川是你何人?” “正是贫道师兄。” 冯春心中苦涩万分,早知是真武传人,他哪里还敢动手。那胸前一剑看似只割开表皮,入肉不深,偏薛振鍔所使乃玄功剑法,冯春其人早已被剑气割开大半身子! 但见其摇晃两下,身形栽倒,是气绝身亡! 第六十七章 雪夜乱战杀人夜(下) 兔起鹰落,从出招到收招,不过两息之间,那冯春便气绝身亡。 无极叟一直冷眼旁观,待看清薛振鍔出剑路数,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此人早年混迹道门,自然能看出薛振鍔剑路中浓重的玄门功底。待听起自陈师门,当即低声咕哝道:“真武振字辈人才济济,前有武振川,今有薛振鍔……只怕这江湖又要多生波澜啊。” 童子问道:“师父,这人与武振川相比如何?” 无极叟点评道:“出剑不拘章法,颇有几分道法自然之相。若再过几年,说不得便又是一个武振川。” 那边厢,杨玉香与陈括承缠斗正酣。二人老于江湖,自然知晓这等江湖乱斗,等闲出不得全力。是以出力留三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待窥得冯春死于剑下,二人哪里还有缠斗心思? 当即各自虚晃一招,跳出圈外,暗自戒备。 书中暗表,这圣手贡士暗器功夫本就为江湖一绝,且心思歹毒,暗器上淬毒也就罢了,周身上下也不知藏了多少机关。便是这等人物都死于那年轻道士剑下,他们二人哪里还敢小觑?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混迹江湖之中,谁都想做那黄雀,此时自然不敢再轻易出手。 那八臂观音瞥了眼冯春尸身,暗骂一声‘废物’,手中峨眉刺耍了个花,倒提手中曲身一福,娇笑道:“小道长好剑法。” 薛振鍔身上杀意收敛,耍了个剑花倒提寒月剑在手,微笑稽首:“慈悲。女善信谬赞。” 言罢,其人自行回返己桌,大咧咧落座,还剑入鞘,一副看戏模样。 眼见四人还在盯着自己,薛振鍔笑道:“诶?怎地都看小道?诸位且继续,小道不过恰逢其会,那劳什子图,小道可没甚地心思。” 杨玉香笑道:“小道长真会顽笑。” 那莽金刚陈括承瓮声瓮气出言道:“道长好俊的剑术,不若与洒家联手,待处置了此间人等,只需让洒家誊抄一份便可,如何?” 薛振鍔叹了口气,心道这年景怎地说真话竟没人信了? 他略略思忖,说道:“不若那图借小道一观如何?小道向真武大帝起誓,小道看过之后定然原样奉还,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杨玉香笑容不减,那陈括承暗自思量,偏二人目光在薛振鍔与无极叟之间犹疑。 无极叟混迹江湖一甲子,见惯了风雨,自然知晓存身之道。但见其稽首道:“老道行将就木,便是九转金丹也救不得,无意掺和此等江湖事。诸位既不信,不若放我师徒二人离去如何?” 那八臂观音道:“老道长素来重诺,既如此说,小女子自然不好强留。” 无极叟也不废话,收了铁伞,与薛振鍔稽首一礼,领着童子缓步而行,手中不知何时却多了个竹板。 噼里啪啦竹板声中,那无极叟唱喝道:“江湖险、江湖凶,又几位大侠丧了命;金刀三杰震陕甘,而今一死两身残……” 杨玉香与陈括承暗自戒备,目视无极叟带着弟子离去,待转过头,却悚然发现,那薛振鍔竟没了踪影。 二人惊骇欲绝,正不知所措间,便见厨房门帘一挑,却是薛振鍔端了个盘子,提了一壶酒优哉游哉回来了。 “二位见谅,小道腹中空空,失礼了。” 眼见其施施然落座,放好碗碟,又用老酒清洗了一双筷子,随即自顾自地吃喝起来,二人心中疑惑,心道此人莫非真是路过? 这年头不过转瞬即逝,江湖诡诈,哪里有这般凑巧? 莽金刚暗自思忖,凭着薛振鍔那一手高妙剑术,便是他与杨玉香联手怕是也讨不到便宜。便是侥幸得手,二人也承受不住其师门报复。 真武名门大派,在外行走江湖者大抵是门中真修。这等道门真修,想来轻易说不得假话。与其跟那杨玉香联手,莫不如信那薛振鍔一遭》 心中拿定主意,莽金刚绕了个圈子,怀中布帛团做一团,径直丢将过去:“小道长收好,待洒家料理了这婆姨再取回来。” 薛振鍔抬手接过,含糊道:“好说,小道向来言而有信,善信且自便。” 噹! 却是一枚柳叶镖被板斧格开,莽金刚陈括承口中咒骂不已,奔行几步便又与那杨玉香缠斗起来。 薛振鍔吃吃喝喝,随手将那布帛摊开,入目却见有图有文。图为小半人体经脉,周边标明修行关要。 只略略扫了几眼,薛振鍔便失了兴致。这等修行图谱,不得全图哪里能窥得全貌?仅存只言片语,无上下文关联,便是蕴含天地至理也是无用。 且薛振鍔所修混元功本就不差,师祖向求真修此功已至人仙巅峰,只差半步便能踏入地仙之境。如此一来,他又哪里会舍弃混元功,去转修那劳什子不知其果的九转丹成图? 这两年山中修行,薛振鍔一直稳步向前。待三月之前,薛振鍔炼谷化精已至巅峰,袁德琼出了闭关洞府,凑齐天材地宝揉制四枚炁凝丹。 薛振鍔服用一枚,炼化药力一月有余,方才在袁德琼护持之下,吞金津玉液,导炁入丹田,以一口先天之炁通经脉,行小周天之功法,一举踏入炼精化炁之境。 到了此境,方才算真正入了道。气海之中真炁虽只如游丝,其功却远非先前杂炁能比。而今薛振鍔非但习得道门术法,便是以武演道也非当日可比。 只可惜修补丹田气海非一朝一夕之功,这炁凝丹总计四枚,须分十年之期服用,方才能将气海补成完全。是以纵使薛振鍔根骨天成,如今也不敢过度修行,生怕一个不妥便将孱弱的气海撑开。 待二十天前,循旧历,掌门真人打发薛振鍔下山游历。所谓‘不历十丈红尘,又如何寻真问道’。 薛振鍔静极思动,与殷素卿殷殷话别,收拾了行礼,转天便仗剑下山,一路走走停停,向着神京而去。 这一路也不曾见过甚地江湖人物,不想,眼看神京在即,偏生在当涂遇到这等江湖事。 他将那残图丢在一旁,专心吃喝,目光看着场中二人拼杀不已。不过片刻之间,那莽金刚拼着腿上中了暗器,一板斧劈将过去,八臂观音避之不及,只得以峨眉刺相迎,便听闷哼一声,那杨玉香身形倒飞,撞得桌椅散乱,倒地之后强撑起身,却是禁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陈括承略略松了口气:“兀那八臂观音,胜负已分,你这婆姨还要纠缠不成?” 杨玉香擦拭嘴角血迹,脸色难看道:“技不如人,奴家自然不敢再争。今日多承恩情,来日奴家必有所报。” 说罢,提着峨眉刺便要走人。 偏在此时,薛振鍔耳朵一动,叹息道:“哎,只怕谁都走不得了。” 杨玉香面色一变:“小道士,你要反悔不成?” 薛振鍔摇头道:“你且细听,外间人喧马嘶,不知埋伏了多少好手。只可惜了这一叠酱肉……”随手抄起那残图,丢与莽金刚:“贫道言而有信,残图还你。二位善信,后会有期!” 说罢,提剑起身钻了后厨。那莽金刚接过残图,略略思索,当即叫道:“小道长且慢,你我二人一同拼杀出去,也好有个照应。” 待其大步追进后厨,却只见店小二缩在灶台之后瑟瑟发抖,却哪里还有薛振鍔的身形。 大堂之内,杨玉香伏地侧耳,起身后干脆弃了峨眉刺,只委顿在地暗自调息。 莽金刚陈括承去而复返,骂道:“那道士滑不留手,转眼便没了踪影。咦?杨玉香,你莫非要束手就擒?” 杨玉香悠悠道:“外间埋伏之人,定然是神机府的番子。奴家便是不曾受伤也禁不住攒射,更何况如今情形?” 莽金刚瞪大牛眼,烦躁不已:“你这婆姨倒是光棍,只是洒家却做不得那朝廷鹰犬。” 言罢,择了先前血弥勒破开的窗户,纵身跳出,随即引得呼喝声一片。 但听得那莽金刚惨叫几声便没了动静。须臾,有人喊道:“内中之人听分明,本官乃神机府校尉周成功,奉命稽查不法。识相的乖乖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否则……休怪本官辣手无情。” 那杨玉香早已认栽,只柔柔道:“周校尉莫要吓唬奴家,奴家早已受了伤,哪里还敢抵抗天兵?” “八臂观音?啧啧,最好如此。” 话音落下,客栈大门敞开,风雪中,十余名手持臂张弩的番子一拥而入,随后一提着雁翎刀的校尉昂首阔步进得其中。 其人只瞥了一眼杨玉香,一挥手道:“捆了。” 便有两名番子上前,将那杨玉香五花大绑。周成功四下看看,又吩咐道:“将掌柜、伙计叫将出来,今日便在此间安歇。一干人犯务必看护周全!” “得令!” 十余番子各自忙碌,转眼便有番子将血弥勒、莽金刚、无极叟与那童子尽数押进客栈之内。 那校尉大马金刀落座方才薛振鍔所坐之位,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目光不善看向一众江湖人物:“无极叟,你先前说此间还有一年轻道人……那道人在何处啊?” 无极叟心中苦涩,只得老实道:“禀这位校尉,那薛振鍔乃真武真传,想是会道门术法,自不是我等江湖人物可妄自揣测。” “真武薛振鍔?”周成功略略皱眉,说道:“既是道门真传,自有玄机府约束,却不是本官管得了的了。” 便在此时,有番子快步入内禀报:“校尉,屋顶两位兄弟着了道,我等将其唤醒,都说不曾看见何人出手。” 那周成功脸色阴沉,摆了摆手道:“加派人手四下巡视,误了差事,提督给本官吃挂落,本官先行要了尔等狗命。” “卑职遵命!” 第六十八章 不情之请 窄巷之中,一人影快步行出。紧走两步,于左侧墙壁之上奔行几步,纵身便上了右侧房顶。又几个起落,转眼落在街面之上。 当涂渡毗邻长江,百年演变已颇为繁华。说是个渡口,实则更像是个镇子。 风雪依旧,薛振鍔迎风而走,行不几步,便听得远处梆子响。 “梆~梆梆!平安无事喽!” 目光透过风雪,便见两盏灯笼于风雪中若隐若现。薛振鍔略略驻足,耳朵耸动,旋即快步闪身贴在一间铺面墙壁之上。右手提剑,左手法诀变换,使了个藏身咒,静待那两名更夫从身旁经过。 那年老更夫似有所觉,方要回头,一道劈练卷将过去,老大头颅便冲天而起,那道劈练兜转回来又将另一名更夫卷住,那更夫略略惨叫一声便倒地不起。 劈练缩回,须臾后便有轻微脚步声逼近,却是七名身着夜行衣,头戴鬼面,手持各式兵器的江湖中人。 贴于墙壁之上的薛振鍔好似与那墙壁融为一体,那一行黑衣人检视一番尸体,四下环顾,当先手提鬼头刀的黑衣人便是一挥手,七人一言不发朝着渡口客栈逼近。 待其走远,薛振鍔从阴影中走出两步,看着那一行黑衣人若有所思。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一卷残图,竟有江湖中人袭杀神机府的番子。 看来这江湖又要乱将起来……只是这又与他又甚地干系?薛振鍔不是武振川,刻下只消缓步修行,待十年期满,丹田气海修复,自有修行前景,又哪里要学武振川非得以武入道? 略略叹息,薛振鍔疾行几步,隐于风雪中,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当涂县城之外。 江南繁盛,自大郕立国之后便不历战火。那当涂县城墙残破,城外附郭而建大片民居。薛振鍔瞥见一户人家亮着烛火,当即上前叩门。 半晌才有苍老女声问询:“谁啊?” “慈悲。贫道赶路错过了宿头,不知善信可否行个方便?” “原来是赶路的道长,还请稍待。” 过了半晌,门栓滑动,门扉吱呀一声推开,便见一老妪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相请道:“果然是位道长,道长请进,寒舍简陋,还请道长见谅。” “善信言重,我辈修行中人,有个遮挡风雪的落脚处便是极好。” 薛振鍔进到内中,转头瞥了一眼门旁提着木棍的书生,笑着稽首,口称慈悲。 那书生三十开外,却是拙于言辞,讪讪放下木棍,这才拱手还礼。 老妪将薛振鍔引到西屋,略略拾掇,又送了铺盖、热水,这才笑着离去。 薛振鍔四下打量,见此物陈设简单,却堆了不少书籍。此际不比后世,书籍昂贵,想来这户人家日子过得不错,那书生料想应是有功名在身。 他略略净手洁面,也不展开铺盖,干脆在架子床上盘膝趺坐,默念静心咒,待入定这才运起混元功修行起来。 真武混元功,早于筑基之时便要打通任督二脉,此后炼谷化精,周身杂炁冲刷经脉,待炼精化炁之时这才一举通开经脉,打通小周天。 薛振鍔吞咽金津玉液,汇合自身真炁,将体内先天元精炼化作真炁,又归于丹田气海。 只一个小周天,便有一丝真炁于丹田气海之中凝聚成型,好似法斯般缓慢飘落。待薛振鍔再要搬运,却觉丹田鼓胀。那气海之外,炁凝丹所化无形薄膜略略扩张一分,只怕再有一丝真炁纳入便要鼓胀开来。 薛振鍔缓缓收功,睁开眼略略叹息。这丹田修补非是一朝一夕之功,是以自身纵使根骨天成,到如今也不过修成十余丝真炁。 这十余丝真炁能做甚?掐诀可使八次藏身咒,催逼寒月剑可发三、四道剑气,可使十余次小挪移术,危难之际可一次性挪移二十丈开外。 道门修士本就与江湖人物不同,若薛振鍔真炁在身,自可与江湖大家不分伯仲,若没了真炁……他又不是武振川,仅凭剑术只怕连正源都斗不过。 所以行走江湖,安全第一。待将曹德平托付信笺送抵,当尽早赶赴神京。 前些时日薛振鍔得了消息,其父薛珣任满转迁银台,升正三品通政使,加授正议大夫。 太平年景,京官自然要比地方官高上半级。正三品按察使掌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身着紫袍,妥妥的位高权重。 只是此际风云变幻,薛珣此时入京,绝然不是好事。 薛振鍔思虑一番,展开铺盖,脱了蓑衣和衣而卧,不片刻便进得梦乡。 待天明时分,薛振鍔在屋中行了一路太和拳,便听得东屋响动。不片刻那老妪便问道:“小道长可醒了?老婆子熬煮了米粥,道长若不嫌弃可一同食用。” “贫道恰好腹中饥饿,这便不客气了。” 薛振鍔推门而出,面带微笑,那老妪扫了一眼,顿时惊道:“道长好生俊俏,可曾说了亲事?诶唷,失言了,尚且不知道长门派,老妇多嘴了。” 薛振鍔稽首一礼:“善信无需自责,贫道早已定下姻缘,却是可惜了善信美意。” 那老妪啧啧有声,引得薛振鍔进得堂屋。待其落座,那书生才施施然赶将过来。 那老妪说道:“这是老妇外侄,借宿老妇家中读书,待来年府试一过便是举人老爷哩。”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薛振鍔见那书生不善言辞,便好奇道:“善信家中只一人?” 那老妪却道:“老妇家中自有丈夫幼子,外子领了衙门打更的差事,幼子也跟着帮衬,算算时辰这会子也该下值了。” 薛振鍔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若有所思。 老妪殷勤盛了糙米粥,又有两样爽口小菜佐食,薛振鍔闷头吃喝,不片刻便吃了个肚圆。 他起身道谢,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酬谢老妪招待。那老妪面上推辞,到底喜滋滋收将下来。 便在此时,拍门声响起,老妪答应一声,转而冲薛振鍔道:“定是老头子回来了,道长自便。” 老妪紧走两步开了门扉,扫了一眼便错愕不已,门外赫然立着两名公人。 “刘捕头?怎地这会子……可是老头子又昏厥了?” 那刘捕头冷着脸道:“申大娘,今日在下却是做了恶客。有噩耗告知,还望大娘保重。” “甚……甚地噩耗?” 刘捕头道:“昨夜恶贼袭了渡口客栈,申大年与其子卷入其中,死于非命。” 老妪晃悠一下跌倒在地,哭嚎道:“老头子……我的儿啊,老妇怎地这般命苦……” 那刘捕头叹息一声,正要说些宽慰话语,瞥眼看见薛振鍔,当即握紧刀柄喝问道:“兀那道人,你是何人?可有道牒在身?” 薛振鍔略略稽首:“见过捕头,贫道薛振鍔,此为道牒。”说着,从怀中掏出道牒递将过去。 那捕头接将过去,展开来先看印信、落款,见其为郧阳道纪司核发,再看描述,面白无须,身长近六尺……落籍道观为真武紫霄宫。 大郕一朝,缝合怪真武派自然盛名在外,那刘捕头核对无误,这才放下戒备。交还道牒,言辞也客气了几分:“原是真武高道,失礼了。” “无妨,”薛振鍔收好道牒,问道:“刘捕头,我观外间公差游走,可是有大事?” 不待刘捕头言说,一旁的公差便道:“昨夜贼人夜袭渡口客栈,杀了个尸山血海,便是连神机府……” “住嘴。”喝令一声,那刘捕头才道:“此事与道长无关。道长若要赶路,还请尽快离开此地。迟上半日,只怕四下封锁,一时半刻是走不得了。” “多谢捕头告知。” 那书生慌手慌脚,此时才将老妪搀扶起身。薛振鍔宽慰两句,方才从老妪家中离开,转头便见那书生搀扶老妪一路哭嚎,朝着衙门行去。 略略叹息,薛振鍔寻了路人文明禹王庙所在,赶路时若有所思。 一张残图怎会引得这般腥风血雨?昨夜那些神机府番子可都是好手,又有臂张弩、火器傍身,却被那七名黑衣人袭杀。 说那九转丹成图能以武入道,薛振鍔多少有些不信。华山弟子坠崖之前还能将此图斩成九份……思忖起来,这其中只怕别有阴谋。 一路缓行,待午初时分,薛振鍔已然登上涂山顶,到得禹王庙前。 这禹王庙为唐时所建,历经战火,如今残破不堪。内中传承却是小门小派。 薛振鍔与门前知客道人言语一声,便被其引入其中。转到后方静室稍待,不片刻便有一中年道人行将进来。 “慈悲。” “无上天尊。” 薛振鍔与那道人彼此稽首见礼,便开口道:“可是曹师叔当面?贫道受曹德平师叔所托,为曹师叔带来信笺一封。” 那道人赶忙道:“正是贫道。”接过信笺,说道:“道友稍待,禹王庙小,待会子便有饭食送上。待贫道看过信笺,再与道友言说。” “师叔请便。” 薛振鍔目送曹德平的兄长匆匆离去,便在静室之中略略休憩。待一刻过后,那曹道人去而复返,见面便稽首殷切道:“原来是真武真修,贫道方才失敬了。” 薛振鍔客气一番,那曹道人未曾落座,便迫不及待道:“薛师侄既为真武真修,想来修行高妙。贫道此际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师侄万勿推辞。” 第六十九章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薛振鍔面带微笑,只心中暗忖,这曹都管之兄好生不晓事。甫一见面,不曾问及己身与曹都管干系如何,便要以要事请托。 他口中谦和,却绝口不提应承之事:“道长谬赞,小道入山不过三载,道行尚浅,当不得如此夸赞。” 那曹道长略略踯躅,叹息道:“贫道也知此事难为,只是事关人命,贫道只得厚颜请托。” 话说到这般,薛振鍔便是不想应承也得过问一番。便听得那曹道长言说,这禹王庙中有一带发修行女尼,名妙真,本为曹家故旧之女,数年前遭逢厄事,不得已出嫁为尼。 偏生此女天生窍穴通,极易招惹阴魂鬼祟。其师在时尚且可以佛门手段抵御一二,待其师故去,此女便被鬼祟阴邪纠缠,不得已求上门来,这才暂住禹王庙中。 这禹王庙唐时尚且为道门庙观,传承至今早成了一家一姓之子孙庙。庙祝荣氏倒是会些斋醮科仪,可与捉鬼驱邪一道全然不通。亏得庙中神像香火不绝,这才将此女护佑至今。 可那荣氏庙祝观那妙真生得好颜色,便起了歹心。若非曹道人来回护持,只怕那妙真早就着了道。 此一遭,曹道人多方打听,打探出妙真家中尚有一叔父于神京为吏,且神京自有朝天宫、报恩寺这等佛道圣地,捉鬼驱邪手到擒来,这才起了将其送往神京的心思。 只是一时间寻不得护送人手。偏生薛振鍔此时到来,曹道人当即心中暗忖,只道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这才有了这般情形。 听罢,薛振鍔暗自寻思,这天生窍穴通可非同一般。巫婆、神汉乃至草原萨满,若要借邪灵作法,必得先行打通周身窍穴。如此才得以己身为容器,纳邪灵入体,行阴邪术法。 若那妙真果然如此,必为阴邪所喜,每日纠缠不休。他如今真炁不过十余丝,倒是可行那金光护身咒。曹道人既为曹德平兄长,自己来日与曹德平低头不见抬头见,左右不过几日水陆行程,卖个好便是。 且斩妖诛邪,正是真武弟子所为,既然力有所逮,怎可畏难推脱? 薛振鍔想明此节,笑言道:“曹道长既然请托,贫道断无不可之理。还请道长请那妙真拾掇行礼,待午后随贫道一同入神京。” “好好好,如此有劳振鍔了,贫道这便去高知。” 曹道人匆匆而去,不片刻便有道童送来饭食。饭为粳米饭,菜为一荤一素,一是盐水鸭腿,一是素炒时蔬。 这吃食显是用了心,薛振鍔吃得大快朵颐,颇为顺心。待喝了一盏酽茶,便见曹道人引女布衣女尼转进静室。 那女尼一身粗布僧衣,偏生体态婀娜,顾盼生姿,一张脸儿粉嫩娇艳,五官凑在一起竟无一处不美。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有如秋水潋滟,竟是天生一双风流眼。 也无怪此地庙祝会生出觊觎之心。 薛振鍔只是略略惊讶,旋即心绪平复如初。他前生情路不畅,倒是有一阵子混迹花丛,各般邪术加持的女子见识过不知凡几,又二世为人,岂会耽于美色? 那曹道人引荐一番,一道一尼彼此见过礼,那妙真旋即口观鼻、鼻观心。 薛振鍔便道:“既如此,事不宜迟,贫道尚有一封书信要送达,便不久留了。” 曹道人道:“也好,贫道送振鍔。” 待离得禹王庙,薛振鍔缓步当先而行,却是当做游山玩水,四下观望。可叹唐时道门名山,此时竟仅存一禹王庙,反倒是佛寺遍地,香火不断。 薛振鍔看得皱眉不已。王振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倒是让其琢磨出了存储香火愿力之符阵。只是金、银、朱砂、桃木等物,不耐久存,而今门中真修齐齐动手,遍试各班材料。 只待寻得耐用材料,便可行香火愿力辅助修行之事。待来日,真武必定大为兴盛。 如此一来,道门从来不屑一顾的香火愿力,只怕到时便会成了香饽饽。可而今佛寺遍地,偏生今上还颇为崇道。若换个寻常皇帝,道门只怕要愈发不堪。 薛振鍔暗自思量,先前道门飘摇其上,而今却要潜下心来,夯实根基,与那大和尚争一争这香火愿力。 这当涂距神京不过百多里行程,若只薛振鍔一人,奔行起来当夜便可抵。奈何带了个拖油瓶,盘算起来倒是要花费两日之功。 行得一个时辰,薛振鍔听得身后女尼气喘吁吁,知其部胜脚力。抬眼瞥见一路边茶肆,遥遥一指道:“走得口渴,不若你我饮上一盏酽茶?” 那妙真暗暗松了口气,不迭应承道:“阿弥陀佛,合该如此。” 二人一前一后,进得茶肆之中,招呼店家上了一壶茶水,各自落座捧着热茶歇脚。 薛振鍔四下观望,这才发觉,这茶肆竟在渡口之旁。江南水网密布,也不知面前横亘的又是哪一条河。 与那店家攀谈两句,这才得知,此河名姑溪,宽八十丈,须得乘船而渡。 正是年关当下,各地清查积欠,押送税赋,河面上船只往来,倒是好不热闹。 不片刻,茶肆之中便坐满人头。有说书先生叫了茶水,醒木拍案,起身报万:“列位,小老儿世代说书为声,初到贵宝地,还请列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的人场。” 周遭叫好声一片,那说书先生先是说了一段志怪,当即引得铜钱飞撒。 那说书人收了铜钱,便有人道:“兀那说书的,昨儿当涂渡发了答案,你可知其中内情。” 说书人拱手一笑:“这位看官,若说旁的小老儿或是犯难,可提及此事,小老儿倒是略知一二。” “哦?快快说来,若说的好,某家赠你碎银二钱!” 说书人拿捏一番,这才说道:“却说那当涂渡口客栈,昨夜可谓群雄毕至,有那八臂观音杨玉香、圣手贡士冯春、血弥勒、莽金刚、金刀三杰…… ……当是之时,那莽金刚原以为得了宝贝,却不料螳螂捕蝉,是黄雀在后!此等江湖人物齐聚一堂,自然引得神机府瞩目。一众豪杰打死打生,却被那神机府一锅烩,齐齐拿做阶下之囚。” 有汉子道:“这般,岂不是便宜了神机府的番子?” 那说书人却道:“不然,神机府只道自己做了黄雀,却不想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夜半时分,一众番子思忖此番得了功劳,自是吃喝不断。待昏昏沉沉,却有一众江湖豪杰破门而入!” “那七人却是了不得,号为莽山七鬼,乃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这七人为花面鬼曾雄、夜游鬼杨信、索命鬼时拓、追命鬼梁赞、吊命鬼吴猛、屈死鬼白胜、作弄鬼常威。” “此七人义结金兰,横行江湖十余载,也不知打杀了多少江湖人物。此番为宝图而来,哪里会善罢甘休? 当是之时,一众官差酒醉难当,只那校尉警醒,心知抵挡不过,只得弃众而走。七鬼打杀一众官差,解了一干豪杰绳索,又细细搜检,那花面鬼曾雄得了宝图看将一眼,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有看客捧哏道:“啊?莫非那图是假的不成?” 说书人道:“图是不假,却是誊抄而成。那花面鬼明言,原图内中蕴藏隐秘,可引人以武入道,超凡成圣。这誊抄过的,失了隐秘,不过寻常功法,又哪里当得了宝贝?” “原来如此。” “那七鬼闻听如此,自然不干,细细追问这才得知,这图原来曾落于一年轻道人手中。” 听到此节,薛振鍔心生不妙之感。 便听那说书人继续道:“说不得便在那时,那道人偷梁换柱,得了原图。” 有看客道:“那道人果然奸滑,却不知姓甚名谁。” 那说书人目光看向薛振鍔:“此人却是系出名门,乃武当真武弟子,号粉面剑客——薛振鍔。” 薛振鍔整个人都麻了!神特么粉面剑客,这外号一听就是在骂人!若说贫道生得俊,号一声赛潘安也是好的,粉面剑客是甚地鬼? 略略冲着薛振鍔一拱手,那说书人袖袍一抖,手中却是多了一对判官笔,盯着薛振鍔道:“小老儿陆正方,江湖诨号铁面阎罗,不知可是真武薛振鍔当面?” 薛振鍔心中骂娘,面上却嬉笑道:“老丈说笑,小道陈法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净明弟子。”随手一指妙真:“此一遭为接贫道幼时婚约之妻,可与那薛振鍔毫无干系。” 那陆正方顿时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有看客禁不住道:“你这道士浑说一气,既是有婚约在身,怎地还做了姑子?” 那妙真一张俏脸羞得粉红,薛振鍔却振振有词道:“人生一世,三灾六难只是寻常。岳家前些年遭了厄事,贫道之妻躲进庵堂做了姑子又如何?再说又不曾落发。” “咦?的确不曾落发,小道长艳福不浅啊。” 薛振鍔大咧咧四下稽首:“侥幸,侥幸。各位善信多行善事,忠孝两全,自有福报加身。” 却说那铁面判官此时却坐了蜡,听得薛振鍔胡说八道,一时间倒是叫不准其真身。 其尚在犹疑,便有一汉子拍案而起:“哼!管你是不是薛振鍔,且让某家拿下再分说!” 言罢,那汉子解开桌边裹着草席的物什,露出一口四尺余长的宽刃铡刀。但见其一手持柄,一手捧刃,疾行两步甩刀便砍:“给某家留下罢!” 第七十章 板刀面、馄饨面 茶肆之中挤挤擦擦二十余人,待那汉子揭了草席露出铡刀,一干茶客惊呼四起,是起身避走。 书中暗表,这铡刀又名战身刀,本是农户人家铡制草料所用。宋元郕交替之际,有江湖人士揭竿而起,以铡刀为兵刃反抗元兵,久而久之倒是创出一套怪异刀法。 那铡刀横着砍将过来,薛振鍔惊呼一声:“诶呀,杀人也!” 其形好似无措,只顾朝后仰面倒去,暗里却使了个铁板桥,腾出左脚略略点在身侧板凳之上。身侧妙真惊呼一声,随着板凳横移出去两步,那铡刀扫着二人面门而过,却是半点也不曾沾着。 一击不中,那汉子一声发喝,身随刀走,扭身就劈。薛振鍔怪叫一声,双脚踢腾,硬生生倒退一尺,那巨刀‘咔嚓’一声劈开桌面,刀锋劈在薛振鍔身前,只差两寸便要绝了子孙根。 再看薛振鍔,双股战战,脸上惊慌至极,只喊道:“好汉饶命,贫道真不是那薛振鍔。” 那铁面判官陆正方心中犹疑不定,方才种种落在眼中。若说这年轻道人是薛振鍔,偏生好似半点功夫也无;若说不是,那道人偏偏两次险险避开杀招,岂是寻常道人所为? 便在此时,那汉子提刀拄地,一记窝心脚便踹了出去。薛振鍔哭爹喊娘,双手招架,暗用绵劲化解劲力,双脚发力,身形好似滚地葫芦翻滚几圈这才撞在角落里。 那汉子眼力比不得铁面判官,皱眉惊疑道:“咦?这道人当真无还手之力,莫非杀错了人?” 薛振鍔赶忙接嘴:“正是正是,好汉认错人了。” 不想,那汉子却不讲道理,怪笑一声道:“算你这道士倒霉,俺家规矩,出刀必见血。你若不忿,且去阴曹地府告俺老常一状罢!” 言罢,战身刀捧起,疾走两步刀柄一侧横斩而来。 薛振鍔这二年于山中日夜勤修,又有几位师兄弟喂招,见识自非寻常。只观那汉子铡刀路数,便知这等奇门兵器,走的是龙虎山乾坤日月刀的路数。 此刀宽大,既可以力破巧,也可走小巧路数。若不知底细,与其兵刃相接,其只需当做翘板来回翘动,便可逼得对手弃了兵器。一个不查,便要被这等奇门兵器所伤。 对付这等兵器,要么游身而斗,要么干脆舍了兵器贴身缠斗。薛振鍔嘴上叫得凄惨,偏一双眸子冷静无比。 看那刀柄横斩而来,脑袋一歪避让过去,趁机左手抓了刀柄,待那铡刀略略一顿,刀头斜斩而来,薛振鍔一扭身,左手尚不曾脱手,右手已然叼了刀头。 “你还不死?”那汉子推着铡刀横走,想要将薛振鍔当胸斩成两段。 薛振鍔左右手来回使力,身形倒退,脚步杂乱,口中喊嚷着‘杀人了’,引着那汉子与茶肆之中游走一圈,踢翻桌椅无算,偏生半点寒毛也不曾伤得。 那铁面判官陆正方瞧得分明,薛振鍔分明起了戏耍之意,脚下看似杂乱无章,毫无根基可言,却已使上了卸力、借力的高明手段。 当下陆正方再无犹豫,闷声不吭一双判官笔朝着薛振鍔后心点去。 薛振鍔偷看瞥得妙真慌张无措缩在角落,又听得身后恶风不善,当即惊呼一声,装作脚下拌蒜,双手略略一托便让过铡刀,右脚一点那汉子迎面骨,那汉子身形前扑,铡刀甩手而出,好似奋不顾身与那陆正方拼杀一般。 兔起鹰落,不过眨眼之间一双判官笔便与那铡刀撞在一起。那铡刀分量颇足,陆正方不查之下只来得及打落铡刀,见那汉子扑身而来,待再想避开却是再也来不及。 二人撞在一起,陆正方身形倒退两步,气恼之下倒提判官笔便戳。 那常姓汉子也不是好惹的,背心被点,当即心下发狠,忍住喉头一股鲜血,双臂箍了陆正方腰身,嘶吼一声便将其抱摔在地。 薛振鍔看着二人滚在一处,当即捡了茶壶、茶杯,一股脑的丢将过去:“杀人也,快去报官啊!” 手中不停,茶壶撞在陆正方额头,只砸得其昏头涨脑;那汉子刚要起身,后心便中了一茶杯。 薛振鍔看似胡乱丢掷,实则使了打穴手法,只七、八样五什丢将过去,那二人气血不畅,当即委顿在地,一时间动弹不得。 此时薛振鍔才缓过神来,叫道:“这二人两败俱伤,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即转身寻了妙真,扯着其衣袖便走,只余下那两名江湖客憋闷不已。 那使铡刀的汉子功夫只是寻常散流,混迹江湖只仗着蛮力与奇门兵器;陆正方这等有诨号的已入旁流,练得些许内力,这眼光自然不同。 陆正方看着二人急匆匆遁走,哪里还不明白,方才是薛振鍔留了手。若薛振鍔存了杀心,只怕刻下二人早就见了阎王。 铁面判官心下凄凉,暗怪自己被那消息蛊惑,此时才心生悔意。前有武振川威震八方,这薛振鍔同为武当真修,又岂是好相与的? 待气血略略顺畅,陆正方推开身前汉子,提了判官笔立时遁走,打定主意再也不掺和这等江湖事。 却说薛振鍔扯着妙真行出百十步,眼见渡口就在眼前,这才撒开手,脚步也从容了许多,再不见方才慌张神情。 那妙真奔行百多步,只累得气喘吁吁,眼见薛振鍔突地气定神闲起来,便开口催促道:“薛道长怎地停了?只消一时半刻那恶人追将上来,哪里还有我等命在?” 薛振鍔心声逗弄之意,摇头道:“若单单是贫道,自可一走了之。奈何师太跟在身边……师太只奔行百步便气喘如牛,又如何疾走?” 那妙真咬着丹唇道:“不若道长弃了贫尼,总好过死在此处。” 薛振鍔又是摇头不已:“不妥不妥。贫道应了曹师叔请托,怎能弃师太而独走?” 妙真急了:“这也不成,那也不行,莫非今日便在死在此处?” 薛振鍔一指前方渡口:“不若我二人渡了此河,寻了市集换了扮相,略略装扮一番,必能逃过此劫。” 妙真心中早已失了方寸,不迭应承道:“既如此,那你我快快过河。” 二人快走几步,转眼到了渡口。便见渡口只一小舟,一蓑衣斗笠汉子手持长长竹竿,蹲坐小舟之上正哼哼着小曲。 不待薛振鍔开口,那妙真便上前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我等欲过河,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汉子斜眼一瞥,见那妙真颜色出众,当即起身笑道:“方便,方便。俺便是吃这碗饭的,有客上门,如何不方便?二位……道长、师太,还请上船来。” 薛振鍔缀于妙真身后,观那行船汉子气血旺盛,身形孔武,又观其神色阴邪,只怕又是个歹人。 心中拿了主意,面上却是不显。跟着妙真几步上得舟船,方才落座,心下却突有所感。扭头看向远处河口交叉之处,出言问道:“船家,那处山势极为险要,却不知是何名山?” 那船家道:“客官定是外地而来,那山好似天门,将那大江收束极窄,自古便称作天门山。” “原来如此……如此险峻,想来此地倾船无算罢?” 那船家道:“若日常行船倒是无妨。倒是二百年前,大郕太祖皇爷在此与那蒙元水师大战一场,传闻那一仗打杀了蒙元上万兵丁,也不知多少汉子喂了鱼虾。 时至今日,这天门山入夜便有凶煞恶鬼,不是老手没人敢夜间行船。” “原来如此。”薛振鍔嘴里应着,手中法诀变换,默念咒决,趁着船家扭头,一剑指点在妙真身上。那妙真身上泛起一层金光,又转瞬消散。 妙真若有所觉,扭头观望薛振鍔一眼,却见其只是莫名看将过来,心下以为方才所感有误,又转过头去。 此时舟船撑至河中心,那行船汉子径直丢了竹竿,转头从船头抄起一柄牛耳短刀,回身桀桀怪笑道:“兀那牛鼻子,你是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 薛振鍔面色平静,问道:“板刀面如何?馄饨面又如何?” 那汉子凶厉道:“板刀面便是俺砍你一刀,丢进河里;馄饨面倒是省事,你留下银两自行跳进水中。” 妙真脸色灰白,哪里想到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薛振鍔大摇其头道:“板刀面太疼,馄饨面太冷,贫道都不想吃。” “那可由不得你,且吃俺板刀面!” 那牛耳尖刀不过一尺有余,那汉子分心便刺。 一旁妙真刚开口惊呼,薛振鍔却已是揉身欺上。双手交错打在持刀手腕,卸了牛耳刀,跟着不待那汉子反应过来,双掌连拍几下,封了那汉子半身气血,略略一推,那汉子便好似木头桩子般倒栽葱栽入河水之中。 见那河水中咕噜噜冒着气泡,薛振鍔笑道:“这馄饨面不好吃,还是你这船家自己吃去罢。” 妙真双手捧心,心脏兀自狂跳不已。眼见薛振鍔三下五除二败了剪径强人,哪里不知方才薛振鍔戏弄之举? 妙真眉头微蹙,嘟嘴嗔道:“你……你这道士不是好人!” 薛振鍔撩开道袍洒然落座,说道:“这年头好人不长命,贫道要求那长生久视的大自在,自然当不成好人。” 一句话堵得妙真半晌无言,眼见小船失了撑杆,打起横顺河而走,妙真慌忙道:“诶呀遭了,没了船家、没了撑杆,你我如何过得河去?” 薛振鍔却惫懒道:“师太无须慌乱,说不得我二人在这船上忍耐一宿,来日一睁眼便到了神京呢。” “胡诌八扯,这河中暗礁无数,哪里等得了明早?只怕一时二刻便要喂了鱼虾!” 第七十一章 夜半客船索命魂 姑溪河上,一舟顺流而下。其上一尼茫然四顾,一道悠然自得。 薛振鍔只行了个小周边,便将耗损真炁恢复。睁开双眼,看那妙真焦急的模样暗自失笑,旋即祭起法诀,以小搬运术挪动舟船。那舟船渐渐偏离河心湍流,朝着一侧芦苇荡靠去。 待船侧靠岸,提心吊胆的妙真总算舒了口气,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二人好歹没落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薛振鍔笑着驳斥道:“瞎说,若非小道方才诵《真武经》,你我怎会平安无事?此必为真武大帝庇佑。” 妙真哭笑不得:“这般光景,你这道士怎还执拗这些?我看四下都是烂泥,却是不好走脱。” 薛振鍔起身,冲着妙真勾勾手指:“这有何难,贫道自由妙法。不信师太且上前一步。” 那妙真闻言半信半疑,到底上前一步,开口道:“你又有何……诶呀!” 惊呼声中,薛振鍔揽了妙真腰身,纵身踩在船头,运起轻身功夫,这一纵便是十几丈。待落地之后,那妙真惊魂未定,薛振鍔收了右手,稽首一礼:“事急从权,师太勿怪。” 妙真羞得脸面涨红,嘴唇张翕半晌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只一跺脚胡乱撒气。 薛振鍔四下观量,遥指远处道:“那处房舍鳞次栉比,想是繁华村镇,你我不若在此寻了成衣铺子,改头换面一番再行赶路。” 妙真嚅嚅不言,只闷声点了点头。 薛振鍔目光落在其脖颈处,但见一缕黑气纠缠过来,触碰脖颈顿时被金光弹得化作青烟。 古战场向来是凶煞滋生之地。此等凶煞为阴邪汇聚,无有灵智,寻常人等沾染上,大抵会发病一场。可若是妙真这等开了周身窍穴的,说不得便是一桩祸事。 薛振鍔方才于船上行了金光咒,此咒护持之下,一时半刻倒是不用担心。 他照例头前领路,心中却想着方才茶肆遭遇。那劳什子铁面判官究竟是从何处得了假消息,这才来截杀自己? 昨夜至今不过十来个时辰,这消息若非传扬得到处都是,也不会这般巧撞见铁面判官等江湖客。 那放出消息之人心思歹毒,栽赃栽得有模有样,任自己生了一百张嘴也无从辩驳。江湖中人或许有任侠之气,但大多利字当先,哪里会讲甚地道理? 只怕这百多里路程是不会太平了,也不知会遭遇多少截杀的江湖客。 也是奇了,好端端的为何会栽赃自己? 薛振鍔暂且想不通,待回神,那市集已在眼前。此处颇为繁华,一条长街店铺十余间,脚店、茶肆应有尽有,布庄也有,偏偏没有成衣铺子。 薛振鍔带着妙真先行进了布庄,循那残图样式裁了三尺棉布,又兜转一圈,找了一户人家,舍了银钱买了两身衣装。 待二人换过衣装,薛振鍔褪下一身蓑衣、斗笠,换了青衫,头戴逍遥巾,转眼成了读书的相公;那妙真换了一身袄裙,帕子缠头,脸上图了姜粉,却成了黄脸村妇。 薛振鍔眨眨眼,好半晌才将眼前人辨认出来,当即一挑大拇指:“师太好手段,如此装扮,便是迎面撞见那铁面判官,对方也辨认不得。” 妙真只给了其好大白眼,转头又要诵佛号,只诵到一半便止住,抬眼看着薛振鍔道:“你我待会子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 薛振鍔道:“水路便利,且去码头瞧瞧有无路过船只,搭船而行,明早便能到神京。” 二人将衣装收好,扮做寻常夫妻,问明码头所在,一路朝北行去。 不等出得集市,遥遥便见有提刀带剑的江湖客神色不善地闯入集市。有骄横者,径直叫住路人、店家问询,可曾见过蓑衣俊俏道士。 妙真骇得不敢抬头,薛振鍔却神色如常,迈着四方步缓缓而行。 他这般落落大方,反倒让人不曾起疑。待出得集市,行不过二里,便到了码头之上。 薛振鍔操着半吊子‘子曰诗云’,扫听一番,倒是探得恰好有船只两刻之后便要起行。那船自安庆而来,东主押送一批稻米送往神京发卖。 薛振鍔与管家模样的老者攀谈两句,谈妥了船资,随即引着妙真上了那大船。 待进得舱室之中,迎面便见一虚浮书生撞将过来。薛振鍔侧身略略避开,那书生踉跄几步这才站稳,起身拱手一礼:“诶呀,在下脚下打滑,险些冲撞了仁兄,罪过罪过。” 薛振鍔笑道:“无妨无妨,我观仁兄定有急事在身,这才脚下慌乱。” “是极,仁兄,咱们回头再叙话,在下先行一步。” 那书生快步出了舱室,薛振鍔扭头便见舱室内有一俏丽女子露出半张脸观望,瞥见薛振鍔目光,旋即缩了回去。 二人在船工指引下进了空闲舱室,各自找了凳子落座,静待船只出行。 过了两刻,外头船工呼喝声中,以长杆驱离码头。风帆升起,大船顺流朝着神京方向行去。 薛振鍔与妙真说了会子话,便探知此女心思单纯,却戒心不小。谈及师父、寺庙,妙真是知无不言;谈起出家前种种,却又闭口不言。 想那曹道人说此女家逢厄事,说不得是犯了官司。 且妙真虽明面气恼,暗地里却没少偷眼观量己身,再加上带发修行,薛振鍔便知此女出家只是权宜之计,当真是尘缘未了。 薛振鍔不想再招惹,干脆止了话头,趺坐养神。待暮色四合,二人正待船工送来饭食,便听得噗通一声,随即有男声哭喊:“锦鸾,你怎地寻了短见!快来人,我娘子跳水自尽啦!” 外间嘈杂一片,妙真面色纠结,料想应是想要出去观望一番,却也知晓此时不该随意抛头露面。 薛振鍔却只不管不顾,略略睁眼便又继续闭目养神。 妙真忍不住道:“外间有人落水,你不出去瞧瞧?” 薛振鍔只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你若想去观望,自去便是。” 妙真哼哼两声,不言语了。 好半晌,外头嘈杂渐歇,总算有船工送来饭食。妙真出口问询,那船工只说搭乘的一对夫妇,女子一时想不开投了水。待捞出来却也救不过来,东家直道晦气,刻下正耐着性子与那书生商谈赔付事宜。 外间书生哭嚎之声隐约听闻,妙真唏嘘不已,只道那伉俪情深,想着来日得遇良人,嫁做人妇,若自己先走了,也不知良人会不会这般情深。 待那船工走了,妙真低声诵了一声佛号,说道:“可怜比翼双飞的一对良人,如今却阴阳永隔,只落得个形单影只。” 薛振鍔睁开眼,胡乱扒着饭食,嗤笑一声道:“你道那书生是良人,只怕那死去女子心中书生却是歹人。” 妙真气恼至极,嗔道:“你这道人惯爱哗众取宠,我说东,你偏要说西。那书生哭声做不得假,怎地就是歹人了?” 薛振鍔道:“若那女子当真是想不开而投水,你当我会坐视不理?可惜那女子早已死去多时,贫道却无活死人、肉白骨之能。” “啊?你又怎地知晓那女子早已死去?” 薛振鍔一双筷子比了比双眼:“师太可曾听闻道门阴阳眼?贫道不才,恰巧会这一手本事。方才登船之时,贫道就见舱室内有一女子阴魂游荡。过了一个时辰又有女子投水,呵,你说这事哪有这般巧的?” 妙真兀自不敢尽信:“怎会如此?若你说的是真,何不揭破那书生面目?” “师太此言差矣,无凭无据,贫道总不能作法招来那女子阴魂来佐证吧?” 妙真思量一番,说道:“不若靠岸之后径直告官。既是那书生下的毒手,舱室之内总有蛛丝马迹残余。” 薛振鍔笑道:“这却不劳师太挂念了。” “此话怎讲?” 薛振鍔随手一指脚下,说道:“此地为旧时古战场,煞气汇聚。那女子便是身死,魂魄一两日也不会消散。那书生身形虚浮,阳气衰败,贫道料定其必遭阴魂所命。却是不用师太出手了。” 妙真将信将疑,旋即又道:“稀奇,道士不是捉鬼驱妖么?怎地会放任阴魂索命?” 薛振鍔正色道:“旁的道门不说,我真武一脉只捉残害无辜的鬼祟。如那并无恶行的妖修,再如此间索命阴魂,却属天道。我等真武一脉只静观其变,不可随意插手。” 这般说辞妙真却是头回听闻,见薛振鍔不似作伪,便暂且按下心思。旋即又忐忑起来,生怕那阴魂狂性大发,残害无辜。 转眼夜半,妙真白日里赶了不少路程,刻下手撑香腮,螓首一点一点,却始终不肯睡去。 舱室内烛火闪烁,薛振鍔突地睁开眼,低声道:“来了。” 妙真恍然惊醒,只四下观望,也不知想了什么,只觉遍体生寒,抱着双臂寒颤不已。 薛振鍔挑了包袱丢将过去,转头看向舱门之外,不片刻便有一声惨叫传来。须臾间脚步声杂乱,拍门声急促,旋即就有船工惊呼道:“哎呀不好,这马书生怎地死了!” 第七十二章 六朝金粉地、道左遇故人 此船东主算是倒了霉,先前那名叫锦鸾的女子溺水而亡,惹得东主心头老大不快,却压住性子好生安抚了那马书生。 船上稻谷抵得上东主小半身家,若沾染上人命官司,以那贪官酷吏的手段,只怕这一趟便要赔个底掉。 好说歹说,劝那书生不走官面,只当寻常溺毙,又给了二十两烧埋银子。 好容易将此事揭过,不想刚刚睡下,竟又死了人!死的还是先前那马书生! 东主头大如斗,只谈命犯太岁,急忙忙将随船郎中请将出来,仔细查验。那郎中不过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出马书生如何丧命? 假模假样查看一遭,只说‘忧思过度’‘惊惧而亡’。 若船上只有自家人,自可抛尸入水。奈何船东贪财,沿途搭载了十来口入神京的客商,此事自然不能再如此处置。 船东命船工将二者尸身挪至甲板,心中咒骂不已,苦着脸逐个舱室敲开门,言说两句作揖不迭,只求来日到了神京,同船客人能给做个见证。 说不得,此一遭须得上下打点,破财免灾了。 薛振鍔一口应下,不曾拿捏、索要好处,那船东拱手不已,这才退下。 待关了舱门,薛振鍔回身看向妙真,但见其身侧多了个虚影,正是白日里薛振鍔瞥见的那半张脸。 这幽魂暂且算不得鬼魅,只是沾染了煞气,戾气十足。那虚影左右绕动,每次探手,未曾触及妙真便缩将回去。 薛振鍔看妙真身上金光咒逐渐暗淡,当即手掐法诀默念咒文,剑指点在妙真眉心,但见妙真周身又腾起金光,旋即又隐去,这才看向那幽魂。 妙真一无所觉,略略躲了下才道:“你又做甚?” 薛振鍔笑着撩开衣袍盘膝趺坐,说道:“自然是做老本行——超度亡魂。” “啊?”妙真吓得脸色苍白。她天生周身窍穴打通,感知比照常人不知敏锐了多少。即便有那金光咒加持,幽魂在侧,依旧让其遍体生寒。 偏生她没薛振鍔那双窥破阴阳的双眼,四下警惕环视,只觉得看哪里都像是藏着鬼魂,顿时吓得又朝薛振鍔凑近了几分。 薛振鍔却是不理会妙真,只低声诵念《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 ……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薛振鍔声音低沉而清明,内中一丝真炁随声四散,波及幽魂身上,那幽魂便好似被反复洗刷一般,身形缥缈,每凝聚一次,身上便少上一份凶煞戾气。 待三遍往生咒念过,那幽魂已褪去一身戾气。薛振鍔搭眼看去,见那幽魂身形中等,颇有几分颜色,看年岁好似二十出头。 幽魂说不得人言,却已恢复神志,知晓自身已死,当即略略叹息,朝着薛振鍔微微一福。待起身,其身形飘飘渺渺逐渐消散,崩散开来只唯三点亮光,旋即飞腾而去。 薛振鍔搬运真炁,行了个小周天,待真炁补足,这才起身落座。 妙真刻下再也感知不到幽魂纠缠,心下熨帖了不少,只觉凑在薛振鍔身边,整个人都安心了不少。 她出言道:“道长方才所念是何经文?” “往生咒。” “可有效用?” 薛振鍔笑着说:“自然有用,否则师太刻下又怎会安心?” 妙真双掌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愿枉死之人去往西天极乐。”顿了顿,又道:“道长既修成阴阳眼,方才可是见了……见了那幽魂?” “倒是看了两眼。” “那她可曾言说何故枉死?” 薛振鍔诧异道:“又不是贫道害的,贫道为何要理会她是怎地枉死的?” 妙真心绪大坏,方才才生出些许好感,此刻顿时荡然无存。她皱眉叱道:“你这道士好不晓事!道门既口称慈悲,碰到这等惨事,怎能不管不顾?” “奇了,这天下枉死之人不知凡几,若贫道都要管顾,哪里还有大自在?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害她之人又不是妖鬼,自有官府去管,又干贫道何事?” 妙真气得俏脸煞白,偏偏这几年带发修行,佛经倒是会念几部,奈何不知甚解,一时间竟无从辩驳。只气得胸口起伏不已。 薛振鍔心下却略有所得,眼前妙真空有好皮囊,奈何腹中空空。他先前调笑一番,多少还存了些许心思,刻下却是再没了念头。这等好皮囊,还是留待有缘人罢。 他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夜深了,贫道困乏,有话不妨留待明日再说。” 转头铺了铺盖,薛振鍔径直打了地铺,转眼就睡将过去。那妙真思绪繁杂,生了好一会子闷气,待借着月光瞥了半晌薛振鍔的面庞,也不知怎地就消了气,和衣而卧,不片刻也睡了过去。 转眼天明,薛振鍔早早醒来。出舱室问船工要了清水洗漱一番,旋即去到甲板放风。 大江之上烟波渺渺,听船工说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是以江上生烟。 此时船行不快,那老船工说,只待半个时辰便能到神京。 东主贴身账房找将过来,提了笔墨文书,与薛振鍔攀谈两句,便请薛振鍔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薛振鍔接过文书扫了两眼,便干脆了签了名字。 又过一刻,众人次第醒来。有富态员外带着随从也来放风,几个人言说几句,便道那马书生与锦鸾伉俪情深,妇死夫随,便是到那阴曹地府也要做一对苦命鸳鸯。 薛振鍔听罢笑容更甚,待隐约瞥见城郭,这才进得舱室之中。 那妙真也醒了过来,只是眼睛发红,显是没睡好。见薛振鍔进来,妙真便气愤道:“那马书生害了女子,转头却落得个好名声,真是让人憋闷。” “人死如灯灭,你理会那么多作甚?” “我就是不忿此人行径!” 薛振鍔笑道:“世人多七情六欲,自私自利者不知凡几,是以每每有善行善举、舍己为人者,便会广为传颂。这等生死相许的美事,便让世人多了几分向往,有何不好?何必非要拆穿?” “可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 薛振鍔只觉此女单纯至极,摇头笑道:“世人愚昧,哪里理会得了这般真真假假?师太,你着相了。” 妙真沉吟不语。 薛振鍔卷了铺盖,将包袱斜跨在身上,言道:“神京一刻便到,还是赶快拾掇了行礼罢。” 待妙真收拾好,二人一先一后出得舱室,迎面便见一漆黑城郭绵延几十里。 薛振鍔看得目不转睛,只嘟囔道:“这便是神京啊。” 江面上船只往来如梭,待船只转入河口,便又显得逼仄几分。有官服轻舟往来调度,薛振鍔所乘船只收了风帆,一众船工来回撑杆,好半晌才停靠河心洲码头之上。 听闻那船工说,神京有两处水门,奈何民船不得行。薛振鍔领着妙真下得传来,便见往来脚夫无数,或挑或扛,将一件件货物挪腾下来。 稍远处牛马嘶鸣,聚拢了各色车辆。更有小贩提了篮子四下游走,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们二人好似初入神京的小夫妻,只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用,左瞅瞅右看看,脚步比之旁人慢了三分。 有牙人当面截了二人,抱拳一礼:“相公伉俪可是初来神京?不知可要赁屋、住店还是乘车、轿?” 薛振鍔饶有兴致问道:“乘车甚地价钱?” 那牙人如数家珍道:“相公请了,这牛马骡价钱自不相同。牛车拉的人多,每位十二个大钱;骡车稳当,便要二十个大钱;马车只能包车,这价钱可就贵了,最少二百大钱。” 薛振鍔从袖袋摸出散碎银两丢将过去:“我等不耐等候,干脆包了马车进内城。” 那牙人接过碎银,当即眉开眼笑:“相公这边请。” 牙人引二人上了外边一辆马车,又与车把式分说半晌,拿了好处又转头去招呼旁的旅人。 马是老马,胜在稳当,车把式呼喝两声,也不动鞭,马车便吱吱扭扭开动,进得江东门,朝着内城而去。 薛振鍔与那车把式攀谈半晌,这才得知神京内外四城,外郭十八门,内城十三门。尤其是内城十三门,取那南斗六星、北斗七星之意。 一路辚辚而行,薛振鍔见得莫愁湖畔勾栏瓦舍繁多,士子仕女泛舟而行;又见那秦淮河上丝竹之声起伏不绝,画舫往来,端地是一派六朝粉面、纸醉金迷之地。 过得石拱桥,眼前便是石城门。一门之隔,便分作内外两城。 神京内外四重,皇城占去两重,余下内外两城才是百姓居所。 方才入得石城门,薛振鍔便心有所感,只觉隐约被一股神识扫过。奈何其修为有限,不得追溯其源。 马车刚行出百十步,那车把式一声呼喝便强行停将下来。 妙真奇道:“怎地停下了?” 车把式在外间道:“二位客观,有兵丁围将过来,你二人莫不是沾惹了官司?” 薛振鍔心中纳闷,掀开帘子就见一老者带着十几名绣衣番子挡住车架。那老者偏生极为面善。 薛振鍔当即跳下车来,稽首笑道:“顾老修行,真是久违了。不想小道方才入神京,顾老修行便知晓小道行止。” 那顾定阳抚须细细观量,惊诧道:“咦?原来是薛小友!三年不见,若非薛小友相认,老朽怕是不敢胡乱认人。方才内城阵法触动,老朽好道是哪个不讲规矩的胡乱闯了内城,不想竟是薛小友!” 第七十三章 佛寺遍地不见道宫 薛振鍔奇道:“老修行见谅,小道初来乍到,倒是不曾知晓这入内城还有甚地规矩?” 那顾定阳抚须而笑:“寻常人等自然百无禁忌,可修行之士却又不同。”其人环指四周:“内城早年布设星宿大阵,但有修行之士入城,必被阵盘查出。” 神武皇帝戎马一生,一生征战,甚地道法、邪法,也不知被暗算了多少回。待登基为帝,自然要多加防范。于是待重筑内城,便请了各方高道,布下这星宿大阵。 此阵虽不能驱动阵眼施展术法,却可查知哪处有修行者入城。 薛振鍔瞥见番子里有一人托着罗盘,其上有司南颤动,径直指向自己。想来便是此物指引,顾定阳这才带着人手拦截。 “原来如此。” 顾定阳又道:“往来修士,入城必查验僧、道牒,登记入册,核发令牌,这才能入得内城行走。” 薛振鍔赶忙稽首:“这却是贫道孤陋寡闻了,老修行,不知贫道要在何处登记?” 那顾定阳一摆手:“凭你我交情,何须小友来回奔走?”回头一招手:“且召来文吏登记在案,再给薛小友取了行走令牌。其余人等各自散了。” 一众番子呼喝应承,转眼散去。又有文吏双手接过薛振鍔道牒,仔细记录,随即送上一方令牌,如此才算走过规程。 顾定阳与薛振鍔言说几句,笑着说道:“也是凑巧,老朽正在那朝天宫中与老友手谈,番子来报说阵盘牵动,这才来的这般快。 今日老朽还有差遣在身,待来日得了空闲,必与小友长谈一番。” 薛振鍔赶忙道:“合该如此。来日贫道做个东道,正要与老修行不醉不归。” 场面话说完,顾定阳领着文吏远去,薛振鍔扭头朝右观望。但见楼宇重重,正是道门各方高道挂职所在——神京朝天宫。 暗忖来日再来造访,又与那车夫宽言几句,这才驱动马车,朝着钉子巷而去。 内城繁华依旧,比照外城多了几分肃穆,奈何街巷狭窄,马车行走想快也快不起来。好半晌到了巷口,薛振鍔又给了车把式一把铜钱,这才领着妙真下了马车。 神武皇帝登基之时四方尚且不曾平定,于是迁移各地工匠数万,汇集神京成中,专伺打造兵甲等物。于是城中十八坊,大多以工事命名,便是巷子也大抵如此。 是以非但有钉子巷,还有什么乌衣巷、琵琶巷、估衣廊等等。 后来时迁事移,内城工匠大多迁至外城,这坊、巷之名却流传了下来。妙真的叔父在太常寺为吏目,便住在这钉子巷中。 寻得一户人家门前,薛振鍔上前叩门。内中传来顽童叫喊,片刻后门扉打开,露出一四十许妇人。 那妇人打量二人一眼,踯躅道:“你们是?” 薛振鍔笑着稽首:“善信请了,贫道受人之托,将贵府老爷内侄女从禹王庙送至贵府。” 那妇人眉头紧锁,待瞥见妙真颜色,顿时笑成一朵花:“诶呀,原来是真儿登门。真是有劳道长护送,还请进门饮一杯茶。” 薛振鍔察言观色,心思一动,开口笑着婉拒:“这却不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间事了,贫道也该启程上路。”顿了顿,看向妙真道:“贫道暂住外祖家,便在外城麒麟门左近,你若有事,可去扫听做织造的孙家。” 冲着那妇人略略颔首,薛振鍔转身洒然而去。 却说那妇人牵着妙真进得家门,虚情假意招呼一番,想起方才薛振鍔那番言语好似意有所指,心中愈发不熨帖。待沏了茶水,这才盘问道:“那道人生得唇红齿白,端地好面貌,却不知根脚如何?” 薛振鍔虽不曾说过自己根脚,那曹道人却与妙真交代了个清楚。妙真不识叔母虚情假意,只当此后有了依靠,便说道:“那薛道人出身真武,算是名门大派。其父……其父便是那薛珣。” 妇人惊呼一声,心思古怪起来。她方才见这侄女生得花容月貌,便起了攀附心思。想着攀上一门贵亲,家中来日也有了指望。 却不料,这侄女数年前被薛珣所害,而今竟又跟其子有了牵扯。 书中暗表,薛珣数年前任巡盐御史时办了一桩大案,牵连无数。杨家本为盐商,被此案牵连其中。妙真父母、兄弟、姊妹尽数斩首的斩首,发卖的发卖。 其父早年资助一举子,那举子虽不曾中举,却附在薛珣身旁做了个师爷。如此大案,一众男丁自然不得走脱。这师爷到底心中不忍,便私下李代桃僵,暗中将妙真送与一路过女尼。 杨妙真十来岁便随着师父去了当涂,待师父故去,不得已才找上曹道人,说出自身身世。 妇人心惊胆战,颤声问道:“真儿啊,你可是还存了报仇的心思?” 杨妙真只是摇头:“我父囤积盐引、发卖私盐,既享三十年富贵,合该有当日之厄。侄女如今早已看淡,只求青灯古佛常伴,了此残生。” 妇人见杨妙真不曾落发,哪里信得这等鬼话。心下计较,这话怕是只能听半截。她曾听外子言说,薛珣如今正红得发紫,那薛家子临走之言绕有深意,想来是对这侄女有些心思?倘若与薛家攀上亲戚,好处也是不少。 心中拿了主意,妇人愈发殷切,只把杨妙真感动得眼圈微红。 却说薛振鍔安步当车,揣着令牌又从聚宝门出了内城。沿途繁盛依旧,却见山下佛寺遍地,什么报恩寺、西天寺、鸡鸣寺,真真是香火鼎盛。 道观反倒是寥寥无几,薛振鍔一路看下来,不自查的眉头微皱起来。 只这神京一地佛寺便远甚道观,大郕一十三省累加起来,只怕差得更远。此番下山游历,听闻那道门名山峨眉,如今干脆被那佛寺占据,如此情形,若香火愿力修行法门泄露出去,岂不是和尚得的好处更大? 无怪师祖向求真慎之又慎,便是王师兄摸索出存储香火愿力的法门,也只说在真武各宫观缓行。这是怕和尚偷了法门,反过来逼得道门走投无路啊。 转过雨花台,途经上方桥,沿途远远瞥了大教场、大祭坛,直到饿得前心贴后背,这才转到麒麟门左近。 薛振鍔远身幼时随着母亲来回几次外祖家,原本记忆有些模糊,待到了近前,那记忆清晰起来,他便熟门熟路寻上了门。 街角一处三进宅院,看着颇为不起眼,薛振鍔上前叫门。与门子答对一番,片刻后便有管家热情将薛振鍔引入门中。 那管家惊道:“二郎原先尚是幼童,十余年不见,如今倒是出落得玉树临风。小的已叫人禀报老爷、四娘子,二郎快进内宅,老爷待见了二郎,不知要怎生欢喜呢。” 薛振鍔随着管家进得二门,迎面环佩叮当、香风扑面,一端庄女子随着十余丫鬟、婆子。看见薛振鍔,女子先是诧异,旋即笑出泪花。 “天可怜见的,二郎如今竟这般出息了。见了你,就好似见了二姐一般。呜呜……” 当面女子乃是薛振鍔的小姨,算年岁如今也有二十三,偏偏还是一副姑娘家打扮。 这二年薛振鍔与外祖少有通信,想来这小姨至今也不曾出嫁。 薛振鍔笑着稽首一礼:“小姨,一向可还安好?振鍔这厢有礼了。” 小姨抽出帕子擦了双眼,上前好不外道地轻拍了薛振鍔一下:“作怪!快随我来,你外祖若非不良于形,早就迎将出来了。” “哦?外祖身子不安?” 小姨道:“他老人家这般年纪还贪嘴,前儿得了一些海货,大吃一通转天就发了痛风。如今双脚不敢落地,看他以后还敢贪嘴。” 进得中堂之中,便见一六旬老者靠坐榻上,周遭自有姬妾、丫鬟服侍。 小姨当先两步嚷道:“父亲,你看这郎君是谁?” 孙长义起身端坐,打量薛振鍔两眼,不住点头:“好,好啊。鍔儿,那肺痈可曾好了?” 薛振鍔恭敬稽首:“外祖,那病灶早就去了根。倒是外祖,这些年可还安好?” “老夫吃得饱,睡得香,不用你这孩儿挂念。快近前来,让老夫仔细瞧瞧。” 薛振鍔依言上前,孙长义愈发笑得灿烂。待见薛振鍔身穿半新不旧的青衫,旋即皱起眉头:“你父不曾给你银钱?怎地穿这等寻常货色?”又看着小姨吩咐道:“紫筠,选各色上等布匹,给鍔儿裁上几身衣裳……再派人去成衣铺子拿几身现成的来。” 小姨应下自去吩咐停当。薛振鍔陪着外祖说了会子山中生活,待小姨回转,外祖便道:“你一路风尘仆仆,先去安置歇息,待晚间老夫好好招待一番。” 薛振鍔谢过外祖,随着小姨去左院安置。自有丫鬟早早收拾,内中一尘不染,看着好似闺阁。 小姨这时道:“这处本为二姐出嫁前闺阁,小薛鍔若是觉得不妥,那便换处院子。” 薛振鍔道:“不用,便在此处罢。” 小姨颔首,又点了四个颜色出众的丫鬟过来服侍。薛振鍔看着宅院中富贵之气逼人,忍不住问道:“小姨,家中生意可停下了?” “这……”小姨欲言又止,只道:“这生意岂是说停就停的?前年三姐来信之前,家中便接了内府生意。出息虽不多,却胜在稳妥。这契书定下五年之期,事涉皇家,又哪里敢停?” 第七十四章 忽闻家中添幼弟 孙家早年不过寻常富户,榜下捉婿得了薛珣之助,这十余年间愈发富贵,单是老家镇江就有织机六千张,雇工上万。 又有棉田千顷,哪里会舍得这流水般的银钱? 薛振鍔心中不喜,却不曾表露出来。这等戳人脸面的话,还是留待便宜老爹薛珣去说罢。 听得小姨孙紫筠这般说,他便点点头,顺口问道:“我看外祖不良于行,也不知这镇江织场是何人打理?” 小姨说道:“你外祖到底上了年岁,哪里禁得住往来奔波?织场如今不过放了几个妥帖的管事,再有个混账行子跟着照看。” “混账行子?” 有丫鬟用夹子夹来几块发红的银霜炭,塞进镂空火盆里,又放了香料,转眼满室皆香。 孙紫筠气哼哼道:“你外祖说我是赔钱货,早晚要嫁人,就从族中过继了个侄儿。前些年倒还本分,这两年瞧着我嫁不出去,就起了歪心思。” “哈?”薛振鍔说道:“同姓不通婚,那厮真敢想啊。” 孙紫筠瘪嘴:“说是族亲,算起来早就出了五服。那混账又惯会装乖顺,哄得你外祖言听计从。要不是我发了狠话,只怕早被那厮得了逞。”顿了顿,她好似终于记起面前之人是自己侄子,当即吐了吐舌头:“啐,我跟你说这些作甚。小薛鍔你且歇息,我叫人烧了热水,待会子沐浴更衣。 我去瞧瞧成衣可拿回来啦。” 孙紫筠风风火火而去,不片刻便有丫鬟捧着两套衣裳进来。又有粗使丫鬟抬了木桶,一桶一桶的倾倒热水,那四个颜色出众的婢女,便上前来请薛振鍔沐浴。 总算做了回膏粱子弟,薛振鍔褪了衣裳,赤条条进得木桶,任凭四个丫鬟搓洗,只当去了会所照顾小姐姐生意。 那四个丫鬟眼见薛振鍔任凭施为,胆子渐大,手上不老实也就罢了,一个胆子大的还吃吃笑道:“二郎这一身皮肉倒是比姊妹们还要细嫩,将来也不知便宜了谁家小娘子。” 薛振鍔心中突地别扭起来,感觉好似自己被占了便宜。待丫鬟编了发髻,拿来铜镜观照,他这才发现,自己竟成了上一世鄙视不已的‘小鲜肉’。 这二年吃食充足,又修行不缀,待步入炼精化炁之境,周身又得真炁滋养,面貌端正也就罢了,偏生皮肤细腻有如玉质,还真是远胜寻常女子。 待穿戴齐整,薛振鍔不耐与四个丫鬟胡闹,只说自己困乏,便将其打发下去。 待撤了沐浴木桶,薛振鍔找了自己的包袱,从中找出一瓷瓶,倒出一枚通体暗黄的丹丸,和着茶水吞咽入腹。 此为培元丹,寻常真武炼精化炁修士,每一旬服用一丸,用以辅助修行。薛振鍔丹田逼仄,平素修行都不敢用功,这培元丹只当了零嘴,隔上月余才会服用一枚。 丹丸入腹,转瞬即化,药力滋养通体经脉,薛振鍔周身说不出的舒畅。此药服用之后须得大量饮水,以排走药力驱赶之周身杂质。 薛振鍔舒服得懒得动弹,真炁游走化作符阵,屈指一招,桌上茶壶便径直飘荡过来。 方才托住茶壶,便觉袖口发烫。惊疑一声,薛振鍔放下茶壶,从袖口袋子里摸索一番,倒是将那令牌摸索了出来。 但见漆黑令牌隐隐放出光华,入手温润。这物什带在身上,莫非用了术法便要示警不成? 薛振鍔犹疑不已,饮了一壶茶水,这下倒是不敢再用术法,规规矩矩起身放回茶壶,转头靠坐床榻之上,只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三府番子找上门来。 他暗自猜想,这令牌或许只是记录携带者何时何地用了术法?回头再见顾定阳,定要问个明白。 转眼入夜,门扉扣响,开门便见一年过四旬的妇人笑吟吟站在门前。 薛振鍔笑着见礼:“芍药婆婆,方才人多倒是不曾见礼,婆婆一向可还安好?” “老身好着呢。二郎且披了外套,酒宴已置办好了。” 这妇人本是孙长义填房的丫鬟,待填房难产而死,便成了孙长义侍妾,后来因其聪明伶俐,便成了府中管事婆子,比之几个管家身份还要高几分。 薛振鍔原身残存的记忆里,只记得这妇人每日笑吟吟,偷空便会投喂自己一块桂花糕。 “这等小事,婆婆让丫鬟来叫就是,何必亲来?” 芍药笑着说道:“许久不见二郎,老身也想念得紧。算算如今也有十年了罢?二郎如今都十六了。” 薛振鍔炼精化炁之后,便比寻常人更耐寒暑,回身只拿了外套胡乱披在身上,关了房门跟在芍药婆婆一旁,陪着说道:“是啊,十年弹指一挥间。还记得婆婆当年手巧,给我做了纸鸢哄着我顽呢。” “咯咯,老身这纸鸢还会做,就怕二郎如今不喜顽了。” 说笑一番,从跨院进得中院厅堂之内,却见宴席只是一张小桌,上有十余道菜品。外祖孙长义早早落座,小姨孙紫筠陪坐一旁,待薛振鍔施礼后落座,芍药婆婆也跟着落座。 其余丫鬟、侍妾却没这等脸面,只在伺候罢了才会分一些吃食。 孙长义笑道:“今日家宴,不讲恁多规矩。小薛鍔且看,芍药安排的菜肴看着还可心?” 薛振鍔扫了两眼,但见席上有糟鹅掌、炸鹌鹑、酱萝卜炸儿、蒸芋头、浇汁鲟鳇鱼、干煸大对虾、火腿炖肘子、牛乳蒸羊羔、烤鹿肉、蒸熊掌,余下几样更是瞧不出名堂。 薛振鍔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这等席面只怕一桌花费便要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嚼裹。莫看孙家只在外城边缘置办了三进宅院,实则吃穿用度,只怕便是王公贵胄也比不得。 “外祖说笑,这般若还不可心,外孙岂不是要吃那龙肝凤髓?” 孙长义笑道:“可心便好。老夫这两日不爽利,便让你小姨配着你饮几杯。” 自有丫鬟斟了酒水,薛振鍔谈笑自若,下箸如飞。待说过山上趣事,又听得外祖数落过小姨,薛振鍔突地问道:“我父可曾言明何时进京?” 孙长义道:“圣上给了三月之期,想来再有一月,你父总该北上入京。说不得刻下便在路上。” 孙紫筠也道:“眼看进了腊月,姐夫、三姐年前总得回来罢?” 说过这话,孙紫筠好似自知失言,咳嗽一声道了声口渴,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孙长义更是瞪了其一眼。 薛振鍔看在眼中,心道这二人莫非有事瞒着自己?转念一想,不过是三姨与薛珣的婚事,这等事他才懒得掺和……嘶,不对! 薛振鍔猛然醒悟,依着外祖的性子,若二人还在拖着,这老头总要旁敲侧击试图说服自己。如今却是只字不提,且讳莫如深……想来三姨与薛珣早就成了好事,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这般想来,若生的是女孩,这二人也不会这般遮掩,想来定是个男孩了。 薛振鍔心头暗笑,薛珣老树开花,真是可喜可贺。往日里他是家中独子,还有个传宗接代的重任。如今这差事倒是不用自己担着了。 他端起酒杯陪饮,随即笑吟吟道:“外祖,我那弟弟算算虚岁三岁了罢?这千里奔波的,可莫要落了风寒。” “这却不用……额……”孙长义愕然眨眨眼:“你怎地知晓了?莫非你父写信明说了?” 薛振鍔笑道:“先前还只是揣测,如今却是知晓了。” 孙长义懊恼不已,终日打雁不想今日竟被雁啄了眼。他纵横商场数十年,今日竟被小儿辈给诈了一番。 孙长义脸色难看,转眼想到左右不过拖延二十几日,总要这外孙知晓。便语重心长道:“你那弟弟冬月里的生儿,算算刚过了两周岁。” “可曾起了名字?” 一旁小姨道:“乳名唤作锦孩儿,抓了周才起了大名薛钊。” 眼见二人紧张兮兮看着自己,薛振鍔开怀笑道:“好事啊,当浮一大白。” 父女二人狐疑对视,又各自分开,小姨劝解道:“小薛鍔心里可是不痛快?我听三姐说,当年我出生,她也不痛快了好些时日。” 薛振鍔哭笑不得:“小姨,我如今已不是孩童,岂会这般不知所谓?且我自入得山门,得了师父真传,此生矢志得道飞升。原本还想着自己是家中独子,好歹要绵延香火。 如今有个幼弟倒是省了。小姨且放心,我是真心高兴。哦,倒是忘了问,三姨与我父可办了婚事?” 小姨心思倒是单纯,眼见薛振鍔不似作伪,当即长出一口气,回道:“还不曾办得。大郕惯例,妻子不得随官员赴任。你父来信言明,此时待回了神京,请三五好友,吃上一桌宴席便是。到底是续弦,且你父身居要职,不好随意操办。” 薛振鍔点点头,道:“倒是委屈三姨了。” 此言只引得小姨直撇嘴。三品大员的续弦夫人,说出去不知要羡煞多少闺中女子。若非有二姐、三姐比照,她的婚事又怎会拖延至今? 第七十五章 贫道偏不按路数来 一顿宴席吃罢,薛振鍔逞了口舌之欲,外祖、小姨卸下心事,倒是众人尽欢。 孙长义心中啧啧称奇一番,眼见薛振鍔果真不在意此事,直呼爽利,若非众人拦着,非要饮上一杯水酒高乐一番。 待散了宴席,小姨孙紫筠与薛振鍔同行,在其屋中略略坐了片刻。临走时压低声音绕有深意道:“小薛鍔如今也大了,这府中颜色出众的丫鬟你挑拣几个,待你父回京,你回了自家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 那四个丫鬟顿时羞得红了脸,胆子大的却偷眼瞥向薛振鍔。 小姨话中所指薛振鍔怎能不知?只是筑基之时薛振鍔便能控制己欲,如今又过三年,入得炼精化炁之境,所求再不是凡俗感官刺激。 他只是笑着道:“修行之人,求的不是这些,小姨还是想着选定夫婿罢。” 小姨顿时嗔怒道:“好心当做驴肝肺,不管你了!” 其人风风火火走了,看着兀自扭捏的四个丫鬟,薛振鍔只笑着宽慰两句,便将其打发了下去。 一夜无话。翌日清早,薛振鍔早早起身习拳练剑,待四个丫鬟过来侍奉,薛振鍔已然自行洗漱完毕。 此举引得四个丫鬟先是赔罪,又是娇嗔,称薛二郎如此作为让其伺候不周,来日必被四娘子、芍药婆婆责罚。 薛振鍔只道会与小姨言语,不管四个丫鬟如何幽怨,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知会一声提了寒月剑便出了门。 三年前承了顾定阳、李万春的情,此番入京,总要上门问候一番。 知晓其要出门访友,芍药婆婆赶忙吩咐下人预备了马车。薛振鍔却是不耐乘坐马车,管家便牵来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 薛振鍔见那马儿一双眸子尤为灵动,且身形健硕,倒是不曾推拒。仗着自己身手好,径直翻身上马,方出得宅门便一路狂奔,薛振鍔慌手慌脚一番,好半晌才让那大黑马放缓脚步。 待抬眼观望,却已经到了大教场。此时天色还早,街头支了不少早餐铺子,薛振鍔尝了一番觉着别有风味。 又过一刻进得内城,薛振鍔寻了点心铺子,采买了几样点心,提在手中径直去那三府衙门。 那三府衙门原本在皇城之内,后来因着皇城实在无处扩展,这才挪到皇城外的长安街上。衙门口看着只是寻常,门脸门开六扇,是以江湖人称六扇门。 薛振鍔牵着黑马到得近前,便有校尉出言呵斥:“三府衙门,闲人免进!” 薛振鍔稽首笑道:“劳驾,贫道薛振鍔,此番来访顾定阳、李万春两位供奉。”说话间凑到近前,一抖手便有一枚银子毫无烟火气的塞在那校尉手中。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校尉得了银钱,脸色顿时好了几分。只让薛振鍔在此等候,转头便让一番子进去禀报。 不片刻,衙门里出来二人,一老一少,正是顾定阳与李万春。 离得老远那顾定阳便遥遥拱手:“我道清早便有喜鹊叫,原是薛道长今日造访。” 薛振鍔稽首道:“见过二位修行。贫道昨日方才入神京,略略安置一番,今早便来做恶客。二位修行可有空暇?不若贫道做个东道,我三人一边吃喝一边叙旧。” 此时尚早,薛振鍔这话说得毫无诚意。那顾定阳人老成精,自然知晓薛振鍔此时造访,本就没想与二人过多纠缠。说三人有旧,也不过几面之缘,薛振鍔此举更像是表态,说明其当日允诺如今还作数。 李万春面色古板,说道:“酒宴哪天都能吃,今日我二人却有差事在身……我看不若在左近寻个茶肆喝一杯茶罢。” 薛振鍔自无不可,送上手中提着的点心果子,与二人行了一阵,便进得一间茶肆。 三人选了二楼雅座,临窗而坐,虽冬日阴寒,却别有一番雅致。 说了一会子闲话,薛振鍔便问起那令牌之故。 顾定阳便道:“正是小友所想。此令牌只能记录携带者何时何地用了术法,旁的倒是别无禁忌。薛小友,令牌还是随身携带为好。若不带令牌施了术法,必引得番子四出,到时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多谢老修行告知,请茶。” 顾定阳抿了一口香茗,瞥了一眼李万春,后者轻咳一声说道:“薛小友,有江湖传闻,说你在当涂渡得了宝图……此事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只看李万春殷切神色,就算薛振鍔实话实说,这厮只怕也不会相信。 幕后之人将此事栽在他身上,必有所图。刻下不能自证青白,若想要破局,便只能不走寻常路。幕后之人想要薛振鍔百口莫辩,他偏不按路数来。 如此,说不定会引出幕后之人马脚,到时再见招拆招。 薛振鍔不急不缓喝了口茶,干脆应承道:“前辈消息灵通,不想此事竟传到了神京。” “嘶……你果然得了那图?” 薛振鍔道:“只是残图,贫道看了几日,不得甚解。二位修行若想要,来日贫道誊抄一份送上门来便是……嗯,就是原图也不是不能商量。” “这……”李万春到底城府不足,不曾料想薛振鍔竟然承认了,还要送出原图。言下之意,若他得了原图,那当日允诺便就此作罢。 顾定阳突地笑道:“我二人不过是好奇,又不走那以武入道的路数,哪里需要那宝图?” 李万春被顾定阳一言点醒,旋即道:“正是如此。且君子不夺人所爱,此图既是薛小友所得,我等怎好让人割爱?” 薛振鍔正色道:“二位修行,贫道没说笑。二位莫要将话说死,待思量一番,若还是这个说辞,此事便揭过;若想要原图,可径直来我家中自取。” 李万春神色纠结。此人下茅山出身,内丹术稀松平常,炼尸的法门倒是颇为精通。 修行中人,哪个会只安于富贵,不想长生久视?李万春在下茅山学过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想着既然内丹术走不通,便要该换路数。 一旁的顾定阳又是不同。其人年老成精,自知大限不远,早就绝了白日飞升的心思。除非有天大的机缘,否则宁愿将薛振鍔的人情留与家中后人。 李万春到底耐不过心痒,拱手道:“如此,可否让我自行思量一番?” 薛振鍔道:“自无不可。李供奉若想要原图,来日可去我外祖家寻我。今日却是不凑巧,贫道刚来神京,却要四下拜访亲朋故旧。” “合该如此。” 与李、顾二人分别,薛振鍔骑着黑马径直回返外祖家中。进得内宅寻了小姨,径直问道:“小姨,家中可有陈年布料?只要发黄白布,质地细腻一些最好。” 小姨笑道:“陈年布料?你要这物什作甚?” “有急用。” 小姨嘿然道:“这却求错了门,想要陈年布料,薛鍔怎地不去寻你外祖?” 薛振鍔右拳砸在左掌,猛然醒悟:“是了,险些忘了外祖发家手段。” 外祖孙长义早年可是作假高手,靠着独门做旧手段,也不知蒙骗了多少往来客商、雅士,这才攒了家业,转行做了织造。 薛振鍔想起此时,急忙忙去寻外祖孙长义。这等糗事,孙长义平素很是遮掩。老家镇江便有流言,说孙长义招摇撞骗,损了阴德,这才只生闺女不生儿子。 刻下当面被外孙揭破,老头挂不住脸,很是叱责了一番,这才不情不愿的问明布料形貌,而后让婢女搀扶去了后宅。待两个时辰后,芍药婆婆送来一匹布料。 薛振鍔展开之后,顿时对外祖佩服不已。这泛黄布料几乎与那残图质地一般无二! “二郎,老爷说这料子是木棉,用了些手段做旧,这两日沾不得水。两日后便是寻常高手也瞧不分明。” “真是帮了大忙!婆婆回去帮我谢过外祖。” 薛振鍔大喜过望,送走芍药婆婆,回屋自行剪裁不料,寻了笔墨回思一番,旋即按照记忆样式复写出来。 他起了作怪心思,一份做得还不停手,待到晚间径直做了八份。 有丫鬟过来叫薛振鍔过去用饭,薛振鍔刚出得房门,便有丫鬟慌慌张张疾走进来。 “二郎,了不得了!门外来了个黑厮,只说二郎骗了他宝贝,叫二郎赶快还回来。还说二郎若是一刻之内不现身,便要砸了宅院。” 啧,真是赶巧,幸好做了几份假图。 薛振鍔笑吟吟问道:“那黑厮可有兵器?” 丫鬟环臂比划道:“有!提了一对宣花板斧,合在一起比车轮还大!” 哦,想来是莽金刚陈括承那厮。 薛振鍔吩咐丫鬟先行回复外祖,他自己回房取了一份假图,揣在怀中,抬脚便出了门。 刚出二门,就听那莽金刚叫骂不已。 “兀那牛鼻子,给洒家出来!再不出来,休怪洒家砸了府邸,叫你身败名裂。” 进得前院,薛振鍔眼见一帮下人提着棍棒瑟瑟发抖,老管家更是手足无措。 见薛振鍔出来,管家赶忙上前阻拦:“二郎不可出去,那厮一看就不好惹。若二郎有个闪失,我等如何交代啊?” 薛振鍔笑道:“不妨事,那厮只是叫得欢,可曾听那厮说旁的狠话?神京乃天子脚下,那厮断不敢胡乱作为。管家且宽心,我与那厮有些许误会,说开便好了。” 言罢,不顾管家阻拦,让仆役下了门栓,一撩袍子迈步出了门。 “薛家小儿……额……” 薛振鍔笑着看那陈括承一眼,一言不发揉身上前,那莽金刚慌忙招架,薛振鍔虚晃一招闪身便到了其身侧。一脚踢在其膝弯,右掌托在那厮下颌。 好似巨灵神一般的陈括承顿时惊呼一声,身形原地一个翻腾,轰隆一声砸在地上。哼哼唧唧好半晌没爬起来。 薛振鍔负手而立,笑着说道:“此番只是小惩,若再敢胡说八道,贫道必废了你这一身横练功夫!” 第七十六章 剑斗鲲鹏、脚踢地灵 莽金刚只是身形莽,实则心思细腻。刻下伏在地上,心中惊骇欲绝。 那日客栈之中见薛振鍔剑术有如惊鸿,心道这等剑术只怕自己敌不过,但总能抵挡个十招、八招。 哪里想到,今日甫一交手,尚且不曾动兵器,自己还有一身横练功夫在身,只一招便被这薛振鍔放倒在地。 若非薛振鍔手下留情,只怕自己这会子早就被折断脖颈,死的不能再死了! 知道不能力敌,这货哼哼唧唧坐起来,丢了一双板斧,扯开嗓子就哭嚎开了。 “欺负人哩,洒家不活啦!呜呜呜……诸位父老瞧分明,这道人哄骗洒家,洒家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将手中宝物托于这道人。哪里想到,这道人不讲信义,偷梁换柱,将真宝贝匿下,只把假的给了洒家……活不成哩!” 此时天色刚黑,麒麟门左近本就偏僻,这陈括承扯开嗓门哭嚎半晌,只引来路人三、五个,隔着老远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薛振鍔怔了下,旋即乐呵呵蹲下身来看着这厮哭天抹泪。 好半晌,薛振鍔总算开口了:“可以了可以了,泪珠子都出来了,这演技过关了。” 莽金刚嚷道:“你不还洒家,洒家今日便不起来了。” “啧,功夫不见得如何,这撒泼打滚倒是一绝。”说话间薛振鍔从怀中摸索一番,旋即丢过一份伪造残图:“拿好,再被人抢了去,可不关贫道事了。” “呜呜……咦?”莽金刚接过残图,迫不及待展开来瞥了两眼。但见那假图有模有样,除了字迹略有不同,一时间竟挑不出旁的错漏。 这货瞪着牛眼有些懵然,心中暗忖,莫非这薛振鍔当日真的顽了一手偷梁换柱不成?可当日客栈之中,自己目光始终不曾离了那图,这小牛鼻子又是何时来了手袖里乾坤? 他翻过来掉过去又看了半晌,咧嘴道:“你这是假图!” “怎地就是假图了?” 莽金刚嚷道:“那莽山七鬼说了,真图内中别有乾坤。你这图就是样子货,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旁的来。” 薛振鍔收敛笑容,冷言道:“得寸进尺!不要便还我!” 说话间探手去抓,眼见就要抓到那图,莽金刚突地一缩手,咕噜噜爬将起来,嚷道:“罢了,真图落在洒家手中,只怕洒家也没命护持多久。假图就假图,说不得凑齐另八张也能瞧出个名堂来。” 这厮自忖占了便宜,说罢胡乱冲着薛振鍔拱拱手,捡了两柄板斧扭身就走,不片刻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薛振鍔心中暗恨那造谣之人,一句‘真图内中别有乾坤’,径直收走了最终解释权。就算他将真图拿将出来,那幕后之人也能将其说成是假的。 他暗自思量,转头就有了主意。所谓浑水摸鱼,不把水搅浑了,又怎么摸鱼? 起身一振衣袖回了府中,进得中堂,便见外祖与小姨忧心不已。孙长义径直问道:“鍔儿,怎地招惹了这等江湖人物?” 小姨也道:“那汉子好似铁塔,一瞧就不好惹。小薛鍔,不若报了五城兵马司将其驱走。” 薛振鍔只是笑着道:“无妨,那人已被我打发走了。” 二人待要追问,却见薛振鍔不愿多说,便将此事暂且搁置,转而招呼薛振鍔入席。 薛振鍔吃过晚饭径直回了房,叫了身边丫鬟取取了橘子、霜糖等物,待取回来,将两物调和成汁,蘸着毛笔在其余几份假图上胡乱写了几行云篆文字,晾干后收将起来,这才搬运真炁修行一番,早早入睡。 转过天来,刚吃了早饭又有丫鬟慌张奔入跨院。 “二郎不好啦,又有提刀挎剑的凶人找上门来,言明要见二郎。” 一言既出,引得四个丫鬟慌张不已,七嘴八舌说个不休。眼见薛振鍔穿了外套便要出门,四个丫鬟苦苦劝说不已。 待薛振鍔提着寒月剑出了门,迎面便见匆匆而来的小姨孙紫筠。 “二郎,你到底招惹了何等祸事?家中与五城兵马司颇为熟稔,每岁都要供奉不少银子。实在不行,干脆叫仆役知会了五城兵马司罢?” 薛振鍔只得说道:“小姨莫要慌张,此事小侄自有解决之道。” 孙紫筠变了颜色,指着寒月剑道:“你……你莫非要与那等厮杀汉搏命?” “小姨何出此言?”薛振鍔正色道:“神京首善之地,这等江湖人物哪里敢杀人越货?便是一言不合打将起来,彼此也会收敛一二,伤不得人命。 且此事内有蹊跷,有幕后之人栽赃于我。若要叫了五城兵马司,只怕便着了那人的道。” 孙紫筠劝说不得,只恨恨跺脚:“你这孩儿小时瞧着乖顺,怎地大了这般有主意?罢了,便有得你胡闹,左右你父过不多久便要进京。到时自有人管束你这泼猴。” 薛振鍔嘿嘿一笑,作怪般稽首一礼,提着寒月剑便出了门。 出得大门,便见一高一矮二人立在门前。矮的那个身形短小,手持两柄短刀,看着好似侏儒;高的那个身量与薛振鍔仿佛,手中一柄双手长剑。 薛振鍔略略稽首:“二位朋友请了,贫道便是薛振鍔。不知二位登门造访所为何事啊?” 那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拱手,矮的那个道:“道长请了!在下三尺地灵纪朴;”伸手一指身旁之人,“此乃在下结义兄长,飞天鲲鹏姚庆。我兄弟二人听闻薛道长乃武痴师弟,便起了讨教的心思。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薛振鍔道:“好说好说,既然要切磋,那便先切磋过了再说话。” 那飞天鲲鹏姚庆道:“且慢。有两事要先说与道长。” “哦?请讲。” 那飞天鲲鹏姚庆道:“我兄弟二人练了一套合击之术,任对方是一人还是一群,我兄弟二人都是并肩子上。” “原来如此。那还有一事呢?” 那三尺地灵道:“还有一事,这切磋总不好白打,须得讨个彩头。我等数年前无意中得了一头雪蛤,若败了便输与道长。” 薛振鍔心道戏肉来了,笑着问道:“雪蛤可是灵药,这彩头不小。若贫道输了,也不知输给二位昆仲甚地物件为好。嘶……不若贫道便将这柄寒月剑当做彩头如何?” “额……” 这俩人对视一眼,三尺地灵道:“这却当不得……不若这般,若道长输了,只消将那宝图与我兄弟二人誊抄一份,如何?” 薛振鍔心中乐开花,面上却眉头紧皱道:“这却是贫道占了便宜。” 那飞天鲲鹏连忙道:“此事你情我愿,说不得谁占了便宜,道长不需如此作想。” 薛振鍔拿捏一番,到底应承道:“也罢,那便如此。” 三尺地灵与飞天鲲鹏闻言大喜过望,连称‘爽快’,各自抽了兵刃与薛振鍔对峙起来。 薛振鍔提剑束手而立,看那飞天鲲鹏双手持剑步步逼近,一旁的三尺地灵双刀耍着刀花,暗自从侧方游走。心知这二人只怕本事不小,否则也不会这般拿大。 面前长剑虚点两下,迎面便刺,薛振鍔方才退后一步,三尺地灵矮下身来双刀挥舞,朝着自己双腿斩来。 薛振鍔脚踏九宫,来来闪避,刚躲过三尺地灵的双刀,长剑兜转回来横腰就斩。 只略略几招,薛振鍔便有些忙乱。他心中暗忖,此二人便是单拿出来,在武林中起码也算的正源。这一套合击手段使将出来,便是等闲名家也招架不得。 薛振鍔再也不敢拿大,寒月剑苍啷啷出窍,一招马后扬鞭逼得三尺地灵翻滚出去,旋即招架两下,一招袖里藏花接住长剑,旋即顺着对方剑路与其纠缠起来。 那长剑进,薛振鍔便退,长剑退,薛振鍔便进。太乙玄门剑本就是道门剑法,暗合太极、阴阳之道。 那飞天鲲鹏也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双手剑大开大合,刻下偏生被薛振鍔黏连起来,端地别扭无比。 三尺地灵于身后一声发喊,双刀分心便刺。 这等江湖切磋,悄无声息背后下手那不是好汉手段。事先一声发喊算是提醒,其后分出胜负也无人说其龌龊。 便是没那一声发喊,薛振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早就余光瞥到三尺地灵复又欺将上来。 恰在此时长剑发力,薛振鍔顺势一引,脚下九宫步连踏,长剑径直从头侧刺将过去。 身后三尺地灵双刀刺了一半,就见眼前一花,一点寒芒直奔面门而来。好个三尺地灵,当即刀路一变,一招举火烧天双刀朝上一挡,但听得‘叮当’一声,长剑从其发髻上划过。 三尺地灵骇得险些骂将出来,刚张开口就见飞天鲲鹏被剑光笼罩其中。 薛振鍔好容易寻着对方错漏,哪里会在一旁观望?手中寒月剑招式有如行云流水,回京刺膝、行步撩衣、飞身刺肋,逼得飞天鲲鹏一个跟头翻出去老远。 那三尺地灵刚缓将过去,手中双刀刚要挥舞,薛振鍔回身一招反臂劈柴,双刀与寒月剑撞在一起,三尺地灵只觉那寒月剑颇为黏连,一时间双刀竟不得脱开。 心中暗道不好,刚要抽身而退,便见薛振鍔衣袍撩动,一脚无影无形,直踹在胸口之上。三尺地灵闷哼一声,身形倒飞而起,直飞出去两丈远撞在墙壁之上才停将下来。 第七十七章 聚贤楼大宴群雄 三尺地灵只觉胸口憋闷,周身气血不畅,一时间站不起来。抬头看去,便见薛振鍔身随剑走,转瞬又与飞天鲲鹏斗在一处。 二人你来我往游斗几招,长剑与那寒月剑又交织在一处。 飞天鲲鹏心中别扭无比,这等道门剑术,最是黏连。卸力、借力来回变换,使得纵使他有千钧之力也使不出来。 飞天鲲鹏眼见脱不得身,干脆长剑恒压过去,腾出右手屈指成爪朝着薛振鍔爪将过去。 薛振鍔借力兜转一圈,避开铁爪,反手便是一手刀。二人剑来拳往,略略几招便被薛振鍔窥得破绽。错身叼住飞天鲲鹏手腕,使上擒拿功夫扭了对方手腕,趁着对方身形不稳抬脚踢在飞天鲲鹏膝下,旋即寒月剑兜转倒提在手,身形一矮便进得飞天鲲鹏一尺之内。 那倒提的寒月剑斩出一道月光,眨眼悬停在飞天鲲鹏脖颈处。 飞天鲲鹏略略闭眼,旋即睁开,吐出一口浊气道:“道长好身手。” 薛振鍔道:“贤昆仲好兵器。” 三尺地灵的双刀也就罢了,这飞天鲲鹏手中长剑可是一剑宝兵。与寒月剑纠缠这般久,刃口不损,显是不凡。 那边厢,三尺地灵自忖独自一人不是对手,干脆闷声走将过去。待回头一瞥,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那墙壁之上生生撞出好大一个坑,可偏生他自己除了胸口憋闷之外别无所觉。 三尺地灵倒吸一口凉气:“化劲?道长功夫感觉,我等兄弟远远不及。” “好说好说。”薛振鍔提剑稽首。 江湖中盛传,功夫分作明劲、暗劲、化劲。传得神乎其神,实则不过是寻常发力技巧罢了。 便有如衙门里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堂上大老爷吩咐一声,既能打得人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偏偏不伤筋骨;也能打得人皮肉不损,内里却筋骨具断。 如此,能说那衙役是暗劲、化劲高人吗?放将出去,只怕那衙役都敌不过不曾习武的壮汉。 薛振鍔于武当后山闭关两载,与师兄弟彼此喂招,这等发力技巧不过习练一阵便能掌握,算不得什么高明手段。 飞天鲲鹏脸色阴沉,万没想到二人合力竟敌不过这刚下山的道人。心中纵使万般不甘,刻下也得低头认输。 其冲着三尺地灵使了个眼色,后者咬牙从褡裢里取出一物,双手奉上。 “薛道长,我二人自是言而有信。此雪蛤为偶然所得,便赔给薛道长。” 薛振鍔接过雪蛤,入手轻飘飘,但见其一寸大小,通体雪白。此物产于西域天山,于道门当中算作一味灵药,师父袁德琼揉制的炁凝丹中便有这雪蛤。 论品相手中这雪蛤算作上乘,落在识货之人眼中,便是换得二、三千两银钱也不稀奇。 薛振鍔笑着将雪蛤收好,眼见二人心有不甘,笑道:“贫道就却之不恭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若贫道也送二位善信一物罢。”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残图丢将过去。 飞天鲲鹏接了残图,展开来扫了两眼,顿时变色。 “这……这是……” 薛振鍔说道:“贫道自有真武混元功,这九转丹成图看着稀奇,可贫道总不能弃了本门功法,转修这前途不明的劳什子九转丹成图吧? 贫道修行之人,不糜万物,我观二位善信有缘,转手送了又如何?” 二人大喜过望,飞天鲲鹏支支吾吾喜得说不出话。那三尺地灵口齿伶俐,奉承话一股脑的说将出来。 “道长德行,却是我等兄弟远远不及。在下佩服之至!这个……道长,不知此图可是原图?” 薛振鍔等得就是这句话,脸上都是苦恼起来,说道:“这却不知了。” “啊?道长怎会不知?” 薛振鍔叹息道:“说起来却是贫道之过。那日得了残图,观量一番只觉鸡肋。转头又有流言说贫道得了此图,贫道想着便是将原图送出,只怕也会是非不断。 待回了神京,干脆取了布帛做了几份伪图,贫道惭愧,当日却是存了私心杂念,想着将原图送与武振川武师兄。” 飞天鲲鹏与三尺地灵点点头,能理解薛振鍔此等行径。 薛振鍔又道:“谁知贫道劳动一夜,誊抄的头晕眼花,便干脆小憩了片刻。待醒来是,那伪图与原图被家中丫鬟堆叠在了一起。贫道分辨了一日也不曾找出哪一份才是原图。” “啊?”二人惊呼一声,明显不信。 薛振鍔又从怀中掏出几份残图,呈于二人面前道:“不信二位且看,一般无二,说不得贤昆仲手中的就是原图。” “这……道长还请见谅,可否让我等比照一番。” 薛振鍔大气的将残图一股脑丢将过去:“二位随意,但只能选一份,余下的贫道还得答对后续造访的江湖同道。” 这飞天鲲鹏与三尺地灵也不说话了,蹲将下来将七份残图一字排开,一个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一个聚精会神转眼成了斗鸡眼。 这个抓耳挠腮道:“兄长,我觉得这张定是真图。你看此处,磨损颇多,定是随身携带所至。” 那个道:“不对!此图既然如此宝贝,带在身上必定慎之又慎,又怎会磨损成这般模样?依我看,这份才是真的。” “胡说八道,匆忙之际哪里会这般细致?” “贤弟谬矣,再是如何匆忙,这等宝图总要仔细一些。” 二人争执不休,三尺地灵眼珠一转,一张丑脸好似菊花绽放,冲着薛振鍔讨好笑道:“薛道长,不知我兄弟可能多拿一份?” “这个……”薛振鍔沉吟一番,顿时来了主意:“也行。不过倒是要劳烦贤昆仲一桩事。” 三尺地灵大喜过望:“道长但说便是,刀山火海,水里来火里去,皱一皱眉头算不得好汉子。” 薛振鍔道:“此图于贫道而言颇为鸡肋,沾染上了轻易不得脱身。贫道料定这几日定有江湖同道登门造访,只是这图就几份,本事高的得了也就罢了,本事低的得了只怕是祸非福。 贫道只想安心修行,实在不耐这等腌臜事。不若暂请贤昆仲到府上做个教头,替贫道挡一挡是非。只消二位应了此事,二位可再选一图拿走。” 飞天鲲鹏与三尺地灵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道这买卖干得过。看似招惹了是非,可混迹江湖,哪一个又不招惹是非了? 给薛振鍔当了门神,打不过的将图奉上,也不得罪人;打得过的……呵,这等蠢材便是得罪了又如何? 飞天鲲鹏一拱手:“道长之意我等兄弟明白,那便一言为定。” 薛振鍔右拳一砸左掌:“好!二位果然是好汉子!贫道见猎心喜,今日定要与二位喝上一杯。”他伸手一指街角那三层酒楼:“请!今日一醉方休!” 二人被薛振鍔这等爽利言语激得豪气顿生,高声道:“道长请,今日不醉不归!” 三人朗声大笑,昂首阔步朝着那聚贤楼而去。 薛振鍔怀中不差银钱,当即点了一桌上好席面,又叫了几坛子状元红。吃吃喝喝,一时间好不热闹。 他们这边吃得热闹,孙府之中早有下人将门外事宜细细禀报了。孙长义挥手让下人退下,转头与女儿孙紫筠面面相觑。心中纳闷,方才还打打杀杀,怎地突然又好了起来? 想着薛振鍔不曾吃亏,孙长义便道:“先莫要告知五城兵马司了。” 孙紫筠道:“二郎怎地跟一帮江湖人物混迹一起?好端端三品大员家中衙内,怎能这般自甘堕落?来日姐夫面前,定要告上一状。” 不说孙府中心气不顺的父女二人。那边厢,聚贤楼中三人吃得痛快。酒至半酣,楼下突有叫阵之声。 “薛道长请了!在下庄秋生,不知道长可否拨冗一见?” 飞天鲲鹏撇嘴道:“五阴剑客庄秋生?此等徒具虚名之辈,也配薛道长出手?且能在俺手下走上十招再说!” 言罢冲着薛振鍔一拱手,提了双手剑纵身跳下三楼,叮叮当当便与那庄秋生斗将起来。 过了一盏茶光景,先是飞天鲲鹏气哼哼的纵身上了楼,跟着一白衣剑客翻身也上了楼。 飞天鲲鹏捂着肩膀咬牙道:“这厮耍诈,竟用飞蝗石伤我。” 那五阴剑客面露惭色,拱手道:“惭愧,此番是在下下作了,来日必摆酒给兄长赔罪。” 飞天鲲鹏气哼哼不说话。庄秋生又冲着薛振鍔拱手一礼:“先前姚兄所言,薛道长可认?” 薛振鍔找了空杯倒满酒水,随手丢将过去,待那庄秋生接了,当即笑道:“自然作数。且与贫道饮了杯中酒,再挡一挡恶客,这图善信自可拿走一份。” 庄秋生大喜:“道长爽利,在下先干为敬!” 一杯水酒下肚,薛振鍔正要招呼其入席,便听楼下又有人叫阵:“薛鍔小儿,且下来吃爷爷一刀!” 庄秋生自觉承了薛振鍔的情,当即皱眉骂道:“哪个在放狗屁?” “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刀镇八方柯仁宝!楼上又是哪个放狗屁?” 庄秋生一拱手:“三位稍待,在下先处置了那厮再与三位把酒言欢!” 说罢一个跟头翻将下去,叮叮当当斗将一番,不片刻便听一声惨叫。那柯仁宝惊愕道:“你……你究竟是谁?” 庄秋生朗声道:“五阴剑客庄秋生!” 柯仁宝抽身便走:“这梁子爷爷记下了,待来日必有你的好!” “呸!” 衣袂挂风,呼啦啦声中庄秋生纵身回了三楼,但见其面不改色、气不长出。 薛振鍔当即赞道:“善信好剑术,还请快快入座。今日结识诸位江湖好汉,贫道幸甚!” 第七十八章 唯有套路得人心 庄秋生落座半晌,方才饮了两杯酒,楼下又有恶客。此番也不用庄秋生,那三尺地灵提了双刀自告奋勇而去,不片刻便将挑衅之人打得屁滚尿流。 待回到楼上,四人把酒言欢,转眼间杯盘狼藉。薛振鍔见酒见了底,招呼小二再上两坛。 结果小二没来,掌柜的来了。那掌柜的身形富态,进了雅间便拱手作揖,道:“诸位好汉爷可吃好了?不若这一桌小老儿做个东道如何?” 薛振鍔奇道:“掌柜的这是何意?” “没旁的,就是请诸位好汉移步换个地方吃喝。” 飞天鲲鹏一拍桌案,怒道:“你这掌柜好不晓事,开门迎客哪里有往外赶人的道理?” 那掌柜的都快哭了,沮丧道:“诸位好汉也,你们在此吃吃喝喝,旁的客人闻声而走,小店做不得生意岂不是亏死?” 庄秋生冷笑一声,抖手抛过去一张银票:“休要在此聒噪,这银票可够将你这烂楼包了?” 掌柜的捡起来一看是张白两纹银的银票,顿时喜得成了弥勒佛,点头鞠躬道:“够了够了,好汉爷慢慢吃喝,小店今日不做旁的生意了。” 掌柜退将下去,不片刻便有小二送来酒菜。 不片刻又有人叫阵,也不用薛振鍔开口,三个江湖客自有人下去打发。 这一场酒席从清早喝到天黑,一众江湖客纷纷下场,能打发的就打发,打不过的就领上楼。薛振鍔来者不拒,但凡有新人上楼,总要交好一番。 待掌了灯,酒桌四周又多了两人。一个是神拳太保左大年,一个是紫面如来黄天顺。 这五人都得了一份残图,却不舍得就这般离去。这桌上残图真真假假,就好似入得宝山,哪里肯空手而归? 却说庄秋生选了一张残图,心中实在忐忑,借口解手,出了雅间寻了无人处细细观望。奈何七份图如出一辙,便是盯着再久也看不出名堂来。 待回得雅间,许是酒意上头,庄秋生身形摇晃碰倒了一侧灯笼。庄秋生反应快,赶忙抬手扶住,刚好手里抓着那残图,正好贴在灯笼外壁。 稳住灯笼收回手,庄秋生再看那残图,当即禁不住惊疑一声。只见那残图之上竟多了些许模糊字迹! 庄秋生心中先是咯噔一声,随即狂喜不已!此图内有乾坤,想来定是真图无疑! 庄秋生喜得顿时酒醒了三分,匆匆收了残图,冲着众人一拱手:“诸位好朋友见谅,在下实在不胜酒力,这便请辞了。薛道长,今日承了道长情分,来日在下必当奉还。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言罢提了宝剑扭头噔噔噔下了楼。 余下四人好奇不已,黄天顺忍不住道:“庄秋生如此匆忙,莫非是得了真图不成?” 那三尺地灵眼珠乱转,接嘴道:“我看那厮方才拿着图凑近灯笼……嘶,说不定他那图便是真图。” 其余几人心思各异,强压着心思陪着薛振鍔吃喝。须臾间纷纷尿遁,各自找门道查验宝图真假。 三尺地灵跑进茅房里用火折子凑近了宝图,顿时现出隐藏云篆,当即喜不自胜。仰脖无声大笑半晌,这才收敛笑容,装作面色凄苦的回返。 结果在楼梯上就遇到了结义兄长飞天鲲鹏。 飞天鲲鹏皱眉道:“如何?” 三尺地灵只不停摇头,那飞天鲲鹏顿时舒了口气。心道,果然自己这份才是真的,你那份要是真的才见了鬼! 兄弟二人回了雅间,陪着薛振鍔吃喝一阵,左等不见左大年,右等不见黄天顺。 三尺地灵犹疑不定,破口骂道:“甚地神拳太保,甚地紫面如来,不告而别,算不得好汉子!” 薛振鍔只笑道:“罢了罢了,天下本就无不散的宴席,兴致而来、兴尽而归,当不得甚地。”说着他抓起仅剩的一张残图,说道:“二位选定了残图不改了?若不改,那这张贫道便送人了。” 三尺地灵装作纠结,飞天鲲鹏却正色道:“本就是撞大运,就好比进了赌坊,买定离手,断无更改之意。” “也好,刻下天色已晚,二位昆仲不若到贫道外祖家休憩一番。” 三尺地灵连忙道:“劳烦道长整日,哪里还敢叨扰?我等兄弟自有落脚之处,却是不劳道长费心了。” “好,那今日便散了。” 二人起身拱手:“我等送道长回府。” 二人说到做到,送着身形摇晃的薛振鍔回了孙府,这才隐于黑夜之中。 待确认二人走远,薛振鍔舒展身形,哪里还有一星半点醉意?自行回了房,吩咐丫鬟准备热水沐浴,大木桶刚搬进来,就有丫鬟禀报,外间有一人自称旧友,前来拜访薛振鍔。 旧友?薛振鍔略一思量便明白了,此人定是李万春无疑。 薛振鍔亲自迎出门外,一看果然就是李万春。 他连忙将其引入房中,关了房门才低声道:“李前辈想明白了?” 李万春神色犹豫,说道:“不来此一遭,看一看那宝图,心中始终不甘。”顿了顿,又道:“我年近不惑,再无长进只怕此生修行无望。既入修行门,窥得一丝仙缘,又哪里会就此死心?小友,还请将那宝图与我一观。” 薛振鍔点点头,道:“本就是应有之意,前辈且看。” 他将最后一份残图递给李万春,李万春接过去说道:“我今日听闻小友于聚贤楼大宴群雄,凡身手高明者,便能登楼得图……” 薛振鍔笑道:“不如此祸水东引,小道又哪里得的了安生?前辈且将此图靠近火烛。” “哦?”李万春将残图凑近烛火,不片刻上面便显出云篆文字。 李万春倒吸一口凉气,笃定道:“此必为真图无疑!” 薛振鍔倒是奇了,问道:“前辈何以认定此图为真?” 那李万春指着将要隐去的云篆文字道:“此为云篆天书,我曾在上清宫石碑上见过此等文字。” 李万春是得了下茅山的炼尸术,自然与茅山派脱不开干系。这茅山一派乃是三茅所创,祖庭便是茅山上清宫。 听得此等消息,薛振鍔心中狂跳,只催问道:“李前辈,不知石碑上录得多少这等文字?” 李万春略略思量,回道:“想是有三、五百之数。在下恩师曾说过,若寻得这等文字,只消石碑上不曾录得,便可与上清派换得好处。” 茅山原来也在暗中收集云篆天书……只是不知茅山派可曾研究出云篆天书应用法门。薛振鍔心中暗忖,来日定要上茅山祖庭一趟,总要讨得更多云篆文字。 李万春心绪激荡,收了残图拱手道:“此番多谢小友慷慨,在下旁的不敢说,但在这神京之内,小友若有烦心事,凭在下些许能耐,总能处置一二。” 这怕是场面话了,当不得真。薛振鍔心中清楚,今日赠了残图,往日所欠的情分就此了结。来日再往来,再无谁亏欠谁一说。 薛振鍔稽首笑道:“前辈言重了,咱们来日方长。” 李万春起身道:“如此,在下不便久留,就此告辞……另外,今日之事……” 薛振鍔知晓其意,开口道:“前辈放心,小道回头誊抄一份,断不会走漏消息。” “好,那小友留步,在下先行一步。” 送走李万春,薛振鍔只觉身心雀跃。本想着将水搅浑,不想无心插柳之下就得了这般好处。雪蛤且不提,单是那云篆天书文字下落,就是无价之宝。 王振良两年间便试出几种天书术法,若再多上几百天书文字,说不得会试出更厉害的术法、符阵。 他回了房中,心绪颇佳之下,脱了个干净钻进木桶,任凭四个丫鬟施为一番,引得几个丫鬟眉眼横飞。待沐浴过了,这货又将四个丫鬟赶了出去,自己裁了块布帛原样做了份假图,只是这回倒是不曾用糖水、橘汁做暗图。 四个丫鬟忿忿不已,心中埋怨薛振鍔不解风情。年岁稍大的秋棠忽地明悟,说道:“是了!二郎年少时便上了武当山。那山上都是道士,只怕碰到个兔子都是公的。二郎不曾识得男女滋味,只怕是还未曾开窍哩。” 又有丫鬟夏荷附和道:“姐姐说的有理,我便不信这天下间有不偷腥的猫。四娘子明里暗里说的分明,姊妹们舍了脸面,就不信二郎还如顽石一般。只消得了二郎的意,将来便是姨太太! 再生了孩儿,再也不是奴几辈的命。” 几个丫鬟心思各异,那年纪最小的冬雪闷声不吭,偏偏最是胆大。夜半时分,这冬雪披了外衣偷偷摸门。奈何薛振鍔早早落了门栓,冬雪推了半晌也不见门开,只气得跺脚连连。 翌日清早,一夜无梦的薛振鍔习练过后,洗漱时就见四个丫鬟神思恍惚,那冬雪更是挂了黑眼圈。心中纳罕不已,却也不曾开口问询。 吃罢早饭,薛振鍔径直将最后一图悬在门口,吩咐门子但有江湖人物造访,便让其观此图。 大郕江湖纷乱,好歹神京还算是一方净土。薛振鍔昨日宴饮已将左近江湖高手尽数答对,今日再来的不过是小猫三、两只。有试图取走残图的,旋即被一众江湖人物揍得抱头鼠窜。 如此六、七日,那图竟照旧好端端的挂在门口。期间先前得了残图的江湖高手暗自潜回,以火折子凑近查验,见其不显文字,当即得意而去。 又两日,神京之中忽地传出薛振鍔新绰号——神剑赛孟尝! 听闻此等外号,薛振鍔若有所思:果然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啊。 第七十九章 薛珣进京 齐王府。 一华袍男子下得马车,脸色阴沉大步便往王府里闯。有门子瞥见此人,赶忙上前见礼。 “小公爷怎地这时辰就来了?” 小公爷皱眉问道:“王爷还不曾回府?” 那门子道:“王爷中午要与工部两位侍郎谈事,只怕今日要晚一些才回来。” 那小公爷一摆手:“不用管我,我自己进去等着。 《道门当世》第七十九章 薛珣进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章 天伦相聚言此生 今上所赐宅邸位于东城金水河畔,此处达官显贵云集,距离皇城极近,远非其他地方可比。由此可见薛珣圣眷不衰。 外祖孙长义与小姨孙紫筠自是与有荣焉,晚间与薛振鍔唠叨了好半晌才放其回房。待到了早间,孙长义便打发管家带了仆役、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去了那宅邸打扫。 那宅子本是礼部左侍郎的府邸,两月前礼部 《道门当世》第八十章 天伦相聚言此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一章 一表奏章惊朝堂 薛珣寒窗苦读十余年,二十一岁得中二甲进士,算得上是年少得意。馆阁之中哭嚎数年,一朝外放为巡盐御史,薛珣便好似出鞘的宝剑,锋芒逼得朝野百官不敢直视。 待转迁江西按察使,这几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才醒悟自己竟成了圣上斩向几个皇子野心的刀子! 自古天家少有仁厚之人,今上更是用时朝天、不用朝后 《道门当世》第八十一章 一表奏章惊朝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二章 一家欢喜一家愁 薛府。 毛笔投入笔洗之中,薛振鍔双手捏起书信轻轻吹气,待其晾干才折叠好放在桌案之上。 冬雪不知使了甚地手段,使得小姨出面说项,将其留在了薛振鍔身旁。此举引得薛家婢女无不对其怒目而视,此女却工于心计,丝毫不理会周遭冷嘲热讽,只一门心思贴在薛振鍔身旁,就等着寻了机会钻了被窝,从此当上无数婢女 《道门当世》第八十二章 一家欢喜一家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三章 齐王交好、元阳外溢 魏国公府里,徐甫凄凄惨惨,脸上敷了药膏再没了往日的俊秀。半口牙没了,另外半口松动,导致徐甫只能吃些粥食。这也就罢了,最惨的是徐甫只消略微晃动脑袋就会疼痛无比,偏请了各路名医各有说法,怕是没一个瞧出到底是何症状来。 不用问了,这是被薛振鍔巴掌扇出脑震荡了。 徐甫心中恼恨至极,只盼着应天府捉 《道门当世》第八十三章 齐王交好、元阳外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四章 楚王失宠、师门求法 “莫要乱动!” 薛振鍔反应快,赶忙喝止。 这元阳之火非同一般,乃神识饱满之相,无物不可烧。寻常凡俗之人沾染上,非但躯体毁伤,便是连魂魄都要烧个干净。 薛振鍔将丫鬟赶将出去,回头只能对着一面墙的元阳之火发愁。只盼着元阳尽早耗尽,否则岂不是连宅子都给烧没了。 幸好泥丸宫中神识方才 《道门当世》第八十四章 楚王失宠、师门求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五章 武振川扬威域外、巫都干守山拜师 薛振鍔本以为这般说辞会引得掌门真人不快。不料,真人一双眼睛放出比秃头还亮的光华,高声说道:“好!恰好振良近来有所成,便用新法解了振鍔之厄。” 不待薛振鍔反悔,向求真点出一人:“振英,振鍔往来二千里,车马劳顿定然困乏,你且先将其……安置于后山。” 紫霄宫是别想了,向求真生怕薛振鍔一把元阳之 《道门当世》第八十五章 武振川扬威域外、巫都干守山拜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六章 封山重开光 人有三魂七魄,魂魄各不相同。魂,离体而存之精神;魄,依体而显之精神。 总而言之,魂自外来,魄自体生,是以才有‘魂飞魄散’一说。如文人墨客所书志怪杂谈,总说某人丢了一魂二魄,这就纯属无稽之谈了。这魄附体而生,哪里脱得开躯体? 自宋以降,内丹术大兴。道门修行开始做减法,便是先前所说炼精化炁、 《道门当世》第八十六章 封山重开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七章 从此换新天、真人来催单 开光已闭,午初时分,山门大开。 紫霄、朝天、太和、金顶并其后上中下三观尽数开放。积攒数日游人、善信自山门入山,或焚香拜神,或礼神还愿,一时间真武各宫观香火鼎盛。 薛振鍔心中雀跃,于那善信拜神之时偷偷取下额头英雄巾,便见善信默念有词中,些许香火愿力自善信头顶逸散而出,旋即被重新装藏的神像吸 《道门当世》第八十七章 从此换新天、真人来催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八章 离山、进京 催单之事早有预料,薛振鍔倒是不惊奇。他惊奇的是,怎地传话之人是陈德源? “伯祖怎地亲来后山?” 陈德源年岁已高,真武一脉中除去向求真,就属都讲许求宣、监院陈德源年岁最长。自去岁以来,许求宣深居简出,诸事不理,以求破境之机。 若再无法破境,只怕大限就在眼前。伯祖陈德源年岁稍小,可修为 《道门当世》第八十八章 离山、进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八十九章 乌斯藏魇胜邪术 二月中,太皇太后病重,延康帝延请各地名医入神京诊治。有御使上奏,魏王于太皇太后病重期间通宵达旦寻欢作乐。 此番魏王被延康帝寻了错漏,当朝叱责,罢了兵部观政差事,命其回府自省三月。 朝堂上都是聪明人,知晓魏王本就不被延康帝待见。尤其上次撺掇着楚王清缴积欠,魏王本以为减除了争夺储位的对手,却 《道门当世》第八十九章 乌斯藏魇胜邪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请假一天 如题~ 《道门当世》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章 密林交手损铁尸、花园探踪现红云 事急从权,于处经于谨身殿前将一众道人一分为二,分别搜寻东西六宫。 薛振鍔年岁最小,便被于处经点在身旁,跟随其去了西六宫。刚进得西六宫,迎面便见一道人匆匆而来。 于处经上前见礼:“师兄,如何了?” 那道人看着年岁跟于处经仿佛,气度却是不凡。闻言当即摇头道:“贫道搜寻一圈,奈何至今不知 《道门当世》第九十章 密林交手损铁尸、花园探踪现红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一章 命魂已失、茅山掌教 薛振鍔生怕一把火将御花园给烧了,后退几步,重新戴上英雄巾。那英雄巾甫一戴上,眉心胀痛顿时消散,继而耳目六识都变得迟钝起来。 再看将过去,梅花树下静静躺着一支邪异牛角,内中有绸布包裹着不知名的物什。 薛振鍔伸手一拍身旁小太监:“二位黄门,速去请周、于二位道长。” 话音未落,便听噗通一 《道门当世》第九十一章 命魂已失、茅山掌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二章 定储 “托尔码!” 胸口插着人骨匕首的朵思巴一爪抓出,先前一头火犀身子好似被三根硕大无形的指头勾破,顿时身子断成几截。可惜那火犀好似一无所觉,周身红云翻腾,转瞬便恢复如初。 朵思巴眼前一黑,只觉再也强撑不下去。先前两次施法早已耗干了神识,如今再要施为便会有损神魂。 事到如今那两头火犀近在 《道门当世》第九十二章 定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今日复更 正在写,效率不高。问题不是没思路,是写一会儿就脑袋疼,而且是巨疼。奥密克戎太狠了,估计还在攻击我大脑。 《道门当世》今日复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三章 三王 楚王府。 曾经门庭若市,而今门可罗雀。内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唯有府中人自知。 ‘哐当’ 象牙酒壶摔在地毯上,暗黄色的液体转瞬将地毯浸染。楚王蓬头垢面,坦胸露怀,举起另一酒壶咕咚咚牛饮不止。 那酒水顺着脖颈流淌,倒是有大半洒进了衣袍里。 “父皇啊,你被怀桢那厮哄骗了啊! 《道门当世》第九十三章 三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四章 天机阁中藏神剑 当夜延康帝殡天。 转天大朝会,太子殷怀桢身着斩(cui)服入奉天殿。与会百官身着素服,哀切之声不绝于耳。 二杨主持朝会,奉请皇太子怀桢以太子监国。怀桢再三推辞,不得不应下。 其后太子命礼部商讨大行皇帝谥号,又命老臣杨荣主持大行皇帝殡天事宜。 其间有御使上奏,言魏王突闻皇帝大行 《道门当世》第九十四章 天机阁中藏神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请假一天!! 忍不住洗了个头,结果昏昏沉沉一天。 《道门当世》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五章 茅山来客 薛振鍔略一思忖便笑道:“三姨莫要惊慌,我料魏国公必定息事宁人。” 大行皇帝殡天,举国发丧,宗室、百官连敦伦都得偷偷摸摸,谁敢在此时惹事? 那徐甫本就浪荡,早已声名狼藉。这等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御使闻风而动,哪里会有徐家好果子吃? 三姨哪里肯听,只是蹙眉催促:“休要胡说!魏国公家向来跋 《道门当世》第九十五章 茅山来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章 邪牲淫祀 官道上两道人并肩而行。一道人一身青衣手捧拂尘,一道人蓑衣外罩背负长剑。 薛振鍔心中料定李玄感为人孤傲,不好打交道,干脆一路闭口不言。此举他是轻省了,倒是将李玄感憋闷了个够呛。 李玄感此人与唐时名相同名,实则是因其是上清玄字辈之故。此人本就是玄字辈开山大弟子,十年前入茅山,十余年修至炼精化 《道门当世》第九十六章 邪牲淫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七章 茅山九霄万福宫 第九十七章茅山九霄万福宫 过了句容县,薛振鍔与李玄感折向南方,一路加紧行程,待日暮时分便到了茅山脚下。 这茅山原名句曲山,名如其形。待三茅在此开宗立派,这才被当地百姓称做三茅山,久而久之就成了茅山。 进得茅山之中,三里一碑亭,五里一牌坊,周遭山峰之上宫观遍布,直看得薛振鍔咋舌不已。 《道门当世》第九十七章 茅山九霄万福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八章 道门如散沙 吹干墨迹,薛振鍔起身活动手腕,推门张望一番,冲着一名火工居士招手。 那火工居士快步前来:“道长可有吩咐?” 薛振鍔道:“还请居士代为禀报,就说小道誊抄完毕,请见万真人。” 那居士拱手道:“如此,请道长稍待,小的这就去禀报。” 薛振鍔在静室内等了一刻之久,才有道童过来叩门,说万 《道门当世》第九十八章 道门如散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九章 红头法师斗山君 薛振鍔听得猎户之言,心中极为好奇,说道:“老丈,那山君可是老虎?” 老丈连连摆手:“山君便是山君,我等凡俗哪里见过山君本相?” 这却是奇了,山君不食人命,反倒勒索过往商贾,只求粳米一石。若山君是老虎,莫非这老虎信佛茹素不成? 薛振鍔稽首笑道:“如此,多谢老丈。在下在此歇歇脚,会同过 《道门当世》第九十九章 红头法师斗山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章 无题 “榨!” 野猪精哼哼两声,四蹄瘫软,趴伏在地动弹不得。薛振鍔绕着野猪精缓步走了一圈,啧啧有声道:“吃得这般膘肥体壮,想来没少食粳米。说话,你这夯货可有名字?” 野猪精哼哼着不言语。 薛振鍔挑眉道:“不应声?待贫道再榨上一榨。” 野猪精吓得慌忙开口:“道长快收了神通,再榨下去俺 《道门当世》第一百章 无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巫骨道皮 薛振鍔唤来店家上了一壶热水,抄起筷子清洗一遍,这才夹起包子吃将起来。 皮厚馅少,吃着不似猪肉,反倒更像是羊肉,也算别有风味。薛振鍔不紧不慢的吃着,又招呼店家给一旁干瞪眼的卞壮上了一屉包子。 这夯货也不理会甚地馅料,一口一个,不片刻便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那女子却挪了位置,径直坐在了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一章 巫骨道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二章 挂单临水宫 山路蜿蜒,薛振鍔骑在野猪精背上,随着山路摇摇晃晃,看似要栽倒,却偏偏又会晃悠回来。 林九姑跟着走了十几里山路,直看得咬牙切齿。 “喂,小道士,你那野猪让我骑会子可好?” 薛振鍔抬了抬斗笠,笑着说:“请便,左右地方足够。” 那林九姑也不矫情,疾走两步跳将上来,直把薛振鍔吓了一跳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二章 挂单临水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三章 乡民告状 翌日清早,一觉醒来薛振鍔神清气爽。 此时天色方明,薛振鍔在宫中寻了水井打了清水,洗漱过后先习桩功,再习拳练剑。 待朝日越过房檐,临水宫外才传来一阵喧哗。大门从外打开,几名临水宫弟子说笑间推门而入。 眼见薛振鍔,一干闾山弟子略略错愕,旋即拱手为礼。薛振鍔还礼,随即兀自运转手中寒月剑,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三章 乡民告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四章 纸鹤传信 “榨!” “嗷~老爷莫再榨了,再榨小畜要成肉饼啦!” 硕大黑野猪四蹄平伸趴伏在地,生生被薛振鍔的千斤榨压得翻白眼。 薛振鍔脸色发寒,若不是方才陈六郎从中说项,薛振鍔又赔付了乡民银钱,今日这事还不知如何了结。 这夯货也是怪哉,吃食不忌,便是猪肉也吃得,视无修行的同类为蝼蚁,偏又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四章 纸鹤传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五章 传法临水宫 却说薛振鍔一觉醒来神识饱满,洗漱一番提着寒月剑推门而出。本以为临水宫一如往日,只待自己修行过后才会有弟子开门。 不想,薛振鍔提着剑刚到戏台前,便见大门从外推开。一众闾山弟子身着红色法袍,神情肃穆涌入临水宫。 薛振鍔心中惊奇,忍不住问道:“今日怎地这般早?” 那熟识的丁法安说道:“道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五章 传法临水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六章 忽有和尚来 陈六郎周身气血本就远甚常人,若非如此,五十余岁年纪,终日与野神、阴鬼打交道,怎会每日红光满面? 薛振鍔此时定睛观望,但见陈六郎气血的确比平素强了那么几分。他心中惊诧,当即道:“陈道友见谅,可否让贫道一探究竟?” “哦?” 陈六郎正诧异间,就见薛振鍔一把拉住其左手脉门,跟着一团暖流顺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六章 忽有和尚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小乘、大乘 了尘和尚唾面自干,任林九姑如何辱骂,只是双掌合十默默闻听,却面色不变,始终不曾动摇。 薛振鍔心中暗忖,这和尚这般执拗,真真是不好打交道。 掌门真人曾言,其读遍佛经,刨去因果、宿命、轮回、行善积德、功德等皮肉,这佛门便只剩下两个字:解脱。 何谓解脱?不受生老病死拘束,不受七情六欲扰心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七章 小乘、大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八章 内丹术源流 圈内,薛振鍔与那了尘依旧不分胜负。薛振鍔胜在根骨、悟性上佳,习剑三年有余便能与武痴武振川略略过招;了尘更是不得了,此子幼年出家,于灵源寺中浸淫武学十几年,论及放对经验远胜薛振鍔。 又斗了半刻,薛振鍔略略摸清了了尘和尚禅杖的路数。这禅杖看似分作三十六路,刚猛无比,却于变招之际出人意料。若想破其招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八章 内丹术源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九章 闾山现 柳明虹所言本派底细薛振鍔自是知晓。 天家敕命,四十四代天师张宇清搜罗浙江、湖广、江西、陕西、山西、河南等地道士共计四百余人充斥宫观,这真武一脉的混元功好似大杂烩,内中既有金丹派理念,也有北全真说法,更有正一参与。 好在真武传承至今百五十余年,先后几代掌门真人修成人仙,由此可见这混元功果有 《道门当世》第一百零九章 闾山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章 巨妖 计议停当,众人各自散去拾掇行囊。冒出闾山的闽江河段位于福州以西,武步溪与闽江交汇处,此地江面宽阔,本就有若干江心岛、州横亘江面之上。 那陈六郎略略估算,左右不过百里山路,为防闾山忽地开了山门,众人自然是要日夜兼程赶路。 薛振鍔思忖道,百里山路看似不远,实则堪比平地二、三百里,此番赶路说不 《道门当世》第一百一十章 巨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请剑 一双素手掖了一角,一袭青袍顿时熨帖,乱糟糟的发髻重新编排,原本擀毡的胡须也梳理分明,素手旋即拾起地上蓑衣、斗笠,开窗便丢将出去。 “哎哎?好生生的物什,怎地这般便丢弃?” 女子转头嗔道:“奴家陪着郎君三载,这蓑衣、斗笠郎君便穿了三载,其上也不知多少泥垢、跳蚤,哪里还留得?既然郎君输与奴家 《道门当世》第一百一十一章 请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十六元帅 这日午间,又有红头法师闹将起来,陈六郎等劝说不得,径直闹到了薛振鍔身前。 若换做旁时,这等找死之人既然阻拦不得,薛振鍔又何必理会?奈何薛振鍔忧心江心妖怪吞噬太过法师命魂,万一妖力再增,亦或者弄出别的神通来,到时又该如何降服? 薛振鍔耐心劝说两句,眼见说不通,干脆出手如电,以剑鞘点了那二人 《道门当世》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十六元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斩妖 鸟嘴护法俯冲,与那巨蟒错身而过,红缨枪只在其表皮蹭出点点火花。那鸟嘴护法顿时怒不可遏,鸣啼一声,收了双臂彻底化作褐身黑白羽翼大鸟,振翅高飞一阵,又再俯冲。 此一番双爪直袭蟒首左目,那巨蟒慌忙闭眼侧头,双爪好似利刃一般刺入蛇皮,待抽将出来非但抓下两块鳞甲,还带出一片血肉。 薛振鍔瞠目不已, 《道门当世》第一百一十三章 斩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乌斯藏发兵、殷素卿下山 六月,松潘驻军道士飞符传书,言赞善、护教二藩相继反叛,会同乌斯藏国相丹巴琼惹兵分两路,一路攻巴蜀,一路越过昆仑山攻哈密、沙洲二地。 此时大行皇帝早已下葬,太子急召于谦入阁,领兵部尚书职。月余光景方才将朝政理出头绪,那边厢乌斯藏便发兵来攻。 朝堂之上吵作一团,监国太子不胜其扰,径直散了朝会 《道门当世》第一百一十四章 乌斯藏发兵、殷素卿下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余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滩涂被斗法卷起巨浪冲刷掉大半,薛振鍔略略观望,便见山头之上林九姑遥遥招手。 薛振鍔选定放行,一路奔行而上,待到山崖之前,提起纵身,一跃四丈有余,轻飘飘落于山崖之上。 一众红头法师目光杂乱,有仰慕者,有诧异者,却全然骇于方才那惊天一剑,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须臾 《道门当世》第一百一十五章 余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一十六章 麻蝴蝶 一双云鞋停在哭泣女童身前,寨中有顽童用苗语咒骂不已,几个年岁稍长的径直将牛粪、泥巴投掷过来,女童只是哭泣,任凭身上砸落牛粪、泥巴。 一众顽童瞥见一人站定女童身后,看其装束好似汉人打扮,当即呼喊声中一哄而散,也不知是不是去寻了自家大人。 殷素卿挪移一步,身影遮住那女童,女童诧异间停住哭泣,转头用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看向殷素卿。 殷素卿看了眼女童,又看向女童身旁裹着被子的老妪,开口问道:“怎地被寨子里赶了出来?” 女童不言语。 殷素卿以为女童没听懂,又问:“你可有名字?” “留仡卡。” “刘哥卡?”殷素卿蹙眉,心下却想,这女童小小年岁,未必懂得汉话,这‘刘哥卡’未必是其名字。 不料,那女童用蹩脚的汉话说道:“换成汉话,我叫麻蝴蝶。” “麻蝴蝶?好名字……你会汉话?” 女童点头道:“吉……阿爸是山外货郎,我会一些汉话。” 此地地处湘西,汉、土、苗三族杂居,土、苗二族虽说极少与外族通婚,却也并非完全没有。 尤其此地行土司制,宣抚使彭大年尤喜汉家女,家中妻、妾大多娶自汉家。上行下效,有钱有势的款头娶汉家女,无钱无势的百姓则外嫁汉家郎。 殷素卿点点头,看那老妪浑身打颤,且出气多进气少,便俯下身来,探手摸向老妪右手。 小女童见此,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一把打开殷素卿的手,叫道:“莫碰嘎婆!” 殷素卿耐心道:“你……嘎婆生病了,贫道恰好会些许医术,不如让贫道替你嘎婆瞧瞧?” 麻蝴蝶仰着小脸道:“我嘎婆是草鬼婆,你不怕吗?” 苗疆称蛊女为草鬼婆,擅巫蛊之术,信盘王。寨中百姓对草鬼婆大抵畏多于敬。盖因草鬼婆养蛊在身,每岁或每二、三岁必放蛊害人,不然必受蛊虫反噬。 殷素卿赶至此地,本想探究梅山教,不想却现碰上了蛊苗!传闻苗疆蛊苗极为歹毒,且防不胜防,殷素卿生性喜猎奇,这般撞上,哪里会轻易放过? 但见其一双杏眼中目光清亮,脸上不自查的挂上笑容,右手慢慢探去,嘴上宽慰道:“小蝴蝶莫要担忧,贫道有几分本事,自信便是不能医治好你嘎婆,也能开上一方药剂缓解几分。” 殷素卿年已十七,面容愈发端庄大气,声线好似有魔力,言说间让麻蝴蝶不自查的信服。不待其反应,殷素卿已然摸到了其嘎婆的右手命门。 手一搭,殷素卿便觉这老妪脉象极为古怪,时而微弱不可查,时而又剧烈杂乱跳动。 “诶呀,姐姐快撒手,我嘎婆在散蛊,莫要伤了你!” 麻蝴蝶急忙去抢殷素卿的手,此时殷素卿便察觉不对,一股极其歹毒气息顺着接触老妪命门的手指蹿向起经脉之中。 殷素卿顿时变色,一个跟头翻出去两丈,落地趺坐左手点住右臂穴道,随即默运混元功催逼入体蛊毒。 过得片刻,中指指尖沁出一点黑血,落地后陡然星散,仔细观量却是无数细小的蛊虫! 真炁运转小周天,殷素卿内视一番确认再无蛊虫遗漏,这才舒了口气。起身后非但不曾畏惧,反倒愈发好奇这蛊虫是何物,怎地能顺着皮肤钻入己身。 那边厢麻蝴蝶蹲下身,小心的替嘎婆掖好被子,转头观量,啧啧称奇于殷素卿竟然无恙,低头看了眼那团散去的黑血才道:“这是嘎婆的钻心蛊,中蛊之后能让人疼得恨不得去死。姐姐竟然不怕蛊虫,你是梅山水师吗?” 殷素卿上前温和道:“贫道不是梅山水师,而是道士。” “甚么是道士?” “奉道藏、读道经、炼己身以图长生久视者,可称道士。” 麻蝴蝶思忖道:“阿爸说过,山外有个叫张三丰的汉人,活了二百多岁,是堪比盘王的神仙。姐姐也像张三丰那样吗?” 殷素卿笑道:“借你吉言,贫道看不敢比作张真人。”顿了顿,又问:“小蝴蝶,寨子为何将你跟嘎婆赶出来?” 麻蝴蝶垂头哀伤道:“嘎婆年岁大了,镇不住体内蛊虫,族老跟款头都说嘎婆要散蛊,他们怕散出来的蛊虫会害人,就把我跟嘎婆赶了出来。” 草鬼婆以自身精血喂养蛊虫,平素利用蛊虫既可害人,也可治病。待其年老体衰,自身精血不够喂养蛊虫,蛊虫自然造反。此等行径称之为散蛊。 散蛊之时草鬼婆极为凄惨,早年喂养的蛊虫愈多,其死前遭受折磨便愈多。待散去蛊虫,草鬼婆能得全尸者少之又少,大多草鬼婆散蛊时会被蛊虫啃食成白骨。 殷素卿学过几手医术,却不曾医过这等情形,当下蹙眉凝思,最后上前两步,以指发真炁,点了嘎婆几处穴道。这几处穴道可暂且止痛。果然,点穴过后,那嘎婆紧绷的面色顿时舒缓几分。 只可惜其早已被蛊虫伐害,刻下却是不曾转醒。 殷素卿叹息道:“小蝴蝶,你嘎婆贫道是救不得了。” 那麻蝴蝶却是个知晓好歹的,跪地叩头道:“姐姐心善,帮嘎婆止了痛。求姐姐好事做到底,待我嘎婆散蛊之后埋在山腰。” “好。”殷素卿一口应承下来。 便在此时,寨内喧嚣起来,一众汉子簇拥族老奔行至寨门,隔着寨门,那族老说了一通苗语,见殷素卿听不懂,这才操着蹩脚的汉话道:“兀那外乡人,休要多管闲事。” 殷素卿稽首道:“无上天尊,贫道不过救助将死之人,何言多管闲事?” 那族老听其口诵‘无上天尊’顿时脸色一变:“原来是山外道门高足……这位道长不知,那老妪与女童皆为寨中草鬼婆,每岁必害人。寨中百姓苦其久矣,若非其早年为寨中百姓拔除蛇、蛊之毒,便是我也弹压不住。 而今我与各房房老商议一番,这才将其驱赶出寨。” 大抵苗寨之中有一主姓,其后又分作若干房。比如汉译龙姓的仡芈,其分支便有代芈、代僚、代陇、代赔、代让、代召、代贵、代留、代偻、代早等二十二支。 是以苗寨中主脉有族老,各房有房老,族老与房老一起议事;而后三、五个或数十个临近苗寨行合款制,选出小款头;小款头再合款,选出大款头。 入郕之后,湘西等地行土司制,而今这合款制名存实亡,大小款头大抵是土司任命。倒是这族老与房老,还是依照先前那般,不曾变化。 听那族老所言,殷素卿心中纳罕。草鬼婆并非每个苗寨都有,通常几十个苗寨才有一蛊苗,平素祭天法租,行巫医手段,便是苗寨百姓畏惧其放蛊害人,也不会这般干脆驱赶罢? 于是殷素卿问道:“这位头人……” “族老!” “这位族老,贵寨离了草鬼婆,来日百姓偶有头疼脑热,被毒虫咬伤,到时又如何医治?” 那族老道:“道长不知,此地常有梅山水师经过,彭水又有梅山水师常驻,只消使了银钱,甚地病症都能医治。如此,寨中哪里还需要这等不知何时放蛊害人的草鬼婆?” “原来如此。”殷素卿暗忖,原来是梅山水师取代了草鬼婆,是以苗寨才敢这般决绝的驱赶草鬼婆。 又一稽首,殷素卿道:“贫道游历四方,到此只是路过,无意参与寨中事务。只是可怜这女童孝心,想着代其安葬嘎婆……如此,想来族老必不会怪罪。” “道长说笑,我等自不会怪罪。只是草鬼婆散蛊时等闲不敢近身,道长还是小心为上。” “多谢,贫道省的了。” 殷素卿无意与寨中百姓纠缠,返身用被子将老妪包裹,背负宝剑,略一用力便将枯藁的老妪扛在肩头,随即望向麻蝴蝶略略点头,这才当先朝着山上行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朝着山上行去,寨门前百姓议论一番,旋即各自散去。 湘西山势连绵,略微平缓的山坡大多被开拓成梯田,险峻者则为猎场。 麻蝴蝶指路,花了半个时辰光景殷素卿才停在一处山坡。此地向阳,山下有乌江,风水颇佳。 殷素卿放下老妪,陡然发觉,不远处被人挖出五尺浅坑,且有木牌竖于前。 麻蝴蝶附身与嘎婆低声说了几句,擦干眼泪去到林中,不片刻扛了锄头回来。 “这坑是我前几日挖的,可惜我凑不够买棺材的银钱。” 殷素卿道:“小蝴蝶,你父母呢?” 麻蝴蝶垂头道:“阿爸前年贩货时被山贼杀了,啊芒病了一年,嘎婆没救过来,也死了。” 殷素卿暗自叹息,天下有如麻蝴蝶者不知凡几,当下动了恻隐之心。问道:“小蝴蝶,何处有卖棺材的?” “土司大人治所,就是彭水城中有棺材铺。” “好,你在此等候,贫道为你嘎婆买上一口棺材。” 麻蝴蝶又跪地叩头:“谢谢姐姐。” 殷素卿将其搀扶起来,不再赘言,问明方向直奔彭水而去。宣抚司城中好似汉地边远县治,除去多有身穿土、苗服饰者,余者并无不同。 殷素卿寻到棺材铺,使了五两银钱买了一口棺材,命伙计赶着驴车送其上山。 来回花去将近两个时辰,待到得山坡之上,便见麻蝴蝶正挥舞着锄头继续刨坑。 棺木卸下,惹得麻蝴蝶又大哭一场。说来也是稀奇,那老妪一直不曾散蛊,刻下又呻吟一声清醒过来,看着二人口中呜咽有声。 麻蝴蝶惊呼一声扑将过去,低声用苗语与嘎婆说了半晌,又指着殷素卿说了些什么。 嘎婆目光浑浊,看向殷素卿说了些什么,麻蝴蝶略略犹豫,嘎婆随即语气激烈,惹得咳嗽不已。麻蝴蝶这才哭着道:“姐姐,嘎婆说她要死了,求……求你来日代为照顾我。嘎婆还说,她死后必求盘王庇佑姐姐无病无灾、顺风顺水。” 殷素卿略略沉吟,旋即点头:“好,跟你嘎婆说,贫道必不让你衣食无着。” 嘎婆听得麻蝴蝶转述,顿时长出了口气,使尽最后力气推开麻蝴蝶,最后又说了句甚么,随即脖子一歪,气绝身亡。 麻蝴蝶大哭不已,非但不敢靠近,还边哭便扯着殷素卿推开。 待二人站定,殷素卿只瞥了一眼便觉头皮发麻。那老妪口鼻之中蹿出蜈蚣、蛇等蛊虫,肆无忌惮啃咬老妪肉身。须臾又从皮肤涌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蛊虫,啃食之下老妪尸身时而痉挛。 殷素卿心中不忍,抬手试图遮蔽麻蝴蝶视野。便在此时,老妪口中勐然涌出一团黑气。那黑气好似烟雾,于阳光下汇聚成型,看着好似蛇,却生了四足;其形类龙,偏头上无角。 麻蝴蝶惊呼一声,随即又换做汉话道:“螭龙蛊!” 苗疆蛊虫众多,殷素卿不解其意,只观其形,那黑气之形却颇类传闻中的螭龙。 便在此时,螭龙蛊好似选定了方向,奔着麻蝴蝶径直撞来。 殷素卿冷哼一声,一把推开麻蝴蝶,抽出飞火迎面便斩。 飞火剑隐隐泛起红光,那螭龙蛊好似知道厉害,半空折转身形,绕开飞火剑,不待殷素卿再出手,已然撞在麻蝴蝶身上。 说来也怪,麻蝴蝶眼见螭龙蛊撞来,非但不闪避,反倒张开双臂闭目等候。 螭龙蛊霎时间顺着七窍钻入麻蝴蝶身躯之内,殷素卿再不好用飞火剑,当即还剑入鞘,上前抓住麻蝴蝶手臂以真炁探入其中。 感知之中,麻蝴蝶体内有异物巡梭,遇真炁而避走,待殷素卿以真炁将其逼至丹田,那异物却再也不肯走脱。殷素卿使了半晌真炁,眼见奈何不得这螭龙蛊,当即眉头紧锁。 麻蝴蝶这时睁开眼,低声说道:“姐姐,螭龙蛊选了我,是盘王保佑。螭龙蛊是嘎婆养熟了的,它不会害我。” 殷素卿道:“你也想如嘎婆那般散蛊不成?” 麻蝴蝶却笑道:“姐姐,便是没有螭龙蛊,我身上还有旁的蛊,来日也一样要散蛊。” 殷素卿默然无语。 麻蝴蝶道:“虽然嘎婆不准,可我早就是草鬼婆了。阿爸以前说过,让人怕,总好过让人欺负。” 殷素卿不知如何宽慰麻蝴蝶,只探手摸了摸麻蝴蝶的小脑袋。待转头看去,嘎婆已被蛊虫啃食成了白骨。 殷素卿道:“小蝴蝶,不如我教你修道吧,说不定可镇住你身上的蛊虫。”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玄皇有巫、道 苗疆蛊术众多,尤以金蚕蛊、三尸蛊、阴蛇蛊最为厉害。螭龙蛊又取此三蛊聚于一鼎,炼四十九日,侥天之幸方才能炼成螭龙蛊。 此蛊平素聚散无形,收发由心,轻则可让人中剧毒,七窍流血而亡;重则直接将人吞噬,半点痕迹也不留。 麻蝴蝶的外婆早年于路上得旁人嫁金蚕,得了金蚕蛊;其师又传下三尸蛊。待三十岁,与高罗宣抚司蛊女斗法,又得了阴蛇蛊。 如此三蛊齐聚,麻蝴蝶的外婆不堪重负,不得已聚三蛊于盘王鼎,四十九日后竟炼制出了传闻中的螭龙蛊。 螭龙蛊乃万蛊之王,也亏着其镇压其他蛊虫,麻蝴蝶的外婆才活到这般年岁。 上述种种,殷素卿也是后来才从麻蝴蝶口中得知,而今殷素卿只怜悯麻蝴蝶,安抚半晌,待蛊虫消散一空,这才拾了骸骨,收敛入棺材,挥舞锄头挖了深坑,将其嘎婆葬入其中。 苗人殡葬颇为繁杂,有停灵、下殡种种说头。老妪散蛊乃横死,虽知其早已魂飞魄散,殷素卿还是趺坐坟前诵念往生经,以为慰藉。 麻蝴蝶哭过一场之后,起身进得林中,不片刻便猎得野猪、野兔、山鸡等猎物,抽出腰间匕首剥皮割肉,于坟头奉上三牲算作祭礼,再叩首三遍,口中喃喃苗语算作告别。 待再起身,麻蝴蝶道:“姐姐,从今往后蝴蝶便跟着姐姐了,姐姐去哪,蝴蝶便去哪。姐姐稍等,我回寨中取了衣物便回。” “也好……不若贫道与你同去罢。” 麻蝴蝶却道:“不用劳烦姐姐,寨中人等不敢催逼过甚。” 殷素卿略略蹙眉,心中暗忖,麻蝴蝶自得了螭龙蛊,身上戾气愈发浓郁。这等性子若不约束,来日必成生杀予夺的妖女。 一念之仁应了那老妪所请,从今往后总要看顾一二,殷素卿思忖道,若麻蝴蝶不好管束,便当做妹妹养在身旁,有自己看护,这小娘也惹不出祸患来;若性情有所改观,可传其道法镇压体内诸蛊。 先前真炁凝丝入麻蝴蝶体内镇压螭龙蛊,殷素卿业已探明,麻蝴蝶非但周身窍穴已开,且根骨上佳。引其入真武,说不得来日必成真武臂助。 麻蝴蝶快步行在前,殷素卿思忖着跟在后,眼看着麻蝴蝶入得金水寨,过了一刻提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快步回返。 小娘打得包袱并不齐整,露出包袱中所藏。大的包袱中是些杂乱衣物,小的包袱里则是亮银色的头面首饰。 麻蝴蝶道:“这是啊芒留下的头面首饰,说留给我出嫁用。” 苗民女子喜银饰,母传女,代代相传,有苗女出嫁时,周身所佩银饰重逾十斤。 殷素卿看小包袱大小,略略估算内中银饰便是没有十斤,也得有七、八斤。她探手去接大包袱:“这个给贫道罢。” 麻蝴蝶心思纯净,右手将大包袱后挪,又将左手小包袱递上去:“这个轻巧,姐姐拿这个便好。” 殷素卿展颜笑道:“你这小娘,不怕贫道贪了你的头面?” 麻蝴蝶认真摇头道:“姐姐是大好人。” 话语寻常,语调略显怪异,却让殷素卿心中暖流涌动。她接了首饰包袱背在身上,探手揉了揉麻蝴蝶脑袋,说道:“时辰不早,不若你我先行去彭水住下,来日再计较旁的打算。” 后山三载,德玉只当殷素卿是亲传弟子,食、住两样与后山真修无异,唯有穿着,殷素卿每日必换新衣。 此番下山游历,却是连最后一项都与诸真修看齐,殷素卿下山时行囊只两套换洗衣物,再无旁的有别之处。 早先跋山涉水,错过宿头便是荒郊野外也待过,此番带了个小拖油瓶,却是再也不能这般。 探访梅山教之事,只怕要从长计议。 二人相伴而行,翻过山头,彭水治所遥遥在望。那麻蝴蝶到底年岁小,早已步履蹒跚。殷素卿见之,干脆将其背负其后,随即于山野中穿行飞奔。 麻蝴蝶惊慌一番,旋即放下担忧,小脑袋贴在殷素卿后嵴,心中熨帖,嘴上却道:“姐姐好厉害,便是寨中最厉害的猎户也不能这般奔行呢,可能教教我?” 殷素卿笑道:“年性子野,待收了野性,想学甚贫道都教你。” 麻蝴蝶歪着头一时间闹不清楚什么是‘野’。 眨眼城门在即,殷素卿放缓脚步,放下麻蝴蝶,牵着其手欲入城中。城门两侧有土兵侍立,查验了殷素卿道牒,这才放二人入城。 此时天色将暮,殷素卿循着印象入得一家客栈,与掌柜言明要了间上房。瞥见打尖客人所食颇为寻常,当即放下包袱拖着麻蝴蝶去街面上觅食。 进得一家食肆,要了几样本地特色,二人方才落座,食肆前便停下一人。那人一身黑衣,蓝布缠头,看装扮应是土人,面相阴郁,瞥得摘下面纱斗笠的殷素卿,顿时眯着眼若有所思。 殷素卿似有所感,抬头看将过去,那人眯眼一笑,随即入得肆内叫了一碗肠粉。 殷素卿数月前得了两万两置观银,其后每岁又有八百两岁入,可称真武首富。随性所点,转眼便将一张桌摆满。 但见桌上有蕨根粉制的都卷子,饴糖、芝麻做馅料的酥饼,辽参、高汤做汤底的坛肉,鸡蛋、猪肉、面粉混合蒸熟的三香,又有两大碗肥肠米粉。 殷素卿不喜吃内脏,抄起快子将粉肠尽数拨给麻蝴蝶。那麻蝴蝶却是来者不拒,甜甜道了声‘谢谢姐姐’,抄起快子便大快朵颐。 殷素卿诸样品尝,唯那坛肉与三香合其口味,便多吃了一些。可怜麻蝴蝶父母早丧,这些年唯有逢年过节才会尝尝荤腥,刻下敞开了吃,不片刻便撑得直翻白眼。 殷素卿嗔怪几声,帮着其顺了气,二人会账便往回返。她们方才出了食肆,先前那男子便缀在其后。 殷素卿若有所觉,停足回头观望,那男子却浑不在意,只笑着继续前行。待二人与其错身,那男子上身不动,左手尾指却隐蔽弹动,一滴浑浊水珠直奔殷素卿而去。 殷素卿尚且不曾察觉,麻蝴蝶却陡然双眼瞪圆,霎时间平地起风,那水珠倒卷而回,径直打在男子脖颈之上。 “你……” 麻蝴蝶用苗语咒骂一声,随即换做汉话道:“瞎了心的腌臜货,再敢对我姐姐用合欢水,我必让你肠穿肚烂而死!” 话音落下,麻蝴蝶扬手便是一阵烟雾。男子大骇,掩住口鼻连连后退,只是那灰粉却早已沾染其身,男子顿时浑身抖动,痛痒难忍。 男子再无戏谑之色,惊惧道:“草鬼婆?” “滚!” “你……”男子只指点一番,随即转头便跑,边跑边浑身抓挠。 殷素卿刻下哪里不明白方才险些着了道,当下蹙眉道:“那人是甚么底细?” 麻蝴蝶冷声道:“不是梅山水师,就是玄皇教的混账行子!” “玄皇教?” 玄皇教乃外人谬称,玄皇弟子自称为玄皇派。这玄皇派起源淮南派,奉赵侯圣主为祖师,殷素卿本以为其早已销声匿迹,不想却又在这湘西之地流传开来。 此时暮色四合,殷素卿暂且将此事压在心中,领着麻蝴蝶回返。待回了房间,殷素卿才道:“小蝴蝶,你方才所使的是甚地蛊虫?” 】 “不过是寻常痒蛊……春时取了毛虫细碎绒毛,秋时再取蚰蜒绒毛,合在一处撒将出去,能让人痒上三日。” 殷素卿听得汗毛倒竖,这等歹毒手段,除非真炁护于表,否则断难防范。 “若方才风向不对,岂不是自己都要中招?” “不怕,我会解蛊。用……” “莫说了。”殷素卿连忙摆手制止。 麻蝴蝶眨眨眼,道:“姐姐,方才我可是撒野了?” 殷素卿却摇摇头:“不算,对付那等阴邪之人,只是让其痒上三日,实在是太过便宜。” 便在此时,就听客栈之外有人高声嚷道:“草鬼婆出来!无缘无故为何害我弟子?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此事断无罢休之理!” 麻蝴蝶蹙蹙眉头道:“看来是玄皇教武坛的法师。” 淮南派本是民间法派,由川、桂、滇传至湘西,与梅山法派融合,其后又分作二支。 一支贴近道门,自称正一玄皇派;一支更类巫术,称玄皇派。 二者都以梅山猖兵为根基,正一玄皇用法螺招引猖兵,为文坛;另一脉以牛角招引猖兵,为武坛。 文坛引入正一符箓,可使寻常驱鬼退煞符咒之术;武坛不用符咒,反而融合梅山咒水之术。 这二者之间并非一成不变,文坛法师可开武坛,武坛法师却少有能开文坛者。盖因武坛法师文化不行…… 殷素卿气急而笑,不曾想方才游历便遇上这等恶人先告状之事。当即起身道:“小蝴蝶,你且在房中等候,我去会一会玄皇教的法师。” 那麻蝴蝶扑闪着大眼睛道:“姐姐,我有螭龙蛊,很厉害的。” 殷素卿心道,就怕你那螭龙蛊一朝放出来将人吞噬,这仇怨就解不开了。 当下摸着麻蝴蝶的小脑袋温和道:“乖,听话。” 幼年丧母,麻蝴蝶顿时在温言中心生孺慕,乖巧点头应承。 殷素卿提了飞火剑,推门便出了客房。到得街面之上,便见客栈门前抱着膀子站定几人。 当先一人披头散发,英雄巾绷头,身上装束看不出是土是汉。其后一人正是那使合欢水欲要害自己之人。再有两个汉子,一苗一汉,殷素卿眯眼暗忖,这法师倒是有教无类,各族都收。 披头散发之人打量殷素卿一眼,冷声道:“你便是那草鬼婆?” 那阴邪弟子赶忙凑过来低声道:“师父,草鬼婆是年岁小的,这个是她姐姐。” 殷素卿稽首一礼,道:“慈悲,贫道真武殷振卿,请问法师上下?” 那法师顿时肃然! 湘西虽偏远,却也对张真人大名如雷贯耳,缝合怪真武自然也有耳闻。 法师赶忙胡乱抱拳还礼:“原来是真武高道,这个……” 法师心中已然察觉不对。自己这弟子其父乃是此地宣抚使彭大年,这弟子虽只是庶子,不得其父待见,能量却不小。传闻其尤喜勾搭良家,而今看来,这是旧疾复发啊! “这个……在下玄皇派杨致赟。” 就听殷素卿道:“见过法师。法师所言草鬼婆,乃是贫道新收义妹。方才回返客栈,此人以梅山法使合欢水欲害我,为义妹所察,这才出手略施惩戒。 贫道新来,不知玄皇派规矩,莫非贵派不查弟子品行,何人都可入得?” “胡说!” 那苗衣弟子刚开口,法师便摆手制止,拱手道:“原来如此,道长稍待,待我问过弟子。” 法师转过头来,呵斥道:“彭和连,殷道长所言可是非虚?” 那弟子浑不在意道:“师父,我不过是与这位道长开个顽笑,那草鬼婆便出这般重手,如此可说得过去?” “好!”杨致赟点点头,突地探手从其衣带间抢下一枚令牌,握于手中略略摇晃,那令牌便陡然自燃。 “师父,你……” 杨致赟道:“追夺五雷令,改天再消了奏职,从此你与我再无干系。你父势大,我招惹不得,你走罢。” 彭和连脸色骤变,嗤笑道:“若非看在你会几手法术,我会认你这穷酸做师父?天下会术法者多了,待我学了术法,定要奉还今日之辱!” 说罢一甩衣袖,转身就走。方才走出两步,就听殷素卿叫道:“等等。” 彭和连停步,转身戏谑道:“道长可是要与我亲近亲近?” 殷素卿笑着点点头,移步上前,手中寒月剑陡然打出,剑鞘重重抽在其脸颊上,那彭和连闷哼一声,身形翻腾,喷出一口和着牙齿的鲜血。 殷素卿笑道:“这般亲近可还喜欢?” 彭和连头晕眼花,支支吾吾放了一通话,大抵要殷素卿好看之类。殷素卿平静道:“滚!若你父再不管束,贫道再撞见你这贼厮害人,必取了你狗命!” 彭和连丢了脸面,心中发狠,爬起来就跑。 殷素卿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不想,回身就见那杨致赟抱拳道:“我那弟子已受惩戒,如今倒是要跟道长计较计较草鬼婆之事了。” “哦?法师打算如何计较?” 杨致赟道:“我那弟子中了草鬼婆之蛊,师徒一场,说不得我要还回来,让那草鬼婆也试一试发猖水!” 殷素卿眯眼笑道:“我义妹年纪小,不若贫道代为受之如何?”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应身、真身 “不要!” 稚嫩女声自客栈内发出,脚步噔噔,旋即麻蝴蝶奔行出来,怒视杨致赟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斗法,我与你斗就是!” 那苗族弟子抽出腰间短刀指向麻蝴蝶:“好大的口气!不用我师父动手,今日我便让你知晓知晓厉害!” 那短刀直刃环首,乃是正宗古苗刀,传闻是蚩尤定下的形制。 此地地方志有载:九苗所用之利刃,名曰双环刀……造刃之法,子初生时,各亲家送铁一块,匠人造成粗样,埋入泥沟,每年取出冶炼一次,十六岁方成刃口。 如此十数次,所锻苗刀比之汉地军用制式军刀尤为锋利。 这玄皇派还是淮南派时,便有武术流传。入得湘西之地,又与本地拳术融合,是以尤擅刀、棍之术。 麻蝴蝶看了眼那弟子装束,陡然漏齿一笑,那弟子尚在纳闷,暗忖莫非吓坏了这小小女童。便在此时,忽觉持刀手腕剧痛!那弟子一声惨叫,苗刀铛啷啷落地,再看右手,却已齐整整不知被何物所吞噬! 鲜血滚滚溢出,杨致赟陡然色变,都囔道:“金蚕蛊?” 当即一把扯回弟子,手掐法诀、念念有词,以华佗封血法止住弟子伤口溢血,随即赶忙让另一弟子为其裹伤敷药。 事发仓促,便是殷素卿都不曾察觉,只觉一阵风掠过身旁,那苗人弟子便被吞了右手。 殷素卿回头嗔怪地看了麻蝴蝶一眼,却不曾呵斥。方才所见,这玄皇教虽分是非,却极其护短,绝非道门中人。 】 文坛一脉尚且不好说,不过这武坛,殷素卿心中已将其归于巫蛊一道。 此时杨致赟回转身形,待再看过来已然是满面怒容:“好恶毒的女娃,如此年岁便这般恶毒,若待你长大可还了得?说不得,本法师要替世间除去你这蛊苗妖女!” 殷素卿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法师好大的威风!我义妹年岁小,当不得妖女的名头。前后恩怨贫道懒得与你分说,左右都是斗法,法师输了,只当吃一堑长一智便好。” “呵,若我赢了又如何说?” 殷素卿展颜笑道:“赢了又如何?但凡你敢动我二人一根毫毛,贫道必让玄皇一脉从此人间绝迹!” “道长好大的口气!”话是这般说,可先前殷素卿平澹中掷地有声,透露出无与伦比的底气。殷素卿好歹是大郕公主,久居人上,言语间自然不怒自威。杨致赟拿不准殷素卿身世,只当这坤道颇得真武看重,心中虽然忐忑,却想着总要好好挫一挫殷素卿的威风才好。 “多说无益,此地狭窄,你我城外斗法!” “法师请!” 杨致赟转身吩咐两名弟子自行回去,自己当先大步流星往城外行去。殷素卿行将两步,却见麻蝴蝶紧跟身旁,当即放缓脚步道:“小蝴蝶,你留在客栈便好。” “姐姐莫要多说,那玄皇法师极为不讲理,这一遭我与姐姐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殷素卿心中感动,探手揉了揉麻蝴蝶的脑袋:“甚地生啊死的,不止于此。” 麻蝴蝶摇晃脑袋挣脱素手,执拗道:“总之姐姐别想撇下我。” “好,那你便跟着瞧瞧热闹。” 两女于十步开外缀着,彭水城小,不片刻到得城门前。此时城门早关,门前有夷兵守护。那杨致赟大步向前,行走间手掐法诀,也不知使了甚地法术,一干夷兵竟对其视而不见,任由其开门而去。 殷素卿看得啧啧称奇,心道这玄皇教果然有些门道。方才那杨致赟应是使了障眼法,这才瞒天过海。 彭水城不高,城上巡梭兵丁极少。殷素卿扫了一眼,说道:“小蝴蝶,我带你翻过城墙可好?” 麻蝴蝶却瘪嘴道:“姐姐,玄皇教的法师大摇大摆出了城,我等若翻墙而过,岂不是输了那法师三分?” 殷素卿蹙眉,真武一脉名义上隶属三山符箓,与正一脱不开干系,奈何实在不擅符咒法术。她倒是学了写符咒法术,甚至小挪移术也能用得,奈何心思都在剑术之上,那小挪移术只能于十步内挪动轻物,如薛振锷那般凭空挪移自身都做不到,更遑论旁的法术了。 《云笈七鉴》中有云:“道者虚无之至真也;术者变化之玄伎也。道无形,因术以济人;人有灵,因修而会道。” 天下间佛、道、巫术法万千,都脱不开这变化二字。 殷素卿恩师德玉曾言,诸般修行,尤以雷法、剑修最为凶厉。雷法擅变化,剑修则反其道而行——任你千变万化,我自一剑斩之。 殷素卿一身本事大抵都在剑术之上,而今要行变化之道,一时间有些为难。 身旁麻蝴蝶此时道:“姐姐莫急,看我使个戏法。” 殷素卿赶忙嘱咐道:“不要伤了无辜。” “姐姐放心。” 麻蝴蝶左右一瞥,目光锁定茶肆幌子,当即露齿古怪一笑,也不见其有何动作,那幌子便自行落下,旋即包裹成大略的人形,朝着城门洞飘飘荡荡而去。 只须臾,门洞内便有惊呼传出:“鬼啊!” “快去请法师,闹鬼啦!” 十余夷兵一哄而散,转眼门洞为之一空。麻蝴蝶嬉笑道:“姐姐,如何?” 殷素卿笑吟吟揉了揉小脑袋:“古灵精怪。岂不闻人吓人吓死人之说?以后莫要如此操弄。” “哦。” 二人出得城来,缀在那杨致赟身后,一刻后到得山野之间。杨致赟停步,转身与二女隔着三十步道:“便在此处罢,早闻真武不凡,今日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不凡。” 殷素卿只略略稽首,倒是不曾言语。 只见那杨致赟忽地脚踏罡步,掐诀念咒,继而忽地大喊:“坛神来!” 彭的一声炸响,杨致赟身前陡然白烟升腾,待那白烟散去,就见一口硕大漆黑坛子立于其间。 殷素卿手握剑柄,心中颇为古怪,那杨致赟罡步错漏,法诀杂乱,怎地将这坛子召出来的? 心中正困惑,就听麻蝴蝶道:“姐姐莫被姓杨的骗了,我嘎婆说玄皇教法师都是六分本事四分戏法。” “戏法?” 殷素卿先是愕然,旋即了然。玄皇派说到底不过是民间法派,融三教九流各种本事也不稀奇。 就听麻蝴蝶又道:“玄皇教说到底还是梅山那一套,姐姐快出手,那姓杨的要召猖兵了。” 刻下白烟散去,只见杨致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牛角,鼓动双腮吹得呜呜作响。 那黑坛之中忽有浓郁黑烟升腾,浓郁到隔着三十步殷素卿便感知其为阴煞之气。 “糟了,猖兵召出来了!” 黑烟落于杨致赟周遭,转眼化作各类青面獠牙、顶盔掼甲的猖兵。 杨致赟收了牛角,抽出令旗心中底定,嚷道:“真武坤道,若此时认输,只需叩头认错,本法师便饶了你。” 殷素卿道:“那可多谢法师了……不知我义妹又如何处置?” 杨致赟道:“此等妖女,自然要即刻诛杀!” 麻蝴蝶咬着嘴唇气愤至极,好似下一刻便要放出螭龙蛊。一旁殷素卿拍了拍其肩膀,低声道:“区区猖兵,不过是沿袭茅山三路道兵手段,且此中并无神兵。小蝴蝶且在一旁观战,看贫道如何破之!” 话音落下,殷素卿却不急着出剑,怀中摸索抽出黄符一张,手中法诀变换,口中默念法咒,俄尔打出此符。 “……恭请真武大帝座下白眉童子!敕!” 那黄符无风自燃,火光一闪,忽地金光大作,内中一白衣金甲神将显露身形。此神将身形不过寻常,面容俊秀,双手使得却是两柄破天锤。 何谓破天锤?玄铁所铸,锤头有刺,力可破天,是以称之为破天锤。 真武大帝麾下四帅三十六将二十八星宿,另有金童玉女、一龟一蛇。真武派能招引者少之又少,这白眉童子乃是早先炼化的刺猬精白姥姥。 向求真修成人仙,自有敕封之能。如今真武一脉流传的真武大帝画像中,真武大帝身旁除去金童玉女,还多了个白眉童子。 莫看白姥姥不过百多年道行,可敕封之后,得了香火愿力,莫说区区数百猖兵,便是再多一倍也不在话下。 早前吕祖曾分五仙,曰: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鬼仙为最末,修道之人不得已而为之。盖因鬼仙失了肉身,便是修至魂飞魄散也不得寸进。 这猖兵同属鬼煞,所能依仗者不过是数量。可若人多有用,那道门还修个甚地仙? 白眉童子睁开双目,扫视一番,回身抱拳听命。 殷素卿道:“白眉童子,将一干猖兵尽数拿下。” “得令!” 白眉童子领命,返身勐吸一口气,身形顿时膨胀成丈许,挥舞两柄破天锤,朝着一众猖兵冲杀而去。 对面杨致赟见此,当即喝道:“小小坤道冥顽不灵,诸兵将,将那道门傀儡拿下!” 令旗挥舞,先有一阵百多猖兵冲杀而出,转眼将白眉童子围拢。白姥姥既得敕封,得享香火愿力,其身早已成神将。周身金光照耀,猖兵鬼煞方一靠近,便有如初雪遇骄阳,惨叫声中周身白雾蒸腾,但凡后退不及,便会被那金光消融。 白眉童子手中两柄破天锤尤为凶厉,等闲猖兵碰将上去,真真是挨着便死,碰着就亡。 只见白眉童子左冲右杀,不片刻这一阵猖兵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小猫三两只。 杨致赟大骇,先前观殷素卿年岁不大,只道其人初出茅庐,本事不大口气却大,是以他只出一路猖兵,留下四路防备麻蝴蝶那蛊苗。不想殷素卿只招引一神将,便将自己一路猖兵打得凋零。 这下杨致赟再不敢大意,急忙挥动令旗,余下猖兵尽数围拢、包抄,将白眉童子围拢其间。 饶是如此,杨致赟嘴上也不曾认输,喝道:“区区神将,又奈得了本法师几路猖兵?待神将消散之时,本法师定要你这小小坤道识得厉害!” 对面的殷素卿暗道侥幸,若非临行前得师门赠了几道白眉童子招引符,此一遭却是不好过。 一旁,麻蝴蝶欢呼雀跃,拍着手叫道:“姐姐的神将好生厉害,那猖兵好似豆腐作的一般,碰一下就烟消云散。”顿了顿,又道:“螭龙说姐姐的神将不好对付。” 殷素卿凝眉道:“螭龙蛊能与你说话?” 麻蝴蝶道:“只能传心声,却是不能口吐人言。” 殷素卿暗道古怪,能与其主心意相通,且出手无形,这等蛊虫更似妖物。无怪佛门千年以降在湘西传道,却始终不曾灭绝巫蛊之术,原是巫蛊之术自有可取之处。 她心中突发奇想,也不知将那螭龙蛊带回师门,掌门真人有无手段将其炼化敕封。 收回心绪,再看向场中,却见白眉童子一如方才,左右冲杀不曾停歇,那众多猖兵看着声势浩大,却奈何不得白眉童子。 杨致赟略略估算,不过一刻光景,手下猖兵折损半数,当即心疼得直抽抽。传闻猖兵乃黄帝蚩尤大战时所死兵丁,此等说法毕竟只是传闻。道门中人定然对此嗤之以鼻。 宋之前,天地不曾遭魔炁浸染,修成鬼仙还可存世二百载。如今便是修成了鬼仙,除非躲藏洞府之中苟延残喘,否则十数年必为魔炁浸染,化身妖魔。 上古至今万年之久,神仙也不曾有这般寿元,更何况是猖兵鬼煞? 是以,猖兵多数源自山林中的精怪,乃至法师收拢的孤魂野鬼。杨致赟麾下五百猖兵,大多数源自师父所传,他自己几十年积攒不过能得百余猖兵。 玄皇武坛法师一身本事都在这五猖兵马上,这下折损过半,等同于杨致赟折损了半数法力!如此,他又如何不心疼? 心中咒骂不已,杨致赟也是纳闷了,那殷素卿所招神将,怎地奋战一刻也不曾消散? 好似看破了其心思,远处殷素卿道:“杨法师可是要将神将法力耗尽?呵,这却难了。贫道所召神将乃是真身,若要耗光法力,法师只怕要再拿出几路猖兵才是。” 道门也有三身之说,不过寻常神仙只得两身:真身、应身。 应身者,所应他性;真身者,显现自性真身。说白了,应身不过投影傀儡,一切听命行事;真身,那便真是神魂降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埋种 听得那神将乃真身降临,杨致赟顿时脸色又黑了几分。 玄皇承淮南法,杨致赟自然知晓应身、真身之别,其中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眼见神将两柄破天锤又打落几名猖兵,杨致赟心中愈发急躁。 便在此时,心中忽有所感,越过场中战场,瞥想一大一小两女。杨致赟心道湖涂,斗法胜负自然是以二人有一人认输方才分得出来,与其跟那不知底细的神将纠缠,莫不如擒贼先擒王。 杨致赟不再赘言,当下令旗挥舞,场中顿时分出百多猖兵朝着二女包拢过去。 这一刻多光景殷素卿可没白费,先前符召白眉童子耗去丹田气海内大半真炁,行了两个小周天,而今业已恢复。 眼见猖兵迎面而来,殷素卿手按剑柄道:“小蝴蝶退开些,待我破了此阵猖兵。” 麻蝴蝶却笑道:“姐姐莫管我,我自有螭龙蛊护佑,便是再多猖兵也近不得身。” 那螭龙蛊当真古怪,便是殷素卿也拿捏不得其中底细。似蛊非蛊,说是妖又无妖气,能与其主心意相通,且发动起来无相无形。观不得其形,如何反制? 殷素卿暗忖,须得炼神反虚境高道,亦或修行天目术开启天眼者方才能反制这螭龙蛊。 当下也不再管麻蝴蝶,按动机黄苍啷啷飞火剑出鞘,长剑一振耍了个剑花,拿了个仙人指路的架势,随即迎着猖兵奔行上前。 父一遭遇,殷素卿便好似泥鳅入得水潭,左右搅动,不片刻便将这一阵猖兵搅得烟尘滚滚。 殷素卿剑术承袭真武一脉,却又因其性情、身形而愈发凸显一个灵字。剑势之中虚招不过三分,余下剑招诡异致命。这一阵猖兵仓促抽调而来,平素并未一起操练,旋舞起来泛着红光的飞火剑只轻轻抹到一星半点,任那猖兵如何顶盔掼甲,须臾便被火煞浸染,惨叫声中化作黑烟倒转飞回神坛。 但有迟疑者,必被那火煞烧得身形不全! 又格杀两名猖兵,眼见周遭猖兵连绵不绝,殷素卿实在不耐烦这等混战,当即双脚一点纵身而起,长剑格开往来兵刃,脚踩一干猖兵肩、头,两个纵身便好似大鸟一般飞出圈外。 落地后殷素卿身形不停,长剑拖于后,疾速奔行,直奔那杨致赟而去。 杨致赟顿时大骇,当即脚踏禹步,连连打出三张黄符。梅山法术皆在猖兵,而今猖兵不能制,杨致赟便只好舍了梅山法,转行符咒之道。 杨致赟身上一共四张黄符,出去镇坛符,余下三张乃是斗法布地网符、斗法刀山符、斗法剑树符。这等符咒武坛不能炼制,还是杨致赟使了人情从文坛法师处讨得。 平素当做宝贝贴身而藏,等闲不敢显露,而今再无估计,三张符连连打出。 待使了斗法三符,杨致赟心下稍安,又挥动令旗抽出部分猖兵回返护佑。 场中猖兵先后两次抽调,白眉童子顿时压力骤减,挥舞破天锤愈发写意从容,那百多猖兵只怕顶不住其一刻。 再说殷素卿,绕过场中混战处,直扑杨致赟而去。匆匆瞥得其人打出三张符,殷素卿刻下胸中热血涌动,也不理会那是甚么符咒,只埋头冲杀。 不片刻到得坛前,脚下忽有异动,一张巨网破土而出,朝着殷素卿卷来。殷素卿反应极快,足尖一点纵身而起,长剑倒转挥舞两下,于夜空留下两道交错红光,那法力凝结地网顿时被斩破。 不待其落地,忽有一刀山从地下钻出,殷素卿于半空凭着腰腹拧动身形,长剑一点刀山顶端,略略弯折,借着长剑一点弹力,翻转身形便越过了刀山。 放才落地,又有硕大剑树催逼而来。殷素卿一咬银牙,不退反进,待那剑树威压而来,间不容发之际身形后仰,任一柄长剑贴着面颊斩过。 如此过得三关,法坛近在眼前。殷素卿深吸一口气,长剑一振直取杨致赟脖颈。 玄皇教承袭淮南,又与梅山武术融合,自有一套功夫,尤擅刀、棍,那杨致赟仓促之际抽出后腰短刀便斩。 殷素卿只使了个缠字诀,长剑与那短刀略略接触,便顺势而上,剑尖直取握刀之手。也亏得杨致赟立马撒手,否则其必被斩下右手。 杨致赟弃了刀,那短刀还不曾落地,殷素卿当即长剑收回,剑嵴一格环首,那短刀倒转而回,刀背径直砸在杨致赟小腿之上。 杨致赟闷哼一声,不由得跪伏于地,待再睁眼,那泛着红光的长剑已停在其脖颈之上。 若按着几年前殷素卿的性情,刻下哪里会停手?也是三年多修行,如今心性不同于前,这才不曾斩了杨致赟。 殷素卿略略喘息,笑道:“杨法师,如何?” 杨致赟心中憋闷,嘴上认输倒是痛快:“道长剑术高妙,在下远远不及。我认输,从此绝口不提今日之事。” 殷素卿点点头,心道此人虽蛮不讲理,好歹还算磊落。当即收剑入鞘。那杨致赟双手撑地起了身,捡起令旗挥舞两下,场中猖兵顿时化作冲天黑烟,倒转飞回黑坛之中。 殷素卿回转身形,方才走了两步,就听杨致赟道:“道长,那蛊女不论如今性情如何,来日必被蛊虫催逼成妖女。道长今日纵容此女,焉知来日会造下何等杀孽?” 殷素卿身形略略停滞,继而复又前行,头也不回道:“她是我救的,若她为非作歹,自然由我亲手斩之。” 杨致赟暗叹一口气,大声道:“望道长不要忘了今日之语。” 殷素卿却不曾再说什么,快步回得麻蝴蝶身边,揉了揉其脑袋,随即掐诀念咒,将那白眉童子送走,这才牵着麻蝴蝶回返彭水。 ……………………………… 临水宫。 殷素卿于彭水城外赢了斗法,薛振锷却在临水宫中麻烦缠身。 这今日听其讲法之人愈来愈多,这一日薛振锷于山门处讲法,方要开讲便瞥得人丛中有僧有道。 薛振锷心中叹息,暗道:到底还是来了。 道门传承,有学得本事者,大抵会另择一地,开坛讲法,或靠着修为、底蕴鸠占鹊巢,或干脆另起宫观。若如此看来,薛振锷于临水宫传法并无特异之处。 可这其中有个问题,人家真修高道传法,所传者或者一心向道,或本就在道门。而薛振锷所传之人,大多却是被道门打上巫骨道皮烙印的闾山一脉。 此等行径,必招来其余道门不满,认定薛振锷是坏了规矩。 薛振锷目光一扫,见那几名道人只一人有修行在身,余者年岁大抵在五旬开外,心底当即明了对方手段。 他薛振锷好歹出身真武,其余道门便是看在向求真的脸面上,也不敢以大欺小,以修为欺他。除去此等武斗手段,那便只剩下文斗。 何谓文斗?自然是辩经。 道门道藏繁多,三洞四辅十二部,何其繁杂?加之前人诸般注解,浩瀚堪比儒门经典。 莫说是薛振锷这等年岁的毛头小子,便是各派老高功也不敢说通读。 道门辩经,自然要引经据典,薛振锷后山修行三年有余,虽每日研读道藏不缀,可抡起引经据典,又哪里是这些道门高功的敌手? 果不其然,薛振锷方才讲过,便有一道人起身道:“无上天尊,小友方才言,道生万物,贫道敢问,此道是有知还是无知啊?” 薛振锷稽首道:“敢问高功道号?” “贫道玄教李冲和。” “见过冲和道长。”薛振锷回道:“以贫道看来,道为法,法怎可有知?” 话音落下,那李冲和便怒斥道:“荒谬!道生万物,且五千言有云‘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道为万物之母,怎会无知?” 薛振锷道:“老高功莫急,以贫道看来,道为天地法则,万物依法则而生。清静经有言‘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敢问老高功,道若有知,何以无情?” 李冲和身旁一道人道:“牙尖嘴利,岂不闻道祖想尔注之言?” 老子想尔注中,注者将天道拟人化,化为先天神灵。 薛振锷心下了然,果然这玄教脱胎自正一啊,与正一说辞一般无二。 薛振锷懒得过问那道人名讳,只道:“鄙派勘验,这想尔注只怕是张鲁之流托道祖之名伪作之经,当不得真。” 几名道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更有甚者径直怒目而视。一干听法百姓、闾山弟子尚且不觉,唯那和尚乐不可支。心中暗忖,这薛振锷可真敢说啊。 这般直白说出来,却是彻底得罪了玄教,哪里还讨得到好? 果然,那一干道人口如利剑,这个驳斥完,那个又上场,引经据典根本不给薛振锷反驳机会,口若悬河这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 待说将一通,却始终不见薛振锷回答,李冲和道:“黄口小儿,先前大言不惭,怎地这会子说不出话来?” 薛振锷面不改色道:“贫道学道日浅,论道藏远不及诸位高功。是以辩无可辩。” 几名高功有人冷哼,有人暗笑,那李冲和叹息道:“还算有自知之明。既知自己浅薄,当回山静心清修,道藏尚且领会不得,如何学人在此传法?” 薛振锷却不回此,反而说道:“贫道料想列位高功通读道藏,必是知晓道为何物。贫道有一问……” 说着,薛振锷移步一旁,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随手投掷而出。 “敢问诸位高功,贫道投掷石子,为何越飞越慢啊?” “这……” 几名道人彼此对视,其中一人有急智,当即道:“天地有炁,飞石为炁所阻,自然越飞越慢。” 薛振锷眼神一亮,知其入瓮,立刻便道:“道长言之有理啊。若无炁所阻,料想这石子定然一如出手之时,会一直飞将下去,道长以为然否?” “这个……石子总要落地。” “诶?莫要思忖是否落地,贫道此例可对?” “若不思坠地,这倒没错。” 薛振锷紧跟着道:“如此可做一设,倘若一物并无外力推引,此物必保持原样。道长以为然否?” “嗯?……嗯。如此说来,理应如此。” 薛振锷合掌笑道:“好!”说着又寻了个石子,托于掌心,翻掌任那石子坠落:“如此敢问这位道长,贫道不曾对这石子推引,石子为何坠地啊?” “啊?” 李冲和在一旁径直摇头:“小友荒谬,石子在上,地在下,石子无物可托,自然从上到下。” 薛振锷笑道:“这却奇了,棋盘之上也有上下,为何棋子不从上落到下?” “棋盘上下由人而定,岂可于天道作比?” 薛振锷略略挠头,说道:“罢,如此再做一设。”说话间左手拿起石块,右手拿起一截枯枝。 双手平托于胸前,问道:“既然如此说,敢问诸位高功,这石子与枯枝,贫道同时撒手,哪个先落地啊?” “枯枝轻,石子重,自然石子先落地。” “哦?果然如此?” “自然如此。” 薛振锷笑着同时撒手,那石子与枯枝同时落地,随即说道:“这却奇了,怎地二者几乎同时落地?” 李冲和辩驳道:“小友所举高度太矮,这般矮如何分先后?” “也罢。”薛振锷这回寻了个树桩,又寻了个石子,纵身上了树冠,立定其上道:“这一遭树桩重而石子轻,若以诸位所言,必定树桩先行落地,可对否?” “这……理应如此?” 有道人却不同意:“树桩可浮于水,石子如何浮得?必是石子先落地。” “胡说,树桩重而石子轻,理应树桩先落地。” 几名道人吵作一团,薛振锷不得不开口道:“诸位高功莫要吵了,待贫道撒手一看究竟便是。” 薛振锷双手同时撒开,树桩笔直落下,却到底晚了石子些许。 待薛振锷飞身落地,李冲和实在忍耐不住,问道:“小友反复做设,到底意欲何为?” 薛振锷肃容道:“一物无所托,为何要自上而下?树桩重而石子轻,为何石子先行落地?此等大道所衍法则,莫非不值得我等修士一探究竟?” 李冲和被反问得哑口无言,先前那接茬作设的道人若有所思,好似魔障了一般说道:“奇了,为何要自上而下?” 薛振锷心中暗乐。此番胡搅蛮缠,非但应付了眼前事,还埋了颗种子。他日符咒法阵大行天下,道门为与佛门相抗,必扩充真修。如此真修与寻常道人之间必有裂痕。 此时埋下种子,说不得日后会有大用。 第一百二十章 张豹 薛振锷以牛子之说搅乱视听,场中数名道人大抵不屑一顾,却又解释不清为何如此。有一道人尤为上心,兀自念叨‘自上而下’好似失了魂魄。 今日讲法已闭,时候辩经好歹应付过去,薛振锷心中长出一口气。他暗暗思忖,可惜前世所学大多原样奉还,不然倒是可以测一测此方天地常数,也不知与前世是否有异。 他此生怕是无意此等钻研,刻下种子埋下,说不得来日会开花结果。 几名道人无功而返,看向薛振锷目光尤为不善。薛振锷也不以为意,目光略过几名道人,落在那和尚身上。 看得那光头反光,薛振锷顿时为难不已。佛门弟子众多,一朝顿悟便可领会神通,旁的也就罢了,那他心通与如意通尤为难缠。 眼前这和尚貌似慈眉善目,混迹在一众红头法师与道人中间,偏其神态自如,半点不自在也无。 这等情形,一看便是有神通在身的贼秃啊。 陈六郎阔步而来,困惑道:“薛道长,那几个道人可是来寻道长麻烦?” 薛振锷只笑着摇头:“无妨,不过是同道切磋道藏。” 陈六郎攥着双拳冷哼道:“薛道长莫要为其开脱,我便知道,道门向来看不上我等。好不容易有薛道长传法,这玄教中人又来从中作梗。” 李四郎也道:“真当我夫人教软弱可欺?若明日再来纠缠,定要彼辈好看。” 薛振锷略略宽慰几句,目光却盯着那和尚看个不停。却见那和尚不曾看向自己,目光紧盯着一角看个不停。 薛振锷顺着其目光观望,顿时便瞧见了少言寡语的妖物。 心下当即了然,非是和尚被自己招惹来,而是和尚盯上了妖物。 说来也怪,那妖物接连来听自己讲五千言,每日听得云山雾罩,却依旧每日不缀。 待讲法结束,那妖物混迹人丛,听一干红头法师彼此辩驳,而后随众人散去。薛振锷问过一干红头法师,却无人知晓这妖物此后去了何处。 卞壮那厮前两日自告奋勇跟随其后,回返后言,那妖物入得山林,转眼便不见其踪。加之周遭始终不曾有怪异传闻,薛振锷倒是愈发看重了那妖物,只待其求上门来,便会引入门中,点化一二。 可惜这妖物好似不曾开窍,只一味听讲,好似从未想来找自己来请教。 这送上门的不是买卖,薛振锷也不好径直寻了妖物将此事点破。于是事情便耽搁起来,不想,今日竟有和尚盯上了那妖物。 薛振锷嘴上释疑,余光瞥得妖物会同李四郎等红头法师往外行去,那和尚略略缀于后,也随着出了山门。 有黑头法师又来追问,薛振锷便道:“今日到此为止,贫道尚且有些私事。若诸位有问,不妨留待明日。” 诸法师颇为通情达理,有人道:“薛道长尽管去便是。” 薛振锷点点头,转头出得山门,手掐法诀使了个藏身咒,旋即快步缀在那和尚之后。 临水宫左近村落愈发繁盛,前头一干红头法师行至半途,那妖物便悄无声息朝岔路行去。薛振锷闲暇时在周遭胡乱逛过,知晓这羊肠小道通往山林之中。 他心中纳闷,也不知这妖物究竟在何处藏匿。因着藏身咒,那和尚始终不曾察觉身后的薛振锷,一妖、一僧、一道次第而行,不片刻进得山林。 待到山林之中,那妖物舒展身形,抻了懒腰,四爪着地,轻轻一纵便上了树冠。随即左右跳跃于树冠之上,须臾间便没了踪迹。 和尚略略诧异,口诵佛号,随即奔行追击。薛振锷方才入得山林,便听那和尚高声道:“阿弥陀佛,妖孽,还不速速显出原形!” 回应的是一声厉吼,似猫非猫,似虎非虎。薛振锷耳聪目明,辨明声音方位,急忙奔行一阵,老远便瞧见那和尚趺坐与地,一边敲击木鱼,一边反复诵念‘嗡咪哈吽嚊吽’,听之好似梵语咒决。 再看那妖物,早已从树冠之上掉落于地,摇头晃脑,周身翻腾,脑袋时而是人,时而化作大猫。身上衣物剥落,眨眼间化作一条浑身斑纹的豹子。 薛振锷辨认一番,也不知这豹子是金钱豹还是旁的,只听临水宫中弟子言,周遭山林之中有樟豹,体长不过四尺,倒是与这妖物对照得上。 那樟豹一声猫叫,哀求道:“莫要念了,你这和尚好生狠毒,我好端端的在山林中修行,不曾做过恶事,怎地偏要来寻我的不是?” 和尚敲击木鱼不止,停了梵语咒文,笑道:“妖物修行,阳气缺失,少有不害人者。你今日不害人,焉知来日不害人?说不得还是跟贫僧回寺中修行佛法,化去一身戾气,也好早日充作佛门护法。” “我不去!去了哪里还是我?” “此时哪里还由得你这妖孽?嗡咪哈吽嚊吽……” 薛振锷向前行了两步,那和尚梵咒之声顿时声声好似魔音灌耳,内中蕴含迷魂之意。 薛振锷当即掐诀,正要使个清心咒,凝神间脑中浑浑噩噩顿时一扫而空。他心中不由得感叹,好在自己神识极强,这才不受佛门迷魂咒所控。 当下再无迟疑,薛振锷阔步上前,开口瞬间破了藏身咒,说道:“和尚不讲道理,这有主之妖可做不得你佛门护法。” 】 梵音顿时停滞,和尚转头看将过来,笑道:“原来是薛道长……这却奇了,贫僧降妖除魔,怎地还降到了有主之妖?贫僧先前可是不曾对那野猪动手啊。” 薛振锷牵动嘴角,暗忖这和尚倒是扫听的清楚,此番定然是有备而来。 开口却道:“难怪掌门真人曾说佛门全是贼秃,这豹妖贫道早已收入门下,只待领回山门再行拜师礼。怎地到了和尚口中,却与贫道全无干系?” 和尚笑容不减,说道:“你我佛道本不相干,莫非薛道长真要寻贫僧的不是?” 薛振锷同样笑意不减,道:“事涉贫道弟子,却不能任由和尚随意打杀。” 和尚叹息一声,径直起身,薛振锷本以为这贼秃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却不曾想到,这和尚竟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薛振锷诧异间径直开口道:“和尚如此便走了?” 那和尚定住身形,转身怒道:“薛道长莫要欺人太甚!贫僧自知薛道长借了向真人之剑,待贫僧修得如意通,来日必报今日之恩!” 言罢,那和尚不再停留,快步遁出山林。 薛振锷眨眨眼,心中颇为古怪。向来是前些时日,借掌门真人那一剑实在太过骇人,这才将这和尚惊走了。 只是,外人又哪里知晓,向求真那一剑可不好借,非但抽干了薛振锷丹田气海,更是连累其直到今日才恢复如初。 略略苦笑,转头看向那妖物,却再也不见樟豹,只看得重新化作人形的妖物穿戴齐整,跪伏于自己身前。 “唔……你这是作甚?” 那樟豹开口道:“弟子本在山林中胡乱修行,那日窥得师父于闽江上剑斩蟒妖,顿时心生向往。又惧怕师父厌弃弟子乃妖物,这才化作人形混迹人丛,一路跟随师父到得临水宫。 接连听师父讲法十几日,只觉师父所讲极为高妙,弟子本意待参悟一二再寻了师父拜师,不想今日被师父所救。师父啊,求师父收下弟子。”说话间叩首不已。 薛振锷笑道:“贫道那剑是借的。单凭贫道,可斩不得怪蟒。” 樟豹道:“师父便是借得神剑,想来修为也是不凡,求师父开恩!” 薛振锷道:“真武授徒须得开坛授箓,不若你先跟在贫道身旁,待回了武当再做计较。” 樟豹大喜过望,叩首道:“弟子但凭师父吩咐。” “且起身罢。”顿了顿,待樟豹起身,薛振锷道:“你可有名字?” “山野小妖,哪里有名字?我只记得猎户追我时喊我作‘张豹’。” 樟豹……张豹,啧,好歹比卞壮那厮强行跟天蓬元帅扯上关系要强一些。 一人一豹朝山林外行去,薛振锷问询一番,倒是将这张豹情形探听了大半。 据其言,早年浑浑噩噩,残留记忆颇为有限,其后某日突地开启灵智,懵懂间吞吐日月精华,如此过得八十寒暑,先是化去口中横骨,学得人言,又二十年,得一过路红头法师点化,这才能化作人形。 薛振锷又追问,那红头法师样貌。张豹胡乱描述一番,薛振锷暗暗与卞壮所言比对,当即认定那红头法师定然是高五郎。 闾山一脉以五营兵马为根本,自大郕开国至今一百七十余年,八闽之地少有战乱,即便此地贫苦,也耐不住人口滋生。 由此,无地民众不得不伐山开垦梯田,以求口粮。人侵蚀山林,妖鬼之流藏身之地自然逐渐狭小。想来那已故高五郎定然看出此等变化,这才于赶路时随手点化妖物,以待来日闾山法师收为己用。 却不曾想,后辈闾山弟子不成器,不曾收服这两妖,反倒是便宜了自己这个外人。 ……………………………… 彭水。 殷素卿带着麻蝴蝶悄然回得客栈,安置过麻蝴蝶便自行回房休憩。其趺坐于床正行小周天以恢复气海真炁,便隐约听得隔壁传来啜泣之声。 殷素卿停了修行,穿上鞋子入得隔壁,便见麻蝴蝶抱着被子哭泣不已。 见殷素卿到来,麻蝴蝶顿时扑在其怀,哭道:“姐姐,我想嘎婆了。” 殷素卿好一通安抚,这才将其哄睡,待想要回房,却见腰肢被麻蝴蝶紧紧揽住,动弹不得。 无奈之下,殷素卿只得与麻蝴蝶共住一室。待到得天明,麻蝴蝶醒来极为羞赧,二人略略言语几句,打了水洗漱一番,刚要吃些饭食,便听得外间极为吵嚷。 推门就见一干夷兵挥舞刀兵将一众客人驱赶,领头之人土人装束,脸面肿如猪头,瞥得二女,当即咧嘴露出一口烂牙:“就是那两妖女!” 一众夷兵纷纷抽刀,十余人围拢过来。 那彭和连道:“杀了那个小的,大的送回我房中,待我好生拷打一番!” 再看殷素卿与麻蝴蝶,二人非但脸上全无惧色,反倒若有所思。 麻蝴蝶道:“姐姐如何?这等混账行子,须得斩草除根。” 殷素卿使了个小挪移术,招手间飞火剑自床榻飞落掌中,横眉道:“臭鱼烂虾之辈,哪里值得贫道动杀念?你且退后,贫道先将彼辈打发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破城而出 殷素卿长剑一荡,格开当面横斩,身形转动错身之际,屈指点在那夷兵脖颈,其人顿时闷哼一声委顿在地。 当面三人长刀乱砍,殷素卿略略退后两步,旋即朝客栈左侧奔走。 真武剑术,本就蕴含道门学识。薛振锷两世为人,自身极有领会,是以融会贯通,各类技法很是纯属;殷素卿却无两世经验,习得一身剑术,却将快、灵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加之出手狠辣,是以动起手来身形飘逸,偏又招招致命。 饶是如此,仗着一身剑术殷素卿也不敢身陷重围。任是再厉害的高手,于乱军丛中被万般刀兵加身,也抵挡不得。殷素卿当面夷兵十余人,加之客栈大堂内有桌椅阻挡,是以仗着其身手倒是可以避实就虚。 那三人分左右袭来,殷素卿当即调转身形迎向落单那人。那夷兵长刀方才举起,便见剑花点点,还不曾反应过来,手腕便中了一剑,惨叫声中弃刀而走。 殷素卿回身与那追击二人斗了两剑,余光瞥得有两名夷兵奔向麻蝴蝶,当即挥剑逼退当面之敌,足尖一条长凳,略略发力便砸向那二人。 长凳砸在那二人身上,顿时四分五裂,一人被砸得晕头转向,另一人举刀就砍,麻蝴蝶却咧嘴一笑,那长刀刚落到一半,那人怪叫一声,顿时疼得满地打滚。 “这么凶,也让你尝尝钻心蛊的滋味!” 场中一人忽用土语嚷嚷几声,余下夷兵顿时驻足。 麻蝴蝶神色一变,喊道:“姐姐小心,这帮贼子要放箭!” 殷素卿正与二人缠斗,听得此言当即银牙一咬,身形不退反进,一剑格开短刀,欺身进得那二人之间,长剑好似穿花蝴蝶,左右翻飞,眨眼间出了十多剑,随着两声惨叫,一人腹部中剑,一人大腿被刺。 此等危急时刻,殷素卿自知不能留手。抬脚将二人踢开,扭头便见六名兵丁举着弓弩对准二人。 殷素卿抬脚踢在桌桉上,那桌桉翻滚,顿时遮住其身形。再看那麻蝴蝶,却好似痴呆一般倚门观望,身形一动不动。 彭和连跳着脚叫嚷道:“放箭放箭!” 嗡嗡~嗖嗖…… 四枚羽箭直奔麻蝴蝶而去,殷素卿飞身来援,半空中长剑挥舞,格开两箭,余下两枚射向麻蝴蝶胸口。 殷素卿半空中回头观望,便见两枚羽箭眼看要到身前,麻蝴蝶身前陡然升起无形气浪,羽箭骤然减速,于半空略略停滞,旋即掉落在地。 麻蝴蝶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向门前,说道:“姐姐,他们用箭射我,如此……我可要还手了!” “莫要……”殷素卿还想嘱咐其莫要乱伤无辜,便在此时,隐隐有风从其面前刮过。 殷素卿转头看将过去,就见六名弓手几乎同时遭了重击,怪叫声中身形倒飞而去,两人径直飞出客栈,余下四人径直将窗口砸得稀烂。 那彭和连吓得连连后退,胡乱挥手道:“看着作甚?杀了那妖女!” 麻蝴蝶略略眯眼,那彭和连自知不妙,刚要转头逃走,方才半转身形,身子却好似被点穴一般,骤然僵直,而后面色不自然的晕红,继而张口喷吐出一口血雾来。 血雾之中,一条怪异无形生物显露身形。其长不过一尺许,说是龙,看着更像是大号壁虎。血雾消散,那壁虎旋即没了踪迹。 余下几名夷兵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用土语喊了一句什么,余者丢了兵器扭头就跑,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 殷素卿起身看了眼奔逃而走的夷兵,回想起方才所见壁虎,转头看向麻蝴蝶道:“那是螭龙蛊?” “是呢。” 殷素卿略略蹙眉。这螭龙蛊比她先前所想更为凶厉,无形无相,说不得身形能大能小,聚散由心。这般厉害的蛊物,莫说了寻常凡俗,便是道门修士一个不好只怕也会着了道。 “那人因何而死?” 麻蝴蝶道:“失了心肝,自然要死。螭龙蛊说这人的心竟是红的,怪哉,怎地不是黑的?”顿了顿,眼见殷素卿眉头紧锁,麻蝴蝶顿时小意道:“姐姐,我方才可是做错了?不怪我啊,是那人要放箭射死我们。” 殷素卿摇了摇头,心中暗忖,刻下动起手来,只怕自己都不是这麻蝴蝶的对手。 霎时间,殷素卿绝了收其为弟子的念头,想着留在身旁调教一番,径直送到师父德玉身旁,且由德玉去烦恼罢。左右先前收了草原萨满,如今再收个蛊苗也不算什么。 片刻打斗,客栈里极其狼藉。殷素卿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约莫有五两,甩手丢进柜台,也不曾多言,进得屋内拾掇行囊,转身扯着麻蝴蝶便走。 麻蝴蝶奇道:“姐姐先前不是说并不怕那彭大年吗?” 殷素卿没好气的说道:“湘西土司说是土司,实则为藩王。此处天高皇帝远,你先前又杀了那彭和连,我只怕彭大年暴怒之下不管不顾。莫要多少,快走快走!” 二女刚出客栈,便见左右街道无数夷兵围拢过来。 饶是殷素卿剑术再出众,那麻蝴蝶螭龙蛊再玄妙,面对这等阵仗也只能坐蜡。万箭齐发,四下刀兵加身,莫说是这二女,就算袁德琼在此也只能躲避。 殷素卿赶忙扯着麻蝴蝶退入客栈,略略回想此处地形,殷素卿当即矮下身来:“蝴蝶,你走的太慢,我背你走。” “好。” 麻蝴蝶跳在其背,殷素卿起身便朝客栈后院跑去。刚进入后院,便听后院大门被刀兵乱砸,眨眼轰然倒塌。 殷素卿与一干兵丁略略照面,当即提了一口丹田炁,纵身便上了房顶。 “便是那二人,莫放跑了妖女!” 嗡~嗖…… 弓弩与短矛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殷素卿踩着屋嵴背负麻蝴蝶疾速奔行。 这彭水城中常备兵丁并不多,刻下围拢而来的加起来不过二百余,殷素卿只奔行一阵便脱离包围,随即闪展腾挪,不片刻便到了城门之前。 城门住聚拢五十余兵丁,城墙上也有兵丁持弓弩四下巡视。殷素卿略略放缓,低声吩咐道:“小蝴蝶,待会子记得用螭龙蛊护住自己,尤其小心箭失!” “晓得了!” 殷素卿顿时加速,自一院落中翻身而出。甫一现身,便有兵丁喝道:“什么人?停下!” 殷素卿哪里肯停?舌尖顶住上牙膛,提气纵身,于城墙上连踩几下,眨眼便上了墙头。 “放箭放箭,莫要跑了贼人!” 殷素卿刚一落地,左右两名兵丁张弓便射。好一个殷素卿,奔行之中,身形后仰,那两枚羽箭于其面门处交错而过,随即一个跟头就翻下了城墙。 再落地,一个翻滚卸下力道,带着麻蝴蝶径直奔向周遭山林。 身后铜锣敲响,羽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麻蝴蝶扭头观望,指挥螭龙蛊高接抵挡。 这夷兵虽然甲胃差劲,可这弓弩却极为犀利。盖因夷兵闲暇时都是山中猎户,使得一手好弓弩之故。 亏着有螭龙蛊抵挡,不然两人早被攒射成了刺猬。 城门嘎吱嘎吱声中打开,一干兵丁追击而出。这些兵丁于山林中奔行如常,却哪里比得过纵跃如飞的殷素卿? 不片刻脱离弓弩射程,殷素卿照直奔行,不再左右闪躲,二里脚程只是等闲,眨眼间便带着麻蝴蝶进得山林,没了踪影。 一众夷兵携弓带刀,撒开人手四下找寻,兜转一圈却不见其踪影,只得丧气而归,等着自家土司责罚。 待兵丁撤走,一棵巨木上传来轻微声响,俄尔,殷素卿背负麻蝴蝶轻飘飘落在地上。 麻蝴蝶下得地面,兴奋道:“姐姐好生厉害,那些土兵都被姐姐耍了呢。” 殷素卿不曾答话,反倒问道:“蝴蝶,那螭龙蛊可曾要你害人?” “这倒不曾。”麻蝴蝶忽闪着大眼睛道:“不过螭龙蛊总吵嚷着要吃血食。” 苗疆蛊术极为诡异,传闻蛊虫会影响蛊苗心智,令其害人。此前种种蛊虫也就罢了,或许只是潜移默化。而今这螭龙蛊竟能与麻蝴蝶心意相通,长此以往,只怕麻蝴蝶心智必被其扭曲。 眼见殷素卿若有所思,麻蝴蝶道:“姐姐,现在我们去哪?” 殷素卿道:“本想再接触一番玄皇派,再去寻一寻梅山水师……”她看了麻蝴蝶一眼:“不过还是先带你回山吧。” “回山?” “回我师门,武当。” 殷素卿掸了掸道袍上沾染的枯枝败叶,转眼便见麻蝴蝶神色低沉了起来。 “嗯?怎地了?” 那麻蝴蝶瘪嘴抬头道:“姐姐可是厌弃我了?嫌弃我是杀人不眨眼的蛊苗?” 麻蝴蝶自幼失了双亲,与外婆相依为命,外婆死时又被寨子这般对待,只怕心思极为敏感。 】 殷素卿探手掐了下小圆脸:“少胡思乱想。我若是厌弃你,丢你再此处便可,何必千里迢迢带你回武当?” 麻蝴蝶不依道:“可是去了武当,姐姐就要跟我分开了罢?” “你这般年纪,总要学些东西。待在武当,我让师父教你读书认字,还能修道习剑。” 麻蝴蝶年岁小,听得此言瞪眼道:“我也能学姐姐这般的本事嘛?” “贫道这本事只是寻常,你若勤修苦练,说不得过几年便要比贫道强了。” 麻蝴蝶顿时合掌喜道:“好,那我就跟姐姐去武当!”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告而别 一晃匆匆而过,自那日收下张豹,薛振锷便带着其回得临水宫,将其暂且安置偏殿之中。 这张豹面色虽冷,心中却极为感激薛振锷搭救之恩。每日按时听薛振锷讲五千言,得空便会遁入山林,每次都会带上一些飞禽走兽,送与薛振锷。 拜其所赐,薛振锷倒是没少打牙祭。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有这张豹珠玉在前,卞壮就形同混死等死的夯货。 二者修行年头相近,张豹都化形了,卞壮那厮只化去了横骨。每日里,张豹凝神听讲,隔日早间便会追问不休;卞壮那厮一听讲法便会酣睡不已,每日里除去吃与睡,便是钻山林去寻小母猪。 这般比较起来,薛振锷愈发瞧着卞壮不顺眼。忍不住训斥一通,不想那厮竟振振有词:“我听闻许真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老爷天资聪颖,得道只是等闲。既然如此,小的何必如此辛苦,只消谨守本分,等着老爷得道之后提携小的就是。” 薛振锷气乐了,旋即也不再劝说。修行本就是私事,天分、机缘、刻苦,种种叠加在一起方能有所成。若刻苦便有所成,那天下人只怕半数都能有所成。 卞壮这夯货既然无心修行,便随它去罢。 至七月间,暑气渐浓,便是山野之中也耐受不得。五千言讲过几遍,丁法安、李四郎等数名红头法师先后筑基。而因着薛振锷只讲五千言,一干窥探仙道的投机取巧之徒先后退走,临水宫讲法时能余下两百余人。 人数不多不少,挤一挤刚好可放在戏台前。薛振锷将剩下众人聚集戏台之下,重新讲述阴阳二气法。如此接连讲述五日,待这阴阳二气法讲述分明,薛振锷便盘算着也该离了此地,去旁的地方游历去了。 在此盘桓数月,道骨已种下,只待数年后生根发芽,引为道门臂助。 七月十一这天,薛振锷将张豹、卞壮两妖叫入静室,只说传其法门。待两妖入得静室,薛振锷这才言道:“贫道在此停留将近四月,阴阳二气法已传下,也合该重新启程。你二人收拾行囊,随贫道今夜便走。” 】 张豹并无异议,躬身领命。那卞壮哼哼两声,都囔道:“老爷,此地有吃有喝,夫人教对老爷颇为敬重,怎地不多停留些时日?” 薛振锷没好气道:“贫道怕再停留下去,只怕秋高气爽之时,山上野猪泛滥成灾!” 卞壮讷讷不言,闷头拱了一袋粮食背负身上。 待夜阑人静,一人两妖拾掇齐整,静室门悄然推开。张豹挑了行囊当先而行,薛振锷负手居中,卞壮那货紧随其后,一行人等悄然而行。 张豹身形利落,悄然开了大门,一行人方才出得临水宫,就听身后传来叹息:“我就知薛道长近日要走。” 薛振锷转头就见披头散发的陈六郎束手立于前殿石阶之上。 “道友怎地还不安睡?” 陈六郎快步到了近前,抱怨道:“我知道长要走,是以这几日晚间都在修行阴阳二气法。薛道长好生没有道理,流连数月,恩泽闾山一脉,此番却要不告而别!” 薛振锷笑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贫道自知闾山众法师高义,若贫道告知要走,只怕几日间脱不得身。” 陈六郎挽留道:“道长不若再多停留半月,今日有法师还说,先前阴阳二气法多有不明之处……” 薛振锷道:“法师已筑基,且修行无碍,只怕早已知晓阴阳二气法内中真意。便是法师有不明之处,只怕也要奔赴武当,去求问贫道恩师。这阴阳二气法,贫道可不曾修过啊。” 陈六郎被其说得挽留不得,径直叹息道:“我嘴拙,不知如何挽留,也知薛道长今夜必然要走。只是就这般走了,外人定会说我临水宫、闾山一脉不知礼数。” 说话间轻轻拍掌,其弟子丁法安快步从前殿中奔行出来,手中还端着托盘,上覆红绸。 “这是……” 那陈六郎道:“我知道长视金银如无物,这临别之际,便不拿那些阿堵物客套。”红绸掀开,露出内中一物,半尺左右,小指粗细,一股甘甜气息扑面而来。 “此为孩儿参,乃是先前偶然所得。玄教中人言此物可为灵药,可惜落在我手中只能闲置。若道长不弃,还请收下此物。” 薛振锷自然识得孩儿参,此物本就能入药,山野中却少有能长得这般大的。且其甘甜气息扑面,只怕内中灵性颇为不凡。 “法师客气,此物极为贵重……” “哪里的话?此物能比道长恩义贵重?” 眼见对方如此说话,薛振锷也不再推脱,点头道:“好,那贫道便受之有愧了。” 待其收下,陈六郎顿时高兴起来,伸手一引:“请,我来送薛道长。” 丁法安放下托盘,也不言语,跟随其后一路相送。 出得山门,方才上了山路,林中便响起人声。须臾间李四郎等人从林中钻出,见了薛振锷顿时道:“果然被陈六郎说中,薛道长这般急切讲完阴阳二气法,定是存了离去心思。” 薛振锷极为诧异:“诸位怎地也在此间?” 李四郎道:“闻听道长要走,我等既受了道长恩义,临别总要送上一送。可惜我等比不得陈六郎财大气粗,寻不到灵药,只好空手来送。” 薛振锷心中感动,道:“诸位有心了。” 李四郎当先一步,道:“我来为道长引路。” 又行一阵,道左忽有黑头法师聚集,上前与薛振锷言语一番,知薛振锷不缺银钱,便将一些土产挂在卞壮身上,随即与红头法师泾渭分明,分立两侧,沿途一路护送。 送了一程又一程,待过了城池,薛振锷停下脚步,转身冲着众人稽首一礼:“诸位,便送到此处罢。山水有相逢,他日定有相见之时,我等还是莫要做小儿女状了。” 一众闾山法师情真意切,只道一路珍重。薛振锷不再停留,转身阔步而行。 行了一程,卞壮便叫道:“老爷,那些法师还停在远处。” 薛振锷点点头,却不曾言语。 过得片刻,忽有女声吟唱,用的却是客家话,唱腔哀切。薛振锷顿足,随即分辨出那是林九姑的歌声。 循声望去,便见山巅一女子伫立,遥遥吟唱,却不曾靠近。 这些时日薛振锷或避开林九姑,待避之不及,便会言明心有所属。起先林九姑只道薛振锷是在托词,待时日一长,林九姑方才醒悟,即便是托词,那薛振锷也不曾看上她。 林九姑心中幽怨,一连十数日不曾露面。只在临行之际,于山头清唱一曲,以寄相思。 卞壮哼哼道:“老爷真真是暴殄天物,那林九姑看着便好生养,老爷怎会无动于衷?” 薛振锷转身挥动剑鞘敲在其头:“你这夯货再多嘴,小心贫道将你敲了!” 言罢,冲着山头女子遥遥稽首,薛振锷不再停留,领着两妖快步消失于山野间。 此间事毕,薛振锷又不想去沿海富庶之地游荡,便翻山越岭,一路北上。 不数日到得建宁府,本意继续北上,去那武夷山上看一看。不想,这日在建宁府打尖之时却偶遇熟人。 眼见其风尘仆仆,薛振锷当即起身稽首:“王道长?不想竟在此处撞见道长,不若与贫道凑上一席?” 王冲元略略诧异,旋即点头应承,放才落座,便察觉张豹身上有妖气。再看桌下野猪,妖气更甚! 见王冲元皱眉,薛振锷一边斟茶一边说道:“道长莫惊,此二妖一心向道,贫道打算引其入门。” “哦,原来如此。”王冲元道:“贫道听闻小友一直在临水宫讲法,怎地会在这建宁府?” “道长不知,贫道本为游历,传法既毕,当继续游历……我观道长行色匆匆,可是有要事?” 王冲元略略沉吟,想着薛振锷借剑之威,当即压低声音道:“小友不知,有江湖人物凑得九转丹成图,按其中法门修行,不料竟修成魔道!” “啊?” 去岁薛振锷下山,渡口客栈偶遇江湖纷争,为的就是一份九转丹成残图。薛振锷瞄了几眼,只觉无甚稀奇,不想反被幕后之人污其夺得残图。 其后入神京,干脆伪造数份残图分与江湖人物,还将其中一份悬于门前,任凭江湖人物抄录。本以为齐王夺得大宝,此事必然了结,不想此时又起波澜。 还真有人凑齐了残图!而后照着残图修行,竟成了魔修! 先是诧异,跟着薛振锷就不安起来,心中暗忖:这修成魔道,不会是因着自己那份伪图罢? 王冲元不知其所想,只道被魔修震惊,当即压低声音道:“那魔修于祁门毙伤十数人,连夜奔入江西地界,偶遇正一费冲平师兄。费师兄与其鏖战不敌,为魔炁浸染,回龙虎山禀报一声,随即吞金自尽。” “嘶……” “其后龙虎山撒出上百真修,四下找寻。可恨那厮不知藏在何处,始终寻不见踪影。数日前天师府传天师令,命我玄教入江西围剿那魔修,贫道仓促而行,就怕那魔修走脱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避而远之 换做寻常道门后辈,听闻这等斩妖除魔之事,只怕立时热血上涌,道一声‘此等大事晚辈义不容辞’,随后与前辈一通前往搜寻魔修踪迹。 偏偏薛振锷不是寻常道门后辈,两世为人,薛振锷极有自知之明。他或许来日前途无量,可如今丹田方才修补,真炁不过二十余丝,斗起法来三板斧过后奈何不得敌手,只怕连走脱都不得。 魔修啊,薛振锷在武当遭逢过魔修,自知魔修有多难缠。若非当日伯祖所赠桃符,只怕这会子薛振锷坟头草都老高了。 薛振锷当即蹙眉忧心道:“怎地又出了魔修?王道长可要多加小心,莫要被那魔炁浸染。” 王冲元叹息道:“尽人事、听天命。魔修为祸一方,我辈道人总不好置之不理。” 薛振锷邀王冲元入食肆歇脚,王冲元却摆手拒绝,只说此事紧急,刻不容缓,当即别了薛振锷朝江西方向而去。 薛振锷立定原地半晌,待王冲元没了踪影,这才察觉其中古怪。自家师门曾言,这魔修是本朝初方才出现,起因是道门中人以内丹术为根基,引日月精华祛除魔炁,不想引得域外天魔寻其神而降其身。 按老都讲的说法,须得炼炁化神之境方才有此劫难。那武林众人凑齐九份残图,便是再迅捷也不可能一年光景便将修为练至炼炁化神吧? 既然不可能,那此人又是如何成了魔修? 思忖半晌不得其解,薛振锷回过神来,将疑惑暂且按下,领着二妖寻了食肆,胡乱点了些吃食果腹。 却说这一人二妖颇为古怪,薛振锷道人装束,头戴遮阳斗笠;张豹身形寻常,装束寻常,但其面色冷澹,好似市井打行泼皮;卞壮不能化形,却也收敛身形,看着好似寻常黑猪。 这一行人等组合在一起,极为不搭,好似道人寻了打行催逼农人还债,拿不到银钱干脆牵走了家猪。 饱食一顿,张豹凑将过来低声问道:“师……道长,眼看天色将暮,可要在城中住店?” 薛振锷心有所想,便点头道:“连日赶路,不如歇息一日。” 张豹点头应承,卞壮哼哼有声,却碍于薛振锷吩咐,一时间想说又不敢开口。想来这夯货极为欢喜,比起荒山野岭,这夯货更喜人间繁华。 趁着天色还早,薛振锷寻了间客栈,要了两间上房。略略安置两妖,尤其吩咐卞壮不可乱走,随即回了自己房间。 他关好门扉,盘膝趺坐床头,寒月剑横于膝上,静气凝神行过小周天,旋即点出一指,指尖真炁凝丝,入得剑身之中一点点的蚀刻起来。 那日借了向求真一剑,虽略略一观,可薛振锷记性极佳,事后便将那符阵文字原样复写于黄符之上。、 其后于临水宫讲法,每日早晚修行之余,便胡乱尝试这师门新开发出来的符阵。 此符阵十三字,神、变、存、炁、空、无、极,此七字勾连一体;洞、光、羽、连、天、回这五字又单独勾连一体;唯独那剑字好似符头,笔画勾连两团符胆,好似指明此符阵功效。 薛振锷复刻出来,随即略略尝试,便存了一道剑气入符中。转天使将出来,眼看剑气斩得树叶翻飞,当即心中欢喜。 暗暗思忖,若每日存上三、两道剑气,待与人斗法之时用将出来,岂非再无真炁极少之忧? 闷头复刻此符几日,直弄得薛振锷头昏眼花。此符书写不易,且极其耗费真炁。略略盘算,每日耗费百多丝真炁书写符咒,却只能存三、四丝真炁所发剑气,如此作为实在太过亏本。 薛振锷停了此等蠢行,思忖几日,随即开始改动符阵。他已想明白了,他所欠缺的是向求真那般偃月神术!若无此等神术,莫不如想想如何拓展自身真炁。 既然这符阵可存向求真一道剑气,没道理不能存入自身真炁。 尝试几日,去了符头剑字云篆,薛振锷随即察觉,此符阵照旧可存一道剑气,只是损耗颇大。存入四丝真炁所发剑气,待使将出来,便只余下三丝左右,威力骤减。 可略略尝试,又惊奇发现,此符阵非但可存剑气,还可存入术法,便是真炁也能存得。 许是缺了符头指引,是以不论存入术法或是真炁,每每用将出来,总有损耗。 薛振锷如今丹田略略扩展,可容真炁二十三丝,极限之下可存二十八丝。如此,常备此符阵存入真炁,岂非凭空让自己比肩炼精化炁圆满? 道门内丹术境界有别,一个境界便是一个层次,同境界之下,刚入境与境界圆满所差的只是真炁数量。 若始终有此符提取真炁,待来日薛振锷丹田再行扩展,只消能用绝大多数术法,便可比肩炼精化炁圆满。 薛振锷极为兴奋,此后一盘算,好似还是吃亏。一张符阵耗费百多丝真炁,他一边行小周天一边存入真炁,最多可存四十余丝,这费效比实在不靠谱。 尤其黄符是一次性的,不可往复使用,又要耗费黄符、朱砂,盘算起来实在亏本。 薛振锷又思忖两日,觉着与其如此,莫不如回师门制备一件法器。转过天薛振锷清早习拳练剑,方才行过一路剑法,便看着寒月剑发怔。 心中暗忖,法器他有啊!掌中的寒月剑,头上还戴着英雄巾,这两样可都是法器。 薛振锷当即极为雀跃,先用英雄巾尝试,可惜此物件实在狭小,内中早已蚀刻云篆符阵,再无容纳旁的符阵可能。无奈之下,薛振锷只好将主意放在了寒月剑之上。 这寒月剑得其先前分得半数神识,早已与其神念相通。薛振锷只消捧剑凝神,便可观剑身内中细微。 这略略观照剑身,薛振锷便诧异发觉,寒月剑剑身之中竟早已生出一道道细纹。仔细辨认,竟能从中辨认出一个云篆文字:神! 薛振锷极为诧异,思忖道,莫非法器炼制成法宝,却是因着经年累月温养,致其内中自生云篆之故? 此后犹疑半晌,薛振锷选定一截剑身,以真炁蚀刻,那寒月剑非但不曾抗拒,反倒极为配合。于是又今日过去,到了如今,这符阵眼看便要被薛振锷完成。 日落月升,薛振锷第三次行过小周天,凝聚真炁,将最后一笔炁字蚀刻完成,确认无误后这才回神睁眼,看着膝上寒月剑映着月光,好似一丝变化也无。 丹田气海之中还存得十余真炁,薛振锷手按剑柄,真炁汩汩而出,那寒月剑陡然一亮,旋即恢复如初。 不片刻气海空空如也,薛振锷略略紧张,神识一动,剑身中符阵发动,旋即一丝丝真炁顺着中冲、劳宫二穴入得薛振锷体内。 半晌,薛振锷脸现喜色。这一来一回间,去十三丝,回十二丝,损耗尚且不及十中有一,这法器果然比那黄符靠谱。 待来日寒月剑成了法宝,说不定去多少,回来便是多少。 哎,可惜不知寒月剑自生云篆文字是何路数,不敢揠苗助长,不然真想尝试一番。 转头又思忖,也不知这法宝自生云篆是否大同小异,否则借上清派法宝一观,说不得回头就能复刻一件。 此等事宜只能臆想一番,此时言之过早。 不论如何,这一番尝试总算没白费。薛振锷精神振奋,行过小周天,待真炁充盈后又尝试一番。存入二十八丝真炁,此番回复了二十五丝,此等损耗比之黄符强多了。 这一夜,薛振锷来回尝试,足足折腾到天明时方才小憩一番,那寒月剑中却已存得百五十丝真炁。 此前听刘师兄言,炼精化炁之时,丹田气海至千丝真炁,大抵便是圆满之时。薛振锷一日便可存百五十丝,如此算来,不过七日光景便能存下炼精化炁圆满的真炁。 如此,七日过后,薛振锷与同境斗法……额,还是吃亏。他丹田气海实在太过狭小,是以使不得高深术法,耗费全部真炁拼命一剑,其威能也不及掌门真人百分之一,如之奈何? 不过,好歹此后动手时再不用算计着消耗真炁了。 翌日清早,薛振锷会同张豹、卞壮用罢早餐,早早便出了城,朝北方建阳而去。 建阳往北,行一段水路可抵武夷山。只是天师府下了天师令,只怕武夷山众真修早已赶赴江西地界,去围剿那魔修去了,刻下去了武夷山也无趣得紧,除了谈玄论道,就只能跟那些和尚辨法。 是以过了建阳,薛振锷一行折返向东直奔蒲城而去。蒲城地处三省交界,东北可入浙江,正北可抵江西。 魔修既在江西,指不定会搅起何等腥风血雨,薛振锷这等小虾米自然避之不及,哪里还敢凑上去? 却说赶路数日,薛振锷过了蒲城,沿官道往东北而行,这日午间在渔梁山下茶摊解渴。歇脚间,便见远处行来一行人等,领头是个胖大和尚,仔细辨认,这人竟也是熟人。 身披大红袈裟,手持熟铜棍,却是一面之缘的血弥勒。 薛振锷乐了,待血弥勒一行刚入得茶肆,这货便笑着招呼道:“大和尚,多日不见可还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