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 第一章:初见 那年也就七岁吧,家里种瓜的,。一个大夏天,娘送我去读书。驴车上一路很颠簸,没有干粮,只是带了一个得有缸口那么大的西瓜,一路走一路吃。到城门口时我很吃惊,因为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高的楼,这么大的门,小驴车不让进城,娘领着我步行,这一走,感觉脚底板像踩着小河床里的鹅卵石一样特别硬,但硬的让我舒服,但又感觉不踏实。母亲步子迈的很大,弓着手像拽小牛一样拉着我走,好几回差点跌倒,我则是大脑几乎空白,却又感觉貌似被眼前新奇的万物塞满,这里没有西瓜地,没有小驴车,没有小黄牛,也没有家那样会冒炊烟的小草屋。都是新东西,来往有大的吓人的驴车,后来才知道那是马不是驴。身边走过去的人,穿的都是那种在阳光下有一点点泛光的衣服。这一切和母亲黝黑又带着汗珠的脸庞格格不入。鞋子底母亲做的很扎实,走在这城里的路上会发出叭叭的闷响,我就这样张着从见城门就没闭上的嘴,一路脚下叭叭的走了不知道多远,也不知道拐了几道街口,就听见不远有读书声。 一个黑山羊胡子的先生,一身长白袍子,依稀记得他的鞋子很精致,两边带着深绿色锦线秀的云纹。在一辆高大的马车旁,和一对父女交谈着什么,我和母亲快步过去,胳膊被拽的很疼,感觉要被拎起来了,母亲小跑,我一路半腾空,脚尖粘着地,糊里糊涂的就被拽到了一他们眼前,扑通跪在地下,力量稍微过头了,撞了旁边站着的这对父女,那位父亲搂着女儿往后边倒退,那眼神带着一种很明显的厌恶: “诶呦,我以为牵条狗呢。”那眼神语气让我不敢抬头。 “潘先生,潘大人,我带小儿来了!儿啊,快给先生问好啊!”母亲轻踢了一脚跪地上的我。 “潘伯伯好。”我声特别小,低头根本不敢向上看,母亲在一旁傻呵呵奉承的笑着。 “夫人您请稍等。”那老先生正眼都不瞧母亲。 我慢慢试探的抬了起头,我就跪在街边的学堂门口,里面同我一般大的学子从小格窗往我们这边看,个个都是嬉皮笑脸的,我低头看向别处。鼻子里飘进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 是鞋子,不不不,是全身都带着香味,小粉色锦线封边的鞋子,没有图案,但精致,跟老先生的比,这双用的布料几乎看不到针线纵横,细腻,没有一点泥土,确切的说是没有一点灰尘。裙子淡淡绿色,颜色透亮,绿纱透着里面白底,让人想到茉莉花。腰上粉色的香囊系着绿线,正中绣带黄的花蕊,仿佛整条裙子就是小荷塘,美的让我忘记别人看我的眼光。我渐渐直起腰身,看到荷塘莲花旁的手,透着粉色,纤细。突然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的眼睛就跟着它摆来摆去,目光一寸一寸不由自主往上抬。 “哈哈”她看着我在笑 我猛的一抬头,又猛一低下,跪的更低,手抱着膝盖,蜷缩,尽可能的缩紧身体。脸贴着地不敢抬起。刚望向她的瞬间就像庙里的香,香灰掉下的刹那露出尖端星光般的明亮,闭上眼,火光依旧能看得见那样,像烙印,挥之不去,比起香火更深刻。淡眉下是一片湖泊,清澈,透着玛瑙光,我则像一片瓦砾,坠入她眼底泛起微微波澜。鼻子清秀,嘴像桃花苞,比起她我就是泥,泛黄的粗白布衣,黄麻布鞋,跟装粮食的袋子一样,真真的如我现在。 大人们一番交谈,终于轮到我们母子。 “快起来吧,别跪着了。”老先生微微低了点头看着我。 我自己慢慢爬起来,刚稍微抬头,在场所有人就开始大笑,当然也包括她。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母亲赶紧拿衣裙的下角朝我脸抹过来: “见笑了,见笑了各位大人,我这儿实在的很。让跪,脸都是贴地的。” “不妨事,不妨事,孩子告诉伯伯你叫什么啊?”老先生笑过之后,语气显得很亲切。 “邵起!”我念的很清晰 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念那么大声,可能是因为他们笑我脸上有土我生气了吧。或者是当时她在身边,想多多表现,这也很讨老先生喜欢: “好好好,洪亮,字正腔圆,以后就留下来,入了学院就不能再叫伯伯了,该叫先生了。” 母亲又跟先生聊了很久,在谈些什么我也没听,依旧低着头用余光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她,眼睛始终不敢看过去一下。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其间我可能一直都迷醉在刚才看到她的那个刹那吧。母亲领着我离开了这一群人,我才回过神再去看这繁华的世界,大街上很多贩卖东西的商铺,我还是任由母亲牵着我,跟刚才不同,现在很温柔。离开老先生那里后,再不见城里有大马车路过,但总能看见同我一般大的孩童,他们的穿衣打扮有的是那种在阳光下能泛光的衣服,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梁袋”。 “儿啊,现在去给你取先前做好的两套新衣服,拿完一会就送你回先生家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要在先生家住下学习。每隔一段时间,娘亲都会来看你的。”母亲的语气很温和 可这突如其来的事让我一下子懵住了: “娘,你不留下么?” “儿,你要听话,这潘先生跟你父亲有些旧交情,你要珍惜这次入悦玲院的机会,这里边啊可都是达官贵人的孩子,普通人家根本就进不来,在这里好好学。”母亲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开始抖动了。 “记下了。”我声音很小 现在也没了观赏世界的心情。就这默默地低头,数着脚下的大石砖,忘乎了东南西北丶自己在哪。再走没多远,到了家店面很小的店,门口摊位有一堆五颜六色的布料,再进去店里面很杂乱,到处是布角,线团团,母亲和店家交谈了一会,就让我过来穿新衣了。 店主是一个老头,看上去年纪很大了,总感觉是一直眯着眼,胡子很稀少,很薄。好像跟母亲很熟,并当面叮嘱我,学院有什么事让我过来找这位老爷爷。新衣服是两套,浅色的米白布,另一套有点黄,也有点发灰。我选了套白一些的穿上了。在后面认真的洗了把脸,现在也算是个清秀的娃了,店里有大铜镜,我对衣服很喜欢,也是第一次穿布料这么好的衣服,虽然不是泛光那种,但跟以前穿过的比好的不是一点半点。母亲蹲下来给我梳着头,七八岁的年纪,头发也是刚刚过肩,母亲把头发分成三份,两耳上,后脑上,各编成辫子,最后总的往头顶上一拢,用白布条的绳子缠紧,边弄边对我讲以后两三天在学院里洗一次头发,潘先生会给我重新扎好的。同时母亲找出一个简单的包裹,打开里面有一双新鞋,黑色细布的鞋给我换上了。这一身全新的衣服让我敢抬头了。在铜镜前走来走去,那心里那叫一个美。别了店铺老爷爷,母亲领着我去学院,一路走的很慢,起初没什么感觉,反而觉得上学院真好,还有新衣服穿,蹦蹦跳跳的,看着周围的一切,觉得自己跟别的孩子瞬间也没了区别。快到时心里感觉沉重,再次望向母亲,发现母亲也在望着我,很诧异,就这么一直看着对方,眼睛深处饱含着什么我读不懂,也看不到,只是意识到到学院了,也就和母亲分开了。再见不知道是多久。 “前面就到了,儿好好读书,等鞋子穿小了去刚才的衣店找那位大爷,有什么事尽管告诉他,也可以和教你的先生说,他们会捎信给娘的。好好读书,别惹先生生气,如果被赶出来了,你可就毁了。”母亲的话语已经开始哽咽了。 “记下了。” 我瞬间仿佛掉进了老家的深井,看着井口的光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一抹圆慢慢化成光点,最后消失。 到学院了,大门敞开,很多同我一般大的学生往外面走,大多都是眼神从我身上扫过然后开始窃窃私语。母亲领着我悄悄走进去,几步远便遇见了潘先生。 “先生好!”我直接还是跪扣在地上,脸很底,卑微丶谨慎。 “起来,起来,不用总行大礼,以后你啊,就陪我在这悦玲院,日子长久着呢。”先生表情亲切,让我怀念父亲。 母亲再没说什么,瞬间就静下来,都停顿在那里。 “好啦,儿啊,好好跟着先生。娘回去了,驴车还在城门口拴着呢。”母亲转身走了,没再特别嘱咐什么。 “起儿,随我来。”先生一只手轻轻推着我后背。 而我想回头看看门口母亲走了没有。这一切就这样快节奏的发生,不容我插一句话,不容我缓一缓神。 大门进来再往里面走一些是一个摆满底脚书案的堂子,进去得脱鞋。先生领着我穿过这里,而后面这一片感觉像家那边,小石桌,小石凳,几颗桃树。树下有小石子铺垫的小路,两边沿路摆满了宽口的大瓷盆,种的各种花,从来没见过。再往里是一间竹屋,顶子是新绿竹叶盖的,三四步便能闻见竹香,叫人神清目明。迈上两步小台阶,先生领我进堂坐下: “起儿,以后你就在这住下,晚上这没人,整个悦玲院也就都归你管,花啊草啊料理好。一会再与你走一圈,看我如何打理,你要牢记。早晚都有送饭的人,想吃些什么头一天跟来的人说。还有,再有人时叫我先生,无人时少说话,这里常年书香弥漫,每个物件皆有灵性,你刚来这里,做什么都要轻些,惊了这书香气,就要罚,记下了没有?” “记下了!”我以为声音洪亮还会得到先生的赞赏,可老先生却让我伸出手跪下,从后腰间抽出一把黑的发亮的长条木,膀子抬到半空抡圆了砸下来,还未来得及反应,老先生就弯腰下来把食指比在嘴上发出嘘的长声。与此同时我惊愕的不敢出声,眼睛热泪喷出,想眨眼却感觉头皮像被用力扯住,满脸僵硬不能动弹,眼仁往下滚,看到手已经涨红,一条红印子突起泛着血沙。 “你没记下。天色不早了,为师要回自己的家了。你来的突然,今晚没饭,就当罚了,明早想吃什么?”先生掂掂手,示意让我起来。 “我想回家,我想我娘。”我的声音小到听不见,心还是惊的,字音中的力气被抽的干枯。 “把两只手都伸出来。”先生走过来,抻出刚收回去的木板,抬的更高砸向另一只手,力气大的穿过我的手掌,痛的不仅是皮肉,骨头关节都在颤抖。先生眼睛望向头一次打的手掌,起身: “还差一下,念你初来,明早领罚。”老先生转身没回头径直走出屋子: “院子就不带你转了,自己看吧。走到哪打扫到哪也就都会了。” 先生走开了,我还在地上跪着,就是听不见老先生的脚步声,我还是一直不敢动弹,任由眼泪奔腾丶狂啸。许久,我跪着把腿挪到前面,坐下,手瘫放在双腿上,向一侧瘫歪着头,泪已经干涸,凉风透过竹门吹进怀里,让我发冷,吹的双手很舒服。我望着门外的桃树,头脑里空白一片,看着那轮死月被裹进黑糊的云里。 我幽幽的睡去了,梦到了荷塘,梦到醉人的湖泊,梦到了薰衣草香......十巷百步深,一花醉一人;黄口别亲母,陌处遇生人。孤盏枯泪默,竹香沁满巾;死月映垂柳,梦中寻自真。 第二章:光赴 这一夜途中有几次惊醒,但周围又是漆黑,想快点到天亮因为实在害怕,可又希望这黑夜漫长一些,因为怕那先生。混浊的醒来,又混浊的睡去,总算天大亮了。再次看双手,红印子已经成深紫色,但感觉拳头攥不紧,发胀,关节处还是微微疼。缓了缓神,起身转了一圈,看屋子里有个藤床,一张方桌,两条长椅,墙角有个大箩筐,框里有个打水桶,桶里有个葫芦瓢,还有些小耙子丶一卷粗白布丶扫帚。走出小竹屋院子里桃花瓣落了不少,独自到处走了走,觉得书院并不是很大,呆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许久。 忽然听到门外喊:“书院的,出来拿饭了。” 我快步走到大门,抽开长长的门闩,半开一扇大门,没等看到人,先看到一个单层食盒从门缝递进来。 “新来的吧,接着,里面是米粥,拿稳了别晃洒了啊。” 走进门的是个看上去比我稍大一点的女孩子,我拿着食盒在后面跟着,她好像对书院很熟,径直就走到小石桌子坐了下来。 “来坐下吃吧,跟我讲讲城外的事,好久没出城了。”我不敢出声,也不敢打开食盒吃里面的东西,只是低头站在那里。 “胆子真小啊你,来来来坐下吧,你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吗?谁送你来的?” 说着便拉我坐了下来,她打开盒子拿出个脸大的粥碗,在石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娘送我来读书的。” “读书的?哎,所有在这住的都是为了给富家子弟当书童的,看你穿的就知道了,怎么你娘带你来之前没告诉你么?” 从她脸上能看得出一丝怜悯,更多的是习以为常。我不再说话了,捧起粥碗,很烫,特别烫,但此时我好像失去了所有触觉,来吧,随便烫吧,没有什么比我的心还要疼痛的了,我大口的喝下去,米粒就像刀子,划过我的喉咙,扎进我的心里。 “慢点啊慢点,再饿也不能这么吃啊!” 她抢下粥碗。 “你家是哪的?” 我抬起头,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双目里。 “我没有家。” “那你和家人住在那?” “我现在没有家人了。” 话说完,我狠呆呆的眼睛被泪水泡的晦暗了,慢慢低下头再次拿起粥碗,一股脑的吞进嘴里,像一堆火炭燃烧在喉咙里,我留下眼泪,淌到耳朵上。 “好啦,别发疯啦,冷静些吧,在这发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一会潘先生就来了,我叫灵芝,你别太难过,习惯就好了,我得赶紧走了啊,你好自为之啊。” 她语气很仓促,匆忙带上了大门,拿着食盒跑走了。从那一刻起,终于知道母亲送我来时眼睛深处饱含的是愧疚,而不是不舍。身子很沉重,仿佛每走一步鞋子都会陷进土里坠进深渊。 竹屋旁有个小水井,我进屋取了桶瓢,摇了半桶水洗了洗脸,东西放回原位后我就在竹屋的藤床上坐下,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但我知道现在哭没有任何意义,就呆呆的自己回忆着先生和芍药对我说的话,突然想起来打扫两个字,我腾的一下站起身又坐下,因为我不知道该打扫哪里,怕弄错了再挨打,就走出去,站在树下等,恰好一片桃花纷落在我眼前,伸出手接住,看到了黄色的花蕊令我想起昨天来时遇到的她,这唯一一点点短暂的美好宁静却被哐啷一下子的推门声惊到了,我攥着花快步往大门跑去,刚进到摆着底脚桌的堂子里就遇到了潘先生。 “你在干嘛呢,赶快把书堂收拾一下,瞧这满桌的墨点,快些擦了。后面的花都浇些水,落叶什么的扫一扫。一会学生们来了,你就在后面静静的坐着,不许出声。” 我按照老先生的吩咐,一样一样仔细的忙活着,不敢有一丝怠慢。说来也奇怪,现在我一下变得很喜欢收拾院子,可能是因为在认真仔细的做一件事情时可以忘记其他,甚至忘记自己,脑子啥都不用去想。花还没来得及去浇水,先生向我摆摆手,指了指学堂的后墙角,我点点头,跑到后脚,那里离那些底脚桌子比较远,我蹲坐在那里等着。 过很久,陆续学生都进来,一个个都行色匆匆,好几个进门都差点滑倒。呆呆的看着一个又一个跑进来,这次他们没看我,估计是都来的太晚,怕挨罚吧。先生一动不动的站在前面,直到整个学堂安静下来,才开领着念起诗文。从不静到一声没有,过了真的好久,也许真的不静,又也许是先生对静的要求过高吧。刚开始我很认真的听着诗文,兴致勃勃的那种,可又听不懂,本以为学诗词跟学编草鞋一样,现在看来并不是。我静悄悄的看着前面每一个人,从穿衣,到他们用的笔墨,每个都能看好半天,有几个学生还睡着了,但那老先生根本管也不管,问也不问。坐太久了,屁股痛,我抱着膝盖头转向院子呆望。过了会突然耳朵凉了一下,我手抓了一下,以为是风吹进来的露水,结果捻开是黑黑的,是墨水,我再往前面看,先生已经不在学堂里了,学生都在匆忙写着什么,也没人回头,根本不知道这墨水哪来的。只好低着头接着蹭蹭耳朵罢了。诶呀!又一下,这次右边脸和脖子都发凉,一抬头,看一个学生居然再用毛笔向我甩墨水! “你干嘛!” 我很大声的质问他。 “我没干嘛啊,我和你玩呢。” 我没在继续出声,接着蹲坐在原地头歪向一边打算不再理他,可他又拿笔向我甩过来。 “好玩吗?啊?好不好玩?” “你干什么!我的新衣服都被你弄脏了!” “哎哟,你这下贱人!敢跟我这个语气!我好心和你玩,你还怪我!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他的语气,还有他那副嘴脸我记一辈子。说着几个男生端着砚台向我走过来,到我面前都泼在了我的头上,他们泼着,后面的学生都哈哈大笑,我咬着牙埋下头,这时先生恰好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小个子,看堂里这般情景就拿着纸扇在桌子上敲。 “安静些,都坐好。小姐请到院里石桌坐下旁听吧。” “恩,谢先生。” 她声很小。看到她腰间的荷包,便知道她是昨天对我笑的那个女孩。 “邵起,出去。” “是,先生。” 老先生没问我这黑黑的脸是如何弄的,也没问其他学生在笑什么。我生气的走去小屋,他们接着念他们圣人的诗词。走了几步刚好路过小石桌,她掀起半盏纱帘对我笑。 “嘿,你怎么了?” 我没敢回答,低头加快了脚步,因为半张脸和脖子都是黑的。 进了竹屋,我连忙翻出另一套黄色的新衣服,哎,估计是着急回去找她,手还是黑的我就去抓新衣服,袖口被我抓黑了一点,没来得及懊恼,又连忙去竹屋旁的水井里摇了桶水,发绳一扯,一头扎进了水桶里,这炸凉弄得头好痛。脏衣服被我塞在了小竹床下面,头发不会扎,就随手搂在后脑勺,布绳随意勒了个马尾就往石桌那里走去了。她看到我来,目光对视了一下,我就低下头径直走到桃树下背对着她蹲着。她也没再说什么,我也没敢回头,此时心很静,认真的听着老先生念的诗词。靠着树蹲着,久了两只脚会往下滑,屁股就会挨到地,为了不让裤子脏,没事我就往上串一下。 石桌上没有纸笔墨,她在干什么我也猜不到,回头看了一眼。她正在吹石桌上的桃花瓣。帷帽上的纱被她吹开一角,脸庞很瘦小。我看了很久,耳朵也再听不见学堂里的声音,所有纷杂与我无关,视界里除了她,不时晃过正在凋落的花瓣,现在回想,可能那是儿时我最最安逸的一刻。她不在吹她的帷帽,花瓣也不再落下,透过纱她定在那里,我低下头看了很久自己的脚,直到书院只剩下自己和先生。再后来先生也走了,从那很久没和先生说过话,更多的是灵芝姐姐,每天两顿饭,都是她亲自来送,还教我一些院子打扫的顺序,我曾问过她什么是书童,她回答说男孩大多都是跟着自己家的少爷一起学文学武,长大后保护主人家的。我也问过那位小姐的身份,但她也不知道。在这混沌中我度过了四五年,其间没有迈出过书院一步,白天她在小石櫈旁听完。夜晚我也常坐在她白天位置的对面,也学着她吹卓上的桃花瓣。诗书一句都没记住,只看到她帷帽的纱越来越长,身后的竹屋一天比一天枯黄。我就像那竹屋的竹,仿佛没了生机,仿佛只是工具,仿佛被抽干了灵魂,仿佛只能依靠你原本骨子里的坚韧。 甄挑三四林,踱步百家里,无一好山让你栖,穷爵美酒让你饮,随日月长,连南北烈,风雨宿,冷暖促,不忘初骨初心,知念花展花凄。 第三章:同情 转眼之间不知混过去多少个晨曦,刚来书院时的两套衣服早就找不见了,那是唯一跟家里最后的联系。这些年头一直穿着灵芝姐带来的旧衣服,没有当初那些无用的羞涩,眼神没有当年的明亮,十多岁了没走出过学院,灵芝长我三岁我常叫她姐姐,曾无数个日夜我痛恨父母把我送到这里,也有无数个日夜去想念他们。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脸在我脑海里变得模糊,甚至彻底忘记。而她我这么多年没看过她的脸,没问过她的名字,从很久之前也没听过她的声音。院子里的桃树被我靠的微微有一些倾斜,这里没有四季,竹屋的竹子根部有一些微微发霉,就连桃树下的石桌也被风雨磨合的乌涂。老先生的山羊胡子越来越白的明显。我变得邋遢许多,哪怕是有她在的时候。有天姐姐送饭时对我说她要出嫁了,我问她什么是出嫁,她说就是嫁人,就是从此时的噩梦里走出,在下一个噩梦里死去。我没有安慰她,因为我还没学会。最后和姐姐见面的那天除了粥还给我带了几个包子,她含着眼泪说她马上就要去过小姐一样的日子了,我只能低头吃,什么都做不了。她迈出学院时我的目光一直看着她,我问她明天还来吗,她笑着指着学院门口的墙说。 “来啊,当然来了,姐姐天天都会来看你的,只不过我在这墙外,你看不到我。” 当时很想问她真的假的,可马上心里就坚定的给出答案,她永远都在。最后我望着那面墙很久很久。从此送饭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女孩,看上去笨手笨脚,比我小。我没办法把她当成灵芝姐姐,但我清楚姐姐口中的噩梦可能重复在她身上,在那之后每次我吃完都会到小井边把碗和食盒洗刷干净。…… 早晨带帷帽的她和老先生突然来的很早,身旁还有个面目很熟的叔叔。 “起儿,过来跪好。” 老先生叫我,我便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跪下叩头不敢起身。 “呦,这不是前些年跟我宝贝女儿一起来的那个灰小子嘛。当时嗓门挺大,还吓了我一跳,哈哈几年长的这么大了,抬头我看看。” 我直起腰看着他们,老先生对他们说着连我都不知道的身世。 “这孩子原本是城主亲卫的儿子,可后来他父亲腿断了,一家落魄至乡下,这些年他在我这书院从来没出过门,听话的很,大人带回去稍加调教便可。” “好,有潘大先生这句话,放心了。” 两人话闭师傅让我起身。我们一起朝着书院大门走去,师傅和叔叔在前,我和她在后,没几步她回头对我说。 “从此,你离我半步,随叫随应。” 很简洁,语气不含情感。第一次一起这么近,才发现她比我高一个头。我在她身后低头回了句好。其实我对她很多疑问,这么多年在书院没和她交谈过,也没像今日走这么近。很快到了书院大门,从来的那天到现在,没想过自己能出这扇门,我停顿一下,直到她落下我一步远我才迈脚,我没急着看任何地方,只是看着那面芍药说的那面墙,先生已经不在我们一行人中,我没回头看书院,没回头看先生。匆匆走着,看着书院外的世界,没有那么多行人,一切萧条的很,一排排小屋门破窗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辆高大的马车在巷口等我们,赶车人拿下车凳,她和她父亲都进了去,我没敢上去,在一旁慢慢跟着走出了城门。这一路人影稀稀的,跟当年的繁华差远了。这时来了队身披铠甲腰间挎剑的官兵在马车旁跪了下来,马车里传了声回帐,车夫便叫我坐到他身旁的位置,士兵们起身紧随着马车奔跑,我侧身看着他们不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嘿,小子,多大了今年?” 马车夫开口问我,我没敢答。 “知道车里坐着的是谁吗?” 我摇摇头,还是没敢出声。 “哎,你胆子这么小,到王府里你可是得当小姐侍卫的。” 我听他寒暄许久,才慢慢知道,她是绰号镇南山卫国候的女儿,他爹名叫多兰擎宇,她叫多兰樱。出生时南国第一次降大雪,皇帝特封为玉龙郡主。车奔了不知道多久,后边跟随的士兵汗洒如雨,穿过一片林子,远远看去,偌大的庭院,一旁有望不到头的马场习武场,壮观非常,庭院四周布满甲士,庭旁一处高地,单独有一小院,更是甲士林立。转眼车到了正庭门口,卫国候下了马车,跟郡主交谈。 “女儿啊,今天爹爹陪你的时辰,可不少了,还有好多正事要去忙,你挑一个好师傅,教教他,以后他要是成材就留你身边,不才就充军。” 说闭卫国候径直去了习武场,我们随着马车去了旁边小院。院子内没有一个人,就连丫鬟也没有,郡主路过的地方,士兵纷纷跪地,我随郡主半步远一同进了院子,园中有一套玉石桌凳,郡主坐了下去,只见她慢慢摘下帷帽,整个脸映入我眼睛的时候我自然而然的跪下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跪下了,可能太久没看过她的脸,有点不知所措。 “别别别,邵起,我们曾是多年的同窗,现在你是爹爹给我找的侍卫,我不跪,你也不必跪。” 她说完我便起身了。 “来人,请韩将军拿一副藤甲过来。” 她喊完马上门口就有一个身披亮银铠甲的将军走了进来。 “郡主有何吩咐?” “以后就请韩将军教他。习武就在这园中,我也好奇,正好也看看。” 那将军抢着说道 “不可,不可,练武一定得在习武场,实在不敢打扰郡主,若候爷知道,在下恐难辞其咎。” “那就在这院子门口教吧,这里除了他,再没和我一般大的了。正好我也能解解闷。” 几番推辞,韩将军妥协了。那年我14,她17。往后日子我白天练武,晚上没有给我专门睡觉的屋子,我就倒在院子中她房间的廊下睡着,日子长了,我们每晚都偷偷隔着门说话,她跟我讲他父亲多么风光,也在谈她眼中的世界。 藤甲三年,铁甲三年,银甲需十年,如果我进步的快就能早日晋升。从郡主和韩师口中我得知现在整个国家都在打仗,除皇帝外,一共还有四个诸侯:封地最大绰号神兵的北疆候谢马,绰号闯百关的西疆侯百木真,和绰号沙地龙的东海候代世横,最后就是郡主父亲绰号镇南山卫国候多兰擎宇。其中北疆和东海早就有裂土自封的意思。老皇帝几年前驾崩,唯一的儿子在多年前被暗杀,整个朝廷乱成一团,也是这场杀戮的开始。一朝裂四国,无数良田荒废,庙宇被毁,中原皇城现在落在百木真的手里,变成了一座任人宰割的难民营,起初无数老弱灾民都涌入皇城,他们以为可以得到庇护,结局却是王法道德的崩坏,妇女被迫成为奴隶,男子满15岁就要被抓去打仗,至于在打谁,为什么天天打很多人都弄不清,只知道活过一天,一家子人就能免一天税负,有一天饭吃。唯一能撼动百木真的也只有北疆的谢马,手握雄兵百万,却也只是坐山观虎,任由着他无法无天。其次东海候无意于中原之争,却把眼光放在土地肥沃的南方平原。南山候封地共13城,每城守军均不足两万,且大多都是藤枪,战事至此,手中兵马藤甲枪兵10万,铁甲10万,银甲1000,与东海沙地龙的50万军日夜周旋,封地中两城已经被代世横掌握。建国初,多兰擎宇是唯一一个接受裁军的诸侯,老皇帝为表其忠,赐錾刻金甲,并在南方平原唯一一座高山上修三丈高碑,其亲书:忠镇千古,义丰南山。 我问过韩师我的身世,他说我父亲年轻时是南候手下一城主的亲卫,枪术高超但不会在马上运枪,所以有“平地枪祖”的名声,有次十三城比武,父亲被一马弓手射中小腿,箭头直插进腿骨,导致一条腿再也无法吃力,随后隐世在一个村子靠种地为生。之后我被送进悦玲院,也是为了能被选中成为某个城主或是郡主的亲卫。听到了这些,我试着去理解父母的决定,如果我不来悦玲院,估计现在也许在种地,或者在某个军营中过着不知明日有几日的生活。 很多时候我想做一匹马,驼她远走,找到一个书香云云的世界,她还是戴着帷帽,把我栓在树下,我愿意默默的注视,只要别打扰到她,当她再度吹起石桌上的花瓣,我愿做那片桃花,只要能有一点交集,只要别打扰到她。 一道银光一淬枪,新马旧鞍碌碌忙,不问脚下何方地,舞武大成能几场? 第四章:磊枪 看,枪缨如星斗转,枪锋如浪打天,调息如凌云漫,身法如羽落涧。来了一个月多,每天韩师都会让我把几块青砖从东墙拿到西墙,拿来拿去不知要多少来回,而且要求双臂不能贴到身体两侧,步子要尽可能的迈大一些,他说无论立足何地双腿要像磐石,双臂轻盈结实要像雄鹿的腿。 每天练这些,她都会戴着帷帽坐在石桌边,有时她会忍不住笑出来,每次她笑都会把手伸进帷帽,轻轻掩一下嘴。 可能是我太笨,或者是动作太过滑稽。休息时我问过韩师,能不能卸甲去洗澡,他说每一个战士的铠甲都不能轻易卸下,因为随时可能要打仗,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危险,每次穿甲都要好久,还要两个人配合,要让每一片甲紧贴住身体。 军队有严格的轮班制度,每15天轮换一次,战士们就有机会卸下甲胄轮流清洗一下身体,等身上水干透,就又要重新戴好。 “邵起,醒醒,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你洗澡。”我在酣睡中,郡主偷偷叫我起来。 “啊?郡主你怎么还不睡啊,我没关系的,等下次韩师卸甲,他会帮我的。”郡主蹲下来:“诶呀,别等了,没事的,一会拉水的车夫会从府门路过,你在后边跟着,到河边他打水时你就悄悄下河洗一下。门口的侍卫都被我叫到后院抓老鼠了。”, “可这甲一个人穿不上啊。”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拉水的马车刚好经过,她拉起我,悄悄的说:“这甲都是藤条编的,有缝隙,到时你跳进水里,水流进去,最起码可以冲一冲啊。”我也觉得主意不错,笑着点点头,偷偷的出了府门。 远远的悄悄跟在马车后头,走了很久,终于看到河边,我轻轻的下水,感觉是真舒服,好凉快,游了好一会马车往回去,我也跟着往回走,身上不停流着水,好不容易到府门口就看她远远的在院子里跟我招手,我踉跄的跑进院子,一屁股靠在长廊下柱子边,感觉怎么都喘不上气。 “怎么了你?被发现了吗?”, “没有,我呼吸不了,这藤甲好像越来越紧。”,她先是呆住了,然后转身从腰间抽出匕首,用刀尖试图翘甲上的铁扣:“对不起,对不起,这藤条一直都是干的,泡了水了一定是胀起来了,都怪我…”。 “不要,不能卸甲,韩师会发现…到时我会罚的很重…”我很虚弱,一点力气都没有。 “有我在,没人敢罚你。”迷茫中听她这样讲,感觉浑身都暖了。她慌张的拿着匕首,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相传百年前一神龙在西海一礁石上产子,疼痛难当时尾巴横扫了旁边的礁石,尾尖上一块小小的龙鳞碎裂落下一片细长的甲片,随后被工匠打造成一把匕首献给当时的皇帝,被保存在皇宫之中,直到南山侯大婚时,新皇帝从国库中找出作为贺礼。 一个一个铁扣被撬开,我终于能喘口气:“谢谢郡主。”, “你没事就好,都怪我。以后没人就叫我小玉”。我们在月光下看着对方,第一次和她距离那么近,也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 “邵起,你在看什么呢?”, “我…你看月亮…我在看你…”,她看着我笑了,我低下头也笑了。 “你知道吗,像我这样的郡主是不能随便笑的,出嫁前也不能随便让其他人看的。”,她的话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灵芝姐姐,我沮丧,因为我知道嫁人的含义,也永远忘不掉姐姐临走时指着的那面墙。 “郡主请回房吧,天都要亮了,我打瞌睡了。”, “嗯,好,甲的事你放心,明天我会吩咐韩将军网开一面的。”,我没敢看她的背影,莫名的内疚,觉得自己没用,如果她嫁人前我没能穿上银甲,是不是就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 我枕着湿漉漉的藤甲,看着月亮,想着那面墙,想着热热的粥碗,想着我的小竹屋。 大漠卷枪跨马,剑抵东极血绞沙,又到新年记新绩,万骨枯荣埋雪下,哪世求的三尺地? 换来银枪做碑,后人千跪万跪,却不知过路是何鬼,英魂又是谁。 第五章:封心 忽听到大门外铠甲啪啪作响,天还没亮,进来几个银甲将军,郡主腰间挂剑,戴着白色帷帽,与以往不同,帷帽的纱角坠着金珠,就站在房门口,众人纷纷跪倒,郡主径直上了门口的四轮马车。 我站在一旁低着头,直到所有人都跟随出去,曾经说离她半步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那天,我在玉桌旁等待,不知道等她回来,还是等韩师。 天大亮了,韩师进了大门:“邵起,你的甲呢?”, “昨晚卸下了。”我不敢看他, “你可知对我们而言,这甲如同生命一般,如果这时敌人来犯,进了这大门,你连甲都没穿,如何保护郡主?”韩师语气铿将,我低头小声:“记下了。”, “走吧,跟我去军前领十鞭。”。我跟随韩师出了大门,向旁边的校场走去,不远看到校场中立了两根圆柱,上面绑着铁环,临近时韩师在前面低声说:“一会左右手一边一个,放胸前抓紧了,还记得我教你的不,男子汉无论身处何地,脚下要如磐石。”。 我握着铁环站好,旁边士兵都把目光围了过来,我低下头,韩师拿着醒鞭走到我身后一丈远, “我军备战从不卸甲,大家引以为戒!”话音未落,就见地下闪过一道鞭影,打在皮肤上时后背就像有烈火在烧,目光变得凶狠,瞬间汗如雨下,双腿猛抖,疼得抬起头却见她站在前面沙丘马车旁,我赶紧低头,听到旁边士兵唏嘘:“这十鞭下去,估计得半死…”。 第二鞭,我低着头,羞愧难当,恨不得钻进地上的马蹄坑里,双腿用尽全力站着,肌肉紧紧绷着裤子,不能叫出来,不想在她面前丢人,心里一直念叨:我是石头。 第三鞭…第十鞭,打完时韩师掺着我往旁边营帐走:“好男儿,骨头真硬。”我两眼发黑,怎么都看不清光影,却惦记着望向她站的那片沙丘,在那短暂昏暗的目光里,她侧身对着我,手握着腰间的白玉剑柄,微风吹不开坠金珠的帷帽,只能见白白的脖颈,见裙角浮动的纱。 被帐外的口号声惊醒,我趴在一张铺着马皮的木床上,感觉背后清凉清凉的,环顾一周,这里应该是专门放军械的,各种刀剑林立,长枪打捆叠在一边堆的老高。 我慢慢坐起来,周围没人,走到一把长刀前,拿刀面当镜子转身看看后背,还好伤口都愈合了。 转念一想这得多少天了,急忙穿好床边的一叠新衣,往帐外快走,刚好又碰到走进来的韩师, “醒啦?都快五天了。”, “韩师,我现在该去哪?”, “回去吧,去找郡主,她吩咐你醒了直接去见她。”,我狂奔而出,就为了告诉她,我还活着。 跑两步,就晕,嘴唇干瘪发白,尽力去装作若无其事,迈进大门,郡主带着帷帽坐在玉石凳上, “郡主,我回来了,你找我吗?”, “你坐下,休息一下,别乱动。”,她摆摆手,我坐在廊下柱子边,她不动,我也不知所措。 就这么我看不了她的脸,不知道她看不看的见我,不知觉睡着了,再醒时已经是夜晚,月光下她的白纱泛光,还是坐在玉桌旁,我猛起身:“郡主,我…”, “没事,醒了就好,你过来坐。”不知她的语气为何这么温柔。我走到玉桌旁,慢慢的坐下,还是第一次。 她一只手扶着帽纱,一只手像摘樱桃一样一颗一颗扯下帷帽上的金珠:“这些给你。”, “我…这是为何?”当时我不懂,真的不懂她的意思,她语气变得更温柔:“那,我把龙匕给你用?以后它归你保管,行吗?”, “郡主,我不明白,为什么给我这些,你要走吗?要嫁人吗?”,我瞬间戴着些许哽咽,想起灵芝姐姐临走时的样子,她摘下帷帽,慢慢放在桌上:“邵起,对不起,你被罚是因为我出的馊主意,看到你挨打…才想起我忘记跟韩将军说甲的事,父亲叫我有急事,我忘记了…”, “郡主,我没事啊,挺好的,韩师还夸我骨头硬呢,睡几天,当休息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我脸上带着笑,发自内心的笑,哽咽中她也跟着笑。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东海的代世横昨日又下了南方一城,如果两年内打到南都锦阳她就会被迫嫁给东海候之子代中,以婚约的方式换取南方平原的和平。 当听她说出这些后我问她和问灵芝时同样的问题,出嫁在你心里意味着什么,她呆坐了许久回答:“出嫁就是这帷帽,它遮住了我所有的天性,一哭一笑都没有意义。”,第一次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者怒火,也是第一次正面与她四目相对,我用无比炽热的语气告诉她:“愿做你的帽纱。”,说完我迅速的将目光缩了回去,头迅速的转到一边,她看着我,我用余光看着她。 愿做你的帽纱,你笑时我必随微风为你舞;愿做你的帽纱,你哭时我必沁走你的泪打湿自己:当你撩开我时,天必晴空万万里,地必茂茂至极,山必无危危陡立,海必袅袅如溪… 第六章:清命 听,鸪鹏微鸣,叹叹如新,吹丝喏喏,表表真情: 梦天中有屋顶,深壑有耕篱,无涯海中有枯井,大漠有桥溪。囚此颠倒梦境,杯满竟可捞星起?呢喃呢喃,淅淅沥沥,忍忍泣泣,恰恰只无你。呜呼呜呼,善僧能否渡水不渡鱼? 她轻轻又戴上了帷帽,身体左右摇啊摇,帽纱跟着摆。我听花丛中有细小的虫鸣,她也定身在听,她又慢慢摘下帷帽抖了抖,轻轻放在桌上,手指划过纱时有沙沙的声音。她慢慢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裙摆,碎步跺了跺脚,把手轻轻搭在了白玉剑柄上,噌!瞬间抽出剑指着天上月,鞘打刃的声音很长,很冷,虫鸣也停了。 “走,邵起,我们去天涯。” “是,郡主” “叫我小玉呗~那你知道天涯在哪吗?” “郡主与我的那半步远,也许就是。” 她走到我面前,太近了些,我不禁站起来后退,她让我别动。 “来,我们对着都往前挪一小小步。” 我挪动了一点点,她跨的大些,近时我发现此时我已经比她长高了一点。 “我们到了吗?” 她语气成熟,像在软柔的质问。我侧一点头把无处安放的目光转向别处,也尽量不被她察觉。 “嗯。” 甚至我连呼吸都不敢。 “这有什么啊…没感觉哪里不同啊。” “嗯…如果…现在感觉不到,或许还不是时候吧。” 她嗯了一声转身 “哼,白高兴了。” 我坐了下来,目光望着她的背离我越来越远,她吱吱的推开房门时回头看,我又把目光躲开藏到地上,静静等待下一声吱吱的合门声…有点久,我慢慢转过去寻她…她背对着侧身看我,双手扶门等待着我将目光移向她,就在刚好重叠,我又刚好想要闪躲时,听见她说 “天涯有你。” 我说愿做帽纱她懂了,她假装摇来摇去是在偷偷拂拭,我心里紧了一下,酸了一下,抬头仰望星河,最美的不是月,是月有繁星,我有你。 第七章:幽马 门外甲士越来越多了,虽然看不到生杀弥漫,但怎么都觉得,命运这个东西会在不久的将来接受考验。 那天涯月夜之后,郡主令人送来一盏长枪,黑漆木盒子,内里黄色锦缎包裹,枪身见不到一点浮华,但战疮累累,刀痕剑痕处处都是灌满整个枪身。枪头包裹着皮革,摘下顿时寒光粼粼,似乎周围空气都带着寒意,与枪身连接处并无缝隙。 相传上古时,天空中并没有太阳,世界还是一冰川之地,忽从混沌中降下一陨石,落在这冰川中燃烧了百年,融化了万里冰雪,随后又用百年冷却发出余热孕育了世间一片生机,一日陨石迸天而开,一金翅鸟破石而出,拖星辰而起,在极远空中化作暖阳。这枪就是那陨石的残渣所铸。恰逢这乱世,一伙盗墓人从一上古古墓中将其挖出,而后又落入街市。 她平抱着长长的漆木盒子,我在她面前双手平拖着枪 “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 那时还没学会感谢,见她回身往屋子中走,我托着枪掂了掂,飞起几寸高再落回手上,一恍惚中见一只巨大的眼睛,而我就立在那瞳仁前,目光虽是凶狠,但又疲惫慈祥,又一刹那,那巨大的瞳孔离我远去,我正对着它,头顶是金灿灿一片,周身火红,尾羽带了点白,忽又双眼被白光充满,顿时寒气透骨,我打了个喷嚏,瞬间又将我拉回这现实中。托枪的双手是越来越冰,心中又是越来越暖,仿佛置身两极之地,我快步把枪放在玉桌上。她推门出来。 “怎么了?” 她拿着线盒走来,我还在回想刚才 “刚才不知道怎么,拿着枪看到一只好大的鸟。” 线盒放在桌上,她伸手摸了摸枪 “还好啊,就是凉了点。别瞎想啦,来选选你喜欢的颜色。” 我没选,她随手拿起一卷白色,将不平整的地方统统减掉,只留下中间最笔直的一段。 右手攥着白锦,头微微倾侧,左手抚在脑后,抽出发带,我的目光也随她的发丝莎莎落下,轻垂在脸侧。期间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那捆白锦。 “好了,我替你拴在枪头” 她递给我时,我的眼神再无闪躲。再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她美丽的瞬间。 她拢了拢发丝披在脑后,随手戴上了帷帽 “我趴一会,你练吧,看看合不合手。” 她依在石桌上,我看不透帽莎,双手再拿枪时依旧能感觉手越来越冰,我像刚才一样把枪掂起来,果然就恍惚来到那巨大的瞳仁面前。 透过瞳仁,看到一团火焰在舞一套枪法,那辗转腾挪快如闪电,身形步法迷踪,双肩扭转,枪头横扫,后手稍退几寸竟可单手托枪从身后横扫而出,主手接下,身竟随枪身前冲几丈,步法变换成前后弓马稳稳而立,枪头颤抖不止,再拉枪回身,枪头轻轻点地,身与枪腾空而起,在空中一横扫,顺劈而下,跺地而起,向右横扫,收枪身于背后。 “哇!真棒!这套你哪里学的?这几年也没见你拿过枪啊?” 我惊醒在郡主的欢呼声中,原来收枪在背后的是我,那刚打出枪法的也是我,真的惊了又惊,我还没明白就晕倒她怀里。 “邵起…醒醒…” 睁眼时身在上次的营帐中,身下还是那张马皮 “韩师,我怎么了?” 想起身,双手扶了一下,但疼痛难忍便又躺下了,再看双手,裹着层层白布。 “你双手心被枪上的沟痕划的溃烂,两只胳膊冻的发紫,去背你来时全身都冒着寒气,我也想不通你是怎么了,这大三伏天,你如在冰渊啊,我现在被你弄的也着凉了,没看我还披着棉衣呢。” 帐外已是月夜,我拼命回想。 “韩师,我白日练枪时,看见一只大鸟,火红的。那枪我摸上去就觉得冷飕飕的。” “那鸟头顶是不是生的金羽?” “对,金色的。” “看来传说是真的,这枪有灵。” 韩师扶我坐起来,踢了踢一边的篝火,明亮些,便开始讲这枪的故事。 “相传上古三界混乱时,人间一夫妇将陨石用天火炼化,那天火便是太阳鸟飞升时落下的一片羽毛,随后铸成一枪一剑,夫妇孕有一子,一女,子叫莫甘,女叫莫若,地下恶鬼霸占人间,几乎就是半个炼狱,随后夫妇登天梯求天神拯救世界,结果非但不救人,还降下天雷劈死了这对夫妇,罪名正是用天火锻造这神石,随后子女长大,执这一枪一剑,捅破了天,也劈开的地,如此神器,一定有灵,两人去世后,留下一句话:愿后世有缘人再执此器,守护一方净土,扫除一切不公。…” 再之后就讲玉帝为何斩天梯,我心思不在此,便问郡主如何了,韩师说了上次一样的话,我便垂着双臂出了帐。 快步跑到玉桌前,看她依然坐在桌边。 “你如何了?” “还好,韩师说我结实,这些转眼就好。” 她不信,我也沉默着。不知说什么,也看不够她,什么刀光剑影,什么鬼神都与我无关,只想在这方寸中,与她分享。 “郡主,我真的看到一只大鸟。” “别提那破枪了,丢了。” “啊?那枪樱呢,枪樱是你亲手扎的,上面还有你的发绳…” 她指了门外,我寻去,看枪平躺在大地,手缠着纱布,只能试着用两只手夹起来,可当碰到,却感觉好暖,起初我还不信,可再摸摸感觉枪是热的,热的沁人。 “郡主,郡主快来!” 我声音很低,又竭力的去喊,她寻声赶来 “郡主快摸摸看,是不是热热的?” “诶?不对呀,丢出去时是冰的啊。” 我们一起拖枪进去,放到石桌上坐下,双手摸着,感觉纱布里面奇痒无比,郡主抽出匕首,将纱布割开,原本面目全非的血肉开始愈合,冻黑的手臂也开始恢复本来的血色,真是奇了。 …我紧紧握着枪樱,假装看马儿的背影,模糊时伸手够你的梦迹,可难在盖不住你的帽莎… 一望一欲穿,彼比皆华年, 才逢寒冬起,又拜艳阳天: 只盼南风起东岭, 不顾幽身奔北玄; 悲时悲月悲策马, 迎时迎雪迎棺………嫁。 第八章:过桥 还得多少寒冰炸骨,还得多少烈火剁身,是空无,是痴梦,是虚妄中最后一点残烛,你摸得到这巨幕,渡不了情佐一竖。 月夜中这原本的寒枪会变得炽热,刚医好双臂后就如同握着炭火,再次灼伤我的双手,那巨大的瞳仁中枪法变幻,跟这如渊如狱的疼痛一般让我永远记下了。就这样日日复而,百炼的双手,也一日好过一日,终于有一次那幻境的巨大瞳仁中开出了一朵红莲,随后见巨鸟落在一木枝上静静注视着,此后冰火再伤不到我。 无数次枕着马皮从军帐中醒来,无数次悠荡着双臂去见郡主,直到我在她面前能安然无恙的打出整套枪法,她都没有笑过。 “郡主,这些日子你怎么都不爱说话?” “邵起,枪樱是用来干嘛的。” “找到枪指的目标。” 我不懂她为何这么问,但明白这些日子她并不愿意让我摸那把枪。 这几日,时不时校场边会有零星躲避战乱的普通百姓来讨吃的,我和郡主心里都明白,战事不远了。东海候不久前又连下南方五城,很快就要打到这里,这里不是城池,而是南山候最精锐的部队,他始终认为将女儿带在身边最安全,面对杀奔过来的几十万大军,也无奈送郡主回南都锦阳。 “你听着,如果这次比武你击败了所有人,就可以穿银甲,而且永远留在郡主身边。” 我看着手中的枪,拍了拍没有甲胄的胸脯 “韩师,请当日亲手为我穿甲。” 校场中空地被上万士兵围着,方圆有序,近北边一观台,郡主侧立一角,南山候坐在中央一把杨木雕虎的椅子上,台边一供台上摆的是三副银甲一只金玲,韩师立在供台一侧大宣 “承南候令,今日演武,得胜者赐银甲,武艺最精湛者,郡主亲赐金玲。”转眼呼声雷动。 我没对战过,我也不怕死,深知这是我的路,一条美好的路,想得到那金玲,想永远离她半步。 我第一个托枪走上圆台,对面走上来一个扛着长刀两鬓生白的老将,我就那么站着,等他冲过来,他见我不动,也是愣住了,回头看台上的韩师,台下是嘘声一片 “继续!” 韩师示意他继续进攻,我紧握着枪,在想如何挡下他,没留神他的刀已经到我眼前,我后仰枪点地身一转,就躲开了,并没有害怕,反而感觉他好慢,台下也是一阵惊呼,但我不懂还手,他几番进攻被我一一闪躲,可能有点恼羞成怒了,他便丢下长刀,赤拳来抓住我的双肩,我一下子被他撤倒,粗糙的拳头重重落在我脸上,我单手抓着枪,另一只手挡着脸,两侧嘴角被打的都流了血,他见我遮挡的手没了力气,便松开手站起来,举着拳头向台下喊 “我赢了!我赢了!” 我侧着头想坐起来,看到她扯下戴着的帷帽 “邵起!你没事吧!不打了不打了!快过来!” 那声音透过了人群 “我没事!郡主!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我用枪支着地,慢慢爬起来,手在身上蹭了蹭,看干净一些,我伸手解下雪白的枪樱,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台下又是一阵惊呼 “你小子!耍我吗?” “再来!” 我的回话铿锵,台下一下子安静了,都疑惑的看着我,他们的目光根本不是我在意的。 他重新抓起长刀朝我猛扑过来,我依然觉得他好慢,双臂抖动,松散,我静等他冲到我面前。 前弓腿插进左他胯下,左手扣住他握刀的右手,刀尖立刻深插进地里,用力向下按,他失去平衡前倾,我右手握着枪头下几寸的地方,像拿着一把匕首,紧贴着他的脖颈,枪尖指着他的下颚,他单膝半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鼻子喘着粗气 “我这算赢吗?” “…是…” 他说不出话来,我慢慢松手,他踉跄下了台,下面人随之一片惊呼 “这少年!好快的身法!” 我摸了摸怀里的枪樱,望着观台上的她笑着慢慢戴上了帷帽,步子轻轻的跳走到南候旁边坐下,静静的看着我,虽然我看不透那层纱。 “邵起!一胜!” 我还立在台上,等待下一人,已目空一切,不是因为赢了一场变得骄纵,而是胜败的意义对我来说不是银甲金玲,是她亲手。 一个银甲将军走上台,台下欢呼雷动,呐喊冲天,南候也不禁走上前来观战,我觉得他已有银甲,想必是来夺这金玲。 “少年,身法快出了幻影,在下叹服,不知你枪法如何?” “一般。” 我把枪樱塞的更深了些,收枪在身后,侧身立着,我喘息的鼻翼刚微微抬起还没落下时,他已经执剑前冲而来,这身法如此迅捷,一恍惚间直指心窝,我腾空跳起,抽枪向下扫,弹开他的剑刃,没等我落地,他便借力转身举剑腾空而起,我在空中后仰翻身,剑刃贴着我的衣领而过,我们互换位置,站在对台的两端,台下鼓声欢呼声不断 “少年,小小年纪,竟习得如此枪法。” “嗯。” 我无心多言,端枪冲刺,他也举剑而来。一个深深的马步,游枪横打,枪纂冲前打了一下他的剑,嗡的一响,再转枪尖时已到他的眉心,久久剑落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生息乃泮千秋雨,兵起宇林鸟飞聚, 遂瞩重峦几千里,巫祈巫山降巫霓, 耋马环戈怣舍觊,渡时若渡来时溪。 第九章:醒歌 寻你时口渴,饮干了大河,寄愿时不屑,跪了所有神佛,再见时羞涩,假设了所有如果,盖棺时忍着,摆了所有装作。别为我唱祭歌,你需要,我就活着。 “对擂胜的是何人?” “回侯爷,是郡主的侍卫,邵起。” 南山候叫我上前,我偷瞥了一眼金玲。 “哪学的枪法?” “回南山候,梦中,醒来就会。” “赏吧,无需再比。” 比了两场,我刚击败的人是南候的剑师。其他人的比武南候再无心看,一甲士托银甲而来 “将军,请接甲。” “大人,我不是将军。” “邵起,今日接下这银甲,以后就是将军了。” 我接过甲胄,郡主在南候耳边细声吹语,便离开了,韩师示意我先回去。走时故意在供台绕了一圈,想看一看金玲,我刚舞罢,他人上场,台下依旧是同样的欢呼。远看时觉得小,近观竟如此大,或许它的主人不是我。 我抱甲而行,这一路甲士见我频频行礼,刚迈进门见郡主坐在玉桌旁,我走近些将甲放在地上,抱膝坐在甲上 “回来了,以后也是将军了,怎么看你有些不高兴呢?” “回郡主,并没有,只是惦记那金玲。” 她掩嘴笑了笑 “就这么想要那金玲?” 我没说话 “好啦,你快穿甲,让我看看。” “韩师还在校场,这甲如何穿的?” “那我来吧。” 郡主要为我穿甲,真的想不到,我屡屡谢绝,她还是坚持。见这银甲一片一片串联,像老家的石子小路,不知以后会永远这样崭新,还是会被风雨磨的乌涂。 我脱去上衣,赤裸着上半身,练枪时冰火的灼伤恐怕这一生再难褪去,我这一双丑陋的臂膀紧忙去抓新甲的衬衣,枪樱滚落在地上,我又慌张去抓枪樱,她按住我慌了神的手,我颤抖的连连说着对不起,目光一直看着地,我抓着枪樱就往外边跑,找了片阴凉的空地,靠着树坐下,抚摸着雪白的枪樱,尽管我的丑陋与它格格不入。 天渐黑了,脑子空空的,在暗中时,枪樱也有荧光,我就像这暗,无我时它洁白如雪,有我时它更加洁白鲜显。顿时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起身捧着枪樱往回走,见一麻雀在一枯树洞中筑巢,借着月光无数次往返。 我走到了门外见韩师牵一白马,马颈系金玲 “你这小子跑哪去了?” “贪看一鸟筑巢。” “啊?你也算半个将军了,授了银甲还看鸟?哪个将军会去看鸟?…” 韩师气的不行,郡主走了出来 “退下吧韩将军。” 韩师没把话说完,郡主接过缰绳,我冲进院子穿好衬衣。 我们行走在没有路的平原,她累了我便蹲下,她踩我的背上马,牵马时我总看那金玲 “怎么,还惦记金玲?” “没,我以为金玲是给我戴的。” “哈哈。” 她不禁笑出了声,我也嘿嘿的笑 “这马归你了,以后听到金玲响,我就知道是你。” 我低头笑着抚摸着马鬃,在我家乡时,家里能有头驴,就够让人羡慕了 “原来这就是金玲,它眼睛好大,呼铃呼铃的。”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以后它就叫笨起…哈哈” 马儿好像听懂了,撅撅头,摇了摇,顿时我俩笑成一片 她侧身看着月下的平原,我和笨起也歪头边走边看,我们停下,风扶绿草,悠悠荡荡的,思绪跟随着她的发尾,我们的影子被拉的好长,幽幽的站了好久,时不时丛络闪动,野兔蹦跳其中,有虫鸣,有倦鸟归林,心清随天地广博,一吐一纳都凝为一体 “邵起,我们到了吗?” “到了。” 月光迎在她脸上透亮透亮的,双眸灵动映着一切,置身在天涯,我们一直向往的归宿,遂姿态种种,虫鸟幽幽,却,耳听风漫,如悦琴奏。 她环抱马颈,靠在马鬃上,慢慢闭上眼,如月坠雪,我轻牵笨起环走几圈,苦舍不得这天涯。 那日我丢了枪甲,捧着白樱,那日你丢了帷帽,跨着金玲,此间罢了决绝,留了虫笛风笙。 第十章:剪星 如石跌空谷,回响久远,无法选择,心心念念的,想着有一日仙人路过,将我捡起往星图中一按,成了繁星中一点,笑谈罢了,确有路过,不过是车轮将我碾进了大地。 南候亲率军去抵御东海,兵马仅仅不到五万,且一半都是新兵,南方所剩城池也仅剩锦阳一座,我与郡主前往锦阳,随身兵丁不过二百银甲,但这也是南候最大的能力。我们沿着小路,景色如同那晚,可车架,铠甲,刀剑都在作响。 她伸头戴着帷帽透过窗机向北望,开始以为她在看风景,我没敢挡住她的目光,直到笨起走的慢些,落日还有最后一点光,她靠着窗睡着了,帷帽跌落我下马拾起,才看她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袖子上,她时不时抽泣,一顿一顿的,我再不忍看,也望向北方 “韩师,郡主的帷帽拜托你交给她。” 话落,我拨马往北狂奔,笨起也是从未有过的卖力,马颈肉筋隆起,立耳嘶鸣,眼中与我有着一样的决心 “邵起!你去哪?” 郡主被韩师的声音震醒 “喂,邵起你干嘛啊…” 听到郡主唤我,我勒马急停,马头高高昂起 “郡主!南候不回我不回!” 我看她的目光饱含着一切,这单一的生活中能有的一切,我摸着笨起的鬃毛安抚,见韩师追来,我收了目光,转马 “你干什么去!回来!” 我回给他一个无法阻挡的目光,他便停下马就往回 “郡主,属下拦不下他。” 在那黄昏的魅影里,银甲倒映着彩霞,像把火红的太阳烫印在了身上,枪身上的沟壑仿佛嵌着金,能暖我的是胯下的金玲,和怀中的枪樱。 深夜我回到了校场,见尸骨残骸遍地,蝇臭冲天,原本以为月下只有天涯,只有美好,可现在,月下布满炼狱,这场景只有在天堂的另一极,我是坚定的,没理由有颤抖,愿我挂念的人永远见不到这场景。 依稀看远处树下有小堆篝火,我摸出后背的枪,脚轻轻拍了一下笨起的肚子,我们慢慢走过去 “谁!是谁?” 他们吓坏了 “我是玉龙郡主的侍卫。为她来寻卫国候。” 没人应我,只是指了指北边 我再次往北奔走,背着月立在一个土坡上,下面一大片阴影中有唏嘘惨叫,或许是听错了,一点亮都没有,我抖抖缰绳,笨起原地不动,它不敢再往前走,我们留在土坡过了一夜,这一夜没有生火,手始终没离开枪樱。 亮天了,其实没怎么睡,终于看清那片阴影,不是土丘的影子,是残肢断骨的战场,我跨马其中,也许马蹄下的魂魄生前都有同一个愿望。走到尽头也没见南候的大旗,心里算是悄悄安心了些。 走了许久,再闻不到腥臭,见一小撮兵士,穿着与我不尽相同 “各位将军,南山候在何处?” “我们都是重伤的,走时南候已经往北打了,估计快到料城了。” 南方的城池互相依托排列,南候此时已是孤军,这么拼命向北,守护的是身后的一切。我谢过他们,但看不到他们脸上有一丝血色,或许久战的人,血早已在心中流干。 一直往东北走,到处是残破,我与南候前后相隔不到两天的路。途中遇到好多重伤返回校场的士兵,很多次盘问,但应我的甚少,越走,战场尸骸越多,连成片,一寸疆土一寸血,一点都不夸张,笨起的四蹄已经染成污红色。 终于见到了南山候的大旗,五万人的军队,只剩下百十个大帐 “将军,我是郡主的侍卫。” “郡主呢?” “此时应该随韩将军返回锦阳。” 几番盘问,终于见到了南山候,他穿着金甲卧在马皮上,血从甲片中渗出 “快回去,…剩下的人不多了,他们还在扑…还能拖几天,没把握。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他虚弱的像雪掉在手心,顷刻间就会化为虚无,那天比武时的剑师把我拉出大帐 “那日比武时,东海的军队已经距离校场不足二百里,南候只是希望郡主可以回到锦阳,自己夺回料城为女儿…” 话到此时剑师已经泣不成声 “明白。” 我进了大帐,跪在南候枕边 “报,南山候,我是郡主侍卫邵起,这枪樱是郡主托我带来,意,郡主盼您归。” 我说了谎,为了这个谎言把最宝贵的东西留下了。 我牵着她送的白马,蹲下吻了一下金玲,随后交付给剑师,他不解,我也没说话,提枪往北,…可笨起好像懂了,它挣脱剑师的手,奔到我面前,用鼻子蹭我的胸甲 “笨起啊笨起,郡主把我的名给了你,天涯可无我,可你要回去,再到天涯时,你要替我背着她。” 我摸着它的白鬃,它抖了抖金玲,在金玲的内壁刻了三个字。我叹了口气,看看前面。 洒洒兵戈如海,一步一哀嚎,滚滚热血如川,一胸膛挡一枪矛。 第十一章:囚途 如果能在弥留一刻,或许有悔,纯真时像麻雀来回往返,筑好时还没等结果就远走,想停留,或带你远走。 “郡主…” “韩将军请直说。” 韩师跪下热泪横撒 “郡主,侯爷带兵甲五万,与东敌决战,不能敌,血战致终,请郡主接下卫国候官印,我等愿为新主与代世横死战!” 堂下众人纷纷抱拳跪地,有一谋士仲络上前 “郡主正是婚嫁之年,眼下我们应该尽快与西边的百木真联姻,这样既保全了老主的血脉,又能留住南候的官爵封地,再不济也比破城之日被东海候之子代中掳去强啊。” 众人一下哗然 “说的好听!为了自己活命,还要献出郡主?你这贼人好大胆子!” 郡主起身,穿过哄杂的大堂,戴着帷帽一步一步走的绝望,韩师跟随 “韩将军,我父还有话吗?” “回郡主,其实老侯爷想让郡主去西边,那日侯爷偷袭料城就是想擒住东海少主代中,以此逼迫代世横退兵,结果不料,哎……” 帷帽里有一双干涸的眼睛 “那有邵起的消息吗?” “郡主,邵起在老侯爷面前交了枪樱,一路向北,估计…估计是吓得投敌了…” 帷帽中飘过一丝苦笑,笑中带血泪 “我与他共同长大…他什么都没有,连父母都没有,每日练枪时他历经生死不知多少次,看他面目全非的身体,我到希望他投敌…” 郡主抓着枪樱大哭跑走,侍女紧追,韩师跪地羞愧不起。 …… 我牵着笨起,在料城向南必经的大路上等着,无所谓等待什么,诺言为她而死,为她而战,或是为我的自私,为我的无能解脱。曾经叫我念她小玉,始终不敢,怕我的丑陋终有一日会吓到她,现在又何必打扰她 “何人拦我南征大军!来做甚?” “阻敌。” 嘲笑声如瓢泼大雨 “哈哈,银甲,白马,小小年纪,不简单啊,带来多少人啊?“ “只我一骑。” “放肆!看我割下你的头颅喂马!” 一发须蓬乱驾黑马的老将吵嚷着杀来,我转身解枪,一只手掂了掂,握在一个舒服平衡的位置,背肌隆起,身体扭曲,全力一掷,脱手时踉跄差点栽倒,霎时间枪比羽箭还快,那黑马被吓得刹住前蹄,硕大的亮黑瞳仁中枪影越来越近,嘶鸣戛然而止,洞穿了马颈,也穿透了那老将的胸膛,甲不可挡,连人带骑仰翻在地,浓厚的血在沙土中慢慢展开,黄沙冲淡不了的颜色,因为太过沉重,太过阴暗。 “这……你…你究竟何人!” 他们被这掷枪的力量速度惊呆了,前排的马都躁动,本能的恐惧,四脚频乱 “此路不通。” “就凭你?放箭!” 我翻身上马,奔出,快的让羽箭只能射中我的影子,单左手握缰绳,低身右手从苦命人的背后拽枪而出,连沙带血,握住极寒极冰,但对我而言这冰渊早已习惯,烈阳能辉煌了枪甲,辉光不中我的双目,我像个死人,冒着寒气,目光暗淡,眉梢挂着白霜,一跃间前冲出枪,刺穿了刚问话的敌将,恐惧的瞪大了双眼,惊愕的嘴直到坠下马面朝天时也没能合拢。 我单手抓着枪纂上几寸,左右抡画,快出幻影,枪刃所挥,刀剑枪戟皆斩断,枪锋所点,甲胄皆洞穿,一时间横尸遍地,有残肢还在抽动,我在马上觉胸中血液凝结,低头发出虎兽般低吼,七窍冒着幽蓝寒气,胯下的笨起,马蹄撇了一下又迅速收回,假装镇静的高昂马首立在原地巍然不动,众人惊吓的手脚发抖,战马都掉头跑走,皆离我三丈余外,戈矛尖刃慌乱的冲着我,一偏将上前 “且慢!我前锋主将刚被你刺死,敢问英雄是人是鬼?!” 我看着双手,看着枪,看着鬃毛上洒了血迹的笨起,看着血沙遍地,寒气慢慢退去 “与你们一样,生是苦命人,死是忠义鬼。” “在下折服,在下退兵。” 这队军原路北返,回了原本属于南方的料城 我下马想摸摸笨起,它慌乱的跳着四蹄,退远了些,我在它眼中看到了极深的恐惧,许久它上前,用头蹭着我的胸甲,此后它再没离开我。 月映照着金玲,我的脸青紫,像是死去了好久的尸骨从坟墓里爬出,目光干涸,立在头顶悬月的小丘上,枪纂入地,尖锋指天。我像是一抹阴影,与那血沙疆场一般。 行在舟上,伊在渡边,惘回头,再顾已无岸。 第十二章:鸢鸟 像只鸟,离了巢,丢了脚,没法靠; 去沧海,去九霄,奈何天,晴不了; 身太小,飞不高,被捉到,拔了毛; 被烧烤,却听到,肉太苦,吃不了。 我在大路边的山坡上,披着月,静静听着虫鸣,疲惫的像匹老马,入枪灵幻境时,曾看到一朵盛开的红莲,刚又看到了,不明白寓意着什么。看看笨起,合着眼睡着,时不时抽动一下鼻子,月夜时枪很滚烫,这冰与火的交织掏空了我,我不得不勒紧甲胄的绳子,太空了不舒服,也没有安全感,我怀念那朵枪樱,太多太多回忆,如同那丝线交错,而我早就把自己编织在梦里,那个只有我和她的天涯。 低头看看双手,想用全部换她和她的城,或许天涯不是我的归宿。我合十双手祈祷,愿她一切都好。 我又跳进那个幻境,巨鸟在我眼前栖着 “可悲的人,有决心的人…” “您是?我叫邵起,你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吗?” 我仿佛漂浮在它的瞳仁中,柔软的悬浮 “每个人都有所求的虚妄,每个人…” “我求我珍惜的一切安好,可以吗?” 它挥挥双翅,光芒充满我的眼睛,我透过亮光看到了它的深意 “痴啊痴…你可知你珍惜的不过是你漫长路上的一粒石……万物的灵魂永远不灭,在你千百亿次轮回中你所想珍惜的都能填满你的梦…” “那曾经我有选择吗?” “没有……” “为何?” “…因为你的所求,要拿你的灵魂换,熄灭你的灵魂,彻底消失,不再有轮回,不再有遇见…从时间河流中将你抹去……而你得到的远不及一粒沙重…” 在那一刻我看到一堆灰烬化成一个人,目睹他经历的一切,从出生到老去,再轮回,每一世都精彩,其中也曾有后悔,有遗憾,有娶妻生子,有金榜题名,有读月醉饮,有颠沛流离,精彩至极 “…懂了吧…痴人…” 我仿佛看透生与死并无意义,虽忘记了自己的生生世世,但坚信自己的选择 “我想丢下一切,赤裸裸的什么都不带,逃离这些轮回。” 它停了下来,瞳仁中的我慢慢飘落 “…决定了吗?…” “这千百亿次,可悲,任何都带不走留不下,愿今生我所珍惜的人,一切安好。” 它飞向虚无的远处,留下了一朵无根的红莲 “…待莲花凋谢,便如你愿…” 我从那幻境醒来,流着泪,不知那是为何,月下我与背影重叠,凄凉的像北陵山巅的最后一棵树上的最后一叶,我走过去抱抱笨起,也贴在它的鬃毛上,泪是否能打湿一切,是悔,或是不悔,再看那金玲内刻的三个字:盼君归 我被无数箭雨惊醒,上马就往林中疾行,躲了没多久,火羽又漫天飞来,树丛再藏不住我,跨马冲下山丘 “你这妖人!白天斩我军前大将!本少爷亲自来拿你!” 来的正是东海世子代中,我们对立着 “我不是妖。” “哼!管你哪路人鬼!今夜我要将你分尸荒野!” “请便。” 我在阴影中,月色照着他绚丽的铠甲,我不由心生发笑,笑容扭曲我的脸,虽然看不到自己,但知道那时的我,丑陋至极 任由他们跨马冲来,硕大的刀斧夸张的左右挥舞,而那个少爷一直都停留在原地,我感受不到一丝威胁,也看得懂他也并没有一丝勇气。 枪只轻点几下,胸中烈火灼烧,在指缝中游走,外蓝内红,我像个枯萎的蒲公英,中空,却不知为何还能立着,将周身路过的人马斩尽,暗夜中血是黑色的,乌涂涂映不出星图,再次覆盖那条路上的血沙,愈发粘稠,他们瑟瑟发抖,倒下的早已赶着去轮回,所以没有一个因为疼痛哭嚎,活着的都退而又退,就连那个华丽的少爷也是连人带马怔住在原地,一个幻影,我低头拖枪御马来到他面前,比眨眼还快。 慢慢抬起头,慢慢睁开眼,发髻凌乱,眼中有无数尸骨在焚,我发出了一声虚空的哀嚎,像乱坟岗上的幽风,慑了所有人心 “斯文人,你没有勇气,却为何一路向南?” 他吓得瑟瑟发抖,那些兵士早就离他远远了 “…求你别杀我…” 他跨马的腿抖个不停 “别再来了。” 任凭他怎么扯动缰绳,马就是不走,马口鼻流着血僵在原地 “鬼啊!…有鬼啊!” 他掉下了马,连滚带爬的跑进了军队中,一路跑,一路求饶。 我御马回到了那片焚尽的山坡,弥漫着屡屡灰烟,或许我只配得上这里,再去不了那片桃园,见金玲脏了,我单膝蹲下擦拭,却越抹越黑,我就如同那灰烬,被再次烧成灰烬的灰烬。 渊缘远,历离篱,风绞风霜风也凄 喃南难,即及笄,血溅血沙血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