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七》 第061章| 苏秦刺股谋制秦 琴师绝响成顿悟 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到天顺儿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里的草堆。刚到门口,阿黑蹿出,摇着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进门,阿黑却一口叼住他的裤脚,扯他回来,复绕回来,堵在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不多了,天顺儿大急,踢开阿黑,冲进门里。 天顺儿陡然住脚,惊呆了。 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蓬头垢面、脸色青黄的苏秦端坐于地,宛如一尊泥塑,手捧竹简,目光却没在简上,而是微微闭合,就如睡觉一般。 显然是过于专注于什么,门口的一幕他丝毫没有察觉。 天顺儿断定二叔睡熟了。就在天顺儿松下一口气,准备寻地儿藏身时,苏秦突然身子一晃,竹简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发出“嗵”的一声。 天顺儿复看过去,惊呆了。只见苏秦眼睛未睁,手却动起来,凭本能摸到一把锥子,霍地刺入大腿。 见锥尖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眼时,苏秦的锥子已到地上,竹简又在手中,二目却是依旧闭着。 天顺儿定睛细看,一道血流正在顺着苏秦的大腿流下袍角,凝在脚踝上。细看那只脚踝,上面竟有道道血污,不用说,他从秦国穿回来的黑色衣袍早被血污浸染,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见他出来,欢叫着扑上来抓住他。 天顺儿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天顺儿老远就喊。 “天顺儿,你叫啥哩?”苏姚氏正在忙活筛米,头也不抬地问道。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倚在大椿树下,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放下筛子,看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几声,余惊未消。 “顺儿,胡说个啥哩?”苏厉妻拿着针线活从屋子里跑出来,语调风凉,“你仲叔是个人精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哩?” “娘!”天顺儿急了,“我不敢胡说呀!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地就是一下,血顺着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二话不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 苏代妻腆着大肚子走出来,见苏姚氏走得那么急,问苏厉妻道:“大嫂,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不无气恼道,“都是娘宠的,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两金子,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两金子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你看好了,有朝一日,我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跪地:“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成了这样子,都怪我哩!” 苏厉妻愣了一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吗?”苏代妻抹泪道。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一哭,娃子就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呀!” 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嗯,”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笑道,“妹子说得是,他是在踢腾呢。看来这小子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得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一丝儿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道,“大嫂说得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一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来,一句一句地钻进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却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了一会儿,便拔腿跑向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把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站立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 “唉,”苏姚氏逐个扫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辰光起,谁也不许再进这个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里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呢?”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了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寻思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她嘴上说笑,脚下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是哩,小家伙憋不住了,这要见世面呢!” 麻姑声音一响,众人便觉轻松许多,苏代妻的**声也缓下来,冲她微微笑道:“麻姑,你总算来了,我这??安心多了。” “呵呵呵,”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好闺女,只要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个安心!不瞒你说,这方圆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黄花闺女不是打麻姑这双手里来到世间的?” 众人齐笑起来。 大家折腾半晌,小家伙却似并不着急,一直闹到卯时,仍旧不肯露头。苏代妻也似倦了,**声高一声低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好闺女呀,”麻姑安抚她道,“你莫要哼了,闭上眼睛,把力气攒下来,待会儿生娃子好用。”扭头吩咐苏厉妻,“苏厉家的,把水再热一热。”又转对苏姚氏,“老姐儿,你去烧碗蛋汤,放十颗大枣,枣子要煮烂一点儿。”略顿一时,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见小喜儿呢?” 苏厉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烧火呢。” “叫她过来!”麻姑似在下命令。 苏厉妻出门,不一会儿,引小喜儿走进苏代家院子。 听见脚步声,麻姑迎出来,劈头嗔道:“我说小喜儿呀,麻姑啥时候得罪你了,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照面?” 小喜儿嗫嚅道:“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来来来,闺女,让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过小喜儿,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冲她道,“张嘴,伸舌头来。” 小喜儿不知所措,张嘴伸出舌头。 麻姑看看舌苔,怔道:“这是咋哩,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仍旧没个动静!”换个口吻,又呵呵笑出几声,“闺女呀,这儿没有外人,对麻姑说说,你这肚子,啥时候用得上麻姑?” 此话字字戳在小喜儿的痛处,但眼下好事将近,她不好哭,也无法落泪,只好低下头去,咬牙不语。 麻姑似也明白过来,骂苏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闺女嫁他六七年,纵使一块沙荒地,也该长出棵苗子来!” “呵呵呵呵,”苏厉妻阴阳怪气地笑道,“麻姑呀,你可不能往小处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龙凤胎!” “敢情好哩!”麻姑也笑起来。 小喜儿脸上挂不住,两眼一湿,埋头出门,一溜儿跑进自家院里,伏在榻上,用被子蒙住头,使足劲哭了个痛快。 就在这个当儿,苏代妻大声**,羊水破出。麻姑、苏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个时辰,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一直在大椿树下来回踱步的苏代听到啼哭,惊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家院中,正欲进屋,差一点撞到从内室走出来的苏厉妻。 苏代止住步,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好了:“大嫂,生没?” 苏厉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还能没生?” 苏代木讷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问,是跟小弟一样呢,还是跟他娘一样?” 苏厉妻扑哧一笑:“就说是男娃女娃得了,这还拐弯抹角哩!跟你说吧,大嫂早说是个扛锄把子的,还能有错?” 苏代拱手,长揖至地:“谢大嫂了!”说罢,不无兴奋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气跑到苏虎榻前,跪下,“阿大,喜了,是个男娃儿!” “呵呵呵,”苏虎咧嘴笑出几声,“早就听到了!那哭声一出,阿大就晓得是个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几声,“代儿,告诉你娘,给你媳妇多打几只蛋,将那只不生蛋的母鸡也杀了,炖给她喝!” 自中风以来,苏虎第一次现出了笑脸。 望着阿大的开心样子,苏代哽咽道:“代儿记下了。阿大,娃儿等着您给取个名字呢!” “呵呵呵,”苏虎乐得合不拢嘴,“天顺了,地顺了,这娃儿就叫年顺儿吧!” 苏代念叨几声:“年顺儿?年顺儿!”乐得直搓手,“嗯,这名儿中!” 苏代妻虽把娃子生下来,奶水却未赶上。年顺儿噙住奶头,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闹起来。 小喜儿伏在榻上,年顺儿每哭一声,小喜儿的肩膀就跟着抽动一下。年顺儿越哭声音越高,小喜儿终于忍受不住,擦去泪水,掀开门帘,走出院子,探看几下,拐入灶房。 苏姚氏按麻姑所嘱,正在灶房里为苏代妻煮红枣汤,再用煮好的清汤炖蛋。煮枣不能用急火,苏姚氏就将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烟却多起来,整个灶房烟雾腾腾,呛得她泪水直流,连声咳嗽。 小喜儿不顾浓烟,一步一步挪进灶中,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苏姚氏。 苏姚氏揉揉眼,抬头见是小喜儿,放下一把柴火,吃惊地望着她:“喜儿?” 小喜儿扑通跪地,失声哭道:“娘—” 苏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儿的心事,抚摸小喜儿的头发,长叹一声:“唉!” 小喜儿将头埋在苏姚氏的膝上,呜呜咽咽地抽泣一阵,抬头求道:“娘,我??我想生个娃娃,生个娃娃??” “唉,”苏姚氏又叹一声,泪水亦流出来,“闺女呀,你起来。” 小喜儿却不动弹,抬起泪眼望着婆婆。 苏姚氏站起身子,从案板下取过一只篮子,递给小喜儿:“这只篮子你拿去,赶天黑时,秦儿的饭仍由你送。” 小喜儿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见我。” 苏姚氏又叹一声:“唉,娘也没有别的法子。”略顿一顿,鼓励她,“他要责怪,你就说,是娘让你送的。喜儿呀,你苦,秦儿也苦。你要知道,他的伤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儿是个知情知义的人,眼下正在难中,你对他好,他会记上的。” 小喜儿含泪点头。 轩里村的苏秦原本就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这又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又落荒而归,更是成为乡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又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四十来岁,个头瘦小,两手比画,眉飞色舞:“诸位听了,这年头当真是啥个奇事都有。你们听说不,伊水东有个伊里邑,伊里邑北有个轩里村,村中有户姓苏的,唤作苏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话:“说恁细干啥,不就是轩里苏家的那个二愣子吗?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来说!” 那人咂咂舌头,不再吱声。 瘦男人压住他的话头,品口茶,扫视众人一眼:“你们谁还知道?” “知道啥哩?”门外走来一人,劈头问道。 众人回头一看,是附近一个阔少,忙起身揖礼。 精瘦男人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风把陆少爷吹到这处贫寒地方来了?” “呵呵呵,”陆少爷笑着摆手,“免礼了,免礼了!坐坐坐!”撩起锦袍,拣了显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方才你说啥来着?” 众人皆坐下来。 瘦男人揖道:“回少爷的话,小人在说,轩里村苏家那个二小子,读书读疯了!” “哦?”陆少爷大感兴趣,趋身问道,“是咋个疯的?” “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陆少爷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啪”地摆在几案上,对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儿本少爷请客,人人有份,这是茶钱!” 小二收过铜钱,为他沏上一壶茶。 众人再次揖礼,陆少爷回过礼,目光转向瘦男人:“说下去,那小子咋个疯了?” 瘦男人呷一口茶,不无夸张地打手势道:“嗬,要问咋个疯的,少爷听我细细道来。苏家二小子,名唤苏秦,打小就是个怪人,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为他娶房媳妇,这小子呢,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人却寻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数年,去年总算回到家里,苏老汉以为他回心转意,满心欢喜,分家析产,谁想他一拿到地契,转手就将自己名下的十五亩田产卖了。听说是卖给里正刘家,得金三十两。各位听听,那地是周天子赏赐苏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产,那小子却只卖出三十两,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这小子用三十两金子置买了驷马高车、裘衣锦裳,风光无限地前往秦国,结果呢,前后不过三个来月,驷马高车不见了,裘衣锦裳不见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袄,背了个破行李卷儿打道回门,把个苏老汉气得当场中风,这不,成个瘫子了。”说到这儿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人哪!” 陆少爷怔了下:“听这半晌,那小子没疯呀!” “没疯?”瘦男人瞪眼说道,“有好房子不住,娶来新媳妇不睡,整日里跟一条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里,脸也不洗,衣也不换,一个月来从不出门,要么傻坐,要么自说自话,一眼看上去,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且不说,我刚听说,他还拿铁锥子扎大腿,扎得两腿血淋淋的,少爷你说,他这不叫疯叫啥?” 陆少爷急问:“他为啥拿锥子扎大腿?” 瘦男人顺口应道:“听说是他在读竹简,读得困了,就拿锥子扎。” “嗯,”陆少爷连连点头,“这个故事好。待会儿回到家里,我就讲给老头子听去。老头子一天到晚逼我读书,我想叫他看看,读书读成这个样子,究竟有个啥好?”略顿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扫一圈,“听说这几日茶坊里来了个琴手,他要是弹琴,连牛羊都流眼泪,可有此事?” 瘦男人点头。 “人呢?”陆少爷四处张望。 瘦男人朝门口处努努嘴,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儿。陆少爷抬眼一看,果见那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人的眼皮眨动几下,挣扎着站起身子。 见是一个老乞丐,陆少爷眉头微皱,自语道:“我道是个体体面面的琴师呢,咋是个讨饭的?”便转头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个琴师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点头。 陆少爷眉头再皱,张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爷只顾听这一桩奇事,差点将正事忘了。我家老头子听说你弹琴弹得神,叫本少爷请你到府上弹几曲,”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布币,扬手抛到老人跟前,“这是赏钱,你点好了!” 琴师似是没有听见,睬也不睬,更没看那一地的铜币,只是佝偻起身子,吃力地站起来。 瘦男人起身,过去扶住琴师。 琴师看他一眼,弯腰拿起琴盒,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陆少爷急了,起身追前几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师仍未睬他,顾自前行。 陆少爷又追几步,大叫:“老先生,本少爷赏你一两金子!不,三两!” 琴师仍旧没有顿住步子。 陆少爷一怔,猛一跺脚,朝琴师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 尧山墨家大营的主草厅里,几位墨者侍坐,随巢子捋须冥思。 “就各地情势来看,”坐在首位的告子小声禀道,“大国之间暂时消停了,眼下闹腾的是几个小国,卫、宋、中山与巴蜀。卫君暴死,谥名成公,太师当政,废太子,立卫室旁支公子劲为君,太子奔梁。齐魏相王后,宋公偃自行称王,笞天鞭地,**宫室,祸乱朝纲,攻伐泗上弱小,引发楚、齐、魏侧目。听闻宋公称王,中山君不甘寂寞,亦颁诏南面,但其诏令颁布不过五天,就受到赵、燕警告,中山君自废王位。巴王阴结沮侯谋蜀,巴、蜀起争,动刀兵。赵国奉阳君专权,引赵侯不满,燕国公子鱼觊觎储君大位,于武阳招兵买马,结成势力??” “晓得了。”随巢子显然不想听这些,摆手止住他,盯住告子,“听说孙宾出事了,怎么回事?” 告子看向屈将子。 “禀报巨子,”屈将子作礼应道,“有人诬陷孙膑谋反,被魏王处以膑刑,刑伤好了,但孙膑不知何故,发了疯魔!” “膑刑?”随巢子倒吸一口冷气,盯住屈将子。 众墨者无不吃惊,皆将目光盯住屈将子。屈将子遂将他所探到的庞涓如何邀孙宾下山、鬼谷子如何为孙宾更名为孙膑、孙膑如何被人诬陷、庞涓如何救他、魏王如何判孙膑膑刑等略述一遍。 “何人诬陷的?”宋趼怒道。 “就在下所判,”屈将子应道,“诬陷他者,当是庞涓!” 众人又是一惊。 随巢子闭目,良久,长叹一声。 “巨子,”屈将子不无忧虑道,“孙膑目下仍在庞涓府中,就如羊在虎口,若不及时救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刑伤好后发的疯魔?”随巢子抬头,盯住他问。 “是哩。”屈将子应道。 随巢子再次闭目,沉思有顷,喃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墨者:“庞涓邀孙宾下山,鬼谷子为孙宾更名,孙膑受诬陷,庞涓宫廷说情,魏王判膑刑??”睁眼,“屈将,你带几个人手,守护孙膑!” “守护什么,”宋趼急道,“多去几个人,救他出来就是!” “不可,”屈将子应道,“大梁是魏都,孙膑既在庞涓手里,庞涓必定看护森严,加上孙膑无法行走,即使救出,要带走也难。稍有差池,或将殃及孙膑!” 宋趼咂舌。 随巢子看向告子:“有苏秦的传闻没?” “有。”告子应道,“苏秦已经回家了。” “何时回来的?” “没多久。” 随巢子再次捋须。 “据传闻,苏子说秦不成,失落返乡,周人传他??”告子顿住。 “传他什么了?”随巢子盯住他。 “传他就跟孙膑一样,”告子指下心,“这个坏了。” 随巢子打个惊战,闭目。 “唉,”良久,随巢子发出重重一叹,“老朽原以为,鬼谷先生所育四徒中,我观庞涓,唯有杀心,我观张仪,唯有机心,能有大为的当是孙、苏,岂料事与愿违,搅动天下的反倒是庞、张!” “咦,”宋趼狠跺一脚,“鬼谷先生哪儿都好,唯有收徒这事儿弟子想不明白。既然收下孙膑、苏秦,为什么还要再收庞涓与张仪?难道是让他俩故意添乱吗?” 告子随口之言却如一缕清凉拂面,随巢子打了个激灵,转对屈将子:“屈将,再派个人,守住苏秦!记住,不要打扰他,保证他不出大事即可!” “谨听巨子!”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苍黑。 苏秦依旧静静地坐在草棚子里。阿黑蹲在门口,两眼盯住他。 苏秦微微抬头,看向阿黑,轻声叫道:“阿黑?” 阿黑站起来,摆着尾巴走过来。 苏秦伸出手。阿黑迎上,一下接一下地舔着。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指下地:“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阿黑呜呜两声应过,蹲坐下来,两眼盯住苏秦。 “阿黑,”苏秦缓缓说道,“先生说:‘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阿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这些日子来我反复研读,再三思索,说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阖之道,你说,秦公为何弃而不用?” 阿黑发出呜呜声。 小喜儿走到草棚外面,正欲进屋,突然听到里面传出苏秦的说话声,吃了一惊,闪于门侧。 “阿黑,”苏秦的语气似乎是在鬼谷里与张仪交心,“先生曾说,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乱。方今天下,治乱唯有两途,或天下一统,或诸侯相安。天下诸侯各有欲心,使他们相安甚难,因而我与仪弟志于一统。纵观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楚二国,仪弟赴楚,我只能赴秦,本欲辅佐秦公成此大业,咸阳一行却让我大惑不解。阿黑,你想明白了吗?什么?你想明白了?你是说君心难测?是的,君心难测。我观秦公所作所为,知其胸藏大志。君王大志,莫过于一统四海,君临天下。我以一统之策说之,理应正中下怀才是,不想却是一败再败,是何道理?” 阿黑“呜呜”连叫两声。 “什么?”苏秦吃惊地盯住阿黑,“你是说,我说错了,秦公没有一统天下之心?”他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你错了。我观天下久矣,楚、魏、齐三王或无此心,列国之君或无此心,唯独秦公,此心必矣!” 阿黑再次发出呜呜声。 “其实,阿黑呀,秦公为什么不用我,我早想通了。在从小秦村回来的路上,我就想通了。我想通什么了呢?我想通的是,秦公只有一心,就是并吞天下。我是怎么想通的呢?就是阅读此书。”苏秦从地上拿起先生临别赠送的《商君书》,甩得哗哗响,“人们都说,是商君强势,先秦公是受到公孙鞅的巧言蛊惑,才重用他,听信他,六亲不认,一意变法。看了此书,方知是虚。商君不过是枚棋子,先秦公才是真正弈棋的人哪!商君变法,不利于秦国万民,只利于寡君一人。然而,身为寡君,已享秦民之利,秦公可谓是应有尽有,为什么还要变法呢?我这告诉你吧,阿黑,秦公变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孙,为秦室子孙万代尽享天下之利。什么?尽享天下之利?难道秦国之利还不够吗?呵呵呵呵,阿黑呀,你无知了吧?你有所不知,先秦公也好,秦公也罢,他们的胃口都很大呀,他们也都想得多呀,他们想效法周文王、周武王,并吞天下,建不世之业呀!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秦公吞并天下之心,是不可让人大白于天下的,苏秦我却??唉,不说这些吧,说多了都是泪,是我苏秦犯浑哪??” 苏秦的声音顿住了。许是想到论政坛上的尴尬及落荒而逃的艰辛,苏秦哽咽起来。 苏秦的哽咽越来越响。 阿黑发出一连串的呜呜呜声,回应他的哽咽。 站在门外的小喜儿听傻了,走也不是,进也不是,僵在那儿。 “阿黑呀,”不知哭有多久,苏秦止住哽咽,将手中竹简又抖几抖,接着唠叨,“看到了吧,我阅读的就是这册书。是商君写的,叫“商君书”。不知多少个日夜,它让我饭食不下,彻夜难眠。你一定想问,这是什么鬼东西呀?是的,它是一个鬼东西,因为它字字句句都是鬼呀。赴秦之前,我读它,怎么读怎么觉得它可亲,就好像它专门是为我写的。离秦之后,我读它,怎么读怎么觉得它可怕,就好像它是一个厉鬼。阿黑,你见过厉鬼吗?就是专门吸血的那种恶鬼,吃人都不吐骨头啊!你一定想说,不就是上面写着字的一卷竹简吗,我没觉得它可怕呀!阿黑呀,这你就不懂了。商君写的不是字,是他想怎么治理这个世界呀。是的,这个世界太乱了,太糟了,太需要治理了。商君想治理,商君想出了一整套的方案来治理。你会说,这不是很好吗?这是很好,可??这只对一个人好,这个人就是秦公!对秦国的人,对天下的人,却将是一场噩梦!你又要问了,是什么噩梦呢?唉??” 苏秦的声音又停住了。 时光一点一点度过。小喜儿陡然想起手中的饭菜,进前一步,扬手正要敲门,苏秦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喜儿打了个怔,复退回来。 “唉,”苏秦长叹一声,“阿黑呀,你没有去过秦国,你不晓得商君之法的厉害呀。不瞒你说,我在咸阳转悠几日,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与道听途说完全不同。秦人虽说夜不闭户,民无私斗,表面上看一片祥和,但人人惧法,相互监视,相互报官,即使无事,也户户自危,人人自保,若有事起,则父子不认,夫妻不亲,邻里反目,奸邪得道,忠良反受其害。一人犯事,满门连坐,无辜罹难者多不胜数,连婴幼也脱逃不得。犯法当惩,可婴幼何罪?举国之民,食一粟,衣一色,乐一业,读一书,事一主,致使百业不兴,百色失颜,百乐不起,百礼不作。阿黑呀,你如果是个人,活成这样有意义吗?”猛地起身,声音提高八度,“秦国的臣民哪,天下的臣民哪,终此一生,活成这样有意义吗?有意义吗—”如发作癔症一般,他猛地冲到墙边,以头撞墙。 小喜儿吓坏了。小喜儿听不懂苏秦都在说些什么,以为苏秦发疯了,一把推开房门,抬脚闯进屋子,怔怔地盯住苏秦。 阿黑见到女主人,呜地欢叫一声,摇头摆尾地迎上去。 破门声及阿黑的反应惊到了苏秦。 苏秦扭过头来,望着不期而至的女人,震惊了,方才的狂躁也让她冲了个干净。 二人对视。 有顷,苏秦平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怎么来了?” 见苏秦并无异样,小喜儿怔了,也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尴尬地结巴道:“喜儿??喜儿??为夫君送??饭??” 苏秦目光冰冷地盯住她:“不是讲过了,只让娘送吗?” 小喜儿渐渐平静下来:“娘??脱不开身,吩咐??喜儿来送。” 苏秦冷冷说道:“拿回去吧,我不饿。” 小喜儿跪下,流泪乞求:“夫君??” 苏秦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饭留下来,快走。” 小喜儿却似铁了心,只不动身,泣道:“夫君??” 苏秦皱眉:“说吧,还有何事?” 小喜儿叩头,泣不成声:“苏代家的生??生??生了个娃娃。” “哦,”苏秦点头,“晓得了。” 小喜儿仍然将头叩在地上,不肯动身。 苏秦怔了下:“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小喜儿再次叩头,声音越发哽咽:“夫??夫君,苏??苏代家的??生??生了个娃??娃娃。” 几乎是突然间,苏秦感受到了小喜儿的言外之意,表情震惊。 小喜儿却似没有感觉,依旧喃声重复:“苏代家的??生了个??娃娃??” 苏秦略一思索,点亮油灯,研好墨,拿起笔,从竹简上拆下一片没有写字的,伏在那儿书写。 写毕,苏秦细看一遍,递给小喜儿:“你拿上这个,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儿接过竹片,看看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出来,不无困惑地问道:“夫君,这是什么?” “是休书。”苏秦语气冰冷,“你拿上它,明日赶回娘家,求你阿大为你另寻一户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吗?” “夫君—”小喜儿惨叫一声,昏厥于地。 夜已深,苏家大院一片昏黑。 苏代家的奶水于后晌来了,小年顺儿吃个尽饱,睡得香甜。其他人等,也都陆续沉入梦乡。 苏姚氏没有睡。 苏姚氏静静地守在苏虎榻边,两只耳朵机警地倾听。 “他大,”苏姚氏推一把苏虎,“几更了?” “三更。” “看这样子,像是成事儿了。”苏姚氏高兴起来。 “唉,”苏虎长叹一声,“这个二小子,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儿不是没心的人。”苏姚氏小声辩道,“前几日听说他拿锥子扎大腿,我吓得要死,以为他疯了,可进去一看,他在那儿念书呢,看哪儿都是好好的。我问他为啥拿锥子扎腿,他说扎几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说这个秦儿,整日待在那个破棚子里,又没个啥事儿,犯困了睡一会儿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践,叫我咋想也是想不通。” “锥子呢?” “让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都成这样了,心还不死,仍在做那富贵梦,你说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儿好上了,兴许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你说得是,”苏虎点头,“小喜儿嫁到咱家,不拘咋说,总得给人家个交代。我估摸着,这小子又不是神,憋这么久,也该通点人性。只要这事儿成了,小喜儿能有个喜,我纵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苏姚氏正待回话,院里传来脚步声。 苏姚氏知是小喜儿回来了,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脚步沉重,似乎是一步一挪。 苏姚氏心里一揪,看向苏虎,见他也在竖耳倾听,小声道:“他大,她的步子咋会走这么慢呢?” “别是伤着了吧?”苏虎若有所思道。 “去去去!”苏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几了,又不是个娃子,能受啥伤?” “你想哪儿去了?”苏虎白她一眼,“我是说她的那只跛脚。” 说话间,小喜儿已经挪回自家院中。 苏姚氏放心不下,溜下榻,打开房门,悄悄走向小喜儿的院子。 院门开着。苏姚氏伏在门口细听。 房中传出悲泣声,继而是一阵撕帛声。 苏姚氏正在思忖她为何撕帛,里面传来“哐当”一声,显然是啥硬东西翻倒于地了。苏姚氏陡然意识到什么,扑过去,用力推门。 门未上闩。 苏姚氏扑到里屋,见小喜儿的脖子上挂着她刚用丝帛做的套套,人已悬在梁上。 苏姚氏一把抱起她的两条腿,颤声叫道:“喜儿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一边拼尽力气托住她,一边朝外大叫,“厉儿,代儿,快来呀!” 苏代、苏厉、苏厉妻等听到叫声,匆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拿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不敢离去,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摸出苏秦的休书,朝他亮亮。 “写的啥?”苏虎盯住那片竹简。 “我??”苏代支吾。 “咦?你不是吹着认识字吗?” “我??认不全!”苏代一脸尴尬。 “认几个是几个,念!” “休书!”苏代念道,“从即日起,轩里苏秦休??妻??改嫁??自便??立此存??” 苏虎脸色乌青,大口喘气。 “阿大?” 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盯住他。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得??得癔症了!” 苏虎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瞧这样儿,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走一趟王城,寻个能治癔症的医家,不拘咋说,是病就得治。” “厉儿晓得了。”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仍在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米粥,碗上横着两根筷子,筷子上架着两只烙饼和两棵大葱,是昨夜小喜儿送来的。烙饼、米粥早已凉了。 苏秦没有觉得饿。 苏秦看向土墙。 墙上挂着一块圆木板,像筛子那么大。板上写着两行字,上面一行:“安身,立命,天下平。”下面一行:“所求:天下平。所为:悦公侯。所凭:金印。”两行字的下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乱”字。 苏秦的目光锁在这个“乱”字上,似要将它看透。 阿黑蹲在几步远处,眼巴巴地盯住两只烙饼。 阿黑吧咂几下嘴唇,嗓子咕一声,显然是在咽口水。 苏秦移回目光,盯住阿黑:“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着尾巴走到面前。 “蹲下。” 阿黑蹲坐。 “你在盯什么呢?” 阿黑站起来,摆动尾巴,舔他臭脚,讨好地回应他。 “你不要只盯住那两只饼,你要解我几个疑呀,我的好阿黑!” 阿黑蹭蹭他身体。 “你要告诉我,说秦不成,于我是个挫败吗?”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着他。 “啊,是个挫败!阿黑,你??你要想清楚,不要只看表象,尽学外面那些俗人。甭以为我裘衣锦裳赴秦、粗布短衫逃回就是挫败,为何没有另一种可能呢?哦,你不是这意思?咦,不是这意思你摆尾巴做啥?你当摇头才是!哦,你不会摇头,只会摆尾巴。好吧,就算你摆尾巴算作摇头。你这说说,为什么我出师不利、落难而回反而不是坏事呢?咦,你这点头了!说说,你为何点头?哦,你不晓得,你啥都不晓得,好吧,既然你不晓得,这就伸耳过来,听我说!” 阿黑朝前挪挪,歪着头,眼巴巴地盯住他。 “我这就告诉你吧!”苏秦站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畅述胸臆,“秦公执意奉行商君的壹民之法,只会导致一个结局,征战杀力。秦民若是只知耕战,不行教化,长此以往,就将失去悲悯之心,就将成为杀人利器,禽兽弗如。禽兽之邦,行禽兽弗为之事,以征战杀人为乐,天下何人能敌?天下不敌,秦必一统。天下皆为秦地,天下之人皆行秦法,皆成杀人利器,皆行禽兽弗为之事,皆以征战杀人为乐,苍天哪??”他走到墙边,再次以头撞墙。 阿黑跑过来,叼住他的衣襟,阻止他撞墙。 “呜呼哀哉,我的阿黑呀,”苏秦长哭几声,“杀力者必自杀,恃强者必自毁,此为道之理。秦人四方征战,毁灭天下,也必自毁。而我苏秦若是留在如此禽兽之邦,也必成杀人利器,也必以杀人为乐,也必助纣为虐,也必行禽兽弗为之事??苍天哪??”他猛地扭转头,盯住阿黑,“阿黑,我向你起誓,我要阻止秦人,我要力挽狂澜,我要阻止禽兽肆虐,我要??”说到这儿,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土墙上。 阿黑松开他的衣襟,呜呜回应。 “阿黑,”苏秦蹲下来,扳过阿黑的头,两眼逼视阿黑的眼睛,“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呀,阿黑?”带着哭腔,“阿黑呀,几十个日夜,我殚精竭虑,以锥刺股,苦苦思索破解,仍旧想不出一策呀!”说罢快步走到几册书简前,拿起《商君书》,“我真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苏秦张嘴咬向竹简,坚硬的牙齿咬在硬竹片上,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 见苏秦吃竹简,阿黑跟过来,摇着尾巴,许是也早饿了,瞄向摆在陶碗上的烙饼。苏秦瞥见,拿起一张饼,递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来回蹭磨苏秦的腿,表达感激之情。 “唉,”苏秦轻轻抚摸阿黑,苦笑一声,摇头,“你个贪嘴的阿黑啊,天下相安之路,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一是诸侯相安。一统之路既不可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烙饼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让他们去除欲心,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即使中原列国有此诚意,一意征战的秦人肯吗?秦人不肯,战必不止??” 阿黑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讲述什么,只将烙饼叼到门口,用两只前爪抱住,津津有味地吞吃。 苏秦扫它一眼,给出一声轻叹,走到墙边,取下圆板,搁在地上,在板前席地坐下。 映入他眼帘的是圆板的另一面,上面是他粗粗描下的一十九道棋局。 这是出山之前鬼谷子摆在他与张仪面前的棋局。 苏秦盯住棋局,二目渐渐闭起,再入冥思。 轩里村,旭日东出。 苏厉吃过早饭,揣上几块烙饼,匆匆出门。 苏厉涉过伊水,走上堤岸,迈开大步径投王城方向。走有二里多地,苏厉看到前方二十步开外的路边爬着一个东西,近前一看,是一个老人。 老人不是别个,正是从河南邑一路赶来的琴师。 琴师走不动了,正在吃力地朝前爬。琴师伸手向前抓地,另一手拖着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他的琴。 乍暖还寒,琴师衣裳却单,刚刚经历一场严冬的一双老手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心底一颤,疾步上前,扶琴师坐起:“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给他个笑,指指口。 苏厉看向他的口,也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摸出水囊,递到他口边。琴师连饮几口,吧咂几下嘴皮,吃力地拱手,声音沙哑:“年轻人,老朽谢了!” 苏厉觉出琴师饿了,便摸出烙饼,递过去。 饼是早晨刚烙的,且又放在苏厉的衣袋里,还有热度。琴师颤手去接,连接几次,手指似乎让漫漫的寒夜冻僵了,拿不住。 “老人家,”苏厉脱下身上的外套,“您穿上这个!”不由分说,脱下琴师那根本挡不住风的破烂衣裳,将外套给他换上。 琴师给他个笑,拱手:“老朽??谢了!” 苏厉将饼放进他的嘴里,琴师吃力地咬嚼。 琴师吃有几口,噎住了。 苏厉急又递上水囊。 琴师饮毕,又给他个笑。 苏厉不无忧心道:“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琴师指向前面,“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就是那个村。” 琴师望向那个村子,点头:“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有摆渡,要涉水,我送你过去吧!” 琴师又打一揖:“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欲背他,琴师却挣扎着站起。许是穿暖了,又吃些饭,琴师竟然站起来了。 苏厉扶琴师走向伊水,背他走下堤岸,来到水边。 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裙裾,背上琴师,提了琴盒,蹚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消一时,苏厉已将琴师背过伊水。 苏厉边穿鞋子边问:“老人家,您要到谁家,晚辈送您。” “谢谢你了,年轻人,”琴师回揖,“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便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点头。 “真正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也是怔了,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吃一大惊,盯住他,忖道:“咦,二弟生病之事,是昨晚才听三弟讲的,他怎么晓得了?还有,他是谁?他怎么会认识二弟?”见琴师仍在看他,忙拱手道:“是哩。舍弟病了,晚辈这就是去王城为舍弟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好使了,听人说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去王城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苏士子的癔症!” 苏厉惊喜交集,跪地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大德!”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诊病不迟。” “不必了。”琴师摇头,“老朽这就对你说,欲治苏士子的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不可告诉任何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苏士子的草棚何在,这就可以了。” 苏厉先是一怔,继而点头:“好的,晚辈就依老人家。”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 然而,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屏息聆听。 又过一时,琴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如颤如抖,如缥如缈,如丝如缕,似一股清凉之风灌入肺腑,直入心田。 苏秦的耳朵微微颤动,整个身心完全被这时断时续的琴声垄断。 苏秦正自听得入神,琴弦陡然一转,如泣如诉,声声悲绝。 随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苏秦眼前渐渐展开一幕又一幕鲜活的场景: —空旷的原野,干裂的田园,呼啸的北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艺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艰难地跋涉。 —黄土坡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头,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处高坡上,盼望他们的娘亲早点归来。 —衣不蔽体的一老一少挨门乞讨,每到一家门前,他们就会跪下,不停磕头。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几个老人推开一扇破门,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体。 —市场上,两个半大的女孩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个妇人守在旁边,时不时地抹泪。 —战场上,尸体横七竖八,无人掩埋,一群群的乌鸦低空盘旋,纷纷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争相抢食。 —村庄的空场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里正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名字,从人群中走出的几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过花甲的老人。 ?? 就在苏秦的心跟随着悲悯、凄婉的琴音浮想联翩时,琴声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戛然而止。 苏秦陡然一惊,猛地睁眼,大叫:“先生,先生??”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没有过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蹿出,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 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数里开外的伊水岸边寻到了琴师。 堤边的一个土坡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叫:“先生!” 琴师没有动,也不作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 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二眼闭合,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能量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地,悲泣:“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弯,俯瞰河谷。苏秦放眼望向河谷,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无不宽敞,空荡。琴师的近旁是几棵老树和几束荆丛。 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苏秦晓得,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安息之地。苏秦回家,拿来铁铲,将琴师抱到一侧,在他所坐的地方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苏秦一铲接一铲地挖着。穴越挖越深,至丈许时,苏秦爬出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的姿势。 苏秦朝他连拜三拜,又跳上坑沿,一铲一铲地培土。 一座新坟在苍茫的夜色里突起于河坡之巅。 苏秦在坟前跪下,目光痴痴地盯住这堆新土。 新土下面,坐着用生命为他弹出绝响的先生。 苏秦的泪水落下来。 苏秦伸出双手,就像当年在太学琴房之外的草地上一样,在琴师的新土上弹奏。 苏秦弹出的是琴师刚刚弹过的曲子。 苏秦动情地弹着,苏秦的眼前浮出他与琴师曾经历过的幕幕场景: ?? 太学门外,在门口观看已久的老琴师缓缓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捡起笔,饱蘸墨水,递给苏秦:“小伙子,再写一个字。”苏秦诚惶诚恐。琴师指下地上张仪写的字:“就写那个!”苏秦写“飞”字。琴师捋须欣赏,微微点头:“小伙子,你的字写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后两笔,若没下过苦功夫,还真写不出呢!”苏秦泪出。 太学门外,苏秦五体投地,声音颤抖:“晚??晚辈求??求为先??先生弟??弟??弟子??”琴师叹道:“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时过境迁,为琴不足以立世啊。说起这个,差点儿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为这个,让秦人一搅,竟就误了??时也,运也!你能有此机运,老朽恭贺了!” 宫墙外面,琴师为王后弹琴。 琴师的声音:“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数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琴师小院停着一辆轺车,装饰华丽。车中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是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 苏秦陡然站起,大步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鲜血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插上坟头。 苏秦面对木牌,跪下,沉声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拜上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慢慢站起,扭转身,大步走去。 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 苏秦一惊,急回头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阿黑仍在对着旋风狂吠。 苏秦喝住阿黑,走回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说罢,又将牌子用力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一股更大的旋风再次袭向木牌。因苏秦插得过深,木牌虽未被拔起,却被吹得歪向一侧。 苏秦抬头看去,见不远处有根约鸡蛋粗细的枯树枝,走过去,拾起来。 苏秦拿着树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两端握牢,朝膝头猛力一磕。 “咔嚓”一声脆响,树枝折作两截。 苏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撑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苏秦眼中闪出精光,将折好的两截树枝并在一起,再朝膝头磕去。许是用力过猛,苏秦手捂膝头,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两截树枝却依然如故。 苏秦盯住树枝,痴痴地怔在那儿。 有顷,苏秦扔掉一截,只磕其中的一截,树枝再断。 苏秦如发疯一般四处搜寻,捡来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如法炮制,先单个折,再两截合起来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是最细的树枝,只要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尽全力,竟也折它不断。 苏秦心中如同注进一束光亮,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尽在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单枝易折,孤掌难鸣,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常识。然而,就是这个常识,让苏秦于顷刻之间,悟出了治理天下之道。苏秦不无兴奋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树枝,用力抛向空中。一段段的枯树枝随着晨风飘落于坟前坟后。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毕,苏秦起身,“呸呸”几声朝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搓上几搓,抡起铁铲将坟头上的新土扒开,复将“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进去,再将新土细心堆起。 苏秦审视一阵坟头,甚觉满意,复跪下来,再拜,诉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会许您这块牌子。既然您不想张扬,晚生这也遵从您的意思,将牌子埋入土中,让它永远陪您。” 苏秦在坟头又跪一时,起身,拍拍两手,迈开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远处的村落。 蓬头垢面的苏秦容光焕发地走进村子,阿黑在他的身边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边玩耍,远远看到苏秦过来,一个大孩子大喊一声:“快跑快跑,疯子来喽!” 众孩子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阿黑跳到天顺儿跟前,舔他,围着他撒欢。天顺儿没有理它,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牢苏秦。 苏秦走过来,蹲下,张开胳膊,小声叫道:“天顺儿!” “仲叔。”天顺儿走前一步,怯怯地叫道。 苏秦微微一笑,抱他起来:“天顺儿,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个大孩子飞也似的跑向苏家院落,边跑边叫:“不好喽,疯子把天顺儿抱跑了!” 地顺儿、妞妞及另外几个孩子却不怕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苏秦抱着天顺儿还没走到家,左邻右舍早已围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无不大睁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叔侄二人。 正在院中修理农具的苏厉、苏代闻声走出院门,未及说话,苏厉妻就已从灶房里冲出,看到苏秦将天顺儿抱在怀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扑通一跪,不无惊恐地结巴道:“他??他仲叔,您别??天顺儿,快??快下来!” 见娘这么跪下,天顺儿不知发生何事,从苏秦怀中出溜下来,向娘走来。苏厉妻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将天顺儿一把搂在怀里,好像他刚从虎口里脱险似的。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见他疯病已好,苏厉回揖道:“二弟。”目光中不无关切,“老人家呢?” “老人家?”苏秦听出他指的是琴师,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苏厉怔了下,只好说道:“是大哥背他过的伊水。” “谢大哥了。”苏秦朝苏厉再揖一礼,不无忧伤道,“老人家他??走了。” “二弟,”苏厉急了,“你怎能让老人家走呢?他专为诊治二弟而来,二弟病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老人家。” 苏秦低下头去,默默走进院中。 苏厉妻不无狐疑地扫一眼苏秦,一手拉上天顺儿,一手拉上地顺儿,拐往别处去了。苏代亦看出苏秦完全好了,恢复正常了,急追两步,兴奋地说:“二哥,我得告诉你个喜事儿。” 苏秦拱手贺道:“三弟喜得贵子,二哥恭贺了!” 苏代颇是惊讶:“二哥,你??啥都知道?”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昨儿尚不知道,今儿啥都知道了。” 看到苏秦癔症全除,苏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门口直拿衣襟抹泪珠儿。 苏秦走过去,跪地叩道:“娘??” 苏姚氏泪出:“秦儿,你??总算回来了。” “娘??” 苏姚氏拉起他:“秦儿,快,望望你的阿大去。” 苏秦走进堂屋,掀开门帘,在苏虎榻前缓缓跪下。 一个多月未见,苏虎越显苍老,两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浑浊不堪,有些呆滞了。 苏秦连拜数拜:“不孝子苏秦叩见阿大!” 苏虎将目光慢慢聚向苏秦,微微点头,转对站在他身后的苏姚氏:“烧锅热水,让秦儿洗个澡。”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关爱,心中一酸,眼圈红了,颤声:“阿大??” 苏虎凝视苏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样子,你是又要走了。” 苏秦迟疑一下,点头。 苏虎将脸埋向里侧,许久,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去哪儿?” “邯郸。” 又过好久,苏虎再叹一声:“唉,你的这股心劲儿,阿大拗你不过!”叹完,用那只尚能动弹的手吃力地伸进枕下,摸出一张地契,递过来,“这是二十亩旱地,阿大无力种了,你拿去吧。” 苏秦惊异的目光凝望父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虎重复一句:“拿去吧!” 苏秦双手接过地契,小心将它折好,递还父亲,朝苏虎又是三拜。 苏虎看向苏秦:“秦儿,腰里无铜,不可出行。邯郸远在千里之外,你两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苏秦目光坚毅地盯住父亲,“此番出去,秦儿两手虽空,内中却是实的。邯郸再远,只要秦儿有两条腿,终能走到。” 苏虎沉思半晌,将田契塞入枕下,微微点头:“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暂先收着。不拘何时,待你这片心死绝了,这点薄田仍归你种。” “阿大??”苏秦声音哽咽。 “唉,”苏虎长叹一声,“秦儿,阿大??”眼望苏秦,欲言又止。 苏秦大睁两眼望着父亲。 苏虎苦笑一声,摇头:“算了,不说也罢。” 苏秦知道,此番出去,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大了,心中愈加难过,泪水珠儿般滚出眼睑,泣道:“阿大,您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吧。秦儿带在路上,早晚也好有个念想。” “唉,”苏虎轻轻摇头,“秦儿,今儿五更,阿大又一次梦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着,缓缓走到阿大跟前,亲手扶起阿大,连声夸赞阿大,说阿大的庄稼种得好,你说,阿大这??”又是一声苦笑。 苏秦泣泪道:“阿大,秦儿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后,秦儿一定回来迎接阿大,陪阿大进宫,觐见周天子。” “真是一个好梦啊。”苏虎再次苦笑,眼中滚出两行老泪,沉吟许久,点头道,“秦儿,你??去吧。” 苏秦走出苏虎的房门,苏代已将热水备好,请他洗澡。 苏秦洗过,跳出澡桶,换上原来那套虽然陈旧却被小喜儿洗得干干净净的士子服,走进院子,见村里的理发匠早已候在大椿树下,显然是不声不响的苏厉不知何时领进来的。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苏秦上上下下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苏姚氏端上早饭,苏秦匆匆吃完,备好干粮,将鬼谷子临别赠送的两捆竹简塞进行囊里,复进堂屋别过苏虎,又至院中别过苏姚氏、苏厉、苏代等,谢过众人,正欲出行,望见小喜儿提着一只搭袋,一跛一跛地从她住的小院子里走出。 想起尚未向她告别,苏秦略显尴尬地看着她。 小喜儿跛到苏秦跟前,跪下,垂头,一句话不说,只将那只搭袋举过头顶。 苏秦怔怔地望着搭袋。 苏秦拿起,打开,是两双新做的布鞋和一个绣有龙凤图案的钱袋,内中放着一百多枚大周布币。 苏秦惊愕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小喜儿的声音低得无法再低:“是喜儿纺纱织布养蚕,一枚一枚攒下来的。” 望着这个只在名义上属于自己的朴实女人,苏秦心里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解开包裹,将搭袋塞进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到院门口时,苏秦陡然扭头,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大声说道:“你??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扭头又走几步,复走回来,再次望着小喜儿,拍拍一直不离脚边的阿黑,“还有,冲你做的这两双新鞋,冲你是个好女人,苏秦认你了!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再拜几拜,连连点头,两只泪眼看着苏秦在苏厉、苏代、阿黑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门外面,听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苏姚氏走过来,坐在小喜儿对面。 “娘??”小喜儿扑进她怀里,放声长哭。 第062章| 稚女懵懂入雕台 义士偿愿战越王 自苏秦走后,论政坛再未开过,士子街上现出焦躁情绪,众士子陆续起程往投他处。秦宫也不挽留,往日喧嚣的士子街渐渐冷清起来。 过完正月十五,见秦公仍然没有反应,竹远吩咐贾舍人打点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点的,除去几身可供换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简了,这是他们几年来从咸阳或列国士子那儿陆续收集的,打算运进山中供初入道门者习读赏析。 因竹简太多,他们召来两辆马车。竹远看看一大堆竹简,又看看两辆马车,估算着仍旧装不下,再说,即使装得下,运到寒泉也不是件易事,遂蹲下一一挑选。贾舍人将师兄挑出的竹简搬到车上,码实一车,用麻绳扎牢。 贾舍人扎毕,看向竹远,若有所思道:“师兄,我们尚未觅到大贤,这就回去,先生岂不责备?” 竹远仍在挑选竹简,头也不抬,叹道:“唉,该来的,已是来过了。” 话音尚未落地,门口一个浑厚的声音接道:“不该走的,这就想一走了之?” 竹远、贾舍人皆吃一惊,抬头见是惠文公与公子疾,忙跪地叩道:“草民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走过来,一手扶起一人,笑道:“二位免礼。” 竹远、贾舍人谢过,拱手立于一旁。 惠文公扫一眼装得满满的轺车,又看看地上待装的竹简和另外一辆空车,转头望向竹远、贾舍人:“二位真要一走了之吗?” 贾舍人看向竹远。竹远轻叹一声,算是认同。 “唉,”惠文公亦出一声轻叹,“嬴驷此来,本想恳请二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却??”顿住话头,一脸遗憾。 竹远略怔:“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寻访苏子,请他再至咸阳。” 竹远、贾舍人皆是震惊,转头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是一头雾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二位一定在想,苏子送上门来,寡人弃而不用,苏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却费力去追,这不是扔掉皮袄找皮袄,没事儿找事儿吗?” 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唉,”惠文公敛起笑容,长叹一声,“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苏子,而是苏子与寡人之间,缘分未到啊!” 惠文公对苏秦态度的又一次反转,使公子疾、竹远、贾舍人三人如坠五里雾中。 惠文公扫视他们一眼:“听闻邹人孟轲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苏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过是想挫其锐气,砺其心志,以俟大用。” 显然,这是一个漂亮的托词。三人互望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又叹一声,“谁想苏子竟是急性之人,说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听闻苏子离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请,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愿。后使上大夫再寻,得知苏子已离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苏子所献帝策虽说过于急切,治国却是大才。寡人欲请二位辛苦一趟,设法请回苏子,可对他说,寡人愿以国事相托!” 贾舍人不无热切地看向竹远。 竹远抱拳应道:“君上远虑,草民今日始知。君上如此器重苏子,当是苏子之幸。清明将至,修长欲回寒泉为师祖扫墓,寻访苏子之事由舍人力行,请君上允准!” 惠文公转向贾舍人,拱手:“既如此说,就劳烦贾先生了。” 贾舍人回揖:“舍人愿效微劳。” 一辆轺车从咸阳南城门驶出,过渭水南行,沿沣水西侧一条新修的驰道行约百里,于昏黑时分进入南山,驶入一条隐秘的山沟。 沟中林木参天,溪水长流。 一入山谷,驭手就在车辕上插起一面三角小旗,旗上站着一只金雕。行约百步,前面出现一道关隘,守关兵士一见旗帜,旋即开关放行。 轺车连过三道关隘,在太阳落山时驰入一片山窝。山窝约数里见方,四周皆是高山,风景绝美。驭手将车停在林中一处院落内,摆好乘石,掀开车帘,小声道:“到了,出来吧!” 车里跳下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其中一个是秋果。 毋庸讳言,这儿就是公子华耗时三年、大兴土木开辟出来的大秦国最重要的准军事化间谍基地—黑雕台。在惠文公大力鼎持下,黑雕台得到了长足发展,屋舍不下万间,人数已过三千,所驯鹰雕不下万只,每天飞进飞出,将方圆数百里山林的小动物们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秋果三人跟从驭手走进主房正殿。 两个黑衣女子迎出,其中一人打量三人,沉声问道:“谁叫秦秋果?” 秋果吃一惊,怯生生道:“是我!” 黑衣女子打量她一眼,指一下身后的黑衣女子,对另外两个少女道:“你二人跟着她走,先去用餐,餐后沐浴,更衣,听安排休息,明日晨起,听号令集合,听见没?” 二少女点头。 黑衣女子叫道:“不要点头,要回答‘诺’!听见没?” 二少女轻声:“诺!” 黑衣女子提高声音:“大声回答。听见没?” 二少女大声:“诺!” 黑衣女子满意了,挥手。另一黑衣女子带着两位少女去了。 “秦秋果,跟我走吧!”黑衣女子说毕转下身,前头走了。 秋果不敢说话,低头跟在后面。 二人左转右拐,登了几十级台阶,来到一个房门前面。奇怪的是,门后无房,秋果看出,门是镶在石壁上的。 黑衣女子让秋果站在外面,自己进内,片刻,复出,带秋果进去。 秋果走进一个巨大的山洞。不同寻常的是,这个洞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挖出来的,里面很大,有殿有舍,装饰华美,一点儿也不亚于她在咸阳城里看到的宫殿。 洞里灯火辉煌,居中而坐的是黑雕台的台主—公子华。 公子华的左肩上,昂然站着一只金雕,两只圆眼正紧紧盯住秋果。 许是被这凶猛的金雕吓到了,秋果情不自禁地“啊”出一声,接连退后两步,跌倒在地。 没有人扶她,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场面死一样地静。 秋果死死地盯住金雕。 金雕依然盯住她,但没有动。 “秋果,”带她进来的黑衣女子沉声说道,“见到金雕,还不见礼?” 秋果打了个冷战,看她一眼,起身,两眼死死盯住金雕,跪地,叩首。 “报上名姓,行三拜大礼!”黑衣女子命令道。 “小秦村民女秦秋果拜见金雕!”秋果起身,行三拜九叩大礼。 “秦秋果,”待她拜毕,公子华招手,现出笑脸,“你抬眼看看,认识我不?” 秋果抬眼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一身皮弁正装,头戴金雕形冠,冠上插着五根金雕黑翎,尽管脸上挂着笑,但仍是威风八面。秋果盯他半晌,仍未认出。 “呵呵呵,”公子华笑出几声,摘下雕冠,脱去皮弁,现出公子装,“小秋果,这下你该认出了吧?” “你是??华大人?”秋果震惊。 “呵呵呵,是哩!上大夫疾大人带你离开小秦村时,我这个华大人也在场哟,临走时,你们村里人为你送行,你抱住你爷爷的两腿不放,还冲你阿大秦大川哭鼻子哩,哈哈哈哈!” 秋果低下头,脸色涨红。 “说说看,在咸阳乐坊的这几个月里,你过得好吗?” 秋果点头。 “都是怎么个好法,能给华大人讲讲吗?” “我??学会跳舞、唱歌、施礼,还??认识字了!” “呵呵呵,好呀,好呀,我就晓得我们的小秋果聪明伶俐,果不其然!”公子华赞她几句,盯住她,“秋果姑娘,你可为你们的小秦村,尤其是为你们老秦家,立下了大功哟!” “啥??啥功?” “就在前日,君上下旨,再次赐给你家良田十井,为你阿大秦大川晋爵一级,你们村子无不以你为荣呀!” “我??”秋果怔了一下,木讷道,“为什么?” “因为你已通过各项测试,正式成为一名雏雕!” “雏雕?”秋果不解,“啥叫雏雕?”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个一下子也讲不清楚,你慢慢就晓得了。我这儿先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从我这个华大人,像你的爷爷、你的阿大一样,为我们秦国做些事情呢?” “我??能做什么?” “先不管能做什么,只说愿不愿意。” “愿意。” “大声点儿!”公子华敛起笑脸,紧盯住她。 “愿意!”秋果提高声音。 “愿意就成!”公子华转对黑衣女子,“带秋果就餐,安排歇息,坐一天车也是累了。明日晨起,为最近到来的所有雏雕举办宣誓仪式!” 黑衣女子朗声应道:“诺!” 翌日晨起,秋果等十名从各地选来的美貌少女被带到一处大殿。大殿正中高坐着一只巨大的金雕,是由一块巨大的乌木雕出来的,金雕栩栩如生,足见雕工精湛。金雕两侧各站一只苍鹰,再两侧,各站一只秃鹫,再两侧是枭,再两侧是两只幼雕,羽毛未丰。 昨晚引领秋果的领队女子轻轻击掌,一溜走出十名黑衣女子,一侧站定,每人手持一套黑色新衣,显然是为十名雏雕备下的。 见十名女子站好位置,领队女子转对秋果等十人,朗声命令:“十名雏雕,看过来!” 秋果等十人“唰”地扭头,看向领队女子。 “脱衣!” 秋果等十人噌噌几下,脱光身上所有衣裙,现出处子之身。 有女子走来,收走她们的所有衣物。 “跪地!” 秋果等十女跪下。 “拜金雕!” 秋果等十女跪拜金雕,行三拜九叩大礼。 “拜毕,起立!” 秋果等十女起立。 领队女子“唰唰”几下脱掉自己的黑服,赤身站在十女之前,面对金雕,右手成拳,举过头顶,朗声:“跟我起誓!” 秋果等十女右手成拳,举过头顶。 黑衣女子一字一顿,领誓:“着雕装,别黑翎,配狼牙,戴秦星!” 秋果等十女跟誓:“着雕装,别黑翎,配狼牙,戴秦星!” “绝七情,斩六欲,向笑死,不偷生!” “绝七情,斩六欲,向笑死,不偷生!” 誓词甚长,黑衣女子一句一句地领誓,秋果等十人一句一句地跟誓。 接后誓词皆为四言,词曰:“九天浩荡,任我翱翔;大地苍茫,是我猎场;笑里藏刃,绵中窝针;贫富不移,宠辱不惊;不动如钟,动若疾风;不杀则已,杀即毙命;光天化日,招摇过市;星辰残月,照我英姿;龙潭虎穴,等闲逛之;火海滚汤,长歌跳之;父母生我,秦公养我;我以我身,祭献秦灵;终我一生,永不叛秦;如若有背,金雕啄心!” **的气场,紧张的心情,裸身的尴尬,似懂非懂的誓词,使小秋果等十人无不经历一次心灵的震撼之旅,各自手心捏出汗来。 “誓毕!”领队女子放下手,转对秋果等十人,“放手!” 秋果等十女各自放手,无不松出一口长气。 “着雕装!”领队女子一边说,一边将刚刚脱下的雕服一一穿上。 手捧雕服的十名女子走过来,分别为秋果等十人穿上雕装。雕装是量身定制的,十分合身。 见穿戴已毕,领队女子朗声叫道:“别黑翎!” 十名女子各自拿出一根特别加工过的黑色雕翎插在她们的发髻上。 “配狼牙!” 十名女子各自拿出一只由狼牙打磨而成的吊坠,分别挂在她们的脖子上。 “戴秦星!” 十名女子拿出十只特别制作的黑雕,用针线缝在她们的胸襟上。 秋果低头看去,雕上刻有一颗六角星。 十名女子穿戴完毕,退到一侧,站定。 “从今日起,你们十人就与我们??”领队女子指向站在一侧的黑雕,“正式成为大秦黑雕台的成员,作为你们的领雕,我祝贺各位!”说罢鼓掌。 在场所有黑雕跟着鼓掌。 秋果等十人面面相觑,表情依然懵懂,好像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撼中走出来。 “下面我想让大家明白自己的处境!”领队女子转身,看向前台上的雕像群,指向最外侧的两只雏雕,“请看这儿,最边上的两只稚雕,右侧为雄,左侧为雌,你们为雌,可看左侧,就是那只,它代表你们今天所处的位置。” 秋果等十人齐头看向雕阵中最左侧的那只小雏雕。在身右四只越来越高大、凶猛的大雕跟前,它显得弱小、稚嫩、可怜。 “不要以为它是只稚雕,我想让你们知道的是,它照样拥有利爪与尖喙,它照样能飞、能咬、能捕、能捉,它照样不惧死,它照样不贪生,如果需要,它照样能赴汤蹈火!” 秋果等十人各吸一口长气,盯住那只雌的稚雕。 “我还想让你们知道,即使成为一只稚雕也是多么不易与荣耀!”领队女子缓缓说道,“她是千里挑一才选出来的,她天生丽质,她聪明伶俐,她忠诚大秦,她勇于献身,她是所有大秦女子梦想中的楷模!只要成为稚雕,她的父母就可获得秦公赏田十井、耕牛三头,晋爵一级,免赋三年,免役五年!” 除已经知情的秋果之外,九名少女皆睁大眼,面现喜色。 “你们要在这儿接受全程训练,在训练结束时,如果你们通过实战测试,就可晋升一级,成为枭。枭就是夜鹰,擅长夜战,凶猛无比,可以单独捕杀。之后,如果立功,就会晋级。每一小功折战场斩一首。每三小功可折一大功,每三大功可晋爵一级。你们每晋一级,你们的父母就获同样晋级,得田得赏倍之!” 想到家人,众女子皆是振奋。 “你们的配饰可以标示你们的级别。雏配一星,坠狼牙一颗,插翎一根;枭配二星,坠狼牙两颗,插翎两根;鹫配三星,坠狼牙三颗,插翎三根;鹰配四星,坠狼牙四颗,插翎四根;金雕配五星,坠狼牙五颗,插翎五根!成为金雕,将是所有黑雕的终极目标!凡成为金雕者,将由秦公亲手配星、坠狼牙、插翎,家人免赋免役三代,晋爵少上造!大家知道什么是少上造吗?它比大良造仅低一个爵位!” 众女子更是振奋。 “从今日始,”黑衣女子指向旁侧的十名黑雕,“你们十人跟从她们十人习练,一对一!听见没?” 秋果等十女声音洪亮:“听见了!” “回答‘诺’!” “诺!”十女异口同声。 雕像之后是一堵石墙,石墙后面是一间密室,密室现出两只拳头大的小口直通大厅。 两双眼睛通过天窗射向秋果等十人。 是公子华与虞国公主,天香。 天香的发髻上别着四根黑翎。 “看到没,”公子华小声说道,“从右边数,第五个,就是秋果!” 天香应道:“嗯,注意到她了,身条不错。” “初训三个月后,秋果就由你亲自**!” “好。” “呵呵呵,对了,你的房中妙术也不要存私哟!” 天香一脸羞红,白他一眼,嗔怪道:“公子,瞧你说些什么呀?” “是真的!”公子华敛起笑,一本正经,“未来十年,如果不出所料,苏秦将是我大秦国最大的敌人。秋果是苏秦的人,如果她把苏秦侍奉得舒服了,我大秦国岂不也就舒服了?” 天香郑重点头:“诺!” 在张仪的怂恿下,越王无疆弃齐伐楚,气势如虹,亲率舟、陆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溯江水而上,渡过涢水,直逼汉水。前三个月中,越人因有舟师的运粮船数百艘,兵精粮足,有恃无恐,一心要强渡汉水,擒获内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则以屈匄的十一万大军沿汉水筑起坚垒,依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昼夜警惕,无论越人舟船于何处抢滩,均遭到迎头痛击。 越人连攻数月,损兵数万,折将十数员,却无尺寸突破。眼见秋日将至,越人粮草不继,无疆使阮应龙率舟师出夏口运粮,却发现夏口已为楚人所占。夏口为汉水入江水处,地势狭窄,宛如瓶颈。昭阳亲驻夏口,摆兵三万,沉船打桩阻断江底,又在江水下拦起数道铁链,铁链上挂满铜刺、渔网,岸上备下铁蒺藜、连弩及油松、硫黄、干柴等易燃之物,专候越人舟师。阮应龙急了,弃船登陆,强攻夏口,欲在控制两岸后,拆除江上障碍。楚人占据地利,越人连攻数日,再次折兵万余,毁船十数艘,无功而返。 直到此时,无疆方才意识到中了楚人的诱敌之计,引军撤退,却是迟了,昭阳早沿涢水东岸摆下铜墙铁壁。无疆连攻数日,无法突破,只好鸣金收兵,苦思破围良策。 看到越人攻势渐缓,转为守势,楚威王传旨,使屈匄分兵五万,东渡汉水,屯于大洪山、京山一线,阻断越人的北上之路,将越人完全包围在涢水、汉水、云梦泽、大洪山之间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除南面为沼泽遍野、一望无际又无法行舟的云梦泽外,东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无疆见状,忧心楚人乘势攻袭,摆出决战姿态,将越人兵分三处,呈鼎足之势据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过去,冬日降临,楚人仍旧只守不攻,只将越人牢牢地围困。 初时,越人不以为然。随着冬日降临,越人的噩梦就开始了。越人伐楚时正值四五月份,着的多是春秋装,未备冬服。越人久居东南沿海,即使冬日,气候也相对温湿,不似云梦泽边,阴冷不说,进入腊月之后,竟又连下数日大雪。北风呼啸,大雪纷扬,越人缺衣少食,汉水里虽有大鱼,越人却也未带渔具。兵士们原还能在云梦泽里摸些小鱼小虾度日,当泽上结下一层薄冰时,最后的食粮也算断了。 无疆无奈,传旨三军在两百里范围内自行觅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说是飞禽走兽,蛇蚓鱼鳖,即使是块茎、草根也未能幸免。到后来,连树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个冬季下来,在草木吐芽,天气转暖之前,楚人未费一兵一卒,越人就已减员数万,士气低迷,坟冢处处,吴歌越调,声声悲哀。 越王无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这日后晌,无疆闷闷地坐在中军帐里,两眼微闭,似入冥思。迎黑时分,一名侍从端上一锅肉汤,里面有一根马骨头,另一卫士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小块马肉。 二人在几前跪下,分别将汤、肉摆在几上。 无疆微微睁眼,扫一眼二人,轻道:“撤下。” 二人互望一眼,正欲说话,司剑吏走进,跪叩道:“大王,伦国师??撑不住了。” 无疆震惊,转对两名侍卫:“快,端上它们,随我去看伦国师!” 司剑吏与两位侍从陪着无疆走向国师伦琪的军帐。 帐外军士见是越王,急入禀报,贲成、阮应龙及几员战将皆走出来,叩迎无疆。无疆一一扶起他们,步入帐中,坐在伦琪的榻前。 伦琪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见是无疆,伦琪挣扎着见礼,被无疆按住。伦琪眼中滚出泪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无疆示意,侍从端来肉汤。无疆亲手舀过一勺,送入伦琪口中:“伦爱卿,来,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伦琪微微启口,轻轻啜一口,笑道:“谢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臣喝不下了。” 无疆放下汤勺,泪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众卿,也害了越国臣民啊!” 伦琪吸一口长气,轻叹一声:“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责。” 无疆握住伦琪的手:“伦爱卿,你说,寡人眼下该往哪儿走?” “学先王勾践,与楚人议和,俯首称臣,然后再??卧??卧薪尝胆。”伦琪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疆神色微凛,沉思有顷:“寡人听到了,伦爱卿,你好好歇息。”说罢缓缓起身,走出帐外,转对司剑吏,“召上大夫吕棕大帐觐见!” 吕棕闻召,急入大帐,叩道:“臣叩见大王!” 无疆盯住他:“张子仍无音讯?” 吕棕的声音微微发颤:“臣先后派出十几拨人与张子联络,多为楚人所掳,返回来的也未寻到张子。” “事急矣,”无疆急切说道,“你可作为寡人特使,前往楚营,明与楚人议和,暗中联络张子,看他是何主意。”又从几案上取过一封书信,“若是得见张子,就将此信转呈于他,另外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臣遵旨。” 在内方山深处的湫淳别宫里,张仪正陪威王对弈,内臣急进:“启禀大王,越王无疆使上大夫吕棕前来议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议和来了?人在何处?” “在宫外候旨。” 张仪推局,拱手道:“大王招待贵客,臣请告退。” “呵呵呵,”威王笑道,“爱卿见外了。与越人议和,爱卿当是好手,怎能避让呢?” “大王当真要与越人议和?” “这??” “大王,”张仪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坚果指日可吃,臣观大王心思,断不肯议和。既然大王不肯议和,臣若在此就有不便,还是避让为好。” “好好好,”楚威王豁然开朗,“爱卿自去就是。”又转对内臣,“传越使觐见!” 见内臣领旨出去,张仪眼望威王:“待会儿越使来了,敢问大王如何应对?” 威王觉出张仪话中有话,问道:“爱卿之意如何?” 张仪起身走至威王身边,附耳低语。 “嗯嗯,”威王连连点头,“好一出苦肉计,寡人依你!”凝神酝酿一时,怫然变色,将棋局掀翻,大声喝叫,“来人,轰他出去!” 张仪也如戏子一般脸色煞白,跪地叩道:“臣告退!” 张仪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殿门。 早有两个持戟力士候在门外,押送他缓缓步下台阶。 别宫建在山上,殿门距宫门尚有数十丈高,几百级台阶。吕棕在内臣的引领下拾级而上,远远望到张仪被两个持戟甲士押下台阶,大吃一惊,顿步望向内臣:“请问大人,此人为何被人押送出来?” 内臣也怔了一下:“这??在下不知。” 吕棕佯作不识,再次问道:“敢问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话,”内臣看向张仪,“此人是客卿张仪,方才奉旨与大王对弈。”又转身拱手,“特使大人,请!” 吕棕心里打鼓,跟从内臣登上台阶,迎着张仪走去。 走到近旁,见张仪哭丧着脸埋头走下,吕棕咳嗽一声,顿住步子。 张仪自也顿住步子,见是吕棕,望着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埋头继续走去。 吕棕心中发毛,跟着内臣走上台阶,趋入宫中,叩道:“越使吕棕叩见楚王,恭祝楚王龙体安泰,万寿永康!” 楚威王犹自一脸怒容,喘着粗气,手指对面的客席:“越使免礼。” 吕棕谢过,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见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处散落,尚未说话,楚王已冲内臣骂道:“你眼瞎了,还不快点收拾,让客人耻笑?” 内臣跪地,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几下粗气,抬头转对吕棕,竭力平下气来,抱拳说道:“寡人久闻吕子大名,今日始见,就让吕子见笑了!” 吕棕亦抱拳道:“不才吕棕谢大王抬爱。敢问大王因何震怒?” “为那个不识趣的张仪!”威王的火气似是又被勾上来,指着殿外斥责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方才拜他客卿,封他职爵,赏他金银美女。今日寡人烦闷,使人邀他弈棋解闷,谁知此人不识好歹,非但不为寡人解闷,反来添堵!” 吕棕赔笑道:“哦,敢问大王,张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视吕棕,怒道,“寡人正要询问吕子你呢!几十年来,楚、越两国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继大统以来,未曾得罪过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发檄文,又不下战书,陡起大军二十余万,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烧杀奸抢,无恶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复演当年吴祸。寡人与无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张仪这厮不知得到无疆什么好处,竟然吃里爬外,拐弯抹角地力劝寡人与越人议和,还要寡人割昭关以西二十城予他越王,你说这??这这这??这不是摆明与寡人作对吗?” 吕棕本为议和而来,听闻此言,面色煞白,两膝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走调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变过脸色,态度和缓,拱手,“吕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吕棕稳住心神,亦还一揖:“我家大王误信谗言,失礼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吕棕恳请大王,愿与大王睦邻而居,永结盟好!” “哼,这辰光追悔已是迟了!”楚威王怫然变色,“特使大人,寡人请你转告无疆,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敢来,就当在疆场上一决高低。他不远千里赶来,这还没有决战呢,就做孬种,莫说是寡人,即使是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谈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请问吕子还有何事?” “这??” 楚威王作势起身:“吕子若无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又转对内臣,“送客!” 吕棕怅然若失地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刚刚拐出守卫甲士的视线,就有声音从旁传来:“吕大人?” 吕棕扭头见是荆生,大喜:“荆先生!” 荆生嘘出一声,轻道:“吕大人不可吱声,快随我走。” 吕棕跟随荆生七弯八拐,走进一处院落。 荆生让吕棕留步,自己进去,不一会儿,张仪大步迎出,朝吕棕深鞠一躬,不无欣喜道:“在下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还一礼:“吕棕见过客卿。” 张仪轻声道:“吕大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厅中请。” 二人步入客厅,分宾主就座。 吕棕拱手:“大王未得张子音讯,甚是焦虑,特使在下以议和为名,寻机联络,不想真还巧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在下使人联络大王,不想昭阳那厮防守甚密,尝试多次,三位壮士事泄自杀,两位壮士无功而返。今日之事,吕大人想也看到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禀报大王。大王有密书一封,还请张子惠阅。”说着从襟下摸出一个密囊,递予张仪。 张仪拆开,阅毕,将书置于几上,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吕大人,大王所求,着实让在下为难啊!” 吕棕急道:“大王还有一言,望张子考虑。” “在下愿闻其详。” “大王亲口告诉在下,只要张子助大王灭楚成功,大王即封张子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张仪拱手谢过,“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望吕大人转奏大王,再候一些时日,待在下??” “敢问张子有何为难?” “唉,”张仪又叹一声,“吕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买通殿下,得见楚王,本欲寻机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阳那厮不知从何处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当即奏报楚王,楚王震怒,逼问在下,亏得在下随机应变,矢口否认,反诬昭阳,昭阳拿不出实证,好歹蒙混过关,保全一命。不过,自此之后,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将在下视作弄臣,于烦闷之时召去弈棋聊天,遇有军务大事,只与昭阳谋议,莫说是在下,即使是殿下也不让参知。不仅如此,昭阳更对在下心存芥蒂,”压低声音,“不瞒吕兄,院里院外,这会儿没准就有他的耳目!” “这可如何是好?”吕棕急得跺脚。 “哦?”张仪探身问道,“敢问吕大人因何急切?” “唉,”吕棕叹道,“事情紧急,在下也就不瞒张子了。军中早已断粮,大王那儿一日也耽搁不起了。” “这??”张仪佯吃一惊,“怎么可能呢?大王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这一用兵常理吗?” 吕棕再叹一声:“唉,去年伐楚之时,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军过快,辎重未及赶上,这辰光又被昭阳绝去后路,断粮已有一冬了。” 张仪表情忧虑,陷入沉思,有顷,抬头亦叹一声:“唉,在下被封死音讯,此等大事,竟是一丝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张子请讲。” “大王当是英主,贲成熟知兵法,阮将军也不是寻常之辈,伦国师更是老成持重,当初伐楚之时,为何没有兵分两路,使舟路沿江水袭奔郢都,使陆路强攻汉水。若此,楚人必遭两面夹击,汉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汉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荆人群龙无首,当不战自败矣。” “原本也是这个计划,后来大王听说楚王驾临内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一切皆是往事,不说也罢。” “那??即使强渡汉水,大王也该派重兵驻守夏口,确保粮秣无虞才是。” 吕棕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说什么都迟了。请问张子,眼下可有权宜之计?” 张仪再次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向吕棕:“既然这样了,在下就劝大王暂时退兵。” 吕棕连连摇头:“不瞒张子,楚人完全截断退路,十几万大军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早已陷入绝地,纵使想退,亦无退路啊!” “眼下看来,大王若要取楚,时机尚未成熟;不过,若要退兵,倒是不难。” 吕棕两眼放光:“哦,张子有何良策?” 张仪寻到一块木板,在上面画出形势图,指图道:“吕大人请看,这是涢水,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东西仅三十来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径,名唤羊肠峡,长不过四十里,甚是险要。大王可引领大军从此处填平涢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两端谷口,不消两个时辰,大军就可横穿陪尾山,突出重围。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涢水一线设防,山东或无兵马。大王只要冲破眼前防线,就可长驱东下,沿坻琪山北侧退向昭关。过去昭关,就是大王的地界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果是妙计,只是??”话头顿住,面呈难色。 “吕大人有何顾虑?” “如此险要之地,楚人必设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吕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将景翠与在下甚厚,在下可以说服他网开一面,让出一条通路。” “太好了!”吕棕又惊又喜,旋即又现忧色,“我等虽可脱身,却置景将军于不义之地,如何是好?” “你说得是。”张仪沉思片刻,抬头,“这样吧,你让大王组织精锐,全力拼杀,景将军再使老弱守于谷口,两军交接,胜负立判,景将军佯作败退,大王责怪时也好有个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将军那儿??” 张仪似知吕棕欲说什么,微微笑道:“吕大人大可不必为景将军操心。昭、景两家素有怨怼,前番与魏战,昭阳借庞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将军百战逃生,与昭阳结下了杀父之仇。此番昭阳一心建功,景将军自也不愿让他得逞。” “嗯,”吕棕再无疑虑,“若是此说,倒是可行!敢问张子,何时突围方为适宜?”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明日午夜,就在子时吧。” 吕棕连连拱手:“在下代大王谢过张子,谢过景将军了!” “吕大人不必客气。”张仪亦拱手道,“大王听信在下之言,方才掉头伐楚。今有这个结局,实非在下所愿。吕大人回去之后,务请转奏大王,就说在下心中有愧,恳请大王宽谅!” “是天不助越,张子不必自责。” 张仪埋头又想一阵,拱手道:“吕大人,此地凶险,在下就不久留你了。”又转对荆生,“荆兄,你送吕大人回去,千万小心!” 荆生应道:“老奴遵命!” 吕棕拱手别过张仪,随荆生走出院门。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远处的阴暗处果有一条黑影轻轻蹿出,尾随其后。黑影跟有一程,见吕棕与荆生拱手作别,步入越国使臣歇脚处,方才转过身子,一溜烟似的跑进一个幽闭的院落。 内院厅中,秦国上卿陈轸端坐于席,两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伊娜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独舞,几个乐伎丝管齐鸣,全神贯注地为伊娜伴奏。 观赏一时,陈轸眉头紧皱,大叫:“停!” 众人停下,诧异的目光投向陈轸。 舞至兴处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儿。 陈轸转对几个乐伎:“改奏楚调。” 几个乐伎改奏楚乐。 陈轸转对伊娜:“去,换上纱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调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脐舞。” 伊娜愣怔片刻,转入内室更衣。恰在此时,跟踪荆生的黑雕急趋进来。陈轸挥退乐工,黑雕将整个过程详述一遍。 陈轸不假思索,转对黑雕道:“多放几个人,盯牢张仪、荆生等人,不可惊动他们!” 黑雕领命而去。 陈轸阴阴一笑,自语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寻思破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语毕不无得意地轻敲几案,脆声喝叫,“伊娜、乐工,歌舞起奏!” “唉,”听完吕棕详陈,无疆长叹一声,“不瞒爱卿,这些日来,张子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别是张子居心不良,刻意诱骗寡人。今日看来,是寡人误会张子了!” “大王说得是。”吕棕附和,“臣心里原也存有这个想法,今见张子,方知误解了。” “唉,”无疆复叹一声,“张子说得有理呀。此番伐楚失利,过失全在寡人。当初若依阮将军之言,兵分两路,前后夹击,郢都早破。即使不分两路,寡人也该使重兵据守夏口。唉,都怪寡人过于自负,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致今日之败。” “大王不必自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复仇不迟。” “吕爱卿,张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围,时辰也就不多了。召请贲将军、阮将军进帐听令。” “臣领旨。” 吕棕转身退出。 无疆轻叩几案,司剑吏走进。 无疆望他一眼,解下越王剑,又从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玺,递予他手,又召来四位贴身侍卫,久久凝视五人,缓缓说道:“你等五人俱为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诸位听旨!” 见越王如此凝重,司剑吏与四位剑士面面相觑,跪地叩道:“臣候旨!” “以你们五人之力,楚无人可挡。你们马上动身,向北突围,寻隙杀入大洪山,经桐柏山东下返越。三个月之内,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寡人若有不测,你五人当同心协力,辅立太子为王,承继越祠。凡不服者,以此剑斩之!” 司剑吏与四剑士泣道:“我等誓死守护大王,与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长叹一声,“寡人与社稷,不能两顾了!” 五人再拜相泣,不肯离去。 帐外传来马蹄声,越王知是贲成等到了,急道:“寡人将社稷交付你们,你们??”猛一挥手,“还不快走?” 五人泣泪,再拜数拜,起身离去。 五人刚走,吕棕引贲成、阮应龙趋进。 见二人各穿麻服,无疆晓得伦琪没了,泣道:“国师几时走的?” “就在刚才。”阮应龙泣应。 “走了也好。”无疆抹去泪水,转向贲成、阮应龙,“二位爱卿,眼下能走路的还有多少?” “十三万三千人。”贲成应道。 “马呢?” “二千九百匹。” 无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将马全部宰杀,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吃不下的,带在身上,杀回家去!” 贲成怔了下,望向阮应龙。 阮应龙也是一愣。这是仅存的战马,二人本欲用它们保护越王冲出重围的。 “去吧,”无疆毋庸置疑,“传令三军,今夜吃饱喝足,明日睡上一日,养足精神,迎黑时分,向陪尾山进击!” 贲成、阮应龙叩道:“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马肉的十几万越人悄悄拔起营帐,向陪尾山进发。 及至涢水,已近子夜。越人将早已拆下的船板丢入河水,铺成数条通路,众将士井然有序,踏过涢水。因声响过大,不久就被楚人察觉,战鼓齐鸣,人喊马嘶。 贲成顾不得许多,身先士卒,率数十剑士头前杀去。那些楚人果如张仪所述,净是老弱之辈,越人却是精锐在前,个个奋勇。不消一刻,楚人丢下数百具尸体,仓皇遁去。阮应龙引兵在涢水东岸布置防守,贲成则从俘虏口中探出羊肠峡谷口所在,引众杀入谷中。 贲成使人察看,果如张仪所言,谷中并无伏兵。谷道时宽时狭,最窄处仅容五人通过,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长蛇,蜿蜒行进。黎明时分,前锋已近东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时,楚将景翠似也“猛醒”过来,引领大军扑杀。负责殿后的阮应龙一面加快组织部众入谷,一面率众迎上厮杀。景翠似是再次“不敌”,眼睁睁地看着阮应龙等且战且退,钻入谷中,而后引众在谷外筑垒。阮应龙亦使人于谷口筑垒,两军形成对峙。 在前开路的贲成引众率先冲出谷口,果然未见楚人。贲成大喜,即与众剑士保护无疆,寻路东去。大军呈一字长蛇形紧随其后。 行不过一里,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一彪军从附近林中斜刺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越人拦腰冲断,死死封牢谷口。无疆震惊,急回头看,望见晨曦中现出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昭”字。 无疆反身就要杀回,被贲成、吕棕及众剑士死死拦住。无疆细看过去,楚兵足有数万之众,显然是有备而来。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冲不出那个狭小的谷口。 无疆忖知大势已去,只得长叹一声,在众人的护卫下扭头东去。无疆、贲成等护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赶,遂顿住脚步,计点人数,见只冲出三千余人。 前面现出一条岔道,无疆正与贲成、吕棕商议走哪一条路,一条岔道上尘土飞扬,一彪军迎头杀来,领头一将,却是屈丐。众人不及商议,径投另一条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杀一阵,贲成分出人众殿后,且战且退。及至天黑,众人退至坻琪山,再次计点,仅余五百人众。 又走一程,贲成看到前面有个村落,使人杀入,村中无人,亦无粟米。连续奔走数百里,无疆见众人早已疲乏,传令歇息。吕棕引人在村中四处寻觅,竟然找到一个藏粮地窖,遂挖出粮食,将各家各户的锅灶全用起来,总算填饱肚子,人不卸甲,剑不离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军杀至。贲成等人率众剑士保护无疆,从东南方杀出。 楚人追赶一阵,也自去了。 这一日甚是辛苦。无疆一行本欲沿江水东下,然而,无论他们走至哪儿,总是遭遇规模不等的楚人袭击。贲成提议改走山路,无疆赞同,众人向北拐入大别山,昼伏夜行,果是一路无阻。眼见将至东陵塞,无疆回视左右,见跟在身边的仅有贲成、吕棕及十几个剑士,且人人疲乏,个个饥困,步履越走越重,显然无法再撑下去。想到二十一万大军仅余眼前几人,无疆潸然泪出。 见越王落泪,众人无不泪出,叩拜于地。 无疆拿衣襟拭去泪水,长叹一声:“唉,诸位勇士,是无疆害了你们哪!” “大王??”众人泣不成声,连连叩头。 无疆正欲说话,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异响,抬头望去,见是一队楚人。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瞠目结舌。 前方数百步处,黑压压地站着无数楚卒。中间现一华盖,华盖下面昂首而立的是楚王熊商。楚王左右分别站着太子熊槐与客卿张仪。数十褐衣剑士护卫其后,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孙蛭、公孙燕和荆生。 楚人趋前。 无疆不退反进,引众人迎上。 距五十步远时,双方各自停住。 张仪依旧是赴越时的打扮,手持羽扇。 张仪羽扇轻摇,因天气不热,这个动作就显得分外扎眼。越王、贲成及众剑士似乎对所有楚人都视而不见,独将目光转向张仪。 吕棕目瞪口呆,手指张仪,惊道:“张??张子??你??” 张仪袖起羽扇,深深一揖:“中原士子张仪见过越王!见过贲将军!见过吕大人!” 贲成如梦初醒,持剑怒道:“张仪,越国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连设毒计,陷害越人?” 张仪再揖一礼:“回贲将军的话,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说是受仪所害呢?” “你你你??”贲成气结,“你真是个无耻之人!分明是你蛊惑大王弃齐伐楚,为何反说是越人自取其辱呢?” “贲将军息怒,”张仪又是一揖,侃侃说道,“容仪辩解一言。” 贲成怒道:“你??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剑!”说毕仗剑正欲冲出,无疆伸手拦住,淡淡说道:“贲爱卿,他说得是,是寡人自取其辱!”又转向张仪,揖礼,“张仪,无疆沦至此境,并不怪你。不过,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请张子指教。” 张仪回揖:“大王请讲。” “假使无疆不听张子之言,一意伐齐,结局将会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过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齐人,而非楚人。”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点头:“嗯,寡人信了。寡人还有一问,请教张子。” “大王请讲。” “照张子之说,既然伐齐、伐楚结局一样,张子为何不使齐人成此大功,而独施惠于楚人呢?” 张仪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问,仪不得不答。在仪看来,方今天下,能够掌握湛卢的不是齐王,而是楚王,故仪助楚而不助齐。” 无疆低下头去,沉思许久,抬头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为何却又绕道琅琊,巧言利辞,谋陷寡人?” “非仪谋陷大王,实大王自陷也。” “此话怎讲?” “大王若是偏安于东南一隅,越或可自保数十载。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兴师劳民,征伐无罪,以卵击石,岂能无败?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践之天下,大王却在刻舟求剑,一味追寻昔年勾践称霸之梦,是不知天时;大王离开吴越山地,转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阳,是不明地利;大王无端兴师,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岂不是自取败亡?” 无疆面色转怒:“寡人知你是大才,故而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败,却又不谏,不是谋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仪一言。”张仪侃侃言道,“大王试想,去岁仲春,大王谋划数年,盛气凌人,集三军二十一万屯于琅琊,势如张弓搭矢,不发不为尽兴。当其时也,仪若劝大王收兵回越,苟安于东南一隅,大王愿意听吗?若是不出仪料,大王必不肯听,亦必兴兵伐齐,而伐齐必败。仪想,大王与其败于齐,何如败于楚呢?仪是以劝大王伐楚。” “你??”无疆气结,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吕棕,面目狰狞,伸手摸向腰间的宝剑。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几乎没有看到无疆拔剑,也未看到他回剑入鞘,吕棕就已人头落地。 越王剑术之高,令在场者无不惊叹。楚王更是震惊,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两员偏将闪出,挡在他的前面。数十名弓弩手弯弓搭箭,瞄向越王。 张仪摆手,众弓弩手放下弓箭,但仍保持极高警觉。 张仪再次转向越王,深揖一礼:“仪有一言,还望大王垂听。” 无疆亦不还礼,冷冷说道:“讲。” “大王虽说无缘于湛卢,仍不失为一代剑士。大王若识时务,放下手中之剑,仪愿求请楚王,为大王在甬东觅一宝岛,大王可在那儿与众剑士修炼剑道。” 闻听此言,楚威王亦分开战将,跨前一步,深揖,朗声:“熊商见过越王!熊商准允张子所请!” “哈哈哈哈!”无疆爆出一声长笑,不睬楚王,只冲张仪抱拳,“天既不容无疆,无疆何能苟活于世?无疆别无他愿,只求死在张子剑下,望张子成全!” “这??”张仪面呈难色。 无疆又问:“难道无疆之首不配张子试剑吗?” “回禀大王,仪剑术不精,何能加刃于大王?” “你—”无疆怔有一时,不无悲哀地长叹一声,“唉,张子,寡人视你为高士,信你为知交,临终求请一剑,竟不肯赐吗?” 张仪揖道:“大王既抱死志,仪敬从命。” 无疆还过一礼:“谢张子成全!” “仪剑术虽然不精,却愿向大王推举一位真正的剑士,或可称大王心意。”说完,张仪朝站在身边的公孙蛭深揖一礼。 公孙蛭跨前一步,朝越王揖道:“草民见过越王。” 望着这位从未谋面的老人,无疆略是一怔,问道:“你是何人?” “公孙蛭!” “公孙蛭?”无疆目视贲成及众剑士,见他们亦是惶惑,只好转向公孙蛭,“无疆孤陋寡闻,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大王可知吴人公孙雄否?” “吴人公孙雄?”无疆惊怔,“你是??” “草民乃公孙雄的六世玄孙,今替先吴王雪耻来也!”公孙蛭跨前数步,深揖。 无疆总算明白过来,爆出一声长笑,跨前几步,回公孙蛭一揖:“公孙先生既来雪耻,敢问是何雪法?” “早闻大王剑术高超,草民不才,愿死于大王剑下!” “死在公孙雄后人剑下,无疆亦当瞑目!公孙先生,请!” 贲成急前一步,叩首:“大王,允臣先走一步!”众剑士见状,纷纷跪地拜求。 “诸位爱卿!”无疆将众人一一扶起,点头笑道,“好好好,生死跟前,你们愿陪寡人,寡人甚慰!诸位爱卿,谁先出战?” 三位剑士跨前,公孙蛭身后的剑士看到,亦跳出三人。 双方走至场中心,相互见礼,拔剑摆势,发声喊,斗成一团,但见剑影,不见人形,顷刻间,场上倒下五具尸体,另有一人左腿被削断,以剑拄地,拱手作势。 众人视之,乃公孙蛭手下剑士。 众军士上前,将尸体拖至一边。 第二轮始,双方再次各出三名剑士。因无疆的剑士连杀数阵,又走数日,体力早已透支,未及几合,全都战死。这边刚刚战死,无疆身后就又飞出三个剑士接战,不一会儿,又全部战死,公孙蛭这边也战死二人,仅余一人,持剑亮相。 双方又战数场,无疆的剑士无一退缩,全部赴难,公孙蛭手下的死士也阵亡八人,场上仍立三位。 该到贲成了。 贲成朝无疆跪下,一拜再拜:“大王,臣走了!” 无疆点头,微微笑道:“贲爱卿,去吧。” 贲成缓缓起身,缓步入场。 双方见过礼,三名褐衣剑士将他围在中间,摆开架势。贲成与他们周旋几圈,发声喊,陡然出剑,但见一片剑光、一团人影,眨眼工夫,三名褐衣人呈“品”字形横尸于地。 又有三名褐衣剑士飞出,眨眼间再次横尸。 贲成微微冷笑,将剑入鞘,伫立于场。 无疆赞道:“贲爱卿,好剑法!” 众褐衣剑士面面相觑,先是三人一组,继而是五人一组,尽皆赴死。 贲成悉数成全。 褐衣剑士尽皆战死,贲成亦中几剑,但仍兀然挺立。 荆生拜过公孙蛭,冲贲成揖道:“在下荆生向贲将军讨教!” 贲成还礼:“能死在荆先生剑下,贲成知足矣!” 二人见过礼数,各摆架势,出剑相斗。贲成剑术原本高于荆生,但因此时身困力乏,又激战数场,显然不济,二人你来我往十数合,战作平手。 又过数合,贲成奋起神威,刺中荆生左腿,荆生反手一剑削断贲成右手。贲成血流如注,宝剑脱落。双方各退一步。 荆生将贲成的宝剑捡起来,递还贲成。 贲成谢过,左手持剑,再次见礼,复战。 贲成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荆生右腿重伤,行动不便。数合之后,荆生见贲成一剑刺来,不避不闪,挺身迎上,一剑刺去。 二剑各入对方胸部,二人紧紧贴在一起,良久,同时倒地。 “荆叔??”香女哭叫一声,飞身扑出,被公孙蛭扯住衣襟。 众兵士上前,将二人尸体拖开。 见场地清空,端坐于地的越王无疆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公孙蛭迎上。 二人目光如电,相互凝视,一步一步走向对方,距离五步,各自站定。 无疆朝公孙蛭揖道:“公孙先生,您是长者,请出剑!” 公孙蛭亦还一揖:“大王是尊者,老朽身贱,不敢先出剑。大王请!” 无疆又揖一礼:“观公孙先生麾下剑士,确是了得,无疆今日开眼界了!” “谢大王褒奖!大王请!”公孙蛭退后三步。无疆亦退后三步。 这是一场顶级剑士之间的较量。 全场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凝聚在二人身上。 楚威王两眼圆睁,不肯漏掉一丝细节。 香女似已力不能支,靠在张仪身上,紧张得全身发颤。 张仪紧紧揽住她,一眨不眨地盯向场中。 无疆与公孙蛭相向而立,各按剑柄,谁也没有出剑,但站在最前排的军士似已禁受不住他们身上的逼人剑气,不自觉地退后数步。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二人依旧伫立于地,犹如两根木桩,谁也没有移动半寸。 他们的较量,只在眼睛上。 周围死一般地静。 众人越发紧张,汗毛尽竖。 又是一刻钟过去了。 场上众人无不眼睛疲劳,心力用尽,有人竟已忘掉这是高手在决斗,甚至有人打起哈欠。 楚威王的眼睛似也看得累了,抬手揉眼。 就在楚威王揉眼之际,无疆、公孙蛭不约而同地腾身飞起,如两只大鸟般掠过空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快捷,如迅雷不及掩耳。待众人抬眼看时,二人已经换过位置,各自站在对方所立之处,且在空中旋身,相向伫立不动。 众人惊愕,睁大眼睛盯住二人,生怕错过下一个回合。 然而,公孙蛭与越王无疆之间,再也没有下一个回合了。 众人又候一时,却看到一股污血从无疆的口中涌出。 再看公孙蛭,也是如此。 香女陡然意识到什么,惨叫一声“阿爹??”,飞身扑向公孙蛭。 张仪、楚威王、太子槐及众将士也似明白过来,急赶过去,见二人均已气绝,两柄宝剑不偏不倚,互相插在对方的心窝上,至于他们是何时又如何出剑并插向对方心窝的,在场诸人没有一个看得清楚,说得明白。 楚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这边瞧瞧,又走到那边看看,转对张仪道:“他们就??就战一回合?” “回禀大王,”张仪神色木然,“真正的高手,不会有第二回合的!”说毕俯身抱起昏厥于地的香女,按住她的人中。 香女悠悠醒来,搂紧张仪,泪如泉涌:“夫君??” 张仪拿袖管擦去她的泪花:“香女,阿爹、荆兄夙愿得偿,你当高兴才是,哭个什么?” “夫君??”香女越发伤心,将头深深埋入张仪怀中。 在越人悉数钻入羊肠峡后,昭阳、屈匄率军将陪尾山四面围住,堵死两端谷口。 依张仪之计,昭阳并不进攻,只令兵士摆满各种好吃的,击鼓鸣金,向越人喊话,凡弃枪卸甲者皆可享受美食。饿极了的越人纷纷丢下武器,奔向楚人,大口咬嚼楚人备好的大饼。 见大势已去,阮应龙引剑自尽。 越人群龙无首,更耐不住腹中饥饿,成群结队地走出谷口,缴械降楚,被楚人集中安排在战俘营里。 楚军大帐人来人往。昭阳端坐主位,神采飞扬地听取众将禀报战果。 陈轸跟从众将步入帐中,因他一人未着甲衣,极是显眼。昭阳瞥见,吩咐众将帐外守候,亦不起身,手指客席道:“军帐之中,就不见礼了。上卿请坐!” 陈轸席坐,微微拱手:“将军百忙,陈轸却来打扰,冒犯了!” 昭阳亦拱手道:“上卿无事不登门,今日来此,必有大事。” “嗯,”陈轸点头,“将军神算。在下此来,真有两件事情。” “上卿请讲。” “一是道喜,二是报忧。” “哦?”昭阳笑道,“敢问上卿,在下喜从何来,忧在何处?” “将军全歼越人,功莫大焉,大王必有重赏,在下是以道喜。将军功败垂成,在下是以报忧。” “功败垂成?”昭阳大怔,“在下愚笨,请上卿明言。” “将军全歼越人,却让越王无疆走脱。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无疆必为张仪所获。请问将军,得无疆与得越卒,何功为大?” 昭阳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挠头道:“这??”思虑有顷,恨恨点头,“嗯,上卿说得是,难怪张仪要在下放走无疆,原是要夺头功。” “再问将军,”陈轸顾自接道,“和魏灭越,谋出于何人?困越绝粮,围而不打,计出于何人?” “这??”昭阳脸色变了。 “还有,”陈轸紧追不放,“这一年里,是何人常伴大王?殿下身边,又是何人常随左右?” 昭阳脸色大变。 “将军再想,将军舍生忘死二十几年,究竟是为什么?他张仪弃越赴楚,建此奇功,难道只为区区一个客卿之位?” 陈轸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使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冷汗直出,急抬头道:“上卿有何妙计,快快教我。” 陈轸趋前,在昭阳耳边私语有顷。 昭阳点头:“嗯,上卿之计果是绝妙,在下这就动身,面奏大王。” 陈轸退回原位,拱手:“在下告退,恭候佳音。” 陈轸告辞后,昭阳一刻也不敢耽搁,备车朝东疾驰,于翌日黄昏赶至龟峰山,闻报楚王已从东陵塞凯旋,急迎上去。没迎多远,果见威王车队辚辚而来,昭阳将车马驱至道旁,跪叩于地。 楚威王闻报,停车,喜道:“昭爱卿免礼!快上车来,与寡人同辇!” 昭阳谢过,跳上王辇,将陪尾山战事扼要讲述一遍,尤其提到只围不攻,以饮食代替刀枪的新式战法,迫使阮应龙自杀,越人全部投降,等等一应细节,末了又道:“臣已安排景将军、屈将军等拨粮十万石,将越人二十等分,每五千人一营,迁往一地,使他们彼此分开,以免作乱。” 这些措施皆是张仪战前与他拟定好的,此时经昭阳之口一一说出,效果完全变了,所有功劳尽揽于他一人之手。 “嗯,”威王赞叹有加,“爱卿如此处置,寡人甚慰。无疆逆天背道,自绝越祠,所有越人自也就是寡人的子民,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经此一冬,这些越人想也饿坏了,你这么安排,必能服心。” “谢我王褒奖。”昭阳抱拳谢过,轻声问道,“敢问大王,怎么不见张子呢?” “张爱卿在东陵塞筹备葬礼呢。” “葬礼?什么葬礼?” 威王将无疆之死约略说完,叹道:“唉,寡人原以为无疆是个莽汉,不想竟也是个明白人。寡人念他侠肠铁骨,诏令张爱卿以王侯之礼厚葬。” 昭阳略怔一下:“如何厚葬?” “据张爱卿说,无疆曾经提过两个夙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他的第一愿已经实现,他的第二愿,寡人也已准允他了。” 昭阳想了下,问道:“大王是想让张子前往甬东?” 威王点头。 昭阳嘘出一口长气,再次抱拳:“臣也是为此急见我王的。” “哦?”威王略显惊讶,“爱卿请讲。” “我虽歼灭越军,只能说是功成一半。越地广袤,越民蛮悍,无疆虽死,其子仍在。大王虽服越人,其心未服,臣恐其日后有变。”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听到是这事,松出一口气,“不过,爱卿所虑,张子早已想到了。这几日来,张子与寡人日日商议治越之事,计划将越地一分为三,设江东郡、会稽郡、南越郡,同时厚葬越王,对越轻徭薄赋,以安抚越人。” 昭阳暗吃一惊:“大王意下如何?” “寡人以为善,已准允他了。怎么,爱卿可有异议?” “我王圣断,臣无异议,只是??臣以为,眼下就将越地一分为三,不利于协调。臣以为,我王最好循序渐进,暂不分郡,先设会稽一郡,待越地彻底平复,再分而治之。” “嗯,”威王点头赞道,“爱卿所言甚是,越人未治先分,心必不服,不服,或生祸乱。寡人准你所奏,暂设会稽一郡。” “我王圣明!敢问大王欲使何人为会稽令?” “以爱卿之见,可使何人?” “非张子不可!” 威王不无赞许,连连点头。 “大王,眼下越人群龙无首,最易安抚,时不我待啊!” 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转对内臣:“停车,召太子。” 不一会儿,太子槐疾步走至,朝威王拜道:“儿臣叩见父王!” “传旨,在越地暂设会稽一郡,封张仪为会稽令,封景翠为守丞,刻日起兵,招抚越人!” “儿臣领旨!” 旬日之后,在邾城一侧的江水岸边,一溜并排数十艘战船,船上旗号林立,远远可见“会稽令”“张”“景”等字。 张仪、景翠别过前来送行的太子槐、昭阳、屈匄等人,率大军八万,分舟、陆二路,浩浩荡荡地开往越地。 第063章| 痴女吹箫为孙郎 肃侯托国洪波台 孙膑自中疯魔之后,瑞梅前去庞涓府中探望多次。任凭她将管玉箫吹得柔肠寸断,孙膑皆是不认,甚至将她视作鬼怪,拿土坷垃打她。 瑞梅越是闹腾,庞涓越是安心,遂将精力全都用在整训大魏武卒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庞涓越来越喜欢他从刀口下救出的青牛,发现他不仅力大、忠义,且脑子也好使,能在训练中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深得武卒拥戴。庞涓晋升青牛为中军副将,统领三千虎贲。 春暖花开,万物思春。兄弟战死,青牛一家就剩下他一根独苗了,青牛爹几番为他提亲,青牛皆不答应,说他的命属于庞将军,不可有家。其父无奈,来求庞涓。庞涓想到龙贾的女婿战死在黄池,其新婚女儿翠屏孀居无子,遂嘱夫人玉成此事。瑞莲晓得翠屏性烈,决定先探口风,就以赏春为由,约翠屏并几个将军夫人来府中做客。 听闻她们走向后花园,孙膑的眼珠子转动几下,咬破手指,将血混些污垢涂抹于脸,又挪到她们的必经小路上,藏伏起来。一行贵妇人游至,孙膑从树丛后面快速爬出,当道而坐,双手各持一根小棍,冲她们大叫一声:“何方妖人,胆敢犯我疆土,辱我黎民,见到本将,还不束手就擒!” 众妇人被他的怪象吓坏了,无不花容失色,尖叫奔逃。翠屏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瑞莲扶起翠屏,冲孙膑叫道:“孙叔叔,是我们呀,是瑞莲!” “原来是妖人,休走,吃我一箭!”孙膑抓起一块土坷垃,朝她们扔过来。 瑞莲吓坏了,扶起翠屏飞逃。 “妖人哪里逃!”孙膑一手拄地,一手舞棍,朝她们追过去,边追边擂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尖叫声,庞葱急带仆从过来,将孙膑架回他的小院,从外面锁上。 孙膑被锁,情绪烦躁,入夜开始啸叫,声音刺耳,如鬼哭狼嚎,一直闹到后半夜,吓得所有府人皆不安宁。 庞涓不在身边,瑞莲听得心惊肉跳,一宵未眠,到凌晨勉强睡去,噩梦连连。 孙膑连闹三日,到第四日傍晚,庞涓回来,瑞莲一句话没说,光扑到庞涓怀中大哭。庞涓哄她不成,问她不说,急了,召来庞葱。 庞葱将他叫到外面,将情由一五一十讲述一遍。 庞涓眉头凝起,良久,问道:“孙兄一直闹吗?” “不是,白天不错,今儿范厨送餐,见孙兄在大睡,早餐吃得干干净净!” 庞涓再度凝眉。 “唉,大哥呀,”庞葱轻叹一声,“我们可以关住他,但不能堵住他的嘴呀!” 庞涓没有应声。 “看来,孙兄不宜长住府中了!无论如何,得有一个了断!” “依葱弟之见,该当如何了断?”庞涓问道。 “孙兄既然疯了,就作疯人看待吧,大街上有的是疯子,既然府中留不住,干脆送他??” “不可,”庞涓应道,“谁都晓得孙膑与我同门,我这儿放他出去,他若胡喊乱叫,知情者倒没什么,不知情者岂不把我视作不仁不义之人?” “那??大哥想怎么办呢?” “稍候,大哥自有了断!”庞涓进房,有顷,提一酒壶出来,“走!” 二人来到孙膑小院,庞葱开锁,见孙膑已经醒来,正坐在地上。坐的地方有一摊水,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显然是他刚刚尿下的。 显然,孙膑这辰光没有发疯,脑子清楚。见二人进来,又看到庞涓手中的酒壶,孙膑口水淌下,嘴角似笑非笑,歪头盯住庞涓,口中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庞涓在对面坐下,盯住孙膑。 孙膑转盯他的酒壶,涎水流成一条线,滴到衣襟上。 “孙兄,”庞涓盯住他,“想喝酒吗?”将酒壶放下,从袖中摸出一只酒爵。 孙膑就如没有听见,两眼只在酒壶上。 庞涓倒满一爵,摆在面前,盯住孙膑:“唉,孙兄啊,你这般活着,涓弟实在看不下去了,特别为兄备下这壶佳酿,只要孙兄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孙膑仍如没有听见,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酒壶上。 “喝吧,孙兄,喝下去,就什么都结束了!”庞涓指着酒爵,目视孙膑。 “大哥?”庞葱急了,小声叫道。 庞涓摆手,轻轻嘘出一声。 孙膑端起酒爵,放在手中,盯住它看,哈喇子流出更多。 “喝下去吧,孙兄,”庞涓声音平淡地与老友诀别,“每年此时,涓弟会为你上供,会为你送花,涓弟会在孙兄的坟头栽上六棵树,一棵是先生的,一棵是大师兄的,一棵是师姐的,一棵是苏兄的,还有一棵是姓张的那个王八羔子的,最后一棵是在下的!” “大哥呀??”庞葱泪出,跪下,目光哀求。 孙膑却如没有看见,也似没有听见,仍在把玩那只酒爵。 “孙兄呀,”庞涓声音愈发平淡,“不是涓弟狠毒,是涓弟不忍心看兄遭罪呀。唉,涓弟晓得孙兄只有兵法,只有战阵,可如今,身废了,心也废了,这般活着,孙兄是生不如死呀。既然生不如死,何不一走了之呢?唉,孙兄呀,涓弟??什么也不想说了,这就为兄送行,喝吧,涓弟特别选了陈年佳酿,酒香醉人哪!”略顿,盯住孙膑,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空爵,拿壶倒满,与孙膑碰爵。 孙膑不碰。 孙膑依然无视他的存在,两眼只在酒爵上。 庞涓猛地提高声音:“孙兄!” 孙膑看过来。 庞涓将酒爵举一下,仰脖,做出饮的姿势。 孙膑笑了,仰脖。 庞涓亦笑了:“孙兄,干!” 孙膑饮下。 “孙兄??”庞葱大急,纵身去夺孙膑的酒爵。 迟了,一满爵酒已经下肚。 庞葱夺下空酒爵,悲哭。 庞涓朝庞葱笑笑,眼一闭,亦将爵中之酒饮了。 庞葱震惊,飞扑上前,夺他的酒爵。 庞涓也已饮毕,将壶中酒再倒一爵,递给庞葱:“葱弟,来,也喝一爵!” 庞葱怔了。 “喝呀!”庞涓努嘴。 庞葱这才明白过来,咧嘴笑了,将爵中酒一气喝下。 华山之巅。 瑞梅静静地坐着,闭着眼,吹奏玉箫。 箫声呜咽。 一群小鸟飞过来。 一群大雁飞过来。 不同种类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过来。 万鸟在空中盘旋。 万鸟让开一条通道,一只凤鸟由远而近,朝她飞来。 凤背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 瑞梅顾自吹奏,泪水滑出。 白衣男子坐在凤背上,在她前面的空中来回盘旋。 成千上万的鸟围绕着她,形成美妙的图案。 一阵美妙的笙音飞出笙管,与她的箫音相和。 瑞梅震惊。 瑞梅抬头望去。 白衣男子面孔模糊,但瑞梅晓得他是箫郎,是她的箫郎。 “箫郎!”瑞梅既惊且喜,扬起玉箫,站起来。 白衣男子没有应她,只是忘情地吹着他的笙。 瑞梅忘记和了,傻傻地盯着他。 凤鸟在谷中来回盘旋,时远时近。 笙音时断时续,近在身边,却又远在深谷。 “箫郎,我的箫郎!”瑞梅盯住他,心里一遍一遍地发出声音。 凤鸟飞近她,白衣男子的面孔清晰起来。 是孙膑。 “孙郎??”瑞梅惊呆了,声音震颤。 风鸟飞到她身边,孙膑向她招手。 “孙郎!”瑞梅不顾一切,扑向孙膑。 百鸟不见了,凤鸟不见了,孙膑不见了,瑞梅扑了一个空。 眼前依然是空空的山谷。 “孙郎!”瑞梅张开双臂,向空大叫。 “梅公主,”一个苍苍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我不是箫郎,也不是孙郎!” “你究竟是谁?” “我是泰山山神第九子,拜华山箫师习笙,奉师命接引公主,成笙箫之合!” “那??我该叫你什么?”瑞梅大声问道。 “就叫我孙郎吧!” “孙郎,快接我走!” “在下得罪恶神,正在历难,尚未度过苦厄!” “孙郎,我??我该怎么办呢?”瑞梅哭叫。 没有回应。 “孙郎,孙郎,你在哪儿,孙郎??”梅公主大声呼叫,双脚一蹬,跃向空中。 “咕咚”一声,梅公主从榻上滚落在地。 宫女应声而入,惊叫:“公主?”忙上前扶起她。 梅公主呆怔一会儿,终于从梦境醒来,吩咐侍女:“备车,武安君府!” 瑞梅急如星火地赶到武安君府,直入内室。 瑞莲正在午休。 “梅姐?”瑞莲惊愕,盯住她。 “我要见他,孙将军!”瑞梅声音急切。 “这??”瑞莲震惊,“梅姐,孙将军他??” “甭再说了,梅姐什么也不想听,只想见他一面,你这就陪我去!”瑞梅态度决绝。 “可他??”瑞莲面呈难色。 “莲妹?”瑞梅心头一凛,紧盯住她。 “孙将军他??”瑞莲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瑞梅的心吊起来了。 “孙将军他??”瑞莲迟疑一下,“不在府中了!” “啊?”瑞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瑞梅歇斯底里,猛烈摇晃她,“快告诉我,我要找他!” “梅姐,”瑞莲泪水出来,“你就??死了这分心吧。孙将军他??真的??不行了,他的疯病??他??梅姐,你就死了这个心吧!”说着抱住瑞梅,哭起来。 二人拥抱,哭有一时,瑞梅推开瑞莲,情绪显然平稳下来,语气沉定:“莲妹,说吧,他在哪儿,即使死了,我也要见个尸!” “梅姐,”瑞梅看向她略显凌乱的头发,“你先梳洗一下,我去找庞葱,他晓得孙将军在哪儿!” 瑞梅点头。 瑞莲急到前院,召到庞葱,告诉他发生的事。 “嫂子,你说怎么办吧,葱弟谨听嫂子!”庞葱应道。 “让她看看吧,也许她见过一面,就会死心了。” 庞葱点下头,备车马去了。 瑞莲哄诱瑞梅胡乱吃些东西,洗漱停当,陪她上车,没带仆从,由庞葱驾车驰去。 在陈轸的主导下,大梁改作大魏都城之后进行了三次大规模扩建,形成一个巨大的方城。城墙之内有十四条大街,纵横各七道,王城居中,王城四门各对一条大街,直达东西南北四门,是谓东南西北四条主街。主街之外,四个方向各横三条大街,是谓副街,副街之间是密如蛛网的小街,小街之内是更为密集的巷子。主街可并行六辆马车,副街可并行四辆,小街并行两行,巷则分大小,大巷可行车一辆,小巷只能过人。 王城坐北面南,南为主街,南宫门为正门,达官贵人大多住在南一副街与东一靠近王城之间的区域,一取上朝方便,二取方位殊胜,因为东属木,代表繁茂。 庞府就坐落在这个区域的中心。庞葱驾车沿南街驰往南城门,行二里左右,来到南二副街,拐进一条小街,停在一栋老院子前面。 这是一个破落的院落,原为陈轸家宰戚光私买的家庙,里面供着他家的祖宗。戚光死后,这个小庙被吴公子强占。之后陈府被魏王赐给庞涓,吴公子为讨好庞涓,将小庙还给庞葱。庞葱没有搭理他,小庙就被放荒了,被十几个乞儿占去。 庞葱放好乘石,扶瑞莲与瑞梅下来,走向庙门。 庙门开着,里面传出嘻嘻哈哈的狂笑声与起哄声。 几人跨进来,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十几个乞儿正围住孙膑取乐,将孙膑的四周放满各种垃圾,在他脸上涂着一道道的油灰,早晨送来时刚刚换上的一身新衣也被他们脱下,换作一身脏得不能再脏的丐服。被范厨梳洗过的头发也被他们整成一窝乱蓬,扎满草末子。 孙膑坐在地上,咧嘴呵呵呵地朝他们傻笑,嘴角流着哈喇子,显然很是享受这种新待遇。 瑞梅惊呆了。 瑞梅捂脸哭起来。 庞葱几步跨到,冲乞儿连踢带打,大声喝骂:“王八羔子,滚滚滚,都给我滚!” 被他踢打的乞儿四散奔逃,一个乞儿慌不择路,一头撞倒瑞莲。 瑞莲爬起来,恼羞成怒,大叫:“快,赶走他们,统统赶走!” 庞葱捡到一根棍子,四处追打,将十几个乞儿全部赶出庙院。 孙膑视若无睹,顾自呵呵呵呵傻笑,嘴角的哈喇子滴得更长了。 庞葱关上庙门。 瑞莲轻叹一声,挽起瑞梅的胳膊,小声道:“梅姐,你这看到了吧。孙将军已成这个样子了。庞将军原本要将他养在府中的,可这些日来,孙将军时时发疯,夜夜号叫,府中人无不害怕,夜里睡不好觉,庞将军无奈,才叫庞葱今天早晨把他送到这儿。”又转对庞葱,“葱弟,领梅姐看看孙将军的住处!” 庞葱带瑞梅走进庙殿,见靠墙角处新砌一个土榻,是庞葱找下人新砌的。土榻上铺着干草及凉席,席上摆着两条被褥,原本是新的,只可惜半日辰光就被这帮乞儿折腾得没个看相了。 庞葱收拾好被子,将孙膑背回来,放到土榻上。 瑞梅死死盯住孙膑。 瑞梅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 瑞莲示意庞葱,二人轻轻离开庙殿,走到院中。 浮现在瑞梅眼前的已经不是一身肮脏的孙膑,而是从云端飘飘而下、一身白衣的孙郎。 “孙郎??”瑞梅轻叫一声,一头扑入孙膑怀里,紧紧抱住他,悲泣。 孙膑初时一惊,继而猛力推开她,快速移到墙角,浑身紧缩,两眼紧盯住她,大叫:“妖人,妖人,休来袭我!”边叫边两手不停挥舞,口中擂鼓进军。 瑞梅被他一下子推在榻下,倒在地上。 瑞梅坐起来,凝视他,悲哭。 蓦然,瑞梅不再哭了。 瑞梅从怀中摸出玉箫,吹奏起来。 听到箫声,孙膑两手捂耳,做出痛苦状。 瑞梅依旧吹奏。 “杀!杀!杀??”孙膑大喊几声,抄起榻上的被褥砸过来。 被褥砸在瑞梅身上,巨大的冲力将她压倒。 瑞梅重新坐起来,坐在被子上,继续吹奏。 孙膑情绪亢奋,继续喊杀,在殿里不住移动,寻找所能找到的东西砸她。 瑞梅不为所动,任凭各式物品接二连三地砸在她身上。 瑞梅没有吹出任何曲子,只是吹出她的心。 箫声如泣如诉,如哽如咽。 听着殿内发生的一切,院中的瑞莲哭了。 庞葱落泪了。 渐渐地,孙膑不砸了。 孙膑安静下来。 箫声不泣了,变得激越、活泼。 孙膑守在一处墙角,一动不动,呆呆地盯住瑞梅。 瑞梅吹久了,吹累了,凝视他,口中喃喃重复着两个字:“孙郎,孙郎??”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孙膑身上某处痒了,伸手挠痒痒。 孙膑挠完前面,开始挠后面。 显然没有够到痒处,孙膑努力去挠,仍旧挠不到,便将背顶在墙上,使劲扭动、磨蹭。 “孙郎,孙郎??”瑞梅心疼了,轻声呢喃着,缓缓走近他,试图为他挠痒。 不待瑞梅走到跟前,孙膑猛然出手,再次把她推倒,抠出土末子撒她,打她。 瑞梅泪水出来,回到原处,继续吹箫。 箫声中,孙膑再度安静。 瑞梅振奋,吹出快活的节奏。 孙膑似乎被音乐感染了,以手击拍,打出和音,但又总是不和谐。 天色暗下,已是黄昏,守在庙院中的瑞莲与庞葱着急起来。 “葱弟,”瑞莲吩咐,“你去太子府,禀报殿下,让他接走梅姐!” 庞葱应声而去。 庙院里只有瑞莲一人了。 这个破庙本是那群乞儿的家,有乞儿返回来,在门口张望。 越来越多的乞儿返回来。 见庞葱不在,这些乞儿胆大起来,一个一个绕过瑞梅,溜进殿里。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人跨进,是范厨,提着一只提篮。 许是听到箫声,范厨飞步跨进,见瑞莲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惊道:“夫人?” “范厨,你总算来了!”瑞莲急切叫道,“快,陪我进去!” 范厨进殿,掌灯。 大殿亮起来。 瑞梅不吹了,看向范厨与瑞莲。 一群乞儿占住了孙膑的土榻,眼睛盯在范厨的饭盒上,嗅着飘散的香味。 范厨赶走乞儿,将孙膑抱到土榻上,打开饭盒,一一摆在孙膑面前。 众乞儿流口水。 孙膑向他们招手。 众乞儿围过来。 孙膑拿起食物,在他们眼前晃动。乞儿的目光跟着他手中的食物转。有人凑上前,讨好孙膑,冲他笑。孙膑给他食物。众乞儿都过来,冲他笑,与他各种亲热,孙膑便将食物一一分给他们。 望着众乞儿开心抢食的样子,孙膑拍手笑了,笑得天真,如天真的乞儿。 在这一刻,孙膑一点儿也没有发疯的样子。 瑞梅笑了,笑得如孙膑一样天真,笑中含着泪。 一阵车马响,太子申带人急走进来。 望着这幕场景,太子申惊呆了。 “梅妹!”太子申走到瑞梅跟前,扶起她,“天黑了,走吧!” “申哥,”瑞梅语气坚定,“我不走,我就住在这儿,我要和孙郎在一起!” “天哪,梅妹,这怎么能行?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太子申使劲拖她。 瑞梅两手撑住门,不走。 他们正在闹腾,一拨宫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带头的是毗人。 毗人努嘴,几名宫人不由分说,将不停挣扎、哭叫的瑞梅架出庙殿,拖进车中。 这一次,瑞梅闹大了。 魏惠王震怒,旨令后宫严禁她外出,并于次日午后召惠施谋议。 “啧啧啧,”惠施拱手贺道,“得女如梅公主,臣向王上道贺!” “惠爱卿,你??”惠王一脸愁苦,“寡人这都愁死了,你却??” “敢问王上所愁何事?” “她??她这是胡闹呀!” “咦?”惠施盯住惠王,“王上怎么说出此话呢?” “你说她??”惠王长叹一声,“唉,不顾体面,纠缠一个疯子??”连连摇头。 “在常人眼中,公主是在胡闹,因她纠缠的是一个疯子,可王上并非常人呀,臣??”惠施欲言又止。 “爱卿?”惠王听出话音,盯住他。 “在非常人眼里,公主这不叫纠缠,叫挚爱。公主是非常人,这是爱得挚了,爱得切了??” “爱卿,”惠王摆手止住,敛神,“无论如何,我都不许她去爱一个疯子!” “孙将军不是疯子!”惠施亦正色道。 “你说他??”惠王惊愕。 “孙将军或为一时心迷,若得公主这般痴情,这般护爱,不定就会??” “好了,好了,甭再说了,”惠王再次摆手,喘起粗气,语气断然,“寡人召你来,不是讨论爱不爱的事,是??”匀会儿气,声音缓和,“是想叫爱卿寻户人家,趁早把她嫁出去!” “王上要寻什么人家?” “当然是寻户好人家了,”惠王轻叹一声,“诸公主中,梅儿是寡人最喜欢的!” “若是此说,”惠施顺口应道,“倒是有一户合适的!” “哪一户?”惠王趋身问道。 “燕室。” “是太子苏吗?”惠王眯眼问道。 “是子哙,太子的嫡长子。” 惠王陷入沉思,良久,摇头:“不可!” “哦?” “燕国偏远不说,这还隔着辈呢。再说,近几年来,燕公那个老不死的净与寡人作对,尤其是孟津之会那辰光,寡人迄今还窝着气呢。” “齐室如何?太子??” “不可!”惠王断然说道,“背信弃义之人,不可结亲!” “楚室呢?” “陉山那个结,还没解呢!” “秦室??”惠施自行打住,改口,“韩室如何?” “韩室?”惠王捋须有顷,“嗯,哪个公子?” “太子康!” “太子康不是有了太子妃吗?”惠王盯住惠施。 “就臣所知,三个月前太子妃寤生,母子不治,待过百日,就可新娶了!” 惠王心里“咯噔”一下,面现不悦,但迅即笑出:“就韩室吧。无论如何,几件大事上,韩武虽有微言,大体还算过得去。此事就托爱卿吧!” 惠施受命提亲,韩室响应,当即派来求聘使团,彩礼隆重。 瑞梅得讯,连吹三夜箫,于第三日凌晨悬白绫自挂闺中,所幸宫女发现及时,宫人破门,将她救下。惠王闻讯赶至,抱女痛哭。 王后爱女心切,跪求惠王退掉婚约。 瑞梅悠悠醒来,见是在惠王怀里,拼命挣扎,口中只叫“孙郎”。 惠王紧紧搂住女儿,和泪说道:“梅儿,我的好梅儿!” 瑞梅颤声:“父王??” “梅儿??” “父王,我??我要为孙??郎??吹??箫??”瑞梅颤声哽咽。 “梅儿??”惠王的心撕裂了。 “孙郎能听懂的,他??他??只要他和上我的节??拍??他的病就??就好了??” “父王??准允??” “梅儿谢??父王成??全??”瑞梅晕过去了。 瑞梅不惜一死,终于换来了逐爱的权利。 数日之后,养足了精神的瑞梅在宫人的陪同下再到小庙,为孙膑吹箫。闻风前来看热闹的人围满小庙,吓得一帮子乞儿四散奔逃。 瑞梅却无视这些,款款下车,走进小庙,在孙膑面前吹奏。 孙膑初听时烦躁,慢慢地,他开始静下来,耐心去听,再后来,他果然以手击地,与她的箫声相和,但他拍出的总是不合拍音。 惠王也为瑞梅立下了规矩,就是午后来为孙膑吹奏,日落时必须回宫。 一日又一日,瑞梅天天来到小庙。大梁人渐渐习以为常,看热闹的人少起来。 自从有了瑞梅的陪伴,孙膑不再发疯了,但他的和拍总是不合节奏。 有时,孙膑会爬出庙门,到街上晒太阳。瑞梅也就跟出来,当街吹奏。 瑞梅忘情地吹,孙膑静静地听,时而以手击地,发出不和谐音。 听着,听着,孙膑似是忘记了她的箫声,不再击拍了,专注地挠痒痒,这儿抓抓,那儿挠挠,时不时地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掌心玩赏,放进嘴里吃得咯嘣嘣响。 观者无不落泪。 听箫声,击拍子,挠痒痒,抓虱子,玩虱子,吃虱子,渐渐成为孙膑的标志性动作。 午后的太阳,当街照着,所有人都躲在阴凉里了。 瑞梅来到小庙,继续吹奏。 孙膑爬出庙门,来到大街上。瑞梅跟出来,箫声伴着他。 乌云满布,风来了。 雷声响起,雨来了。 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孙膑在捉虱子,玩虱子,吃虱子。 离孙膑不远处,瑞梅在吹箫。 宫人急了,上前拉她,瑞梅不肯。 “公主,下雨了!”宫人含泪跪求。 “黄昏还没有到呢!”瑞梅斥他一声,继续吹箫。 雨越下越大。 宫人急了,驱车驰往武安君府。 一辆大车驰来,庞涓与瑞莲从车上跳下。 庞涓盯住孙膑。 孙膑无视庞涓的存在,只在雨地里呵呵傻笑。 瑞梅仍然在吹。雨水湿了玉箫,箫声吱吱,几乎听不到了。 庞涓走到孙膑跟前。 孙膑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手掌心里把玩。 “孙兄??”庞涓心里一酸,声音发颤,泪水和着雨水滴下来。 孙膑仍然无视他,注意力只在虱子上。 “快!”庞涓扭转身,与庞葱将孙膑架回小庙。 瑞莲与宫人合力,将瑞梅架上车,扬长去了。 是夜,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眠。 “夫君,”瑞莲抱住他,柔声,“你??还没睡?” “唉,”庞涓长叹一声,“我睡不去!” “是为孙兄吗?” “不,是为梅姐。” “她??”瑞莲顿住了,盯住他。 “夫人,”庞涓坐起来,揽起瑞莲,目光盯住她,“夫君在想一件事情!” “夫君请讲。” “有朝一日,若是夫君沦到孙兄那步田地,夫人会不会也如梅姐这般?” “我??”瑞莲怔了,良久,带着哭音,“我??不知道??” 赵国都城邯郸的东南隅有一处万亩见方的水泽,名曰洪泽,距赵室宫城三里左右。泽边有座土山,赵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别宫,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阳春,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赵肃侯兴致勃发,在宦者令宫泽的陪伴下移驾洪波台赏春观波。一行人刚刚住下,未及赏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宫泽一份密报。见是赵、燕边境急报,宫泽迅即禀报肃侯。肃侯拆看,面色立变,复将密报递予宫泽。 宫泽细细读完,略一思忖,小声问道:“君上,臣实在看不明白,赵、燕睦邻已久,中山近年来也无异动,相国大人为何频调大兵,陈于代地?六万大军,不是小数呢!” 肃侯眉头紧皱,面色冷凝,有顷,缓缓说道:“不止这个。近来他与燕国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断。看样子,赵成沉不住气了。” “君上?” 肃侯闭眼又是一番长思,冷笑一声,微微睁眼:“召太医!” “臣领旨!” 洪波台上森严壁垒。 一队甲士护卫一辆八驷大车自西驰来,在台前停下。赵国的相国奉阳君赵成(赵肃侯三弟)跳下车子,摆手止住从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阶。公子范(赵肃侯八弟)下阶迎入,导引奉阳君直趋肃侯寝宫。 龙榻上,肃侯直直地躺着,面色通红,二目紧闭,手臂微微痉挛。几个太医表情严肃地跪在榻前,一个中年太医将包着冰块的裹带敷在肃侯额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聚精会神地将手搭在肃侯脉搏上。安阳君公子刻(赵肃侯四弟)跪于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时,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望见公子范引奉阳君疾步走入,忙拱手出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弟也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证。” “厥阴证?”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证?” 安阳君解释道:“也叫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仆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摆手,“晓得了,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诺”,起身,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写方。 宫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君上醒了,有请二位大人!” 见肃侯没有宣他,公子范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 奉阳君、安阳君跟从宫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给二人一个苦笑,颤动着手指指旁边的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宫泽:“宣雍儿!” 宫泽走出,引领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扑到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叔父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二位叔父。” 安阳君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二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二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二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叩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听太医说,寡人此病一时三刻好不了。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二位贤弟扶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 洪波台下,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驰回相府,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压低声音:“季子。” 奉阳君急道:“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引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回个礼,扬手指向客席:“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于客席坐下,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我家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点头:“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功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飞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赵成,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老拳举起,“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薨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后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先君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扫视众臣,语调虽缓,却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各入深思。 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锋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没有睬他,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子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公子疾,“疾弟,你筹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公子疾心领神会:“臣领旨!”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说无虞,却也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 又过十余日,肃侯病情“略有好转”,吩咐廷尉肥义、宦者令宫泽安排赵雍临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钟声响起,太子赵雍诚惶诚恐地在宫泽的陪伴下登临主位。从龙位上俯视下去,赵雍看到偌大的信宫里只跪着安阳君公子刻、廷尉肥义、中大夫楼缓、御史等不到十个朝臣。 这日是大朝,照理说中大夫以上朝臣均应上朝,少说当有三十人。赵雍心头一沉,正要责问,站在身后的宫泽轻咳一声。这是事先排演好的,赵雍也就学着肃侯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卿谢过,回到各自席位坐下。 赵雍扫视,见二十余个空位摆在那儿,脸上终是挂不住,转向宫泽大声问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传谕众卿了吗?” 宫泽躬身奏道:“回禀殿下,下官昨日已经传谕中大夫以上诸臣了!” 赵雍阴着脸转向安阳君,佯作不懂的样子,指着奉阳君的首席空位问道:“四叔,今日雍儿首日临朝,三叔何以不来?” 安阳君拱手奏道:“回禀殿下,臣不知。” 赵雍将目光转向廷尉肥义,又转向中大夫楼缓,二人亦无应声。 正自冷场,御史拱手道:“启奏殿下,相国昨日偶感风寒,卧病在榻,无法上朝,托臣奏报殿下。” “其他众卿呢?”赵雍将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也都风寒了吗?” 御史不再作声。 赵雍正欲再问,楼缓拱手奏道:“回禀殿下,既然是相国大人贵体有恙,众卿必是探视去了。” 赵雍脸色红涨,正欲责怪,站他身后的宫泽用膝盖轻轻顶下他的后背。 赵雍会意,忍住火气,屏息有顷,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有恙,众卿当去探视。廷尉?” 肥义跨前一步:“臣在。” “退朝之后,本宫也去探望三叔,你安排吧。” “臣遵命。” 赵雍抬头望向众臣:“君父龙体欠安,本宫暂代君父临政,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楼缓拱手启奏:“启奏殿下,秦国使臣公子疾来朝,殿外候见。” 赵雍扬手:“宣秦使上朝。” 公子疾趋入,叩道:“秦使子疾叩见殿下!” 赵雍摆手:“秦使免礼。” “谢殿下隆恩!”公子疾再拜,“秦公听闻赵侯龙体欠安,特备薄礼一份,使疾前来问候,恭祝赵侯早日康复,万寿无疆!”说完双手呈上礼单。 宫泽接过,呈予赵雍。 赵雍扫过一眼,将礼单置于几上,抬头望向公子疾:“赵雍代君父谢秦公美意,顺祝秦公万安。” “臣定将殿下吉言转呈君上。秦公还有一请,望殿下垂听!” “秦使请讲。” “秦、赵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和则俱兴,争则俱伤。今暴魏失道,庞涓肆虐,邻邦无不以虎狼视之。秦公欲与赵室睦邻盟誓,共伐无道之魏,恳请殿下恩准!” 赵雍思忖有顷,目光转向安阳君。 安阳君朝奉阳君的空位努嘴,赵雍会意,转对公子疾道:“秦、赵睦邻结盟,当是赵国幸事,本宫可以定下。共伐强魏一事,关乎赵国安危,本宫稚嫩,不能擅专,请秦使暂回馆驿安歇,待本宫朝议过后,禀过相国,奏明君父,再行决断。” 见赵雍小小年纪,初次临朝,竟能应对得体,公子疾大是惊异,免不得朝他多看几眼,俯身再拜:“疾恭候佳音!” 奉阳君府的宽敞客厅里,文武百官及抬着礼物的仆从进进出出。申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将近午时,客人渐少。申孙伸个懒腰,正欲寻个地方稍歇,河间令申宝使人抬着一个礼箱走进院中。申孙迎上,刚要揖礼,申宝扑通跪下,朝他连拜数拜。 申孙大吃一惊,上前扶起:“申大人,这这这??主公不在此处,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礼?” 申宝起身,朝申孙再鞠一躬,一本正经道:“家宰客气了!天下申门无二姓,下官听闻家宰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宰必是打申地来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儿个斗胆攀亲,与家宰也算是同门同宗了。按照申门辈分,下官当是孙辈,孙辈见了祖辈,莫说是个响头,纵使三拜九叩,也是该的。” “呵呵呵,”申孙笑道,“不瞒大人,自申国绝祠,申氏一门四分五裂,满天下都是了。不拘咋说,但凡姓申的,见面就是亲人。不久前,韩相申不害过世,在下还使人前往吊唁呢。” 申宝揖道:“申爷能认下官,是下官福分。”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上,“听闻相国贵体有恙,下官甚是忧虑,昨夜一宵未眠,今儿一大早,在下四处采办这点儿薄礼,不成敬意,只盼相国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申孙接过礼单,略扫一眼,心头一怔,抬眼瞟向礼箱。 申宝站起,走至箱前,打开箱盖,现出六块金子,共是六镒。一镒即二十两,六镒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是一笔不菲的大礼。 申孙收起笑,转对申宝不温不火道:“说吧,一家的,这么大礼想是有所求了。” 申宝赔笑道:“申爷有问,孙儿不敢有瞒。孙儿家庙、双亲尽在晋阳。父母年事已高,孙儿甚想调回晋阳,一来为国尽职,二来全个孝道。孙儿不才,这点儿私念,还望申爷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申大人哪!”申孙面色稍懈,重现一笑,摊开两手,“晋阳是赵国根基,君上陪都,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再说,以大人之才,河间令已是足任,大人此来,张口就是晋阳令,岂不是让主公为难吗?” 申宝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 申孙打开,是一只工艺考究的玉碗,便望申宝笑道:“嗯,是个宝物!哪儿来的?” 申宝低声道:“此为孙儿家传之物,特意孝敬申爷!” “呵呵呵,”申孙脸上浮笑,将锦盒合上,递还过去,“既为申大人镇宅之宝,申某不敢夺爱。” 申宝两腿一弯,跪地又叩:“申爷若是不受,孙儿就不起来了!” “唉,”申孙收起锦盒,叹道,“申大人如此相逼,申某就不好驳面了。不过??”将锦盒纳入袖中,弯腰扶起申宝,“大人所求之事,在下虽可尽力,但成与不成,还要看大人的造化。” “是是是,”申宝连连拱手,“孙儿谢爷栽培!” 申宝走后,申孙又候一时,看到再无客人,便吩咐仆从清点礼品和礼金,安排入库,将清单纳入袖中,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处宅院,宅边是个荷花池。眼下时令不到,荷叶尚未露头,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 宅院门楣上是奉阳君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听雨轩。 这儿安静、空敞,既是奉阳君的书斋,也是他私会友人之所。 厅堂正中,奉阳君闭目端坐,公子范、左师、司徒、赵宫内史等七八个朝中重臣侍坐于侧,皆在垂听御史讲述朝堂之事。 御史讲得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喜形于色。 待御史收住话头,公子范情不自禁,对奉阳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没人了!” 众臣皆笑起来。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朝中百官,没有不听主公的。” 见众人止住笑,奉阳君轻轻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没说什么?” “回禀主公,”御史拱手,“殿下询问主公为何不来上朝,安阳君说,”略顿一下,轻咳一声,学舌安阳君,“‘回禀殿下,臣不知。’” 因他学得极像,众人复笑起来。 奉阳君再次摆手,探身急问:“后来呢?” 御史摇头:“后来就不再吱声了。臣见朝堂冷场,这才禀报主公偶感风寒,贵体欠安之事,殿下当即吩咐肥义前去安排,说要亲来探视主公。” “哦?”奉阳君探身,“殿下何时前来探视?” “臣不知。想是后晌吧。” 奉阳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来看看更好。”转对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满,燕公已派子之引军六万前来阻我,我想再调晋阳守军两万协防代郡,镇住燕人。待会儿殿下前来,我就向他讨要虎符,烦请八弟躬身走趟晋阳!” “舍弟谨听兄长。” “还有,”奉阳君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递给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传我口谕,暂摄主将之位,节制三军。待大事成日,大将军之职就由八弟继任!” 见奉阳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动得声音沙哑,跪地叩道:“臣弟领旨!” 奉阳君扶起他:“八弟快起!”又转向旁侧的一个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显然是特意从洪波台赶来的,拱手道:“回主公的话,君上高烧未愈,这又患上痨症,听太医说,至少还要静养三个月。” “听说这痨症娇气呢。”公子范接道,“如果传言不误,先秦公就是得了这病走的!看那样子,君兄这一病,怕是下不来洪波台喽。” “静养三个月?”奉阳君似是没有听到,捋须有顷,顾自说道,“嗯,能有这点时间,也就够了。”转对众人,“诸位爱卿,尔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务要谨小慎微,静候本公旨意,不可擅发议论,不许捅出乱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报。” 众臣叩道:“臣领旨!” 众人退出,奉阳君又坐一时,缓步走出户外,对着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残枝败叶凝视有顷,开始活动拳脚。 申孙打远处走来。 奉阳君见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脚,问道:“客人都来齐了?” 申孙点头,从袖中摸出账簿,双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说,中大夫以上大人前来看望的计二十四员,这是礼单。” 奉阳君接过礼单,翻阅:“你去拟个条陈,凡上此单之人,可视原职大小,晋爵一级。没有实职的,补他实缺。” “老奴已经拟好了。”申孙从袖中又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 奉阳君接过,看也未看,顺手纳入袖中,仍旧翻那账簿。 翻至最后,奉阳君的目光凝住,转向申孙:“足金六镒?这个申宝是谁?为何送此大礼?” “回主公的话,此人原系肥义手下参将,见主公势盛,于去年托司徒门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见主公有恙,借机再表忠诚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想起来了。好像已经升他什么令了?” “河间令。” “对对对,是河间令。干得如何?” “老奴探过了。河间原本盗匪丛生,仅此一年,听说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哦?”奉阳君惊叹一声,“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圣明。”申孙忙道,“此人不但是个人才,对主公更是忠贞不贰。依奴才之见,可否让他驻守晋阳?” “晋阳?”奉阳君微微皱眉,“河间不过一个县邑,晋阳却是边疆大郡,统辖四县八邑。若用此人,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万一有失,岂不误了本公大事?” 申孙眼珠儿一转:“正是因为晋阳是大郡,主公更须倚重可靠之人。”凑近一步,声音压低,“晋阳守丞赵豹向来不服主公,申宝若去??” “好吧,”奉阳君约略一想,点头允道,“使他到晋阳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绩,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宝,要他多睁只眼,不可与赵豹硬争,心中有数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孙的话音刚落,前堂主事飞也似的跑来,跪地禀道:“报,殿??殿下来了!” “去,”奉阳君吩咐申孙,“迎殿下入堂,一刻钟过后,带他前去寝宫!” 申孙领命而去。 一刻钟过后,在申孙引领下,廷尉肥义陪太子雍来到奉阳君的寝处,进门就见奉阳君斜躺于榻,头上缠一白巾,榻前放着一只汤盂,里面是半盂汤药。 申孙唱道:“殿下驾到!” 太子雍、肥义走进,房中众仆跪地迎候。 奉阳君吃力地撑起一只胳膊,作势下榻行礼。 太子雍疾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阳君欠身拱手,苦笑一声:“雍儿,三叔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着奉阳君道:“听闻三叔贵体欠安,雍儿急坏了,下朝即来探看。三叔,这辰光好些了吧?” 奉阳君再次苦笑一声:“谢殿下惦念。些微风寒,不碍大事。” 太子雍泣泪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儿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和四叔,谁想三叔您也??” 奉阳君故作不知:“听殿下语气,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泪水,点头:“秦使公子疾来朝,欲与我结盟伐魏。结盟伐国,均是大事,雍儿不知如何应对,还望三叔定夺。” “哦?”奉阳君佯作惊讶,“秦人欲与我结盟伐魏?安阳君可有对策?” 太子雍摇头:“雍儿询问四叔,四叔说,典章礼仪、宫中诸事、柴米油盐可以问他,邦交伐国、外邑吏员任免,当问三叔。” 奉阳君心头一颤。太子雍此话,无疑是在向他申明权限。他虽为相国,却只掌管赵国外政,赵国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马三府,均由安阳君辖制,赵肃侯始终不让他插手。近年来司徒虽说投在他的门下,然而,若无安阳君的封印,他连一车粮米也不敢动用,否则,就是谋逆之罪。 奉阳君镇定下来,轻叹一声:“唉,君兄让我与你四叔共辅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竟就推个干净,自己去图清闲。” 太子雍长揖至地:“国中大事,有劳三叔了。” “唉,”奉阳君又叹一声,“如此看来,也只有三叔勉为其难了。”说毕伸手摸盂,太子雍顺手端起,捧至奉阳君手中。 奉阳君轻啜几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说,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敌,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几年来,中山招兵买马,囤粮积草,暗结魏、齐,扰我边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太子雍面呈忧虑:“三叔意下如何?” “魏、齐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挤对赵、燕。三叔以为,殿下可许秦人睦邻,暂解西北边患,再调晋阳守军入代,威服中山!” 肥义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脚尖。 太子雍假作不知,当即允道:“就依三叔。” “只是,”奉阳君迟疑一下,“调防边地守军须验虎符,虎符又是君上亲掌。眼下军情紧急,君上却??” “三叔勿忧。”太子雍点头应道,“既然军情紧急,雍儿一回去就奏请君父,讨来虎符,交与三叔就是。” “如此甚好。”奉阳君长出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还有,这是一些吏员的职缺调防,也请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过名单,细细审看一阵,微微一笑,放下单子:“此为三叔职内之事,不必奏请,自去办理就是。若需雍儿印鉴,三叔可使人至信宫加盖。” 奉阳君似是未曾料到太子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他的所有请求,怔了一下,拱手谢道:“臣谨听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身体不适,雍儿就不多扰了。” 奉阳君再次欠身:“殿下慢走。” 返宫途中,肥义小声问道:“殿下,晋阳守军怎能擅自调离呢?” 赵雍扫一眼肥义:“为何不能调离?” “殿下!”肥义急道,“晋阳为河东重镇,赵国根基,断不可失啊!” “岂有此理!”赵雍瞪他一眼,“三叔久治国事,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吗?” “哼,什么久治国事!”肥义不服,辩道,“相国此举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看出来没,奉阳君他??压根儿就是装病!” 赵雍似是没有听见,反问肥义:“你认识一个叫申宝的人吗?” “认识。”肥义应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参军!” “哦?”赵雍似是对他大感兴趣,“讲讲此人。” “十足小人一个!”肥义哼出一声,“只要给他金子,连亲娘老子他都敢卖!不过,此人真也是个精怪,看到在臣身边没有奔头,暗中去舔奉阳君家宰申孙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当上河间令了。怎么,殿下问他何事?” 赵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人又升官了,晋阳都尉。” 肥义呆了,盯住赵雍,正欲询问,赵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若是不放心此人,你可以安排几个人,看看他在干些什么。” 回宫时天色已暗。 肥义召来军尉,要他安排人盯住申宝。 申宝在邯郸有处宅院。军尉几人扮作闲散人等,将那宅院四处守定。没过多久,宅门洞开,一辆轺车驶出院门,一溜烟而去。因在城中,马车走得不快,军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与另外二人紧跟而去。 轺车连拐几个弯,在一家客栈前面停下。三人上前,见匾额上写的是“夜来香客栈”,里面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军尉又留一人在外,与一人跟进去时,已不见申宝。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军尉摸出一枚赵币,塞给小二,悄声问道:“方才那人何处去了?” 小二接过刀币,探他一眼,悄声问道:“客官问的可是申爷?” 军尉点头。 “请随我来。” 小二引军尉步入后院,拐过一个弯,指着一进院子,悄声道:“客官要找申爷,可进那个院里。小人告辞。” 见小二走远,军尉指着墙角对从人道:“你守在这儿,有人进来就咳嗽一声。” 军尉蹑手蹑脚地走近小院,在门口停下。 房门紧闭。 军尉抬眼四顾,见旁有矮墙,便纵身跃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沿屋顶移至小院,望见客厅灯光明亮,申宝与一人相对而坐,各举酒爵。旁站一人,显然是那人的仆从。 那人举爵贺道:“在下恭贺申大人荣升晋阳都尉!” 申宝亦举爵道:“若不是公子解囊相赠,在下何来今日?” 听到“公子”二字,军尉意识到来人非同寻常,遂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秦使公子疾。 公子疾笑道:“申大人客气了。以申大人之才,晋阳都尉一职,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请秦公,封大人为河东郡守,统领河东防务。” 申宝眼睛睁圆,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呵呵呵,”公子疾起身,扶起他,“申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之才,莫说是在下,纵使秦公,也早听说了。在下此来,也是慕名求请啊!” 申宝再拜:“谢秦公抬爱!谢上大夫提携!” 第064章| 苏秦赴赵首倡纵 妄人塞耳听大贤 通往邯郸的乡野小道上,苏秦风尘仆仆,大步豪迈,边走边啃干粮。 苏秦啃下几口,从腰间摘下葫芦,咕噜咕噜灌几口凉水,将塞子复又塞上。 又走一程,苏秦顿住脚步,蹲下身去,脱下小喜儿为他做的最后一双布鞋,拿在手里端详一阵,见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摇摇头,随手甩到旁边草丛里,从背囊里取下一双草鞋穿上,试走几步,便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走有几个时辰,苏秦拐入一条大道,行人多起来。苏秦抬头望去,见远方现出一道城墙和一座甚是雄伟的城门,知是邯郸,咧嘴笑了。 苏秦加快脚程,不消半个时辰,走进邯郸南城门。 因为前面来过一次,苏秦熟门熟路,跨进门来,沿邯郸大街信步走向赵宫。将近宫城时,苏秦放慢脚步,瞄向两旁客栈,希望寻到一家便宜点的。 一个卖烧饼的挑担照面走来,叫卖道:“卖烧饼喽,正宗郑记烧饼,香脆麻辣,不好吃退钱!” 烧饼的香味儿吸引住了苏秦。他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币:“卖烧饼的,请来两只。” 卖烧饼的接过铜币,拿出两只烧饼。 苏秦显然饿坏了,张口就是一口。 岂料刚走几步,卖烧饼的追上大叫:“大人,请留步!” 苏秦听出是在叫他,回头望去。 卖烧饼的疾步赶上,将铜币递还:“大人的钱错了!大人这钱是周币,小的只收赵币!” 经他提醒,苏秦方才想起自到赵国后,尚未兑换钱币。周与三晋皆行布币,但周流行的是空首币,赵流行的是平首币,虽然都是布,但形状、重量皆不一样。 苏秦赔笑道:“卖烧饼的,我是周人,初来乍到,只有周币,没有赵币。” 卖烧饼的急道:“我家店爷交代,小人卖饼,只收赵币,不收其他钱,大人的是周币,不是赵币,小人这饼不卖了!” 苏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口的烧饼:“这??” 卖烧饼的看向烧饼,顿足叫道:“天哪,小人这饼是有数的,小人这般回去,可咋办哪?大人呀,你得赔我烧饼!” 苏秦将那只未咬的烧饼退还给他,又从袋中摸出一枚周钱,赔笑道:“这饼我已咬过一口了,不好还你,再赔给你一枚周钱,成不?” 卖烧饼的哭起来,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的周钱,我只要赵币!” 显然这是个从乡下来的实诚人,刚入行,脑子还没拐过弯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着他们大笑,起哄。苏秦有些尴尬。有好心人告诉苏秦前面十字路口有个换币的地方,苏秦正要扯他前去兑换,有人摸出一枚赵币递给卖烧饼的:“小子,我的这个是赵币,替这位大人付你,如何?” 卖烧饼的验过,连连打揖:“谢大人了,谢大人了!” 苏秦抬头见是贾舍人,又惊又喜:“贾兄!” 贾舍人揖道:“舍人见过苏子。” 苏秦还一礼,兴奋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贾兄。” “呵呵呵,在下候你多时了!”贾舍人应道。 “候我?”苏秦震惊。 “不瞒苏子,你一踏进南门,在下就觉得像,只是苏子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认,又不忍错过,只好跟在后面。若不是遇到这桩事儿,在下真还吃不准呢。” 苏秦审视一眼自己的破旧衣冠,笑道:“贾兄也以衣冠取人?” “哈哈哈哈,”贾舍人大笑数声,“既然是人,能无衣冠乎?” 苏秦收住笑容:“贾兄方才说,贾兄在此候有多时了,在下愚钝,敢问此话何解?” 贾舍人避而不答,笑问:“苏子可有歇脚之处?” “在下刚到邯郸,尚未寻到可意店家。” 贾舍人手指前方:“舍人寄身丰云客栈,客舍还算宽绰。苏子若不嫌弃,权且与舍人同住如何?” 苏秦正因囊中羞涩而为如何下榻犯愁,揖道:“承蒙贾兄关照,秦恭敬不如从命!” 贾舍人还揖,伸手礼让:“苏子,请!” 二人径投丰云客栈。 贾舍人引苏秦走进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苏秦的住室,召来小二,点了几盘小菜、一坛陈酒,摆了两只角子(酒器),举角道:“苏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角,为苏子接风。” 苏秦执角于手,却不举角,问舍人道:“在下方才所问,贾兄尚未回复呢。” “不瞒苏子,”贾舍人放下角,缓缓说道,“自苏子走后,秦公甚是懊悔,使舍人赶赴洛阳寻访苏子。旬日之前,在下寻至轩里,见到令弟苏代,他说苏子前一日刚走。在下问询苏子去向,闻知你奔邯郸来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苏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车马,走的是大道,自是无缘碰上。在下快马加鞭,到邯郸后住下,忖估脚程,苏子当还未到,遂寻下这家客栈,日日守于南城门处,果然候到苏子了。” 苏秦举起酒角:“有劳贾兄了!” 贾舍人亦举角道:“舍人为苏子接风。” 二人饮毕,苏秦放下酒角,看向贾舍人:“看这样子,贾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阳喽?” “是秦公之意。”贾舍人点头,“秦公要在下务必访到苏子,请苏子再赴咸阳。秦公承诺举国相托,以成苏子壮志。” 苏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说,贾兄怕要白跑一趟了。” “哦?”贾舍人怔了,“苏子不愿再去咸阳?” 苏秦点头。 “唉,”贾舍人小酌一角,叹道,“错失苏子,当是秦公终生之憾。” 苏秦亦饮一角,举壶斟上,笑道:“秦公若用苏秦,亦当是苏秦终生之憾!” 贾舍人惊问:“苏子何出此言?” 苏秦举角:“在下与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不可共谋,谋必生憾!” “这??”贾舍人显然有些迷茫,“苏子志在一统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统天下,缘何却说志不同、道不合呢?” 苏秦斟酒:“秦公之志只在一统,苏秦之志,一统不过是个开启。”举角,“贾兄,请!” “此话怎解?”贾舍人举角不饮,两眼紧盯苏秦。 “不瞒贾兄,”苏秦小啜一口,目光从贾舍人身上移开,转向户外,“说秦失利之后,在下囚居草舍,冥思月余,总算悟出一条治乱正道。” 贾舍人来劲了:“请问苏子正道何在?” 苏秦收回目光,凝视舍人:“贾兄可否先答在下几问?” “苏子请问。” “百家之学,皆为治乱。敢问贾兄,诸子皆欲治乱,目的何在?” 贾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归太平圣道。” “再问贾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咦?”贾舍人略是一怔,盯住苏秦,“苏子在咸阳时不是讲过这个吗?天下相安之道,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是的!”苏秦点头,“在下还说过,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若要治乱,天下唯有一统。” “苏子之论,舍人深以为是。” “谢贾兄鼎持!”苏秦拱手,“再问贾兄,天下七强,终将归于谁家?” “以苏子在咸阳所论,天下或归于秦!” “正是!”苏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确说过,未来天下,必将是齐、楚、秦三国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终得鹿者必将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国归秦,四海一统,请问贾兄,这个天下真能相安吗?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间吗?” “这??”贾舍人答不上来了。 显然,数月不见,苏秦的思考又进一步。 “唉,”苏秦眼望舍人,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在下在咸阳时所论,委实天真。在下所进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标而不治本。标治而本不治,天下纵使一统,又有何益?” “敢问苏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贾舍人抬头问道。 苏秦凝视面前几案,声音低沉而坚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不过是个手段,治心才是务本正道。若是我等只为治乱而治乱,只以强力一统天下,纵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会更乱。” “苏子所言甚是,”贾舍人沉思有顷,点头,“天下若是只以强弱论之,这个世界真也是永无宁日。” “是的,”苏秦附和,“眼下诸侯逞强纷争,互不相让,天下若要一统,必恃强力。以在下眼界观天下大势,有此强力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阳数月,在下细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无悲悯,唯以强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统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强之国,毫无悲悯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贾舍人垂头再入冥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苏秦:“看来,苏子是要摒弃一统帝策,走诸侯相安之路了。” 苏秦点头。 “只是,”贾舍人稍加迟疑,接道,“一如苏子所言,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苏子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 “合纵。” “合纵?”贾舍人一怔,“何为合纵?” “贾兄请看,”苏秦抬手一抡,将几案上的盘碟尽数收起,在几案一端的两侧各摆一只大碗,边摆边说,“这是齐国,在东面,背后是海;这是秦国,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坛摆在几案的另一端,“这一大片是楚国,在南面,有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又拿起四盏小碟,依序摆在酒坛的北面,夹在两个大碗之间,又在其中间隙散布些许泡枣,指着它们,“从这儿到这儿,依次是韩、魏、赵三晋,这盏碟子是燕,越国本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只坛里;北方诸胡、西方诸戎、南方诸夷、泗上诸侯、中山、义渠等,皆小而软弱,难成气候。”说到这儿,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阵势,好久方才抬头,“贾兄可否看出名堂?” 贾舍人睁大眼睛,凑前一阵,又仰后一阵,仍是不得其解,摇头道:“这是天下势图,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为合纵,还请苏子指点。” “既然贾兄谦让,在下只好卖弄了。”苏秦望着几案又审一时,侃侃说道,“方今天下,成败只以强弱论之。强大则盛,盛必欺人;弱小则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数以千计,没有一例是以弱欺强、以小凌大的。”又指向几案,“贾兄看这天下大势,齐、秦、楚三国,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势,伏卧于东、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间是韩、赵、魏三晋,三晋犹如三只饿狼,犬牙交错,你撕我咬;唯独燕国偏安于东北一隅。” 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 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标,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 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 “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 “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 “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胜,“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 “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作为背依,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然不敢妄动。大国不敢妄动,小国不敢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始治矣。” “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 “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到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子的天下兼爱,杨子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 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叩首:“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一拜!” 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 贾舍人拜毕,拱手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谢贾兄鼎持!”苏秦朝贾舍人深揖一礼,“秦必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非舍人鼎持。”贾舍人回揖,“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 “正是。”苏秦点头,“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不敢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赞同,“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诚谢贾兄。”苏秦拱手,“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遂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给苏秦。 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来邯郸之事透给安阳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从榻上忽地坐起,拍下榻沿:“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是以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除此之外,他还说什么没?” “三叔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略作迟疑,“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帐前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看向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便使肥义查访。”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的个头,寡人在这榻上,可以安睡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君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进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会一会他,看看他是如何狂的。” “儿臣领旨。” 丰云客栈里,贾舍人手捧一册竹简席坐了整整一日。 苏秦从外面回来,吃一惊道:“贾兄,你一直在读?” 贾舍人揉揉眼睛,轻叹一声,合上竹简,放在案上。 竹简的第一行赫然写着“商君书”三字。 “呵呵呵,”苏秦笑道,“没想到贾兄也是个书痴!” “不是书痴,是??”贾舍人止住,盯住苏秦,“敢问苏子,你是怎么得到此书的?” “临出山时先生给的!” “鬼谷师伯?”贾舍人自语,“奇怪,就内容来看,此书当是商君生前写给秦公的奏书,当为秦室绝密,师伯怎么得到的呢?” “师伯?”苏秦怔了下,盯着他问道。 贾舍人却似没有听见,又闷一时,抬头看向苏秦:“苏子改变初衷,转而遏止秦势可与此书有关?” “正是。”苏秦点头,“不瞒贾兄,赴秦之前早晚翻阅此书,总让我踌躇满志,离秦归来早晚翻阅此书,又总让我冷汗淋漓啊!” “苏子浩然之气,在下敬服!” 贾舍人的话音刚落地,店家进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便是。” “有贵宾到访,求请苏子。”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登门求请,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晓得是贾舍人的活动成果,朝他笑笑,拱手致谢。 “呵呵呵,”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呀,莫让贵宾溜走了。” 苏秦回他一个笑,随店家走至店门外面。 门外停着一辆豪华轺车,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站在车侧,笑容可掬。 店家介绍完毕,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嗯,果是有些气度。”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从贾舍人口中摸清了赵宫内情,自然晓得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让到一侧,指向轺车:“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诚谢你家主公盛情,”苏秦抱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上车,肥义扬鞭,轺车疾驰而去。 不消一时,轺车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写“风雅园”三字。 听见声响,有人迎出,牵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对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便大步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赵国太子,便跪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赵国太子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将他上下好一番打量,微微颔首,指向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座!”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却是仪态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了!”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不假思索。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朗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干脆利落。 肥义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来兴致了,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都邯郸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打住不说,看向太子雍和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傻了,再无一句反驳。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信心满满:“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出迎,与公子范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拿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对接,两块虎符合为一体。赵豹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进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麾下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向代郡进发。 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一车入城,驰入郡守府,为首之人是安阳君府宰。赵豹迎入,见过礼。府宰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给赵豹。 是安阳君的亲笔密函。赵豹拆阅,脸色微变,安排府宰歇息,使人召到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二人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想他不敢再来了!” “唉,”赵豹摇头叹道,“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这又调走两万,本将心里是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对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这??”申宝面现不悦。作为晋阳都尉,理应是他全面接管军事防务。 “申将军,”赵豹指着西门,“秦人若攻晋阳,此门首当其冲,最是紧要。本郡将最重要的城防交给将军,望将军谨小慎微,不可有丝毫闪失,否则,本郡可就担当不起了!” 申宝吧咂几下嘴唇,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一个亲信,吩咐道:“速回邯郸,将此函密呈疾公子!” “君父,”太子雍急切奏道,“雍儿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起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笑容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作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将苏子荐给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轩。听雨轩里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主位。 申孙禀过,司徒趋前,叩道:“臣叩见君上!” “坐吧。”奉阳君指向身边的空席,笑道,“丁爱卿,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应道:“君上有召,臣不敢迟到半步。只是臣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倾身问道,“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君上,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范公子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臣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臣有一事不明。”御史不解地望着奉阳君,“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为何却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众臣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象,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众臣各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奉阳君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君上,”御史奏道,“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的?”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嗯,有意思!” 司徒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薨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诸臣,矫诏谋位,其中就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从他蹚这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 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呵呵呵,”奉阳君望着他笑道,“你是够笨的!‘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一听这话,心中就有数了。果不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无不震惊。 “君上解的是,”御史大夫恍然有悟,“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臣颇有微词,近日却亲近起来。臣原还纳闷呢,原来里面有深意呀!” “呵呵呵,”奉阳君笑道,“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府。 寒暄过后,二人携手直入后堂,分宾主坐定。 奉阳君看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不无叹喟道:“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今年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不说这些了吧!”奉阳君苦笑一声,盯住安阳君,“说起君兄来,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先秦公??”顿住,良久,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颇为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说着,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哥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说到这儿,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有心辅佐四弟暂继大统,待雍儿??” “不可,不可,”安阳君截住他的话,拱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 “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 “三兄抬爱,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三哥有所不知,弟虽说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弟多矣!” 奉阳君身子趋前:“四弟之意是??” “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 “谢四弟抬爱!”奉阳君嘘出一口气,起身,深深一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揖别。 安阳君送到府外,反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既为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楼缓不解道,“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 “大人是说,”楼缓吸一口气,凝视安阳君,“奉阳君不是虎?” “真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 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既然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 “君上在等时机。” “时机?” “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 楼缓若有所悟:“这么说,君上将苏子荐给奉阳君是另有深意!” 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且说说,君上有何深意?” “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院书房。 奉阳君正在听雨轩外的草坪上舞剑,申孙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便哈腰候立。 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看过来:“何事?” “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 “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 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 奉阳君怔了:“你是说,此人为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给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给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为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哂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的心思,“那厮已在厅中恭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为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诺,转身来到前院客厅,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起身还礼:“有劳家宰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怔了:“此是为何?” “是这样,”申孙低声解释,“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皆由主公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烦请家宰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又走回来,拱手礼让,“苏子,主公有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径入后花园,趋入听雨轩。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大人!” 奉阳君略略欠身,伸手礼让:“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 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 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颇为好奇:“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见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口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抬眼看向申孙。 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却是应不上一句。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颇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依小人观之,”申孙眼珠儿一转,“苏子言辞过于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此事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 “呵呵呵,”奉阳君笑意盈脸,“这个倒是好玩。”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轩。 奉阳君依旧端坐。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席坐,申孙坐于对面陪位,侍女奉茶。 “相国大人,”苏秦品口香茶,放下茶具,直抒胸臆,“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大人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尽兴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再次转向奉阳君,拱手:“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丝毫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二目微闭。 苏秦颇觉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宰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在下愚笨,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锐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于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这一席话,申孙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嘘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对策?” 苏秦没有睬他,盯住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苏秦是以认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愈发纳闷,再次拱手:“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说完,不无期待地望着奉阳君。 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微皱,拱手:“相国保重,苏秦告辞。” 奉阳君依旧是两个字:“请讲。” 苏秦起身。 奉阳君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显然在打盹了。 申孙大急,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便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矣。”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蒙了,转望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大步离去。 申孙略略一顿,追上,送至大门。 苏秦停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宰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得挑明:“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宰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不无抱歉,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是以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如雷贯耳,一时呆了,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名黑雕走进列国驿馆,对秦使公子疾耳语。 “苏秦?”公子疾震惊,急道,“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来有半月了。” “半月了?”公子疾脸上一沉,责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我们的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安阳君身上,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前往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切追查,方知他是苏秦。” “起来吧。”公子疾面色稍懈,“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公子疾思忖一时,转对黑衣人,“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公子疾正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 守卫禀过,公子疾传他进来。 来人是申宝亲信。 申宝亲信走进客堂,跪地叩道:“大人可是秦国特使疾公子?” “正是在下。”公子疾应道,“壮士是??” “小人是申将军麾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申宝亲信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此为申将军手书,请特使过目!” 公子疾阅后,对申宝亲信:“事关机密,本使就不复信了。你可转告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公子疾使人取出一块金子,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是十两金子,拿去吃酒。俟大功成日,本公子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金子,匆匆离去。 见那人走远,公子疾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公子疾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奔向丰云客栈。 使公子疾始料不及的是,列国馆驿早有赵宫安置的眼线。公子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奔向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宫泽。宫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 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拖它两个月吧。” “好咧。”楼缓应过,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是何趣事?” “是苏秦与奉阳君的事!” “哦?”安阳君来兴致了,“他们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尴尬,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奉阳君没有听见一句。” “哦?”安阳君怔了,“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一句呢?” “因为他将两只耳朵用绒球塞上了。” “唉,”安阳君苦笑一声,摇头,“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下官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 “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昏头了!” “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若想合纵三晋,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店家,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公子疾赶到丰云客栈时,贾舍人出迎。二人见过礼,入堂中坐下。 公子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先生见谅。” “上大夫客气了。”贾舍人还过礼,笑道,“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未曾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 “是贾先生客气了。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人在何处?” “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还得少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递给公子疾一杯。 “啧啧啧,”公子疾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人在邯郸,可这茶喝起来仍然有股终南山的味。” “呵呵呵,是上大夫的品位高。” 公子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切切盼着他呢。”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公子疾惊道,“此又为何?” 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 公子疾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 贾舍人摇头:“苏子是不会去的。” “这倒未必。”公子疾不无自信道,“公孙衍原也铁心为魏室效忠,到后来还不是前往秦国去了?” “那是公孙衍,不是苏秦。”贾舍人淡淡一笑。 “贾先生,”公子疾略略一想,盯住贾舍人,“苏子愿不愿去是一回事,我们做番努力是另一回事。您看这样好吧,待会儿苏子回来,我们一起劝他,说服苏子前往咸阳。苏子若是不去,我们就另生办法。” 贾舍人未及应答,外面就传来苏秦与小二的对话声。 不一会儿,脚步声来到门口,苏秦推门直入。 公子疾起身,拱手致礼:“在下秦矢见过苏子。” 苏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阳见面的事,抱拳还礼:“在下苏秦见过秦先生,”略顿,补上下半句,“也见过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笑道:“听闻苏子在此,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 苏秦笑应:“上大夫是贵客,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上大夫请坐!” 二人坐定,公子疾开门见山:“苏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苏子,不想苏子先行别去。秦公听闻苏子离去,使公子华一路寻至函谷关,因大雪纷飞,未能寻到苏子。之后几日,秦公又使在下追访。在下访至秦村,得知苏子已出函谷关了。” 苏秦问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独臂兄家?” “正是。”公子疾应道,“在下还见到了秋果姑娘。听秦大川讲,秋果姑娘与苏子有缘,苏子应允三年之后上门迎娶她呢。” “这个??”苏秦脸色微涨,解释道,“在下与秋果确是有缘,在下也的确应允三年之后前来迎她。不过,迎不是娶。在下赴秦,两番遭遇不济,两番幸遇秋果姑娘相救,否则,在下活不到今日。秋果姑娘的救命大恩,在下当有回报。在下存心认秋果姑娘为义女,只是眼下处境尴尬,自身尚难保全,何能顾及他人?在下承诺三年之后前去接她,怕也把话说大了,听起来倒像是个托词。” “原来如此。”公子疾敛住笑,微微点头,“苏子为人,实令在下钦敬。只是,老秦人处事实诚,既与苏子有诺在先,必也会恭候苏子光临。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个想法。”止住话头,目视苏秦。 “上大夫请讲。” 公子疾侃侃言道:“纵观天下,可栖大鹏者,秦也;胸怀天下者,秦公也。苏子不远千里赶赴赵地,无非是想成就人生伟业。秦公既有诚意重用苏子,苏子何不顺势而为,与在下重返咸阳,成就一生辉煌呢?” 苏秦苦笑一声,抱拳谢道:“苏秦与秋果姑娘有缘,与秦公却是无缘,烦请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说苏秦在此谢过秦公器重。” “不瞒苏子,”公子疾有点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赵国只是名义,寻访苏子才是实务。临行之时,君上再三叮嘱在下,要在下不惜代价访到苏子。只要苏子愿去咸阳,君上就以国事相托。” “呵呵呵,”苏秦淡淡一笑,“上大夫此行,寻访苏秦只是名义,谋取晋阳才是实务吧?” “苏子,你??”公子疾目瞪口呆,“此话从何说起?” 苏秦又是一笑,抱拳:“上大夫休要惊慌,在下戏言,随口说出而已。” 公子疾望一眼贾舍人,正色道:“在下恳请苏子,既是戏言,且莫外传。倘若赵人听信苏子之言,与秦交恶,由此引发一场刀兵之灾,就不是戏言了。”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纵使有意告知赵人,赵人无耳,何以听之?” 公子疾奇道:“赵人无耳?” 苏秦摇头苦笑:“方才在下如约去见相国大人,使尽浑身解数,讲得天花乱坠,相国大人却如一段木头,面无一丝表情。在下惊奇,询问家宰方知,相国大人将两只耳朵塞了绒球。” “哈哈哈哈,”公子疾先是一怔,继而长笑几声,“真是奇人有奇遇呀!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献策,趣闻逸事不知多少,但这塞耳听贤之事,却是苏子独遇了。” “是哩,”苏秦又是一声苦笑,“千古奇事让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苏子,”公子疾不失时机道,“在下有一言,还望垂听。听贾先生说,苏子大志是合纵三晋。三晋之中,赵人无耳,魏人也未必有聪。公孙鞅在魏一无所施,在秦却建盖世奇功;公孙衍一心为魏效力,魏王反将他视作反贼,颁布诏书四处缉拿。至于韩国,无论是内治外务,皆非建功之地。反观秦国,东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险,进可攻,退可守,当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继位,内整吏治,外谋邦交,天下皆以为明主。依苏子智慧,当能看出。苏子是当今大才,然而,大才不遇明主,就如明珠暗投,因而,在下窃以为??”顿住话头,看向贾舍人。 “上大夫所言甚是。”贾舍人接道,“秦公诚意重用苏子,苏子当可考虑重返秦地,一展抱负。” “苏秦谢二位盛情!”苏秦抱拳道,“只是,在下不才,唯脾气倔强,一旦认准大道,即使走到绝境,断不回头。二位仁兄诚意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别无话语。”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人各有志,苏子执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为憾了。”起身,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另有杂务,这就告辞。” 苏秦、贾舍人起身,将公子疾送至门外,拱手作别,复回堂中。 “观眼下情势,”贾舍人道,“苏子若以赵国首倡合纵,怕要再候一些时日了。” “是哩,”苏秦点头,“不过,依在下观之,这个日子不会久远。” “苏子何以知之?” “奉阳君身轻权重,此番又趁赵侯病重,欲谋大位。谋事在阴不在阳,今日赵人皆知奉阳君有谋位之心,他的大祸也就到了!眼见大祸临头,偏这呆鸟看不出来,在下好意劝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苏秦又是一声嗟叹。 “你说得是。不过,”贾舍人应道,“赵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阳君在朝又大权独揽,谋位不是没有可能。依在下观之,即使赵侯知他谋位,许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是时机未到。”苏秦语气肯定。 “什么时机?” “贾兄想必晓得郑庄公与公叔段的事吧?”苏秦盯住贾舍人,“庄公继位,胞弟叔段不服,欲夺大位。几番请制,庄公皆许之。段以为庄公软弱可欺,就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张扬谋反。庄公见段谋反之心国人皆知,遂兴兵伐之,克段于鄢!” “以苏子所断,赵侯时机何在?” “晋阳。” “晋阳?” “秦人早已觊觎晋阳,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子疾必是为此使赵。奉阳君识不出玄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两万大军调往代郡。晋阳是赵根基,万一有失,赵侯也就寻到借口,奉阳君纵有百口,也是难辩。” 贾舍人不无惶惑:“赵侯若想除掉奉阳君,只需唤他进宫,暗伏刀兵,有多少也可斩杀,何必这么麻烦呢?”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苏秦摇头,“当年赵侯得立,奉阳君功不可没。自任相国之后,奉阳君内外操劳,东征西战,有大功于国,这是赵人谁都看得见的。这且不说,赵成更是赵侯胞弟,若是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残之事,叫史官如何记载?” “即使如此,赵侯总也不至于拿晋阳去做赌注吧?” “这就难说了。”苏秦应道,“按照常理,赵侯既然识破此谋,当有防备。”略顿,“不过,在下仍有一点未看透彻,就是奉阳君为何要将晋阳守军调往代郡?虽说中山坐大,成为赵国腹中肌瘤,但奉阳君的眼下大事,理当不是中山国啊。” “苏子若问这个,舍人倒知一二。” “贾兄请讲。”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两个士子,与他们闲谈,得知燕宫内讧,公子鱼为夺太子大位,在武阳招兵买马,欲举大事。奉阳君调大兵于代郡,或与此事有关。” 苏秦震惊,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二人何在?” “得知公子鱼重金聘才,他们皆要投奔,这辰光想是上路了。” “贾兄,”苏秦起身揖道,“在下得小别几日,走一趟燕国。” 贾舍人略怔:“去燕国何事?” “帮一个人。”苏秦走进自己的房间,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整出一个包裹,挽在肩上,出门与舍人作别,见他已经备好轺车候在门外。 “贾兄,你这是??”苏秦怔了。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观苏兄神情,赴燕定为急务。从这里到蓟城不下千里,苏子仅凭两腿,得走多少时日?此马正值壮年,可助苏子脚力。” “这个不成,”苏秦摇头,“没有轺车,贾兄如何出行?” “在下哪儿也不出行,只在此处候苏子回来。这辆轺车算是在下临时出借苏子的。” “既如此说,在下谢了!”苏秦谢过,接过马缰,跳上车子。 贾舍人送到门外,拱手作别。 苏秦驰有十几步,喝住马,扭头看向舍人。 舍人追前几步。 苏秦盯住他道:“贾兄既然不走,在下就再麻烦一事。” “苏子请讲。” “赵宫若是有事,尤其是晋阳那边,但有异动,就设法告知在下。” 贾舍人点头。 第065章| 姬鱼结赵谋大位 同胞相残起刀兵 小国中山夹在赵、燕、齐三个大国之间,西倚太行,北邻桓山。桓山之北、西两面广袤千里的山地、草场原是北胡代国的地盘,后为赵襄子所灭,代国亦成为赵国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将公子范将大帐扎在桓山东部的鸿上塞,八万赵军屯扎于桓山以东地区,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为制约中山,锋芒却逼向北至浊鹿、南至乐徐长约数百里的燕国边境。刚入而立之年的燕军主将子之毫不示弱,引燕军六万沿易水下寨,将中军大帐设在距鸿上塞不足百里的龙兑,与赵军遥相抗衡。 这日向晚时分,十余骑胡人飞也似的驰往鸿上塞。 将近关门时,驰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国长公子姬鱼勒住马头,转对紧跟上来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实在弄不明白,赵范为何要本公亲来?” 季青应道:“臣也不清楚,想是有大事须与主公商议。” 武成君皱下眉头:“依你之见,他不会是对本公有所图谋吧?” “不可能!”季青摇头,“奉阳君若谋大事,还要仰仗主公之力。这是一个连环结,对谁都有好处。眼下好戏尚未开场,公子范断不会对主公不利。” 武成君定下心思,两腿用力,催动胯下战马向前驰去。 众骑驰至关门,季青掏出令牌,军尉验过,报向关将。 关将迎出,与武成君、季青见过礼,引他们直入中军大帐。 公子范闻报迎出,携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帐,分宾主坐下。公子范轻轻击掌,旁边转出两名歌伎,在各人几案前放一只陶碗,满满斟上代地烈酒。 “呵呵呵,”公子范朗声笑道,“来到胡地,只得依照胡人习俗,拿大碗喝了!”说着手捧酒碗,冲武成君拱手,“武成君,”又转向季青,“还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将以薄酒一碗,权为二位接风!” 武成君扫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鱼谢大将军款待!” 众人饮毕,季青起身,搬过酒坛,为公子范斟上,又自斟一碗,举酒:“在下久闻大将军神威,今日得见,果是威严。在下今借大将军美酒,回敬大将军一碗!”一扬脖,饮尽。 “哈哈哈哈,”公子范长笑一声,“季子是个爽快人!好,本将饮了!”也举碗饮下。 季青斟满,冲公子范抱拳:“昨夜亥时,听闻大将军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起程赶至。敢问大将军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好吧,”公子范亦抱拳道,“既然季子有问,本将也就直话直说。相国大人应公子之请,特从晋阳征调车骑两万驰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将所料的是,代地贫困,粮草原本不济,今又增兵两万,无疑是雪上加霜了。不瞒公子,本将麾下八万将士,粮草已经不继。本将虽已急报相国,要求增拨,可远水不解近渴。本将??”略顿,“听闻武阳多有积蓄,这想??”打住话头,目视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变:“敢问大将军需要多少粮草?” “一万石粟米足矣。” “一万石?”武成君震惊。 “公子不会是舍不得吧?”公子范神色微凛,半笑不笑。 武成君看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过来。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声,冲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赵、燕世代睦邻而居,燕国有难,大将军劳苦远征,这点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愿以粟米一万五千石、马草一千车犒劳,望大将军不弃。” 季青出此豪言,莫说是武成君,纵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过??”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话,直说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请。” “说吧。”公子范大大咧咧地摆手,“有来有往才见公平。” “我家主公爱马如痴,代地出良驹,大将军能否卖给我们一些代地良马?” “什么卖不卖的,本将这里军马有的是,公子需要几匹,尽可开口。” “两千匹。” “两千匹?”公子范吃一大惊,愣怔有顷,挠头,“这??” “大将军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暂时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证,两千匹军马如数奉还不说,另外附送燕马五百匹,权作利酬。” “好!”公子范拍案定夺,“还是季子爽快,这事儿定了!” “还有一事,”季青的语气不急不缓,“大将军可否想过粮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过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赵两国各陈大军于边境,虽未交兵,却势如水火,武成君纵使愿出粮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个难题。 “大将军,您看这样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边邑重镇浊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设有粮库,有库粮万石,马草五百车。近日我们再往此处送粮五千石,马草五百车,凑足所说之数后禀报大将军,大将军派兵袭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马,只要大将军兵至,就弃城而走,大将军一可唾手而得边邑重镇,捷报军功,二可得到上述粮草,岂不是好?” 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公子范转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这??”武成君迟疑一下,目视季青,见他神态笃定,只好点头,“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范转对季青:“军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将军将军马备好之后,会有一个名叫头刺子的马贩前来接收,大将军只需将军马交给此人就是。” “好!”公子范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一出关门,武成君憋不住,将季青叫到一边,责备他道:“这么多粮草,你怎能一口应承下来?还有,浊鹿是我边邑重镇,人口不下万户,就这么拱手送给赵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释?” “做大事者,不记小失。”季青低声应道,“季青这么做,为的是主公大谋。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屯于龙兑,距武阳不足百里。有子之大军在侧,主公如何大图?赵军虽然陈兵边境,名义上却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国。子之按兵不动,赵军自也无理出击。主公主动舍弃浊鹿,公子范只要出兵攻取,主公就向子之求救,子之救援,燕、赵必战。燕、赵若战,蓟城必虚,主公趁机起兵??” 不消季青再说,武成君连连点头,翻身上马,扬鞭狂飙而去。 翌日亥时,年过六旬、一身疲惫的燕文公在老内臣的搀扶下缓步走进甘棠宫。 甘棠宫是燕宫正宫,燕国夫人姬雪听到响声,与贴身侍女春梅迎出宫门,趋前几步替下内臣,一边一个,扶文公步入正寝,轻柔地为他宽衣解带。 在老态龙钟的燕文公面前,虚年二十三岁的姬雪显得越发青春靓丽,充满活力。七年岁月无力修改一个事实—姬雪是这个宫里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一如在洛阳时那样明亮,她的弯眉依旧时不时地凝起,她的眉宇间仍然挂起丝丝道道的哀愁。 然而,细心之人或会发现一些改变:姬雪眼神里的天真不见了,她眉宇间的浪漫不存了,她俏脸上的笑容失踪了。姬雪似是换了个人,温柔中透出冰冷,善意里隐藏机敏,神态举止就如一只流离失所,在荒野里独步的流浪猫。 文公的衣服尚未宽毕,老内臣趋进,小声禀道:“君上,殿下求见。” 燕文公眉头略皱,面色不悦,头也不抬:“这么晚了,他来有何事?” 老内臣迟疑一下,声音更低:“观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自己动手,重又穿戴衣冠,对老内臣道:“宣他前厅觐见。” 老内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姬雪也不说话,轻轻扶他走向寝宫外面的前厅。将近门口时,姬雪松开燕公,退后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处了。” 燕文公回揖:“有劳夫人。”走出寝门,在厅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苏趋入,跪叩:“儿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盯过去:“苏儿,夜已深了,何事这么急切?” 太子苏见旁边站着老内臣和两个侍寝宫女,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老内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摆手,对太子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苏迟疑一下,起身趋前,在文公耳边低语。 燕文公脸色渐变,开始喘气,两眼紧盯太子苏,一字一顿:“此事当真?” 太子苏从袖中摸出一只令牌和一道密折,呈上,小声禀道:“这是逆贼出入赵军大营的令牌,其中备细,儿臣尽已写在密折里了。” 燕文公拆开密折,细细读过,面色越来越差,许久方才抬头:“你??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太子苏不无得意地扫视左右一眼,小声禀道:“回禀公父,子鱼的贴身侍卫里有儿臣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儿臣掌握之中。据儿臣所知,子鱼近年在武阳等地招兵买马,集结甲士万余,良马数千匹,欲谋大事。此番暗结赵人,资助赵人军粮一万五千石??” 太子苏尚未说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气,不一会儿,两眼一黑,口吐鲜血,惨叫一声,歪倒于地。 太子苏万未料到有此变故,大惊失色,哭叫:“公??公父??” 老内臣也是傻了,正自惊愕,姬雪从内寝冲出,几步扑到燕文公身前,将他抱在怀里,捏住人中,急叫:“君上??”又转对老内臣,“快,召太医!” 老内臣这才反应过来,冲脸色煞白的宫女道:“快,召太医!” 当两名宫女领着当值太医赶过来时,燕文公已经苏醒。 见自己壮硕的身体被瘦弱的姬雪紧紧抱在怀里,燕文公老泪盈出。 太医跪地,按住文公脉搏,把会儿脉,长嘘一口气,正欲说话,文公摆手,对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苏道:“你??去吧!” 见文公的目光盯着自己,太子苏知是说给他的,便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太子苏不无烦躁地在自己的东宫中来回踱步。 太子苏顿住步子,眉头一横,伏案疾书一封,加上玺印,叫道:“来人!” 东宫内宰应声走进:“臣在!” “召公子哙!” 不一会儿,长子姬哙走进,叩道:“儿臣叩见!” 姬哙刚过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宫人并朝臣喜爱,老燕公也对他颇为赞许。 太子苏扫他一眼:“听说你与子之将军相处甚笃,可有此事?” “谈不上甚笃,”姬哙应道,“子之将军与儿臣颇能相处,时常教习儿臣骑射之术和用兵方略。” “甚好。”太子苏将密函交给姬哙,“你连夜出发,绕过武阳,务于明日傍黑之前将此函交付子之将军!记住,事关重大,不可为外人所知!” “儿臣谨听吩咐!” 姬哙收好信,别过父亲,领上几名仆从,星夜驰往龙兑。 蓟城距龙兑走官道六百里,因要绕过武阳,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哙等快马加鞭,于翌日申时赶至龙兑,被子之将军迎入中军大帐。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历的第三子,自幼聪敏,文功武略无所不爱,尤喜兵法战阵,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计的一个,深得文公器重。由于子苏、子鱼兄弟不和,子鱼虽通兵法,文公却不敢将兵权擅交予他,因而于三年前封子之为上将军,统制三军。 子之年过三十,与太子同辈,从辈分上讲是姬哙的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将他作晚辈看待,甚是关爱。双方见过礼,分别落席,子之知姬哙有事,先开口道:“看贤侄面色,此番不像是为骑射而来。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将?” 姬哙摸出子苏的密函,递给子之:“家父要在下将此书呈予将军。” 子之拆看,震惊,凝眉有顷,合上书信,闭目冥思。 姬哙问道:“将军,可有大事?” 子之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姬哙:“信中所写之事,贤侄难道一丝儿不知?” 姬哙摇头。 “唉,”子之长叹一声,“不瞒贤侄,国难当头了!” 姬哙惊问:“将军快说,是何国难?” “武成君在武阳招兵买马,已募勇士万余,良马数千匹,勾结赵人,图谋犯上!赵人以对付中山国为由,大兵压境,欲助武成君谋逆!” “武成君?”姬哙惊道,“你说伯父要谋逆?” 子之点头。 “伯父为何谋逆?” “与殿下争太子之位!” 姬哙沉默一阵,抬头问道:“家父要将军做什么?” 子之将信递给姬哙:“贤侄自己看吧!” 姬哙匆匆看过,震惊:“家父要将军掉头围攻武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大敌压境,自己人倒先打起来了!” 姬哙急问:“将军做何打算?” “唉,”子之复叹一声,“一个是殿下,一个是君上的嫡长子,哪一个都是末将的主公,末将又能怎么办?”沉思有顷,看向姬哙,“贤侄这就回去,转呈殿下,就说殿下所请,末将实难从命!末将受命于君上,唯听君上旨意。莫说是赵人在侧,即使没有赵人,若无君上虎符,末将也不敢擅动一兵一卒!至于前方情势,你可转告殿下,有末将在,浊鹿断不会失,武成君的一万五千石军粮,赵人拿不走一粒!” 子之先国后家,又以君上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哙点头称善,歇过一宿,于翌日晨起返回蓟城。 子之使探马暗访浊鹿,果有车马由武阳源源不断地朝那儿运粮。子之令副将引右军两万在浊鹿西侧四十里开外的咽喉之地扎下营帐,严密布防,传令中军大帐朝浊鹿方向移动三十里,与右军遥相呼应,形成掎角之势。 姬哙回宫,将子之所言一五一十禀过,谏道:“父亲,大敌当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来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个娃娃家,懂个什么?” 姬哙正欲再谏,太子苏没好气地冲他摆摆手:“哙儿,你走这一来回,想也累了,歇息去吧!” 见话被截死,姬哙只得告退。 姬哙前脚刚走,太子苏就冲内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恶,公父让他治兵,他却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么浊鹿不浊鹿,武阳之乱才是根本!” “殿下,”内宰凑前,“臣以为,要让子之平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内宰话中有话:“殿下何不前去为他讨来虎符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宫若能拿到虎符,何须求他?用虎符诛杀子鱼,公父断不肯做。子鱼也正是看准这个,方才有恃无恐。” “在臣看来,”内宰压低声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却也不难。” 太子苏眼睛大睁:“有何良策,快说!” “殿下,燕宫内外,君上最听谁的话呢?” “你是说??”太子苏愣怔半晌,恍然有悟,一拳击在案上,不无懊悔道,“咦,本宫怎就忘了她呢?” 邯郸城外一片林子里,墨家尊者屈将子端坐于一棵大树下面,两边站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是木华、木实姐弟,比前几年长高许多,也更显英俊了。尤其是木华,胸脯已经丰满,浑身散发出少女独特的香味。 一位年轻墨者匆匆走到尊者跟前,见过礼,小声禀报:“师父,查到苏子下落了,前些日子下榻丰云客栈,与一个叫贾舍人的住在一起,旬日前离别,不知去向。” “旬日前离开?”屈将子凝眉沉思,看向年轻墨者,“贾舍人是何来历?” “问过店家,说是打秦国来的,看装饰,不似寻常秦人。还有,据轩里村人所说,苏子离家时布衣草履,一路步行,显然没有足够盘费,在邯郸吃住想是贾舍人供应。又据店家小二说,苏子离开时,用的是贾舍人的车马。贾舍人这般待他,想是二人熟识,且苏子只是临时出门,不久仍会回来!” “你说得是。”屈将子捋须一时,“走,我们到邯郸城里赚个盘费,租个住处!” 丰云客栈外面的大街上,一身卖艺人打扮的屈将子四人清出一块场地,扎下街头卖艺的架势。 屈将子手拿铜锣,“哐哐哐”敲几下,当街吆喝:“各位看客,天下失序,列国纷争,弱肉强食,民不聊生,我等艺人流离失所,特来邯郸献艺,讨口饭吃,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听到锣声,街头行人纷纷拢过来。年轻墨者一手一把特制小刀,不停地绕场转圈,边转边将两把小刀玩得滴溜溜转。木华、木实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龙凤双胎,煞是惹眼。 在锣声中,木华、木实将四块门板抬到十步开外的一堵墙边,靠墙竖起。锣声更响,看客渐多,客栈中人纷纷走出来,贾舍人赫然站在人群里。 “哐哐哐??”屈将子瞄一眼贾舍人,朗声叫道,“看客们注意了,这位壮士名叫邹生,别名飞刀邹,他手中的两柄飞刀皆由乌金打制,锋利无比。有多锋利呢?大家看好了!” 看客们纷纷看向飞刀邹手中的两柄飞刀。 屈将子将一块猪皮望空一扔,只听“嚓”的一声,一刀飞出,刚好扎在猪皮上,没柄。猪皮落地,屈将子捡起猪皮并刀子,巡回展示给众看客。紧接着,屈将子扔出一块木板,“嗵”地又是一声,另一刀扎在木板上,刀尖透板而出。 两个动作一气呵成,观众目不暇接,纷纷鼓掌。 又是一阵锣响。 “诸位看客,”屈将子叫道,“要看就得看个刺激,下面就请飞刀邹生给大家来个刺激的!”又看向木华、木实,“两位小朋友,请站到门板那边!” 木华、木实走到四块门板前面,一人占据两块门板,贴门板站好,叉腿张臂,展作一个大字。 飞刀邹更加快速地在场中转动。转着转着,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嗖嗖”两声,门板上“嘭嘭”两响,两柄飞刀不偏不倚,分别扎入木华、木实头顶不足三指的地方,几乎紧贴他们的头发,入木三分。 众看客无不惊叫。 众看客的惊叫声尚未落地,“嗖嗖”又是两声,两柄飞刀分别插在二人的两腿之间,正裆处。飞刀邹接着转圈,众多飞刀络绎不绝地从他的宽大袖管里成双成对地甩出,如利矢般同时射向二人,在他们的手足、胳膊、腰肋侧边扎下,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连惊叫也发不出了。 然而,这还远没有结束。 众人还没透出气来,飞刀邹又从袋中摸出一块黑布,蒙在两眼上,继续转圈。 天哪,他要?? 看客们的心全被吊起来了,目不转睛地盯住飞刀邹。 蒙着眼睛的飞刀邹又转几圈,腾空跃起,只听“嗖嗖”几响,四柄飞刀几乎是同时飞向木华与木实,分别锁在两个孩子脖颈的左右两侧,离脖颈不过一寸。 锣声止住,表演结束,飞刀邹缓缓取下蒙眼的黑布。 木华、木实面不改色,各自给出甜甜的一笑,缓缓离开门板。 在他们离开的地方,数十柄飞刀镶拼出两个“大”字。 一场虚惊之后,掌声雷动。 飞刀邹向观众鞠躬,木华、木实各拿一顶斗笠,甜甜地笑着走向观众。 观众纷纷向斗笠中扔钱。 两个孩子不停地向扔钱的观众鞠躬。 木华走到贾舍人跟前。 贾舍人扔进的是一个金块。 与赵都邯郸相比,燕都蓟城显然破旧、落寞,大街上行人甚少,即使集市也是冷清。 苏秦的车马在街道上缓缓地行驶。苏秦的两眼盯在大街两边的招幡和门楣上。显然,他在寻找一家可以下榻的客栈。 沿街客栈不少,但都不是苏秦想住的。贾舍人借他的只是车马,没有给他盘费,苏秦囊中没钱了。 车马驶到偏僻处,苏秦眼前一亮。 是一家又小又旧的老客栈,门楣上写着三个墨字—“老燕人”。 苏秦停住车子,缓步上前。 一位老丈听到响声,迎出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客官。” 苏秦拱手还礼:“洛阳苏秦见过店家。”说着朝店中望几眼,“请问老丈,您这客栈可有空舍?” “有有有,”老丈应道,“只是,我这儿是老店,陈设破旧,方位偏僻,前些年生意还行,近年生意不好了,从年头到年尾,从未客满过。苏子若不嫌弃,可以进来看看。” 见老丈自曝家丑,苏秦颇为叹喟,将缰绳递给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这儿。” 老丈喊来小二,让他将轺车赶至后院,又转对苏秦礼让:“苏子,请。” 苏秦随老丈走进客栈,来到一处小院,推门道:“苏子请看,这进小院中你眼否?” 苏秦走进院中,巡视一圈,见院落虽然不大,却是干净整洁,连连点头:“不错,就这儿了。”略顿,“请问老丈,店钱怎么个结法?” “三日一枚燕刀,饭钱另计。” 苏秦松出一口气,略显尴尬地抱拳道:“敢问老丈,晚生可否??迟几日结账?” “呵呵呵,”老丈扬手笑道,“不打紧的,苏子尽管住下,何时要走,再结店钱不迟。” 苏秦拱手:“谢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礼,前面传来争执声,接着是人搬东西的声音。 见小二卸完马,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进,老丈吩咐道:“小二,待客人安顿好,请到前厅用膳。”又朝苏秦拱拱手,疾步走向前面院子。 苏秦安顿已毕,随小二走到前院,见两个士子模样的人已将行囊提到院中,其中一人正与老丈清算房钱,另一人候在一边。 算完房钱,二人却不急着走,反倒盯住苏秦上下打量。苏秦觉得奇怪,正欲说话,一个年岁稍长的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燕谋仕的?” 苏秦还礼:“在下洛阳人苏秦,初来乍到,诚请二位仁兄关照。” 那士子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混到这个份上了,还关什么照呀!在下奉劝仁兄,不要在此浪费时光了,趁早赶路吧!” “哦?”苏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瞒仁兄,”那士子指向另外一人,“这是在下师弟。我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术,可知阴阳变化,此番赴燕,本想在蓟城谋个差使,不想苦候数月,莫说得见君上,竟是连宫门之内是何模样也一无所知啊。” “燕国不纳士了吗?”苏秦惊问。 那师兄未及说话,其师弟惟妙惟肖地学起宫门卫士的声音:“君上有旨,概不会客!” 师兄再次苦笑。 苏秦微微点头:“二位仁兄欲至何处?” “唉,”师兄轻叹一声,“身无盘资,不可图远,听闻武阳招贤,打算去那儿混口饭吃。” “你们这是去投奔武成君?” “是哩!”师弟不无抱怨道,“武成君在武阳招贤纳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个月就说去投,可师兄死活不肯,硬说什么武成君名不正,是个小庙,我怎么劝也不成!可结果呢,我们等呀等呀,我这等不及了,我这受不了了!” 苏秦看向他师兄,见他果然是一脸无奈。 “这位仁兄,”师弟盯住苏秦,不无热切道,“我们一道去武阳吧,正好结个伴儿。人多势大,或能混出个名堂呢!” “谢仁兄好意!”苏秦朝他略略抱拳,“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在下总得瞧瞧蓟宫大门之内是何模样吧。” 见话不投机,那师弟背起包裹,一把扯上师兄,不由分说拖他走了。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赶至宫城,远远望见红漆大门两侧各站八名持戟卫士。 苏秦走近,早有两名卫士持戟拦住。苏秦躬身揖礼,摸出早已写好的拜帖,递予卫士。卫士看也不看,递还过来,大声唱报。 一个门尉闻声从耳房走出,打量苏秦一眼,拖长声音:“来者何人?”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说毕,呈递名帖。 门尉接过名帖,审视:“你来此处,欲见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国事,求见燕公。” 门尉哼出一声,将名帖递还,再次拖长声音:“君上有旨,概不见客!”一个转身,礼也不回,径自走进耳房。 苏秦寻思有顷,沿宫城转至旁边几门,逐一问去,果如两个士子所言,门尉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见客!” 苏秦连遭几番抢白,悻悻然回到店中,思考该从何处入手。 燕文公的确不能见客。 明光宫的正殿里,燕文公躺在榻上,二目紧闭,脸色黄中泛白,全身一动不动,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轻声哼唱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这首燕人悼念征人的民谣,是她不久前从一个老宫女口中学来的。此时姬雪不知想起什么,信口哼唱起来。曲调原本哀伤,又经姬雪反复吟唱,更见悲凉。文公听一阵,两行浊泪从眼角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纤手,紧紧捏住。 文公用力过大,姬雪强自忍住疼痛,任他捏一会儿,方才柔声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识到什么,将手松开,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着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声音更加轻柔:“君上,您??哭了?”将手抽出,用丝绢轻轻为他抹泪。 文公苦笑一声:“是夫人唱得好。” 姬雪应道:“是君上的心肠好。”又转对春梅,“君上醒了,传药。” 两名宫女端着托盘一前一后进来,一个托盘里放一盅汤药,另一个托盘里放一盅蜜水。春梅接过,姬雪取来汤匙,舀出一匙,亲口品尝一下,轻道:“君上,臣妾尝过了,不算太苦,冷热也正好。” 文公摆手让她端下。 姬雪端起药碗,恳求道:“君上,您??这就看在雪儿面上,喝下吧。” “唉,”文公长叹一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种汤药也不济事。” 姬雪泪水流出,缓缓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劝,老内臣走进,在门口咳嗽一声,轻声叫道:“夫人。” 姬雪抬头望去,见老内臣冲她连打手势,似有急事。 姬雪怔了下,放下药碗,走过去。 老内臣在她耳边低语数句,姬雪怔道:“殿下?” 老内臣神色惶急,指指燕公,示意她出去。 姬雪跟他走出殿门,急切说道:“殿下寻本宫何事?” “老奴不知,”老内臣应道,“看殿下神色,是有天大的事。君上龙体欠安,太子理政,此来想是有大事,夫人最好过去一趟。” 姬雪跟随老内臣大步走向偏殿。 二人一进殿门,太子苏就迎上来,扑通跪地,连连叩拜,泣不成声:“母后??” 见这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人喊自己母后,姬雪不无窘迫,急道:“殿下,快??快快请起!” 太子苏声泪俱下:“母后,您得发发慈悲,救救燕国啊!” 姬雪震惊:“燕国怎么了?” “母后,子鱼在武阳蓄意谋反,就要打进蓟城了!” “这??”姬雪花容失色,“子鱼他??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呀,母后!”太子苏急了,“子鱼在武阳拥兵数万,今又暗结赵人,不日就要兵犯蓟城,杀来逼宫!” 姬雪稳会儿心神,安定下来,恢复高冷,盯住太子苏:“殿下,子鱼真要打来,本宫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母后,”太子苏纳地再拜,“儿臣恳求母后向公父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协防蓟城,否则,蓟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说??虎符?” “对对对,是虎符!儿臣已去求过子之将军,子之将军定要儿臣拿出公父虎符,否则,他不肯出兵。” “这??”姬雪迟疑有顷,寻到托词,缓缓说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政,行兵征伐是国家大事,殿下当面禀君上,如何能让一个后宫女子开口呢?”说罢转身出门。 太子苏却如疯了般扑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的裙角,磕头如捣蒜,号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脚,“你??你??你这像什么话,快起来!” 太子苏越发疯狂,干脆抱牢她的两腿,一个劲儿地叩头,扯嗓子泣道:“母后,您要是不答应儿臣,儿臣就??就跪死在这儿,不起来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应,我答应。你起来??快起来!” 太子苏喜极而泣,松开两手,再拜:“儿臣??儿臣叩谢母后!” 姬雪再不听他说些什么,夺路出门,飞也似的逃向正殿。 将近殿门,姬雪顿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时,调匀呼吸,稳住心神,趋至文公榻前。 文公眼睛未睁,问道:“夫人,出什么事了?” 姬雪面色绯红,嗫嚅道:“没??没什么。” “说吧,”文公微微睁眼,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姬雪稳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苏儿?”文公震惊,挣扎着坐起,盯住她,“他要做什么?” “君上,”姬雪索性直说出来,“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讨要虎符,说是—” 不待她将话说完,文公摆手止住:“不要说了,只要是他来,就不会有别的事儿。实话说吧,只要寡人一口气尚在,虎符就不能交给子苏。” 姬雪倒是惊讶了:“姬苏贵为太子,君上百年之后,莫说是虎符,纵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之与晚一日予之,结果还不是一样?”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国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姬雪这才觉得事关重大了,略略一想,道:“听殿下讲,子鱼今在武阳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万一他先引兵打来,燕国岂不是照样有一场血光之灾?” 文公低下头去,不知过有多久,再次长叹:“唉,夫人哪,这也正是寡人忧心之处。不瞒夫人,寡人心里这苦,说给夫人吧,怕夫人忧虑,不说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榻上,“要是觉着憋屈,您就说出来吧!” “思来想去,”文公捉过姬雪的纤手,颇为动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为寡人分忧了!”凝视姬雪,老泪流出,“夫人哪,如果骨肉相残的悲剧真的发生,就是寡人之过啊!”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了,”文公闭上眼睛,陷入追忆,“寡人与先夫人赵姬共育二子,是同胞双胎。出生时子鱼在先,立为长子,子苏在后,立为次子。二人虽为双胎,秉性却异。子鱼尚武,子苏尚文。按照燕室惯例,寡人当立子鱼为太子。” 文公咳嗽一声,姬雪端过一杯开水,递至文公唇边:“君上为何未立子鱼?” 文公轻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这孩子自幼习武,总爱打打杀杀,说话也直,不像子苏,知书达理,言语乖巧,将寡人的心慢慢占去了。双胎十六岁那年,寡人一时心血来潮,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子苏为太子。子鱼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阳为封地。赵姬也认为寡人有负子鱼,为他恳请。寡人心中有愧,也就应承下来,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时,再次问道:“子鱼为何请求武阳为封地呢?” “武阳就如赵国的晋阳,是燕国故都,又称下都。在燕国,除蓟城之外,数武阳城最大,土地肥沃,粮草丰盈,人口众多,内通蓟城,外接齐、赵、中山,是枢纽之地。若是谋逆,进可攻蓟城,退可背依中山、赵、齐,割城自据!” “如此说来,子鱼谋武阳是有远图的。” “是的,”文公点头,“赵姬故去之后,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训诫过他,不想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怼,不来朝见不说,这又暗结赵人,图谋大??大逆!” “君上许是多虑了,依臣妾看来,姬鱼是个直人,想他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唉,”文公长叹一声,“他原本不会。可??可??可这几年来,他受谋臣季青蛊惑,渐渐变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韦之子。兄弟内争,朝臣一分为二,或支持姬苏,或支持姬鱼。寡人立姬苏,支持姬鱼的朝臣强力反对,尤以司徒季韦为甚,屡次进谏,见寡人不听,愤而辞官,郁郁而终。季青葬过父亲,变卖家产,遣散家人,只身投往武阳,誓助姬鱼夺回太子之位,以酬先父夙愿。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韬略,手段毒辣,是个狠角儿,姬鱼受他蒙蔽,对他言听计从。”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时,劝慰道:“君上既立姬苏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姬鱼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惩罚。君上莫要过于自责,有伤龙体。”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还不在这里。” 姬雪惊道:“除去此事,难道君上还有心病?” 文公沉默许久,黯然神伤:“近些年来,寡人细细审来,季韦许是对的,寡人,唉,也许真的是所选非贤哪。” 姬雪更加震惊:“君上是说??殿下?” 文公反问她道:“夫人觉得苏儿如何?” 自入燕宫,姬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太子苏,因为太子苏早晚见她,眼珠儿总是直的,总是朝她身上四处乱瞄,让姬雪甚不自在。方才之举,更让她心有余悸。 然而,文公这般问起,姬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顺口搪塞道:“看起来还好。臣妾与殿下素不往来,偶尔见面,他也是母后长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许多,听他叫得亲热,就耳根子发烫,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实在??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天之道,顺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经尽心,未来之事,就秉承天意吧。” 文公点头,凝视她:“夫人??唉,不说也罢。” “君上有话,还是说出来吧。” “寡人老了,力不从心了。”文公不无遗憾道,“要是再年轻几年,寡人能与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亲自**,何来今日这些烦恼?” 姬雪面色娇羞,泪水流出,轻轻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苏秦早早起床,赶到外面转悠。 尽管表面显得若无其事,苏秦的心里却是焦急。无论如何节俭,一日至少也得吃上两餐,几日下来,囊中已无一文。小喜儿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铜币,在邯郸时虽未花去多少,但来蓟城这一路上,却是开支甚巨。一要赶路,二要养马,三要住店,根本无法节俭,赶到蓟城时,囊中已所剩无几。他对老丈说钱在囊里,无非是个托词。好在老丈为人厚道,没有让他预付店钱,否则,一场尴尬是脱不了的。 眼下急务是尽快见到姬雪。囊中羞涩倒在其次,情势危急才是真章。听到贾舍人说起燕国内争,他的心里就有一种预感,姬雪需要他,燕国需要他,他必须助燕制止这场纷争。燕国一旦内乱,受到伤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国百姓也将遭难。再往大处说,无论武成君成与不成,燕必与赵交恶。燕赵一旦交恶,就将直接影响他的合纵方略。 将近午时,苏秦仍在大街上徜徉。这几日来,他考虑过进宫求见的各种途径,竟是没有一条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谢绝一切访客,也不上朝,莫说是他,纵使朝中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国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见姬雪,但各门守尉俱已识他,压根儿不信。 依据苏秦推断,燕公之病的起因就是眼下武阳的乱局。如何解此乱局,在他来说却是小事一桩。然而,如果见不上燕公,再好的对策也是无用。 苏秦又走一时,肚中再次鸣叫。苏秦知道已到午饭时辰,抬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商贩或在用餐,或在准备用餐,远处有慈母扯着嗓子唤子吃饭。赶街的路人开始朝两边的饭馆里钻,小吃摊位饭菜飘香,四处都是吞咽声。 苏秦咽下口水,慢腾腾地往回走,一刻之后回到了“老燕人”客栈。 饭厅里已有几位食客,面前摆满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静静坐在柜前,见苏秦进来,也不说话,拿眼盯他一下。苏秦回他一个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几个食客,径直走过饭厅,走向自己的小院。 苏秦关上院门,倚门有顷,走进屋子,舀出一瓢凉水,咕咕几声灌下,至榻上坐定,闭目养气。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苏秦起身,开门,见是小二。 小二揖道:“苏爷,主人有请。” 苏秦心里一沉,闪过咸阳的那个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观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经看破端倪,担心我付不起他的店钱了。”这样想着,脸色转阴,声音冷冷的,“那日住店时,你家主人亲口说过,店钱在离店时打总儿结清,你这??” 小二扑哧一笑:“苏爷想到哪儿去了,我家主人不是来讨店钱的。” 苏秦这也觉得是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说什么,顺手带上房门,随小二走进饭厅。 几个食客已走,饭厅里空荡荡的,只有老丈端坐于几案之后,案上摆着四大盘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壶老酒和两只斟满酒的精铜酒爵。 苏秦心里忐忑,长揖:“晚辈见过老丈。” 老丈拱手还过一礼:“老朽有扰苏子了。”又指对面席位,“苏子请坐!” 苏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坐下再说。” 苏秦走到对面,并膝坐下,看向老丈。 “是这样,”老丈缓缓说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寿,活足一个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兴,略备几碟小菜,一坛薄酒,以示庆贺。苏子是贵人,老朽冒昧,欲请苏子共饮,讨个吉祥,还望苏子赏脸!” 苏秦的直觉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说出此话的真实用意,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却似没有看见,指爵笑道:“这两只铜爵可不一般,全是宫里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祭祖上坟,老朽还舍不得用呢。今日是喜日,又逢贵人,老朽这才拿出一用!”说着端起一爵,“苏子,请!” 见老丈一脸慈爱,满怀真诚,苏秦这也平静下来,端起酒爵,拱手贺道:“晚生恭贺老丈,祝老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连连夹菜,全都放在苏秦面前的盘子里,笑道:“这些小菜是老朽亲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风味,请苏子品尝。” 苏秦分别尝过,赞道:“色香味俱全,真是人间佳肴呀!” “谢苏子褒奖。”老丈再为苏秦夹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谈甚笃。 酒坛将要见底时,老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推至苏秦身边:“苏子早晚出门,腰中不可无铜。这只袋子,暂请苏子拿去。” “老丈,”苏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这??如何使得?” “呵呵呵,”老丈复推过来,笑道,“如何使不得?不就是几枚铜币吗?” 苏秦凝视老人,见他情真意笃,毫无取笑之意,甚是感动,跪地叩道:“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苏子快快请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苏秦,“苏子是贵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说,区区小钱,苏子不弃也就是了,谈何厚报?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几枚铜币在老朽身边并无多大用处,苏子拿去,却能暂缓燃眉之急。” 苏秦被这位老燕人感动了,将钱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老丈高义,晚生记下了。” 老丈坐回身子,举爵:“为苏子前程得意,干!” 苏秦亦举爵:“谢老丈厚爱!” 二人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盯住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这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与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得拱手,“老丈请讲。” “他日得意,求苏子莫要忘记燕人。”老丈一脸严肃,字字恳切。 听到老燕人说出的竟是此话,苏秦心中大是震撼,颤声应道:“晚生记下了。” “记下就好。”老丈盯住他,“苏子此来,可想见到君上?” “唉??”苏秦长叹一声,脸上现出无奈。 “想见君上,倒也不难。” 苏秦眼睛大睁,不无惊异地盯住老丈。 老丈缓缓说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唤袁豹,眼下就在宫中当差,是太子殿前军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寿,他说好要回来的,但在两个时辰前,却又捎来口信,说是今日申时,他要护送太子殿下、燕国夫人前往太庙,怕是回不来了。老朽在想,苏子若至宫城东门守候,或可见到殿下。若是见到殿下,就能见到君上了。” “燕国夫人前往太庙?”苏秦既惊且喜。 “是的,”老丈应道,“君上龙体欠安,夫人欲去太庙,说是为君上祈福。” 苏秦拱手:“谢老丈指点!” 饭毕,苏秦辞别老丈,回房小坐一时,望望日头,见申时将至,遂动身前往燕宫。 苏秦在燕宫东门之外候有小半个时辰,果见宫门洞开,一队卫士涌出,吆五喝六地清理街道。又候一时,大队甲士走出宫门,队伍中间,旌旗猎猎,两辆豪华车辇辚辚而行。车辇前面,一人手执长枪,虎背熊腰,两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无须再问,苏秦看出此人即为军尉袁豹。 卫队走出宫门,苏秦看得分明,就如当年在洛阳时一般无二,猛地从街道上斜刺里冲出,不及众人反应,已经当街跪下,叩拜于地,朗声自报家门:“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太子殿下!” 袁豹震惊,急冲上前,大喝一声:“快,拿下此人!” 众卫士围拢过来,将苏秦扭住。 袁豹环视四周,见无异常,方才缓出一口气,走到太子驾前,大声禀道:“启禀殿下,有人拦驾!” 突然遭此变故,太子苏误以为是公子鱼派来的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在车中如筛糠一般,颤声问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声应道,“拦驾之人自称洛阳人苏秦,声言求见殿下!” 听到不是刺客,太子苏总算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喝道:“什么苏秦?就地杖杀!” “殿下,”袁豹略一迟疑,低声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无恶意。是否??” 太子苏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话头:“惊扰夫人就是死罪,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转身,下令,“殿下有旨,洛阳人苏秦惊扰夫人车辇,犯下死罪,就地杖杀!” 众甲士正欲行杖,苏秦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燕国无目乎!燕有大难,苏秦千里奔救,却遭杀身,燕国无目乎?” 太子苏怒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恃狂,行刑!” 话音未落,身后车驾传出姬雪的声音:“慢!” 姬雪的声音虽然柔和,穿透力却强,众甲士正欲行杖,闻声止住。 姬雪缓缓说道:“将拦驾之人带过来。” 袁豹喝令卫士将苏秦扭到车辇前面。 姬雪拨开车帘,瞧见果是苏秦,心中一阵狂跳,将手捂在胸前。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压住心跳,放下珠帘,颤声说道:“拦驾之人,听说你是洛阳人苏秦?” 分别七年,再次听到姬雪的声音,苏秦自也激动,强自忍住,沉声应道:“回禀燕国夫人,草民正是洛阳人苏秦。” “袁将军,松开此人。” “末将遵旨!”袁豹令卫士放开苏秦。 苏秦跪地,叩道:“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夫人,恭祝夫人万安!” 姬雪颤声应道:“苏子免礼。” 见袁豹放人,太子苏不明所以,跳下车辇,对姬雪道:“启禀母后,这个狂徒拦阻母后大驾,已犯死罪,为何将其放掉?” 姬雪已经恢复镇静,淡淡应道:“此人是洛阳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苏眼珠儿一转,态度大变,转对苏秦深揖一礼:“姬苏不知苏子是母后的家乡名士,得罪之处,望苏子包涵!” 苏秦朝他叩首:“草民谢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苏亲手扶起他:“苏子请起。” 苏秦起身。 太子苏不无殷勤道:“姬苏与母后欲去太庙,苏子可否随驾同往?” 苏秦拱手:“谢殿下抬爱。” 太子苏为讨好姬雪,邀请苏秦与自己同辇,传旨继续前行。不消半个时辰,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姬雪、太子苏在太庙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惯例献祭,为燕文公祈寿。 祭祀已毕,太庙令叩道:“请夫人、殿下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苏起身步入偏殿,分别落席。刚刚坐下,太子苏心中有事,便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儿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尴尬,姬雪早有准备,大声叫道:“来人!” 太子苏急忙起身,端坐于席。 老内臣走进:“老奴在!” 姬雪朗声吩咐:“有请苏子!” “夫人有旨,有请苏子!” 苏秦走进,伏地叩道:“草民叩见燕国夫人,叩见太子殿下!” 姬雪摆手:“苏子免礼。”又手指旁边客席,“苏子请坐。” “谢夫人赐座!”苏秦起身坐下。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缓缓问道:“请问苏子,这些年来何处去了?”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答道,“草民与义弟张仪同往云梦山中,得拜鬼谷先生为师,修习数载,于前年秋日出山。” “张仪?”太子苏震惊,紧盯苏秦,“可是助楚王一举灭掉越国大军二十余万的那个张仪?” “正是此人。”苏秦拱手应道。 “呵呵呵,”姬雪轻声笑道,“本宫也曾听说此事,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个出息。” 太子苏愈加惊诧:“听母后此话,难道认识张仪?” 姬雪微微点头:“见过他几面。”又转对苏秦,“听闻苏子去年曾至秦国,可有此事?”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是草民一时糊涂,欲助秦公一统天下。” “什么?”太子苏目瞪口呆,“苏子欲助秦公一统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转对太子苏:“殿下方才不是询问所托之事吗?今有苏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苏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半是恳请,半是讥讽:“姬苏恳请苏子,一统天下可否暂缓一步,先来救救燕国!” 苏秦微微点头,明知故问:“请问殿下,燕国怎么了?” 太子苏急切说道:“姬苏得报,公子鱼在武阳招兵买马,阴结赵军,欲里应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闻报,气结而病。公子鱼听闻君上病重,气焰愈加嚣张,不日就要起兵蓟城,燕国??燕国大难不日即至。” 苏秦微微一笑:“在苏秦看来,武阳之乱,区区小事。” “什么?”太子苏震惊,“武阳之乱若是小事,何为大事?” “回禀殿下,燕国大事,在于朝无贤才,国无长策!” 太子苏正要抗辩,姬雪摆手:“辰光不早了,苏子且回馆驿,待本宫禀过君上,另择时日向苏子请教。” 苏秦起身,叩首:“草民告辞!” 三月初一,古城晋阳再遭沙尘袭击。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被一层厚厚的沙尘笼罩,不见天光。在晋阳正西门的城门楼上,全身甲衣的晋阳都尉申宝与十几个亲随守在门楼城垛上,目不转睛地盯住城外。 远处传来守夜更夫的梆声,连响五下,略顿一顿,又响五下,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一个亲随凑过来,小声道:“将军,交五更了!” “听到了。”申宝不耐烦地回他一句,牢牢盯住远方。 又候一时,申宝急了,转向那名传话的亲随:“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亲随应道:“回禀将军,小人听准了。特使大人亲口说,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为号。”正说着,突然不无惊喜地指向远处,“将军请看!” 果然,远处亮起三堆火光。 申宝抽出宝剑,不无威严地转过身来,低声命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把的亲随急急走到早已备妥的柴垛前,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 远处的尘雾里涌出无数秦军,多如蚂蚁,悄无声息地逼近西门。 申宝压住内心激动,朗声下令:“开城门!” 一个亲随正要下楼传令,陡然僵在那儿。 申宝骂道:“快传令,开城门!”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放吊桥及开城门的声音。 申宝正自惊异,背后飘来浑厚但冷冰的嗓音:“申将军,城门已经开了。” 申宝回头,见晋阳守丞赵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数不尽的赵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赵??赵将军??”申宝语无伦次。 赵豹冷冷地望着他:“拿下逆贼!” 众兵士上前,将申宝及众亲随拿下。 秦兵先锋数百人冲过吊桥,涌进城门洞。 赵豹朗声下令:“将士们,起吊桥,关门打狗!” 一群赵兵发声喊,合力拉动吊桥的滑轮。吊桥飞起,桥上秦兵猝不及防,纷纷掉入宽近三丈的护城河里。与此同时,城上火光四起,万弩齐发,可怜那些刚刚过桥的数百秦兵,顷刻间在阵阵惨叫声中化为阴世之鬼。 司马错震惊,急令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晋阳东门开启,两车冲出,快马加鞭,径投邯郸。 中大夫楼缓得到急报,急禀安阳君:“禀报太师,晋阳急报!” 安阳君匆匆看过,急道:“备车,洪波台!” 子之朝浊鹿秘密驻防的事,迅速为武成君所知。 子鱼急召季青:“子之增兵浊鹿,季子可知?” 季青点头。 “你可速将此事告知赵人,要他们暂—” “回禀主公,已经晚了!” “季子,你??此话何意?” “主公,”季青缓缓说道,“臣早已使人通报公子范,他要的粮秣已备妥当,没准就这辰光赵军已在奔袭浊鹿的途中。” “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惊失色,“赵人不知防备,必吃大亏,万一问罪,叫本公如何解释?” “臣要的正是这个!”季青阴笑一声,“公子范若吃大亏,自然不肯罢休。赵、燕交兵,必有一场热闹,主公若在此时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问,果有探马来报:“报,赵人夜袭浊鹿,被子之将军打退!” 武成君急问:“情势如何?” “赵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将军也退守浊鹿。” “赵人共来多少兵马?”季青问道。 “一万。” “再探!” 探马应诺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转对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为浊鹿唾手可得,仅使一万人来取,未曾料到遭此痛击。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军复仇,主公此时不起兵,更待何时?” “这??” “主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武成君沉思有顷,面色渐渐坚毅:“好吧,传令!” 明光宫里,姬雪手抚文公额头,轻声问道:“君上,今日感觉如何?” 文公苦笑,摇头:“心头就如压着铅块,头也疼得厉害。” “君上勿忧,”姬雪微微一笑,声音更柔,“臣妾在太庙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签。听卜师解释,君上之疾,不日将愈。”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不要宽慰寡人了。寡人之疾,寡人自知,一时三刻好不了的。” 姬雪扑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几声,止住,乐道:“臣妾前往太庙,途中遇到一桩奇事,方才想起,一时忍俊不禁,竟就笑出来了。” “哦?”文公的好奇心被她勾起,心情也好起来,歪头望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发笑?” “臣妾刚出宫城,就有一人冲至街心拦驾。” 文公震惊:“何人拦驾?可否惊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岁孩童。”略顿,“那人跪在地上,说是求见殿下。殿下见他冲撞臣妾,就要拿他问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询问,此人自称是云梦山鬼谷子的弟子,魏国大将军庞涓、楚国客卿张仪皆是他的师弟。臣妾上下打量,见他貌不惊人,衣冠陈旧,形容举止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庞涓、张仪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称与他们同门,岂不是妄言托大吗?君上,现在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君上见多识广,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见她言语轻松,放下心来,“此事听来倒也好笑。后来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来欲试此人才华,二来也想打压一下他的气势,就以燕国之事问之。不料此人出口说道:‘燕有大疾。’臣妾以为,君上龙体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说出此语,也算平常,随口应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龙体欠安之事?’此人应道:‘非也,君上无疾,有疾者,燕也。’君上明明有疾,此人却说君上无疾,岂不是乱言诳语吗?臣妾本欲责罚此人,因其所言也还吉利,后又占下吉卦,一时高兴,也就打发他去了。现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学舌。” 文公忽地从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谁?现在何处?” “君上万不可惊动龙体。”姬雪扶他躺下,“臣妾已问明白,此人姓苏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阳人,现在宫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栈居住。” “苏秦?”文公眼睛大睁,“可是那个向秦公献帝策欲一统天下的苏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惊,“臣妾问过了,正是此人。”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全然不见:“爱妃,速召此人入宫!嗯,不可走漏风声,让他前去??”略略一顿,老眼珠子一转,“前去寡人书斋!” 姬雪小声提示:“君上的龙体??” “哦,”文公也笑起来,“是了,寡人这儿还病着呢。这样吧,传他前来明光宫,就在榻前觐见!” “臣妾领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门口,转身走出,刚至前面客厅,猛见太子苏在厅中来回转悠,见她出来,急趋过来,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 “母后,”太子苏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缓缓走到席前坐下,摆手:“殿下请起,是何大事,说吧。” 太子苏起身,稳住情绪,拱手:“启禀母后,儿臣得报,赵军一万昨日袭我边邑重镇浊鹿,被子之将军击退。赵军主将赵范大怒,令大军连夜拔营,向我边境移动七十里,子之将军也令三军将士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昼夜戒备,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武成君看到时机成熟,在武阳杀猪宰牛,誓师伐蓟,檄文也拟好了,说是朝有奸贼,欲清君侧!这且不说,据儿臣探知,蓟城里面有他许多内应,即使宫中,也有他的耳目,儿臣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苏急道,“眼下已是紧要关头,母后必须奏请君上,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回守蓟城,剿灭乱臣贼子!” 姬雪心头一怔:“若是调回子之大军,何人迎击赵人?” “母后,”太子苏脱口应道,“赵人若打过来,我们大不了割城献地;子鱼若打过来,君上、母后还有儿臣,我们??我们是必死无疑啊,母后!” 面对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说出如此不疼不痒之语,实让姬雪心寒。联想到文公所说的选人非贤之句,姬雪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殿下,君上病情刚有好转,不可惊动!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说了!” 太子苏故技重演,倒地而拜,双手扯住她的裙带,声泪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愠怒,猛地站直身子,扯回裙带,厉声喝道:“来人!” 太子苏完全被姬雪的威严震慑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内臣闻声急进:“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宫歇息!”姬雪冷冷说道。 老内臣进前,对太子苏揖道:“夫人有旨,请殿下回宫歇息。殿下,请!” 太子苏抹把泪,爬起身,悻悻走出。 见他走远,姬雪转对老内臣:“速去老燕人客栈,请苏子入宫!” “老奴遵命!” 从太庙回来,苏秦哪儿也没去,待在店中守候姬雪音讯。 将近午时,老丈正在院中磨砺矛头,一车驰至。车上之人瞄到门楣上的“老燕人”三字,跳下车,拿袖擦去额头汗水,拱手道:“请问老丈,贵店可否寄住一位姓苏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头,拱手还礼:“客人要寻之人可叫苏秦?” 那人喜道:“正是。” 老丈反身回店,来到苏秦房前,敲门:“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闻声走出,见是一个壮汉,拱手:“苏秦见过壮士,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苏子客气了,”那人回过礼,“在下没有名姓,生于邹地,苏子就叫我邹生好了!”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递,“在下受邯郸贾先生之托,捎急函一封,敬请苏子拆看。” “邹兄辛苦了!”苏秦接过信,深深一揖,正在拆看,马蹄声又起,一辆宫车驰至,是内臣。 老丈迎上。 老内臣跳下车,揖道:“请问老丈,洛阳苏子可住此处?” 老丈冲苏秦道:“苏子,宫中来人寻你!” 苏秦迎上揖道:“洛阳苏秦见过内宰。” 老内臣还揖:“苏子,夫人有请。” 苏秦转对邹生,拱手:“邹兄稍坐,在下急需进宫,回头再与邹兄说话!”又转对老丈,“烦请老丈款待壮士,为壮士洗尘。” 老丈应下。 苏秦跳上宫车,驰入宫中。 听着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姬雪一阵激动。 脚步响至宫门外,老内臣趋进:“夫人,苏子到了。” 姬雪竭力稳住慌乱的情绪,正襟危坐,扬手:“有请苏子。” 苏秦趋进,叩拜:“苏秦叩见燕国夫人。” “苏子免礼!看茶。”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 春梅端上香茶。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拱手道:“国有大事,君上这又龙体欠安,本宫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力应对,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扰苏子,望苏子不吝赐教。” 苏秦一语双关:“苏秦是特意为燕国来的,苏秦愿为燕国,愿为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姬雪颤声应道:“姬雪诚谢苏子!” “听夫人说国有大事,苏秦敢问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将赵燕交兵、子鱼引军杀奔蓟城一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忧虑地盯住苏秦:“大体就是这些。眼下事急,听闻子鱼的大军已在途中,离蓟城不远了!” “子鱼之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叹道,“子鱼、子苏皆为君上骨血,今日势成水火,君上左右为难。不瞒苏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这事。假使叛乱的不是子鱼,君上断不会让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 苏秦再问:“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再叹,“本宫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旨意?苏子,燕国偏僻,本为弱邦,北有胡人,南有强齐,西??苏子这也看到了,眼下赵国八万大军已经压境。苏子,燕国势弱,不能自乱哪!” 苏秦起身叩道:“苏秦谨遵夫人旨意!” 姬雪多少有些窘迫:“苏子,本宫没??没有旨意呀!” 苏秦再拜:“夫人方才说,燕国不能自乱,就是旨意。” 姬雪既惊且喜:“苏子已有对策了?” “夫人放心,”苏秦淡淡一笑,“若治天下之乱,苏秦不敢夸口;若治燕国眼前之乱,于苏秦倒是小事一桩。” 姬雪嘘出一口长气,左手捂在心窝上:“太好了。” 话音刚落,一名宫人飞奔进来,叩首于地,上气不接下气道:“启??启禀夫??夫人,叛??叛军已至郊区,就??就要打??打到城??城门下了!” 有苏秦在侧,姬雪全然无惧,转对老内臣,一字一顿:“传殿下、蓟城令,本宫议事!” 老内臣应道:“老奴领旨!” 蓟城郊野,旌旗猎猎,车轮滚滚,战马嘶鸣,近两万人马分为左中右三军从武阳方向直扑过来。 早有探马报知蓟城令,所有城门同时关闭,护城河上的吊桥随之吊起。 大军在南城门外停下,依照事先的编排摆开阵势。全副武装、手执长枪的武成君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充满杀气的目光紧紧盯在城门楼上。 在他两侧,分列季青及十几员战将。 武成君看向季青。 “诸位将军,”季青朗声叫道,“身为燕室长子,我家主公姬鱼当立太子。然而,公子姬苏以阴术媚上,蛊惑君上,谋得太子之位。姬苏身为太子,从不体恤民生,专权跋扈,排斥异己,塞言用奸,致使燕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已成燕国公敌。主公秉承天意,兴正义之师,讨伐逆贼,清理君侧!” 十几员战将齐吼:“我等誓死跟从主公,铲除奸贼,清理君侧!” 季青拔出宝剑:“人生在世,莫过于建功立业。诸位将军,这个机会,近在眼前!你们各领本部人马,杀入城,清君侧。谁先登城,就记头功!” 众将再吼:“末将得令!” 列将各领本部人马,驰往不同方向。 顷刻之间,鼓声四响,杀声震天,武阳叛军争先恐后,杀向外城诸门,单单北门无人,是季青故意留给逃亡者的。 第066章| 诉别情怨女动心 说长策痴男得燕 蓟城进入战时状态,锣鼓齐鸣,喊声四起,城中青壮纷纷拿起武器,涌向城门与城墙。 老燕人客栈里,老丈正与飞刀邹对饮,街上突然间人声鼎沸,乱作一团。小二急急走进,报说武阳叛军开始攻城了。 老丈放下酒碗,进店翻腾一阵,寻出一杆丈八枪杆,拭去尘土,将磨得锃亮的矛头安上,钉牢。 见到宝枪,飞刀邹来劲了,拿枪舞动几下,脱口赞道:“好枪,好枪,真正好枪啊!” “呵呵呵,”老丈接过,不无自豪,“壮士算是识货之人。不瞒壮士,此枪是老朽祖传家宝,枪头为精铜所铸,枪缨为胡地马鬃,枪杆为南国上等紫檀,在这燕地,唯有宫中甲士才能配得。” 小二震惊:“老主人,您擦拭此枪,难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持枪走到院中,舞弄几下,转对小二:“守好店门,老朽守城去也。” 邹生端起酒坛,咕咕几下饮干坛中余酒,将剑挂在腰间,亦冲小二抱拳:“小二,替在下守好那马。”又转对老丈,“老丈爽快,走吧,晚生陪你!” 东宫乱作一团,二十几辆辎车堆满细软物品,七八个宫妃,十几个小公子、小公主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有几个不想走的,蹲在一旁抹泪。 众臣仆及宫人仍在你呼我叫,向车上装载贵重物件。 殿外,数十名甲士竖枪般挺立,袁豹手执长枪,昂首立于队列,目光冷峻地望着这群在惊惶中丑态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门外面传来鼓声及冲杀声。 太子苏疾步跨出殿门,飞身跃上王辇,冲袁豹大叫:“袁将军,走呀!” 袁豹一动不动,众军士亦然。 太子苏急了,提高声音:“袁豹,你耳朵聋了?” 袁豹朗声问道:“请问殿下,欲去何处?” “你??”太子苏气怒交加,“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走北门,去造阳!” “殿下,”袁豹单膝跪地,“叛军兵临城下,君上仍在宫中,殿下却??弃城远走,不可啊!” 太子苏厉声喝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袁豹哀求:“蓟城危在旦夕,君上龙体欠安,殿下若走,军心必散,蓟城必破啊!” 太子苏脸色乌青,“唰”地拔出宝剑:“袁豹,你??是要抗旨吗?” 袁豹脖子一横,冷冷说道:“殿下要杀便杀,末将不当逃兵!” 众甲士一齐跪下,异口同声:“我等誓死不当逃兵,愿从袁将军守卫蓟城,与叛军决一死战!” 太子苏扫一眼众军士,声嘶力竭:“来人!” 死一般寂静,场上无一人应声。 太子苏惊呆了,握剑之手开始颤抖,不可置信地凝视众人:“你??你们??想谋逆吗?” 袁豹朗声回道:“末将不敢!” 众军士齐声应和:“我等不敢!” 太子苏本无缚鸡之力,见众军士全都抗命,真正急了,正自不知所措,殿外传来马蹄声,姬哙引领一队甲士奔来。 太子苏惊喜交集,急叫:“哙儿,快来!” 姬哙趋前,缓缓跪下:“儿臣叩见父亲!” 太子苏指向众军士:“这群逆贼公然抗旨,快,下了他们的武器!” 不待姬哙动手,袁豹已将长枪放下,叩首于地。 众甲士看到,纷纷将长枪放在地上。 “这??”姬哙不解地看向太子苏,“怎么回事?” 西城门、东城门分别传来击鼓声。 太子苏不及解释,急道:“哙儿,莫说这个了,快走,开北门,去造阳!” 姬哙叩在地上,迟迟不动。 太子苏急了,叫道:“哙儿?” “启禀君父,”姬哙缓缓说道,“儿臣就是从北门来的,北门虽无叛军,但儿臣从城门楼上隐约看到,他们就守在五里之外的林子里。” 太子苏如闻惊雷,跌坐在车上。 姬哙起身,扫一眼众人:“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将东西搬回宫去!” 众人未及反应,一辆马车在宫外停下。 老内臣下车,缓缓走进宫门,打眼一看,心中已是明白,却不点破,朗声宣道:“殿下,夫人口谕!” 太子苏惊魂未定,下车叩道:“儿臣听旨!” 老内臣一字一顿:“请殿下甘棠宫议事!” 老内臣走后,姬雪引苏秦来到甘棠宫的前殿客堂,分宾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及两个宫女了。 春梅识趣,打个眼色,与两名宫女走到殿外,守在门口。 姬雪的心咚咚狂跳,万语千言化作两道柔光,久久凝视苏秦。 苏秦亦无一语,回以同样的目光。 四目对视。 滴漏声不存在了。 远处飘来的战鼓声不存在了。 整个世界不存在了。 大殿里只有四道目光在交接,碰撞。 不知过有多久,姬雪打破沉静,声音微微震颤:“不瞒苏子,姬雪万未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见到你,且是在此时,在此地!” “回禀公主,”苏秦盯住她,字字有力,“苏秦从未这么想过。七年前,在洛阳大街上目送公主的婚车远去之时,苏秦心里只存一念,此生一定要再见公主,也一定能再见公主!苏秦??做到了!” 姬雪泪出,哽咽。 远处的战鼓声与冲杀声一阵接一阵传来。 姬雪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抬头看向苏秦:“这些日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燕室内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儿??雪儿度日如年啊!” 姬雪自称雪儿,苏秦心头一颤,全身如同过电,声音激动,双手捏拳:“公主勿忧,天大的事,皆由苏秦扛着!苏秦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苏子??”姬雪再度哽咽。 苏秦盯住她,声音体贴:“公主莫要伤心,关键时刻,更要保重玉体!” “苏子,我??”姬雪审视自己,“变了吗?” “公主瘦了!” “天哪,”姬雪摸向自己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雪儿一定难看死了。” “公主若是难看,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人!” “苏子是在哄雪儿开心的吧?” “公主,”苏秦凝视姬雪,“苏秦有件宝物,藏有多年了。” 姬雪声音轻而颤动:“雪儿能得一睹否?” 苏秦伸手入怀,摸索有顷,从贴身内衣里摸出那块丝帕,跪地,双手呈上:“公主记得此物否?” 姬雪接过,审视。 是她的丝帕! 是她当年为苏秦擦过泪的丝帕! 丝帕早已泛黄,上面斑斑点点,印满痕迹,芳香无存,散发出男人的独特体味。 姬雪捧在胸口,泪水夺眶而出。 苏秦叩首,轻道:“公主可知,这些年来,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在遇到诱惑的时候,苏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这块丝帕??” 姬雪全身震颤,尽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良久,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敢问苏子,不过是块丝帕而已,你为什么时时掏出它来?” 苏秦声音哽咽:“因为??因为丝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泪痕。” 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动双肩,哭起来。 哭有一时,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内室,抱着一个锦盒出来。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缓缓说道:“谢苏子看重。雪儿也有一件宝物,请苏子赏鉴。”说着将锦盒推给苏秦。 看到锦盒,苏秦心里已经明白,盯住它,久久凝视。 姬雪柔声:“苏子,打开它。” 苏秦打开,取出一物,上面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锦缎。 苏秦已知它是何物,拆解锦缎的手开始颤动。 苏秦剥开层层锦缎,看到了一柄木剑。 是他当年一刀一刀用心刻出的木剑! 在这华丽的锦盒与锦缎的衬托下,在姬雪花一样的容颜与鲜亮的衣饰的衬托下,在宫殿及殿中所有奢华物品的衬托下,这柄木剑显得丑陋不堪,不忍一睹。 苏秦伏地叩道:“如此丑陋之物,公主不弃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礼遇?” “在雪儿眼里,”姬雪一字一顿,“这座宫殿里真正贵重的,唯有此物!”略顿,“此物上的每一道刻痕,雪儿都已印在心中。” 苏秦叩拜,泣道:“谢公主厚爱!” 二人各入情意与感伤,放任时光流逝。 蓦然,姬雪似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拭去泪水,冲苏秦灿烂一笑:“好了,苏子,既然两件东西于你于我都是宝贝,我们还是各自收起吧。”说着将丝帕递给苏秦,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锦缎包起木剑,装入盒中。 苏秦收起丝帕,起身坐于客席。 姬雪将盒子放在一侧,似是换了个人,淡淡一笑:“苏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苏秦回以一笑。 姬雪歪头盯住苏秦:“雪儿这想知道,苏子的结巴哪儿去了?” 苏秦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回禀公主,进云梦山之后,苏秦的结巴被恩师鬼谷先生相中,留在谷中了。” “真是奇事呢!”姬雪笑问,“不过,苏子结巴起来,当真好听。不瞒苏子,这些年来,在雪儿耳边回响的总是苏子的结巴声,今日这??突然不结巴了,雪儿有点儿不适应呢。” 苏秦扑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相??相??相中苏??苏秦的结??结巴,苏??苏秦这??这就结??结??结??给你看!” 姬雪手指苏秦,笑着学他:“苏??苏??苏??苏子可??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完全放松,开怀大笑。 笑有一时,姬雪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趋身问道:“请问苏子,雨儿可在云梦山中?” “回禀公主,”苏秦抱拳应道,“雨公主易名玉蝉儿,是在下师姐,随先生在谷中修习医道,已有大成!” “是吗?”姬雪喜极而泣,“雨儿她??快,快说说她。” 苏秦正襟危坐,缓缓道起玉蝉儿,讲她如何修道,如何学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对雁弹琴思念姬雪等。姬雪涕泪交流,正自伤怀,老内臣回来,咳嗽一声,趋入禀道:“启禀夫人,殿下和蓟城令在外候见。” 姬雪抹去泪水,稳下心神:“宣!” 老内臣朗声唱道:“宣殿下、蓟城令觐见!” 一阵紧过一阵的战鼓声隐隐传入明光宫,燕文公听有一时,感觉不对,从榻上坐起:“来人!” 宫正急进:“臣在!” “夫人呢?” “回禀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宫与众臣议事!” “甘棠宫?”燕文公大是狐疑,“与众臣所议何事?” 宫正的嘴巴刚张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问:“所议何事,快说!” 宫正跪叩:“是宫外之事。夫人恐君上忧心,不让老仆禀报。” 文公心头一沉:“是鱼儿来了?” “是的。”宫正压低声音,“长公子引大军数万打过来了,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老眉紧拧,眉宇间现出杀气,侧身下榻,似乎压根儿没有生病:“更衣!” 宫正看到,惊道:“君上?”打个愣怔,转对宫女,“快,为君上更衣!” 甘棠宫前殿,太子苏、蓟城令褚敏叩拜于地。 尽管是深宫,远处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仍旧冲破重重障碍,时隐时现地传进来。从鼓声判断,叛军随时都可攻入城中。公子苏面色苍白,两个腿肚儿不住打战。 姬雪倒是一脸沉静,似乎外面的冲杀声与战鼓声全然与她无关。 姬雪微抬右手,语气平和:“殿下,褚爱卿,免礼。”又指着两侧席位,“请坐。” 太子苏、蓟城令谢过,起身坐下。 姬雪看向苏秦,见他点头,又缓缓转向蓟城令,轻启朱唇,语气不急不缓:“本宫为一介女流,依惯例不得干政。然而,国难当头,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斜睨太子苏一眼,“殿下顾念骨血情义,难以独断,本宫只好行无奈之举,召二位前来,在此共商大计!褚爱卿,说说情势。” 姬雪超乎寻常的镇静与得体的应对,莫说是太子苏与褚敏,纵使苏秦,也是震撼,冲她微微点头。 “回禀夫人,”褚敏拱手,“就臣所知,武阳叛军集三万之众,攻城器械一应俱全,配有塔楼、连弩,来势凶猛!” 太子苏震惊,急问:“不是说只??只有两万人吗?” “回禀殿下,”褚敏转向太子苏,“叛军原有二万人众,近日又将武阳周边数邑可征男丁强行征调,是以多出万余。” 姬雪心头微震,目视苏秦,见他两眼微闭,似听非听,似乎这些不过是数字而已。 南门处传来更紧的鼓声和喊杀声。 太子苏打个寒战,看向姬雪:“母后,叛军是??是??是否已经打进来了?” 姬雪没有睬他,看向褚敏。 “回殿下的话,”褚敏沉声应道,“臣已摸清,叛军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过是虚张声势,惊扰军心。” 姬雪怔道:“此是为何?” “回禀夫人,据臣探明,蓟城之内尚有叛军数百,约于午夜三更袭击北门,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眼下叛军佯攻南、东、西三门,唯独不攻北门,其意在此。” 姬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依旧安之若素。 姬雪轻问:“苏子?”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褚敏:“请问将军,城内共有多少守军?” “回苏子的话,”褚敏拱手,“城中原有守军两万,月前因防御赵人,子之将军抽走一万有余,现有守卒不足八千。另有宫卫三千,不属末将调度。” 苏秦点头:“假若调拨两千宫卫交给将军,将军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显然未弄明白,迟疑有顷:“这??” 苏秦略显惊疑:“听将军之意,难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担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将敢立军令状!” “苏子,”太子苏神色惊恐,“三??三日之后,我们??我们怎么办?” “回禀殿下,”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如果不出苏秦所料,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苏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苏秦:“苏子是说,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正是!”苏秦语气肯定。 太子苏急问:“叛军为何必溃?”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因为有寡人的六万大军!” 众人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见燕文公不知何时已在门口。 众人起身,叩拜。 燕文公全无病态,大步走来,在主位坐下,摊开两手:“夫人,诸位爱卿,请坐。” 众人谢过,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向太子苏、褚敏,缓缓说道:“太子,褚爱卿,你们去吧,蓟城守备,都在等着你们呢!诏告众将士,寡人有旨,人在城在,后退者斩!” 二人领命,起身告退。 见二人走远,文公转过身子,冲苏秦拱手:“你是苏子吧?寡人本与夫人讲妥,约苏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变化。” “草民谢君上厚爱!”苏秦拱手还礼,“《易》有六十四卦,卦卦离不开一个变字,此所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也!” “苏子所言甚是。”文公点头,“听闻苏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这也算是‘变在其中’了。” “草民贱躯能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里窝了一事,插言:“本宫有一事不明,请教苏子。” 苏秦转向姬雪,拱手:“夫人请讲!” “苏子并不知晓君上欲调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为何却说叛军三日之内必溃?” 苏秦微微一笑:“苏秦料定,三日之内赵军必撤。赵军若撤,子之大军有何理由空守边地?” 莫说是姬雪,纵使文公也是一惊:“苏子为何判断赵军必撤?” “回禀君上,”苏秦侃侃言道,“苏秦刚从赵地来,已经知赵。君上之忧,赵室亦然。奉阳君赵成位轻权重,阴结武成君,欲助子鱼执掌燕宫,再借燕人之力逼宫赵侯。为达这一目的,奉阳君以制约中山为由请调赵军入代,致使晋阳空虚,予秦以可乘之机。如果不出苏秦所料,秦人必伐晋阳,赵侯亦必借此良机除掉奉阳君,赵军亦必撤离代郡,驰援晋阳。没有赵军做盾,武阳叛军就如无本之木,失渊之鱼,自然不战自溃。”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不可置信道:“苏子,这个推断不会有误吧?” “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苏秦的话音尚未落定,老内臣手持军报疾步趋入:“禀报君上,子之将军急报!” 燕文公接过急报,匆匆阅过,神色大悦,冲苏秦道:“苏子果是神算,赵国已起变故。昨夜子时,赵军主将公子范被廷尉肥义擒拿,赵军连夜开拔,驰援晋阳。子之大军现已兵分两路,一路袭取武阳,一路驰援蓟城。” 姬雪长长嘘出一口气,不无钦佩地看向苏秦。 二人目光相接,姬雪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旋即低头,起身揖道:“君上,苏子,你们商谈国事,臣妾告退。”便款款退去。 夜幕降临,南城门外的叛军大帐火烛齐明。 武成君端坐主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几位将军正在听令。 季青匆匆走进,在武成君耳边低语。武成君震惊,手中令箭“啪”地掉落。众将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季青抬头,朝众将摆手:“诸位将军,先到帐外候命!” 见众将退出,季青长叹一声:“唉,武阳被抄,子之回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武成君盯住季青:“季子,可有万全之策?” “叛乱名分已定,主公退无可退,眼前只有一路:鱼死网破!” “说吧,如何鱼死网破?” “赶在子之大军之前杀进蓟城。只要控制了蓟城,拿住君上,子之就会乖乖听命!” “好!”武成君心一横,以拳震几,“既然横竖是死,就依季子之计,来他个鱼死网破!” 季青击掌,众将走进。 “诸位将军,”季青轻咳一声,缓缓说道,“经过一日攻战,蓟城军心已涣,斗志已溃,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与主公议定,今夜三更,以北门鼓声为号,强攻蓟城。南、西、东三门,原本拟定的佯攻方案,改为实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诸位将军,谁先攻入城门,拿住奸人,本公记他首功,赏千金,封大将军!” 众将跪地,齐叩:“末将领命!” 是夜,三更时分,北门之外的旷野上,大批叛军在夜幕的掩护下黑压压地逼向城门,在一箭之外顿住。 梆声响过三更,所有叛军的目光无不盯住城门。 陡然,城门上下火烛齐明,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不用再问,武成君明白事泄,内应被歼,脸色陡变,眼中冒火,夺过鼓槌,亲自擂鼓。 鼓声贯耳,众叛军发声喊,各持登城器械,冲向城门。 城墙上灯火通明,乱箭齐发。众叛军冒箭雨冲过护城河,攻至城下,搭起云梯,争先恐后地攀上城墙。数百人马挤在城门外,抬起巨木撞击城门。 城上滚木礌石齐下,叛军死伤满地,号叫连连。 与此同时,西、东、南诸门叛军听到北城门的战鼓声,也向城门发起猛攻。 宫外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一阵紧似一阵。 甘棠宫本为宫闱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说在此论政了。此前姬雪召人入宫议政,是因情势所逼,因为按照惯例,后宫女人不可进入正殿。燕公问政,自然不宜待在甘棠宫,遂邀苏秦前往明光宫。 二人刚刚坐下,太子苏不无惶恐地趋进,叩道:“公父,叛军就??就要打??打进来了!” 燕文公眉头微皱,冷冷问道:“不是还没有打进来吗?” 苏秦要来笔墨,伏案疾书一阵,呈给燕文公。 文公阅后递还。 苏秦将书信递给太子苏,拱手道:“殿下可将此书转交蓟城令,或可遏止叛军攻势。” 燕文公转对内臣:“将苏子所写拟作诏书,加盖玺印,诏告全体臣民,包括叛军!” 内臣与太子苏走到一侧,拟写诏书。 苏秦看向燕文公:“君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公子?” 燕文公眉头紧皱,半晌,从牙缝里挤道:“绳之以法!”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长公子虽说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杀子吗?” “唉,”燕文公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自大周始立,列国宫祸屡起不绝,逆子若不严惩,贻患无穷啊!” 苏秦跪地叩道:“长公子走到这条路上,自是死罪。不过,方才夫人讲出一言,草民深以为然。夫人说:‘燕国不能乱!’燕有此乱,已伤根本,君上若是诛杀长公子,长公子党徒必然惊惧,或畏诛潜逃,或聚众相抗,燕国再度流血不说,武阳臣民之中,不知多少人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说,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为本,难道不能做出别种选择吗?” 燕文公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苏子所虑甚是。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君上可发一道明旨,赦免长公子之罪,让他面壁思过,重新做人。长公子的所有属众,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点头:“就依苏子!” 苏秦再拜,叩首:“草民代长公子、代武阳燕人叩谢君上不罪之恩!” 太子苏领过旨,召来袁豹,要他火速将苏秦手书呈交褚敏。 袁豹驱车直驰北门。 北门是季青约定内应的地方,叛军主力集中于此,这里的战斗最是惨烈。城门楼上,褚敏督战。城门外面,武成君击鼓。蚂蚁般的叛军沿城墙竖起无数道云梯。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老丈与飞刀邹各守一个城垛。一个叛军从城垛后面探出头来,老丈挺枪搠去,那人眼快,将头闪过,抓牢枪头。老丈年迈,且又战斗多时,体力不支,与那叛军僵持不下。跟着上来几名叛军,其中一人枪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闪,被那人刺透胸口,大叫一声,吐血倒地。那叛军未及拔枪,只听“嗖”的一声,一物飞来,正中咽喉。紧接着,“嗖嗖”几声,冲上墙垛的叛军尽皆倒地,守在另一城垛口的飞刀邹飞奔过来,扶起老丈,见他已是气绝。 更多叛军从垛口冒出。飞刀邹连发飞刀,刀刀中喉,众叛军无不惊惧,纷纷退开。飞刀邹从死去的叛军手中夺过老丈的宝枪,抖了几抖,迎向众叛军。 袁豹匆匆登上城楼,见褚敏正在弯弓杀敌,大叫:“褚将军,君上急旨!” 褚敏放下弓箭,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快,宣读君上旨意!”抬头看到大批叛军攀上城头,围住壮汉等人,顾不上其他,大喝一声,提枪冲下城楼。 身边短兵跟着冲去。 袁豹昂首立于城楼上,手持诏书,扯着嗓子宣道:“燕国的臣民们,大家听好喽,君上来旨喽,武阳的老燕人,你们暂停攻城,听旨喽!君上谕旨,大家都是燕人,大家都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君上既往不咎??城下的将士们,不要听信蛊惑,不要上当受骗,八万赵人已经撤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已经占了武阳,马上就到蓟城了!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你们只有放下武器,否则,只能是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趁时间来得及,快逃命吧??” 袁豹叫喊,众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大喊。 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 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得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 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在黑暗里四散。 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地。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众将军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仰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吗?”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又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哪儿?” 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 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 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 季青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 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 武成君朝季青点头,季青朗声吩咐参将:“传他进来!” 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 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 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 武成君起身,叩拜:“儿臣接旨!” 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你们的母亲,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她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亲的忌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 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 武成君号啕恸哭,死命地朝地上磕头:“公父??母亲??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老内臣擦泪,哽咽:“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请内宰稍候片刻。”说罢,转身走进大帐内室。 紧接着,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青乍然明白,疾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倒在地上,伏剑自尽。 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也抹向脖子。 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 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 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 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苏急道:“禀报母后,儿臣有要事求见!” 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有顷,走出:“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 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春梅冰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苏尴尬,悻悻而去。 明光宫正殿,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跪叩:“末将叩见君上!” 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给你引见一个人,天下名士苏秦。” 子之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名,在下久仰。” 苏秦还礼:“苏秦见过将军!” 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泣道:“君上,长公子他??” 无须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缓缓闭上眼睛。 老内臣泣不成声:“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内臣的抽泣声。 许久,燕文公缓缓睁眼:“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 “长公子说,公父??母亲??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 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谨听君上吩咐。” 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 “君上圣明!”苏秦拱手,“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 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 “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言燕有大疾。” “请问苏子,内忧何在?” “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 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该变一变了。”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当朝,贤能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能臣,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唉,”燕文公扫视二人,长叹一声,“老矣,老矣,寡人老矣!”闭目良久,睁眼看向苏秦,“燕国是要改制,可??这件大事,还是留给后人吧。”又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望向子之,拱手:“若论外患,君上可问子之将军。” 见文公亦望过来,子之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北有胡人,西、南有赵与中山,正南有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对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正是。”苏秦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 子之摇头:“胡人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惧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惧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没再说话。 “如此看来,”苏秦淡淡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是一无所惧了。” “在下不是此意,”子之应道,“就眼前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为我劲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赞赏。 “请问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 “在大军拒赵时,如果胡人趁机袭后,将军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中山再来呢?” “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又是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可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常理,子之无言以对。 “请问苏子,”燕文公若有所悟,“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对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北胡、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并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眼前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但求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敬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说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与燕势相若者,还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燕文公顿有所悟,点头:“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可为近策,并非远略。”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苏秦是以认为,燕之长策远略,在于两个字—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却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又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 “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北胡,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胡人、中山结成联盟,形成一块铁板,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是以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恭听。”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 老燕公真正实在。 苏秦感动,起身叩首:“苏秦叩谢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话,见老内臣门外守候,便示意他进来。 老内臣趋进,禀道:“殿下求见。” “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忌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又转对苏秦、子之,“今日是先夫人赵妃忌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另改吉时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 子之叩道:“末将领旨。” 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 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走至宫前,见是母亲生前居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 太子苏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 步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正是生母赵妃的牌位。 更让他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赫然写着武成君姬鱼的名字。 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内臣应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忌日。” 太子苏手指另一牌位,震怒:“本宫是问,何人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 “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太子苏回头,神色惊乱,叩首:“公父??” “姬苏,”燕文公缓缓走进,没有睬他,只是紧紧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泪水流出,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不可叫他逆贼!寡人希望你明白一个事实:姬鱼是你的兄长,按照规制,太子之位是属于他的!” 太子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缓缓弯下身子,朝牌位跪下。 按照宫中烦冗的仪式行完祭礼,天色已近黄昏。 太子苏别过燕文公,跳上车马匆匆回到东宫。 这一日,太子苏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责,心情糟透了,一进宫门,一肚子怨气总算寻到泄处,将宫中凡是近身的物件皆拿起来,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中嫔妃、宫娥等不知他为何震怒,个个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恰在此时,军尉袁豹走进,看到一地狼藉,震惊:“殿下?” 太子苏两手举簋,正要摔下,扭头见是袁豹,停下来,两眼瞪住他:“什么事儿?” 袁豹略一迟疑,小声禀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寿,末将??” “滚滚滚!”太子苏冲他叫道,“你这逆贼,早就该滚了,待在这里扎眼!” 袁豹横遭一顿毫无来由的羞辱,脸色紫红,怔有半晌,反应过来,急急退出。 他的两脚还未迈出宫门,太子苏就又恶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起你的破东西,永远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见太子毫不顾念这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的忠诚服役,袁豹眼中盈泪,抬脚朝地上猛力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 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 驭手放好踏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僻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指向轺车,礼让。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驭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面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摆好乘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驭手:“有请公子,有贵客!” 驭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驰走。 苏秦打眼看去,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只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柴扉摇尾吠叫,瞧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张望过来。不一时,一个胡服女子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 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就立起身对苏秦拱手:“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是馆驿。 苏秦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不加解释,再度伸手礼让:“此处僻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起居、生活物品应有尽有。 二人走至上房,在客厅中坐下,却将主位空置。 二人刚刚坐定,胡服女子端上茶水,出门招呼小女孩到灶房里烧灶。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对苏秦道:“快,公子来了。” 苏秦不知公子是谁,与子之出迎,未至院门,姬哙已从车上跃下,大步走进。 “呵呵呵,”子之笑脸迎上,“公子动作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从不待客,今日却待,姬哙好奇着呢!”看向苏秦,“敢问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指着苏秦,“末将为公子引见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又指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在下贤侄,殿下嫡长子,哙公子。” 见是殿下嫡长子,苏秦作势欲拜,被公子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长揖:“洛阳苏秦见过公子!” 姬哙回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走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于主席坐下。苏秦居客席,子之陪侍。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大的面子呢,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 “哦?”苏秦将简陋陈设扫瞄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子,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就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震惊:“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看向子之,“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人带到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吸一口长气,转头看向子之,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在下寒舍。”子之淡淡一笑,“让苏子见笑了!” “方才那女子??”苏秦看向灶房方向。 “是贱内。那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姬哙笑着插话,“将军夫人出嫁之前,是东胡高夷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高夷王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呢!”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感慨:“身为燕室贵胄,在朝位极人臣,将军的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拱手致歉,“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这才冒昧恭请苏子寒舍叙话。” “非将军露丑,是苏秦见少了。”苏秦抱拳,“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持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长出一叹,“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望远处,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隔夜无粮,寒日无暖,子之每每见之,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燕人来,在下有此生活,已是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极是震撼,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起身,再揖:“将军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为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起身,还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已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矣。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礼让苏秦坐下,转对姬哙,“贤侄,我们谈正事吧。” 姬哙正在冥想,闻声打个惊怔,看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是这样,”子之笑道,“末将这请贤侄来,非为陪客,是与苏子共议燕国长策。” “这个不难。”姬哙慨然应道,“不过,将军需先应下姬哙一事。” “公子请讲。” “姬哙有意与将军为邻,在此搭建一处草舍,大小、陈设就与将军的一般无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倒是子之惊诧了。 姬哙急了:“将军不愿与姬哙为邻?” “是末将受宠若惊。” “这么说,将军肯了?”姬哙喜道。 “当然肯了。”子之笑应,“待末将忙过眼前的事儿,就动工为公子搭建。” “太好了。”姬哙转对苏秦,“苏子,可以议事了。” 苏秦正欲回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子之的女人备好菜肴,温好酒,与女儿一起端上来了。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不知不觉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灯,三人聊至天明,听到上朝的钟声,方才打住话头。 早有车辆候在门外。三人洗漱已毕,驰至燕宫。 是日大朝,燕文公颁旨晋封苏秦为客卿,赐官服两套,府宅一处,驷马轺车一乘,足金五十镒,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东胡公主无一侍女,苏秦大是汗颜,再三叩辞,文公不许,传旨散朝。 众臣散去,燕文公独留苏秦,复议天下大势及合纵方略。君臣谈至午后申时,苏秦见文公现出倦容,作礼告退。刚出殿门,老内臣已在守候,引他前往验看新赐的宅院。 这是前司徒季府家的高门大院,位于燕室贵胄集中居住的宫前街,在燕国豪门里也算显赫。季韦仙逝之后,季青将家人尽数遣散,将名下物业转让于先父下属兼好友雷泽。前几日武成君攻城,雷泽内应事泄,男丁死于东城门下,女人充为官奴,家产被抄没,府宅这也赐给苏秦了。 二人步入院中,一个家宰模样的听到声响,打声口哨,院中转出六男八女共一十四个臣仆,加上家宰,刚好一十五人,跪地见礼。 老内臣使人抬上两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五十镒足金,全部打开来,让苏秦验看。 是的,横在面前的就是富贵,是他曾经追求过那么多年的富贵。 富贵说来就来,来得又是如此简单快捷。 苏秦望着两只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一十五名臣仆,望着这一片极尽奢华的房舍和花园,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没有听到老内臣在对众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声训话,众臣仆不断叩头,然后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 苏秦本能地送出府门,在门口又站一时,返回院中,见家宰与众臣仆仍旧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摆手道:“起来呀,你们老是跪着干什么?” 家宰谢过恩,对众臣仆道:“主公发话了,大家起来吧。从今日起,大家各司职分,侍奉好主公。有谁胆敢偷懒耍滑,家法伺候!” 众臣仆谢过恩,家宰指挥几个力大的将两只箱子抬回屋中,赶来候命。 苏秦静坐有顷,猛地想到什么,转对家宰:“快,带上金子,备车!” “请问主公,带多少金子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贵,还不太适应,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补问一句。 “随便吧。”苏秦顺口应道。 “这??”家宰为难,皱眉。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递给家宰:“数一数这只袋里的铜板,一枚铜板,一两金子!” 家宰应声诺,接过钱袋去了。不一会儿,家宰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女仆,各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套官服。 “回禀主公,”家宰哈腰禀道,“袋中共有一百枚铜板,小人已备足金百两,放在车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请更衣。” 苏秦看一眼崭新的官服,再看自身,两相对照,身上所穿陈旧不堪,痕迹斑斑,与这高门大宅、驷马轺车甚不匹配。 比照一时,苏秦苦笑一下,摆手:“穿习惯了,还是不换为好!”说罢动身走向院中。 家宰跟上,先一步赶至君上所赐的驷马车前,放好踏乘石,扶苏秦上车,自己纵身跃上驭位,回头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老燕人客栈。” 天色昏黑,茫茫苍苍。 因战乱刚过,苏秦一路驰来,几户人家皆在举丧,悲悲切切的哭丧声不绝于耳。 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栈了。 苏秦摆手止住,跳下车,对家宰道:“你候在此处。” 苏秦缓步走进客栈,大吃一惊。 赫然入目的是一具黑漆棺木,堂后设着灵位。三个年轻人各着孝服跪在堂前。 没有哭声。 苏秦疾走几步,赶至灵位前面细看牌位,方知是老丈过世,顿时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灵位跪下,连拜几拜,泪水涌出。 跪过一时,苏秦起身走出,手提礼箱返进,拜过几拜,从箱中摸出一块又一块金子,摆出一个大大的“品”字。 跪着的三人是袁豹、飞刀邹与客栈小二。 小二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子,盯看一阵,拿肘轻推袁豹。 袁豹、壮士也挪过来,挨着苏秦跪下。 苏秦转对小二,声音哽咽:“拿酒来!” 小二抱来酒坛,袁豹拿出老丈的两只铜爵。 苏秦斟满,举爵:“老丈,在下与你对饮一爵,先干为敬!”说着一口饮下,将另一爵洒在灵位前。 苏秦自说自话,与老丈一人一爵,连干三巡。 袁豹轻声吟唱: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袁豹反复吟唱,苏秦、飞刀邹及小二皆是泪水模糊,和他唱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苏秦擦把泪水,转问袁豹:“袁将军,老丈怎么走的?” 袁豹泣道:“听这位仁兄说,是在北门战死的。” 不待苏秦询问,飞刀邹就将老丈赴难的细节讲述一遍,不无感叹道:“在下见过不少豪杰志士,但让在下叹服的,唯有老丈!” “是哩,”苏秦点头,“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又转向飞刀邹,抱拳,“前几日过于匆忙,在下还未与邹兄细聊。敢问邹兄住在哪儿,以何为生呢?” 邹生还礼:“在下少年时遇异人传授异术,能于三十步外飞刀锁喉,人们叫我飞刀邹,四处流浪,以卖艺为生!” “是何异人,邹兄还能记起来吗?” “是个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剑术了得。当时正值隆冬,他见在下衣着单薄,蜷缩在山神庙里发抖,就脱下身上衣服让在下穿,又给在下吃的,之后,他授在下飞刀之术,讲解兼爱,嘱咐在下行侠仗义,善待他人。” 听到“兼爱”二字,苏秦已知原委,祝贺道:“邹兄所遇异人当是墨者了。他可曾道出名姓?” “没有。”飞刀邹摇头,“他只让在下叫他先生。待在下学会飞刀,先生就走了。那时在下年纪尚幼,只知学艺,不会刨根问底。” “邹兄是怎么认识贾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郸街头与搭档表演飞刀锁喉,得遇贾先生,相谈甚笃。后来先生叫在下为苏子送信,说是那信关系万千人生死,在下二话没说,星夜赶来。” “幸亏邹兄来得及时。”苏秦拱手谢道,“敢问邹兄,今后可有打算?” “贾兄吩咐在下与苏子一起回邯郸。” “回邯郸之后呢?” “卖艺呀。” “卖艺只能换口饭吃,非志士所为。邹兄难道不作其他考虑,譬如说,干一番人生大业?” “人生大业?”飞刀邹睁大眼睛,“是何大业?” “合纵。” “何为合纵?”飞刀邹、袁豹不约而同。 “合纵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让列国和解,就是善待他人,就是体行兼爱。” “只要是兼爱,成!”飞刀邹朗声说道,“在下愿意跟从苏子,行合纵大业。” “苏先生,”袁豹目光殷切,“能收在下吗?” “这??殿下那儿做何交代?” 袁豹眼中滚出泪花:“殿下??已经革除在下军职,在下??”哽咽。 想到姬苏这些日来的作为,苏秦轻叹一声,点头应道:“将军愿从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待葬过令尊,我们兄弟三人结作一心,鼎力合纵!” 袁豹拿袖抹去泪水:“谢先生收留!” 燕人刚刚走出武阳之乱的阴霾,就有好事上门。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由数十辆车马组成的赵国问聘使团从南城门络绎驰入蓟城,在燕人的夹道欢迎下入住宫前大街的列国馆驿。 翌日晨起,赵肃侯特使楼缓上朝,先代赵侯向燕公问安,后就奉阳君边境寻衅一事向燕国致歉,同时献上厚礼,表示愿意与燕缔结睦邻盟约。 赵使退朝,燕文公在明光宫召集重臣谋议。因苏秦的合纵长策早成共识,燕室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回访赵国,促进合纵。苏秦奏请以公子哙为特使,自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文公不听,诏命苏秦为特使,公子哙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将车百乘,锐卒一千,以壮声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议。殿下留下苏秦、子之、公子哙等相关人员,移至偏殿商议出使细节,及至午时,方才散朝。 苏秦意气风发地步出宫门,正欲下殿,旁边冒出一人,揖道:“苏子留步。” 苏秦扭头一看,是甘棠宫的宫正,回揖:“苏秦见过宫正!” “夫人有请。” 苏秦随宫正来到甘棠宫,宫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去禀报。 足足候有半个时辰,宫正方才走进偏殿,揖道:“夫人有旨,请苏子前往后花园观赏桃花。” 燕为北国,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迟至三月才开。苏秦走至后花园一角的桃林里,见满园桃花斗艳。园中一处观景台上,燕文公、姬雪正襟危坐,春梅侍立。 午后的桃园充满暖意。见文公在场,苏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苏秦出使在即,自是希望能见姬雪一面。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姬雪,谁都没有合适的约见理由。姬雪邀他与文公共赏桃花,不失为一个绝妙的主意。 苏秦趋前,跪叩:“臣叩见君上,叩见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旁侧客席:“爱卿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在客席坐定,看一眼文公,目光转向文公身侧的姬雪。 姬雪身披一袭白纱,纱上绣着粉红色的碎花,恰如这满园盛开的桃花。见他看过来,姬雪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颜若桃花,娇娆妩媚。 “呵呵呵,”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又转对苏秦笑道,“不瞒爱卿,这些年来,寡人第一次看到爱妃这般高兴啊!” 苏秦转头看向桃花:“是这桃花好。” 姬雪脱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此诗出自周风,在《诗》中是开头几篇,讲述少女在桃花盛开时节出嫁及对夫妻恩爱、和美生活的向往,苏秦、燕文公都是读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时吟起,则别有韵味,苏秦、文公各有解读,也各生感动,和着姬雪吟诵: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三人吟完,姬雪朝苏秦、文公拱手:“今年春寒,园中桃花前几日始开,今日正值赏玩,臣妾福薄,不敢独享,特邀君上、苏子与臣妾同乐。”转对文公,“君上,转眼之间,臣妾入燕已是七年。今见苏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阳,见到亲人一般。臣妾久未碰过琴弦,今日面对亲人,面对满园桃花,臣妾兴致忽来,愿为君上,愿为苏子,愿为这些桃花,献上一曲,以助雅兴。”转对春梅,“摆琴。” 春梅支起琴架,摆好琴弦。姬雪伸手滑过,琴弦响起,如春风拂过。姬雪微微闭眼,轻抬素手,调匀呼吸,缓缓拨弦,不见弦动,但闻琴响,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诉如说,如切如磋,与这春日春情浑然一体。 因有鬼谷数年的修炼之功,苏秦听到的就不是单纯的琴声,而是姬雪的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爱恋、一腔激情全部倾注在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面红耳赤,心咚咚狂跳,偷眼瞄向文公,见他完全沉浸在乐声中,两根手指和着韵律有节奏地摆动,似在打拍。文公通的是音律,不通的是姬雪的心,因而节拍总是打不到点上。苏秦心中明白,却不敢有丝毫表达,只是笔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声紧似一声。 姬雪弹完一曲,再次滑弦,余音绕梁。 燕文公鼓掌:“爱妃弹得好琴,寡人如闻仙乐矣!” “谢君上厚爱!”姬雪甜甜一笑,转向苏秦,见他仍旧沉在音乐里,轻道,“苏子?”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打个怔,决定移开话题,遂拱手赞道:“夫人所弹,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略怔,“是鬼谷先生吗?” 苏秦摇头:“是琴师。” 听到琴师,姬雪心头一颤:“先生他??好吗?” “回禀夫人,”苏秦声音沉重,“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惊,“先生他??怎么去的?” 苏秦将这些年来洛阳发生的故事扼要讲述一遍,听得姬雪、春梅呜呜咽咽,文公也是不住抹泪。 伤感有顷,姬雪抬头,凝视苏秦,扯回话题:“听君上说,苏子欲去邯郸合纵,敢问苏子,几时起程?”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应道,“后日大吉,臣辰时起程。” 姬雪凝视苏秦,语意双关:“苏子若能促成燕、赵、韩三国纵亲,既利三国,又利天下,更利燕国。只是,燕国经此一乱,元气大伤,君上龙体有待恢复,还有殿下??”略顿一下,“苏子,不说这些了,燕国离不开苏子。苏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归燕,雪儿??”似觉失言,改口,“本宫定与君上迎至易水岸边,为苏子接风洗尘。” 苏秦听得明白,起身,叩首:“苏秦谢夫人厚爱!”又转向文公,“君上,时辰不早了,臣尚需做些预备,这就请辞。” “也好。”燕文公点头,“爱卿此番出使,事关重大。待凯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与夫人迎至易水,为爱卿洗尘。” 第067章| 苏秦捧印开纵局 陈轸设套陷张仪 因燕公长孙姬哙只以副使身份助阵,更有战车百乘、锐卒一千,外加其他随从人员,燕国的纵亲使团在人数上逼近两千,规格上也胜赵国使团一筹。燕使、赵使合兵一处,拖拉数里,一路上尘土飞扬,浩浩荡荡。 涉过易水,楼缓别过苏秦,引赵国使团先一步赶回,将燕国情势及诚意详细禀过。肃侯动容,闻燕国使团已近邯郸,使太子赵雍乘上自己的车辇,引安阳君、肥义、楼缓、赵豹等重臣郊迎三十里。 将近午时,邯郸城里,在通往宫城的主大街上每隔三步站立一名甲士,行人全被赶至两侧。鼓乐声中,赵侯车辇辚辚而来,车上站着赵国太子赵雍和燕国特使苏秦。其他人员各乘车辆跟后,驰往宫城旁边的列国驿馆。 丰云客栈的宽大屋檐下,被赶至路边的众多行人挤成一团,两眼大睁,唯恐错过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 陡然,一人不无激动地大叫:“我看清了,是那个人!” 众人望过来,见是一个卖烧饼的,略显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头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卖烧饼的见众人不理他,委屈地小声嘟哝。 “你看清什么了?”有人凑上来问。 卖烧饼的指着刚刚晃过眼去的苏秦:“就是那个人,我见过的。” “哼,你见过?”那人鄙夷地哼出一声,“知道他是谁吗?是燕国特使!他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当朝殿下!你个卖烧饼的,猪鼻子上插白葱,充大象呀!” “什么燕国特使!”卖烧饼的急了,“两个月前,他不过是个穷光蛋,穿一双破草鞋,在南门大街上溜达,肚子咕咕响,买我两个烧饼,给的却是周钱,待我看出来,跟他讨要赵钱,一只烧饼已是豁去一边。这是真的,谁骗你是龟孙子!” 那人见卖烧饼的说得逼真,不由得不信,眼珠儿一转,奚落他道:“瞧你这德行,贵人到你身边,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长了!要是我,必将篓中烧饼尽送予他,结个人缘!我敢说,这阵儿他得了志,没准儿赏你两块金子呢!” 卖烧饼的叹道:“唉,那时候,啥人知道他是个贵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啥人啥命,像你这样,也只配卖烧饼了。” 众人哄笑起来。 身后不远处,头戴斗笠的贾舍人站在门口,听有一时,微微一笑,转身隐入门后。 这一次,赵肃侯不再躲闪。虽未见过苏秦,但肃侯对其合纵方略已大体明白,深为赞赏。此番使楼缓使燕,本就有重用苏秦、推动合纵这一想法。为进一步推动合纵,老谋深算的赵肃侯经过一夜思虑,决定在大朝时召见苏秦,廷议合纵,一来可观苏秦才智,二来也使合纵意图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赵肃侯在信宫正殿大朝群臣,隆重接待燕国特使。太子赵雍、安阳君赵刻,还有新近晋封的国尉肥义、上将军赵豹、上大夫楼缓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两侧。另有几位嘉宾是赵国前朝遗老,皆是学问大家,全被肃侯请来参与廷议。在肃侯下首,特别空出两个席位,是特意留给两位燕国特使的。 苏秦、姬哙趋前叩道:“燕公特使苏秦、副使姬哙叩见赵侯,恭祝君上龙体永康,万寿无疆!” 赵肃侯将苏秦、姬哙打量一时,点头:“燕使免礼,看座。” 苏秦、姬哙谢过,起身走至客位,分别落座。 赵肃侯盯苏秦有顷,微笑,拱手:“寡人早闻苏子大名,今日得见,果是不同凡俗。” 苏秦还以一笑:“一过易水,苏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赵肃侯倾身问道,“苏子为何以香水洗目?” 苏秦正襟危坐,睁大两眼,眨也不眨地对肃侯好一阵凝视,方才抱拳说道:“为了一睹君上威仪。” 满座皆笑。 赵肃侯开怀,倾身再问:“苏子这可看清了?” “臣看清了。”苏秦朗声应道。 “寡人威仪如何?” “臣没有看到。”苏秦一字一顿。 在座诸臣皆是一惊,肥义、赵豹面现愠容。 姬哙面色微变,两眼不解地望着苏秦。 唯有赵肃侯无动于衷,依旧保持微笑:“苏子看到什么了?” “慈悲。” 这两个字一出口,众人无不释然。 赵肃侯微微点头,拱手:“谢苏子美言。”转对众臣,“寡人活到这个份上,本以为一无所有了,不想苏子却看出了慈悲。这两个字,好哇,着实好哇,比威仪强多了。”再次转对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美言!” 苏秦拱手回揖:“君上谢字,臣不敢当。慈悲实出君上内中,臣不过说出而已。” “好言辞!”赵肃侯点头,切入正题,“屡听楼爱卿说,苏子有长策欲教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微微摇头,拱手:“实在抱歉,苏秦并无长策。” 楼缓急了,目示苏秦。 赵肃侯略略一怔:“苏子没有长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再次摇头:“苏秦亦无短策。” 赵肃侯真也愣了,扫过众臣,见他们无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苏子又卖什么关子。 赵肃侯似已猜透苏秦之意,轻咳一声:“苏子既然不肯赐教,寡人只好??”顿住话头,假意欠欠身子,作势欲起。 “君上,”苏秦适时插上一句,“苏秦既无长策,亦无短策,只有救赵之策!” 众人震惊。 赵肃侯重新坐稳,身体前倾:“赵国怎么了?” “赵国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话可就大了,众人不无惊诧,齐视苏秦。 座中一人眼睛圆睁,出声喝道:“苏子休得狂言,赵有铁骑强弓,险山大川,百年来左右腾挪,北击胡狄,南抗韩、魏,东退强齐,西却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来累卵之危、存亡之说?” 是新上任的上将军赵豹。 苏秦微微一笑,朝赵豹拱手:“赵将军少安毋躁,请听苏秦细说。人之安危在于所处环境,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也难逃厄运,曾经强大一时的郑国就是这样亡国的。大势安,虽有大败却无伤宗祠,泗上弱卫就是这样求存的。赵地方圆两千里,甲士数十万众,粮粟可支数年,乍看起来堪与大国比肩。然而??”环视众人,话锋一转,言辞骤然犀利,“赵有四战四患,诸位可知?” 众人面面相觑,赵豹面现怒容,嘴巴几次欲张,终又合上。 看到冷场,肥义插言道:“是何四战四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侃侃说道:“四战者,魏、秦、齐、韩也。诸位公论,自赵立国以来,与四国之战几曾停过?” 举座寂然,有人点头。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阵更长的沉寂过后,赵豹终于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几喝道:“纵有四战四患,奈何赵国?” 苏秦微微一笑,不急不缓:“赵将军此言,可为匹夫之勇。由是观之,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赵豹忽地推开几案,跳起来,手指苏秦,气结:“你??” 安阳君白他一眼。 赵豹气呼呼地复坐下来,伸手将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过猛,几案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响。 安阳君转问苏秦:“请问苏子,何为心盲?” “回安阳君的话,”苏秦拱手,“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兵强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与天下列国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一味争勇斗狠。赵国长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瞎马,难道不是危若累卵吗?” 苏秦不分青红皂白一棒打下,莫说是赵豹等武将,纵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安阳君,面上也是挂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依苏子之见,天下大势做何解析?” “大国争雄,小国图存。”苏秦一字一顿。 “请问苏子,”肥义插上一句,“大国、小国可有区分?” “人之强弱唯以力分,国之强弱唯以势分。成大势者为大国,成小势者为小国。” “以苏子观之,”肥义接道,“今日天下,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就方今天下而论,成大势者,秦、齐、楚也,此三国当为大国。至于其他,皆为小势,当为小国。” 苏秦又是出语惊人。众人诧异。 赵豹喝问:“敢问苏子,难道霸魏也是小国?” 苏秦微微一笑:“魏乃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如何敢称大国?” “嗯,说得好!”赵肃侯微微点头,“以苏子之见,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赵国,韩国、魏国也在其中了。” “君上圣明!”苏秦揖过,转扫诸臣一眼,“智者不出门,可知天下事。诸位皆是胸怀天下之人,请开眼观之:方今天下,东是强齐,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齐有管桓之治,农艺之达,渔盐之利,且风俗纯正,士民开化,农桑发达,负海抱角,国富兵强;秦有关中沃野千里,民以法为上,多死国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诸地,成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列国,退可据险以守;楚得吴越诸地,方圆五千里,民过千万,地大物博,列国无可匹敌。此三国各成大势,各占地利,将三晋围在中间。打个比方吧,三个大国如同三狼,韩、赵、魏三晋如同三鹿。三狼各抱地势,将三鹿挤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缓地撕扯咬嚼,此所谓逐鹿中原。三鹿却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敌忾,反倒彼此生隙,钩心斗角。天下大势如此,能不悲乎?” 苏秦之言如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众人。众臣无不悚然,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哙、楼缓、赵雍等人也终于明白了苏秦的机谋,会心点头。 赵肃侯脸色凝重,轻轻嗯出一声:“依苏子之言,三晋别无他途,唯有合纵了。” “君上圣明!”苏秦再次拱手,“东西为横,南北为纵。三晋结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只虎。外加燕国,四国纵亲,其势超强。向东,齐不敢动,向西,秦不敢动,向南,楚不敢动。三个大国皆不敢动,天下何来战事?天下无战事,赵国何来危难?” 即使是赵肃侯,也不得不对苏秦的高瞻远瞩及雄辩才华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沉思良久,肃侯环视众卿,神色严峻:“诸位爱卿,苏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辟,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苏子倡议合纵三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安阳君应道:“三晋纵亲固然不错,苏子却是忽略一事,纵使赵、韩愿意纵亲,魏却未必。魏国雄霸中原数十年,几年前虽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将庞涓、贤相惠施,国力复强,断不肯合!” “安阳君所言甚是,”肃侯转对苏秦,“魏罃向以霸主自居,如何能与寡人为伍?再说,前几年,魏罃失道,又是称王又是伐卫,引起列国公愤,寡人与他也因此生隙。若是与他纵亲,只怕有些难度。” 苏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挂心于此。今之魏国是强是弱,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苏秦不必再说。至于庞涓、惠施,虽是大才,却也有限。惠施过柔,庞涓过刚。柔则乏力,刚极易折。再说,魏国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孙鞅,近有公孙衍,在魏皆是闲散,在秦却得大用。”略顿一下,敛起笑容,“退一步说,纵使魏势复强,三晋纵亲对魏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会合纵。” “哦,”肃侯问道,“合纵对魏有何益处?”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几年魏国失道于天下,称王伐弱,东战于卫,西战于秦,更与列国为敌。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与秦人不共戴天;东有相王之辱,与齐人互为仇视;南有陉山之争,与楚人构下新怨。魏王别无他途,唯有与韩、赵纵亲,方能在中原立足。” 赵豹急道:“如此说来,三晋合纵,魏国得此大利,赵国岂不亏了?” “将军差矣。”苏秦笑道,“三晋纵亲,赵国非但不吃亏,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韩、魏,赵不患楚;因有燕、魏、韩,赵不患齐;因有韩、魏,赵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说,将军想也明白。” 列国彼此制衡,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赵豹不得不点头称是。 赵肃侯扫视众人一眼:“合纵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没有异议,但听君上圣裁!” “好!”赵肃侯朗声说道,“三晋本为一家,合则俱兴,争则俱亡!众卿既无异议,寡人意决,策动合纵!”转向楼缓、肥义,“具体如何去做,就请二位爱卿与苏子拟出细则,奏报寡人!” 二臣叩道:“臣领旨!” 散朝之后,楼缓、肥义奉旨前往馆驿,与苏秦、姬哙商讨合纵细则。关于赵、魏、韩、燕四国如何纵亲,苏秦早已草拟了实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阂、化解争端、礼尚往来、互通商贸、外交用兵诸方面。 经过讨论,大家皆以为方案可行,遂由楼缓起草奏章,报奏肃侯。 楼缓、肥义走后,苏秦见天色尚早,换过服饰,与飞刀邹沿宫前大街信步赶往丰云客栈。贾舍人早从飞刀邹口中得知苏秦要来见他,只在栈中守候。 一番客套过后,苏秦将燕国内乱略述一遍,贾舍人也将赵肃侯如何借助晋阳危局铲除奉阳君专权的过程约略讲过,苏秦得知奉阳君赵成、代主将公子范均在狱中自裁,其家宰申孙及通秦的申宝等人皆以叛国罪腰斩,受此案牵累而丢官失爵、沦为家奴者多达数百人。 “唉,”苏秦唏嘘不已,叹道,“兄弟尚且如此相残,莫说是一般世人了!” “不说他们了,”贾舍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苏子的大事进展如何?” 苏秦应道:“赵侯同意合纵,诏令楼缓、肥义与在下及公子哙商议细则,论至方才,终于理出一个预案,就是纵亲国之间化解恩怨,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实现‘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为‘五通’?” “就是纵亲国之间通商、通驿、通币、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顷,评道:“苏子这样总结,简明,易懂,易记,利于传扬。只是,‘五通’容易,‘三同’却难。” “是的,”苏秦点头,“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和,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是哩,”苏秦苦笑,“列国利字当头,权贵欲字难舍,同心不得,只能施以外力。” “照这么说,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在下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西秦。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苏秦越说越慢,二目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只以秦人为敌,以秦公为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道生一,一生二。没有黑,就没有白。三晋合纵,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以秦为敌的前提是,秦人必须是个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与盾,要的就是秦强。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纵亲。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是谓制衡。” 苏秦之言大出贾舍人意外,可仔细一想,真也就是这个理儿。 “哎,”舍人竖起拇指,慨然叹道,“真有你的!可话又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事秦,却愿为秦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淡淡一笑,“不过,在下以为,依其性情,仪或不容于楚。在下想劳动贾兄走趟郢都,看看他混得好不好。若是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混得不好,你就设法让他来邯郸。” “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不见在下他是不会赴秦的。” “呵呵呵,真正好呢,”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既然苏子另有高志,在下得到张子,也可以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 “寒泉子是贾兄师尊?”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应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恍然有悟:“难怪??” “哦,对了,在下此去,想借苏子一人!” “邹兄吗?” “正是。” “呵呵呵,贾兄不提,在下也会让他同去。” 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正襟危坐,公孙衍、司马错、公子疾侍坐,无不面色凝重。 “诸位爱卿,”惠文公扫众臣一眼,语气沉重,“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 众人面面相觑。 “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回禀君上,”公孙衍拱手,“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在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防患于未然,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臣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妙策。”公子疾附和,“臣以为,我可一边伐赵,一边结盟韩、魏,分裂三晋。” “君上,”司马错来劲了,“打吧!前番攻打晋阳,功败垂成,将士们白忙一场,憋着一肚子气呢。” “嗯,”惠文公眉头舒开,“晋阳之耻是该有个下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 “臣在!” “寡人决定伐赵。爱卿善于辞令,草拟一篇伐赵檄文,传檄天下!” “臣遵旨!” “司马爱卿!”惠文公将头转向司马错。 “臣在!” “寡人欲发大军二十万,告示各地郡县,明令征调!” “二十万?”司马错惊愕,以为听错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万吧,二十万也许不够呢。”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说,眼下春日正艳,寡人听闻邯郸城里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孙衍心头一亮,朗声说道:“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会心一笑,“两位爱卿,你们分头忙活去吧!”转向公子疾,“疾弟留步!” 公孙衍、司马错告退。 见二人退出,惠文公盯住公子疾道:“疾弟,请看一物。”说着从几案下摸出一物,是那支写着“杀”与“赦”的竹签,摆在几案上,“想必你已见过,现在该明白了吧。” “臣弟看过了,”公子疾点头,“君兄因为惜才,终于未杀苏子。”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话中有话,“不是寡人惜才,是疾弟你惜才呀!” 公子疾心头一震,故作不解:“君兄?”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视公子疾:“疾弟,不要装糊涂了。寡人问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拦过小华,要他放走苏秦?” 公子疾脸色煞白,叩拜:“臣弟的确拦过华弟,让他??臣弟该死,请君兄治罪!”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治你什么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没有欺君。治你心软之罪?你也看到这支竹签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你我二人,因那一时心软,方才遗下今日大患。” 公子疾望向惠文公:“君兄,眼下谋之,也来得及。” “如何谋之?”惠文公抬头,“杀掉他吗?”摇头,“为时晚矣!当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苏秦不过是一介士子,杀他就如蹍死一只蝼蚁。今日苏秦名满列国,已是巨人,这又在异国他乡,稍有不慎,就将是天摇地动啊!” “可让华弟的小黑雕??” “甭再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寡人真要杀他,莫说他在邯郸,纵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然而??”话锋一转,“此事断不可为!明人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国迄今,一向是真刀实枪,光明磊落,不曾暗箭伤人。若是暗杀苏秦,让史家如何描写寡人?胜之不武,秦人又何以立于列国?再说??”顿住话头,目视远处,沉吟有顷,脸色渐趋坚毅,“观这苏秦,真还是个对手,若是让这样的对手不明不白地死去,寡人此生也是无趣!” 惠文公的高远及自信使公子疾大为折服,颔首。 “不过,”惠文公收回目光,看向公子疾,“不到万不得已,寡人也还不想与他为敌。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奇才。上次未能用他,是寡人之错,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郸,一是向赵侯下达战书,二是求见苏秦,务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诉苏秦,就说寡人恳请他,只要他能再度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他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统心志。” “臣领旨!” 数日之后,信宫大朝,赵肃侯准许楼缓所奏,沿袭燕公所封职爵,册封苏秦为客卿兼赵侯特使,因太子过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楼缓为副使,率车百乘,精骑一千五百,黄金千镒,组成赵、燕合纵特使团,出使韩、魏,促进纵亲。 苏秦的下一目标是韩。依他的推断,三晋之中,韩势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强挤压,必乐意合纵。韩国一旦合纵,将会对魏国形成压力,迫使魏国参与纵亲。因楼缓出使过韩国,熟悉韩情,为保险起见,苏秦使他先行一步,传递合纵意向。 与此同时,苏秦使人将“五通”“三同”等合纵举措大量抄录,传扬列国,使合纵理念广布人心。 做完这一切,苏秦占过吉日,别过肃侯,引车逾两百乘、人马近五千人,旌旗招摇地驰出邯郸南门,欲过境魏地,出宿胥口赶赴韩都郑城,然后由郑至梁,将合纵大业一气呵成。 然而,合纵车马行不过百里,刚至滏水,一名宫尉引数车如飞般驰至。 宫尉在苏秦车前停车,拱手道:“君上口谕,请苏子速返邯郸!” 苏秦传令袁豹掉转车头,返回邯郸。 刚至南门,宦者令宫泽已在恭候,引他前往洪波台,觐见肃侯。 见过君臣之礼,赵肃侯苦笑一声:“真是不巧。苏子前脚刚走,大事就来了,寡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召回苏子。” 苏秦微微一笑:“是秦人来了吧?” “正是!”赵肃侯略怔,“苏子何以知之?” “三晋合一,不利于秦。臣一听说君上召请,就忖度是秦人来了。” 赵肃侯从几案下拿出秦公的战书,递过来,缓缓说道:“秦人为雪晋阳之耻,打着为奉阳君鸣冤的幌子,下来战书,说是征发大军二十五万伐我邯郸。寡人虽不惧之,心中却也无底。今见苏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苏秦阅完战书,置于几上,笑道:“如此战书,不过是笔头功夫,不值一提。” “哦?” “臣敢断定,秦公此番伐我,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赵肃侯倾身:“请苏子详解!” “君上请看,”苏秦将战书呈还肃侯,“秦人叫嚣在一月之内出兵二十五万,直取邯郸,秦公更要玩赏赵女,皆为戏谈。就臣估算,依目下秦国战力,莫说是一月之内征集二十五万大军,即使十五万,也需伤筋动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袭晋阳,秦人准备充分,但仍丢盔弃甲,教训可谓深刻,如此这般轻启战端,断非秦公真意,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语谨慎,此战书却说他要游逛邯郸、赏玩赵女,出言随意,可见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谋战细微,务求完胜,不会启动无把握之战,此其四也;兵事贵密,秦人果真伐我,断不会这般张狂,此其五也。苏秦据此五点,推断秦人不过是恫吓而已。” “苏子所论极是。”赵肃侯嘘出一口长气,不无叹服道,“秦人如此扬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赵国虚弱,更有前番晋阳战事,朝臣多有惊惧。寡人召请苏子回来,非惧秦人征伐,实为安抚民心,议出应对良策。” 苏秦忖度肃侯已生暂缓合纵之念,稍作沉思,顺势说道:“君上圣明。如果不出臣料,秦公此檄必已传达于天下,以胁迫韩、魏,韩、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惮。臣可暂居邯郸一些时日,待秦人夸言不攻自破,再动身合纵不迟。” “好好好,”赵肃侯连声赞同,“寡人正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请,苏子不可推托。” “君上请讲。” “奉阳君之后,赵国相位空缺。寡人诚拜苏子为相,恳请苏子成全。” 赵肃侯的恳请让苏秦喜出望外。客卿、特使皆为虚衔,相国之位才是实职。赵为天下大国,能在赵国辖制百官,举赵之力推动合纵,必事半功倍。 苏秦压住激动,屏住气息,缓缓起身,叩首:“臣谢君上器重!” “苏子请起。”肃侯扶起苏秦,按他坐下,“其实,寡人自见苏子,即生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有两大因由:一是苏子欲出行合纵,时日紧张,寡人不想再生枝节;二是赵人尚功重绩,苏子虽有大才,却无大功于赵,寡人担忧苏子无功受禄,难以服众。故而想在纵成之后,再提此事。不想时势变化,秦人叫战,朝野震骇,形势迫人,这两大因由自也不复存在了。” 苏秦拱手:“臣不才,愿竭股肱之力,报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早朝,肃侯在信宫颁发诏书,拜苏秦为国相,司内政邦交,授予节制诸府的相府金印,赐奉阳君府宅。 散朝之后,宦者令宫泽引内府吏员,陪同苏秦前往奉阳君府,交接相府。 苏秦在府中正堂祭过神灵,拜过金印,由宫泽等陪同视察府院,按册簿点验府产。 奉阳君的府宅苏秦曾经来过两次,甚是熟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前后不过数月,苏秦竟然成为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生出许多叹喟。 巡视一圈,苏秦见一切尚好,就于次日搬出列国馆驿,与公子哙等一应人众入住府中,任命袁豹为家宰,负责府中一应事务。 死寂多时的奉阳君府再一次鲜活起来。 在苏秦搬进相府后的第三日,一辆轺车停在门外。 下车的是一身士子装饰的公子疾。 袁豹出迎。 公子疾递出拜帖,署名秦矢。 袁豹持帖来到后花园,入见苏秦。 苏秦两次求见奉阳君皆在后花园中的听雨轩,叹其雅致,入住后就将之辟为书斋,起居一并在此,反将前面的几进正房让给子哙一行。 “来得好,”苏秦收下帖,笑道,“我正在候他呢。有请!”转对侍从,“换官服来,迎接贵宾!” 苏秦刚刚换好官袍,公子疾就到了。 二人见礼毕,公子疾上下打量苏秦,叹道:“啧啧啧,这锦袍玉带一加身,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呵呵呵,”苏秦笑道,“秦矢先生也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哪!” “苏子怎么用了‘也’字?”公子疾怔了。 “在下初来邯郸时遇到舍人兄,舍人兄见在下衣衫褴褛,不敢相认哪。” “哈哈哈哈,”公子疾大笑起来,“不瞒苏子,前番使赵,在下初见苏兄,也是惊讶。在下心中的苏子,一直是高车大马,衣冠锦绣,风流潇洒呢!” 二人携手入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直入主题:“听说公子是来下战书的,可有此事?” “是,也不是。”公子疾诡诈一笑。 “哦?”苏秦佯作不解,盯住他。 “先说是。在下确实带了一封战书,已经提交给赵室了!” “不是呢?” “呵呵呵,”公子疾狡黠一笑,“战书不过是个表。若无战书,在下想见苏子一面,恐怕得追到郑城呢。” “那就请教公子的这个‘里’吧!” “谒见苏子,转述君兄旨意。” “秦公是何旨意?” “君上口谕:‘只要苏子能再度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苏子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苏子一统心志!’” 听到“躬身跣足”四字,苏秦长叹一声:“唉,时也,命也。在咸阳时,秦公若是说出此话,就没有这多周折了!” “苏子。”公子疾目光诚恳,“在下早已说过,君上没有及时大用苏子,甚是追悔。这事儿是真的,在下没有半句诳言。” “在下晓得是真的。”苏秦盯住公子疾,淡淡一笑,“在下还晓得,秦公一定追悔一事,就是当初一时心软,放在下逃掉一条小命。” “这??”公子疾心头一震,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苏子是??误会君上了!” “呵呵呵,就算误会吧。”苏秦略略抱拳,“一切都成过去了。在下烦请公子回奏秦公,无论如何,苏秦叩谢秦公厚爱。苏秦也请上大夫转奏秦公,今日之苏秦,已非昨日之苏秦了。” “是的,”公子疾给出一个苦笑,哂道,“昨日之苏子不过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苏子贵为燕国特使、赵国相国。秦国穷乡僻壤,自然盛不下苏子的贵体喽。” “公子想偏了。”苏秦夸张地摇头。 “偏在何处?” “在下是说,”苏秦端过茶盅,小啜一口,“时过境迁。苏秦虽是同为一人,今昔却是有别。昨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一统,今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共和。在下请公子转奏秦公,苏秦倡导列国纵亲,求的无非是‘五通’‘三同’,使天下列国彼此尊重,睦邻共处。苏秦无意与列国为敌,亦无意与秦为敌!” “唉,”公子疾亦端起茶盅,没有品啜,却出一声长叹,“苏子谋求,只能令人感动,无法令人顺从。别的不说,在下只请苏子尊重一个现实。” “秦洗耳恭听。” “三晋之所以成为三晋,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晋人是盘散沙,合不成团儿。苏子硬要他们纵亲,是逐兔飞天,驱猪上树,强人所难啊。这么说吧,疾斗胆放言,即使三晋勉强合纵,也只是昙花一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分崩离析。” “唉,”苏秦轻叹一声,“公子误解苏秦了。” “哦?” “苏秦所求,不是要三晋合成一体,而是要三晋互相尊重,和睦共处。不仅是三晋,苏秦认为,天下列国,包括秦,无论大小,无论强弱,只要放弃争斗,只要坐到一起,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苏秦所求,无非是让诸侯坐下来,坐到一起来,将有限的精力花在谋求天下众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争上。” 公子疾拱手:“苏子善心,在下敬服!” 苏秦还礼:“谢公子体谅。” “苏子所求,亦为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苍生所求。在下恳请苏子,只要愿去咸阳,一切都好商量。无论苏子欲逞何志,秦公必以举国之力推之。” “公子天真了。”苏秦淡淡一笑。 “请苏子详解!” “公子方才所言,是既不知秦公,也不知在下,是以天真了。” 公子疾脸上发热:“这??” “在下所求,可为天下人所求,却不是秦公所求!” “苏子何以知之?” “由商君之法知之。”苏秦盯住他。 显然,公子疾没有料到苏秦会是此答,沉默良久,抬头:“秦民粗鄙,商君故以苛法律之。君上续行其法,一为先君遗命,二为约束秦民,非关天下事。” “即使不为天下,只为秦民,在下也不能去咸阳。” “咦,这是为何?”公子疾吃惊了。 “秦在咸阳时,得闻先太师甘龙在出事前讲过一番话,公子想听否?” “在下愿闻。” “老甘龙说,”苏秦微微闭目,背诵起他所听到的甘龙的遗言,“??种地,开战,再种地,再开战??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难道这就是我们老秦人的宿命吗?我们生儿育女,难道为的就是这个吗?不让我们老秦人读诗书,不让我们老秦人识筹算,国遇大事,谁来运筹?两军对抗,谁来布阵?难道要永远仰仗他们外邦人吗?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们的国,霸了我们的家,欺了我们的妻,辱了我们的女,而我们老秦人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仓无积储,囊无寸金,有谁敢多说一句话吗?有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吗?没有人敢!因为说了,就叫非议;动了,就叫内斗。外加连坐法,苍天哪,我们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儿啊?呜呼哀哉??”睁眼,朝公子疾苦笑一声,“上大夫呀,老甘龙才是秦国的明白人哪。在下离秦之后,反复思考秦法,庆幸天不让在下事秦,否则,在下或将??遗恨终生!” 公子疾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公子美意,在下谢了。”苏秦现出一笑,“在下天生一个倔脾气,想定的事就一锤子砸到底,决不半途而废,也请公子宽谅!”说着朝公子疾抱拳。 公子疾默然无语,良久,长叹一声:“唉,秦失苏子,永远之憾!”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几声,“公子言重了,天下胜秦之人多矣!” “还有何人胜过苏子?” “张仪呀!” “张仪?”公子疾愕然,“他??在楚国呢!” “呵呵呵,”苏秦笑道,“大丈夫志在天下!” “你是说??”公子疾听出弦外之音,来劲了,两眼紧盯苏秦。 “公子可以转奏秦公,就说在下虽与秦公无缘,却愿保荐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无忧。” “这??”公子疾眼珠子连转几转,“张子远在楚地,听闻受楚王重用,纵有苏子举荐,秦又如何得之?” “公子勿忧,”苏秦语气肯定,“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内,此人或至邯郸。公子若无要紧事,大可在此游山赏景,张网待他就是。” “太好了!”公子疾乐不可支,“有苏子此话,在下真就不走了!” 灭越之后,威王显然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复将朝政交付太子,自己住在章华台里,沉湎于钟鼓琴瑟,后宫欢娱,不再过问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历练自己,越发谨慎,处处遵循威王旧政,遇有大事,或修书上奏,或登台示请,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年开春,清明刚过,楚国政坛发生一件大事,年过古稀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早朝时两眼一黑,一头栽在殿前台阶上,口吐污血,再也没有醒来。 景舍死于上朝途中,也算是为大楚鞠躬尽瘁了。景氏一门忙于治丧,嫡孙景翠却远在会稽郡,与张仪治越。太子槐安置好后事,召景翠回郢奔丧。车马将行之际,靳尚托使者捎给张仪一封密函。张仪阅后,将会稽诸事安排妥当,以吊唁为名,与景翠、香女一起赶赴郢都。 张仪诸人水陆并行,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赶到郢都。 一到郢都,张仪不及回府,就随景翠驰至景府吊唁。 按照荆地习俗,香女不便前去,暂回楚王赏赐的客卿府中守候。由于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时还尽心意,时间久了,也就懒散起来,致使院中杂草丛生,房舍充满霉味,看起来既落寞,又荒芜。香女看不下去,不顾旅途劳顿,带领臣仆洒扫庭除。 香女正在忙活,门外传来车马声,一人径直走进。 见是靳尚,香女扔下扫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嫂夫人。” 一阵幽香袭来,靳尚连嗅几嗅,眼珠四下乱转。 香女笑道:“靳大人寻什么呢?” 靳尚纳闷道:“奇怪,院中并无花草,何来芳香?” 香女扑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这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见她一身是汗,连连摇头:“嫂夫人莫要说笑了,看你一头大汗,纵使插上鲜花,也早没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体香,平日还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浓,方才打扫庭堂,出汗过多,故而散出此味,惊扰了靳大人。” 靳尚大是惊奇,凝视她半晌,又凑近几步,深吸几下,方才信服,赞道:“啧啧啧,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开眼界了。”略顿,想起正事,“张大人呢?” “嗨,”香女笑应道,“人还没到家,就奔景府吊唁去了。” 靳尚盯住香女,见她英姿飒爽,两颊绯红,一身香汗,透出一股说不尽的妩媚雅致,一时呆住了。 “靳大人,您来是有什么事吗?”香女问道。 “哦哦,有点儿小事,我这候他!”靳尚回过神来,走前几步,弯腰捡起香女的扫帚,“嫂夫人,看把你累的,歇着,我来打扫。”说着用力扫起来。 “这怎么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双从未干过粗活的嫩白之手,“靳大人是贵体,干不得粗活!” 靳尚停住扫把,半开玩笑道:“在下身上尽出臭汗,嫂夫人却出香汗,要说贵体,嫂夫人的身子才是呢!”两只眼珠子再聚过来,火辣辣的目光射向香女。 见他目光直露,香女脸色微红,退后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劳动,小女子只能顺从了,这去为您沏碗茶去。”说毕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子,款款走向堂门。 靳尚目送香女转入房门,心不在焉地打扫起来。 香女的茶水尚未端出,门外传来车马声,是张仪回来了。 二人携手入堂,靳尚将昭阳欲争令尹之事约略讲了。 张仪急问:“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来,其实也是殿下旨意。不过,令尹之位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体上出自昭、屈、景三门,莫说是外乡人,纵使其他望族,也鲜有人坐上。殿下虽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决于大王。” “谢靳兄了。”张仪拱手,“有件事情,还请靳兄帮忙!” “说吧,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此番回来,在下未奉王命,说轻了,是因私废公,说重了,是擅离职守。王上若是问罪,在下??” “呵呵呵,”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无大碍。待会儿在下求请殿下,由殿下揽下,补道诏令就是。再说,让你回来,也确为殿下之意。” “谢靳兄了!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靳兄提携之恩,在下都将铭记!”张仪再次拱手。 “你我兄弟,不说外话!”靳尚还礼,“再说,在下也是为主。不瞒张子,近日殿下与屈丐、屈暇等一帮有为志士商议,大家公推张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张子,成就一番大事。你这回来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过,殿下眼下不宜见你,你可守在府上,哪儿也不要去,静候殿下旨意。” “请靳大人转奏殿下,臣虽不才,必肝脑涂地,报知遇之恩。” “这般忠言还是由张兄亲口说给殿下吧,在下告辞。” 南方春早,气候陡暖,年过六旬的江君夫人经不住天候变化,伤风卧榻,咳嗽不止。 江君夫人是声闻列国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遗孀昭项氏,也是昭阳生母。昭奚恤受封于江,楚人称他江君,在宣王时把握楚政十数年。后来,昭奚恤过世,景舍继任令尹,楚国大政由昭氏转至景氏。今景舍过世,昭氏门中最有威权的昭阳自是不愿放弃夺回朝政的绝佳机会。 经过谋议,昭阳决定将母亲昭项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黄氏、昭氏等十几户与项氏有亲缘关系的名门望族、各地封君,尤其是昭奚恤的故旧部众,纷纷登门探视。一连数日,昭府门前车马如流,昭阳迎来送往,与众亲友结成大势。 这日后晌,昭阳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来,在昭阳耳边私语几句。 昭阳震惊,将邢才拉到一边,急问:“说明白些,张仪怎么了?” “张仪回来了。” “几时回来的?” “与景翠一起回来的,一到郢都就至景府吊唁。” 昭阳愣怔有顷,方才干笑一声:“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了!速召陈轸,就说本公有请。” 邢才应一声,转身急去。 不消半个时辰,陈轸使人抬着礼箱,亦来探望。 昭阳使长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独将陈轸请至书房,支开仆从,关上厅门,急道:“上卿大人,张仪回来了。” “在下已经知道了。在下还知道,是殿下密函请他回来的。”陈轸微微一笑,语气平淡。 “啊?”昭阳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呢?”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在楚国,没有什么不可能。” “此话何解?” “大人试想,楚国虽大,其实只有四户,熊、屈、景、昭是也。一户为君,三户为臣,这是数百年来破不除的规矩。景氏虽然失势,景氏一门却在,还有屈氏一门,也不会甘心让权柄复归于昭氏。据轸所知,一年来大王将朝政交给殿下,而与殿下亲近的却是何人?是景氏门中的景翠,是屈氏门中的屈丐、屈暇,还有一人,就是靳尚。而与靳尚相善之人,则是这个张仪。” “即使如此,屈、景二氏总也不至于将令尹之位拱手让给外来人吧?”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我说柱国大人,楚国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没让外来人坐过,两百年前有孙叔敖,五十年前有吴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记呢?” “这??”昭阳无言以对。 “再说,”陈轸接道,“请问大人,屈氏一门中可有贤人能任令尹?” 昭阳摇头。 “景氏一门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阳再次摇头。 “再问大人,”陈轸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势,是拱手将令尹之位让给昭门呢,还是交给外来人张仪?” 昭阳没有声音了,头埋下去。 良久,昭阳抬头看向陈轸:“何去何从,请上卿赐教。” “赐教不敢。”陈轸笑道,“在下有个宝器,大人若有闲暇,可去一观。” 昭阳当即起身:“在下这就去。” 陈轸起身,礼让:“柱国大人,请。” 二人来到陈轸私宅。 进入客堂,昭阳大吃一惊,因为当堂铺的是一块红地毯,两旁各挂一道深紫色布帘。 “柱国大人,请!”陈轸携昭阳之手走到席位前面,分宾主坐下。 昭阳不解,指两侧布帘道:“上卿大人,这是??” 陈轸“啪啪”两声击掌,左边布帘拉开,现出一排异域乐手,各执乐器,严阵以待。 昭阳正自惶惑,陈轸又是“啪”的一声,众乐手演奏,奏出的却是楚调。纵使昭阳出身名门,精通音律,却也未曾听过这般以异域乐器演奏楚音楚调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时,节奏突然加快。 昭阳正自惊愕,右边幕帘一角依序转出六位歌伎,踏着节奏舞蹈。昭阳观过不少舞乐,却看不透她们舞的是什么,但见倩姿晃动,鼓乐声声,如入仙境。 陈轸约他来看宝器,不想却是一场歌舞,而昭阳此时的心情却根本不在歌舞上。没看多久,昭阳的脸色就阴下来,正欲发作,密集鼓点传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阵香气袭人,一身西域装饰的白肤美女伊娜缓缓走出,踏着鼓点,旋入地毯中心。 伊娜金发碧眼,深目高鼻,丰胸纤腰,通体异香,上身几乎**,肌肤细腻洁白,无一处瑕疵,一身舞艺更是惊人,时而扭腰翘臀,时而单腿过头,时而左右摆头,时而旋转如风,当真是千种风流,万般骚情,莫说是楚地女子,纵使赵姬越女,也不及万一。 昭阳完全被她吸引,两只大眼瞪得铜铃似的,嘴巴大张,看得傻了。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伊娜弯腰,用笨拙的楚音唱个大诺,旋入幕后。 见昭阳的目光直追幕后,陈轸微微笑道:“柱国大人,宝器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阳赞不绝口。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几声,吩咐众人撤去帘幕,恢复客堂原貌。 昭阳的心思却在伊娜身上,见众人皆去,小声问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国大人的话,此女是西戎于两年前献给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转赏在下。在下赴楚,顺便带她来了。” 昭阳顿觉失望:“如此说来,此女是上卿的心肝喽。” “哈哈哈哈,”陈轸再放笑声,“什么心肝不心肝的,一个女人而已。不瞒柱国大人,在下带她至此,原也不是为了自用。” “哦?”昭阳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留给大人享用呀。” 昭阳初时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谢上卿了!”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陈轸,“上卿既是送予在下,为何却又将她久藏深宅,一丝不露呢?” “因为时机未到。” “此话怎解?” 陈轸示意。 昭阳凑头,陈轸私语有顷。 “唉,”昭阳长叹一声,“不瞒上卿,这些日来,在下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生出万千念头,哪一个也不及上卿大人的这条妙计啊!”又顿一时,越想越是佩服,由衷赞道,“好一个连环套,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凭他张仪一千张口,一万条臂,想他也难逃过此劫了!” “不瞒大人,”陈轸笑道,“在下留下此宝,为的就是此人。只要踢开张仪,在这大楚之地,还有何人敢与大人争锋?” 昭阳盯住陈轸:“若是上天惠顾,大事成就,上卿这儿叫在下如何报答?” “呵呵呵,”陈轸笑道,“什么报答呀,大人见外了。有朝一日在下狼狈,落荒来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些许苦劳,不离不弃也就是了。” “这个放心,”昭阳敛神正色,“只要在下一息尚存,在这楚地就无人敢动上卿一根毫毛!” 靳尚陪同太子槐来到章华台下。太子槐别过,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又转对靳尚道:“你回趟郢都,接张子来此候旨。万一父王召见,也好省去曲折。” 靳尚应命而去。太子槐登上三休台,使宫人禀报。老内臣迎出,引他走进泽边一处露台。威王早已席坐,正襟候他。 太子槐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威王指指旁边席位:“坐吧!” 太子槐谢过,起身坐下。 “槐儿,你来得正好,寡人这儿也正要召你呢。” “儿臣谨听父王吩咐。” “景氏一门忠心为国,景爱卿更是立下大功,今又死在上朝途中,是个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丧事要大办,要晓谕臣民,让他们看看,只要忠心为国,有功于社稷,寡人是不会亏待的!” “儿臣遵旨!” “还有,景爱卿的缺,寡人也想听听你的看法。寡人老了,撑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要交给你,用谁来做令尹,最好由你指定。” 太子槐泪水流出,翻身跪叩:“父王龙体如铜浇铁铸,寿如南山之松,儿臣??” “唉,”威王叹道,“槐儿,你起来吧,寡人老与不老,身子骨儿如何,世上没有谁能比寡人清楚,寿比南山,不过是句吉利话,无论是谁说出来,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劝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点头,起身复坐。 “说吧,依你之见,哪位爱卿可补此缺?” “儿臣??推荐张子!” “甚好,”威王思忖有顷,微微点头,“看来,你长大了,识人了,寡人为你高兴。听说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错,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应道,“张子治越仅数月,越人尽服,即使甬东,也未发生变乱。” “这个不易呀,”威王赞道,“治越是件难事,寡人让昭阳在昭关另备大兵五万,防的就是越民暴乱。张子以柔克刚,智服越人,是个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传旨让他回来吧!” “回禀父王,张子已经回来了。” “哦?”威王略怔,“他为何事而回?” “是儿臣召他回来的。儿臣以为,越人既治,张子再留越地,亦无大用。碰巧景爱卿仙去,儿臣传他口谕,准他与景翠一道回来,一来为老爱卿吊唁,二来也想听他说说越人之事。” “哦,”威王点头,“好哇,既然他已回来,就传他章华台觐见吧。越人之事,寡人也想听听。” “儿臣领旨!” 接下来,太子槐将朝中诸事及如何处置等扼要禀报威王。 约过一个时辰,见威王在打哈欠,太子槐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见太子槐走远,便起身走到观波亭上,对着泽水施展一阵拳脚,才转入旁边一处密室,在榻上坐下,闭目休息小半个时辰,内臣趋进,说是上柱国昭阳求见。 威王眉头微皱,嘟哝:“他来干什么?” 内臣应道:“说是有异域尤物敬献。” “异域尤物?”威王睁眼,“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宣他觐见!” 内臣领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时,起身走出密室,在厅中坐下。不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昭阳跟着内臣疾步趋前,叩道:“臣叩见大王!” “呵呵呵,”威王盯住他笑道,“听说爱卿献来奇宝,让寡人看看。” “臣遵旨!” 昭阳起身,朝外“啪啪”两声击掌,一行衣服怪异的西域乐手各执西域乐器鱼贯而入,拜过威王,在一侧坐下。又有几人抬着一块红地毯,在空场上铺开,接着乐声响起,六女舞蹈,最后上场的是伊娜,将数月来的演练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乐器、舞蹈、服饰皆来自异域,威王不曾见过,但演奏出来的楚音楚调却是他熟悉的,因而威王非但没有隔阂,反倒增出别样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洁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痴如醉。 一曲舞毕,威王连声喝彩,转对昭阳连声赞道:“爱卿所言不虚,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转对内臣,“引她们去乐坊。” 众人谢过恩,内臣引她们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对昭阳道:“许久不见爱卿了,走,陪寡人湖边坐坐!” 二人走至湖边,在观波亭中坐下。 威王盯住昭阳,凝视有顷,开门见山:“爱卿此来,不单是献此尤物的吧?” “我王圣明!”昭阳叩首,“臣此来,确有一事求请我王!” “想求什么,说吧。” “臣不敢说!” “既不敢说,又来求请,你卖什么关子?” “臣欲向我王求请和氏之璧!” 和氏璧价值连城,更是章华台的镇宫之物,历代楚王无不将其视为奇珍。昭阳出口即求和氏璧,威王着实吃惊,眯眼问道:“爱卿为何求请此物?” “王上,”昭阳再叩,“此璧价值连城,臣不敢求请!臣此来,是为家母求请。” “江君夫人?”威王怔了,“她怎么了?” “王上,”昭阳泪水流出,“近日来,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梦,臣遍请名医,皆不能治。臣请来神巫,说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镇宅三日。家母不堪噩梦折磨,央臣前来向王上求请,臣??”顿住话头,哽咽起来。 “嗯,”威王连连点头,“此物是可驱魔避邪,寡人用它镇宫,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请,寡人断不许他,可对江君夫人,寡人就另当别论了,待会儿寡人就让他们将此宝送至爱卿府中,许江君夫人镇魔三日。” 昭阳连连叩头:“臣代家母叩谢王上隆恩!” “爱卿请起。”威王边说边摆手,示意昭阳起身。 昭阳再拜谢过,起身落座。 “好了,”威王笑道,“这事儿算是了结。昭爱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听听爱卿之意。” “臣谨听。” “国不可无尹。”威王直入主题,“景爱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爱卿之意,何人可袭其职?” 昭阳不假思索,拱手荐道:“臣以为,张仪可袭此职。” 昭阳出口即举张仪,倒是威王没有料到的,不由得长吸一口气,凝视昭阳,似要看破他的用心。 “倒是奇了,”威王盯一会儿,扑哧笑道,“爱卿不荐三氏中人,反而举荐张仪,却是为何?” “回禀我王,”昭阳应道,“臣不是举亲,是举贤。张仪至楚不足两年,不仅助我灭越,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堪称大贤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说说,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张仪,已胜过臣服越王。” “哦,有这等事?” “是的,张子以吴人治吴,以越人治越,收到奇效了。” “吴人治吴?越人治越?”威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你且说说,他是如何治的?” “据臣所知,张子礼葬越王,善待且复用越人旧吏,又不知从何处寻出吴王夫差的六世孙,许他立国于姑苏,过往甚密。无疆长子逃至闽南立国,次子逃至南粤立国,张子与他们皆有交往,听闻他还送去贺礼呢。” “嗯,”威王眉头稍懈,微微点头,“还有什么?” “听闻张子甚得越地民心。据臣所知,越地数千里,越人数百万,竟在短短数月之内,臣服张子。臣使人暗访会稽郡,张子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扶老携幼,迎送十数里,更有村镇为他立庙树碑。臣还探得一首民谣,或可表明张子受越人拥戴的盛况。” “是何民谣?” “是小儿所唱,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 威王的眉头再皱起来,沉思半晌,起身道:“这首歌谣倒是别致。昭爱卿,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昭阳听出话音,谢恩退出。 威王闭目冥思有顷,见内臣已经回来,躬身候在一边,缓缓问道:“方才昭爱卿说,越地有小儿之歌,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你可听闻此事?” 内臣应道:“臣不曾听闻。” “可有越人为他立庙树碑?” “此事倒有,不过是姑苏的吴人,并非越人。” “嗯,”威王点头,“看来,昭爱卿所言,并不全是无稽之谈。”思忖有顷,微微一笑,抬头,“传方才那个白姬,让她再跳一曲。” 内臣领旨,将出门时,威王又送一句:“嗯,还有,张仪若来,就说寡人正忙,让他回府候旨!” 靳尚兴冲冲地与张仪一道赶至章华台,得到的却是“回府候旨”四个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阳来过。太子槐登台寻到内臣,内臣悄声告诉他昭阳进献西域白姬的事,说大王这辰光正在欣赏西域歌舞,无暇他顾。 太子槐谢过内臣,闷闷下台,见到张仪又不好说破,只得苦笑一声,调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异域高人,正在尽兴,朝中诸事尽皆推了。张子且请回去候旨,待父王忙过几日,定会召请。” 张仪一头雾水地回至府中,正在冥思对策,昭府送来请柬,邀他务于翌日前去做客。 张仪厚赏来人,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阳从章华宫求来和氏璧驱镇,定于午时举办驱邪仪式。来人还告诉张仪,听府中人说,和氏璧采自山阴,系至阴之物,唯见真阳方能显示神威,驱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阳请到具有纯阳罡气者三十六人。神巫对宾客人选限定甚严,要求少不过弱冠,长不过不惑,且须具备四气,即顶有罡气,面有煞气,身有贵气,内有正气。昭阳思来想去,仅列出三十五人,正在为难,听闻张仪回府,既惊且喜,亲自书写请柬,邀他务必赏光,以凑天罡之数。 送走信使,张仪坐定,将前后细节思索一遍,未见丝毫破绽,也就放下心来。 次日晨起,张仪前往闹市采买一些参茸之物,置办礼箱,见时辰到了,便催马直驱昭阳府。 昭阳府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张仪一停车,就有门人接过张仪的礼箱,卸去车马,引他走向府门。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陪他前往客厅。 昭阳正与众宾客说话,望见张仪,紧忙起身,大步迎出,离有十步远近,顿住步子,拱手行个大礼:“昭阳恭候张子多时了!” 张仪抱拳还礼:“谢大人器重!仪来迟了!” 过完虚礼,昭阳携张仪之手步入客厅,向众宾客介绍:“诸位嘉宾,在下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在下刚刚谈及的中原名士、会稽令张仪大人!” 这些宾客多是贵家子弟,张仪全不认识,只好拱手大半圈:“在下张仪见过诸位大人!” 张仪虽说声名显赫,但这些宾客无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儿起就是显贵,哪儿肯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放在眼里,因而没有谁起身迎他。但见昭阳这般隆重引见,众人也就不能不给面子了,纷纷站起,拱手敷衍:“见过张子了!” 见场面尴尬,昭阳对张仪笑道:“张子,来来来,今儿都是自家人,随便坐。” 张仪本也是纨绔子弟出身,更有本领在身,自也不将这帮熊包放在眼角,见左边有个席位,哂笑一声,落落大方地过去坐下。 张仪的屁股尚未坐稳,厅外一阵骚乱,邢才禀道:“报,秦国上卿陈大人到!” 众宾客一听是陈大人,皆迎出去。 不一会儿,厅外传来脚步声。在众宾客的恭维声中,春风满面的陈轸笑容可掬地走过来,一边揖礼,一边与众人说笑。 满厅之中唯有张仪端坐不动。 陈轸径走过来,将张仪端详有顷,不无吃惊道:“咦,这不是张子吗?在下陈轸有礼了!”说着拱手揖礼。 张仪站起来,还过一揖:“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礼了。” “呵呵呵,”陈轸笑道,“鬼谷一别,竟是数年,在下万未想到在此见到张子,奇遇,奇遇!” “呵呵呵,”张仪亦笑几声,“上卿大人亡魏走秦,这又万里奔楚,真也是够忙的。不久前在下才听闻大人在郢,本欲登门求教,却不知上卿大人穴居何处,在此见面,确为奇遇呀。” 见所有宾客皆已到齐,昭阳朗声说道:“诸位高朋,家母贵体微恙,大王闻讯,特别降恩,赐镇宫之宝和氏璧驱邪。神巫拟定午时礼玉,眼下午时将至,在下恭请诸位前去祭坛,恭行驱邪仪式,观赏宝玉!” 众人齐站起来,跟从昭阳走到家庙。 庙院正中的空场上搭起一个祭坛,彩旗飘扬,香烟缭绕,神巫及其弟子数人早已候在那儿。 祭坛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三十六张几案,每张几案后面皆有名号,案上摆着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酿等。 众宾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阳坐于首位,张仪坐在中间一排的中间一席。 见昭阳及众宾客全部就座,邢才扯着嗓子朗声宣道:“诸位嘉宾,吉时到,镇魔赏玉,起始!” 锣鼓响起,一身奇装异服的神巫登上祭坛,微微扬手,候于坛后的众乐手齐奏楚地巫乐,一群巫女应声而出,在坛上跳起巫舞。 几曲舞毕,众巫女抬出一个神案,案上现出一物。不消多问,众人知是和氏璧了,各怀激动。 神巫再次上坛,在一阵更狂的巫乐声中围着神案起舞。舞有一时,神巫顿住步子,面对神案扎下马步,运神发功,大喝一声:“出玉!” 令人惊奇的情景出现了。几案正中,无一人揭掀,片片彩缎却纷纷扬扬,如云片般飘起,轻轻落在案后。案上现出一只金盘,盘上放着一块如碗大的神奇宝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和氏献璧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和氏璧究竟是何模样,莫说是众宾客,即使昭阳也未见过。 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两眼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 神巫围绕几案又跳一时,再叫:“赏玉!” 所谓赏玉,就是由众宾客一一观赏宝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众宾客如何赏玉,就是闭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抚摸三次,再由右手抚摸三次,然后将宝玉放置头顶,好将体内四气输入宝玉,时间以三息为宜。 神巫话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盘,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阳前面,款款退去。昭阳闭目屏息,在三息之间,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盘传于次位的陈轸。 陈轸依样摸过,依序传下。 三息时间过得极快,不消多久,金盘已经传至张仪。 张仪依样,闭目屏息,开始赏玉。 张仪刚赏一息,远处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喽!” 紧接着,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远处冒出一股浓烟。 众人皆吃一惊,却也不敢离位,目光齐齐地射向昭阳。 昭阳稳坐不动。 邢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叫:“主公,是??是老夫人??老夫人房中起??起火了!” 昭阳纵身蹿起,大叫一声:“娘—”飞步跑出。 众宾客各从地上弹起,潮水般涌出庙院。 院中空无一人,就连神巫等也都跟着跑去。 张仪手拿宝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花墙后发出一阵沙沙响动,转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到张仪跟前,揖礼,柔声说道:“客人,请将宝盘给我。” 张仪见那女子面容姣好,举止文静,言语谦和,以为是神巫派来巫女收玉,不及多想,将玉盘递给她,飞身前往火场去了。 所幸的是,火刚烧起来,火势并不猛。众人动手,不消一时,就将火焰扑灭。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虽受大惊,却是安然无恙。 众人纷纷议论火灾因由,邢才走过来,禀说原因查到,是老夫人的一个侍女守值时失手碰倒香案上的烛火,但她不曾看到,转身走了。烛火燃及布帘,布帘燃及窗棂,引发大火。待那侍女返回看到时,一切均已迟了。侍女受惊,知死罪难逃,趁众人皆在救火时,先一步在林中自缢身亡。 昭阳沉着脸听毕,转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处问安。 又过一时,昭阳从房中走出,见众宾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记起赏玉之事,抱拳朝众宾客道:“诸位嘉宾,对不住了,走走走,回坛继续赏玉!”说着带头朝家庙走去。 众宾客谁也无话,跟在后面,络绎走进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复上祭坛,问道:“诸位嘉宾,方才轮到谁了?”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举手:“该到在下了。” 神巫伸手做出请的动作:“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从第一息开始。”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张仪却端然不动。 神巫提高声音:“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张仪仍旧端坐不动。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轻轻碰他:“张子,快,赏玉呀!” 张仪回道:“玉还没拿来呢,叫在下怎么赏?” 神巫听得清楚,脸色微变,急问:“玉呢?” 张仪缓缓说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惊问,“哪个巫女?” “就是??”张仪略顿一下,“就是端金盘的那个女子。” 神巫急将端金盘的巫女召来,厉声问道:“你可曾从这位客人手中拿走宝玉?” 那女子摇头:“小巫未曾拿过。” 神巫一怔,转对张仪:“先生,可是这位女子?” 张仪定睛一看,摇头:“不是这位,是个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张仪却说是个紫衣女子,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昭阳似也觉出问题大了,急站起来,走到张仪跟前,哭丧着脸,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够难心,张子,您??您就莫开玩笑了!” 张仪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站起来,回揖:“回禀柱国大人,在下不敢开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宝玉交给一个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阳一个转身,对邢才大叫,“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禀主公,”邢才叩地禀道,“今日礼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场上禁紫。” 昭阳复将目光转向神巫,神巫点头:“紫气上冲,与罡气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须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 昭阳阴下脸去,缓缓转向张仪,再揖:“张子,求你了!莫说在下,就请张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点拿出宝玉吧!在下??”哽咽。 张仪一时蒙了,脸色煞白,舌头也不灵了,语不成声:“柱??柱国大人,在下真的是将宝玉交??交给一个紫??紫衣女子了。” 昭阳缓缓跪下,泪水流出:“张子,昭阳求你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昭阳的恳求感动了,纷纷谴责张仪。 此时此刻,张仪纵使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了,气结:“你??你们??在下??在下真的没拿宝玉??真的没有拿呀!” 昭阳忽地起身,换了一副嘴脸,厉声喝道:“张仪,在下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服你是个大才,今日特别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却以怨报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又转对邢才,“来人!将偷玉贼拿下!” 外面冲进几人,不由分说,将张仪牢牢拿住。 直到此时,张仪方才恍然明白,仰天长啸,冲昭阳叫道:“昭阳,你??出身名门,身为柱国,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计陷害在下,你??” 昭阳转身朝诸位宾客揖手:“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后经过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恳请诸位做个见证!” 众客无不抱拳:“回禀大人,我等全都看到了,愿为大人做证!” 张仪知是进了圈套,再说也是枉然,遂闭目不再言语。 昭阳也不动粗,挥手让仆从将张仪暂时看押,将前后经过详细写毕,众宾客逐一签字画押,拟成一道奏章,驱车载起众宾客、神巫等一应证人,赶赴章华台。 威王正在观赏白姬的肚皮舞,听闻和氏璧有失,惊呆了,挥退白姬等人,召见昭阳,匆匆阅过奏章,又听他和泪讲过备细,召来在场证人悉数上台。众客七嘴八舌,所述与昭阳所奏一般无二,且无不是信誓旦旦。 威王审视众人,见他们并不全是昭氏宗亲,其中有几人还与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阳买通,又想昭阳是个孝子,又为生母驱魔镇邪,涉及鬼神家庙,想必不是诬陷,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削去张仪职爵,抄没家财,发刑狱严审,务必查出和氏璧的下落。 第068章| 香女献身救夫君 巧舌落难风雨天 香女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张仪回府。香女素知张仪爱酒,猜他许是喝多了,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候至深夜,仍然不见张仪回来,香女开始着急,使一个腿快的家仆前往昭府打探。一个时辰之后,家仆返回,说昭府大门关闭,一切静寂,想是入睡了。 见家仆两眼犯困,香女便打发去睡了,自在房中坐到雄鸡报晓,知他回不来了,方才嘀咕一句:“这个酒鬼,见酒就没魂了。”起身进入内室,和衣睡了。 天色大亮,旭日东出。 香女睡得正熟,大街上陡起一阵急快的脚步声,一队捕卒奔至张家府宅,捕头踹开大门,众卒冲入,将各房围定。 军尉扯起嗓子,大喝:“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 众臣仆大惊,纷纷走出来,在院中站定。 香女的贴身侍女急入内室:“夫人,不好了,官兵来了!” “官兵?”香女打个怔,忽地从榻上坐起,“官兵来做什么?” 侍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们凶??” 侍女话音未落,军尉声音又传进来:“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听旨!” 听到“听旨”二字,香女怔了,略一思忖,将西施剑挂在身上,走至镜前,理过云鬓,缓缓走出内室,站在门口,望向众甲士,轻启朱唇,冷冷说道:“诸位军士,你们为何至此?” 见香女一身英气,军尉微凛,抱拳道:“在下奉旨查抄罪臣张仪府中一切财产,请夫人宽谅!” “罪臣张仪?”香女陡吃一惊,“请问军尉,夫君所犯何罪?”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奉旨查抄,请夫人让开!” 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说道:“查抄可以,请军尉出示御旨。” “御旨在此!”香女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一人,是楚国司败项雷。 司败是楚国特有官职,等同于中原列国的司寇或司刑,专司缉盗拿贼、作奸犯科诸事。 香女在楚地长大,自然知情,见是司败出面,想是事态严重,遂上前揖道:“请问大人,小女子夫君张仪所犯何罪?” 项雷扫视香女一眼,从袖中摸出御旨,语气冷漠:“夫人,张仪在昭府做客时,趁府中失火纷乱之机,盗走镇邪之宝和氏璧,证据确凿。大王震怒,特旨削去张仪所有职爵,抄没一切财产,这是御旨,请夫人审看!” 香女接过御旨,细细审看。在会稽之时,香女不止一次从威王亲发的诏书中见过威王印玺,因而识得真伪,这见确为御旨,方才急了,跪地叩道:“小女子求大人转奏大王,夫君张仪不是盗贼,必是被人冤枉了,请大王明察!” 项雷嘿嘿冷笑几声:“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来奉旨查抄家产,请夫人让开!” 香女晓得求他无用,便缓缓起身:“大人奉旨查抄,小女子不敢有阻。家中所有财产尽在府中,请大人查抄!大人若无他事,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司败没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 “大人请看,”香女将御旨递还司败,“御旨上只说抄没家财,并没有说扣押小女子。小女子为何不能走?” 司败怔了下,细看御旨,不好再讲什么,只得拱手:“按照御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财须得留下。” “回禀大人,”香女缓缓说道,“小女子身上之剑,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饰,乃遮羞之物,均不属于家财。”又从头上拔出一根金钗,“家财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财,唯此金钗,请大人查收!” 一名兵士上前接过金钗。 项雷办案无数,却未遇到过这般难对付之人,一时竟也愣了,既不说准,又不说不准,只拿眼睛盯牢香女。 香女抬起双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 见香女话至此处,项雷无话可说,揖道:“夫人遇乱不惊,据理力争,在下敬服!夫人,你可以走了!” 香女谢过,款款穿越众甲士让开的过道,留下一路幽香。 见众军士无不吸鼻子嗅香,项雷怒道:“嗅个屁呀,抄家!” 香女一出家门,心儿就如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阵,直到一个湖边,方才放缓脚步。 眼泪是没有用的。香女沿着湖堤一边游走,一边恢复心绪,思忖这场飞来的横祸。 显然,张仪不可能做贼,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赃,且栽赃之人就是昭阳,目的也很明确,令尹之位。香女晓得,张仪回来,为的也是这个。令尹之位对张仪来说也许重要,但对香女来说,更重要的是张仪这个人。公孙蛭、荆生均已远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这一个亲人了。若是张仪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香女开足脑筋,苦苦思索。昭阳是楚国重臣,和氏璧是楚国重宝,这且不说,楚王既下御旨,就是钦案,要想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势,景翠纵想帮忙,怕也爱莫能助。再说,景府上下正在举丧,此时找他,岂不是让他为难? 香女思来想去,竟是无人可施援手。 绝望之中,香女脑海里灵光一闪,豁然亮堂。 靳尚! 只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张仪此番回来,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会坐视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势,唯有殿下可以搭救。 此前张仪曾对香女提及靳尚府宅,说是在宫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个转身,径朝那街奔去。 来到宫前街,香女却是傻了。这条大街住着许多达官显贵,声名显赫的昭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个府门是靳尚的,又不敢乱问。正自着急,见前面有个晨练的老人,便上前询问。 老人指给她一个府门,香女寻去,果是靳府。 香女报出名姓,门人让她稍候,飞身通报。 不一会儿,靳尚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来,哪儿也不曾去,只在寒舍守候。” 听闻此话,香女断定靳尚已经知情,回过一揖,也不说话,放任两行泪水哗哗流出。 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处不是说话处,快进府去。” 香女抹把泪水,跟他进府。 靳尚引香女七弯八拐,走进后院一处雅室,指客席道:“嫂夫人请坐。” 香女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 见香女这样,靳尚眼中现出欲光,火一样盯住她,许久,起身近前,扶起她,柔声:“嫂夫人,来,我们有话慢慢说。” 香女起身,在客席坐下,一双泪眼望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大王??大王将他下狱了!” “唉,”靳尚轻叹一声,“在下查问了,是昭阳干的!在下刚从宫中回来,听殿下说,昭阳前日向大王进献一名异域白姬,讨求和氏璧为母驱邪。大王龙颜大喜,将璧予他。不想他讨此璧不是用来驱邪,而是用来陷害张子!此人用心险毒,设此圈套,前后环节滴水不漏,张大人不曾设防,成为套中猎物。眼下昭阳人证、物证俱在,张子浑身是嘴也是解说不清了。和氏璧为天下至宝,更是大王的心肝宝物,一朝不见踪影,大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顿住话头,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香女。 “靳大人,”香女脸色煞白,“你是说??连殿下他??他??” “不瞒嫂夫人,”靳尚重重点头,“事情太大了,殿下也是无能为力!” “天哪!”香女惨叫一声,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靳尚既惊且喜,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中,捏按人中。 香女醒来,见躺在靳尚怀中,脸色绯红,又羞又急,猛然挣脱,一个鲤鱼打挺避到一侧,复跪于地,连连叩首,泪如雨下:“靳大人??” 靳尚没有想到香女如此刚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席上,轻咳一声,叹道:“唉,嫂夫人,说吧,你要在下如何帮你?” 香女擦去泪水,目光坚定:“小女子欲见殿下,求请大人帮忙!” “唉,”靳尚面现难色,复叹一声,“不瞒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会来,特让在下守在家中,为的就是告诉嫂夫人,殿下??不愿见你,也不能见你。” “为什么?” “因为此事棘手。昭阳铁证如山,大王深信不疑,且在震怒中,殿下??”靳尚将话顿住。 香女垂头,又过一时,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帮忙?” 靳尚打个怔,不敢与她对视,轻声叹道:“唉,在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 香女拢下头发,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语态平缓:“说吧,你要小女子如何报答?” 香女的直率让靳尚吃惊,愣怔半晌,咬牙道:“好吧,既然嫂夫人将话说至此处,在下这也豁出面皮了。” “说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闭目,声音越发平静。 “是这样,”靳尚尴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异香,在下心痒难忍,梦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顿,似是在集市上与小商贩讨价还价,“若肯宽衣解带,让在下一偿夙愿,在下??” “大人还想什么?”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话头。 “就??就这个吧。”靳尚不好再说下去。 香女将宝剑解下,放在几案上,起身走过来,在靳尚面前站定,缓缓宽衣,脱得一丝不挂,语调仍如方才一样平静:“小女子宽衣了,请靳大人察香。” 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动不动。 “靳大人,小女子已经如约宽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 “察察察!”靳尚这也缓过神来,连说几声,半跪半蹲。 因前面有话,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绕她连转数圈,装模作样地将她浑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猎狗一般。香女两眼紧闭,两行泪水顺颊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板上。 靳尚嗅有一阵,香女出声,声音冰冷:“靳大人,你察完否?” 本以为香女会示弱就范,不想她却这般刚烈,虽然裸身,却又示出凛然不可犯之气,靳尚欲念顿失,退后一步,缓缓席坐。 在练就一身绝世剑法的烈女面前,靳尚原本不敢造次,何况这又乘人之危,底气不足。 “靳大人,你可察过了?”香女冷冷问道。 “察过了。”靳尚慑服了。 “靳大人既已察过,小女子这就穿衣了。”香女退后一步,将地上衣饰一件一件捡起,穿上,复坐于席,两眼如炬,直射靳尚,“靳大人夙愿已偿,至于如何帮忙,小女子拭目以待。” “啧啧啧,”靳尚竖拇指赞叹,“嫂夫人真乃奇女子,张子得之,是张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爱女香,今日有所冒犯,望嫂夫人宽谅。嫂夫人放心,张仪是在下朋友,在下既已承诺,必竭全力。嫂夫人可在此地等候,在下这就前去恳求殿下,搭救张子。”略顿,“不瞒嫂夫人,张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只有这条路了。” 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诚谢大人,恭候佳音!” 天色昏黑,在宫前街昭府斜对面陈轸宅院的密室里,一个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包袱。陈轸伸手打开包袱,里面现出一套紫衣,紫衣里面包着那只失踪的金盘和天下至宝和氏璧。 陈轸压住激动,两手捧璧,细细观赏,反复抚摸,由衷赞道:“啧啧啧,不愧是天下至玉啊!”又赏一时,复叹一声,“如此瑰宝,却被楚王深锁宫中,用以镇邪,实在可惜了!” 陈轸欣赏个半个时辰,见黑衣女子仍旧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来,冲她点头:“阿娇,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回禀主公,”名叫阿娇的黑衣女子应道,“除奴婢之外,再无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后,在一家客栈躲藏一日,见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来向主公复命。” “你做得甚好!”陈轸不无赞赏地冲她微微一笑,拿出两只酒爵,斟满酒,递予她一爵,“来,主公为你贺喜!”说着自端一爵。 “奴婢谢主公赐酒。”阿娇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见她饮完,陈轸缓缓放下酒爵,目不转睛地盯住她。 阿娇略显惊讶,轻声问道:“主公,您怎么不喝?” “唉,”陈轸复叹一声,“阿娇啊,你走之后,不要恨我。” “走?”阿娇惊道,“走哪儿?奴婢哪儿也不去,只跟主??”陡然手捂腹部,在地上打起滚来,大叫,“主??公??” 陈轸不忍看她来回翻滚,背过脸去,送她一句:“唉,阿娇呀,不是主公心狠,是这一条路,你必须得走!” 阿娇捂住肚子,疼得顾不上说话,在地上翻滚一阵,嘴角流出污血,不动了。 陈轸扭过头,收起宝玉,将阿娇穿过的紫衣丢在火盆里烧了,又召来两名男仆,将她用草席卷了,抬至后花园早已挖好的土坑里,掩土埋过。 刚刚送走阿娇,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柱国大人到!” 陈轸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国大人。” 家宰趋前一步,小声禀道:“柱国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进府,这辰光已在客厅候着主公呢。” 陈轸与家宰走出密室,疾步来到前厅,见昭阳果然候在那儿,正在厅中焦急踱步。 听到脚步声,昭阳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总算来了!” “对不住了,”陈轸回揖,“在下正忙一桩琐事,不知大人光临,迎迟一步,望大人海涵。” 昭阳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样,上前携住他手,走回客厅,呵呵一笑:“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让陈轸去坐客位。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您这是反客为主了。” 昭阳一看,紧忙起身,尴尬地笑笑:“嗨,在下心里一急,竟是失礼了!” 陈轸亦笑一声,在主位坐下,拱手:“大人请坐!”见昭阳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这样子,似有急事,可否说予在下?” 昭阳看向陈轸的家宰。 陈轸努嘴,家宰退出。 见无他人,昭阳急不可待道:“上卿大人,那物件呢?” “敢问大人,什么物件?” 昭阳怔了下,压低声音:“宝玉呀!” 陈轸释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儿呀,丢了。” “丢了?”昭阳震惊,“你??丢哪儿了?” “云梦泽里。” 昭阳脸色灰白,手指陈轸,气结:“你??你??你怎能将它扔进泽里?” 陈轸拱拱手,压低声音:“柱国大人,依你之见,在下该当如何处置此物?” 昭阳急道:“此为在下之物,当然要交还在下!” “柱国大人,”陈轸不急不缓,“为了这块玉,莫说是令尹之位,难道大人连命也不顾惜?大人纵使不惜己命,昭氏一门大大小小数百口子,难道也不顾惜?” 昭阳盯住陈轸,大是不解:“此话何解?”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人真是财迷心窍了,竟然连这个小弯儿也转不过来。大人试想,大人为得令尹之位,以此物设陷,上欺大王、宗庙、老夫人,下害友人张子,于忠于孝于友皆是大逆。此事若是为人所知,大人何存于世?敢问大人,此物还敢藏于府中吗?” 昭阳怔了下,应道:“在下藏之密室,永不为人所知,岂不成了?” “唉,”陈轸复叹一声,“大人真是固执!在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藏宝于室,就等于藏瘤于腹。这么说吧,大人眼下或可不讲,难保日后永远不讲;醒时或可不讲,难保梦中永远不讲;酒前可以不讲,难保酒后永远不讲。纵使大人什么也不讲,张子一案,也经不住盘腾。他日大王若是醒悟,万一再问此事,大人心中有鬼,口中难免吞吐。万一露出马脚,岂不是前功尽弃?” 陈轸一番话说完,昭阳冷汗直出,拿袖子抹把额头,小声说道:“即使这样,如此宝物,被上卿扔进大泽之中,也是可惜!” “唉,”陈轸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在下也是爱财之人,如何不知可惜?在下这么做,委实是不得已之举。在下左思右想,唯有这么做,才是各得其所!” “何为各得其所?” “在玉,本为天地灵物,复归于天地,得其所;在大人,因无此物,心中无鬼,假也是真,真也是假,大人只能义无反顾,再无退路,只将此物视作张仪偷了;在张仪,永远是无头案,纵使他变为厉鬼,也查无实证;在大王,此物永不复返,永远不会认为是他自己失去明断,错怪好人;至于在下,自也坦坦荡荡,不会为此物受到牵累。” 陈轸讲得头头是道,句句是理,昭阳不得不服,长叹一声:“唉,扔也扔了,再说何益?”思忖有顷,“那??抛物之人呢?” “抛物之人,也即取宝之人,在下方才已经打发她上路了。大人尽可放心,此事了了,永远了了。自今日始,天下至宝和氏璧将如那柄轩辕剑一样,成为史话!” “好吧,”昭阳转过话头,“不说这个了。在下此来,还有一事与上卿相商。” “是为张仪吗?” “是的。”昭阳点头,“此人一日活着,在下一日不宁。在下想,干脆趁此当口结果了他,彻底断绝后患。” 陈轸连连摇头。 “哦?”昭阳大惑不解,“此又为何?” “柱国大人,”陈轸缓缓说道,“张仪盗走和氏璧,楚国上下,尤其是殿下,多有疑心。大人若是不明不白地处死张仪,就叫欲盖弥彰,非但无益,反添疑心,殿下必以为大人是杀人灭口。大王已近暮年,龙体早已不支,一旦山陵崩,殿下承继大统,君臣生疑,柱国大人何以自处?” “可张仪活着,定会反咬在下!” “和氏璧是传至张仪手中失踪的。依张仪为人,必将咬定自己没拿,将玉交给一个紫衣女子,而此世上,那个紫衣女子已经不复存在。张仪越坚持,众人越认定他说谎,纵使他长了一百张口,也难解释清楚。和氏璧名满天下,张仪盗宝一事,必也传扬列国。一个窃贼,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过街之鼠,此人活着,也就等于死了。再说,柱国大人一旦登上令尹之位,大权在握,难道还惧怕一个流离失所、失魂落魄的过街之鼠不成?” 昭阳连连点头,拱手道:“听上卿之言,如开茅塞,在下受教了!”缓缓起身,“上卿安歇,在下告辞!” 送走昭阳,陈轸复回密室,重新拿出和氏璧,越看越爱,抚摸有顷,喃喃说道:“好宝贝,好宝贝,好一个宝贝啊,此生得你,陈轸也是值了!”说着小心翼翼地捧至唇边,轻轻亲吻。 楚宫偏殿里,太子槐不无焦躁地来回踱步。 靳尚哈腰低头,两只大眼珠儿紧紧盯住太子槐的脚后跟,随着他踱步的幅度来回转动。 太子槐的脚步缓下来,渐渐顿住,转向靳尚:“父王正在气头上,你叫本宫如何为他说话?” “回禀殿下,”靳尚依旧垂头,嘴唇启动,“无论如何说话,殿下都必须说话,眼下也只有殿下能够说话了。” “本宫为何必须说话?” “因为昭阳这般陷害张子,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出于无知,要么是别有用心。” 昭阳显然不是无知之辈。 太子槐直盯靳尚:“说吧,他是何用心?” “明里是为令尹之位,暗里是在挑衅殿下。”靳尚直入死穴。 “挑衅本宫?”太子槐走前一步,逼视靳尚。 “正是。”靳尚稍稍抬头,语气肯定,“张子是殿下请回来的,昭阳心知肚明,仍要设套,臣以为,这就是目无殿下,公然挑衅。” “他为何要挑衅本宫?” “为昭氏一门。张子之才高出昭阳不止十倍,这一点不消臣子评说。殿下向与屈氏、景氏族人过往甚密,独与昭氏有隙。昭阳心知肚明,是以怂恿大王,远遣张子治理越国。景舍过世,令尹之位空缺,昭阳正自得意,却闻张子回来,奉的又是殿下旨意,当作何想?” 太子槐长吸一口气。 “殿下,”靳尚侃侃言道,“于昭阳而言,令尹之位志在必得,张子横插于前,又是殿下举荐,叫昭阳如何不惊惧?昭阳深知,此时不动手除去张子,待殿下承继大统,昭门更无出头之日了,这才背水一战,作亡命之搏。” “爱卿所言在理,只是,”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凝起,“本宫看过诉讼,几乎无懈可击。” “是哩,前后观之,这个圈套极是周密,依昭阳之才,断也想不出的。” “对对对,”太子槐连连点头,“如此周密机算,断非昭阳才力所能为也。爱卿可知何人所谋?” “若是不出臣料,当是秦国上卿陈轸。” 太子槐震惊,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两眼紧盯靳尚。 “臣已探知,”靳尚不急不缓,“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阳府宅的斜对面。臣还探知,昭阳进献大王的那个白姬,就是陈轸从秦国带来的。陈轸在府中密藏两年,却于此时献美,其心可疑。” 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顷,顿住步子:“陈轸与张子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张子?” “臣也不知。”靳尚略略一怔,垂首应道,“不过,以臣推测,张子既是大才,若是见用于楚,必对秦国不利。陈轸既与昭阳相善,自也应为昭阳谋划。可惜如此大才,千里迢迢奔楚,为楚立下盖世奇功,却不明不白地死于暗算,当真是楚国之悲。再说,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执掌大柄,身边若无张子筹策,岂不是个缺憾?” 靳尚利舌如矢,句句射中太子槐心扉。 太子槐再无迟疑,凝眉有顷,抬头问道:“依爱卿之见,本宫该当如何行事?” “大王所失,不过是一块宝玉。张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数千里,此功难道不抵过吗?殿下可恳请大王,求他看在张子灭越这桩功劳上,赦免死罪。只要张子留得一命,就有戏文可唱。若是张子死于非命,一切全都没了。” 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一动:“有了!起驾章华台!” “臣遵旨!” 靳尚备好车驾,扬鞭催马,载太子槐驰向章华台,叩见威王。 威王虽仍有余怒,但气头已过,态度较昨日明显缓和。 太子槐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你是为张仪求情来的吧?”威王开门见山,冷冷问道。 “儿臣不敢,”太子槐再拜,应道,“儿臣以为,和氏璧是我镇宫之宝,张仪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将其窃走,其心可诛,罪在不赦!鉴于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国昭阳及数十位嘉宾,儿臣甚想亲审此案,叩请父王恩准!” 威王思索一时,点头:“也好。你可代寡人问问张仪,寡人待他不薄,还打算委他重任,他为何恩将仇报,做此苟且之事?” “儿臣遵旨!” 太子槐领完御旨,匆匆赶至司败府,闻知项雷正在刑室审问张仪。 项雷是昭阳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亲侄,也即昭阳表弟。鉴于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项雷甚是用心,严刑拷问,一心欲逼张仪认罪,供出和氏璧的下落。项雷动用种种酷刑,张仪却是生就的倔脾气,且又委实受屈,宁死不肯招认。 张仪昏死数次,又被冷水浇醒,再用新的刑具。 张仪再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项雷喝令松刑,狱卒连泼数遭冷水,张仪仍旧没醒。项雷一怔,拿手指在张仪的鼻孔前试了下,见仍然有气,便令人抬下刑台。 正在此时,太子槐在靳尚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进。 见是太子,项雷跪叩:“臣项雷叩见殿下!臣不知殿下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降罪!” 太子槐扫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张仪,心里一揪,沉脸问道:“将他打死了?” 项雷应道:“回禀殿下,犯人只是暂时昏迷。” 太子槐松下一口气:“没死就好。招认了吗?” 项雷摇头:“此人嘴硬,死不招认!” 太子槐扫一眼张仪:“既不肯招,就抬下去吧。” “臣领旨!”项雷应过,令狱卒抬走张仪。 “项雷,”太子槐望着张仪被抬出的方向,“在此案未结之前,如果张仪死了,你可就说不清了!” 项雷打个寒噤,“臣??”冲狱尉大叫,“传令,召狱医救治罪犯!” 太子槐走到主审台前,在主席坐下:“拿供词来!” 项雷呈上供词。 太子槐审看一时,要来案卷,细审有顷,转对项雷:“有副本吗?” “有。” “取副本来。” 项雷拿来副本,靳尚收起。 太子槐缓缓起身:“项爱卿,张仪性硬,不能硬逼。万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宝玉来,大王怪罪,你就担当不起了!” 项雷叩道:“臣遵旨!” 从刑狱出来,太子槐再与靳尚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禀道:“父王,儿臣审过此案了,觉得疑云重重。” “哦?”威王急问,“是何疑云?” 太子槐将一堆案宗的副本及张仪的供词放在几上,缓缓说道:“但凡窃贼,必有预谋。小偷尚需踩点,何况是前往柱国府盗取天下至宝的大盗?反观张仪,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阳府赴宴,且此前并不知晓赏玉之事,根本无法预谋。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据案宗所述,张仪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并无帮手。又据张仪府中仆从所述,张仪回郢之后,一直待在府中,并无外出,也即张仪没有机会寻觅帮手。此其二也。据儿臣所知,张仪并非爱财之人。再说,张仪受恩于大王,贵为会稽令,在楚前途无限,如何肯为一块宝玉失去锦绣前程?此其三也。张仪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数次,宁死不肯招认,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窃贼断不肯为。此其四也。张仪一口咬定将宝玉交给一个紫衣女人,儿臣以为,或非无稽之谈。赏玉赏至张仪手中,府中失火,众客皆去相救,此时有人讨要宝玉,张仪在此情势下,自会失去分辨,误以为是巫女前来取玉。据儿臣所查,有在场的宾客议及此事,说张仪当时的表情,也不似装出来的。此其五也。有此五点,儿臣是以—” 威王眉头紧凝,摆手止住他,沉声道:“这么说,是昭阳陷害于他了?” 太子槐摇头:“儿臣以为,昭阳不会故意陷害张仪。” “他为何不会?” “也有几个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谈,“一是此事涉及宗庙,身为昭氏后人,昭阳断不会在宗庙里欺天害人,为昭门抹黑;二是昭阳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为江君夫人驱邪祈福,昭阳自也不会不诚,何况又是江氏夫人内寝失火,昭阳纵有此心,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安危;三是在场诸宾客中,并不全是昭氏一族,黄氏、项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赴会,儿臣审看他们的证词,与昭阳、张仪所述一丝无差!” “寡人问你,”威王再次打断他,“张仪既没偷玉,昭阳也没陷害,此玉哪儿去了?难道它会插翅飞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顷,小声应道:“方才回来,儿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儿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会不会??” 威王心头微凛,倾身:“你是说??” “儿臣在想,昭门祭玉,举门禁紫,何来紫衣之人?还有那场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烛火,蜡烛从未倒过,偏巧那日倒了。儿臣依据案宗所述,将前后过程串联起来,父王请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阳求玉,父王恩准,神巫祭玉,三十六阳刚男子,张仪返郢,昭阳盛请,家庙赏玉,江君夫人卧寝失火,张仪守玉,紫衣女子从天而降??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好了的,环环相扣,紧凑得一丝不差。” 威王身体后仰,倒吸一口凉气,闭目冥思,睁眼问道:“槐儿,听你这么说,难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点头:“儿臣以为,此玉自入章华台,百多年来,从未出过宫门,此番失窃,或为天意呢。” 威王思考有顷,缓缓点头:“嗯,你说得是,寡人不该放玉出宫。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阳一求,竟然就给他了。”略略一顿,“依你之见,寡人又当如何处置张仪?” “儿臣以为,证据确凿,张仪解释不清,事情已经闹大,不能不罚。然而,父王一向赏罚分明。莫说张仪可能蒙冤,纵使他真的盗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为大楚建下的盖世功业。此玉纵使价值连城,也难与数千里越地相比。张仪身为客卿,奔波不止万里,助我一举灭越,除我心腹大患,父王何不将功补过,赦免他的死罪,同时诏告天下,显示父王赏罚分明的公心。” “说得好!”威王长舒一口气,“就这么办吧!你可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头一凛,嘴巴张了几张,本欲辩解,却出口道:“儿臣领旨!” 一辆轺车在刑狱门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轻声:“嫂夫人,就是这儿了。” 香女纵身下车,飞步冲入刑狱大门,却被守卫拦住。靳尚赶上,递过楚王特赦金牌及谕旨。门尉验过,让他们稍候,飞步进去通报。 约过小半个时辰,几名狱卒架着张仪走出,放在地上。 看到张仪遍体鳞伤,脸色犹如死人,香女哭叫一声“夫君??”,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张仪睁开眼睛,给她一个笑,复又合上眼皮。 刑狱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是附近百姓专在此处守候生意的。靳尚扬手招来一辆,与香女合力将张仪放进车中,转对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应的,这也兑现了。”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双手递上,“袋中有十块锾(huá )饼,权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弃!” 锾饼又叫郢锾,是足金铸造,堪称郢都最贵重的货币,十块锾饼是相当丰厚的馈赠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发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施舍,拒收,回揖:“靳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领,至于大人十锾,还请收回。” 靳尚微微一笑,硬递过来:“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领,这点小钱嫂夫人却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无分文,别的不说,单是张子这样,也该有个医治、栖身之处才是。” 香女轻叹一声,接过钱袋,再揖:“既如此说,就作小女子暂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应话,跳上轺车,抱拳:“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过礼,跳上车,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张仪抱在怀里,以免旅途颠簸,弄疼了他。 车夫见她坐好,扭头问道:“夫人,去哪儿?” 香女正欲回话,靳尚忽又跳下车子,近前说道:“差点忘记一件大事,请嫂夫人转告张子,大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听到这般绝情之语,香女泪水流出,微微点头,转对车夫:“丽水岸边,栖凤楼。” 车夫朗声应道:“好咧!”便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马车驰至栖凤楼,店家迎出,一见张仪这样,大吃一惊,吆喝几个仆从,将他抬至二楼他们原先住过的房舍。 香女反身下楼,欲付车资,车夫道:“叫车的大人已经付过车资了。” 香女大是感叹,谢过车夫,疾步上楼。 张仪前脚出狱,项雷后脚就到了昭阳府。 听闻太子亲自出面营救张仪,昭阳惊愕之余,暗自庆幸听了陈轸所言,预留一手,否则,张仪若死,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 细想前后过程,昭阳越发佩服陈轸,使邢才请他过来,谋议下一步走向。 见昭阳迎出,陈轸远远拱手:“大人大喜了!” “哦?”昭阳怔了,“喜从何来?” “大人就要稳坐令尹席位,难道不喜?”陈轸再贺。 昭阳越发惶惑:“请上卿明言!” “呵呵呵,”陈轸指指院门,“在下纵使要明言,也不能在这院门之外呀!” 昭阳亦笑出来,拱手揖过,礼让:“上卿大人,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坐下。 昭阳拱手,语气探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亲自出面将张仪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这请上卿来,本欲求个对策,上卿却??”身子前倾,声音压低,“敢问这??令尹之位,由何而来?” “请问大人,楚若一年不设令尹,成不?” “当然不成!令尹乃楚之要枢,若无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调,三军不治,久必生变。” “三个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惯例,令尹若是去职,一月之内,当立新尹。” “这就是了。”陈轸笑道,“再问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张仪之外,可有人能与大人争夺此位?” 昭阳摇头。 “张仪已是废人,景舍去职也近一月,大人即将荣登宝位,在下是以贺喜。” “上卿言早了,”昭阳急道,“在下急的也是这事儿。殿下既将张仪救出,亦必会在大王面前再次力荐。大王年迈,大楚天下不久将是殿下的,大王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坚持,或会??”没再说下去,轻叹一声,转过话锋,“再说,和氏璧一事亦不经查。依殿下天资,或已生疑。大王亦非迂腐之人,若是醒悟过来,严加追查??”再次顿住话头。 “大人放心,”陈轸微微一笑,“无论是殿下,还是大王,都不会再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无对证。该闭口的都闭口了,只要大人不说出去,有谁知道?至于张仪,不知大人听说没,据在下所闻,在刑狱门口,靳尚曾对张仪之妻说道,大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柱国大人,大王此话,大有讲究啊!” “连这话你也听到了?”昭阳震惊,不可置信地盯住陈轸。 “呵呵呵,”陈轸笑应,“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吗?” “大王是有此谕,只是,”昭阳点头应道,“此谕作何理解,在下还要请教上卿!” “此谕是说,楚国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先朝所用外客,没有一个有好收场的,远的不说,四十年前的吴起,就是一例。张仪灭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却让大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阳不无尴尬地苦笑一声:“其实,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 “关键就在这里,”陈轸敛住笑容,不无肯定道,“只有大人这一面之词,大王才爱听。” 昭阳思忖有顷,不无叹服,拱手:“与上卿说话,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问上卿,在下??”顿住话头,目视陈轸。 陈轸一字一顿,似是将军在向部属发布军令:“立即去做两件事:一、策动元老举荐大人;二、将张仪尽快逐出国门!” 这一次,张仪真被折腾惨了。 打发走车夫,香女回到房间,细细审看,见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心疼得眼泪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张仪两眼紧闭,面如死人。想到夫君在刑狱门前尚能微笑,此时却无一点儿反应,香女陡然一惊,顾不上哭泣,搭脉,见仍在搏动,急用袖子抹去泪水,快步下楼,对店家揖道:“请问店家,附近可有疾医?” “夫人莫急,”店家回揖,“附近就有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在下看到张大人那样,已差小二请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医家想必这就到了。” 话音落处,外面传来小跑的声音,果是小二,后面疾步跟着一个提箱子的中年人。 店家与他见过礼,指楼上道:“有位客人让人打伤了,烦请先生诊治。” “谢店家了!”香女朝店家深揖,转对医家拱手,“小女子有劳先生了。”又指楼梯礼让,“先生请!” 医家上楼察看张仪伤情,小心翼翼地扳动张仪四肢,又按又摸,搭脉有顷,心头微凛,转对香女:“快,请店家烧盆开水,”掀开所提箱子的盖,取出一包草药,“将此药煮上一刻辰光!” 香女亲去煮好药水,端回房中,见医家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点一点剪去张仪衣物,许多地方,衣服已与血水凝成一团,揭不下来。医家拿绒球沾上热水,泡软血水,方才慢慢剥离。 整整折腾小半个时辰,医家方将张仪的血衣完全除去,用药水清洗伤口。整个过程,香女看得心惊肉跳,泪水直流。张仪身上的伤口之多,伤情之重,莫说是香女,即使医家也是震惊。疾医一边清洗,一边叹喟:“唉,这帮天杀的,这是往死里打呀!” 香女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看现在这样,”医家应道,“大事不会有了。”略顿一下,赞叹,“如他这般伤情,换作常人,有几个也早死了。你的夫君能挺下来,奇迹呀!” 香女长舒一口气,拱手谢道:“小女子谢先生搭救!” 医家洗好伤口,一一敷上药膏。香女使小二买来一匹白绢,撕成帛条,细细缠过。远看上去,张仪被裹得严严实实,如同穿了一套白色新装。 忙完这些,医家写就一个药方,递给香女:“夫人,张子之伤,在内而不在外。外伤只是皮毛,月内可愈,内伤却是紧要,不可闪失。此方是治内的,先服三日。” 香女接过处方,拿出靳尚赠送的钱袋,摸出三块锾金,双手递上:“谢先生了!这点儿诊费,也请先生收纳。” 疾医见是三块足金,伸手推道:“夫人礼重了!三枚贝币足矣!” 贝币是楚国铜币,形似磨过的贝壳,后世也称鬼脸钱或蚁鼻钱。 “先生不必客气,”香女将三块金锾硬塞过来,“活命之恩,莫说是三锾,纵使三十散去,也不足报!” 医家感动,收下一锾,将二锾递回,拱手谢道:“在下谢夫人恩赐!三日之后,在下自来,一来为大人换药,二来视情更方。” 香女送走医家,拿出一锾,让小二到药店照方抓药。 天色傍黑,小二抓回草药,香女亲自煎熬,端至榻前,张仪仍在昏睡。 药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张仪仍旧不省人事。香女两眼含泪,握住张仪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实在熬不住了,终于伏在榻前,迷糊过去。 蒙眬中,香女觉得脸上痒痒的,打个惊愣,睁眼,竟是张仪。 张仪早醒了,正用那只未缠绷带的手,为她拭泪。 香女惊喜道:“夫君,你??醒了?” 张仪的眼睛眨巴两下,脸上现出一笑:“香女,你方才做噩梦了,在哭呢。”言语缓慢,几乎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看他吃力的样子,香女的泪水再涌出来,连连点头:“嗯!嗯!” “你哭的样子,不好看。”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点头,泪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 香女拭去泪,挤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这样。”张仪咧开嘴,灿烂一笑。 香女笑了,笑得苦中有甜。 许是累了,张仪慢慢合眼。 香女点火温药,品尝一口,端至榻前,舀出一汤匙,轻叫:“夫君,喝吧,喝下去,伤就好了。” 张仪“嗯”出一声,睁开眼睛,尝试坐起,稍一用力,全身剧疼,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 香女放下药碗,急问:“夫君,疼??疼吗?” 张仪苦笑,点头。 香女的目光落在张仪的一身绷带上,声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伤,香女??香女??昭家他们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泪。 张仪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东西在否?”说罢张大嘴巴,让香女审看。 香女不知何意,睁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什么在否?” 张仪没有作答,只将一条舌头上下左右搅动。 “夫君是指??舌头?” 张仪点头,做个鬼脸,将那舌头上上下下搅个不停。 香女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说话?” “呵呵呵,”张仪合上嘴巴,笑出数声,声音清朗,“舌在,足矣。”略顿,敛起笑,目光里现出冷蔑,鼻孔出声,“哼,昭阳竖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 “夫君,”香女泪水复出,端起药碗,嗔怪道,“都成这样子了,还说这些!来,喝药。” 张仪时迷时醒,总体却在好转。及至第三日,煎药服完,外伤部分,有包扎处渗出血污,需更换膏药。 候至天黑,仍然不见医家上门,香女急了,下楼询问小二。小二登门求请,回来报说家门落锁,医家不知去向。 香女觉得那个医家是个实诚人,不会不守信用,这辰光没来,想是遇到急诊了。候至翌日晨起,医家仍旧没来。香女再使小二问询,医家门上依旧落锁。 香女无奈,只好向店家求问其他医家,使小二登门求请,结果却令人震惊。一听说栖凤楼三字,远近医家皆是摇头。小二询问因由,或说不在家,或说不得闲,或说医术浅,总而言之,没有一家愿意上门。医家开店,无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门,医家却又放着不做,让小二着实纳闷。 小二从前晌一直走到后晌,仍然请不到一个医家。正走之间,小二觉得天昏,抬头一看,乌云密布,便赶忙跑回店中,远远望见店家站在店外几十步远的丽水岸边,正与两个陌生人说话,模样甚恭。 小二本想禀报店家,见此情势,也就踅进店中,直上二楼。 香女听得声响,迎出问道:“小二,可曾请到医家?” 小二摇头,将遭遇大体讲了。 香女紧咬嘴唇,发会儿呆,问道:“店家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边与人说话呢。” 香女缓步下楼。 店家返回,刚好走至门口,见她下来,也顿住脚步,眼神怪怪地盯住她。 香女近前几步,揖礼:“店家,小女子又来麻烦您了。” 店家却不答话,只拿眼睛奇怪地盯住她看。 香女怔了,轻问:“店家,你??怎么了?” 店家似也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回揖:“哦,没什么。夫人,您说什么来着?” “小女子想??再麻烦店家一下。” “说吧。”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将夫君临时托付店家,烦请店家好生照看。” “夫人欲去何处?” “景将军家。” “唉,”店家思忖一时,叹道,“在下这??这也告诉夫人,还是??不要去吧。” “为什么?”香女震惊。 “还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 “这??小女子不会少付店钱!” “夫人,”店家复叹一声,轻轻摇头,“不关店钱的事。方才有人告诫在下,此店若想开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张大人,就必须搬走。” 香女脸色煞白。 好一阵儿,香女才算反应过来,咬紧嘴唇,轻问:“眼下已过申时,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店家泪水流出,垂下头去,喃声:“夫人,求你了,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略顿,“还有,在下还想说一句,在这郢都,除去王宫,没有哪家有胆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说话,转身上楼,不一会儿,提着钱袋下来:“店家,请算店钱。” 店家深深一揖:“夫人,店钱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块锾金,递过来:“店家,一事归一事,小女子住店,当付店钱,店家既不愿算,小女子权作三锾。” 店家再次作揖:“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为何?” “店家有店家的规矩。在下开店,承诺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当付店钱。夫人未退,是在下强赶夫人,失规矩在先,理当赔偿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钱?夫人硬要付钱,就是强逼在下了。” 见店家言语仗义,香女深深还礼:“既有此说,小女子谢过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请店家帮忙。” “如果能够,在下愿为夫人效劳。” “夫君伤成这样,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负不起,请店家雇请一辆马车,最好是有篷的。看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万一落雨,没个雨篷,夫君他??怕就经受不起了。”香女越讲越难受,哽咽起来。 店家、小二亦是难心,各拿袖子抹泪。 有顷,店家扬起头来,转对小二:“小二,去,把车马套上,换上一个新雨篷,送张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处?”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寻到合意住处,你再回来。” 香女还礼谢过,反身上楼,见张仪仍在沉睡。 香女不想打扰他,习惯性地站起来,打算收拾一个简单包裹。然而,遍观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剑和靳尚赠送的钱袋之外,竟无一物属于他们。 香女越想越难过,伏在张仪身上,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窗外,天越来越暗,房间内几乎看不清东西。 一道闪光破空,一声春雷从云端滚来。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这是楚国开春来的首场大雨,孩子们不无兴奋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欢腾。 春雨贵如油。 章华宫里,楚威王双目微闭,表情喜悦,侧出一只耳朵专注地聆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声。 “呵呵呵,”威王睁眼,看向坐在斜对面的太子槐,“槐儿,听这雨声,真扎实。” 太子槐却无一丝喜感,而是表情阴郁,似乎它根本不是一场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没有再说什么,收回目光,缓缓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摆着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刚刚呈上的。楚威王翻开一道,扫一眼,放在左边,再翻一道,又扫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 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无一例外地被他从右端挪至左端,摆作一摞。 威王摞完,抬头望向太子槐:“就这些了?” 太子槐睁开眼睛,点头:“就这些了。” “除昭阳之外,可有举荐他人的?” 太子槐摇头。 一阵沉默之后,威王似是想起什么,缓缓抬头:“张仪他??哪儿去了?” “儿臣不知。”太子槐似觉不妥,补充一句,“不过,儿臣听说他已出郢了,这辰光或在途中呢。” “出郢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顷,“去往何处?” “儿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作声,良久,目光重又回到面前的奏章上:“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儿臣唯听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问你!”楚威王提高声音。 太子槐一惊,打起精神:“回禀父王,儿臣以为,张仪一走,楚国朝野,怕也只有昭阳合适了。” 威王闭目,再陷冥思。 一阵更长的沉默。 “唉,你说得是。”威王终于睁眼,“这事儿拖不得了。晋封左司马昭阳为令尹,辖制六府!晋封右司马屈匄为左司马,上柱国景翠为右司马,辖制三军!”略顿,眼睛再次闭上,“颁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黄昏时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阳的官府驿道上,一辆篷车艰难地行进着。时大时小的雨点儿敲打在崭新的雨篷上,发出“嘭嘭”闷响。 车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顿住不动了。小二跳下车,见左边车轮陷在一个泥坑里。小二急了,又是打马,又是推车,车轮连晃几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头:“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点头:“是的,夫人,又陷进泥坑了。” 香女跳下来,察看一番,帮忙推车,车轮反而陷得更深。 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无人家,只有道道雨丝从天而降,形成一大块雨幕。田野低洼处早已积水,远远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得明晃晃的。 香女问道:“小二,这是哪儿?” 小二指着前面一个土丘:“回夫人的话,翻过前面土丘,当是纪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该到的。” “这可怎么办?”香女眉头紧皱,不无忧虑地望着泥坑。 小二拍拍马背,轻轻摇头:“夫人,没办法了。连走一天一夜,马无力道了。看这样子,我们只好在这泥坑里挨过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办法。” “这??”香女急得落泪,“夫君他??伤势本来就重,这又颠簸一路,若是再无救治,怕是挨不过去了。” 小二蹲下来,抱头冥思,有顷,再次摇头:“夫人,小人走过这条路,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纪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说,这马??小人实在没??”陡然顿住,起身,惊喜交集,“夫人,听,是车马声!” 香女侧耳细听,后面果然传来车马声。 不消一刻,一辆马车赶上来。 驭者跳下车子,走过来。香女抬头望去,见那人头戴斗笠,一身褐衣,遂走前一步,揖礼:“小女子见过先生。” 斗笠人回过一揖:“在下见过姑娘。”又指车马,“姑娘这是??” 香女道:“我们的车子陷进泥坑里了,先生能否帮忙推一把?” 斗笠人不是别个,正是一路追来的飞刀邹。 飞刀邹朝车上叫道:“主人,有车陷泥坑里了,请下来帮个忙!” 车上跳下贾舍人,也戴着斗笠。 飞刀邹寻来十几块小石头,递给香女:“姑娘,你站左轮边,车轮一动,你就往车辙里垫石头,动一下,垫几块,待垫平了,轮子就出来了。”又转对小二,“赶车!” 小二喝马,两个斗笠人推车。 车轮晃动,香女往里垫石头,不一会儿,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轮滚出泥坑。 香女如法炮制,右轮亦滚出来。 两个斗笠人走到道边的积水处,洗过手。 贾舍人看向香女:“姑娘是??” 香女谢道:“公孙燕谢过先生,请问先生大名!” 贾舍人拿掉斗笠,拱手:“些微小事,无须客气。在下贾舍人,幸会!”看一眼车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处?” 香女低头有顷,抬头:“小女子欲去纪城。” “前面就是了。”贾舍人走到小二马前,审看有顷,转对香女,“不过,你的这匹马走不动了,姑娘若是愿意,可乘在下车乘。” 香女细细审二人,貌相不恶,回头再看,是驷马大车,也是无奈,点头应道:“小女子谢过了。只是??小女子还有一请,外子重伤在身,就在这辆车里,也望先生不弃。” “这个自然。”贾舍人走到车上,看一眼张仪,惊道,“这位先生伤得不轻!邹生,快,抬到车上!” 贾舍人与飞刀邹小心翼翼地将张仪移到后面的大车里。 小二转对香女,揖道:“夫人,您这有车了,小人??可否回去,主人还在候着呢。” 香女拿出两块金锾:“谢小哥了。这个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让,见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将车马赶到道旁,让过贾舍人,掉转车头,再三揖过,缓缓而去。 因香女已叫“外子”在先,贾舍人遂改过称呼,伸手礼让:“夫人,请上车,照顾先生!” 香女上车,果然里面空间甚大,铺得也软和,张仪舒服地躺在铺上,眼睛已经睁开。显然,他十分清楚发生什么了。 为减轻重量,贾舍人跟在车后,雨中步行。 飞刀邹吆马挥鞭,大车穿过雨幕,朝纪城行驰。 道路泥泞,至纪城时已过三更。飞刀邹寻到一家客栈,叫醒店家,吩咐小二烧来热水。贾舍人吩咐香女将张仪全身的伤口小心洗过,去除脓水。 令香女震惊的是,贾舍人似已知晓张仪的病情,拿出药箱,像一个老练的医家,动作熟练地为他换上新药,并将几包草药交给香女,要她速去煎熬。 忙完张仪,小二也端饭菜上来。 香女喂给张仪半碗稀粥,见他再度睡去,才与舍人二人一起用餐。 吃有几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贾先生,您是何人?”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郸来。原想来郢进批南货,不料行情变了,白走一趟。” “是吗?”香女反问一句,目光质疑,“小女子还以为先生是个医家呢。” 贾舍人又是一笑,半是解释:“生意人东跑西颠,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在下学了点医术。至于那个药箱,本是在下常备之物,一来自用,二来万一遇到急难,也好应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呵呵又笑几声,歪头看着香女,“夫人缘何问起这个?” “没什么,”香女嘘出一口气,“小女子不过是好奇而已。” “若是这样,”贾舍人笑道,“在下也问一句,你家先生为何伤成这样?” 香女听出对方确为北方口音,忖摸不是昭阳的人,又见他们这般照料,再无疑惑,报出身家,将张仪受害之事细说一遍。 “天哪,车上的先生竟然是张仪大人!”贾舍人故作震惊,“张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郸时就有耳闻。此番至郢,满城风传张大人盗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时不信,后来??后来也就信了,不想竟有这多曲折,”长叹一声,“唉,这世道!” 香女出泪。 “敢问夫人,”贾舍人问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香女摇头,泪水再出:“走到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无家可归了。未来去往何处,要待夫君伤好之后,由他决定。请问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张大人主要是外伤,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揖礼:“小女子多谢了!” 第069章| 张仪舍脸投义兄 苏秦计羞结拜人 翌日晨起,贾舍人让店家换了一处僻静院子,买来药品,深居简出,让张仪静心养伤。 在贾舍人的诊治与香女的呵护下,张仪伤情好转,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张仪与贾舍人自也成为好友,谈天说地,道古论今。 又过数日,楚宫颁布诏命,昭阳出任令尹。 舍人见到告示,说予香女。 香女问道:“贾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点头:“若是走慢一些,当无大碍。” 香女急道:“贾先生,这儿住不成了。昭阳当政,是不会放过夫君的。” 贾舍人跟她进屋与张仪商议。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这是个好信儿呀,你们慌个什么?” “好信儿?”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与昭阳本无冤仇,他陷害在下,无非是为令尹之位。今日他既已遂愿,在下就无忧矣。再说,此人真要实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时。狱中那阵儿,在下纵有十命,也早没了。” 舍人、香女听他讲得有理,各自放下心来。 “不过,”张仪转向舍人,“此处的确不宜久居,我们是该走了。再说,贾兄是生意人,也不能为在下耽误买卖。” “生意事小。敢问张子欲去何处?” “唉,”张仪长叹一声,“说起这事,在下真也汗颜。近几日来,在下反复思虑,可思来想去,真还没个去处。” “夫君,”香女接道,“若是不惧昭阳,我们可到嵖岈山去。那儿是奴家根基,可保无虞。” 张仪苦笑:“若保无虞,在下哪儿皆可以去。” 香女知他心大,脸色微红,咬紧嘴唇不再作声。 “依在下之见,”贾舍人轻咳一声,“张子可去韩国。去年在下去过郑城,略知韩情。自申不害故后,韩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张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尔小邦,安逞吾志?”话一出口,张仪即觉不妥,遂抱拳补充一句,“谢贾兄了。” “魏国如何?”贾舍人就似没有听到,“魏王内有惠子,外有庞涓,势力复强,或可逞张子之志。再说,张子是魏人,不妨在家乡干一番功业。” “七年前之魏,外强中干,今日之魏,内外俱干,不过是他人唇边美味而已。”张仪淡淡说道,“再说,在下与庞涓有些过节,不愿与之同朝。” “齐国呢?” “齐亦难成吾志。” 贾舍人佯作震惊:“齐方圆千里,庶民殷富,人口众多,君贤臣明,习俗开化,春秋时称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国??” “贾兄是只知其一了。”张仪缓缓说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时、地利、人和。齐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南、北、西三面俱无险可守,利攻不利守,万一有事,唯负海一战。三者之中,抛开天时不说,齐国虽占人和,却不占地利。” “若是此说,张子当去秦国。” 听到秦国二字,张仪眼中冒火,声音冰冷:“请贾兄莫提秦国。” “哦?”贾舍人想起苏秦临别之语,兴趣陡增,故作惊讶,“秦国四塞皆险,国富民强,秦公年富力强,甚是贤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占,当是张子用武之地,张子为何??”顿住话头。 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从牙缝里挤道:“秦人杀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产,在下此生,不灭秦人誓不罢休!” “哦,”贾舍人豁然洞明,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家仇,妄言冒犯,请张子宽谅。” 张仪似也觉得过了,回过一揖,语气略缓:“是在下气大量小,见笑于贾兄了。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在下一家毁于秦人之手,此来楚地,一则逞吾壮志,二也是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国地大物博,在下原以为是只猛虎,可有一番作为,不想却是一只假虎,唬人而已。” 贾舍人盯住张仪:“张子真欲报仇?” “无假。” “若是此说,在下有一提议,张子姑妄听之。” “在下恭听。” “在下刚从邯郸来,临行之时,听闻苏子在赵被大用,被赵侯拜为相国,听说要合纵三晋。一个魏国已是了得,三晋若合,天下可无敌矣。苏子若成此志,必以秦人为敌。张子既无去处,在下就想??”贾舍人看向张仪,顿住话头。 张仪复又板起面孔,埋下头去,两手死力地抠在一起,似是要将对方撕裂。 “在下就想,”贾舍人假作不见,顾自说道,“张子不妨前去邯郸。张子既与苏子同窗,苏子定然荐你。常言道,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张子是大才,苏子也是大才,你们二人若是合成一力,天下何业不成?三晋合成纵亲,再有你们二人之谋,向东,可制齐,向南,可制楚,向西,秦国纵是一块顽石,也会被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张仪终于抬起头来,苦笑:“命运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时,在下自以为聪明过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这??两年下来,在下是吹鸣笛的掉井里,一路响着下去了。反观苏秦,不声不响,却是事业大成,名噪天下。” “呵呵呵,”贾舍人笑应道,“张子舌战越王无疆、助楚一举灭越的壮举,天下无人不晓。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张子,依在下之见,甭要犹豫了,这就动身,到邯郸去。” 又一阵沉默过后,张仪再次抬头,望着门外,长叹一声:“唉,想我张仪,堂堂伟丈夫,混至今日,真还是龙游浅滩,无用武之地了。”又过一时,苦笑,“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却又投去求他,”摇头,“这个邯郸,真还不能去。” “张子越说越远了,”贾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败,不能以眼前论之。听说苏子说秦不成,落难归家之时,狼狈之状,远甚于张子此时。再说,张子此去,是与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讲究谋大不谋小,张子欲成大业,何又拉不下这点小面子呢?”说罢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过话头,“贾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与苏兄结义,想他不会嫌弃。” “嫌弃?”张仪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给他面子,他要是敢嫌弃,看我??” “呵呵呵,”贾舍人已知张仪允准了,笑着起身,“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备车去。” 张仪过意不去道:“若去邯郸,贾兄的生意,岂不误了?” “呵呵呵,”贾舍人抱拳笑道,“能交上张子这个朋友,当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说,在下打邯郸来,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张子、夫人偕行,岂不快哉!” 张仪回揖:“既有此说,谢贾兄了。” 这年春天,在大梁做了一年多皮货生意的公子华返回秦宫。惠文公正在听他禀报魏国情势,内臣进来,呈递郢都来的密函。 是陈轸的。 惠文公拆看有顷,嘴巴咧开。 “君兄,有好事了?”公子华小声问道。 “呵呵呵,好事成双啊!”惠文公将信晃晃,“你刚说到孙膑暂脱虎口,陈轸就又报喜来了。猜猜是何喜讯?” 公子华盯住密信:“楚国有灾了?” 惠文公摇头:“灾是哀事,怎么能叫喜讯呢?” “楚王驾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他笑道,“净往刻薄处想。驾崩是丧事,我该吊唁才是!” “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也猜不出。”惠文公将信又看一遍,抖几下,“上柱国昭阳与张仪争令尹之位,昭阳争不过,求助于陈爱卿。陈爱卿为昭阳设了个陷阱,诬陷张仪盗走楚王的镇宫之宝和氏璧,将他打入狱中,揍了个皮开肉绽。幸遇太子出面营救,张仪才算活了一命。呵呵呵,一代英才,眨眼间成了个天下大盗喽!” “真是好事,”公子华亦乐起来,“臣弟这就前去,迎那盗宝贼来秦。” “不可不可,”惠文公连连摇头,“听闻此人心高气傲,得让他吃点儿苦头才是。” “君兄,”公子华急道,“张子是大才,万一别国??” “呵呵呵,你就放心吧,”惠文公颇为淡定,“除去寡人,没有君主敢用一个盗宝贼。再说,听陈爱卿说,此人心志不亚于苏秦,天下就这么大,除去秦、楚,他也没有地方可去哟。” 公子华拱手:“君兄明断!” “小华呀,”惠文公盯住他,“眼下大争,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孙子是大才,要把他弄过来,可也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庞涓会生疑心。你此番回来,好好歇几日,暂就不去大梁了。” “君兄要臣弟做什么?” “走一趟邯郸。” “去邯郸做什么?” “接张子。” “张仪?”公子华圆睁两眼。 “嗯,”惠文公敛起笑容,“你的疾哥前几日捎信,说是要在邯郸等候张子,迟些日回来。寡人当时还在纳闷儿,这辰光明白了。你方才说得是,不防一万,得防万一。你这就走趟邯郸,与你疾哥一起,无论如何,得将张仪毫发无损地带到咸阳!” “臣弟领旨!” 贾舍人一行晓行夜宿,在一个明媚的午后驰进邯郸城门。 贾舍人吩咐飞刀邹将车辆停到一家颇有特色的酒肆用膳。 候菜期间,贾舍人指向不远处的丰云客栈道:“看到那家客栈没?苏相国初来邯郸时,就住那儿,看外观不错,不知可趁张大人的意?” “邯郸是贾兄地盘,在下悉听尊便。”张仪拱手。 贾舍人吩咐飞刀邹将张仪的行李送到客栈,饭后自与张仪、香女步行过去。 店家迎出。 贾舍人指张仪两口子介绍道:“这是张子,这是张子夫人,皆是相国苏大人的朋友,从楚国来,暂在贵店安身几日,劳烦店家了。” “呵呵呵,”店家满脸堆笑,“苏大人的朋友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又朝张仪、香女深鞠一躬,“小店虽说寒酸,却占地利,离宫城最近。张子、夫人若不嫌弃,就请选套房舍。” 张仪还个礼:“不用选了,就是苏大人住过的地方!” 店家引他们走过大厅,来到后院一处雅院,推门揖道:“张子、夫人,苏大人所住,就是这进院子!” 张仪一看,好家伙,气派非凡,宽敞明亮,大大小小六个房间,装饰奢华,家具一应俱全。香女急道:“店家,这进院子大了些,能否换套小的?” 店家迟疑一下,目视贾舍人。 舍人未及答话,张仪摆手:“不大,不大,就是这儿了。” 店家转对小二:“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来!” 一路下来,香女已经添置了不少日用,整出两个包裹。 小二与飞刀邹各提一个过来。 安顿完毕,贾舍人转对张仪、香女拱手:“张兄、嫂夫人,有苏相国在,在下也就放心了。在下有些生意急欲处置,待忙过两日,再来问候!” 张仪、香女还礼:“谢贾兄了!” 张仪、香女送贾舍人出店,飞刀邹已经坐在驭手位置,舍人上车,依依惜别。 张仪二人返回院子,香女关上房门,对张仪道:“夫君,已经没钱了,怎能再住这进大院子?” “咦,钱呢?” 香女拿出钱袋,摊开,果然里面一枚金锾也没有了,只有几十枚魏布。 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赠十锾,付医家谢礼一锾,让小二买药一锾,小二返回时,送谢礼二锾,余下几锾,路上用了。” 张仪微微皱眉:“你再寻一寻,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贾先生那么有钱,也还知道节俭,我们身上没钱,花起来却是手大,能余这点儿已是不易了。” “夫人放心,”张仪扑哧一笑,“店家眼下还不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在这儿暂撑几日,待见过苏秦那厮,莫说这点儿小钱,纵使百锾,也不在话下。” “嗯嗯。”想到苏秦,香女这也安心了。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漱已毕,拿出舍人在韩国郑都为张仪置办的新衣冠,让张仪穿上。 张仪对镜自赏有顷,转对香女:“合身不?” “嗯。”香女拉拉肩胛处,满意地点头。 “呵呵呵,凤凰落架,架子却不能倒!”张仪耸耸肩,将昨夜写好的名帖揣入袖中,冲香女扬扬手,拉起长腔,“走喽!” 香女倚在门上,望着他走向过厅,正欲回身,见张仪忽又拐回,迎上道:“夫君,忘掉什么了?” “没忘什么。”张仪挠挠头皮,多少有些尴尬,“猛然想起一事,仪与苏秦同窗数载,玩笑开得多了。待会儿见到他,他必请仪吃酒,也一定会陪仪前来客栈探视,不定会与仪同榻而眠呢。若是见到你,知你是??是仪内人,他定会打趣,让人好不尴尬。” 香女略怔:“夫君之意是??” “仪是说,”张仪略顿一下,“待他来时,就称你是吴国的香公主,此番赴赵,碰巧与仪同行—” 香女扑哧一笑:“夫君,甭再说了。拐来绕去,听起来也够烦的。待苏兄来时,夫君就说,香女是奴婢兼护卫,随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笑道,“实际就是嘛。” 张仪拥抱一下香女,不无轻松地走出客栈。 张仪已从店家口中探知这日无朝,也不着急,优哉悠哉地晃到相国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阳君府。 许是张仪起得过早,相国府的红漆大门依然关闭。张仪走到门外的石狮子边,将一只脚踩在雄狮的石屁股上,扎下架子等候,心里盘算见到苏秦时该如何说话。总而言之,不能让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门“吱呀”洞开,一人拿扫把出门,正欲扫地,见张仪将脚踩在石狮子上,大喝一声:“何人敢踩相府狮子?” 就要见到苏秦了,张仪的气色原本不错,吃此一喝,倒是来气了,斜他一眼,索性将脚在狮子屁股上连踹几下,皮笑肉不笑道:“哟嘿,踩了,你要怎样?” 那人也不答话,飞跑回去,不一会儿,涌出几个人,朝张仪拢来。 张仪眼珠儿一转,忖道,若是与下人动粗,待会儿见到苏秦,倒也不雅,遂放下腿脚,微微抱拳,赔出笑道:“你们这是来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还轮不上你们,叫你家主子出来!” 见他言语托大,几人果然住脚,一个年岁大的门人问道:“你是何人?” “姓张名仪,找你家主子来的,叫他出来迎客!” 门人打个惊愣,扫一眼众人,又将张仪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谁?”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不就是姓苏名秦吗?”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张仪从袖中摸出名帖,递上。 门人看过,抱拳:“请先生稍候,待小人禀报主公,再来相迎。” 门人进去,一刻钟后走出,对张仪打一揖,将名帖递还,揖道:“主公昨夜进宫,一宵未归,请先生改日再来。” “哦,进宫去了?”张仪自语一声,接过名帖,沿来路走回。 次日张仪再去相府,递上拜帖,门人看也没看,递还拜帖,揖礼:“张先生,相国还没回来呢,请先生改日再来。” “相国哪儿去了?”张仪问道。 “不瞒先生,”那门人走近一步,压低声,“听说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猎去了。” “几时回来?”张仪显得急了。 门人摇头:“这就说不准了。陪君上行猎,少说也得三日五日。” 苏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张仪连叹数声,悻悻然踏上归路。 如是七日,香女悄道:“夫君,只剩一枚布币了!” 张仪吸进一口气,咬紧嘴唇。 “怎么也不见贾兄了呢?”香女皱眉,“要不,你打听一下他,只要找到他,让他救个眼前急。” 话音落处,店家敲门,兴冲冲道:“张子,好消息,相国大人回府了!” “你怎么晓得?”张仪问道。 “嗨,在下替张子着急呢。今儿一大早,在下就到相府门前打听,刚好遇到相府家宰袁大人从外面回来,在下拦住他,问相国大人回来没,袁大人说昨夜回来了。到府上已快后半夜,这辰光还没起榻呢。” 张仪大喜,紧忙穿戴妥当,疾步而去。 张仪与相府的几个门人已经混熟了,半开玩笑道:“听说你家相国还没起榻,你看看这辰光起来否?” 门人却脸色沉起,朗声应道:“张子不可无礼,我家相国雄鸡一鸣时就已起榻了!” 张仪赔笑:“起榻就好。”递上拜帖,“请将此帖呈交你家相爷!” 门人接过,揖礼:“先生稍候,小人这就禀报。”转身进去。 足足过有一个时辰,门人方才跑着出来,对张仪喘气揖道:“先??先生久??久等了,实在对??对不住。” 张仪心里窝火,却也不便发作,淡淡说道:“引路吧!” “不??不可,”门人喘会儿气,揖道,“主公正在会客,是韩国使臣,正在商议重大国事。在下禀过,主公收下拜帖,约先生明日辰时再来!” “什么大事?”张仪怒从心起,厉声喝道,“你这就去报苏秦,就说是我张仪到访,让他出门迎接!” 门人再揖:“小人不敢。小人恳求先生这先回去,明日复来。”说着双手呈上一只牌子,“这是报牌,明日辰时,先生带上此牌,就无须禀报了。” 张仪连跺几脚,却也徒唤奈何,接过报牌,恨恨地回去。 其实,这些日来,苏秦既未接待韩使,也未陪赵侯去鹿苑行猎,而是天天坐在听雨轩里,听贾舍人讲述楚国政治及张仪在楚的故事,这辰光舍人讲的是昭阳如何设计陷害张仪,听得苏秦两眼发直。 贾舍人讲完,端茶润口。 苏秦将和氏璧一事的细节从头至尾回想一遍,思虑有顷,凝眉问道:“纵观此陷,大处虽有疏漏,细节上却是一气呵成,并无破绽。听闻昭阳是个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细微?” “是陈轸设的局。”舍人小啜一口,缓缓说道,“陈轸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两年有余。逐走张仪是他的诸多功劳之一。” “唉,”苏秦轻叹,“列国君主,唯有秦公是个大才。有雄图远略不说,还能知人善任,谋事有条不紊。此人若进鬼谷,得受先生指引,天下昌平或指日可待。” 舍人抱拳:“苏子动辄想到天下昌平,实令在下敬佩。” “贾兄这是不了解在下,”苏秦苦笑一声,“在从咸阳回蹿的路上,在下并没这么想。在轩里的破草棚里拿锥子刺股之时,在下也没有这么想。” “那时苏子所想何事?” “回蹿路上,在下所想的只是自己。想的是,在下说秦为何挫败。锥刺股时,在下所想的是如何遏止秦势,成就此生辉煌。” “苏子又是何时以天下为念的?” 苏秦想起琴师,想起他的绝唱,黯然神伤,垂头默哀一阵,几乎是由喉咙里挤出一句:“是听了一个人的琴声。”顿有许久,又蹦出一句,“他弹得真好,堪称天下第一琴。” 贾舍人正想听下文,苏秦却转过话头,抱拳道:“不说这个了。听闻与张仪一道的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应道,“此女是吴国前大夫公孙雄的后人,其父公孙蛭为雪先祖之仇,自创公孙剑法,与越王无疆决剑,同归于尽。” “她叫什么名字?” “叫公孙燕,因天生体香,小名香女。香女聪明伶俐,剑艺超群,且心地良善,是个好夫人,更是一个奇女子。” “好啊!好啊!”苏秦连赞数声,“贤弟喜得佳偶,在下也就宽心了。” 贾舍人略怔:“苏子缘何独喜此事?” “因为在下欠他一个女人。” 贾舍人正欲刨根问底,袁豹进来,禀道:“主公,在下收下张子拜帖,约他明日复来。张子暴跳如雷,跺脚走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如此待他,莫说是张子,纵使在下,肺也让你气爆了。” 苏秦笑应道:“真正的好戏,尚未开场呢!”又转对袁豹,“明日诸事,可否齐备?” “回禀主公,”袁豹禀道,“都齐备了。自辰时到午时,在下排得满满的。” “舞师来没?” “来了。邹兄正引他们收拾场地,这辰光正在忙活呢!” “好!”苏秦思忖有顷,抬头,“秦人那儿有何动静?” “一切照旧,不过,前日又来一人,看外相是个纨绔公子。” “是公子华来了。”苏秦笑对贾舍人道,“听说此人守在大梁,一直盯着孙膑呢。秦公这派他来,想是已知张子到此,志在必得了。” 贾舍人震惊:“苏子,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呵呵呵,”苏秦笑过几声,“干一行,务一行嘛。”又转对袁豹,“知会秦使,邀他明日午时到访,就说本相请他观赏一出好戏。” 张仪回到店中,黑青着脸,呼呼直喘粗气。 香女料他又吃闭门羹了,陪他闷坐一会儿,小声问道:“苏兄还没回来?” 张仪猛然跳起,歇斯底里地一把抓过旁边一盏铜镜,狠狠扔到门外。铜镜碰到廊柱,掉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响。 张仪猛跺一脚:“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叫他苏兄!这种寡情少义之人,他不配!” 铜镜的响声招来店家。 店家过来,见门大开,走进来,拾起铜镜,瞟他一眼:“张子?” 张仪脸色发白,顾自喘气。 店家将铜镜复置原位,哈腰揖道:“相国大人他??没有回来?” “什么没有回来?”张仪就如连弩发射,“他是不想见我!店家,你且说说,未进鬼谷之前,我们同榻共寝,八拜结义;入鬼谷之后,更是同门五载,是块石头也暖热了。可??可此人??”越说越气,结不成句。 “张子且请消气,细细说来,”店家劝道,“难道是相国大人不肯相认?” 张仪又喘一会儿,缓过气来,将这日的遭遇细细讲了。 “呵呵呵,”店家听完,乐道,“这是好事呀,张子气从何来?” “此等慢待,还是好事?”张仪余气未消。 “张子有所不知,相国大人是这邯郸城里最忙之人,可以说是百事缠身,日理万机。在下听说,相国大人连吃饭也不得安闲,一餐三吐哺呢!张子屡去不见,并不是新鲜事。听说不久前有人求见大人,连等十日仍不得见。再说,相国大人既已接下张子名帖,又约张子会见时辰,这已是破了例的,别人求都求不上,张子却在这里生大气,为的哪般?” 张仪细细一想,店家说得也还在理,轻叹一声,摇头:“唉,店家有所不知,若是换个位置,是此人来投在下,莫说是韩国使臣,纵使君上召见,在下也要拖他半日!”复叹一声,“唉,也罢,不说这个了。且待明日会他,看他如何说话。” 翌日晨时,张仪早早起床,洗漱已毕,在厅中闷坐一时,灵机一动,寻到店家,要他去弄一套破衣烂衫拿来。 店家纳闷:“请问张子,破烂到什么程度方为合宜?” 张仪略想一下:“街头乞丐的穿着即可。” 店家使小二寻到一个乞丐,带他过来,将他身上的衣衫强行脱了,扔给他一套新衣。不料乞丐不依,光膀子不穿,闹着讨要他的烂衣。 张仪听到闹声,出来一看烂衣,乐了,笑对乞丐道:“我说丐头儿,你不要闹腾。这身行头,在下只是借用,天黑之前还你。至于今日三餐,爷管你吃饱!”又叫小二拿过几只馒头扔给乞丐。 乞丐听说只是借用,方才宽心,颇不情愿地穿上新衣,蹲在墙角啃馒头。 张仪拿上破衣回到房舍,脱下新装,将烂衣套上,对准铜镜左右扭动,上下察看,正自陶醉,香女从内室走出,震惊:“夫君,你??这是做啥?” “呵呵呵,你来得正好!”张仪乐道,“看看大小,合身不?” 香女急道:“夫君,你不要闹腾了。今日去见苏相国,怎能穿得像个乞丐?” “哼,”张仪鼻孔里出声,“在下此去,就是要臭他一臭!”对镜又审一时,忽觉少顶帽子,寻思有顷,从衣架上拿过新冠,用力揉折,又走到外面泥地上摔打几下,再揉一阵,方才戴在头上,对镜自视,乐道,“嗯,这下齐了!” 香女苦劝不住,只好由他袖了报牌,走出院门。 店家瞧见,亦是惊慌,又是一番苦劝,张仪不听,顾自去了。 经过这番折腾,张仪赶至相府时,辰时已过,府前车水马龙,甚是喧嚣。赵国的达官显贵,一个接一个,皆在门前候见。 张仪抖起精神,昂首走至门前。门人见是乞丐,将他喝住。 张仪摸出报牌,“啪”一声甩在地上。 门人捡起,细看,认出是昨日约定之人。因有报牌,众门人不好赶他,商议一番,打开一扇小门,揖道:“先生,请!” 张仪瞪他们一眼,本待骂几句,见门前已聚一堆人,皆裘衣锦裳,挂金戴玉,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如看猴戏。张仪嘴巴张了几张,强自忍住,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瞧也不瞧众人一眼,走向正门,昂首挺胸,大步跨入。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众门人一时怔了,待缓过神时,张仪已经走进院中。 众门人互望一眼,有两人飞身拦住张仪,另一人飞报家宰。 袁豹赶过来,见到张仪,微微一揖:“在下袁豹见过先生。” 张仪视他衣着,知是家宰,亦回一揖:“张仪见过家宰。”略顿,“你家主公何在?” 袁豹斜他一眼,冷冷说道:“主公忙于国事,先生有何贵干?” “没有贵干!”张仪冷笑一声,“在下是他故交,这来寻他,你这禀报一声,让他出来迎接!” 袁豹瞥他一眼,转对门人沉声喝问:“这位先生可有报牌?” “有有有。”门人紧忙递过张仪甩在地上的报牌,双手呈上。 袁豹看过,转对张仪,深揖:“先生,看这报牌,确为主公所约,可主公约的是辰时,现在已是巳时,先生缘何来迟?” “这??”张仪倒是无话可说。 “先生,”袁豹再揖,“主公刚从鹿苑回来,诸多国事亟待处置,张子若不介意,可随在下暂至偏厅,稍歇一时,待主公忙过眼前这一阵儿,再会先生。” 张仪吧咂几下嘴唇,却也无奈,抱拳道:“就依家宰。” 袁豹引张仪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走向后花园的听雨轩。张仪穿着惹眼,凡遇到者皆是震惊,无不七嘴八舌地议论,即使在园中打扫的下等仆从,也指着他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直到此时,张仪方才追悔意气失策,沉下面孔顾自走路。 二人走进院门,袁豹引他在偏厅坐下。这儿有两排长席,席前放着几案,上面摆着茶水。几个客人端坐于席,显然是在等候召见。 袁豹顿住脚步,揖道:“先生,您先在这儿候着,今日客人较多,在下就不陪了。” 张仪回过礼,在条席上寻个空位坐下。几位客人不识张仪,真还以为是个乞丐,本不想与他共席,却因家宰亲自陪他过来,吃不透底细,不敢出言,只是以袖掩鼻,向旁边腾挪。 张仪也不搭理他们,沉了脸,闭目端坐。 此地离主厅不远,苏秦显然正在厅中会见客人。虽不见苏秦,但张仪原本耳尖,更在鬼谷里练过静功,厅中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被他收入耳中。苏秦果然是在处理国事,一桩接一桩,颇为干练果断。有人拜辞出来,袁豹就会站到门口,传唤下一个。在张仪身边候见的人,听到传唤,应声诺,起身进去。这边有人刚走,后面又有新来的,如是进进出出,不断更换。 张仪候有一个多时辰,午时已至,睁眼一看,偏厅里已经无人,外面也未见新来的。张仪倾耳细听,苏秦仍在与人说话,显然是最后一个了。 不到一刻,那人起身告退。 张仪长嘘一口气,暗忖道:“唉,看来是误解他了。时过境迁,不能以鬼谷时断事。观这半日,苏兄也是不易。” 这样想着,张仪心中略觉好些。又候一时,仍然不见苏秦召见,张仪心里有点儿着急了,却又忖思苏秦许是累了,或要小歇一时,因而闭目再等。 又候一刻,外面传来声音,报说秦国上大夫到访。苏秦传召,袁豹引公子疾、公子华快步走进。因主厅无客,公子疾二人未入偏厅,直入主厅。 张仪可以觉出,苏秦起身迎他们,相见礼毕,坐下叙话。 张仪静心倾听,三人谈的并非国事,而是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张仪隐约听到公子疾提及观戏一事,苏秦哈哈大笑,说是午膳辰光到,不妨前去**,一边观戏,一边用膳。 公子疾欣然同意,三人步出厅门。 张仪从眼角里瞄见苏秦走出,立即正襟危坐,两眼闭合,轻轻咳嗽一声。苏秦却没有斜眼看他,也似没有听到他的咳嗽声,有说有笑地与公子疾二人一道,从离他十几步远的主甬道上大步走过,径出院门去了。袁豹陪着公子华跟在身后,没有一人理会坐于偏厅的张仪,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张仪火了。 眼见众人越走越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张仪气得脸色乌青,面目狰狞,拳头捏起,睁眼四望,见院中再无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面前一张几案,高高举起,猛地砸到另一几案上,扯嗓门大吼:“来人哪!” 几案碰撞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及张仪声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来几个下人。他们冲过来,见张仪怒成这样,不知所措。 张仪吼道:“叫你们主子过来!” 一人飞跑而去。 袁豹急至,朝张仪打一揖,赔笑:“对不起,方才忙得晕头,慢待先生了。” 张仪礼也不回,怒道:“去叫苏秦过来!” “这??”袁豹迟疑一下,再揖,“先生稍候,在下马上禀报。” 不一会儿,袁豹返回来,揖礼:“先生,主公有请。” 听到“有请”二字,张仪才算消下气来,仍不还礼,但却“嗯”了一声,沉着脸跟在袁豹后面,走向一个幽静的庭院。 尚离几十步远,就有欢声笑语传出,继而是“咚咚咚咚”的响声不绝,就如音乐似的。 张仪憋着怒气,倨傲至阶,在阶前停住脚步。 袁豹伸手:“先生,请进。” 张仪此举原是等候苏秦迎他,见袁豹这么说,也就不好硬撑,含怒抬腿,迈上台阶。 进门一看,张仪火气更炽。 院子正中搭起一个巨大的木台,两男两女正在台上跳舞,“咚咚咚咚”的响声,正是从他们的脚底下发出的。再后面,正对院门处的主厅廊下,苏秦端坐主席,公子疾、公子华两侧作陪,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观看舞蹈,不时发出笑声。他们面前各摆一张几案,案上摆满酒肴,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肉,张仪顿也觉出肚子饿了。昨晚怄气,几乎没吃什么,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没顾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闷气,几案上摆放的茶水硬是未尝一口。此时此刻,张仪虽无用餐之心,肚皮却不争气,原就咕咕直响,这下见了酒肉,越发响得欢实。 张仪强自忍住,扫一眼苏秦,见他两眼只在舞台上,根本没有看他。 张仪正欲说话,袁豹已经拐向右侧,伸手邀他。 张仪硬着头皮,跟在袁豹身后,走至右侧廊下。 这里也摆一案,案后是一席位。 袁豹指着席位,揖道:“先生请坐。” 张仪吧咂一下嘴唇,怒瞪苏秦一眼,气呼呼地坐下。 苏秦仍旧没有看他,只在那儿与公子疾一道,专注地望着舞台。 舞台上,几个男女跳得更欢,看得苏秦几人连酒肴也忘却了,傻傻地盯住台面。 袁豹揖道:“这辰光刚好用膳,先生若不嫌弃,可在此处吃顿便餐。” 张仪本欲不吃,无奈肚中难受,转念一想,自己向来屈人不屈己,即使怄气,也得填饱肚皮,遂轻轻“嗯”出一声,算是应允。 袁豹拍手,一个下人端着一只托盘走过来,将食物一一拿出,摆在几案上。 张仪一看,怒火再起,因为上面摆放的,竟是一荤一素两盏小菜,一杯粗茶,一碟粳米饭。袁豹见饭菜摆放停当,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不待张仪回话,转身自去。 张仪咬牙切齿,几番冲动,想要掀翻几案,冲到苏秦跟前,指他鼻子臭骂一顿,闹他个天翻地覆,又强行忍住。无论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檐下,自己这又衣着破烂,实在像个乞丐,能赏一顿饭菜,也算不错。再说,到眼下为止,从面子上讲,苏秦迄今尚未瞧见自己,下人这般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这些都是话柄子,待会儿与他会面,看我张仪不羞死他,噎死他! 这样想着,张仪就又隐忍不发,端碗拿筷,忍气吞声,喝茶吃饭。 台上舞蹈进入**,两男两女无不摇头摆臀,八只脚尖不停地在木台子上又踢又踏,有轻有重,竟也抑扬顿挫,甚有节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长口技,一边踢踏,一边发出各种声音,就似音乐一般,且与脚底的踢踏声浑然一体,相辅相成,交互成韵。舞台也是奇特,是个圆形,漆成红色,里面中空,像是一面大鼓。几人脚穿木屐,屐尖着地,敲打台面,就如鼓槌似的,发出“咚咚”的响声。 苏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脚尖踏地,两手击掌,情不自禁地和着台上节奏发出各种声音。 然而,这等热闹于张仪来说,每一个声音都如利刃剜心。 张仪正自难忍,台上一曲舞毕。 苏秦摆手,众舞者退下。 公子华拱手问道:“请问相国,这是何等舞蹈?这般有趣,在下着实开眼界了。” “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公子能喜欢就成。这叫蹑利屐,是邯郸舞蹈,别处见不到的。” “蹑利屐?”公子华急问,“此名何解?” “公子听说过邯郸学步否?” “听说过,说是有寿陵人来邯郸学步,结果,邯郸之步没有学成,自己竟然连原来的走法也不会了。在下觉得奇怪,纵使再笨,总也不至于笨到不会走路了吧?” “呵呵呵,”苏秦又笑几声,指着台子缓缓说道,“那个寿陵人学的就是这种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里有双利屐,可上台一试。” 公子华果然走上台面,取过一双利屐,慢慢穿上,学那舞者样子,踮起脚尖,刚走一步,就“哎哟”一声倒地,惹得几人好一阵大笑。 公子华显然是跌坏脚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台面,边走边做鬼脸,引得大家又一番大笑。 他们的每一声笑,都如刀子一般扎来。 张仪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话音落处,跟前几案被他掀翻,粗茶淡饭散落一地。 三人皆吃一惊,扭头看来。 苏秦脸色微变,大叫:“来人!” 袁豹急进。 苏秦看向张仪:“何人在此喧哗?” 袁豹跪叩:“主公息怒,是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苏秦扫张仪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轰他出去!” “主公息怒,”袁豹急道,“此人说他叫张仪,是主公故知。” 听到张仪的名字,公子疾、公子华俱吃一惊,互望一眼,目光看向张仪,又移向苏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戏。 “哦?”苏秦似也怔了下,“哪个张仪?不会是张贤弟吧?”又装模作样地将张仪打量一眼,夸张地摇头,“不可能,张贤弟何等洒脱,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唤他过来!” 袁豹应过,起身,走到张仪跟前,揖道:“张先生,主公召你过去。” 张仪忽地站起,大踏步走过去,距苏秦数步站定,手指苏秦喝道:“苏秦竖子,你睁大狗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识?” “哈哈哈哈,”苏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大笑数声,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长声音缓缓说道,“嗬,还真是张仪,张贤弟!”指旁边一个席位,“坐坐坐!” 张仪哪里肯坐,手指苏秦继续数落:“苏秦竖子,仪一直视你为丈夫,不想却是小人一个,一朝得志,情义全忘!” “张贤弟,”苏秦冷冷应道,“此话从何说起?若说得志,也是贤弟你得志才是。贤弟在楚做下惊天大事,震撼列国,听说近来还得了一笔横财。贤弟得志若此,却来邯郸装穷,打扮成这副模样,岂不是有意寒碜在下?” 听到苏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将他视为小偷,张仪这才恍然明白,手指颤抖,怒不可遏:“你??你这小人!我??我??”喘几下粗气,“我跟你情断??”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后面的“义绝”二字,竟是说不下去。 “哈哈哈哈,”苏秦又笑几声,“张贤弟,不要将话说重了嘛。贤弟来我府上,故意寒碜在下,在下念及过去情义,就不与你计较长短了。天下知贤弟之人,除先生之外,当是在下。贤弟心大,又在荆楚得志,若无大事,断不会来此小国僻壤。说吧,有何要事要在下帮忙,在下尽管力微,若是能帮,也会尽力的。” 张仪哪里忍得下去,跺脚道:“你??你??你个竖子,算??算你狠!”一个转身,迈步就走。 苏秦叫道:“慢!” 张仪顿步,扭头,恨恨地盯住苏秦。 苏秦转对袁豹:“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门,不打发亦不吉利。去,赏他足金十两!” 袁豹似已备好了,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十个小金块,递给张仪:“此为足金十两,请先生收好。” “哈哈哈哈—”张仪接过,狠摔于地,连踩几踩,朝苏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长笑数声,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见张仪越走越远,看不到了,苏秦却似变了一个人,紧追几步,赶至门口,见张仪不见踪影,冲张仪消失的方向颓然跪地,声泪俱下:“贤弟??我的??好贤弟啊!”涕泪交流,将头磕地。 苏秦哭得伤悲,磕得结实,额头碰在石板上,发出咚咚声响。 袁豹走过来,在他身边跪下,含泪,颤声:“主公??” 苏秦一进一出两副面孔,两番表演,将公子疾、公子华完全搅晕头了。 公子疾、公子华二人走过来,一边一个搀起苏秦,回至席位前面。 苏秦仍旧泪如雨下。 “苏子,你??”公子疾盯住苏秦,“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唉,”苏秦以袖拭泪,长叹一声,“在下这么做,为的还不是你们?” “为我们?”公子华震惊,转望公子疾,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苏秦重重点头,盯住二人,一字一顿:“二位公子可以回去复命了。转告秦公,就说苏秦所荐之人,这就去了。” 直到此时,公子疾方才醒悟,朝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了!谢苏子了!” “还有,”苏秦也不还礼,顾自说道,“张仪世居河西,祖产、祖坟、家庙皆在少梁张邑。”略顿一下,转对袁豹,“本相累了,送客!”说毕缓缓起身,视公子疾、公子华于不见,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他的听雨轩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公子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远远跟在苏秦后面。 望着二人的背影,公子疾若有所思,转对公子华道:“华弟,你速回去,禀报君兄,追还张家祖产,安顿其祖坟、家庙。在下守候张子,不能再出意外了!” “遵命!” 丰云客栈门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远远看到张仪一脸怒气地大踏步过来,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张仪瞧也不瞧他们,埋头走进,一脚踹开自己的院门,反手关上。香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推开房门,见张仪不在厅中,知他内室去了。 香女本想跟进去劝解几句,犹豫一下,顿住步子。 有人敲门。 香女开门,是那个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见张仪回来,紧忙赶来。 香女怕张仪听见,小声说道:“你这汉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时,衣服自会还你。” “不成,不成!”乞丐大叫,“我已经在这鬼地方守候一日了,憋屈死了!叫那个大人出来,还我衣服!” 香女气恼,责他道:“你这汉子,我们虽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还你一套了吗?拿好的换你破的,你却不知足!” “鬼才要这身衣服哩!”乞丐将身上的新衣脱下,“啪”地摔在地上,“穿上这个出门,连碗稀汤也讨不到!” 见他脱得赤条条的,香女一时满面羞红,急转过身,叫道:“小二,快快将他赶走!” 小二闻声赶来,与乞丐撕扯。 二人正在闹腾,张仪冲出来,几步跨到乞丐跟前,将他一把抓过,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张仪将身上丐服脱下,摔在他脸上,声嘶力竭地喝道:“滚,滚滚滚,滚!” 乞丐吓得全身打战,一把抓过破衣,连滚带爬地溜出门外。 张仪拍拍手,回至厅中,喘息一时,在席上端坐,闭目,任两滴饱泪滚出眼角,流下面庞,溅落席上。 翌日晨起,听雨轩里,贾舍人正与苏秦议事,袁豹走进,小声禀道:“主公,辰时将至,一应物品皆已备妥。” 苏秦朝贾舍人深揖:“张贤弟就拜托贾兄了!” 贾舍人还揖:“苏子放心,在下一定将张子带到咸阳,荐给秦公。” “安全带到咸阳就行了,”苏秦淡淡说道,“贾兄不必荐他。” “为什么呢?”贾舍人盯住苏秦。 “秦公早在候他了。” “是哩,”贾舍人点头,“不过,在下有一虑,也想提醒苏子。” “贾兄请讲。” “一路上,在下与张子相谈甚多,知他是个奇才。苏子不仅不邀他共创纵业,反而费尽心机,逼他入秦。张子入秦,必以苏子为敌。苏子难道就不怕合纵大业坏在张子手里吗?” “唉,”苏秦轻叹一声,“果真如此,亦为天意!” “此话何解?” “在鬼谷之时,先生曾经预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两途,一是列国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贤弟志在一统,不会赞同在下合纵。‘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志在合纵,贤弟志在一统,他与在下不可能并驾齐驱。务大业,必求同心。二人异心,非但大业难成,反生阻碍。再说,贤弟与在下虽走两途,却归一处。无论他成,还是在下成,目标皆为天下大同。这一点,在下也是知他的。” “苏子苦心,可否告知张子?” “不必了。”苏秦摇头,又顿一时,缓缓起身,拱手,“他若真的一意坏我合纵,有多大力,就让他使出来吧!时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贾兄。” 丰云客栈里,张仪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厅里,闭目冥思。 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时却眯盹过去,及至醒来,日出已过,到辰时了。香女洗漱完毕,正打算弄些吃的,外面传来敲门声。 香女开门,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里的账簿,已知来意,回礼:“店家早。” “张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账?” 店家多少有些尴尬,干笑一声:“夫人与张子已住许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这想??请夫人垫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转。”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这个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这与店家结账如何?” 店家忙道:“好好好!” “这儿不是说话处,店家先去账房,小女子随后就到。”香女反身回房,取出西施剑,掩门出来,见店家仍在前面等候,便疾步跟他走入账房。 店家将账簿摊在案上,对香女道:“那进院子是本店最奢华的,只供贵宾住,一日三十赵布,张子、夫人的日常供用,俱是上等,这些是明细,请夫人审看。” “不用看了,店家清算就是。” 店家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拨打一通,指算珠道:“房费并日用共是三百五十二赵币,若是足金,折合三两并十七铢,二位是贾先生的朋友,又与相国大人熟识,七铢就免了,夫人只需付清足金三两并十铢即可。” “不瞒店家,”香女淡淡应道,“我们夫妻是落难才来这儿的,所带盘费已经用尽,前来投奔苏相国,谁想竟又节外生枝,夫君为此怄气,一宵未眠。眼下情势尴尬,莫说是三两十铢,纵使一铢也拿不出了。”将剑摆在案上,“小女子苦无他法,唯有抵押此物。”抽剑出鞘,语气越发平淡,“敢问店家,此剑可抵三两并十铢?” 店家审看宝剑,倒吸一口冷气。莫说别的,单剑鞘也不是价钱就能衡量的。 店家推开宝剑,微微一笑:“除此宝物之外,夫人可有他物?” 香女摇头。 店家复问:“你们在邯郸可有熟人?” 香女再次摇头。 “既如此说,”店家轻叹一声,“此剑由在下暂时保管,俟夫人筹到本金,在下原物奉还。” “谢店家了。”香女拱手谢过,将剑入鞘,置于几上,转身,快步走出。 香女跑回小院,掩上房门,倚在门后,泪水涌出。 顾自伤心一阵,香女擦去泪水,稳下心情,轻步进厅,略作迟疑,在张仪对面跪下。 不用再问,张仪已知发生什么,沉声问道:“你把宝剑押给他了?” “夫君,”香女勉力一笑,“奴家与店家说好了,只是暂时寄放,过些时日再赎回来。” 张仪缓缓睁眼,凝视她,苦笑一声,轻轻摇头:“押就押吧,不就是一柄剑吗?” “是的,”香女神色黯然,声音哽咽,“奴家也知道,它不过是一柄剑。” “夫人,”张仪心里一酸,又出一声苦笑,“仪此番丢了面子,也连累夫人??受屈??” “夫君,”香女跪行几步,伏在张仪怀中,“只要夫君在,香女什么都能舍弃。”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敲什么敲!”张仪恨道,“那剑可值千金,难道不够你的店钱吗?” “够了,够了!”话音落处,来人已经推开院门,直走进来。 张仪、香女抬头望去,是贾舍人。 “贾先生!”香女惊讶中带着激动。 贾舍人提着她的宝剑走进来,在对面香女坐过的席位上坐下,将剑放在几案上,长叹一声,抱拳揖道:“唉,张子,在下??来迟一步呀!” 张仪推开香女,拱手还过礼,苦笑道:“让贾兄见笑了!” “唉,”贾舍人复叹一声,“这几日生意上有些差错,在下急出邯郸,走了一趟上党,心念二位,急赶回来,仍是迟了,害得嫂夫人差点失去宝器。” “唉,”张仪亦叹一声,“时势弄人,让贾兄挂心了。” “这个店家人本不错,是个正经生意人,只是本小心窄,没有历过大事,竟为这点儿小钱惊扰嫂夫人了。”贾舍人朝香女抱拳,将宝剑递还香女,“嫂夫人,店钱已经偿付,宝剑敬请收好。” 香女接过剑,拱手揖道:“小女子谢过先生了。” “唉,”贾舍人长叹一声,自责,“有什么谢的?此事全怪在下。若不是在下苦劝张子前来邯郸,就不会发生这些不快。”又转对张仪,“敢问张子,下一步可有打算?” 张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赴秦!” “赴秦?”贾舍人似是一怔,“这??张子家仇??”故意顿住。 “此一时,彼一时。”张仪苦笑一声,自我解嘲,“眼前之事,顾不上家仇了。” “也好。”舍人点头应道,“张子先国后家,在下敬佩!敢问张子几时起程?” “在下恨不得马上就走,可这囊中羞涩,难以成行,待在下挣些盘费??” “呵呵呵,若是此说,倒是赶巧了。在下正想去趟咸阳呢。” 张仪问道:“贾兄去咸阳何事?” “呵呵呵,”舍人笑道,“听说终南山深处有种仙草,能够起死回生,若是运到临淄可赚大钱。在下早想摸个实底,只因忙于琐事,迄今未能成行。张子若是赴秦,当是两全其美了。” 张仪拱手:“谢贾兄成全!” 公子华火速驰回咸阳,连夜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计羞张仪、迫其入秦的过程备细禀报。惠文公凝眉屏气,闭目听至终场,陷入深思。 良久,见惠文公面色松懈,两眼微启,公子华知他从深思中出来,轻声问道:“君兄,臣弟有一困惑,一路上也未想开。” “晓得你惑在哪儿!”惠文公淡淡一笑,“你想不开的是苏秦为何煞费苦心地逼迫张仪,是吗?” “神了!”公子华惊诧道,“臣弟弄不明白的正是此事!” “寡人并不神哪,”惠文公给他一个苦笑,“寡人方才所想,也是此事。”略顿,轻叹,“唉,这个苏秦,真是天下大才,寡人却??却与这样一个大才失之交臂啊!” “君兄,您这??还没有教诲臣弟呢!” “这么对你说吧,”惠文公回归正题,“没有白,就没有黑;没有上,就没有下;没有正,就没有反??” “这??”公子华越听越晕乎,抓耳挠腮,“臣弟愚笨,还请君兄说得明白些。” “呵呵呵,你啊,”惠文公指他笑道,“还是慢慢琢磨吧。”又转对内臣,“几时了?” 内臣禀道:“回禀君上,已交初更,人定了。” “华弟,”惠文公兴致勃勃,缓缓起身,“这还早哩,走,我们出去转转。”笑对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衍正在审读奏报,忽听外面脚步声急,正自发怔,声音已至门口。 公孙衍抬眼见是惠文公、内臣和公子华,大是震惊。当值府尉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看那样子,显然是惠文公没有让他禀报,直接进来了。 公孙衍急叩:“臣叩见君上!臣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望君上恕罪!” “爱卿请起。”惠文公扶起他,携手入厅,分主次坐下。 “呵呵呵,”惠文公笑对公孙衍道,“听说爱卿是只夜猫子,寡人特选此时来,是想看看你这只夜猫子都在忙活什么。” 公孙衍从几案上拿起在读的奏报,双手呈上:“臣正在阅读河西奏报,请君上督审!” 惠文公接过奏报,约略翻阅一遍,面现喜色,乐不可支道:“嗯,不错,不错,今年麦收过后,河西百姓主动纳粮,争服丁役,可喜可贺!”将奏报置于案上,看向公孙衍,拱手揖礼,“河西有此大治,爱卿当记首功。” 公孙衍回揖:“是君上大爱开花,臣不敢居功!”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爱卿不必过谦。没有爱卿的怀柔良策,寡人纵有大爱,何能开花?”目光落在奏报上,“说起河西,那个叫吴青的,近况如何?” “回禀君上,”公孙衍指着奏报道,“这份奏报就是吴青所拟,河西郡代为转奏。前年君上升任他为少梁府令,两年下来,干得甚好。就臣所察,眼下河西,尤其是少梁魏民,皆守秦法,此人功不可没。” “有功当赏。”惠文公思忖有顷,“拟旨,晋升吴青为河西郡都尉,晋爵一级。” “臣遵旨。” “嗯,还有,”惠文公略顿一下,“听说少梁城东有个张邑,是原魏民张家的。你可传旨吴青追查,凡是张家的财产,一根草芥儿都不能少,尽皆归还张家。” “臣遵旨。” “公孙爱卿,”惠文公敛神,“这些都还是虚事,寡人此来,是有大事与爱卿相商。” 公孙衍倾身:“臣谨听君上吩咐。” “苏秦图谋合纵三晋,声势嚣张。三晋若合,则无秦矣!寡人寝食不安,特来听听爱卿之意。” 公孙衍忖知惠文公早有对策,此来不过是试他深浅,遂抱拳应道:“回禀君上,臣以为,苏秦此举,是在为所不能为。” “此话何解?” “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自三家分晋始,近百年来,三晋争争吵吵,打打闹闹,积怨甚深,合不到一起。苏秦硬要这么做,是异想天开,臣为他遗憾。” “爱卿低估此人了,”惠文公缓缓说道,“寡人虽只见他一面,却可觉出他身上有一股气,非寻常之人,可成大事。此人既然摒弃一统,全力合纵,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啊!” 公孙衍抱拳应道:“臣有一请,望君上恩准。” “爱卿请讲。” “臣奏请出使魏国。” “寡人正有此意!”惠文公点头应道,“眼下赵侯首倡,韩侯已允诺合纵,使公子章使赵,与苏秦商议合纵之事。若是不出意外,苏秦或于近日赴韩。三晋之中,苏秦已合两晋,单剩一个魏国了。寡人思来想去,熟悉魏国朝野的,莫过于爱卿。爱卿以寡人特使身份使魏,力阻魏国合纵。只要魏国不合,纵亲就是空谈。” “臣领旨!” “爱卿啊,”惠文公目光殷切,“昔日魏侯大会诸侯于孟津,图谋伐我。当时情势甚危,商君只身赴魏,以一人之力挽救败局,终雪河西之耻。此番苏秦合三晋之力,其意亦在图我。爱卿此去,又是只身赴魏,力挽狂澜,复演商君孤胆征魏的壮举啊!” “君上过誉了。”公孙衍心里微凛,抱拳应道,“臣不敢追比商君。此一时,彼一时。臣此去,但只竭精尽力,至于能否成功,臣不敢奢求。” “呵呵呵,”惠文公亦觉得话语过分了,扬手笑道,“爱卿说出此话,已离成功不远了!”转对公子华,“小华,你随大良造走一趟去。大梁的街道,你也熟悉了。” “臣领旨。” “知道去做什么吗?”惠文公紧盯住他。 “这??”公子华怔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听闻孙将军善弈,你要捎给他一句话,就说寡人在咸阳为他摆好棋局,向他请教棋艺。” 公子华豁然明白,朗声应道:“臣弟领旨!” 第070章| 魏侯空巢耍机心 疯人建言纵六亲 一切如秦公所述,合纵对韩有百利而无一害,韩昭侯举双手拥护。楼缓以赵侯特使、合纵副使身份使韩之后,韩昭侯一口应允不说,还使公子章为特使回访赵国。 送走张仪后,苏秦就腾出手来约见韩国公子。公子章捎话给苏秦,说韩侯对他极是器重,已虚相位以待。苏秦觉得时机成熟,遂别过赵侯,以燕、赵特使身份使韩。 韩侯既已同意合纵,就等于不战而下韩国,苏秦使韩的宗旨也就顺势而变,改作迂回攻魏。 韩都郑城与魏都大梁相距不足三百里,快马一日即到。合纵人马欲至郑城,就必须经由魏境。苏秦抓住这一机缘,在路过魏境时,故意走得甚慢,传令部众制作无数旗帜,将“五通”“三同”等纵亲要旨题写在五颜六色的旗帜上,又将纵亲诉求、纵亲方式等编写成通俗易懂的歌谣,抄录成册,沿途广为散发,使乞丐、流浪艺人等四处传唱。燕、赵两国的合纵人马约近五千,苏秦又让队伍故意拉开,远远望去,前后绵延十余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极尽招摇。 此等声势远远大于列国间的寻常问聘,魏国朝野震动,上下都在议论苏秦与合纵。 魏惠王将苏秦散发的纵亲册子细细阅过,让毗人召来武安君庞涓,抖抖手中的册子问道:“涓儿,这个册子你看过了吗?” 这声“涓儿”让庞涓颇为受用。自从失去孙膑,魏王越发看重庞涓,对他越来越倚重,每逢大事,必首先与他商议。眼下孙膑已成废人,庞涓遍观列国再无对手,内中的雄心也就膨胀起来,觉得壮志成就之日屈指可数了。 庞涓内心笃定,也深为感动,瞄册子一眼:“回禀父王,儿臣看过了。” “听说苏秦与贤婿也是同门,他这人如何?” “敢问父王,欲知苏秦何事?” “其才何如?” “这个,”庞涓略顿一下,扑哧笑道,“叫儿臣如何说呢?苏秦与张仪同修口舌之学,别的不敢恭维,舌功倒是厉害!” “呵呵呵,”惠王亦乐起来,“听说越王让张仪的舌头搅晕头了,寡人一直觉得好笑。听你这么一说,竟是真的!涓儿,若与张仪相比,苏秦的舌功如何?” 二人相权,庞涓当然更乐意接受苏秦,当即笑道:“出鬼谷之后,儿臣不得而知。但就鬼谷数年而言,若是二人各说十句,儿臣愿信苏秦三句,信张仪半句。”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难怪越王上当,原来是这样!看来,日后遇到张仪,寡人也须当心一些。” “父王说笑了,”庞涓亦笑几声,“越王怎么能跟父王相比呢?只怕见了父王,张仪的舌头先自僵了。” 二人再笑。 “涓儿,”惠王敛住笑,切入正题,“看这册子,苏秦想的是合纵三晋,下一程必来大梁。依你之见,我当如何应对才是?” “儿臣恳请父王召见一人。” “何人?” 庞涓击掌,一个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后趋入,叩首:“卫国太子姬宪叩见魏王,恭祝王上龙体健康,万寿无疆!” 惠王上下打量他:“你就是卫国太子姬宪?” “回王上的话,”姬宪泣道,“先君薨天,太师乱政,篡改先君遗命,废去姬宪,致使朝野乱制,人神共怒。姬宪恳求王上出兵平乱,还天下以公道!” “好了,”惠王摆手,“寡人知道了。” 姬宪识趣,再拜退下。 见他渐退渐远,惠王若有所思,转向庞涓:“爱卿之意是??” “王上,”见惠王称他爱卿,庞涓亦改称呼,“卫国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今卫室内争,姬宪求援,臣以为,我们何不趁此良机??”顿住话头,打出吞卫的手势。 “嗯,”惠王微微点头,“这个卫国,是该绝祀了。” “王上,”庞涓托出底牌,“新立的卫侯与韩交好,而扶他上位的太师与赵交好,我若允诺纵亲,卫国绝祀一事,只怕??” 惠王心里一动:“嗯,寡人有数了。”说毕,打了一个哈欠。 庞涓告退。 惠王走到榻前,侧躺下来,本欲小憩一阵,心里却又挂了卫国的事,翻来覆去,无法入静。 惠王又翻几次身,干脆坐起,叫毗人备车,摆驾相国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惠王赶到时正值未时,惠施午睡未醒。见是魏王驾到,家宰要去禀报,被惠王拦下。 惠王让家宰带路,与毗人一道径至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惠施躺在凉亭里的软榻上,睡梦正香。惠王走到近旁,见惠施的呼噜一声盖过一声,甚是羡慕,对毗人笑道:“观这睡相,惠爱卿是个有福之人哪!” 毗人指着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国的口水,滴成一条线,就像树上的虫子溜丝一样,快要着地了。” 惠王看过去,乐了,呵呵笑起来。 惠施被笑声惊醒,睁眼见是王上,以为在梦中,揉眼再看,确定无疑,慌忙下榻,叩道:“王上??” 惠王递过一条手帕,笑道:“惠爱卿,擦掉你的哈喇子再说。” 惠施接过手帕,却拿袖子朝嘴上一抹,尴尬一笑:“让王上见笑了。” 惠王指手帕:“惠爱卿,这??手帕怎么不用?” 惠施将手帕纳入袖中,叩首:“臣谢王上赐香帕。” 惠王怔了下,笑道:“爱卿倒会打劫。来来来,起来说话。” 惠施谢过,在亭上坐下。 扯了一阵闲话,惠王言归正传,谈及合纵,皱眉道:“照说三晋合一不是坏事,可这等大事,苏秦不寻寡人,却去寻那赵语,让他倡导,置寡人于何地?赵语软弱无能,登大位后处处受制,唯唯诺诺,更使赵门风雨飘摇,何能领袖三晋?这且不说,寡人既已南面称孤,走出了这一步,若是再与赵、韩纵亲,与韩渠、赵语同坐一席,岂不是??”顿住话头,气呼呼地看向惠施。 “王上若是不愿,不合就是。”惠施缓缓说道。 “这??”惠王再皱一下眉头,“苏秦竖子,四处招摇,大讲合纵的益处。三晋本为一根,赵语首倡,韩渠响应,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从,岂不等于公然与三国为敌?抛开赵、韩、燕不说,纵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议论寡人不智。再说,苏秦首去秦国,今又合纵燕、赵、韩三国,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已成大名。此人赴韩之后,必然扭头东下,合纵寡人。此人若来,寡人见他不妥,不见他,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寡人真是两头犯难,此来问问爱卿,可有万全之策?” 惠施抬头笑道:“王上若为此事犯难,臣倒是有一计应对。” “爱卿快讲!” “待苏秦来时,王上就以秋猎为名,托国于殿下,再使武安君辅政。苏秦与武安君是同门,彼此知底。有他应对,王上想进则进,想退则??” 不待惠施讲完,惠王击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时,越发兴奋,连呼几声“妙哉”,便乐悠悠地摆驾回宫。 这年九月,就在韩昭侯拜相苏秦的当儿,魏惠王大朝群臣,当廷颁诏,托国于太子申,使武安君庞涓辅政。翌日,惠王与惠施、毗人及几位后宫佳丽一道,在公子卬的护卫下,带三千武卒,前呼后拥地赶往梁囿围猎。 惠王离都后数日,秦使公孙衍一行先苏秦一步赶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于太子申,公孙衍不忧反喜。此番使魏,公孙衍的使命是阻止苏秦合纵。惠王偏在此时离宫,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说明,魏王并不赞成三晋纵亲,而这一点与他在咸阳时的判断一丝无差。公孙衍断定,只要魏王不在宫中,苏秦纵是将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纵亲终也难成。 心中有了底气,公孙衍越发镇定下来,在馆驿住下,翌日以秦国特使身份上朝,禀明来意,递上祈请秦、魏亲善的国书和聘礼。太子申临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国来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却是地位显赫的秦国大良造,显得更加谨慎,礼仪性地向秦公问安,接过国书和聘礼,辞以廷议,要公孙衍回馆驿候旨。 公孙衍回至馆驿,气沉心定,摊开书简读起来。 后晌申时,朱威、白虎到访。 公孙衍引部属迎出,揖道:“朱兄,白少爷,犀首恭候多时了!” 朱威、白虎回过揖礼,一脸诧异,异口同声道:“恭候我们?” “当然喽,”公孙衍笑道,“在下备妥了,若是申时仍然见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门问罪!” 二人皆笑起来。 三人携手进厅,分宾主坐下。 公孙衍上下打量白虎,赞道:“几年不见,少爷有出息了!” “唉,”白虎想起往事,长叹一声,“早晚想起那几年,真如做梦一般!” 三人叙一会儿别情,朱威要公孙衍屏退左右侍从,将话引入正题:“公孙兄,我们此来,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请讲!” “我王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了,亲贤臣,远小人,文用惠相国,武用武安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家大治。公孙兄当年的冤情,在下也已查清原委,禀报王上了。王上闻报,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说是对不住公孙兄。王上还说,魏国的大门永远为公孙兄敞开,公孙兄无论何时愿意回来,王上都会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孙兄事秦之后,几番谋魏,也都是各为其主,王上保证既往不咎。”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过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说,真就是一场噩梦!王上梦醒了,白兄弟梦醒了,可在下之梦,却是未醒。再说,在下本非负义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与我势不两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孙兄怎能这么快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呢?” “不瞒朱兄,”公孙衍缓缓说道,“刚至咸阳那阵儿,在下也是想不明白。与秦为敌那么多年,更在河西与秦人浴血奋战,突然却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败仗当降将似的。有那么一段时间,在下天天酗酒,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可后来,在下还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这个人既有关联,也无关联。如《春秋》所载,自周室东迁以来,天下无义战。天下既无义战,我公孙衍为谁谋算,也就不存在义与不义了。王上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这么简单!” “唉!”朱威长叹一声,“白相国若是知晓公孙兄今作此想,该是多么难过!” 公孙衍埋下头去,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朱上卿,我们今日只说当下,不说往事,如何?” 朱威亦出一声苦笑,看下白虎,点头:“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事儿急切不得。说起当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请讲!” “苏秦倡议合纵三晋,赵、韩皆已起而响应。在下审过他的主张,颇为惶惑,与白兄弟商议多时,仍是琢磨不透,此来是想听听公孙兄之见。” “敢问朱兄因何惶惑?” “简单来说,就是利弊。我若合纵,是弊大于利呢,还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苏秦在咸阳时,在下与他有过交往,知其胸怀壮志,是个奇才。那时,苏秦所谋,是辅助秦公,一统天下,成就盖世帝业。不想秦公并无此志,当众与他激辩,将他驳得理屈词穷。苏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头东去,再谋出路,竟又想出三晋纵亲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爷一样,也琢磨过此事,初时拍案叫绝,后来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虽为大才,却走入偏门,可惜了呢!” “公孙兄因何拍案叫绝?”白虎插问。 “因为此棋甚大。”公孙衍转向白虎,侃侃说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为一国所谋,所下棋局无非一隅;苏秦却不一样,无论是其帝策还是方今合纵,皆是从天下着眼,弈的是天下这局大棋,远比我等高出一筹。在下说它利天下,其意在此。你们请看,三晋若是真的合一,在内无争,在外,东可制齐,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谁敢与其争锋?列国皆不争锋,自无战事,岂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嗯,”白虎连连点头,“若是此说,苏子之谋果然高明!” “苏子缘何又入偏门了呢?”朱威接道。 公孙衍反问:“请问二位,三晋能合吗?” “既然有此大利,三晋应该能合。”朱威应道。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仅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为仇敌,积怨至今。三晋所争,岂止是七百里?别的不说,单说这百年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吗?”轻咳一下,“苏秦宣扬‘三同’,要三晋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们说能成吗?三晋不同心,能同力吗?不同力,能同仇吗?说到这儿,在下想起一个故事,说是齐有一人,欲使兔、龟、鹤同拉一车,结果,兔朝荒野里拉,龟朝水池里拉,鹤朝天空拉,三方各自尽力,心却不同,车子非但不动,反而被它们拉散架了。苏秦欲使三晋纵亲,就如这个齐人一样,岂不是走入偏门?” 朱威、白虎频频点头。 “还有,”见二人听进去了,公孙衍补充一句,“假定三晋真的遂了苏秦之愿,同心协力,亲如铁板一块,结果非但无利,反而更糟。” “这又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试想,三晋纵亲,不利于谁?不利于齐、楚、秦。三晋以齐、楚、秦三国为敌,三国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三晋对手。然而,三晋能合,三国为何不能合?若是三国因循三晋,结盟连横,齐从东来,秦从西来,楚从南来,三晋就是一块铁,也会被压成碎块。再说,三晋若是真的成就纵亲,齐、楚、秦也的确无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说,合纵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相视良久,沉默无语。 公孙衍使魏,天香再出山,与太子申旧情重温。 韩昭侯不甘示弱,以公子韩章为合纵副使,精选出两千人加入使团,加上侍从,合纵总人马逼近八千。韩都郑城距大梁不过三百里,苏秦传令部属仍如以前一样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摇,优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时,探马报说魏惠王托国于太子申,与相国惠施、安国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围猎去了。魏王此举显然是在躲避合纵,燕、赵、韩三位副使闻讯震惊,急禀苏秦。楼缓建议直奔梁囿,认为这样既可省却数日路途,又可擒贼擒王。公子哙、公子章赞许。 苏秦传令直驱大梁。又走半日,探马再报,说是秦使公孙衍已先一步赶至大梁。几位副使无不诧异,问苏秦对策。 “呵呵呵,”苏秦笑道,“秦人不来,这戏还不好看呢。” 众人见苏秦表情轻松,亦都安下心来。 队伍磨磨蹭蹭,于第三日上午抵达大梁西郊,离城五里停下,等候魏宫指令。 候有半个时辰,一辆宫车驰至,魏宫东宫御史下车,向苏秦宣读太子口谕,要求合纵车马就地屯扎,列国特使、副使及相关使臣入城驻驿。 如此高规格的使团,魏人却使一个中大夫出来宣旨,且是太子口谕,几位副使皆现愠色。 苏秦拱手谢过,安顿好三国将士,带姬哙、楼缓、公子章及随身人员,分乘二十辆车乘,打着合纵旗号,跟在内史的宫车之后驰入大梁。 魏宫冷淡,民众却是热闹。许是苏秦的张扬、造势起了效果,大梁城中各界百姓闻风而动,扶老携幼地挤在主街道上,争睹苏秦及列国诸公子风采。 苏秦、姬哙、楼缓、公子章诸人站在各自的车上,满脸是笑,一路走,一路向大梁民众拱手致意。 行至南街口时,苏秦突然看到街边盘坐一个乞丐,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一盛大场面。站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小孩,个个如他一般,显然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许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难闻,看热闹的市民远远躲着,因而这几人极是抢眼。 苏秦一眼认出是孙膑,心底“轰”的一声,急呼停车。 车队停下。 苏秦纵身跳下车,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 万众瞩目,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孙膑仰起脸,冲他傻笑。 苏秦走到孙膑身边,弯下两腿,跪地,朝孙膑连拜三拜,泪水流出,泣道:“孙兄??” 孙膑却无任何反应,只是目光呆呆地望着他,傻笑。 不过,此时他是笑出声来的,手指苏秦:“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鸡在鸣功请赏。 所有人都惊呆了。身兼赵、韩二相,同时又是赵、韩、燕三国特使的苏秦,竟然在大街上向一个疯子下跪,简直就是旷古奇事,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拢来,如看猴戏一般。 飞刀邹亦跟过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望周围情势。 在前面引路的魏宫内史急呼停车,呆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姬哙、公子章、楼缓三人不无尴尬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小乞丐显然被吓坏了,走也不敢,动也不敢,惨白了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在梦境。 苏秦拜毕,抬头,两眼直视孙膑。 孙膑止住笑,与他对视。 也就在这一瞬间,苏秦看到孙膑的双眸里射出两道光芒,直入苏秦内心。 苏秦豁然明白。 孙膑收回目光,目光重现呆滞,两手舞起,敲响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苏秦听出是进军鼓声,晓得孙膑在催他快走,便拿袖子抹去泪水,转对飞刀邹:“取金子来!” 飞刀邹摸出一只钱袋,呈递苏秦。 苏秦将钱袋恭恭敬敬地摆在孙膑跟前,再拜三拜,转过身,回到车上。 飞刀邹放好乘石,苏秦踩上,登上车辆。 车队辚辚而行。 车队刚一离开,孙膑身边的几个乞丐飞身上前,抢夺起金子来。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目光依旧痴呆地盯住苏秦远去的方向,嘴唇动着,似乎依旧在敲出“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你是说,”庞涓吃惊地盯住庞葱,“苏秦竟然当众向孙膑下跪?” “不仅下跪,还哭了。”庞葱禀报。 庞涓深吸一口气,良久:“孙膑说什么了?” “孙膑什么也没说,就跟往常一样,先是傻笑,后来敲鼓,已经认不出苏秦了。苏秦给他一袋金子,他看也没看,让几个小乞丐抢走了。” 庞涓嘘出一口长气,略顿一下,长叹一声:“唉,当年在鬼谷时,我们四人情同兄弟,眼下我等俱是显赫,唯有孙兄境况如此,莫说是苏兄,即使大师兄早晚见到,也是揪心哪。”略顿,“还有,孙兄整日在这大街上,似也不是办法。别的不说,下雨了,刮风了,他又到何处去?” 庞葱略作迟疑,缓缓禀道:“孙兄在咱家院里,颇不开心。这一出去,天宽地阔,好多了,后来又交上几个乞儿为友,孙兄像是换了个人,时不时地发笑,开心极了。至于落脚之处,小弟也安顿过了。南街口上那个小庙,原是陈轸的家宰戚光收来做自己家庙的,自动归咱府上。我实地察过,里面还算安静,房子也能住,就让孙兄与几个乞儿在里面住了。天气好时,有乞儿街上乞讨,孙兄饿不着。雨雪天气,小弟就使范厨拿些吃用过去,保证孙兄冻饿不着。” “嗯,”庞涓点头,“如此安顿,倒也不错,只是??让孙兄与一帮乞儿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庞葱声音哽咽,“你对孙兄这份真情,实让小弟感动。大哥放心,孙兄既是大哥义兄,也就是小弟义兄。大哥尽管去忙大事,这些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来,小弟不难看出,孙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门庭,只在乎自在开心。在大街上,孙兄能得自在,能得开心,总比关在咱家院子里好。再说,”略略一顿,压低声音,“他在院里,有碍宁静不说,还会惊扰夫人,弄得后花园里就像闹鬼一样,谁也不敢去。” “葱弟所言也是。”庞涓点头,“孙兄这件事儿,市井可有议论?” “据小弟所知,大哥义救孙兄、不弃不离之事,早已传遍列国,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户晓,无人不夸大哥尚情重义,是个好人。” “唉,”庞涓又叹一声,“他们有所不知,孙兄与大哥之间的情义,断不在这层表皮。遥想当年,为救家父,孙兄与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点死于奸贼陈轸之手。”复叹一声,“唉,葱弟呀,大哥欠孙兄的,此生只怕难以偿还了。”泪水流出。 “大哥??”庞葱也动容了。 庞涓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 庞葱出去,返回时禀说是三国特使苏秦到访。 庞涓起身,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几个人?” “只他一人。” “哦?”庞涓眼珠儿连转几转,“我去迎客,你搞几根荆条,备个搓板,放在客厅里!” 话音落处,庞涓人已动身,赶至门口,果见苏秦垂手恭立。 庞涓加快脚步,边走边扬手大叫:“苏兄??” 苏秦迎上几步,拱手长揖:“庞兄??” 庞涓飞跑上前,一把抓过苏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苏兄光临,迎迟了,迎迟了!” “呵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在下不请自来,冒昧相扰,还望庞兄宽谅!” “什么宽谅不宽谅呀!”庞涓朝他胸上猛擂一拳,责怪道,“苏兄这是问罪在下呢!不瞒苏兄,近日王上出游,殿下主政,朝中一应事务全都推给在下了,在下忙得是晕头转向呀,这不,刚从朝中回来,听闻苏兄光临,未及换下朝服,就迎出来了!”说着抖抖身上朝服。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几声,回敬他一拳,“庞兄说到哪儿去了!在这城中,谁人不晓得庞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责怪?只是??在下此来,人地生疏,思来想去,也只庞兄一个故友,故而在馆驿里下榻之后,屁股尚未坐热,赶忙备车探访,前来惊扰了。” 二人互相客套几句,携手走入府中,在客厅里分宾主坐下。 庞葱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苏秦品过一口茶,主动提起孙膑之事,换过面孔,不无沉重地怅然叹道:“唉,不瞒庞兄,方才在下见到孙兄了!” 庞涓装作不知:“哦?” “唉,”苏秦复叹一声,“孙兄之事在下早就听说了。在邯郸之时,就有风传孙兄犯下死罪,因庞兄搭救,方才逃过一命,不想他又祸不单行,成为疯人。在下只是听闻,原本不信,今日亲眼得见实况,在下??” 苏秦尚未讲完,庞涓已是泣不成声:“苏兄??” 苏秦亦拿袖子抹泪。 “苏兄,”庞涓缓过一口气,缓缓说道,“孙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对不起孙兄!”说着起身摆好搓板,抓过备好的荆条,递予苏秦,“苏兄,在下有负先生叮嘱,有负与孙兄的结义之情,有负鬼谷同窗之谊,罪该万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师兄亦不在,只好由苏兄代劳,替先生、大师兄主罚,为孙兄讨个公道!”两膝一软,跪在搓板上,脱去朝服,露出后背,微微闭目,“苏兄,行罚吧!庞涓若是叫出一声,加罚十下!” 苏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荆条,缓缓起身,双手扶起他,长叹一声:“唉,庞兄,这这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庞涓挣开苏秦,复跪下来,再次乞请:“苏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瞒苏兄,孙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请孙兄下山,不请他来大梁,孙兄就不会??唉,不说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块垒不去,寝食难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里就减轻一分,打十下,就减轻十分,打一万下,在下??在下??”再次哽咽。 庞涓将话讲至此处,苏秦尽管心如明镜,也是感动,轻叹一声,再次扶起庞涓:“庞兄莫要自责!你如何对待孙兄,在下也早知道了。”顿一下,“在下一路听来,到处都在传颂庞兄,颂扬庞兄忠义分明,重情仗义,可追古人。在下??在下听了,既为孙兄难过,又为庞兄自豪。只是,孙兄是个诚实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没搞明白,还望庞兄告知。” 庞涓抹去泪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嘘再三,将孙膑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孙膑如何受刑、如何发疯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孙膑住在街头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 苏秦听完,故作肃然起敬,拱手:“此前所闻,只是个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孙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庞兄将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竭力了,于情于义,都令在下敬佩。”复叹一声,“唉,当初先生为孙兄易名之时,在下也曾纳闷,今日看来,一切都是命定。” “都怪在下呀,”庞涓依旧自责,“若是不写那封信,孙兄就不会下山,就不会来到魏国,也就不会??唉,是在下害了孙兄哪!” “庞兄,”苏秦脸色一沉,盯住庞涓,“说起这事儿,我们兄弟真得合计合计。依方才庞兄所言,孙兄必是蒙冤。依庞兄之见,会是何人陷害孙兄?” 庞涓一擂几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将他碎尸万段!” “方才庞兄说,”苏秦不急不缓,“孙兄蒙冤之时,秦国使臣正在大梁,会不会—”略顿一下,“在下是说,此事会不会与秦人有关?” “对对对,”庞涓打个激灵,猛拍脑门,“苏兄所言极是,当时秦国使臣公子疾就在大梁,后来在下私下打探,听宫中传言,孙兄与那人有过一面之交,说是弈棋来着。你知道,王上最恨的就是秦人,孙兄不知深浅,与那厮弈棋,犯下大忌!” “单是弈棋不犯死罪。”苏秦似在启发庞涓,“在下在秦数月,甚知秦人。秦人夺占河西,谋得函谷,甚惧魏人报复,见庞兄、孙兄皆事魏国,秦人恐惧,或会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孙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个刘清,还有那封书信,当是秦人所为。” 庞涓脸上现出怒容,震几道:“苏兄说得是!”略顿,愈加认定此事,咬牙切齿,“狗娘养的!我早觉得这事儿蹊跷,原在此处弯着!”朝苏秦连连抱拳,“苏兄,在下谢你了!自孙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访察此事,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未往秦人身上琢磨。狗娘养的秦人,霸我河西,夺我函谷,可作旧恨,陷害孙兄,当是新仇。旧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耻,誓不为人!”说完猛击几案,震得咚咚直响。 “庞兄,”苏秦见火候已到,情绪激愤地接上一句,“秦人陷害孙兄,这仇这恨就不是贤兄一个人的,但凡鬼谷弟子,皆应雪报。只是,”话锋陡转,“庞兄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庞涓打个愣怔,见苏秦两眼紧盯住他,眼珠儿一转,稍作迟疑:“在下即刻禀报王上,引大军征伐暴秦,光复河西。” 苏秦摇头。 “哦?”庞涓惊道,“不伐秦国,如何报仇?” “不是不伐,是眼下不能伐。” “为何不能伐?”庞涓急问。 苏秦一字一顿:“因为秦国太强,单凭魏人之力,是鸡蛋碰石头。” “苏兄何说此话?”庞涓脸色涨红,又羞又怒,“在下不才,却视秦人为案上鱼肉,圈中羔羊,何曾惧他?” 苏秦再次摇头,微微笑道:“庞兄说出此话,可见并不知秦。在下亲历秦境,秦之优劣,可谓是耳闻目睹,不知庞兄愿意听否?” “在下愿听。” 苏秦侃侃而言:“秦行苛法,一人违法,十邻连坐,因而秦人不惧死而惧法。全民惧法,自然是上下同欲,举国同仇,皆是死战之士。秦公年轻有为,谋算甚深,心狠手辣,连商君、甘龙他都敢诛,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秦国宫廷,无不惧他,可谓是一呼百应。此人心胸甚大,比其公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且不说,秦公内有公孙衍、司马错、公子疾、甘茂诸贤相助,外得函谷、河水之险,几乎就是四塞之国。河水之险自不必说,单是那道函谷关,在下亲自走过,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退一步说,纵使庞兄攻开此关,自函谷至阴晋二百余里,每一步都是险峻,只要秦人步步死守,简直就是铜墙铁壁啊!” 苏秦之言甚是实际,庞涓陷入思索。 “还有,”苏秦更推一步,“方今天下,万事莫过于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扩地千里不说,更增民众逾百万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万。庞兄是带兵的,十万之数是何概念,当比在下明白。” 庞涓抬头:“在下问一句,苏兄倡导合纵,可为制秦?” 苏秦点头:“知在下者,莫过于庞兄了。” “再问一句,抛开孙兄之事,苏兄为何对秦人怀此仇恨?” “唉,”苏秦敛住笑,长叹一声,“说起来都难启齿。不过,庞兄既有此问,在下也就实说了。在下出山之后,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业,岂料秦公不用不说,更将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面前丢丑。”说到这儿,苦笑一下,摇头再叹,“唉,那个场面,那种尴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剑在手,当场真就抹了脖子!” “苏兄莫要说了,”庞涓摆手止住他,“秦人这脓包,早晚得挤。苏兄的合纵大略,在下琢磨过多次了。不瞒苏兄,朝臣对合纵均有抵触,包括王上。苏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这事儿急不得,不过,在下一定尽力,说服朝臣,禀明王上,全力支持苏兄。” 苏秦抱拳:“谢庞兄鼎持!” 庞涓朝外大叫:“来人,上酒菜!”又对苏秦抱拳,“苏兄,久别重逢,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来。 雨势虽已失去两个月前的刚猛,却有后劲,淅淅沥沥连下两日。孙膑是盘地行走,一旦下雨,就无法外出,只能躲在南街口的废弃破庙里。 几个乞儿在庙殿里把玩苏秦赏给的金子,一会儿吹,一会儿弹,爱不释手。孙膑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这群乞儿。所谓榻,不过是范厨用土坯为他砌的土炕,很大,横竖可躺五六个人,上面垫着干草,再上面是几张破席,几床被子散乱地堆在炕上。土炕虽是简陋,但对这群乞儿来说,却是天堂。 雨天不好讨饭,最小的乞儿似是饿了,走到门口朝雨幕里张望。 还真让他望到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俄顷,范厨披着蓑衣,提着一个盖了雨布的大篮子,“嚓嚓嚓嚓”走过来,在庙门外重重咳嗽一声。 那乞儿叫一声“范伯来喽”,不无欢喜地冲进雨幕,帮范厨提那篮子。 范厨让出一侧,让他抬上,乐呵呵地走进殿里。 见孩子们围上来,范厨这才打开篮子,根据饭量大小,将馒头逐个分过,吩咐他们道:“你们都到偏殿里吃,范伯要给孙伯伯换衣服呢!” 众乞儿拿起馒头赶往偏殿去了。 范厨提上篮子,走至孙膑跟前,将几个馒头拿出来,端出两碟小菜,摆在炕上,将他的内衣脱下,换上洗过的。又拿出两件新衣服为孙膑穿上。 孙膑静静坐着,默默地望着他,由他摆布。 范厨做完这些,从袖中摸出一函,递给孙膑,小声禀道:“方才小人在送饭途中路遇秦爷,秦爷托小人捎给先生一函,请先生拆看。” 孙膑拆开看过,递给范厨:“烧掉吧!” 范厨应过,拿出火石、火绳,打火烧信。 孙膑看着他,见信烧得差不多了,才小声问道:“范兄,庞将军府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回禀先生,”范厨小声应道,“前日后晌,合纵特使苏大人到访,晚上吃酒,是小人做的饭菜。庞将军与他边吃边聊,谈笑风生,直到人定时分,皇天落雨,苏大人才辞别回馆。小人昨日听说,庞将军还让庞葱备下荆条、搓板之物,说是将军跪在搓板上,定要苏大人拿荆条抽他,因由是他未能照顾好先生。今日晨起,庞将军见雨仍然在下,亲到厨房,特别关照小人,要多送一些饭菜,还要小人为先生增加几件新衣服,说是天气冷了,莫要冷坏先生。听那语气,庞将军对先生颇为关爱,情真意切。”略顿,挠挠头皮,“先生,您与庞将军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小人实在看不明白。” 孙膑眼中泪出,有顷,抬头望着范厨:“在下疯魔,庞将军还存疑否?” “不曾。”范厨摇头,“先生尽可放心,在这大梁城中,知晓此事的只有秦爷与小人。至于为先生诊病的那个医家,听秦爷说,这辰光已在咸阳安下新家了。自那医家为先生诊过之后,庞将军再也没有追问此事,似对先生的病深信不疑。” 孙膑点头。 范厨凑近,声音更低:“先生,秦爷还说,他想求见先生一面,让小人问问先生之见。” “不可!”孙膑摇头,“你可转告秦爷,就说‘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 “小人记下了。”范厨应道,“先生用餐,小人告退。” 孙膑抱拳:“谢范兄!” 苏秦与三位副使在馆驿里等候三日,终于觐见殿下。 苏秦备陈三晋纵亲、四国合纵的祈请,呈上燕、赵、韩三国缔结纵亲的和约副本。太子申审过,客套几句,坦陈自己是代为主政,是否加入纵亲,尚需廷议之后,由魏王裁定。 见太子申无意再谈,苏秦等告退。 回驿馆后,几位副使,尤其是韩、燕二位公子,皆现躁态。 “二位公子莫急,”苏秦笑道,“好事必须多磨!魏王不在,相国不在,武安君也未上朝,此等大事,一个空头太子自然无法确定呀!” “苏子是说,”公子章急了,“我们只能在此日日傻等吗?” “呵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如果你们不想傻等,大可在这大梁城里转上几转。魏人做事的确了得,从安邑迁都过来,仅几年,就将大梁变成天下名都,可追临淄了。” 二人互望一眼,以为苏秦在开玩笑。 “还有,”苏秦接道,“你们亦可前去看看鸿沟,真是一个大工程呀,利国利民,泽润子孙。几年前在下去过,嗬,站在堤边,实在让人感慨呀!唉,人生在世,莫过于成就功业。别的不说,单此一举,白相国足以永垂不朽了!” 听话音,苏秦显然胜券在握。公子哙、公子章无不松下一口气,转对楼缓道:“走走走,上大夫也去,人多了热闹。” “多谢抬爱!”楼缓抱拳应道,“二位去吧,在下守值,陪陪苏子,省得苏子闷着!” 二公子以为然,各带从人去了。 送走二位公子,苏秦坐下,指对面席位道:“坐吧,在下真也闷了。” 楼缓坐下,面色忧郁。 “观你脸色,”苏秦盯住他道,“是有坏消息了!” “是哩,”楼缓轻叹一声,“我见朱上卿了,他东拉西扯,只是不谈正事。在下几番开口,都让他岔过去了。” “难怪今日没见他上朝!”苏秦苦笑一声,“看来,我们真还是热屁股坐到冷席子上了。” “苏子,”楼缓不无忧虑,“三国特使上朝递交国书,这是何等大事,可魏人呢?朝堂上是空头太子,朝堂下是两个一无用处的中大夫,惠施不说了,庞涓、朱威、白虎等几大权臣皆不在朝,”略顿,“苏子,照规矩说,合纵于魏并无坏处,为何他们??”打住话头。 苏秦长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是啊!”眼睛微闭,“在下这也纳闷,庞涓本已承诺在下了,今日竟也未见上朝,显然是在有意躲避。” “堂堂武安君,怎么也说变就变?” 苏秦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疾步跨进:“主公?” “这两日可有人去过武安君府?” “昨日后晌,秦使公孙衍前往拜访。” “还有何人?” 飞刀邹摇头。 苏秦再入冥思,有顷,抬头又问:“孙兄的事,可有音讯?” “孙先生与几个乞儿住在南街口的破庙里。”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递过去:“你设法引开乞儿,将此信呈给孙兄。待孙兄看过,你就约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庙门外面。”又转对楼缓,“楼兄在南街口附近寻处僻静房舍,待孙兄出来,就由邹兄背他过去,在下在那儿会他。” “孙兄?”楼缓惊道,“他不是疯了吗?” “有时不疯。”苏秦淡淡说道,“去吧,绝对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时分,商人打扮的公子华见周围无人,快步闪进秦国馆驿,直入公孙衍住处。公孙衍听出脚步声,迎出来,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携其手,将他打量一番,“嗯,像个大商人。这趟生意可有进展?”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公子华跟他走进厅中,在客位坐下。 “看这样子,是发财了。”公孙衍亦坐下来,斟上一杯茶水,“来,喝杯茶水。” 公子华接过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厨转呈孙子一封密函,大意是说,庞涓已经懈怠,孙子脱离虎口的机缘已至,在下已经安排救他赴秦,最后又将君上的切盼之情一并讲了。” “孙子作何反应?” “孙子捎出一句话:‘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听这话音,孙子认为机缘未到。”公子华又啜一口,神色犹疑,“信中已经讲明,我们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孙子仍旧这么说,倒叫在下百思不解,特来听听公孙兄释疑。” 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道:“只有一个解释,孙子不想赴秦。” “为什么?” “这得去问孙子。”公孙衍缓缓说道,“按照常理,以孙子眼下的境况,只要能脱虎口,莫说是他大可施展抱负的秦国,纵使狼窝,他也不应迟疑。” “嗯,”公子华点头,“眼下他已成为废人,活得猪狗不如,装疯卖傻不说,还得处处小心庞涓,万一被那厮得知实情,命亦不保!” “近日可曾有人寻过孙子?”公孙衍问道。 公子华摇头。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苏秦此来,不会不去救他。孙子这么推托,抑或与此有关。” “是了!”公子华一拍大腿,“苏子初到那日,当街向他下跪。苏子声势显赫,又是他的故知,孙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苏子救他。” “公子可盯牢孙子,见机行事!” “遵命!” 是夜,淫雨虽停,乌云却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的锅盖。 三更时分,庙门悄悄闪开一道细缝,孙膑以手撑地,缓缓爬出。早已候在附近暗处的飞刀邹飞身闪出,将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飞刀邹背着孙膑潜行到一家独院。 门开着,楼缓迎出,四顾无人,接二人进去,关上院门。 苏秦迎出厅堂,与楼缓一道将孙膑架下,搀进厅中。飞刀邹退出,在院门外面候立。楼缓亦走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屋里亮着火烛,但所有门窗皆被密封,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见孙膑已在席上坐好,苏秦也坐下来。 二人相视,没有谁说话。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打破沉默,颤声:“孙兄,你??受苦了!” 孙膑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是在赶去邯郸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万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顿了一下,“孙兄,你??恨庞兄吗?” “恨!”孙膑又是一笑,“起初那些日子,恨得咬牙!后来??渐渐不恨了。” “为什么不恨了?” “想通了吧。”孙膑说得很慢,“说到底,师弟也不容易。只是他想得太多了。”沉吟一时,又补一句,“为他自己。” 苏秦肃然起敬,拱手:“孙兄修为已臻此境,在下叹服!” 孙膑苦笑一声,拱手还礼:“这算什么修为呀?随顺而已。” “人生在世,”苏秦再次拱手,油然赞道,“做到随顺才是修为,是真正的大修为啊。” “随你说吧,”孙膑笑一下,转过话头,抱拳,“几个乞儿都有夜间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过久,免得多生枝节。” 苏秦遂将合纵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势约略讲过,看向孙膑:“孙兄,按照常理,合纵于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可??魏王、庞涓不消说了,惠施、朱威竟也反应冷漠,实令在下不解。” “从大处看,”孙膑思忖有顷,应道,“列国纵亲是悲悯之道,既有大爱,也是可行,不失为解决天下纠纷的上上之策。至于魏室反应冷淡,在下以为,原因可以理解。” “请孙兄指教!”苏秦倾身问道。 “依苏兄方才所讲,合纵旨在谋求三晋合一,与燕结盟,从而实现以弱抗强,达到势力制衡,强行和解。” “正是。” “三晋纵亲,旨在对抗齐、楚、秦三个大国。魏国朝臣皆不热心,或是有所顾忌。他们或许会问,既然三晋可以纵亲,齐、楚、秦为何不能横亲?” “在下也有考虑,”苏秦解释,“在下的步骤是,首先合纵三晋与燕国,然后至楚,邀请楚国入纵,从北冥到江南,结成纵亲,将秦、齐二国分隔东西,迫使其不敢妄动。” “嗯,”孙膑应道,“这就好多了。不过,在下在想,即使五国合纵,将秦、齐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南北合纵,如一字长蛇,假使东西连横,就如拦腰两截棍子,这在用兵,当是大忌。一旦开战,长蛇势必瞻前顾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孙兄之意是??”苏秦盯住孙膑,期待下文。 “善搏击者,不腹背树敌,”孙膑应道,“苏兄既然合纵五国,何不再加一国,将齐国纳入纵亲,使六国合一,以秦为敌。六国纵亲,内可无争。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国纵有强兵,亦难以加害,天下势力由此制衡,岂不是好?” 苏秦大是叹服,拱手:“听孙兄之言,如拨云见日矣!” 孙膑回礼:“苏兄过誉了。” “怎么是过誉呢?”苏秦赞道,“只此一言,孙兄格局就远高在下了!”转过话头,盯住孙膑,“孙兄,在下此来,还有一事,就是营救孙兄。假使孙兄逃出此地,欲去何处?” “齐国。”孙膑不假思索。 “甚好!”苏秦缓缓点头,“孙兄若有此意,待三晋纵成,在下就先到齐国,一来说服齐国入纵,二来为孙兄做些铺垫。” “谢苏兄了。” “只是,”苏秦略作迟疑,“此事尚需一些时日,委屈孙兄了。” “呵呵呵,”孙膑笑出几声,“眼下在下最不发愁的就是时间,谈何委屈?” “好吧!”苏秦抱拳,“时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孙兄,待孙兄脱出虎口之日,再行畅谈。” 孙膑点头。 苏秦击掌,飞刀邹闻声走进,负起孙膑。 苏秦抱拳,与孙膑依依惜别。 就要出门时,孙膑扭头叮嘱:“哦,苏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头,擒贼要擒首。” “擒贼擒首?”苏秦喃喃重复一声,豁然开朗,抱拳谢道,“谢孙兄指点!” 飞刀邹背负孙膑回到小庙,在门外将孙膑放下。孙膑别过,进门,将门随手关上。飞刀邹闪入阴影中,侧耳倾听一阵,确证周围并无异动,才转身离去。 就在苏秦、楼缓、飞刀邹三人离开院子没入夜色之后,两个黑影也从暗处闪出,远远跟在后面,直到他们隐入馆驿。 回馆驿后,苏秦反复思索孙膑所言,越想越觉在理。是的,单是四国合纵,不仅格局小,后遗症多,且不利于合纵真正目的的实施。从表面上看,合纵是通过制衡减少或制止征伐,但对苏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长远谋求。如此合纵,东西皆敌,两面受制,纵亲列国应对敌手尚且不易,何来余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苏秦对孙膑的建议越发笃定:六国合纵,共抗暴秦。 苏秦稍稍眯盹一阵,醒来已是辰时。按照常理,魏宫也该退朝了。 苏秦洗漱已毕,驾车直驱上卿府,直抒来意,提及六国合纵,共抗暴秦之说。 朱威果然兴奋,就六国合纵抗秦一事畅聊两个时辰,问及诸多问题,包括齐、楚入纵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纵等细节,末了道:“六国纵亲,共抗暴秦,好归好,只是??”打住话头。 “上卿有话直说。” “‘抗’字不好,在下建议改为‘制’字。” “改得好!”苏秦抱拳,“上卿堪为一字之师了!” “特使过誉了!”朱威拱手回礼,由衷叹道,“唉,不瞒苏子,近日在下反复思虑此事,苏子倡导三晋合纵,实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叹服。三晋争斗已久,你死我活,结果真也应验了那个说法,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让秦、楚、齐屡钻空子,捡便宜。苏子合纵,是利益三晋的大业,在下却??”苦笑一声,连连摇头,似是自责,“却打小算盘,实在不该,唉,不该呀!” “呵呵呵,”苏秦笑道,“非上卿打小算盘,是在下将算盘打小了!在下四处张扬合纵三晋,对抗秦、齐、楚,实则犯了大忌,是短视,不是远见。三晋合一,树敌过多,甚至有可能促成三个大国联合,反于三晋不利。” “苏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来,“不瞒苏子,在下真就是这么想的。其实不止是在下,多数朝臣皆有此忧。” “是啊,”苏秦趁势引入正题,“莫说是朝臣了,就连魏王也躲在下,好像在下是个瘟神似的。” “请问苏子,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苏秦抱拳:“在下有心觐见魏王,促成纵亲,烦请上卿玉成!” “这个,”朱威面现难色,“王上临行之际,特意颁旨,此去梁囿,只为清静几日,朝中大小事体,皆由太子所决,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扰。” “烦请上卿引见太子,可否?” “在下愿效微劳!” 梁囿在大梁西北,离大梁近三百里,靠近阳武。这儿山小坡缓,水草丰美,野味众多,是理想的狩猎区。早在立都安邑之时,魏室就在此处辟出方圆六十里的猎区。移都大梁后,这儿更见重要。 梁囿旁边有片水泽,水泽之阳有一片杂木林子,名唤夹林,甚是奇秀,清幽别致,生长各种奇葩异草。惠王甚是钟爱,拨出专款,使人沿泽修筑别宫,几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时,其地位甚至超过了逢泽里的龙山别宫。 惠王年轻时喜欢狩猎,尤爱猎取鹿、野猪、野马等大型动物。许是年岁大了,惠王爱静不爱动,狩猎转为垂钓。受此影响,惠王近年修建的别宫大多设在泽边,无一例外地设有钓台。 钓鱼也是惠施的嗜好。离开大梁后,这对君臣几乎日日守在泽边,各自抛钩,一边养神,一边垂钓。二人往往闷坐一日,谁也不说话,连鱼儿咬钩也视若不见。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猎,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几个嫔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欢声笑语不时飞来。 这日午时,二人正自垂钓,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声禀道:“王上,殿下来了,宫外求见。” 惠王睁眼,思忖有顷,转向惠施,见他仍在闭目养神,往水中一看,鱼儿不知何时已经上钩,浮漂被它拖得团团打转,紧忙叫道:“惠爱卿,快起钩,大鱼来了!” 惠施睁眼,斜一眼水面,乐了:“呵呵呵,大鱼咬的是王上的钩!”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钩。原来,惠施在下风头,微风早将他的浮漂吹到惠施的前面了,惠施的则被吹至岸边,漂在一堆水草里。 惠王起钩,果是一条几斤重的草鱼。那鱼儿许是在水中挣扎久了,出水时几乎未做反抗。在毗人的协助下,惠王没费周折就将它拖上岸来,扔进水桶。 “呵呵呵,”惠王乐得合不拢嘴,对毗人道,“申儿有口福,来得正是时候。你将此鱼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王上,”毗人凑前一步,“跟殿下一道来的另有一人,是??三国特使苏秦。” “哦?”惠王怔了一下,问道,“关于合纵,朝臣可有议论?” “回禀王上,”毗人禀道,“武安君避谈,上卿、司徒等人初时反对,后又赞同。苏秦此来,就是上卿引见的。” 惠王闭目有顷,缓缓说道:“好吧,此人既然来了,就让他也吃一口。” “臣领旨!”毗人应过,提起水桶快步走去。 “惠爱卿,”惠王慢慢转向惠施,“看来,鱼是钓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语双关:“王上本为钓鱼而来,鱼已钓到,行将入鼎,王上是该收钩了。” “哦?”惠王扫一眼惠施,顺势问道,“听话音,苏秦此来,爱卿已有应对?” “王上,”惠施敛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臣思来想去,感觉苏秦的合纵方略也不是不可行,至少说,对我大魏有百益而无一害。” “百益!”惠王震惊,“爱卿别是浮夸了吧?” “呵呵呵,”惠施笑了下,“别的不说,单是与赵、韩睦邻,就可省去不少麻烦。三晋边界早已约定俗成,若再争斗,益处何在?” “嗯,”惠王点头,“三晋无争自是好事,可??前时据庞爱卿奏报,卫室内争,卫公子篡政,卫太子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无动于衷,于义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赵、韩必起聒噪,有悖纵亲之约。” “王上,”惠施应道,“圣人谋事,谋大不谋小。卫国乃弹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王上的,不取也是王上的。王上一道诏书,卫公立马自贬为侯,乖乖割地,列国均无异议,盖因于此。眼下卫室内争,王上无须用兵,只需再发一道诏书,安抚其主,全其宗祠,谅他不敢不听!至于是太子主政还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王上何必为之伤神呢?” “爱卿所言也是。卫国既为谋小,何为谋大?” “臣以为,王上大敌,非赵非韩,非齐非楚,唯秦一国。秦已拥有河西、函谷之险,易守难攻,仅凭我一国之力,难以与之匹敌。王上何不加入纵亲,合三晋之力制秦,一举收复河西,复兴文公盛世呢?” 惠王沉思一时,抬头说道:“爱卿所言,寡人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苏秦的敌人似乎不单是秦国一国,还有齐国和楚国。寡人即使愿意纵亲,伐秦一事,恐也难谋。” “今日晨起,臣接上卿快报,说是苏秦已改初衷,谋求六国纵亲,共制暴秦。眼下苏秦既至,他的敌人究竟是谁,王上何不听他说说?” “哦?”惠王来劲了,以手撑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既如此说,这就走吧。苏子远道而来,让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跟着站起。 这对君臣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走回宫里。 三日之后,惠王结束狩猎,从梁囿返回大梁。 让大梁人无比震惊的是,三国特使苏秦与魏王同辇而行,招摇过市,朝中众臣无不迎至城外,与他初进大梁时仅有一个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宫大朝。 朝堂上没有悬念。惠王未加廷议,直接颁诏:晋封苏秦为客卿、合纵特使,诏令公子卬为合纵副使,策动六国纵亲;赐苏秦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镒,锦缎五十匹,臣仆三十名。众臣未及回神,惠王已经宣布退朝,前后过程干净利索,不足半个时辰。 惠王离开朝堂之后,众臣才算反应过来,纷纷祝贺苏秦。 庞涓心里五味翻腾,略怔一下,亦走过来,朝苏秦微微拱手:“苏特使,在下贺喜了!” 苏秦还礼:“谢武安君鼎持!” 庞涓伸手在苏秦肩头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苏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又转对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贺喜您了!” 庞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语气,弦外有音。 公子卬本不赞同合纵,亦未料到父王会当廷任命他为合纵副使,让他这个赫赫有名的安国君与两个毛头公子和一个无名大夫并驾齐驱,受制于一夜暴发的市井士子,面上本就过不去,又受庞涓一激,脸色涨红,剜苏秦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朝堂。 场面一时尴尬。 苏秦淡淡一笑,朝诸臣揖礼一圈,朗声说道:“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国相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下谋求纵亲,一在制秦,二在寻觅一条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结束战乱,回归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国纵亲只是起步,天下纵亲才是终极。”咳嗽一声,见众臣皆在倾听,愈发字正腔圆,“诸位大人,在下以为,天下唯有纵亲,唯有求同存异,克制私欲,才能结束征伐,回归太平。天下纵亲,百姓安居乐业,既是苏秦所愿,也是诸位大人所愿,更是天下人所愿。今日王上圣恩浩荡,降旨纵亲,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恳请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纵,在下先自叩谢了!” 苏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许是首次听到苏秦如此这般表白心迹,阐明合纵大义,众人初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继而深受触动,纷纷拱手:“今有王上诏命,又有苏子勇为,我等一定竭尽全力,鼎持合纵!” 苏秦大抢风头,庞涓心里更不是味,又见无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台阶,走出宫门,见车夫驱车过来,猛地蹿上,一脚将车夫踢下,扬手一鞭,狂驰而去。 庞涓飞驰一阵,不知不觉中来到南街口,远远看到那座小庙。 庞涓心中一动,收住缰绳,在庙前停车,推开庙门,信步走进。 乞儿出去乞食了。庙中无人,唯有孙膑坐在草地上,两眼微闭,正懒洋洋地晒太阳。 听到有人进来,孙膑微微睁眼,见庞涓站在门口,眯眼盯他一阵,呵呵呵地冲他傻笑。 庞涓一步一步地走近孙膑,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蹲下来。 孙膑傻傻地盯住他,有顷,似是发现什么,手指庞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阵傻笑。 庞涓怔了下,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见无异常,又回看孙膑,仍在指着他傻笑不止。 庞涓陡然意识到孙膑是个疯子,是在傻笑,顿时宽下心来,嘘出一口长气。许是孙膑身上的味道过于刺鼻,庞涓下意识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开。 孙膑痴痴地盯住庞涓,傻笑着,好像面对的是个怪物。 庞涓也在凝视孙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视良久,孙膑身上痒了,做个鬼脸,将手伸进衣服里,抠摸一阵,捉出一只虱子。 孙膑如获战利品,将那虱子放在掌心,拨过来挑过去,反复折腾,呵呵呵呵傻笑不止。 庞涓紧皱眉头,正自厌恶,孙膑竟将虱子放进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样,上下牙齿不无夸张地咬嚼起来。咬嚼一阵,孙膑一口咽下,冲庞涓呵呵呵呵再次傻笑,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庞涓百感交集,心里酸楚,扑通跪下,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叫道:“孙兄!”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冲他“呵呵呵呵”傻笑。 笑过一阵,孙膑再次伸手入衣,摸出一只虱子。 这是一只更大的虱子,孙膑凑近,盯住它,一脸惊喜。 庞涓不忍再看下去,哽咽几声,拿袖子抹去泪水,朝孙膑连拜三拜,低声诉道:“孙兄,在下??对不住你!在下不想这样,可??孙兄啊,在下不得不这样!在下??实意为你救治,可??孙兄,在下??”哽咽一时,又是三拜,“孙兄,去者不可追,若有来世,在下情愿作牛作马,补偿于你??” 庞涓自说自话,孙膑仍如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 见孙膑如此专注,庞涓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朝孙膑深深一揖,走出庙门。 听到庙门再度关上,庞涓跳上车马,马蹄声起,孙膑这才扔掉虱子,流出泪水,颤声泣道:“庞兄??” 庞涓放马奔驰一程,回头看向小庙方向,面色恢复如初,自说自话:“孙兄呀,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势所迫啊。譬如今日,朝堂之上,苏秦那厮独占鳌头,尽得风光,叫在下如何不气闷?再说,在下早已承诺鼎持他,他却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觐见王上,置在下于何地啊!”越说越气,咬牙切齿,“合纵,合纵,我要看他合个鸟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