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易苏》 第一章 沉塘 大雪天气,长安城的梓宸宫已遍地银霜素裹,唯有太液池平滑如镜,随着檐角泠泠铃音,绯红金紫的鲤鱼间或摆尾,池面便随之又散开一圈圈涟漪,又轻又缓,无声无息,微风掠过似的。 池边跪着一列宫装女子,皆被缚着手脚蒙着头脸,被一个个绑了青砖袋子沉下水去,躯体轻送入水,不起一个水花,口鼻下了水,才浮起一串嘟噜噜水泡。余者瑟缩着发不出声,虽看不到眼前景象,却也猜得出大半,周身只剩恐惧的颤抖。 宦官们都白了脸,不过当朝皇帝嗜杀成性,当权的朱皇贵妃也是狠毒之辈,他们见惯了如此场面,只一个接一个将人沉下去。一个新进的小宦官抖着手腕将年轻的嫔妃扯起来,推向水池,不经意碰到她的掌心,却是一惊——触手滚烫,垂眼再看,她裸露在外的苍白皮肤上都似蒙着一层不正常的晕红。 朱皇贵妃善妒,这些年轻妃嫔平日虽不得随意走动,有什么灾厄病症却是他们都清楚的,谨备着一有什么毛病便将人送往冷宫去。唯有近日皇帝龙体有恙,太医院忙的人仰马翻,这看守便松了些,于是易贵妃得风寒的事便被几个不愿多事的宦官瞒了下来。 易贵妃生得好,招得皇贵妃疑神疑鬼,进宫三年都不曾见过龙颜,近一年更是被严加看守,掐指算算,如今她才十七。 十七岁的少女身量未成,一把细腰瘦伶伶地束着腰带,越发显得身段娉婷,只是步子有些跌撞。他不知为何有些难过,足下却不停,将人推着一步步踏进太液池。水冰刺骨,她一声没吭,大约病得全身发软,脚一绊便跌了下去,溅起些水花。 蒙白的水珠划过他的视线,他懵懵然想起了些什么: ------易贵妃是已故定国大将军易武铮的独女。早几年,长安城里人人都叫得出她的大名。 “谁不知道?易家有一女,名苏,易将军亲自敲打的巾帼,沣衢王亲聘的王妃,易大小姐啊——” 被他沉了塘的人是易苏。 这念头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连带着翻涌出了王朝烂到骨子里的潮腐气息。 “易苏被沉塘了”、“易将军早已死了”、“将军府九族尽没” “皇帝也要薨了”、“小太子才十岁…….... 第二章 一场梦 莫名的悲痛浑如一记闷棍敲到了他热烘烘的头上,他站在冬风中怔忡了一霎的功夫,突地抹了一把眼睛,咧嘴大哭起来。 年轻人的哭声突兀刺耳,老宦官连忙将人扯了回来,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他绑了,塞了口鼻丢到一边,终究是将嫔妃全推了下去。他蜷在地上,没来由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听得到隔着数座宫殿那沸反盈天的争吵声,还有后宫苍老冷漠的哭嚎、凌乱的马蹄敲地、刀剑相抗、随即是长长久久的寂静。 眼见岸边的妃嫔几乎全沉了,宦官们全没听到那些异常的动静,直到纷乱的人声径直杵到了耳朵里,一列黑甲兵将太液池拥了个水泄不通,随即全跳下水去,将人一个个解了砖石捞起来。一人站在岸边,手里握着匕首,刀光闪动挑开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张美艳青春的面孔。 不少人已死了,不知是冻死的还是淹死的,在寒风中肆意横陈着曲线窈窕的身体。那人紧抿着薄唇,脸色森然,手中犹不停,又撕开一张黑布,随意瞄了一眼便要伸手去扯下一个人,却蓦地愣住了,木然移回视线。 匕首失了准头,在手下少女湿淋淋的颈上划开一道浅浅血痕,血色稀薄,衬得那张脸失之鲜活,在灰淡日光下现出了病态的苍白,硕大的雪片压在睫毛上,像是悬着一片小小的云。 满庭寂寂,唯闻淅沥水声,水流沿着池边落回水中,激得鲤鱼一阵阵骚乱。小宦官看到那陌生男人的嘴唇动了动,上下唇微碰,随即微张。 恍惚是一句无声的“苏苏”。 众人纷纷围上去,医官钻进人群,小声叫着:“殿下莫急,先松开娘娘……” “是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不失尖刻地想:“沣衢王回来了,你们等着吧。” 时近初秋,天亮得渐渐晚,禁苑里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息,眼下也失了神采,懒怠怠地被秋风推来推去。 易苏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是十岁出头的年纪,拉着一个人的手,懒懒散散坐在将军府的高墙上,极目远望,长安城是整片苍白落雪。 那个人笑着往她头上扣了风帽,她伸长了脖子看,月洞门外缓慢行来一群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殿宇外的青竹叶子上攒了整片的雪,终于不堪重负,猝然落了下去。 那一行人走进了月洞门,身边的人突然敛了笑容,慢慢坐直。易苏也僵住了。 楼下那女子身材娇小,像个东瀛娃娃,却端然立着,无形中平添气势,肩上披着玄底厚氅,上头密密匝匝绣着青云海棠扶桑交错的繁复缛丽图样,领口镶了一圈漆黑的细长狐毛,越发衬得颈子如天鹅一般,下巴是水滴形状,格外惹人怜惜。 可她也戴着风帽,遮住了大半脸颊,看不清五官。 易苏知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有那样多的拥簇和随从,宦官弓腰侍立,好似她一个人站不稳,要将一只手搁在宦官臂上,叫人扶着。这样的排场她见过,恐怕只有宫里的太后才有。 第三章 最年轻的太后 但不知为何,易苏能听得见自己鼓动的心跳声。身边那人紧握了她的手,他的手也是冰冷的。 易苏心里一个轰然作响的声音——“别抬起头来,别看我……” 楼下那人定定注视了一阵将军府的牌匾,缓慢地仰起脸来。 真像个东瀛娃娃。不会说话、锦绣加身的娃娃。 东瀛娃娃注视着易苏。丹红的朱唇,细巧的鼻尖,发丝乌黑,脸颊雪白,眉痕深长如山形,眼瞳里又静又深……绝美的、寂静的面容呈在欺山赶海的纷扬大雪中。 易苏见过这个人。每天都见,在铜镜里,在池塘里,在身边人笑意盎然的眼睛里…… 这就是她自己。这是另一个易苏。 易苏是疆场上回来的武将独女,是无法无天的沣衢王王妃……她怎么成了太后? 易苏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慌乱去抓身旁的人,却抓了个空。那少年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靳祁!” 余光里,楼下有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骤然转回头去,就在另一个“易苏”身旁看到了他。 他身量高得多了,依旧是那样颀长风流的模样,却换了黑漆漆的爵服,眉眼间也铺上了一层阴沉沉的桀骜。那还是他,不过看着令人生畏。 易苏看着看着,突然再也不能忍受,要跳下去找他问个清楚。 一转身,“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到了额头,她疼得“嘶”的一声,半晌才有力气爬回榻上去,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笨蛋!” ……易苏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这个太后的位置,她已坐了近七年了。 她虽然是太后,但皇帝尚未婚配,所以平日并没有后妃之流来晨昏定省找脸色吃,若是运气好,她很能有几日松闲。 日光照进帷幄,她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却被按住了手腕。似锦小声道:“娘娘,陛下和摄政王来了。王爷……王爷请您出去用膳。” 方才那一下摔得结结实实,她一时想不起“王爷”是哪个,愣愣与似锦对视了半晌,才终于醒了一半,“他来了?” 似锦点点头,递给她一杯茉莉花茶。 明日是天子到西郊祭天的大日子,细枝末节一早都已敲定了,今日朝中便是一副懒怠气,散得极早。小皇帝靳衍素来勤谨孝顺,径直往成宜宫来,顺便还带了个摄政王。 摄政王这个人脾气坏得很,活像个夜叉,一面恨不得易苏这个便宜太后赶紧驾鹤西去,一面又要逼着易苏在他跟前做小伏低,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恨透了易苏。 爱屋及乌,恨乌则未免烧屋,似锦羡慕不来易苏八风不动的好脾气,生怕摄政王气头上来闯进寝殿吹胡子瞪眼,连忙又推推易苏,“太后,王爷真来了。” 摄政王靳祁受先帝遗诏看顾年轻的小皇帝,不免要进出后宫禁苑,却也有阵子没来成宜宫。若她眼下不出去,想必又有一顿苛责。 易苏不敢忤逆靳祁的意思,只得爬起来,似锦伺候着洗漱穿衣,梳了高高的发髻,穿了层层叠叠的衣裳,整个人被压得像一尊光明佛似的走出去。 第四章 摄政王靳祁 小皇帝靳衍还不到十七,身量瘦高,虽不是易苏生的,肤色却和易苏有些像,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他原本垂着浓黑细长的眉眼坐在桌边,眼下问了她额上的青淤是怎么来的,又让出上座给她,开口道:“母后今日可好些了?早膳用什么?” 他生母早逝,自小被先帝的朱皇贵妃敲打欺瞒,直到十岁上登了基,才有了易苏这么个便宜母后。 那时易苏也才十七,“母子”二人在宫中举步维艰,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从头做起,靳衍怕麻烦,一向是易苏用什么他也要用什么。 似锦见怪不怪,将早膳传了来。一时宫人安置碗碟,林林总总摆了一桌,摄政王靳祁负手站在桌旁,一身玄色衣袍硬挺如铁,束得肩腰长腿全都不可侵犯。 他就像尊神像似的,仗着易苏个子矮,居高临下将她打量了一圈,他那目光里夹着刀子,刮着骨头缝转得人头晕,在她额角上隐约的青淤上一停,忽然嗤地一笑。 偏生雪花入水似的,易苏一张脸上涟漪都不溅一个,在桌边坐下,颔首道:“王爷早。听闻前日王爷遇刺,刺客可逮着了不曾?” 他稍微一哂,看都懒得看她了。 宫人照例试过了毒,靳衍举筷用了几口,见靳祁不动弹,忽抬头道:“王叔不喜欢这碗箸?” 原本靳祁既然要来蹭饭就该有一分蹭饭的样子,却干坐着不动手,摆明了是给人看脸色。易苏心中腹诽,盥了手,抿了半羹粥,权作未闻。 靳祁倒也不见外,向似锦微微一笑,吩咐道:“上次的银雪面可还有?” 他这么一笑,一脸凶戾气息都无影无踪,只是眉眼乌黑发亮,唇角上挑,挑起一个不大明显的酒窝,就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贵气嚣张的少年金吾卫似的。 沣衢王---靳祁当年是长安城里掷果盈车的美少年,带着金吾卫大摇大摆走一圈集市,能硬生生攒出半个月的军饷来。 ——可惜世殊时异,那铺张自得的少年早就性情大变,如今阖宫上下最招人怕的就是他,似锦非但没看出什么泼天美色来,还凭空生了半两鸡皮疙瘩,当即把头一低,应了一声出去叫面。 靳衍皱了皱眉,靳祁已笑出了声,“蹭陛下一口面,陛下有这般不情愿?” 靳衍脸色未变,摇头道:“王叔尽拣费事的玩意。” 靳祁瞟了一眼易苏,见她低头只管吃粥,笑道:“不费事做什么?陛下人住宫中,有所不知,这天还未大亮,臣若是即刻就回,恐怕府里的厨子还未起,臣自小虽不比陛下娇生惯养,饿坏了肠胃却也麻烦。” 此人尖酸刻薄惯了,靳衍性子温和冷淡,最烦事端,平日听了这些话,都当没听见,今日却提唇笑了一下,四平八稳道:“王叔嫌朕上朝敷衍,那就直说好了,做什么夹枪带棒?” 易苏看他一眼,见他笑意只在唇边,丝毫未达眼底,猜度着大约是朝上又有什么不愉快,不由心里打鼓。 第五章 靳衍 靳衍虽然大了,可坐在精瘦颀长的靳祁身边,显见得是个文弱少年,尤其易苏知道靳祁昔日刀下亡魂无数,今日权倾朝野,更是谁见谁怕。 靳祁今日倒好脾气,揉揉眉心,像是家中小辈难缠似的无奈,笑道:“这可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臣冤枉。何况这朝也是陛下的朝,哪轮得到臣子来嫌?” 易苏低头吃粥,在心里默默写了“无耻”二字,力透纸背。未等靳衍回话,她已经抬起头来,指节无声地叩叩桌面,“陛下,君子端方。” 易苏觉得自己偶尔运气也好,靳衍自十岁起承她庭训,竟当真死心塌地将她当做太后恭敬,当下“是”了一声,当真不再理会小人靳祁。 银雪面也上来了,靳祁拿起筷子,易苏却突然吩咐道:“试。” 试毒的宫人忙走上前来,“王爷?” 试毒原本是极寻常的,寻常得就像用鼻子呼吸一般,但缺了这个寻常,日后有什么差错就说不清,所以靳祁若是因为这个生气,实在是很没道理。 但靳祁盯着她,一边不动弹,一边仍死死霸占着那碗面。 易苏行得端坐得直,任由他看,不怕他把自己盯出个窟窿来。最终靳祁败阵,冷笑了一声,向后一靠,翘起腿来,让宫人把银筷子伸出来。 易苏对靳祁素来提防,靳衍也看惯了,放下碗箸出去找人牵马来喂。大约是因为自小被关得严,靳衍性子冷淡,只对眨着大眼睛的小马有几句体己话说,可惜御前的金吾卫将他看管得严,只有易苏睁只眼闭只眼,他便在成宜宫后养了几匹小马,每日下朝便先来成宜宫,外头传的“孝顺”其实都喂了马。 成宜宫原本就大而空旷,少了一个人,越发安静得让人发慌。易苏做完了方才那一出,现在才觉出后怕,连调羹都不敢碰到碗沿,生怕弄出点什么动静来让靳祁注意,正聚精会神,却还是听靳祁叫了她一声:“好了?” 她“嗯”了一声,“好了。” “不过是个风寒,拖了这好些日子。” 易苏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那股熟悉的焦躁感又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却抬眼冲他点了点头,顾左右而言他道:“秋老虎罢了。” 她一向是问什么不答什么,靳祁也习惯了,收了脾气,挑起一筷子面,“知道秋老虎,还往外跑什么?” 这便是说正事了。 前几年皇帝年纪小,祭天事宜都是太后和摄政王代行,今年是皇帝头一遭亲自祭天。靳祁素来恶形恶状,惯常给皇帝难堪,想必也嫌太后在场时总是搅浑水,碍手碍脚。 易苏放下碗筷,“陛下还小,今年头一次出宫,西郊又不算近,难免..........” “得了,”他扫了一眼易苏瘦削白皙的脸,目光还是像刀子,在她颈间那道极其浅淡的旧伤痕上一顿,继续说道:“你是太后,想去就去,犯不上跟本王交待。” 第六章 屈辱 他伸出手来替她拉了一下领口,遮住了那道伤疤,易苏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那个眼神的意思,原来是叫她遮住伤疤,不由得怪自己愚钝。 然而他的指根碰触到了细白的脖颈,声音竟也连带着懒散了些,“你想出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自己留神别添乱,外头麻烦得很,太后娘娘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那宝贝陛下可全要疑到本王头上来。” 他的手指上有一层习武之人常见的薄茧,硬硬地刮过易苏的滑腻肌肤,带得一阵颤栗,起了一层细不可见的小疙瘩。不知是不是幻觉,易苏觉得他神情与刚刚不同,不禁想起之前的私隐,直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忙向后躲避,极小声地说:“……王爷还请自重……” 靳祁素来嫌易苏在这上头太笨——就算原本没什么,这样娇娇俏俏的几个字一出,也是十分助兴。 猛地拉了她入怀,一股清香袭面恍如当年闻到的气味,却舍不得松手了,“本王又不是要你高兴才立你做太后的,没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这阵子倒会躲清净,可躲得到哪去?” 易苏端坐许久,腰肢早就又酸又疼,又听得似锦和靳衍在外头说话,声音渐近,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慌乱去扒他的手,“……你放开我……” 靳祁挑了挑英挺的长眉,十足嚣张,眼睛仍笑着,声音里却透出狠来,“本王教了你七年,你就会这一句么?” 易苏一噎,她知道他的习惯,自己越难堪他越高兴。 七年下来,她在他面前连一点微薄的体面都留不下,连带着人也弱声弱气下去,“我……” 靳祁笑道:“几日不见,脾气见长了。”说着已倾身过来,笑意盈盈却浸着寒冰渣子的秀美眼睛,“小太后娘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亲一口?” 他言语孟浪,易苏虽然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听多了这般言辞,可从没人敢跟她说,家教到底严厉。如今靳祁面对面地说了这么一句,她脸颊嗵地烧红起来,抿嘴别过脸去,“王爷,陛下就在外……唔。” 靳祁一低头,已含住了那双让他生气的唇,大手掐着她的腰迫使她不得离开,易苏使了力气去挣,他的大手紧紧箍着,就是不放。 易苏病后体弱气短,不过几口气的功夫就呼吸困难,脑中已然空了,被他吻得晕晕乎乎。 她面色潮红,半睁的眼中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十分风情的面容,偏偏进宫后缺衣少食,原本算得高挑的个子再也不长,就这么停在豆蔻少女的样子。 他搂着的正是个春意盎然的小瓷娃娃,樱唇微启,带出一阵呜咽,声调极其软绵,如同寒冬腊月里捧出的一小朵莲花瓣,一触即碎,“我有些不舒服……” 那声音娇滴滴的似撒娇般,靳祁最受不了她这样,更加握紧了她的腰,声音已哑了,附在她耳边,“隔了这么些日子.……想本王么?” 第七章 求饶 她急躁地推他,语气略微生硬:“不.......不想……” 易苏懵然等了半晌,他仍瞧着她看,兴味十足。 外头隐约的人声传进来,易苏心里蓦地一抖,声音变了调,“沣……王爷!”靳祁蓦地放开了她。 她穿的是一件谨严深衣,裙摆像包裹密实的莲花瓣一般重重叠叠,外头看着那些j花瓣纹丝不动,内里她早已紧张的双腿发抖。 隔着门窗,似锦小声笑着,御马苑的内官指点着靳衍骑马,“这还是当年易将军的法子……” 靳衍时不时问一句:“母后也会这个?”话音散在风里,一半送进室内。 易苏紧张至极,靳祁轻嗤一声,慢条斯理地在她的膝盖上敲了敲,笑话她:“怕了?还没怎么样,就抖成这样。” 隔着屏风,外间的下人垂首侍立着。易苏的手指死死攀着桌沿,上身死死撑着,动也不敢动。 她生得像个孩子,那样子实在惹人怜爱,靳祁都不好意思再逗她,轻声问:“该怎么做?你知道。” 他的目光在她唇上转了一圈,意图十分明显。可易苏在有外人的时候最害羞,一时迅速移开眼睛,慌乱当做没看见。 放在膝盖上的手稍微一顿,随即缓缓移到大腿,发了狠的拧下去。 易苏身体刚好,一直挺着背这样委屈着,腰格外酸疼,大腿蓦然吃痛叶不敢出声。她蓦地眼圈一红,手指抠住桌沿,指节发白,咬死了嘴唇,不肯落泪。 喉口堵着什么,眼睛又酸又涩,越是不敢哭,越是觉得胸口揪得疼,一颗心仿佛都被揉碎捅破,淅淅沥沥流下血来。 他离她极近,将她的手扯下来,叫她攀附着他的腰身,“嗯?亲我。“ 她一下子脱了力,靠在他身边,坐又坐不稳。 靳祁只是拿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浓密黑亮的睫毛,呼吸就拂在她鼻尖,似乎十分怜惜,声音低得只有用尽心神才能听见,“想哭么?……苏苏,苏苏。” 易苏气短得快要昏厥,极小声地求饶,“我.....错了……我……我不哭……” 他叹息了一声,轻吻了一下她的小耳朵,倒像她还是他心尖上的小王妃似的,声音也极其温柔,犹如恋人的呓语,“你这样坏,本王这辈子都不能饶了你。小太后娘娘……陛下可就要进来了。本王教你什么?” 外间说话声渐渐到了窗下,似锦大约被逗笑了,“那怎么行?……陛下回去问太后娘娘,娘娘必定不依的。” 说话声到了门外,腰上的手仍未松开,易苏已急得快哭了,她无力推了推他,口不择言地说:“……我明天找你!” 靳祁英挺的五官上又铺满了恶劣的笑意,声音大了些,“太后娘娘说什么?臣没有听清。” 隔着一堵墙,靳衍冷淡清越的声线传进来:“母后。” 靳祁还没有松手,易苏也不挣扎了,尽让他搂着。。 他就是想要她难堪,想要她着急,想要她颜面扫地,因为他恨透了自己。 第八章 祭天 易苏只觉得全身发凉,额头又开始抽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迅速倾身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促声道:“明晚我等你。” 搂着她的手松将她推了回去。 易苏如被抽了薪柴的灶火,慢慢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坐直了。 似锦跟着靳衍走进来,笑道:“陛下说要骑围猎的马去西郊呢,娘娘依不依?” 日头轻缓悠闲地升起来了,照得室内透亮清澈,桌前还是那两个人,一个肩宽腿长,大马金刀地吃面,另一个垂首敛眉,美丽孱弱的小面孔拥在层叠深衣里,越发显得稚嫩与不相称,闻言只是笑了笑。 次日,踏着朝阳时断续不停的鼓声,长安城内九道城门次第敞开,迎接象征着王朝新生的少年帝王。 街巷里弄繁华得近乎梦幻,四处攒动着想要一睹天子真容的好奇头颅,喧嚣声中起伏着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少话都有犯上之嫌,护送的金吾卫如临大敌,自然是将小皇帝捂回了銮舆中。 是以,靳衍最终也没能骑围猎的马去西郊。 易苏听了外头那些话,正在出神,没留神车帘一动,靳衍弯腰进来,叫了声“母后”,在她身边坐下。 易苏被他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怎么来了?” 靳衍从袖中摸出一杯东西来递给她,“似锦在街边买的。”见她不明就里,补充道:“说是暖胃安神。” 今日天未亮就要走,易苏自然没有睡好,于是笑眯眯地接了。那东西看着奇怪,黑魆魆混着白腻腻,靳衍见她要放到唇边,连忙道:“不知是什么东西,母后还是不要吃了。”说着就要拿回去。 少年那模样一本正经,易苏已随意抿了一口,噗地笑了出来,“是芝麻糊混杏仁霜。” 靳衍没出过宫,自然也没见过这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小吃,“哦”了一声,“母后怎么知道?” 易苏笑起来眉眼弯弯,一侧的长眉挑了挑,“哀家掀过的摊子可比陛下批过的折子还多呢。” 她有心活络,靳衍虽然素来冷淡,倒也给面子微笑起来,“母后还有这样的本事,儿臣倒不知道。” “哀家还有许多陛下不知道的事。”易苏掀开车帘一角,指了个方向,“那是汤饼铺子,如陛下所见,来往的多是脚夫,旁边挨着茶楼,倒是富商云集,后头的地窖里是储冰的,夏日宫里用的冰就是从那里面来。不过他们三家店的老板原是一家兄弟……”她想了想,“去年还是,如今不知道了。” 靳衍倒像是对外头这些人情风物兴致缺缺,不过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她絮叨。 易苏并不嫌自己烦,一来是当“母后”当惯了,二来是靳衍看似冷漠,实则十分细心,眼下看似是来侍奉她,实则是怕她听了外头那些摄政王和太后之间的绯色传闻多想。 可惜易苏倒不十分难过,反倒巴不得那传闻传得更盛些,往好里想,没准靳祁良心发现就此撒手,往坏里想,也许有英雄志士提剑而起将她除之而后快,倒都算得上好了局。 第九章 从前,他是她的未婚夫 到西郊行辕时已经是夜里了,天空里憋着雨,纵使是春日也觉得气闷。 易苏下车往地下一站,便深吸一口气,霎时想起往年情状,心里沉甸甸的,白日里那些温和快慰全随着夜游神飞上了夜空。 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寂无人,她把靳衍和似锦打发出去玩,自己留在房中发呆。 靳祁当然是会来的,伸头是一个靳祁缩头也是一个靳祁,逃也没有用,还不如就这么等着。 桌上搁着各样妆奁,她闲得发慌,一一翻开来看,里头是花花绿绿的首饰和胭脂香粉。 从前的易将军府当然不缺这些,父亲战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赏赐、礼品也总是雪片一样飞来将军府。 易苏那阵子性子野,一度发愁屋里放不下,只好央大哥易明贺出去把东西当掉充军饷。 军饷总是急缺的,和军饷比起来,这些东西不值钱。 不过现在易苏是太后了。太后要端庄矜持,一年到头穿着沉重的深衣,梳着高高的发髻。 她有时候在铜镜里看自己,感觉像看到了东瀛进贡来的人偶娃娃,美衣华服盖着细胳膊细腿,提线才会动,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天气又闷又热,易苏玩了一阵首饰胭脂,左等右等等不来靳祁,索性趴在桌上出神。 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夜风一阵阵拂在后颈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易苏趴在桌上睡着了。 夜风晃晃荡荡,梦也晃晃荡荡,她在那个飘摇颠倒的世界里站了许久,才发觉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 那年她还是平帝的易贵妃。平帝色迷心窍,薨逝前还惦记着后宫中那一群没能沾手的妙龄嫔妃,惦记得彻底发了疯,下旨将她们全部沉塘处死。 她被人从太液池里捞上来,呛水呛得肺出了毛病,一连几日高热不退,已经烧得意识模糊,偶尔睁眼醒来,连人脸都看不清。 偏偏事不遂人愿,越是看不清,越是听觉敏锐,有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声音在她榻边,带着笑意说道:“沉塘?皇兄临行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有四年多没听到过那个声音了,但大约濒死的人总有些格外的敏感,她一听就知道那是靳祁。 四年前还是她未婚夫的靳祁。 她想过靳祁会恨她,恨她快点死。以为自己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会那样难过。一转眼就难过了六年多,靳祁还是恨她,一丝未减。 身后凉丝丝,大概是下起了雨。 易苏在梦里皱起眉头,隐约觉得那盏摇晃的灯似乎是被风或者雨敲灭了。她如今怕黑。 室内一片漆黑,胸中心腑向下沉了沉,眼眶越来越酸烫,胸口一阵阵地抽紧,就像有人捏着心口要沥出血来一般,她勉力握拳去捶,越捶越喘不上气,几乎窒息。 梦里逐渐蔓延开大片黑暗,朔风扫荡过长安城,天还未亮,她骑在马上,回头望去,只觉得浩荡天下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第十章 连做梦都在哭 她跪在冰凉的砖地上,用力拍着那扇沉重的宫门,不知道想要叫谁来,只是不停地嘶哑着叫:“来人!放我出去!我是易苏……我爹是大将军易武铮!……” 这噩梦绵长得无穷无尽。不知过了多久,易苏终于被人拍着脸弄醒。 外头果然下雨了,身后全淋得透湿,靳祁的脸色透着怒气,抬手大力“砰”地将窗户合上了,一手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来。 他这样子十分凶狠,提得她很不舒服,易苏抽噎着推他,“别、别动我……” 靳祁理都不理,脚下生风,几乎是将她拖到了榻上,松手一丢,这才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哭了?哭什么?” 易苏蜷在榻上,反倒一点也哭不出来了,总觉得心里像有个惊声尖笑的疯鬼,逼得她也发疯。 她过的不好,入宫开始就不好。 可路是她选的,她何来的脸面和他说。谁都可以说,独独他不行。 一阵悲凉呛在心尖,她忍不住捂了脸,吃吃笑道:“哭我命好。死都要死了,偏偏被王爷捞了出来。” 靳祁最讨厌她提旧事,那张俊秀犀利的脸一下子黑了,深刻的双目发红,盯仇人一般盯着她。 易苏也不害怕,继续看着他笑,“捞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不了去冷宫,可王爷偏偏要我做太后。做太后也就罢了,还连带做了王爷的便宜娼妓……七年啊,王爷。王爷这般看重我,我可不是命好么?” 她这一篇话说下来,靳祁倒也不生气了,“要怪就怪你自己,你那时候算计谁不好?偏要挑个心眼小的。” 他像要烤刺猬似的将她翻过来,掰开她捂脸的双手,“你发什么癔症——哟,太后思春了?” 他这才看见易苏解了头发,及腰的乌发松松散着,尽衬在身下,头上只挽了个小小的髻,上头簪了一支垂碎流苏的玉兰簪,流苏宝石的光点像雨滴,摇摇晃晃地拂着眉尾。 易苏本来就生得好,十几岁时还未全长开,充其量是清秀,他那时是金吾卫,在风月场里混惯了,再怎么把她放在心尖上疼,心里到底也只当她是个小丫头,下了婚书收了心,优哉游哉等她长大。 可如今过了七年,易苏却还是一张娃娃似的小脸,水滴似的下巴被衣领拥着,衣领上花纹繁复缛丽,朱砂、靛蓝、赤金、孔雀绿,眼花缭乱地在墨黑底色上交缠呼喊,非但没生出气势凌人,反倒有种秩序井然的妖异。她就这么像个裹了绣服的瓷娃娃似的红着脸孔憨憨笑着,竟隐约艳光逼人起来。 靳祁一时没动,易苏已把手搭在他颈后,眯眼笑了一下,浓长弯卷的睫毛似乎都掠过了他的鼻尖。。 她香软的呼吸带着潮湿的雨气,也拂在他唇角,樱唇微启,轻声道:“是啊,你说对了,我犯贱,我想你。” 易苏今夜不知是怎么了,胆子格外大,在靳祁一寸寸深沉下去的目光里,她放肆地轻舔了一下他冷硬的唇角,“王爷,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总是这么霸王硬上弓有什么意思,两情相悦该有多好呢?” 靳祁冷笑了一声,“你也知道总是霸王硬上弓?” 第一章 谁准你这样叫本王的? 他扯着她的两手腕大力拉到头顶,她疼得脸色一白,他继续说道:“两情相悦就算了,本王还没见过比你犯贱的女人,当年算是瞎了眼。” 他今夜被激得动了气,懒得逗她,捏住她的下巴笑道:“小太后娘娘知足吧,这要不是本王记仇,早就连硬上弓都不想了,娘娘上哪找人去?不怕宝贝小皇帝变脸么?” 易苏最怕他在此时提皇帝,被他羞辱多年还没麻木仍有羞耻感。 堂堂当朝太后和摄政王…… 她不怕百姓知道,大不了就是当成祸水吊死。她本就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可皇帝不同,他是她带大的,天之骄子,又千辛万苦坐上了天下人都想坐的位子,怎容得下这样的污秽? 思及此,当即紧张的心尖一缩,要别开头去。肩头却是一凉,他如往日一般已经咬上了。 易苏初时疼得一抖,愣是咬住嘴唇不肯出声,他咬住她的肩头,声音蒙着恨意的暴戾,“说话啊。小太后娘娘,今夜不是牙尖嘴利得很么?” 她在这时候格外乖,肩头的皮肉已经咬的出了血,他发了疯的撕扯,易苏全身都疼的发抖,蓦地嘶哑叫出声来,“……疼……” 他咬了牙继续,“疼就对了,长长记性,今后少给本王甩脸子。” 易苏疼的受不了,趁他松口之际抖了抖肩膀就往外边挪。 “啪”地挨了一巴掌,“躲什么?没用的东西?” 易苏全身出了层薄汗,衣裳早已血迹斑斑。 她迷茫地半睁着眼,湿漉漉的睫毛一颤一颤地搔在人心上,嘴唇苍白地颤抖着,她闭了闭眼,终于软着嗓子求他:“求你……放过我………靳祁” 靳祁只觉脑海里一炸,他有多久没听到她这样叫他的名字了?七年?五年?还是十年? 很久很久,久到他压不住自己的怒气。 “啪”的一声脆响,她又挨了一巴掌。嘴角有血渗出来,她不敢擦。 成宜宫的太后前些日子缠绵病榻,闭门谢客好一阵,连摄政王都不得进。靳祁这次实打实地气狠了,得了空收拾她,自是不肯轻易放过。 他是行伍中锤炼惯了的,可易苏这些年身子骨不结实,不过多时,便连哭声都停了,深黑如墨玉的瞳孔微微散开,双手无力的攀着床柱,甲套早已不知掉在何处。 靳祁抱着她只觉她全身不断颤抖,身体慢慢的变冷,干涩发白的嘴唇也微张着,不知想要说什么,凑近了,却是在叫他的名字:“靳祁….….” 靳祁顿了一下,突地发难,“闭嘴。”猛地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提到面前被迫仰起小脸,“谁准你这样叫本王?” 她的声音低得不可闻,似乎透着委屈,“方才叫了……..你没有生气的…..…” 他一手掰过她的脸,冷冷笑了一下,“方才本王高兴,眼下不高兴了。听见了没有?” 易苏不想看他,偏过头去,被他大力扳回来,逼她看着他的脸,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全是看不懂的情愫。 第十二章 你杀了我好不好 易苏不想看他,偏过头去,被他大力扳回来,逼她看着他的脸,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全是看不懂的情愫。 易苏强行按捺住恐惧,被迫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孔。 靳祁五官偏硬,眉长眼深,一双眼瞳格外漆黑,从前看是俊秀轻佻,如今尽数成了飘摇的凶狠,兼之在朝堂上滚久了,又添了股笑吟吟的冷,叫人看了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易苏终于渐渐有些清醒,明白过来——他就是要折磨她,要她生不如死。 他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富贵闲人,偏偏被她算计,她拿了沣衢王的婚书,转身借着那样的尊贵身份进出宫廷,到平帝面前去摇尾乞怜,亲手往“沣衢王”三个字上泼了一桶污水。他是何等傲气的人,她那时就清楚。 他们二人都是烈性子,所以易苏懂得。换成被算计的是她,她多半会直接给那人一刀,所幸靳祁记仇,她才能活到现在,可活着还不如死。 …..…可那时她有多少算计,有多少不得已,又有多少真心呢? 不记得了。 身上的汗凉了,凉津津地贴在腰背上,又涩涩风干。她觉得自己像离了水鱼,被攥得紧紧的,刀锋入腹,在劫难逃。 靳祁将她弄得哭都哭不出声,只能不停掉眼泪,眼睛很快就肿得像只桃子,攒了许久力气,只能说一句:“你杀了我好不好…...…” 他狠狠炮制着,凑近了咬牙切齿地问她:“凭什么?” 易苏通红的眼睛怔怔看着他,全身一阵阵发抖,浑然不知有大颗泪水正在滚落下去,声如蚊呐,“我想爹爹……还有大哥,姑姑……...” 他像是很温柔似的,抚开她的乱发,极其残酷地提醒她:“易苏,易氏九族只剩你一个了。是你自找的。” 平帝昏庸狠毒,将军府功高盖主,锋芒太露,易武铮在前线拼杀之时,后头却是无数恶寒刀锋,等着将他斩落马下。 后宫进出秩序森严,想要见皇帝一面难于登天。易家用尽了心机也没能说上话,等到易苏站上了沣衢王王妃位子,终于有人想起这身份的好处——他们能让平帝看见易苏那张尚未长开的绝色面孔了。 易苏已记不清宫中派车马来易家那夜的光景,只记得族人跪了一地,她茫然地攥着前线战报——潼关告急,裕河告急,军粮告罄,援军不足,将军重伤…… 祠堂里的烛火昏暗跃动,四壁敲打的全是族人低泣的声响。 她魂飞天外地想:易武铮教会她的只有一件事,即是自己的命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人人都有不得已和求不得,不是人人都是易武铮。 她最终还是点了头。 易苏不是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的人,既下定决心抱了以色侍人的念头,便不再回头去想靳祁,只是宫中情况远比易家想象的恶劣,朱皇贵妃的爪牙压得如铜墙铁壁,她终究太嫩,没能在宫中翻出一丝浪花。 第十三章 将军府 将军府的灾厄如常倾圮,不过两年,煌煌将军府便彻底失势,被鬣狗咬啮殆尽。 易苏嚼着那缠绵的恨意,在黑暗的宫室里等了足足一年。一支玉堂春的木簪被她磨成了越王剑,吹毛断发,她等着平帝召幸,等着把那锋刃送进昏君胸膛中。 然而,等到终于重见天日,始作俑者的平帝竟已撒手西归。 她就像个终于长出了手脚的剑客,握住了泼天恨和青霜剑,却四顾茫然。 穹顶之下没有人在意那些尘封的悲欢,只是平林漠漠烟如织。 惊涛骇浪里翻覆的小船丢了船舵,被巨浪挤压撞击,拍碎成一块一块,大张着露出内里最脆弱的所在。 易苏后背被床檐雕花压出了一条深深的红痕,气喘不顺,总算肯服软,嗫喏着求道:“我累了……王爷,求你放过我……” 他狠狠捏着她的下巴,咬牙切齿,“本王偏不。” 易苏的嗓子早已哑了,别的力气再做无用功。她双眼空洞的盯着帐顶,将自己关在漆黑的笼子里,彷佛幽深的林子般躲着才觉安全。 夜晚漫长得不堪忍受,几乎是数着更漏声捱到了天边泛鱼肚白,直到白宾在外头清了清嗓子,靳祁方才将她粗鲁地丢回榻上,直身问道:“什么事?” “上次派出去的人送回信来。”白宾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似乎早习惯了这般情景。 似乎是要紧的事。靳祁起身披衣,系上腰带。 易苏被折腾久了,陡一松开,后背仍然发僵,只能蜷身卧着,合眼不语,瘦伶伶的背上,那道红痕十分醒目. 还透着可怜。 靳祁素来不是体贴的人,大约仍是碍着易苏身份尊贵,此刻竟福至心灵,走到塌边扯开她的肩头瞅了瞅,从前好的疤又覆了新的,心生出了满意,遮上。又信手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只觉似乎又开始发烫,“啧,娇气。” 易苏从前最讨厌旁人这样说她,现在听了,也只是疲惫地合上眼,并不否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站了半晌,面上也掠过一丝不忍,心知自己这次是过分了,一时被她那些话气的轻重不分,到底分不出神来顾虑什么,弄得过头,于是张口便叫白宾去请医官。 易苏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拍开了他的手,恶声道:“不要。” 靳祁性子直,既然心里有愧,此刻也不介意她无礼,只垂目看了易苏一会,突然笑眯眯地弯下腰来,扯开被子劈头盖脸地将她盖住,“不要什么不要——哟,这眼睛肿的,快别出来,叫人看见了,平白现眼——你想不要就不要?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易苏挣扎着要从被子里冒头,隔着被子,却听见他话音和气,倒像个好人,“娘娘这么好玩,本王还没玩够呢——哦,祭天可是要抛头露面的,小太后娘娘,要歇便好好歇,不然叫人看出毛病来,小皇帝崽子可下不来台,是不是?” 第十四章 大典 他说完这篇话,抬脚便走,“咣”地把门带上。易苏怔了怔,连忙撑起身子,翻过铜镜来看,果然肩头和脖颈都有伤口,十分醒目。 靳祁还跟少年时一样,总是憋着坏,惯会在这种时候给她使绊子。她气得往被子里一窝,打起精神,将他祖宗十八代刨出来骂了个遍。 结果,三代往上尚未骂完,已有靳祁身边的医官过来,把了脉,也不多问,照例不由分说灌了她一剂药。 及至天色大明,似锦过来伺候,却见易苏竟已起身穿戴好了,十分惊诧,“太后娘娘,今日起得这样早?” 易苏个子娇小,却是腿长腰细的身材,并不显得矮小,虽然略瘦,但穿上这样大礼制的衣裳,越发衬得肤白胜雪,鸦羽般的长发密匝匝坠着宝石坠,倒真像个东瀛娃娃。 似锦不由得笑道:“娘娘颈子长,这样倒也好看得很,只是怕发疹子。” 易苏掩了掩颈中密匝匝黑漆漆的一圈绒毛领,遮住一些痕迹,笑道:“天冷了。” 昨夜秋雨洗过,今日倒是响晴的天,秋风一阵阵,吹得青云尽数飞去,只剩穹庐一顶,碧蓝如漆。 靳衍穿了衮服,在坛下站定,犹记得回头冲回廊上看来,目光古井无波,不知是在看谁。 似锦小声说:“陛下看您呢。” 站在易苏下首的靳祁打了个呵欠,低笑了一声,夹着轻慢。 易苏不理他。 靳衍仍定定注视着这里,一阵窸窣议论声霎时传开来,隐约几句吹到耳中,“…..…到底是个孩子,没主意…..…”“太后也是,不立规矩…..…” 易苏就当全没听见,只稍微颔首,示意靳衍,她看见了,看见他长大成人了。 他这才转回头去,向天一拜,肩宽腿长,已是公子风范。 祭天礼冗长繁琐,加之天气有异,秋风渐紧,一阵冷似一阵。靳祁呵欠连天地熬了一会,早就带人下去喝茶吃点心。 皇帝身边的宦官来过一次,请太后也下去歇息,易苏却怕靳衍紧张,一直等到末了礼毕,方才扶了似锦的手下去。 靳衍亲自送上热茶来,易苏捧着抿了一口,熨贴得小声长出了口气,这才道:“多谢陛下。” 靳衍道:“母后不必说谢。”又说:“此处诸事不便,这便回宫吧。”转身便叫人去打点车马预备回宫。 靳祁坐在圈椅中翘着腿,握着盏铜酒壶,竟是已喝上了,笑道:“陛下,天气冷得古怪,日头都要落了,还回宫?” 靳衍像是很不喜欢西郊,头也不抬,“回!” 靳祁笑眯眯招了招手,叫白宾去报信,“那便去叫宫里候着,火炉子生起来,凿冰的家伙也拿出来。” 他惯开玩笑,易苏和靳衍都不理他,省得逼他把蔫招卖出来。白宾却当真送菜,上前问道:“是为了什么?” 靳祁抓过他肩上披风,旋着披上,起身抽鞭上马,甩下没头没脑的一句:“为了接冰棍子。” 第十五章 初吻是他的 摄政王和皇帝虽说不睦已久,若是在御书房或成宜宫,靳衍一向听易苏的不言语,可在人前这么挨刺倒是头一回。 靳衍虽没说什么,易苏却能看出不痛快来,上车走了一阵,终究不大高兴,掀车帘道:“似锦。” 外头那人却懒洋洋应声:“似锦没有,冰棍子倒有一根。太后有何示下?” 竟是靳祁。 腹诽了一路的人竟一直就在自己一壁之隔的地方,易苏哑然张了张口,有些心虚似的应了一声,“王爷,过了,哪有那样冷。” 天黑透了,寒风确是一阵阵带下漫天黄叶,叶子落了大半,挂满星子的天幕旷达得近乎清澈璀璨。 空气里弥漫着悠然的香,原来是街边人家酿了米酒,一坛坛摆在路边。粘稠酸甜的月光就敷在他腰间长剑上,剑端赫然已蒙了一层薄霜。易苏有些走神,心想大约最近的确风声鹤唳,不然他做什么有护卫还要佩剑? 靳祁也察觉了她一脸尴尬,倒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抬手灌了口酒,辣得眯了眯眼,“做什么?太后也要喝?男女授受不亲,这个不行,”他指了指路边的米酒坛,“那个倒可以。本王去弄一坛来?” 他气定神闲地指着米酒坛,脸上挂着一层笑意,分明朗然,但在易苏看来,却是刀片似的挖进人心去,要提醒她想起什么来。 易苏怔怔打量了一圈,方才发觉再向前走几步,便正是易将军府后巷。这地方她熟得很,从前年少荒唐,常跟靳祁在这里玩闹,也做过几次打家劫舍的勾当,靳祁第一次亲她,也是在这里。 眼下虽没人看着,她却只觉头顶里“轰”的一声,一团邪火卷了上来,猛地一把摔回了帘子,不再言语。 车外的马蹄铁敲地声十分有节律,好听地玎珰着,片刻后又蓦地急促,马蹄一气向前奔去,渐渐远了,只有一声漫不经心的唿哨留在空气中,似乎也冻住了。 他偏要提以前的事,拿着烧红的铁棍子往人心口上戳。易苏气得眼圈发红,一低头将脸埋进了膝上,狠狠地咬了咬牙。 车帘一动,却是似锦进来了,讶然道:“太后娘娘怎么了?” 她是太后,一点差池都出不得。易苏缓了一会,终于摆摆手,哑声问:“到了么?” 摄政王早在半路回了摄政王府,宫里人自然也没有当真预备接冰棍子,一行人却是当真冻成了冰棍子。易苏心里有鬼,这日穿得本就是一副捂疹子的形容,加上早间喝了一剂药,倒不觉得太冷,旁人却是不行,靳衍下马便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连忙退后了一步,跟易苏分开些距离,哑声道:“母后当心些的好。” 易苏是被易武铮拿长剑大刀揍大的,没人跟她说过该怎么养孩子,她只好推己及人,自然也就觉得普天之下的孩子都该当狼养。靳衍生母早逝,先帝将他给了朱皇贵妃养着,朱皇贵妃心胸狭窄,自然不能让这小娃娃抢了象山王的风头,便打着慎养太子的幌子百般为难,是以靳衍十岁前,连见光的机会都极少有——故而他生得十分白净,乃至于到了苍白的地步。 第十六章 靳衍病 等到平帝薨,封了太后的易苏才第一次见到小储君,只见是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一只小鹌鹑,不禁一叹。 从那往后,靳衍便依她的意思骑马练剑,身子渐渐康健起来,近几年已不曾生过什么病。所以他虽打了个喷嚏,易苏也并未担忧,只叫了太医来诊治,看过方子,又看着宫人熬了药来,自己方才有空坐在榻前喝了口茶. 靳衍大约是很不喜欢躺在被子里被人摆弄,李太医驼着背忙前忙后,他自硬挺挺坐着,端着药道:“不过是个小喷嚏,也至于兴师动众。” 李太医从前伺候平帝,平帝晚年沉迷药石丹砂,他劝阻不来,反被一贬再贬,好在如今又能伺候靳衍了。靳衍这么一说,他忠心耿耿地抹了把昏花的泪,“陛下龙体有恙,事关国体,切不可掉以轻心!依臣看,陛下这并非只是吹了冷风,而是早就受了秋雨之凉,非同小可。太后娘娘都守着陛下,陛下焉有不上心的理?” 靳衍垂了垂浓密的睫毛,面上不知怎的,竟掠过一丝不快,稍纵即逝。他一抬头便将那神色抹了,只笑道:“母后不必守着儿臣。” 易苏笑道:“是他们兴师动众,哀家也只是照着列女传上头说的那么一做罢了,倒不打算守着陛下。” 李太医没料到煌煌礼教被太后弹得这般荒腔走板,一时脸都青了。那药大概十分苦,连靳衍都牵了牵嘴角,猫似的眼睛弯了弯,“原来母后不打算守着朕么?” 易苏接过药碗来,递给宫人去留药渣子,“陛下是祭过天的大人,认真算起来,都该选妃了,哀家要再把陛下当孩子,却是不能。” 靳衍原本低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听了这一句,突然抬起头来,灼灼地看了她一眼,硬邦邦道:“别。” 易苏将他逗出了孩子气,便心满意足,噗嗤一笑,“哀家再无情冷性,总不至于趁陛下生着病张罗选妃。陛下歇息吧,哀家这便回了。” 靳衍也察觉了易苏的坏心,只不过被她逗了这些年也没有长进,该上当还是要上当。于是,他声音有些闷,“这便回了?列女传上头是这样说的么?” 易苏披上大氅,随口道:“列女传上头说女子被旁人摸一摸就要自己砍掉手腕子呢,宫里人来来往往磕碰多了去了,哀家有几条手腕子够砍?尽信书不如无书。” 按照京中世家的眼光,易家的独女易苏从小算是不学无术,先后气跑了七八个先生,若不是易武铮声名在外,莫说还有人肯提亲,恐怕早就人人避之不及了。不过靳衍被她逗得一笑,咳了两声,“母后不守儿臣也就罢了,歪理倒很多。” 易苏按着少年微烫的额头将他推回去,小声说:“好了,不过是因为陛下大了。大孩子该渐渐用不着母后了,对不对?” 靳衍不置可否,闭眼翻了个身。易苏便抽身要走,忽听他说道:“早知如此,朕该在小时候多生些病。” 第十七章 垂帘听政 李太医一跺脚,大惊失色,“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 大约是幼时被朱皇贵妃磨折得久了,靳衍一向寡言,一年都说不了这么多话,此时竟然开起玩笑来,想必真是病了。 易苏也累得很,嘱咐了宫人,抬脚便走出了昭阳宫。李太医仍在絮叨,靳衍无奈捂住眼睛,“朕只是哄太后回去歇着,随口一说罢了。李太医,不必多心。” 李太医在榻边站了一阵,忽然道:“陛下虽非太后血脉,却当真以仁相待,如此有情有义,陛下当是明君,是我等生民之福。太祖倘若有知,必定也有感焉。” 易苏叫人看顾着靳衍,自己也留着心,却没想到靳衍这次中了邪似的,当真病去如抽丝,一连发了数日低热,及至第六日,李太医跪在地上,跟易苏絮絮叨叨说了好几篇之乎者也,易苏总算明白过来,这老头子拐弯抹角,原来是请皇帝保重龙体,今日别再去上朝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前头也有摄政王顶着。靳祁这个人虽然又凶又坏,在国事上倒还算有一丝人味,把朝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不难。 易苏去偷看过靳祁替靳衍上朝的样子,只觉古人所言甚是,靳衍上朝是“君子和而不同”,皇帝虽冷着脸,臣子倒都肯倾盖如故;靳祁上朝则彻底是“小人同而不和”,摄政王翘腿在上头歪坐着,朝臣全低着头,等摄政王一本一本将驳回的折子丢下来,堂中鸦雀无声,十分吓人。 靳衍这日的确不大好,咳得嗓子都哑了,眼里已带了血丝。易苏没有办法,只得问了靳祁的去处,随即硬着头皮写了手书,将在东郊行猎正欢的摄政王召了回来,请他明日主持朝政,最后落了太后的印。 她自己则跟太医们守着皇帝,小心翼翼地落针在那少年的脖颈上,只觉看着都疼——靳衍虽然大了,毕竟易苏总记得七年前那瘦削苍白的小娃娃,于是也把心提到嗓子眼,真守了靳衍一夜。 及到次日天明时,靳衍趁着旁人忙碌,向她招了招手. 易苏走过去,靳衍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拉过她的手去。易苏吓了一跳,却见靳衍只是翻过她的手心,修长的手指像有力的狼毫一般,一笔一划地掠过掌纹,在她手上写了一个“回”字。 易苏倒也确实想回,因为眼见就要下朝,做摄政王的规矩也不少,靳祁在军中野惯了,如今却少有放风的机会,好不容易扯了个假去东郊疯几天,却又被她凭空搅了,还不知要怎么阴阳怪气。 听闻摄政王是连夜赶回来的,似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上了朝,那也就是没来得及入禁苑罢了,等会一散朝,他是一定要来做一做面子功夫的——他嘴巴坏,顺便给她添添堵,更是不在话下。 靳衍推了推她的手。易苏见他瘦了许多,骨骼温润的脸上透着经年累月擦不去的苍白,忍不住心里一软,小声说:“我不回也行的。” 靳衍笑了笑,干涸的嘴唇有些裂开了,又写道:“儿臣没事。” 第十八章 巷子偶遇靳祁 弄得好像真是母子情深似的,但其实易苏生母早逝,她并不知道当娘的该是什么样,倒是勉强知道当皇帝的该是什么样——先看好平帝是什么样,然后反着来就是了。所以七年来她都是学着那些被她打跑的老先生们的样子,把仁义礼智信往靳衍脑袋里灌,勉强灌出个人形来,结果竟然真灌出个谦谦君子,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这么肯担靳祁的脾气,易苏就放了心,披上大氅,带似锦回成宜宫。 一出昭阳宫门,易苏立刻忍不住呵欠连天起来,似锦连忙去挡,“娘娘,可别让人看见。” 易苏闭上嘴,似锦又无奈一笑,因为易苏生得十分白皙,脸上透着跟靳衍一模一样的苍白,像没晒过太阳似的,眼下的青黑十分显眼,这么更憔悴了。 似锦不由得发愁,“这可怎么办?叫人看见了又要麻烦。” 叫靳祁吆五喝六才叫麻烦,易苏以为这脸色倒没什么大不了,她只求能赶紧找个地儿打盹,于是当下脚下一拐,绕进昭阳宫后的小巷。似锦不明就里,她笑道:“哀家带你抄个小道。” 似锦知道她看着八风不动,其实毕竟是大将军独女,在军营里翻滚大的,不讲规矩还是轻的,辨清东南西北翻个墙都不在话下,于是虽然没走过这条路,却也死心塌地跟着。 谁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二人转过一道宫墙,迎面就碰上了一尊黑面煞神。 似锦顿时轻轻“唉”了一声,易苏心里一沉,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暗暗生悔,也只好勉强笑了一下,“王爷辛苦。” 靳祁皱着眉头打量她,“太后娘娘万安。昨儿夜里风凉,您上哪逮耗子去了?” 靳祁天生就是个纨绔种子,派他去念经都能逗起闷子来,所以虽然他语带挑衅,似锦仍忍不住低低一笑,因为易苏原本眼睛极大,睫毛浓长,当下眼睛泛着一圈青黑,倒的确像只鬼画书上的妖猫。 易苏淡淡扫了她一眼,她连忙抿住嘴,不敢再说.靳祁却清了清嗓子,似锦知道意思,忙和白宾一起垂下头退到外头去。 闲人一走,靳祁连笑都懒得笑了,又是一脸不耐烦,抱臂往宫墙上一靠,拢拳打呵欠道:“东郊景致不错,姑娘也香甜……呵,太后打算怎么还?” 他从前在女人上头不留心,倒不曾玩过这些花样,想来这些年身居高位,少不得应酬。易苏咂摸了一下他那半句话后的旖旎景致,瞬间联想起自己背上那道青黑,只觉头皮发麻,硬着头皮道:“王爷替陛下打理朝务,哀家替陛下先谢过..............” 却听靳祁轻哼了一声,撑住了她身后的宫墙,倾身过来,近得几乎鼻息相引。易苏只觉汗毛倒竖,忙低下头,却只听他轻声说:“本王不是说这个。” 他的声气一丝丝拂在耳际,仿佛再向前半寸,那凉薄的唇就要贴到易苏耳廓上。 第十九章 狠狠咬了他 她又痒又不敢乱动,话都说不顺了,打着抖说:“那是要……还什么?” 靳祁像是想了想,“别装傻。你那成宜宫规矩大,本王懒得去,上次出去祭天,原本是两日两夜,偏偏皇帝小崽子偏要当日就回——你说还什么?” 靳祁就喜欢逼着她一起偷。昭阳宫里一阵阵隐约人声跳过宫墙落下来,易苏咬了咬嘴唇,“又不是我要当日回。” 靳祁“噗”地笑了起来,“那难不成本王找皇帝侄儿还?别打岔。” 易苏小声道:“左右王爷也没吃亏。” 靳祁挑眉“嗯”了一声,“吃醋?” 易苏却又没了下文,他失了耐心,抬手在她鼻尖上一点,“继续说啊。” 他力气很轻,但她也不知发的是哪门子脾气,今天偏不想让他碰,想也不想,低头便咬,一口咬在他虎口上。靳祁吃痛,狠狠向后一抽,她越发咬下去,咬得口中满是腥咸气味犹不肯撒开,血腥气夹着铁锈味。 她口中还咬着,心里其实已懵了,颈上被他的大掌环住了,并未发力,松松握着她细长的脖子,听声音,靳祁似乎也动了气,不过仍然是气定神闲的:“咬啊。这宫里手眼繁多,本王倒不怕人看见。” 他这么一说,易苏浑身都不自在,果然觉得在宫墙阴翳拐角里有人在看,余光似乎都看得见那人的袍角,一闪就不见了。她心里一急,连汗都冒出来了。 易苏知道他力气奇大,其实一错手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只是不用劲,用了巧力,按住筋轻轻一敲。 那酸痒古怪极了,几乎只在一瞬之间,易苏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突突跳动着涌上头去,牙关一松,她只想躲开,仓促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砰”撞上墙,头上珠钗砸落在地。 似锦闻声已甩开白宾跑了过来,慌乱扶她,“娘娘!” 她把自己撞得岔了气,咳得一阵一阵,犹记得拉着似锦的手,气喘着说:“小声些……” 靳祁皱着眉,看她弯腰咳着,慢慢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去,脸色多少有些阴晴不定,半晌才一扬眉,笑道:“太后倒威风,本王还当是有多大的本事,原来这便怕了?既然如此,今后便少吃这门子飞醋,本王可供不起宫里来的的王妃。” 易苏知道他说得对。她怕疼怕冷怕难堪,其实世间万事唯有一死最难。但靳祁说话的口气实在讨厌,再好的道理经他一说都成了恶气。 白宾也怕靳祁当真弄出人命来,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手——那只手紧紧攥着,恨不能将五指楔进掌心似的,不易察觉地微微打着抖。 白宾跟了靳祁多年,知道他平时八风不动的一个人,在小太后的事上却往往反常,还以为是他这次竟然对易苏动了手,心下一沉,赶忙快步走来,直杵着挡在靳祁身前,低声道:“王爷。” 靳祁这次虽然冤枉,但也满不在乎,捏了捏手骨,笑道:“怕什么?本王还不至于在昭阳宫外头杀太后。” 第二十章 此路是我开 易苏也冷笑了一声,靳祁全当没听见,信手从她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来,随便按住了虎口上的血牙印,然后将沾了血的脏帕子往袖中一揣,“今后别走这条路。” 说完,也不等她答话,他抬步便向昭阳宫走去,还哼着小曲。 那调子起先还是一支《紫云回》,没几声便离题万里,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那调子有些熟悉,易苏愣愣听了一会,似锦小声道:“土匪。路是他开的么?” 靳衍遣人来叮嘱过天凉,所以成宜宫里已烧起了炭,烧得哔啵作响。似锦燃了香,易苏吸了一鼻子东阁香,把脸埋在锦被里,很快就睡了过去。 似锦说靳祁是“此路是我开”的土匪,其实倒有几分道理。昭阳宫是皇帝寝宫,从前平帝多疑,这四周全是警戒的金吾卫,巷子全不准人通行,命妇们要到昶明宫去给执掌后宫的朱皇贵妃请安,得绕好大的一个圈子。 那是平帝三十九年,易苏的头发才刚能扎起来,春风正浓时,帘摇惊燕飞,她头一次跟着小姑姑易慈玉进宫。 顾易苏本就顽皮,又刚从军营被接回长京城,正是个土丫头,看着宫里的绣金灯笼、水岸菡萏、淡绿水雾般的杨柳枝条、宫女们踏着落花的裙裾,全都新鲜极了,一会要抬头,一会要低头,摇头晃脑的,一不留神,头上的珠钏掉了一地,“哎呀。” 易慈玉跟妯娌谈得正起劲,拍拍她的头,叫她把东西捡起来再赶上去,“昶明宫在顶东边,我在大路上等你,”她指了个方向,嘱咐道:“走大路,记住了?” 易苏不捡还好,一捡就更不得了,因为太液池边的地上躺着几条小红鲤鱼,大概乱跳到了岸上,正在徒劳挣扎,鱼鳃翕动,十分可怜。 她兜着裙子将鱼捡起来丢回水里去,又连忙跑着去追易慈玉。 方向她记得,又觉得左右宫里没有坏人,于是也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了,提着裙子一路狂奔,一转弯进了一条小巷。随即,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红缨枪斜着挡在了眼前。 她险些撞到枪柄上,连忙停脚,抬头看去,就看见了侧坐在墙头的少年。 她那时还不认识靳祁,靳祁也还没封沣衢王,成日与金吾卫的一群中郎将插科打诨地游荡,在宫里上房揭瓦。易苏只听到他哼着莫名好听的曲子,看见象征着守卫皇城的锦袍玉带在逆光中闪着晦暝的亮色,那是金线绣成的扶桑菡萏和朱雀青龙纹样。 五花八门的佩刀佩剑和银枪似乎都是战利品,被他卡在墙头当了靠背,他笑吟吟地冲易苏点了点下巴,“喂,此路不通。” 易苏不知道一墙之隔就是昭阳宫,于是全没想到警戒这一层,于是猜度眼前是个混进了金吾卫的地痞流氓,一皱眉头,“凭什么?” 俊秀英气的流氓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好像她是个毛孩子似的,信口开河道:“就凭此路是我开呗。” 第二十一章 米酒 这土匪口风坐实了流氓身份,易苏毫不犹豫地抬脚一铲,正踢在红缨枪头上。这一招是她惯用的,熟稔已极,那红缨枪被一脚铲开,径直飞起,她拍了拍裙子,昂首向前走去。 身后有轻轻一声,是那人跳下了墙头,跟着她走了过来。 易苏回头看去,只见他肩上扛着幽亮的黑铜佩刀,大摇大摆跟着,显然是一副算账不等秋后的德性,不由道:“你做什么跟着我?” 靳祁的五官偏邪气,本来是一望即知的凶残不好惹,但那时在巷中凌厉阴影遮盖下,易苏觉得他笑得没心没肺,“姑娘多虑,同路罢了。” “难道你知道我去哪里?你听好,我爹可是易武铮。” 靳祁笑得更开了,好像笑得肚子痛似的,握刀的手掐住了窄腰,另一手指了个方向,“原来是易苏姑娘,失敬。在下听好了,你爹是易武铮。不管易苏姑娘去哪儿,反正我去昶明宫。” 回长安前,易武铮常敲打她:“若有扛不过的时候,就说你是易武铮的女儿。这话出口,天下没人敢欺负你,知道么?” 易苏嘴上瞧不起易武铮教的那一套,真到有事的时候,少不得还是要将大将军搬出来狐假虎威。 那日,她仗着易武铮的名头,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不敢惹自己,便大摇大摆向东走,闻着花香,畅通无阻。靳祁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像只辉煌威严的美丽豹子。 易苏那时候觉得区区一条昭阳宫的小巷,没什么可怕的。后来她知道自己想错了,宫里的坏人不比宫外的少,坏起来花样翻新,靳祁全都知道,他在保护她。 靳祁以前对她很好,但也只是以前了。 火盆烧得太热,易苏睡得口干舌燥,叫了几声没人应,索性闭着眼伸手去摸茶水。凉丝丝的瓷器摆在榻边,她渴得发慌,也不管是什么,摸过来送到唇边。 入口凉丝丝甜津津,带着一缕清凉的酸。 易苏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眼盯着手里的酒瓮。 青瓷酒瓮极精巧,不过巴掌大,里面装着浓稠清甜的米酒,丝丝缕缕地浮着糯软的米粒。 她盯了许久,终于又叫了一声:“似锦。” 似锦探进头来,一目了然,“娘娘,是王爷送来的,说是东郊山里的特产,四处送。陛下那边也有。”说着说着,便有些脸红。 易苏哭笑不得,靳祁的脾气难捉摸得很,靳衍和易苏搅了他行猎,他要这样广而告之——东郊山里的特产倒不是酒,是当垆卖酒的红颜少女,长安城人人皆知那是什么地方,“行猎”又玩的是什么花样。 易苏摇了摇头,觉得靳祁偏狭至极,却舍不得放开手里的米酒,又捧着啜了几口,才道:“陛下好些了没有?” 她睡了一日,眼下已是黄昏时分。靳衍年轻力壮,自然好多了,已要了折子来看,聚精会神,都忘了点灯。 易苏叫人点了灯,在他边上没滋没味地翻了会书,突然想起来,“今日倒没见李太医絮叨。” 第二十二章 遇刺 靳衍“嗯”了一声。殿内灯火幢幢地晃,他没找到黄铜剪子,便叫人拿来,剪了灯花,“李太医今日有些怪。不说他,母后怎么了?” 易苏没怎么,一时疑惑,靳衍便点了点自己的脸,“母后的脸通红。是热么?”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易苏才觉出自己身上火急火燎地发烫,于是捂着脸颊笑道:“是上火。陛下,这时节烧炭还有些早呢。” 她生得瘦,尖尖小小的一张脸,浓长眉睫衬得肌肤如瓷如雪,眼瞳极其乌黑明亮,偏偏脸颊上一片红云,仿佛雪娃娃蓦地活了。 靳衍看了她一阵,移开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儿臣还觉得凉,才自作主张,害得母后上火。母后回去叫人把炭盆撤了吧,儿臣糊涂了。” 易苏也不多坐,稍说了几句话便要回成宜宫,靳衍送她到了殿门口,她便叫他停脚,“哀家认路。” 出了殿门,她却并未向东,而是稍微一拐,走到了昭阳宫偏殿后头,药香袅袅,是宫人正煎着药。 她在那里站定,靳衍身边贴身伺候的邵兴平是个人精,留意着太后往这边来了,忙弓腰搭背地跟出来,“太后娘娘。” 易苏站住脚,拢了袖子,“陛下那桌上,哀家记得原是有把剪子的。” 剪灯花的黄铜剪子,刀刃未必有一寸长,但毕竟锋锐,后宫禁苑中丢了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大忌,先帝在时就有妃嫔这样行刺过,不过未果。 邵兴平惊觉忌讳,一下子流了满头冷汗,低头应是,“奴才这便遣人清查,娘娘放心,必不惊动陛下…………” 易苏淡淡“嗯”了一声,似锦拍手笑道:“邵总管也不必急着请罪,左右陛下剪不了灯花便早些就寝,也是功德一件。” 场中人不由得都笑了,易苏也一咧嘴,“你闹得人头痛。” 邵兴平就坡下驴卖乖,将灶后的一个人拉出来,“太后娘娘头痛,李太医倒给看看。” 原来煎药的正是李太医。易苏虽然确实觉得全身发烫,但嫌此人啰嗦,并不想真让他看看,兼之犹惦记着昨日昭阳宫外偷窥的人影,想要遣人一查,急着抽身,于是向后一退,“不必。” 李太医却陡然迈了一步,从似锦身边一让,上前握住了她的腕子,摇摇摆摆道:“….…娘娘….…娘娘脉象热盛邪灼…...…嗝,气盛血涌,才会如此大起大落。” 丝丝缕缕的酒气穿过空气钻进鼻端,易苏皱了皱眉,心下了然,难怪他今日躲着不见人,于是压低声音,“李太医,御前当差,可不该饮酒。” 似锦莫名变了脸色,叫了一声“娘娘”便走了过来。李太医却哈哈大笑起来,状似癫狂般,“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奸佞当道,无人扫除,轮得到一个妖妇教我御前的规矩?” 他眼里通红,显见得受刺激失了智,邵兴平竟拦不住,被他一脚踹到了药炉边。 第二十三章 酒有问题 易苏心下一沉,猛地意识到原来那墙角的人影正是他,却见他合身一扑,只觉后背剧痛,竟已撞上了院墙,心里竟又走神了——她在昭阳宫被行刺,这传出去要成什么话? 李太医虽然年老,毕竟是个身长六尺的男人,这一撞撞得易苏眼前一黑,身子不禁软了下去,只听他嘶声哭了起来,老泪纵横,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背着陛下,我全看见了!陛下、陛下还叫我去给这妖妇生炭盆,可我全看见了……” 易苏心里一团乱麻,知道自己是在他跟前露了马脚。却见李太医手中一错,已亮出了磨尖的寒光刀尖,正是那无故丢了的黄铜剪子,大概是他早间看见了什么,回来便将剪刀一昧,就等着这一刻来清君侧! 易苏缓过一口气来,觉得身上烫得吓人,却无暇他顾,忙抬手用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习武之人都知道人手上有关窍,易苏虽然早已荒疏了,却仍捏得准,果然,被她虚虚一握,李太医再使不上劲,憋得汗如雨下,另一手仍攥住了她的衣领,恶狠狠道:“靳祁那厮?狼子野心,图谋江山,可惜道行还嫩…………” 几乎是在霎时之间,易苏五内如有烈火烧灼,胸腑内点燃了炮仗似的,“嗵”地直捅到了喉口。 易苏脚下微一踉跄,手上蓦地脱了力,虽仍握着李太医的手腕,那青瓷酒瓮妖娆的弧线却蓦地在眼前闪了一下,她猛地觉出了不对头——这不是什么上火,是那酒有问题,是靳祁被人算计! 易苏心里一片冰冷,全身脱力,沿着宫墙滑下去。似锦失色扑了过来,来不及叫出一声“娘娘”,便见易苏握着李太医的手缓缓松了,黄铜剪子挟着力道狠狠楔进胸口去。 黄昏已落,暮色四合,她身上的血还看不出什么颜色,口唇却蓦地一动,齿关间涌出了一小股黑血线,沿着下颌淅淅沥沥流了下来。 邵兴平终于爬起来扯开了李太医,李太医醉得狠了,呵呵哈哈笑着,“这江山呵……所托非人!” 邵兴平不敢再听,将人按住用力填了满嘴土,这才察觉自己蒙了一身冷汗,看都不敢看易苏一眼,忙去关了这小院院门。 剧痛几乎在劈开身体焚烧五脏,易苏只来得及死死捏住似锦的手,将她拉到近前,用极低哑的声音厉声道:“不准叫太医,不准告诉陛下……去找王爷,别叫他看见伤……咳,传我的原话,叫他不忙进来….…” 邵兴平不敢违逆,忙将事情瞒下来,送易苏回成宜宫。车辇摇摇晃晃,似锦一直捏着易苏的虎口,不停叫她别睡。 易苏五内翻搅不止,疼得汗如雨下,只昏昏沉沉地神飞天外,觉得这条路似乎眼熟,竟在心底笑了一声。 那青瓷酒瓮还摆着,似锦红着眼睛将东西拿开。易苏蜷在榻上发抖,却碰了碰似锦的手,又虚虚一指案上的笔架。 第二十四章 喂药 似锦手忙脚乱,拿了笔,又将铜盆移来,易苏趴跪在榻边,抖抖索索将笔杆伸到口中,狠狠一按舌根,霎时搜肠刮肚地吐了出来。 似锦年纪还小,捂住嘴哭起来。 易苏吐了再吐,又叫似锦兑了药来,趴在榻边呕得全身发抖。似锦看不下去,知道这法子终归有限,却劝不动,只按了按她额角细密的冷汗,见她攥着床栏的指节青白,昏然合着浓长的睫毛,灯火在眼下合出一扇黑沉的蝶翼。那样子十分孱弱,一碰就碎似的,她忍不住道:“娘娘还信得过王爷?” 易苏已听不清什么。似锦跪在榻边,大约是在哭,殿内的灯快灭了,也没人理会。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那姿势十分难受,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只能静静挨着。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大力推开,有人挟着一身寒秋雨气走了进来,冰凉的手指在她唇上大力按了几下。 她知道多半是药,却张不开牙关。那人毫不犹豫,将她翻过来摊平,劈头盖脸便猛扇了她一巴掌。 并不觉得疼。僵死的脸颊似是稍微软化了些,她虽仍睁不开眼,却觉那人终于捏着她的下巴掰开了牙关,将一粒东西径直送入了喉口。 那丹药又辣又酸,易苏“唔.....”了一声,五内翻搅如焚,她许久才皱眉睁开眼来。 视线尚未清晰,殿内一片漆黑,榻边只有一个肃穆高大的黑影,但就算只是个黑影,易苏也认得出他。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清清嗓子,轻声说:“下雨了?” 靳祁没应声,转过身去。易苏知道自己一身一脸都是黑红干涸的血迹,并不好看,忙说:“别点灯。” 靳祁才不理会她,摸出了火石,却顿了一下,终究把东西丢开了,在榻边坐下,信手握住了那青瓷小酒瓮,附到鼻端闻了闻,突问道:“疼么?” 他滚烫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揉着。那情急之间的一巴掌力气不小,她脸颊肿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胸口的烧灼剧痛一瞬间全变成了缠绵的酸楚。易苏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酒是好喝的。” 靳祁摸出她脸颊肿了,摸出腰间的酒壶,自饮了一口,将冰凉的酒壶贴在她颊侧冰着,语调极淡,“好不好喝都是本王给的。这次是王府疏忽了,尽管怪罪吧,本王接着。” 他正经说话的时候,向来嫌“娘娘”和“太后”这些字眼都脏嘴。易苏用力呼吸着,又摇了摇头,“我信得过王爷。” “自然该信。”靳祁嘲讽似的轻笑了一声,“太后娘娘知道自己的身段容貌,自然也知道本王还没腻,可舍不得娘娘死。” 送进宫的东西一样样都有记录,靳祁虽然一手遮天,却也难挡悠悠众口,他就算再想弄死太后好篡权夺位,也绝不会用这样引火烧身的蠢法子。 他花了这些年平定江山,靠的自然不是区区沣衢王的名头。 第二十五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各方都要打点,手段阴阳兼具,一向在外头嚣张惯了,就差一脚踩在龙椅上,难免遭人嫉恨。 连易苏都知道,想杀摄政王的人层出不穷,前些日子就遇刺过一次,不过正撞上长安下雨,他厌恶泥泞,换了上朝的路,正巧避开。 那些人三番五次暗杀不成,用了这样阴毒的手段也不稀奇,可巧靳祁正要往宫里送东西,正挑了这酒,偏易苏撞到刀口上,只幸亏那一坛酒没送到昭阳宫去。 易苏攥着被角,怔怔呆了一阵,重复道:“酒是好喝的。王爷特意给我的酒,是不是?” 酒壶还冰凉地贴在脸上,靳祁听到她这唐突的问话,似乎回身看了她一眼,因为她听到衣衫窸窣。 他的声音透着寂寥,像是很远,从风雨里飘过来,“是,东郊的姑娘果然漂亮,可惜无缘。本王特意昭告天下,太后亲手扰了本王的温柔乡…….太后时运不济,撞得不巧,过一阵子,本王找个好天气,带你去寺里拜一拜。” 她知道靳祁不想说,偏偏逼自己说下去,好像只有难堪才能将胸口那不该有的酸涩冲淡似的,“王爷,那条路我又走了一遍,可王爷还是舍不得杀我。王爷还喜欢我,是不是?” 靳祁安静了一霎,忽然回过头来,在黑暗中极平静地道:“易大小姐,你忘了?” 她忘了什么? 整个长安城都当她是沣衢王的小王妃,可易武铮一出事,她就穿上预备好的嫁衣进了宫,跪在平帝脚下,试图螳臂当车,去换回风雨飘摇的将军府。 那是易苏平生最屈辱的一夜,沿途指指点点叫着“小王妃”的孩童百姓、鸦雀无声的昭阳宫、平帝状似疯癫的荒淫笑声,还有朱皇贵妃涂着血似的刻薄嘴唇…… 她一败涂地。人人说她是不得已,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开始她靠近靳祁就带了见不得人的目的。后来日久生情,她自己都耻于承认那样脏的心思,所以一直以为自己忘了,自欺欺人。 “你凭什么叫我喜欢你?易苏,别拿什么走投无路来搪塞,你那点心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骗我?我那皇兄最爱玩抢来的女人,你们易家人不就是吃准了这个么?若非他那癖好别致,你会巴巴地勾引我?易大小姐,你咎由自取,我留你活着,也确有一半是因为易将军的功勋,可你凭什么还要我喜欢你?” 易苏吃了药,一时也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只觉得靳祁说了这些话,那一刀她便是白挨了似的,于是吃吃笑了两声,“…….苍蝇不叮无缝蛋,王爷那时若是不喜欢我,我怎么勾引王爷?……可惜,我千算万算,漏算了朱皇贵妃的手腕,自己送到先帝面前叫他玩,偏偏…..…” 她咳了一声,声调可怜兮兮又透着笃定:“多亏王爷回来,不然我就是只九命猫,也早死透了。可是,王爷既然感念我爹的功勋,怎么舍得这样对我呢?” 第二十六章 吵架 靳祁气得笑了,拍了拍她的脸。大概是弄那解药时跟人动手,用力太大,他的手微微抖着。 “本王怎么对你了?难道你想去冷宫陪那帮人吃闲饭么?本王还得顶着恶名收拾这副烂江山,你想得倒美。不过娘娘今日倒是牙尖嘴利,还有没有?继续说,没准本王一高兴,就说一句喜欢你,好如了你的愿。” 大约药效发作,易苏胸中一阵翻涌,赶忙推了推他的手,用力虽然不大,不过靳祁跟她吵了架,现在大概一点都不想碰她,冰凉的指尖只稍在她腕上一蹭,迅速移开了。 易苏勉力撑起身,复又跪在榻边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其实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一阵阵发酸发疼,靳祁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坐起来好些。” 她太阳穴突突血涌,几乎连抓住床沿的力气都没了,被他扯着手臂坐起来,方才觉得舒服了一些,拿袖子擦了嘴,伏身笑道:“我劝王爷自己也多惜命,成日在外头吆五喝六威风堂堂,叫人下了药都不知道。他日王爷出了事,我可没本事插翅膀出去找解药,到时候这天下是谁的,还不好说呢。” 她吐得声音粗嘎,并不好听,靳祁大约也嫌病中人讨厌,不欲久留,见她软趴趴地窝回了锦被里,便站起来理了理袍子,“那娘娘可要事与愿违了。本王记仇惯了,死也要拉娘娘陪葬,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左右都落不到你手里。黄泉之下可没有俗务缠身,娘娘忘了的事,本王要娘娘一件件想起来。” 月瘦如眉,星光历乱。 白宾在廊下等着,远远看见靳祁快步走来,一阵风似的刮过他身边,停也不停,连忙抬脚跟了上去。 靳祁走的是无人的小路,只有几盏宫灯摇摇晃晃地亮着,他一身泥土、凉雨和血迹混在衣袍上,被照得近乎狰狞。 他方才找药时穷凶极恶,进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白宾这才觉出不妥,忙脱了大氅替他披上。靳祁嗯了一声,伸手拢住了领口,“处理干净了?” 白宾道:“是。”走了两步,他替靳祁兜住马,“王爷,属下有一句话。” 靳祁翻身上马,“本王知道。不当讲就不要讲。” 白宾却摇摇头,“王爷为娘娘得罪的人也尽够了。王爷是放不下,可毕竟覆水难收。当年是没有法子,只得出此下策,可即便是下策,这太后她也做了七年,难道还能回头么?” 靳祁凉丝丝地看了他一眼,“本王知道。” 白宾也仰头看着他,半晌,斩钉截铁地摇摇头,“王爷不知道。若真怕人疑心太后,正经该做的是一刀两断,如今这样...........” 未等他说完,靳祁冷冷笑了一声,扬鞭落下,“啪”的一声,黑马打了个响鼻,蓦地飞冲出了宫门。 摄政王走了,似锦才敢进来,小心翼翼地点了灯。见易苏蜷在锦被中向里睡着,她大着胆子去碰了一下她的肩。 第二十七章 中秋宫宴 没料到易苏竟是清醒的,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全都没忘。” 倒像是在闹小孩脾气。 易苏年纪轻,病里闹脾气,这倒也寻常,似锦道:“娘娘,您是在和奴婢说话?” 易苏不再说话,只闭了眼任她拿了药粉打理。那黄铜剪子只是剪灯花的,刀刃不过寸许长,虽然齐根没进左边胸口,可终究只不过剜下块肉来,血流得虽多,却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动作起来疼得很。 易苏疼得又出了一身汗,似锦喂了些安神药,她方才昏昏沉沉睡了,还记着叮嘱:“别走漏消息给陛下。” 但小皇帝到底还是知道了。天还未亮时,药力过了,易苏疼醒过来,睁眼便吓了一跳,因为榻前坐着一个人,白皙文雅,正是靳衍。 见她醒来,靳衍便站起来,“母后。”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易苏想起李太医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没底,偏偏似锦不在,正急得冒汗,靳衍已经说道:“听说李太医酒后失仪,将母后认成了仇家,用刀伤了母后,儿臣来看看。” 易苏将信将疑,靳衍已凑近了些,就着熹微晨光端详了一晌。 他乌黑透亮的眼珠被晨光照得透出杏仁颜色,格外剔透,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易苏不禁向后一躲,牵动伤口,霎时“嘶”的一声。 靳衍立刻伸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相触不过一瞬,立刻抽离开来,有些无措似的,苍白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母后伤在何处,儿臣鲁莽。” 看他这样子,邵兴平是连伤在何处都没有告诉他,想来是当真没走漏风声。易苏掩住锦被,轻舒一口气,“陛下不用管。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她正捂着伤处,正是胸口,靳衍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仍是顾忌男女大防,立刻移开了目光。 靳衍亲自传了早膳服侍她吃过,这才到前朝去。到了晌午,却又来了一趟,陪她用着午膳,突然说道:“中秋宫宴有儿臣操持,母后安心养伤,不必经手了。” 这些事易苏不擅长,加上宫中人丁不旺,向来能省则省,只是中秋这节历逃不过,毕竟要图个亲族齐整,并且平帝的老太妃们都要过节,算起来都是她没见过几面的“姐妹”,不好连这点热闹都不给。 她在这上头笨极了,往年中秋,都是靳祁派人来手把手地教,于是她少不得被靳祁在场面上或私下里冷嘲热讽。所以靳衍这么一说,她便松了口气,又十分愧疚,“这可不是陛下的分内事,不好让陛下去忙活。” 靳衍抬起头来,替她扶了扶靠枕,澄澈眼底分明是一股探究,“母后想忙活?” 她连忙摇摇头。靳衍便一笑,“那便是了。” 那一笑有些许促狭,有股他身上罕见的少年气。易苏一下想起了前日的话,笑道:“哦,哀家明白了,陛下怕哀家张罗选妃。” 靳衍依旧皱了皱眉,“都说了不要。” 第二十八章 摄政王选妃 这时其实离中秋还远得很,易苏也并未真打算让他一个半大孩子经手那些繁缛事宜,不过身上有伤,那酒里掺的毒又麻烦,来来去去调理了多日,等到易苏惊觉大节将近时,已不大来得及了。 她叫来宫中仆妇,那些人却一头雾水,“太后娘娘问中秋宫宴?陛下都已安置好了,只消太后娘娘去一趟西边。” 西边便是老太妃们的居所,到了这一步,便当真是万事俱备了。易苏有些讪讪的,忙叫人送了点心去靳衍的书房致谢。及至次日早间,便乘銮舆往西边去。 老太妃们跟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易小太后并不相熟,只有从前的彭婕妤和王淑妃等人是跟她姑姑易慈玉说过话的。可是在深宫中憋得久了,便是不熟也能强扭成妯娌,于是一帮女人纷纷拉着易苏的手问:“陛下可选妃了不曾?” 易苏张了张嘴,原想说“陛下才十七”,转念一想,十七倒也不算小了,是靳衍自己不亲女色。而这不亲女色的缘故无论是什么,似乎总有她这个后娘教导无方的缘故在。 她这个手生的太后一时被问得梗住了,不知如何接话。王太妃年纪轻,还未全然糊涂掉,啐道:“不知羞的,陛下可是明君,眼下尚未归政,哪来的空闲沉湎后宫?” 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平帝。老太妃们犹豫了一阵,姜太妃年纪最大,近七十了,人也糊涂,伸出老树皮似的手,出馊主意道:“那便先叫沣衢王小王爷娶亲。” 易苏一愣,听她继续道:“摄政王一娶亲,自然再没心思插手政事,到时候归政小陛下还难么?归得了政,还怕陛下不亲女色?” 姜太妃一拍手掌,满脸皱纹里铺着志得意满,“迎刃而解。” 另一个老太妃一戳她的腰,低声提点:“小王妃在这呢,小王爷娶哪个去?” 易苏有好几年没听过旁人叫靳祁“小王爷”了,琢磨了一会才想起小王爷和小王妃说的是谁。想来这帮人真是被闷得发了慌,糊涂得不记世事,倘若她没做这个太后,如今多半也是一样的。不过话说回来,她们总归是先帝的后宫,也称得上是靳祁的皇嫂,辈分摆在这里,还能治她们这些糊涂妇人们一个“不敬之罪?” 易苏揉着额角陪到天黑,终于得了机会摆驾回成宜宫。 几日后便是中秋,宫中四处已装扮了起来,通明辉煌的红鲤鱼灯轻盈摇荡,光河一样绵延到深院中去。 有人等在宫门外,易苏快步走过去,那少年托了一下她的手臂,“母后,慢些。” 易苏笑道:“又不是腿叫人捅了,做什么慢些,今日可不能差了时辰。” 靳衍应了一声,淡淡责怪道:“母后偶尔也说些糊涂话。”进殿同她一起用晚膳。 似锦将一尾蕉火鲈鱼卸开,将小刺尽数剔了出去,嘴上也不停,将一日见闻倒珠子似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倒了一地。 第二十九章 月圆人团圆 她说话有趣,连靳衍都笑了,“朕只是忙,选妃并不急于一时。王叔也并不用母后张罗,”他回头问邵兴平,“前日说起,王叔近来心仪的是谁家的姑娘?” 邵兴平垂目道:“回禀陛下,是周家的幺女,唤作兮然的。” 周兮然这名字有些耳熟,易苏捏着筷子想了一会,总算想起来,大概是神策军副将周献的女儿,自小养在军中,也是去年才回长京城的。 靳衍笑起来总是稍纵即逝,脸上的笑意已褪了,夹起一块焦边微卷的鱼腹,送到她碟中,“母后觉得不好?那儿臣遣人去跟王叔说。” 易苏自然不敢管靳祁的事,而且连谈都不想谈,正想岔开话题,靳衍又道:“过一阵子南山秋猎,到时母后身上若是大好了,何不一起去散散心?” 她松了口气,立刻答应了。所幸接下去一连几天朝中都有事,没人来她的成宜宫找不痛快。到了正日子,照例是天不亮就被似锦刨起来梳洗穿衣,又穿得像一尊神像似的坐在席中。 靳衍面冷,倒乏人认真敬酒,反倒是靳祁天生热闹,一手握着酒爵四处灌人,犹如一只风卷残云大蝗虫,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后宫妃眷落座在后头,并不见前头的人,只有贵家命妇带着姑娘们来敬酒。张太妃坐在易苏身边,低声道:“月圆人团圆。” 易苏与她轻轻一碰,心不在焉。李太医大约早就处置了,外头的人并不知道靳衍压下的消息,连靳祁都不知道。易苏自己也觉得一点小伤没什么,一仰脖便将甜酒饮尽了。 靳衍办事妥帖,虽与她说了不忙选妃,但若当真严防死守,外头难免以为是太后和摄政王一路,成心压着皇帝。靳衍十分周到,大概怕外头乱传,是以京中数得上名号的士女也都到了宴上,都是风华正盛的小姑娘。 易苏自问也不过大她们四五岁,倘若脱了这身沉甸甸的衣裳,旁人未必看得出有什么差别。可眼下却是她坐在上首,那些人一个个躬身来敬,柳腰一弯,便凭空划出一道银河来似的,叫易苏知道自己与她们不一样。 入夜流光四散,空中氤氲着甜酒的清芳。 靳祁过来敬酒,他生母早逝,他自己少年时虽不得皇帝宠爱,但仗着性子讨人喜欢,手脚功夫又好,在金吾卫里混着,在宫中横行霸道,不知掀了多少宫宇的琉璃瓦,是以对他而言,在座的倒都是熟面孔,进来便先将老太妃们依次敬了一圈,现在也只有这些糊涂老人不怕他了。 易苏近日睡个不停,眼下已有些困了,扶着额角一下下打瞌睡,张太妃笑着碰她:“你才多大?倒比我们还要娇贵。” 易苏偷偷按了一下胸前的伤口,正待腹诽,靳祁已转过来了,噙着笑,向她微举了一下酒杯,道:“太后娘娘万安。”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俊俏鲜明的脸上,易苏一时有些眼花,总觉得似乎犹是少年时,不由得也一笑。 第三十章 周兮然敬酒 他今日穿了正经袍子,玄黑腰带转着眼花缭乱的银线纹束到腰后去,宽肩拉开,身姿笔挺,看着像个正经人。但其实靳祁自回长京摄政,已极少碰那些黑甲短打了,张太妃却有近一年没见过他,奇道:“哟,小王爷这是转性了?” 易苏酒气上涌,有些晕乎,正待要笑,却见他身后闪出一个盈盈窈窕的人影来,并不下跪,只冲她一拜,“小女周兮然,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太妃娘娘。” 她咬字吐息极特别,声线似是缠绵,语调却利落果断,一抬起头来,果然是飒爽清丽的一张面孔,眉痕犹长,单是眉眼便深情款款。 靳祁还肯把人带给她看?易苏受宠若惊,生怕招待不周叫靳祁搓火,忙叫周兮然上座坐在自己身边。 大约靳祁跟她说了什么,周兮然敬了酒,却稍别过身,将易苏的酒杯一倾。浅青的酒液悄无声息落了一地,她冲易苏微微笑了一下,“王爷说过,太后量浅。” 不知靳祁是怎么说的,大概不是“她发酒疯”就是“她被人下了药”,总之周兮然像是十分歉疚似的,脸颊上露出两个娇俏的梨涡,弯卷睫毛颤颤动了动,盛着几束摇曳的光明。 易苏怔了一下,连忙偏回头去。大概她神色不对头,靳祁剜了她一眼,又泰然自若向众人道:“时辰不早,本王先回了。” 周献大概也担心女儿,毕竟靳祁声名在外,不是善茬。周兮然起身道别,跟他一起回了前头去。 他这么一走,易苏如梦方醒,这才想起靳衍,她不让靳衍贪杯,前些年一贯是她出面去叫皇帝离席的,忙叫似锦去前头。 靳衍果然很快就过来了,其实他只喝了几杯,脸色都没有变多少,笑着说了几句话,又道:“儿臣送母后早些回宫歇息。” 这可求之不得。易苏跟靳衍一同回了成宜宫,明月悬在天上,一路微风吹拂,吹干了丝丝缕缕的薄汗,十分舒服。 靳衍寡言,跟在她身后慢慢走。大约易苏走得有些晃,直到殿前,靳衍终于说道:“母后伤口未愈,今日不该饮酒。” 易苏回过头,笑吟吟道:“哪像你们前头的酒,我们喝的只是甜水罢了,喝多少都不会醉。” “闻着很香甜,母后不喜欢?” “是啊,不喜欢。”易苏指了指天上的明月,“塞外雪山上的梨花酿才是好,一口下去,一个月亮变成千百个,一个人也变成千百个。” “母后倒还记得塞外的酒。” “那是自然。”易苏迈进门槛去,笑着指了指他,“只有你当哀家是老太太,其实还没有过多少年呢,塞外的景象,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白山黑水胡杨林,下雪的时候……” 靳衍笑了,寒秋夜里的一股暖风似的,“儿臣没有当母后是老太太,母后还年轻得很。” ……这便有些浮夸。易苏忙道:“过奖了。今夜陛下看见喜欢的姑娘没有?” 第三十一章 夜访成宜宫 冷风卷着银杏叶扑簌簌掉下来,有一枚金黄的小扇子掉在她头顶,靳衍上前一步,伸手将叶子拿了下来,信口道:“母后就当儿臣看见了吧。” 他惯于模棱两可地打太极,易苏今夜懒得去猜是谁家的姑娘入了他的眼,仗着酒气,把似锦赶出去,自己衣裳也懒得脱,往榻上一滚便睡。 不过她喝了酒,难免半夜口干。她不喜欢睡觉时殿中有人伺候,是以似锦往往只在榻边放一盏温水的小炉备着,自去外头睡。 易苏渴得厉害,翻来覆去半日,终究轻轻下了地,蹲在炉边发了一阵呆,实在不想喝寡淡的水,想起还有几壶塞外进贡的梨花酿,有些嘴馋,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 殿中点着一盏小灯,红红地映着,满室都是滚烫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映照着她。 易苏走了两三步,便察觉不对,立刻转过身去,果然桌旁一个高瘦修长的人,正歪坐在那,自斟一壶酒慢吞吞喝着,见她回过头,还无甚温度地一笑,“娘娘也睡不着?” 正是靳祁。 他是摄政王,权倾朝野,更何况身手高强,平日按着规矩,不多来成宜宫,其实不过是未到气头上,实则他要出入什么地方,本就没人拦得住。 易苏“嗯”了一声,知道自己方才在周兮然面前失态,今日靳祁都破例来了,必然是有一场好气生,于是低声道:“王爷稍坐。”便抽身去拿酒。 她低着头走,身后光线一暗,是靳祁抬手拉住了她的腰带,他动作轻轻闲闲,小孩子玩笑似的,却是将她一把扯到怀里坐着,信手解了她的头发,摩挲着绵软的后颈,动作很温柔,话却不客气,“你刚才给谁看脸色?” “王爷倒说说,哀家不能给谁看脸色?”易苏坐在他腿上,感受着他的呼吸,却也冷冷的,在黑魆魆的夜里回敬了一句:“莫说是一个周兮然,就是周献亲自来,他有胆不跪?” “人前拿乔,人后倒当起太后来了。还是大小姐脾气。”靳祁的手指在她的黑发上打着圈玩,劝诫似的,虽微笑着,小指已若有似无地滑到了她颈上,按着血管一寸寸慢慢摸下去,“给三分颜色就当染坊。” “王爷给我什么颜色了?” 易苏想起周兮然盛着光芒的眼瞳,突地笑了出来,“别是给错了人。” 话音落地,靳祁一下子变了脸色,掐着她的下巴叫她扭过来看着自己,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灼灼,“你再说一遍。” 那盏小灯熄了,易苏在黑暗中抬手指着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觉得十分荒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爷是本来就喜欢长成这样的女人呢,还是就因为我长成这样,才喜欢那样的女人?” 周兮然长得是像极了易苏从前的样子,磊落飒爽,眉眼却柔而狡黠,透着英气和快活。而面前镜里的女人从来都是好颜色,眉痕深长得衷曲尽诉 第三十二章 我没有和她比 下头密长的睫毛掩着不大爱说话的眼睛,照旧是漂亮的,只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她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靳祁大概觉得这话头很没意思,松开了她,她于是探手从靳祁手里夺过酒壶,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借着酒劲甜甜一笑,香软的呵气盈上去,“你是把她当成我呢,还是把我当成她?” 她酒量不浅,也不会闹,只是一喝酒就笑嘻嘻地缠人,像条小蛇变成的妖精似的,噬魂抽骨。靳祁最讨厌她喝酒发疯,十分嫌恶地去抢酒壶,“别拿她跟你比,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 他的手大而有力,虽然易苏死死攥着,仍是被他抢走了酒壶。她素来什么都抢不到,只能这样一次次被人抢走最要紧的东西。就像平帝死后,靳祁刚刚从前线赶回来,易苏昏昏沉沉睡了许久,醒来时睁眼看见那张熟悉的脸,霎时还以为在做梦,下意识地叫了出来,“靳祁!” 而靳祁脸上的表情可堪称阴森,易苏怔怔与他对视了许久,才发觉眼前的人是真的,才想起那三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她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全都不能挽回。拿了沣衢王聘书的是她,拿这聘书当阶梯进宫的也是她。一步步都是她亲自走的,全都不能挽回了。 她拿自己的全部——包括靳祁——做一场豪赌,但她赌输了。 易苏愣了一下神,靳祁擦亮火石点了灯。他背后有一片西洋镜,明晃晃地倒映着,照得那一次次失败全都无所遁形。 易苏的目光在一整面的西洋镜上一顿,突地挣出手去推倒了那盏灯,灯火带着蜡油倏地倾落下去,“砰”地砸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熄灭了。 靳祁反倒笑了,笑吟吟地看着她,“你早就哭了,我都看见了。” 易苏的身子在他掌心中发着抖,坐在他腿上,后背抵着他的胸膛,几乎听得到他稳实的心跳。过了很久,她突然捂住了脸,“我没有拿她跟我比……” 软玉温香在怀,她身上有极好闻的气味,并不是熏香,只是像冬雪落在竹林里,静悄悄的,透着清雅的春意。靳祁将火石点燃一掷,点了另一盏灯,就着灯光掰开易苏的手,看着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半响,嘶声道:“那就对了,谁能跟你比……可惜宫里规矩烦人,我恨不得把你塞进麻袋扛回府……” 易苏的脸挨他极近,呼出的气都喷在脸上烫着皮肤。这才发觉他一身极重的酒气,闻着不像宫里的酒,想来散了宴后他又喝了一场。 他素来极修边幅,近来大概忙得厉害,下颌上带着一点硬硬的胡茬,扎在脸上又疼又痒。易苏扭过脸躲她,想起靳祁喝醉了酒时是好说话的,小声求道:“我讨厌这镜子,叫人敲了好不好?我不想……” 靳祁扣着她小小的后脑勺,微微粗糙的手隔着她身上锦缎织金的袍子按在隐藏的伤口,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方才分神轻笑一下,“不好,我喜欢。” 第三十三章 恨不得杀了你 成宜宫里本没有这西洋镜,是七年前新帝登基时安的。那年沣衢王铁腕摄政,平帝的妃嫔们都各自待在宫中等候发落,易苏也不例外,每日在殿前从日出等到日落,直到白宾将她引到成宜宫来。 易苏本还不知道要做什么,进了殿门,便见宫人宦官跪了一地,七嘴八舌说着“太后万安。” 她脑海里“轰”的一声,只见一个穿龙袍的孩子也跪下去,朗声道:“儿臣拜见母后。” 靳祁歪坐在正中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慢吞吞地起身行了半个礼,“本王见过太后。这成宜宫从此是你的了。” 易苏木然盯着他身后的西洋镜。那年靳祁带兵离京时,问过她要他带什么东西回来,当时还是小王妃的易苏想了想,笑道:“要只有你带得回来的东西。” 靳祁哈哈大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他平安归来,偏偏装傻逗她:“那本王亲自带一面大西洋镜给你好了。”因为西洋镜质地脆硬,最难运送,长京里见得到的西洋镜都是巴掌大的。 易苏当他是开玩笑,谁想到后来他真的带了一面墙那么大的西洋镜回来,可她已经进宫了。 靳祁把这面镜子拉进成宜宫,日日照着。他一直都记仇,一直记得易苏把他当做一块踏脚石,他在前线的血水里打滚九死一生的时候,她在平帝面前盈盈跪了下去,用美色乞求恩赐。 易苏在宫中听多了宫闱秘闻,怕极了帐帏里那点事,可靳祁毫不留情。 或许他原本是小心的,靳祁在这上边虽然百无禁忌,但到底顾虑她是太后,明面上叫人看出什么都太麻烦,所以不管嘴上怎么欺侮他,真正下手时一向小心。 但那时易苏怕得很,并不懂这些,觉得天要塌了,所有人都要知道了。但她没力气哭. 靳祁轻声告诉易苏:“娘娘当年说要嫁给本王,虽然那心意做不得数,本王却总惦记着……我们如此纠缠一辈子,也算是白头到老了,是不是?” 七年过去,成宜宫里还是旧时陈设,镜前的人却已变了。 靳祁这样说,易苏便慌乱把泪痕擦干,讨了个饶,“这有什么好喜欢的?王爷,我们去别处........... 她是昏了头,靳祁最喜欢她讨饶,尤其又喝了酒,一听就来了兴致。他的手在她背上轻拍,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突然变了调古怪地飘着,“我最恨你这副样子,有时,恨不得真杀了你……” 她杏眼圆瞪的瞪着他,咬牙骂了一句,“你杀啊……我就等你杀我……”声音发抖,浸着绝望的颤音。 靳祁严肃地唔了一声,半是认真的认可。他确然得承认自己但凡碰到易苏的事,常常带着疯劲,有时自己隔几天偶然一想,也觉得闹得过了。 然而当下那劲头上来,又不后悔。 到底在成宜宫,易苏不敢叫喊,已憋哑了喉咙,害怕盖过本性里的倔强,极小声地讨饶,“.....王爷.....你出去吧......我.....我要就寝了” 第三十四章 镜碎 靳祁掰过她的脸看着,小人儿脸上隐约可见惊惧。坐在他怀中,小小的人偶娃娃。在人前绷着脸,淡漠高华,其实会哭会笑,哭笑都是他一个人的。 靳祁今天不知怎么了,分明整个人早已剑拔弩张,却慢条斯理地逗着,总不能是为了伺候她——大约是心情不好。 易苏看了一会,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周兮然漂亮的眼睛,还有她明媚的声音,“王爷说过,太后量浅.........” 作呕的感觉猛地泛了上来,她突然闭上眼。 话音不稳,嗫嗫嚅嚅地,“今后……王爷有了王妃,今后……别再来……” 靳祁动作停了,抬眼看着镜中。易苏怕的发抖,脸上透着孱弱苍白。他反倒笑了,“用得着你替她打算?” 易苏闭了闭眼,“难道要一辈子这样么……我这辈子折在深宫里,王爷就当是报了仇好了……王爷自己总有成家的一天,就别再……” 靳祁铁钳似的大手捏着她的肩膀从榻上提溜起来,另外一只手将她反剪着转过来就着还没有落下的话音狠厉的将她撞在镜子上,“别再什么?” 易苏“唔”的一声,险些叫出来。被这么一撞,她直撞到了西洋镜上,双手还备在腰后,整个人只得贴着镜面,就寝的衣服隔不住镜面的冰凉。 却刺激的她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呵出的气把镜面映糊一大片,她瞧着镜子里朦朦胧胧他的脸,有些狰狞,有些可怖。 怕,也要硬着头皮要说。倒不是抬杠嘴硬。 “周家也是武将,王爷不要......不要欺负她,周将军,不是善茬……” 靳祁恍若未闻,盯着镜中面红耳热的女子,狠狠对着她的背打了一巴掌。 易苏吃痛却皱着眉还在絮叨,“王爷不说话,是不是表示今后……是不是,就…………” 靳祁实在不耐,烦她扰了兴致。掰过她的脸去捏着她的下巴,捏的发疼逼得她不能说话,“别说话。你说话真讨厌……” 说完就去扯她的寝衣。 胸口上的伤口尚未愈合,还是一片深红的痂,她心里猛地一沉........... 她不想让靳祁知道李太医的事,他万一闹大,靳衍也会知道原委。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两只反剪在身后的手竟狠狠的挣开,整个人朝后面撞去。 自然是没推开,自己却脚下不稳,再次一头撞上了那西洋镜。 霎时间只听坠落的风声迎头击下,身后的人将她向后一拽,扯到了自己身后,易苏脑袋昏昏沉沉,足下不稳,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额角大概撞到了桌角,“咚”的一声,她眼前一花。同时,那整片西洋镜兜头砰然砸在他身上,随即是巨大的碎裂声。易苏觉得自己是一条湿淋淋的鱼,离了水,躺在岸上不会呼吸,眼前一片片白光泛起。再醒来时,是靳祁用力捏着她的人中,“醒醒。” 易苏额角一抽一抽地疼,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眉上一道划破的血痕,随着眉骨蜿蜒到了眼角,脸色发黑,显见得是动了气。她也无心多说,又阖了眼。 地上满是碎渣子,她衣服上也全是锋利的碎屑,光裸的小腿上被迸溅的碎渣弄破了极其浅淡的一道红痕,细细一道血线,沿着精致玲珑的脚踝落下去。 靳祁把她扯起来,抱到榻边,一手去剥她的衣服,“药呢?衣裳搁在哪?把这个换掉。” 易苏不答话,扯着领口不放。靳祁变了脸,“你有什么我没看过的?脱了。” 易苏理也不理,推开他的手,自己向榻上一躺,蜷进被中,“多谢好意,王爷回吧。” 她像烫熟的小虾米一样蜷在被子里,背对着他,一点起伏都没有。但靳祁看了她一会,突然说:“你哭什么?谁要听。” 易苏知道他不要听,要听她哭的人是易武峥、易慈玉、易付铭,或许还有从前的靳祁,这世上早已没有那些人了。 酒壶扣在地上,甜香洒了一地,阖宫里都是是甜酒温糯的米香。年少时无数个清澈温柔的夜晚都浸着这样的气味,因为将军府原先就在那米酒铺子附近。易苏十二三岁上时最是调皮,在府里闷得无聊,常翻出绣楼后的一道矮墙去找零嘴。 第三十五章 青梅 那时正是月上柳梢头,往往是金吾卫换班的时辰,不当值的年轻将官们就在城中逡巡猎艳,像一群美丽矫捷的豹子。 不过,旁人都不敢在顾将军府外逗留,偏生靳祁每每在易苏翻墙时截住她,笑嘻嘻地抬头道:“易苏小姐,你也赏夜景啊?” 她往日在军中对着整营的男人都伶牙俐齿,偏偏此时总是憋红了脸,半天,只得又把易武峥搬出来:“你盯着我做什么?我给你告诉我爹去。” 靳祁扬眉一笑,因着仰头的姿势,眼底铺着几层细碎的星光,“告去啊。你敢告,我就敢提亲。” 易苏一愣,不知道脸还能不能再红一些,气得想跺脚,奈何骑在墙上无脚可跺。 其实易苏一直算得上聪明伶俐,偏偏在他这里总是笨嘴拙舌,靳祁一跟她拌嘴,她就有种莫名的无力感,她有好几次都被自己气得跺脚,跺脚还不解气,想起自己在大营里都没被这样欺负过,就真的哭了。 靳祁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在那年纪上的少年虎头虎脑,就怕她哭,易苏一哭他就手足无措,连忙爬上墙把她捞下来,手忙脚乱地掏钱,从街头的山楂糖买到街尾的冰甜酒,一股脑塞给她。 易苏吃着吃着也就忘了拌嘴,又摸出钱来要还他。那时将军府是姑姑易慈玉管家,易慈玉知道易苏性子野,于是给钱抠抠搜搜,省得她往外乱跑。 所以易苏掏来掏去,摸出一把钱来,靳祁一看她那一把碎银子就笑出了声,易苏横眼道:“瞧不起谁?我才不会吃你的白食。” “我也才不会当你的冤大头。”靳祁把那碎银子抓了塞进腰里。 他指尖干燥灼烫,蒙着一层使刀的薄茧,毫不客气地在她掌心里抓过,好像一只大老虎凶悍的爪子,带着山林的风声和土壤的腥鲜,轻轻挠散了未曾绽开的花心。 但他一点也没有碰到她掌心的皮肤,好像很小心。 那点“小心”比“随意”还让人头皮发麻,易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低下头向前继续走去。 靳祁照样扛着刀优哉游哉跟在她身后,半晌,没话找话问她:“我说你好好的绣楼不坐,干嘛成天往外跑?” 易苏不答,路过刀剑铺,她向里走去,摸出契条递给伙计,接过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重剑,她扛着有些费力,靳祁看了一会,也没替她拿,任由她扛着剑出了一层薄汗,气喘吁吁,“给我爹的….…我把我爹的剑砍断了。” 易武铮的剑是易家祖传。靳祁“噗”的一声,“难怪,我要是你爹,别说把你发配回京,把你砍了祭剑都是轻的。” 易苏讪讪的,“所以啊。我本来是要留在军中的,可爹爹生气了……我不会绣花弹琴,在家里待不住…..…” 城楼上的钟声散开,他们也走到了易将军府外。靳祁打了个呵欠,解下刀鞘来让她扛着,又从摊子上拿了一把肉串给她。 第三十六章 竹马 “请你的,不要钱。下次再要出来,把刀鞘放在墙上,我看见了,就在下头等你。不准乱跑。我进宫当值了,你回家去。” 易苏嘴里叼着肉串,背着重剑,还抱着沉甸甸的刀鞘,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墙,还是一头雾水,“为什么?” 靳祁在墙下仰头看着她,啼笑皆非地摇摇头,“笨蛋。长安人贩子多,最爱拐你这种笨鸡蛋去酒楼炒韭黄,知道了?” 易苏那时对长安的事都不甚明白,虽然知道靳祁在糊弄自己,但也多留了个心眼,屁颠屁颠去找易慈玉旁敲侧击。 易慈玉凶巴巴地说:“你爹打仗烧人烧钱,你哥哥到处奔走要钱要兵,我们易家在外头得罪多少人,你有没有数?” 易苏这才开始渐渐了解长安的暗流涌动,才明白倘若自己成了人刀下鱼肉,对易家而言会有多大的不利。那之后她就经常在墙下蹲着拔草玩,等到靳祁在外头叫“笨蛋”,她才爬上墙去。 靳祁笑话她:“笨手笨脚。” 易苏对自己的身手心里有数,在全长安的女子里至少数得上探花,远远不是“笨手笨脚”,所以一点也不在意,昂头阔步地走,又趁靳祁不注意,溜半条胡同去买酒,被靳祁拽着后领子拖走,“你才多大,喝什么酒?” 她抗议:“我能喝三坛梨花酿!” 塞外的梨花酿是出名的烈酒,长安人几乎只听说过,没几个人敢碰。靳祁气得笑了,伸出个手指头尖,给她看指甲盖,“这么大的坛子?” 易苏哼的一声,冲他做个鬼脸,又跑回去买酒。靳祁怕她发酒疯,提心吊胆地等着,结果一壶下肚,易苏砸了咂嘴,十分遗憾,评价道:“糖水。” 那天正是中秋,离易苏初初碰到靳祁的那年已经过去了很久,靳祁刚封了沣衢王,在宫外建府,用不着再去宫里看脸色。易家正要开宴席,易苏玩到了夜里就要回,坐在墙上,转身问他:“小王爷,今年你去哪里过节?” 靳祁抱臂看着她。温润月光下,那副犀利的五官似乎都披挂了无尽的寂寥温柔,笑起来更是如光一撞,指了指脸颊,“花脸猫。” 易苏忙抬手去擦,果然脸上沾着墙灰。易慈玉知道她常跑出去,没少审她,不过一直没审出来她出门的路子。她赶忙擦了,吐吐舌头,跳下墙去。 易家是世代簪缨的大族,中秋这种日子,族人总是到得格外齐。一大家子跪着领了宫宴上皇帝御赐的菜肴,易苏又被易付铭拎着,挨个拜会长辈。 她那时一张小小的脸生得雪团团,个子却高挑,四肢修长洒落,七叔伯道:“小姑娘打小习武,个子自然会高,这是将军的功劳。” 易付铭笑道:“什么小姑娘,我看是只泼皮猴子,费衣裳费鞋子,哥哥的军饷都被她玩光了。” 易苏低头吃点心,不说话。 十九舅母有些担忧的样子,细长的手指摹画了易苏悠长的眉痕,“小易苏啊……是个大美人胚子。” 易付铭一下子退了笑意,拍一下易苏的后脑勺,叫她去跟表姐妹们玩。 后来易苏才知道,那时候平帝对易武铮的猜忌已经极重,易武铮在外堪称功高盖主,又没有一个把柄在平帝手中,被朝廷上的人别有用心地一说、一摆弄,是个无可辩驳的“逆贼”苗子,加上已有近两年败绩,更是水深火热。易家人人自危,却又束手无策,正是十九舅母第一个提出来送易苏进宫。 平帝昏庸,被这样盘算的忠臣良将不止易家,送女儿进宫的也不止一家。 然而,宫里的朱皇贵妃早年是平帝从兄长的内院抢来的女人,仗着那份轰轰烈烈的情意,虽然面上一碗水端平,很爱为平帝“栽培”漂亮女人似的,但暗地里却把平帝身边管得极严,没人能近得了平帝的身。 不过,大约平帝真的喜欢抢来的女人,后来只有韦家的儿媳妇跻身平帝身侧,还拿了黄铜剪子行刺——那是后话。 那时易苏不懂这些,只琢磨着靳祁那只大老虎今年是一个人过节,大概很寂寞。 她在表姐妹们身边苦苦捱到了月上中天,众人都睡了,她从床底摸出一壶藏了好几年的宝贝梨花酿来,偷偷摸摸地翻了墙。 沣衢王府在城南,她听靳祁说过位置,摸黑溜了过去。王府门外自然警卫森严,她大大咧咧地绕到院外翻了墙,轻巧落地,“喂——” 话音未落,颈上一凉,锋利的冷刃贴着脖子压了压,“什么人?” 她眨了眨眼,这才看见王府院中灯火通明,水曲里漂着莲花灯,琉璃灯满廊轻晃,横七竖八的全是人——靳祁的客人。有文弱的公子,有虬髯的大汉,有黑衣的剑客,还有簪花的士女,还有吹笛的伎女。 原来这厮交游广泛,如此广泛。 场中人都看着她,歪坐在花船上的靳祁也怔怔看着她。易苏抱着那坛酒,气得又想跺脚又不想跺脚,脸都憋红了,靳祁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膝上的酒案站起来,“白宾!” 他动作有些乱,弄得酒案上的佛手瓜、金柚子和青铜酒盏一股脑掉进水里,咕咕咚咚沉下去。白宾闻言松了手,众人轻舒一口气。 可靳祁还在原地站着,很惊讶地看着易苏,好像她不该在这里似的。 当然,本来她确实不该在这里。 尤其不该穿着乱七八糟的夜行衣在这里,衣角下还露出半幅中衣袍角。也没有偷一点易慈玉的胭脂,更没有簪一支小花…… 易苏只觉一股无名火刮起来,抱着酒坛就走。 簪花的女人掩口轻笑。她的声音不年轻了,但很娇媚,一个字里能挤出一池子春水。大概她推了靳祁一把:“小王爷,快追呀。” 但是易苏一路出了王府大门,靳祁也没有追上来。 易苏抱着酒坛跑了半座长安城,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随便拐了一道小巷,靠着墙蹲下,蹲了一会,索性坐下了,揉了揉脸,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 又过了一会,她把脸埋进膝盖里,不想知道自己一脸沮丧。她原来一点都不了解靳祁。他是金吾卫,又是风头正盛的小王爷,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看,他自己更有拥簇无数,他怎么可能像她想的那样孤独寂寞? 但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易苏不知道自己埋着脸发了多久的呆,总之最后摸出酒坛来,打算拍开封泥,把宝贝喝完再回家。有一只老虎爪子伸过来把酒坛子勾走了,“不是给我的吗?自己喝了算什么。” 易苏一下子转过头,靳祁就蹲在她旁边,一脸探究,不知道已经看了她多久。 她脸上“腾”地红了,恼羞成怒,“已经不是你的了!” 靳祁不松手,“就是我的。” “就不是你的!” “我的。” 易苏抢不过他,被他拿走了酒坛子,狠狠推了他一把,自己起身就要走。奈何过了太久,她腿脚都麻了,一沾地就像针扎一样,咬着牙“嘶”的一声。 靳祁一下站起来拉她袖子,十分紧张,“脚崴了?” 易苏扯出袖子,跺着脚生气,“才没有……关你什么事!?” 靳祁咧着嘴傻笑了一下。这个人长得好看,但一开口就能把人气个人仰马翻,“关我什么事?废话,你半夜偷溜出来陪我过节,你今后做什么都关我的事。” 这个人怎么不讲理! 易苏气坏了,甩开他往前走。靳祁一手拎着酒坛,快走一步在她身前蹲下了。 他蹲着挡住了她的路,易苏硬邦邦地问:“做什么?” 靳祁老老实实蹲在地上,头也不回,“是我母妃的旧友。我母妃是中秋的忌日,他们不是来陪我过节,只有你是。你要是不生气了,就让我背你回家。你要是还生气,我明天就去你家拜访,反正你不能不理我。” 易苏有过耳闻,他的母妃似乎是平帝在民间找到的歌女,盛宠一时,可惜红颜薄命。这么一想,那几个人似乎都不算年轻,也不像是靳祁会来往的朋友。 靳祁肩背宽阔,衣衫被撑得利落,窄腰十分精干,那挎刀沉重狰狞,可在月光下面,就连腰后的刀鞘都透着漂亮。 易苏继续站了一会,慢慢趴到他背上,小声说:“不许去我家。” 靳祁站起来,两臂勾住她细细的腿弯,大大咧咧,口出狂言,“小姐别急,反正我迟早都是要去的嘛。婚书你中意什么颜色?” 易苏脸通红,拿肘弯狠狠勒住他的脖子,“闭嘴闭嘴闭嘴!谁说我要嫁给你了?” 靳祁被勒得窒息,还不松口,“我说的,你有本事勒死我!” 第二天,他果然登门造访。易慈玉如临大敌,还以为是易武铮和易付铭得罪了他,结果靳祁只是送了一车鲜花和几筐肥润的膏蟹来。 如此一来,易慈玉更摸不着头脑了,在前厅跟他打机锋。易苏就在屏风后气得跺脚,指着他做口型,“出去!” 第三十七章 沣衢王妃 靳祁微微一笑,并不看她,只说这些东西是自己门客庄子里的收成,送得太多,他也只好四处送,易将军护国有功、他心慕手追已久,正好趁便拜访云云,把易慈玉敷衍得密不透风。 其实不过是为了在易家混个脸熟,好哄他们将来把女儿嫁给他。 易苏那时刚到谈婚论嫁的年纪,长安人都在传,易将军的小女儿长得漂亮极了,所以哪怕易将军处境不妙,易家那几年也被媒人踏破了门槛。 但哪怕沣衢王起了心思,易家人也默契地都不谈,易苏慢慢地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她不需要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待价而沽,她要“有用”才行。 中秋节后,韦家的儿媳妇进了宫,皇帝对之一见倾心,不久后,她被打了“叛贼”签子的母家躲过了九族诛灭一劫。朱皇贵妃顺水推舟有功,吹了枕边风,皇帝把死去皇后的小太子给了朱皇贵妃抚养,朱皇贵妃风头无两,闹得喧哗一时。 而同时,一只大手扣在易家的咽喉上,越勒越紧。 易苏知道自己应该像韦家那个聪明的女人一样,拖一个有官职的男人下水,踩着那副肩膀进宫面圣,把新鲜的身体献给昏庸苍老的帝王,换取别的一些东西,比如父兄的性命、将士的荣光……… 易苏终究姓易。 但她选谁都可以,唯独不应该选靳祁。 易慈玉掐着她的腰告诫过:“你不准招惹沣衢王,我怕你骨头都剩不下一根,听见了没有?” 别人都看得出,沣衢王靳祁是绝不该惹的人,独独她没有。她偏偏选了靳祁。 因为靳祁也选了她。 那是平帝四十二年,长安城的冬天冻脆如琉璃。易将军镇守的北疆前线吃紧,连退三城,随即告急的是东北边线。 上元前夕,沣衢王王靳祁点了神策军北上,去争帝国防线上的最后一线希望。 易慈玉不让易苏见靳祁,加上易苏那天得了风寒,病得站都站不稳,无论如何都没能出去送行。所以那天她在榻上睡得昏天黑地,却睡不安稳,始终听到有人在敲门。 她东倒西歪地爬起来去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她以为果然是自己在做梦,便又要钻回被窝去,随即“咚”的一声,窗户被砸响。 她拉开窗,几尺开外,一个穿着黑亮盔甲的青年就坐在墙头笑吟吟地看着她,拿食指一点:“笨蛋。” 他从没爬过她家的墙。这更像做梦了。 易苏抽了抽鼻子,呢喃道:“靳祁。” 祁谐音琪,意思是珍贵。他母亲取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她的梦,真的来了。 靳祁抓着树枝跳过来,做贼不心虚地在窗台上蹲下,微微俯视着她。 他不进屋,甚至刻意不去看她的闺房陈设。他看起来不是一个君子,却一直恪守着这一点荒唐的“大防”。他只是扯下毛皮大氅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皱眉道:“前天还好好的,怎么病成这样了?糊涂蛋。” 易苏鼻音很重,“你不是走了吗?” 靳祁望了望灰白的天,“要下雪了,还要冷,多穿些,乖乖吃药,写信给我。有件事忘了问你。” ———— 易苏等他问。他也想了一会,突然说:“北边稀奇物件多,你要我带点什么回来?” 易苏想了想,垂下眼睫。到底到了知道害羞的年纪,她没好意思说“要你平安回来”,只说:“我要只有你带得回来的东西。” 靳祁哈哈大笑,刮了刮她的鼻子,装傻道:“本王亲自带一面大西洋镜给你好了。” 易苏“嗯”了一声,“好。你该走了。” 靳祁在窗台上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其实是……其实是有件正事忘了问你。” “嗯。” 他沉默了一小刹那,似乎是在犹豫,终于斩钉截铁地问她:“有个沣衢王妃的差事空缺,你做不做?” 易苏慢慢抬起头来。 眼前的青年男人眉目如刀刻,一寸寸都浸着飞扬灵秀。不用问,不用说,不用拐弯抹角地怀疑和希冀,他相信自己一定回得来,一定会得胜归来,笃定如斯,他就是这么猖狂。 可他不知道她要不要做自己的妻子。 易苏也不知道。 她在军营里长大,最知道前线战事险恶,神策军奉君命,定然无法抽身向西,更无法与父亲的军队合纵呼应。但她心里仍然在打着卑劣的小算盘,她希望神策军或许能够至少帮易将军一把,也许神策军大获全胜,能够拖住北疆的战事,也许父亲能够终于打一次胜仗,也许易家不必真的被清算…… 可如果事情真有不测,她知道自己一定会选择谁,一定会抛弃谁。她一定会像韦家的儿媳一样,变成一个机关算尽的坏女人。 但是,她不能有一点点和心上人白头偕老的机会吗? 她不能相信这个猖狂飞扬的爱人真的能够拯救自己吗? 那是易苏这一生最不计后果的一个决定。她发了疯地想要做他的妻子,哪怕自己也许会背叛他、利用他……也想要相信他、想要告诉他“我愿意”。 她血管里流着易武铮的血,天生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赌徒。 易苏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很轻地说:“做。靳祁,我做。” 靳祁很高兴,但并不意外,微笑着低头深深看了她许久,突然用干燥的指腹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这里。” “嗯?” 他像是怕惊扰轻薄的雪花飞扬,声音极轻,小心翼翼地问:“我亲一下这里,行不行?” 易苏闭上眼睛。 眉心滚烫,一双温凉的嘴唇覆了上来。她鼻塞得闻不到他身上的味道、冬天的味道,世界因此好像只剩这么一点点一方天地了。 她听到靳祁很轻的声音:“我知道,我会尽力。易苏,不要相信,不要期待……但我答应你。心慕手追,挫骨不辞。” 他知道她所有的困境,知道她卑微不敢言说的念头。她闭上眼睛闭上嘴巴,对那些事情佯装不知的时候,他始终与她并肩——不管是为了易将军还是为了易苏,总之,他只恨自己不是金銮殿上指点江山和生死的王。 易苏的眼泪又停不住了。 沣衢王离开之后,第二天家里就来了沣衢王府的人提亲。易慈玉隔着人群狠狠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前面周旋。那之后,易慈玉很久没有理易苏。易苏知道她很生自己的气。 王府的丫头悄悄递了一只大箱子给易苏,“王爷说,今年不能陪小姐过节,来年上元,一定补给小姐。” 易苏蹲在地上,把那只箱子里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看。莲花灯、鬼面具、麦芽糖、糖雪球、拨浪鼓、玉簪花……还有一小筐鲜亮的大樱桃,上面贴着个纸条,写着“不准喝酒”。 接下去的一年近乎胶着。虽然神策军一举扯住了大股战力,然而北疆的战事已到强弩之末,易付铭四处奔走,仍旧没榨出多少军饷,于是敲开易苏的门,很不好意思地问妹妹:“易苏,跟我出趟门行吗?” 靳祁的脾气从前并不像后来那样坏,性子快活,老皇帝最肯迁就的就是这个年轻的王爷——自然,也是因为知道靳祁是软硬不吃的性子,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沣衢王拉拢一二,很能为皇帝自己行一些方便——总之,靳祁那时很出风头,自有威望。 故而,易苏那时是名噪一时的沣衢王妃,长京人都叫她“小王妃”。她换了衣裳跟易付铭出门做客,在宴上旁敲侧击。借了沣衢王的名头,军饷一时充足了许多,战情为之一缓。 入秋时,神策军已经数次罔顾君命,出战牵制敌军兵力,连败数年的易将军久违地打了好几场胜仗。 中秋时,很久没有理易苏的易慈玉对她说:“也许能成。” 她知道姑姑指的是什么——也许易将军还能回来,也许她真能如愿嫁给靳祁。 易苏呆呆看着易慈玉,易慈玉轻轻理了理她的鬓发,很轻地说:“家里对不住你,姑姑对不住你。” 易苏一下子捂住脸,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了满脸。 她第一场豪赌,就成了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把性命和爱情都押在了千钧一发的刀尖青锋之上。 那个千里之外的爱人用冷酷的战报抚慰她每一寸热肠心腑,用妥帖的猖狂把她脚下的钢丝索铺成康庄大道,而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胜利对她而言是怎么样的礼物,她没有办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一切看起来都十全十美。 剧变起于十月中。长安一场暴雨之后,豺狼爪牙挖出了易武铮大将军莫须有的谋逆罪名,平帝亲命易将军收兵回京叙罪。 其时北疆暴动,生灵涂炭,易将军不肯抽身,未受君命。 十一月二十,有了神策军在东连横,易将军大获全胜。胜利的喜悦并未传回长京,易将军身负重伤,未能回京,长安城笼罩着平帝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