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惊摇传》 001 惨绿少年 宋星月着一身男子装束,模样落魄,垂首列在九旒军队伍之中。 她本是臧胡唯一的王女,辈分位列族中儿女第七。胡军与寰军一战,三个哥哥死于流矢和刀剑,其中她的五哥,还有她的阿爹,却是死于仇人李容启手中。大哥乜速台携同二哥仁达摩投奔母舅统辖的西域?嵘王朝,合臧胡六部为禺疆部,乜速台自立为胡王。星月本可安然留在?嵘做回一朝王女,奈何报仇心切,撇下一切潜入中原至此。 沦落到乾元关,正逢寰朝大名鼎鼎的九旒军在此招兵,她便做了这副模样。眼下最前头一男子在做一番说话,那声音铿锵有力,听得还有少年大志的坦荡胸怀。 那人如是说:“这第一杯酒我李鼏先敬诸位。国难当头,人人皆求自保。在下感激诸位能够挺身而出加入九旒军。诸位应当都知晓,家父是寰朝开国元帅李甲鼎,家兄是常胜将军李鼐,家弟是行军总管李鼒。何为鼎?国即鼎,家即鼎。鼎身之大,方能立足国本;鼎口之细,方能明鉴国瑞;鼎盖之固,方能储祐国祚。而你们,是铸就大寰这尊圣鼎的青铜!我朝将因尔等荣光万世!” 他继续道:“如今,臧胡六部皆为我朝所灭,而六部余孽却仍在逃亡。臧胡一族凶狠残忍,多少寰朝百姓被掳去供人射靶,或惨遭屠戮......” 顷刻之间,列队中有人高呼“誓死跟随将军”“为大寰赴汤蹈火”云云如斯。 宋星月撇撇嘴,压下一肚子火气。 此人就是李鼏,寰朝的少年将军。她倒是听人说过,这个李鼏,乃是当今圣上的心腹,十一岁入军营,十二岁携李家军攻下西单、中单各部,十四岁随中原皇帝南下攻凉,收回了被凉国霸占十年之久的夤都十六州,次年便被封为执金吾,统帅夤都十六州的先遣部队。在臧胡灭族之前,中原皇帝为了鼓舞李家军的气势,授予李鼏九旒大旗,御赐李家军“九旒军”的名号。 这些是中原人的说法,宋星月自然是不全信得的。 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之后,李鼏便让陈鬯领众新兵进步兵营换兵服。宋星月兀自挑了个偏僻角落,对着一团铁叶攒成的铠甲不知所措。她偷瞄了几眼旁的人,便也学着模样开始穿戴。一顶熟铜狮子盔几欲遮住半张脸,腰间需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奈何搞不灵其中方法,她便胡乱在腰后打了个结。穿戴完毕,二位将领正过来巡视。陈鬯一身白衣银甲,右手握剑,对着身旁着玄衣便服的李鼏道:“乾元关外地势险要,出关时还需加强防备。此番镇国将军有意与我们分路回朝,末将以为——”李鼏神色泰然,抬手便打断了:“无妨,大哥断然不敢趁此轻举妄动,若非果真如你所想,那便十有九分是背后人主使。”陈鬯蹙眉点头,又道:“昨日左谏议大夫传信来,说到本人在谏院和众大夫商榷要事,恐不能躬身迎接大人。”李鼏颔首,缓缓踱步经过走路别扭的宋星月身旁,见其身材矮小,头盔遮住一双眼,兵服拖到地上,一派可笑之态,不免心下生疑,转过身来大声道:“站住!” 星月浑身一战,丝毫不敢乱动,头盔之下的双眸滴溜溜转动。李鼏走来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便定定地站在她的面前,抬起双手欲帮其扶正头盔,星月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女身,紧闭着眼睛。然只觉眼前一亮,她缓缓睁眼便见着一个九尺身躯的男儿,眼珠子黑如曜石,眼角狭长,眉浓唇红,煞是好看。而此人贴近她不到一厘米,霎时间星月小脸扑红。眼神慌乱之余,李鼏又突然将双手环过她的腰间替她系好腰带,这一下子,宋星月更是紧了紧身子。李鼏放手后拍了拍她的肩,穆然道:“既入我军,兵就该有兵的样子,念你初来乍到,本将不予多说。可记住?”宋星月拼命点头。李鼏笑道:“如此便好。”她加快步子离开了二人在的地方。陈鬯看了眼星月的背影,惑然道:“此人看来好生奇怪,大人为何多费口舌在此人身上?”李鼏哂道:“来历不明的女人,要盯紧了。”陈鬯豁然云开,低低道了一声“喏”。 宋星月一路小跑,一颗心儿怦怦乱跳。她自小生在臧胡,所见男人大抵不过是粗犷豪野,留着长胡,中原皇帝派使节进臧胡访问的时候,她也见过几个中原男子,长相平平无奇,一点儿不似李鼏那般谪仙,竟让她心慌许久。 宋星月就这样入了九旒军。今日休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军队便要赶紧出关。她发现军营里有营妓,而且只有五人,个个生的妖冶如花,尤其属那红衣女子,一张皮囊不似中原女子的模样,倒像是西域人。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没有士兵进到营房取乐,而那红衣女子却时常出入执金吾帐下,像是李鼏叫她来的。这天晚上,星月跟着红衣女子。女子弯身进了一顶灯火通明的帐子,星月沉在夜色里不叫人发现,她偷偷躲在帐子后头,前头有两个士兵把守帐门。她贴着耳朵听里头二人的对话。 李鼏背对着伶娘启唇道:“我已在澶州城备好车马,你五人到了之后,先留一日,再前往神垕,云香舞坊的蓉姑会来迎接你们,届时再另听安排。”伶娘颔首,问道:“大人,伶娘有一事不明白。”李鼏低沉喑哑的嗓音响起:“说。”“大人出了乾元关本可走一条直达上都的地脉,您却为何执意入澶州城?大人亦明知军中有细作,难道......不怕被人传坏了消息?”片刻李鼏才回应:“澶州城地广人多,物产丰饶,且离上都并不算远。我若是想躲过圣人的眼皮子私建骑兵营和赌坊,此处当是最好的选择。”伶娘惊地抬头:“原来大人早有怀疑。”李鼏哂道:“李鼐是什么性子,毕竟我同他还有多年手足之情。大哥忌惮我的兵权,圣人也忌惮我的兵权,现如今圣人有意将他提拔上来做镇国将军,分明怕我滥用兵权,滋生谋逆之心,让他来与我抗衡,再看一出兄弟阋墙的好戏。眼下我还得唤他一声大哥,以保在九卿面前的颜色。若不是念在李国公生前对我有大恩,李鼐这个人必定要铲除,以绝后患。”李鼏说着便冷了脸,双目阴鸷可怖。伶娘道:“大人英明。” 这时候外头传来细微的声音,二人惊觉起来。伶娘马上退出帐子回到自己营房。李鼏手握一柄利剑,环视四周,一人影在帐面上晃动,他轻步走向人影,唰唰两下便挑破了帐面。宋星月这才反应,马上便跑。李鼏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扔到帐子中央的虎皮毛毯子上,剑端指着她的鼻尖。他轻轻一挥,那头盔便掉了下来,再一挥,宋星月整个盘在脑后的头发如瀑般全落了下来。李鼏冷冷地看着她,周身萦绕一股杀气。这样的气场,宋星月这辈子只在她的阿爹亲阅精兵时看到过,这是她第一次在别的男子身上有了一番领会。李鼏不慌不忙道:“你到底是谁,为何来我军营?”星月轻轻挪开他的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嘿嘿嘿,大人有大量,咱们好好说话。”李鼏却用剑抵住她的脖子,这时,陈鬯领着几人进到帐内,抱拳赔礼道:“末将来迟,将此人拖下去乱棍打死!”星月一听到自己要被乱棍打死,于是立马抱住李鼏的大腿,挤出一串眼泪,作哭啼状道:“大人,我来军营就是讨口饭吃的。我不知道这里是你住的地方,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偷听您讲话了。我爹我娘,还有我哥哥都死了,我我我,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我还不想死,你饶了我,我一定给你做牛做马,我一定什么都听话,求求你不要杀了我......”本来是假哭,没想到说到了伤心处,她便止不住地整个肩膀在哆嗦。 两个士兵正欲上前将她押走,李鼏挥挥手,由着星月大哭一场。他也是有个妹妹的,而且爹娘在自己小时候就死了。听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李鼏也不由地软下心来,丢开剑,问道:“朔方口音,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星月抬首,一双含着汪汪泪水的星眸眨了眨望着他,道:“我叫宋星月,从边疆来的。你,你不杀我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瞬间喜笑颜开,有些稚气的面庞让李鼏眼神微滞,心下顿生一股玩味,便半跪下来对她说:“让本将想想,死罪可免了,但这荒郊野岭的,若是把你一个弱女子扔下不管,旁的人倒要说我李鼏不懂得怜香惜玉。这样,你留在我身边当个贴身丫鬟。”星月愕然:“丫丫丫,丫鬟?”他突然收起了笑容,站起身道:“怎么,不愿意?”“没有没有,我非常愿意,特别愿意,我还巴不得呢!”然而星月暗自却想:让我堂堂臧胡王女当个贴身丫鬟? “那好,即日起,本将所有重要物件全都由你来保管,不得有疏漏。”陈鬯欲言又止,心知李鼏做事有自己的思量和分寸,便不再多言,领着一众士兵下去了。宋星月站了起来,笑盈盈的,清脆悦耳的嗓音如银铃一般:“遵命!”李鼏摊开双臂,星月疑惑问道:“你要我干什么......”李鼏不耐烦道:“更衣。”她想,这军营里为什么会需要更衣?星月权当做是他在考验自己罢了,于是别别扭扭地走过来。她花了好久的时间在摸索着衣带如何解开。李鼏拍掉了她的手,说:“笨死了,你走吧。”星月撇撇嘴,拖着一身装甲走了出去。 看着天边月色,宋星月恍然间想起往日在臧胡的时候。天色蓝湛,容云流流,若是傍晚,也有满天幕的星子,五哥说是萨满天神洒下的水晶,哪里似中原的这般黯淡无光。还有大哥,总是带着刚学会骑马的自己乱跑,有一次误入泥淖,马儿拼了命的跃上乌拉草,大哥回去被阿爹吊起来用锯锯藤抽打了一下午,而她则闭门思过了三日。现今想起这些来,不免觉得有些逗趣。 002 阖城风雨 次日卯时,晨光熹微,九旒军早早出关。 宋星月换下一身厚重戎装,背着几大袋包袱,李鼏特意批准她走在他旁边。包裹里面全是李鼏的衣物,敢情他口中的重要物件竟是这些东西。不过现在她至少能受李鼏的保护,也不怕在这中原虎豹豺狼聚集之地尸骨无存。 李鼏斜睨,见宋星月背着包裹吐着舌头,嘴角稍稍勾起一抹弧度。 眼下已近正午,日光四溅,洪洪荒荒,峻峻巍巍。九旒军走到一处险地,左侧是黄土高台,下面是斜坡,右侧是高峻的岩壁,其上有竹林丛生,时不时簌簌声响。李鼏和陈鬯互视一眼,上面突然现出几个黑衣蒙面人,他们用投石机将一块块巨大的岩石投去,一触地面,瞬时炸裂,震得脚底轰隆直响。 陈鬯派人到随军队伍后面通知,李鼏纵身一跃飞到竹林丛中,黑衣人措手不及,双双拿出弓箭来,瞄准李鼏,一连几发都未射中。他暗自嗤笑一声,便以一人之力独战群敌。 宋星月本来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未曾料到腰身一紧,被一个黑衣人给带走了。星月偏头看了一眼,那人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她觉得好生熟悉,却又不知在何处见过,只得喊:“你你你,你是个什么人,你要带我去哪里,快放开我——”黑衣人不理会她,只带她到了一处较为安静的处所,将马儿撂在一边。星月坐在地上,他坐在一旁慢慢擦着刀面。 “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见他不予回应,星月便算计着偷偷溜走,黑衣人一把将刀甩在了她前面,断了去路。星月见状,于是壮了壮胆子道:“你知道我大哥是谁吗!你要是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大哥就会带着千军万马过来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然后把你丢到狼林子里喂狼!”那人无动于衷,她继续:“你这个可恶的歹徒!我二哥可是铜锤武神!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要是被我二哥逮到,早就被铜锤铁链给活活绞死!”他还是一动不动,她再继续:“我还有个好朋友叫阿布拜疆,他骑马射箭的本事在这个世界上要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你要是识相点放了我,就不至于被——” “被马蹄踏死被箭射死,是么。”他擦完刀锋之后抬起头来看了星月一眼,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剃羊骨扔给了她。星月愕然,但一闻到熟悉的香味,马上便狼吞虎咽起来。黑衣人见她这副样子,眉眼顿时舒展了开来。 饱餐一顿后,宋星月本想答谢一番,不计较被掳走一事,黑衣人却将她拎起来放到马背上,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便嘶鸣一声奔向九旒军的队伍。 “喂——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宋星月稳住身子,好歹是草原儿女,控制住一匹骏马还是不成问题的。终于看到前方飘动的九旒大旗,她夹了夹马肚。 李鼏拿着一面铜牌,上面精刻着一只饕餮。俊眉紧蹙,暗自呢喃。星月策马奔来,朝李鼏和陈鬯二人赸笑。李鼏盯着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的把目光定在了她胸前的衣襟,便伸手去探。星月睁大眼睛惊恐道:“你,你想干什么。”李鼏不予理会,一出手便取下了夹在她衣襟里的信条。星月松了口气,暗自纳闷道:“刚刚有一个黑衣人把我掳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纸......”李鼏颜色正道:“是森罗派。”陈鬯闻言疑惑:“这是个什么派别?”李鼏摇头,转而对着一骑兵道:“传下将令:以后军为前军,以前军为后军,粮草先行,军兵在后。”骑兵喏了一声便向后面的队伍跑去。 一路上,李鼏心思甚重,他搞不懂为何会无缘无故蹦出来一个江湖上未有听闻的派别。而且方才他与那些黑衣人交手时,发觉他们武功倒是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可并无任何想要杀他的动机。纯粹是背后主使在搞怪,或许是想给他下马威。那么这背后主使到底是谁呢?李鼏否决掉了皇帝和大哥的可能性。他对陈鬯道:“进入澶州城后,你代我去和唐彧交接。”陈鬯答:“是。”他又对着一旁的宋星月道:“还有你,”星月疑惑地指了指自己,“保管好本将的东西。” 九旒军夜以继日地走了两天两夜,李鼏完全不给军兵任何解衣卸甲、尽放其马的时间,军中倒也并无任何一人怨声载道,期间只宋星月累得时而杵在路边,时而趴在颠簸的马背上,添了些笑话,李鼏恶狠狠地道她是“有损军容”。 终于抵达澶州城,步兵和骑兵被安排在了各自的营房,只留一簇队伍进入左谏议大夫的府邸。宋星月受李鼏的命令先是打扫了他的寝房,而后李鼏又提出各种尖酸刻薄的要求来,原本这些事可以让府中丫鬟来置办,可李鼏偏是让星月,故意捉弄她似的。 这日午后,星月正准备翻墙上街。身子一坠像是垫在了什么东西身上,她往下摸了摸。李鼒拍掉了她的手,吃痛地叫道:“喂!你流氓啊你!赶紧起来,痛死我了!”星月这才慌忙爬起来,见李鼒面目白皙,容颜清隽,金辉穿过树枝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颀长的身躯。二人双双问道:“你是谁?”片刻后,李鼒瞧了一眼红衣打扮的星月,呢喃道:“我总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你.......”星月无奈,叉腰道:“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李鼒拉住她道:“等一下等一下,我叫李鼒,你这女子真是有趣,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原来你就是李鼏的弟弟啊,我叫宋星月。”他自言自语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嗯,是个好名字!”“那么,李将军,我可以走了吗?”“这么大的府邸,你一个人如何走得出去?走,我带你!” 街上行人如织,语声如沸,店肆林立,红砖绿瓦,有丰腴歌女托腮倚阑,俗不可耐地掐着嗓子唱上一曲儿。李鼒道:“城东有一处店面专制冰食,我带你去吃金橘雪泡!”星月只顾着一路看那些新奇好玩的,臧胡不曾有过的,中原都有。不知不觉到了店里,李鼒一拍案:“小二,来两碗金橘雪泡!”“好嘞!”店小二将毛巾甩到肩上,不出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汁水饱满的橘肉被剃去橘络,薄绵细碎的雪子亮晶晶的,上面还添了蜂蜜。星月舀了一勺,道:“太好吃了!这比奶疙瘩还好吃!”“那可不是嘛,这家店是澶州城最有名的冰食店,名声都盖过上都的了!”说罢,李鼒又道:“小二!再来两碗甘菊冷陶和砂糖冰雪冷元子!”“你这么吃下去会伤着脾胃的!”“本将军好不容易等来槐夏,这次一定要吃个够!”星月拗不过李鼒的性子。二人从开始就一见如故似的,各自畅谈了一番,饱肚后便出了店面。 忽见人群之中有一乞婆和衣衫褴褛、眼戴白丝带的女童。乞婆拉着女童向路人乞讨,女童不小心被人一撞,那乞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硬是说那人故意撞了她家孙儿。女童闭着双目,白丝带掉在了地上,双眼周围有血渍,可那眼皮分明振动了几下子。星月忽然上前蹲在女童面前道:“小朋友,姐姐我这里有冰糖葫芦,你看!”她马上睁开了眼睛。众人唏嘘,乞婆拉住女童便要走,星月拦住,给了她们自己身上不多的碎银子,道:“老婆婆,骗人取财本来就是不对的,更何况您还拉着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娃娃,这就更加不对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都长着眼睛呢,你们啊就拿着这些钱,好好地给孩子买些衣物和吃食吧。”众人鼓起掌来,她便点头拱手作揖。 宋星月这才想起来李鼒,却见他捂着肚子,拧眉面露困难之色,恐是伤了脾胃,便来搀扶住他。二人磕磕绊绊地回到府邸,被李鼏逮了个正着,他疑惑地瞧着二人,星月慌忙地解释了一番,李鼏蹙眉,让星月下去。李鼒不敢抬头,只得悻悻然赸笑道:“二哥,我——”李鼏一抬手,李鼒吓得愈加低下头,那只手却轻轻放在他的头上,李鼏柔声道:“你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就如此心急出去吃冰?”李鼒惭愧低低嗯了一声。 夜幕已至,将近亥时。伶娘按李鼏吩咐到他房内商讨要事。伶娘躬身道:“大人,伶娘听闻这澶州城内乱诸多,今日偶然间从一乞讨的黄头小儿身上得到了一块铜牌,是大人言下的森罗派所属。”李鼏接过,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刻纹,若有所思,良久道:“乞讨?今日三弟也撞见了。我从唐彧那得知,森罗派在某位朝中重臣的庇护下无恶不作,行迹遍布除上都以外的各个县级......对了,此次你回上都,帮我密切留意快活楼的梁生公子。”“此人是——”“韩炳全身边最受宠的娈童,他做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不敢光明正大迎男宠入宫,免得流落了个断袖皇帝的笑名。”忽然门窗上多了一道黑影,李鼏瞧那影子应该是某位士兵,头盔上的红缨甚是好辨。他暗自冷笑,对伶娘道:“伶儿,今日本将累了,改日再陪你,且下去罢。”伶娘会意,颔首退下。 她出去时四下望了一眼,并未见着细作,门口处倒是多了一双脚印。 翌日清晨,宋星月一大早就被李鼏拉起来去洗一大盆子的衣物,说这是她带着李鼒乱跑的惩罚。星月汗颜,忍着一肚子火气刷衣服,洗着洗着便突然从一件衣服袖子里掏出一只玉白的簪子来,她擦了擦放在阳光下看,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于是收进衣襟里准备下次还给他。 此时李鼏正在县衙的公堂之上。氛围之肃穆,他双目平静无波,缓缓启唇:“明大人,我问你,城西和城东的十四家赌坊与赌妓交易牟取暴利,甚至截杀无辜百姓,这事你可知?”明大人坐在庭上擦了擦汗,身上的肥肉抖了三抖,颤颤巍巍地道:“小人......小人不知......”“那好,三十七个丐门、风门和火门的流派窝点分布在全城,你可知?”明大人面露惶恐之色,步履蹒跚地从堂上走下来跪在李鼏脚下,抱着他的腿喊求饶。李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你可知,全城上上下下有千百名童叟被割下舌头被火钳烫伤双眼被断去手筋脚筋在街边乞讨,还盼着你来他们做主为天下正义做主。”明大人面色红辣辣的,眼泪巴巴的哭喊道:“小人......小人有罪......可小人实在是有口难言啊——” 李鼏一脚踢开了他油腻的身体,严厉道:“把人带上来!”于是后面进来一个被割掉了一只耳朵缠着绷带的女人,她跪下来道:“请大人做主,民女本是岩桦村一渔夫之女,不曾想有一日家中遭逢几名黑衣蒙面之人,小女并不认得......只是,只是他们不仅抢空了家中所有的财物,还,还强暴了民女,将民女送到一处关满了人的地方,让我们每日上街乞讨来骗取钱财,还派人在街角巷道来监察我们。如若讨来的钱财不达要求,便用鞭子抽打我们,不给水和粮食......家父曾多次上这里请大人为民女伸冤,最终不是被告知大人不在就是被衙役赶走......” 李鼏死死盯着明大人,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知罪?”明大人泪眼汪汪地道:“大人......大人您可不知,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谋划的啊,那些流派都是一个团伙的!他们有......他们有位高权重的主使者在作祟啊大人!还有赌坊,赌坊不一样,但是赌赌,赌坊的背后也有人,据小人了解,这十四家赌坊的主人每次来澶州城都喜欢喝上一杯槠山茶。小人知道的只有这些,您饶了小人吧——” “槠山茶?”李鼏重复了一遍,忽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而冷色对着明大人说道:“你作为一城县令,本应匡扶正道,除恶扬善,却做出如此逾本之事,简直伤天害理。本将虽不是大理寺卿,却有权上禀御史台,你且看着办罢。”李鼏带着一众士兵离开了这个腌臜之地,只余明大人和几个被抓到的行骗之人在公堂上痛哭流涕。 陈鬯道:“大人,如此恐怕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李鼏道:“那亦只是我一人的麻烦,比不上全城百姓的麻烦。”二人带兵回去,路过一处墟市,有卖豆蓉锅饼,李鼏便买了一份,李鼒喜欢吃这个,眼下他这个三弟被自己关在房中,难免心里闷气,买他喜欢的小吃回去,好解他这几日的愁苦。思及此,李鼏笑了笑。陈鬯突然道:“对了大人,末将已按您的嘱咐描摹出了细作的脚印,此人脚板宽大,约五钧重量,身长六尺左右,形态偏矮胖。”李鼏满意地点头:“很好,不过还需观察一晚,切莫惊动。”“喏。” 李鼏托一士兵把豆蓉锅饼带到府中,他和陈鬯领着其余士兵到兵营操练。 003 明月便嬛 午时三刻。宋星月正打算收回晒干的衣物,瞧着那晾衣绳上的敞袍,她忽想一计,于是从三五随身带的药瓶之中取出一只,此乃痒痒药。她决心要好好整李鼏一番。 李鼏回府后,径自往房中走去,星月见着他欲上前打招呼,他便瞧也不瞧地走了,又折回叫住她道:“对了,你熬一碗汤,今夜子时送到我寝房来。”“哦。”星月心想,这人就只会使唤她。 将夜,悬月皎洁,蝉鸣蛙叫,虫鸟伺机。夜半云层叆叇之际,星月按吩咐端来一碗热汤,走过回廊,门口无士兵把守,遥见一点暗窗红火在门里摇曳,隐约可见那人的影子。她敲了几声门,李鼏喑哑道:“进来。”星月一进门,将汤放到桌子上,四下里不见李鼏,转身欲走,突然李鼏从斜剌里出来,抓住她的手腕,将食指置于唇上,“嘘”了一声。星月一脸迷茫地点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透过珠帘可见一人影定在门窗上,晃动了两下子。李鼏环过星月的腰,又将一手置于她头上,在窗上投出一个二人亲密之态,怀中人不安分地扭动,他便用掌心重重拍了一下她的头。星月一张脸红的似水蜜桃,仿佛都可以掐出水来。那人影又晃了两下子,倏地听见外头一阵轻微响动,几十名弓箭手在屋顶之上匍匐,一队步兵按剑而行,将细作团团围住。李鼏松开手,兀自推门而出,只留一人手足无措地慌乱。 那细作俨然一副防备之态,目露狰狞。李鼏镇定自若,周身一股龙王之气,站在月色下也格外显眼,道:“来者,何人?三番五次来本将门前窥视,与本将说说,是谁给你的虎胆。”细作见自己并无可逃的机会,于是咬舌自尽,鲜血从其口中流出。李鼏蹙眉,上前揪住死人的衣领子,见人面色煞白,便放下他站起身来。陈鬯面露难色地道:“大人,这——若是此人之死被镇国将军抑或圣人知晓,岂不愈加怀疑您。”李鼏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此人是大哥或者韩炳全派来的?”陈鬯未有所觉悟,“此人既是宗正丞之友,而宗正丞和此人之前皆为鸿胪卿属下,鸿胪卿原不过一主客清吏司,被提拔上来后才引荐二人,弹冠相庆,分庭抗礼。”陈鬯大惊道:“原来竟是鸿胪卿,可他一副病恹之态,着实让人无法猜透......”李鼏嗤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宵小之徒,不可不防。” 处理完毕后,一伙人不动声色地离去。李鼏转身回房,却见宋星月还站在门前的阶上,双眸睁得圆灵晶亮,眼神却无处安放,一双手死死攥住衣角,显然被眼前之景有所吓倒。李鼏上前,俯身在其耳畔道:“你若是敢带着目的来到本将身边,那么今夜的箭端,指向的就是你。”说罢,便撩袍跨门而入。星月一颗心怦怦直跳,李鼏身上的杀气她远远就能感受到,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直卷人心,让人不得安生。她现下应当考虑考虑自身安危,若是被李鼏发现她在他的衣服里涂了痒痒药,那可没命了。 整夜整夜,宋星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入眠,又做了个噩梦,她梦见大家都倒在血泊中,而自己就这么站着,什么都无法做,阿娘声嘶力竭地喊她乳名,阿爹告诉她阿爹在,不要害怕,四哥推开她,然后她跌下悬崖,落到大漠,少年浑身是血,跑过高高的沙丘...... 星月一早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端着一套新服跑向李鼏的寝房,一开门,人已不见。她暗叫不好,急得团团转,忽瞥见李鼏疾步过来,她低垂着头,只听他慌忙问道:“你可曾看到过一只白玉簪?”星月抬头,她差些忘了这事,于是从衣襟里掏出来递给他道:“我洗衣服的时候发现的,本来想昨天还你的,不小心给忘了......”李鼏松了口气,额上现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他娘最后留给他的遗物。星月犹豫道:“那个,我发现你这身衣服还没有洗干净,你要不......”李鼏不耐烦地道:“不用了,下午出城,你下去收拾一下罢。”他的心思一直在这根簪子上,压根没听她说什么。星月总觉得他身上有种气势压着她,弄得她不敢多言半分,便一脸苦涩地走了,只是她也不知晓这药效何时发作。 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上午,这日午后九旒军便要即刻出城了,李鼏和李鼒兄弟二人携同回朝。出城时,号角震天动地,明黄的九旒旗和玄黑的李家军旗帜迎风飘动。全城百姓出来观望,都想瞧一瞧传闻中的李家军的风范。将军俊秀,端坐于神清骨俊的胡马,有驰骋沙场的勇武气概,亦有遗世独立的儒雅风度。 一路上,李鼒开始话痨:“小月月,你真不似个女子,不喜胭脂水粉,竟然偏爱飞镖和盖骨珠这些新奇玩意。”“你上次同我说你还会骑马射箭,那改日我李鼒便请你到围场狩猎。”“你既是朔方边疆女子,定然没见过我们大寰的成婚仪礼,那可是顶顶热闹,有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我告诉你啊,上都可好玩了,街上还可以看到那些个卷发蓝眼的波斯人,还有牵着骆驼、头戴白巾的大食商客。是吧老台!”“喂,小月月,你为何突然不理我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星月被一身包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现在根本无心说话,李鼒的言语如同蚊蚋在耳旁嗡嗡作响,闹人心烦。她有时顶顶奇怪,这个李鼒全然没有李鼏那般成熟稳当,心性倒与她一般像个孩童,如何当得了冲锋陷阵的将军?奇怪奇怪,着实奇怪。走在前头的几位将军谈笑风生,有说有笑的,只有李鼏一人双唇紧闭,眉头微微蹙着,可见他虽人在此处,心却不知飘向何方。星月时不时瞟他几眼,药效应该还没有发作。 不知过了多久,李鼏这才感觉到身上一阵发痒,又不能在众人面前现丑,只稍稍挠了挠脖颈,一片红。顿时有如万千蚁虫在肌肤上爬动,瘙痒难耐。陈鬯发觉异样,便问道:“大人——”李鼏抬手挥了挥,陈鬯也没再多说什么。星月在一边暗自偷笑,又担心李鼏一剑杀了自己,苦乐交织,不比李鼏难受。她一抬首,李鼏那两道锐利的目光便直直打在了她身上,眼中尽显愤懑之情。星月故意别过头来。 路遇一大片空地,远山长河,层林叠翠,水波粼粼。李鼏当即下了将令:“就在此处扎营。”骑兵向随军后面跑去通告。李鼏下了马便立即走到一处较为隐秘的沿河,脱下敞袍便浸入水中,顿感舒适。不一会儿,远远的瞧见宋星月抱着一套新服向此处走来,李鼏正思忖着如何惩罚她,想到一计。星月惭愧地低着头,咬着嘴唇,将衣服放到岸上,昏黄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整个人似是在发光。李鼏对着她道:“你先转过去。”星月乖乖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李鼏穿好后,在一侧道:“你往后一点。”星月心不在焉地退后,“再往后一点。”扑通一声,她整个人便落入水中,幸好此处河水不深,她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气鼓鼓地看着眼前捧腹大笑的李鼏。气归气,但不得不说,宋星月觉得他笑起来真是极好看的,平日里只见他拧眉怒目,不想还有此番模样。李鼏恢复常态,正色道:“以后莫要开此种玩笑。”见他走后,星月恶狠狠地捶了几下水面。 她爬出河,挂着一身又湿又重的衣裳,自言道:“死李鼏!臭李鼏!”回到营地,李鼒见到星月一身落魄,便拉她来到篝火边。星月只死死地盯着执金吾的帐子,不甘地“哼”了一声。李鼒甚是语重心长道:“其实啊,我二哥虽然是严厉了一点,但他可好了,你也不要怨他什么。”“他是你哥,你当然要帮着他说话。”星月摘了一把草玩了起来,李鼒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她便道:“那你与我说说你这个二哥是个怎样的人,好让我抓到他的把柄,叫他以后还敢欺负我。”李鼒一脸单纯,自顾自道:“二哥自小体弱多病,脸上多脓包,因此他总以面纱示人。二哥平日饭也吃不下,甚至无法自行走路,只能坐在四轮车上,二娘偶尔推他出来走走。我见他平日最喜读书,便以为他不会参军。未料到后来二哥感染了天花,任何人皆不敢靠近,种痘差不多也是那时兴起的。二哥病愈后简直变了个人似的,什么礼乐射御书数皆不在话下。爹以为二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甚是器重,逝世后就把重要的兵权接手给二哥了。” 他看着夜空,眼里有星星在闪烁,“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二哥。” 夜深人静之时,每过一更便有士兵轮番把守。星月两手肘撑着脑袋,望着无尽的夜空,心中细细想念。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佩服的人是她阿爹。天上的星星可真多,阿娘说,人死了都会变成黑夜里那些闪闪发光的星子。有的人是被冤死的,所以想为那些正在黑暗中负重前行的人们发一点光和热。有的人是生命走到了尽头自然而然死的,但是还来不及再看一看他热爱着的河山,或者深深思念着的什么人,所以一腔热血千言万语都化作遥远星河中等待黎明升起的启明星。这浩瀚的夜空里,哪一颗才是她的启明星呢? 004 金庭憯懔 翌日,两军早早出发,此番便是三天三夜的艰程。宋星月觉得自己腿都要断了,她就不该走在骑兵的队伍里,后头的步兵至少有将军带领,可以休息。陈鬯见星月一女子日夜兼程颇为可怜,几次欲开口却被李鼏给堵了回去。最后李鼒对他身边的将军道:“老台,你下来,把你的顺风借小月月一骑。”蒋台面露难色:“这——”“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坛赤泥印酒。”“可是总管,这匹马认生,脾性恶劣,寻常人近不了它,更莫说让一个姑娘来驾驭。末将也是花了四年时间才彻底降服它的。若是姑娘愿意,可让下属牵匹温顺些的马来。”李鼒不耐烦道:“你怎么磨磨唧唧婆婆妈妈的,让你下来就下来!”蒋台无奈。星月此时已面色煞白,浑身无力地骑在马背上,那马儿也算是有灵性,并未露出些许不满之状。 许久,一座极高的城楼终于现眼,“昶乐门”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这便是大寰上都神垕的北城门。入京的城楼上站着哨兵,一见是九旒军和李家军的旗帜便立马吹哨。大门缓缓敞开,所有驻守城门的士兵全都恭敬严肃地站列两侧,军容整齐。入主街道,男女老少,黄发垂髫,人如潮水,喊道:“将军威武——”一声接一声,起起伏伏,高潮不断。黄龙舞动在随军两旁,鞭炮轰炸,锣鼓升天。一群人突然冲出来跪在前头,磕头道:“将军骁勇善战,为大寰创下万事伟绩,祝将军永世安康——”李鼏下马扶起,抱拳作揖:“保家卫国乃兵家将士职责所在,吾军虽为寰朝将士,亦为寰朝平民百姓,各位不必如此多礼。” 星月只觉一股酸楚,臧胡被灭,眼下最庆幸的当属寰朝百姓,她不与自己的子民同甘共苦,却要在此处栖迟。便一路默不作声的。 大将军蔡巾,镇国将军李鼐正巧此时进城,皆从西城门进入。 皇城十里外,两侧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正中宽大的道路两旁华盖林立,彩旗招展,身着各色朝服的官员静待。原来是百官奉天子诏令,出城十里迎接各位将军。 几军合并偕同前往。太尉许善方见着李鼏在众将之间神采出众,不失大将军几分,手扶长髯感叹道:“七年了,当日堂下侃侃而谈的少年,竟成长如斯乎!只可惜,李国公已逝,无法得见他这个二子......”百官闻言暗叹,七年时间就从一位初入军营的少年,成为当朝金吾将军,与大将军拜为师徒,麾下雄兵数万,良将不知凡几,夺夤都,灭臧胡,诛贼子,威震天下,万民敬仰!又年方十八,前途可望!百官皆心知李鼏年少有为,去年还被封为骠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可圣人心有顾虑,戳了个理由削去此等衔位,仅封了他执金吾,想是有丝惭愧,便又赐了他九旒大旗。 百官皆言道:“大将军为我大寰壁柱,执金吾亦是一方顶梁......”李鼐闻言面色沉重,自家弟弟受百官敬仰,当年夺回夤都十六州,因是他出谋划策,百官因此马首是瞻,但若是李鼏来了,事情便不一样了。看这势头,自己势必要屈居他之下。李鼐素有野心,想到会被李鼏夺权,顿时气血上涌,眼角处的红痕变得十分明显,并隐隐作痛。 “停止行军——”蔡巾高呼,令旗招展,陷阵军团训练有素,即刻止步。五千人收束缰绳,鸦雀无声。威风凛凛的百甲战士,雄壮的战马,锋利的长刀,百官顿时恐慌,急忙拜道:“恭迎将军回朝。”简短回礼后,百官簇拥着一众将领入城。 蔡巾和李家三子一同进宣德殿,皇台之上圣人黄袍加身坐于龙榻。皇帝与众人关切问候,大加赞赏,接着便是裂土分封,赏金帛,赐官爵,进久锡......几人都有所赏赐,只余李鼏。皇帝眼底暗涛,意味深长地道:“金吾将军年少有为,不过十八便功高震主,朕一定要献出朕最为宝贵的东西......”几人私底下互看一眼,李鼏心里有所明白。 一女子身着华服,云鬓上满头珠钗,面目姣好,身段丰腴,似含万种风情。常乐公主盈盈而来,她急切切地想要见到心上人,来到皇帝身边便娇俏可人地依偎,时而抬首娇羞地看着李鼏,李鼏朝她点头示好,她便满心欢喜。皇帝道:“朕今日便下诏封你为常乐公主的驸马。”语气不容置疑,李鼏回道:“末将谢皇上隆恩,然末将一心只为安邦定国,偕同诸子匡扶大寰王室,不如......不如......末将与公主先磨合一段时日,再谈婚嫁亦不迟。” 出了大殿,李鼏心生厌恶,方才皇帝同他说的那几番话语,分明就是在借此拉拢自己。蔡巾拍拍李鼏的肩,道:“孩子,切记国公生前一番忠言,不可因小失大。”“李鼏谨记师傅和国公教诲。”蔡巾走后,李鼏长舒一口气,一想到韩炳全的胸中城府便愈加烦躁。李鼒过来一把搂住李鼏,笑嘻嘻道:“二哥,真是恭喜你呀!”李鼏白了他一眼。随后便是李鼐,他叫住二人:“二弟三弟,明日大哥府里设宴,你们一定得去!”“弟弟一定去。”二人回应。 各自出了城,李鼏和陈鬯正准备回到金吾院,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们:“李将军,请留步。”一书童推着坐在四轮车上的言颂,他两眼一圈青黑,面色煞白,羸弱的身躯在白衫之下如一具白骨架子。李鼏稍稍眯了眼,回应:“原来是鸿胪卿,可有何事?”言颂莞尔一笑:“言颂特意来为将军道喜,恭祝将军大捷,想必将军一路车马劳顿,若有时间可来易安司一坐。”李鼏道:“多谢鸿胪卿,车马劳顿尚且不在话下,麻烦的是刺客行军、小人难防。若有时间,李鼏一定来易安司。”言颂眉眼弯弯,不以为意:“如此,言颂恭迎将军。”说罢,书童推着他缓缓离去。 李鼏注视着他的背影,此人确实令他难以搞懂,凡事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知道的人只当他是病弱书生,其心底究竟是何居心,恐怕也无人知晓。陈鬯道:“大人,言司丞似是对此事并无知晓。”“也或许,他并不介意一个细作之死。”李鼏蹙眉。 回到金吾院,周管家躬身迎接,他知晓李鼏不喜大排场,于是只吩咐院里丫鬟将庭院打扫一番,更换旧物,添置新物。 因宋星月是李鼏带回来的贴身丫鬟,于是一人住了一房。她呆坐着,一心盼望着看看无数文人墨客心中的烟雨江南,一心又想着此处是敌人的地盘。眼下她又莫名其妙地进了金吾院。她有好好看过金吾院,此处不似谏议大夫院落中那般许多花花草草,却是长竹和假山耸立,厅堂内也并无过多珠宝玉石的装饰,一派清心寡欲之人的气息。金吾院守卫森严,宋星月觉得自己要是一直被闷在这个地方会无聊死的,于是她当即打算换身装束,爬墙出去。 神垕有着近百万居民,汉胡百官诸教九流,各势力交错纠葛,是为明暗旋涡。上都每三百步一座望楼,各个城门皆有神武军把守,还设置了严格的宵禁。庙堂零星分布,有神垕寺和相国寺两个主寺。 前方有一拱起路面,两边有朱红围栏,其下碧波荡漾,这便是阿布口中像彩虹一样的虹形大桥罢。那些个一一从眼前经过的木柱木门木栅,雕楼朱漆的木棂窗,门口长垂的竹帘一动,令人蓦然一惊,里面走出来的会是肩搭长巾鼻头抹了点面粉的小二,还是珠钗罗裙满地的女娇娃?人头攒动,香气四溢,烟雾腾腾,碗盏叮咚,吆声大作。男子捻一花胜戴在女子头上,娃娃们尚在总角,于街头嬉闹玩耍。 她走到一条莺莺燕燕聚集之地,所谓莺燕,有男有女。左侧是快活楼,门口男仙云集,个个或翻白眼或瞪着对面醉香楼的娇艳女子们。来客只去醉香楼,快活楼门前一派冷清。星月暗自心想,虽然她不认得所有中原字,但快活二字还是知道的,想要快活,自然是要去快活楼的。抱着此种心态,她在一群男仙们的簇拥之下进了楼里。龟公端了茶水,几个男子在两侧替星月捶肩,星月闭眼自乐,全然没听进去那些个叽叽喳喳,只听得他们称呼她为恩客。突然一抹红色经过眼前,竟是伶娘,星月与伶娘四目相对,伶娘转身对着她后头的美艳男子道:“多谢梁公子相助。”梁生道:“姑娘慢走。”走时不忘回看一眼星月。宋星月双颊一红,好像做了不该做的事被人发现一般,于是在一众男子的哭天喊地之中出来。这个女人若是把她偷溜出院的事告知李鼏可就不好了。 星月没走多久便发现前方是一处浩大的拆迁之地,楼房只余二三梁柱,摇摇欲坠,一片狼藉。一群背着包袱的平民或蹲坐在街角巷道,或木讷地看着自家房屋被拆。她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鼏揪住一个正在拆房的小伙子,问道:“你们拆迁可有上禀金吾院?”小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几天前就开始拆了,金吾大人出去打仗,这里所有事宜都归秦都尉大人管了。”他又问:“那此处拆了是要建什么。”小伙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建坊便开始手头工作。李鼏也没有为难他,只自顾自地走了。若不是决定建坊的主人心怀不轨,那么方才那人作何缘故一脸慌张,秦都尉做事一向不过脑,估摸着是把此事当做鸡毛蒜皮地批准了。上都坊间如此之多,偷鸡摸狗之事常存,若想知晓建坊的目的,只有易安司才收着上都所有坊间名录。 他一面缓步踱行,一面蹙眉思索。忽然发觉身后有人跟着他,李鼏加快脚步转身进了一个小巷子里。星月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正想着人怎么不见了,李鼏上前将其擒住。“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李鼏放开她,将她从头至尾的一身男子装束打量了一番。星月脸上还粘着糖浆,她挥挥小手道:“我买了冰糖葫芦,你......你要吃不?”她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嘴唇红润,模样颇有几分可爱。虽然知道宋星月在他身上并无什么打算,但李鼏还是多了一份心眼,道:“不用了,你转头看看上面,”她转身抬首,一座望楼上站着几个死死盯着她的士兵,“以后若是想出来,普通打扮即可,行事不要偷摸,否则易被当做刺客射死。”李鼏好心地嘱咐一番,星月笑盈盈道:“那......那你不追究我爬墙出院啦?”“爬墙?”李鼏见她一副乖巧伶俐又满面羞愧的楚楚可怜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笑,道:“自然是要追究的,时候不早了,回院。”他又要整蛊自己了。 金吾院内,李鼏一进来回到房内,丫鬟蔻禄便垂首上前端来一盆水和一只巾帕,李鼏一面接过蔻禄奉过的澡豆,在金盆中洗手,一面对她说:“日后就由她来代你之职。”蔻禄轻微张口,娇俏小脸惊讶地看着李鼏。李鼏擦了擦手,一双眼直直看着她:“有何不妥?”她意识到失礼后便立马垂首道:“蔻禄明白。”宋星月站在一侧,暗自纳闷。 近晚,蔻禄嘱咐星月:“大人不喜旁的人乱动他寝房内的物品,寝房一日要打扫两次。卯时便要准备好替大人更衣梳洗。眼下这些就交给你了,你且快去伺候大人洗浴之事。若有不明白的可随时来问我。”蔻禄递给她一篮子用品,看着蔻禄逐渐远去的背影,星月欲哭无泪。 她磨磨蹭蹭地进了浴堂,李鼏已然沉坐在浴器之中,双目闭合。浴器周身铸有粗大精美的蟠虺纹。宋星月按照蔻禄的说法开始劳作,此时她脸上升起一抹绯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双眼半睁半合的,稍稍抬起李鼏的一只臂膀,舀水倒上去。李鼏的身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疤,特别是肩上那一处,像是皮肉被深深撕裂开后愈合的,宋星月的手不自觉地在此处多停留了几下。这样一位少年将军,身藏多少疤痕,手握多少荣耀。“摸够了没有。”静寂的浴堂之内响起李鼏低沉喑哑的嗓音,星月正欲收手,李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你的食指和中指指腹皆有薄趼,是习箭的缘故罢。我着人查过,你既非朔方人,亦非边疆人,说罢,你究竟是什么人?”宋星月咽了咽口水,没想到李鼏会调查她。见她只是嗫嚅,又道:“不说无妨,外面可是有几十名弓箭手,我可以立马让人一箭射了你,你相不相信?”星月看他一脸阴鸷,知他绝非恐吓,忽然不寒而栗,咬咬唇道:“我爹和我哥哥被仇人给杀了,我是来报仇的。我知道九旒军在大寰颇有名望,所以......”“所以你趁招兵之时混入我军,想借我之手找到仇人?”“没错。”“你证据不足,无法说服我。谅你有难言之隐,我先不杀你。”星月撇撇嘴,眼前之人简直喜怒无常,阴险可怖。“你出去罢。”李鼏合上双眸,缓缓道。 屋外月色皎皎,月光如练,月华满堂。 李鼏将自己沉在水中,水没过肩头。这泱泱上都,繁华之下尽是暗流,昼时人人衣冠正服,夜里却伺机蛰伏。他竟也成了这暗夜里的一份子。他们在想些什么,他自己又在想些什么,何人能够说得清楚。想当初他才四岁,顶替了那病弱惨死的可怜之人,后不过一年便收服陈将军府下长子陈鬯,将其作为心腹。他是在做一场博弈,赌他敢不敢信,赌他可不可信。那时他自己才这么小啊,竟懂得了算计,夜里入眠也要藏刀于怀。他的精明无懈可击,他的言语毫无破绽,也有忠臣早早为其开路,然而,这才是他最害怕的。所有算计他的人,或者他算计的人,也不过是想瞧一瞧大寰的万里山河,尝一尝龙椅之上唯吾独尊的滋味。 005 闺闼不安 经历了昨日让她出一身冷汗的事情,宋星月不敢有片刻怠慢。准时出现在李鼏的寝房内,为其穿戴洗漱好之后,她开始替他梳头。这一手光滑如丝,乌黑漆亮的青丝真是漂亮,星月不禁赞叹道:“嗯,好漂亮的一头长发。”她按照蔻禄的说法将发盘于金冠之内,然后看了看铜镜之中的李鼏,浓密的剑眉之下一双乌黑灵动的瞳仁,如水晶珠一般,英挺高鼻,唇色淡红。“你长得如此好看,是不是有很多女子主动来巴结你。”她毫无意识地对着铜镜道了出来,样子一脸认真。李鼏暗笑,道:“那倒没有,不过,现在是有一个。”她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片刻发觉与他贴得如此之近,二人都能感觉得到对方鼻尖气息的呼出,淡淡的沉水香扰乱了星月的思绪。她蓦然回过神,才知道李鼏说的是自己,直了直身子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李鼏笑道:“我明白,你是有意的。”“你明白就好。”宋星月低低回了一句。李鼏突然发觉她的可爱之处,欲伸手捏捏她绯红的脸颊,可手停在半空便收了回来,正色道:“现在同我去镇国将军府。”星月一听要离开金吾院就来了兴致。 二人在陈鬯的偕同之下到了镇国府,两只貔貅立在门侧,由小厮带领入府。水榭之上,除了李家三兄弟,还有大将军蔡巾。星月站在旁侧,见李鼐与李鼒倒是颇有几分相像,却是粗犷豪迈了些。大将军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举手投足之间还有几分儒雅风度。等到菜上齐,满亭香味,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李鼐倒了一杯茶,道:“近来脾胃不好,我李鼐以茶代酒,敬大将军和二位弟弟。”一口饮尽后,李鼏穆若清风地笑道:“大哥最喜的便是这槠山茶,二弟听闻澶州城的槠山茶叶最为出名,于是班师回朝之时特意过了澶州城,改日二弟遣人给大哥运来。”李鼐稍稍一顿,眼底暗波不知所想,转而畅快道:“那么大哥便多谢二弟了!”李鼐拍拍李鼏的肩膀。蔡巾目含笑意地道:“我也算是看着你们兄弟三人从总角娃娃长到如今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模样,甚感欣慰啊。若是国公还在世,想必亦是有所感慨。”本来一句话不说只顾埋头吃饭的李鼒此时道:“是啊蔡叔,想当初宫里办蹴鞠比赛,爹死活不肯让我们去,还是您带着我们进宫的。大哥那时才十四岁,二哥十岁,我也才八岁,在那些个皇亲国戚的胄子之中当属小的了。不过一比才知道,魏老头那个有‘金脚’之称的嫡长子在我们兄弟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喽啰。皇帝当时还看中了二哥,差点就要提拔他进御林军了呢!”众人笑,往昔年月一如昨日,李鼐端起茶来一饮而尽,星月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喝茶水跟喝酒一样勤快的。李鼐道:“也就是那时二弟和太子结识了罢,太子还常常邀二弟进东宫呢,我这个做大哥的看着自家兄弟同旁的人好上了,也怪不是滋味的。”众人再笑,李鼏笑不露齿,稍稍垂首,目光所至是那双被搁在碗上的金著。蔡巾抚了抚长髯,眼角的纹路有所舒展,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李鼏。他这话分明是说李鼏早与太子有所勾结,东宫幕府之大,而太子虽有大志却力有未逮,若是辅佐他成了傀儡皇帝,那么九五之位便唾手可得。蔡巾倒是了解兄弟三人,李鼐有鸿鹄之志,丹心报国之愿,他所想的也不过是自己这个大将军的一品头衔,然而其为人却褊急促狭,独吃自疴了些,李鼏他不予多说,一切皆为天定,他若能挺到最后便是遂了九泉之下的国公冥愿,还有李鼒,胸怀坦荡,不设城府,为人单纯良善,本不该参入这勾心斗角之中。 星月正暗自纳闷为何这一家兄弟吃饭气氛却如此奇怪,此时一群舞女款款而来,被围在中央的舞女正是伶娘,一点朱砂嵌在眼尾,一袭拖地烟笼梅花白水裙,袖若流水清泓,裙如荧光飞舞。乐师在一旁弹奏,伶娘偶然回眸浅笑,一双灼灼桃花眼瞧的李鼐挪不开视线,他也无暇享食,光顾着看美人。星月惊奇不已,伶娘不是营妓吗?怎的又成了舞女?且好巧不巧出现在此处,她只是对伶娘的行迹有些好奇罢了。李鼏举起一杯酒敬了蔡巾一杯,黑如曜石的眼眸平静无波又似暗涛汹涌,给人以不寒而栗。他看了眼脸上沾着一粒米的李鼒,才顿时收起暗涌,然后替他揩去。星月不禁感慨,李鼏是个好哥哥。 结束之后,宋星月感到后悔,她就该留在金吾院,待在此处既吃不得饭又不得动,简直顶顶难受。李鼒从后面追上来拍了她的肩问道:“好久不见啊小月月,我二哥怎么会带你来镇国府,他平素可从未带女子出来过。”星月翻了个白眼,还能如何呢。“有空来我这里玩啊!”话音一落,蒋台便护送他走了。李鼏斜睨了眼一侧愁眉苦脸地摸着肚子的宋星月,忽而对着陈鬯道:“方才有些食不甘味,眼下还未饱食,不如我们去吃碗云吞面罢。”她一听要吃面便马上收了苦脸,惊呼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吃面了!”于是三人走到了一家楼阁前,星月指着牌坊笑道:“味土阁?真是好奇怪的名字。”她满脸笑意地看着李鼏,可他却嫌弃地道:“此乃味士阁。”说罢便径自进了去,陈鬯暗笑,她脸红道了句:“谁......谁知道这两横长短不一样,读起来还不一样的。” 楼阁里,一说书先生在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台下人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宋星月干完了两碗云吞面后,摸了摸肚子,仍意犹未尽,见李鼏迟迟未动金著,嘴馋地看看还热乎的面,又瞄了眼不知所想的李鼏。李鼏瞥她一眼,将面前的碗挪了过去。星月心下一喜,话不多说便接了过来,大快朵颐,少许汤汁沾在了衣襟上面。如此难看的吃相竟然会在一个女子身上,毫无半点知书达礼的模样,胃口比男人还大,时常莽莽撞撞,迷迷糊糊,却是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可爱。如此真性情,是鬼灵精怪了些,却让人觉得她与阴谋算计毫不相干,也难怪会同他这个三弟成为朋友。 说书先生捻一撮小胡子,尖声细嗓地道:“哗哗哗哗,李将军杀了一个片甲不留,真乃乃金光镀身,飞龙在天,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星月一听到自己的名便含着一条面抬头看了眼说书先生。他继续唾沫横飞:“呔!只见李将军一个箭步便将那中单族长的头给攫了下来,霎时间阴风阵阵,雷声轰轰。敌军马上乱了阵脚,李将军面不改色,气定神闲,一个龙腾虎跃便稳坐汗血宝马。利剑出鞘,白晃晃的剑影叫敌军睁不开眼睛,纷纷作抱头鼠窜状,丢盔弃甲,四散逃亡,舟中之指可掬,好不狼狈!噫吁嚱,李家军有道是:将军自有将军风骨,巍山洋洋,湖海茫茫,将军之风,山高水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先生一拍板,客人们纷纷鼓起掌来。星月满嘴油光,含糊不清地对着李鼏道:“不愧是镇国将军,你大哥可真是厉害!”李鼏蹙眉,陈鬯啼笑皆非:“星月姑娘,这先生说的是金吾大人。”闻言,宋星月一顿,赸笑:“大人你可真厉害......”李鼏闻言平静无波地道:“吃完了就赶紧回院。” 金吾院外面停了一架华贵的马车,一进来,便见着一个女子,水袖长裙,肤若凝脂,腰若约素,面若夹桃,好生漂亮。她看见李鼏便立马展露笑颜,李鼏一滞,旋即莞尔一笑道:“原来是书月,我还以为是哪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竟会来我院中。”蔡书月被这话逗得掩面轻笑,二人相伴进了院中厅堂。星月撇撇嘴,随后跟上,为二人倒了茶水。蔡书月细细看了星月,问李鼏:“蔻禄怎不在?”“蔻禄啊,做事勤快细致,动作干净利索,不似某人那般迷糊莽撞,便遣她做些轻松的差事。”星月心想,李鼏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哪里做事莽撞了,她分明做事也勤快着呢。李鼏道:“方才我还见了蔡将军,对了,你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三弟同我说他一回来便上了七趟大将军府,怎么也见不着你。”两人笑了起来,于是后面的时间里二人便唠嗑起家常。 宋星月见着没自己什么事了,又不好走开,站着站着便要睡着了,最后还是李鼏敲醒了她。 006 螳螂捕蝉 接下来这些天,李鼏除了每月三次在宫中巡视,其余日子皆在京城督察。一日,金吾院来了位年方五十有余的老客人。“周詹事?”正在习字的李鼏抬首,便搁了狼毫,“您为何不在詹事府待着,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边来了。”周信储面露慌张,拱手作揖道:“大人,老夫已不是詹事,王事靡盬,藏弓在即,青宫难保其位啊!”李鼏闻言笑道:“莫急,您先来看看我这《暮春帖》如何,我自诩当是要比羊公俊秀几分。”李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笔墨,仿佛心思全然不在旁的事上。周信储抹了一把汗,道:“大人,皇上不仅贬了老夫的官职,詹事府一众府丞、主簿皆替了新人,太子亲信几无所剩,府里皆是皇上的眼线......”李鼏放下了宣纸,这才蹙眉道:“新詹事是何人?”“庾敬龚。”周信储又报了几位新府丞和主簿的名字。这几人李鼏皆有耳闻,他们除了是皇帝的眼线,还是成王的朋友,成王人脉广阔,贪赃枉法之事诸多,私底下没少靠着韩炳全坏他好事。李鼏问:“太子有何说法?”“太子遣臣来请您速速入东宫。”“万不可,我平日没少与太子来往,明面上是东宫幕僚,可皇帝疑心重,他既已换了詹事府一众人,就表明他也会怀疑到我身上,此时我若贸然进宫,必会招致祸患。”周信储欲哭无泪道:“那......那您说怎么办。”“这样,再过十日我便须进宫巡视,届时我再寻时机到东宫与太子会面。你且告知太子,这几日不可轻举妄动,老老实实便好。”周信储道了声“是”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李鼏斜睨昏昏欲睡的宋星月,道:“三伏天易犯困,你若实在撑不住便回去歇着。”星月惊醒,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笑道:“不困不困,我能撑住的。”李鼏转而走回案前,挥了挥手道:“那便过来研墨。” 金辉游游转转到了檐下,透过茂密的阴翳筛漏出斑驳细碎的光点。容云流流,日光融融。李鼏突然道:“你写两个字我看看。”宋星月一脸困惑,接过狼毫,按着帖上写了几个字,她自小随阿娘学医,没少抄过医书典经,虽不大看得懂,却依样画葫芦地抄了这么些年,字也算得上端正。李鼏本对她不报何期望,谁料字是端正,却与骨架风度搭不上边。他不禁问道:“你学了几年?”“大概不过四五年。”李鼏衔笑:“你这样的,怕是会被先生罚写到手软。”他忽而回忆起年幼时姜师傅一字一句的告诫,不免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柔和。星月捕捉到这一瞬间,发觉他身上少了几分肃冷。李鼏道:“我教你。”他从背后贴上星月,拿起笔舔了舔砚池,然后让星月拿着,自己则用手包住她的手。如此的肌肤之亲,炽热滚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都能感觉得到彼此传递而来的温度。星月整个人僵持着,他的手掌宽大,有许多薄厚不一的茧子,他的脸稍稍蹭到她的鬓角。 少年听雨歌楼上。李鼏按着笔写到,他的字圆润俊秀,有灵动之气。李鼏松开手,身子抽离了几分,星月也搁了笔墨,一张羞赧面容。恰逢蔻禄端着一盆冰块进来,星月这才退到一侧研墨。李鼏不知为何有些气恼,整了整衣衫,另取一只兼毫,笔锋游走在纸上。蔻禄端端地在一侧拿着蒲扇扇风,冰上的冷雾稍稍驱散了暑气,和方才二人暗生的滚热。 屋外的花香忽焉飘来,掩了淡淡的墨香。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这日,李鼏在京城巡视,神思恍然,有些心不在焉。詹事府换了新人,若想皇帝不怀疑到他身上是断然不可能的。不过现在有利于他的是,太子已经完全信任了他,不枉费他多年苦心经营与太子的关系。他每每入东宫,从殿外延伸到内里的悠悠长道,大殿之上飞阁流丹,鸿图华构,还有他曾经养在殿中水潭的锦鲤,都分外熟悉。这个昏庸无能的太子,一心只想稳固储君之位,他定不知道,大漠万里,那个仓皇逃之的少年,快要回来了。思及此,李鼏收紧了拳头。 陈鬯道:“大人,那边有动乱。”李鼏闻言看去,一间坊外围满了人,里面有人在争吵。突然砸出来一张凳子,在地上散架开来。李鼏下马,穿过人群进了坊里,见着一个怒不可遏、满面红光的人揪着一小厮怒吼。那不就是成王吗?成王看见李鼏便放了手,粗着嗓子道:“金吾大人来的正好,本王的世子成灿,暴毙在镇国将军开的这间赌坊,您有何高见?”成王一脸不屑,鼻孔冲天,似是根本未把他放在眼里,语气里皆是嘲讽,成王以为李鼏同李鼐为兄弟,于是便想着李鼏定然会行徇私枉法之事。李鼏拱手作揖道:“成王莫急,此事且交与在下,在下一定还您一个公道。”“这事儿要是解决不了,本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走!”于是他便领着身后一众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李鼏上前问那小厮:“成王世子是如何暴毙的?”小厮战战巍巍地拿出了一个铜牌,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这是凶手留下来,大人您看看。”李鼏接过,竟然又是森罗派的诡计,背后到底是何人在作祟?难道李鼐与森罗派有来往?李鼏摇摇头,李鼐虽然一心想登上大将军的位置,但凭他对李鼐的了解,他绝不会与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宵小之徒有来往。李鼏和陈鬯出了赌坊,派人将赌坊围了起来。陈鬯疑惑道:“大人,森罗派如此嚣张,每每行事都会留下暗号,现如今竟然能够躲过望楼在京城行凶,其背后果真如唐公子所言,一定有权臣主使,但是他做这些事情,究竟意欲何为?”“此人当是在假以森罗派之手,制造王室内乱,铲除异己,”李鼏不疾不徐道,“大哥近日可要受些麻烦了。我们走罢,既然已经知道是森罗派所为,那么留在这,也只是无头苍蝇。”“喏。” 李鼏通知秦都尉以及所有望楼上的弓箭手加紧防范。 他择了个日子到一间酒楼的包厢会面成王。成王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俨然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李鼏问候了几句便掏出铜牌,又将森罗派的所作所为极其背后主使的目的告诉他。成王扣着酒杯,摩挲杯沿,思索道:“你是说,此人在算计本王和镇国将军?”李鼏嘴角含笑道:“没错,此人意在离间我大哥同成王您的关系,好从中收益,您此时若当真遂了他的愿,于您并无任何好处。森罗派好比是一只直钩,成王您上与不上,全凭君意。”成王一饮而尽,垂下首来,目光变得狠戾,鼻下两条胡子微微震颤,突然冷笑道:“本王怎么就知你若非在为你大哥求情?”李鼏回对:“我李鼏并非徇私枉法之人,我们李家的兵权之争,成王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你说该如何,成灿的死不能就这么了结!”成王又饮尽一杯酒。“在下冒昧问您一句,您可有怀疑的政敌?”成王斜睨了眼李鼏,一只手摸着下巴细想,忽然一拍脑门道:“差些忘了言司丞,前几日本王上镇国府讨说法,那李鼐竟说是言司丞教唆他建赌坊,还驱赶了城东一片百姓,姓言的收留这些人到自己的坊间干事,至于在做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而且本王早就怀疑他那个易安司到底是干什么勾当的,成灿的死定与他脱不了干系!”成王重重捶了一下桌面。 李鼏忽然想起好些日子前在街上看到一群百姓的居所被拆,无家可归。没想到竟与言颂有干系,此人果真并非他表面上这么简单。“成王,如今唯有一人可帮得了您。”“说。”“太子为人重情义,他同成灿交好。皇帝可管不得这些事,太子不一样,只要一袭蟒袍在身,是与非,对与错,全不重要。您若是让詹事府的新詹事和各府丞、主簿多担待着些,太子一定感恩在怀,届时凭借太子的权威揪出始作俑者便易如反掌。”成王道:“金吾大人对太子还真是忠心耿耿,这么快就从詹事府了解到本王这儿来了。”李鼏笑言:“我不过一幕僚罢了,然成王您同太子能够各取所需,这才是皆大欢喜。况且若是太子日后倘真上位,那么您必然跟着加官进爵,何乐而不为呢?”成王闻言欣喜,二人互道了几句话后便分道扬镳。李鼏轻抿一口酒水,面上半分得意,半分狠戾。 一切皆在他射程范围之内,成与不成,于他只利不害。 是夜,迷路的宋星月被秦都尉逮了个正着,周围火光冲天,士兵们提剑将她团团围住,她被两个士兵押着。星月完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只听秦都尉大喝:“昼刻已尽,你是没听到六百下闭门鼓吗!根据《宫卫令》,你已触犯犯夜罪名,笞打二十下,就地正法!”立马便有人拿来敲扑,星月喊叫道:“喂!我可是金吾院的人,你们要是不怕金吾大人,那你们就放马过来!”秦都尉瞪着圆溜的怒目,用炭黑的手指着她,道:“胡搅蛮缠的死丫头片子,给我打!” 一声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慢着——”见来人是李鼏,秦都尉便立马拱手作揖,还不忘再一次揭露星月的罪名。“她属实是我金吾院的人,本将自会罚她,不必劳烦众位。”星月躲在李鼏背后,朝秦都尉做了个鬼脸。秦都尉气急败坏,也只能领一众士兵走人。星月担心李鼏多疑的性子又要发作了,于是一面走一面赶忙解释道:“我......我不知道上都还有这种规矩,今天本来是要和蔻禄一同出去采买,说好分开行动的,我却忘了回去的路怎么走......”她越说越小声,如同蚊蚋。李鼏负手在后:“下次注意着些便是。”“那你不罚我啦!”“你若想我罚你也不是不可以。”“不不不,我不想我不想,嘿嘿......” 007 就里重重 几日后,李鼏一早便进了皇城巡视。宋星月在李鼏寝房收拾,她发现了两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件是床榻上的瓷枕之下藏着一把匕首,一件是她不小心碰落了一卷美人画。她纳闷着为何李鼏在睡觉时要藏着匕首,还有那幅美人画,纸皮泛黄,画中女子俏丽动人,雍容华贵又不失清隽风逸,头上一只白玉簪同她之前在李鼏的敞袍里发现的那只一模一样。星月拿起来仔细瞧了瞧,上书小字:太元六年,萧氏荣宛...... “你在做什么!”蔻禄蹙着秀眉急冲冲地进来,星月张皇地收了画放回原处,“大人的东西不可乱动,只要是稍微移了位置,大人定会发现的。你啊你,自己看着办罢!”星月撇撇嘴,不就是李鼏私藏美人图被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么,谁还没个心上人。不过再思及李鼏如此宝贝那只白玉簪子,星月忽然有丝不是滋味,但若要说这是何种滋味,她便也说不清了。还未回神,她已被蔻禄拉着去了别院打扫。院内二三只呆头呆脑的麻雀立于树枝槎桠间。星月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李鼏可是有心上人了?”蔻禄叹气:“莫要直呼大人名讳,大人有无心上人与我们下人无关,况且皇上早就下诏赐婚大人为公主驸马了,你就收着那点心思罢。”没想到李鼏竟有婚约在身,只觉一股酸落落涌上心尖。星月在金吾院这么些时日,差些是忘了自己的目的,于是故作漫不经心,问那正在扫地的蔻禄:“蔻禄姐姐,我初来上京城,也想听听那些说书先生口里的前朝往事,不如今个你给我讲讲可好?”蔻禄嘘了声,停下动作道:“那些个野史你听它作甚,眼下若有人提起前朝往事,是要掉脑袋的!”她虚了嗓子,越说越小声。宋星月突然间有点后悔,她孤身一人闯入中原,举目无亲的,若欲凭一己之力找到仇家断然不太现实。 李鼏之前从伶娘口中得知,李鼐确实将其收了妾,他与成王的那一套说法也是事实,即始作俑者是言颂。成王于他意料之中联结了詹事府一众干事,太子私下里也与成王有所来往,承诺可调遣禁军私查易安司下坊间的案子。一个保位心切,一个才短气粗,当真无趣。李鼏嗤笑,这大殿,他是不必进去了。 经过中宫,正巧碰上常乐公主的凤驾。李鼏下马上前问安,韩昭燃狭长的杏眼直勾勾地看着李鼏的眉眼,眸中秋波荡漾,朱唇轻启:“李鼏哥哥,你我不必如此多礼。”那一声“李鼏哥哥”当真娇滴滴的,连旁的人都不免心肝一颤。她再靠近了些,一只柔荑抚上李鼏抱拳的双手,温热的触感夹杂着欲念随着她身上的香氛,一并让李鼏退后几步,离了这让他反感的软玉温香。韩昭燃有丝懊恼,还是莞尔笑道:“御花园开了海棠,你陪我去赏赏可好?”李鼏回道:“末将秉公在身,守卫皇城是末将的职责,还望公主莫要为难末将。”她咬咬嘴唇道:“我已经同父皇说过了,今日巡视权且由张卫尉掌南北二军,你若是不肯应我,我便赖在你身边同你一块巡视。”李鼏无奈,便只好应允,她随即遣散了跟在身后的宫女。 御花园里头原本种的皆是假花,因缘是那皇帝嗜好怪癖,前几年起才陆续种了真花。这样一个假面君子,众目睽睽之下种满假花,还能一眼笑之,不免令人不寒而栗。李鼏根本无心与她赏花,韩昭燃勾着他的臂膀,远看去似是一对玉人。二人赏了一圈花,全程只是韩昭燃在言语,李鼏不过点头。她便径自带他去了画舫,瞧见里头无人,心里一喜。棹将移而藻挂,紫茎文波,红莲芷荷,绿房翠盖,荡舟心许。韩昭燃迁延顾步,呼他坐在舫中小椅。李鼏撩袍而坐,眼神未有半分停留在她身上。 “李鼏哥哥,你快看那红莲!开得好生漂亮!”她惊呼,李鼏闻言看去,片刻道:“妖艳了些,旁边的绿荷倒是清隽。”李鼏忽然觉得有几分燥热从腹中腾起,想是她身上的香粉有问题。他耐住性子,直至画舫靠了岸上,二人相伴而出。正欲踏足,然一个不小心,韩昭燃失足落入水中,李鼏跳下水救人。眼见周围并无旁人,李鼏身上又无外袍,只得打横抱起她往殿内走去。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是韩昭燃的美人心计,可他偏偏最不受美色所惑。她浑身湿漉,双臂搂着李鼏的脖颈,任谁见了这一幕都不免脸红心跳。进了殿内,李鼏放了她,几个女婢上来。李鼏侧过身子,道:“末将同公主还未结连理,望公主莫要愈矩才是。”韩昭燃又羞又恼地看着他的背影远离大殿。 方才李鼏进殿的时候,他分明看到有一角衣袍藏在帘内,那纹路看上去很熟悉,想来他时常撞见这等事。如此慌张,想是二人偷情了不成。李鼏从鼻里发出一声冷哼。 李鼏回了金吾院,便见着李鼒和宋星月在玩叶子牌。“我又输了!都给你都给你。”李鼒懊恼地扔下叶子牌,把他的铜板全推给宋星月。星月双眼发光似的,统统拢在一起,一个一个的收进钱袋。“咦?”她突然拿起两个铜板在两只手上掂量了一下,“这两枚铜板好像不太一样。”李鼒一见李鼏的身影便喜道:“二哥,你回来啦!今日可真早!”李鼏点点头,转而问宋星月:“你说何处不一样?”她两手各捏一只铜板举在他面前道:“这两个明显一轻一重,你看这个重的,应该是铜比较多的,这个轻的嘛,应该是——”李鼏一把夺过,细细摩挲了几下,突然双目一紧,两枚铜钱的手感和质地属实不一,想是有人伪造钱币,而且已经在市集上流通,若真如此的话,那此人可是私吞了大量的铜。“你这两个铜板借我一用。”李鼏话不多说转身便走。“喂!那可是我的钱!”星月撇撇嘴。“不就两个铜板嘛,我们继续!”李鼒将其拉回位置上。恰逢蔡书月来访,李鼒突然停下了动作,一双眼睛不曾离过视线在她身上,双颊绯红。蔡书月微微张口:“你们——”她突然轻笑了几声,“小鼒,你二哥在何处?”李鼒回神,口齿不清地嗫嚅,作罢挠挠头,指了指方向。眼看女子离开的背影,他瞬时失了兴致,耷拉着脑袋。星月道:“你二哥桃花可真旺盛......”二人各怀心事,叶子牌打得一塌涂地。 “你是说,有人在伪造钱币?”李鼏颔首,思忖片刻道:“按成王的说法,言颂教唆大哥建赌坊,而他又收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说是锻造钢铁,我怀疑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书月蹙眉道:“言司丞一副病恹之态,着实令人不解。”他笑:“连你这么聪敏的女子都被他给骗了过去,看来我着实有必要去会他一番。”屋里头传来二人谈笑声,屋外的两人扒拉着门沿。李鼏斜睨了眼,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觉得李鼒如何?”门外的那人心里颤了一下,双耳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动静。蔡书月轻抿一口茶水,道:“小鼒为人胸怀坦荡,是个良善之人,我爹很是欢喜他。”“那你呢?”她睨了眼门口,会意道:“我若是有如此纯良可爱的弟弟,我亦何尝不欢喜他。”李鼒闻言一屁股坐在了门口,剑眉皱起成两撇,心里乱糟糟。他忽而又站起身来走了,留下一落魄背影。星月坐在阶上兀自纳闷,却不想被突然出现的李鼏给拎了起来,正对上他那双锐利眼眸,星月不禁哆嗦。 008 婵媛初显 自从来了金吾院,宋星月不是在打扫院子,就是在伺候李鼏,而李鼏又常常见不着人影,蔻禄也是个闷葫芦。有时看着月亮,她便想回臧胡,一想到臧胡,她又想看月亮,说也说不清究竟是因月亮而念家,还是因念家而想看月亮。思量再三后,她打算收拾包袱离开金吾院。自己断不能再继续寄人篱下,且金吾院守卫森严,她若想出去还要拿得牙牌,这样子如何找到仇家下落。由此,她决定悄悄溜走,便只给李鼏留下一张便条。 此时身在易安司内的李鼏并不知情。易安司是管理上都各坊间的机构,趁言颂未来,李鼏仔细留意周围。十几根梁柱以铁铸成,上纹蟠虺,腥味浮动。小厮们来来往往,此处当是人才荟萃,从精通市易钱粮的能员老吏,到深谙胡情的胡人员属,易安司绝对不是他李鼏一个执金吾的身份便可以打击得到的。若是有了太子的彻查命令,那么想要下手易安司便会容易一些。李鼏走到殿内尽头,墙壁雕刻一只巨大的饕餮,这如森罗派的铜牌之上纹着的凶兽当是一模一样。饕餮巨掌踩一明珠,那明珠不像是刻上去的。于是李鼏往前伸手去探,触碰之际,一道声音响起:“金吾大人——”一书童推着坐于四轮车上的言颂而来,一样的两眼圈青黑,面色煞白,毫无血气,指节分明的手拿着一本《碉玉集》。李鼏朝他作了个揖,言颂温和笑道:“大人不必多礼,言颂本想亲自邀大人来易安司做客,没想到大人自己却来了,着实惭愧。”他挥手让书童下去。待到书童走后,言颂问道:“大人突然到访易安司,想必是有何事?”“言司丞可认得此物?”李鼏将森罗派的铜牌举在他面前,“前些时日成王世子成灿暴毙于镇国将军的一家赌坊,行凶之人留下此物,易安司下群贤毕集,可否请言司丞举荐二三人调查此物所属之人。”言颂接过铜牌,细细观察,衔笑道:“能为大人效劳,言颂定会倾力相助。”“在下还有一事,城东有大片居民楼被拆来建坊,在下班师回朝前秦都尉将此事直接便处理了,如今想来还有疑惑,不知言司丞可将坊间名录予我看看。”言颂顿了顿,道:“自然可以,神垕有一百二十坊,皆由金吾院和易安司共理,若是大人想要,随时可来易安司拿去便是。还请大人稍等片刻。”于是他呼了方才那书童过来,书童领命后去了库房。 言颂道:“我近日在看这本《碉玉集》,不觉想了些问题,书中提及地方美玉,亦有玉化与半玉化之分,然一枚瑾瑜,不管玉化与否,所见皆如一,那又该如何作判?金吾大人在上都行事多年,不知言颂可否一闻君之所见。”言颂摩挲着另一只手食指上的玉戒。李鼏缓缓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言司丞所言若为一块玉石,称量便可见分晓。”他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那若不是一块玉石,是为人之理呢?”“握瑾怀瑜之徒亦可行掩人耳目之事。”李鼏知言颂兜着圈子来问,却听他畅快地笑了几声,道:“金吾大人真是可爱,我不过随口一问,大人倒是要正经了些。”话音一落,书童便递过来两大册坊间名录,李鼏接过,道:“多谢言司丞,那在下便不多叨扰了。”“无妨,大人慢走。”那书童便欲上前推言颂转身,李鼏突然发现他耳后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忆起出关那日与一群森罗派交手之时便砍了其中一人的耳后。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 李鼏看着手中两册名录,其实看或不看,都已无谓了。他走到易安司外,又回头望了一眼,忽觉有细细声响饶是从后头竹林里出来。他按了按睛明,在一簇阴翳中离开。 行人如织,宋星月背了袋包袱,若说她如何出来,那是她初次到金吾院便发现的,浣衣的地方有个被枯木干柴填满的大洞,她身子板小,挤一挤便能出的去。墟市鼎沸,人来熙攘,她分外想念远在西域的大哥二哥、阿布,大舅爹,还有亡于兵戈铁马的爹娘。阳辉喷薄而出,覆在屋上,地上,唯独落到身上却痛彻骨髓,她抬首将那束光干脆利落地折断。此时此刻,身处异乡,她是真真切切的觉得无助,真真切切的感到孤独,真真切切的想要回家。离了金吾院,她又能去哪里呢? 愈走愈远之时,一股铜腥味飘飘摇摇撞进了鼻里。她沿着气味走去,突然从斜剌里蹦出一个戴着幞头的小厮,他面色枯黄,一脸和善地问:“姑娘,若无处落脚,不如来冶炼坊。”星月睨了眼,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去什么冶炼坊?便不理会他,可小厮却拦着她的道不予走,不等他开口,星月便耐着性子道:“你看好了啊,这里处处是望楼,你要是心怀不轨,立马就会被射死。”小厮莞尔一笑:“姑娘想走便是。”星月大摇大摆地略过他。周边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学徒和工人,有妇孺,也有翁婆,多的是青年男丁。 她正疑惑此处是什么地方,突然又发觉自己迷了路,方才所到之处也是这里。十三坊聚集在此,鱼龙混杂,有织染,有冶铁。她绕了许久都不曾走出去,眼下又碰见方才那小厮,他眉眼一弯,笑道:“姑娘不妨进来喝杯茶水罢。”见此人面目倒也和善,星月便随了他进去一间坊。里头有许多人在炼着什么,火星子溅落地上,乌烟瘴气的。她稍稍抿了口这不太干净的茶水,旋即便要离开。突然一声音在头顶响起:“诸位停一停。”话音一落,周围的学徒工匠立马聚集到一处,瞬时黑压压一片。上面更是昏暗,那小厮说什么她听不懂,倒是旁边一沉浸在黑处的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影子坐在四轮车上,看轮廓当是骨瘦清隽,男子模样,只是隐隐的能看到他的眼睛,有些骇人。待到上面的小厮说完,坊间的大门一关,所有人都开始各干各事,星月才知自己落入圈套。在这里根本不知外头是否黑夜,她浑身紧了筋脉,慌慌落落地跑向大门,一双手硬是捶出了血,喊道:“你们快放了我!若是被金吾大人发现,你们铁定吃不了兜着走!”很奇怪的,她第一时刻想到的不是阿爹,不是哥哥们,不是阿布,竟是李鼏。可无人理睬她,渐渐地浑身便疲软了下来,是那茶水有问题,这是她昏睡过去前仅留的一点意识。 当蔻禄战战巍巍地奉给李鼏星月留下的便条,他见着上面只有“再见”二字,剑眉拧成一团,面色立马冷了下来,双眸比平时更加阴鸷。蔻禄不敢抬首,此刻的沉寂便足以令人窒息。李鼏把纸揉成一团,腕处青筋突起,却只听他闷闷地道了一句“随她”便走人。蔻禄抚了抚胸口,长叹一息。 李鼏一生气就会习字,他也不知为何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丫鬟生气,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态度全放在那仅有的二字上,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小时若是一张帖子里有三字不合眼,就会被姜师傅用三寸厚的戒尺打到他满意为止,那时他也不似这般懊恼得心神散乱。上都稂莠不齐,浮云蔽日,她一个迷糊莽撞的外境女子能去哪里?李鼏越想字写的越快,直至笔掉落案前地上,撒开一簇浓墨。 一披着黑袍带帽的男人突然走了进来,拾起那只紫毫。他解下帽,将紫毫放回瓷具上,云淡风轻地道了句:“金吾大人缘何如此不小心。”李鼏一见是太子,作揖道:“李鼏参见殿下。”韩礼瓒挥了挥手,古铜色面颊上几分坦然与张扬,微壮的身躯伫立。“孤日后若登上了皇位,你便做这寰朝的大将军。若不是你这十几年替孤出谋划策,孤属实不知如何保得了这东宫。”韩礼瓒拍了拍李鼏的肩头,眸光中尽是赞许感激。李鼏却并不信得太子的话,只道是:“能为殿下效劳乃末将荣幸。”“不过,孤今日来找你是为另一件事,”他忽然蹙眉,“孤已着人查过,言司丞属下的易安司确实有来头。当初父皇龙袍加身之时,特意命人建此司属,网罗天下精英在司中做事,以防范外族在我朝行不轨之事。前一任司丞是犯了偷税罪名被流放至昌州,后来才由鸿胪卿接管,也就是言司丞。至于其下建坊一事,孤并未得到言司丞行为不端的消息,其为人反而在诸子百姓中广受赞誉。”“一个人能够广受百姓赞誉,这便是症结所在。”李鼏自言自语道。韩礼瓒戴回帽,道:“孤还要同成王商榷詹事府事宜,不宜久留,若另有消息孤会遣人予你。”“喏。”话音一落,他便不见了。 009 维士与女 宋星月是被一个胡女推醒的。那胡女是个哑巴,面色枯黄,见她一头熟悉的编发,宋星月便知道是臧胡子民。女子看着她,星月问:“你叫什么名字?”她指指嘴巴,摇摇手,星月还是注意到了她脖子上的狼牙。狼牙上面是八思巴文,“提拉谟......”星月喃喃道,女子双目睁大,似是不知她竟会八思巴文。“我叫你阿谟如何?悄悄告诉你哦,我也是胡人......”她眼睛一亮,点点头。此时一学徒拿着敲扑进来,赶着二人。此处哪里是什么坊间,明明是视人为奴隶的苟且之地。铜被熔成铜液,尽是咝咝声响。这些人干事卖力,毫无怨言,怕是走火入魔。难道真如李鼏所说,有人在私铸铜钱? 坊里除了打铁锻造和嗡嗡之声,无人多言。若是开饭,人群便蜂拥而上,所食不过清粥白菜,撒了点肉末,可匠人们却感激涕零,着实诡异。宋星月和阿谟二人脸上已是乌漆墨黑,她们不是没想过逃出去,然时时刻刻都有矮大壮监视,毫无伺机而逃的可能。加之阿谟是个瘦瘦弱弱的哑巴,星月断然不会丢了族人自个耍小聪明溜走,于是这情状便难上加难。然而,这日晚上,阿谟接着漏进来的月光,用各种方式问星月是否想逃出去,黯淡的光亮将她的脸照成半黑半白。星月试着摸索她的唇语,终于明白后,她拼命点头回应,自从来了中原,她才发现,活命是她应唯一全力以赴的目的,更遑论什么找到仇人。 阿谟垂首暗自思量一番,忽而抬起来深深注视着星月,眉宇之间含着英气,仿佛下了一个重大决定。只见阿谟突然扶着星月站起来,在暗中找到大门所在,她一脚便踩裂了锁,巨大的声响突然在坊内四处传去。“你——”宋星月还来不及惊讶,阿谟已带着她疾步檐上。坊内众人一并出来巡视,几个黑衣人紧追不舍。望楼之上,士兵互传烟丸,红色烟雾在上空飘动。弓箭手已进入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发射,奈何夜里视线不佳,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阿谟的轻功极好,带着一个星月也不在话下,三两下子如蜻蜓点水一般便从此处跃到另一处,瞧的弓箭手眼花缭乱。黑衣人也是训练极为有素,双方僵持不下,然寡不敌众,二人虽躲避了望楼的视线所及之处,却仍被手持利剑的黑衣人团团围住。寒夜天幕,半月悬挂,夜雾四起。星月双眼瞳孔放大,冷汗涔涔的,双手抓紧了阿谟的手臂,她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阿谟目光狠戾得连暗夜也遮掩不住她那如鹰一般精准锐利的眼,她扫了一圈几人,正欲出手之际,一阵风飘来,有人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剑刺伤了一名黑衣人,火光聚集,随之而来的便是神武军和南北二军。光焰还未使几人露出面目之时,阿谟追着黑衣人已不见。李鼏对后头的人马抬手道:“不用追了。” 星月忽然觉得看东西模模糊糊的,抹了把眼睛,才知是欲滴未滴已经溢满的泪水,双手也磨破了皮还未结痂。她的双颊和额上尽是黑灰,鼻头些许发红,浓密的睫毛被打湿,仿若盈满清水的星眸一眨一眨的,一派楚楚可怜之状。见领头人是李鼏,旁边还有陈鬯和秦都尉,她低头咬咬嘴唇,一人呆立在那,一动不动的,不知为何,顿觉心下委屈至极。秦都尉见此人又是宋星月,不禁大怒道:“把此女给我抓起来押回去审问!”李鼏挥手制止了秦都尉,从方才到现在,他一颗心悬得至紧,俊美紧蹙不曾舒展。见眼前的小女孩甚是无辜,心头一软,便上前轻抚她的发顶心。星月抬眼看看他,那人在炬火照亮的夜色下,周身都流光溢彩,是夜幕中最焜耀的星子,是萨满天神最明亮的水晶。她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死死抱住李鼏。宋星月涕泪四横,夹杂着黑灰一并抹到他衣服上,李鼏虽有些嫌弃,一双手也无处安放,还是轻拍她起伏不止的背,尽量柔声道:“不用害怕,已经没事了......”秦都尉满脸愤懑,又感到困惑,看看这两人,又看看陈鬯,陈鬯表示他什么也不知情。 一夜惊悚过后,宋星月还是回了金吾院。李鼏派人将京东的闾里街巷全部封锁,一家一家盘查审问。百姓以为窃贼肆虐,惶恐不安,一时间无人敢出家门。从星月口中得知,京东的十三坊确实存在私铸铜钱的嫌疑,只是不知坊主何人,李鼏也不敢妄加揣测。他先是搜查了十三坊,又回去翻看了坊间名录,确如名录上记载,建坊时间和期限以及坊内人数和主要劳务毫无破绽,若非做了亏心事,那为何宋星月会被人关押?他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知从何下起,只得将十三坊的众人押入京城六扇门,由师爷盘查。不想此事却惊动了京兆尹,李鼏被邀去府上喝茶。京兆尹知晓李鼏有勇有谋,年轻气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此事一破案必会牵连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便委婉含蓄地道:“李大人勤恳兢业,讨恶翦暴,使之合于轨范法度,本京兆甚是欣慰。但凡事毋相僭越,此事还需交于校尉处理,若有发现,亦应由御史台行审。”李鼏知他言下之意是让自己回去歇着,可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虽说京城阴谋甚多,可他却无法说服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大多数人那样。根源还是在于当权者昏庸无度,全京师都知晓当今圣人是如何血染皇城,在臧胡王部的支持下荣登九五,却被当作傀儡皇帝执掌朝堂,若不是灭了胡军,他未必能有今日。 宋星月又梦到了那个噩梦,待她惊醒之余,四周空无一人。她还是无法想象阿谟这么一个女子竟会如此高强的武功,那她又为何要待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之地。星月揉了揉睛明,彼时已换了身干净衣裳。蔻禄端一碗粥进了,无奈道:“你可不知,当时大人见了你这便条上的二字,怒得很呢。你怎么说也该书个百来字聊表感恩之心,作何如此无礼。”星月扁扁嘴,她认识的中原字确实不多,能写上已经是不错的了。听着蔻禄源源不断的嘀咕,星月竟然觉得分外亲切,若是换了从前,她一定要捂上耳朵远离此处。 李鼏来看她的时候,见她正蹲在院里斗蛐蛐,心情甚好的样子。他正色道:“宋星月,金吾院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星月咽了咽口水,站起来为难地道:“可我一个外来女子,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做丫鬟罢......”这倒也是事实,李鼏问:“那你想如何?”星月见他这么问,便故作来回踱步思虑,忽而定住道:“这样,我既是你的贴身丫鬟,那么你做任何事情都必须都带上我,你放心,我绝不给你任何麻烦。”星月抱着双臂,抬头得意地看着他。李鼏见她小小个子满脸傲气,不免觉得好笑,道:“除了皇城巡视,我可以允你。”星月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之快,双眸迸射出星光一般,跳了起来:“太棒了!我终于不用一直闷在这啦!” 一直靠在门边的蔡书月也不知驻足观望了多久,她从未见过李鼏脸上如此轻松自在的笑容,如春日暖阳一般,清风和煦。她亦从未见过李鼏何曾让一个女子留在院中。她所见过的李鼏,是尚在总角却懂得隐忍锋芒,是尔虞我诈也能从中斡旋,是介胄之间力克群敌,是能书会画骑射无双的翩翩公子,是宦海沉浮中铁血无情的将军。 李鼏发现蔡书月时,她才回过神来,他还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只是颜色有所缓和。小时不同,年龄稍大了些,她每每来找李鼏,所谈之事不过宦海风波,现下她属实有些累了,便对他道:“中秋将至,过几日市集上便要开始卖月饼,你可否与我一同采买一些,我记得你从小便爱吃冰皮月饼,不如我们——”“近日公事繁忙,还是让三弟陪你去罢。”李鼏不等她说完,便拍拍她肩膀走了。蔡书月一人站着,思绪翻涌。熏风乍起,兰挠桂楫,龟首四出下是鬓影衣香,那些从记忆里飘曳而来的,全都碎了一地。 她一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出了金吾院,撇下了跟随她的侍女。街上鼎沸之声在她耳里混乱交织,指尖都变得毫无力气。突然眼前一暗,温暖的手指遮住了她的视线。蔡书月定住,李鼒觉得手指凉凉的,沾上了什么液体,他收手一看,是眼泪。李鼒手足无措,走到她的面前,心里慌乱慌乱的,一会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一会端着她的脸颊,道:“我,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把你弄哭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李鼒抱她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少年白净俊秀的面色微红。蔡书月见他慌张成这样,破涕为笑道:“你把我弄哭了,该怎么赔偿我。”李鼒挠挠头,忽然一拍脑门子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李鼒口中的好地方是百香阁,此处阁楼的后院种了一片花海,可供人采摘,然后进到阁内厢房进行插花,客人可以搬走,或者阁主会将这些珍藏起来作为观赏作品。这是他有一天在街上乱逛时偶然发现的。阁主是一对中年夫妻,面容和蔼,很热切地欢迎了二人。老伯对李鼒道:“李公子今日带了佳人啊!”“是啊老伯,我说了可是要买下您一个厢房的,话不多说啦,我们先去后院。”蔡书月朝二人微微一笑,便被李鼒急急忙忙地给拉走。一推开门,满院的花香如流动的清水一般袭来,花影婆娑。二人各携了把剪子,穿梭其间。李鼒剪了一小朵黄花,戴在书月的发上,“这样很好看!”书月摸了摸,眉眼弯弯,唇红齿白。 一番折腾之后,厢房内一篮筐有细长坚硬叶子的松枝,紫红的芍药花,四季海棠......蔡书月满额是汗,看着房内清素雅致的装扮,不觉心中畅快了些许。二人坐在凳子上,先从最近一个已经装满黏土的碧瓷盆开始尝试。李鼒先将松枝插上,再添了些花,颜色不搭,疏密不聚散,且模样甚是丑陋。蔡书月忍俊不禁,李鼒挠挠头,也只跟着赸笑。“我来试试。”她挑了一个长形的陶瓷瓶,先放竹枝,叶色偏深,再拣了颜色也偏重的紫红芍药,不一会,优美的线条和自然姿态便呈现了,高低错落,俯仰呼应,颇有神韵之美。李鼒睁大双眼,感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蔡书月笑笑,道:“我来教你罢。”“好啊!”这次他们挑了个梨形的瓷瓶,上下足有一个十二岁孩童那般高。她拣一只刺玫花,食指却不小心被刺破,花落在地上,李鼒握住她受伤的手指,一口便含住了。蔡书月被他这一下举动惊到,只觉指尖温热,心也慢慢跟着温热起来,一对紧蹙的秀美逐渐舒展开来,旭日阳光铺陈在少年温润如玉的面庞。李鼒松了口,突然陷入一阵阒寂。李鼒面色绯红,兀自拿起刺玫花剪刺。蔡书月抿抿嘴唇,一双明眸注视着他,道:“小鼒,你知道我——”“我知道你喜欢我二哥,”他喉咙些微发痛,手中动作却如一,“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我二哥。像二哥这样文韬武略,器宇轩昂,英俊潇洒的男子,是很多姑娘都倾慕的罢。你心里千万不要有愧疚,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呢,就做这世上最美的刺玫花,我便做这刺,当你的护花使者。” 李鼒将长长的花枝插进瓷瓶,转过身来与她四目相对,二人双双笑着。他稍握拳头,掌心在流血,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