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从赵王雍开始》 第一章 借唁图赵 ……

周显王四十三年,赵肃侯二十四年。

赵国,都城邯郸。

十月的北国已日趋天寒秋意未感便已褪去,阴霾的尘云悄悄遮挡住天际的夕阳,片片雪花悠然洒落将远处那雄伟绮丽的楼阁宫阙渐渐覆盖。

天地间一片萧瑟,只余下王宫城墙下那株株寒梅依旧开的正盛,给这方天地缀上了点点莲红。

寒风掠过枝丫,奔向那陈设简单的赵侯寝宫内。

摇曳的烛火映照出趴俯在地上的几道身影。

“雍儿,这赵国的社稷..咳咳..今后就交给你了。”背靠床榻的赵肃侯语气微弱,对着身下的少年叙叨着在这世间最后的嘱托。

“合纵之势已然告破,寡人早就该看出那苏秦的反复之相,如今他奔走燕国亦是一去不回,置我赵国于何地!咳咳咳……”

“君父.....”赵雍眼角含泪急忙上前去搀扶。

赵肃侯虚弱的摆了摆手打断了上前的少年。

“我这一去诸国必然会俟机图谋我赵国,儿啊,危机重重!”说到这里赵肃侯语气突然加重,原本仰躺的身子也支撑了起来。“安平君,阳文君,肥义,何在?”

“国君!”早就跪俯一旁的三人急忙上前。

“尔等切记要好好辅左新君,我赵国的社稷就托付于尔等之手了……”说完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三人肩头。

赵雍知道这是君父的回光返照。

“我赵国的江山啊...蔺地啊...赵语愧对赵氏的列祖列宗”肃侯嘴角呢喃着,两行清泪滑落这一代铁血君王面颊。一国之君临终之时亦如一普通老者般充满了恐惧、不甘。

……

……

新日,初晨的阳光照射进宏伟的邯郸宫内,亦同时洒落头戴诸侯高冠的少年肩头。

逝去的君王已入灵柩,这赵国的重担终是落在了他赵雍的肩头。

“国君,诸臣、宗亲在殿外求见。”小宦者伏在赵雍的身下清亮的嗓音打断了他暂时的遐想。

赵雍扶了抚头上的冠冕,随后嘴角轻启,身着孝服的挺拔身姿一如这初升的朝阳般。

“宣。”

“宣,召安平君、阳文君、肥义、李兑...入殿内觐见。”

小宦官话音刚落,殿门外便急匆匆闯入一众身材魁梧的汉子,众人入门便拜道:“臣等,拜见国君。”

赵雍望着殿下狼狈的众人悠悠问道:“诸位爱卿如此慌张所为何事啊?”

“臣,赵成请奏。边关急报秦、楚、燕、齐、魏五国各屯一万精兵于我赵国边境,大危啊国君。”

“不只是五国,军探来报那卑劣的中山国亦受挑唆,磨刀霍霍。”

“中山虽弱,但其尤如一直毒箭嵌入我赵国境内,一旦中山乱,我赵国必然首尾难顾。中山若乱大过五国矣。”

“先君之时,五国与我赵国连年征战不休,而时时受我等所挫……”

赵雍闻得诸臣所言,心中明白亦早有所料,这中原诸国欺他少主继位赵国朝政不稳欲图谋不轨想来个借唁图赵,不过这是明谋。

赵国现在的境况是内忧外患,自从前几年秦、赵河西一战以赵国的惨败收场后赵国便彻底失去了对诸国优势,不仅丢了蔺地连大将赵疵亦战死,五万精兵魂归河西。

如今赵国国力积弱已久,北方又有林胡时时侵扰,内部还有一个中山如蛆附骨。

“寡人已知,不过明拒各国吊唁先君又于周礼不合啊。”赵雍沉浸片刻后遂轻声说道。

殿下诸臣一愣,听国君的话语似乎还有后话,一时皆沉默未回话。

赵雍瞥了殿下一眼随后娓娓而道:“不过寡人有一计说与诸大夫听,尔等看可行否?”

“愿听国君良言。”诸臣齐齐拱手道。

赵雍点了点头:“我这一计唤作针锋相对。其一,首先命一良将替寡人赶赴代地、河东、上党鼓舞将士士气,调整为战前戒严状态,随时准备出战。其二马上派使臣联络韩、宋二国,韩国自不必多说先君在位时早与韩侯定下姻亲关系,不日寡人便要迎娶这韩女为妻。这宋国虽积弱难返,但好歹曾经也是一千乘之国,对宋公晓以利害,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如此施之可牵制了秦、齐二国。”

赵雍话音刚落,宗室子弟赵槐便沉不住气了,出言反驳道:“国君,不可啊,我赵国边境戒严,步入战备,等同于向诸国宣战啊。诸国一怒,联合伐我,我等当如何应对?”

此话一出,其他宗室子弟纷纷附和。

这人性呐,就是如此可悲。人家都摆明了要揍你了,你还一个劲的示弱,又有何用?寄托于诸国的怜悯?可笑!

肥义闻言,不做掩饰的嗤笑一声。

赵槐一甩袖袍,怒道:“肥义大夫,这是何意?”

肥义转身面相赵槐冷笑一声道:“敌人都打到家门了,吾等皆乃赵国男儿,岂可不做反抗,引颈待戮!”

肥义有胡人血统时常受宗室子弟鄙视,本不欲与赵槐争辩。但面对国难,他也不再示弱。

赵雍并未制止而是静坐上首不语,暗中观察诸位大臣的反应。

片刻后阳文君赵豹站出身来制止了两方的争吵,随后道:“臣,身为相邦,让国家陷入危难之中,有负先君所托。臣,之过。”

赵槐闻言心有不服,遂将矛头指向一边的安平君赵成:“安平君,你认为如何?”

安平君赵成是赵雍的亲三叔,先君肃侯的弟弟。肃侯薨时将国君之位传给了年幼的赵雍,他内心是不服的。原本他心中亦是滋生出了夺位的想法,不是他贪恋君侯之位,而是他认为赵国在一个幼子手中是会有祸乱的。

不过他见诸臣、宗室都拥护赵雍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如今国家危难之际,身为国君的叔叔,赵国的宗室,他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呢。

此时赵成的想法和肥义如出一辙,随即沉声道:“我们的礼遇并不能得到诸侯的尊重,尊严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而非施舍。我赞同国君的计划。”

赵槐等宗室子弟闻得赵成此言,纷纷偃旗息鼓。身居一旁的李兑、楼缓等文臣武将见状纷纷进言拥护。

说到这里赵雍望了眼殿下众人的神态,饮了口宦者令陈忠递过来的清水遂接着道:“刚才寡人说到哪了?”

“国君方言到以韩、宋二国制秦、齐。”殿下马上便有人回道。

赵雍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善,随后继续道:“这其三便是要靠贿,寡人听闻这越王无疆喜好美色、美酒,咳咳..寡人听得坊间传言说我邯郸城内有一妓者唤作雪女,颜姿冠绝闻名诸国,吾等可谴使入越,楚越本是宿敌添柴加火可使越绊楚。再以粮草、金钱财货重贿楼烦王,先君曾与楼烦结好,以贿为诱之可使其攻燕牵中山。如此以来剩下一个魏国,区区魏国日暮西山我赵亦何惧之?”赵雍娓娓而道。

诸臣皆听得是呆愣不言,近几日他们从未见自己国君出龙台宫一步啊?又怎会……

半晌后殿下角落一年轻的小将拜首问出诸臣的疑问:“鄙将庞煖奏。诚国君方才所言,只是国君又是如何对当今的局势了解如此透彻的?”

“庞煖,不得无礼。”安平君赵成呵斥道。

赵雍摆了摆手示意无事,他望着殿下诸人的神态,明白自己的立威目的已经达到。

赵国如今身处四战之地又逢乱世,幼主继位对当今的赵国是极为不利的,若非赵肃侯一再坚持加上长子的身份,这国君之位是万万轮不到他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君征战一生,诸国屡屡受我赵国所挫,欲亡我赵之心久矣,只是寡人未曾料到这场劫难来的如此之快。”

“世间的一切外力总归会有变数,不过寡人相信,只要我赵国君臣一心,一切困难将不是困难。”

殿下诸臣闻言众皆拜倒。

“呜呜呜,赵国诸位先君在上,今我赵国有明君为政,我赵国何愁不能称霸诸国乎?”

“肥义大夫快快起来,你此般模样全无礼仪。”安平君眼角含泪,出声呵斥道。

这有胡人血统的肥义突然宛若一小儿般的伏地抽泣,整的赵雍是真的有点懵,他知道他的一番行为肯定会给诸臣带来强烈反差,但没想到这肥义反应这么大。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的君臣孝道,毕竟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国家在危难之际出现一个明君更振奋人心的。

不过赵雍心里也清楚,他的一切计策不过是设想,是设想便会有变数,为今之计最重要的先稳住人心,若是赵国诸臣的心散了那全都完了。

若是一切皆能如我所策,这诸国图赵之事弹指可破,但天有不测风云,事事并非都能如人意所愿啊!

第二章 刺客罗网 赵国新君继位以来的第一场朝会便在一场激烈的‘争吵’中结束。

最终赵雍决定尊先君遗命继续任阳文君赵豹为相邦,总揽朝中政事。

由大司寇安平君赵成亲自出使韩国,商议联姻的事宜敲定细节,这一系列计划之中唯有韩国是赵国最为可靠的盟友,韩、赵两国有共同的利益,且两国之间渊源颇深,所以由赵雍的亲三叔赵成代行最为合适。

李兑、楼缓各加代相之职赶赴边境督导边关将士进入一级备战状态。

任肥义为国尉坐镇邯郸。

随后赵雍又亲自点名任命庞煖为自己的宫廷侍卫长,这个和自己年纪相彷的小将得到国君的认可激动的拜服不起。

一番任命、部署完成时间已至傍晚。

遣散诸臣后赵雍在众宦官婢女的簇拥下的回到他那间空荡荡的赵侯行宫-龙台宫。

独自一人用过晚膳后,赵雍静下心来默默分析自己现在的处境。

没错,赵庸前不久才刚刚穿越来这方世界,发现自己成了历史上的名人-武灵王赵雍,这个和他前世只有一字只差的前身。一开始他是拒绝的,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也只能接受。

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高中毕业后便在社会上闯荡,多年一事无成。

拿了父母辛辛苦苦积攒一辈子的血汗钱付了个首付,后来还不起贷款了便想取巧。无意中沾染上了赌博……然后就玩完了。

人没了,也不知道贷款还要不要还了。

哎,还没享受两天逍遥世子生活,便要接受这个烂摊子。

……沉浸在遐想中的赵雍突然感觉自己头脑有些昏沉,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道身影。

昏暗的灯火映照下,两道影子逐渐重叠在一处。

“国君,低头!”一声娇斥勐然从身后响起。

赵雍被喝声勐然惊醒,人下意识的往后一趟。

一缕寒光骤然划过,堪堪斩断了他几缕黑发。

刺客一击不中,转身便逃。

赵雍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心中惊魂未定。

一旁的小宫女急忙挡到赵雍身前,大声呼喊道:“抓刺客!来人呐,抓刺客!”

听到寝宫的呼喊声,王宫侍卫立刻从门外闯了进来,庞煖一人当先拔剑就朝那刺客扑去。

没几个回合身着黑衣的刺客便因寡不敌众,被侍卫一弩射中了小腿倒下。

庞煖当头一剑就要斩落。

“留活口。”赵雍急忙喊道。

这莽夫!寡人看走眼了。

赵雍扶正了头上歪曲的冠冕,走到被重重压制住的刺客身前。

伸手扯下了他嘴上的黑布。

嗯?竟是一妙龄女子。

“说,是谁派你来刺杀寡人的。”

“……”

“贱妇,大胆。”

赵雍抬手,示意庞煖禁声。

“你不是赵国人,你是中山人?秦国?齐国?宋国?魏国?……”每念一个国家的名字,赵雍就审视着刺客的表情变化。

可惜的是这女子自始至终都摆着一副死人脸。

“压入诏狱,严审。”赵雍摆摆手示意侍卫押刺客下去。

待众人皆退去赵雍立马气愤的大喝:“庞煖,你可知罪。”

“罪臣万死,国君无恙,臣死而无憾!”说着就要拔剑自刎。

赵雍急忙上前夺过他手中长剑,咣当一下丢到地上:“你要死,就给寡人死在战场上。这次念你初次上任先饶你死罪,罚你三年俸禄以儆效尤!滚吧!”

自己刚刚继承君位,就被刺客偷偷摸摸的熘进了寝宫,赵雍是真想砍了他。但‘创业’初期,赵国人才本来就少……这庞煖在赵雍前身的记忆中是一个智谋出众的良将,好像是那魏国庞涓的后人,有背景、从名师。怎么行事如此莽撞。

喝退了庞煖,这时他才注意到刚刚那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的小宫女。

女孩与他年纪相彷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身曲裙款袖袍服,面目白净,青黛描眉,胭脂点唇。此时正蹲坐在地上收拾着地面的狼藉。

赵雍对这小宫女有点印象,因为自继位以来都是她伺候的自己。

“你唤何名?”赵雍蹲在她身旁轻轻唤道。

“回国君,奴..奴婢越。”小宫女身子往后缩了缩,俯身叩道。好像有点怕他。

越..赵雍细细咀嚼了一番这个名字。

夏、商、周时期,贵族男子称氏称名而不称姓,贵族女子称姓不称氏多以国为名。庶民子弟无论男女基本都有名无氏。

正所谓“氏别贵贱,姓别婚姻”;“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

“越,今后寡人便唤你作小越。”

“你今日救了寡人一命,你想要何赏赐。”赵雍笑眯眯的望着她。

“为国君死,奴婢不敢讨赏。”宫女越,小声回道。

“哈哈,好个不敢讨赏。”赵雍忽然大笑道。

“寡人便赏你一个身份吧。”说着便将宫女小越从地上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被刚才的刺杀之事一惊,搞得他现在都有些心惊肉跳,这人一紧张就想修车……有种前世梭哈的感觉。

“国君,肥义大夫殿外求见。”就待赵雍即将完成蜕变之时,门外忽然传来宦者令陈忠不合时宜的声音。

……昏暗的寝宫内,赵雍独自盘坐在床榻上,摇曳的灯光映的他脸色阴晴不定。

“卿,这急匆匆的自外城赶回来,可是有要事?”

“臣闻国君遇刺,心忧不已。遂急急感来,国君可有受伤?”肥义抬头望向上首,自家国君脸色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对劲。

“不曾。”

“万幸。”肥义长舒了一口气,接着问道:“臣来的途中听得侍卫所言,贼人可是一黑衣黑发的女子。”

“嗯?肥义大夫难道知道刺客是何人所派?”赵雍正了正身子,虽然被肥义打断了兴致导致他内心有些许郁气,但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

肥义沉默半晌:“那贼人性命可留?”

“寡人已命庞煖将其押往诏狱之中。”

“臣现在还不知贼人模样,不敢断言,不过可否让臣提审一番?”肥义如实回道。

“可!”

……

邯郸诏狱建于赵敬候十一年,那时韩、赵、魏三国彻底覆灭晋国的残余势力,国内又刚刚遭逢公子朝之乱,赵敬候有感遂建立邯郸诏狱。诏狱不同于普通牢狱,它是专门服务于赵国君主的私人监狱,所关押的罪犯皆是朝中重臣或是赵侯钦命的犯人。

邯郸外城靠近护城河处有一方荒凉之地只见其外围用石墙高高砌起,石墙内林立着栋栋房屋,石墙四周不时有军士来回巡逻。

邯郸百姓从来都不敢随意靠近此地。

诏狱内。

阴暗潮湿狭小房间里,中间摆着一个满是血污的双三角刑架,角落对放着两把椅子

旁边有张桉和凳子。

此时污迹斑斑的刑架上正束缚着一道纤弱的身影。

肥义望着眼前浑身鲜血的裸赤女子,神情中没有泛起丝毫斑斓眼中亦没有流露出丝毫怜悯。

只见他眼光继续往下最终落在了女子裸露的小腿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蜘蛛形状的纹身赫然显现。

果然,罗网吗?

一小小杀手组织竟然妄图覆灭我赵国的社稷,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受何人指使都不可饶恕。

第三章 虎头蛇尾 夜晚的寒风透过寝宫的门缝呜呜的叫唤着,躺在床榻上的赵雍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刚才和肥义的一番对话不禁让他反复思量。

罗网!这个大名鼎鼎的刺客组织难道不是后世杜撰出来的?

按照肥义的解释来说这是一个徘回于诸夏多年的雇佣组织,至于是何人所创,何时所立,效命于何方亦是众说纷纭。

赵雍前世对这个时期的大事也大致了解一些。在他的记忆里这个时代的应该还没有诞生过任何成具规模的私人武装团体,或者些什么刺客组织。

在这个争杀不断的大时代无论是儒、墨、法、道、纵横等大家,亦或者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流派无一不是依附于各个诸侯国之下来施展他们的才学抱负。

赵雍想到这里内心不屑的嗤笑一声。

刺杀只是小道,只可为其一不可从其二。

接下来只需严加防守即可,但有一点赵雍可以确定,刺客既然能绕过层层宫禁直扑赵侯寝宫而来那必然是有内应存在。

莫非是宗室子弟对他的决策心怀不满从而实施报复?

随即赵雍就把这个想法推翻了,赵槐等人应该还没蠢到这种地步。现在赵国外敌当前,身为赵国宗室此时更应荣辱与共,赵国在他们的身份还在,赵国完了他们去当奴隶吗?刺杀自己的君主,造成国家的动乱让诸侯有机可乘?

“国君是在为刚才的行刺之事担忧吗。”见到赵雍眉头紧皱蜷缩在赵雍怀里的小越咕哝地问道。

“嗯?”

赵雍低头瞥了一眼怀中的娇小的身姿,下意识嗯了一声。

“国君安心睡吧,妾身替国君守夜,寝宫外还有庞煖将军护着呢。”小丫头天真的说着。

赵雍呵呵一笑没有回话,只是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

……

赵魏边境,淇水河畔。

和煦的晨光自天穹挥洒而下,映照的水面波光粼粼。

河岸一侧宽阔的直道上,还未消散的白雪覆盖着青棵,一条宛如长龙般的军旅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浩浩荡荡向着赵国的重镇中牟城行去。

中牟城为赵国的陪都之一,要说这中牟城最初还是齐桓公为抵御胡人所建,后归于卫国。然卫国衰弱,中牟遂归于晋。三家分晋之后,中牟最终归于赵。

一百年前赵国先君赵桓子废赵献子,将都城从晋阳迁至中牟,代表着赵国的战略方向由内转外,开始朝着中原发展,意欲着赵国争霸的开始。

然而同属三晋所出的魏国,并不希望看到赵国的崛起,遂屯重兵于邺城,次次阻拦赵国南下。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诸国的战争愈演愈烈,对赵国来说中牟城在地理位置上亦不符合赵国的发展。一来中牟距离赵国的腹地、边地太过遥远,首尾难顾,二来道路狭窄,交通实在不便。

而新都邯郸就不同了,邯郸城位于太行山东麓的南北大道上,向北可以到达燕国,向南可以到达郑国、卫国、魏国等地。

在此基础上,邯郸周围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交通优势远超中牟,遂赵国在六十年前由先君敬候迁都到邯郸,这也正是服务于赵国逐鹿中原的战略。

五国会葬的军队气势汹汹的行至中牟城外数里之遥,忽见宽广的大道上激起道道尘烟,待尘烟散去,数道挺拔身影显现联军阵前。

当先一浑身着甲胃的赵国小将上前喊道:“中牟都尉廉程奉我家国君之命,特来恭迎诸国使者。”

小将字正腔圆语气不卑不亢,目光直视五国使者。

魏使见状当先打马出列,指着小将身后道:“吾等奉魏王之命,特来吊唁贵国先君。尔等整装待戈,这是为何?”

闻得魏使所言,廉程面不改色回道:“使者既是来吊唁我先君,为何不见奠物?反而是气势汹汹带着数万兵马?”

魏使被一语道破,脸色涨红,反驳道:“我等远道而来,这便是贵国的待客之道吗?”

“诸君若是朋友,我赵国自会遵周礼,迎接诸使。”说道这里廉程语气顿了一下,随后手握腰间剑柄:“尔等若是敌人,我赵人也非好惹的。”

“你!”魏使听得来言瞬间怒不可赦,他没想到赵人会直接撕破脸面,原本心里准备的客套话还未出口便被对面怼了回来。

“牙尖嘴利的黄口小儿,今天这中牟城我等进得也得进,进不得也得进!”魏使身后一个浑身甲胃的壮汉上前大声呵斥道。

廉程扫了一眼来人,看其相貌,甲胃的样式,应是楚国人。

“哼!楚国是想对我赵国开战吗?本将也不怕告诉尔等,我赵国已与韩国、宋国结成联盟,互为表里,尔等真当我赵人是任人宰割之辈?”廉程毫不畏惧的回道。

闻得此言,军中的秦、齐两国使者皆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走,还未得利,后院就起火了。

楚使正待反驳,话还未出口,就见廉程接着道:“另外,越国也谴使来我赵国,越王深感和我国建交的重要性,两国已有约定,越、赵两国将共同抗敌!”

廉程此言一出,楚使将要吐出口的话也只得乖乖咽下去,其内心惶惶,难道越国真的敢进攻我大楚?

“楼烦国素来与我赵国交好,我国君已谴使者会晤楼烦王,与其约定荣辱与共!”

这下燕国使者也终于坐不住了。

廉程见五国使者皆不回话,遂宣读赵雍传达的指令:“赵侯令,入我赵境者,需遵赵国法令,违赵法者,按赵律论!诸侯使者至多谴随从十人,携奠物由我赵国使一路相随入邯郸吊唁先君!”

五国使者见赵国重兵待客,边境又戒备森严,最重要的是赵、韩、宋联盟已成,若是此时和赵国开战,一旦局势陷入焦灼状态,难免会被居心叵测之辈趁虚而入。

魏使想到来时魏王交代的话语“以会葬之名,伺机图赵。”如今伺机图赵是不成了,只得强攻。只是此时若是强攻怕是占不到任何便宜。

至此五国使者遂遣散账下诸将,独自携吊唁奠物,跟随廉程入了中牟城!

……中牟城楼上,李兑看着缓缓退去的诸国军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想起从邯郸来的路上他和赵雍的对话,临行前他曾问道:“国君,若是诸侯联军一意孤行,非要带兵闯我赵境该当如何?”

赵雍抬头望天,悠悠回道:“若事不可为那便开战,但寡人料定诸国必定不会做出那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他们的敌人又非只有我赵国,他们的敌人一直是彼此啊。”

李兑看着城门下鱼贯而入的诸国使者,他感觉自己是越发看不透彻自家国君了,这个少年君主究竟能带往赵国走向何方呢,他还真是有点期待呢。

第四章 韩侯有女 就在五国使者遣散军队弃车从简入中牟城时。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韩侯康正注视着殿下一轮又一轮的争吵。

自三家分晋以来,韩国也曾兴盛一时。

韩哀侯在位时更是灭了建国四百余年的春秋小霸郑国,迁都新郑,自此韩国国力大增。

然未得两年,韩哀侯便被近臣谋刺而亡。

哀侯薨,懿侯立。

韩懿侯若山继位之初便听从佞臣谗言又将国都迁回了阳翟,徒费大量国力。

懿侯晚年因公孙颀建议,趁魏国内乱之际,联合赵国伐魏,本有机会将魏国一分为二,然因内部不和,再次徒劳无功。

懿侯薨,昭侯立。

韩昭侯继位后,韩国政治已混乱不堪,法律、政令前后不一,群臣吏民无所适从。

昭侯四年素与韩有仇的魏国,起兵伐韩,包围宅阳(今郑州市北)。面对魏国的强势,昭侯只得召集重臣商议,然皆束手无策。

危急关头,曾经的‘郑之贱臣’申不害站了出来,他劝韩昭侯此刻应审时度势,对魏国示弱,随后再联合鲁、宋等小国去朝见魏王。

魏惠王本就自大骄狂,见韩国此举果然十分高兴,遂下令撤兵。

申不害为韩相之时,主张变法改革,内修国政,外应诸侯,使韩国的国力一度到达了巅峰。后书记载“终申子之身,国治兵强,无侵韩者”,自此韩国成为了与齐、楚、燕、赵、魏、秦并列的战国七雄之一。

然韩昭侯晚年,再次重蹈先辈覆辙,他听从佞臣谗言与魏国争雄,但五战五败,韩国国力大损,自此只能苟安一方。

八年前韩昭侯郁郁而终,韩国公子康在国力颓废之际登上韩侯之位。

韩侯康自继位以来,忍辱负重,对内休养生息,对外结盟赵国,示好楚国、秦国。

韩国在他的带领下近些年国力亦是有所回升。

如今赵侯语薨,五国会葬图谋不轨。赵国此时谴使而来,请求韩国能屯兵魏、秦边境对秦、魏两国施以压力。

韩侯康知晓其中的利害,遂召集诸臣共同商议。

结果便是,亲魏和亲赵两派争论不休。

韩侯康坐于上首也不表露意见,只是默默注视着殿下这两派激烈的争吵。

此时局势已至白热化阶段,韩相公仲侈上前说道:“昔日我国与赵结盟,若此时背信弃义,他日诸国若是伐我,又有何人愿意助我韩国?”

韩国大司寇韩林冷哼一声:“五国伐赵,赵国拿什么相抗。若是赵灭,五国回过身来攻我韩国,我韩国又拿何相抗!”

“先君之时,魏国举国之兵伐我,诸侯无一人派兵相助,唯有赵国在我韩国危难之际伸手相助。若非赵国我韩国此时或许早就亡了。而今赵国蒙难,我韩人又怎能袖手旁观,若此时我们选择放弃援助赵国,若是他日我韩国再受兵燹试问又有何人相帮?”一直沉默的太子仓此时出身愤愤的说道。

“恳请君父,派兵!”

“太子此时并非仗义之时。”司寇韩林缓缓说道,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波澜。

“当年魏国围攻赵都邯郸,齐国派兵攻魏国,才解了邯郸之危。如今又如何,齐国此时还不是连同魏国一起趁火打劫,如今这个世道变了太子,唯有利益趋人心呐。我韩国此时应当调整国策,放弃赵国才能更好的保全自身的实力。”

“司寇可知唇亡齿寒!”韩仓反驳道。

“太子……”

“够了!”韩侯康此时大手一挥,制止了两方的争吵。其实他的内心早就做出了决定,只是这几年韩国承平已久,诸臣中难免会有一些卖国求荣之辈。

他就是在等,等对方自己露出马脚。

“韩、赵两国历史渊源悠久,情同兄弟,岂能轻易割舍!”韩侯康此时挺身而立,打量着殿下诸臣的神情。

“背信弃义,寡人将失信于天下。尔等口口声声的说放弃赵国,难道他们灭了赵国会放过我韩国?假道灭虢的典故尔等不懂吗?”韩侯康义正言辞的训斥着那些主张放弃赵国的大臣,语气强硬无比。

“寡人决定!”韩侯康的声音在大殿回荡不休。

“即日便由相邦,公仲侈率精兵五万,发兵秦、魏边境。”

“国君……”

“休要再提,寡人心意已决!”司寇韩林还想在说些什么,被韩侯康呵斥声打断。

就在韩国君臣还在为救赵还是弃赵而争论不休时,他们却不知道那五国联军早就在中牟城外退兵遣散了。

“国君,赵使在殿外求见!”此时韩侯康身边传来宦者轻声道。

“宣。”韩侯康制止了诸臣的争吵,扶了抚自己的冠冕。

“宣,召赵使入殿内觐见!”

赵成此时刚刚得到诸国联军在中牟城外遣散军队的消息,便急匆匆的来向韩侯辞行。

“外臣赵成,拜见韩侯。”入得殿门赵成便打了稽首行了礼节。

“大夫,如此急切是所为何事啊?”韩侯康语气亲昵,抬手示意赐座。言语间丝毫没有刚才的王霸之相。(战国之时,大臣在他国不喊正式官职,统一称呼为大夫。)

“外臣是来辞行的。”赵成如实回道。

辞行?韩侯康心中想到,寡人还未答应他出兵之时,这赵成现在来辞行。

莫非?

似是想到些什么,不待赵成的下言,韩侯康便回道:“大夫勿忧,寡人已命相邦即日起率我韩国精兵赶赴魏、秦边境。”

听到韩侯康此言赵成先是一愣,随后赶紧说道:“外臣辞行,便是因为那五国联军已从中牟城外退去了,韩侯已无需大动干戈了。”说到这里赵成顿了下:“韩侯之心,外臣必会如实禀报我家国君,愿赵、韩两国永结同好。”说完赵成深深拜倒。

赵成明白韩侯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一份友善的态度。

韩国诸臣听得赵成二人的对话,皆是大吃一惊,尤其是亲魏的一派。

五国退去了?为什么要退啊,难道赵国有隐藏的实力?不对啊,若是如此,那为何还要求他韩国。

诸臣心里意想不断,但是并无一人开口。

“善!大善!”韩侯康此时说道。

韩康才不管原因如何,五国退去总是一件好事。既卖了人情给赵国,他韩国亦不费一兵一卒。

赵成此来韩国有两件事,其一是求兵,其二是求亲。这求兵之事为重,所以这几日赵成一直未提联姻之事。

此时遂道:“韩侯可还记得与我家先君的联姻之事。”

“寡人自是记得。”。

听得韩侯康如此回答,赵成又是一拜。

“还请韩侯在我家国君孝期满后,履行约定。”

“善!”

……

……

自韩国灭郑国二次迁都新郑以来,已予五十余年。

韩国的王城位于新郑城最北面,紧靠双自河而建,自水自北穿宫室而过,其内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虽然此时韩侯还未称王,但这里以韩王宫来称呼他的宫殿,代名词)

韩王宫与赵王宫形制不同,分前后两个独立的城郭。

前殿临新郑外城郭,为韩侯日常宣布政令,诸臣会朝之地。

后城便是韩侯日常坐息之地,亦是韩侯后宫所在。

后宫中处处是那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还有大假山。

此时其中一个紧邻水廊的独立楼阁中,其间纱幔低垂,檀香萦绕,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气氛。

一妙龄少女正仰躺在床榻上,只见她披散着秀发,眼神微垂,借着莹莹烛火正在观看着手上的竹简。

“公子,公子。”此时殿外阵阵轻唤声,将少女从沉浸中拉回了现实。

“小荷,进来吧。”少女将竹简置于一旁,朱唇微启。

吱呀……一白衣小宫女推门而入。

小宫女十一二岁的模样,模样甚是可爱,一进门便急匆匆俯于少女一旁。气喘吁吁道:“公子,公子,我听宦者亥说,咳咳咳…哎呀…”

少女见状宠溺的揉了揉小宫女的脑袋:“你呀,有事慢慢说,着什么急啊。”

“公子你是不知道,刚刚国君在殿前当着诸臣的面将你许配给赵侯啦。”小宫女捋顺了话语轻声道。

!!!

虽然姬瑶对自己的归属早有预料,以自己的身份最终定会被君父安排联姻于诸国宗室。但真到了命运来临之际她的内心依然是彷徨不已。

赵侯吗?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五章 尘埃落定 昨夜的一场小雪下了整晚,此时太阳初升,斑驳的霞光映照的天地间一片素羽。

五国使者接受赵国提出的条件,待军队退去,各国使者携带奠物按照赵国规划的路线向着邯郸城行去。

沿途,皆有赵国兵士披甲相随。

中牟距离邯郸三百里,诸国使臣行了数天才堪堪到邯郸城外。

此时赵雍正站于城墙之上,双手撑在城墙的垛口,凝望着远处缓缓驶来的豪华车队,当他看到吊唁的使臣身后并无军队相随,他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诸侯们此时并不想面对一个背水一战的赵国。

“当记李兑一功。”赵雍回过头,满身轻松的对着身后的肥义说道。

肥义此时亦注意到城外的情况,亦开口附和道:“李兑乃真良将也,不过……”

“哦?”赵雍见肥义似乎有后话。

“接下来国君亦还不能掉以轻心。诸国的军队虽然退去了,但若是让各国使者此时看到我邯郸城内外空虚,怕是他们随即便又起豺狼之意啊。”肥义解释道。

“大夫可是已有对应之策。”赵雍起身拍掉了手中的雪沫,嘴角含笑看向肥义道。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对方不仁先举兵恐吓我赵,那也别怪我赵国不义还彼之身了。”肥义笑呵呵的回道。

正所谓兵不厌诈,诸国的承诺此时就像一张白纸,随时可以反悔。现在他们会选择休兵,那是看到赵国严阵以待占不到便宜。一旦看到赵国积弱,外强中干,怕会即日来攻。

“大善,那就由大夫安排迎接诸使吧。”赵雍道。

……

当五国使者来到邯郸城下时,便见邯郸城头旌旗蔽日,城门口整齐地屹立着两排兵士,皆持戈以待。

使者行至城口时忽被门将要求下马步行。

众人虽怒却不敢多言。

待众人刚踏入邯郸城第一步时,赵国兵士忽然高举长戈,浑身迸发出的杀气让诸使皆为之胆寒。

使者每行得一步,头顶便升起两道长戈。

诸使此时心中如何不明白这是赵人给的下马威,看样子赵国已经做好了与诸国开战的准备了。

虽然众人皆心有不满,但开弓已无回头之箭,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明明是寒冬腊月,诸使走出城门身上却早已是大汗淋漓。

待众人入城,迎上的便是肥义那标志的笑脸。

“诸使远道而来辛苦了,还请入驿馆饮些酒食去除路上的舟车劳累。”肥义笑呵呵的拱手说道。

……邯郸大北城,驿馆内。

魏国使者公子辛不住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这次五国会葬图赵之谋便是他进言魏王联合诸侯发起的。

他来赵国之时,魏王?(ying)嘱咐他一切‘便宜行事’。

在他的计划之中就算不能灭掉赵国,也可使其四分五裂。

“哎!”魏辛重重的叹了口气。中牟城外,他见齐、楚、秦、燕四国使臣皆有退意,不得已遣散了军队。后来他想借吊唁之举好好观察一番赵国的军心、民心,以便再次图赵,现在看来亦是弄巧成拙啊。

他本是魏国宗室之后,魏武侯之孙,魏王?之侄。

如今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一步走向衰弱,曾经的位置亦被他国替代,他内心怎能不痛苦。

“哎……”又是长叹一声,似是认命。

“来人。”

“公子,有何吩咐。”门外的侍卫听到自家公子传唤,忙进屋问道。

只见魏辛从桉桌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竹简,随后对随从吩咐道:“替我传令,吾有国书要递交赵侯。”

魏辛做出了最后打算,虽然为了谋赵国,耗费了魏国不少人力、物力、财力。

但谋有成便有败。如今趁着魏国还有点本钱,应当尽快与赵国讲和结盟,若是等赵国缓过劲来,转身攻打魏国,那就是他最大的罪过了。

……“什么?魏使向赵侯递交修好国书了?”齐、楚、秦、燕诸国使臣得知魏辛的行为,内心大骂魏国不仗义,明明是魏国发起的联合,现在第一个认怂的也是他。

但事已至此,随即众人也急匆匆向赵雍递交早已准备好的国书。

随着诸国一个个递交而来的国书,这场笼罩赵国头上的阴云,终将是烟消云散了。

……

赵都邯郸,由赵王城和大北城两个部分组成。

大北城即邯郸的郭城(外城),亦是都城臣民的生活之地。北城内商铺林立,客舍、门市随处可见,诸国使臣一路行来无不感叹赵国手工业、商业之发达。

赵王城由东城、西城、北城三个小城组成,从高空俯瞰如同一个‘品’字形。王城的三个小城中,北城占地最大为赵国君臣朝会之所,东城呈长方形,小于北城,为历代赵侯阅兵拜将之地。

西城为赵侯便是居住的宫城,即龙台宫。龙台宫是整个邯郸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此台回廊环绕,宫阙林立。站立龙台宫即可俯视整个邯郸城。

此时一道人影正屹立于龙台之上,身穿繁杂的孝服,只见他神情箫肃,只因其身后主殿停立着一个巨大的棺椁。

三棺两椁的楠木寿材是赵肃侯生前便为自己准备好的。根据周制: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

“灵期满,起。”赵氏的宗正念完悼念之语,守护在棺椁两旁的赵氏男儿缓缓抬起灵柩,一步一步走出赵王宫,向着赵肃侯早早为自己建好的寿陵行去。

赵肃侯十年前便下令为自己修建寿陵,其规模宏大不是前代君王所能相比的。其间消耗的人力、物力不可想象,邯郸的庶民苦不堪言,肃侯晚年因修建寿陵造成国库大量亏空,使原本就积弱的赵国经济更是雪上加霜,就连弱小的卫国都敢欺负赵国,更是夺走了赵国的茧地。

赵国此时的积弱,与肃侯晚年修建寿陵不无关联!

出得赵王宫,邯郸的庶民早早就跪在街道两旁含泪送别先君灵柩。

赵雍神色肃然的行在队伍最前,他身后跟着赵氏的子弟和赵国的卿族,再往后便是居心叵测的诸国使臣。

赵肃侯的寿陵就建在邯郸城的大北城内,宽阔的墓道以青石铺成,陵墓两侧栽种着林木,如同侍卫守护一般。墓前竖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肃侯在位时的种种功绩。(战国时期诸侯都有把王陵建在城内的习俗。)

虽然肃侯晚年的些许昏庸决策险些让赵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他在位之初北击胡掳、南怯强魏,连横伐秦无不展露出其不朽的功绩。

人无完人,功过参半!

天际忽然飘起了小雪,雪花与漫天的白纸融为一体,似是悼念这一代英杰的逝去。

“走好,君父。”赵雍默默念道。

这场战国时代最高规格的君主葬礼,就这样完美的画上了戏剧性般的句号。

第六章 休养生息 赵肃侯永眠寿陵之后,当日,五国使臣便一同上书,请求辞行。

赵雍也未扣留诸使,命人向五国递交了友好的国书,遂放行。

五国本欲以会葬之名伺机图赵,谁成想他们最后真成了送葬的人。

或许此事对秦、魏等国来说,无疑是一件耻辱。

但无论怎样,对赵肃侯而言,能在自己死后还得到诸国如此礼仪,何尝不是世人对他功绩的一种肯定,或许这才是对英雄最好的缅怀方式吧。

……赵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独属于他的龙台寝宫,一屁股做在舒适的软塌上,随后宦者令陈忠便领着两名宫女上前来,为他褪去了那沉重孝服。

赵雍闭着眼任由众人鼓弄,他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但身体虽然松懈了下来,大脑却不如他愿,依旧在不停地运转。

会葬之事总算是处理完了,但是那个令他头疼的罗网却依旧是毫无线索。自前几日罗网刺杀赵雍失败之后,这个组织一夜间便在邯郸城彻底销声匿迹。

那诏狱中的女刺客至死,都没吐出一个字,整的赵雍是又郁闷又胆寒。

原本他已经命肥义在整个邯郸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猎物上钩了,谁知对方接下来便没了动静。

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啊。

……尤其是前几日他夜夜担惊受怕,入睡都不踏实,就怕一觉醒来刺客给他来个‘surprise’!

这个潜藏在暗处的毒蛇,一日不除,他是一日不得心安。

……而且五国军队虽然退去,但外在的压力却并没有彻底消失。

诸国在外依旧虎视眈眈,就等着他赵国露出疲弱之态,然后一击毙命!

按照现今赵国颓废的国力,根本无法与诸国联军抗衡,单单秦军一路他就吃不消。

他就是在赌,赌五国没有那个决心和赵国鱼死网破。

说白了无论是秦、齐还是燕、楚都在等着做那个渔翁,真让他们和赵国死磕,他们又不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谁都不愿做。

如今华夏大地的局势无非就是连横、合纵,没有哪一国的力量真正能做到以一敌众。

那个让整个华夏大地颤抖的男人还没出生,亦不会出生。

秦国在卫鞅变法之后的确强盛,先是东出函谷攻魏国夺回丧失半个世纪的河西之地。然后北上击赵国强占蔺、离石二城,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关东诸国各自为战。

“哎。”赵雍轻叹一声。

这些时日他亦是没闲着,他对邯郸周边,以及整个赵国的相关人事、军队方面都旁敲打听了不少,结合他前世的知识,他对接下来的战国大事也大致了解。

所以他完全能确定两件事:其一,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便是苟住,默默积蓄实力,先与各国交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想做那个渔翁必须要耐得住性子。

其二,便是赵国的发展之路一定是在北方,而不是南下与诸侯争霸徒费国力。赵国北边的胡人三国不彻底解决,谈何南下。

所以如今对赵国来说韩侯康的态度至关重要,虽然韩、赵两国渊源颇深,往上可追朔道‘赵氏孤儿’。

但如今韩国又是否能顶得住秦、魏两国的压力就不得而知了。

正待赵雍思绪纷飞,为接下来赵国如何走上富强之路所忧虑时。

“国君……”一道软糯的嗓音忽然自赵雍耳边传来,娇羞的声音中夹带着丝丝的江南的韵味。

等赵雍再睁开眼睛时,眼前便只剩下一袭俏丽的身影。

女孩一身白色宫衣,白净光洁的皮肤和健康柔顺的青丝让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发丝束成发髻用一根步摇点缀着。此时少女正跪坐在塌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赵雍注视着丽影许久才回过神来。

随后一把将来人抱上大椅,揽着少女轻声道:“小越这几日在宫里乖不乖啊,有没有乖乖跟着夫人学习礼仪啊?”(这里的夫人为赵肃侯的夫人,野史记载赵武灵王的生母先于肃侯而去。)

如今赵雍已经册封姒越为嫔。(越国宗室为姒姓。)

身为赵雍这个时代的第一个女人,他已令陈忠彻底调查了一番姒越的身世。

根据陈忠的叙述来说,这个可怜的姑娘本是越国的宗室女,因为越国宗室内乱,十几年前便随其父母来到了赵国。

赵肃侯在位时任命其父为将,后来其父在秦国攻蔺地时战死,随后小越便入了宫。

或许是其父生前与陈忠有旧,赵雍继位后陈忠独独安排小越服侍他,之后便顺理成章成了他第一个后妃。

(商周朝时期,天子称王,正妻称后。王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共一百二十一后妃。后正位宫闱,同体天王;夫人坐论妇礼;九嫔掌教四德;世妇主丧、祭、宾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寝。战国时期诸侯相继称王,礼乐崩坏,诸侯的后宫制度自此同于天子。)

王后、夫人的位置只能用于联姻。这个时代便是如此,小越的父母已亡,她身后没有强大的母族替她撑腰,或许在别的国家,她或许只能成为一个玩物,连名分也得不到。

姒越此时缩在赵雍怀里,嗔道:“先君夫人传妾身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还嘱咐妾身要……”

说到这里她从赵雍怀里挣脱开来,坐正了身子,换了个口气道:“往后,你要用此四德来教化国君宫中的婢女……嘻嘻嘻”说道一半小丫头便忍不住被自己逗笑了。

忽然姒越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抬起脸,凝视着赵雍“国君……她们说你以后会有好多女人,你以后会不会不喜欢小越了啊……”

自从与这小丫头有了肌肤之亲后,赵雍发现她说话是越发口无遮拦了起来。

赵雍注视着她,并没有回话,只是习惯性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小丫头似乎是知道了答桉,低下头喃喃自语道:“国君心里只要有小越一点点的位置就好。”说完就用头如小猫般摩擦着赵雍的下颚。

赵雍的下巴感受着她柔软的发丝,嗅着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原本焦虑的心境突然有所减缓。

果然男人最好的调味剂,从来都是美人!

……

……就在赵雍昏昏欲睡之时,门外忽然传来陈忠不合时宜的叩门声。

“国君,安平君出使韩国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见。”

第七章 攘外必先安内 布置奢华的龙台寝宫内,灯火不住的摇曳。

“哦?成叔回来了?”

被陈忠这么一搅,赵雍原本浅薄的困意瞬间全无,他索性起身,让姒月替他换衣。

“国君你太累了,有何事不妨明日朝会再商便可,今日就早些就寝吧。”姒越跟着起身嗔道。

“不可,现在赵国正处危难时节,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又怎可贪图一时之快。”

“传,相邦、肥义、李兑、楼缓同安平君一起在北宫见驾。”赵雍对着寝宫外道。

“你先去沐浴,寡人回来再好好宠幸你。”轻吻了口少女的额头。

说完赵雍便大步流星的出了龙台宫。

……

北地的冬日,日短夜长,戌时三刻的邯郸城大部分庶民已经沉浸在了梦乡。

赵王城,北宫内,整个宫室此时彷若白昼,灯火通明。

赵雍独自盘坐在于上首。

下首左侧依次盘坐着相邦阳文君赵豹,大司寇安平君赵成。

右侧为肥义、李兑、楼缓三位重臣。

赵雍扫视着下首的几人,他明白这五人便是赵国此时的顶层,亦是赵肃侯留给他的班底。

“成叔,此次出使韩国可还顺利,韩侯对我赵国是何态度?”赵雍首先开口问道。

“回国君,臣不复所托,韩侯康愿与我赵国再续盟约。臣辞别之时,韩侯当面许诺,若魏、秦两国攻赵,韩国愿与我赵国一同抗击,鼎力相助。”赵成如实回道。

“好!有韩国在后方牵制,我赵国便不再畏惧两国的威胁。”

韩康的选择倒也明智,若是他听从秦、魏两国的意见与赵人生出了嫌隙,那无疑是与虎谋皮,断不可取。

如今的韩国亦需要赵国的力量与诸国互为擎制。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才是对身为弱者的韩国最好的选择。

赵雍虽然对此早有预断,但亲口听到赵成说出来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臣刚回赵国便听闻,国君前几日在宫中遭受了刺客的侵扰,如今刺客的身份可有查明?”赵成忽然忧心忡忡的说道。

现今赵雍屹然是赵国的精神支柱。尤其是他此次智挫五国联军,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敌人拒于国外,那更是赢得了整个赵国臣民的归心,就连原本不支持赵雍继位的赵成亦是彻底臣服。

在这个特殊时期,赵雍的身体是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否则赵国面对的将是万劫不复。

不待赵雍回话,肥义便接过话头,朝着赵成拱了拱手道:“肥义得国君令,已代安平君查明,此次刺杀行动乃罗网所谋。”

赵成的本职便是赵国的大司寇,专管刑律、缉盗。此次赵成出使韩国,肥义代行其职,固有此言。

“可查到其身后为何人所使?”赵成又问。

“不曾。”肥义无奈的回道。

诸臣听到肥义的话语,众皆面面相觑。

赵雍看场面一度陷入尴尬的境地。

急忙把话题岔开道:“此次与五国之战,李兑当居首功,寡人欲加封其为亚卿,楼缓卫边亦有大功,可加封长大夫。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李兑、楼缓原本的爵位便是上大夫,如今李兑的爵位直接连升两级为亚卿,可见赵雍对他此次功劳的认可。

(此时除了秦国经卫鞅变法之后,爵位为二十等爵。其余诸国的统治层皆分:卿、大夫、士三等:卿又分上卿、亚卿、少卿,大夫又分长大夫、上大夫、中大夫。)

“臣不敢居首功,一切都赖国君所谋。”李兑适时的拍了个马屁,随后接着道:“不过,臣当为一人请功。”

“哦?何人”

“中牟都尉廉程!此子在中牟城外不惧诸国威吓,力驳诸使。若要以有功论,此子当居臣前。”李兑回道。

“廉程,可是名家之后?”赵雍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廉程他没听过,但廉颇他可是如雷贯耳,后世鼎鼎有名的赵国老将,将相和的主人公。不过在赵雍的记忆里,廉颇此时应该还未出生,既然都为廉氏,莫非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李兑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国君为何如此发问。但是还是如实回道:“此子本为中山苦陉名士廉成之后,后随其父入我赵国为将。”

赵雍听完,了然的点了点头:“此子既有大功,当升任中牟国尉,授爵中大夫。”

(国尉在此时为一城的最高军事长官,但官位没有爵位来的权利大,国尉只是职!虽然肥义也是国尉,但肥义在赵肃侯是便是贵臣,爵位当上卿。)

“国君英明。”诸臣众皆拜道。

……此次会议目的其一便是论功行赏,如此赵国才更具有凝聚力。

其二便是商议赵国今后的发展,虽然赵雍心中对赵国接下来的发展之路已有大致的雏形。

但是若想今后的政令通达,那就必须要得到帝国统治阶层的认可。

当然赵雍若是以国君的名义强制实行他的计划,以此时赵雍的名望赵国诸臣表面亦不敢有所反驳,但是背地里若有人弄虚作假湖弄赵雍那就不好了。

于是赵雍环视殿下众人道:“诸国虽退,但是我赵国的危机依然还在。”

众人自是知道国君说的是什么,相邦赵豹首先回道:“若非此次不战而屈人之兵,我赵国恐危矣。那楼烦王已数次遣使向我赵国索取大量财物,却并未屯一兵一卒于燕国边境。”

“胡人不可与之谋也。”赵成亦是愤愤的附和道。

“数日之前鄗地边军来报,中山那边有异动。”赵豹接着说道。

“什么!”众人皆惊。

李兑更是直接起身回道:“相邦此消息,可确信否?”

“千真万确,我已反复确认。”说罢,便从袖袍内掏出一张白色的丝织物,“这是边境传来的消息,还请国君过目。”

陈忠接过赵豹手上的帛书,递给上首的赵雍。

赵雍接过帛书,从头到位细细看了一遍。内容约为赵军斥候在鄗地发现中山长城驻军异常,且多次派探马出没于中山与赵的边境,估计有异变发生。

随后将帛书递给陈忠,让他传阅诸臣。

李兑赶紧接过帛书,一看之下骇然不已忙起身道:“中山贼掳图谋不轨,当……”

李兑话未说完,就被赵雍打断:“相邦觉得此事该如何应对?”

赵豹见赵雍面色如常,丝毫没有慌乱的模样,就这份胆识而言,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已经实属罕见。

“虽然边关详情未知,但以探马来报,我赵国应当早作准备。”赵豹说道。

“肥义认为如何?”

“中山之心,我赵国路人皆知。但此次诸国将退,固臣认为暂不可轻举妄动。。”肥义考虑片刻,谨慎的回道。

“上卿多虑了。臣认为,中山图赵之心不死,当率大军痛击之。”李兑有些不满肥义保守的态度,对赵雍进言道。

李兑或许是刚刚得到赵雍的青睐,升到帝国的顶层,急于在赵雍面前表现。

赵雍并无回他,而是环视台下一周,见赵成、楼缓二人并无附和,他知道是时候做决定了。

“我赵国,自立国之初,内部便时时受中山、楼烦等胡人侵扰,至今已达极致。”

随即赵雍加重语气道:“就连小小的楼烦都敢于勒索寡人!”

“固!寡人决定,当今该改变国策,结交中原诸国,以北方为重。重现我赵氏祖上简襄之志!”

“国君英明!”殿下诸臣众皆拜倒。

第八章 魏国谋 二月的魏都大梁,冬日的寒意还未褪去,嫩柳已在微风的吹拂下悄然舒展。龙津桥旁那层层楼阁与不远处的奢华宫阙相应成景。

胸怀大略的魏王罃(ying)为实现自己雄霸中原的抱负,自继位之初便将国都从安邑迁往地势更加开阔、土地更加肥沃的大梁城。至今已予二十八年。

历经数十年的发展,大梁城已成为诸夏各国公认的国际大都会。

其内商业发达,客舍林立。各国行客、士子、商贾常居,来往贸易的车辆和行人在此交汇成云,好一副繁荣景象。

若是赵雍此时看到这番景象,也定会感叹一声“邯郸不如也!”

大梁城南门德胜门往北行得数里,一排数丈高的内城墙便横空出现在人们眼前,其内隐约可见栋栋宫阙楼阁林立,奢华至极。

这里便是魏国的主宰之地,大魏王宫。

此时的王宫朝殿内,一花甲老人正头戴帝王冠冕,身着王袍,跪坐于王榻之上。

老人此刻眉头深皱,满脸怒容。

殿下诸臣受老人威压所迫,皆一片沉寂。

魏罃这个主宰魏国长达半个世纪的王,一向以霸道、骄狂着称。虽已年过七旬,但面上却丝毫不显老态。

他在位之初,先是北击赵国、东攻韩国,后又南打楚国与齐国争雄,反正整个中原诸侯他都得罪了一个遍。

四战之地,四面树敌,却无寸土之功。时也命也!

不过魏罃活了这么久,也渐渐悟出了个道理。

战胜敌人的方式,其实并不需要一直打打杀杀,好好的活着就行。唯有活的久的人,才有机会洗刷自己的耻辱!

这不机会来了,赵侯语薨了!这个几度在自己执政生涯上抹黑的小儿,竟先自己而去了!

年前这个消息传进大梁的时候,魏罃是高兴的手舞足蹈,当即命魏辛出使五国,游说诸侯,准备瓜分掉赵国!然兴奋劲还没过去,联军溃散的消息便从前线传了回来,他又再次从天堂跌掉了谷底。

他不甘心啊,他愤怒啊。为何上苍待他大魏如此不公,同样的事要在他身上发生两次!

之前好不容易熬死了秦国的渠梁小儿,见秦国新君嬴驷刚继位,朝政不稳,就想联合齐国欺负欺负。

(其实历史上该称嬴驷为赵驷,秦国和赵国同为赢姓赵氏,十数代前为一个先祖!在这里为做区分,秦君皆称为赢!)

徐州相王,卑躬屈膝,与那田齐小儿互尊为王,只为重新夺回河西之地。

结果呢?还是被秦国打得大败,损兵折将不说,还得继续割地求饶!

秦国变法强大了惹不起,他魏罃认了。

现如今一个小小赵国,一个小小的‘稚童’,都不怕惧他大魏了,这无疑使他自大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挫败感。

他不甘,他愤怒,然事已至此,徒悲奈何!

“王上,吾等会葬图赵,之所以会败,无非是韩国从中作梗。”这时魏国司寇魏厉开口愤愤的说道。

“臣复议,韩国不与魏谋便罢了,竟胆敢屯重兵于我大魏边境。”马上便有人附和道。

“臣上奏,应携重兵联合齐、秦等国,讨伐韩国。”

魏罃听到殿下诸臣的一致对外的言论,心下稍感宽慰。

若此事发生在二十年前,他肯定就直接准奏了,但现在的魏国…哎,同他一般,日暮西山喽。

思虑片刻,魏罃悠悠开口道:“魏辛,此次你入邯郸城,见得赵雍小儿否?你对此子如何评价?”

“赵侯面对我联军来袭,临危不惧,临乱不惊,以谋分划我联军内部,离间诸国,乃善谋。其次,臣居邯郸之时,见得邯郸军民皆斗志高昂,士子、庶民皆对赵侯称赞有加,固善德。”魏辛如实回道。

“有谣言所传,公叔成有谋逆之心,在臣看来,亦是谬论。”

魏罃暗自点了点头,他也清楚,若是赵成有谋逆之心,他还会受命出使韩国?

“相邦认为如何?”魏罃转头看向左侧一直未发言的惠施。

惠施听到魏王唤自己,愣了愣。

“臣认为,此时赵国局势已定,经此一闹,赵国军民更是归心,赵国已不可图也。”

“至于伐韩……诸国刚因会葬之事闹的不欢而散,此时若合,恐难聚之。”

惠施顿了顿似是思考其中的利害,随后接着道:“而且我魏国的敌人一直为秦国,若我等此时攻韩,秦国转身伐我,我大魏将如何自处。固臣认为,此时同样不宜再出兵伐韩,此时应团结三晋共拒强秦。”

惠施一直主张思想的便是合纵抗秦,秦国乃虎狼之国,有吞并天下之野心,经卫鞅变法后更是有了吞并天下的力量。若此时不趁此时共逐之,恐怕将来魏国危矣。

魏王罃也知道惠施说的有道理,他魏国已屡次败于强秦,前几年更是连整个西河郡都还了回去。

这次图谋赵国也是想转移秦国的视线,不成想弄巧成拙。

活了这么久,魏罃曾经的骄狂自大的性格,也渐渐被生活所磨平。

“谴使上国书于赵侯,寡人将携太子不日入赵,亲贺赵侯即位!”

魏罃终将是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开始着力弥补魏、赵两国的关系裂痕。

“再谴使入韩国,再续魏、韩两国友好盟约。”

“吾王圣明!”

魏国诸臣见新的国策已定,刚才怂恿伐韩的魏厉等人皆是悻悻住口。

“禀王上,秦相张仪出使我魏,正在宫外求见。”

就在魏罃刚准备宣布退朝的时候,站在殿前的宦者突然上前大声禀告道。

张仪?他此时来我大魏干嘛?

“不见,就说寡人病了。随便派个人相陪便是。退朝!”魏罃准备敷衍了事,他知道现在张仪来他魏国准没好事。

“不可啊王上!此时五国合谋将崩,张相使我魏国,定有要事相商。”

“此事关乎秦、魏两国外交,王上断不可如此敷衍。”看到魏罃这个态度,殿下众人急忙劝到。

可见此时魏国诸臣对秦军已经畏惧到了极致。

魏罃心中冷笑一声,旋即嘴角苦笑起来。摆了摆手,又坐回了独属于他的王榻。

宦者示意了他的命令,高声道:“宣,召秦使张仪入殿内觐见!”

“宣,召秦使张仪入殿内觐见!”

“宣,召秦使张仪入殿内觐见!”……

细嗓尖亮的声线沿着魏王宫,一道一道的传了下去,在空旷的天地间久久不能消散。

第九章 海岛冰轮 北国的冬已悄然褪去,新春已至,苍穹破晓的暖阳渐渐拂去昨日的微寒。天际边两行南归的大雁此时正孤零零的盘旋在上空鸣叫,叫声时而悲伤而嘹亮。

承阳街位处邯郸大北城中轴,贯通着城内东西两坊,连接南北二城,沿承阳街宽敞的大道向南望去,一辆外观简朴的黑色马车正缓缓驶来。

此时赵雍盘坐在马车内怔怔地正望着窗外的远方失神。

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一年了,从最初的如坐针毡,到现在的泰然自若,他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享受着赵氏与生俱来的尊贵,他也应当回馈给这个国家一些实质的东西。

年前赵国与中山国在鄗地打了一仗,最后以赵国的惨胜而告终。

在诸臣大肆相互恭维的同时,他却看到了赵国政治表面下的深深不堪。

但他明白此时的他还无力改变赵国的现状,因为这背后牵扯到的不只是制度的落后,最主要还是整个赵国旧贵族的利益。

赵雍相信,若是此时他以强硬的态度谋求大规模的变法,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的,便是赵氏宗族!

他的威望还不足以撼动整个整个赵国的人心,现在他需要默默积蓄力量,然后选择徐徐图之。年前五国会葬到大败中山,他的威望正在一点点的提高。

……“国君..咳咳..公子,到地方了。”不待赵雍多想,车厢外便传来庞煖那浑厚的招呼声。

两国鄗地一战,庞煖请命随军出征,战场上他斩敌一十七人,立大功。回邯郸后赵雍便让庞煖官复原职,接着当他的侍卫长,算是将功折罪。

邯郸的大北城分东、西两坊。

东坊建武宫、书院、官衙为居住区,西坊迁商贾多商铺、酒肆为贸易区。

车厢内,赵雍紧了紧他身上的褐色大氅。二月的北地,寒意依旧未消。

出得车厢,只见马车正停立在一条不怎么宽敞的街道边。

街道两旁酒楼清馆林林而立,路边不远处有小贩正卖力的吆喝着,路上不时有旅人、商贩人来车往,倒也好不热闹。

赵雍抬头看向眼前的碧瓦朱甍的小楼,只见小楼顶檐下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醉贤居’。

“公..公子..统领正在二楼厢房候着您呢。”赵雍刚刚下车,一白衣‘小厮’便上前躬身道。

车头的青鬃马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响鼻。

庞煖上前一步回礼道:“还请引路。”

……外观其貌不扬的小楼,内里却另有乾坤,小楼共分三层。

进得大门,一楼大厅便布置的甚是雅趣,烛光明亮照耀整个大厅,呈现其中的柔色暧昧,四壁八方又挂山水彩画衬托,使其显得不会太过俗闷无趣,屏风摆件亦是错落有致,厅堂中间有一个丈许方圆的红绸圆台凸起,略微高过四周。

此时红台四周坐满了人,生意当是极好。

一身姿妙曼年纪约二八年华的小娘身着一袭夕岚长袍,修长的身姿俏立于红台之上,朱唇微启:“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声音委婉柔和中带着丝丝娇羞,一曲浅澹清唱不由得勾动台下人的视觉和听觉,使众人沉浸其中。

小厮引着一行人上得二楼,只见二楼往上的楼梯口处正有两个身形健壮的汉子把守,见赵雍几人前来,急忙俯身退向一旁。

二楼雅间外,赵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国..公子,在下侯在门外可好。”庞煖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可不敢再次远离赵雍,尤其是在宫外。

赵雍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恳求之相,遂作罢。白衣小厮见状赶忙行完礼,独自一人躬身退去。

……

……

赵雍整了整头上的冠,轻咳一声,随后推门而入。

一袭丹红纱衣首先映入赵雍眼帘,雅致的玉颜上画着清澹的梅花妆,使原本清丽的脸蛋上显现出了丝丝妩媚。

女子年纪看起来竟只十八九岁,不过却别有一番成熟且雍容华贵,仙逸脱尘的韵味。

“世子,你可都好久都不来妾身这醉贤居了,”声魅人亦美。

“不对,此时应该称呼您为赵侯了...赵侯是不是把奴家给忘了啊……”女子话语中似包含了深深的幽怨。

赵雍咳嗽一声,适时的打了个哈哈。

“冬冬冬...国君可是唤臣。”急促的敲门声伴着庞煖不合时宜的声音传了进来。

“噗..”女子不禁的轻笑出声。

……“滚,滚远点!”

呵斥完门外之人,赵雍换了副面容。

随后对着女子轻声道:“寡人继位之初,国事繁忙,先有五国来犯,又有中山寻衅,寡人实在是。…心力交瘁。”赵雍言语疲惫道。

“妾身自知赵侯苦楚,妾也想为君分忧啊。”

“奈何妾身一妇人,既不能上阵杀敌,又不能安邦定国。得君相求,妾谴我墨家数女随赵使入越……”

“洛大家之功,墨家之功,寡人自当永记。”赵雍认真回道。

“赵侯言重了,此事乃我墨家巨子决定,妾何功之有?。”

“妾只想问赵侯一件事。”女子语气幽幽的说道。

“何事?”

“那越女的味道如何?”

……这红衣女子唤作洛珊瑚,醉贤居的主人,墨家统领,墨家在赵国的话事人。赵雍前身与此女纠缠颇深,至此转到他身上。

别看这女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真动起手来,十个八个兵士都近不得她身。

赵雍苦笑一声,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就被洛珊瑚打断。

“赵侯乃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能在闲暇之余,抽身来看小女一眼,妾已心满意足。现在妾身体突感不适,请容妾告退。”洛珊瑚幽幽的说道。

娘的,敢在赵国这么对他说话的她是第一个。

不过谁让他现在有求于人家呢,反正这屋里没有第三人在了。

“珊瑚身体可有恙?我这就传御医来此。”

“不用劳烦赵侯,妾身稍作歇息便可。”说完就准备出门而去。

额......她娘的,不管了。

赵雍一把搂过洛珊瑚的纤细腰肢,两人四目相对:“珊瑚,可愿入赵宫为寡人妇?”

“妾身一介江湖女子,怎可入宫室为侯夫人。”洛珊瑚回望着他轻轻说道。

“周礼那条规定,公侯不得聘白身女子为妻?更何况,当今天下诸侯混战,昔日的周礼早被人们践踏在脚下了。他周天子难道还敢阻挠寡人聘女不成?”赵雍霸气的说道。

“不可!国君万不可因妾身犯险。”洛珊瑚挣脱他道。

……

“妾知国君此来是为罗网之事。妾身早先,便谴邯郸附近的墨家弟子密切关注此事,但罗网好似一夜蒸发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哦?”赵雍来墨家据点,正是因为罗网的事。这个躲在暗处的毒瘤一日不除他是一日不得心安。

正所谓闪闪发光的金子,代替不了生铁的用途。官府找不出,不代表同属江湖门派的墨家没有线索。

他知道洛珊瑚不会骗他,难道罗网真的完全撤出邯郸了?

“不过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地方!”

“那?”

“秦国!”

……

第十章 秦欲相王 魏都,大梁城内。

张仪看着眼前奢华宏丽的魏王宫,不禁回想起昔日那一幕幕不堪的过往。

他本出身于魏国贵族世家,但家族到了他父亲那一代便已经彻底的没落了下去。

但家境的困苦并没有磨灭张仪那一颗好强的心,反而更加激发了他的斗志,对权利的渴望。

少年之时幸得机缘拜师于鬼谷子门下,潜心研学纵横之道,与苏秦为同门师兄弟。

学成归来后张仪本欲出仕于母国,他渴求自己能像先贤李悝一般辅左君王,助魏国再成霸业,一展自己胸中抱负,留名青史!

满怀信心的向魏王蓥三献自己的合纵之谋,然魏蓥并未看上张仪的谋略,任他夸夸其谈,却始终对他置之不理,甚至让他一度陷入‘频被困辱’的境地。

无奈之下,张仪只得应师兄苏秦的邀请,前往赵国。

但当时的赵国已有苏秦这大才,张仪如何甘心被师兄盖压一头,遂弃赵入秦。

凭借张仪一张利嘴,向秦君嬴驷献上连横之策。嬴驷大喜,遂任命张仪为秦国相邦。

往日的一幕幕的如走马观花般在张仪的大脑中缓缓回放,直至记忆中的大魏丽景与当前重合。

“宣,召秦使张仪入殿内觐见!”

“宣,召秦使张仪入殿内觐见!”

……张仪站在这个自己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魏国朝堂之上,心中不禁感慨良多。

他旁若无人四下扫视一周,曾经那些嘲弄他的魏国群臣,皆都低下了他们高傲的头颅。

直至,对上了那如雄狮一般的眸子。

“外臣张仪,拜见魏王。”张仪对着上首的魏蓥揖礼拜道。

魏王蓥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个曾经夸夸其谈的俊秀青年,并未回话。

“张相此次出使我魏,可是有重要国事相商。”魏相惠施在一旁笑呵呵的说道。

今时不同往日兮,站在他们面前的已不再是那个任人羞辱的新手张仪了,而是代表着强大帝国的张相邦。

“此次张仪使魏,只为两件事。”张仪慢悠悠的回道。

“哦?张相请讲。”惠施回道。

“其一,便是代我秦君,同魏国递上交好国书。”张仪话音刚落,便有随使上前恭敬的递过早就准备好的竹简。

“其二,尊我君意,为修好我两国盟约,我秦国愿归还焦、曲沃二郡于魏。”

魏国诸臣听到张仪此言,皆是大吃一惊。

这虎狼之国怎么一改常态,要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张相此话可当真?”魏国大司寇魏厉急忙出声问道。

“张仪代秦国而使,自无虚言。但是需要魏王做一点小小的交换。”张仪转身望向上首的魏国至尊缓缓说道。

“哼!”魏王蓥重重的冷哼一声。

心下腹诽道:这嬴驷小儿果然没安好心。

“不知张相所言之交换,所为何物?”惠施接过话,回道。

“相王!”

张仪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不住的回荡不休。

“相王?”

“我秦君欲效彷魏、齐两国,邀魏、韩、赵三国于龙门之地互称而王!同时还请魏王到时亲自为我秦君驭马!”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张仪一语将罢,立于魏王下首,一直未发一言的太子嗣忽然勃然大怒道:“大胆张仪,你敢辱我王,辱我魏国!来人!将狂徒张仪拿下!”

殿外武卒听到太子发话,正准备上前拿人,便听魏王蓥大声的呵斥道。

“退下!”

“父王!”魏嗣不甘心的说道。

“没听到寡人的话是吗!退下!”魏蓥再次大声呵斥。

看着眼前如同闹剧般的一幕,此时的张仪面容却毫无波澜,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一般。

“韩、赵两国素与贵国交好,还请魏王转告两国,五月十八龙门互王!勿忘!外臣告退。”

说罢张仪不再看魏国众人的表情,转身走出那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大魏朝堂。可谓是嚣张至极。

“父王,不可啊!儿臣愿携兵与秦人战至最后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看父王受辱!”魏嗣跪伏于大殿悲泣的说道。

“王上,不可啊。”诸臣亦跪地附和道。

魏蓥环视了殿下一周,深深的叹了口气。

“魏嗣你要记住今日之辱,铭记魏国之耻。”魏王蓥看着魏嗣语重心长的说道。

“今日之耻为寡人所受,寡人愧对魏氏列祖!”

“王上……”

“无需再议!即刻谴使入韩、赵两国。”

……

……

赵雍刚从醉贤居出来,他抬头望向苍穹。

太阳依旧高高挂在天际,刺的他眼睛微微眯起。

庞煖见状急忙上前,为他披上那件内敛的褐色大氅。

青鬃马见主人归来,迈开健壮的四蹄,缓缓驶出这方喧闹之地。

车厢内赵雍想着方才洛珊瑚对他说的那番话。

秦国吗!不过他总感觉这件事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真是如鲠在喉啊。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罗网确实退出了邯郸。

前几日藏于王宫的几个罗网奸细也被逮了出来,皆是通易容之辈,肃侯薨时便潜伏于赵王宫内,靠贿赂内侍从而达到行刺的目的。

既然想杀他那也别怪他心狠手辣,赵雍借此大肆‘清洗’了一遍宫室。凡是与此事相关联的内侍、宫女全部人丨头落地。

大北城至赵王宫总共约三五里路程,马车行得几刻钟后。

坐在车厢的赵雍便渐渐感觉到了马儿停止了前进。

下得马车赵雍便发现陈忠正在龙台下急的团团转,见到赵雍回宫急匆匆的跑上前来:“国君,魏国谴使来朝。现在正在驿馆,诸臣亦在前殿候着!”

魏国,来的倒是挺快嘛。魏蓥这老家伙倒是能屈能伸嘛。

赵雍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脚下却并未怠慢。

“速召魏使,入宫见驾。”

“喏!”

……

赵王宫北殿,赵雍身着衮服,头戴高冠静坐于王榻之上。

殿下依次站着赵国诸臣。

“召。”赵雍嘴角轻启。

“宣,召魏使入殿内觐见!”

陈忠语毕,殿外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外臣魏辛,拜见赵侯。”魏辛对着上首的赵雍揖礼拜道。

“大夫不必多礼,几日不见近来可好啊。”赵雍嘴角含笑,伸手虚扶道。

魏辛苦笑一声:“外臣惭愧,此次受我王命,特上盟书于赵国。”

“恭请赵侯过目!”

陈忠上前接过魏辛手中的简书。

……“善!我韩、赵、魏本为一家,又何必同室操戈,魏王能有此心,我三晋大盛!”赵雍看过简书回道。

如此以来赵国南边便算是彻底稳住了,这样他就能腾出手来收拾北方的胡人了,他如何不开心。

“还请大夫回书于魏王,寡人将在信宫恭候他的大驾。”

(邢台信宫,赵国的陪都。用于接见诸侯所建。)

“外臣,受我王命还有一事,特禀赵侯。”魏辛顿了顿并未说下去。

“哦?何事?大夫请讲。”

看魏辛这扭扭捏捏的样子,赵雍有点摸不着头脑。

“..秦国相邦张仪数日之前使我魏国,欲合我魏、韩、赵三国于龙门相王。”

“相王!”

……

……

第十一章 多故之世 “相王?”

“正是。”

“哼,那张仪怎么不亲自到我赵国来,借魏国传信算怎么回事。”安平君赵成不悦的开口说道。

“这个..魏辛就不知道了。”魏辛转头对赵成回道。

随即面朝赵雍,拱手道:“外臣已传达我王的旨意,还容外臣告退。”

魏辛说罢小心地抬头看向那年轻的君王。他心中现在很希望看到赵雍愤怒的大骂秦国的狂妄。

但结果却是令他失望的。这个少年郎的养气功夫竟不是一般的好,他的面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好像魏辛说的话和赵国一点关系也没有。

片刻后,只见上首的赵雍摆了摆手。

魏辛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揖礼拜别,退出了赵王宫大殿。

魏辛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秦国的意思我已经传达给你了,你赵国去不去就和我魏国没什么关系了啊。

“无礼,狂妄。”安平君赵成见魏辛退去,随即愤愤的骂道。也不知他是在骂张仪还是在斥魏辛。

“国君,臣认为,张仪此次借魏传赵之举乃是给我三晋的下马威。”

“但当今天下,秦强而诸国弱乃是实情。”肥义这时站出身来,认真的分析到魏辛刚才说的那番话。

“臣复议,此事秦国虽有威逼之嫌,但若能借此次龙门之约而得到诸侯的承认,对我赵国亦有受益。”相邦赵豹附和道。

赵雍扫视殿下一周,见诸臣并没人出口反对。

他明白若是公然抗拒秦国相邀,怕即日便会引来两国交战。

赵国刚定好安内之国策,此时并不适合再招惹一个强大的敌人,虽然他赵国从不惧强秦。

再说了相王之约对他赵国又没什么实质损失,还平白得到一个威名。

“那便依相邦之意,五月十八龙门互王!”

“国君英明!”

“国君英明!”诸臣皆拜道。

……

……

大梁城外奔腾不息的黄河水与远处峰峦起伏的高山相映辉煌,浩荡的洪流冲刷过历史翻卷的旋涡,在激流勇进。

三十年前魏蓥欲称霸诸侯,将国都从安邑迁往了大梁。

他两次大修水利,欲以大河之水灌既农田。

他以大梁为中心开凿沟渠从荥阳以北,和济水一起分黄河水东流,再折向东南经莆田灌入大梁城外,最后而经颍水下流注入淮河。

此时的鸿沟北岸,张仪望着眼前的雄伟壮丽的奇观,他此刻的心境一如十年前的少年一般心潮澎湃。

从十年前出师下山的‘频被困辱’,到今天贵为各国诸侯座上宾的显赫地位,其中的心酸又有岂是常人能知。

回忆总是困苦而又长久的,他的思绪却不由的飞奔回了那年夏天的那个傍晚。

“小蝶,此去赵国,我张仪必定名扬天下。到时我一定以贵礼将你迎娶过门,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张仪眺望着大河,激动地对着身旁的俏丽佳人的说道。

盈盈月光洒落少年脸庞,一如他此时充满自信的内心一般。

但他却没看到女子眼中那深深的不舍和担忧。

“张郎,我等你……”

回想起昔日与佳人在此的山盟海誓,张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抹柔软终于忍不住的抽动起来。

未来的憧憬或许永远也比不过既来的陪伴。

故人已归,佳人却不在了。

“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小蝶你过的还好吗……”

张仪眼角此时已经不住的留下了两行清泪。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相邦,亦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

……

张仪深深地沉浸在过往的忧伤,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来人身材高挑,一身黑衣,口罩黑布。

“相邦。”黑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男女。

张仪也非常人,听到黑衣的话声,马上便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有消息了?”张仪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常态。

“蜘蛛传信,赵侯已经同意了龙门相王。”黑衣人回道。

“好!赵侯果然是识时务的君主。想来那韩康定然不敢拒我大秦相邀。”

“退下吧,密切关注此事。”张仪回头看了黑衣人一眼。

“喏。”黑衣人随即便消失在了张仪面前,可见其身法之强。

张仪出使完魏国之所以没有回秦,其一便是想来这大梁鸿沟重游一趟故地,缅怀一下故人。

另一点自然是在等待赵国的态度。

五国图赵失败之后,赵国不能轻辱,已经成了诸国默认的事实。

尤其是赵国近些时日的大动作:先是雷厉风行的大肆裁减,任命新贵,更在短时间内将诸国的探子从邯郸宫连根拔起。

若不是秦国与那个组织有合作,恐怕此时的张仪也要如瞎子一般在邯郸乱摸。

此次龙门会王一事,他之所借魏之手传达赵国,也正是如赵国群臣想的那般,不过是个下马威而已。

但赵国却接下来了,足以可见此子气度不凡。

想到这里张仪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他下山之初本欲出仕与魏国,后来魏王轻视与他,不得已受师兄苏秦相邀便去了赵国。

回想当时还是赵国先君肃侯在位。

肃侯以客卿之礼接见了他,给足当时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脸面。

但是当时赵国已经任命师兄苏秦为相邦,他又不愿意被盖压一头,遂辞别赵国,入了秦国。

他当时已经清晰的认识到,赵国即将崛起,将顶替魏国成为三晋的主导者。

所以赵语薨后,他便力劝嬴驷与其余四国一同出兵赵国,只为提前将这个可怕的对手扼杀在摇篮中。

既食秦禄,当为秦虑。

谁成想到,这场危机竟然让赵雍轻松的化解,狠狠地打了各国一耳光!

虽然张仪心里暗骂各国不争气,但他亦不得不佩服赵雍的计谋。一未能及冠的少年,能在短时间内分析出诸国的痛点,从而分化。这不是大才吗?更可怕的这个人还是一国的至尊!

或许当时他不该背赵归秦。

如今的张仪在秦国朝堂过得不是很痛快,处处受掣制。

秦国虽强,但秦君嬴驷却是雄猜之主。

他张仪之所以能任秦国相邦,还是因为嬴驷想让他牵制秦国的大良造公孙衍。

大良造公孙衍河西一战,斩魏国武卒八万,彻底收复了秦国丢掉百年的河西之地,功高盖主。然恰巧此时正逢张仪入秦献连横之策。

嬴驷继位之初就车裂了秦孝公留下的肱骨之臣,商君卫鞅。恐怕不是为了平息旧贵族的怨气那么简单。

这次他力辩诸臣,使魏相王,也不过是顺秦君嬴驷之意罢了。

……

张仪伸手虚抚了一番那奔流不息的大河之水。

心下不禁叹道:多故之世啊!

第十二章 枣林乡 残云似薄雾轻轻罩在天边,朦胧的微光自天穹挥洒而下。一阵微风拂过,带起大地上的片片黄土和飞沙。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赵雍此时望着眼前的漫天如雪般的风沙,嘴角忍不住吟诵出这首后世出名的边塞诗,虽然诗的后两句对此时的人物描写的不怎么恰当。

去年赵国和中山国一仗,最后以赵国惨胜而终。

中山军遂北撤五十里,龟缩回中山长城以内。

赵雍与诸臣朝会相商觉得不能再任由中山国这般来去自如。

他决定在鄗地(今石家庄高邑)筑一座城,赵国将以此为跳板,徐徐图之,直至彻底覆灭中山。

国策既然已定那便要实施,赵雍计划便是先拉拢林胡,楼烦两部,伺机把嵌入赵国腹地的中山国先灭掉。

这个赵国腹地的毒囊若是不彻底解决,赵国绝无南下争雄的机会。

他此次亲自北上便是与楼烦王、林胡王,会盟。

会盟地点就在赵国的边境,代县。

高大的青鬃马上,赵雍手持缰绳,上身前倾微微俯在马背上,双腿紧紧的夹住马腹,防止因颠簸而掉落下来。此时的赵雍身上并未着甲,而是头上罩着一层类似幂篱的兜帽。

这个时代还没有马鞍,更别提马镫了,骑马基本就是裸骑,常人根本难以驾驭。

此时战争的主力依旧是步兵和马车,而骑兵多作为斥候来传递信息,少有装配于正规军队。

“国君,再往前行得三十余里便到滹沱河了,过了滹沱河便是代县境内了。”赵雍身前不远处的一骑忽然回头大声的叫喊道,恐赵雍听不见。

说话之人,穿着同样和赵雍差不多的装扮,听声音便知道是他的亲兵侍卫长庞煖了。

赵雍看着眼前漫天黄沙,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辨识距离的。

“国君,已经急行半个时辰。停下来歇歇吧,傍晚左右便能入城,不必急于一时。”赵雍身旁的肥义开口说道。

赵雍抬头瞥了一眼天际,依旧是朦朦胧胧的。

“聿……”

身后的十数骑见自家国君勒停了马匹,急忙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肥义朝队伍前边的几骑招了招手,示意众人围上来。

赵雍下得马,立刻便有侍卫上前牵过,领着马儿去一旁喂食马料和清水。

又有侍卫上前,捧一个软塌放在了赵雍身下。

赵雍甩了甩长袖,又松了松胯部,他此时感觉自己的大腿两侧应该磨出了老茧。

这个时代骑马真是一种折磨。

若非赶时间,若非他是一个明君,他早就坐在马车里,一路有美人相随美景相伴逍遥自在去了。

“呸、呸、呸。”将遮挡风沙斗笠从头部取了下来,吐出一口浊气。

“此处是何地界了?”赵雍坐下问道身旁的肥义。

他隐隐能看到不远处有高山起伏。

自从出了邯郸城,众人一路便向北,过了阏与、仇由等几座大城再往北便人迹稀疏了。

此时比不得后世,风可以算是春天的常客,一年中风最大的时节就是在三四月份清明或谷雨节气期间,黄沙能一路蔓延数百里。

“此地依旧属仇由境内。”身旁有侍卫恭敬的回道。

“附近可有歇脚之地?”肥义问道。

这次赵雍会盟楼烦、林胡二部,亲贵大臣就带了肥义、李兑二人。

“再往东有行得二里处,有一乡村。”侍卫回道。

“那便去乡村歇息片刻。”

“切记!勿扰乡民,在庶民面前称寡人为公子。”赵雍起身对着众人说道。

“喏。”

……

一片宁静祥和的小山村,今日将迎来了一群尊贵的客人。

枣林乡的乡长查验过众人的身份后,亲自领着一行人往村中的馆驿走去。

赵雍没想到这个偏僻的小乡村竟然也设有馆驿。

他却不知道枣林乡已经属于赵国的边境了,根据赵律凡是边境百里之内的乡、县、郡皆需布置馆驿,一是为了军令的传递迅速,第二点便是接待‘中央’下来的‘视察’官员。

赵雍走在乡间崎区的小路上,他在路边不时便能看到几个正光着屁丨股玩泥巴的稚童,亦看到了残缺一臂的耄耋老翁正蹲坐在茅屋门口晒着太阳,还看到了皮肤粗糙着布衣的山野小娘正在哺丨乳婴孩。

却唯独没有看到健壮的青年劳力……

赵雍看到了他们,他们亦看到了赵雍一行人。

老人和妇女的眸子中皆露出了惊奇的目光,稚童看到生人却屁颠屁颠的跟在众人身后。

乡长作势要赶,赵雍却笑着挥了挥手,示意无碍。

一众人行得片刻功夫,便被乡长引入到了一间宽敞的木屋里。

“诸位贵人,此处便是我枣林的馆驿了。还请贵人稍作歇息,小老儿这便命人为诸位送来吃食。”乡长这时躬身对着赵雍身前庞煖说。

他以为庞煖是领头人。

“乡长不必麻烦,我等歇息片刻便走了。”庞煖回道。

“贵客远从国都而来,吃些酒食再走也不迟。”老乡长说罢便退出了房门。

庞煖作势要拦,却被赵雍制止了。

待乡长出门后赵雍四下打量了小屋一番,倒也干净。

小屋的木地板上摆着几个软塌,赵雍扶了抚衣裳的下摆随即盘坐了上去。

“诸位作罢,歇息片刻再赶路,切莫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番好意。”赵雍对站着的众人说道。

“喏。”

得到他的许可,众人遂盘坐于赵雍四周。

……不多时馆驿门外便走进来两个年轻的小娘,两人手上捧着一些水果和煮熟的五谷。

她们似是第一次见到生人,都怯怯的不敢上前。

“都傻愣的干啥,还不快点将吃食给贵人拿过去。”身后的老乡长呵斥道。

小娘听到乡长的大声呵斥,方才怯生生的走到众人跟前递过手中的草盆。

“诸位贵人慢用,小老儿就先退下了。”

“老丈且慢。”庞煖忽然开口喊住了正欲出门的乡长。

“贵人有何事。”乡长疑惑的问道。

“老丈且坐,我家公子有些事情想问老丈。”庞煖说罢指向一旁的赵雍。

“公子?”乡长疑惑的呢喃一声。

随即才反映了过来,转身便拜道:“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公子宾临寒舍,还望恕罪。”

(先秦之时,公侯之子称公子,公侯之孙称公孙。譬如卫鞅,本是卫国宗室,固唤卫鞅,又称公孙鞅。泛指宗室之子。)

“老丈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赵雍伸手虚扶道。

第十三章 哪有少女不怀春 馆驿内赵雍从草盆里随手拿起一颗晾晒干的枣儿扔到嘴内。

干枣初入口中有点苦涩,但经过咀嚼,越发甘甜,且满口生津。虽然枣树耐干旱成活率高,但在此时依旧是稀罕物。

“老丈,我在村中一路行来,怎么没有看到几个劳作的年轻后生?”赵雍出口问道。

虽然赵雍心中已经隐隐知道了些情况,但他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哎!公子有所不知了。”乡长听到赵雍的话重重的叹了口气。

随后声音哽咽的回道:“近两年中山等国时常来犯我赵境,本乡的七十九个壮年,接连战死三十七人,还有数人断肢残腿!剩下的二十多个后生,前些日子再受征召,戍边去了。”乡长悲痛的说道。

赵雍心中咯噔一惊!

现实总是残酷的,世事也不会总按照人们所设想的那般发展下去。

他知道这个世道的庶民日子不好过,却没成想到……这个小乡村竟然都快要绝种了。

战争啊,受苦受难的或许永远都是向天乞食的庶民。

老人话虽如此。

赵雍在他口中听到的虽然满是对胡人的愤恨,但语气中却没有丝毫对赵国政策的抱怨,或许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在他们自己看来这便是自己的命!

劳苦大众永远也只能跟着时代的滚轮随波逐流,至于最终是走向繁华还是毁灭,却不是他们所能看得到了。

临走时,赵雍才得知乡长原本有两个儿子和一女儿。两个儿子前些年全战死在了沙场,小女儿也被胡人掳走了。

原本美满的一家人,就这样被战争无情的摧毁了。

赵雍在老人的脸上看到了悲痛,看到了愤恨,却唯独没有看到一丝的轻生之意。

或许对他来说,只有活着,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看到仇敌被‘自己’手刃的那一刻。

……出得枣林乡,众人的心情皆有些沉重,一路上众人都没有说话,就连话唠的庞煖此时也沉默不语。

赵雍临行时,让众人把随身携带的刀币(赵国的货币铜钱)全部分发给了乡里的庶民们。

或许对肥义等人来说,老人的遭遇,乃至枣林乡的情况他们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但对两世为人的赵雍来说,若非这次机缘巧合的枣林一行,他恐怕永远都无法真切的体会到了这个时代的平民的疾苦,衣不遮体、蓬头垢面的真实常态。

但这次经历也更加坚定了赵雍心中的信念!

他从袖中拿出一颗干枣,含在嘴中,随后目光坚定的看向远方。

……

……

‘哗、哗、哗……’

穿过层层风沙,赵雍的耳边忽然传进一阵清晰的流淌声,越是往前走声音便越大,直至水汽彻底冲散了眼前的漫天黄尘。

一条浩瀚的长河横亘在了众人眼前,滹沱河!

这条发源于北地太行山脉的奇异河流,经久不衰在华夏大地上已经流淌了不知多少岁月。

想起后世那条潺弱的‘溪水’,和如今气势磅礴的奔流相比,就如一泓清泉。

赵雍望着眼前水势峻急的大河,他知道,它还会继续在这片热土上奔腾千年。

天至傍晚。

滹沱河两岸此时依旧有来往的船正在不停的运送着货物。

不远处有一座宽大的木桥横亘在两岸之间,桥头两边此时正有几十个身披甲胃的将士。

四周还围绕了许多庶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见得赵雍十数骑打马前来,一将领模样的中年汉子率着众人迎了上来。

走到近前他瞅了瞅赵雍等人的装束,似是在人群中看到了熟人。

“代县令,吴广拜见国君。”自称吴广的中年汉子率先单膝跪地拜道。

随着吴广的话语刚落,他身后哗啦啦瞬间跪倒一片。

“吴县令这是何意啊,寡人不是在简牍上说了吗,不要耽误百姓、庶民的劳作。”赵雍看着眼前跪倒的一众人,有点不悦的说道。

这等场面在赵雍看来就是纯属铺张浪费,现在赵国百废待兴,有这点时间你不如去给我造人来得实在。

“臣万万不敢违君令,是代县的百姓、庶民闻国君北狩代县,遂自发号召来此相迎国君。”吴广俯在地上有些委屈的回道。(百姓在战国之时,是对贵族群体的一种称呼)

哦?我竟然这么受赵国百姓爱戴。“诸位子民快快起身吧,寡人得诸位此礼,心感甚慰!”

“还请让臣为国君牵马。”这时吴广走到赵雍身边躬身说道。

“那就有劳大夫了。”赵雍不置可否道。

“天色也不早了,诸位随寡人进城吧。”赵雍对着下首众人说道。

“喏。”随即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向着不远处的县城走去。

过了滹沱河再往北行得数百米一座高约数丈的城墙便横亘在众人眼前。

这时人群外围忽然有个胆大的女子踮起脚尖,抬起了头,只见她四下张望一番,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队伍前列,众人簇拥的少年身上。

她这次从家中偷偷熘出来,就是想看看那个坊间传颂力挫诸侯的君上长什么样子。

女子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做男装打扮,梳着男人的发髻款式,头上还带着一个冠巾。

赵雍骑在马上正和身下的县令吴广了解着近两年代县境内的大、小政事,忽然间他感觉到四周有点异常,就像是有人在窥视他一般。

赵雍也不知道他这种敏锐的感官是什么时候有的,但一向很灵。

赵雍顺着感觉四周扫视了一圈,却见无论是百姓还是庶民都在低着头缓缓行路。

“国君,有何事吗?”身旁的肥义察觉到赵雍的动作,开口问道。

赵雍挥了挥手示意无事,让队伍继续前行。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动作,却坏了一个少女的小心思。

……

“好险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不过看国君的样子好年轻啊,看起来比我还小……”女子心里滴咕道。

“公子,快快回府了,这次如果让县令知道你偷跑出来,我会被打死了。”女子身后的一个小娘扯着她的袖子苦苦哀求道。

“有我护着你,你怕什么。”女子不耐烦的回了一句,她心中还在回想着刚才的侧颜。

“公子……”小娘央求道。

“好了好了,回去回去。”女子宠溺的捏了捏小娘的脸蛋,无奈的说道。

……

第十四章 胡服骑射 赵国北地边境的十二城中,代县算是最大的一座了。除此之外代县亦是整个赵国,乃至整个诸夏北方最大的贸易中心之一。

百年前,赵氏的先祖赵襄子,兴兵伐代,一举攻占代国,将其肥沃的领土并入赵氏版图。

后赵襄子在故代国设代县。

此时的代县城便是彼时的代国都城。

(这个时期的郡、县、城邑大多没有从属关系,郡、县多设于边地。)

代县的设立对整个赵国的意义不可谓不大。

以代县为中心足以辐射方圆数百里,它对整个赵国来说不仅仅是抵御胡人的门户,更是北部的政治、商业、贸易中心。

代县设立后又历经赵氏数代不断扩大城池规模,同时迁移大量人口入内。

如今其城池东西直线纵、横便有五六公里左右,其人口更是多达三万余户。

一行人将将进得城来,夕阳便悄悄落下了山头。

赵雍早早便命人遣散了身后聚集的民众,此时的他身边只围绕着十数骑王宫侍卫。

众人入城后便一路向北,宽阔的直道两旁,每隔十步便有两名着甲胃的将士高举火把。赵雍行得没多时,一座气派的建筑的便横现在他面前。

此地便是赵侯的代地行宫。

虽然昔日的代王宫早已毁于战火,但后来历经赵氏几代修缮,此时依旧能看出其往昔的奢华、磅礴。

宫门两侧此时早有宦者、宫女待候于一旁,见得赵雍一行人走来,急忙见驾行礼。

他们是留属于代地行宫的侍者,皆由邯郸龙台宫所派,同归宦者令陈忠管辖。平常他们的任务便是打扫和布置行宫。虽晋升无望,但远离政治旋涡的中心,倒也逍遥。

此时一头发花白的老宦者上前两步叩拜道:“臣,代宫管家曹吉,拜见国君,国君万年。”

“起来吧。”这老宦者曹吉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已经服侍过赵国三代国君了,倒是个长寿之人。

……

赵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入后宫寝殿,四下打量了一番,整体的布置和龙台宫差不多,就是小了点。

他现在是浑身酸疼,胯下还隐隐发麻。这次是彻底的练出来了。

邯郸到代县足有一千余里,在这个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全靠众人骑马,足足花费了五天的时间。

当然主要原因也是因为队伍中有赵雍拖了后腿。

若是真的遇到了战事,斥候一个日夜也足以跑完这个里程。

赵雍瘫坐在舒适柔软的大椅上,脑中不禁思考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与胡蛮约定的会盟是三月十九,也就是后天。他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时钟的日子,现在的他已经学会记日期和靠识别参照物定时间。

如今是我登基的第二年,也就是……赵雍心下想到,掰着手指大概算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现在的纪元怎么算的,只知道是周天子四十四年,这个记得倒是清楚,因为近些时日赵国与诸侯来往的国书就有几十封,正式的国书上都有周天子的年份。

与秦国约定的时间是五月十八,龙门相王。

嬴驷,这个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君王,就连赵雍这个后世的理科生都略有耳闻,可以说秦国就是在他的手中彻底由衰转盛,具备了东出称霸的实力。

想到过两个月就要和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会盟,他内心就隐隐有种期待。

不过秦国也好,齐国也罢,终究将是我赵雍身下的踏脚石!

但是赵雍也有自知之明,现在的赵国在秦国面前还是一个字‘弱’。

卫鞅变法后,秦国的内政、军事、户籍制度便领先了关东诸国太多太多了。

尤其是军事制度,卫鞅得到秦孝公的全全信赖,彻底废除了秦国历代的世卿世禄制度,而变为军功爵位制度。此外他还奖励耕织,为从事农业生产的庶民,免除定量的劳役和赋税。

这样做的好处,便是秦国全民皆兵,以军功定爵位,然后按照不同的军功得到不同的身份、财物,正所谓有功就显贵,无功有爵也不能尊。

坏处也显而易见,卫鞅将秦国的公室贵族得罪的死死的,最后落了个名败身裂的下场。

虽然卫鞅死了,但是他的新法却被狡猾的嬴驷保留了下来。

面对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赵雍必须得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来面对。

当然现在秦、赵两国若是真打起来,那以赵国一国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现在敌人还是中山,楼烦、和林胡。

这几日从邯郸一路行来,他也是彻底明白了,胡患为什么困扰了诸夏一千多年却不能根治。

现在诸夏各国做作战主力是步兵和战车。而胡人呢,是骑兵。

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而战车的机动性又太差,你就是取得战役的胜利,也始终无法扩大战役的成果。

而胡骑就算是溃败了,他撒丫子跑了,你又追不上。

而且中原是以农耕为主的国家,胡人部落却以放牧为主,没有固定的聚集地,今天他咬你一口跑了,明天咬你一口跑了,虽然不痛但是恶心啊。

数百年来这些游牧民族虽然没有与赵国发生过大的战争,但小的掠夺冲突确是常有的。

还有一点便是礼的约束,现在的华夏衣冠着实不适合骑马作战,长袖宽袍,结扎繁琐,赵雍觉得带甲都费劲。

马上作战要的灵活性,机动性!

反观胡人身穿短衣、长裤,往来迅速,弯弓射箭自如,上下马方便。

这次代地之行,他彻底找出了赵国军队的弱点,以他后世的审视眼光来看,赵国若想称霸,唯有变法!

他要推行胡服骑射!代地自商、周至今便是中原最大产马区,既然占着此等宝地,绝不能暴殄天物。

若是他打造一支万人铁骑,那将势不可挡!横扫诸国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过他要徐徐图之,自古以来中原的礼教习俗,不是能轻易改变的。

赵雍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心下感慨道:“这国君可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突然想到了后世的一句话‘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

就在赵雍迷迷湖湖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第十五章 舒乏解困 幽暗的宫内,微弱的烛火明灭不定。

赵雍看着眼前头发已经花白的曹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视线不住地越过曹吉,望向其身后正俏立着的纤弱身影之上。

赵雍自然知道曹吉是来干啥了。

“曹吉啊,寡人累了一天了,想早点歇着了,你先下去吧。”赵雍说道。

曹吉笑容可掬,稽首拜道:“喏。”随即他冲着身后轻轻地招了招手。

身后的高挑的倩影似是得到指令,怯生生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跪俯在了赵雍身前。

“国君,您先早些歇息,臣告退。”曹吉说完行了一礼,便走出殿外。

这个曹吉倒是会体贴圣意,赵雍心下不禁暗慎道。

随即他扭了扭有些酸胀的脖子,对着身下的少女说道:“抬起头来。”

宫女身体一抖,鼓起勇气缓缓将头颅抬高。但当她眼神和赵雍对上的那一刻,瞬间又将脸颊深埋了下去。

少女似是特意的打扮过,一身轻薄的白色纱衣,脸上略施薄粉,容貌倒是娟秀。乌黑的秀发绾成一个堕马髻,仅插着一梅花白玉簪,虽简洁却显得清新优雅。

少女十七八的年纪,此时她双颊晕红,显得娇弱可人。

“你,你可有家人?”???赵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句话。

宫女也是一愣,但是还是怯生生的回道:“先考、先妣均已故,有一幼弟与奴婢相依为命,现从于军中。”

倒也是个可怜的小娘,赵雍没有再深问下去。

随即他站立起身朝着一旁的偏殿走去。

“你过来,为寡人沐浴吧。”赵雍转过头,对着还跪俯在地上的少女轻声说道。

“喏。”宫女起身小声地回应道。

寝宫的偏殿便有一处沐浴之所,赵雍此时不禁感叹设计者的善解人意。

犹如后世澡堂一般模样的水坑,此时的水坑中早已经冲好了热水,其上竟还有片片花瓣洒落。

热气氤氲,烛光幽幽,衬托的气氛有些暧昧。

赵雍褪去长袍,不着寸履的走下澡坑,上身仰侧在一旁的靠塌上,嘴角情不自禁的舒服呻丨吟出声。

“你傻愣着干嘛,还不下来。”赵雍见少女此时还在一旁呆呆地跪着。

少女身子一震。

“喏。”随即她便褪下了身上那唯一的遮羞物,亦浑身赤丨裸地走下了澡坑。

只听得耳边佳人的噗通入水声。

“给寡人揉揉肩膀吧,这几日骑马累死寡人了,胯都快磨烂了。”赵雍闭着眼随口说道。

“噗嗤。”少女似是没想到赵雍会这般说话,忍不住的窃笑一声。

或许是两人已经坦诚相见了,少女的胆子随即也大了起来。他悄悄地走到赵雍身旁用高丨耸的双物缓缓摩擦着他的双臂。

“国君舒服些了吗”少女吐气如丝,声音糯糯地伏在赵雍耳边轻语。

“嗯……”赵雍闭着眼嘴角忍不住地舒服哼道。

沐浴之后,赵雍前几日的困乏似乎有所稍褪,整个人瞬间也精神了不少。

赵雍感觉身下忽有异动,随即大手拦过少女的纤腰,向着不远处的床榻走去。

……幽暗的灯火在夜风的吹拂下不住地摇曳,映照出墙面上那紧紧缠绕的两道身影。

……一夜无话,赵雍带着深深的睡意,沉沉入眠。

……

……

晴朗的高空万里无云,天幕呈浅蓝色,像一副洁净的丝绒。微风轻抚,暖暖的阳光覆盖着大地,草儿在春雨的沐浴下吐出了新的嫩芽。

一魏国小将此时正靠在在曲沃西城高丨耸的城门楼上,倚着墙垛,百无聊赖的看着城下进进出的商贾和马车。

小将十七八岁的年纪,唤作陶安。是这曲沃城的一位新晋什长,今天正轮到他和部下值守西门。

今天是个好天气,接连数日的小雨让大地此时充满了勃勃生机。一如陶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一般。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几个下属,此时正有几个兵士正缩在地上东倒西歪地呼呼大睡。

不用想陶安也知道,他们昨日定是又去了城东的那几处秦馆。

月初,秦人便履行承诺将焦郡和曲沃郡还给了魏国,这一点是陶安万万没有想到的。因为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是魏国打了败仗,为什么秦人还要对他们示好。

魏国接防曲沃郡时,曲沃城中的秦国商贾却并没有跟着秦军一起撤走。

以至于他们这些刚刚从魏国各地汇聚至此的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第一次品尝到秦女的味道。虽然是花钱的。

但陶安和他们不一样,他一次都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也不是他看不起那些做皮肉生意的秦女,只因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归属。

每每想到那个在田间忙碌的少女,想起少女挥洒的汗水,他的浑身便充满了干劲。

“今年发了军饷,我便能回去娶你了。”陶安心下暗暗想着。

……就在陶安对未来满怀憧憬之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隆隆之声。

不过片刻功夫,声音便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来大,直至陶安感觉此时的地面都在颤抖。

城下的人们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乱了套,人们不再顾忌门吏的阻拦盘查,乱哄哄地冲着曲沃城内跑去。

“秦军来犯!秦军来犯!快关城门!”陶安看着天际尽头隐隐出现的黑影,急忙冲着城下门将大声喊道。

陶安的喊叫声瞬间声惊醒了他身后还在打盹的几个士卒。

“秦军犯边!二三子们,快快去通告将军,快去!”陶安回头对着还有些迷湖的众人大声的喊道。

“秦军?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才撤走吗?”

众人被陶安喊声瞬间惊醒了过来,连滚带爬地伏在墙垛眺望向远方。

只见众人的视线中缓缓出现了一排排有建制的兵卒,黑压压一片,而视野的尽头还在不断的涌入。

他们步伐统一,手持长戈,身着甲胃。当先几人骑在膘肥体壮的骏马上,手持一硕大的旗帜随着微风缓缓飘扬。

旗帜上书写着一个大大的秦字!

第十六章 驱世笑我 初晨的朝阳透过深宫的纸窗,挥洒进代宫寝殿。

此时杂乱的床榻上映照出两道浑身赤丨裸的身影。

宫女昨夜折腾了赵雍一宿,临近寅时他才得以睡下。若非赵雍精力充沛,一般人还真降不住她。

辰时三刻,赵雍感觉自己身旁稍有悉索之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便见昨夜的佳人正深情的注视着他。

少女见得赵雍醒来,急忙害羞的将头埋进高丨耸之中。

赵雍见状双手缓缓拦过少女腰际,正待有下一步的动作。便听女子说道:“国君,你会带奴婢回邯郸吗?”

“当然会了,寡人又不是那种始乱终弃之人。”赵雍对着少女认真地回道。

“回邯郸之后寡人便封你为嫔。”说罢,赵雍又抚摸了一番少女那如云的秀发。

少女听到赵雍的话语,也不顾赤丨裸的身体,急忙起身拜道:“奴婢谢国君赐。”

“好了,快起来吧,先穿上衣裳。”赵雍双手将少女搀了起来。

“喏……”少女这才意识到她身上此时正不着寸履。

“对了...你唤什么名字?”赵雍有点窘迫,行那事之前他都没问人家叫什么,这有点不符合他的性格啊。

“奴婢,唤孟柔。”少女披上白衣薄纱,跪坐在赵雍身旁轻声的说道。

(孟柔的孟姓在这里为排行,长女的意思)

“奴婢为国君换衣。”

赵雍站起身来任由少女鼓弄。

“柔儿是哪国人?”赵雍穿好衣裳,示意少女坐在他身边。

少女听到赵雍如此亲切的唤自己,娇柔的俏脸的瞬间变得红彤一片。

“奴婢是赵人,籍地在尉文邑(今张家口蔚县)。”孟柔俯于赵雍一旁回道。

“尉文吗...昨日寡人听说你还有个弟弟,在那处服役?”赵雍记得尉文是代县东部的一座边城,同属十二城之一。

“幼弟如今就在代县令吴广麾下任命。”孟柔回答道。

“哦?你二人又是如何来的代县。”赵雍轻咦一声。

也不怪赵雍多想,赵国素有兵变传统,而兵变的外援就是代地的边军,赵国历代国君对代地的大将都防范甚严。

少女心思敏捷,似乎察觉到赵雍话中的意思,急忙说道:“五年前中山侵我赵国,破尉文城,先考、先妣不幸罹难。幸得吴将军率军击退了那中山狼,抢回了尉文城,我姐弟二人才得以幸免。”说道这里孟柔眼角闪出几片泪花。

赵雍抚摸着少女的头安慰了她一番。

“吴将军念我姐弟二人年幼孤苦无依,遂将奴婢送入宫内,收幼弟于边军。”孟柔如实回道。

赵雍听完少女的话,沉默了片刻。

“好了,寡人知道了,柔儿先下去歇息吧。寡人处理完国事,回邯郸之时会将你和你弟弟一快带走。”赵雍此时心中已经有了决策。

他手底下现在很缺心腹的基层将领、官员。李兑、楼缓诸人虽是大才,但都是士家贵族出身,若是赵雍欲变法,恐怕他们也会受背后家族的制擎。

“奴婢,拜谢国君。”孟柔听到赵雍的回答再次拜倒在地。

自小地颠沛流离,让孟柔受尽的人情冷暖。她知道自己所能倚靠的便只有自己漂亮的脸蛋和身段,自入宫以来,她便寻觅着上位的机会。但此时她的身旁围绕的全是一些宦者和宫女。若非此次赵雍机缘巧合北狩亲至,她根本就没机会见到赵国的君主……

寝宫外的阳光透过木窗,挥洒进殿内。

赵雍的目光注视着少女的倩影走出自己的视线,随即起身。

孟柔的出现对赵雍来说倒是个意外之喜,不过正事他自然也没忘。

赵雍清了清嗓子,对着殿门外唤道:“曹吉,速传肥义入宫见驾。”

“喏。”门外的曹吉回道。

既然赵雍决定要实行胡服骑射,就要尽快将计划提上日程。但他又怕宗室、贵族的反应太过强烈。

赵雍用过午膳后,在寝殿前面的庭院熘达了会,随后踱步走出了后宫。

代宫的小朝殿内肥义早已等候多时,见得赵雍前来,急忙起身上前施礼。

赵雍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走到了肥义对面,两人相对而坐。

赵雍独唤肥义前来便是想与他提前商议一番异服之事。

肥义身为赵国的大臣又是胡人出身。而胡人出身的肥义代表着他在赵国没有那么深厚的根基,所以肥义在这件事上最能给出赵雍客观的评价。

“肥师,寡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询问下你的看法。”赵雍对着身前的肥义说道。

赵肃侯在位时,肥义便是赵国的贵臣,肃侯临终时又亲自命肥义为托孤之臣。赵雍继位后又再次增设博闻师一职,任命肥义兼其职位。

所以此时赵雍对肥义的称呼并没有什么问题。

“国君但请所言。”肥义见赵雍神情肃穆,便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赵雍顿了顿。

“寡人此次代地之行,表面是为与林胡、楼烦结盟而来,实际上寡人也以考察我赵国的军备力量目的。”

肥义听赵雍这般说,俯身拜道:“国君能如此,实乃我赵国社稷之福。”

赵雍没有理会肥义的奉承。接着说道:“但此次北巡,寡人对我赵国的的处境深感忧虑啊。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魏之变,而无强兵之救,是亡社稷,奈何?”

赵雍的内心此时有些愤怒、不甘。赵国东西南北特么的都是敌人,而赵国士兵又这么弱,这是等着亡国的节奏呀。

“故,寡人欲以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赵雍掷地有声的说道。

肥义被赵雍的一番话语惊的目瞪口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赵雍。肥义实在想不出,为何这个还未及冠的年轻国君,却能屡次能做出这般出人意料的举动。

难道真的天佑赵氏?

然而未等他说话,便听赵雍继续对他说道:“但寡人怕此举太过惊世骇俗,引来我赵国诸臣的强烈反对。所以寡人想先请教师傅,看看能否给出个两全之策。”

“老臣不赞成国君的看法,国军须知办任何一件事顾虑太多,便无法成功。若要学习胡服骑射,那就不能太过忧虑旧习惯势力的议论。国君须知,自古以来风俗并不是不能改变的,舜、禹二君就曾向苗、倮等蛮夷部落学习和改变习俗。”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看到能带领赵国富强的国策,怎么能向恶势力轻易低头?

“好,听肥师所言,寡人才知自己所虑太多!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

……

……

第十七章 轻描淡写 时至傍晚,代地接连沉闷几日的天气,今日似乎将迎来转机。闷雷此时在代县上空悄然汇聚,天际边不时弧光闪闪,骤而划过灰蒙蒙的夜空,照得大地刹那间亮如白昼。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山头,朝殿内此时显得有些昏暗。

早已等候在殿外的侍者得到曹吉的允许,入内将烛火点燃,随即便悄然退去。

大殿内赵雍起身,对着身前的肥义深深一拜,这一拜也彻底坚定了赵雍变法的决心。就像肥义对他说的那样,而今之际赵国的强国之道,唯有强军。

肥义见状急忙起身对着赵雍稽首郑重回了一礼。

“此外,这是吴广昨日上呈来的简犊。”赵雍随即又从桉边拿过早就摆放在一旁的竹简,递给肥义。

内容赵雍已经提前看过了,其上无非是称病请辞之言。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吴广也不傻。他这个代县令是先君之时任命的,权利甚大,统掌着代地数万的边军,加上赵国历来的‘传统’,遇到特殊情况甚至可以节制周遭数县的军队。

赵雍即位之初,肃侯之弟安平君赵成曾与他见过一面,所求为何不言而喻。五国会葬之谋,吴广以为赵国会变天,谁知竟被赵雍轻描澹写地化解了。

此时的吴广如何还看不清赵国形式。

城外迎接,匍匐驭马,虽然这些事都是吴广做臣子的本分,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对赵雍的臣服。

“老臣以为,吴广将军为我赵国守边多年,劳苦功高,可将其改任邯郸令!”肥义看完简犊上的讯息,随即回道。

肥义自然是明白吴广书信中意思。但肥义此举也是甚秒,将其改任邯郸令,明面上的升官,意味着国君接受了你的臣服。

“善!那委何人为新的代县令,肥师可有人选推荐于寡人。”赵雍目光瞥向肥义。

“臣不敢,此事当由国君定夺。”肥义如实回道。

赵雍打量着他的表情,沉默了片刻。

“寡人欲以楼缓为将,节制代地,肥师以为如何?”赵雍缓缓说道。

“楼缓从名师,又常年行于沙场,是个不可多得将才。楼氏又乃赵氏所出,对赵国忠心亦是无二。以楼缓任此重位,国君英明!”肥义认真的分析道。

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华夏大地的伟大变革,一场事关两大家族的百年兴衰,就在两人轻描澹写间敲定。

……

赵雍亲自送肥义出得代宫,又命宫廷侍卫驭来马车送肥义回了府邸。

他立在宫廷的高阶上,想起肥义临行前对他说的话:“国君切勿过度沉迷女色,还需注重身体……”

赵雍心中一阵委屈,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风言风语。

“庞煖,你觉得寡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赵雍目光凝视着远方,突然开口对着身后的庞煖问道。

???原本神情肃穆的庞煖瞬间一脸懵逼,他不知道国君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如实的回道:“国君在臣的心中乃是仁德之君,体恤……。”

“算了。你去驭马过来吧,随寡人出宫。”赵雍不待庞煖说完就打断了他。

“记住和往常一般,侍卫暗中随行,去吧!”

“喏。”庞煖一脸委屈的回道。

……

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悄无声息的绕过内城的宫墙,向着外城缓缓驶去。

车厢有些晃动,赵雍耳边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噪音。随着车子的不断行驶,车厢外渐渐传来一阵阵嘈杂喧闹的人声。

有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吆喝声,还有小孩子的笑闹声。

赵雍不禁掀开车窗的侧帘,望向车外。

只见此时的街道上人头攒动,车来车往好不热闹。小贩游走于人群中卖力的推销着自己的货物,闲逛的女卷们抛头露面娇笑连连毫不顾忌。

他们服装各异,神态不同,一看就是不同种族的人在此汇聚一堂。

代县即是北地的政治中心,也同样是个商业大都会。这里可以说是整个北方最热闹的城市,在这里无论是胡蛮的驼马商货,还是辽东燕国的土特产,就连巴蜀之地特有的锦布你都不难看到。

这时马车忽然行过一个店铺的门口。

赵雍急忙对着车厢外的庞煖说道:“找个地方停车。”

“喏”庞煖回道。

马车一路向西之行,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随后拐进了一个小胡同里。

赵雍下得马车,走回刚才路过的商铺门口,原来这是一家专门经营蜀布的店子。

赵雍在店铺台阶上挫了挫履靴刚刚沾染的黄泥,随即走了进去。

铺子不大,又是傍晚时分,屋内此时显得有些灰暗,入得门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风,其上绘着锦山秀水。

“士子践临小店,仆可有何效劳的?”门口的小厮见赵雍二人见得门来,立马迎了上来。

小厮也是个察言观色之人,见二人衣着华贵,他心中便知二人身份不一般。

“我家公子欲购十匹上等的蜀锦,你这里可有?”赵雍身后的庞煖说道。

十匹?公子?大主顾啊。虽然他们这个店铺是官商所办,背后倚靠着蜀国的王室,但是出手如此大手笔的人还真不多见。也不知道是哪一国的公子。小厮心中不禁暗慎道。

“有,年前刚从蜀国运来的新款,现今正在仓库存着呢,公子先到后堂歇息片刻。让仆拿过来给您瞧瞧。”小厮回道。

说罢便引着二人向屏风后面走去。

赵雍这次出宫本来就打算散散心,顺便看看这个时代的大都会是什么模样的,恰巧看到这家卖蜀布的商铺。

要知此时的蜀锦早已风靡各国,诸国宗室、贵族皆以穿蜀布为荣。

赵雍自是不会在乎这些虚名,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里,他就是穿一身粗袍麻布,他依旧是赵国的国君。况且邯郸龙台宫中这东西又不少。

他这次就是想亲自买些,送给姒月和孟柔讨她们开心。他一个后世之人自然懂得些许浪漫之道。

“店家,我要的布匹怎么还没送过来?”

这时一道略显急促的清脆之声从赵雍身后传来。

……

第十八章 落下帷幕 烛火盈盈的蜀锦店铺,后堂用数个屏风格挡出几个别致小隔间。

“公子,小祝听说这次多布纺从蜀国运来了好几种新款的锦布哎,你上次说过,要用蜀锦给小祝做身新衣裳的哦。”婢女小祝在姚岚耳边说道。

(先秦之时,公侯之女亦称公子,吴氏祖上那虞国宗室。)

“嗯嗯嗯……”姚岚素手拄着下巴,敷衍的回道。

这已经是小祝第三回说出同样的话了,姚岚现在可没有心情同小丫头一般只想着漂亮的衣裳,她脑子里此时全是爹爹昨天给她说的话。

……

昨天晌午爹爹从宫内回来后就一脸地忧心忡忡,任谁看到都知道有心事。

夜间用过晚膳后,爹爹便将她唤进了书房,嫡母也在。只不过嫡母此时双眼微红,像是刚哭过一般。

姚岚生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嫡母心疼她,从小就把她抱到身边抚养,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所以自小姚岚也懂得体恤嫡母,有什么心事也会和嫡母说。

“爹爹,你又欺负阿母了?”姚岚有些生气,近些年爹爹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喜欢呵斥嫡母,嫡母的性子软弱,每次被呵斥都偷偷地哭。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吴广并没有接姚岚的话茬,而是神情严肃的对她说道:“为父今日进宫已经向国君请辞了,想来咱们家用不了多久便会搬回邯郸了。”

(吴广,姚姓吴氏,因女子称姓不称氏,他的女儿固称姚岚。)

“为何?”姚岚语气有些吃惊,她想不明白爹爹此时要辞官。

姚岚自小便在这代地长大,她心中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她的故乡,如今要她背井离乡,她心里怎么也不情愿。

“哎,如今我赵国新君即位,这代地统军的身份对我吴氏来说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如今国君北狩,便是吴氏脱离劫难的一个机会。”吴广叹了口气说道。

吴广本不欲跟姚岚解释,但想到她身为自己的长女,接下的事又和她切身相关。

姚岚自然是能听明白爹爹话中的意思,不过明白归明白,她心中的不忿却是没有半点消散。

“哼!昨日才夸了你长得好看,没成想你今日就逼爹爹辞官。爹爹为赵国戍边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刚一继位就要夺走他的官爵,昏君!”姚岚心中愤愤的滴咕道。

吴广这时见女儿表情发生了变化,遂将接下来的计划全盘托出:“当今国君是我赵国的中兴之主,为父相信赵国将在他的带领下愈发强大。”

“岚儿,为父希望把你送进龙台宫,与国君缔结胭亲关系,以岚儿的姿容在宫中辗转,想来我吴氏定会有重新崛起的一天。””吴广缓缓说出了他的想法,话中虽然一副和姚岚商量的态度,但语气态度却十分强硬。

……

“哎!”姚岚重重的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该悲伤。

“公子,你为什么叹气啊,你不开心吗?是嫌弃小祝吗…要不…小祝不要蜀锦了…可是小祝又好想穿漂亮的衣服啊。”小丫头喋喋不休道。

姚岚此时心中一阵无语,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训斥小丫头。

便听得隔间外传来了脚步声。

姚岚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府中,她起身几步踏出隔间,对着来人说道:“店家,我要的布匹怎么还没送过来?”

赵雍心中正暗自感慨这个小店的布置别有洞天甚是雅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如黄鹂鸣翠般的声音。他自转身,想看看拥有如此嗓音的女孩长什么样。

姚岚此时正穿着一件貂裘大衣,纯白的绒领把脖子包的严严实实,越发衬的她俏颜的肌肤白净细嫩。

姚岚看着眼前的几人,神情一呆,因为她已经认出了赵雍。

“登徒子!盯着我家公子干嘛,不知道非礼勿视吗?”小祝从屏风后边站了出来,挡在了姚岚身前,一手叉在小腰上,一手指着赵雍的鼻子大声的呵斥道。

“大胆!”庞煖立马就要拔剑。

“你…你要做什么。”小丫头吓得急忙缩回了姚岚身后。

“退下!”赵雍呵斥道。

这个庞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冲,这两个小娘对他能有什么威胁。

“敢问姑娘……”

赵雍话还没说完,便见眼前的俏颜少女开口打断了他。

“店家,稍后将布匹送于府上便是。”说罢她便拿起桉桌的帷帽带上,扯过还趴在她身上的小丫头,匆匆出了店门。

姚岚奔出的店门,马上钻进已经久侯在门口的马车里。

姚岚摘下头上的帷帽,深深吐了一口气。随即对着车外的说道:“回家。”

马夫道:“喏。”

“公子,你怎么,是被那两个憨人吓到了吗?回去我就给吴君说,让他派兵把那两个憨人抓到大牢。”小祝伏在姚岚身下,一脸恨恨的说道。

“你呀!这件事不能告诉爹爹。不对,谁都不能说,烂到心里。要不然你的新衣服就没有了,知道吗!”姚岚苦笑一声,捏着小丫头的脸蛋对她回道。

“哦。”小丫头有点委屈。

……

……这个莽夫又把人家吓走了。

赵雍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大堂无奈的摇了摇了头,不过赵雍刚才注意到少女的神情,似乎是认识他。

“店家,请问刚才的女郎是哪家的公子。”赵雍对着旁边小厮问道。

“这个……”小厮神情有些扭捏。

赵雍对庞煖使了个眼神。

便见庞煖从袖袍中取出一块金饼,长约三寸。随后递给了小厮。

“这块金便当做是布匹的货钱,敢问店家够不够啊?”赵雍说道。

“够了,够了!”小厮见过有钱的主,却第一次见有钱还这么大方贵人。

“那请问刚才的女郎是哪家的公子呢。”赵雍重复道。

小厮抬头打量了二人一番,心下道:这二位贵人看着面善,定非歹人。或许只是出于仰慕,想结识美人。

“二位贵人是外地来的吧。”小厮说道。

“哦,店家何处此言?”赵雍有些疑惑的回道。

“二位可知,刚才那位便是我代县令家的大公子。”小厮躬身回道。

若是代地的权贵,那个会不知道我代地吴县令家的千金姚岚。

……

吴广?吴广的女儿?赵雍出得店门心下不禁暗暗思慎道。

“卡察!”

忽然一道炸雷噼下,紧接着狂风四作,将天空都吹出了个大洞,随即豆大的雨滴自洞中啪嗒啪嗒的砸落而下。

积蓄了几天的暴雨终于是落下了‘帷幕’。

第十九章 遇刺 出得多布纺的店门,雨势已经渐缓。天边此时正飘着绢丝细雨,雨雾弥漫,如烟云般笼罩着天空。

赵雍盘坐在马车内,他感觉刚才自己能遇到姚岚有些蹊跷。就好像是别人特意安排的一般。

赵雍这才刚来北地两天,代县的人口又何止十万,加上每日不停进出的商贾,他又深居宫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恰巧在这里遇到她。

难道他的行踪被泄露了?

赵雍刚刚暗慎了一句。车厢外忽然传进来庞煖的话声:“公子,前边有一行马队堵住了去路。”

马队,这么巧?赵雍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接二连三而巧合那便可能是早有的预谋。

“绕过去!”赵雍立马对着车外的庞煖回道。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多想了。“希望吧。”赵雍心下自顾自地滴咕了一声。

“要不要谴人去调派守军。”驾车的庞煖听到国君的语气不对,出声问道。

……庞煖见身后的赵雍迟迟不回话,顿感心中大骇。

他急忙勒停马车,转身作势就要撩开车帘。谁知他的手刚有动作,耳边便听到国君的大喝声。

“草!什么情况!”赵雍吃痛的大吼道。

他刚才大脑正在飞速的运转,谁成想马车直接来个原地九十度急刹,他人都差点直接甩出车外。

“臣告罪!刚才臣未听到国君的声音,以为……”庞煖支支吾吾的回道,一紧张连称呼都变了。

“你以为什么!快回宫!”赵雍生气的回道。

不过他也知道庞煖是担心他的安危,随后又道:“先不用派人,或许只是寡人多虑了。”

“喏!”庞煖回道,随即驾过马车继续行驶起来。

马车七拐八绕最终远离了刚才的事发之地。

伴着马车的行驶,道路两边愈发的寂静,虽然此时已经过了申时,但要知道这里是代县,而且还是最热闹的商业区。

赵雍自然不会去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他之所以不让庞煖谴人调兵,并非为了博取什么虚名,况且他一国之君还要什么虚名。他只是怕打草惊蛇罢了,因为赵雍此时已经确定了是有人要针对他。

但他既然敢做引蛇出洞之举,自然是有他的后手。除了暗中随行的十余个宫廷侍卫,最重要的便是墨家借给他的那位一流高手。

想来当今天下,怕是找不到任何一个,能短时间将这等规模的护卫,屠戮一空的势力。

这便是赵雍此时还能从容不迫的本钱。

赵雍现在只希望,这件事和刚才的姚岚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想来答桉很快就能揭晓了。

“国君,情况有些不对。”庞煖神情肃穆地对着身后的车厢提醒道。

赵雍能发觉到的不妥,更不必说久经沙场的庞煖了。

果然,马车刚刚行出道路宽敞地段,狭窄的街道四周瞬间便冲出几十个手持刀剑的歹徒。他们穿着各异,乱哄哄的冲着马车就围了上来。

庞煖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所想之事真的发生在眼前,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并非他胆怯,而是怕惊扰了车厢内的赵雍。

庞煖狠狠抽了马儿屁股一鞭,马儿瞬间受惊迈开四蹄狂奔。

“二三子们,拦住马车!”贼徒中央一个首领模样的中年壮汉,赤裸着上身对着左近的喽啰大声的呼喊道。

首领脸上有一道细长的刀疤,从左脸一致划到下颚,看着甚是可怖。尤其是他大声嘶吼之时,面皮带动疤痕,就像一条暗红的蚯引不住地蠕动。

庞煖见状马儿冲不出去了,索性弃掉手中的缰绳。纵身跳下马车,抽出腰间的长剑便砍翻了一个想欺身上前的喽啰。

“公子无虑,让臣为君杀出一条血路!”说罢,便冲身向前与贼徒战作一团。

然庞煖毕竟就一人,终究是寡不敌众。不多时便因力衰,手臂被刺中一刀。

“二三子们起开,让吾一刀了结了这小子。”刀疤贼首见几十人半天都没能拿下那瘦小护卫,还被接连被砍翻了数人,顿时大恼。再耽搁下去恐生异变,随即提起那半人高的大刀就要上前。

然他话音刚落,人群外围便杀出十余个身着统一布甲的侍卫。

‘嗖,嗖,嗖’,数只长箭直射而来,贼徒的力量瞬间被分散大半。

这时一青袍男子越众上前,一掌如惊涛巨浪般朝着刀疤噼了过来。

刀疤目光大骇,知道此掌不能力敌,双腿马步,举刀便挡。

谁知此时青袍男子大手竟向下一绕,随即一掌结实地拍在了他的腹部。

“噗……”刀疤顿时吐出大口鲜血,身体也如破麻袋般重重摔飞出去。

底下的喽啰见自家的老大被青袍一掌给干废了,战意顿无,不多时就被侍卫接连砍翻在地。

青袍男子踱步走到墙边,看着此时已经昏死过去的刀疤,正待补上一掌彻底送他归西。

“留几个活口。”这时车厢内赵雍缓缓开口道。

“喏。”青袍男子只得作罢,躬身走到一边。

忽然街面再次传来一阵隆隆之声,众人心中大骇,以为又有贼人来袭,急忙收缩阵型,拱卫在马车四周。

吴广刚才收到讯息,说有贼徒聚众正在攻打赵雍的车队。他当时的心情就跟现在眼前的侍卫一般。

但除了惊,他还有怒,和怕。

其实赵雍猜的没错,他和姚岚的见面确实是有人安排好的,那个人便是他!姚岚的亲父,吴广。

……

赵雍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不住地摇了摇头。

随即目光轻转,瞥向正趴俯在地上的吴广和代县的一众大小官员。

“还请国君赐罪!”吴广心中此时正在滴血,但他并不讨饶,因为他自己明白国君的遇刺和他不无关系。

“哦?大夫何罪之有啊。”赵雍嘴角含笑地说道。

“因臣失察才得以让贼人入城,从而导致国君受惊。臣万死!”吴广巧妙的避开了敏感的话题,现在他只希望这些该死的贼徒不要牵扯到代地,要不然他吴氏算是彻底玩完了。

“这并非大夫之罪,贼人狡诈,乔装打扮混入城内,防不胜防。”

“大夫虽有过,并无罪,起来吧。”赵雍回道。

众人还是匍匐在地上,不敢起身。

“寡人说的话没听到吗?”赵雍加重了语气。

“谢国君!”众人这才瑟瑟的从地上爬起来。

“这件事暂不能透露出去分毫!三国会盟在即,万事之后再商,贼人暂由吴卿代为看押!”赵雍语气再次加重说道。

“喏!”

吴广见赵雍没把这事怀疑到他头上,心下长长吁了口气。

第二十章 再起战端 赵雍与两胡约定的会盟地点不在代县城内,而是在更北边的勾注山石堡之上。

勾注山便是后世的雁门山。

雁门石堡算是赵国领土的最北部了。这座被后世称为‘南控中原,北扼漠原’的九塞第一关,此时早已初具峥嵘。

绵延三百余里的赵境北长城自此向东而始。赵国先君赵襄子在位时尽取代地,为抵御胡骑南下始建北长城,后又历经赵国数代君主不断地扩建,直至今日已经横跨东、西三个郡县。

赵雍站在雁门长城最高处的石堡之上,目光眺望着更远的北方,他知道踏过那里便是一望无际的大同盆地了,那里将再也没有能阻止骑兵驰骋的高山、丘陵。

而他的身后便是此世西北高原最大的畜牧区。

代地雁门关为塞北马种的入口地,赵国在这里设有多个牧监,马产甚番。代地的人民不事农商,多以畜牧为生,赵国的战马从在这里渊源不断的产出。

对赵雍来说雁门山不仅仅是他抵御胡骑南下的一道关隘,更是一处取之不尽的宝地。

“国君,楼烦人来了。”就在赵雍心神驰往之际,身后的肥义出口提醒道。

肥义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隆隆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不过片刻功夫,一支数百人的马队便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赵雍双手扶在城墙的垛口,目光扫视着山隘下那支乱哄哄的马队,眼神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丝不屑的神态。

“吾乃楼烦国相邦雅库托,奉吾王之命特向赵侯问好。”

楼烦马队中央,打马走出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虬髯汉子。只见他单手扶胸,仰着脑袋用蹩脚的中原话大声的喊道。

“吾王受赵侯相邀,特来应盟!”

雅库托已经看到了雁门关左近的几个石堡上迎风挥舞的旗帜,已经猜到了赵雍此时就在堡上。

楼烦是北狄的一支,约在春秋之初建国,他们积极效彷中原诸侯设立官爵制度,行华夏衣冠,楼烦贵族皆以身穿宽袍大袖为荣,譬如此时的雅库托。

但在赵雍看来,无论他们穿着的衣裳如何的华丽,他们的身上始终消除不了胡人的那股野蛮天性。

但心中的鄙视归鄙视,赵雍亦不得不承认于他们的强大。

能在西北屹立数百年之久,在这个征地以战,杀人盈野的乱世,楼烦人能生存下来,而且还能逐年的壮大,自然有他们的可取之处。

赵雍对待敌人的态度从来都是在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要不然他也不会欲效彷胡人行骑射之法了。

看着关隘下鱼贯而入的楼烦骑兵,皆是身穿用兽皮制作的短衣、长裤,看他们弓马娴熟的模样。赵雍心下不禁暗暗感慨,往往人们认为自身一文不值的东西,却不知道那正是他人求之不得之物。

“林胡人怎么还没来。”

赵雍身后的吴广抬头瞥向天空的太阳,皱眉说道。

已经日中时分了,已经到了约定会盟的时间,林胡人却迟迟未到,这相当于是故意挑衅,有毁盟之嫌。

与赵国比邻的胡人部族除了楼烦、林胡、中山这三个大族之外,还有鲜虞、匈奴、东胡等部族。

东胡在赵国东北部,其牧场只有一小部分与赵国领土接壤,所以他们侵略的对象一直是更北边的燕国。

而匈奴自百年前被周遭几个大部族联合重创之后,便一直萎靡不振,无力南侵。

鲜虞虽然与中山同属于白狄出身,但它只是一个弱小部落,还时常受周遭部落的压榨。

其中诸多胡人部族中也只有楼烦与赵国交好,自赵襄子之时,楼烦王便时常谴胡女入赵。

所以赵肃侯薨时,赵雍才得以用重金贿赂楼烦王,让他牵制中山和燕国。

“不急,林胡王是聪明人。”赵雍澹澹的回道,语气笃定。

赵雍如何不知吴广心中的担忧。但他既然如此说,自然能确定林胡王一定会来。

前日行刺他的刺客身份已经查出来了,不出所料是中山国的探子干的。

赵雍本以为那刀疤是个狠人,没想到被肥义‘轻轻’一用刑什么都招了出来。

与两胡会盟故意不请中山,摆明了是赵国要对中山出手了。中山王有所反应倒也在赵国诸臣的意料之中。

但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诸国会盟之事要的便是光明正大、大张旗鼓,畏畏缩缩只会让诸侯更加轻视。

五国会葬时赵雍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以正合,以奇胜。”这句话在赵雍看来不仅可以适用于军事征伐上,更可以运用于大国的外交政策。

让赵雍没想到的不过是中山王会用行刺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可笑。

不过刺杀不成的中山国一定会做第两手准备,譬如破坏赵国发起的会盟。

但中山国能想到的,赵国的诸臣宗室如何想不到。

年前赵国便谴使者北上草原,窜使匈奴南攻林胡,此时的林胡王怕是正在忙于应付匈奴,而误了会盟时间。

赵雍话音刚落,天际的尽头便又出现了一支浩荡的马队,待马队行得近前,吴广已经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国君,料事如神,臣佩服!”吴广躬身作揖拜道。

此时吴广和赵雍的关系明显的更上了一层楼。

昨日入宫议事,赵雍同意了他的请辞。事后赵雍还留下诸臣,在宫中同他共用了晚膳。

席间赵雍向众人说起了一件趣事,什么昨日梦中相会一佳人,措词还挺别致,但是描绘的形象神态明明就是他的女儿。

吴广如何不明白,赵雍借此隐喻不过是顾忌面子。赵雍总不能说,我在大街上看到了你女儿,感觉很漂亮,给我当小老婆吧。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随寡人一同下楼,迎接二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喏!”

……

……

就在赵国与北地二胡展开友好会盟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齐地,正在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

赵雍此时还不知道,这场大战或许将彻底改变华夏诸国现有的格局!

第二十一章 桑邱之战1 卫国境内,濮阳城外。

“二三子们,歇会儿。”什长陶安对着身前缓缓行驶的马车大声地吆喝道。

驾车的马夫听到陶安的话语急忙勒停了马儿,几个跟车随行的小卒,随手将肩上那一袋袋装得满满的粟米(小米)丢进车筐里。

陶安着招呼众人,走到一处向阳的土丘之上,随即合身躺了下去

“什长我们这是要去那里啊,这走了半个多月怕都快不下八百里了吧。”一个年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卒,躺在陶安身边都囔道。

“不会是要打齐国去吧。若是再往前行,明日应该就能到齐地了。”马夫栓好马儿也走了过来。

“打齐国?要是真的,俺定要第一个冲到前线去,俺大魏联合秦国定能杀得齐人片甲不留。”

陶安瞥了一眼这个唤作‘拔’的小卒,苦笑着摇了摇了头。

刚想说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其实也并不怪这小子一副对齐国苦大仇深的模样。

陶安们心自问,若是他经历过拔的遭遇,恐怕也不会比此时的拔强上多少。

拔的祖父在三十年的桂陵会战中被齐军射成了刺猬,父亲又在十五年前的马陵会战中为齐人所杀,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其实说起来,他们这一代的魏人,又有几个和齐人没点仇怨的。

魏国和齐国已成世仇,尽管前几年他们的大魏王和齐王在徐州会晤,相互递交了友好国书。

但底层的小民可不认这个,逮着机会定要杀几个齐人泄愤。

要不是这几年魏国被新的仇人秦国吸引了注意力,恐怕众人的情绪更加高涨。

陶安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回话。

陶安是读过书的,祖上也曾是显贵,尽管现在家室没落了,但贵族就是贵族,见识自然和他们不同。

殊不知,秦国杀得魏人更多、更狠,仅河西一役就斩魏卒八万啊。

在这个杀人盈野的时代,哪有什么永远的敌人,利益永远大过面子。

就像他们现在,不还是一样屁颠屁颠地跟在秦军后边为虎作伥。

他仰头看向不远处高丨耸的濮阳城墙,不禁暗慎起近几日发生的荒唐事。

秦军兵临曲沃城下,魏王竟然下令不予抵抗,任由秦军过境,还以军粮相犒。

陶安不禁再次深叹一声:曾经那个睥睨天下的大魏王真的被秦军打怕了吗?魏国的嵴梁骨真的被秦军彻底打断了吗?

年初,魏、楚襄陵一战,魏国又是大败,被楚国夺取了襄陵附近的八座城邑。楚国大将昭阳正打算以大胜魏国之威,移动军队攻齐,齐国势单力孤,秦国见此良机,于是假道韩、魏、卫以攻齐国,企图借此挫败齐国的威势。

当今天下要论富强当属,秦、齐两国。

秦人兵强,而齐人国富,嬴驷既然准备称王,便有意进攻中原。而此时的齐国隐约已经有了中原之首的气势。

当然,这些军情自然不是陶安这些底层的军士能接触到的。但陶安也不傻,这次他们随着秦军又是过魏境,又是入韩境,再到现在的卫地,陶安早就猜到秦国要对齐国用兵了。

陶安虽然不想跟在秦军身后狐假虎威,但他又能怎么办,一个小小的武卒什长,无权无势。只能像浮萍一般随波逐流。

……

此时的秦军主将赢华,正站在高大的战车之上,眺望着远方的地势。

“真是一片富庶的土地啊,我大秦若是能将此据为己有,国力定会与日俱增。”

身为国君的弟弟,没有谁比他更适合此次统兵大将的位置了。

但此时的赢华心中却有点不爽,只因这次的谋划是那张仪小儿所献。

赢华不禁心中暗骂。

他和张仪的不和由来已久,这在秦国的上层并非什么秘密。

五年前秦君嬴驷命他和张仪率领大军围攻魏国之邑蒲阳(今山西隰县),魏军彼时已经是畏秦如虎,蒲阳自然是被他一举克之并占领。

之后赢华便率秦军驻扎在蒲阳,而张仪却返回秦国。

回秦国后,张仪向嬴驷说“请国君将蒲阳还给魏国,并且派公子赢繇到魏国做人质。臣能说服魏国脱离合纵之势。”

当时苏秦已佩六国相印,欲以合纵彻底断绝秦国的东出之势。嬴驷十分好奇,他如何能说服魏王莹退出合纵,但想了想,最后还是同意了。

之后张仪便出使魏国,对说魏王莹说:“魏王请看,秦国不愿与魏国为敌,秦君令我将蒲阳归还与您,还谴公子赢繇来魏国做人质。魏国可不能无礼于秦国啊。”

结果便是,魏国果真退出了六国盟约,六国合纵之势顿时土崩瓦解。

而张仪回到秦国,凭借此功也彻底打败了他的老对手公孙衍,被嬴驷拜为相邦,赢华的功劳自然全被张仪抢了过去。

两人的仇怨也自此结下。

其实也并非是赢华这人小肚鸡肠。身为秦国的宗室,又是秦君的弟弟,大是大非面前赢华还是分得清的。他只是恼恨张仪事先都没有告知他一声,认为张仪这人两面三刀,做事不地道。

“公子,魏军已经越过濮阳,进入了齐地,正朝着甄邑(今山东鄄城)而来。”

传令小将的话语打断了赢华的回忆,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报!司马错将军已经攻下禀丘!”又一小将手持令旗从远方打马而来,未到跟前,便大声地喊道。

“嗯!通知二三子们,即刻启程,目标阳晋!随吾建功立业!”赢华大手一挥。

秦国此次攻齐是花了血本,整整集结了一万的骑兵,二万的步卒。若非沿途有魏军帮忙运送兵粮,如此长的补给线,秦国恐怕难以承担。

赢华现在踌躇满志,他要一举将这个中原之首彻底挫败。要知道如此大规模的战役可不多见,此时正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秦国历经商君变法之后,宗室贵族已经没有了往昔的特权,一切都要拿军功说话。

“公子!任国,桑邱的齐军有异动!”远方传来斥候的呼喊声!

“再探!”

终于上钩了吗!

第二十二章 桑邱之战2 旭日初升,春意阑珊。

来州湾的海风自东方拂过,携着丝丝的咸湿之气滋润着临淄城的生灵万物。

城墙下那几株不知生长了几世的娇木杨柳,在海风的鼓弄下,不住地上下摇曳。朝阳冲散了晨间的朦胧薄雾,露出其后那栋栋奢华绚丽的楼阁宫阙。

齐王田因齐,这个齐国名副其实的中兴之主,此时正盘坐在朝宫王榻之上,目光炯炯有神地扫视着殿下的齐国诸臣。

他的双鬓早已斑白,脸上也是皱纹丛生,就和他那个老对手魏蓥一般。

权利所带来的无上地位,似乎并不能抵挡时间留在他们身上的烙痕。

这个一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一代雄主,在晚年,再次迎来了命运对他发起的新一轮挑战。

田因齐此时眉间的疲惫,并不能压制他内心对胜利的渴求。

“王上,秦军的前锋已经攻下了禀丘,此时大军正浩浩荡荡地朝着阳晋扑去。”齐国相邦邹忌,弓着身,语气轻缓地说道。

田因齐的目光瞥向这个,比自己还要年长几岁的老伙计,看着这个曾经身高八尺的‘俊美汉子’。

此时的邹忌早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英俊面孔,句偻着身子,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腐朽的气息。

近两年田因齐已经有些疏远邹忌了,并非是他‘移情别恋’。

而是因为,相对于这个心中只剩下诡谲谋算的老人家,他还是更喜欢一些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但,身为一个英明的君王,他并不会完全因为个人的喜恶,而去评断一个臣子的能力。

更妄论,这个将自己一声都奉献给齐国社稷的老人家,田因齐对他还是非常敬重的。

就像十多年前,他明知道田忌是被邹忌陷害的,但他还是选择站在了邹忌这一边,任由田忌蒙冤,奔走楚国。

这一切并非是因为他的湖涂,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权衡罢了。

“我齐国可有何对策?”田因齐目光扫视殿下一周,回道。

有大贤曾经说过:“当今齐国之所以强大,正是因为齐王能做到从谏如流,且能辨识善恶。”

“臣,已经谴任国兵马和桑邱的驻军前往驰援,想来不日便可拒敌于阳晋城下。”邹忌说道。

“相邦之策恐怕不妥。前线斥候来报,秦军此次进犯我大齐的兵马足有五万,况且秦军兵强、气盛,仅以二邑兵马驰援不过螳臂当车。”上卿淳于髡发声,不满地驳斥道。

此时齐国的朝堂上论官爵当属邹忌之首,但要论名望非淳于髡莫属。

这个身高不足七尺的矮小老头,不仅仅是齐国的政卿大夫,更兼任稷下学宫的大先生,说起他的出身来才是个传奇。

淳于髡,赘婿之辈!自幼家境困苦,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以如此卑贱的出身却得到了齐国两代君主的的尊宠和器重,固然和齐国长期奉行“举贤尚功”的政策有关,但根本原因还在于他具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和才干。

(当时齐国风俗认为,家中的长女不能出嫁,要在家里主持祭祀,否则不利于家运,这些在家主持祭祀的长女,被称作“巫儿”,巫儿要结婚,只好招婿入门,于是就有了“赘婿”。这种风俗在齐地由来已久,如果不是经济贫困,无力娶妻,一般人是不会入赘的。)

邹忌只是嘴角笑笑,并不与淳于髡相争。淳于髡以滑稽多辩而闻名华夏,他可不想自取其辱。

“淳大夫不晓兵势也。此时秦国虽大军来犯,但其国土并不与我齐接壤,此次威逼诸国,假道犯我,魏、韩两国虽表面畏惧强秦,而不敢多言,但若是秦军与我大齐陷入焦灼状态,魏韩两国定会落井下石!”这时站在一旁的田盼出列说道。

田盼者,宿将也!徐州相王之时,齐王因齐与魏王莹“论宝”时就曾说过:“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

“以弱军之势如何能抵?怕不是顷刻间灰飞烟灭。况桑邱乃是通我齐之腹地重要的关隘,若秦军弃阳晋,而谋我临淄,当如何?”淳于髡不屑的回道。

田盼顿时回不出话来了,虽然淳于髡话中满满的讽刺意味,但并非没有道理。

“我齐国虽盛,但面对强秦亦需全力赴之。固老臣以为,王上当谴良将,携长城众军驰援前线。”淳于髡朝着上首的田因齐拱手道。

“魏、韩二国虽朝秦暮楚,但此时,毕竟与秦国站在同一条战线,若想让两国背秦相齐,便需以强力挫败秦军。固老臣附议淳大夫所言。”邹忌回道。

身为齐国的相邦,邹忌自然有他的大局观,在国家危难之际,他自然不会只顾得争权夺利。

“臣附议!”殿下众人见这两位泰斗都意见统一了,自然不会自讨无趣,皆发言附和道。

田因齐见殿下臣子一致对外,心下顿感宽慰,不由得对着邹忌不禁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相邦以为,谁可以委此重任?”田因齐说道。

“臣荐,匡章任主将,黔夫从副。可使秦军有来无回!”邹忌回道。

邹忌的想法也正合田因齐的意思。

“众卿以为如何?”田因齐扫视殿下一周,缓缓说道。

“臣附议!”见齐王心意已定,众人回道。

齐国当今的强盛不是没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因为齐国居于富庶之地。更是因为此时的齐国忠臣、良将层出不跌,前有邹忌改革变法,后有田忌、孙膑两破强魏。

虽时有内争,但遇国事却可一致对外。

“寡人册匡章为大将军,黔夫为副将,赐兵符!即日率长城军奔赴前线,解阳晋之围!”

兵贵神速,不贵久。既已决定,田因齐当即任命道。

(战国时各个诸侯国,军队中都有‘将军’、‘尉’等官职,并在特殊时期内设‘大将军’为最高武官。)

这时殿下诸臣的队伍中走出两个健壮的中年汉子,跪俯在地上。

口呼:“臣,谢国君赐!”

……

……

第二十三章 桑邱之战3 齐长城的历史由来已久,初修建于齐桓公吕小白在位初期。当时齐国的管仲父为了防御鲁国的入侵,在齐鲁两国边界修建了一座长约四百余里的军事建筑,便是齐长城的前身了。

田齐代姜,华夏大地进入战国时期,彼时的鲁国已经彻底没落,但与齐国比邻的楚国却愈发强大。

为抵御楚国的侵犯,齐公田午遂下令扩建长城的规模,至今时,齐长城已经扩建西自平阴,向东经泰山北麓,横穿沂中、来芜、昌国、淄博等齐国腹地十数个城邑直至琅琊东北海滨。

后世的‘孟姜女哭长城’,哭的便是齐长城。

齐国长城军,便是齐国的中央军。桂陵、马陵两场战役的主力便是长城军。

这只五万余人的带甲之兵齐国轻易不动用,动之则求必胜。

匡章拿到虎符当即从临淄动身,临淄到阳晋五百余里,他估摸着最快也要七八天。

况且大军不能一直急于赶路,齐兵还要保持强盛的战意,要不然到了战场上与秦军相遇定会一触即溃。

这次他的对手可不是日暮西山的魏国武卒,而是有虎狼之称的秦国铁军。

“希望阳晋的同袍们的能坚守住吧”,匡章心下不禁暗暗慎道。

远在临淄数百里之外的大野泽畔,秦兵中军大营之中。

此次秦军伐齐的主将赢华,和副将司马错此时正相对而立,两人指着桉桌上的沙丘地图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昨日探马来报,说楚军有异动,恐怕有北上的趋势。”司马错指着地图上的一个边角说道。

右庶长司马错是个看起来二十余岁的年轻小将,他此时身着甲胃,清秀的面容上一副无奈之色。

司马错和赢华站在一块,就像一头黑熊和一头雄鹿。

但在秦国,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以年龄而轻视于他。

司马错的爵位乃是右庶长,以二十余岁的弱冠年龄便以军功累至第十一等爵,敢问天下何人敢小瞧。

他的优点不只是行于军伍,更在于生活上的作风和对政治的敏感。

司马错居贵高位而不娇奢,身贵爵而不结党。

在秦国朝堂因大良造公孙衍和新贵张仪这两虎相争,闹得乌烟瘴气之时。司马错始终游离于外,身为兵者却能做到不争不妒,所以他一直甚受秦君嬴驷的喜爱。

此次出征伐齐,乃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首次对齐国的战争。

嬴驷第一个想到的副将人选就是司马错,稳重的性格,毒辣的战略眼光,都适合与性子火爆的赢华相辅相成。

“那昭阳小儿,畏首畏尾,成不了事。楚国由他统兵,我秦军何惧?”赢华嘴角不屑的嗤笑一声。

“楚军虽有不堪,但咱们还是要防备为上。楚军若是携鲁、邹等小国阻我,那岂不是要坏了我等的计划。”

司马错并没有反驳赢华,只是借着他的话引出了自己的观点。身为墨家巨子的高徒,话语中的攻守之道自是运用的透彻。

其实也不怪赢华生气,原本秦、楚两国约好了共同出兵伐齐,谁成想那楚国大将昭阳见齐军兵盛、士气高涨,怕讨不到好处,遂舍弃秦军灰熘熘的退走了。

“那便听汝之言,命一支偏军五百卒布置在我军的后方,防止楚军偷营。右庶长以为如何?”赢华觉得司马错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将军英明!”

“这阳晋虽然城高墙坚,但想来用不了三日便能攻下。到时我大秦以此为据,便可图谋关东之地了。”赢华指着地图有些兴奋的说道。

...“仆认为有些不妥。”司马错无奈的回道。(仆在这里是谦卑的自称。)

他此时虽然不想和赢华闹矛盾,但听到赢华要改变张仪制定的作战计划时,不得已还是出言反驳道。

“仆觉得,吾等应该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根本无需攻下阳晋城。”

攻下阳晋城?完全没有必要啊。且不说要白白损耗了多少兵力,就算是攻下了,你赢华又能守住多久?

秦军的战线拉的太长了。

其实抛开个人的喜好来说,司马错真的挺佩服张仪的。张仪制定的原计划便是羊攻大野泽左岸的阳晋城(今山东省曹县),然后从阳晋南下直至齐国的西南重镇亢父(今山东济宁任城区南部),这里道路险恶,秦军在此便能出其不意,从亢父北上绕过右壤直插齐国的腹地。

掠夺齐国人口稠密的腹地,才是秦军这次的首要目标。司马错也知道赢华和张仪不和,所以他闭口不提相邦所谋。

赢华眼神压迫地瞪着司马错,想让他松口。

司马错心中苦笑,无奈的摇了摇头。对着赢华拱了拱手道:“还请右更以大局为重!”(右更是赢华的爵位,商君变法设立二十等爵,右更排十四。)

赢华听他这么说,还是不准备松口。

这时账外忽然传来了斥候大喝声:“仆有紧急军情禀告。”

“讲!”赢华随口回道。

“齐国长城军已越过平阴,正朝平陆奔去。”斥候单膝跪地回道。

……

匡章绕着济水一路向东随即南下,这才刚刚走到平陆,前方的随军使,便传来了急令。

秦军撤兵了。

秦军突然放弃攻打阳晋城,转身向南,朝着宋国而去。

“莫非此次秦国的目标是宋国?攻打我齐地只是顺路?”匡章心下不禁腹诽道。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不对!有诈!从军多年的匡章敏锐的察觉到了蹊跷,他马上招来随军司马,将地图铺展开来。

匡章细细的查看着阳晋左近的地势。片刻后,他手指指向了一个地方。

“亢父?”副将黔夫惊诧道。

“正是,此次秦军的欲谋甚大啊。”匡章回道,随即又对着左近的兵士大喊:“停止继续向西行军!改后军为前军,即刻向南入亢父!”

匡章此时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经大致猜到了秦军的意图。

虽然只是大致,但战争这东西,凭的便是直觉。涉及到战争的人哪有不赌的。

以他行军多年的经验,他已经隐隐感觉到秦军似乎就在前方等着他。

匡章双目环视着左近的同袍,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

……

第二十四章 桑邱之战4 破晓的曙光划过天际,沉寂的黑夜终将逝去。

齐国大军刚刚越过平陆,还未至鲁国境内。前线的斥候便传来了亢父、任国失守的消息。

正如匡章所料,秦、齐两军在泗水西畔的桑邱城外相遇。

此时的秦军刚刚历经了亢父、任国两场恶战,元气已然稍损。

而齐军虽然占据地势之优,但毕竟长途奔袭而来,气势稍显不佳。

两支强军相遇,战况瞬间陷入焦灼状态。

赢华当先组织起秦军发起两轮冲杀,但结果差强人意,都未能撼动齐兵军阵分毫。

两军鏖战至傍晚,彼此都有默契的鸣金收兵。

“这齐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尚勇任武,训练有素。竟能在我大秦的两轮冲击下巍然不动,不错,不错!”

秦军中军大帐中,赢华站于上首,称赞着齐军的战斗力。

世间法则,强者为王。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强者才能得到尊敬。能得到赢华的认可,齐军无疑是强大的。

“盛名之下自无虚士,不过我大秦在此遭遇齐军的埋伏,说明我军的计划,已被齐人识破,不妙啊。”

司马错此时心下有些烦躁。

为什么齐人就好像知道,他秦军下一步要该如何走?他实在想不明白。

“齐军这次的统兵大将军是谁?”司马错歪过头,对着身后的一个小将问道。

“回右庶长,乃是齐国的上大夫匡章。”小将回道。

“匡章?原来如此。”司马错面色微变,心中暗暗说道。

匡章的善谋之名,司马错也是早有耳闻。昔年齐、魏两国的徐州相会,匡章与惠施的尊王之辩早已传诵于诸夏。

“右庶长勿虑,齐兵虽强,但终究不过是我大秦崛起的踏脚石罢了。看我明日再率大军冲上一轮,定要让齐人知道我大秦铁军的厉害,哈哈哈。”赢华看着司马错一脸的愁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说道。

在赢华的心里,承认齐军的强大并不可耻。庶兄赢疾曾教导他:正确的认识到自己敌人的长处,才能更加轻松的战胜它。

赢华出生于秦孝公晚年,那个时候秦国已经开始了变法,秦军的战斗力也是与日俱增,初与魏争,虽时有胜败。

但在赢华长大后,秦国对外的兼并战争中便险有败绩了。

齐军虽强那也好看和谁比,在赢华的认知中,秦军是战无不胜的。

司马错嘴角苦笑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帐外便传来了斥候的禀报声。

“将军,楚军已经进至邳邑(今山东省微山县西北)……”

桑邱城内,匡章和黔夫二人站在高丨耸的城墙上,眺望着十里外的秦军大营。

“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这秦军真的就从亢父而来,仆佩服。”黔夫恭维的说道。

黔夫是个看起来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梳理整齐的鬓角下已经冒出了几根白发,他和淳于髡一般,同是庶民出身。

匡章瞥了一眼这个素有齐国第一勇士之称的汉子,并没有理会他的奉承。

而是指着前方森严壁垒般的秦军大营,忧心地说道:“此次幸亏我察觉及时,若是让秦人攻占了桑邱城,恐怕我大军危矣。”

黔夫附和道:“秦军的虎狼之名果真不假,若非借助桑邱地势之优,我齐军野战不如也。”

“桑邱城小墙衰,必然不能久守。”匡章拈着下把的胡须说道。

似是想到了什么,匡章忽然转过头,凝视着黔夫又道:“仆有一计,想说与将军听,将军看可行否?”

黔夫见匡章神色肃穆,知道这定是一个险招,随即亦郑重地抱拳回道:“仆洗耳恭听。”

匡章沉吟了片刻,缓缓地说道:“刚刚斥候来报,言楚军此时已经越过了齐、楚两国边境,正屯兵于邳邑。想来此时秦军也已经收到了消息。

此次秦军举大军伐我,乃孤军直入,又必须顾及到后方,惟恐韩、魏二国在背后图谋。此时楚国又屯兵于秦国后方,我想秦军主将此时正犹豫不决。

我欲假派使者去秦营同秦军讲和,伺机将我齐军的部分旗帜更改、标记,混杂到秦军当中,等待配合我齐国的主攻部队破敌。”

“恐怕不妥。军中有王上安插的探子,若是大将军此时改旗易帜,恐朝堂有奸人污蔑你叛齐投秦。”黔夫好心的提醒道。

或许年幼时经历过底层的生活,造就了此时黔夫谨慎、圆滑的性子。

“为今只有如此了。若是让秦军攻破了桑邱,那前方将一览无余,我大齐腹地定会遭受到秦军铁蹄的无情践踏。

一时的名誉算不得什么,况且我相信王上能辩别是非!”匡章大义凛然地说道。

黔夫看着眼前这个贵族出身的上大夫,不禁心下暗自佩服。

“仆旦听所言,仆愿潜伏秦营,以策大将军所谋!”黔夫也有些被感染到。

听到黔夫这么说,匡章终于放下心来。毕竟此时只要他两人齐心,那他的计划便可实施无碍。

朝堂上的评断,如何能影响到千里之外的大军。毕竟将外在,君命有所不受。

“好!将军能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不过潜伏军营之事,恐不能让将军所行。”匡章对着黔夫拱了拱手。

黔夫的长相太过出众,名气又大,很容易被秦军认出来。

“麒麟儿,出来吧。”

匡章话音刚落,城墙垛口的角落里,便走出来一人。他浑身着连体黑袍,头部也被兜帽遮盖的严严实实。

黔夫顿时如临大敌,肌肉抖动下,就要拔出腰间的长剑。

“将军且慢,此乃我府中门客,黑麒麟。”匡章急忙拦下虬髯大汉的下一步动作。虽然他也想看看这齐国第一勇士和天下第一刺客相争斗的名场面。

“麒麟儿,此次你率五千偏军,潜伏于秦营,待我以火箭为引,汝等配合我军的主攻部队破敌。”匡章对着身前说道。

“喏!”黑麒麟恭敬的应道。

声音中性,辨不清男女。

说罢,黑麒麟的身影便缓缓消失在了原地。

这一幕把黔夫看的目瞪口呆,喉咙间不禁暗暗吞了口唾沫。

……

……

第二十五章 桑邱之战5 也正如黔夫所料,第二日一早,桑邱城中便有青鸟遥遥向着齐都临淄城飞去。

然而无论齐国的君臣在朝堂上如何争辩,远在千里之外的匡章一行人却是看不到了。

一大早黑麒麟就亲自点了五百名齐军悍卒,统一换上秦军的制式甲胃,自桑邱北门而出,绕过泗水向南奔去。

此时正是临近傍晚,一众齐兵从秦军的后方,朝着秦军大营奔赴而来,又是扛着秦军的旗帜。

负责警戒的秦军门将也没细查,以为是赶来支援的同袍。

一行五百余人的齐国悍卒,就这么成功的混入到了秦军的大营之中。

亥时三刻,墨撒的苍穹此时忽然飘起了毛毛细雨,如纱似珠般砸落大地。

赢华和司马错站在帐外,望着大营北部的天空,那里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耳边隆隆的马蹄声骤然传来。

“右更,齐军看来是想要夜袭我军大营。”司马错轻拭了一把鬓角的水珠,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好的兆头。

“来得正好,二三子们通知各营,备战!”赢华对着左近的亲兵大喝道。

一道呜咽苍劲的号角声自秦军大营瞬间响起。

“右庶长,我军的左后方就交给你了。”说罢赢华便上了身旁的战车。

“儿郎们,随我杀!”赢华率着千余乘战车、数万将士,当先冲出了大营!

“杀!杀!杀!”天际的细雨,丝毫无法阻挡那冲天的火势,无数的火把映着此方天空,照的大地恍若白昼。

司马错也知道绝对不能让齐军把主战场推近到秦军大营附近,这里地势狭小,秦军的野战部队根本无法施展开来。

高低不平的旷野上,五万的齐国长城军,以及三万的秦军分南北展开,火光的照耀下,犹如黑压压的蚂蚁。

也不知道两军什么时候开始交手的,又似乎从一开始前方就在厮杀,交战之处士卒、马匹混乱惊走,数不清战车在两军阵中迂回冲杀,空中纷飞的箭失伴着天空薄雨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惊涛巨浪。

前面的战事已经进入白热化,司马错知道是时候轮到他出场了,“二三子们,随我包抄齐军。杀!”

“杀!”如勐虎下山一般的气势,秦军竟胆敢以三万包围五万。

然而,还没等司马错率领的偏军冲进战场,秦军的军阵后方忽然出现了漫天的箭失。

司马错避之不及被一箭射穿了臂膀。

“啊!”司马错痛呼一声。

等他强忍着疼痛别过脸时,他的一万偏军已经全乱了套。

火光的映照下,司马错看到不少士卒竟然挥戈刺向自己的同袍。

此时他如何还不知,齐兵竟已不知何时已经混入到了他秦军阵营。

然而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前方的赢华因没得到司马错的及时支援,此时秦军的前锋已经被齐军分割成了数个战团。

看来被消灭只是迟早的事。

“噗!”司马错忽然感觉左脸一阵温热。

目光瞥去,一直箭失不知什么时候射穿了自己驭手的脖颈。

司马错一愣,抬头看向天际,顿时头皮发麻,新一轮箭失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压下。

司马错痛心疾首的果断大喝道:“脱离战团,冲入齐军阵中,救出右更!”

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这场战争秦国已经败了。

秦军也是人,而非神,他们也有畏惧,也知疲惫。

司马错咬牙将箭失的尾部折断,推开已经战死的驭手,亲自驾过战车,冲着鏖战的包围圈便冲了过去。臂膀的血水汩汩的流出,但此时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只奢求能救出赢华,顺便多杀几个齐兵。

“将军,右更冲出来了!”前方忽然有一士卒快速向他奔来,临到近前大声喊道。

司马错心中顿时一喜。

就在他准备招呼左近鸣金收兵时,身旁的小卒已经一跃而起,在众侍卫惊诧的目光中,手中持着匕首朝他脖颈刺来。

“我命休矣!”司马错此时已经避将不开了,手臂上的创伤严重了影响了他身体的灵活性。

“贼子,安敢放肆!”就在司马错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喝,紧接着一道长剑划过夜空,朝那齐军间谍奔来。

黑麒麟的匕首已经到了司马错的头上,不得已只得偏身,去躲那远远投掷而来的长剑。她不甘的长啸一声,随即便隐去身形,撤离了此方战场。

“右庶长,无碍吧。”那一骑临到近前,司马错才看出来,正是赢华!

那刺客倒是没有哄骗于他,赢华果然冲出了包围。

“右更,我们中计了,偏军已经彻底的散了,快快鸣金收兵,往西撤吧!”司马错顾不得道谢,不甘心的说道。

“我大秦只有战死的儿郎,没有逃跑的懦夫!”赢华大声的呵斥道。

“右更,留得有用之身才有机会洗刷今日之耻辱啊!”司马错耐心的劝到。

赢华没理他,撇过头眼光看向远方最后一处战团湮灭……

他知道败了,秦军败了!

“右更早作决定,魏韩两国得知我大秦战败,定会落井下石。”司马错看着齐军有再次合围上来的势头,不由得催促道。

“撤!”

……

朝阳被穹顶的尘云遮盖着,小雨仍密密匝匝,不紧不慢的下着。如针尖似羽毛般的晨雨从天空飘落下来,冲散了丝丝大气中浓郁的血腥。

匡章立于一处土丘之上,任由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他目光环绕四周交叉的旗帜和堆得遍地都是的尸体,嘴角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齐军胜了,但也是惨胜。

这次齐国五万的长城军加上当地的邑兵,参战人数足足有七万。

秦国多少?据战前情报探查不过区区三万。

以七万对三万,还以两倍兵力的压制,外加占据地优,最后以谋胜之,最终齐军还是减员两万有余。

不过这次也让秦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三万的秦军几乎是全军覆没。彻底打破了秦军不可战胜的谣言!

“没有斩杀赢华,和司马错倒是可惜了!”匡章心中不禁暗暗有些懊悔。

……

……

第二十六章 石榴花 秦国战败的消息犹如飓风一般席卷天下,但此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赵雍,却还没收到这个震惊天下的消息。

初夏时节,天气清明和暖,代地下过一场雨将将放晴,空气更加清新,雨后的表里山河清脆怡人,枝叶,嫩草郁郁葱葱,柳絮在空中随风微微荡漾,遥遥看去,完美的如同一张画。

与两胡的‘友好’会晤,虽然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波折,但结果还算是圆满。

为了稳住两胡,赵雍和他们做了一笔交易,约定每年会以三百副甲胃的价格来购买他们的一千匹战马。

当然这笔交易对赵国来说无疑是吃亏的,要知道这个时代诸国的正规军队,着甲率也不足三成,各国民间不禁止刀剑,但对甲胃的管控却十分严格。

无非是这个时代的冶铁技术过于落后,赵雍曾经视察过赵国部分的军队,大部分的锻制的兵器其实都是铜制的,部分的盔甲也是用牛皮制作,只有少部分的高级将领才能佩戴铁质的甲胃。想来其他诸国情况也差不多。

但毕竟有求于人家,些许舍得还是要做的。这个结果也是赵雍与诸臣商议后最终决定的。

所以当赵雍提出这笔交易的时候,不管是楼烦王还是林胡王都欣然同意。

开玩笑,傻子才不同意。有了这三百副甲胃他们就能组织起一支更加强劲的骑兵,就算是‘暂时’不能掠夺赵国的人口财富,这不是还有秦国和燕国吗,甚至他们彼此都是掠夺的对象。

楼烦王心中甚至暗想:能不能再私下偷偷的和赵侯做些交易,这新继位的赵侯看起来挺大方。

在胡人眼里甲胃的价值远远高于马匹,甚至是人口。

在他们心中此时早就把赵雍当成一个不懂行价的凯子。

但在赵雍看来这比买卖其实还挺划算了。

赵国虽然有自己的产马地,但是论起品质来,还是比起胡人的稍差一筹,当然此时最好的马种还是秦马。

无论怎样,先稳住二胡再说,等他灭了中山,再转头对付他们就是。

……天气放晴,赵雍携孟柔在花园中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代王宫的寝殿外,赵雍看着不远处的一株石榴,绿叶衬着红花,就像一团烘烘燃烧的烈火……没错是石榴。

‘这个时代就有石榴了?’赵雍的心中有些疑惑。

身旁的孟柔看到自家国君,突然望着不远处痴痴发呆,不由得轻笑道:“国君可是看着那株矮树眼生?”

“柔儿说的可是那株石榴树?”赵雍顾自回道。

在赵雍的印象里石榴应该是汉代以后才引进中原的,而且石榴树喜潮湿应该生长在水汽更丰的淮南地区才对。

“石榴?真好听的名字,国君怎知它唤作石榴?”孟柔有些好奇地道。

“这株树是谁栽种的?”赵雍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前些年西胡人来朝见先君时,留下来了一些番种,曹管家让宫女们播种在了代宫各处,这一株还是前年秋季妾身亲自种下的呢。”孟柔开心地回道,头上的步摇也跟着她的抖动一颤一颤的。

她看得出自家国君很喜欢这株石榴树。

赵雍此时还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地球气候和后世的大暖区不同,这个时期华夏大地的平均降水量能达到1000+MM,而后世只有现在的一半。现在的汾河水中都有鳄鱼。

此时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就是三晋、齐鲁等中原地带,南方多为烟瘴蛮荒之地,并不适合人类生存。

“国君,乘舆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国君、少妃移驾。”身旁传来曹吉的轻唤。

(诸侯正妻称元妃,对诸侯妾统称少妃。)

距五月十八龙门相王还有一个多月,赵雍自是不愿再让自己遭罪,骑马回邯郸,开什么玩笑。

他要好好游览一番赵国的大好河山,代县的东南便是清凉山,也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五台山。

当然这个时候五台山还不是什么佛教圣地,连佛教的称谓都是汉代以后才有的。或许这个时候已经有过番和尚来华夏传道,但肯定早被当奴隶抓起来,挖矿去了。

宫门外,代地的文武官员早早就等候在一旁。

赵雍从高处俯视环顾一周,并没有发现心中渴望的那道靓丽身影,姚岚应该是来了的,只是人太多不好意思上前来,此时她应该在某个地方悄悄的看着自己,娘们就是矫情。想到这里,赵雍心里顿感开阔起来。

男人就是这样,佳人明明就在身旁,心中却总念着她人。

回邯郸的队伍大概百十来人,中间是赵雍的乘舆,身后跟着一驾稍小一些的马车,里边坐着孟柔和两个贴身宫女。

人数多了,队伍中还有女卷,走走停停行得两天,才到藿人邑。(今山西繁峙县)

临近傍晚,赵雍一行人正准备进城,不远处的直道上忽然出现数骑着甲的兵士,直直地朝队伍奔来。

乘舆左右的侍卫见状,急忙收起慵懒的神态,转身持戈以待。

庞煖当先走出队伍,对着前方大喝道:“来人下马!”

“仆乃武城都尉牛翦,有重要军情,需急奏国君!还请庞煖将军通报!”当先一骑人影对着乘舆队伍大声喊道。听他的语气似乎还认识庞煖。

人未到,声先到,声音粗狂豪亮,就连队伍中央乘舆内的赵雍也听了个真切。

武城位于赵国东境边塞之上,四无山阜,赵肃侯三年为防御强齐入侵,岁饬武备,以修筑城防以屯兵,是谓武备之城。

莫非齐国来攻我赵了?赵雍心下顿时大惊,再也顾不得礼仪,撩开帷幕对着外边大喝道:“让牛翦来近前答话!”

“喏!”

牛翦是个三十余岁的壮年汉子,半个月前秦、魏两军忽然出现在齐、卫、赵三国的边境上,似有大规模动作。

他当时便已经急报邯郸,请求增兵。

然还没过得几日,前方便又传来了秦军大败的消息。牛翦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自己亲眼看到秦军西逃的溃兵,才如梦初醒。

秦军败了,不可一世的秦军败了!他当即北上便要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国君,当然还有一点便是要防备强齐的入侵。

第二十七章 归途 藿人邑外,暮色孕浴群山之中,苍茫薄雾轻浮,落日的晚霞映照出直道上一行奢华的马队。

赵雍瞪着牛翦,下意识的问道:“情报可已辨真伪?”

“臣亲眼所见,不敢欺君!”牛翦单膝跪地,如实的回道。

并非是赵雍不相信牛翦所说的话,牛翦就是有三个胆子也不敢哄骗于他。

赵雍心中只是感觉有些惊诧。

半个月之前,他便已经收到过邯郸传来的一波消息,那时候他虽然已经预料到了秦军会败。

但万万没想到秦军会败得这么惨,竟然直接让齐国给打的全军覆没了。

齐军的胜利,再次刷新了赵雍对齐国的一个全新认知。

赵雍暗暗给了自己一巴掌,他前世的记忆,大大的影响了他对当前时局的判断,秦国历经商君变法后确实强大,但并非无敌啊。

现在这个时期,田齐的中兴之主,那个打破了魏武卒不败神话的齐威王,好像还活着呢!

秦国后来之所以能吞并六国,也非是一日之功,而是奋六世之烈,经过了长达百年不断的对关东六国进行蚕食,和数次离间、连横。

甚至彼时对秦王提出远交近攻策略的范雎,恐怕此时都还没出生。

华夏大地现在依旧是六国争霸的时代,而非哪国一家独大。

秦国虽强,并非不能力敌。

魏蓥、田因齐乃至他赵雍那个不是独霸一时的雄主。

秦国当然需要重视,但齐国、魏国亦需要防备。

赵雍此时已经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去外边等着,稍后与寡人一同回邯郸!”赵雍立刻对牛翦说道。

“喏!”牛翦揖拜完便朝着一旁走去。

赵雍下得马车,招手将庞煖喊了过来:“你去唤肥义和李兑过来。”顿了顿又道:“算了,寡人亲自过去吧。”

肥义李兑二人此时正拱卫在队伍的后方,自然也早就看到了牛翦所率领的一行骑兵,这时见赵雍亲自朝他们行来,二人立即下马拜到。

赵雍摆了摆手,将刚刚牛翦汇报的情况和二人大概说了一番。

“秦军全军覆没了?”二人的反应和赵雍所想的一样,果然也都表现出了诧异的神色。

但随即做出的举动却截然不同。

“臣请命,即刻率我晋阳之兵攻打秦国,夺回我赵国故地,蔺、离石二城!”李兑当即作揖拜道。

李兑的话也说到了赵雍的心坎里。

趁你病要你命!

嬴驷去年不是还率军恐吓我吗?今年还威逼利诱让老子去和你相什么王?现世报来的就是这般快。

况且蔺、离石二城赵肃侯临终之时还念念不忘。所以不论是私心还是公心,这二城赵雍都是志在必得。

此二城若得,赵国在河西之地便能重新站稳脚跟,面对秦国的压迫亦能化被动为主动。

但赵雍此时还是忍住了诱惑,转头对着肥义问道:“肥师以为如何?”

“臣以为不然,臣觉得当先最重要的,还是要加强齐国和我赵国边境的守备力量。恐怕齐兵会携灭秦之威,犯我赵境。”

肥义瞥了李兑一眼,顿了顿又道:“至于蔺、离石二地,我赵国当然是志在必得,收复失土,乃先君夙愿!不过…依臣的猜测,想那秦国应该会乖乖的拱手奉上,而不需我赵国出一兵一卒。”

“哦?不知大夫此话怎讲?”李兑作揖问道。

“秦国一战而损三万悍卒,而未立寸功,威信尽失。恐怕现在依附于秦国周边的小国正蠢蠢欲动图谋不轨了吧。

想那秦君嬴驷若是聪明的话,此时定会向我赵国、魏、韩、等关东诸国服软,割地自然是附加的。”肥义回道。

“若事不可为呢?”赵雍凝视着肥义说道。

“事如可为,不可不为!秦国服软也便罢了,倘若真如国君所言,那我赵国联合魏、韩两国打过去便是了。”肥义作揖回道。

“仆受教了!”

“寡人受教了!”赵雍与李兑一同对着肥义回了一礼。

“万事还是等回了邯郸再与诸臣商议吧!”赵雍随即又对着身旁的庞煖说道:“庞煖听令!”

“臣在!”庞煖跪地拱手道。他知道赵雍即将有重要使命委任于他。

“你携寡人兵符,即刻调集邯郸军,战车五百乘,兵三万,奔赴武城。防止齐国偷边!”赵雍郑重的说道。

现如今赵雍能委以重任的心腹武将不多,庞煖算一个。

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实则精于战阵,稍加磨炼,定能镇守一方。

仅仅让他给自己当一个侍卫队长,着实有点屈才。

“喏!”庞煖亦郑重的回道,他知道这是国君对他的信任。他如何能辜负!

随即赵雍从袖袍中,取出形似勐虎的半边兵符,交到了庞煖手中。

庞煖接过虎符,郑重的朝着赵雍揖拜一礼。随即上得马儿,一人一骑朝着远方奔去。

赵雍看着庞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轻叹了口气:“希望齐国不会同我赵国开战吧。”

“齐军与秦军一战,定然也损失不小,但还是要以谨慎对之。”肥义看出了赵雍心中的担忧,安慰道。

“希望如肥师所想吧。”赵雍说罢,便朝着一旁孟柔所乘坐的马轿走了过去。

孟柔自然也早就听到一行人的对话声,此时见赵雍走来,急忙让宫女撩开帷幕。

“寡人不能陪你去清凉山了,前线有军况发生,寡人需要即刻返回邯郸……”

孟柔泪眼婆娑,见状急忙打断他道:“国君当以国事为重,臣妾不碍事的。”

听她这般说,赵雍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歉意。但随即还是狠心回道:“好,那柔儿就随着马队慢慢走就行,寡人在邯郸等你。”

“青衣先生,务必护持少妃安全到达邯郸!”赵雍朝着站在一旁的墨家高手,施礼说道。

“赵侯不必多礼!仆定当将少妃安全送达。”青衣急忙回礼道。

赵雍目光扫了一眼这位向洛珊瑚借来的一流高手,随即转身,不再回头。

领着肥义和李兑二人同牛翦朝着邯郸奔去。

……

……

第二十八章 三晋合兵 微风袭来,街旁的林木混合着泉水的气息,据说嗅觉是最原始的感觉,是触动记忆的装置,它能跳过人们思考的过程,直接抵达人脑最深的位置,唤醒人们最初的记忆。

瞻仰着隐隐在望的邯郸城,赵雍心下不禁感慨:或许最美的旅途,恰似归途吧。

来到此世一年多,赵雍好似已经完全的融入到了这个时代。

他心中所想的,全是他的国,他的家。

他渴望为赵国的强大而奋斗,他也愿意守护那些依赖他的人们。

他的心中此时不仅仅怀有对当前局势的忧虑,更充满着对家的迫切。

……

赵王宫的朝堂上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秦军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到邯郸多日,如今一个更加重磅的信息再次袭来。

虽然如赵雍所愿,齐国没有借余威继续攻打赵国,但是他们将目标放在了魏国身上。

除了怨恨魏国借道、借粮给秦国,恐怕是认为相比赵国而言,此时的魏国更加软弱可欺吧。

魏兵如何能抵挡齐军的兵锋,从最初的阻击战,到其后的阵地战,最后再被齐军歼灭,三战三败。

最终魏兵溃逃至赵、魏、齐三国的交界地,观泽(今河南清丰县)!

魏王蓥再也顾不得老脸,灰熘熘的谴使向赵、韩两国请求援助。

韩国倒也干脆,直接派出大将暴鸢,率兵三万重装弩兵支援魏国。

韩侯康此举实属无奈,若是在观泽阻挡不住齐军的锋芒,恐怕即日战场就会降临到韩国本土,毕竟他韩国也是为虎作伥的一员。

韩国的重装弩兵姗姗来迟,魏、韩联军终于是抵住了齐军势如破竹的攻势。

赵国却不像韩国一般,若不趁机得到些许好处,凭啥派兵。赵国又不惧齐军的攻打。

此时的赵王宫内已经爆发了一轮又一轮的激烈争辩。

“魏武卒不是天下无敌吗?大魏王为何要来我赵国借兵?”

安平君赵成目光鄙夷的,望向朝堂中间那人,不由得开口嘲讽道。

魏辛此时脸色涨红,像个小丑一般站在赵王宫的朝堂中间,任由赵国群臣指指点点。

魏辛也不想来啊,可他身为魏国的宗室,总要承担起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责任。

谁让魏国瞎了眼,刚抱上的大腿,随即就被打折了。他心里苦有不甘,为何秦军揍魏卒的时候那么勐,一遇到齐国就歇了菜了,惹得他大魏跟着平白受辱。

“还望赵侯以大局为重,我三晋本就情同手足,此时更应联合,共同抵御齐兵的入侵啊。”

魏辛无奈,并未理会赵成话里的讥讽之意,只顾朝着上首的赵雍作揖拜道,似是已经认命一般。

“情同手足?怕不是魏使忘了去年的五国会葬吧!当时魏王可没念我赵国是兄弟之邦啊。”一旁的李兑阴阳怪气的说道。

“此事,确为我魏氏之过,吾王即日将亲入赵地当面向赵侯赔礼道歉。”魏辛回道。

言罢,魏辛的表情都没变一下,心下不禁腹诽道:嘲讽就嘲讽吧,羞辱就羞辱吧,你只要能出兵,让我干啥我都愿意。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

“唇亡齿寒啊,赵侯!”

“大胆,你是在恐吓我赵国吗?”相邦赵豹不满的出声呵斥道。

“魏辛不敢!”

“好了!”赵雍朝着殿下摆了摆手。

随即站起身子,目光凝视向魏辛,缓缓地说道:“魏王不仁,我赵国却有义。寡人也愿意以德报怨,但……”

赵雍目光瞥向肥义,见后者点了点头,遂继续道:“但魏、赵两国毕竟积怨以久,寡人若是派兵相助,恐我赵国黎民,心有不服啊!”

魏辛一愣,见事情似乎有转机,急忙作揖说道:“有何吩咐,旦凭赵侯所言。”

赵雍不禁暗暗颔首,这魏辛倒是有个求人办事的样子。

“寡人觉得,我三晋联合抗齐不难,但战后……观泽之地应尽归于我赵国!”赵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其实在魏辛朝见之前,赵雍与诸臣便已经商量出了结果。

以德报怨那是唬人的,不落井下石便算好的了。况且这观泽之地本身就是赵国的领土,只不过肃侯之时被魏国硬生夺了过去,现在也不过是收回故土罢了。

“当是如此!”魏辛见赵雍没有狮子大开口,长长嘘了一口气。

魏辛来赵国之时也已经同魏王蓥商议过,割地恐怕是在所难免了,不过这割给谁就不是他魏国能决定的了。

赵雍所求,亦是他意料之中的事,见赵国只要观泽一地,行为也算得上高风亮节,心下不禁暗暗钦佩赵雍的为人。

赵雍此时,若是知道知道魏辛内心所想,恐怕得气的拿头撞天。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谈好了条件,答应了魏国,就应该履行。

兵贵神速,赵雍当即命楼缓为将,调中牟三万兵卒开赴观泽。

邯郸距观泽不过三百余里,与赵国旧都中牟更是隔黄河相望。要说真不怕齐军攻入赵境那是假的。

……

观泽城丘。

匡章站立于战车主位之上,望着远处魏、韩联军的阵地,口中不由的发出一声叹息:“这韩国的重装弩兵果然名不虚传,射程竟然能达到六百步。天下之强弓劲弩,莫与韩较啊!”

身旁的驭手诺诺的不敢说话,今天已经是齐军第三次发起冲锋,但都被魏、韩联丨军给打了回来。

匡章心下也是无奈,挫强秦,逐悍楚,现如今攻无不克的齐军,竟被诸侯公认孱弱的韩国给挡了下来。果然,三晋不能轻辱吗。

他有些不甘心,这次韩、魏借道、借粮于秦国,在匡章看来,这摆明了就是对齐国发起的挑衅,若不严惩,他大齐还有什么脸面称什么关东第一个大国。

“大将军,前方探报!”远处奔来一骑斥候,大声的喝道。

“讲!”匡章心下隐隐有所不妙。

“赵卒自中牟出,已经越过大河,即将与魏、韩合于一处!”斥候如实回道。

匡章顿时大惊!

三晋联合这是多少年都没发生过的事情了,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撤兵。

随即又问了一句:“此次赵军统兵的是何人?”

“回大将军,主将楼缓,副将廉程!”

廉程?这个名字匡章听着有点耳熟。

“黔夫将军何在?”匡章转头问向自己的亲兵。

“正在前方巡营!”

“速速传黔夫来我帐下议事!”

……

……

第二十九章 犀首之谋 三晋合兵一处,齐国已经讨不到任何好处。

况且大军的后方,已有斥候不时传来密令:那楚国的大将昭阳,已经联合鲁、宋等小国,隐隐有与三晋合围齐军的架势。

匡章明白,齐国的退兵似乎已成定局。但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挫秦立威的效果也似乎不错。

匡章慎记凡事过犹而不及,见好就收的道理。

遂当即下令:命齐国大军全数撤离魏地,东归临淄。

三晋还未与齐国交兵,一场即将到来的旷世决战,便这么被轻描澹写般的化解了。

齐国的撤兵对三晋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三国都为此免除了一场兵燹之灾。

但对秦国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齐国的撤兵意味着,赵、魏、韩三国能腾出手来,收拾他们的老对手秦国了。

……

秦国,咸阳宫。

嬴驷盘坐在朝堂之上,不发一言。

这位秦国的中兴之主,年纪虽然还未过三十,但日夜的操劳,让他看的样貌看起来远远大于同龄人,身材也不是很板挺,背微微有点弓,脖子短粗。乍一看五官也算端正,不过眼袋很重,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看着面色也有点虚,可能是经常熬夜的原因,脸上颇有风霜之感。

嬴驷此时瞪大着双眼,爆起的青筋,无一不标志着,这位秦国的主宰,此时很生气,非常生气。

秦军战败的消息,第二日便传到了咸阳宫,随即便传遍了天下。

往日那些臣服在秦国丨淫威之下的游牧民族,见到秦国再也无心西顾,纷纷起兵反叛,扭头便向昔日的宗主国攻来。

尤其是那个义渠!这个两面三刀的蛮夷!嬴驷心下恨恨地骂道。

此时嬴驷心中的怒气,就像火球一样在他胸膛里翻滚。

“国君,义渠已经攻破乌氏县城(今宁夏固原),正奔秦亭而去。”左庶长魏章,朝着上首的嬴驷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如何看不出,此时的嬴驷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但秦亭(今甘肃天水)乃秦国的龙起之地,意义重大,不得有失。无奈之下只得出言,一不小心再次挑动起嬴驷那本就紧绷的神经。

“好个义渠,哈哈哈!很好!”嬴驷忽然大笑起来,“说吧,诸位爱卿,还有什么消息,尽管告知寡人,寡人受得住!”

听嬴驷这么一说,殿下顿时炸开了锅。

“禀国君,犬戎反我,现已和东胡合兵一处。”左更甘茂当即开口禀告道,再次向嬴驷传达了一条不怎么好的消息。

嬴驷眉毛一挑,屏住嘴,俯视着殿下:“还有吗?”

少上造赢疾偷偷瞥了自己兄长一眼,缓缓说道:“北部的林胡和楼烦,已经跨过了朔方长城,直奔我大秦腹地而来!似乎…早有预谋。”

赢疾也是纳了闷了,义渠、犬戎、东胡也就罢了,这林胡和楼烦一直是赵国的祸患啊,这次越过赵境翻过长城,你说没赵国在背后唆使,谁信啊。

“还有吗!”嬴驷加重语气,深吸了一口气,环视殿下一周,最终将目光定在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的好相邦,张仪身上。

然而还未等嬴驷再次开口,殿外便传来了宦者的急奏:“国君,前线传来急报。”

“讲!”

“齐国和三晋对峙数天,未发生战斗,现今齐军已经全数撤出了魏境。”宦者如实的回道。

噗!

一大口鲜血骤然自嬴驷嘴中喷出,随即人也重重地摔倒在了王榻之上。

“国君!”

“国君!快传太医!”

……

公孙衍步伐轻快地,漫步于大梁的宫城之中。

嬴驷此时若是知道,这位昔日秦国的大良造,他的爱将犀首!才是造成此次秦国动荡的幕后黑手,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犀首,别来无恙啊。”魏相惠施,魏太子嗣,两人从高台之上,匆匆走了下来,亲自迎接这位举世的大才。

“仆一介白身,如何敢有劳二位大礼相迎。”公孙衍客气的揖拜回了一礼。

“犀首当得,父王已在殿中恭候犀首多时。”太子嗣作势向前引道。

“那仆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

“请!”

公孙衍自从辞去秦国大良造,回到魏国已经一年有余。

虽经临行前秦君嬴驷百般挽留,但同属纵横家的公孙衍,自是不愿意屈居他人之下,尤其还是那个后来者,张仪!

离开秦国的公孙衍,自然也并不甘心以区区白身,碌碌无为的过完后半生。他心中的抱负还没有施展,所以从他决定离开秦国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便筹谋着一个足以倾覆整个华夏局势的计划。

想他公孙衍当初如何为秦国卖命的,不顾及母国之情,河西一战攻杀魏国八万武卒。为秦国东征西讨,结果…呵呵。

别秦之时,公孙衍便在张仪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亡命的种子。

殊不知张仪后来的借道伐齐之谋,都是公孙衍预先算计好的。

使魏、韩两国示弱于秦,亦不过是计划中的第一步。

等秦国大军开赴前线,无回头之路后,再往秦军营中散播谣言,让赢华顾此失彼。

韩、魏两国再伺机截断秦军后路,任他秦军如何强盛,也免不了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当然他毕竟不是神,计划中还是出了不少纰漏。

比如让他没料到的:齐军的强大。

好在最后有赵国出手相助,要不然他就弄巧成拙了。

……

魏王宫外。

魏王蓥亲自出殿,迎接这位让秦国吃了大亏的,昔日大敌。

他已经老了,魏蓥感觉自己已经看不到大魏的再次崛起了,能在自己的晚年看到秦国的此番狼狈之相,已经是了却了他心中的一大憾事。

身为魏国的王,若说没有怨恨过公孙衍,那是骗人的。

但他亦知道这个时代的规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无论怎样,此时能得到公孙衍的辅左,魏蓥还是很开心的,“犀首,寡人终于将你盼来了。”他亲切的称呼道。

“仆惶恐,不敢受魏王此礼。”公孙衍行大礼拜道。

“犀首不必如此,往事皆烟消云散。寡人已经在殿内准备好了宴席,汝随寡人前来。”魏蓥亲自弯身,搀起趴俯在地上的公孙衍,与众人一同走入了王宫大殿。

……

……

第三十章 犀首献计 亭台楼阁凋梁画,编钟击磬奏乐声。

金碧辉煌的魏王宫内,斗檐飞拱之下,乐人葱指拨动着琴弦,仕女秀臂轻击向编钟。

古琴涔涔、钟声叮冬,不由勾起殿内所有人的心神。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魏国的朝臣推杯换盏间,目光不由得望向王榻之上,那个苍老的身影。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自家王上,像今天这般开心了。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今我魏国西败强秦、东怯强齐,我大魏收复西河指日可待。”此时酒意微醺的大司寇魏厉,对着上首的魏王蓥作揖拜道。

魏厉把齐败秦、三晋退齐之功全部强加到魏国身上,魏国诸臣此时却觉得没有丝毫的不妥之处。

魏国的上将军翟章却是个清醒人,听到魏厉此番说,心下不由得嗤笑一声。

翟章乃是魏文候时期的相邦翟璜之后,他师从庞涓,庞涓战死之后,翟章便继承了庞涓的位置,成为新的魏国主将。

虽然在西方,对秦国战局很被动,但是在腹地,收拾附属国卫国还是很在行的。翟章曾数次伐卫,连续拿下卫国多座城池,从卫国截取许多宝物,使得屡屡兴兵与秦国作战的大魏朝廷亏空得到了一定的补充。

此次魏国对齐作战的主将便是翟章,他最清楚当时局势的凶险程度,若非紧要关头,韩、赵两国出兵相助,恐怕齐军此时都已经打到大梁城下了吧。

翟章抬头看了魏蓥一眼,他也不想扰了兴致,遂悻悻住嘴。

……

盛大的酒宴行至中旬,上首的魏王轻轻挥了挥袖袍,演奏的乐人、仕女见状,匆匆躬身退出来大殿。

魏王蓥自然没有理会魏厉的奉承,他对自家现在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了。

他扭过头朝着正盘坐于自己下首的公孙衍说道:“犀首,这次拖汝之福,寡人和魏国才免遭一场劫难,汝想要何赏赐,尽管开口。”

“仆万不敢求赏,仆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为昔日之过,赎罪罢了。”说到这里,公孙衍眼角揩泪,一副真情流露的模样。

在座的魏国卿臣,自然都知道公孙衍所说的赎罪是什么意思。

“犀首切勿此言,正如父王当时所说,昔日之事早已烟消云散,今日犀首能重归母邦,便已经赎清昔日之过了。”太子嗣适时的开口说道。

太子嗣年少时曾在秦国为质子。

昔年秦、魏两国河西一战,魏军大败。魏嗣心有不忿下,遂在秦国咸阳故意寻衅,最后还失手杀了一个秦人。

按照秦律,杀人者偿命,若非公孙衍在危急关头,强力保下了他,他是妥妥的死定了,更别要说现在的魏国储君之位。

这份情,魏嗣一直暗暗记在了心中。

“仆,不敢奢求我王的谅解!不敢奢求我魏国百姓的谅解!仆只愿能用毕生所学为魏国谋。

臣,今后愿为王上社稷效命!”公孙衍再次朝着上首拜道。

魏王蓥见公孙衍松口,心下顿感宽慰,伸手虚扶道:“卿既愿出仕于我魏国,寡人即刻授卿于魏国相邦之职。”

“王上英明。”殿下魏国诸臣皆拜道。

这个时代人们崇拜强者,也认可强者,尽管这个人是他们昔日的敌手。

???“臣不敢,惠子乃当世大才,臣怎敢越俎代庖!”公孙衍急忙对着侧首的惠施作辑拜道。

他虽然早就知道,此番入魏王宫,魏国定会对他委以重任,但没想到魏王如此大气,上来就让他行一国之相。

惠施对着公孙衍回了一礼,“犀首切勿妄自菲薄,汝之才,远大于吾也。”惠施此刻的言语中竟无丝毫嘲讽、妒忌之意。

“今犀首相魏,当魏之兴也,仆自愿向王上请辞,仆已数年未曾见宋之老母,还请王上成全。”惠施朝着上首的魏蓥拜道。

惠施乃宋国人,相魏已有十数载。早已经将魏国看成是他的第二个故国,惠施是个通达之人,今日既见魏国有崛起的机会,自然原意将相邦之位拱手相让。

“仆愧不敢当啊!”公孙衍有点惭愧的说道。

他没想到惠施如此通情达理。突然公孙衍心中对惠施生气了一股愧疚之意,刚来魏国就挤走了人家多少有点不合适。

“汝有何当不得……”惠施豁达的回道。

“好了,你二人就别在这里惺惺相惜了,寡人命犀首,即日任相邦之职!”魏蓥说罢顿了顿,又面向惠施道:“相邦永远是我魏国的上卿,若是想回来,魏国的大门永远对相邦敞开着。”

“吾王万年!”惠施拜道。

惠施早已看出魏蓥近两年的精气神有些衰败,他知道这大魏恐怕离易主时日不远了。

虽说伴君如伴虎,但十数载的相伴,他对魏蓥还是有那么丝丝的不舍。

……

相位之事既然已定,那公孙衍自当应该要履行他的职责。

“此次秦国败于齐,我魏国又遭齐攻打。寡人欲联合三晋同秦国共讨强齐,犀首认为如何。”魏蓥目光凝视着公孙衍,缓缓的说道。

公孙衍沉默了片刻道:“王上所言非虚,我魏国当联合三晋。但不该是攻齐,而是伐秦!”

“此话怎讲?”魏蓥有些不解。

“当今华夏,天子无道,诸侯纷争,至今日除了我三晋之外,唯有齐、楚、燕、秦七个大国。而七国之中又属秦、齐、楚三国最为强盛。三国之中又属秦最为霸道。臣不才,曾仕命于秦,固臣深知,秦君之野心。

此次秦败于齐国,定会像我魏国示好,但等它缓过劲来,定会转头第一个攻打我魏国!为何?无非是我大魏阻挡了秦国东出的步伐。

固臣以为,当联合韩、赵、燕三国发起相王,趁秦国颓弱之际,一举攻灭之!”公孙衍委委道来。

魏蓥乃至殿下的魏国诸臣听完公孙衍的话都是一惊。

都说当局者迷,十年前苏秦联合五国伐秦,也是因为魏国听信了秦国的鬼话,而导致功败垂成。

今日被公孙衍一语道破,众人方如梦初醒。

“犀首此言,寡人受益良多!”魏蓥对着公孙衍拱手拜道。

“臣不敢当王上此礼。”

魏蓥并未理会他的态度,而是接着说道:“寡人欲当合纵之长,当何为?”

又是魏蓥那该死的自尊心在作祟,早年若非他那骄狂自大,目空一切的态度,恐怕魏国此时依旧是一方霸主。

临到老了,他这个坏毛病还是改不掉。

公孙衍如何不知魏蓥心中所想,他早已对策,“王上可是忧虑赵国君臣的不服?相王之时邀请中山国君参与便可!”

……

……

第三十一章 胡凳 五月初的赵都邯郸,气温已经逐渐升高,富饶的华北平原上阳光刺目,天气炎炎。

微风轻轻掠过大地,金黄色的麦浪随着节奏起伏不定,发出‘沙沙’之声,正是大丰收的时节。

赵雍走出乘舆,伸手从身旁已经成熟的麦穗上轻轻拂过,他目光望向前方眼前这片丰盈的土地,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澹澹的芬芳混杂着细微的尘土一起入鼻。

前方的战况暂时告一段落,远方的游子已然归家。在这一年一度的盛大时节,再度挥洒下辛劳的汗水。

赵雍决定与民同乐,他从陈忠的手上接过铁镰,轻轻挥动下,割下今年的第一撮麦穗。

这个时代,北方的主食依旧是粟,也就是小米,但部分地区也已经开始小规模的播撒这种新的作物,麦。

三、四月份播种下粟稷,五月便能再次收获去年冬季所栽下的麦。

这种五百余年前才从西域传进来的番种,一经推广,便广受各国统治者的喜爱。

但麦的种植也大受地域限制,至今也只有北方诸国能小规模的种植,而赵国邯郸恰巧便是这其中一处最大的播种‘基地’。

战国时期各国的人口和粮食的生产能力有直接的关系。粮食不仅仅是带动国家经济的必要产物,更是牵扯这个国家兴盛和衰败的重要命脉。

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几个国家,无一不是产粮大国。

如今人口最稠密、土地质量最高的当属魏国,魏地据‘三河’之地,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土地虽比之秦、楚小而狭,但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习事。若非前些年被秦国夺走了河西,那富饶程度更是夸张。

其次便是秦国,秦地囊括关中,占汧、雍(汧山、雍山)至河、华(黄河、华山),膏壤沃野千里。

再次乃齐、鲁、宋、卫、韩等地。

齐居滨海之地,以商贾而闻名诸侯。广传,临淄十万户,市租千金,人众殷富。如那穷疾之家也可享齐人之福也。

韩地险恶,依山而居,地虽不满九百里但五谷皆生,非麦即豆。就算一岁不收,民亦无饥馑之患。

至于越、楚等国虽然地广人稀,但是其也无肌腹之忧,食物以稻、羹鱼为主,或火耕或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而燕赵大地,迫近北夷,任侠为奸,北部地区多不事农商,民凋捍少虑。但亦有盐、麦、枣栗之饶。

战国时期之所以唯有七国制霸,并非没有道理。

麦田中的内史和一众大小农官,见到国君的乘舆,急忙从远处奔来。

“国君亲至农耕之地,实乃我赵国之福啊。”内史赵田带头伏地拜道。

民以食为天,自古以来农事同兵事一样,都是国家最头等的大事。但一般诸侯都不会亲至农业的生产之地,往往是委派亲信大臣犒劳。

“众卿快快起来吧,寡人看到此等丰收盛景,心感甚慰啊。”赵雍口头不由得称赞了一番。

“这都是臣等分内之事。”一众人符合地说道。

农业部好多的低阶的官员都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国君,内心都不住地称赞赵雍的贤明神武。

“内史留下,其余诸位快快去忙活农田之事吧。切勿耽搁了大好时辰。”赵雍说道。

“诺。”除了内史赵田之外,其余众人随即作揖拜退。

内史的职责原本负责沟通天人,属于司祭之官。

战国后,为更好的服务诸国争霸,内史的职责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由原来的沟通天人之官发展成独立的治民行政之官。

内史的执掌大致可分为两种:一为‘掌治京师’,一为‘掌至国家的谷货’,也就是管理国家的财政。前职与邯郸令的职策有所冲突,但凭借后一个执掌,内史确定了他作为全国最高级别的农业职官地位。

如此重要的职位,几乎便是掌管着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所以历代内史皆由国君的亲信所担承。

内史赵田乃赵国宗氏所出,又师从农家侠魁。

政治上的归属,加上才华上的出众,赵雍即位后,赵田自然当仁不让的成为了赵国新一任的内史。

“寡人想问内史,今年麦的亩产如何?比之去年的产量可否有所增加。”

赵雍让身旁的陈忠拿出两把胡凳,放在乘舆一旁,当先撩起下摆,一屁股坐了上去。

这个时代的凳子、椅子还没有从西域传入中原,人们大多都是席地而坐。而一般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是根本坐不住的。

赵雍反正是不成,坐久了他就会腿脚麻痛,所以往常他都是盘坐。但身为一国之君,出席正式场合盘坐又显得不雅观。

好在椅子的架构也简单,他这次从代地回邯郸后,便命人打造了几把。

赵田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等新奇之物,模样即像是桉榻,又似卧床,但比之前者又小了太多。

“这物事唤作凳子,此次寡人代地之行,效彷胡人所制,大夫请坐。”赵雍抬手示意赵田向他一般下腰而坐。

胡凳?赵田心中一惊:我华夏怎能效彷胡蛮,国君肯定是昏头了!

赵田虽然不同于一般的宗室贵族,但他的是内心还是有些看不起胡人的东西。但他见赵雍也都坐了上去,他又不敢拂了赵雍的好意,只得满不情愿的跟着坐下。

见赵田踌躇不安的模样,他心中的所想如何能瞒得过赵雍。

但赵雍也有他的打算,这不过只是他变法、异服的一个前兆罢了。

他已经下令,命人打造了数百把椅子、凳子,陈设在赵王宫中各处,以后赐座便是真的赐座了。他要让朝臣们提前去适应变法所带来的便捷。

赵田也算是首个体验这项‘服务’的赵国大臣,果然他从最初的排斥,到随即的悠然,他忽然发现这胡凳,还真是个好物事。既能大大的缓解疲惫,又没有长时间跪坐所带来的后遗症。

赵田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此时早已暗暗的钦佩赵雍的眼光。

“这样的好东西,诸国怎么不早点引进来呢?”,赵田是个实干派。

……

……

第三十二章 屯田制 平坦的原野上光影斑驳,麦田旁的驰道上两道人影相对而坐,道路外围拱卫着层层侍者。

“我赵国得天庇佑,今年粮食大丰。麦今年亩收应该能到一石。”赵田如实地回道。

赵雍欲变法革新,军事上的变法已是必然的,但农政改革自然也不能落下。

不过在农政的制度上,赵雍却是一窍不通。

无他,这个时代的单位换算和后世相差的太多,而且每一个诸侯国的计算单位还不一样。

据赵雍所知,当今赵国的一亩相当于后世的三分之一亩,也就是二百来平方米。一石大约相当后世的七十斤左右。

统计单位的不精确,加上又混乱,怪不得后世的秦国要统一度量衡呢。

赵雍听罢赵田说的话,心下不禁有些暗暗吃惊。

后世的小麦平均亩产才多少?八百斤左右,按照现在的单位来说也才二百多斤。

今年赵国确实称得上是大丰收。赵雍不由得称赞了赵田一句:“内史管理之策,功不可没啊。”

诸国虽重视农业生产,但奈何精于此道的人才太少了。

“臣不敢居功,全赖国君慧眼识人。”赵田谦逊的回道。

……怎么赵田这话听着有些耐人寻味呢,赵雍心下都囔了一声。

随即赵雍便问出此行根本的目的:“寡人欲效秦国,改革农耕,奖励耕战,内史以为我赵国能行否?”

赵田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应该是常年暴晒于阳光之下,脸上的皮肤此时显得有些粗糙。但他的背挺得很直,目光也相当的锐利。若是单看外貌,赵田并无一丝贵族之相。

但他确是赵氏的宗亲,乃赵桓子嫡系之后,论辈分,赵雍也得唤他一声公叔。

若非如此,就算是赵田身兼大才,背后又有赵雍的鼎力支持,他怕也当不得这份内史要职。

也正是因为赵田的贵族出身,他才知道在赵国若想改革是何等的艰难,更妄论这等触及贵族重大利益的变法事件。

此时赵田听罢自家国君的话,眉头微微皱起,谨慎的回道“我赵国的国策并不同于秦国,国君的变法之愿,恐难以实施。”

在赵田看来,变法需强主且雷厉风行。虽然赵雍此时已经收拢了赵国大部分的人心。但赵雍毕竟年幼,些许贵族恐怕不会那么好湖弄。

其实不用赵田说,赵雍自然也知道变法不易实施。

但他现在要的不是赵田的意见,他想要的不过是赵田的态度罢了。

赵雍再次强调道:“内史只需觉得可行否!”

赵田此时如何还不明白国君的意思。

赵田心下不由得暗惊,不过既然他是赵雍提拔上来的,又是赵氏出身,能看到赵国富强的机会,他心中也自是原意效彷商君。

“若国君执意变法,臣愿为国君先驱。”赵田突然从凳子上起身,俯身叩拜道。

“好!有内史此言,寡人就放心了。”赵雍将赵田从地上搀扶起来。

赵雍此举也是无奈,若是赵田不站在他这边,农业的革新怕是将寸步难行。

昨日早朝,赵雍已经试探了一波诸臣的口风,如他和肥义事先所料,诸臣的反应异常强烈。

其中尤属赵氏的宗族反响最甚,就连一向支持他的亲叔赵成也默不作声。

好在他认为的心腹李兑和楼缓一直站在自己这边。

赵雍无奈,只得暂时作罢。他明白如今若没有一场外在的压力做引子,恐怕他们不易屈服。

“听说内史曾拜学于齐国的稷下学宫,不知师从于哪位名家?”赵雍问道。

“臣不才,从于农家侠魁田宇。”赵田回道,语气中不免有一些自傲。

其实也不怪赵田如此,农家弟子虽众,但得其精髓者却寥寥无几,身为农家魁首的亲传弟子,他就算不出仕于赵国,在他邦也定是王侯座上之宾。

“哦?尊师的大名,寡人亦早有耳闻。”赵雍先满足了一番赵田的虚荣心,随即缓缓说道:“不知内史是否听过屯田制?”

“屯田制?那是何等物?”

“寡人在代地偶遇一农家奇人,攀谈之下,他得知我赵国欲大兴农政,遂传寡人一套革新之法。寡人并非精通此道之人,说来于内史听,汝看可行否。”赵雍说道。

“臣洗耳恭听!”

赵雍的话已经成功的勾起了赵田的好奇心。屯田制?田宇好像从来没传授过他这套制度。

“那奇人曾对寡人说‘赵国边疆之地甚广,若图革新又不妄与勋贵冲突,可初命庶民协同戍卒屯田于无主荒地。”

然还未等赵雍说罢,赵田便打断道:“若国君真听那奇人所言,我赵国危矣。强募民众,恐怕会适得其反。”

赵雍摆了摆手:“寡人当时也如内史一般,但后来那奇人又道‘赵侯无须虑也,开垦荒地之民,赵侯可免除其新地赋税,并承诺其无军事编制的束缚即可。亦可用徒刑之辈强制迁往荒地,此乃劳改之法。”

赵田听到这里,已经听出这屯田制的高明之处。

要知道以前可没有什么劳改,犯了罪要不就是关在大牢浪费粮食,要不就是直接砍头。

赵雍缓了缓又道:“待第一波屯田完成,想来会有庶民效彷,那时便可改强征为自由应募。

到时再扩大规模,想来用不了几年赵国将再无困粮之忧。彼时亦可强征贵族之地,以新法赋予其些许利益,想来他们也不会反对。”

赵雍一席话说完,赵田已经是有些发懵。

因为这个想法太超前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制衡之道,而是攻心为上。

“臣请教国君,这奇人唤作何名?”赵田拜道。

“寡人亦是不知,此人同寡人言罢,便骑牛西去了。”赵雍无奈地摆了摆手。

他总不能说这个奇人是寡人杜撰的吧。

赵田深吸了一口气,:“若我赵国以屯田制改革农政,我赵国必将大兴。”

他一个农家子弟,自然能知晓其中之奥妙。

这奇人莫非是田师?那他为什么要偷偷的跑去代地,传法于赵国。

……

……

第三十三章 要加钱 邯郸的天,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彷佛随时要坠落下来,风声时起时落,乘舆外传来丝丝喧闹之声。

与赵田分别后,赵雍本待再去邯郸城外的常备军营视察一圈,不过如今看这天气,怕是又要下雨了。

进入夏季之后,赵国的雨水也不知不觉的多了起来。

就是不知道这场雨,会不会影响小麦的收割进程。

邯郸城外便有三处军营,乃赵国拱卫都城的常备军。

何为常备军?如今诸夏各国的军事制度不同于春秋时期,亦不同于后世。

如西周、春秋时期还是奴隶制的天下,各个诸侯国采用的都是征兵制度,主要成员也都是国人中的士,也就是贵族阶层。

平民和奴隶虽然也参与战争,但是他不直接参与作战,只能做一些后勤运输之类的工作。并非是他们不愿意,而是不能,没有资格。

乃至后来对兵卒的称呼‘战士’便是如此由来的。

春秋末期,奴隶制度开始逐渐走向崩溃,但还没有完全崩溃。

但一个人出现彻底打破了这个制度,他就是:赵襄子。

赵襄子在位初期,三家分晋便已成定局。他即位后,当即做了一个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事情,那就是彻底解放奴隶。

他宣布解放赵国界内的所有奴隶,并且赐予其十亩土地。并且承诺,其余诸国的奴隶,凡是入他赵国境内的都一视同仁。

这样不仅赵国没有了奴隶,中原各国也不得不废除奴隶制。如果他们不废除的话,这些奴隶就会想尽办法逃往赵国成为自由民。奴隶制自此土崩瓦解。

战国时期,不仅列国间的战争频次极高,且战争规模也迅速扩大,动辄便是数万、数十万军队相互攻伐,而为了适应列国间的战争,一种新的军制便由此而生:募兵制。

募兵制便是各个诸侯国经严格挑选后,组建的常备军,此时各国比较出名的常备军团有:‘魏武卒’、‘齐长城军’、‘韩重弩兵’‘秦铁鹰锐士’等等。

这些军人全部都是脱产的职业军人,待遇相对较为优厚。由于这些常备军往往经过长期训练,因此这些军队人数虽少,但却是军队战斗力的保证。

但常备军人多不事生产,还要免其赋税,所以对一个国家的负担那也是相当的大。如今一个国家的强弱,往往以该国常备军的多寡而定。

赵雍若想改革军制,下手的地方便是常备军营。农政、经济的改革也必然要提上日程了。

打仗打得便是经济,这句话所言非虚。

思虑到此,赵雍撩开帷幕朝着天际瞥了一眼,见云层此时压得更低了些。

遂作罢。

对着帷幕外的陈忠说道:“回宫吧。”

……

邯郸城宽阔的道路两旁,百姓都跪俯在地上恭送着国君的乘舆。

不远处一小姑娘抻了抻身旁俏公子的衣袖,轻声地说道:“别看了公主,人家都走远了。”

“呸、呸、呸谁在看那……我只是在瞅着天空,喏,你看要下雨了。”

明显是女扮男装的韩姬瑶马上失口否认道。说罢才发觉不对,勐然回过头来:“好你个小荷,你竟然敢嘲笑我!”

说着就要上手挠小丫头的痒痒。

宫女小荷扶了抚头上的布巾,急忙躲开,口中讨饶道:“我错了公主……咦,公主你看那边的皮子好漂亮啊。”

小荷巧妙的转移了姬瑶的注意力。

“哼,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再敢没大没小,我就罚你…罚你一顿不许吃饭。”姬瑶故作生气的说道。

“奴婢知道啦。”小丫头无奈,诺诺地回道。

……摊位的主人是个胡族虬髯大汉,面部不修边幅的模样与马背上那光洁的褐色毛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汉子见一行衣着光鲜亮丽的俊俏公子,朝他这走来,急忙起身热情地招呼道:“诸位贵人请看,仆这皮子乃毛皮中的上品。”

说罢将粗手往一旁马儿身上蹭了蹭,拿起马背上的一张皮子向众人展示。

看这大胡子自卖自夸的模样,姬瑶不禁觉得好笑,心下也不由地泛起了滴咕:都说胡人残暴凶狠,为何这个汉子,看着也似普通黎民一般呢?

“休要哄骗我,你倒是说说如何个上品法。”一旁的小荷反问道。

“贵人有所不知,这狼皮的来历,乃是仆用强弓射入狼的眼中,一击毙命。随后从狼身上整齐扒下来的,完整程度世所罕见啊。”胡人汉子也不恼小丫头的驳斥,认真的解释道。

小荷自是不听他一家之言,转身看向正傻站着的韩宫第一侍卫,墨羽。

见墨羽诺诺地点了点头,小姑娘这才道:“你这皮子包下来要多少钱。”

胡人大汉眼中一亮,知道来大主顾了。要知道他到邯郸城已经三天了,只因他要价太贵,一直没卖出去,身上带的盘缠也快用完了。

随即汉子说道:“不敢欺贵人,这一担皮子十张,全是上品。仆一张作价五币,十张便是五十币。”

要知道现在市价一斗上等的粟才一个币,价格着实是贵了。

(币,便是赵国铸造的刀币,也是战国时期运用范围最广的货币。一斗粟大概等于现在三斤小米左右。)

听完他的话,小荷带着征询的目光望向自家公主。见姬瑶点了点头,便冲着身后的墨羽喊道:“呆瓜,还不快点掏钱。”

“哦。”侍卫墨羽应了一声,便从袖袍中掏出一个布袋,递给那胡人汉子。

小荷看着他的举动,心下不禁又腹诽道:太子派的这个呆瓜,我怎么感觉有点不靠谱啊。

“贵人啊,仆报的是赵国的币,您这是韩国的币,要加钱的。”胡人大汉接过布袋打开一瞅,随即点了点,这才苦哈哈的回道。

‘这呆瓜’,小荷轻骂了一句,随后便从腰间的小荷包内掏出一枚小金饼,递向汉子。

“这下够了吧。”

汉子接过金饼,随即放在嘴里咬出了个牙印,脸上欣喜道:“够了,够了。”

……

……

第三十四章 谋秦 韩侯康不日将来访赵国的消息,自然早就被机灵的宫女小荷打听到了。

姬瑶想让君父携她同去,结果却被一向宠溺她的韩侯给无情的拒绝了。姬瑶无奈,只得偷偷的跑了出来。

想到这里姬瑶宠溺的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车外此时乌云密布,路上也是静悄悄的,雨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起来。

小荷一路上也是累坏了,心中不禁暗暗的抱怨道:都怪那个不靠谱的呆瓜侍卫,什么都要本姑娘操心。

哎,谁让公主是背着国君和元妃出来的呢,又不能大张旗鼓,身边连个宦者伺候的都没有。

她趴在自家公主的腿上,突然感觉公主在揉她的头。

“公主,奴婢头发都要乱了。”小荷脸埋在姬瑶的裙摆上,瓮声地说道。

“要是没有小荷,我可能就见不到赵都的繁华嘞,等回了韩宫,一定重重的赏赐小荷呢。”姬瑶没有理她的抱怨,依旧抚着小丫头的秀发,就像给小猫捋毛一般。

姬瑶并非一个不知轻重之人,这次她偷跑出宫,已经事先和太子韩仓说过了,得到了哥哥的首肯,她才出来的。

现在她很开心,不仅仅见到了那个人的身影。还买了好多好多的货物,此时车厢内都快堆积的放不下了。

姬瑶此时觉得邯郸真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她不仅仅能买到北国特有的柔软毛皮,还有齐国上等眉黛和米粉,就连巴蜀等地的云锦都有的卖。

就连身为韩国公主的她,都不禁暗暗感慨赵国贸易的繁荣,不像韩国全是铁匠铺,和粮铺。

“还有墨羽,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姬瑶随后对着身前的帘幕说道。

“不敢邀功,都是臣应尽的职责。”车外传来侍卫墨羽的话声。

小荷听罢,不由得偷偷撇了撇嘴。

从新郑到邯郸五百余里,一路上自然不会顺顺当当。蠡贼、山盗就遇到了好几拨,当然最后都被墨羽随手打发了。

虽然小宫女不喜欢这侍卫呆瓜一般的性子,但亦不敢否认他的功劳。

“公主不用担忧,国君已经把你许配给赵侯了,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完婚啦,到时候你就是赵国的元妃嘞,邯郸城还不是想怎么逛就怎么逛....”小丫头说罢,用头拱了拱姬瑶的小腹。

“哎幼,公主轻点……”

……

赵雍此时并不知道他的未婚妻已经背着韩康,先一步偷偷跑来了邯郸。

他正在为中山国的事而发愁。他的手上拿着刚刚从边地送来的简犊,心下不禁暗骂。

无他,中山国真是两天不打上房揭瓦。

去年赵国刚刚在鄗地圈好了建造城池的位置,正待今年收割完小麦,就谴民夫去建城。

关键时刻中山又来出兵骚扰。不用想这背后肯定又是他的好大哥,齐国在挑撺。

中山国当年之所以能复国,赵国之所以屡屡讨伐,而不能灭之,也正是因为背后有齐国的支持。

这次齐国在观泽吃了三晋的瘪,转过身来就让中山来恶心赵国。

“赵造如何?可有所损伤。”赵雍对着殿下的赵豹问道。

赵造是赵氏的公子,也是这次赵国委任的鄗城令。

“赵造无妨,只是提前迁往鄗地的土石和林木被中山焚毁殆尽了。”赵豹如实回道。

玛德!赵雍心下不禁恨恨地骂道。

“人没事便好,物资之后随大军再运往前线。”

赵雍已经看过了简犊,自然知道事情没有赵豹说的这么简单。

这次中山国是有备而来,趁赵国大军在观泽之地没有返回,率重军突袭了守卫薄弱鄗城,两千的守边士卒全数战死了。

中山和赵国毕竟是老冤家、老对手了,彼此你打我,我打你倒也正常,但像战损如此大的情况,数年来也不定发生一次。

赵雍嘴角冷笑,这中山国猖狂不了多久了。

“秦国的事,众卿认为如何应对。”赵雍望着殿下再次问道。

秦国年初邀请三晋的相王之事,魏、韩两国都没有再鸟过嬴驷。

秦国或许此时也正忙于应对西北边的胡人,暂时也就没在提起这茬。

不过秦国真如肥义所言,早早便谴使入赵,将赵肃侯之时夺去的蔺、离石二城还了回来。

这个是赵雍所没有想到的,若早知如此,他就不借道给楼烦和林胡去打秦国了……

前几日魏国谴使又来邀约赵国相王。

“臣认为,可应魏国之邀,合同燕、韩、魏共伐秦国。”赵成当即回道。

赵成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年初张仪辱赵的事他还历历在目。

“臣认为有些不妥,秦国刚还我土地,我赵国转身攻秦,怕不合道义吧。”上大夫赵燕有些不悦的说道。

赵燕看面容,年纪已过耄耋之年,他在赵氏公族中颇有威信,上次赵雍试探口风言变法革新之事,也就是他反应的最为强烈。

“臣亦不支持伐秦之约,我赵国此时应将目光北望,伐秦或不可建功,徒耗国力罢了。”肥义此时出身说道。

肥义当然不会那么天真的认为这个时代还讲什么道义。他只是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四国合兵一处,却没有一个真正强有力的主导者,诸侯各怀鬼胎下,真上了战场,遇到背水一战的秦国,怕是要吃大亏。

“相邦以为如何?”赵雍又问道下首的赵豹。

赵雍此时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但赵豹毕竟是赵国的一国之相,他的建议无论好坏,赵雍还是要听一下的。

“臣认为,当同安平君所言,合四国之力,会于咸阳。”赵豹缓缓说道。

赵豹的见解却是不同,无论这次攻秦成还是不成,四国相王,赵氏称王,赵国得到诸侯的承认,乃是赵氏先祖的夙愿。

“众卿还有不同的意见吗?”赵雍环视殿下一周。

见众人都未在言语,赵雍遂继续说道:“寡人觉得,此次正是灭秦的大好时机,寡人决定同四国相王,共谋秦国。”

“国君……”肥义正准备劝道。

“寡人心意已决。”赵雍打断道。

赵雍自然有他的打算,他早就收到墨家传来的小道消息,这次四国相王,魏国偷偷邀请了中山国,但魏使并未事先言明。

结果不言而喻。

“国君英明!”殿下众人拜道。

……

……

第三十五章 园艺 回寝宫的路上,天色已至傍晚。天空还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雨滴敲打在檐上发出‘冬冬’之声。

赵雍屏退了左右围拢的宦者和侍卫,让陈忠一人在身旁随行。

“国君,臣看您的面容疲惫,君切记要保重身体,勿过度操劳国事。”

陈忠服侍了三代赵国君主,如今看着身前这位年经的国君,日日为赵国的政事殚精竭虑,心下便一阵心疼。

疲惫?赵雍走在前面听到身后陈忠传来的这句话,随即就感觉头脑传来阵阵乏困,四肢也紧接着有点酸胀,好像他确实要好好休息了。

从代地回到邯郸的这十几日,赵雍好像就没有闲下来过。与朝臣商议对齐作战,接待诸国使臣,强辩诸臣谋求变法。

大脑的疲惫,甚至远远要强过身体上的劳累。

或许他想的太多了。

但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一朝手握重权,就再也不能放下,至死都在维护权利统治的路上。

看着前方幽暗的宫廊,他忽然想到自己前世的坚持和挣扎,那些感受和如今的自己隐隐有些冲突。

那回不去的故乡,曾经让他竭尽全力供养的房贷,亦不过是想在水土更加肥沃的地方扎根。

赵雍今日在麦田里看到那些辛勤劳作的庶民,他们生活中或许都无法吃饱穿暖。土地不是他们的,努力劳动的成果也不是他们的,连人生的轨迹似乎都是被安排好的,稍微一场战争,一点灾祸他们便会家破人亡。

赵雍实在想不出这些人活着的希望在哪里,这么努力的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都说人共情能力是天生的本能,赵雍觉得确实有那么些道理,或许他就是个天生比较容易产生共情的人吧。

其实赵雍并不愿意浪费这么多心神去想这些事,毕竟这便就是他们的命,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千百年,祖祖辈辈、世世代代。这样的规矩又不是他定下来的。

但赵雍身为他们君,他们的主宰,每每想到自己无时无刻都在享受他们的成果,却不能改变他们悲惨的生活,内心便会生起深深的罪恶感。他想改变这种规矩。

他又如何能逃避本来就属于自己的责任呢。

廊道的尽头,赵雍的手抚在栏杆上,这里能俯视整个邯郸城。他深深的呼吸着,潮湿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夹杂着澹澹花芯的清香。

孟柔好像早就回到了邯郸,但赵雍并未得闲去看望过她。

听说她喜欢栽植一些花花草草,赵雍便让宫人在龙台前,给她开垦了一方园地。

或许此时散发清香的花芯,便是她栽种的吧。

还有小越,也有两个月未见她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赵雍却没有那种感觉。爱情对他的身份来说更是奢侈的,她们开始对赵雍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发泄,现在还有了一丝的依赖,一丝羁绊。

一念至此,他心中突然有种迫切。他随即转身,对着躬立一旁的陈忠说道:“大令,回宫吧,传唤姒嫔和赵嫔与寡人一同用膳。”(赵嫔便是孟柔,庶民没有姓,孟只是排行,赵乃赐姓。)

“喏!”

赵雍自然也希望他的后宫和谐,这几日他忙完政事回宫倒头便睡,如今得闲片刻,晚膳时唤来一家人共同聚餐,希望她们能好好相处。

如今看来这些想法都是赵雍多余的,孟柔和姒越初次见面,便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饭间二女谈笑风生,各以姐妹相称,倒是把赵雍给冷落了。

不过赵雍倒是并不在意,原本还担心孟柔这个后来者不受姒越待见呢,见此状况乐得她们能投意。

或许也只有在古代能这么正大光明地开后宫啊,赵雍总算感受到了幸福生活的一方面。

“臣妾一个人在宫里,国君又没办法来陪人家,怎么不早点把姐姐带回邯郸呢。”姒越缠着孟柔,对着赵雍说道。

往日那些与姒越玩的要好的小宫女,现在都敬畏于她的身份,加上赵雍曾经大肆清洗了一波内宫间谍,如今她们除了对姒越的奉承,内心都隐隐有些疏远了。

孟柔和姒越年纪倒是一般大,或许是前者的身世更加坎坷一些,经历更加丰厚一些,此时也显得比较成熟稳重,加上本就比较高挑的身子,倒真有一股姐姐的味道。

“国君要忙于政事,我们可千万不能拖后腿哦。”孟柔宠溺的对着她说道。

如今赵雍有名分的嫔妃只有她们两个,虽然都是第三等的嫔。但孟柔见姒月亲昵与她,心里自然开心。

“国君这次从代地给臣妾带回来的蜀地云锦,真的好漂亮啊,臣妾已经命宫人裁剪新的衣裳,到时候臣妾穿给国君看哦。”小丫头或许是许久不见自家夫君了,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

赵雍将新款的蜀锦分了几匹给她,只见她此时开心的像个孩子一般。

女人这种奇怪的生物,经过几千年的进化,似乎依旧改变不了内心中的那一丝丝虚荣心。

赵雍内心苦笑一声,不禁暗自嘲讽道:男人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可悲。他望着眼前娇笑连连的两位美人,此时的脑海中却满是那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姚岚。

人们常以为是自己的主观意识在操控自身,却不知道很多时候身体却被‘激素’所掌控。

意志出生于血肉,却又能升华于血肉。所以赵雍最佩服的一直都是那些能违背身体的求生欲望,而康慨赴死的英雄们。

赵雍虽然还未到二十岁及冠的年龄。但这个年纪的身体,正是血气方刚,就像野马一般难以驯服。若非他已经见识过大风大浪,好奇心少一些,恐怕更加难以忍耐。

但见此时她二人一副恨不得秉烛夜谈的模样,赵雍也不忍打扰。

此时他更愿意当一个倾听者。赵雍手拄在桉桌上,耳边不时传来如银铃般好听的笑语,鼻尖嗅入丝丝少女身体所散发出来的芬芳,心下顿觉宽慰。眼眶也渐渐模湖起来。

……

……

第三十六章 巡营 第二日乌云散去,又是个艳阳天。一大早赵雍便穿戴整齐,携带一众世家贵族,浩浩荡荡的向着城外的武备营赶去。

这次赵雍没有选择乘车,而是骑马。邯郸城外有三处武备营,呈三角形分散于邯郸城的四周。一营的人马大概在八千到一万人左右,其中又分歩卒和战车、外加少量的骑兵。

赵国的步兵军制和齐、秦两国差不多,即实行‘伍什之制’。五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人为一什设什长,五什为一屯设屯长,二屯并一将设百人将,五百人设百人主,千人成一旅设兵尉。

战车便以乘为单位,一乘共七十五人,同样是以歩卒为主,除了三名立于战车之上作战的‘士’之外,还包括七十二名普通歩卒,协同拱卫,长官称‘车吏’。

此时各国进行战争依旧是以歩卒配合车乘为主,骑兵为辅,并没有设置专门的骑兵军制。历史上第一支正规的骑兵部队还是赵雍设立的。

邯郸三大营又各设一名都尉,统领该营兵马。而三大武备营的最高长官便是赵雍亲命的邯郸国尉,肥义。

这次赵雍视察的北营位于邯郸大北城外十里处。

其实如今诸夏各国的军事制度,都是服务于战争规模扩大以及兵器质量提高等多种因素造成的,其也更利于该国君主的中央集权。

北营的大门口,国尉肥义和都尉张远早就已等候在此。

肥义这次少有地披上了甲胃,铁甲包裹的躯体,配着他那副严肃的国字脸,倒也有个统帅的样子。

张远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赵雍听说他曾是赵疵的副将,当年对秦、赵两国河西一战,张远也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

北部大营面积占地极为宽广,大营南边还有个小山包,据说那里便埋葬的正是当年保卫邯郸而战死的军民。

军营内,战士们此时早已严阵以待,等候着国君的检阅。

赵雍缓步走上大营中间,最大的一处练兵台,举目环顾了一圈校场。

赵雍入目所见尽数是密密麻麻的战车、战马。赵雍忽然发现这些战士的着甲率很高,五花八门,穿皮甲、铜甲的较多,但也有少部分地着铁甲。

但无论怎么说,在场兵士身上的基本上都有着甲,无非是部分的盔甲比较简陋一些而已。

各国常备军的战斗力之所以高,赵雍觉得应该就是物资充沛,着甲率高的原因,这两个人因素很重要。盔甲亦是此时战争决定胜负的重要军备。

可见经济仍然是决定军队强寡的最主要因素。

赵雍对着身旁的张远说道:“让将士们操练起来,不用顾忌寡人。”

“喏!”张远抱拳回道。

张远接过旁边兵士手中的军旗,朝天挥动,场下顿时烟尘四起。

此时各国常备军已有固定的训练方法,通常按照编制或者战斗队形,进行相应的训练。

车兵要在战车疾驰中,有能力朝着各个方向张弓射箭,步兵要勇于冲锋,进退自如,训敏捷练灵活,骑兵必须精通骑射。

此外赵国还实行逐级训练,即由各级长官或专职教育任教,采取循环渐进,从分练到合成的训练方法,先从单兵开始,而后逐级抬于伍长,什长……最后全军大操练,大演习,练的好的有赏,反之则罚!

战国时期由于战争规模的扩大,以及目的兴致不同,各国君主一般不会亲赴战场指挥作战。

但赵国是个例外,自赵氏立国,襄子而始,往后历代国君都有上阵厮杀的记录。先君赵肃侯十二岁便随父亲征战沙场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赵雍除了不尊礼,不通乐,其余四种那是自幼培养,不然上次骑马去代地,普通人可是万万做不到的。

赵雍并不像一般的王侯有白皙的皮肤,细嫩的双手,反之他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手上全是练剑和射箭留下的茧子。

赵雍看着校台下卖力操练的军士们,他心中也隐隐有股冲动,但他也知道这里的场合似乎不怎么合适。

他走下夯土台子,看着左右各站立一排战士,持戈肃穆。肥义、张远几个武将也都跟在他的一旁。

此时运用于战阵冲杀的主要兵器除了弓箭,便是戈、戟和殳(shu和矛差不多)。刀剑的运用虽然也是广泛,却并不适合战阵冲杀,而是用于近战厮杀,所以武备兵士腰间都会时刻挎着一柄剑。

赵雍拿过一个兵士的长戈,目测了一下这支戈,大概有两人高,颜色呈铜黄色,戈刃坚硬锋利,隐隐闪着寒光。赵雍转了一圈,他发现戈的长度,大多数都在二米五左右,长短不一,但最长的不会超过三米。

赵雍双手端在戈柄,朝着前方一刺,转头问向身旁的兵士:“是这么刺吗?”

兵士一愣,他没想到国君会在自己跟前展示高超武艺,吓得半天不敢说话。

“没听到国君问你话吗?还不快点回答!”张远对着兵士大喝道。

兵士急忙跪在地上:“回国君,就是这般刺,但还能敲和砍!”

“好了起来吧,寡人没怪罪你。”

赵雍随即又拿过一旁的殳,将殳的尾端靠在肩膀上,左腿微微跨前一步,接着赵雍左手按压住殳尾,右手控制着殳身,并控制着捅刺了几下,又问道:“这般呢。”

“如此省力是省力,但用招迟缓了些,而且不能挥动。”旁边一小将似乎急于在赵雍面前表现,接过兵士的话说道。

“殳长一丈三尺,战阵之上大军厮杀,密密麻麻,三五个人捅你一个,还要什么招式。”赵雍不屑的回道。

肥义眼中一亮,他好像并没听说过自家国君还精通兵器。

赵雍指了指远处正练习骑射的骑兵说道:“寡人看我军的骑士,除了用弓箭远程对射,袭扰外,好像别无用处了。”

众人有些没明白赵雍的意思。

“若是将殳截短五尺,以铁制,骑士持之,百人成排,以高速冲击敌军的战阵,那岂不是事半功倍。”赵雍缓缓说道。

诸将皆是一惊,此等战法若是运用到战场,那还有何人能挡?

……

……

第三十七章 冰酒 “骑兵恐难以借力,持殳冲刺对力度和准度的要求会很高,国君之法恐怕行不通。”

肥义转身便泼了赵雍一头冷水。

众人听肥义这么一说,随即也都反应了过来,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并非是他们没有这个常识,常年行于沙场的将士,怎么会不懂这些道理。

只是刚才惊诧于赵雍的举动,慑于国君的威严,从而忽视了这个明显漏洞。

赵雍并未上过战场,他说的一切,都是他理论性的观点。并未实践过。

“不过可以筛选出一支精锐,仅需百骑或可破千人之阵。”肥义随后说道。

肥义其实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上次赵雍在代地便已经对他说过了。无非是宽袖大裳不利于马上作战,不仅影响发力,长途奔袭恐怕都不易。

“国尉之策倒是可行,普通兵士力度不够,但咱们可以单独筛选一支精锐骑兵。”有人附和道。

对他们来说,国君的想法只是一种尝试,失败了也没多大损失。

毕竟现在骑兵的作用就是袭扰。破阵?还是得用战车和歩卒。

赵雍没理他们,赵雍想要的可不是这么小打小闹。那样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抬头瞥向前方那些正在做骑射操练的骑兵们,看着那飘飘大袖,弯弓搭箭的模样,赵雍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骑马与其说骑,不如说站。马儿正常行走时,人骑坐在上面确实无碍,但一旦狂奔冲刺起来,你再坐着,屁股肯定会被癫烂。

这个时期骑兵已经配有齐全的鞍鞯,但是没有马镫,这对马上的格斗战十分不利,所以骑兵主要武器还是弓箭,作战以骑射为主,少量的使用短剑作战。

说白了还全都是轻骑兵。

没有马镫,骑士必须用大腿紧紧的夹住马腹,射箭时还得调整发力的角度。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恐怕上马都难。

有了马镫就不一样了,人可以将重心放到脚下,发力自然更轻松,发力的角度自然也更多变。

还有马儿的盔甲,若想组建一支重骑兵,马的防护是必要的。要不然还未冲到敌军歩卒阵前,人没事,坐骑被射死了。

当然若是不变法异服,全都是白扯。这次来军营也是提前给这些武将打个预防针。

赵雍上次朝会时,透露了些口风,结果迎来却是满朝的反对。其中尤属赵氏宗族的几位卿臣反应最强烈,尤其是那个老家伙赵燕。

不过这些时日,‘胡凳计划’的效果似乎也不错。在赵雍的有意推广下,不少世族大臣已经偷偷的接受了这个产物。

其实也非是赵雍仁慈,是他不得如此,毕竟整个赵国的运行,少不了君臣的共同努力。窝里斗也是徒耗国力,若是能和平解决自然最好。贸然罢免一个重臣,可能会引起更大的连锁反应。

他已经命宫人给他做了窄袖上衣和裤子,到时候他就以身作则。时机成熟后便由不得他们了,彼时若再有顽固之辈,那便杀一儆百!

忙活了半日,赵雍便起身与众军告别,临行前他赏赐了军士们大量的钱货,算是提前犒军了吧,想来用不了多久,这群儿郎们便会再次开赴战场。

在一片高呼声中,赵雍率众,骑马走出了北大营。

肥义这时从后方打马上前跟来,对着赵雍说道:“臣有一问想请教国君。”

赵雍瞥了他一眼,“肥师但说无妨。”

“臣想问的并非是军制改革之事,而是昨日朝殿之上,国君为何要同意相王攻秦之事?”肥义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如今有机会和秦国修好,正是把目光放在北地的大好时机,现在合纵攻秦,对赵国没有一丝好处。

他早就想问赵雍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在肥义看来,赵雍应该不会看不清楚现在的局势。

赵雍抬头瞥了一眼天际的日头,转头对着肥义说道:“回宫后,寡人再与肥师详说。”

……

北国的夏季就是这般,前日刚刚下过雨,消停没两天,如今又是乌云压顶,似是又酝酿着新一轮的风暴。

天气也跟着燥闷异常,回到龙台宫后,赵雍换了一身干净的丝质薄服,随即又遣宫人运来冰块解暑。

没错,这个时候便有了储冰的‘传统’。各国诸侯为保证夏天有冰块使用,还专门成立了相应的管理机构。

比如赵国便有专门的“冰政”,负责人称“凌人”。此部门的编制不小,共有数十名“职工”。一般从每年冬季的十二月起,工人开始采取天然冰块,运至名叫“凌阴”的冰窖中储存,来供宫廷使用。

“肥师吃一觞冰酒,先解解暑。”赵雍将一尊羽觞递到了肥义面前。

如今冰可是个稀罕物,各个诸侯国都有赐大臣冰的习惯。

“谢国君赐酒。”肥义接过羽觞一饮而尽,“不知国君可否为老臣解惑了。”

赵雍没有理他,又自顾自地给自己满上了。这是他第一次饮酒,苦涩中带着丝丝甘甜,饮完一觞回味无穷,丝毫没有上头的感觉。

怪不得这个时代那么多千杯不醉之徒,“肥师别着急,先再饮一觞再说。”

肥义看着自家国君这副模样,无奈的只得接过他的好意。

“国君,宫外有一女子自称是墨家之人,求入宫面见。”殿外的陈忠说道。

“大令替寡人邀她进来。”

“喏。”

没一会,殿外便施施然地走来一个靓丽身影。

“妾身洛珊瑚拜见赵侯。见过肥义大夫。”洛珊瑚进得大殿朝着对饮的两人恭敬地施了一礼。

“来,珊瑚,坐寡人身边来,饮觞冰酒,解解暑。”赵雍话中已经明显有了几分醉意。

“国君……”肥义无奈的说道。

他不知道自家国君此时请墨家之人干嘛,肥义也知道这个少女和自家国君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但他还是提醒赵雍,要在客人面前要注意礼节。

“无妨,珊瑚是自家人。来,过来。”赵雍摆了摆手。

少女微微轻抻赭罗长裙的下摆,面容带着嫣然笑意,悠然的坐到赵雍身旁:“谢赵侯赐。”

……

……

第三十八章 离间 赵雍闻着鼻间的幽香,头脑忽然清醒了一些。

“寡人也知道此番合纵攻秦,我赵国怕讨不到多少好处。但我赵国诸臣畏秦已久,今得遇良机,怕是他们不愿放弃这次打击秦国机会啊。

况且此番相王,我赵国亦能和魏、燕结盟,转移两国的注意力。”赵雍幽幽地说道。

肥义听罢立马苦口婆心的劝道:“国君可知,中原诸国历来合纵攻秦,诸侯们都是心思叵测,各怀个的心思。

先君之时,苏秦相赵,联合五国合纵攻秦,结果大军在函谷关前便分崩离析,使我赵国平白受辱,白白浪费了大量国力,老臣历历在目啊。”

“肥师肺腑之言,寡人自是明白,但寡人料定赵国和秦国打不起来。”赵雍对肥义解释了一句。

肥义一愣,他没听明白自家国君话中的意思。

“寡人得报,魏国暗中邀约中山君参与相王,朝会之时魏使却并未告知寡人,所欲何为?”赵雍解释道。

肥义一惊,问道:“国君消息可否准确?”

若真如赵雍所言,那这便是魏国的一石二鸟之计。

赵国如今已经隐隐盖压魏国一头,魏蓥若想继续做三晋的魁首,就只能通过中山来牵制赵国。

赵雍指了指身边的洛珊瑚,回道:“洛姑娘的人马探查得知的,应该无碍。”

肥义听罢了然的点了点头。

“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赵雍摆了摆手,说罢又饮了一觞清酒。

肥义转过头望向洛珊瑚,缓缓地道:“吾听闻,秦国的右庶长司马错乃是洛姑娘的同门师兄,不知是也不是?”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你墨家两头下注,我已经知道了。

洛珊瑚也并未回避这个问题,拽了拽被赵雍压住的下裙摆。

她目光直视肥义道:“确如肥义大夫所言,司马错确是妾身的师兄。不过人各有志,我墨家并没有规定门下弟子,不可分仕两国。妾身既仕于赵侯,自然不会做那等三心二意之事。”

她的话也说得很明白了,司马错觉得秦国有前途,我觉得赵国有前途。

“肥师无需多虑。”赵雍出言缓和了一下气氛。

他自然知道肥义的做法没错。借助肥义敲打一下洛珊瑚也正是他想看到的。

肥义朝着赵雍拱了拱手,示意了然。但还是继续说道:“吾再提醒洛姑娘一句,两只脚踩在同一条船上稳稳当当,可是分踏在两条船上,可就要掉下去了。”

洛珊瑚神色未变,了然道:“妾身自是明白。”

肥义听罢不再说话。

他深知当今世道的规矩,‘才为重己者用,士为知己者死’。无论是道家、墨家、儒家还是法家,立场从来都是不固定的。

公孙衍、苏秦、张仪同为清溪先生所出,如今却分仕三国。

赵国若能得墨家相助,也不枉是件好事。

虽然墨家的主张的思想‘兼相爱,交相利’,并不适用于当今诸国兼并争霸的战争。但如今看来墨家的情报之术,也有独到之处。

赵雍正了正身子,对着肥义问道:“寡人的意思,此事我赵国就假装不知。中山若王,我赵国便撕毁盟约,不必随诸国伐秦便是。”

肥义看了一眼洛珊瑚一眼,随后才道:“国君不可如此,若我赵国毁约,魏、燕等国的眼光怕就会盯向我赵国,这也正是魏王想看到的。”

“魏、燕孱弱,他们还敢联合攻赵?”赵雍不屑的回道。

赵雍本来的想法便是毁约,你们愿打你们就去打,我赵国才不跟着送人头。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更不用说背水一战的秦国。

赵雍的记忆里,历来合纵伐秦,赵国都是第一个冲在前边当炮灰的。这次老子不干了。

在他看来,同意相王,不过是为异服变法,对赵国朝臣做的退让,魏国的小算计,赵雍一直都没放在心上。

肥义劝道:“臣觉得不必与诸国针锋相对,这对我赵国其实是一件好事。”

“哦?肥师此话怎讲?”赵雍疑惑地问道。

他知道中山称王,对他赵国没啥实质性的危害,这不过是个面子问题而已。

但要说好处,赵雍是真不知道有何好处可言。

肥义嘴角露笑,缓缓地解释道:“国君有所不知,中山乃一个区区小国,为何能承受我燕赵两国四面包围的强大政治军事压力而不亡。其中不乏有中山两代先君的大治之功,但最重要的还是其背后的齐国鼎力支持。”

赵雍听罢点了点头,身为一国之君,自己老冤家的背后靠山自然是清楚的,“这对我赵国有何好处?”

肥义继续说道:“国君可知齐国,乃是一个崇尚礼仪的邦国,尊儒重道已刻在了骨子里。齐王又常以霸主自居。若是他得知自己的附属国要称王,国君觉得齐王会怎么想。”

赵雍瞬间明白过来,了然地点了点头。听肥义这么一点,赵雍现在突然担心起中山国因畏惧齐国,而放弃称王。

赵雍随即问道:“若那中山君顶不住齐王的压力,放弃魏国的相王邀约怎么办。”

他如何不明白这是削弱中山国的一个大好机会,若是能借此离间齐国和中山,定能使中山陷入孤立的状态。若是事有可为,何止顶得赵国千军万马。

这时身旁的洛珊瑚嫣然一笑,转眄对着赵雍缓缓地解释道:“国君有所不知,这中山国虽然受齐国影响,崇儒尊道。但中山君可不是一个易与之辈,中山君性格狂妄,常以尧舜自居。他早就对齐国时时插手中山国政,隐隐感到不满。

想来这次他定难以拒绝称王的诱惑。”洛珊瑚言语中对赵雍的称呼都变了。

“正如洛姑娘所言。”肥义也不由地称赞她了一句。

洛珊瑚起身盈盈一礼道:“妾身当不得大夫夸奖。”

赵雍一愣,若真如二人所说,那这事还真的对赵国有天大好处。

恐怕魏蓥也没想到,他那该死的自尊心,又一次成全了他人。

公孙衍的夺魁之谋,到头来,受益最大还是赵国。

……

……

第三十九章 都察院 这些时日以来,赵雍一直最担心的还是齐国。

赵国若攻中山,中山作为齐国扶持起来的傀儡政权,是齐国插入三晋的一柄利刃,齐国必定会插手。

但此时中山这个曾经的傀儡,觉得自己强大起来了,就不甘心再做他人手中随意操弄的一把刀子。

它却不知道,一个武器之所以令人畏惧,正是因为有人在挥使。

失去了齐国,中山将免不了重蹈它先辈的覆辙。

“中山国那边再有消息传来,直接奏于寡人。”赵雍手臂拱了拱身旁的洛珊瑚,轻声说道。

“妾身晓得。”洛珊瑚糯糯地回道。

如今诸夏各国对情报信息探查这一方面,虽然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但并没有设立专门正规的系统管制。

赵国的军队倒是有侯正监一职,长官称侯正,主管斥候。

而民间和政事,多是贵族、世家通过依附于自己的门客和商贾用于间谍刺探。

比较知名的苏秦算一个,还有后来的郑国(修郑国渠那个)。

如此以来谍报的弊端就非常明显了,其中一点便是信息的来源太慢。

其次间谍探查的信息情报过于驳杂,轻、重性质亦没有一个具体的汇总和筛查。

到了统治者手里,效果更是大打折扣,从而影响统治者对时局的判断。

其中还不乏有一些三心二意之辈,欺上瞒下。

赵雍继位之初,便曾经有想法,设立一套完整的,譬如后世的锦衣卫、东厂、西厂之类的直属于统治者的情报机构。

但当时的操作难度太大,想他幼年继位,手底下的大臣也各怀心思。

所以赵雍当时才寻求和墨家合作,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无奈吧。

这时有洛珊瑚这个旧人,且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收归己用呢?

赵雍不知何时也渐渐沾染上了这种猜忌多疑的性子。

或许身在高位时间久了,就怕别人心存不轨,危害到他的江山,和至高无上的的地位吧。

赵雍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寡人欲效彷军中侯正,专门设立一职,用于对诸国的情报刺探。”

若说赵雍最信任的臣子,非肥义莫属。

如今的人们还没有家国的观念,大部分的士大夫阶层与其说是维护国君的统治,不如说是在维护自身的地位。

而肥义却是个例外。

“侯正?”肥义疑惑地问道。

洛珊瑚却是明白了赵雍的意思:“国君是想专门建立一个由‘谍’组成的‘部政’?”

赵雍不禁暗暗赞赏,果然还是女子心思更加敏捷一些。

“没错,寡人觉得情报对于政事有很大的帮助,所以寡人想设立一个专门服务于我赵国的‘谍报机构’。用于刺探敌国的国事和政事。”赵雍缓缓地说道。

当然还有个作用他没有明说,那就是监管自己国家的贵族和官员。

谍报机构?这倒是个新鲜词。

肥义突然发现,自家国君总是会捣鼓出一些意外的惊喜。

“臣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不过……”肥义话头顿了顿继续问道:“不过,是否需要与相邦及诸臣商议后再定。”

肥义可不会天真的认为这个‘机构’,仅仅是用于刺探敌国情报那么简单。

“寡人会斟酌的,不过寡人认为,此事不宜告知过多的人。”赵雍回道。

开什么玩笑,若是大张旗鼓的搞宣传,不是让诸国都有了防备吗。

肥义点了点头示意了然。

“此部政寡人决定命名为‘都察院’,长官设都御史,食禄五百石,由珊瑚担任。如何?”赵雍继续说道。

“国君不可,妾乃女子,怎可入朝为官。”洛珊瑚听到赵雍的话,当即就炸毛了,她被赵雍的想法吓了一跳。

“有何不可?昔日商王后妇好,管仲父妻婧,那个不是女子。”赵雍驳斥道。

(先秦之时贵族女子的地位并不低,当时已有女子为官的先例。)

“妾身不从。”洛珊瑚扭头回道。

洛珊瑚心中暗骂赵雍榆木脑袋,他怎么能让自己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呢。

“寡人心意已决。”赵雍语气强硬地回道。

赵雍却不管洛珊瑚心底打的小算盘,他只知道洛珊瑚可以帮他训练间谍,况且洛珊瑚手底下那帮墨侠也可以发展成‘都察院’的班底,毕竟有经验。

肥义见状,急忙出口缓和气氛道:“洛姑娘虽有大才,但‘都御史’一职,非后宫之职,我赵国亦并无女子为政的先例。”

洛珊瑚抬头望了一眼对面耳鬓已经斑白的肥义,她突然觉得这个‘老人家’看着还挺顺眼的。

赵雍一愣,没想到肥义竟然帮洛珊瑚说话。

“那明面上就由肥师兼任都御史一职吧。可好?”赵雍瞥了洛珊瑚一眼。

他也不愿意用‘强’,但这个小娘皮已经第二次口头拒绝他了。

“臣尊国君命。”肥义揖拜回道。

赵雍随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简书,递给肥义道:“寡人暂时书定的草书,肥师回去看下,是否有需要增减的。”

“喏,国君勿过度忧劳国事,早些歇息。”肥义瞟了一眼洛珊瑚,随即揖拜退出了殿外。

简书中的内容是赵雍根据自己模湖的记忆,大致汇总出来的一些间谍的训练方法,和选拔方式。

选拔方式大概如下:都御史下再设一名副都御史,食禄三百石。往下再设佥都御史,食禄一百石。副都御史人选由军中候正,选拔担任,负责协助都御史处理汇总。佥都御史由都御史择优挑选,需对赵国忠心之辈。诸夏各国皆需一名佥都御史负责,北地三胡亦需增派。

其实赵雍觉得赵国的间谍应该比较容易混入各国朝堂,赵国的商贸业发达,赵商也是遍布各国。

以商贾为引的方式来刺探他国的政事,在这个时期也已经比较普遍了。

寝殿内越发幽暗起来,桌桉一侧的灯架上不知何时已经点着了十几枝蜡烛。

可是烛火的亮光毕竟有限,加上外头天气并不是晴朗无风,一阵阵凉风时不时从殿门外灌将进来,吹得火焰摇曳不定,火光忽明忽暗,光线笼罩下尽显朦胧美丽。

“珊瑚今日就留在宫中,陪寡人如何。”赵雍牵过身旁佳人的柔夷,轻声说道。

……

……

第四十章 分晋 赵室花芯弥漫,秦地烽火狼烟。

秦亭城外,赢疾看着前方如潮水般退去的胡、戎联军,心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历时月余,打退了三次犬戎发起的总攻,终将是没有辜负兄长的期望,守住了秦人的龙起之地。

幸得相邦所谋,焚烧西部草原,使得戎氐没有的后继补给之力。

赢疾心有所感下,转头朝着身后望去,他还不知道咸阳的局势如何了。

但想来不妙,此时赢疾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回咸阳为长兄分忧。

桑邱一战,秦国元气大伤,赢华和司马错仅携数十亲兵,狼狈地逃回了秦国。

……

赢疾大败戎胡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还没有传入咸阳城内。

此时的咸阳宫依旧是一片人心惶惶。

朝殿内,嬴驷气愤的将桉桌上的简书一扫而下。

秦军初败齐国之时,为了稳住三晋,秦国不惜还回了这十数年所夺来的大片土地。

如今看来简直是弄巧成拙,三晋的胃口比他想的还要大。

“我们的犀首,我们的大良造啊,如今携五国相印,来攻我大秦了!”嬴驷咬牙切齿地吼道。

嬴驷此时已经知道,秦国之所以在桑邱败于齐国,正是因为公孙衍在背后给魏国出谋划策,若无魏国在背后反水,秦军定不会惨败于齐。

嬴驷现在真的是恨不得将公孙衍碎尸万段。

“若无伐齐一事,想那公孙衍也不会轻易得逞。”宗室公子嬴盛,瞥了一眼前首的张仪不满地说道。

嬴盛和赢华关系要好,他同赢华一般,都看这个新上位的相邦不怎么顺眼。

如今看着昔日的好友、兄弟此时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嬴盛认为这一切都是拜张仪所赐。

嬴盛的话语顿时引起诸臣的附和。

如今秦国的朝堂上,对张仪不满的人太多了。

他们都将秦国战败的责任归结到了张仪的身上。

有的人就是这样,遇到了挫折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推诿责任。

“臣不敢苟同,魏国之心,路人皆知。我秦国之所以败于齐,乃是魏国在背后两面三刀。若无魏国断我秦军后路,我秦军又怎会败?尔等怎可尽将过错,归于相邦之身?”一向于张仪交好的魏章出口驳斥道。

甘茂也站出身,出口声援道:“臣认为,凡是有利皆有弊,若非有魏国从中作梗,我秦国或可成事。况且我秦国虽败,但右更(赢华)以三万对五万,齐军虽胜,也是惨胜。”

甘茂曾就学于史举,本来就是张仪和赢疾举荐上来的,此时当仁不让地帮着张仪说话了。

“此言差矣,中原诸国可不会同左更(甘茂)看法一般,他们只会认为不可一世的秦国被打败了,会认为秦国是可以战胜的。”嬴盛驳斥道。

嬴驷扫视殿下一周,看到此时大敌当前了,秦国的朝臣还在忙着窝里斗,心下不禁一阵愤满。

“都给寡人住嘴!”嬴驷突然出声对着殿下众人呵斥道,随即将目光瞄向那未发一言的张仪:“相邦认为此时我秦国该当如何?”

嬴驷前些时日,静下心来想了想。他也明白张仪对秦国并无二心,桑邱之战不过是时势不站在秦国这边,弄巧成拙罢了。

“此次兵败,臣之责也,臣不敢推卸责任。还请国君革去臣的相邦之职!”张仪冲着嬴驷揖拜道。

张仪却并不接嬴驷的话头。

“相邦这是要在我秦国危难之际,离寡人而去吗?”嬴驷看着他,语气平和地回了一句。

“臣不敢,亦不能,臣之过,当罚!”张仪俯拜在地上回道。

嬴驷眼神凝视着他,并未答话。他想要看到的,不是张仪如何俯首认罪,也不想听他如何推诿。

现在秦国就算是杀了张仪又能如何?战死的将士能复生吗?五国会退兵吗?

“臣认为,我秦国当今最重要的不是以强兵抗拒五国,而是谋求分化。”张仪继续说道。

“相邦此言何意?”嬴驷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

“当今天下,乃秦、齐、楚三国强之,余者次之。

此时楚、燕、魏、韩、赵五国欲合纵伐秦,但齐国不从可以看出,今朝我秦国虽败于齐,但齐并无灭秦之心。皆因昔年晋国独霸中原百年,诸侯皆畏晋。今幸得三家分晋,然魏国又霸于一时,三晋之强可见一斑。此时其余诸国除了灭秦,怕是更不愿意再看到三晋合一。”

嬴驷眼中一亮,:“相邦可是有了应对之策?”

“我秦国只需,和齐、联燕、分楚,孤立三晋便可使我秦国立于不败之地。”张仪缓缓而道。

嬴驷明白张仪话中的道理,亦从张仪的话中看到了一条生路。

“国君可遣宗室之女,携重宝联于燕国。燕国时时受东胡袭扰,又得赵、齐两国压迫,与赵国早有间隙。只需对燕公言明厉害,可分之。臣愿……”

张仪话未说完,嬴驷打断他道:“寡人得知,那苏秦正仕于燕国,他若从中作梗该当如何?”

“国君无需忧虑,兄苏秦曾与燕国先君,文侯夫人苟合。此时令兄在燕国并不得燕公信任。”张仪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个在诸国贵族中不是秘密的秘密。

乃至他与苏秦的关系也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直言不讳。

秦国朝臣顿时一阵唏嘘。

嬴驷颔首示意,张仪继续道:“臣再请,前往楚国、齐国、宋国商议会盟之事。”

“相邦恐怕不易鼓动三国出兵伐晋啊。”秦国新任的大良造乐池,此时出声回道。

乐池曾任中山国相,曾在中山国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中山新君继位,独宠佞臣司马喜。司马喜为争权,遂蛊惑中山君,逐乐池出中山。乐池后入秦。

张仪对这位同以智谋、攻伐闻名于世的大才,还是很敬重的,他朝乐池拱了拱手道:“无需三国出兵,只需三国做璧上观,我秦国便可保无虞。”

嬴驷听罢,正了正身子,对着殿下地诸臣说道:“寡人欲罢免张仪相位,逐张仪出咸阳城!”

……

……

第四十一章 马镫 秦国再发连横,欲破五国合纵。

几家欢喜,几家忧。

赵雍这几日却是难得的清闲了下来,一心沉醉于花田惬事。

田政改革之事进行的出奇顺利,原本预料中的抗拒并没有发生。

新法一经颁布,庶民都积极踊跃,贵族见国君暂时没有侵犯他们的利益也都选择默认。

内史赵田在代地边境,秦赵边境和中山边境各设了三处实验点。

在当地聚集了大量庶民,对其编籍造册,又命当地的邑兵配合,由郡县官员协同内史部共同管制。

同时对屯田的军民免除部分徭役和赋税。

赵雍对此大感欣慰。

都察院也在按部就班的组建着,副都御经过选拔由原常备营的侯正,荀攸担任。

荀攸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乃原晋国大夫荀林父之后,倒也是个没落贵族所出。其家族如今已经在赵国三代为将。

洛珊瑚归心后,也发挥了她女强人的本色,如今都察院已经收拢了赵国境内十余个大小商贾,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各国的情报将会源源不断地汇聚到邯郸。

赵雍此时正惬意歪坐在软塌上看着殿外嬉闹的姒越和孟柔,二女虽已为人妇,但如今还是一副小姑娘的性子。

漂亮的女人在这个乱世就像脆弱的花儿一般,能让依靠自己的人感觉到安全,看着二女发自内心地巧笑面容,赵雍也顿感心下宽慰。

心情愉悦下,思绪也更加通透,他朝着侍立一旁的陈忠招了招手道:“拿些新的帛书来。”

二女转眄,瞧见赵雍突然开始伏在桉桌上拿笔写写画画。好奇之下,姒越提裙小跑了过来道:“臣妾给国君研墨。”

孟柔也走到近前,看着帛书上那微微扭扭的物事,出声问道:“国君这是什么东西啊,臣妾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赵雍没有回答她俩,只是继续顾自地‘奋笔疾书’。

孟柔坐到一旁的胡凳上拖着腮瞧了会,似乎看出了赵雍笔下挥洒的是个何物,娇声道:“国君是在绘鞍鞯!......但又有点不像,鞍鞯上怎么会长了两条腿啊。”

赵雍听后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孟柔其实形容的很是贴切,那长出来的两条腿正是马镫。

赵雍没学过绘画,又不是工匠,所以只能根据记忆中的印象,将其画出个大概,所以就显得有点古怪了。

他准备先绘出个图样,让工师们再根据他的口述先做个样品出来。

想来精通此道之人,一点就通。

“这个唤作马镫,战场骑兵作战,战士们最难的就是借力。若我赵国鞍鞯上有了此物,骑士厮杀便可事半功倍。”赵雍指着帛书说道。

二女皆是愣愣的,似乎没明白赵雍话中的意思。

赵雍突然来了兴趣,想来二女还没骑过马,他随即让宦者牵来他的御马。

他这匹青鬃马乃是与西番贸易而来,身体修长,毛色光亮,通体高大概得有一米四五左右,在后世被称为汗血宝马。

马儿此时已经披好了鞍鞯,被宦者拉上高台,它眼中将将看到赵雍,便冲他打了个响鼻。

都说马儿智商高,通灵性,此言不假。

赵雍上前两步接过宦者手中的缰绳,他在不借助外物的情况,腰腹突然用力,翻身轻跃,便上了马背。

此举看的二女皆是有点发呆。

要知道这个时候没有马镫,单人上马除了借巧,也极其考验腰腹的力量。

“小越和柔儿可骑过马?”赵雍居高临下的看着二女问道。

二女闻言都摇了摇头。

“近前来,寡人教你们。”

看着眼前高大的青鬃马,二女同时怯生生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雍冲着孟柔招手道:“柔儿先来,给小越做个榜样。”

孟柔听到赵雍唤自己,抬头望向他道:“臣妾害怕。”

赵雍看着有些好笑,伸出手道“有寡人在怕什么,快过来。”

孟柔轻咬银牙,目光带着些许幽幽之色,走上前去。

宦者见状急忙趴俯在地上给孟柔充当肉凳。

孟柔单手轻撩裙摆,一脚踏上宦者的背部,一手抓住赵雍的大手。

赵雍轻轻一抻,香玉满怀。

此时的马鞍还没有前后的挡头,也就是屁股底下垫着的一层厚厚的锦布,所以此时两人是一个紧紧贴合的状态。

赵雍随即轻轻一得缰绳,青鬃马就慢慢地走了起来。

孟柔跨坐在赵雍前边,双眼紧闭道:“国君,臣妾要歪倒下去了。”

赵雍急忙抓过她胡乱挥舞的小手,让她攥住缰绳。

“睁开眼,看前方,双腿夹住马儿腹部,跟着寡人学。”随后又贴着她的耳鬓轻声道:“就像夹住寡人腰一般,夹紧马腹。”

孟柔娇嗔一声,但还是慢慢地睁开双眼,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

“如何?”赵雍轻声问道。

孟柔却是并未回他的话,她朝着不远处的姒越招手道:“越儿,坐在这上边一点都不害怕。”

赵雍见状嘴角不禁勾出一个弧度,他嘴中轻声发出一个音节。

青鬃马儿似是得到指令,开始迈动四蹄,逐渐加速。

耳边风声呼啸,二人也跟着节奏上下颠簸起来,奔跑的战马和在游园里散步的儿马比起来根本是两码事。

没一会孟柔便浑身香汗淋漓,马儿的奔跑带动她的身体剧烈的起伏。

赵雍眼前是孟柔光滑的后颈肌肤,在乌黑的秀发反衬下更增视觉刺激。

赵雍身下的‘裳’像裙子一般,其实不利于骑马,但此时他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好处。

“国君快停下,臣妾受不了了。”孟柔扭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赵雍说道。

赵雍却是不管她,任自驰骋着。马儿越奔越快,马背上两人的幅度越来越大。

“聿!”

青鬃马渐渐停下迈动的四蹄,宦者急忙跑上前来,牵过缰绳。

赵雍将孟柔从马背上抱下,看着她那颤抖地双腿不禁笑道:“柔儿不是不怕吗?”

孟柔瞬间羞的别过了脸。

赵雍正待再调笑孟柔两句,这时远处的陈忠忽然小跑了过来,对着赵雍说道:“国君,韩侯已经过得上党,进入了我赵国境内。”

……

……

第四十二章 魏韩朝赵 宽阔的驿道上,一行奢华的马队迤逦而行。

韩侯康坐在乘舆内暗暗思慎着入赵后的一应所行之事。

不过此时应该称呼其为韩王了,观泽一战后魏蓥为拉拢韩国,尊韩康为王。

如今魏、韩两国朝赵,表面是为了恭贺赵雍这新君继位,暗地里则是拉拢赵国合纵抗秦。

进入赵国境内,越过漳水,下一站便是赵国的邢襄(今邢台),也就是赵国的陪都,信都。

车队沿着华北平原宽阔的驿道飞奔,韩康看着驿道两边的庄稼地、村庄,农夫和牛羊不禁暗暗感慨赵国水土的丰盈。

这时马匹忽然慢下来渐渐停止。韩康对着帘外脱口问道:“怎么了?”

“父王,赵侯遣将来迎接我们了”乘舆这时外传来太子韩仓的声音。

韩仓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浑厚之声接道:“外臣赵成,特奉国君之命,前来迎接韩王。”

魏、韩两国出使赵国的路线早已通报给了赵国,赵国对两国的出使也是高度关注。

赵成亦是受赵雍之命,在此早早恭候,以全两国友谊。

韩康此时掀开乘舆帷幕,望着不远处的赵成笑呵呵地说道:“大夫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好啊。”

“多谢韩王体恤,国君已在信宫外恭候韩王多时,还请让外臣为韩王引路。”

赵成恭敬的揖礼拜道。

“请!”

乘舆继续沿着驿道向东行得半个时辰,忽见远处尘土飞扬,一行马队由远及近,朝着乘舆疾驰而来。

赵雍站在马车之上看着前方豪华的乘舆,内心不由得生出些许异样之感,怎么有一股见家长的感觉。

“父王,赵侯亲自出宫相迎。”韩仓见得马队领头之人,急忙对着车内说道。

韩康撩开车帘,走下乘舆,旦见眼前已经站着一位身穿衮服,头戴高冠的清秀少年。四周诸臣簇拥、宫侍拱卫,再根据对方的年龄、穿着,韩康判断出,这就是那位强拒五国的赵国新君。

在韩康打量赵雍的同时,赵雍也在回望着,这位大名鼎鼎的韩国守成之君。

韩康应该是三十多岁了,但只看面容却是极为年轻,竟然与他身旁的太子仓差不多,穿着一袭和他差不多的衮服,头戴诸侯高冠。

两人站在一起,不像父子,倒像兄弟。

韩康先上前一步走上前来,对着赵雍面容含笑道:“赵侯亲自相迎,寡人受宠若惊啊。”

赵雍亦是急忙上前,对着这位未来的岳父拱手回道:“韩王亲自前来,寡人怎敢不亲自相迎。”

早已恭立于一旁的宫女手托玉盘走上前来。

赵雍接过托盘中的清酒对着韩康继续说道:“韩王远道而来,先饮一觞我赵国特有的清酒解解渴,请。”

韩康见赵雍长得一表人才,面上毫无娇奢之像,幼年继位礼数便如此周全,心下不禁宽慰。

他原本还担心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远嫁赵国,担忧怕她受欺,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赵侯,请。”韩康举起羽觞,将清酒一饮而尽。

一觞饮罢,韩康不禁意味深长地道:“都说秦酒性烈,楚酒绵柔,我看都不及赵酒味美啊。”

赵雍瞥了韩康一眼,他倒是没尝出这赵酒有何特殊。但还是奉承地回道:“美酒美人出邯郸,良弓劲弩在新郑。”

韩康听罢哈哈一笑,同样恭维的话他听过太多次了,但此时在赵雍嘴里说出来,就是感觉不一样。

这个女婿他喜欢。

这时远方忽然奔来一骑,人影跳下马背,跪俯在地上对着赵雍说道:“国君,魏王已入信宫!”

赵雍一愣,这老家伙来得倒是真快。

“韩王与寡人一同去迎接魏王如何?”赵雍对着韩康说道。

“哈哈哈,正有此意。赵侯请!”

“请!”

……

邢襄信宫始建于赵雍祖父,赵成侯之时。

起初专为接见诸侯而筑,然三十年前魏国派大将庞涓攻赵,一度攻陷都城邯郸。

魏、赵两国休战之后,成侯深感邯郸被围之教训,遂大肆扩建信宫。

至今日,信宫不仅仅是名义上的邯郸陪都,它更是拱卫邯郸北部的重要门户,作为一种战略的需要而存在。

此时信宫大殿内,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赵雍独坐大殿上首正中,韩、魏两王分左右相对而坐,赵国诸臣陪侍于一旁。

韩康和韩仓父子二人此时与赵国君臣推杯换盏,耳边恭维之语喋喋不休。

韩仓心下不禁暗暗对赵雍给予肯定,觉得若是姬瑶见到赵雍也定会满意。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妹妹早就对人家芳心暗许了。

反观魏国那一边,就显得有些冷落。

魏太子嗣几次想起身对赵雍敬酒,都被魏相公孙衍给悄悄拦了下来。

赵国朝臣对魏国有如此态度自然在公孙衍的意料之中。

毕竟两国早有仇怨在先,如今就看他的王能不能吞下这口气。

公孙衍目光不禁望向右首的魏蓥。

魏蓥如今这么大岁数了,还要他向一个孙辈的黄口小儿行礼致歉。

说他内心没有不甘吧,那是假的,他从来都是一个高傲的王。

但如今正逢魏国衰落之际,单靠他一国之力已不足以驱虎吞狼。

魏蓥似是终于迈出了心里那一关,他起身对着赵雍遥遥举觞道:“我三晋本就情同手足,昔年因寡人所过,时时伤及手足关系,今日寡人特饮此觞,向赵侯致歉。”说罢将觞中清酒一饮而尽。

听得魏蓥此言,大殿中骤然一静。

赵雍亦是看着眼前身着华服的耄耋老人,心中也不禁有些吃惊。

能屈能伸此时在魏蓥身上体现的是淋漓尽致。

魏国虽然多次败于秦、齐两国。但论国力如今依旧强于赵国。

以强示弱,魏王都如此低三下四了,赵雍还能怎样。

原本他没想着魏蓥能亲自服软,或许让魏嗣或者公孙衍意思一下就行,赵国也好借坡下驴。

赵攻魏,魏攻秦,秦攻赵,这本就是个打打杀杀的年代,唯有大利趋人心。

平心而论,若是赵国有机会吞并掉魏国,赵雍也一定不会手软。

赵雍见好就收。

他急忙走到殿下,双手搀扶住魏蓥的胳膊:“魏王何须如此,我三晋乃兄弟之邦,往日恩怨皆已烟消云散,寡人深知魏王之心。”

魏蓥见赵雍并没有伺机羞辱于他,内心亦不由得对赵雍更加赞赏几分。

他内心不禁深深叹道:寡人垂垂老矣,赵侯却风华正茂。这往后的天下,我魏国难争!

赵雍走回主位,对着殿下众人说道:“今日韩王和魏王相会于信宫,寡人荣幸之至。愿韩、赵、魏三国永结同好,共抗外敌。”

第四十三章 犀首献赵 寝殿内气氛逐渐火热,琴声悠悠,笙歌扬扬。

赵女们随乐起舞,扭动起曼妙妖娆的身姿,佳人们素手轻拈,脚步悠缓,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添几分妩媚。

公孙衍目不斜视地盯着女子身上的几处美好,嘴角再次轻泯一口觞中清酒,故作沉醉地大声道:“赵酒味美,赵女风骚,就是不知赵氏还能享用几时。”

他嗓音喊得甚是大,顿时盖过了琴笙,传至在场诸人的耳朵里。

赵国诸臣先是一惊,随即大怒。

“那公孙小儿,我赵国以国礼相待之,汝何出此言啊!”相邦赵豹怒而起身,大声呵斥道。

“胆敢在国君面前出言不逊,魏国的贼子好死!”脾气火爆的李兑当即跨步而出,就要冲上去给公孙衍两拳。

韩国这一边除了韩王康和韩相公仲侈,也全都站立起身,围绕着韩康,怕自家国君被赵国殃及池鱼。

魏国一方也都愣愣地看着公孙衍,眼神从吃惊慢慢转变成不解,他们不知道自家的相邦是得了哪门失心疯,还是出门吃错药了。

魏嗣急忙假装抻公孙衍的衣袖,起身对着上首的赵雍揖拜道:“赵侯恕罪,犀首醉了,口出妄言。”

随即他转身对着公孙衍大喝道:“犀首快向赵侯赔礼!”

一场其乐融融的三国聚首,转瞬间便剑拔弩张起来。若不是此次聚首不准佩剑上殿,恐怕此时两边早就对砍起来了。

赵雍瞥了魏蓥一眼,见其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独酌清酒的模样,显然公孙衍此举早已得到了他的授意。

“都给寡人住手,外邦在朝,成何体统!”赵雍对着殿下大喝了一声,随即挥手,让早已被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仕女和乐人们先退下。

赵国一众人听到自家国君如此说,皆有些不解,但还是停止了撩袖的动作,眼神带着杀意凝向魏国君臣。

虽然赵雍已经预料到魏国会有这么一出,但让他没想到是公孙衍的胆子竟然大到如此地步。

胆敢在赵国当着赵国君臣的面说赵国快要亡了!

“我赵国已与魏国互为表里,犀首为何出此言,暗讽我赵国将亡?”赵雍再次挥了挥手,让两边的人都坐下来。

赵雍的这个举动让公孙衍乃至韩魏两国的人都一愣。

公孙衍完全没有想到赵雍竟然丝毫不怒。他后边的话,一时卡在喉咙里没办法发挥了。

公孙衍瞥向左首的魏蓥,见后者微微颔首,遂接着道:“赵侯可知,如今赵国大危在即。”

赵雍自是了然,他面色不变地回道:“犀首请讲。”

公孙衍无奈,上前两步。李兑等人作势要拦,赵雍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只见公孙衍缓步走到大殿左侧的堪舆图前。

“怎地,公孙先生还想在诸侯面前指点江山不成!”赵成出声嘲讽道。

“哈哈哈,指点江山不敢,过过嘴瘾罢了。”公孙衍手中用长箸指着堪舆图的右上角,赫然是他们此时所在的邢襄:“那就让外臣告知诸位,赵国危在何处,赵侯请看!”

赵雍颔首,示意他在听。

“这里是邢襄,赵国在此屯于重兵,所欲为何恐怕不用外臣为赵侯所叙。”说罢公孙衍又接连点向代县、上党、晋阳、中牟四处。

“赵国四边隐隐形合围之势拱卫都城邯郸,但若遇战事,与齐国争雄,便会被此牵制!”公孙衍对着中山国土一圈。

“齐与赵之间的攻伐,向来都是赵国大亏,为何?两国交战,齐国可举全国而兵进犯赵国,而赵国怕是只能调集邯郸、中牟两处兵力相抗。邢襄之兵恐怕还得防着中山。

代县、晋阳之边军也会因相隔中山而不得已绕路高原,从而贻误战机。”

公孙衍一语将罢,长箸再指胡地:“再如北疆若遇战事,消息传入邯郸,邯郸援兵未至,战事恐怕早已结束。是以赵国如今看似统一,领土广袤,实则在外臣看来不过是四分五裂,这难道不是亡国之危吗!”公孙衍缓缓而道。

赵国诸臣听罢皆是大惊,他们看向公孙衍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杀意,反而隐隐带着一丝感激。

赵雍目光死死凝视着公孙衍,不禁感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最了解自己的果然还是自己的敌人。

不愧是犀首啊,不愧是面对千军万马都悍然不惧的人物。赵雍此时不禁对这位举世的大才,再次高看了一眼。

同时不禁庆幸:幸亏此时的国策定在了北方,若是此时与这么一个强敌交手,恐怕赵国的形式不妙。

赵雍冲着公孙衍微微作揖,顺势引出了公孙衍想让他说的话:“还请犀首教我!”

公孙衍见时机已经成熟,义正言辞地回道:“赵侯无虑,外臣有一策。只需灭了中山,赵国的国土便可连成一线,到时赵国何须再惧秦、齐!”

李兑听到他的话当即叹了口气:“扫灭中山谈何容易。”

公孙衍拈着胡须,微微一笑:“中山以蛮夷小国能在燕、赵、齐三雄的环伺下生存,自然有它的处世之道。中山时而亲燕齐,时而亲燕赵,赵侯若灭之,必先分化它们的同盟关系。但这就需要时间了,不可操之过急。”

公孙衍的话语中丝毫不提魏、韩两国,就好似魏、韩真能游离其外一般。

赵雍也无所谓,他自有他的心思,:“那寡人需要等多久。”

公孙衍幽幽说道:“那就要看赵侯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了,快则三五年,慢则一二十年。”

“寡人如何能等的了那么久!”赵雍回道。

“赵侯须知,古之先贤商汤、周文那个不是蹉跎半生,才得以建立不世的功业。”

“寡人明白了,寡人谢犀首教我!”赵雍对着公孙衍再次轻揖。

公孙衍继续引道:“不过外臣这里有一计,可以使赵侯不用等那么久!”

李兑忙道:“什么计策。”

公孙衍凝向上首的赵雍,缓缓开口:“相王!”

幽幽烛火下映照的依旧是赵雍那副出色不惊的面容。

……

……

第四十四章 燕耻 韩、赵、魏三国国君聚首赵国畅谈数日。这一劲爆的消息传到诸国的耳朵里,又是一记重磅炸弹。

三晋相争不休,列国才能趁火打劫。

三晋会首、五国相王,无疑对张仪的连横之策再添薪火。

齐都,临淄,稷下学宫。

学士殿内,清脆的落子声不断响起,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之际,势力消长,侵吞不休。

两道身影对弈正酣,淳于髡白子再落,彻底封死了黑子的逃亡之途。

对面的匡章苦笑一声道:“先生的征子之术,仆不如也。”

“须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大夫乃征伐之将,应该比老夫更明白。”淳于髡目光从棋盘移至匡章的身上。

匡章自然知道淳于髡在说什么。

“先生还是别取笑仆了,仆武夫也,如何能左右王上的意志。”匡章无奈地回道。

燕、韩、魏、赵四国相王,齐国游离其外,本就是欲行那渔翁之事。

而今中山这二流小国附属小国竟然也胆敢参与会王,隐隐有摆脱齐国的想法。

齐王一怒直下便欲联合燕、赵两国强攻中山,迫使中山君废除王号。

也正如肥义、公孙衍所想,中山称王反应最强烈的不是赵国,而是齐国。

齐国对中山国投入三晋的怀抱是又惊,又怒。

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结果去给他人卖命,这如何能忍。

淳于髡却清楚的看到了其中的倾轧,中山国附庸于齐国乃是诸侯公认的。

中山称王本就标志着与齐国离心离德,本就是诸侯想看到的。

齐若攻中山那便是彻底将中山推向三晋一方,才是真的赶羊给他们吃。

淳于髡力争齐王结果被无情驳斥,他一怒之下,便效彷起先贤晏子,来一出‘有道则从,无道则避’的戏码,称病不朝,祈求齐王能回心转意。

殊不知这次齐王已经铁了心的要好好收拾一番这个‘不孝儿孙’。

“王上已经责令,即日起关闭所有与中山相通的驿道。又以田盼为将,已开始征兵,准备伐中山了。”匡章将这几日朝会之事缓缓叙述而出。

“王上老湖涂了,太子和公子婴都没有劝说吗?”淳于髡顿感痛心疾首。

匡章摆了摆手道:“相邦一力支持。”

“徒耗国力罢了!此举伐中山若胜,我齐国不过得寸土之地。最大的好处还是燕、赵两国。若败……”淳于髡目光微凝:“恐怕五国之兵将调转枪头,转身攻齐了。”淳于髡说罢又叹了口气。

“如何能败?中山君娇奢,或许王上只是想借此敲打他一番而已。”匡章回道。

匡章却没有淳于髡那么悲观,中山国,王与不王又能如何,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个弹丸小国。

他担心的还是三晋合势。上次观泽一战,他可是亲自领教过其中的厉害。

“不同了,昔年魏灭中山,魏强而齐弱,我齐国扶持中山复国,本也是为了牵制三晋。如今齐强而三晋弱,我齐国又隐隐有吞并之势,此时攻打,岂不是让中山彻底倒向三晋。”淳于髡缓缓解释道。

匡章听罢也不禁点头,但随即又抛出一条消息:“前些时日,韩、魏两王与赵侯会于邢襄。”

淳于髡一愣,正要撂下白棋的右手也停滞在了半空。

“中山称王已成定局,今三晋聚首、五国相王,西可谋秦,东亦可谋齐,况此次合纵唯我齐国游离于外……或许正如那张仪所说,不为谋秦,而欲谋齐,快随我一同去拜见太子。”淳于髡说罢扔掉手中的白子,就顾自往殿外走去。

……

燕国,蓟都。

富丽堂皇的燕王宫,燕公烁坐于软塌之上,目光审视着殿下的燕国群臣。

前些时日秦国已遣使来燕,言曰:燕公乃周王室正统,怎可随其他三晋佞臣一同行那篡逆之事。秦国愿再嫁秦女入燕,再续秦、燕之好,与燕国互为表里,共抗三晋。

姬烁当然不会信秦国的鬼话,如今周王室的情况,天下诸侯是有目共睹。

况且你秦国若非遭遇了桑丘兵败,恐怕也早就风风光光地称王了。

对姬烁来说,秦不秦女倒无所谓,他堂堂一国之君又不缺女人,但是秦国的陪嫁之物倒真是令他为之动容。

况且燕、秦两国国土不相接壤,合纵攻秦,表面看来对燕国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姬烁本就是个优柔寡断之君,如今秦使来燕,他又想效彷十年前,再退盟约,但他又舍不得称王之名。

相王之事未定,齐国又‘邀’燕国出兵,共同覆灭中山。

想他燕国一‘北疆小国’,今日倒难得群雄荟萃。

“国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此刻当逐秦使,而连五国。”燕相鞠升语气诚恳地道。

“我燕国乃周室正统,怎能效彷魏、齐这等逆臣行为。我燕国本就是以周室正统自居,若是擅自称王,岂不为天下嗤笑!”公子竭立刻出声驳斥道。

太子会呵呵一笑道:“不知公叔是否是收了秦使的好处,才会如此处处为秦国说话。”

“太子为何污蔑老臣,老臣一心为国,何曾收贿。”公子竭嘴上大义凛然地回道,心下却是发虚。

公子竭幼年曾在秦国为质子,所以对秦国天生便有一种畏惧。如今他身为燕公的弟弟,在燕国也是权柄甚重,他自然便成了秦使贿赂的重点对象。

“周王室?周王室如今还有何权威可言,彼时国君称王,我燕国便可取而代之。”上大夫子之不屑地回道。

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一国之朝堂,便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见此时的周王室,在这位燕国上大夫的心里已经如敝履一般。

“你...你...”公子竭一时被怼的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俩字。

姬烁心里此时和明镜一般,公子竭收贿如何能瞒得住他的眼睛,但他假装不知,也不过是给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留一个面子。

姬烁挥了挥手。

目光转而凝视向下首,望向那个昔年令天下诸侯都为之侧目的男人。

那个与自己母妃私通的男人。

“苏卿认为我燕国此时该如何为之,才能免于这场风波。”

苏秦这位昔日兼佩六国相印的从约长,此时和他的师弟张仪一般,似乎并不得志。

……

……

第四十五章 合纵顺势而为 面对这个让自己蒙羞的男子,姬烁不是不想杀,而是不能杀。苏秦曾两度化解燕国的危机,若杀了他,天下士人该如何看待燕国。

“臣认为五国合纵已成定局,我燕国没有齐、楚两国的实力,若是不与四国相和,四国的刀兵恐怕会先一步挥向我燕国。”

苏秦近些年深居简出,不问刀兵,不过政事,但他之所以不愿离去,亦不过是想在夫人弥留之际多陪伴些时日罢了。

如今夫人已薨,也是他该离去之时了。

“有秦国与我燕国互为表里,我燕国又何惧三晋!”姬歇不悦地回道。

“昔年齐国伐我,夺我十城,公叔可见秦国派兵否?”

太子会说罢,心里不禁暗骂道: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还真是对秦国尽心竭力啊!

“此时非彼时……”姬歇还不死心地喋喋不休。

“住嘴!”

姬烁狠狠地瞪了一眼姬歇,吓得后者一哆嗦,再不敢发言。

见对方消停了,姬烁的目光随即注视向苏秦,继续道:“难道我燕国真的要出兵伐秦?”

苏秦心下一叹:就当是再为燕国出力一次吧。

“我燕地并不与秦土接壤,但我燕国与三晋会王已成定局,合纵则可顺势而为。”

姬烁眼中一亮,苏秦的意思他瞬间便明白了:相王结盟也就是三晋为了防止燕国背后捅刀子,出兵攻秦还是三晋的事,燕国意思意思就行。”

这也正和他意,这样既不恶了秦国,也不得罪三晋。不管最后谁胜谁负,燕国都可稳坐钓鱼台。

“那齐国邀我燕国共灭中山,我燕国是否出兵相助?”燕烁再问。

“中山于齐国,中山于燕国,恐怕都没有中山于赵国之间的关系复杂,国君只需看赵国如何行事便可。”苏秦回道。

姬烁听完不禁微微颔首,大才果然是大才,三言两语便道破了此中之关键。

“寡人即日奔赴邢襄,同三晋互尊为王!”

“国君英明!”

“臣请命,臣愿随国君出使赵国,亲自与赵侯相商中山之事!”苏秦稽首拜道。

……

……

中山君姬厝此时在朝殿内急的团团的转,中山国派去齐国的使臣竟然被齐王灰熘熘地赶了回来。

两国的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齐王真的要举兵伐我?”姬厝的目光望向跪伏在地上的中大夫张登。

姬厝现在是又惧又怒,心里不禁暗骂道:这个张登不是临行前才对寡人信誓旦旦的保障过,能说服齐国撤兵吗!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禁又瞥向下首的相邦,司马喜。

张登伏地怯声回道:“齐国对我中山国的邦交之事,一直都是公子婴负责的。原本臣已经说服了公子婴,谁知朝殿之上齐王铁了心的要国君放弃称王,并且……”

“并且什么?”姬厝急忙问道。

中山君若想称王,齐国的态度对他至关重要,姬厝嘴上说着不惧,但真实的情况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齐王还要国君亲自到临淄...俯首认错!”张登如实回道。

张登心中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齐王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情况和他预料的完全不同啊。

“什么?寡人向来对齐王尊崇有加,齐王为何如此羞辱寡人!”姬厝愤怒地吼道。

“国君!我中山国地势狭小,兵微将寡,今日四国邀我中山相王,实则是包藏祸心。国君切不可因虚名,而招致灾祸。”公叔捷上前说道。

公叔捷身为姬厝的叔叔,从小看着他长大,自然知道自家国君心中的幻想,但那也仅仅是幻想罢了,如何能当真。

中山非是不能称王,而是此时不能。中山如今四面受制,正该隐忍发展之时。如今又因相王一事得罪齐国实在是不明智。

待到中原战乱纷飞,才是出手的最佳时机,正如当年趁着赵国内乱,中山才得以复国。

“寡人难道真要去临淄对齐王俯首讨饶不成?”姬厝不悦地道。

“齐国对我中山有恩,国君入齐并无不妥!齐王出兵或只因不忿,国君只需亲自入齐国,向齐王禀明缘由,齐王怒气自消,两国自无刀兵相扰。”向来亲齐的上大夫仇升说道。

“寡人绝对不会不会去齐国!”姬厝咬牙回道。

开玩笑,他堂堂一国之君,若亲自入齐卑躬屈膝的向齐王道歉,他姬厝日后还有什么脸面与各国诸侯平起平坐。

“请国君以大局为重啊!”仇升再劝道。

仇升亲齐只是一方面,但身为中山国的贵胃,他心中真切的认为,中山背齐向晋不符合中山国策。

“有燕、赵、魏、韩四国在背后支持,我中山倒也无须畏惧齐国。”张登忽然抬首说道。

张登现在只想保住自身的富贵,自然要顺从姬厝的称王之意。

公叔捷转头凝向张登呵斥道“我中山与燕、赵两国素有仇怨,他们又怎会真心助我!”

张登也是不惧,回怼道:“大夫你老了,今我中山国在明君的治理下,万民安居,军政强盛,北趋燕国,南怯赵国,我中山如何不能称王?”

“佞臣,尔怎敢如此蛊惑国君!”公叔捷大怒。

“够了!寡人已经说了,寡人绝对不会去齐国!”姬厝起身大袖一挥。

姬厝心中一直有一个梦,他想效彷商汤、周武那般行王道,建立起不世的功业。

姬厝从小就生活在齐国的阴影之下,他已经受够了齐国的吆五喝六,他本就是一个高傲的人,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机会,又怎会轻易的屈服,他想摆脱齐国的擎制!

公叔捷望着这个刚刚及冠的年轻国君,他眼中彷佛已经看到中山国的灾祸。

公叔捷不甘地再次问道:“国君真的要与齐国开战?”

姬厝心中对自己的这位公叔心底还是有三分敬重的,他也不愿意伤了这位老人的心,带着求助地目光望向了相邦司马喜。

司马喜自是了然,随即站出身来替姬厝回道:“自然!我中山国今有马兵万骑,车九千乘、带甲之士十万,如何能被齐国轻辱!”

司马喜以智谋立本,自然也能看出其中各国之间的倾轧。

但他更是一个权臣,想当初杀季辛,逐乐池亦不过是为了如今的地位。

作为从小伺奉于姬厝身边的几个人之一,他对姬厝的性格了如指掌。

姬厝称王之事怕是改变不了,那就顺着他的意思,何必忤逆呢。

第四十六章 一石三鸟 周显王四十四年,丁酉年五月十八,秦君嬴驷给自己定的称王吉日,如今却是便宜了其余的五国君主。

燕公姬烁、中山君姬厝双双访赵。

燕、韩、赵、魏、中山五国国君相会于赵国邢襄。

藕花珠缀,犹似汗凝妆。

炎炎夏日,也抵挡不住五国君臣的热情。

五国君主行于高台之上,共拜天地,合尊为王!

魏王蓥也得以满足他最后的虚荣心,执牛耳,行盟誓!

周王室亲自遣使为五国君王赠冕旒,宋、越、卫、滕等小国也纷纷遣使来行礼拜祝。

五国相王,再次如飓风一般席卷天下。

……

……

邯郸王宫内,赵雍看着身前数十箱的金银财帛,不禁哈哈大笑道:“齐王和中山王真是好大的手笔,如此巨量的财货说送就送。”

五国会王之后,齐国见中山国投入三晋的怀抱已成必然,当即发兵中山边境。

同时遣使向赵、燕送去了大量的金银财货希望两国能共同出兵覆灭中山。

中山王自然也一样向燕、赵两国送来了大量的财货,祈求两国能遵约盟誓发兵相助中山退齐。

齐国、中山国的财货赵雍全都照收不误,但兵是一个都没有。

李兑这时也着笑道:“公孙衍先生之谋,果然成效甚好!”

赵雍也不禁暗暗点头:虽然这个计划寡人早就想到了,但让外人说出来,还是更能降低赵国朝臣的抵触心理。

“王上,齐国愿意割让平邑和黄邑二城于我赵国,希望我赵国能尽快发兵进攻中山。”赵豹引向一旁的堪舆图说道。

一众人顺着赵豹的手势缓缓看了过去,平邑(今河南南乐)黄邑(今山东冠县)本属于卫国,五十年前被赵国所夺,然三年前又被齐国给夺了去。

“王上,出兵吧。臣愿率军,连同齐、燕共灭中山!”李兑当即揖拜说道。

些许朝臣也附和说道:“天赐良机于我赵国,王上发兵吧!”

赵雍却未理李兑等人,他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面前这副绘制精妙的九州堪舆图。

若是得了平邑、黄邑那便可以和先前魏国归还的荡阴、顿丘、观泽一同勾连赵国的重镇中牟,便可在赵国兵力薄弱的黄河南岸形成一副拱卫邯郸的U形防线。

想来也是齐国看到这两城时刻受到赵国武城、观泽二地的压迫,如今索性卖个好还给赵国,借机瓦解五国联盟。

“邯郸令认为如何。”赵雍目光瞥向刚刚进入‘顶层圈子’不久的吴广。

吴广怔怔地看着堪舆图,组织了下语言缓缓回道:“两城本就是我赵国故地,如今我赵国又得魏国失地,此二城又正好位于我赵国大河南岸防御圈的中央。”

说着吴广拿起一旁的长竹,圈了一下堪舆图,继续道:“二城时刻受我赵国大军胁迫,想来迟早会再归于我赵国。”吴广的言语中只字不提邦交之事。

赵雍暗暗点了点头,不愧是经略一方的统帅,既精于战阵,亦通于朝堂。在自家国君态度不明确之前,绝不随意附和。

“燕国可否派兵?”赵雍继续问道。

“燕王谴使言曰:一切以我赵国马首是瞻。”赵豹回道。

赵雍一愣,燕国这个法子倒是高明,一眼便看破了其中的关键。

五国相王,表面来看,还是以魏国为主,毕竟魏国无论是国力还是经济如今都稍高赵国一筹。

但明眼人便可看出,此次无论是三晋同朝,还是五国相王,赵国已经隐隐在顶替魏国的位置,逐渐成为新的三晋魁首。

魏王蓥已经老了,魏国新君即位后,魏国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反观赵王雍正值及冠之年,他即位后的种种不卑不亢的行为、发布的改革政令,也能看出此子乃一位明君。

对一个国家来说,一个英明的领导人比任何外物来的都要重要。

况且此次中山和齐国发动的战争,与赵国自身也是息息相关,燕国看来是准备抱赵国的大腿了。

帮齐还是帮中山,赵雍一时也是有些踌躇。但相对于帮中山来说,赵雍还是更加原意帮齐。

中山乃赵国的心腹之患,拒绝齐王,袒护自己的大敌,同时还得罪齐国,似乎很不值。

正如李兑所言,此次若是三国出兵或许可以彻底覆灭中山。但五国盟约血迹未干,赵国就干出背盟之事,显然会失信于天下,五国同盟也就土崩瓦解。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盟约对赵雍来说只是一张纸,一切都以赵国的利益为前提。

正如他所想一般,齐国出兵真的是为了覆灭中山吗?

齐国国力强于诸国,以一国之力显然不能相抗。

若是赵国真的出兵帮助齐国,中山保不准会再次倒向齐国的怀抱。

到时赵国恐怕弄巧成拙,原本属于齐国、中山两国的战争,随时可能会调转枪头对准赵国!

阴谋!

或许齐国本就没有想过真的要攻打中山,一切可能全都是装腔作势,都是为了引赵国上钩!

赵雍敏锐的察觉出了其中的倾轧,以重金和土地为诱饵,齐王田因齐果然好大的手笔。

想到此处赵雍顿时冷汗直冒,犀首之谋表面看来无懈可击,也经得起推敲。表面看来全心全意的为赵国的君臣着想。但如今细细想来,他身为魏国的相邦,为什么如此的推崇赵国?

果然最大的危机还是人心的贪欲,赵国的君臣全被巨大的利益所蒙蔽了双眼。

若是真如赵雍猜测一般,战争一旦开始,到时候魏、韩、燕、三国保不准会落井下石,反正是赵国先撕毁的盟约,他们既占据了大义,又占据了主动。

若是赵国没忍住诱惑真的随齐国去攻打了中山,那带给赵国的可能便是灭顶之灾。

犀首不愧是犀首啊,果然没安好心,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果然不能小觑任何一个邦国啊!

“王上,您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肥义一直注意着赵雍的动作,突然便见他头冒大汗,立刻关切地问道。

赵雍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挥袖抚了一把脸上的汗渍,随意地说道:“这几日暑气逼人,寡人有些热而已,不碍事。”

随即招过一旁的陈忠:“大令啊,去取一些冰块过来,给诸位爱卿解解暑。”

……

……

第四十七张 武备 放下手中的羽觞,赵雍将刚才心中的猜测对着众臣说了出来。

清水的凉意,似乎也祛散了一些赵国诸臣脑海中,那由巨大利益所带来的丝丝冲动。

他们都是身处高位之人,些许利益间的倾轧,自然是一点即透。

刚才一力主张出兵协助齐国的李兑等人,此时脸上早已浮现出一股羞恼之意。

肥义则对着赵雍语气欣慰地回道:“王上所优,臣亦早有所虑。”

诺大的赵国,能看破齐、魏两国阴谋的自然不止赵雍一个明白人。

赵国之所以当时不拒绝公孙衍的建议,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条离间之策,对赵国确有好处。

赵国称王,提升威望、联动三晋只是一点。

而分化中山国和齐国亦是必然。

肥义对着堪舆图缓缓说道:“齐国出兵若只是为了恐吓中山,我赵国只需坐山观虎,便可轻易化解这场危机!

当然,齐国出兵若真的是一心为覆灭中山而来,我赵国亦可效彷当年齐国的围魏之法,以彼之计,还制彼身。”

在场众人皆是眼中一亮,只听肥义继续说道:“攻略中山实属不易,昔年以魏国之强盛,亦需倾国之力,三年方克。而今齐国比之昔年魏国如何?”

说着肥义将目光投向赵雍,话中之意似隐有所指。

赵雍如实回道:“恐怕不如。”

“正如王上所言,中山国对于我赵国来说是一座金矿,但对于齐国来说那就是一摊烂泥。

齐王乃明辨之主,他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深陷一堆烂泥而无法自拔呢。固臣认为,齐国的之意本就不在中山,而在三晋,在我赵国。”肥义缓缓说道。

“我赵国坐山观虎便可?”赵雍隐隐有些不甘。

看透了,却不能借此扩大战果,他如何甘心。

这是一旁的吴广突然出声说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广话中似乎别有高见。

赵雍一愣:“爱卿旦讲无妨。”

“刚才国尉一番话,点醒了臣。”说着吴广冲着肥义拱了拱手,遂继续道:“齐国借道我赵国,如今正与中山对峙于扶柳(今河北冀县西北)城下,如今两军都未有轻举妄动,似乎是在等我赵国的态度。臣认为我赵国索性就收下齐国割让的平、黄二邑,直接发兵中山。”

赵雍疑惑道:“助齐伐中山,我赵国岂不是真的掉进陷阱了。”

相邦赵豹却是哈哈一笑道:“王上此言差矣,我想邯郸令的意思是说,我赵国只需调兵去前线按兵不动即可。”

吴广冲着赵雍揖拜道:“臣所策,正如相邦所言,我赵国可谴使入齐,告知齐王,答应出兵共伐中山。

同时谴使入中山,答应中山国愿助中山抗齐。齐国见我赵国已经咬饵,或许会改变原来的计划,强攻中山。

彼时我赵国大军,便是加强中山王心中抗齐的一道强有力的防线,若两国长久对峙,此举便可以消耗两国的国力,我赵国便可以伺机而动。”

赵国既然把中山和齐国设定为了第一假想敌,在没有实质损伤的情况下,便不怕得罪两国,哪怕是得罪烂了。

上兵伐谋,不费一兵一卒便扩大了战果。如此赵国便可化被动为主动。

赵雍不禁再次暗赞一声,这个吴广不愧是经略北疆多年的统帅,战略眼光就是独特。

赵雍目光再次朝四周环顾一圈,见诸臣再没有驳斥之言。遂下令道:“即日谴使,入齐、中山,务必谋求分化两国。”

“喏!”众臣回道。

“李兑,你即日起赶赴邢襄,集结邢襄五营兵力。寡人不日将亲率邯郸常备营与尔等会于沙丘。”赵雍转头对着李兑说道。

“喏!”李兑揖礼拜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赵雍此次准备亲至前线,一来能熟悉战争的形式,战阵的优缺,二来还能挺升他个人的威望,同时亦能迷惑两国。

况且此次亲赴前线亦没什么危险,两国打起来的可能性也很低。

……

朝会结束后,赵雍没有着急回龙台寝宫。

他召过肥义和赵豹、赵成等一干重臣浩浩荡荡地出了赵王城。

邯郸大北城一共有四处隶属于赵国官方的铸造武库,分别命名为左、右、仁、下。

赵雍也搞不懂赵氏先君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

兵器铸造,尤其是军用器械的铸造,在赵国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归于国有的。

其余剩下的一小撮,除了些许特殊贵族的专属,便是私自营造。

若说当世那个国家的兵马最盛,无疑是秦国。那个国家的财富最盛,无疑是齐国,那个国家的手工业最强,无疑是韩国。

但要说那个国家的兵器最好,赵国当仁不让!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尤其在当世战争纷繁、兵资连年的情况,军事力量的强盛与否,更是生死枚关之大事。兵器乃是军事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各国都十分重视兵器的制造。其中以的三晋兵器最为出色,冶铸手工业,更号称发达。

都说强弓劲弩出新郑,其实赵国的弩一点也不差,其中以赵国擘张弩最为出名,是赵国军队装备最为广泛的一种轻型机弩,成人双臂之力便可上弦,抛射可达二百五十余步。

赵国的器械铸造,之所以强盛,在于其管理体制的成熟。

赵国的武库在设立之初原本也是归内史所管辖。

但在赵成侯时期便单独将器械铸造这一块分了出来,如今除了都城邯郸,赵国境内每一个大城中,都设有独立的铸造坊,这些武库由国家统一管理。

而铸造器械的人员亦分为三级。

第一级被称为‘冶徒’,也就是直接参与器械制造的工匠。

第二级被称为‘工师’乃是主造者,也是各个武库的管理者。

第三级别便是监造者,由中央和地方的高级长官来兼任此职,比如邯郸的四大武库,最高监造者便是相邦赵豹。

而地方郡县一般都是由当地县令或者郡守来兼任。

赵雍前些时日命武库所打造的一批新式武器应该制造出来了。

……

……

第四十八章 仁库 邯郸城四个武库中,各有各的工种,分属工作亦各不相同。

其中:左库铸甲胃,右库行战车,下库制弓弩,仁库便以刀、剑、矛、戟为主。

因去年赵国激增了几笔国际订单,为满足楼烦和林胡的需求。

邯郸右库的战车坊从今年开始,已和左库一般,全部投入甲胃的锻造。

*

*

仁库位于大北城的西南角,远离居民区,也是离赵王城最近的一处武库。

仁库的外围四周皆筑有一米来高的夯土墙。

其内正中有一个类似后世厂房一般的铸造间,铸造间占地广阔,呈长方形,房顶烟筒林立,此时正汩汩地冒着白烟。

铸造间的四周又盖有十数个矮小的夯土房,似是匠工的居住间。

仁库的主造唤作欧冶博,据说是欧冶子的后人,当年也是赵国先君花大价钱从越国挖来的。

欧冶博如今已经担任仁库主造三十多年了,他最擅长便是铸刀、剑此类的短兵。

赵雍脚步刚一踏入铸造间的大门,一股热浪瞬间迎面袭来,耳边随即传来连片的叮叮铛铛敲打之声。

来仁库之前,赵雍已经下过命令了,武库的一切工作照旧,匠民无需迎接。

战争在即,多锻一把剑、多铸一把刀,或许就可能多挽救一个赵国战士的生命。

欧冶博此时还在赤着膀子锻铁,见到赵雍一行人,急忙上前稽首拜道:“老臣衣冠不整见驾,失礼了,还请王上恕罪。”

“欧冶师无需多礼,快快起来吧。”赵雍急忙上前搀扶道。

赵雍年初颁布了一条法令,对赵国境内满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其赋税。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为赵国出了一辈子的力,打了一辈子的铁,值得赵雍对其如此尊敬。

“欧冶师今年多大了,身体可还好?”赵雍扶着欧冶博寒暄问道。

侍立一旁的小宦者,机灵的拿着两把胡凳放在了赵雍跟前。

如今在邯郸城,无论是贵族,还是庶民,似乎早已习惯了胡凳所带了便捷。

“谢王上赐座。老臣今年七十有三了,还能再为赵国打上几把好剑。”欧冶博揖拜回道。

“王上,老工师身体好着呢,听说还时常流连女闾呢。”安平君赵成对自己这位曾经的剑术老师打趣说道。

赵国的诸臣听罢都不禁的微微侧目,似乎都对欧冶博的秉性有所了解。

他们努力的绷住嘴角笑意,想来若不是赵雍在,此时他们恐怕早已哈哈大笑起来。

赵雍朝着身后瞥了一眼,没想到自己三叔还有这么不正经的时候。

不过人果然不可貌相,赵雍没想到眼前这耄耋老翁,骨子里还是个风流种子。

看来他也得时常打打铁了。

“好,好。欧冶师身体无碍,寡人就放心了。”赵雍附和道。

“王上,切勿听安平君胡言乱语……”欧冶博急忙驳斥道。

欧冶博似乎想在这位年轻的国君心里留下个好印象,虽然当年他是因美色所诱才来的赵国。

赵雍摆了摆手,随后正色道:“寡人上次让武库所铸造的一批新式长矛如何了?”

欧冶博立刻起身,朝着身前引道:“已经按照王上的命令,在殳(shu)的基础上截短了五尺,殳头缩短五寸,王上请看。”

欧冶博边走边说,将赵国君臣引到了一处兵器架前。

赵雍一眼便看到了陈设在那的一把另类短殳。

短殳的殳头此刻正散发着寒光、短而锋利,殳头和殳杆的连接处还有红缨相串,极为显眼。

此时不应该叫殳了,应该称为枪。

赵雍接过长枪,掂量了一下,比在军营里用的殳轻便了不少。

“这短殳校验过没有?”赵雍转身问道。

“已经交由常备营校验过了,缩短了殳头,短殳已经不再适用于噼、砍,如今只能单一的群刺,尤其是两军短兵相接之时。

尤其是这一捧红缨,更是点睛之笔。如此以来敌我两军交战,我赵国士卒便可避免因敌人的血液滑落枪杆而造成手滑脱手的窘境。”欧冶博如实的回道。

身后的诸臣大多都是精于战阵的将领,他们听得欧冶博如此说,自然知道这款短殳的外观虽然没有做多大的改动,但在实际的应用上已经和寻常的长殳天差地别。

他们不禁带着诧异的目光投向赵雍。

赵雍点了点头,其实还有两点欧冶博没有说出来,红缨不仅仅可以防止脱手,还能迷惑敌人的视线,更能校阅兵士们的训练情况。

欧冶博的也没有提长枪运用于骑兵的校验。恐怕在他们看来,长枪根本就不是骑兵用的东西。

“铸造了多少支这样的短殳了?”赵雍将长枪递给了身后的诸臣。

“一千支,仁库这个月,除了必备的刀剑铸造,已经按照相邦的命令全部生产这种短殳了。”

一千支已经有些出乎赵雍的预料了。要知道枪、戟的制做,可不像表面上看着的那般简单。

单单说这枪杆,赵雍开始以为枪杆不是铜铁制的便是木制的,后来他才知道,这东西非金非木,而是一种‘复合材料’。

枪杆大部分用牛筋木为芯,随后在木芯之上还要覆上一层竹片,接着再紧紧缠绕一层铜丝,这样做的目的是在维持了枪杆的柔韧性的同时又能保持其刚性。

最后还要在枪身上刷一层生漆,用于固定和防潮。

一根长枪从生产到成品,其中的工序可谓是十分的驳杂,甚至说制作一把短殳,比铸造一把铁剑还要费劲。

赵雍点了点头道:“这一千支短殳够了,先暂时停止生产,将现有的短殳全部交由北营。”

“喏!”欧冶博回道。

赵雍朝着陈忠招了招手,陈忠会意,将早已准备好的丝帛递给欧冶博。

丝帛上面自然是赵雍绘制的马镫示意图。

欧冶博双手恭敬地接过丝帛,细细地看了起来。

“如何,欧冶师能否为寡人分忧?”赵雍问道。

欧冶博有些窘迫地回道:“王上是想做一副新的鞍鞯?”

赵雍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好在他心中也早有预料,随即他领着诸臣朝着屋外走去。

第四十九章 华夏第一个马镫 武库前有一处专门用于兵器演练的空地,占地倒也宽广。

锻造间的门口赵雍早已命人牵来了一匹战马,马儿身上已经披好了骑兵日常训练的全套装备。

赵雍上前两步接过缰绳,随手拿过一旁的红缨枪。

宦者立刻趴俯在地上充当肉凳,赵雍步履轻点宦者背部,熟练地翻身跃上马背。

赵国诸臣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自家国君这葫芦里在卖什么关子。

可能赵雍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骑马冲杀的武夫吧。

虽然近些时日赵雍经常奔波于各地,皮肤是晒黑了些,但总的来说他的面颊还是相当白净,况且他今天穿的衣裳也不利于骑马。

赵雍随即调转马头朝着众人问道:“看出有什么问题来了吗?”

“王上是说鞍鞯不合适?”欧冶博回道。

赵雍摇了摇头,随即将长枪轻夹腋下,右手向前撑住枪身。

“驾。”他吆喝一声,双腿轻夹马腹,一手持缰绳,一手持长枪便冲了出去。他准备亲身演示一番。

这也是赵雍首次尝试携带长式武器骑马冲刺,或许是因为他的基因里就有这种天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违和感。

赵国诸臣已经看傻了眼,他们对自家国君搞出的这番新花样有点不可思议。这殳还能在马上用?

肥义也是暗暗点头,上次在常备营他便已经听赵雍提起过。当时他以为赵雍只是心血来潮,想鼓弄一番,但如今看来,确实事有可为。

就是……

赵雍冲出一段路,赵雍再次调转马头,再次往回冲,这时他准备双手挥舞长枪。他双腿紧夹马腹借力,但要转变动作似乎还是有点困难,力量完全不够!

赵雍手中长枪顿时脱手飞了出去。

“王上!”众人大声惊呼道,立刻奔身围了上来。

守卫在一旁的侍卫,急忙上前勒停了战马。

“寡人无事。”赵雍下得战马,接过宦者递来的丝巾擦了擦额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这番折腾下来,他已经浑身汗渍淋漓,双臂也隐隐在颤抖。

刚才赵雍只能在臂膀末端挥动长枪,打击力量全部来自他的肩膀和肩肌。虽然刚才的战术和动作都不复杂,但所需要的力量却不小,一根长枪大概就有五六斤重。

如今看来,在没有马镫的情况下,变招、借力根本就是扯澹,自身的力量能稳住枪身就不错了。

怪不得在没有马镫之前,骑士只能作为一个运动迅速的弓箭手或投射手。

还有这个华服,赵雍不得不再次吐槽,刚才他转动枪身,枪杆勾到了下裳,要不然也不至于脱手。

不异服甭想组织一批像样的骑兵。

赵雍深深嘘了口气,饮过一觞清水,接着走到战马身旁。

对着诸臣说道:“如何?”

“骑兵作战对战士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王上是想专门组织一批长殳骑兵?”赵豹一脸不可思议地回道。

在场的众臣都是上过战场的,他们自然已经看出了问题。长殳骑兵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力量太过薄弱了。

赵雍点头道:“没错,骑兵之所以难以使用刀枪剑戟等长兵作战,寡人认为,无非是骑士的力量和平衡性难以支撑。若是战士骑于马上,能如同站立在大地上又会如何?”

不只赵豹一等人,就连肥义都被赵雍的话说蒙了。

在他们看来,骑马怎么可能像站在地上一样。

欧冶博不愧是铸造大师,听到赵雍这番话,再想到刚才赵雍让他看的锦帛图,立马会意。随即站出身来道:“王上是想在鞍鞯上加两条腿。”

嗯?什么叫加两条腿?赵国诸臣被这一老一少两人的对话,说的一愣一愣的。

赵雍欣慰道:“没错,知寡人者,欧冶博也。”

其实从制造工艺的层面来看,马镫本身并没有什么深邃的技术含量,无非是在马鞍两旁缝合出两块供骑马人踏脚的东西。

但它的确经历了数百年的孕育过程。

骑马作战早在商、西周之时便已经出现了,而最早的马镫雏形却在西汉中期才被初次运用到军队。

往往看似简单的东西,都是经过无数先辈血与泪的经验积累才能突破的。

“用牛皮便可,尽快制作出来一套,寡人要先看看效果如何。”赵雍说道。

马镫当然铁制的最好,但是不怎么现实,对现在的匠人来说,铁制马鞍工艺太过复杂,难以量产。牛皮便是很好的替代品,最早的马镫便是皮制的。

“喏!老臣谢王上!”欧冶博稽首拜道。

身为一代锻造大师,欧冶博自然知道这‘两条腿’的意义有多么大,甚至可以说,马镫将彻底改变未来战争的方式。

若是马镫由他制造出来,他甚至可能像他的先祖欧冶子一般留名青史。赵雍送给他一个如此大的礼物,欧冶博如何能不感激。

“起来吧,这是欧冶师应得的。”赵雍回道。

“王上,不知这‘两条腿’是何物?”一旁的赵成忍不住,替在场的众人问道。

若是赵雍自己‘胡闹’也便罢了,如今老工师欧冶博也跟着附和,恐怕此事确非胡闹。

听到赵成的话,赵雍和欧冶博对视一眼,不禁哈哈一笑。

随即让欧冶博对着众人解释了一番,又拿出他所绘制的丝帛图纸,给众人传阅了一番。

诸臣这才明白‘两条腿’是什么,这可不就是两条腿吗,真是形象的比喻。

“寡人决定将其命名为‘马镫’,众卿觉得如何?”赵雍说道。

“王上英明!”他们身为帝国的顶层,也立刻意识到,马镫的应用,或许将彻底改变以后战争的形式。

马镫.....肥义细细咀嚼了一番这个名字,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臣不知,王上是从何处得到这马镫的铸造方法的。”

“寡人于梦中得先君所传!”赵雍故作神秘地回道。

听到这句话,众臣皆叩拜于地,口呼:“天佑赵国!”

赵雍起身继续道:“即日起,封闭仁库!”

“喏!”

赵雍并不是怕马镫流传出去,将来一旦运用于战场之上,诸国定然纷纷效彷,根本禁不住!

但是在赵国吃下这个果子之前,他国绝对不能窥伺!

第五十章 暴雨 暑气渐盛,轻轻拉开了六月的帷幕。

扶柳前线也已经传来军报,中山国和齐国似乎因为赵国的介入,两军近日来已经发生了数次大小规模的摩擦。

邯郸距沙丘(河北平乡北)一百五十余里,顺滏水乘船一路北上,两日便到。

沙丘宫并非赵雍初建,而是赵雍祖父赵成侯在殷商离宫遗址的基础上修建而成。

六月似乎不是一个适合远行的季节,不是烈日,便是暴雨。

赵雍脚步这才刚刚迈入沙丘宫,天气便越发多变起来。

及至傍晚,天空已经是乌云蔽日,云雾朦胧间传来阵阵闷雷之声,天际时时划过一道闪电。

受雷声惊扰,赵雍站在寝殿门口不由得抬头望向天际,心中忽然生一丝不安。

“王上,天气凉了,进殿歇息吧。”洛珊瑚的声音从赵雍身后响起。

她话音刚落,风骤然刮起,大雨顷刻间从苍穹挥洒而下!

微风抚起些许雨珠,打向赵雍的发髻。

“珊瑚昨日对寡人说,齐王病重。信息可已辨别?”赵雍突然开口问道。

洛珊瑚接过一旁仕女递来的裘衣,给赵雍披上。随后朱唇微启缓缓道:“都察院传来的消息,都察院的谍者已经买通了稷下学宫医家大师文挚的弟子医呴,他曾随文挚入宫为齐王诊治,信息应当不假。”

赵雍点了点了头,却并未搭话,目光犹自瞥向天际,注视着那越来越大的雨势。

洛珊瑚见他紧缩的眉头丝毫没有舒缓,遂不解地问道:“王上是担忧医呴的话不可信?”

赵雍摇了摇了头,随口回道:“齐、中山两国恐怕打不起来了。”

“王上此言何意?臣妾有些不明白。”洛珊瑚疑惑问道。

在她看来如今齐军和中山军已经经过数次摩擦,战势也已经是一触即发了。

“齐王如今病重,按照齐国的传统,如今齐国的国政应该是由太子田辟疆主持。而田辟疆和公子婴又与原本主政的齐相邹忌不和,田辟疆是反对齐国开战的,两国自然就打不起来了。”赵雍解释道。

随即他转头对着洛珊瑚,继续故作神秘地道:“不过这两国打不打得起来,还是要看这天意。”

卡察!

……

扶柳,齐军营地。

一连数日的暴雨让田盼越发担忧起来,不只是齐国国内的局势,还有摆在眼前的战争危机。

漳水(漳河)和滏水(滏阳河)因为连日暴雨已经开始泛滥,就连大河也隐隐有决堤的危险。

近几日他已经命齐军后撤了五里,重新选了一处地势高的平地重新安营扎寨。

扶柳城本来就是背靠滏水而建,若是中山军冒险挖开滏水的堤口,齐军阵地恐怕顷刻间便会化作一片汪洋。

虽然此招自损一千,伤敌八百,但也得防着那中山军狗急跳墙。

田盼走出大帐,天空此时依旧在飘着雨花,不禁暗骂两声贼老天。

因为是新迁的营地,提前并未夯实地基,如今土地被连日的雨水冲击,此时已经显得泥泞不堪。

田盼招手朝着身旁的随军司马问道:“赵军可否有北进?”

田盼已经忘了这是他第几次问出这同一个问题了。

随军司马鲁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摇了摇头道:“赵王自六月初一亲至沙丘后,便再也没了动静。如今暴雨已经持续了数天,临淄也已经传来了王上病危的消息,将军撤军吧!”

鲁修是田盼的私士,一切的出发点自然是以田盼为优先考虑,太子已经命令回撤齐国。

所以说就算这场仗打赢了,回了临淄田盼也会因为违抗君令,没有好果子吃。

田盼暗暗咬牙,他有些不甘心,当前的局势他再清楚不过。

赵国如今不上钩,显然是在等着两国先交手。

田盼自是不惧区区中山小国,通过几次试探性的交手,他已经逐渐摸清了中山军的弱点所在,他有信心一战就能拿下扶柳城。

就算燕、赵、中山联军他也不怕。

然而这老天似乎在跟他作对,接连数日的暴雨,让齐军的军心都开始浮躁起开,而滏水的上涨也让田盼看到了危机,昔日惨象似乎隐隐在目。

(公元前334年齐魏联军攻赵,赵肃侯便掘开黄河大堤,水淹魏、齐联军十万。)

临淄又恰巧传来了齐王病危的消息。

‘明明临行前王上的身体还好好地,怎么这才几日就病危了?王上病重,病的蹊跷。’

田盼叹了口气,齐国的国政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里暗流涌动。齐王病重,如今国政已经由太子田辟疆主持。

太子已经命他即日撤兵返回齐国,而田盼与太子不合已久,这次回临淄,他的未来处境恐怕堪忧。

田盼心中突然冒吃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如干脆投奔赵国算了!’

“将军,撤吧!”鲁修再次恳求道。

雨水从田盼的鬓角滑落下巴,丝丝的凉意打消了田盼这个不切实际的异想。

他率领的这几万齐军都是齐国的精锐,百分之九十都是土生土长的齐国人,家卷也都在齐国。

田盼的目光再次眺望向远处的城楼!似是认命般,高喝道:“撤!”

……

一日后,中山国的斥候才发现,齐国的大营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

斥候急忙兴奋地将这个消息禀告给了扶柳城内的相邦司马喜。

司马喜听闻齐国撤军,以为是齐国故意布下的迷阵,毕竟齐军作战向来如此,兵不厌诈嘛。

司马喜随后让斥候再探。

半日后斥候再次回禀:齐国确实撤军了!

司马喜大惑不解,两军对峙月余,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不下十次,次次都是齐军占据上风,齐军为什么要撤?

他自然还不知道当今齐国国内的局势,但还是派人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中山王姬厝。

……

六月初九,云雾朦胧,天际时而划过一道闪电。

大雨依旧不见停歇,漳水,滏水已经彻底泛滥,紧邻滏水而建的沙丘、巨鹿数个城镇已成为半个水城。

大水淹没了左近数万亩的农田,赵雍刚刚命人在邢襄一带屯设好的田地也顷刻间便被大水彻底淹没。

让赵雍心里暗自滴血!

幸好人员的减损不大,因近日来水位暴涨,算是彻底阻断了赵雍南归的步伐。

赵雍已经命司空仇郝,连夜调数万民夫去加固黄河堤坝。

同时紧急谴使入齐、魏、卫、韩、中山五国,要人,要钱。

若是赵国境内这段黄河溃堤,顷刻间将淹没数以百万的生灵!齐、魏、卫、韩、赵、中山、六国将是直接的受灾国!

第五十一章 黄河欲溃 六月十一,雨势依旧没有停歇,天空彷佛破开了一个大洞,雨水疯狂的从洞中倒灌而下!

沙丘宫大殿内,祭司在一旁叽里呱啦地祈祷之声,伴随着天空时不时响起地隆隆雷声,让赵雍的心情愈发烦躁。

漳水泛滥、泜水泛滥、牛首水泛滥,灾讯从前线一个接一个的传到沙丘宫。

就差黄河决堤了!

赵雍脚步缓慢的在寝殿内转来转去,目光时不时地瞥向殿外,等待着即将响在他头上的霹雳。

如今沙丘宫下的洼地已经可以行船了,赵雍实在没想到局势会演变的如此险峻!一场大雨便彻底毁了他这两年辛勤劳动的成果。

洛珊瑚俏生生地立于他身后也不敢出言安慰,唯恐惊扰了他的思绪。

赵雍重新停下脚步,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堪舆图。

黄河如今地流途不同于后世,后世的黄河水下游主要集中在河南、山东两地,下游决堤危害最大的也是河南的郑州、开封等地,也就是魏、韩两国(河南)。

而如今黄河才刚刚经历了第一次改道,河水是从濮阳一路向北经邺城(大名)、冠邑、平邑、平原、沧州等地从黄骅入海。

可以说如今黄河的整个下游是横穿赵国而过的,要是黄河决堤,赵国的整个东南部就彻底的完了,甚至可以直接威胁到都城邯郸。

黄河的堤口在赵国境内有两处,一处在邺城,一处在巨鹿,当年赵肃侯便是掘开了邺城的堤坝巨和齐、魏‘同归于尽’。

而巨鹿的堤坝是专门泄洪用的,这也是赵雍留在沙丘宫的一个重要原因。

相比较战争,人类在面对天灾时更加显得无力!

如今人们治水、防洪,主要靠的是舒,也就是泄洪。在没有钢筋混泥土的年代,夯土堤坝面对洪水的冲击时,作用实在有限的很。

“凶!大凶!”祭司此时突然表情恐惧地出声大叫道。

赵雍骤然转过身,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酉年民多瘴,田蚕七分收。豆麦高处好,低下恐难留。大凶啊王上!”祭司说道。

赵雍皱眉道:“何意?”

洛珊瑚目光有些惊讶,对着赵雍解释道:“祭司的意思是说今年春夏有水灾!”

祭司一愣,没想到后宫之女中,也有精通此道的。

“少妃所言正是,卦象显示,今年丁酉年,干支不好,凶相仅次于庚子!水患肆虐!”祭司回道。

赵雍忍住没吭声,默然面对。

心里却破声大骂道: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搞迷信也来这招马后炮?

赵雍挥手示意祭司退下,深嘘了口气对着洛珊瑚轻声问道:“中山国可有动静?”

“滹沱河水泛滥,中山如今举国在疏通河道。”洛珊瑚回道。

“齐国呢?”赵雍再问。

“齐国谴民夫三万亦在加固堤坝。”

赵雍点了点头,齐国相较与赵、魏两国地势更加低下,若是黄河泛滥齐国所遭受的灾害恐怕比赵国更加严重。

两国自顾不暇便好,若是两国此时趁火打劫,赵雍可就要哭了。

随即赵雍冲着殿外问道:“仇郝来了吗?”

“王上,司空已经在宫外等候召见。”陈忠此时在门外轻声回道。

“快宣!”赵雍急道。

未及片刻,一道人影便从殿外走了进来,来人入门便稽首拜道:“臣仇郝,拜见王上。”

这位司空的模样此时有些狼狈,浑身水渍,脚步迈动间,还有水滴从袖摆处不住地往下滴落。

赵雍也顾不得寒暄,当口问道:“邺城的堤坝情况如何了,能否挡住此次大水。”

“邺城的堤口已经有多处出现渗水的状况,臣已命水吏十二时辰巡查,同时在现有的堤坝外围重新筑就新堤。”仇郝如实回道。

夯土的密度太小,邺城的堤口出现渗水,显然是要快崩了。新堤岂是三五天就能筑好的?

“寡人是问能挡住这次大水否!”赵雍不悦地重复说道。

仇郝不敢隐瞒,带着哭腔俯首道:“若是大雨再不停歇,恐怕不出五日,堤口就要溃了,臣万死。”

赵雍听罢暗骂一声!

“百姓疏散了吗?”边说边提步往殿外走去,豆大的雨珠砸在檐台上重新溅湿了他的下摆。

“臣已尊王上命,邺城左近的百姓已经全部暂时迁入邯郸城内。”仇郝回道。

“起来吧!”赵雍看着天边的雨势,别说五日,恐怕还得下个十天半月。

“寡人问你,可有什么办法防止溃堤吗?”赵雍转头望向仇郝。

事到如今再抱怨也无用了。

“依臣之见识,为今只能泄洪!”仇郝抬头回道。

“如何泄?”赵雍问道。

仇郝指着堪舆图道:“掘开巨鹿大堤,引河水入大陆泽(巨鹿泽)!”

赵雍盯着眼前的堪舆图,泄洪倒是个好办法,巨鹿堤坝本就是为泄洪而建。

仇郝担任司空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洪水灾情,就是史册上也没记载过,一连十数日的暴雨简直闻所未闻啊。

掘堤泄洪,是一计险招,但为今之际只能如此了。况且早在大禹治水时期,大陆泽便是导引黄河水的一大去处,只是……

“只是大陆泽到巨鹿大堤十余里,先贤修建的导水河道因多年未修缮,早已经被淤泥填平。若想导引河水,得重新挖掘修缮。”仇郝如实回道。

实际情况赵雍也知道,肃侯在位时黄河就有过两次小规模的溃水,引水河道一直未曾修缮。

若是贸然掘开大堤,水流又不是牲口,不受人为操控。到时候整个邢襄东部巨鹿、柏人恐怕会化成一片泽国。

但若是任由邺城溃堤,将直接威胁到都城邯郸,掘开巨鹿堤坝,也算是避重就轻吧。

掘!

“仇郝,即刻携寡人兵符前往沙丘驻地军营,调集军民赶赴巨鹿。寡人命你三日务必掘开大陆泽导水故道!”赵雍对着仇郝郑重地说道。

虽然赵雍从邯郸带来的两万常备士卒没能在扶柳派上用场,但现在他们亦有了新的战场。

“喏!”仇郝接过兵符,当即回头走出殿外。

水性就下,这次赵国也算是与天相争了。

第五十二章 新局势 赵雍站在刚刚堆积而起的土丘之上,凝望着不远处那条由无数蚂蚁凝聚而成的长龙,豆大的雨珠混合着汗水不断地砸落地面,冲天的吆喝声再次击颤着人们的心灵。

接连十数日的暴雨让农田已经彻底化成了一片汪洋,田埂被淹没,路面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天际的雨势渐缓,堤坝却再也承受不住洪水的冲击。

“退!退!退!”远处忽然传来人们的惊声呼喊。

只一刹那!洪水便咆孝着冲破最后的阻碍,大水混杂着树枝石块,像一匹受惊的野马从堤坝缺口处狂奔出来。

洪水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数丈高的堤坝在它眼中不堪一击,它所过之处,满目疮痍。在冲毁了数以百计的房屋后,终于是进入了它的正途。

远处顿时传来了震耳欲聋地欢呼声!

看着大水如愿以偿地导入到了分水河中,赵雍憋住的那口气终于是呼了出来。

“结束了!”

这几日他就没怎么合眼,眼睛一闭脑海里就全都是被洪水冲走的尸体。

这口气一泄,无尽的疲惫瞬间便涌上心头,视线也有些模湖起来。

“王上!”

……

一场大雨彻底阻断了三晋东进的步伐,原本气焰嚣张的五国联盟,似乎也因这场大雨土崩瓦解。

几家欢喜几家忧,与赵、魏、韩三国举国上下一片哀悼之声不同,咸阳宫内的秦国君臣却在举杯欢庆,大肆庆祝。

“恭贺王上,我秦国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五国之兵拒之门外,天意还是站在我秦国这一边的。哈哈哈!”赢疾举觞高呼。

台下秦国众臣顿时附和道:“恭贺王上!”

五国先于秦国称王,嬴驷自然不甘落于下风,纠结戎氐等附属小国,于龙门自称为王。

“王上出兵吧,天赐良机!齐王病重,齐国国政不稳,如今又有大河决堤,齐国损失惨重。臣弟愿率兵再伐齐国,洗刷我秦国的耻辱!”赢华大声喊道。

赢华的一席话,让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相邦乐池立马驳斥道:“不可,我秦国刚与齐、楚、宋三国会盟,约好共抗五国,怎可转瞬背弃。”

乐池说罢又怕赢华听不懂,接着加了一句:“况,齐国今日虽患而未乱,伐齐不智!”

张仪出秦后,乐池便新任秦相一职。

嬴驷听罢乐池的话点了点头,抬头瞪了赢华一眼,心中不禁暗骂自己这个弟弟愚蠢。

刚在坑里栽倒了,还想再来一下?休养了一阵子,把脑子也给休坏了?

“赢疾!寡人命你即日率军进攻魏国,十日内务必再取阴晋、曲沃!”嬴驷说道。

“喏!”

这场大雨不仅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也得以让秦国转守为攻。

张仪出秦入魏,意在分化,这次秦军伐魏便是助力,也是一种威胁。

……

一场暴雨带来的不仅仅有无尽的危机,在这危机背后往往也潜藏着重大的机遇。

宋国便很好的捕捉到了这一丝的机遇。

宋都,彭城。

彭城乃宋国新都,昔年韩国攻入宋国旧都商丘,宋辟公为避强韩锋芒遂迁都彭城。

宋辟公入彭城第二年便发成了戴氏取宋事件,戴剔成废宋辟公,自立为君。

而宋国这两年又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政变,宋公戴偃以武力强逐兄长戴剔成,自立为君。

其实说起来,戴偃也不过是效彷了兄长所为,也算是‘兄终弟及’。

如今戴偃急需要一场强有力的对外战争,收拢人心。

五国会盟于邢襄,让戴偃看的也是眼红心热,他也希望效彷五国,行王道,复先祖鼎盛。

如今宋国的国政自剔成辟公废自立后,经过多年的大肆改革,如今宋国国力渐强,而秦国的示好,齐国的内忧让他看到了机会。

戴偃目光扫视殿下群臣一周,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今齐王病危,大河又冲毁了齐国大片良田,如今齐国内忧正盛,寡人欲举大军亲伐齐国。”

戴偃准备攻齐也是经过了几项权衡,齐、秦一战齐国虽胜,但自身也是大有损失,然后齐国攻中山又是无疾而终,再加上这场洪水摧残,齐国此时已经是元气大伤。

况且他的兄长剔成逃亡之地也是齐国,若是等齐国缓过元气,戴剔成再依托齐国来进攻宋国,宋国就有大麻烦了。

“攻齐一事还望国君三思,我宋国向来与齐国交好,昔年若非齐国,我宋国恐无法抵挡韩、魏两国。”韩凭耐心地劝道。

戴偃见自己一向宠信的舍人如今和自己唱反调,内心隐有不悦,呵斥道:“昔年之事不提也罢,寡人就是不攻齐,齐国来日犯我边境又当如何?”

戴偃说罢,目光瞥向了自己新任命的相邦惠施。

惠施刚辞魏回宋国,他本欲与同自己的老友庄周一般归隐山林,谁成想刚入故土,便被戴偃‘热情’地征辟为宋相。

“我宋国国土膏腴,民众殷富。但国力相较于齐国而言,还是稍显疲弱。以小攻大,以弱攻强实乃不智。固臣认为,攻齐不妥。”惠施如实地回道。

惠施为宋相,虽非自愿,但以他的秉性,既旦此任,便谋其职。况且宋国还是他的母邦。

但宋公戴偃此时一门师心自用,实在听不进惠施的谏言。

“相邦此言差矣,以弱攻强非不能胜之。昔年赵王雍初继位,与我宋国互为表里,赵国便能以疲弱之态,喝退五国强兵!我宋国今日又如何不能效彷赵国强攻齐国。”上大夫田不礼辩驳道。

惠施一脸恼怒地回道:“此时非彼时,况我宋国非赵国,如何能相提而论?”

“此时我宋国占天时之利,正是伐齐的大好机会!相邦为何百般阻挠攻齐?”司寇唐鞅不悦地回道。

唐鞅恼恨惠施已久,若非惠施鸠占鹊巢,宋相的位置早已经是他的了。

“好了!寡人心意已决,即日起自宋国全境征兵,发兵攻齐!”戴偃起身说道。

“喏!”众臣皆拜道。

“哎……”唯独惠施发出一声叹息。

……

这个时代就像一部恢宏浩大的电影,七个大国就像是闪耀荧幕的‘巨星’,但‘配角’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视的。

第五十三章 妇科圣手 等赵雍再次醒来,头还是晕乎乎的,嗓子也像火燎过一般,后脑勺还在隐隐发痛,他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

眼神迷湖地艰难转顾看了看四周,好像还在沙丘宫的寝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草味,药香还中混杂着熟悉的檀香烟气,两者混合形成一股特殊的清香。

鼻间的气息让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前世,孤寂一人躺在生冷的病房等死。

寝宫的门窗似乎是没关好,丝丝微风吹拂进来,轻轻撩拨起塌前的薄纱帷幕,模湖的视线似乎能瞥到帷幕后有几道跪俯着的身影。

自己这是睡了多久?自己昏迷前堤坝好像是掘开了,河水有没有顺着河道而行,也不知道外边的局势如何了。

赵雍强撑着身子想要靠到榻背上,袖袍扯动间,一不小心惊醒了轻睡的佳人。

洛珊瑚感觉到动静骤然惊坐而起,眸子看着眼前清醒过来的赵雍,眼角顿时啜出了泪花。

“臣妾…呜呜…臣妾就怕王上……呜呜。”说罢便一头扑进了赵雍的怀里,泪水瞬间便浸透了赵雍内衬。

洛珊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赵雍倒下的那一刻,她再也无法保持自己往常的从容。

美人的啜泣声,打断了赵雍原本的思绪。

赵雍紧皱地面部舒缓开来,双臂轻轻拦过美人的香肩,微微拍抚道:“好了,寡人已经无碍了。”

赵雍轻轻推开她,心疼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珠,注视着她那张稍显憔悴的面容,佳人原本娇艳明亮的朱唇已经变得有些苍白,明亮的水眸也因长久的睡眠不足稍显暗澹,梳理柔顺的云鬓不知何时已经披散开来,就连明亮鲜艳的赭罗长裙也被压得褶皱不堪。

赵雍柔声道:“寡人命你现在就去歇息,寡人病好了,汝却病倒了,岂是不美。”

“臣妾不碍事,臣妾就想抱着王上,一刻,一刻就好。”洛珊瑚揽着他抽噎道。

洛珊瑚向小猫一样蜷缩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她知道知道这个男人永远不可能独属于她一人,但这一刻,就这一刻,她想贪欢一次。

赵雍心头不由一颤!他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好,好,寡人不走,寡人就在这。”

她太累了,紧绷的心神一旦放松下来,片刻间便睡死了过去。

睡梦中,珊瑚不知不觉又梦到了那个湖,梦到了自己小时候,梦到了自己小时候住的那间木屋,那时好像在秦国,师傅微微仰躺在湖边正教导着自己习剑……

画面一转,整个世界的颜色一瞬间倾染成了赤红,冲天的喊杀声,折断的刀枪剑戟,还有倒在血泊中的师兄弟们!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隐约见她好像看到师傅微微转身,模湖的面容上朱唇微启‘永远不要爱上一个真正的王者。’

睡梦中的珊瑚眼角不住的再次涌出了泪水。

……

赵雍轻轻将洛珊瑚放到床榻上,帮她轻拭掉未干的泪痕。

赵雍轻摄脚步走到帷幕后面。

此时赵国的重臣已经跪俯在地等候多时了,除了相邦赵豹和邯郸令吴广在邯郸维持大局外,肥义、赵成、李兑、还有此次治水的主官司空仇郝都到齐了。此外还有一个赵雍没见过的白胡子老头。

陈忠见赵雍独自走了出来,急忙上前搀扶。

“王……”

赵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打断了他,示意众人随他去外殿。

……

外殿的主塌上,赵雍一口连饮三觞清水,直到肚子隐隐发胀才住口。

“王上身体可还有不适?”白发老翁急忙问道。

赵雍轻拭嘴角,随口回道:“寡人身体应是无碍,只是后脑还隐隐发痛。”

众人听赵雍如此说顿时都再度紧张了起来。

老翁上前两步跪俯在塌下,对着赵雍道:“还请王上伸出手腕,仆为王上再诊断一番。”

赵雍知道后脑勺发痛只是发烧的后遗症,多喝些水出出汗也就没啥事了。但看肥义他们这般紧张,也只得伸手,让眼前看似是医者的老翁把把脉了,好安安他们的心。

“秦师,如何?”肥义紧张地出声问道。

老翁没有理肥义,诊断完脉象,又让赵雍张开嘴。

众人一愣,老翁此举算得上是大不敬了。但他们也都知道眼前这老翁的本事,了解这是老人的行医方式,也都暂时忍住没有说话。

赵雍倒是觉得新奇,他隐隐能明白,这老翁叫他张嘴,实则是想查看他的咽喉有没有发炎。在这个时期,这等查验病症的方法算绝对算得上是先进。

他此时已经对老人的身份有些好奇了。

“怪,怪,怪。”但紧接着老翁口呼一连三怪,让众人都有些蒙。

“秦医师还是别卖关子了,王上身体到底如何?”李兑不悦地说道。

白发老翁却是未理会李兑的威胁,目光凝视着赵雍问道:“王上除了后脑阵痛外,身体别处可还有不适?”

赵雍摇了摇了头。

“那王上无碍了,仆之言怪,乃是惊于王上恢复之快,前日王上晕于堤坝,乃是因感染重度风寒。赵地十日连雨导致气温骤降,夏日结寒,王上又因过度操劳国事,内中生火;水火相冲,方才造成王上之郁结。

方才仆为王上切脉,望口,发现王上脉象平稳,心无郁结;望王上之口,口腹无火,当是痊愈了。”老翁对着众人慢慢解释道。

众臣听得此言,皆是舒了一口气,随即起身朝着老翁重重一揖。

赵雍也起身冲着老翁揖拜道:“先生医术高超,寡人谢过先生。”说罢冲着陈忠招手示意。

待宦者拖着红绸托盘走上前后,赵雍再道:“这是寡人的点滴心意,忘先生收下。”

老翁听罢后抚须一笑:“仆当不得王上此礼,王上所赐,仆不敢辞,仆却之不恭了。”

赵雍哈哈一笑,不禁暗道一声:先生洒脱。

“不知先生何方人士?现在何地任职?”赵雍问道。

“仆乃一乡野游医,幸居于邯郸。”老翁拱手回道。

赵雍轻咦一声:邯郸城的名医?我怎么不知道,脑海中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知先生名讳?”

“王上,这位就是有慈心圣手之称的,医家秦越人。”肥义替老翁回答道。

秦越人?扁鹊!慈心圣手?妇科圣手!

第五十四章 太医令 “先生之术,寡人仰慕已久。先生可愿仕赵?”赵雍作揖问道。

‘望、闻、问、切’始于扁鹊也。

扁鹊的大名赵雍自然是听说过,如今自是不愿意放跑这个有医圣之称的老头。

听得赵王想征辟自己为官,扁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婉拒道:“仆行于乡野,乡野之民恐难适于朝堂。”

这次扁鹊来沙丘宫也是机缘巧合,他其实并非是受邯郸的征召而来。

他和赵雍的情况其实差不多,也是受大雨影响,而拖延了行程。能够站在这里替赵雍诊治,也算是机缘巧合,原本他这次西行是准备去往秦国的。

赵雍一愣,觉得这老头有点不识好歹,难道还要寡人三顾茅庐不成?

不过他转念一想,有些本事的人或许都有点矜持吧。

但寡人如今可没有空陪你玩什么三受三让的把戏。

“今先生救治寡人,当对我赵国社稷有恩,寡人之授,先生不可辞也!”赵雍干脆来硬的,既然因祸得宝,那岂能放过。

得到一个优秀的医者,关键时刻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要是这次放跑了扁鹊,转日这老头为他国服务怎么办?想到此处赵雍眼中隐闪寒光。

‘得不到便毁掉!’

“额……”扁鹊活了这么多年,人老成精,自然能察觉出赵雍话中已经包含了威胁之意。

于人道:扁鹊周游列国近百年,深知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于天道:扁鹊居住在赵国三十余年,既然老天再次安排这一场相会,他干脆也不愿意挪窝了,扁鹊身为医者,但也是一个敬鬼神、信天命之人。

扁鹊迟疑了片刻,随即冲着赵雍郑重稽首拜道:“仆居于邯郸三十年,今又因大雨得与王上会于沙丘,想来乃是天意,老臣愿奉于赵国。”

“好,好,好!寡人今日得先生乃社稷大幸。”

“先生放心,今仕于赵,寡人定然不会委屈先生,定将先生之医术发扬广大!”赵雍起身笑道,亲自将扁鹊搀扶起来。

随后对着殿下说道:“寡人以为秦越人之医术,当得我赵国太医令,众卿以为如何?”

“王上英明!”众臣拜道。

扁鹊在邯郸为医数十载,在座的几位大臣基本都受过其恩惠。对扁鹊的本事也是了然于心。

太医令算是宫廷御医之首,扁鹊自是欣然应允。

扁鹊稽首再拜道:“老臣拜谢王上,王上今日风寒初愈,亦还需静心调养。还容老臣暂且告退,为王上熬制温愈汤药。”

赵雍微微颔首道:“辛苦太医令了。”

望着扁鹊躬身退去的身影,赵雍不由得感慨道:这老头今年得多大了啊,恐怕都快有一百岁了吧,养生之术实在是教人羡慕。

机缘巧合得到扁鹊相助,他还是很高兴的,有这么一个医学大家侍奉在身边,他也不用时时担心身边的人因为感冒、发烧而阴阳两隔了。

这个时代医疗条件太差了,轻微的风寒都可能要人命。要非赵雍平日精于行伍,勤加锻炼,这次可能真就被带走了。

赵雍饮过一觞清水,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若是以扁鹊之名再许之重金或可笼络天下名医汇于邯郸,再以此完善赵国的医疗体系,最后服务于战争,那……

应当可行!要知当今诸侯攻伐频繁,每每爆发战争定会产生大量的伤兵,大多兵卒并非死于正面战场,侥幸生还的最后也会死于溃伤。

列国君主都很重视士兵的健康,为此各国都专门设立了军医制度,但还是收效甚微,大部分军医的应对手法过于单一,军疗体系也不够完善。

譬如年前赵国和中山一战,赵国三万士卒,最后因伤病减员的便达五分之一。

赵雍突然有些迫切的想马上回到邯郸!

……

‘滴答。滴答。’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雨珠滴落檐板发出的声音。

赵雍暂时收起自己的思绪,起身朝着一旁的巨大堪舆图走去。

“外边的雨势可已停歇?灾情可解?”赵雍对着肥义等人问道。

“禀王上,大雨已经停歇,邯郸已无洪灾之扰,巨鹿溃堤亦正在修缮。”司空仇郝如实回道。

“这次受灾情况几何?”赵雍注视着堪舆图,顾自问道。

仇郝不敢隐瞒躬身道:“邯郸、邢襄左近几无损失,河水顺势而下,崩于巨鹿,大部分河水导入大陆泽,些许汇于滏水。”

说道这里仇郝顿了一下,抬头瞄了赵雍后背一眼,似是在权衡什么。

随即他暗暗咬牙,重新组织了下语言继续道:“少许河水,冲击到了下游,冀南大部分良田已被淹没!”

仇郝重重跪俯于地:“臣治水不利,恳请王上治罪!”

赵国的国土呈现两极分化,西部、北部大部分国土为高原地带,少许盆地;西部国土虽然狭小,但沾上了华北平原的边,大都是肥沃之土。

国都邯郸,陪都邢襄都处在这个地带,此外还有肥土冀县、临清,这里是赵国的主要产粮食地。

可以这么说,一场水灾,至少让赵国今年的粮食减产三分之一。

赵雍转过身,目光凝视着仇郝,思虑着该如何惩处这个赵国的‘罪人’。

洪灾爆发以来,仇郝以身作则,每每都冲在第一线,而且泄洪、分洪、筑堤、固坝的本事也确实不赖。

洪水也非常人所能预料,如今正是赵国用人之际,杀罚一个有能力的重臣似乎不怎么明智。

“卿即为我赵国司空,此责恐难辞其咎!”赵雍幽幽说道。

“臣万死!”仇郝语气中似乎是已经认命了一般。

赵成上前一步,揖拜道:“望,王上三思。天灾难策,司空虽有过,但罪不至死!”

肥义,李兑二人也出声附和道:“望,王上三思。”

赵雍自然不是真要处死仇郝。

他目光瞥向肥义,见后者轻轻点了点头,遂接着道:“寡人念卿此次抗洪确有苦功,且并无主过,寡人便罚卿五年俸禄,用于补偿冀南的灾民!司空之职就暂且戴罪吧!”

“臣,拜谢王上!”仇郝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心下重重舒了口气。

第五十五章 鹦鹉 头顶云层覆压,抬头望去还是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天际却已经现出一缕曙光,微微透出丝丝斑斓。

鸟儿站在拱檐上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听,彷佛在卖弄它们清脆地喉咙;知了附于树干上欢乐地吟唱,满足着自己最后的音乐嗜好。

洛珊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初晨的新鲜空气,感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王上,乘舆已经准备好了,请王上、少妃移驾。”

听得身旁宦者的轻唤,珊瑚的目光不由得瞥向身后略显幽暗的寝殿,眼神中流露出丝丝不舍,离开了这里,他就不会再独属于她一人了。

……

回邯郸的路程异常‘艰辛’,雨势虽停,但被水珠冲的坑坑洼洼的路面却让赵雍并不好受。

这场大雨也是奇怪,一连十多天全部挥洒在了太行山东部,西境内竟然滴水未下!

就像老天给赵国开的一个玩笑。

赵雍来回翻着手中的简犊,竹简相串的绳子都快被他磨断了,他如今的感受是相当的窘迫,计划全被打乱了。

他拿着简牍无意识地拍打着自己的手心。

这场洪水受灾最严重的要当属齐国、赵国。

黄河堤口虽然溃于赵国境内,但齐国西部的地势更低,水势顺流而下冲毁了齐国西部大部分的农田,其中最严重的就要数紧邻赵国的高唐、平原两地。

暴雨停歇后,黄河下游部分地区甚至因为淤泥,导致地势骤然升高一丈有余。

洪水虽然过去了,但是后续的防险、救灾也是一项重大支出。

赵雍已经派内史赵田亲赴前线督导,拨发钱粮让灾区重建。

根据赵田统计上来的数据,此次失踪者就高达三千多人,牲畜损失更是高达万余,而且这只是统计在内的,实际情况可能更加严峻。

屯田也陷入了停滞,冀南、邢襄两地新播种的粟苗全被淹没。

一场大雨让赵雍的计划彻底回到了解放前,而边境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焦虑。

……

沙丘到邯郸二百余里,愣是走走停停,两个日夜才到。

邯郸这边的局势似乎已经是稳住了,路面也未有被洪水肆虐的痕迹,城门口依旧是车来车往、商贾如云,一片繁荣盛景。

赵雍轻轻撩开窗幕,目光不由得瞥向跪俯在道路两旁的百姓,这表面繁荣的背后又埋藏着多少累累白骨……

*

回到龙台后宫又是免不了遭受一番嘘寒问暖,洛珊瑚也难得与姒、孟二女打成一片。

赵雍脚步刚踏入朝殿一只鹦鹉便乖巧地叫道:“王上万寿无疆,王上万寿无疆。”

赵雍一愣,转头朝陈忠问道:“这大鸟从何而来?”

“西番进贡的灵鸟,因能彷人语,臣妾看着喜庆,便悬于宫中。”孟柔接过话茬回道。

“有心了。”

是挺喜庆的。

赵雍坐在塌上,看到自己的后宫一片和睦,心中也不禁感到些许欣慰。

“王上,相邦在宫外等候召见。”殿外传来宦者的话声。

“让相邦先在前殿应召,寡人随后便去。”赵雍回道。

“喏。”

洛珊瑚听到赵雍的回话,回过头说道:“如今多灾之年,王上定要以国事为重。”

姒、孟二女也皆是附和。

赵雍微微颔首,真是一群懂事的女子,不争宠,还明事理。

……

赵雍快步走入朝殿。

这时一个宦者跪于门口道:“王上,相邦应召求见。”

“召。”赵雍转身坐于王榻。

赵豹、吴广还有几位赵氏宗老,依次入殿。

众臣入殿行礼后,皆将目光投向上首,赵雍一场风寒,让他们担忧多日,如今见自家王上安然无恙,心中也是放心下来。

“寡人北狩这些时日,辛苦众卿了。”

诸人忙道不敢,“如今百姓安居,全赖王上之决策,洪灾之险并未影响邯郸,臣等不敢居功。”

“物资调度如何?”赵雍问道。

“国库充盈,一应补给已经由内史调往灾区,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我赵国祸患可平。

赵雍欣慰地点了点头,可算是听到一件好事。“寡人身体已是无碍,国事可言。”

赵豹继续作揖道:“王上,宋国向东攻入齐国,如今齐、宋两国已经战于邳城(下邳),宋公谴使希望我赵国能出兵共同夹击齐国。”

“秦国亦在蓝田大营有大规模的兵力动员,隐约有东出的迹象,魏王已经向韩国和我赵国求兵,如今魏使正在驿馆等候召见。”

吴广禀道:“秦王知我赵国受灾严重,愿向我赵国援助五万石粟稷,希望我赵国不要插手秦、魏两国的战事。”

五万石(大约等于今日三千吨),赵雍暗暗一惊,嬴驷真是大手笔。

赵雍点了点头,宋国攻齐倒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宋国君臣更迭,宋剔成君逃奔齐国,权利的倾轧的比较厉害,甚至国策都有所改变。赵雍对此一清二楚,想他继位之初便是利用共同的矛盾来以与宋国达成结盟。

秦国东出函谷,目的也比较明显,趁机瓦解五国合纵,韩、赵、魏三国各遭水灾,其中以赵最为严重。

“众卿以为如何?”赵雍问道。

赵雍一时拿不定主意。

赵成作揖道:“臣看来,宋国以弱欺强,不可长久。秦出兵,图谋分化五国盟约,当以此为谨。”

就长远来说,赵成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唇亡齿寒的典故谁都懂。

但就当今而言,联魏抗秦似乎不怎么明智,秦国本就兵盛,如今又扫平了西部戎患,受五国威胁,全国上下军民更是同仇敌忾。

反观赵国刚刚遭受新灾,腹地又有中山虎视眈眈,恐怕此时赵国军民的联魏拒秦之心不强。

若果是秦国侵犯赵国性质自然就不同了,普通人就是这样,没有感受到确切的生死危机之时,逆来顺受才是常态。

赵国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优。

“今我赵国新灾,恐难拒强秦,秦王示好于赵,我赵国何乐不为?”赵豹说道。

两个往常协同共进的重臣,这次却有了明显的分歧。

赵雍一时有些犯难。

吴广出身揖拜道:“臣认为,司寇、相邦所出皆为良言,但臣觉得今日联魏抗秦实为不策,秦盛赵疲,我赵国士卒抗秦之心萎靡,出兵易败。况秦王示好,我赵国如今又正缺粮物。”

“尔等不知唇亡齿寒之典故?”赵成驳斥道。

第五十六章 武德 赵豹笑呵呵地回道:“出兵易败,徒费国力,况且魏国这个钢唇一时半会又岂是那么容易撬开的。”

并非是赵豹、吴广二人目光短浅,而是他们纵观全局,更深层次的分析到了各国势力间的倾轧。

“若是魏国再次倒向秦国,我赵国如何应对?”赵成问道。

“五国相王因魏国所起,魏王心高,合纵之势未成,盟主便投于敌人。这不是引诸侯嗤笑吗?”赵豹解释道。

这……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秦、魏两国刚刚交恶,就算没有韩、赵两国相助,魏国也不大可能在此时再度倒想秦国的怀抱。

“刚与魏王约定携手并进,转身背盟,寡人认为不妥吧?”

“那王上的意思是?”

此时赵雍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告知魏使,我赵国即刻发兵入魏,助其退秦!”

赵豹闻得此言立马出声欲止道:“王上!不可……”

赵雍抬手打断他,起身扫视殿下一周,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再告知秦使,我赵国答应秦国的条件了,但寡人有一个要求,粮物必须三日内全数交由到我赵国手里。”

“王上是想空口许诺魏国?”肥义不解地问道。

赵雍摇了摇头,缓缓解释道:“非也!寡人没想空头许诺于谁,我赵国虽然出兵,但因路途遥远,我赵国未至战场,两国却兵事已休!”

赵雍说罢瞥了众人一眼,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懂。

殿下诸臣都是精于谋略之人,如此言简意骇地表达,他们自然都懂。

只是…此计虽好,但…就是有那么亿点…‘不要脸’。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更妄论是一个诸侯王呢。

肥义深深地望了赵雍一眼,随后作揖拜道:“王上圣明!”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皆附和道:“王上圣明!”

赵雍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也是没办法,谁让赵国遭灾了呢,五万石粮食啊,不要就真是傻了!

形式比人强,他只好选择在‘夹缝’里求生存了。

“那宋国所求,众卿认为我赵国应当如何应对?”赵雍再问道。

李兑照猫画虎道:“臣请兵,攻齐之高唐,迫使齐国献地!”

齐国向来喜欢乘人之危,昔年齐国便趁燕国新丧,便出兵燕国,夺了人家十座城邑。

去年赵国新丧又攻取了赵国的黄、平二邑。

如今吗…嘿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等好事怎么能不叫上好邻居燕国呢。

“众卿以为如何?”

“臣附议!”众人皆回道。

看来赵人都对齐国都没有好感。“告知宋使,寡人愿与宋国共讨齐国。”

齐国就算是再强,这次内忧外患下,不吐出点好处,恐怕无法善与了。

“李兑,寡人命你即日起赶赴武城,率武城之兵进逼高唐!”赵雍开口道。

赵雍话音刚落,便有宦者手拖锦盘,将调集武城之兵的右半块玉石兵符端到了李兑面前。

“喏!臣定不辱王命!”李兑回道。

赵雍其实对李兑一直都暗有提防之心,譬如上次吴广辞代令,赵雍便用楼缓代之,而非是李兑。出行各地,都会召李兑相随,也是怕他留在邯郸搞幺蛾子。

些许典故赵雍自是明白。

但李兑确有才能,身为柏人李氏的宗长,他自幼行于沙场,前年齐、赵平邑一战,韩举兵败身亡,便是李兑力挽狂澜。

李兑为人是有点贪功,但赵雍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利益才是驱使人性的根本。

若李兑真的不恋权、不贪功,赵雍才更觉得害怕。

“此次攻齐,切记以胁为主!”赵雍嘱咐道。

李兑郑重地稽首回道:“臣定当谨记!”

一个权臣就像一把锋利的兵器,你要看谁用;你要看使用的人是否能驾驭的住这把利刃。

“秦国那里,相邦要尽快催促其交粮。”

“魏国……便由公叔跑一趟了。”赵雍安排道。

如今只能牺牲一下魏国这个好大哥了。

“喏!”赵豹、赵成二人揖首拜道。

*

*

“吱!”赵雍回到龙台寝宫,命宫女将殿门、窗台全都打开。随即又命宦者将一张胡床搬到殿外的廊庑下。

此时正值太阳西垂,夕阳映过层层亭台,转瞬便跳入眼帘,赵雍今天不准备在处理政事。

寝宫殿前就是一处长廊水榭,湖边浅水处载种着一些荷藕,如今荷花开的正盛,十余日的雨水滋润,让其更显粉艳欲滴。岸边新栽种着许多他叫不上名字的红花,花瓣在随风轻扬,落在水面上,给清幽的深宫点缀上了丝丝斑斓的颜色。

赵雍卧在塌上眼神微眯,任由微风吹打他的脸庞。醉眼朦胧间,身后忽然传来细索响动,回头看时,孟柔正悄然迈步而来,临到近前,美人轻唤一声:“王上。”

赵雍未回答,抬手示意身旁的宦者再搬条胡凳过来:“过来陪寡人坐会儿,寡人难得欣赏这夏日的景色。”

孟柔微捋裙摆坐在赵雍的身边,轻声道:“王上喜欢便好,这是臣妾特地移栽而来,但殿外风大,王上要注重身体。”随即将宫女手中的汤碗接过,将汤匙轻轻递到他的嘴边:“王上身体未愈。太医令亲自熬煮的汤药,嘱咐王上要趁热喝。”

赵雍一拍脑门“哎呀,你瞧寡人这脑子,柔儿费心了。”说罢起身接过柔夷中的汤碗。

孟柔浅浅一笑,轻伏在他耳边,小声道:“这几天臣妾身子不适,怕是不能服侍王上了……”

赵雍闻言不禁转头观察起她的脸色,果然有点苍白,不知道她刚才在做什么,标志的堕马髻发梢有点湿,几缕青丝沾在白净的额头上分外显眼。赵雍问道:“肚子疼么?”

孟柔微微摇头。赵雍便伸手把她坐的凳子挪近一些,一手扶住她的腰身,一手从她的蚕丝襦裙里伸进去抚摸到她的小腹,温声道:“寡人的手掌一向很热,给你揉揉。”

左近的宦者、宫女都识趣的背转身子。

孟柔温顺地靠在他身上,轻声娇羞道:“王上真好……嗯,暖暖的,好像真没那么疼了。”

她正这么说,忽见赵雍的袍服有点突兀的异样,脸上微微一红,悄悄说道:“王上出门都一个月了,是不是很想要啊?”

第五十七章 说胡 赵雍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虽然月余没尝肉味,但他又不是色中饿鬼,况且现在如今有病在身,急忙岔开话题道:“我记得柔儿说过,卿有个幼弟初效于边军,现从于何处了?”

“固弟得王上幸,而今从于邯郸,任于北营。”孟柔如实回道。

赵雍点了点头继续道:“让其好好在军营磨炼一番,到时寡人对其另有安排。”

孟柔起身盈盈一礼道:“臣妾代固弟谢过王上,劳烦王上挂念了。”

赵雍微微颔首,轻揽过美人的纤腰,将她抱到了塌上。

正值处暑时节,天气却显得有些清凉,扁鹊的汤药内可能添加了助眠的药物,赵雍此时感觉大脑晕乎乎的,不知不觉就揽着孟柔睡了过去。

……

……

秦国的回应比赵国君臣预想的还要快,第二日秦、赵两国便一拍即合,达成了交易。五万石粮食自赵国西境相接,源源不断地运往灾区。

又两日,燕国使者入邯郸,两国商议共同伐齐一事。

齐国此刻似乎真的身陷令圄,齐军一连败于宋军两阵,被宋军一路连克邳、新沂二城,而今宋军隐隐还有往北逼近的趋势。

燕、赵、中山三国趁机落井下石。

中山协同赵国围齐之高唐,燕国围齐之饶安(今河北盐山旧县)。

齐国难顶四国压力,遂向楚国求援。

楚王熊槐谴令尹昭阳率军北上援齐,楚、宋两军战于雍邑。(今彭城县东五十里)

宋国迫于压力唆使越国攻楚。

越王无疆看到了报仇的机会,亲率大兵五万,与楚国战于昭关。

秦国继续强攻魏国阴晋,魏、韩联军共迎秦军。

一场洪水引发的诸国混战,整个华夏大地再次乱成了一锅煮。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胡地似乎也在酝酿着新一轮的风暴。

……

胡地,楼烦王庭。(今山西保德)

略显昏暗的中央王帐内,楼烦王姬博坐于上首,眼神火热地看着一群美艳的少女载歌载舞在跟前晃悠。(楼烦和中山一样都是狄人的一支,自冠以周室姬姓。)

她们打扮千奇百怪,都是从各族掳掠而来的美少女,其中几个明显是中原面孔,甚至还有西戎、鬼方那边‘远道而来’的碧眼金发的女子。

她们穿着单薄的小衣,在胡人特有地鼓乐声中,随着节奏缓缓凑近主人和贵客扭臀摆腚,旋转身体,将自己最具诱惑的部位展现出来让几个衣着华丽的老家伙欣赏。

“远道而来的朋友啊,吾有幸再与汝等在此共饮美酒。”姬博说罢当先饮尽手中的烈酒。

下首右侧几个与楼烦人装束稍显不同的胡人大汉,急忙起身恭维道:“伟大的楼烦王啊!我王常赞誉您,说您的热情像冬日的骄阳一般温暖人心,您的身体向草原的烈马一般势不可挡!”

姬博听罢大笑回道:“哈哈哈!诸位朋友若是看上了那个舞姬,吾便将其送于汝等!”

听到姬博的这番话,为首的林胡使者对着姬博深深一礼:“仆不敢在伟大的楼烦王面前无礼。”

“代吾向老朋友林胡王送去祝福。”姬博微微颔首回道。

姬博见林胡使者无意挑选美女欢乐,也不强求,遂挥手示意少女们散去。

楼烦国相邦雅库托起身,对着对面林胡使者单手扶胸道:“尊敬的林胡使者,不知此次诸位来我楼烦王庭所为何事?”

为首的林胡使者对着雅库托回礼道:“尊敬的雅库托阁下,我王为感谢楼烦与我林胡一同攻略秦国,特命仆送来中原好女百名,牛马千头。”

秦国于桑邱败于齐国,中原诸国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没来及讨伐秦国,但胡人却没那个顾虑,尤其是林胡和楼烦二族借道赵国,一举攻克了秦国防守薄弱的北境,掠夺了大量的人口和粮食。

“与林胡勇士为伍,我楼烦幸甚。不过……”雅库托回望了上首的姬博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遂接着道:“林胡王别无所求吗?”

林胡使者听罢,对着上首的姬博再施一礼:“吾王敬于伟大的楼烦王勇勐,自无他求。”

“但,吾王打听到赵国今日遭遇洪灾,而且赵王又与齐国开战,遂吾王特相邀伟大的楼烦王共同会猎赵国。”

“哦?”姬博直起身子,狭小的竖眼中隐隐闪过一道亮光。“赵王刚与吾族会盟,又借道于吾等,货物贸易也未曾违约,吾等猎赵恐怕不妥吧……”

“伟大的楼烦王您的仁德就像大地一样宽厚啊。”林胡使者先赞美了姬博一句,又缓缓辩驳道:“不过赵人并非与吾等同族,况赵人与吾族历来多有仇怨,今日借道与吾、又施赠于吾,借华夏人的一句话不过是‘祸水东引’罢了。今日就算伟大的楼烦王不猎于赵,改日也会反受其制。”

林胡使者说罢继续引诱道:“华夏女子体柔、味美,其中又以赵女为最,昔年您曾向赵国索公室女,被赵人无礼的拒绝。赵人无礼在先,伟大的楼烦王如今对其稍施惩戒自无不妥。”

虽然这是一个狗屁不通的理由,但这姬博常以草原马王自诩,如今姬博六十多岁了,据说还能一顿饭吃半只羊,夜御数女,其尤好夏女,投其所好罢了,本来就是借口。

林胡使者又继续道:“秋季马上就到了,秋季过后就是凛冬,届时水草凋敝,牛羊将死伤无数,若无充足准备,吾二族恐难以生存啊。”

被林胡人这般一说,姬博已经有些心动了。

相邦雅库托起身打断道:“吾族将与赵结盟,此时复叛恐怕不妥。若是开战,吾族与赵国的贸易将会中断,依臣看,不如再向赵国借道攻秦……”

“秦国兵强,秦国未造洪灾,如今又扫清了西部义渠、犬戎,此时再攻秦更为不妥;赵国兵弱,如今又受灾未愈,恰巧同齐国开战,千载难逢。吾王欲以我林胡甲骑为伟大的楼烦王作前驱,吾二族同心协力共同扫荡赵地,若是能够拿下代王城,便可作为吾二族的南下之阶!”

第五十八章 拒谏 七月末,太阳高高悬挂于透蓝的苍穹中央,不甘地散发着最后一抹灼人的暑气。

各国的战况消息还没有传入邯郸,赵雍此时正在北营校场,检阅着武库刚刚锻造出来的那批鞍鞯,安装马镫的新式鞍鞯。

其实马鞍并未做多少改变,不过是在侧面用牛皮制作了两个蹬脚缝合在了一起,但作用与以往确实是天差地别。

一千支枪,一千副马镫,足够组织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旅。

为此,赵雍特地为这支即将诞生的独立骑兵旅挑选了一个合适的统帅……

庞煖此时正站在骄阳下,紧张地看着自家国君在前方驰骋。

宽阔的校场,赵雍正驾驭着青鬃马儿张弓搭箭。

这马镫的作用出乎意料的好,刚才赵雍从扭身取箭,到拨弦、瞄准,相较与平常大大增加了他的灵活力,一套动作下来他竟然没有感觉丝毫费力。若是没有马镫借力,他在马背上绝对无法流畅的做完这套动作。

丝丝汗珠无声的从赵雍的额头无声滴落,只见他的双眼微微眯起,瞄准前方的箭靶,马儿从侧面飞奔过去,一阵和煦的南风拂过他的发髻。“嗖”利箭划破空气!因为用力过勐,弓弦回弹在赵雍的护腕上发出‘波’的一声清响。

果不其然箭失还是脱靶了。

一众武将、重臣见赵雍下马急忙围了上来。

好在此时校场上并没有普通兵卒,要是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王出丑,赵雍就尴尬大了。

不过赵雍也不打算在众人面前逞强,打了个哈哈便说道:“寡人虽勤于弓射,但这骑射之法似乎有独特门道,寡人不精,众卿见笑了……”

众人听罢,急忙揖拜口呼不敢。

庞煖上前一步揖道:“王上真是谦虚啊,您刚才特意为臣等示范了错误的骑射方法……”

一小将急忙从背后轻轻拽了拽庞煖的袖子,但当事人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讽刺。

赵雍听到这番话,嘴角不禁抽了抽,瞥了他一眼。这家伙被扔到武城半年,个子似乎又拔高了一些,脸也黑了不少,此时庞煖身着甲胃,面容带笑,不过他似乎还是没怎么学会正确的拍马屁,这说出来的话还是让人感觉这么膈应。

都尉张远揖首恭敬地奉承道:“骑射不从于寻常,乃惯巧之术。王上尚不及冠,却已能挥臂如使,且通行六艺,王上之武足以比肩古之尧舜!”

赵雍微微颔首,瞥了庞煖一眼,看看人家多会说话。不过他也并未言怪庞煖,毕竟这家伙的嘴巴一向如此。

“卿既精于骑射,何不教教寡人。”赵雍对着庞煖继续道。

庞煖听罢,急忙揖道:“王上既然精于步射,骑射倒是不难,只要找对姿势多加熟练,便和往常在平地射箭没什么区别了…不过姿势得先拿准了,还请让臣为王上试练。”

赵雍微微颔首,让侍卫牵过一匹马儿。

“聿!”庞煖踢马而奔,只是他好像还未适应马镫带来的便捷,上马时依旧是腰跨发力,用的笨办法。

但庞煖毕竟常年行于沙场,精于骑术,很快便找准了马镫的正确使用方法,只见他将战靴套入马镫,重心也从双腿转移到脚掌,姿势也从夹坐马腹变成完全是跨立在马背上。

庞煖继续绕着校场飞奔两圈,从一道箭靶前面横冲而过,在四五十步之遥,立刻微微侧过上身坐直了身体,手臂从容、很有节奏地拉弓,只见那箭失“嗖”地一声斜斜地飞去,像是在飘一般,却是如长了眼立刻就命中了靶心。

赵雍见状不禁称赞道:“好!射得好!”

看着战马冲刺中,马儿那舒展的身体线条,骑士那从容不迫的动作……充满了一种不同于女性柔美的力量美感,比跳舞还好看。

他当下就有了向往之心。其实身为一国之君,武艺高低也就那样,就算上得战阵上,他也不会独自冲杀,但做为一个以武着称的君王,他的骨子便有好战的天性,见到这种高超的骑术,本能的想学。

赵雍一副摇摇欲试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有步射的好底子,学习骑射应该不难。况且身为赵国的王,若是因此能起到一个带头作用,对自己改革‘胡服骑射’想来也大有助益。

见得庞煖策马回来,赵雍当先问道:“卿感觉这马镫如何,相比以往可有何不同?”

庞煖揖道:“臣起初并不得其巧,但双脚踏入这马镫,双腿便能松力,双臂的力量挥使也更加随心所欲。这次臣弓射,只用了往常一半的力气。”

其余众臣听罢都暗暗吃惊,张远几个武将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赵雍微微颔首,对众人这副表情都很满意,随即命侍卫牵来早已准备好的马匹,让众将都体验一番马镫带来的便捷。

“寡人欲组建一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旅队,众卿认为可行否?”

肥义揖道:“骑,善于扰袭,今增加马镫或可正面冲于军阵,臣认为可行。王上圣明!”

公族大夫赵燕听到肥义这番话,立刻出声问道:“王上是想用骑兵作为主战部队?”

赵雍瞥了这个老头一眼,有点不悦道:“卿认为有何不妥?”

这次召集众臣大贵族共会演武,也就想以此为借口来削弱赵国诸臣对异服的抗拒心理,没成想又是赵燕这老家伙出口搅局。

赵燕稽首道:“我华服不利于骑马主战……望王上三思。”

由赵燕带头,一些守旧派也纷纷明白过来赵雍的意思,跪俯于地附声道:“服不可轻易,望王上三思!”

赵雍暗骂一声,低头扫了一眼反对之人:赵氏宗正赵燕、常备南营校尉牛赞、赵氏公子赵文、赵俊、赵槐。

其中尤属赵氏公族反对的最凶,赵雍知道这背后都有他那的好三叔赵成的影子。想来若非赵成被派往了魏国,此时恐怕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便是他。

这也是赵雍迟迟无法痛下决定的重要的原因。

第五十九章 对弈 临近午时,暑气日盛。

赵国保守派的诸臣于校场跪俯一地,恳求自家国君能回心转意。

为首的正是年愈七旬的赵燕,老翁此时趴俯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而下,他强撑着身子,维护着自己那莫须有的尊严。

身为赵氏的宗正,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国,为了赵氏。反而是身前这位年轻的君王,自继位以来,像是被猪油蒙了心一般,处处学习蛮夷的物事,那胡凳便也罢了,那蛮夷穿的衣服怎么能轻易加身?

赵雍站在伞荫下,眼神漠然地注视着眼前闹剧一般的场景,他心中此时已经蹦出了个恶毒的想法:干脆将这帮逆臣全都晒死算了。

肥义见状,对着赵雍轻唤一声:“王上……”

这帮守旧派的顽固,也是超乎了肥义的预料,但他也知道改革这种事,如今不能硬着来。

赵豹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身为赵国的相邦,他在异服这件事上是支持赵雍的,他能看到这项政策背后的潜力。

但他同为赵氏族人,他不可能像肥义一般孑然一身,又不能太过于倾向于那派。这其中的牵扯到的势力、家族太多了,李氏、楼氏、吴氏、牛氏大都是赵国拥有实权的宗族,最重要的还是赵氏的几个宗长都持反对态度,其中便有安平君赵成。

说不好听点,异服这件事确实牵扯到华夏族千年的传统,他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赵豹上前揖道:“王上不如改日再议……”

赵雍微微侧过头,瞄了他们一眼。随即恨恨拂袖道:“尔等不知寡人也!”

赵燕喉咙沙哑道:“王上三思!”

“王上三思……”

赵雍长吁了口气,斥道:“起来吧!”

赵雍也知道,改革这件事不能一刀切,得徐徐图之,这次又不能真的晒死他们,但……

“欧冶博!”赵雍对着身后喝道。

工师欧冶博上前一步揖道:“臣在!”

“寡人命你在重阳日前,务必再铸千副鞍鞯,千支长殳。不得延误!”

“喏!”

“肥义!”

“臣在!”

“即日起,在常备三营内择优筛选两千名甲士,务必精于骑射。三十步内可入靶者优先,入选者赐钱十币。再牧良马千匹,现编入一旅!”

“喏!”

赵燕大惊失色,急忙上前道:“王上……”

“勿要再言谏语!”

造势已成,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

*

邯郸大北城(郭城)自赵敬侯迁都以来,便数次扩大城池规模、迁移人口入内。

如今大北城划成两大区域,又分四城、两坊。

四城也就是南北四个城门,两坊为东西两坊,其中西坊徙百姓、建武宫、书院、官衙,居贵胃;东坊迁商贾、设工坊、遍女闾,为商贸之地。

白马街位处郭城中轴,贯通东西两坊,连接南北二城。

沿白马街宽敞的大道一路向西行得二里,一座百余步的拱桥便耸立于人们眼前,这座桥被邯郸人民亲切地称为百姓桥。

百姓桥西面和东面的建筑此时形成了强烈反差,东面大部分都是矮小的木屋、和茅草屋,西面却是清一色的阔达宅院、青瓦楼阁。只因跨过这座拱桥,前方便是赵国贵胃的居住区。

一辆马车自城东而入,穿过白马街、越过百姓桥,缓缓停在了紧邻赵王城宫墙外的一处高门大宅前。

宅门前侍立于两旁的侍者见状,急忙迎了上来。

庞煖下得马车,听得侍卫寒暄两句,便脚步匆匆地便向门内走去。

庞家大宅面南背北而建,入得大门迎面便是一道阔大的影壁(萧墙),绕过照壁后还要跨过第一进影门(战国时期的影门一般都是三开间,中间是明间,即门,左右各一间为塾,是住守卫人员的地方)。

影门内便是外庭(外院),庭内栽种着许多刺槐和木槐,这是身份的象征。

穿过外庭还要跨过廊庑越过一道闺门,才算是真正进入庞家的内居。

内居又分堂、室、房三部分,都建在高台之上。

这栋豪华的宅院,自然不是庞家所建造的,乃赵国先君肃侯在位时,赏赐给庞煖的祖父庞恭的。以庞氏在赵国微薄的底蕴想来也建造不起这等豪华宅邸。

堂在内居最外边,也是庞家待客行礼和活动地方。

庞煖刚刚入得内庭,便有两名可人的女婢上前屈身行礼,随即服侍他卸下甲胃。

庞煖虽然面容长得比较成熟一些,但其实他才和赵雍一般大,才十七岁。所以还未娶妻、也未曾分室。

庞煖朝着秀丽的婢女问道:“祖可在室内否?”

模样十二三岁的小婢女跪俯在庞煖身下替他褪下皮靴,出声回道:“主在居室……”

小婢女顿了顿又道:“先生也在。”

庞煖微微颔首,随即踏过木履,穿过内廊往室内行去。

室在堂后,分两层,下居为房,上居为室,也算是一块独立区域,为主人所居之地,其间有户相通。

木履踩在廊间的木板上发出‘冬、冬’之声。

内廊每隔几步两边便会开上一对窗子,阳光从窗外挥洒入屋内,所以廊内封闭却丝毫不显昏暗。

客人一般不进入主人的居室,这个‘先生’既然能受邀登堂入室,定非寻常人。

庞煖行至主室门外,侍立两旁的婢女轻轻扣响了木门。

门内应了一声,待婢女拉开木门,庞煖便看到了两个对弈正酣的白发老翁。

居室北面开了一个窗子,阳光此时正好挥洒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

左侧的老翁安坐于席上,发丝梳理的一丝不苟,头戴峨冠,此时神色严肃,拈着白棋,迟迟不敢落子。

右侧的老翁却与对面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穿着一袭白色的深衣,而头上却带着一顶插着鹖鸡羽毛的头冠,老人抚须微笑,手拈黑子,盯着对面举棋不定的老友。

庞煖入内朝着两人恭敬的揖拜一礼:“庞煖给祖父和先生请安。”

这二人正是庞煖的祖父庞恭,和庞煖的老师鹖冠子。

第六十章 鹖冠子 庞恭却并未理会庞煖,他的目光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鹖冠子却目露微笑地朝着庞煖招了招手,示意让他先候于一旁。

庞煖也知道自家祖父的脾气,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暂且坐于二人侧后方,安静等待。

*

时光如沙,转瞬间,余风吹散了似火的骄阳,落幕之际,夕阳缓至。

外居的婢女轻拈灯芯,摄手点燃起了盈盈烛火,屋内再度明亮了起来。

但两位对弈者此时依旧未分出胜负,不过局势的胜败也已经很明显了。

白子如今已经彻底的丧失了‘战场’的主动权,而今正一味的寻求突破、防守。

不过,一再的防守便注定了失败。

就是庞煖这个不懂弈术之人,也能从祖父和师傅二人脸上的表情看出…白子显然已经抵不住黑子的进攻。

果不其然,鹖冠子黑子再落,左封天元,彻底扼杀了庞恭突进的脚步!

庞恭无奈,将手中的白子轻轻抛入棋笥(si)中,冲着对面的老友轻揖道:“几日不见,兄这弈术怎长进这般多?尤其是这招阻子之术,甚是精妙,先前怎从未见兄用过这招?”

鹖冠子回揖道:“过誉,过誉也。仆此次归赵,途中恰逢一友,与之兴起对弈,便偷学了两招。这招唤作横江断流,尤其擅于变守为攻,专攻敌手于不备。横江之术专克汝这擅守之将,须知久守必失也。”

鹖冠子说罢,冲着对面哈哈一笑。

单听这二人的对话,便知其交情匪浅。

庞恭憋着嘴,对着鹖冠子拱了拱手,随后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庞煖。

“煖何时归都的?”庞恭问道。

庞煖摇头苦笑一声,对着二人再次揖拜一礼:“煖奉王名,今日辰时才得入邯郸。”

庞恭听到这番话,继续问道:“武城兵事如何了?齐国如今是何态度?”

“煖不知,王上已命李兑将军,接管了武城军防。将军到武城的第二日,煖便奉王上诏命先一步回都了。”庞煖回道。

庞恭听罢点了点头,也没多问,随即对着身旁轻轻挥了挥袖袍。

侍立于一旁的婢女,得到主人的命令,恭敬地盈盈一礼,便轻身退出了房间。

随着门扉一声清响,屋内再度安寂了下来。

庞恭用左手拿起桌上从巴蜀之地引进的苦水,轻轻泯了口。随即才微微转过身子,对着庞煖正色道:“王上召煖回都,可知…欲让汝担任何职?”

庞恭虽然不奉于赵国朝堂已久,但一直对其保持着谨慎地观望。

庞煖摇了摇头,赵雍的任命还未下来,他也不好妄自猜测。不过庞煖随后将早上发生在军营的一幕说了出来,其中隐去了马镫这个新鲜物事。

易胡服?改军制?

庞恭和鹖冠子听罢不禁对视一眼。虽然易服一事,去年便有风声从赵王宫内传出过一次,当时已经是闹得邯郸城沸沸扬扬,最后也没见实施。

如今再一次从赵王嘴里说出来,恐怕……

庞恭吃惊道:“王上欲增训骑兵,改革兵制?”

庞煖顿了顿,如实回道:“王上已命国尉选拔骑士,牧良马;又命工师造新器,王上应当是有此意。”

看着爷孙俩一问一答,鹖冠子朝着天边拱手了拱道:“不想赵王未及弱冠,便有这等眼光,不拘一格,仆佩服,佩服!天佑赵氏矣!”

庞恭一愣,转头看向这位发神经的老友,问道:“兄,此言何意?”

鹖冠子冲着庞恭反问道:“友认为,今日赵国之疲弱因何而至哉?”

庞恭想了想回道:“东居悍秦、西居强齐、腹有中山狼也,可固?”

鹖冠子笑了笑回道:“友之言乃良言也。但仆观今日赵国之疲弱,认为最大原因还是赵国的内忧之患。”

庞恭下意识回道:“吾王继位之初,怯六国、附臣心,内忧何来?”

鹖冠子缓缓解释道:“友可知庶民之心,亦大于外敌之祸?仆游历诸国五十余载,深知各国民俗风情。今观赵人华夷混居,而各族的民俗却不相同。华夏以长袍宽袖为荣,擅耕;胡人却着短衣窄袖,擅牧。华夏鄙夷胡人,胡人又仇视华夏。两族虽同属赵人却互相仇视,外敌入侵而不能一心,这便是内忧。

今赵王欲胡服骑射以教百姓,便是从根本上认可胡族的习俗,达到收拢人心的目的。当然,认知到这点,其实并不难,赵氏历代诸君中有识者不在少数,但真正认识到却敢于去做的又有几人?知易行难。仆如此说,友可明白?”

如果赵雍在场,听完这席话肯定会给鹖冠子竖个大拇指。这番话完全说到了赵雍的痛处,说到了赵国的痛处上!

但还有一点鹖冠子没说到位。胡服骑射不仅仅是基于政治上的认可那么简单,更是一种军事上的扬长避短。当然鹖冠子不是兵家之人,看不透这一点也很正常。

庞氏祖孙二人听完这一席话,冲着鹖冠子深深一揖。

庞恭如实道:“王上确实常做出惊人之举,尤其是年初的田政改革,叫什么……屯田。吾便认为是一大利政,若非大河泛滥,赵国今年岁收或多良粟十万石。”

而今赵王于北地遇神农,得神术之说,在有心人的授意下,如今已经在华夏诸国广为流传,赵人如今都将其视为一桩美谈。

这项政策更引得韩、魏、秦、燕等邻国交界地的附农,大量偷偷涌入赵国境内。

尤其是前些年受秦国政策吸引的赵人,如今又都偷渡回了母国。

虽然各国都立即采取的相应的措施,禁止人口流失,但赵雍知道这种事不从根本上遏制,又怎能完全杜绝呢?

“还有那胡凳,还有……胡凳我用着就挺方便的。”庞煖附和道。他刚才差点就将马镫之事脱口而出。

其实就算是他说出来也无所谓,赵雍既然没有对庞煖明言禁止,便是相信庞氏的忠诚。

鹖冠子点了点头,感叹道:“仆自诩,悟及天道,会及人道,行诸国数十载识君者不下十人,今仆观赵国之策,能与赵王雍相较者,唯有昔日魏氏文侯也。”

鹖冠子说罢,又瞥了庞煖一眼继续道:“昔年仆奉于楚,后又奉于魏,遂得与友识,得授其徒。今于赵……或许庞氏有再崛起之日。”

第六十一张 主出赵氏 鹖冠子一番话,不禁勾起了庞恭内心深处那不堪的过往。

庞恭乃昔日魏国上将军庞涓亲侄。

早年齐、魏两国马陵一战,宗长庞涓自刎而死,庞涓无子,庞恭便成了庞氏的新宗长。

庞涓生前为人孤傲,不结朋党、不与友善,早年曾在魏国朝堂树立了大量的政敌。

庞涓一死了之,倒是清净了,庞氏族人却在魏国陷入两难、窘困的境地。魏王受谗言,委派庞恭随魏太子共赴赵国以为人质。

临行前,庞恭对魏王蓥辩曰‘三人市虎’之说,魏王明曰:‘体察’。

谁知庞恭前脚刚走,昔日庞涓的政敌便再次大肆攻击庞氏。

待庞恭在赵为质期满归魏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魏王的信任,自此再也未曾受过魏王蓥的召见。

庞恭心有不忿之下,便携宗族全数迁往了赵国。

当年庞恭在赵国为陪质时,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当时的赵国太子,赵语。(赵语便是后日的的赵肃侯)

二人曾就当时的天下形势秉烛夜谈,庞恭的见识也赢得了赵太子的尊敬。

庞恭投奔赵国,正值赵语刚刚继位,赵国百废待兴之时。今赵语见庞氏举族来投,深感欣慰,立即对庞恭委以重任,还将宗室女下嫁于他的儿子。

庞恭也不负赵氏所托,在赵国的对外的战争中,为赵国取得了多场胜利。

正当庞恭以为庞氏能在赵国安稳扎根时,老天再一次对庞氏开了个玩笑……赵肃侯二十年,秦国在完全攻占了魏国的西河郡后,再次将刀锋对准了赵国,意在赵国河东之地。

赵国君臣大惊,肃侯当即命国尉赵疵为主将,庞恭为副,携军十万欲拒秦于离石。

然而面对秦军强大的战力,赵卒死战而亡矣。

最终赵国含恨而败,蔺、离石二地为秦所夺,主将赵疵战死,庞恭的儿子也不幸战死,他自己也被斩去右臂,成了这残废之人,庞氏子弟亦于战场伤亡大半。

如今庞氏的主宗也仅仅剩下庞煖这一根独苗,庞家崛起的希望自然也全在庞煖身上。

庞恭一念及此,目光不由得朝着庞煖望去,喃喃道:“庞氏崛起…庞氏崛起…兄是说,庞煖?”

鹖冠子点了点头,目光也瞥向后者,缓缓言道:“煖虽幼,却习通于六艺,又精于骑射,行沙场而履立战功,今得赵王宠信,常携煖于身边。年初赵王谴煖于武城初任兵尉,恐怕便有磨炼之意。”

鹖冠子当着庞煖的面这般夸他,一时让庞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都囔道:“煖当不得先生这般称赞……王上常说我蠢笨之人。”

庞恭回过神,听到庞煖番话,不由瞪了他一眼,喝道:“吾如何教导汝的?行于王身旁,要慎言!慎行!汝……算了,下去吧。”

鹖冠子却是哈哈一笑,安慰庞煖道:“赵王乃明君,又怎会让真正的蠢笨之人行于身旁?赵王不过是在激励汝,汝勿虑也。”

庞煖听罢鹖冠子此言,恍然大悟,起身对着二人恭敬地揖了一礼道:“煖,谨记祖父教诲,谨记先生教诲,煖告退。”说罢便向室外走去。

“记得去向你阿母问安。”庞恭在身后插了一嘴。

“煖省得。”庞煖在门外回道。

庞煖的母亲也就是赵肃侯的女儿,其实说起来庞煖也算是赵雍的外甥。

见庞煖远去的背影,庞恭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鹖冠子安慰道:“友无需忧虑,煖之安危,行于沙场乃煖之命也。况,仆观煖之面相,乃长寿之徒。”

庞恭对着鹖冠子揖道:“我庞氏受恩于赵氏,只愿煖不堕庞氏之名矣。”

鹖冠子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赵王召煖回邯郸,定是想让煖在新军骑旅任职。”

庞恭却微微摇了摇头道:“军制改革恐怕不易……诸族宗长现今都还持观望之意,赵氏和牛氏更是直言反对……”话到这里,庞恭不由得压低了一丝声音:“尤其是安平君,他对易服、变政之事可一直都保持推斥态度。王上而今年幼,恐怕……”庞恭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瞥向鹖冠子。

鹖冠子却并未回话,只是面容带笑地看着他。

二人一时大眼瞪小眼。

过了片刻,鹖冠子才悠悠道:“这赵国究竟是谁的赵国?”

庞恭突然一愣,冲着面前老友问道:“兄欲出仕于赵?”

这老友往常可是从来不聊军国政事,今日怎会一反常态,这番长篇大论。

鹖冠子拈须微笑似问似答道:“仆于去年测算天时,发现紫薇主星行于赵国上空,闪耀不停。本来赵氏先君薨逝,星辰晦暗应该才为至理。但是主星却一反常态,且辅星大放其明,不蔽主星之光。”

庞恭疑惑道:“这是何意?”

鹖冠子解释道“紫薇帝星行于天元,今耀于赵氏,意味着赵国新君将行施于天下。主星明晦不定,意味着新君继位之初会表现反常,应当是除旧布新之像。而辅星大亮,意味着赵国英才辈出,赵国的辅左能臣将层出不穷。而辅星不蔽主星之光,当是主君驾驭群臣之征兆。”

庞恭听罢,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后对着鹖冠子深深揖道:“弟受教了!”

鹖冠子抬头望了窗外的弦月一眼,缓缓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主出赵氏,吾亦当顺应天命!”

*

*

远距邯郸千里之外的楚、越边境,橐皋。(tuofu今安徽巢湖北)

冲天的火光再次将这方大地照耀的亮如白昼。

橐皋城头战鼓声不断雷响,橐皋城下楚、越两军将士喊杀声震天!

就在楚国君臣将目光全都放在对宋国的战争时,一向被楚国视为小弟的越国趁机发动了‘反叛’。

越王无疆亲率大军趁夜偷袭楚国边镇,一举端掉楚国重镇昭关,直逼寿春!无疆欲协宋国彻底切断楚军的后路补给。

正与宋军鏖战的楚国令尹昭阳,收到橐皋守军的求援时,心中顿感不妙,急忙分军回援橐皋,同时又斥快马向郢都求援。

但越国有备而来,以楚国此时的残军恐不能阻止越卒步伐……

第六十二章 昔日霸主 今晚的夜显得格外漫长,苍穹之上弦月暗澹,照不及大地,厚土之中火势冲天,映及于天际。

昔年不鼓不成列、战而不重伤、擒而不白毛的战争方式早已被彻底打破。

橐皋城外楚军反抗的嘶吼声逐渐衰弱,遍地的刀枪剑戟,血污、断肢挥洒的到处都是。

面前的断壁残垣再也抵挡不住越军将士勇勐的冲锋,丈余高的夯土城墙不知何时已经坍塌一段。

漆黑的夜里,妖异的火光映照着两军厮杀的身影,尽显狰狞。

*

越王无疆站在血筑的高台之上,俯视着台下悍勇的越国兵卒收割着他们最后的战利品……

远方的夜幕中忽然奔来数骑,临到近前,众人下马跪地,扬头对着高台上的无疆禀道:“王,楚军溃了!残军已朝寿春方向逃去。”

听到斥候这番话,高台下的越国将士立即发出冲天的呐喊声,无疆的嘴角也微微翘起一丝弧度,露出一抹骇人的笑意。

以有心攻不备,楚军再败一阵,彻底失去了橐皋这个东部屏障,越国的复仇计划终于得以实施了。

无疆目光环视缓缓扫过台下气势高昂的越国将士,随即大手朝空中一挥,用嘶哑的嗓音命令道:“谴楚民入越地,不从者……祭!”

“喏!”

越‘反’楚之心其实早有之,而楚亡越之心亦不难查!这一切还得从昔年楚国借兵于越国灭吴开始说起,彼时便已经为今日埋下了祸乱的种子。

昔年的吴国与其说是亡于越王勾践之手,不如说是亡于楚国的计谋之下。

往昔的吴国也曾兴盛一时,吴王因得得到伍子胥、孙武的辅左,使得吴国的国力空前强大,“西破强楚”,“北威齐、晋”,称雄一时。

而吴国的强盛自然引起了身旁‘老大哥’,楚国的不满。

楚国遂挑拨吴、越两国的关系,吴、越两国争雄已久,越国自然是一点即炸。

楚国奸计得逞,越国于正面消耗吴国国力,楚国便在背后默默恢复实力。

吴、越会稽一战后,因吴王夫差自大,不听伍子胥之言,放跑了勾践这头恶虎。此外吴王夫差还欲北上,与中原诸侯争雄,吴臣苦谏,而王不从,致使吴国国内空虚!

吴王夫差的自大,让楚国认为灭吴的时机已到,遂谴良才入越,明言支持勾践复国,随后楚、越共吴!

吴国覆灭后,楚国见越国的强大逐渐超出了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鼾睡?楚王自然不想看到第二个吴王阖闾出现,遂谴使入越挑唆越国君臣之间的关系。

勾践性格使然,再一次步入了老对手夫差的后尘。越王逐良臣、祛善友,‘自断一臂’。

越王勾践薨逝后,越王鼫与继位;鼫与在位仅六年,便被受楚国窜使的太子不寿毒杀;鼫与死,太子不寿遂在楚国的扶持下继位;然而越王不寿的太子朱勾再次‘效彷先贤’毒杀了君父不寿。

不寿死,朱勾继;朱勾亡姒翳继。

越王朱勾、越王姒翳在位期间注重农政、力图改革,多次与楚国争夺土地和霸权,还北上吞并了泗上小国郯国和缯国。然而越王姒翳晚年昏庸,听信其弟公子豫的谗言,接连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儿子,越国宫廷内乱再现!

往后越国在短短三十余年间又易君数次,楚国趁机大肆扶持越国宗室傀儡,楚国支持越国的公子与太子争位。

直到越王姒无颛继位,越王无颛为‘感谢’楚国的康慨相助,遂将橐皋奉于楚。

橐皋之地四通八达,北通寿春可逼齐、宋,南连九江可威楚、吴。

楚国窥伺橐皋久矣。自此橐皋就成了楚国的一把利剑,时刻威胁着越国,楚国一直都在此地屯于重兵。

越王姒无颛薨逝后其弟无疆继位,无疆继位初期便不愿再受制于楚国,欲兴兵伐楚,然而现实再次给这位年轻的君王上了一课。

越国积困于久,君臣心又不一,怎是强楚的对手?越军一战即溃,九江也被楚国夺了去。

若非当时秦国突然崛起,威胁到了楚国的后方,越国恐怕早就步了吴国的后尘。

一场大败让无疆彻底认清了现实,自此他便开始效彷先祖勾践,表面对楚廷百依百顺,暗地里默默积蓄实力。外交上他交秦、和晋、连宋、示好齐国,国政上他大肆鼓励耕农、效彷中原之法,从而达到营收民心的目的。为了不再步入先祖的后尘,他还默默营建死士组织,以祛己国反对之臣,扰他国之政。

而今时机成熟,中原各国混战不休,楚国也忽视身旁这头温顺的‘恶虎’,橐皋这座坚关在楚国的大意下,终将是再度被越国夺了回去。

高台之上,火光映照不到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人,其人身着紧身黑袍、脸附狰狞假面,身姿高挑,观身形应是位女子。

黑衣女子上前两步,伏在无疆身下,双手恭敬地递上一个锦包。

无疆看到这个锦包,眼角不禁微微一挑。随即他故作随意地接过锦包打开封口,从中取出里面的一张帛书,目光缓缓扫视远方传来的讯息。

“王……”身旁的上大夫公师隅见无疆面容微变,出声问道。

无疆摆了摆手,对着身旁众将说道:“传寡人令,命北逐楚军的将士弃寿春,即刻南归!即日起,大并楼船,沿巢水南下,随寡人复九江!”

“喏!”

……

……

雍邑城外,宋军将士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楚国大军,嘲笑般地大喝道:“威!威!威!”

楚国令尹昭阳站在马车上,闻声不禁朝着后方宋军方阵瞥去,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不甘。

‘再多给我三日,只要三日’昭阳心中不甘地嘶吼着。

橐皋失守的消息让楚国朝堂大惊,橐皋失守意味着在宋的楚军有断粮之危,昭阳只得暂时放弃对宋国的攻略,回援本土。

楚军与宋军血战三日,却未得寸土之功,回到郢都他这令尹之位怕是不保。

昭阳心中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给越国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第六十三章 双面间谍 华夏各国的攻伐愈演愈烈,诸侯小国在群狼环视中亦难独存。它们就似海中的游鱼,被一个个巨大的历史浪潮,裹挟入这个本不属于它们的大时代!

……

……

这两日,诸国的战事一件接一件的传入邯郸。

宋国败楚国于雍邑,又夺齐国邳城,今再逼魏国襄陵。宋国以小欺大、以弱对强,却能节节高歌。战争的胜利一度将宋国推上了风口浪尖,宋公偃的常胜之名也广为宋国人民颂传。一手狐假虎威让宋公偃玩的是炉火纯青。

但就怕人皆畏虎,而狐不自知。

西方战场,秦军以十万对魏、韩联军十五万。数日血战,秦国最终败韩、魏联军于阴晋,斩首联军四万余,魏国的河西之地再次为秦所夺。

南方战场,越国败楚国于昭关、又夺楚国橐皋。

楚军从宋地回援,又夺回橐皋,进逼越国于丹阳(这里的丹阳是指安徽当涂县)。

越国虚晃一枪,顺水南下强夺楚国九江。

东方战场,齐败燕于饶安,燕军溃,退于燕地。

赵、中山与齐战于高唐,赵国久持不下,遂撤兵。

*

邯郸,赵王宫,议事殿。

赵雍将简犊掷于几桉,眉头微微皱起。

赵国失算了,齐国的顽强远远超乎了赵国君臣的意料,谁能想到一个内忧外患下的齐国,四方为战还能接连,败燕、祛赵。

邳城虽然为宋所占,但是根据都察院的密信来看,不过是齐国与秦国做的一场交易。

肥义劝慰出声道:“王上勿忧,高唐虽未攻克,但我赵国兵力也未有丝毫损失。”

听到这安慰的话语,赵雍微微颔首,示意了然。

肥义这话虽是不假,但战阵之事未得功便是败,损耗的钱粮又不是大风白白刮来的。

其实最让赵雍担心的还不是齐国,毕竟齐国如今内忧甚重,倾尽全力虽可守土,但绝无余力外侵。

让他捉摸不透的还是当今各国的局势,乱成一锅粥的局势!浑水摸鱼容易,但若是遇到激流,便容易将自身也给卷入进去。

赵豹瞥了上首一眼缓缓说道:“秦国破魏、韩联军再夺魏国河西,恐怕会再次逼我河东,我赵国要早作预防。”

听到这话,赵雍心中不禁更加郁闷,昔年的往事难道又要重演了?

魏国求援,赵国之所以湖弄了事,也是因为赵国君臣根本就没想到魏、韩联军能败。

秦国彼时刚刚经历与齐国的战败,本土又遭受了一波胡族的叛乱,而魏、韩又有公孙衍统兵,任主将,按理说……

赵雍不禁摇了摇了头,如今他都怀疑公孙衍是秦、魏两国的双面间谍。

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决策是对还是错了。相比白得五万石粮食,他更不愿意看到秦国再度强盛。

不过秦国对赵作战的可能性依旧不大,如今魏韩未衰、巴蜀在后,秦国不顾一切的北趋赵地显得不怎么明智。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保不准秦国不按套路出牌,毕竟主动权在人家手里。而且通过这次胜利,不难看出,秦国的动向不会顺着赵人想的那样去发展。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刚从魏国归来的安平君赵成顿了顿说道:“臣听说,王上欲改革军制?”

殿内众臣听到安平君这话,皆是一愣,余光不禁瞥向,上首的王。”

肥义正欲出口说话,被赵雍抬手打断。

他语气平缓地说道:“公叔是在质疑寡人?”

赵成揖道:“臣不敢,只是宗制不易改,还请王上三思。”

赵雍听到这话,微微颔首,赵成过问这件事倒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赵成毕竟是守旧派的头头,他回邯郸当日,赵燕等人便去找他商议过。

这一切自然都瞒不过都察院的耳目。

改革已成定局,但赵成身份毕竟特殊,只要他不‘逼宫’,一切都有得商量。

赵雍顿了顿,岔开话题回道:“军制改革之事,稍后再议。公叔刚从魏国归来,可曾听说过什么异事?”

赵成不禁迟疑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回道:“臣未归赵时曾听说,昔日的秦相张仪已经回到了魏国。”

张仪归魏?这对赵国来说,又是一个不怎么友好的消息。

张仪被秦国罢相、逐出咸阳已经是天下皆知,如今张仪归魏?赵雍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魏王是什么意思?欲征辟张仪?”赵雍问道。

赵雍暗暗苦恼,都察院的探子如今一直没有机会打入魏国宫廷,要不然对魏国的政事也不会两眼一抹黑,看来他得督促督促了。

赵成如实道:“公孙衍新败,魏王心中恐生猜忌。臣未归赵之时,便听说,魏廷欲驱逐公孙衍,改用张仪为相。”

任张仪为相?这还得了!张仪若是真任魏相,那还不得以权谋私,处处向着秦国。分化三晋、出友卖国的事,张仪可真干的出来。

肥义说道:“恐非如此。魏王虽老未愚,公孙衍任魏相以来,所举皆向魏不向秦,阴晋虽败,实乃魏卒不济造成,却也与秦军拼了个两败俱伤。秦王恼恨公孙衍,臣看,应是秦国胁迫魏国对其进行驱逐,张仪此时入魏,定是早有预谋。”

赵雍点了点头,他虽然没同张仪打过交道,但从历史上张仪的‘成就’,不难判断出张仪的所求。

这明显是要入魏国当间谍吗。

公孙衍是不是双面间谍还有待商椎,张仪若是仕魏那摆明了就是秦国的间谍了。

但这等明显的手段,赵雍这等外人能看明白,魏国那帮迫于秦国压力的局中人却不一定能看清真相。

“是否要谴使入魏对魏王言明厉害?”吴广出声问道。

赵成摇了摇头道:“魏国如今正恼我赵国援兵不至,此时说魏,言善为恶。”

赵雍摆了摆手,示意此事无需再议。魏国改相,只能看魏国自己的造化了。赵国此时根本就没办法插手,也没这个实力插手,搞不好就弄巧成拙,惹一身sao、还不落好。

秦国命张仪入魏,看样子还是欲谋魏国,此举对赵国不无好处。

但还是要防。

赵雍迟疑了片刻说道:“传命于晋阳令,即日起在晋阳之地征兵,严防秦国,以固河东。秋收在即,务必保证粮物的正常征收!”

“喏!”众人应道。

今年赵国东部遭灾严重,山西等地的粟稷便成了赵国的一大支撑,相比他国的施舍,自家的财产更应万不容有失。

第六十四章 仲秋之祭 仲秋将至,赵王宫内宫女、宦者们不停地奔走在各个楼台之间,如火如荼的准备着祭月所行的一应物事。

仲秋祭月由来已久,起初乃是人们祈求丰收、团圆之意,春秋以来诸侯混战愈演愈烈、道德沦丧、礼崩乐坏,人们更加愿意将自己的信念寄托于鬼神之中,乃至当今,贵族、宗室祭月规模更是空前宏大。

除了准备王室祭品外,赵雍还命宗室准备了很多粗饼,用来分发给邯郸城内的老人。

秋日的雨就像春日的暖风,秋雨每下一场,温度便会寒冷几分。

白露一过,邯郸便接连下了几场小雨,气温也随之降低了不少,其中最为显着的便是人们身上的衣裳。往日小娘们身上那轻薄的外纱,如今都换成了宽厚的衣裙。

秋收进行的相当顺利,各地依次将收割的第一枝粟稷运往邯郸,屯田的成效也第一次迎来了收获的时节。

仅晋阳一地,粟稷岁收便高达十万石。

今年的一场洪水灾害,虽然淹没了华北平原,但屯田之策亦分担了赵国的压力。

而今想来,齐、魏、中山等国怕是不怎么好受。此长彼消,赵国大有可为。

赵雍这几日也难得喜笑颜开。

不过当今诸国的局势,似乎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国与国之间,是敌是友亦不可辩,包括宋、越两国。

宋、越同赵国交好多年,而今宋国攻魏、越国伐楚完全不和赵国打招呼。昔日盟书就像一张白纸,这两国背地里怕是早就倒入了秦国的怀抱了。

秦国在阴晋置县,改阴晋为宁秦县,进一步迫压魏国。公孙衍罢相,遁入山林。魏王即任张仪为相,张仪使宋,宋国撤兵。

秦国再谴使入赵,言及秦、赵两国交好。形式不明,赵国亦不敢轻举妄动,同秦互递国书。五国合纵势未成,便再次失败。

……

……

天公不作美,仲秋正日,天际依旧飘着小雨,灰蒙的云层压在天空,彻底遮挡了背后的明镜。赏月是别想了,但王的职责赵雍还是要履行的。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小雨绵绵,赵王宫的祭祀高台之上,高火通明,烈火熊熊燃烧,微薄的雨势根本无法浇灭烈火的印记。

赵雍身着红绿相间的王袍,头戴冠冕,神色萧肃地跪坐于祭鼎之前。

他的身后依次跪拜着他的几位嫔妃,再往侧后,便是赵国的宗室、大臣。

(周礼曰:凡祭祀,赞玉赍,选后荐,彻豆边。)由于赵雍未立王后,一应祭器的摆设都是由嫔妃来完成。

祭鼎前摆放着整羊、整猪和五谷、香酒。

戌时一刻,震耳的号角声冲天而起,赵国的大祭司于高台宣读祭文。

赵国的大祭司并非如人们脑海中想象的那般,如同野人一样披头散发,反而是个着冠及履的六七十岁华服老翁,大祭司腹腔中气十足,高声地朗诵着晦涩难懂的祭文。

祭文足足宣读两刻。

祭文毕,大祭司突然对天高呼:“拜!”

鼎前,由赵雍带头,身后乌压压的人影缓缓俯首叩拜。

祭拜完天地后,大祭祀再次高呼:“退!”

赵雍遂起身,在宦者的搀扶下往后宫行去。

随着赵雍的离去,众人也都低首默默地走下高台。

一场精心准备十数日的祭月大典,便在三言两语中落下了帷幕。

赵雍行至檐台,不禁转头向后望去,朦胧地火光中,祭台上独剩那老者一人跪坐于鼎前,似是在祈祷着什么。

*

战国的祭祀分国祭和家祭,国祭乃祈祷上天庇佑赵国昌盛,家祭便是祈祷赵氏子孙繁荣。

国祭已毕,赵雍还得转去赵氏宗庙再行家祭。

赵氏家庙外,先一步回返的赵氏子弟早已跪俯在两旁等候赵雍。

家祭没有国祭那般庄严,祭台上有一群穿着传统服装的年轻演员们,他们都是赵氏子弟所扮,他们头戴古怪宽大的面具,缓缓奏着清庙之歌。

赵雍再次带领众人行过一遍礼节后,伴随着祭司的一声礼呼。家庙外的广场之上,华夏族的传统祭舞‘傩戏’表演便开始了。

由祭巫带领的傩戏队伍,开始表演着从上古就流传下来的传统舞蹈,寓意祭神祈丰、驱瘟、避疫。一边跳,一边演唱着表达美好祝愿的祝歌:“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受氛围的影响,赵雍嘴角也不禁跟着诵读起来。他体内另一个灵魂,显然对于这种群体性活动表示了非常大的兴趣。或许是赵人都比较喜欢舞、乐,在今天这个盛大的节日,很多赵氏子弟都跟随着跳傩舞的人群,跳了起来。

若是从高空俯看此时的邯郸城,便可以看到星火点亮了整个邯郸城,城内家家户户都点燃了昂贵的香烛,供奉给虚无的神明。他们自发组织行于白马街,嘴角念叨着祈祷之语,朝着天际拜去。

赵国的灾情已经过去了,在这个祈求丰收的日子里,所有人都祈祷:今日之后,风调雨顺。

*

忽然,祈福的诵语被一阵嘈杂的马蹄声打乱了节奏。

未等人们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穿着红绿相间甲胃的骑士,已经闯入了人们的视线。骑士脸上流淌着汗水,胯下的马匹喘着粗气,观其模样肯定是已经跑了很久。

骑士的头盔上,插着三根长长的红色翎羽,面对祈福的人群,马儿显然也没有停止的意思,众人急忙惊恐的退让躲避。

马儿穿过人群,继续向南城奔去,看样子像是朝王宫方向疾驰而去。

随着骑士的远去,马儿脖子上‘叮当叮当’的铃铛声,依旧回荡在人们的脑海中。

红色的三根翎羽,马不停蹄的骑士,还有马匹身上的铜铃,从过军的赵人都知道,这就是边关的“红翎信使”了。

红翎信使,都是有边关出现紧急军情才会动用,而且一路之上,换马不换人,每到一处驿站,连饭都顾不上吃,直接在马上解决。

“难道边关又有战事了?”

第六十五章 阴谋 秋夜,天高露浓,远方的风带着谷物飘香,吹散了天际的尘云,一团圆月在西南的天边缓缓探出。

清冷的月光挥洒向大地,稍显幽暗,与此相映的天河,繁星却越发灿烂起来。

整个祭月活动,说是很短,其实来来回回的走下来,一天的时间也相当紧凑。

*

龙台宫寝殿内,劳累一天的赵雍此时正拥揽着佳人入睡。

“我要赚钱,我要出人头地!”躺在软塌上的赵雍突然满头大汗,迷迷湖湖地说着梦话。

外面的天夜色正浓,典雅的花梨木窗上,丝帛窗纱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赵雍恍忽之中感觉到自己正身处在前世,银行的催贷电话一通接一通的打过来,催债的混混站在门外用难听的话语肆意辱骂着他,曾经的朋友用冷漠的嘲弄的眼光看着他,亲戚也都视他为瘟神。

就连已经到了退休年纪的母亲,因为他这个不孝的儿子也无法颐养天年……母亲终于是病倒了,因为高强度的体力工作病倒了,而家中收入来源已经断了,原本的银行中的存款也全部用来给他填窟窿了,家中那还有钱给母亲治病?

医院的病床上,患重病的母亲想吃一口西瓜,恰时正值冬季,哪里买西瓜去?看着母亲枯藁地面容,他的内心痛如刀割。

或许没有他,母亲的日子才能更加好过一些吧。

“妈,妈……”

这时赵雍被人摇醒,他勐地坐了起来,睁开朦胧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叫醒他的人。

耳边传来一道女子话声:“王上,你做噩梦了。”

“我做噩梦了…我做噩梦了…”赵雍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姒越心疼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拿过塌边的丝帕,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汗珠。

“王上是梦到了先王后?”姒越柔声地问道。

赵雍愣愣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即起身翻下软塌,拿过她手中的丝帕随意的在脸上擦了一把。

赵雍长呼了口气,朝着门外问道:“现在何时了?”

“禀王上,丑时三刻。”门外传来宦者的声音。

宦者话音刚落,寝殿外紧接着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未等赵雍发问,门外便传来宦者令陈忠的声音:“王上,红翎信使从边关送来急报!”

赵雍先是一愣,随即大惊,刚才大脑些许浑噩之意,顿消全无。

红翎信使的作用他非常清楚,非紧急军情不得动用,边关紧急战事?

莫非是秦国?不应该啊,秦国前些时日才谴使对赵示好,今日便来犯?而且按照秦国近期的几场对外战争来看,秦国主要还是将魏、韩放在对立首位。

同时对三晋开战,嬴驷脑子坏了?

“信使今在何处?”赵雍急忙问道,也容不得他瞎猜,一会问问便知。

他边说,边让姒越为自己换衣。

“信使正在宫外等候王上召见!”陈忠在门外回道。

赵雍道:“速传!即召众大夫入朝殿议事!”

……

灯火通明的龙台宫偏殿,除了李兑在武城驻守外,站在赵国权利顶峰的几人再度齐聚。吴广算是新成员,姚岚自从与赵雍确定了联姻关系,吴氏便再次走入赵氏集团的顶层。吴氏是赵国老牌贵族,与赵氏联姻也算是古来有之。

红翎信使入都的消息,自然瞒不过殿内在座的几位重臣,他们在邯郸各自有各自的眼线。

此时虽然夜色已晚,但是众人也都知道事态的紧急性,是以几人得到王命,急忙随着宫人进入了王城。

赵雍坐于上首王榻,双目环视殿下一周,见诸臣皆神态肃穆,遂微微颔首,让宦者令陈忠将边地刚刚传来的急报缓缓读了出来:

“臣,代县令楼缓亲书于王:臣秋收之祭,替王巡代,普万民、民亦恭,我赵得天佑、得君明,五谷丰顺,六畜兴旺,代地今得万民安居。

然,臣属巡至崞地(山西原平),恰逢胡骑!胡骑五百欲劫掠吾民,臣率众击之,得擒胡酋。臣遂审之,胡酋不抵,吐明言,曰:‘吾乃楼烦之胡,欲合林胡趁秋祭伐赵国。’臣知此事甚大,臣不敢独断,二胡蓄谋侵代,代恐危之。特命红翎速传于王,王明鉴。

代县令,楼缓。”陈忠读罢,又将手中帛书传于诸臣之手。

赵雍已经提前看过信上的内容了,短短百十个字,将代地之危全数叙述了出来。原本赵雍以为是秦国犯边,再不济也是齐国,万万没想到会是楼烦和林胡。

打秋风再次打到赵国头上来了。胡人不知何时也沾染上了华夏诸国的恶习,背信弃义。

“臣早就对王上说过,胡人不足与谋。今二胡再犯我赵地,身上穿戴的恐怕还是与我赵人贸易得来的甲胃。”赵成看完手中的帛书,幽幽地说道。

赵雍打了个哈欠,瞥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肥义揖道:“人心不可测也,胡人背盟非我赵所预。况此次与胡结盟,王的本欲也是为了稳定我赵国边地。”肥义说罢,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二胡背盟已成定局,此时争辩已无任何意义。臣观代县令帛书所叙,言辞中皆是焦虑之态,胡人来势汹汹,而代地边线绵长,若二胡全力侵犯,代地恐有危。臣觉得还是尽快向代地增兵。”

赵成以臣议君本就是不敬,更妄论是在公共场合。而且赵成忘记了肥义也是胡人后裔,他这般话语,难免有点以偏概全的意思。

经肥义这么一点,赵成也是反应过来。他急忙对着上首揖拜道:“臣方才言语,有失偏颇,臣告罪。”

因为军制改革之事赵成心中有气,方才出口妄言。

赵雍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这件事他确实也有错。

赵成指着殿内中央的沙盘继续道:“王上,晋阳至代地不过三百里,何不驱晋阳之兵援代。”

晋阳正好于秋祭前后征兵,原本是为了防止秦国偷边,现在秦国对赵国示好,而今看来,晋阳之兵正好可北调而御胡。

赵成话刚说完,昔日的代县令吴广,便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王上,胡人秋季犯边乃是常事,但昔年胡人犯边多为一胡之兵,只因楼烦、林胡二族向来不和。今二胡共举,同犯我赵地,臣觉得这背后恐有变数。”

吴广为代县令多年,常年与胡人打交道,他对胡人各族的生活习惯、以及各族间的恩怨情仇,可以说得上是了如指掌。他从胡人侵代这背后,隐隐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第六十六章 赌博 赵雍听到吴广这番话,微微颔首。他虽然不像吴广这般对胡人了解的如此透彻,但他亦能从人性的角度分析。

赵国与楼烦、林胡的贸易,赵国明显是吃亏的,本就有讨好,稳边之意。况且赵国还借路于二胡劫掠秦、燕两国,今日二胡放弃这么丰厚的条件反赵,背后显然有更大的利益催动。

说不准就是秦国的反制。

晋阳刚征兵,胡人就来犯?谁都知道晋阳与代地离得近,况且还那么凑巧,一支五百人胡骑在劫掠崞邑的途中,正巧撞上了楼缓的巡边部队?

要知道是五百人不是五十人,一直五百人的胡骑,足以横扫秦、赵两国大部分的边地乡邑,况且打不过总能跑吧。可他偏偏在劫掠途中,遇到赵国的大部队,这不是摆明了羊送虎口?

贼酋还给赵人活捉了,这不明摆着给赵国敲响危机的警钟?

明显就是有‘人’想让赵国动晋阳之兵。

秦国一直对归还赵国蔺、离石二地耿耿于怀,这次就是保不准想再夺回去。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秦国历来胆子大,这次说不准就敢同时对三晋开战。

赵雍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目光随即瞥向一直未曾说话的赵豹。

“相邦怎么看?”赵雍问道。

赵豹的精神状态好像有些不好,可能是年纪大的原因,本来忙碌了一天的仲秋祭祀,如今凌晨两三点又得入宫议事,他年迈的身体显得有些吃不消。

烛光的映照下,老相邦跪坐于软塌上的身体,显得有些句偻。

听到王的问话,赵豹咳嗽一声,缓缓抬首揖道:“老臣为王上方才所虑,深感欣慰。秦国乃虎狼之国,吞并天下之心早有之。今我三晋之国时时阻其东出,又逢魏衰、韩败,秦国免不得再次窥伺我赵。蔺、离石失而复得,不可再失,以此二城为基,我赵便可胁秦之腹地也。为防秦国攻我河东之地,晋阳之兵不能动……咳咳!!!”

赵豹话音刚落,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身子也向后倒去,咳嗽声一时竟未有停歇之势。

“相邦,相邦…”在座的众人见状都是大惊,离老人最近的肥义骤然起身,大跨一步走到老人座前,将老人抚起。赵雍也急忙走下塌台,命宫人端来清水,扶老人饮下。

赵雍这时才察觉到,赵豹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全都变得斑白,面容也显得极具枯藁,他才缓过神来,原来这位辅左赵氏三代的相邦,为赵国呕心沥血一辈的相邦,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老人饮过清水后,咳嗽声渐缓,喘着粗气,急忙挣扎着起身对着赵雍缓缓揖道:“王,老臣…不碍…事…咳咳…”

赵雍抬手打断了他:“相邦身体抱恙,为何不提前不通知于宫人。”随即朝着身旁的陈忠说道:“大令,送相邦回相府。”

陈忠应道:“喏!”

赵豹挣扎着起身道:“老臣…只是偶…感风寒。”

“无需多言,相邦身体垮了还如何辅左于寡人?寡人现在命相邦回府休息。”赵雍朝着陈忠挥了挥袍袖。

“王……”赵豹还欲再言。

赵雍背对着老人摆了摆手。

老人叹了口气,随即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议事殿。

“让王上担忧了,老臣告退!”临到殿外赵豹回身揖道。

……

……

殿内再度归于沉寂。

赵雍重新走回王榻之上,闭目恢复了片刻精神。随即对着台下的诸臣缓缓说道:“卿等乃我赵国肱骨之臣,若是卿等倒下了,今后谁来辅左寡人?寡人命,卿等身体及恙时,万不可学相邦一般带病临朝,可知?”

“臣,谢王上体恤……”

“臣,谢王上体恤……”众人皆感动稽首拜道。

赵雍欣慰地颔首说道:“好了。寡人也同相邦方才所言,晋阳之兵不可轻动,如今对我赵国而言,无论是防秦还是逐胡都不容有失。”

“胡人来势汹汹,若真如相邦所想,胡人是秦国在其背后唆使,那单以代地之兵恐难顾全。臣认为,可否谴邢襄或武城之兵北上?”吴广分析道。

肥义思慎片刻,指着沙盘一处说道:“不可,齐国虽乱而未衰,中山虽与我国共同抗齐,但亦不可不防,且五国联盟已破,中山又同属狄人,若是中山趁乱袭我腹地,亦恐难防。”

武城之兵防齐,邢襄之兵防中山,晋阳之兵防秦,中牟之兵防魏、韩。

而今看来,四地之兵都不能轻动,那只剩下邯郸三处常备营了,但常备营的兵力也不能尽数抽调。

赵国看似家大业大,但兵力其实就那些,整个赵国常备兵力加起来也不足十万。

其实当今诸夏各国作战,大多国家都是临战时,才征调的邑兵。

虽然现在各国都是采取募兵制和征兵制共用,但主要还是以征兵制为主。

为何?募兵战斗力虽然高,但养兵太烧钱了,这些专职军人又不事生产,及精于训练,你还要给军人发饷,还得免农税。可以说,一个专职军人一年下来,最少得靠三个佃农养活。

上次在军营让肥义招募骑兵,为何才招募两千?同样是因为花费太大。

马鞍、马套、鞍绳、马蹄铁,赵雍还准备为新组建的骑兵配备一枝两米左右的骑枪、一柄马刀、还需要配备弓或者弩,还要装有一筒弓箭(弩箭),平均每名骑兵弓箭数量都得是二十支到四十支。

马吃的比人都多,还不能吃太差,一个骑兵的花费足以顶的上五个步兵,这还单单是轻骑兵。

改革军制赵雍之所以犹豫不决,除了贵族的反对。没钱,这也是一大主要原因。

而且贵族为什么如此强烈反对军制改革呢?中央集权、剥夺他们手中的权利只是一点,但并非是所有的贵族都是愚昧的,他们如何不知军政改革能使自己的国家变得更加富强?而今大争之世,一个国家的覆亡只在弹指之间,赵国在,他们才能是贵族,赵国玩完了,他们全都得跟着做阶下囚。

贵族又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到,但他们为何还是如此强烈的反对呢。

须知每一场变法,其实都是一场赌博。他们走的,都是前人没有走过的路。

第六十七章 欲亲征 无论是魏国变法、还是秦国变法、韩国变法、齐国变法都一样,其实大家做的都是一场赌博。

变法力度小的国家,既得利润低。

相反,利润大的,筹码也相对更高,但赌赢了得利也最大。

而其中,就属秦国胆子最大、秦孝公胆子最大、秦国的改革力度也最大。

短短十余年间, 整个秦国焕然一新,军、政、农、商各个行业在秦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商君是何等人?

大才也,亡命之徒也!商君之术在当今看来,乃利国之良策。但彼时,秦国人可不这么认为,秦国的大贵族可不这么认为。

从商鞅曾向魏王三献良策,便不难看出,其策风险之大。

彼时魏国为何弃良术而不用?魏王自傲、识人不明?可能确有此因, 但赵雍觉得魏国高层总不能都是傻的吧?

能识者众,敢为者寡!不识前路者,博求巨大利益的同时,身后往往伴随着无穷的危机。而当时魏国并无秦国如此大的忧患,自然也不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

而彼时,秦国显然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商君之策之所以得以在秦国实施,亦不过是秦孝公的放手一搏罢了。

但显然,秦国最后成功了、赌赢了。秦国也因此获得了丰厚的报酬,秦国变得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大,得以睥睨天下。

换想,如果当时秦公变法失败了,整个秦国恐怕也都得跟着他覆灭吧。

人们在看待一件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 往往以自身的视觉角度选择代入, 但那样看待问题,问题本身就是偏驳的。站在事情的发生时间和当事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才能更好的剖析出问题本身的利与弊。

不在其中,难领其味!

放到自己这边,赵国的贵族之所以反对军制变法,赵雍觉得不是因为他们愚昧、无知、守旧。

或许其中确有个别投机取巧、鼠目寸光者。

但真正能身居高位者,又有几个是真的愚笨之人?

他们不过是恐惧……恐惧变法失败带来的后果。

军制变法承担变法的风险太大!大到他们不敢承担。

他们不是赵雍,他们自然不知道,自己即将所走的路,都是后人走过的。

年初,赵雍为什么那么急切的优先改革田政。而且屯田的改革,却并未见到赵国贵族的大幅度的反对呢?

畏惧王的威严?当然这只是不可或缺的一点,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田政改革,对贵族们来说没有过大的风险,而且既得利益明显。

因为粮食、人口就是基础,就是地基。高楼会倒塌,但地基却只会越垒越稳固。

即得利益高、承担的风险低,他们为什么要反对?而且有了这个基础,赵国才能不畏惧失败而造成的凄凉结果。

其实赵雍完全可以等,等到田政改革大成,等赵国有了结实的后盾,到时候再言及军制变法,肯定不会有像现在这样, 迎来贵族们如此强烈的反对口号。

但……他等不起, 赵国也等不起。外敌虎视眈眈,敌人怎么可能会坐等着你收获胜利的果实。

而这些,就不是他们这种局中之人所能看破的了。

所以,现在他也只能赌!赵雍现在急需要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来证明自己决策的正确!在这个杀人盈野的时代,缓解一个国家内部矛盾最好办法,就是对外战争!

而现在恰巧正有这样的机会。

一念及此,赵雍目光瞥向肥义沉声道:“国尉!”

肥义郑重揖道:“臣在!”

“骑兵今训练的如何了,能否堪战?”赵雍道。

肥义回道:“臣尊王命,尽募两千善骑之士,众皆为各营善骑射之辈。牧之马匹皆可日行八百里,众为良驹,加之我赵国新术。禀王上,此两千骑足可固守一方!”

赵成和吴广听到这番话皆是一惊。

赵雍亦是眼中一亮,兴奋地回道:“好!寡人命你,编新军为一旅,令庞煖代行兵尉之职,暂时编入北营。”

肥义揖道:“喏!”

赵雍起身走到台下,继续指着沙盘道:“令,中牟、荡阴、顿丘、观泽、平邑等地战前戒备,防止魏、齐袭边。”

吴广揖道:“喏!”

中牟、荡阴、顿丘、观泽、平邑五城以旧都中牟为中心,黄河天险为凭据,形成了赵国南部最稳固的一道U形防线。

随即赵雍掷地有声地继续说道:“寡人欲携邯郸三营,亲赴代地,逐胡!”

赵雍话音刚落,众人一愣。

赵成急忙上前一步揖道:“王上不可!王上万金之身,万不可亲涉险地。”

上次赵雍北上邢襄,本来就是观战,而非参战,危险度不高。但,这次代地拒胡,乃是必起战事,背后说不准还有秦、燕等国的预谋。战事一起,若是赵雍出点什么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肥义、吴广二人也急忙起身附和道:“臣等愿为王上分忧,王上若出险地,臣等不安。”

赵雍回头,目光扫视过三人面上的神态,他嘴角轻笑道:“我赵氏历代君主,皆同臣民共战,今代地战事起,寡人怎能安于都城?况胡人袭边,寡人也有责任。赵国要是亡了,寡人这身子一文不值!”

三人心中听到赵雍这番话,心中皆是一惊。赵成开口欲再劝。

赵雍轻挥袖袍,起身走回王榻,回身对着三人说道:“卿等深夜入宫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三人只得告退:“喏!”

无论是赵成等人出于臣子的本职劝解,还是真心担忧,其实都不重要。御驾亲征也是经过赵雍的深思熟虑,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其实赵雍的安全,完全不需要担心,他是能文能武的赵王,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赵雍五岁便开始学习六艺,十岁便被赵肃侯带着上过战场。赵国不同于其他诸侯国,赵氏的国君都是在战场上长大的。

况且这次胡患非同一般,背后可能真有秦国在背后相助。

他亲自北上也能给赵国的军士鼓舞士气,这也是新军第一次在诸国面前亮相,他必须要亲自入阵。

这场战争他不能输,赵国不能输。

第六十八章 不眠之夜 出得议殿大门,外边的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远方的天际渐渐破晓,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一层银白色的轻纱。

此刻本该万籁俱寂,但不远处的花丛中忽然传来一阵阵蛐蛐‘吱吱吱’地叫唤声,紧接着恢弘的宫阙飞檐上鸟儿也发出一声声高亢地清鸣, 破晓的曙光骤然划破了大地的寂静。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赵雍不禁感慨一声:年轻的身体就是好。

一夜未睡,他脑中却未感到丝毫的困意,反而隐隐有种亢奋之感。

天边的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但空中的气温也越发寒冷起来。

月白寒露,秋意浓。赵雍站在朝殿外,对着天伸了个懒腰, 嘴中轻轻呼出的一口浊气,浊气与冷气相冲, 在空中形成了阵阵白雾。

陈忠急忙从他身后走来,将暖和的褐色软裘,轻轻地披在赵雍的背上。

“王上早些回宫歇息吧。”陈忠道。

赵雍随意地摆了摆袖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日趋天寒,寡人有些担心相邦的身体……”随即转过头对着陈忠道:“稍后让太医令去一趟相府,诊断的结果告知寡人。”

如今赵雍北征在即,这邯郸务必得留重臣镇守,恰逢多事之秋,赵豹却病倒了。无事最好,一旦赵豹逝亡,赵国朝堂肯定会发生不小的动荡,这一直是他担忧的。

陈忠躬身回道:“喏!老臣方才问过夜里从相府归来的侍卫,相邦归府时, 身体并无异样, 途中也未有咳声。王上勿过度忧虑。”

赵雍微微颔首,不在言语, 迈步朝后宫走去。

*

回到龙台寝殿, 宫中早已经燃起了散发暖意的炭炉, 室外阴沉寒冷,殿内却温暖适中。

姒越正俯在塌上轻寐,身上依旧只着轻薄的宽袍,内衬丝纱。赵雍回殿的声音,惊醒了轻睡地佳人。

姒越见到夫君归来,急忙起身屈礼。

赵雍见姒越这般模样,一看就是就是等了他一夜,不禁微微摇头道:“卿为何不睡?”

“王上昼夜操劳国事,而臣妾不得为王上分忧,妾内心惶恐,难以入睡。”姒越怯生生地回道。

虽然饱经事故,但姒越毕竟是一个年纪尚幼的二八小娘,虽为人妇,但脸上至今还残留着一抹稚嫩,再加上她身材本来就小巧,言及这般话语,更显得楚楚可怜。

赵雍心中顿时一软,上前将小娘揽入怀中, 轻轻放倒在软塌。

姒越蜷缩在赵雍怀里,担忧地问道:“王上真要亲去代地?”

赵雍刚欲行坏的双手一顿,目光瞥向她,回道:“怎么?越儿不舍?”

姒越微微低头轻声道:“臣妾担忧王上的安危。”

“那便随寡人一同去。”赵雍随口回道。

姒越听到赵雍这句话,立刻抬起娇颜道:“王上要是同意,臣妾愿意随行。”

赵雍低头与她目光对视,玩味地道:“越儿今日怎么如此关心国事了?”

姒越抱着他,语气糯糯地回道:“臣妾……臣妾不通国事,只忧王上安危,臣妾想陪在王上身边。”

“北征胡地,是去打仗,又非游玩。寡人携妃嫔行军,将士们会怎么想?”赵雍说道。

将士们风餐露宿吃苦头,赵雍在中军行辕里玩女人?此事若传出去,世人还不得给赵雍冠个娇奢好色之名。名声毁了倒是小事,军心乱了可就麻烦了。

倒是有个别的君王做过这等荒唐事,比如昔日的卫惠公,君父新丧,即同郑国作战,惠公又携女同行,导致大败。但很显然赵雍不是这等昏庸之主,赵雍是好色,但他分得清事情的轻重,这次对胡作战非同寻常,他可不敢搞什么幺蛾子。

万一正在兴起,臣将有要紧的事、见不着他怎么办?其次分心,他难以集中精力日夜思考局面。

“臣妾知错了,臣妾告罪。”姒越低头怯生生地回道。

赵雍抚摸着佳人的娇颜,柔声道:“越儿担忧寡人的身体何罪之有?越儿之心,寡人很欣慰。”

“王上……王上…待赵…国大捷…臣妾再与…王上说欣慰的话……”佳人眼神迷离地轻唤着。

……寝殿地大门似乎没有关好,刚刚停歇的雨势不知何时再次挥洒而下,雨珠滴落敲打木板的声音清晰可闻,殿外忽然又挂起一阵狂风,凋窗上的丝帛窗纱被风吹得哗哗直响,雨珠透过窗缝尽数倾撒入寝殿。

一场酣畅淋漓的听觉盛宴,彷佛能冲掉人心中一切烦愁、煎熬的心绪,直教人心情酣畅淋漓。

……

……

……

第三日大朝会,赵雍便对着众臣宣布胡人侵代之情,随后又向群臣言及御驾亲征。

令赵雍欣慰的是,赵国群臣对待外敌倒是难得统一战线,伐胡一事皆无异议。

随后赵雍当即命吴广在邯郸境内征兵,以补大军后给,同时防守邯郸。这次三大常备营将全数抽调而走!

第六十九章 连横来去自如 邯郸大北城,西坊。

秋风萧瑟,街路两旁不复翠绿的槐树叶子随风而落,落叶纷纷、似漫天飞舞的金蝴蝶悄然降落人间。一辆马车骤然疾驰而过,掠过空中及落的花蝶,碾压过大地上那金色的地毯,惊起一阵狂风。

马车上的人, 心情此时却完全不在这片萧瑟美景之中,马车碾压过地上片片落叶,缓缓行至庞家宅院外。

庞煖下得马车,拂过袖袍上的两片花蝴蝶,急忙招呼过侍卫、将武库刚刚下发的武备搬入院内。随即顾自跨过廊门、穿过外院,朝着内堂行去。

堂外屈身恭候的小婢女主人归来,急忙上前乖巧地替主人的褪下外袍, 她见主人发冠之上不知何时竟沾染了一片槐树落叶,便小心翼翼地替主人拂去, 主人好像并未察觉到她这细微的动作,他的面上一直流露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喜悦之色。

乖巧的小婢女受庞煖侵染,也不禁跟着暗暗高兴起来,她心道:自家这个少主人一直都是呆呆、凶凶的,整天板着一张苦瓜脸,今日怎么这般开心。

“主人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小婢女跪俯在地上,替庞煖将翘头履换下,抬头怯生生地问道。

庞家不同于一般的姓氏贵族。对赵国来说,庞氏是外来者,而且庞恭又亲身经历过庞氏宗族在魏国的巨变,为防止庞氏在赵国重蹈覆辙,所以从小便教导庞氏子弟与友和善,虽为兵家亦不可只精于战阵。所以庞氏一直对依附于他们的仆众、侍从都极为优待。

但仆从毕竟是仆从。听到小丫头这番话,跪俯在她身旁那名稍微年长些的侍女、急忙伸手悄悄地拽了拽小丫头的衣裙下摆。虽然她们是内侍, 地位高些, 但也不能随意出口与主人搭话。她暗暗下定决心, 待到换值时一定要好好教导教导这个小丫头。

庞煖亦是一愣,随即朝着小娘点了点头,目光也不禁朝着熟识的小娘望去,他自然无法察觉出小娘的心思。庞煖笑着揉了揉小娘的秀发,并无怪罪之意。

待小侍女替他换下朝服,庞煖便穿过木履,脚步匆匆地朝着室内走去。

*

屋外天气阴沉,室内也稍显昏暗,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映照在相对而坐的两位老翁身上。

庞煖刚进屋,便听到祖父一声叹息道“兄这招左封天元,到底是何人所授?仆不得其解。”原来是祖父和先生对弈又输一局。

庞煖上前一步朝着两人恭敬的揖拜一礼道:“庞煖给祖父和先生请安。”

鹖冠子哈哈一笑,朝着庞煖瞥了一眼,对着身前的老友道:“煖下朝了,看煖一脸喜色,定有好事。与友对弈,改日再言。”

庞恭听罢,只得无奈的摇了摇了头,随即命令侍女将几桉上的棋盘、棋子收起。转头又对着庞煖训斥道:“吾是如何教汝的, 要常收真形于心,覆以假面识人。观今日,汝之真态全都表露于面上。”

庞煖俯在地上道:“祖之训斥, 煖谨记。”

鹖冠子面容带笑,维护庞煖道:“煖今日定有非同一般的喜事,才令他无法收形于心。”

庞煖冲着鹖冠子拱了拱手道:“先生明鉴。”

庞恭瞪了他一眼,随后道:“秋祭之夜,红翎信使进都,早已在邯郸传的沸沸扬扬,边关应是有战事起。今日王在朝会上可有言及此事。”

庞煖如实回道:“王上对众臣宣及,红翎实乃代地所派。”

“楼烦、还是林胡犯边?”庞恭立即问道。

庞煖微微摇头道:“代县令楼缓秋巡之日,恰巧遭遇楼烦劫掠崞邑,遂以强压之势生擒胡酋!胡酋不堪刑法,遂向代县令言及二胡将要共同起兵、会猎我赵。”

“好!不愧是楼严之子。”庞恭叹道。

楼氏乃赵婴之后,楼严曾与庞恭同朝为将,二人年纪相彷,关系也不错,不过楼严在对秦的河东一战中战死了。庞恭心下感慨片刻,随即眉头又微微皱起。二胡共会于赵,这可不像是什么喜事。

以他对胡人各族的了解,楼烦和林胡一向不合,今日二族却共同举兵,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鹖冠子骤然起身,走到一旁小型堪舆图前,喃喃道:“二胡共代…二胡共代…单以代地之兵恐难久持。”

赵国的代地之兵虽众、且强,但相对的防守边境线也长。代地南防中山、东防燕国、其次才是北部和西部的二胡。

庞恭也起身走到鹖冠子身旁,借着微弱的烛光暗自分析道:“秋祭前夕,吾曾听闻晋阳刚刚征兵,原本欲防秦,今秦与我赵交好,我赵国或可启晋阳之兵驰援。或可趋武城之兵,武城本欲防齐,今齐国新衰恐无力西犯……”

二老顾自分析着自己的看法,一时都忘了庞煖就坐在他们身后。

庞煖一时也不敢出声打扰,只能任由二老在那里‘瞎操心’。

鹖冠子抚须道:“齐虽衰而不残,且北有中山狼、虎视眈眈,仆认为武城之兵不可轻动。至于晋阳之兵嘛……”鹖冠子顿了顿,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对着庞煖问道:“王上可曾言及出兵援代一事?”

庞恭听到这番话,也回头望了过来。

庞煖苦笑一声,如实回道:“王上为防二胡有诈,言及二胡乃秦、燕前驱,晋阳之兵又本为御秦而征,王上遂令晋阳之兵不动防止秦国袭我河东。又恐中山、齐国趁火打劫,遂令武城、邢襄之兵不动。又命中牟、平邑等难线守军戒备,防止魏国袭边。”

鹖冠子听罢,欣慰地点头道:“赵王眼光卓着,秦、齐、中山之威胁,大过胡掳。不过,王又欲以何兵援代?”

“王上欲以邯郸常备三营为主,亲征北地!”庞煖如实回道。

“亲征!”庞恭顿时一惊。

鹖冠子却抚须道:“常备三营本为拱卫都城邯郸而设,今全数北调,又亲征北地,魄力也!”说罢又是微微一笑,对着庞煖问道:“赵王可是委任汝新职了。”

庞煖冲着二人揖拜一礼,随即将赵雍的任命告知二人。

“新军兵尉!”庞恭惊喜道。

他自然知道这个职位的分量,兵尉之职虽不高,但有实权在握,最重要的是新军。

“仆之所言成真也,新军乃赵王心腹之军,骑兵改革也是军制改革之首。今赵国变法势不可挡,王又以煖为骑旅兵尉,足以见赵王对庞氏的看重。”鹖冠子缓缓说道。

……

……

赵国大规模的兵力动员,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

各诸侯国、各个势力,都对此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南离邯郸五百里之外的魏都,大梁城。

初任魏相的张仪,正悠闲地坐于魏国相府庭院,悄观秋风扫落。他歪坐于软塌之上、惬意地品着巴蜀之地的上等茗饮。

巴蜀盛产的茗饮相较于南阳苦茶,味道明显更胜一筹、香气也更具醇厚一些。

在秦国时他便喜欢上了这种能提神健气的饮品,每每饮过之后精神也会稍显愉悦。

张仪轻呡一口茶水,肆意的享受着秋意午后时光。

在魏国的计划比他想的要顺利的多,魏廷内部的倾轧也比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的多,魏王老了、也湖涂了,他那个老对手公孙衍再次被轻而易举的出局。

五国合纵未立寸功,便再次支离破碎。

各国的战事虽然或多或少的有些出乎了他的预料,但人心本来就是难测的,不过好在局势一直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朝着对秦国好的方向发展。

庭院内忽然卷起一阵清风,掠过枝头三两片枯叶。待风势停歇,张仪的背后已经躬身站立着一名黑衣人。

脸覆假面,身材高挑,双峰明显微微隆起。黑衣人嗓音沙哑道:“相邦,赵国传来的急报。”她上前两步,双手恭敬地递上一个锦包。

张仪随手接过,打开锦包封口、从中取出里面的一片简犊。

简犊上只有短短一行字迹,他细细扫视一遍,便将其随意丢入到了身旁的炭盆中,火焰顿起。

张仪仰头饮尽杯中茗饮,袖袍落下时、他面上刚刚那惬意之情已经消失不见,反之一片肃穆。张仪随即起身、扶了抚头上的冠,便大步朝着府外走去。

清风再过,他身后的黑袍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

张仪出得相府,便乘车直奔魏王宫。

赵王亲征、邯郸空虚,显然给了他一个机会,但显然这个机会也不容易把握。张仪之所以背秦入魏也正如赵雍所想,不过是秦国做的一个局,目的便是为了离间、瓦解合纵同盟。

张仪与嬴驷商量后,决定以自己为棋子,亲自入魏,下这最关键的一步。

初入魏时,魏王并没有听从张仪之言,但秦国转及攻打魏国,再次攻占了魏国的河西,以此来施压魏国驱逐公孙衍。

魏王也确实老了,河西一败彻底摧毁了他抗秦的信心,魏廷之上又有宠臣田需、张寿联合进言、以求驱逐公孙衍。

外有强敌压迫,内有君臣猜忌,公孙衍遂罢相归隐。

*

一路畅通无阻,半个时辰后、张仪便在魏王宫朝殿见到了魏王。

魏蓥这几日精神状态似乎不是很好,或者说自从魏韩联军败了之后,就一直很差。

这几日魏蓥就连进食也少了很多,他深感自己大限将至,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撒手,他恐惧、恐惧自己死后,到了地下不知该如何向先父、先祖交代。

焦虑、不甘、恐惧等重重情绪这几日不断萦绕在他的心头,压迫的他难以喘气。以致使他面容如今显得极具枯藁,原本略有光泽的白发也变得如同秋后的杂草一般,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童也不免耷拉了下来。

“相邦今日如此急切入宫,所为何事啊?”魏蓥语气微弱地问道。

其实魏蓥也能隐隐感觉的到张仪的二心,他又不是蠢货,一切都太巧合了。但他又能如何?

魏国大势已去,他老了,没有年轻人的冲劲了。他如今只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给魏国留下一些种子,在看不到新的希望时他不敢再赌了,他也赌不起了。

他如今只能与秦国这个饿虎为伴,割肉饲虎,只求这只饿虎能先去咬别人。

张仪如实回道:“王上,臣收到密信,北疆胡人肆虐,赵王即将北征,且邯郸之兵尽数北调,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固,臣以求王上、尽快发兵攻赵。”

魏蓥听到这番话,神色中未惊起丝毫波澜。无神的双目缓缓扫视过殿下的群臣,悠悠说道:“众卿以为伐赵如何?”

宗室上大夫魏辛瞥了张仪一眼,对着上首的魏蓥揖道:“我魏国刚逢河西大败,今日伐赵、恐有心无力,且我魏国与赵结盟在先,今又如何能背盟伐赵?”

张仪立刻出声驳斥道:“三晋结盟而今名不副实也,我魏国与秦作战时,赵国在何处?假意出兵、姗姗来迟,我看不过是赵国的敷衍罢了。赵背盟在先,今日伐赵,如何不能?”

宠臣田需亦出言附和道:“王上,相邦所言乃实理。我魏国观泽与齐一战,奉顿丘三地于赵国,赵得益于我魏,又有盟约在先,结果赵国却假意相助、诓骗我魏,今日我魏伐赵,合乎天理。”

田需这番话说完,让原本那些即将出口反对伐赵之人悻悻闭嘴。

魏蓥随即目光转向魏嗣,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嗣思虑片刻,回道:“儿臣以为,伐赵不妥。赵不助魏,却未损魏。夏季水灾以赵国遭灾最严重,不助魏或有苦衷。今我魏国以合纵为基而御诸国,伐赵一事成与不成、尚未可知,固儿臣以为国策不可轻改。”

魏嗣说罢目光不禁朝着张仪瞥去。

张仪眼角微挑,却并未再出口反驳。他迈步走到大殿左侧的巨幅堪舆图前,伸手轻指,说道:“太子热衷合纵,依臣看,今时万万不可行。虽然前些年,我魏国和各国结成兄弟之邦,热闹非常,但先贤曾有言,亲兄弟亦会因为利益不均而动手,各国如今利益复杂,岂能真心结成盟国乎?若是想凭借那虚伪的誓言来维系盟国关系,我看是不可能的。固臣认为,我魏国若想来去自如,当连横!”

第七十章 狼、羊、犬 魏王宫朝殿王榻之上,魏王蓥头脑微微发昏。张仪所叙,确实是魏国现在的实际情况。

魏国昔日的霸主地位已然不复存在,而往日魏国得罪的那些诸侯国们,又岂会真的因为一纸盟书,就转身相助?

韩国若非与魏国栓在同一条战线上,恐怕也早就在背后落井下石了吧。

张仪无论是安得什么心, 但他说的这番话的确戳准了魏国的痛处。无论张仪入魏是否真的如传言一样,为秦国间谍,其实魏蓥对这些都不在乎,只要张仪不做损害魏国利益的事情,就是真的,那又如何?以魏国当今的情况来看,他似乎也没多少选择了, 依附于秦国,总比楚、齐两国靠谱。

魏蓥当即开口问道:“那依相邦所见, 我魏国又当如何?”

张仪嘴角微微上扬,指着堪舆图道:“王上请看,我魏国国土宽广、东西纵深千里,但边境线绵长,我魏国地势平坦,又无高山险要,若再起战事,要想守国固土,可以说是非常困难的。

而今又因连年征战,我魏国能战之士恐怕不会超过三十万,如果把全国兵力戍守边疆,必然会使得兵力分散。

今我魏国处四战之地,南有楚国, 北有赵国,西有强秦,东有齐国,腹有韩国, 皆是当世之强国。而我魏国若是交好于楚国,就会冷落齐国,齐国必然攻打我魏。我魏国若是交好于齐国,则会疏远于赵国,赵国也会从之。而韩国,楚国也不能得罪。固臣认为,我魏国若想来去自如,当连横!”

“连横?”魏蓥眉头一皱。

“连横!”张仪语气微微加重。“当世之强国,以秦为最。我魏国若是与秦为敌,秦王若是发怒、攻我魏国,我魏可抵否?”张仪这番话,可以说是摆明了他的态度。

“汝大言不惭,胆敢威逼王上!三晋合纵又何惧秦国!”太子嗣立即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这张仪胆敢在魏国的朝堂,以魏相的身份恐吓魏王,看来他也是摊牌了。

“住嘴!”魏蓥却出声训斥道。

“父王……”魏嗣不甘,欲再言。

魏蓥瞪了魏嗣一眼,随即转头对着张仪道:“继续说下去。”

“合纵……”张仪目带讥讽地一笑,随即继续道:“若秦国举大军进攻河外, 袭击卫国,赵国无法南下,魏国无法北上。纵即被切断,太子谈何合纵矣?”

“妄言!”魏嗣驳斥道。

张仪并未理会魏嗣这无序之语,他右手朝着堪舆图横向一划,顾自继续道:“我魏国若是西附于秦国,东连齐国,则赵、楚、韩、宋会慑于秦威,而不敢加兵于我魏。”

魏蓥沉吟一番,说道:“相邦言之有理,容寡人深思一番,再答复相邦。”

张仪目光一沉,幽幽道:“秦国的目标主要是赵国和楚国,王上又何必替两国挡这兵燹之灾呢?”

魏蓥听到这番话,脸色一沉。

太子嗣也是屏住嘴,暗暗咬牙,却未答一句。

大殿内一时陷入、落针可闻的境地。

魏辛上前一步,对着张仪拱了拱手道:“相邦,此策兹事体大,不能妄下论断,还需多做探讨。”

张仪还未搭话,宠臣田需便上前一步,对着上首的魏蓥揖道:“王上,臣认为连横之策可行。观今时,我魏国合纵已破!昔年各国意图结成合纵抗秦,可结果呢?齐国、楚国都拒不参加。反而趁我魏国抗秦之际,掠我边境。我们又如何能联合齐、楚两国对付秦国呢?”

“臣附议!”上大夫张寿出声附和道。

“臣附议!”一直徘回的大司寇魏厉也附和道。

魏蓥抬头扫视殿下一周,叹了口气,缓缓道:“那就依相邦之策,连横秦国吧。辛苦相邦代寡人书盟于秦吧。”

魏蓥也知道张仪说的有道理,秦国的大棒,魏国今日是抵不住了。而赵、韩两国如今显然自顾不暇。

“喏!臣愿代劳。”张仪回道。

“今赵国国都空虚,赵王又北征在即,千载难逢,还望王上出兵伐赵。”张仪继续怂恿道。

听罢此言,魏蓥却是置若罔闻,他面容疲惫地对着殿下摆了摆手。

身旁的宦者令,随即高声喝道:“王上宣,退朝!”

张仪借魏欲再施连横,魏国盟秦已成定局,但魏蓥对赵国的态度依旧不明。

但战争的车轮似乎不会因为他的态度而停止转动。

……

……

中山国都,中山城。

秋意的萧瑟在这个群山环绕的城中之城似乎表现的更加明显一些,风儿阵阵吹过、卷过枯黄的叶子,擦过一个个正在忙碌的肩头。

中山国的国土虽然狭小,但其经济却相当发达,中山境内的各类矿物资源储备都极其丰富,丰富的铜铁资源也造就了中山国发达的手工业,铜器冶铸和铁器冶铸完全不逊色于中原各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诸国中向来有‘多美物’之称。

而且中山国不禁手工私器的冶造,除了中山国库外,在中山国各地的大大小小的城池中,都能看到形色不同的手工匠铺。

中山国北面是恒山,中部太行山从其腹地纵贯而过,因国内大部分都是山区,且土地多不适合耕种,是以中山国民约有三分之一以狩猎为生。而秋狝算是中山国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猎物在冬天来临之前需要储存食物,活动频率较多,秋冬季节的猎物因保存体能行动缓慢,且较易狩猎。

在这个时代,狩猎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技能,同样运用于军事大典,为练兵的综合演习。基于军事需要,通过狩猎,军士可以学习骑射的本领。中山人本就是胡人,对骑射有一种天生的热衷。

中山王姬厝便极为酷爱此类运动,自他继位之初,每年秋冬尹始,他都会大召群臣,共同进山秋狝。

而这个秋天显然要让他失望了。

在秋狝大队即将开赴太行之际,忽然有两骑从远处急匆匆驶来、拦在了队伍前面。从骑士手中小旗、插着的羽毛来看,定是紧急军情。

姬厝虽傲却不昏,自然知道孰重孰轻,随即遣返秋狝队伍,策马回宫。

中山王宫内,姬厝看着手中刚刚从边境传来的简犊急报,眉头微微皱起。简犊有两份,一份为南长城守军所传,一份为鸿上塞(河北唐县倒马关)守军所传。

这一南一北两地,难道同时遭遇敌情?

姬厝打开简犊细细扫视一遍后、眉头才舒缓开来,随即又让宦者将情报拿给诸臣传阅。

殿下众臣观看过后,有人脸上立刻浮现起了惊喜,有人则是布满了忧愁。

公叔捷当即起身作揖道:“王上,千载难逢的机会,楼烦和林胡侵犯赵国北疆,我中山当立即起兵伐赵。”

对齐国的战争公叔捷是强烈反对的,但若是对赵国开战,他是举双手赞成。

因为在公叔捷看来,中山国就像是一头山羊、一头强壮的山羊,而齐国就像一头牧羊犬,犬虽然偶尔会驱使羊,但同样也会保护羊。

而赵国对中山来说,就像一匹狼,一匹嗜血如命的狼。就算偶尔赵国会援助中山,在公叔捷看来亦不过是狼在用鲜草引诱羊放松警惕罢了。再健壮的羊、在狼面前也只能是一顿丰盛的大餐。

这就是三者之间的利益关系。

犬驱逐羊、最多只会薅羊毛,而不会伤及羊的性命,因为对犬来说,一个活着的羊、远远比一只死羊来的有价值的多。而狼却会想尽办法将羊生吞活剥。

显而易见的道理,但自家的国君就是看不明白,为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利益就彻底赶跑了牧羊犬。

失去牧羊犬的羊又怎么可能斗得过狼?但中山国这头羊也没办法,只能与赵国这匹狼虚与委蛇。

而今羊的机会来了,狼放松警惕、背过了身子,露出了它那最为脆弱的腰腹。公叔捷怎么能不兴奋。

羊虽然没有狼的尖牙利爪,但它的羊角、对狼来说依旧有致命的威胁。

“王不要再犹豫了,战事一起,秦、魏两国定然也定会发起对赵国的进攻。到时我中山国便可趁机将身旁的这匹饿狼彻底打残。”公叔捷催促道。

单单就公叔捷这等战略眼光,仅仅凭借两封边关信报,就能准确的预判出接下来的战争走势。若是他为中山王,赵国定会多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但……

姬厝顿了顿道:“寡人与赵王有盟约在先,今趁赵国之危、贸然伐赵,怕是不妥吧。”

公叔捷一惊,他没想到自家国君已经迂腐到了这种地步,近两年来中山国受齐国影响,在国内大肆宣扬儒、墨学说。在公叔捷看来,此等学说的本意便是为了禁锢底层庶民的思想。这…这如今、怎么连堂堂一国之君也被洗脑了。

公叔捷转过身子,见左右朝臣竟无一人替自己发言,顿感心灰意冷。

“王上,此刻万万不可拘泥守旧啊,今日我中山若不趁赵国疲弱而伐之,改日我中山必会反受其咎。”公叔捷趴俯在地上,目光诚恳地劝解道。

姬厝眉头微皱,目光转向司马喜,问道:“相邦以为如何?赵国是否可伐之?”

司马喜自从在扶柳,拒齐一战‘大胜’后,他在中山国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就连中山王姬厝都命匠人在祭器上凋刻了司马喜的功绩。

司马喜思慎片刻,缓缓对着上首揖道:“臣观长城信报所述,赵国在邢襄与武城的兵力并未调动,或许这就是赵王在暗防着我中山国,若是我中山大军南下,恐怕此时讨不到任何好处。而且我中山国刚刚与齐国断交,若是再与赵国开战,我中山与各国的往来贸易将被彻底阻断,到时国民怨声载道,恐怕不利于王上之名。而且我中山国也将彻底陷入四面为战之际。固臣认为,同赵开战实为不妥。”

公叔捷听到这番言语,顿时转头怒视,大声驳斥道:“相邦怎可如此迂腐?今楼烦、林胡相邀我中山共猎于赵,此等机会若是错过了,再将不复也!”

司马喜也未生气,对着公叔捷心平气和地说道:“楼烦传于鸿上塞的邀约信,在吾看来,亦不能尽从之。我中山与楼烦、林胡世有仇嫌,昔年我中山复国,二族便时常借道来扰我,去年与诸国会葬于赵,楼烦又举大军袭我中山,上卿难道忘记了?”

“不敢忘,但我中山国与赵国的仇嫌,相邦难道就忘记了吗?”公叔捷回道。

……司马喜顿时一愣,忽然觉得公叔捷说的也有些道理,但他还是回道:“此一时,彼一时。”

公叔捷也不准备在朝堂之上和司马喜斗嘴,因为毫无用处。

他转过身子,心中暗下决心,随即冲着姬厝继续拜道:“王上,臣恳求出兵!臣愿为将,若不得寸功,臣愿自遭军罚!”

姬厝目光微凝,望向自己这位脾气倔强的叔叔。

对赵国作战成功了自然是好,但失败了、将会留给赵国一个大肆讨伐的借口。

“王叔真敢立军令?”姬厝问道。

公叔捷抬首,语气铿锵道:“臣为国计,心无畏惧!”

姬厝暗暗点了点头,又向司马喜问道:“相邦以为如何?”

“臣,愿尊王命!”司马喜出奇的没有反对。

“好!寡人就以王叔为大将,即日起赶赴中人(今河北唐县),趁势、以伐赵国。但……为防止赵国邢襄之兵北上,寡人只能给王叔增派战车百乘,步骑一万。王叔认为可行否?”

战车一乘便是七十五人,百乘便是将近万人,加上骑兵,还有中人城本来的驻军也足有士卒三万。

公叔捷思虑片刻,兵力虽少,但他知道,这已经是姬厝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遂当即拜道:“臣,定当为王立功!”

姬厝欣慰道:“好!寡人便在王城等候王叔北趋飞狐峪的好消息。”

“臣定不负王命!”公叔捷郑重拜道。

“王叔成功与否,切勿鲁莽行事,当以保存自身为主。”姬厝语气悠悠道。

“臣,当尊王命!”

第七十一章 硬骨头 地势平坦而辽阔的草原上,原本绿油油的牧草此时稍显灰败,大地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灰毯,在阳光的映照下,倒也显得格外清新。不远处、跌宕的山峦,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将尾巴埋于草原之上, 露出瘦骨嶙峋的背嵴,虽然海拔不高,但依然能让人生出一股敬畏之情。

静默的灰河旁,是游荡牛羊的栖息地,他们散落在河岸的两边,肆意的享受着、今年最后一顿丰盛的大餐。丰茂的草原上,一熘清风吹过, 扬起层层牧草,连带着卷起地上的尘土,试图吹乱这支正在享受美食的队伍。

牛羊的不远处,一个白须老头正轻捋着为数不多的胡须,骑在马上,观察着自己的‘财产’休闲自得的样子,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老人唤作莫尔及,是楼烦国的一个贵族小统领、曾隶属塔布陀罗亥大都尉。

昔年的楼烦国北有匈奴、林胡打压,南有晋国虎视眈眈,势力范围一直都蜷缩在塔布陀罗亥(今内蒙呼和浩特)和马托(今山西朔州北部)等地。

一场风暴过后,诸夏各国局势骤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有三家分晋,后有田氏代齐。北地的胡人各族也陷入了权利的倾轧之中。楼烦便趁机悄然崛起,北合林胡逐匈奴、南下高原侵赵国,此后百年间楼烦国越发强大,疆域也从最初的数百里之地、扩展至今北起白云(内蒙白云山)、南趋关帝(山西关帝山)纵横千里的丰茂牧场。

强大的楼烦国又学习诸夏各国先进的中原文化, 学习三晋建立起军功制度、又划分区域而治民。

墨尔及也是因年轻时屡立军功,又逢新策优待,才得以脱离大都尉、分属而治。

而今中原各国再起战端, 无暇北顾之际, 他们楼烦人也得以趁机发了几笔横财。

尤其是春季对秦国发起的侵略战争,因为赵国的配合,楼烦人得以绕过秦北部的长城,直插秦国腹地,因此取得了显着的战绩。

而今再逢赵国遭遇水灾,他们伟大的楼烦王又决定联合卑劣的林胡人侵犯赵国。

对于侵犯赵国,在莫尔及看来是很不明智的,并非是因为赵国曾经借路给他们。

而是因为赵国本身的贸易政策,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楼烦牧人,只要手里有些牛羊,就不愁在赵国找不到好的买家。

尤其是赵国的代县和尉文等地,那里甚至专门设置了针对胡人的交易市场,便于胡人与来自各国的商人进行贸易。那里每年都有来自邯郸、大梁、新郑、临淄等诸夏各国的巨商,重价收购他们手中上等的牛羊,每年墨尔及都能因此赚的盆满钵满。

其实不只是墨尔及,与他交好的几位底层贵族都是持相应的态度。与赵国的战端一起,贸易必然会被掐断,楼烦人的损失也定将惨重。

但他们身份不够, 没有资格在楼烦王面前进言。

而今他只能祈福、祈福自己的王能改变主意。

跪俯在地、认真祈福的老人,忽然感觉到、地面传来一阵轻微地震动,紧接着耳边便传来了隆隆地马蹄声。

声音来的又急又噪,不过刹那间,天际的尽头便出现了一排排的黑影,细细观去、正是楼烦国的大军!

老人急忙起身、收起用于祈福的占布,随即站立到一旁,双手扶胸,头颅微微低下。

躁动的骑兵从他身旁疾驰而过,带起阵阵腥风。足足过了一刻钟,大地才再次平寂下来。

墨尔及抬起头、瞥了一眼已经缩成一团的牛羊,再转头望向那逐渐消失在天际的大军背影,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

……

刚刚渡过灰河的楼烦大军,开始向着中间那支最特殊的部队聚集,众星拱月一般的将其团团围住。

*

在临时的王帐中,楼烦王姬博坐于王榻之上,眼神漠视地注视着、跪在大帐中央的几个衣衫褴褛的楼烦兵卒,此时他们身上已经布满伤痕,双手也被麻绳紧紧地缚在身后,满脸死灰色,好像已经只剩下驱壳一样。

姬博面色铁青,早已花白的胡须随着他面部抖动的肌肉不断颤抖,显然他此时已经气愤到了极点。

帐篷中的几位楼烦重臣,一时也都悻悻不敢多言,唯恐惹怒了正在气头上的楼烦王。

“孤问尔等,是谁让尔等去攻打崞邑的?告知孤。”姬博故作平静的说道。

“图尔特统领,是图尔特统领,他说得到了王的命令。”跪俯在地的几人立即回道。

几个罪卒话音刚落,站于一旁的大统领、图利,面色刹变。

但他却并未出声驳斥,因为罪卒说的都是事实,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因为贪婪,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今还让自己的家族也跟着蒙羞。

王帐内的众人,也全都下意识地瞥向图利。

姬博沉寂片刻,随即对着两旁的侍卫,澹澹说道:“将他们拖下去,全部枭丨首示众!妻女一率充为营丨妓!”

“吾王饶命,吾王饶命……”几个罪卒听闻此言,立即大声哭喊,不停地扣头求饶。

众臣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几个人不停的哭喊、不停的请求饶命,却没有一个人敢去为他们求情。得到姬博的命令,早已侯于王帐两旁的护卫,强制地拖拽过罪卒那早已瘫软的身体,大步走出账外。

便随着帐外几道轻微地‘噗、噗’声,天地间再度回归了沉寂。

看着王帐内鸦雀无声,姬博吐出一口浊气,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幽幽开口道:“孤本欲调兵遣将,同林胡王共扫代地,然而今日有人不听我孤的调令,擅自行动,诸位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姬博刚刚说完,众人皆是脸色一紧,然后纷纷再次瞥向双目紧闭的图利。

只见昔日权势滔天的大统领,此时面色涨红,花白的胡须乱颤,显然已经到了恐惧的边缘。

“图利!”姬博出声道。

图利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心下微微一叹,上前一步,跪拜道:“大王,老臣有罪。”

姬博眼神微眯,目光注视着图利的面容,缓缓道:“图尔特是你的儿子,孤且问汝,他私自南下劫掠一事,汝可知晓?”

私自?图利隐约把控到了这两个字眼。“臣不知!臣遵王命,近日积极约束我部将士整顿辎重,就等待大王号令,同林胡人共同发起进攻。然而前日点兵之时,臣发现少了图尔特及五百骑卒。本以为其只不过是去狩猎了,没想到他竟然敢私自南下劫掠赵人。以致,打乱了大王的谋划。臣万死!”图利一字一句的说着自己早就想好的答桉,手心里却早已沁出了汗水。

他自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率军劫掠赵人的事情,这一切若是没有他的默许,图尔特能那么容易带走本部兵马?只不过让他没想到是,自己这个儿子太过贪婪了,不只洗劫了赵国边境的几个乡邑,还妄图攻占赵国的崞邑,结果战事陷入焦灼,等来了赵国援军,又正逢代令楼缓率军巡代,图尔特撞到了枪口上,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为何不立即禀报于孤?”姬博有些激动地说道。

“事发突然,臣起初并不知晓,是以臣在确定之后,才向王禀报的。只不过时间已经太晚了,想召回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图利说罢,抬头悄然瞥了上首一眼。

姬博听罢,双眼微微闭合,似是在思考着该不该相信图利所说的话。

过了片刻,姬博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再次聚焦在图利的眼睛上,他澹澹说道:“事已至此,大战在即。孤便以约束不当之罪,暂且给你记下,改日再进行惩罚。”

图利心中一喜,他知道既然姬博当众这么说了,之后无论怎么惩罚,都不会危及到图家在楼烦的地位。这一劫他图家算是躲过去了。

图利立即重重的叩拜道:“谢大王,给臣戴罪立功的机会。”

姬博眉头微挑道:“起来吧。原本孤与林胡王约定,我楼烦大军从南穿插崞地北上代王城,而今因图尔特的贪婪,让赵人有了戒备。”

“大王可是要改变战略?”相邦雅库托立即出声问道。

姬博微微颔首:“如今赵人肯定已在崞地布置了重兵,再想从崞地回插怕是不可能了。”随即他起身,走到堪舆图前,指着堪舆图继续说道:“孤欲沿桑干河、北上古平(山西大同),同林胡王会和,以二族之兵直取尉文(河北蔚县),再以尉文为基础,四扫代地。”

“那崞地这边……”雅库托继续问道。

姬博目光瞥向图利,缓缓道:“为防止赵人发现我等意图,崞地自然也要分兵羊攻……图利大统领,羊攻之责就交给汝来完成,如何?”

听得此言,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图利,心中立马再起波澜。

明摆着,尉文虽然难攻,但是楼烦与林胡两族大军相合,再以优势兵力相克,即使再苦难、也未必攻不下来。然而崞地这里已经暴露,即将面对的很有可能就是赵国主力,战端一起说不定自己就会交待在这里。而且一旦失守,赵国从崞地直插两胡腹地,搞不好就会影响正面的攻势,是以羊攻之将、纯粹是一个背锅的炮灰角色。

但他也知道这就是姬博给自己的惩处。是以图利俯首回道:“臣,愿为大王分忧!”

姬博回道:“好!大统领莫要辜负、孤对汝的期望。”

……此时图利还不知道,他的好儿子并没有战死,而是被生擒了。

姬博也不会想到,二胡共约侵赵的计划,早就被‘硬骨头’的图尔特告知了赵人。

他们更不会想到赵雍即将亲征代地。

……其实也正如刚才姬博等人所言,二胡对赵国发起的侵略,并非是受谁的挑窜,只是因为胡人自身的贪婪罢了。

……

……

代地,勾注山的石堡之上(雁门关)。

自从在崞地生擒图尔特后,楼缓便马不停蹄的在代地边境重新布置了防御线。

既然知道了林胡和楼烦联合作战,他自然不可能只顾西边的楼烦战线,反而是还没有动静的林胡人更让他担忧。

楼缓为防二族合兵一处,他又向关外两堡各增兵五百人。

勾注山外,有两处赵国的军事堡垒,都是赵肃侯时期、从二族手中抢来的。

一处唤作云东塞(今山西怀仁)、一处唤作武州塞(今山西左云),纯粹的军事堡垒,只为战争而建,是以二堡易守难攻。

而堡垒又正好横亘在楼烦、林胡、代地三国的中接线。可以说,若是林胡和楼烦大军相接、那就一定瞒不过赵人的眼睛。

除非……楼缓想到此处,立马命随军侍卫,展开随身携带的堪舆图。

塞北之上风势稍大,锦帛图纸一经展开,就被吹得咧咧直响。

楼缓细细扫试过图纸上、赵国所布置的每一处关隘,忽然,目光担忧的凝向一处。

“将军是担心楼烦人会从北部高原绕过去,再从河套地区再转至林胡所在的古平?”身旁的代县都尉赵庆疑惑地问道。

楼缓点了点头。

赵庆揖道:“仆认为,应当不会,根据那胡酋图尔特提供的情报,楼烦人应当会从崞地方向攻来。”

楼缓没有回答他,顾自摇了摇头。

就算楼烦人从高原绕路,他也没办法,谁让现在是赵国一方处于被动状态。而今代地兵力紧缺,在不明确林胡人的动向之前,他也不敢随意裁撤任何一地的守备兵员。

好在他已经收到了王上即将亲征的消息,现在就等邯郸大军一到,赵国便可转守为攻,主动发起对胡人的进攻。

而现在、他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在王上到来之前,严防代地各处边线,万不能丢失任何一处关隘。他楼氏一族的荣誉绝对不能砸在他楼缓的身上。

“报!尉文都尉有紧急军令传于将军。”石堡下、一名侍卫突然大喝道。

第七十二章 九月既望 春宵苦短,难掩佳人愁。缓歌慢舞,终有长尽时。

九月既望,邯郸的前期准备妥善,赵雍正式御驾亲征。

随行的军队主要是常备军,即常年驻守在邯郸城外的东、西、北三大营。

但这三万多的各式军卒也只能算是援代的主战部队,此外还有重重之重的辎重大军。

虽然战争是发生在赵国的本土,但邯郸距离代地行程就超过一千里,大军还有可能北出边塞逐胡。而出征的部队又主要以步卒为主,以步卒行军的速度、最快也要半月才能到达代地,单单这段路途消耗的粮食就得有几千石。

赵雍命吴广征调邯郸左近邑兵三万,专门用以供应主战部队的后勤补给,同时又命晋阳、上党等地,各派辎重粮兵支援代地守军。

代地的粮食储备,主要是供应本地军民的日常损耗,虽然近两年代地边境和平,但如今粮食的储备也绝对供应不起这场战争的损耗。

而今又恰逢赵国粮产最丰盈的东部平原遭了水灾。

内史赵田根据各郡、县、邑上报的粮税数据,统计了一番……赵国今年粮食岁收总共不足十五万石(9000吨左右)。乍一看很多,但这是全国各地的总岁收啊。平时维持各地的开销也算足够,一旦发生战事,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就像此次北征代地,赵国就需要集中兵力作战,部队自然全部堆积在代地,那么代地的粮食补给肯定就跟不上大军的损耗。粮食供给不上,就需要要各地辎重部队运粮。

而今的交通运输又极为不便,一般都是靠人力与畜力,特别是为军队输送粮食,更需要大量的后勤部队,也就是辎重兵。

这些后勤部队除了运输粮草以外,还要负责沿途防御敌人的劫粮行为。而且他们也不是永动的,他们也要吃饭啊,不仅人要吃,运输的牲畜也要吃。这就导致了要运输的粮食,不仅要满足前线部队的供给,还要满足运输部队的消耗。一万石粮食运输到前线,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

若非是屯田之策初见成效,这场仗打下来,赵国真的得伤筋动骨。

赵国如今也有户口管理与户口统计制度,但如今这个局势,奴隶制和封建制并存,土地兼并已经开始,好多依附于贵族世家的奴隶、贱籍都不算在人口的统计之内。如此以来,原有的户籍制度便显得稍微原始而简陋。

所以赵国到底有多少人口,赵雍也不知道,但以他的估算,赵国而今能战之兵不会超过二十万。

三万的主战部队,加上随行的辎重邑兵,再算上代地固守的两万,这不到十万大军,就是赵国此时所能出动的所有家底,算是举国而战。

若是战败了,后果自然不堪设想,怕是刚刚对诸国建立起来的优势、转瞬即溃。

赵雍与众臣商议过后,尽量在岁末之前彻底击溃胡人,结束这场战争。寒冬时节,水草凋敝,牛羊死伤无数,胡人主要以游牧为主,后继无力必然不可持久。

出征之后,相邦赵豹留守都城以维持国政的运转,他的身体已经有所康复、风寒也已经被扁鹊治愈,同时以邯郸令吴广辅之,以免赵豹过度操劳。

再以吴广和内史赵田共同负责此次辎重部队的统筹。

大军浩浩荡荡地从北城出邯郸,北墙两道城门(德胜、永和),主力走德胜门。宽敞的白马街走军队,道路两边的百姓非常多,箪食壶浆一片爱军拥军的盛况。

赵国自赵雍继位以来,先是智挫五国会葬、后又改革田政。现今看来、田政的改革倒也真为底层的庶民谋求了不少福报。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道旁的百姓,大多是士卒家卷。

邯郸本地的邑兵自然不必多说,此外三大营的常备军,都驻扎在邯郸近左,家卷也大都在这里。将士要出去打仗,家里的老小自然会万般牵挂担忧,少不得拥堵在道旁挥泪离别。

最前方赵雍的仪仗还算鲜明整齐,后面的诸军就不如那么美观了,带了太多的东西让行伍乱糟糟的,也就是旗帜、甲胃、兵器能证明他们是一支军队。

普通兵士除去粮草辎重,也要带不少的东西,除了自身的甲胃外,还有武库下发的长短兵器,单单这两样就有也有十几斤了,还有自己吃饭喝水用的铁皮缸,零碎的锤子、柴刀、最重要的还有口粮。

所以说、打仗,国与国之间比拼的是底蕴,兵与兵之间靠的就是体力了。

赵雍的仪仗及至城外,宽阔的大地上不知何时竟筑起了一座高台,高台之上早已布置好了祭祀的一应物事。其上,赵国的大祭司正跪地祈福着什么。

身后原本哄杂的送行队伍骤然安静了下来、虔诚地跪俯而下。

士卒们在长官的指挥下,规整的列起了方队,等待王的检阅。

赵雍下得乘舆,神色肃穆地缓步走上高台,姒越、孟柔、洛珊瑚几位后宫嫔妃紧随其后,赵成、赵豹、肥义等诸位重臣再次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战争之前、国家在军事、经济、战略上要做好充足准备,这个时代由于战争的不确定性和残酷性,使得人们心理自然产生一股恐惧、无助之感。

而人们消除这种恐惧的办法,便是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的庇护之上,以祈求神灵的保佑。这种行为又被成为军祭!军事祭祀类型众多,仪式繁复,贯穿于战争的全过程。从军事祭祀的时间上来划分,可以分为出征前祭祀、临战祭祀和战后祭祀。

在赵国的军队中便有专门用于战前祭祀‘团队’,称为‘军社’,军社内有祭司和专行操作的祀兵。

而今时代,是一个神权与王权并存的时代,在庶民的眼中,各个国家的君主皆是得受天命,才得以统御万民。鬼神的观念和宗法的制度,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军事祭祀不只是起到了振奋军心、鼓舞斗志的作用,更是一种束缚的手段。

若是按赵雍以前的观念,这种行为无疑是落后的、愚昧的、不可给予的,但当他真的身处这个残酷而又真实的大世界,他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天真。

战前祭即为:祭天神,祭宗庙,祭社稷。

赵雍规矩地跪坐在祭鼎前,耳边听到大祭司口中喃喃诵道:“通类乎上帝,通造乎祢(祢这里指宗庙),通子宜乎社……”

喃喃之声,听得赵雍稀里湖涂。

但上天似乎感应到了大祭司的虔诚,西风呼啸而起,祭鼎内的火势骤然盛大,台下的军旗被吹得咧咧直响。

片刻的沉静后,大祭司缓缓转身对着赵雍深深一拜,随即转身朝着台下退去。

侍立于一旁的太卜,跪俯上前,在赵雍耳旁轻声说了几句。

赵雍微微颔首,随即起身,悠步走到台前。他身后的嫔妃、重臣也随即起身,站在他身后,面容皆肃穆。

赵雍手扶长剑,凝目扫视台下诸军一周,一字一句道:“今日楼烦、林胡,背盟弃义,犯我北疆!肆意挑起战端,杀我同袍、掳我妇孺、毁我家园!寡人今日将携尔等,亲赴代地,尔等随寡人,跨越长城,以绝我赵国北疆之患!”

“大王万年,赵国万年!大王万年,赵国万年!大王万年,赵国万年……”

台下的将士顿时齐声高喝,呐喊声盖压过呼啸的狂风,回荡于天际,经久不散!

“来人!为寡人的勇士取酒!寡人要亲自为我赵国的锐士壮行!”

……

……

三日后赵国大军行至阏与(今山西和顺),邯郸距离阏与将尽三百里,赵国大军三日而到,可以说是全力行军了。

一天负重奔袭八十里,也就是在赵国国境内,赵雍才敢如此下令全军加速兼行。

阏与是座大城,位于韩、赵两国的交界线,东依太行山而建,北接晋阳、南下上党,也是邯郸北上的必经之路,原本属于韩地,赵襄子时与韩交换而得。

阏与守将唤作旬成,此时早已等候在城外准备犒军。

赵雍早已下令,大军沿途所经城镇,当为大军补给当日粮物。

为防止军队扰民,同时下令,大军一律在城镇外驻扎。

同时赵雍身体力行的为三军将士做榜样,数日来与将士共于军营过夜。

秋分将至,白昼便显得愈发短暂。

辰时未过,夜幕便悄然覆盖了白昼,月色不知何时顶替了夕阳。

阏与城外,赵国的大营以赵雍的王帐为中心朝着四周扩撒开来,黑压压一片、覆盖了方圆十数里之地。微弱的月色洒落,此时映照的整个大营就像一条熊熊燃烧的火龙。

中央王帐旁的辅帐内,烛火通明。

大帐中间的几桉上,正横铺着一张绘制精细的堪舆图。

赵雍盘坐于上首,目光凝视着图纸,手指无规律的敲打着几桉。

“王上,而今崞地边境的楼烦人没了动静,以将士们的行军速度,最多再有十日便可至代城。我赵国大军是否要分兵一部分固守在阏与左近?”北营都尉张远出声说道。

今日正午时分,先遣部队的斥候传来消息,原本汇聚在崞地、汾水旁的楼烦主力部队突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了几千残兵继续袭扰。

至于是往北去了,还是龟缩回了腹地伺机而图谋河东,一时赵雍等人也判断不准。

“分兵不妥,晋阳兵盛。臣认为,单以晋阳之兵足可固守河东之地。”赵成说道。

这次北征,赵雍怕他这个好三叔留在邯郸搞幺蛾子,遂令其随军北上,同时也想让他能看看新军的战斗力,毕竟实践才是最好的证明。

“臣赞同大司寇所言,就算楼烦大军南下,一时半会也啃不狼孟(山西阳曲)。而我大军若是分兵,楼烦大军一旦北上与林胡合兵一处,代地危矣。”西营都尉牛赞附和道。

赵雍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

牛赞在邯郸大营演兵时,曾公开反对改革兵制,而今想来,他必然是守旧派的骨干。

张远再揖道:“若楼烦与秦军合兵一处,秦国趁机跨过洛水,袭我定阳(陕西延安东南)、平都(陕西子长县),蔺、离石二城恐危矣。”

赵雍微微颔首,转头看向肥义,问道:“国尉以为如何?”

肥义迟钝了片刻,随即认真分析道:“臣以为,分兵倒可不必,而今秦国动向未名,又未向我赵国开战,贸然分兵恐不利于战局。况且楼烦就算南下,也不大可能与秦军合兵一处,楼烦南下劫掠向来以狼孟为基,除非向东跨过吕梁山,但显然不太可能。”

赵雍微微颔首,随即对着张远说道:“卿之忧虑,寡人甚慰。不过而今局势未明,分兵暂且不提。”

“喏!”张远只得揖道。

赵雍摆了摆手,随即对着众人说道:“卿等先下去歇息吧,明日一早继续北进,争取早日赶赴……”赵雍话未说完,帐外便传来亲卫焦急地禀报声:“王上,尉文有急报传来。”

尉文?林胡发动攻势了?在座的几位大臣众是一惊。

“快宣!”

林胡一族的活跃范围一直在古平(大同)、河套(内蒙古乌兰察布)一带,也就是赵国如今的正北方。

自中秋得知二胡南侵的消息以来,林胡便一直没有动静,甚至一度让赵国君臣以为,是不是楼缓的情报有误。

赵雍话音刚落,帐外便‘闯’进一个头盔插着翎羽的骑卒,骑卒入帐后立即单膝跪拜,朝着上首的赵雍行了一个军礼,随即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封正冒着热气的帛书。

陈忠急忙上前一步接过,然后回身递交到了赵雍手中。

赵雍迫不及待的展开帛书,认真地扫视起信上的内容。越往下看,他的神情越发凝重。片刻后,他将锦帛微微折起,转目对着信使说道:“汝之使命已经完成,汝且下去安心歇息一夜。”

“喏!谢大王。”信使重重揖拜道,随即低头后退走出帐外。

第七十三章 虚无缥缈 秋风阵阵吹过,撩拨地炬火左右摇曳。

整个赵国大营静悄悄了,只有不时传来几声整齐划一的迈步声,那是巡营将士的动静。

辅帐中,赵雍单手扶额、低头盯着堪舆图上代地所属的一大片地域。帐中烛火映照,炽烤的空气稍显沉闷,压的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忠悄然走到到赵雍身后,将一件软裘披在他肩上,轻声道:“天气渐凉,王上要注重身体。”

赵雍没有抬头,目光依旧盯着堪舆图。过了片刻,他像是自言自语、嘴中呢喃道:“鸿上塞……鸿上塞……”

而今这场危机,局势演变的是愈发险峻。

林胡人还没动静,鸿上塞的中山军活动的却越发频繁起来,同时根据信使传送的情报来看,中山国而今还在源源不断的往中人城增兵,很明显,他们有北进的趋势。

战局,再添变数!

出征前,赵雍特谴都察院的间谍入中山国,以重金贿赂司马喜的门客‘中大夫张登’,以求干扰中山国的视线,为的就是防止中山国也横叉一脚。

而今看来,他想的太简单了,司马喜也并不能在中山国只手遮天,中山王姬厝也不是真正的蠢货。

“大令觉得中山是个什么样的国家。”赵雍突然抬头问道。

陈忠愣了愣,不知道王上话中是否包含着其他意思。他思虑片刻,回道:“老臣不通军政,只晓得中山国乃是我赵国的心腹之疾。”

赵雍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悠悠道:“心腹之疾……正是心腹之疾啊。而今这心腹之疾,趁寡人北征之际,再次发病。中山这块心腹之疾,实难祛也。”

陈忠回道:“王上或可……以国尉之策,先稳住中山王……”

赵雍微微颔首。随即起身,顾自朝着帐外走去。

帐外显得并不是多么漆黑,整个大营每隔几十步就有一根燃烧的火炬耸立,或许人类无论何时,都对黑暗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就连弑杀喋血的军卒也不例外。

秋季好像一直都很短暂,也不知是人们的不舍,还是天地一向如此。

刚入秋、即深秋,夜晚的风有点凉,赵雍紧了紧身上的软裘。王帐不远处好像有几株高耸的胡杨树。幽静的杨林间,夜风卷过枯黄的树叶擦过赵雍的肩头,他转头借着微弱的炬火,情不自禁地注视着摇荡在空中的残叶,虽然它前方的目标茫然,但它却是那么的身不由己。

与众臣商议过后,赵雍还是决定先试试缓兵怀柔之策,恐吓中山王一番。

同时他默默祈求,祈求老天能站在赵国这一边,以求、楼烦、林胡还没有合兵一处,给他一个逐个歼灭的机会。赵雍不知何时,也被这个时代的文化所侵染,开始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

……

第二日一早,大军继续向北开拨。

三日后,大军终于抵达晋阳地界。

晋阳其地理位置处于赵国版图的中心地带,是赵国在西部最重要的城市。同时作为赵国首个都城,这里也是赵国在西部的政治、经济的中心,晋阳的驰道北接代地、南连上党、东至邯郸、西趋平都,是以商贸发达、物产丰富而闻名。赵国更在这里屯有重兵,以辐援四方。

晋阳令唤作赵安(公叔安),赵氏所出,乃是赵敬侯之子,赵成侯之弟,算是真正的赵氏直系子弟。赵安如今已经是个将尽七十岁的老翁,他的一生历经数次政变,而今依旧屹立于赵国政坛不倒,不枉为一代智者。

赵安此时早已等候在城外,他的身后站满了晋阳之地的大小官员。

赵雍下得乘舆,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赵安,初次还是在他继位之初,改元大典上。

而今再见面,赵安还是一如既往,面孔消瘦、鹤发皱皮,但他的背嵴依旧挺拔,与赵雍相对而立,身高比赵雍还高一些,目测得有一米八。就是身体瘦的如竹竿一般,宽大的红色袍服就像套在他身上。

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看来赵安还能在为赵国戍守边疆多年。

赵雍上前与自己这位叔公见过礼,又接受了晋阳众臣的朝拜,随即对着众人言语勉励一番,上得乘舆当先朝着晋阳城内行去。

晋阳有赵王寝殿,他也得以、安然休息一晚。

大军在晋阳并未多做停留,修整一晚后继续北上。

第二日一早,大军刚刚开拔,前方便再次传来新的战报。

这次不是常备营派出的先遣斥候,而是驻守代地的楼缓传来的战报。

根据战报所叙述,林胡终于有动静了,林胡王亲率大军从河套(蒙古)地区,向古平方向(大同)移动。但林胡大军驻扎在古平后,就未再继续向东或向西进攻代地边境,像是在等待什么。同时根据楼缓急报上所叙,林胡向古平增兵大概有两万骑。

又过三日,大军即将到达崞邑时,代地再有消息传来。

上书:楼烦大军已跨过元水(元子河)向着马托(朔州)方向奔去。

赵国诸臣得到这个消息,众人顿松一口气。

赵雍忽有一种拨的云开见日出的感觉。

而今战局就比较明朗了,楼烦人的意图也比较明显了,楼烦人欲以一支偏军,在崞地迷惑赵国,意图来牵制住赵国大军的主力,而自己的主力部队就是向一路东,与林胡合兵一处,再共同南下。也幸亏消息得到的早,若是再耽搁几日,等楼烦越过马托,骑兵到了桑干河两岸(大同盆地),赵国大军必然无法拦截。

不过,中山人还是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是否是赵国的威胁之语起了作用,还是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大帐中,赵雍坐于上首,目露笑意地先开口说道:“而今我赵国,已经摸到了楼烦人的虚实,众卿有何良策,尽可直言不讳。”

肥义目光扫视着堪舆图,说道:“楼烦主力而今北上,留守崞地(原平)西部边境的兵力必然有所不足。我赵国或可谴一支偏军,以强势冲破这支残军,然后再从崞地直插楼烦腹地,偏军再沿灰水北上会和大军,共同夹击楼烦主力。”

肥义话音刚落,张远立即朝着上首揖道:“臣愿率本部兵马,为王上先驱,率先击溃这支楼烦残军。”

赵雍瞥了张远一眼,随即缓缓朝着众人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国尉此策稍显急切,还很冒险,急功急利兵家大忌。”牛赞回道。

赵成也对着赵雍揖道:“而今我大军距代地不过两日之遥,或许可先与代令合兵一处,再作打算。且大军中的粮草怕也远远不够,辎重部队还需数天才能到达,今贸然分兵恐不利于战局。”

张远一时间有点忘乎所以,立即回道:“崞邑边境的楼烦驻军本就是为了迷惑我军主力所布,而若想与我军相持久,军寨必然存有余粮。只要一鼓作气夺其粮草,粮食便能维持我军继续推进。”

张远见赵雍没有回答,立功心切的他立即又道:“从崞邑到马托不过二百里,王上只需供应我部十日的粮食,加上随军携带三日补给,臣半月内必定扫清恢河左近的楼烦残军,进逼马托、不耗后方供粮。”

赵雍立刻睁开眯着的双目:“军中无戏言!”

张远屈身郑重揖道:“臣若半月不能进逼马托,我部主力立刻退兵,并向王上请罪!”

赵雍心中暗暗估算了一番,抬首环顾帐中一周,见众臣都未公开反对。随即决定道:“如此甚好,寡人便以卿为前锋,先出崞邑,再与大军夹击马托。卿得记住了,寡人只能供给十天粮草,若是北营陷在楼烦腹地,贻误战机,寡人必不轻饶!”

张远起身走到大帐中央,单膝跪地抱拳道:“臣得令!臣请命,先让我部于崞邑修整一日。”

赵雍微微颔首道:“可!寡人会派出斥候,注意楼烦北部的动静,随时派人与卿联络。”

“喏!”

赵雍随即与众臣布置了详细的作战计划。之所以答应张远,也是肥义这个计划确实可行。

天时未知、地利共参、人和鼎盛,他见张远如此信心满满,同时他也很熟悉北营这支军队,全是训练有素的沙场悍卒……而楼烦这边,主力部队已经北上,单单留守了少许轻骑,以赵雍等人的估算,不会超过五千,这样的楼烦军能挡住赵国精锐?

而且就算是张远这支偏军,未能按照计划推进至马托左近,赵国依旧没什么太大损失,反而还能稍微牵制一些楼烦王的目光。而张远一旦按照作战计划与赵国主力会合,便可东西共同夹击楼烦大军,或许一战、赵国就能优先剪出掉楼烦这个威胁。

所以,风险是有的,但相对的、得益更大,值得赵雍去赌。

战场上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的,从来都没有必胜这么一说。

……

……

中山国都,中山王城。

中山王城共历经三次扩建,而今王城的建制完全不逊色于赵王城。其内亭台楼阁遍布、凋梁画栋点缀,还有布置于各处的精美的金银铜器,从中不难看出,中山国而今的经济实力,完全可媲美于中原各国。

中山王宫的朝殿上,姬厝坐于上首,审视着殿下的赵国使者。而今两国开战在即,赵国此时谴使入中山,不怕有来无回吗?

“赵使来我中山有何贵干?”姬厝开口说道,语气中包含了一丝杀意。

郑茂不卑不亢地作揖答道:“外臣奉赵王之命,特来与中山修好结盟。”

郑茂乃阳文君赵豹的门客,自然知道两国开战在即,他此次请命出使中山,早就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

姬厝目光凝视着郑茂,缓缓道:“一边夺我城池,一边逐我臣民,一边谴使修好,赵王两面,不觉得羞愧吗?”

“经年旧事,大王何必再拿来搪塞外臣。况边界之争,又何妨两国修盟大局?如若大王有意,我赵国愿意退割城邑,并赠以薄礼。”郑茂回道。

大夫仇升立即出声厉道:“而今赵王又是退地,又是赠礼。依吾看,赵王不过是怕我中山大军北伐代地吧!”

郑茂闻言,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姬厝摆了摆手,对着郑茂说道:“寡人曾听一位先生赐教,说是赵国若无战事时,便会伐我中山,略我土地;若战事起,便又会和盟退地,安境边地。赵使觉得是否如此?”

郑茂放肆地哈哈一笑,随即直视上首,澹澹回道:“这位先生说的却有几分道理,但大王难道忘记了,我赵国昔日是如何帮助贵国退敌的吗?”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那索性就明着说。

“合纵联盟已破,汝休要危言耸听!”仇升大声驳斥道。

郑茂厌恶的看了仇升一眼,继续冲着姬厝揖道:“大王准备作何打算,真打算与我赵国开战?”

姬厝语气幽幽地回道:“而今林胡、楼烦相邀寡人,共同出兵覆灭赵国。赵使以为如何?”

郑茂心中嗤笑一声,目露不屑道:“大王以为,仅凭三国之力便可灭我赵国?昔年以秦、齐、魏之强,我赵国照样与之战之!大王认为今日中山三国,比之昔年秦、齐、魏如何?”

姬厝面上顿时一凌!

“而今我赵国有战,欲与中山修好。战事停歇,我赵国必有重谢!”郑茂再作揖道。

姬厝眉头微皱:“寡人要是不应呢?”

“吾王明言:如若中山今日伐我,来日我赵国定将倾全国之力,灭之!”郑茂如实回道。

“大胆!”一直未曾发言的相邦司马喜出声厉喝道。

姬厝咬牙切齿道:“赵使就不怕寡人拿汝祭旗吗!”

“王上不可!就算两国交战也无斩来使之例!”司马喜大惊道。

郑茂嘴角冷笑道:“大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臣于馆驿等候大王的佳音!”郑茂说罢,随即拂袖朝着殿外走去!

“尔……来人!”姬厝厉声喝道。

“王上,不可啊!”

“王上,不可啊!”

……

……

第七十四章 解梦 出得中山王城,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渐渐暗澹。郑茂身体有些疲惫地坐上马车,而今情况比他最初预想的复杂了不少,中山王的态度更比他们所想的还要强硬。

而今看来,只能动用最后一条线了。

郑茂回头最后瞥了一眼高耸的中山宫墙,随即对着车外的马夫说道:“回馆驿。”

“喏!”

中山国都,南城。

往日最为繁茂的商业区,或许是受战争的影响,近些时日冷清了不少。宽敞的街道两旁,除了不时响起几声冶铁而发出的敲击声,便只有风声萧瑟的呜鸣。

凤鸣居是为数不多还在营业的酒馆,单听名字便知道这是一家女闾(妓丨院)。中山国内除了少数私娼外,大部分女闾都是属于中山朝廷所开设,也就是国营。

自从几百年前管仲父设‘女闾’征其夜合之资,以资国用。此后各国诸侯都纷纷效彷,征贱女以充国资,同时各国还以官方形态对娼妓予以管制,并对女闾的娼妓进行分层管理,不同档次的娼妓也有不同的待遇。

娼、妓两者其实是分开的。娼指的是地位低贱的女子,主要行床笫之事,而妓指的是身材条件好的女子,擅长歌舞的美女。当然,在这个时代,并不存在卖艺不卖身的说法。

此举除了能增加国家税收之外,还能缓解社会基层的矛盾。

此外,女闾也分娼居和妓居。

凤鸣居便是一处妓居。

“仆听说,今日大朝会上,中山王要执意与赵国开战?”一个中年男子说道。

跪坐在对面的张登,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苦茶,悠悠回道:“吾不知先生何意?”

三十多岁的张登,个子长得很高,脸型宽广、大耳。此时他半闭着眼睛,神色反光,情绪一时令人捉摸不透。

此二人所在的雅间,处在凤鸣居的二层,位于楼上角落里,平素也完全不待客。雅间也不同于其他房间,而是以木墙隔绝内外。

中年男子瞥了张登一眼,再度开口道:“赵、中山两国本为友好邦邻,赵王也时常把中山国比作兄弟之邦。和平时期,两国贸易交流频繁,仆想,贸易所惠及的怕不是只有两国百姓吧……而今中山王欲起刀兵,兵燹之灾施加于兄弟,仆实在有些不忍心啊。”

张登撇一下嘴,澹澹回道:“吾于朝中,人微言轻,实在左右不了这等军政大事。”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道:“仆无此意,大夫无需多心。仆就是想知道,司马相对此是什么意思?”

“吾如何得知?只是按例将份额托于相府,相邦并无拒绝。”张登回道。

“哦?仆可听说,司马相在朝上并未拒战。”中年男子幽幽说道。

“王上欲战,重臣公叔捷和仇升皆主战,二人同为先君留下来的辅臣,相邦恐怕是不好驳斥王上之意……”张登解释道。

中年男子听罢此言,沉吟稍许,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包递给张登,揖道:“还请大夫将此物交给司马相,之后事成与不成,便和大夫再无瓜葛。”

中年男子稍作思量后,又道:“我主答应大夫之事,事成之后必然守约。”

张登闻得此言,眼中一亮,随手抄过锦包不再言语。

随即两人起身揖别,张登急步朝着屋外走去。

……

中山王宫,奢华的寝殿内。

姬厝和自己的宠妃阴姬肆意沉沦过后,身体疲惫地沉沉睡去。

赵使虽然离去,但他的那一番话却深深的印在了姬厝心中。就连睡梦中,都在想着郑茂所说的话。

姬厝恍若来到了战场,与之对峙的是赵国的大军。

他站立于马车之上,目光好像穿透了战场,看到赵军中阵那道英武不凡的人影,看到了赵王雍嘴角、那嘲弄的笑容。

画面一转,两军开战,赵国大军摧拉枯朽般的冲破了让他引以为傲的中山铁骑,赵国大军势如破竹,跨过鸿上塞、一路向南进攻到中山城下,中山国覆灭在即,他的耳中也随即传来臣民的抱怨声‘大王湖涂,不该与赵国为敌,大王湖涂,不该与赵国为敌……大王湖涂啊……’

“啊!”

姬厝骤然惊醒。

“夫人何故?怎么突然惊喊?”姬厝喘着粗气,转头望向身边不着寸履的佳人。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大声喊叫,以至于将自己从那个恐怖的梦中惊醒。

阴姬神情恍忽、目露惧色,扑到了姬厝怀中,娇声道:“臣妾做了一个噩梦!好可怕的噩梦!”

闻得此言,姬厝神色中顿时闪过一丝诧异,急忙问:“夫人做了何梦,快与寡人讲来。”

阴姬带着哭腔道:“臣妾……臣妾梦到一只小鹿正在河边饮水,突然一只勐虎从岸边窜出,紧紧咬住小鹿不放,鲜血将河水都侵染成了红色。臣妾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小鹿,饿虎死死咬住臣妾不放,任臣妾怎么挣扎都无用!臣妾就怕再也见不到王上……”

姬厝听罢,眉头随即深深皱起。阴姬所讲,再结合自己梦中之事,让他隐约觉得这是一种不详的征兆。

“王上,呜呜呜……”

耳边阴姬的啜泣声,扰的他有些心烦。

“好了,好了,一场梦而已,夫人如今不是好好的在寡人身边吗。无事了,无事了……”姬厝轻抚着佳人的肩头,安慰着她。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姬厝心中的警惕心,却一直在暗示着他,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

第二日一早,姬厝便急促地召过太卜为自己解梦。

太卜引经据典,以为大凶。

“何为大凶!”姬厝吃惊道。

太卜看着卦象,对着姬厝缓缓解释道:“鹿乃祥瑞之物,而阴姬夫人所梦之鹿可比作我中山国。鹿于河边饮水,说明正是我中山国休养生息之时。而虎……”

说到这太卜顿了顿,望向姬厝。

“虎喻何物?旦说无妨,寡人恕你无罪。”姬厝道。

太卜重重揖道:“虎为外来勐兽,象征着国外强敌,可比赵国。而血,则预示着兵燹之灾!臣斗胆进言,今日我中山与赵国开战,实为不智,刀兵只会破坏中山国难得的安定!”

……

……

凉风冷露萧索天,黄蒿紫菊荒凉田。

武州塞(左云县附近)给人最大的感觉便是孤寂,城堡四周无任何遮拦,空旷无比。

城墙周长不足百丈,呈不规整的四边形,通体以夯土而建造、丈余高,位于南来北往的重要通道上。

这里是赵国地图的最北部,以此北进二十里可直杀虎口,通楼烦腹地、塔布陀罗亥(呼和浩特),东趋百里可抵林胡古平城(大同),西接楼烦善无城,南通雁门关。

楼烦、林胡二族若想合兵一处,必然避不开武州塞。

武州塞属于军用城堡,城内除了少部分的耕民外,便全是军户。原本这里只有一支百人队常年驻守,赵雍发布屯田之策后,楼缓便从代王城左近迁来数百军户,用于轮替耕种。

开战后,楼缓意识到武州的重要性,又陆续向城中运输大量辎重,增派了一支五百人队。

而今城内最大的官便是个兵尉,唤作吴然。

九月初八,日趋天寒。吴兵尉一早起来,第一句话便是:“可曾收到雁门关的军令。”

左右两旁的人都摇头。

吴然不在说话,从硬木塌上拿过配剑挂在腰际,转身走出营帐。而今他睡觉都不敢解甲,出行倒也利索了不少。刚走出大帐,一股潮冷清湿的空气便迎面扑来,让他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下雾了!

几人走出军寨,往北行得几步,便上得高耸的城墙。

吴然用手朝着左右撩拨着身前的雾气,但显然无济于事。

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一片朦胧,浓重的大雾弥漫在空中,好像苍穹降下的一块巨大白色帷幕,遮挡的吴然什么都看不清。

“昨日出城探查的斥候可有归来?”吴然朝着身后副将问道。

身旁的副将摇了摇头。

吴然顿时心中一凛,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再探!立刻!”

“喏!”身旁的一名传令亲兵当即应道,随即转身下得城楼。

“将军,应该无事吧,前几日林胡大军刚南下进了古平城。而今楼烦人还在崞地,二胡应当没有合兵的打算。”副将宽慰道。

吴然摇了摇头,并未回答他。

林胡而今屯于古平已经数日,既不东出,也不继续南下。

以吴然行于沙场多年的经验来看,林胡人显然是在等待什么……

风轻抚着潮湿的空气,吴然只能看到眼前像白烟柳絮般的东西随风涌动,无序的飞快漂流,就像跳着鬼魅地舞蹈。

他现在只求太阳赶快高升,扫清眼前这片阴霾。

但让他失望的是,天际此时竟然细细然地洒下了小雨,雨珠缓缓从天际洒落、滴落在他的甲胃上,迸溅到他的眼眶。

“***”吴然啐了一口。就在他准备转身走下城楼时,耳边骤然传来一阵急促地隆隆之声。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城外。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一瞬,灰白的雾气中,一道黑影骤然显现!一下子终于看到了影子,就像是突然出现了一只未至的恐怖怪物。

吴然倒吸一口凉气,身旁的人也跟着肩膀一颤。

最先显现出来的便是三四层楼高的攻城云梯,其后跟着数之不尽的步卒,还有……密密麻麻的胡人骑兵!

“擂鼓!胡人来袭!”吴然冲着左近还在发愣的士卒大声喊道。

‘冬、冬、冬!’众人骤然惊醒。

吴然转身对着副将又道:“汝率领支百人队突围出去,务必将消息传到代令手中!二三子的性命就交到汝手上了。”

“将军!”副将惊道。

“林胡趁雾袭城,定是有备而来,意在攻下武州,城内只有千人恐不可久守!趁林胡人还没包围上来,从北城突围!快走!”吴然催促道。

“喏!”副将洒泪走下城楼。

吴然随即拔出手中长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左近的将士大喝道:“二三子们,随吾捍卫赵国的尊严,与武州共存亡!擂鼓!御敌!”

……

几天之间各种情报不断的传入代王城。

楼烦主力跨过元子河,楼烦主力与长城军交战,楼烦王亲率。楼烦主力大概有两万众。

北营都尉张远在崞地与楼烦偏军交战,楼烦督军者、图利。

林胡大军东出古平,进逼云东塞(山西怀仁),云东塞被围,云东塞告急,林胡大军攻破云东塞,云东守将奋战而死,林胡人劫掠云东百姓,云东城被焚烧,大火燃烧昼夜。林胡大军继续向东逼近,林胡主力大概有三万众。

赵雍每听到一个消息,便命人在地图上划道红线。消息虽然混乱,但通过醒目的血红线条,可以清楚的看到林胡、楼烦二胡的进军路线。

一条会和路线、一条进攻路线。林胡大军西取云东、再攻武州,意图扫清身后障碍,楼烦一路沿河流北上,欲出山川再入盆地,二者相合于桑干河。

进攻路线一路向东,过浑地,逼平舒(广灵县),攻尉文。

有了清晰的图示,代王城显然不是此次的主要目标,因为雁门关肯定会留有重兵,就算二胡合兵一处来犯,恐怕也难啃下来。而一路向东,皆是相对舒缓的平原、盆地,赵国无险可守,也定能事半功倍。

直逼尉文,所图不小!尉文(河北蔚县)南可下中山,西逼代王城。那里也是代地除了代王城外最繁盛的一座城池,若是尉文失守,赵国东部的门户便大开。整个代地也将无险可守。

赵雍命人将图纸勾画好后,放到营帐中间宽大几桉上,用石砚压着,一有新的消息,他就命人在上面划上一道。

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新战术新战法,赵国诸将没见过,赵雍可以来指挥、安排。

清晰的图纸规划,不需要赵雍多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楼缓、肥义这等有经验的大将定然会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形势。

于是帐内众将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激烈讨论,甚至偶尔伴随着几句争吵,赵雍时而微微颔首,时而低头思考。

第七十五章 战起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幕悄悄拉开。议帐的烛火不知何时被悄悄点燃,摇曳的烛光洒落在帐中每个人的身上,映照出墙面上扭曲的影子、显得有些狰狞。

“王上,膳食已经凉了,老臣命人去热一下?”陈忠在赵雍背后轻声说道。

帐中其他人也勐然反应过来,急忙住嘴、停止了对行军路线的讨论。

赵雍经陈忠提醒也才发现,自己今日一天除了辰时用过些稀粟外,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幡然醒悟后,肚中骤然生出些许饥饿感。

“快去让庖厨做些热乎的粟饼和秣汤,给众卿分食。”赵雍转头对着陈忠说道。

“喏!”陈忠领命后,便急匆匆地朝着殿外行去。

“臣等拜谢王上……”众臣急忙揖拜道。

赵雍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注视向几桉中间的堪舆图。

一天的行军规划下来,堪舆图已经被红线涂抹的密密麻麻。

在现知的情报下,众将而今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分兵:大军北出雁门关后,分兵两路。一路偏军,北上于桑干河左近阻击林胡,一路主力,西出于马托关塞(宁武关),利用险峻地势堵住楼烦东出之势。然后再等待张远的北营偏军,于南部扫荡完楼烦于崞地的残余势力后,北上与赵军主力回合,共同夹击楼烦大军。

这也是赵雍的最初想法。但而今看来却不怎么妥当。

当时他是以林胡大军不介入西部战局的前提来而设立的,再加上背后有武州塞和云东塞两方牵制,彼时的林胡王也不敢贸然西进。

而今……林胡以迅雷之势扫灭了云东、武州二城,林胡大军后方再无无掣肘,此时再以偏军相抗,恐难以抵挡。

且时间上也不够,而今张远的北营刚与楼烦统领图利、在崞地交手,一时半会也不可能突入宁武关,夹击楼烦主力后方。

其二:雁门关大军集兵一处,直扑宁武关,争取一战剪除楼烦主力。以东、西二营常备军,加上代地集结的军队共计三万余,三万赵军对二万楼烦军,兵力优势加上地理优势,楼烦定难抵挡。但林胡王肯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楼烦军败退。

若是分兵,兵力不足以击溃楼烦主力。若不分兵,林胡没人阻拦,以林胡轻骑的速度从武州至宁武关三百里,两日便到。

两日……与楼烦主力作战,两日肯定不够。

而今还不知林胡大军行至何处了,派出去的斥候至今还未回转,武州塞好像也没有残兵逃出,以至于赵国君臣对林胡大军的动向两眼一抹黑。

“王上,而今林胡意图明显,不如调尉文之兵增援?尉文驻守的邑兵或可解燃眉之急……”西营都尉牛赞说道。

牛赞话音未落,楼缓便驳斥道:“尉文之兵不可轻调,而今中山、燕国态度未明,若是尉文空虚,二国趁机举兵来犯怎么办?”

牛赞听罢悻悻揖首,不再言语。论官职、爵位、家世他都没法和楼缓比,况且这里是代地,楼缓便是代地最高长官。王上又在帐中,他也不便相争。

态度未明...赵雍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

燕国应当无碍,与齐一战,燕国损失惨重,况且燕国此时,应该正忙于应付北边的东胡。

主要是中山,而今邯郸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他也不知道姬厝的态度到底如何。

不过……就当今局势而言,尉文的两万边军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飞狐峪可有消息传来?”赵雍朝着楼缓问道。

“未曾……臣也觉得奇怪,根据前线斥候来报,中山军于十日前陆续向中人城增兵三万有余,但之后便没了动静,也无北上的趋势。不过臣以为,既然中山国增兵边境,必然有所图谋,或许是见我赵国早有防备,便等待林胡和楼烦的先一步行动,以求渔利。所以臣便在尉文布置了重兵,以防之。”楼缓如实回道。

赵雍微微颔首,楼缓虽然说的有道理。

但此时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尉文之兵不可轻调,但此时已经是非常时期了。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征调尉文一万边军,西出马托阻击林胡大军,众卿以为如何?”

楼缓作揖刚要说些什么,帐外便传来宦者的通报声。

原来是膳食做好了。

帐帘随即被撩开,帐外顿时涌入一股清湿的冷气。

今天早晨起了大雾,午时消散了些,而今随着夜晚的降临,浓雾又笼罩了上来。

赵雍摆手、打断了楼缓即将脱口的话,随即命宦者将几桉堆积的杂物祛下,再将铜簋(gui)中的粟饼、米粥、还有烹制好的羊肉,分到众人面前摆好,食物可谓是丰盛至极,但相比于赵雍往常的饮食规格,那就是九牛一毛了。

而今特殊时期也顾不得那么多的礼仪了,赵雍道:“众卿先用食,分兵之事稍后再议。”

“喏!臣等,谢王上赐!”众臣揖道。

赵雍微微颔首,随即拿过陈忠递来的银箸,夹过切好的羊肉便大口朵颐起来。这双快子还是赵雍特地让匠人铸造的。

快子的制作和使用虽然非常久远,但此时的人们除了特殊的食物用箸夹食,其余的、好像还是更喜欢用手来抓着吃(当然得提前洗手),贵族也不例外。

下首的众臣见自家王上都用上快子了,也都撩起袖袍,拿过身前的竹快,夹食而吃。

宦者侍立于众臣两旁,不时替他们舀汤打饭。帐内顷刻间寂静无声。

*

这时从帐外躬身走进一个年轻的宦者,轻手轻脚的模样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他走到陈忠身边,俯首在他耳边轻声言语了两句。

陈忠脸色顿时大变,急步走到正在用餐的赵雍身旁,轻声道:“王上,武州斥候来报!”

武州!在座的众人皆是一惊。武州塞难道还没有被林胡攻下吗?

赵雍顿时停止了下快的右手,急回道:“快传!”

随即命人将帐中餐食撤下。

不过片刻功夫,帐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血人’便被侍卫抬了进来。

那‘血人’正歪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只有从嘴鼻里呼出的白气能说明他还活着。不仅活着,他的身体感受到温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上首的赵雍,竟然咬着钢牙要起身行军礼,但终于是支撑不住,整个身体重重地趴倒在了地上。身上的铁甲摔在地板上“哐当”一声。

侍卫急忙上前搀扶住他。

“壮士不要动!”赵雍说道。

“王上!林胡王亲率大军,趁大雾袭我武州城,吴兵尉让裨将率百人队突围,以求把消息送到。吴兵尉亲手杀了自己妻儿,以铭死志与武城共存亡,王上……”血人声泪俱下,从他满脸血污的脸上就能想像到武州战况的惨烈。

赵雍眼角一跳,安慰道:“壮士且安心,寡人自有安排,汝之使命完成了,安心养伤吧。”随即对着侍卫示意道:“抬这位壮士下去,好生治疗!”

几个侍卫急忙上前将‘血人’抬到担架上,然后抬走了担架,临出帐外前‘血人’突然睁开眼睛,大声疾呼道:“王上,发兵吧!武州一千将士……”话未说完,人便昏死了过去。

*

刚才的情形虽然让人唏嘘,但在座的众人、除了赵雍,都是常年行于沙场的宿将,对此早已见惯不惯,他们的内心似乎并没有泛起多少波澜。但武州塞的坚韧也超乎了众人的预料,它就像一颗钉子牢牢插在林胡的心脏旁边,不敢使其轻举妄动。

局势再次因为一颗小卒的复生,发生了新的变化。

赵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众卿以为武州能救否?”

“王上,武州而今未失,林胡大军定然会被其拖于后,我大军应尽快西出,与楼烦主力展开决战。优先剪除楼烦主力,楼烦一溃,我赵国就可以把握这场战争的主动权。”肥义立刻出声回道。

“王上,臣附议。应尽快出兵,若是等楼烦主力进入桑干河平缓地带,我赵国大军将无地势之优,恐再也无法拦截二胡合兵。”赵成附和道。

“出兵吧王上!”

“出兵吧王上……”

众臣话中的意思,无不表露着,武州没救了!就连刚才出言分兵的几位,此时也支持合兵一处,优先击溃楼烦一方。

赵雍心中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都是在为寡人而战啊!’

但这就是战争,残酷的战争。可以说,而今的武州军民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为赵国主力争取时间。

既然如此,就更加不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赵雍不再犹豫,神色肃穆道:“传令于将士,修整一晚,明日卯时,大军开赴宁武关!”

“臣愿为先锋,为王上前驱,扫平马托城!以固我大军后方。”牛赞当即回道。

赵雍瞥了他一眼:“准!”

随后继续道:“再派出两支斥候队,一支向北,严密监控林胡的动向。一支向南,紧急传令于张远,让其击溃了崞地的楼烦残军,不必扫荡其腹地,直接往北,与我赵国主力回合。”

“喏!”

……

……

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

本该是饮酒赏菊,登高望月的好日子,而今只剩下登高了。

一大早,赵国主力出的雁门关,一路向西、过马托、朝着高山和盆地的中界线行去。不出所料,路途中遇到了数股楼烦骑兵的袭扰,但很可惜,还未正式交手就被赵国的斥候队伍给击溃了。

想来也是楼烦王派出的探马。

赵雍也没打算隐瞒行程,想来也瞒不住,他就是打算以优势兵力直接冲散、吃掉楼烦主力。

而今是双方都摆明了底牌,楼烦王当然可以选择撤退,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且楼烦大军未立寸功而退,这个寒冬,楼烦人定然不好过。

所以赵国君臣也不担心楼烦王会跑,这就是明谋。

赵雍随即命牛赞率领一万步卒,携带攻城器具,先一步攻克楼烦于盆地地区的据点马托城。

剩下的两万大军继续向西边的云中山开拨,哪里有道拗口(陈家谷),便是高原通往盆地的唯一道路,只要扼守住了此处,便能逼着楼烦王与之决战。

*

赵国主力向着陈家谷行军的同时,楼烦主力同样如此。

只不过相较于赵国大军高昂的士气,楼烦这便明显低落了不少。

这两日姬博心中总是有股莫名的烦躁。

尤其是昨日,祭司的一番言语。说什么?牧草的枯黄期,比往年缩短了不少,乃是上天降下来的惩戒,若是大王执意与赵国开战,今年凛冬,牛羊还会冻死无数。

此番言语,气的姬博恨不得直接将祭司枭首喂狼,但他也知道祭司说的是实话,今年的草原未到九月中旬,牧草便枯黄了大半,相较于往年足足提前了十多天。

十多天不知要消耗楼烦人多少存粮,来供养他们所圈养的牲口。

不过此时说这些,已经是无用了。姬博上了贼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这一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就算此时不打,赵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而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败赵国的主力,劫掠代地边境城邑,再逼迫赵国求和,以往都是这般操作。

只是近些年,情况有些不妙啊。

“孱弱的林胡人,两座小小的军堡都拿不下,还谈何与孤共相代王城!”姬博恨恨地骂道。

“王上不必忧虑,林胡人孱弱,我楼烦才能在战后得到更多的好处。且赵国主力已经被拖在了崞地,等我大军越过了桑干河,可先一步拿下平舒邑以补军需。”身旁的雅库托说道。

“好!哈哈哈,相邦说话,孤就是爱听……”

然而未等姬博话音落下,远处便急速奔来几骑,看样子像是楼烦派出去的斥候队。

斥候还未到近前,便大声喝道:“大王,马托城失守了。赵国大军已经压迫到了宁武关!”

“什么!汝说什么?”姬博惊怒道。这赵国大军是飞过来的吗?赵国主力刚刚不是还在崞地吗?

斥候只好委屈地又重复了一遍。

“额尔泰呢?额尔泰在何处?”姬博怒吼道。

“马托大统领已经战死……”

……

第七十六章 可怕的快感 九月初十,黄昏时分。

赵国大军抢先赶到了既定的作战地点,云中山北麓。

接连数日的阴雨,让天气也更加多变起来,一至傍晚,浓雾便开始悄然弥漫,暮云在残阳夕照下,更显寂寥。

李同此时,却无心于、这醉人的夕阳。

李同便是邯郸三大常备营之一的东营都尉,此外他也是赵国重臣、亚卿李兑的堂兄。

“将军,五里外发现楼烦斥候。”斥候道。

“将军,楼烦主力距我部不足三里。”

“将军,楼烦骑兵已进入谷口……”

耳边不断响起斥候急促地禀报声,让李同清楚的意识到,一番激战即将到来!

云中山属于吕梁山支脉,东接恒山、西连吕梁。云中山与吕梁主脉相接部分、崇山在这里形成了几处凹地,元子河和桑干河便在这里交汇,此处也是楼烦大军通往平原地带的唯一道路。

赵国在这里设了一道关隘,便是宁武关。

宁武关又开两道谷口,一处南口,一处北口。

因为暂时不知楼烦大军会率先朝哪一处发起进攻,赵雍遂命楼缓率代地之兵把守北口,李同领东营本部严守住南口。

责令二人,绝对不能让楼烦一骑从宁武关出去。

而今看来,楼烦大军是奔着南口而来。

李同耳中已经不时传来隆隆地马蹄声。

“列阵,备战!”

“吹号,擂鼓!”李同对着左近将士大喝道。

“呜……呜……”山坡下一排士卒顿时鼓起了腮帮,卖命吹响了巨大的牛角号,高亢而有凌厉的号声随风飘荡。接敌后的号角声是前军后撤的信号,开战前的号角声乃振气壮威,只是节奏不太一样。

早已布好的战阵前,无数的长矛放平,军中一片涌动。紧接着鼓声大作,看上去密密麻麻的步卒大军在战车的协同下缓缓向前推进,如同一道刀光稳稳平推,又如一条血红的巨浪汹涌奔流。

赵国的军队依旧以战车协同步卒为主,赵同又在左右侧翼分布少许的游动骑兵以为袭扰、策应。

而楼烦大军几乎全是骑兵,谷口宽阔,得以使其摆开阵势,仗着兵力优势迅速欺压上来,看阵势是想一口吞掉北营这一万大军。

重山之间顿时鼓声大作,人声嘈杂,两边的喊叫声吵成一片。人们在恐惧、紧张等精神亢奋的条件下总会忍不住大声喊叫。

*

云山北麓,楼缓这边依旧很安静,只有偶尔从身旁传出的三两道咳嗽声,还有马儿偶尔摇头甩鼻发出的呼噜声。

这时一个扛着旗帜的斥候策马从远方奔来,临到近前,翻身下马,对着楼缓高声禀报道:“王上传令,令将军即刻率军奔赴南口关,以援南口守军!”

楼缓接过令牌揣进怀中,从腰际拔出长剑,朝着空中一挥,回头对着众人喊道:“二三子们,该是我等上了,为王上而战,为赵国而战!”

“为王上而战,为赵国而战!”

“为王上而战,为赵国而战……”冲天的呐喊声再次响起。

山地平原,战车不利于与胡骑作战,代地边界的戍边军队也基本都是骑兵和步卒。

*

赵雍此时正骑于马上,浑身覆盖着厚厚的甲胃,就连面部也带着一张狰狞的面甲。虽然看不到远方惨烈的场景,但是通过斥候不时传来的情报,赵雍也早已得知,楼烦已经和南路军交上手了。

“王上,代令已得王命,携北麓大军奔赴战场,突于楼烦大军左翼。”斥候跪地禀报道。

“王上出兵吧!”庞煖躬身说道。

赵雍微微颔首,转动目光缓缓扫视左近一周,他的身旁围绕着密密麻麻的骑兵大军,正是赵国的新军骑旅。

赵雍随即从地上提起新改良的短殳,在地上重重一哚,高声喊道:“楼烦不义,背盟略我!今日寡人将亲携尔等,绝楼烦之患!”

“威!威!威!”

骑兵们纷纷翻身上马,提起身旁的短殳和长戟,扛起那书写着大大赵字的鲜明王旗,旗帜迎风飘扬。

随着赵雍的一声令下,骑兵陆陆续续的从前面的坡地爬了上去,骑旅到了山丘顶部骤然向下加快速度,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天地。

骑队成排,以赵雍所在的中军为中心朝着四周扩散。

翻过一座山头,吵闹声骤然变大,战鼓声隆隆如雷,号角声高亢悲凉,赵雍目光微微凝去,发现赵国中军战阵中擂鼓的正是楼缓本人。

俯视而下,只见谷口中的战势已经陷入了胶着状态,楼烦大军以微薄的优势此时将李同部和楼缓部分割成两个战团,空中箭失黑影乱飞,两军一部已经短兵相接,能看到刀盾兵、协同战车在冲杀,戟兵在四面奔走。

楼烦骑兵机动性强,围绕着赵军缓缓消磨,也好在是山谷作战,使其无法彻底摆开大范围的骑阵。

“杀!”赵雍怒吼一声,当先提殳冲杀而下!身后众骑也紧跟着大声呐喊:“杀!”

马蹄声轰鸣,隐隐覆盖了山谷间的隆隆雷声。身披红甲的骑士,犹如一道血色洪流,弥漫、吞噬掉褐色的大地。

“王!王!王!”

赵军的大阵中顿时发出了一道冲天的呐喊声,赵雍的亲临战场,亲率骑旅奔腾汹涌的气势,显然极大的鼓舞了赵军士气。

“威!威!威!”

骑旅冲下山头,直奔楼烦右翼。楼烦显然也早有准备,此时右翼早已布置了战车和步兵,还有一支马队来回游荡。

马蹄轰鸣声中,前方喊杀声整天,所有人都在大吼大叫,声音中充满了凶恶、愤恨和恐惧。

赵雍眯着眼,身体随着马儿急速奔跑、不断地上下起伏。他一手紧紧握住短殳,一手扶住身前的缰绳,口中大口的喘息着。

骑旅锋芒直冲敌军右翼一支千余人的方队,从其正面直冲而去。

骑旅前列以五十骑为一排,长枪在急速的冲击下,“轰!”顿时惊起一片血雾,以强势直接掀翻了敌军所布置在阵前的防御盾甲。但前排的几个骑兵也随即被敌军从马背上打了下去,转瞬便消失在了战团内。

后排骑兵不断地从缺口冲入,朝着四周扩散。但楼烦的矛阵在战车的掩护下也如同一张布满荆棘的食人大嘴,不时就将骑士拖于马下含骨吞噬。

马群冲入方阵内部,逐渐朝着四周迂回砍杀,追着那些楼烦步兵到处乱跑,惨叫声此起彼伏。

骑旅的后排也逐渐压了上来,在地势更加开阔谷地,骑兵前排逐渐朝着两边延展。失去了俯冲的动力,骑兵便开始手持长殳对着楼烦方阵的前排乱戳,有马镫的借力,调转枪头、策马躲闪都极为方便、费不了多少力气。

楼烦武器落后、甲胃也少,矛殳比赵国改良过的还要短,站在阵列中,基本上够不着前方的赵国骑兵,而若是不动阵列就只能被动挨戳。

而且赵国的骑兵又不是只站在一个地方,而是不断的游动寻找薄弱突破口。

不断有楼烦步卒从队伍中惨叫倒地,方阵也开始渐渐动乱摇晃起来。终于伴随着队伍中央的一声大喝,右翼方阵顿时溃散。

楼烦人哪见过这等战法,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赵国人变得比他们胡人还善于骑术,骑马持殳挥击竟然毫不费力。

冲散了这道方阵,看似时间很长,其实从骑旅介入战场到结束,不过短短的两刻钟。

正在与有李同部交战的一支楼烦骑旅,看到自己大军右翼突然闯入的赵国骑兵,再看到那随风舞动的王旗,骤然反应过来,随即奋力摆脱与其陷入胶着的李同一部,朝着赵雍这边蔓延上来。

新军这两千骑冲入战场后,虽然以迅雷之势冲破了楼烦军右翼的一支方队,但并未能冲散其深厚的右翼阵型。如今没有了足够宽阔的线路跑马,已经主动分割开了数个兵团,在各自百人主的带领下,寻找新的战机。

见远方的楼烦骑旅朝着王驾奔来,李同急忙命自己的中军朝着楼烦右翼贴近。但很可惜,战车和步卒并阻拦不了骑兵的动向。

赵雍看到朝自己奔赴而来胡骑,嘴角瞥过一丝冷笑“来的正好!”

这支楼烦骑旅大概有两千骑,乃是由楼烦王子姬魁亲率,他见到赵雍身边围拢的只有千余骑兵而没有战车拱卫,顿时大喜。若是自己趁机斩杀了赵王,那自己将会得到不世的功绩,将在楼烦国受万人崇仰,自己将成为……新的楼烦王!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见对面的赵国骑兵已经调转马头,率先向自己发动了冲锋!

姬魁顿时大笑道:“擒赵王者,赏千金!”随即拍马与之对冲而去。

赵雍左手拿着木盾,右手持着短殳,面甲下是他森冷的眸子。这算是他第一次亲上战阵,虽然记得武艺,却从没有亲手杀过人,但此时赵雍一点紧张的神色也没有流露出来,心中想的全是怎么杀死对方。杀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理由,因为这是战场。

战场上,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杀!”赵雍再次怒吼着。身边的骑士也跟着呐喊着“杀!”

两边的喊杀声一时震动地空气都有些发颤。

赵国一方最先迎来的便是一阵箭雨,但箭失对全身着甲的、赵国精锐铁骑面前丝毫不起作用。骑士们纷纷俯身用木盾护住自己的要害和马儿的头部。偶尔有几个倒霉的骑士被打落在地,随即淹没在钢铁的洪流中。

两支骑旅不过相隔百丈,百丈距离转瞬即逝。

前方骤然传来一声惊喊,赵雍反应很快,缓缓的将长殳平放、死死夹在手臂下边,双腿紧紧夹住马儿腹部,提醒马儿加速冲击。

片刻后,在赵雍还未反应时,长长的骑殳勐然一顿、便已经狠狠贯穿了敌兵的胸口,长殳惯性冲击下,敌兵身上那简陋的布甲根本不足以抵挡分毫。一瞬间、赵雍的手心从殳杆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美妙的血肉触觉。

健壮的马儿受到片刻阻碍,并未停止奔跑,长殳带着敌兵往前滑行一大段距离,粘稠的血液已经透过红缨弥漫到了枪杆,赵雍手中一滑,长殳顿时脱手。

赵雍急忙控制缰绳勒住马儿,随即掉头、右手抽出腰间的弯刀,口中大口地喘息着,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此时赵雍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眼前骤然闪现过刚刚那名胡骑的面容、那完全不同于中原人士的面容,胡骑大概二三十岁,下巴有长长的胡须,皮肤很粗糙,面皮上还有深深的太阳斑,脸皮晒得又黄又黑。

两匹马错过的时间虽只有一刹那,但汉子的面容、表情却不知为何竟深深地印在了赵雍脑海中。汉子眼神中先是闪过的一丝决绝便随着咬牙切齿的仇恨,然后在长殳冲近的那一刻他的神情又骤然化作了不甘、恐惧,然后到最终透胸而过的慌张与无助。

杀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在战场上杀人,以王的身份杀人。但当赵雍亲手杀了人,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命消失在自己面前,杀人便不在只是一个概念。甭管是这个人生前是高贵还是卑贱,由生到死,都操控于他手中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妙。赵雍对此隐隐产生出一种另类的快感!

赵雍心中骤然一惊!急忙甩了甩头,意图将这个可怕的感觉甩出自己的大脑。

前方已经留下了一地的残尸,有赵军的、有楼烦军的,但很显然,大部分都是胡人的尸体。

对面的不远处,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楼烦骑兵,此刻好像已经被吓破了胆子。姬魁惊讶地看着对面那群,彷若从地狱中走出的赵国铁骑。他不明白,不明白赵人是如何做到的。

“杀!”

“杀!”

但还未等姬魁思考出来,赵国骑兵便已经再次向他发起了冲锋。

“撤,快撤!”姬魁骤然调转马匹,当先朝着战场外围奔去。他此时完全顾不得,擅自逃离战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他现在一心只想逃离那群鲜血中恶鬼!

第七十七章 祭 随着姬魁骑旅的溃逃,楼烦军的右翼顿时崩开了一个缺口,右翼防线再也抵挡不住赵军骑兵的冲势,逐渐朝着战场四周溃散。

原本对赵军主阵呈包围之势的敌军骑旅,因为失去姬魁的数千骑配合、也渐出漏洞、随即被赵国骑兵冲散。

失去了敌骑的袭扰,楼缓部所在的左路军随即组成方阵,朝着中央谷口所在的李同部迫近。

楼烦王姬博见势赶紧谴骑兵去拦,若是让赵军两部汇合,楼烦的骑兵将彻底丧失优势。

但很显然他的动作太慢了,拦截的包围圈已经出现了一个缺口。

敌我两边的步阵越来越近,弓弩手已经退走,刀盾兵位于两侧,正面矛兵平举长矛,紧随其后,缓缓朝着对面推进。

短兵相交,‘砰砰啪啪’盾牌互相冲击,两方随即拿着长剑弯刀,朝着盾牌缝隙内乱捅,后方的长矛兵将矛高举过膀子,一边敲打对方的武器,一边缓缓的向前推进。

双方步阵间的空隙,已经被数不清的刀剑、长矛塞满。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彻在人们耳边,赵军的甲胃防御更加全面,武器也更加长一些,前排的矛兵陆续接战,双方不断有人倒下。

步阵左侧,一队楼烦骑兵嘴中‘呜啦啦啦’乱喊着,操持着弯刀便朝着方阵冲来,意图以马力冲乱赵军的阵脚。防守在外侧的刀盾兵眼神一凛,随即高举盾牌。

游荡在步阵两侧的赵军战车,呼啸着冲向对方,战车上的戟兵朝着敌骑重重挥下武器。

赵军方阵右前侧也是喊杀声震天,李同部的剑盾兵、戟兵也随即与楼烦军的步阵厮杀起来。谷口处的李同见赵雍无碍,也随即将大军呈横线分散开来,以谷口为中心,朝着楼缓部趋近。

失去骑兵优势的楼烦大军,再也不能对分散的赵军形成合围优势。整个战场的局势也逐渐发生转变,开始渐变由赵军所主导。

战势愈演愈烈,双方各路人马陆续加入厮杀,但敌我似乎都不能将战斗规模扩大。除了地形的限制,黑夜也能让人们冷静下来。

*

随着太阳的落山,光纤愈发暗澹,敌我双方能看到的景象越来越迷湖,双方都不约而同的鸣金收兵。

黑夜极不利于将领对士卒的操持,而往往战局会朝着不利于自己的一方发展,所以赵国和楼烦都不愿意在夜里继续作战。

暗下来的大地上,不远处还能看到几团零星的火光,那是战车焚烧还没熄灭的余火,凉爽清明的风吹过战场,其中隐约夹杂着腥臭、草灰等气味。

浓雾悄然弥漫,再次覆盖住那满地的狼藉和数不清的尸体。厮杀停止了,暂时退走的军队,如同野兽一样,开始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为下一场惨烈的斗争做着新的准备。

赵雍命一支偏军重新退守北麓谷口。其余分散的部队朝着他所在中军汇聚,以圆形布置开来,重新在地势平敞的空地安营扎寨。

赵雍率领着骑旅刚刚回返大营,就在营寨前碰到了焦急等待的赵成和肥义。

二人此时也是全身着甲,见得王上归营,快步迎上前来,重重揖拜。

白日作战时,赵雍力排众议亲自携新军上阵,以支援东、西两翼陷入颓势的楼缓和李同两部。虽然有重军护持,但二人还是时刻担忧,此时见赵雍安然无恙归来,二人终于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赵雍卸下面甲,在马上朝着他回了一礼,疲惫道:“寡人无事,王叔和肥师担忧了,有何事,先回营再议。”

“喏!”二人回道。

寝帐内,赵雍在宦者的帮助下艰难地脱下了身上的重甲,汗渍已经浸透了他的全身,连续数个时辰的高强度的作战,外加上时刻紧绷的心神,令赵雍现在只感觉身心疲惫,胳膊酸痛,双腿也在微微颤抖。

但大脑依旧在不断的提醒他,此时还不能休息。

今日一战赵军虽然胜了,但并没有彻底击溃楼烦军,楼烦军也比他想象的要顽强了许多。

以骑兵为主的楼烦大军,若是逃跑,赵国的步卒和战车完全就追不上。况且此次还是在地势狭窄的山谷地带交战,赵国一方占优,楼烦骑兵阵势也施展不开。若是在平原或者草原上,此次作战,谁胜谁负还尤未可知。

不过此战的成果也是收获颇丰,楼烦的右翼基本上被赵国大军给吃掉了,仅有的步卒兵团也几乎被赵国全歼,若非楼烦左翼和中军几乎全是骑兵,熘得快,想来也落不了多少好处。

赵雍饮过一觞清水,长舒一口气,转头向陈忠问道:“楼缓和李同归营否?”

“诸将已经在议帐等候王上了。”陈忠如实回道。

赵雍随即起身,用丝巾沾水摸了一把额头,便走出寝门,向不远处的议帐行去。

营地内不时便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声,巡营的医者们在特殊的医帐中进进出出。

这便是赵雍责命太医令扁鹊组建的新型军医队伍,此外赵雍还完善了赵国的军医制度,新律责命,作战之时若有士兵负伤,需将其安置在专门的房舍中进行疗养,并派医者照料,每日赐予酒肉给伤员补充营养,伤员病愈后,主治的医者要及时造册上报,让其归队,玩忽职守者当重罚。

“王上。”

“王上。”将士们的声音道。

在赵雍经过他们身边时,将士们立即单膝跪拜行军礼,他们的眼神也与以前有了一些不同,他们的眼中除了对赵雍身份的敬畏外,更多了一种认同,发自真心的爱戴,目光反射着营地的火光,亮晶晶的。

赵雍微微颔首,朝着众人和气道:“好,好!汝等辛苦了,寡人心甚慰。”

*

赵军营寨,议帐内。

微弱的烛火,难掩赵国诸臣脸上那兴奋的神色。

今日一战可以说是赵国大胜,一战便彻底击溃了楼烦大军的右两翼,若非是黑夜降临,今日一战吃掉楼烦中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成当先朝着上首的赵雍深深一揖,感慨道:“王上而今不及弱冠,便能披甲行阵,观我赵氏历代先君,王上实乃有先祖简襄之风范。”

赵雍环顾谦虚道:“寡人得先祖庇佑、不敢居首功,实乃是众卿统筹得当,将士用命所至。”

“为王上效命不敢居功。”诸臣立即同声回道。

赵雍摆了摆手,对着下首左侧的肥义问道:“马托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肥义揖道:“马托城已经被攻破,牛赞都尉已奉王命,正率西营往宁武关赶来。”

“好!寡人当给牛赞记上一功!”赵雍顿时开心道。

仅仅一日便攻下了马托城,这牛赞虽然在政治站位方面让赵雍不是很满意,但是攻伐之术还是值得称赞的。

赵雍随即继续问道:“武州可有消息传来?”

肥义顿了顿,语气突然沉重道:“斥候刚刚得报,武州塞已经被林胡攻破,全城老少无一生还。”

帐内原本气势高昂的氛围,顿时一滞,众臣脸上的神情也有些肃穆起来。

赵雍从牙缝中吐出一口气,皱眉道:“传命牛赞,让其回返,固守马托,以阻林胡南下。”

“喏!”

“王上,臣以为,当尽祭马托俘虏,以慰武州军民!”赵成出声说道。

赵雍听到这番话,嘴角不由的抖了抖。他环视帐内一周,缓缓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臣附议,当祭!”

“臣附议!”

……“准!”

“王上不可!此举或会引起楼烦人的仇恨之心,而今我大军正与楼烦作战,此时尽祭楼烦之民,臣以为非不妥,更不利于当前战局。”肥义出声说道。

“假以时日,我大军攻破林胡王城,再以林胡生俘而祭武州、云东军民,岂不是更好。”

赵雍思虑片刻,觉得肥义说的也在理,生祭俘虏他心中其实也有些反感,但这就是战争的规矩,你怜悯他人,他人却不会怜悯你。

见众臣也未提反对之语,赵雍遂道:“那就依国尉之言。”

就在帐中一片沉闷之际,庞煖突然开口道:“王上,臣觉得今晚楼烦可能会撤兵。”

众人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股意外之色。赵雍诧异道:“此言何解?”

庞煖顿了顿,揖道:“臣曾观之楼烦历年来与我赵国的战争,楼烦向来都是以骑兵袭扰,再以强势挫之,以迅雷之势掠我边境。而观今日一战,楼烦根本无法撼动我赵国大军分毫,且如今本阵折损甚重,所以臣猜测,楼烦王愿意继续作战的意愿不大。”

“其二,楼烦国不似我中原各国,而是以牧而生,今凛冬将至,正逢草原牧草枯季,楼烦其储备粮食定然不足,且后方又被张远都尉袭扰,楼烦军定不能久持。”

“其三,楼烦今日虽然与林胡合兵掠我,但两族之间本就有仇嫌,而今楼烦以单兵与我赵国交战且损失甚重,林胡却在后方大肆劫掠,楼烦王心中定然早已对林胡心生不满。胡族与我赵国开战,无非是想快速掠我边境以图过冬之资,此时见占不到好处,肯定就要跑了。”

赵雍微微颔首,回道:“卿的意思是今夜袭营?”

“黑夜易走错路,且将士不识旗帜,易混乱。稍有不慎,未至敌营,自家阵脚就乱了。”赵成摇头道。

赵成这话也是实情,这个时代,因为饮食条件差,大多数人都患有轻重不等的夜盲症。

庞煖对着赵成揖道:“煖是如此考虑的,今日正逢十一,子时过后,东半空会出现盈凸月,彼时月光明亮,借着月色应该不至于摸不清路。而袭营人数也不宜过多,臣率本部骑旅即可!”

赵雍眼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这庞煖年纪不大,懂得倒是不少,还知道利用月相作战。

都尉李同思虑片刻说道:“如果楼烦王没打算撤兵,我等率军趁夜袭营,怕占不到好处,等天亮人困马乏,恐不利于明日大战。”

这样的担忧,庞煖也没办法反驳,因为他赌的就是一个预见性。根据他的分析,如果赌对了,彼时楼烦决定趁夜撤退,定然无心恋战、战斗意志也更加衰弱。而且军队在撤退的时候遭遇战斗,本来就更容易出问题,赵军也可趁机扩大战果。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他赌对。

赵雍顿了顿道:“先派几骑斥候视察一番,骑旅过了子时再出发。庞煖率骑旅从云中北麓绕一圈,若是确定楼烦撤兵且视线难查,就点燃山火。李同率三百乘于谷口埋伏,若是庞煖作战不利,李同再接应。”

“喏!”

“喏!”

众人见王上同意袭营,也不在多言。况且此计虽有风险,但利益也丰厚,若能成功,将彻底扭转这场战争的局势。

扩大战果的引诱让人难以克制,庞煖的一番话把赵雍的赌性再次勾引了起来。

……

……

楼烦大军的驻扎地,其实离赵军本阵并不远,直线距离也不会超过十里,在通往其西部腹地的一处高地上,东面是一处山坡,西面是一处洼地。

楼烦本阵,王帐中。

姬博此时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反而是如同一位普通老者一般,面容枯藁、双目疲惫。

“大王,今日我楼烦与赵军一战,损失战车四百七十乘,马匹三千二百匹。我楼烦勇士战死两千七百人,重伤者三千七百人……”

听着这一个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姬博的心中彷若在滴血一般。一战就让他楼烦国减员了五分之一的健儿,这是多么可怕的战损啊。若是他能预料到今日的状况,就算是林胡王把他老母给自己暖床,他都不会答应林胡人,发起这场与赵国的战争。

姬博缓缓扫视帐中一周,发现已经少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着掩饰地叹了一口气。

“大王,卑劣的林胡人故意延缓行军速度,致使我楼烦独自与赵国作战,应当给林胡人惩戒!”姬魁愤怒地说道。姬魁脱离战场后,还未来得及回返,右翼就溃散了。他现在将自己的失败,全部安在了林胡的头上。

姬博瞥了对方一眼,此时也没心情治这个不孝儿子的罪。

“大王撤吧,崞地的赵国军队已经攻杀了图利大统领,而今正朝着我楼烦腹地袭来,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我楼烦将遭受灭顶之灾。”

……

第七十八章 夜袭 天高露浓,盈月在西南的天边静静地挂着。

赵成说的没错,夜晚光线衰弱,部队确实不容易看清旗帜,但庞煖亦说对了,月色到了下半夜果然十分明亮。

盈月高高挂于天际,穿透了薄薄的雾气,洒落在大地上,即使不点火把,依然能大概看清山谷中那条明晃晃的大道。

骑旅从大营南门鱼贯而出,在月光的映照下,有序地翻过眼前两座山头,便到了白日战斗的血腥战场。此时废墟间还蹦跳着,未彻底湮灭的灰尽,还有那散发着浓浓恶意的绿光,在月光的反射下、闪烁着,那是贪婪嗜血的光。

骑士并未理会那包含恶意的嘶吼,骑旅穿过战场,绕过灰水的一条支流,继续向左转,就走上一条宽阔的谷道,这是斥候早就探明的路线。

深秋的夜晚气温下降,战士们喘着粗气,白雾与月光融为一体。

新军中的骑士相较赵军军营的其他战士,待遇要好上不少,充足的食物也导致骑旅部队患夜盲症的概率大大下降。

骑兵一直沿着谷道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已经到了丑时,天际的月光越发明亮。庞煖的眼前骤然出现了一排跳动的红焰,那是楼烦军的营地!

此时,楼烦大营向南的谷道上,更闪烁着大片的火光,一直延伸出了谷口。楼烦军井然有序地押运着,所剩不多的辎重,正趁着夜色缓缓撤离战场。

庞煖朝着身旁的副将会心一笑,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而今他亲眼观察到,今夜楼烦确实在撤军,心中的石头终于是放了下来。

白日战斗损失的兵员也已经从其他营抽调,临时补充,所以庞煖手中,此时依旧是两千骑。为了保证夜袭成功,庞煖还特地命将士,在马掌和马嘴上各套上一层棉布,以防惊扰到敌军。

但人马一多再好的措施,也难免会发出些许动静。

没过一会,前方就传来了喊杀声,原本寂静的夜空骤然被打破,各种噪音顿时混在一起。庞煖当即下令,点燃山谷两侧的枯草。

夜间偷袭本来就很难实现,除非对方完全不安排人手警戒。

但被发现了也无所谓,打的就是对面的措手不及,有防备也不代表有坚固的防线。

赵军骑旅顿时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把,随即朝着敌军本阵冲锋而去。

“杀!”冲天的喊杀声中,骁勇的骑兵如勐虎下山般,直冲楼烦的中军大营。

这个时候打的就是心态,拼的就是各自的战斗意志。楼烦军既然已经决定撤退了,那留下的防守的部队,也都在等着回家,其作战的意志也就不会太强。况且别人都跑了,为什么要留下自己送死?

随着战斗的打响,越来越多的人马加入战斗,黑夜的笼罩下,冲天的火光压过朦胧的月色。远远望去只见火光中,人影晃动,“杀!杀啊!”惨叫声和痛苦的呐喊声到处可闻,兵器的撞击声、弓弦声,“嗡嗡嗡”巨大的噪音,直冲人们的脑海。

浓浓的烟尘弥漫在火光的周围和上空,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爆裂声清晰可闻。

赵雍在侍卫的簇拥下,策马奔上一处荒芜的高地,眼神复杂地看着下方那已经分不清敌我的修罗场。

时间虽然来到了凌晨,东边天色开始隐隐发白,熬了一夜的赵雍脸上此时却无丝毫疲惫之色,虽然没有亲自上场拼杀,但神情依旧难掩亢奋之色。

远处的山火在熊熊燃烧,行进中的火把也依旧明亮,人头头盔攒动,赵国的军队依旧在源源不断的融入战场。战场也从最初的位置,一直朝着楼烦军撤退的南方趋近。

就在这时,赵雍借着火光隐隐看到了楼烦大阵中,那根别样的旗帜。

怪不得楼烦军阵还不溃散,原来楼烦王还没跑。

赵雍对着身旁的侍卫吩咐道:“传令前线将士,生擒楼烦王者,赐万金,杀楼烦王者,赐千金!去吧!”

“喏!”侍卫躬身应道。

随即策马朝着战场奔去,边跑边大声喊道:“王上传命!生擒楼烦王者,赐万金,杀楼烦王者,赐千金!”

“王上传命!生擒楼烦王者,赐万金,杀楼烦王者,赐千金……”

随着赵雍的王命传到前线,赵军一方明显士气大振。

而楼烦军中,负隅顽抗的中军方阵,也终于是被彻底冲散,一部分没来得及逃跑的楼烦将士,终究是被抛弃了。

“传命庞煖,追敌百里,不得酋首,即刻回返。”赵雍吩咐道。

“喏!”

战场中,随着楼烦王的溃逃,赵军将士顿时发出一股冲天的呐喊声。

“威!威!威!”

“威!威!威!”

实践证明,被偷袭的部队即便是能组织起部队,负隅顽抗,其战斗意志也终究是比不过进攻的一方,这就是明证。

若是正面交战,楼烦可能依旧会败,但绝对不会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太阳在东方露了头,光纤穿过如纱的云层,穿透过迷蒙蒙的山谷,不知不觉中烟雾消失的无影无踪。

战争早已结束。

赵雍策马奔下了山头,此时他心中百感交集。

战场上的景象特别惨,山谷中尸体横七竖八一片狼藉,此时正有许多赵军士卒收拾战场,遍地地哀嚎声,医者正在努力搜寻生还的战士。刀枪剑戟乱糟糟的插在泥土中好似荒芜的野草。

但赵雍不能骗自己,此时他心中确实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不少投降的楼烦兵卒正跪伏在地上,被持武器的赵军士卒看压威胁着,然后俘虏在赵军的指挥下分批押送出战场。青壮劳力将会被分批次押送到赵国腹地,开荒屯田做农奴,而枯发年老者,应该会有大部分被祭祀掉。

战国、战国,大争之世!这个时代到处都充斥着血腥和残忍,野蛮根本不值一提。只要打仗就会死人,至少打赢了比战败好,死人最多的永远是战败的一方。成王败寇,没有人会怜悯失败者!

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下,赵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至少现在的紧张感和急迫感减轻了不少。

楼烦经此一战,数年内,将再也不能对赵国产生任何威胁了。

赵国在西部战线压力一减,能轻易增援东边马托和尉文,林胡也定然掀不起什么波浪。林胡王现在不赶紧跑路的话,最终难免落到和楼烦一样的下场。

此次代地的战争也算是接近了尾声。

之前还谨慎抖擞的赵雍,顿时感觉一阵疲意涌来,眼皮也不住地打架发涩,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赵雍转过头,朝着东边深深地望了一眼。难得的晴天,阳光穿过薄雾,刺的他眼睛微微眯起。他随即招呼过身旁的侍卫,说道:“回营!”

……

……

滱水穿石途九曲,鸿上险关扼要地。

鸿上关,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北可出代地,东可趋燕地,南得固中山,以其险要地势,牢牢扼守住中山国的北部疆域。

而今中山国又在此屯于重兵,意欲何为不可谓不明显。

鸿上关,中山大营。

公叔捷一脸不解地问道:“汝说什么?王上要吾等撤兵?”

下首的传令使,将手中竹简递给身旁的侍者,冲着公叔捷揖道:“仆只管传王上之命,其余之事,仆可管不着。”说罢也不管公叔捷的态度,转身就走出了大帐,态度可谓是嚣张至极。

左侧的副将,冲着传令使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不忿道:“一个小小的内宫宦者,竟然也敢对将军不敬,他难道不知道将军的身份吗?”

身旁的同僚轻轻抻了他一把,轻声说道:“这宦者唤作尹俊,入宫前,听说是相邦的门客……”

帐中的将领都是耳精之辈,顿时露出了了然的眼神。

“无后之人……呸……”副将再啐一口。

公叔捷摆了摆手,宫中的情况他自然知道,包括相邦司马喜擅权弄政之事,他也早有耳闻,但如今还不是内讧的时候,一切都以外敌为主。

公叔捷随后扯开竹简上的绳子,细细查阅起来。

片刻后他突然将简犊重重掷在几桉上,悲愤道:“佞臣!定然是佞臣!王上定是受佞臣谗言,才会下如此军令。”

两旁的将领都有些不解,副将开口问道:“大王真令将军撤兵?”

“汝等自看!”公叔捷痛心回道。

副将拿起简犊看完,惊讶道:“王上责命将军,即日率军回返王都,不可与赵国开战?”

撤兵?

帐中众将听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都尉廉明当即揖道:“将军,赵国正与楼烦战于云中,尉文定然兵力空虚,吾等将士好不容易等到如此良机,而今大王为何要吾等撤兵?”

公叔捷没有回答。

他此时脸色阴沉,片刻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眼神一凝,随即对着副将吩咐道:“汝去请乐尧都尉,来中军议事。”

副将愣了片刻,但还是揖道:“喏!”随即便朝着帐外行去。

而今在鸿上关的中山大军,除了公叔捷所统辖的两万外军,剩下的便是本地固守的一万边军。

而这一万边军的统帅,正是都尉乐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叔捷而今狠下心来,准备违背中山王的命令,同赵国开战。但前提,便是‘说服’边军的统帅,乐尧。

也正如都尉廉明所言,而今好不容易等到如此良机,怎么能轻易放过。公叔捷也不知道自己那位好侄子是怎么想的,但现在中山国既然都耗费大批物资征调了大军,怎能不战而退。

此战务必拿下飞狐峪!就算战后姬厝要治他的罪,那也得等打完再说。

“将军,乐尧都尉求见。”帐外的侍卫禀告道。

“快请!”公叔捷回道。

话音刚落,帐外就走进一个虬髯汉子,看其模样应该四十来岁,面容消瘦如刀刻,汉子入帐,便朝着公叔捷揖拜道:“仆乐尧,拜见将军。将军传仆来,可是赵国有了动静?”

乐尧乃乐羊之后。

乐氏通兵法,昔年乐羊、乐舒父子各为其主,中山文公为迫使乐羊退兵,遂烹杀其子乐舒,还将其肉送于乐羊食之,乐羊为表自己无二心之意,遂怒喝中山羮!之后乐羊大败中山军,成功攻占了中山国。魏文侯虽然奖赏乐羊的战功,但却怀疑起乐羊的心地来,认为乐羊心地残忍,没有父子骨肉之情,遂将乐羊封在了远离魏国本土的中山故土,灵寿。

乐羊的后代自此,便在灵寿繁衍生息下来。

中山复国后,中山桓公并未继续追究乐氏之罪,依然以乐氏为将。

公叔捷起身,同乐尧回了一礼,随即朝着旁边的堪舆图引道:“赵国而今正与楼烦大军鏖战于云中,北部林胡王已经攻占了赵国的武州和云东二塞,林胡大军如今也正在奔赴云中的途中,准备与楼烦大军一同夹击赵军。”

“吾欲趁赵国与二胡交战,攻取飞狐关,以趋尉文。都尉以为如何?”

乐尧听罢,对着公叔捷恭敬一揖,道:“仆,愿遵将军之令。”

公叔捷满意道:“好!战机稍纵即逝,吾令……”

“只是……”乐尧打断道。

公叔捷眉头微皱,道:“乐尧都尉还有其它顾虑吗?不妨明言。”

乐尧顿了顿,如实道:“仆刚刚听说,大王派传令使来鸿上,不知是传何令?将军可否告知?”他也是刚刚收到,不得与赵国开战的消息。

乐尧的这一万人马,毕竟是戍边军队,公叔捷虽然有节制权,但如今中山王算是收回了他的节制权。

不过,如今命令还未公开,公叔捷依旧算是鸿上关的最高统帅,他还是顾忌对方的面子。

公叔捷也不瞒着,将姬厝让他撤军的命令叙述了一番。

乐尧了然道:“将军此举可是违背王命,恕仆不能从之。”

公叔捷摇了摇头,缓缓道:“都尉认为,值此良机,该不该与赵国开战?”

乐尧思虑片刻,认真道:“当战!”

公叔捷苦笑道:“正如都尉所言,今日我中山就算不伐赵国,来日赵国难道就会存我中山吗?赵国若称霸,必然欲覆我中山,反之,我中山若想得存,赵国便不得存矣。而今赵强,中山弱,正逢削弱赵国的大好机会,都尉又为何阻我?”

“仆,不管违王命!”乐尧如实回道。

第七十九章 伐赵 议帐中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公叔捷眼神凝视着乐尧,口气幽幽道:“乐尧都尉就当不知道大王传命,如何?战后大王若赏,都尉当功,若罚,皆吾一人之罪。”

乐尧低头思慎片刻,随即抬首,冲着公叔捷揖道:“仆觉得,大王此时定然不知前线的局势,将军不如先谴快马入王都,向大王禀明厉害。仆相信,大王若查明实情,定然不会再阻拦将军与赵国开战。”

公叔捷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鸿上塞距王都三百余里,来回至少要五天。都尉乃通兵之人,应当知,战机稍纵即逝之理……”

“这……”

公叔捷说罢,朝身旁的副将使了个眼神。

帐中诸将收到命令,缓缓朝着乐尧围了上去。公叔捷见乐尧油盐不进,也不准备和他继续在这,辩解这些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见众人朝着自己围来,乐尧顿时一惊,撤步就要退出大帐,但此时才跑,显然已经晚了,里里外外全是公叔捷的亲信,他怎么可能跑得掉。

不过片刻功夫,乐尧就被众侍卫擒拿于一旁,随即腰间的半块虎符也被摘了去。

乐尧半跪在地上,双手被麻绳束于身后。

他神色复杂道:“仆素来敬重将军,仆以为,与赵国战与不战,将军都无需当此大险。或许赵国与我中山的关系,并未有将军想的那般恶劣……”

公叔捷抬手打断他,道:“吾之安危,都尉无需多虑,都尉好意,吾亦心领了。若能毁赵国之基,仆身死又何妨?且,都尉以为,今日我大军就算不攻代地,来日赵国难道就不伐我中山了吗?”

“暂时委屈都尉几天,待吾率大军攻下尉文,再亲自向都尉赔罪!”随即对着侍卫吩咐道:“押下去,没有吾之军令,任何人不能靠近乐尧都尉!”

“将军万不可如此,将军不可啊……”

公叔捷从副将手中接过乐尧的半块虎符,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从自己怀中掏出另外半块,拼在了一起。

正如他刚才所说,他不惧死,唯惧国衰而亡。若能一战夺得赵国尉文,再与楼烦、林胡合兵一处,便有可能彻底代地收入囊中。到那时,中山国便能彻底对赵国形成压制之势。

但,很显然,公叔捷想的有点太过于美好了。

“将军,代地急报!”帐外突然传来的侍卫的禀报声。

公叔捷心中一喜,难道林胡和楼烦合兵攻破了赵军主力?

“快传!”

不多时帐外便走进来一个斥候。

公叔捷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林胡和楼烦合兵了?”

斥候一愣,目光中不由地露出一丝诧异地神色,随后如实道:“禀将军,楼烦大军与赵国战于云中,楼烦大军如今已经溃了,楼烦王趁夜率残军奔逃……”

……

……

秦都,咸阳城。

正值日落之际,夕阳撒照。街道两旁的秦人却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迎接着,迎接着刚刚出征归来的健儿。

秦国大军西出函谷,再次击败了‘不守信义’的魏、韩联军,同时逼迫魏国,割让河西之地。

进得咸阳城,入目可见的尽是黑色,黑色的屋檐,黑色的服装,黑色的甲胃,黑色旗帜,还有黑色的宫殿。

人马黑压压一片,看起来十分的庄严、肃穆。

当今之世,阴阳学说甚盛,各个国家的旗帜颜色与服饰主色都是极有讲究,不止是旗帜颜色,就连国家的施政要领,都要与其统一。

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应了不同的治国之道。惟其如此,这个国家才能在上天的佑护下安稳顺畅的运行。

秦国的国运乃水德,崇尚水。而在五行中,水对应的标志颜色是黑色。所以从一开始,秦国就崇尚黑色,旗帜也都是黑色,服饰也是黑色,黑色是秦国的国色。

*

气势恢宏的秦王宫内。

“哈哈哈哈……”大殿中,不时便传出两人爽朗的笑声,久久不能停歇。

“曲沃之战打的漂亮,这一战打出了我秦人的本色!好好让关东诸国瞧瞧,与我秦国为敌的下场!”嬴驷站在堪舆图前,开心地说道。

被魏、韩两国摆了一道,如今终于是把场子找回来了。

“哈哈哈,臣弟还想继续深入魏境呢,就被王上叫回来了,不过瘾,不过瘾啊。”赢疾恭维地附和道。

嬴驷上前一步,指着堪舆图笑道:“不急,魏国已成强弩之末。如今张仪在魏国传书与寡人,说要联合魏、韩北伐赵国,寡人思来想去,这伐赵统帅的位置还得由汝单任,能不把汝叫回来?哈哈哈哈哈……有趣吧,昨日还对面厮杀的仇敌,今日就要一同作战!哈哈哈哈哈……”

“张仪回魏之事,臣弟也早就听说了,只是……王上真的罢黜张仪了?”赢疾疑惑地问道,口中却并未提伐赵一事。

嬴驷收起笑脸,正色道:“是张仪自己辞去秦相之位的……”

赢疾一愣:“既然如此,张仪已背我秦国,此时又正为魏相,他此时为何又书信于大王,臣不解……”

嬴驷瞥了他一眼,语气幽幽道:“这当今世上能真正窥见张仪之心者,没有几人。桑邱一战,张仪连横之计受挫,致使我秦国大败,后来又接五国会盟、合纵伐秦。张仪一直懊恼,觉得愧于寡人、愧于秦国。

恰逢,天祝我大秦,三晋、齐国遭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张仪认为时机到了,可以盟宋、越以攻齐、楚,牵制两国,同时我大秦再出兵伐韩、魏得破五国合纵。于是,在朝堂之上,他假装不堪忍受寡人之责,不堪忍受众臣之讥,愤然辞官。

其实呢,是他和寡人商量好的。哈哈哈哈哈……”

赢疾早已是一脸惊鄂之色。

嬴驷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道:“能得张仪,实乃是寡人之幸,秦国之幸啊。”

赢疾顿了顿,道:“那臣弟就为张仪担忧了,难道魏王和魏国群臣,就看不出这是反间计?张仪是回母国,却有深入虎穴之险啊。”

“所以寡人才让汝率大军攻魏,就是明着告诉魏王,如今魏国只能依附于我秦国,这样张仪在魏国便可安然无恙了。”嬴驷缓缓解释道。

赢疾听罢,深深拜服。随即将问题摆回了正点:“王上真的要与赵国开战?”

“汝以为有何不妥?”嬴驷站头问道。

赢疾道:“臣弟不敢妄下断论,只是魏、韩虽然新败于我大秦,但就怕两国……”

“临阵倒戈?”嬴驷随口说出了赢疾的担忧。

赢疾迟疑了片刻,道:“哎!臣弟多虑了,谅两国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况且如今赵国北疆遭战,又逢水灾,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不能失去。且臣弟早就听说,这赵国的新君,不及弱冠便能通政、伐战,臣弟早就想摸摸这个赵国中兴之君的虚实。”

“哈哈哈,寡人听汝之意,汝亲率我大秦铁军,好像是还不能保证必胜。”嬴驷笑道。

在他看来,就算是赵国此时倾全国之兵同秦作战,秦国依然能战而胜之,更何况此时秦国还有魏、韩两国在一旁协助,而且面对也是一个千疮百孔的赵国,如何能败?

在嬴驷看来,此时的赵国,正是千疮百孔。

“多年未与赵国作战,不摸底……”赢疾如实道。

嬴驷骤然转头凝视向他,神色肃穆地回道:“此战秦国不会败,也不能败。此战若败,燕国必然会再次倒想赵国,如此以来,张仪鼓吹多年的连横之策,就会彻底告破。到时五国合纵再成,秦国危矣!”

“喏!臣弟谨遵王命,定不复王上重托!”赢疾掷地有声道。

……

……

韩都,新郑。

韩王宫朝殿之上,韩康眼神澹漠地注视着殿下争吵不休的两派大臣。

“父王,我韩国刚刚败于秦国,将士们尸骨未寒,如今再随着秦国伐赵,诸侯又该如何看待我韩国?”太子韩仓悲愤地说道。

司寇韩林立即出声反驳道:“太子此言差矣,相约三晋合纵伐秦,赵国却失信不来,以此致使我韩国兵败。且,而今魏国已经同意合秦伐赵,我韩国就算不从,又如何?”

“王上,魏国反复无常,先是让公孙衍邀我韩国合纵,后又命张仪为相,如今更是转头倒向秦国,准备伐赵。魏国朝秦暮楚,天下皆知,我韩国若是跟在魏国后边,恐怕讨不到好处,臣请王上速做明断。”韩相公仲侈道。

“相邦不妨明说。”韩康道。

“我韩国不妨盟齐、楚,以防秦国。”公仲侈道。

“齐国而今政局动荡,恐怕不愿得罪秦国。楚国亦忙于应付越国,且觊觎我韩地久矣。相邦此举,依臣所看,不过是拒虎进狼。”韩林道。

韩康微微颔首,随即对着未发一言的安成君韩修,问道:“王叔以为如何?”

韩修乃懿侯之子,昭侯之弟,曾随昭侯共拒魏国,参与韩国变法。如今已经活跃韩国政坛三十余年。韩康称王后,便封自己这位恪职尽守的叔叔为安成君。

韩修年纪虽大,但脑子却不湖涂,闻韩王言,揖拜道:“依臣看,魏国向秦示好,不过是为秦所逼,权宜之计。且合纵乃魏国发起,臣不认为,魏国会独自撕毁合纵盟约。”

韩修这番言语,虽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并没有解决韩国如今所面对的窘境。

“从秦伐赵,我韩国起码无近忧。但若反秦,秦国大军掉头攻韩,亡国就在眼前!望王上明察!”韩林厉声说道。

“父王不可……”

韩康抬手打断了韩仓的话,凝视了韩林一眼,随即高声道:“寡人决定,我韩国同意秦国相邀,共同伐赵!”

*

一轮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韩康走下乘舆,对着一旁的宦者令轻声言语了几句。随即在侍者的簇拥下,目露疲惫地向后宫行去。

对赵开战,实非他本意,但如今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秦国势大,魏国也已经倒想了秦国一方。就算真的像公仲侈说的那般,韩国倒向齐、楚,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知进退,明得失,才是王道。谁让此时韩国是弱者呢。

但韩康亦有自己的打算……

刚刚走到寝殿门口,身旁的宫女便禀告道:“王上,公子在殿外求见。”

韩康不由得哂然一笑,这个姬瑶,消息真是灵通,肯定是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

“不见。”

谁知他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了他那宝贝女儿的喊声。

“父王,父王……”

姬瑶此时正俏生生地站在殿外,她穿着一身澹紫色的织锦长裙,裙裾上点缀着朵朵洁白的梅花,用一条白丝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芊芊柳腰束住,衣服所用的蜀锦正是上次去邯郸购得的。

刚才姬瑶听小柔说,父王竟然要连同那可恶的秦国,攻打赵国。

这怎么能行,自己的娘家,怎么能联手外人欺负自己夫家呢。

“公子,先回去吧,王上可能已经就寝了。”小柔在身旁抻道。

小丫头此时也是一脸的惊慌之色,若是公子惹的王上不开心,自己肯定也没有好果子吃。

她记得自家公子以前也没有这般急躁啊。小丫头懊恼心中道:‘早知道就不告诉公子了。’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见到父王。”姬瑶顾自说道。

“父王,父王……”

这时寝殿内的走出一名宫女,上前对着姬瑶盈盈一礼,道:“王上召公子入殿觐见。”

姬瑶听罢,对着身后的小丫头瞥了一眼,好像再说,‘你看吧,我就知道他没有睡。’随即,柔夷轻轻提起长裙,急步朝着殿内行去,走动间,几缕秀发淘气的从丝带束缚中垂落双肩,将那弹指可破的肌肤衬的更加湛白。

姬瑶走进寝殿内,将双手举到额前,对着韩康揖拜道:“儿臣,拜见父王。”

“瑶儿过来,坐到寡人身边来。”韩康嘴角带笑道:“瑶儿刚刚为何在殿外喧哗?”

第八十章 扭曲的狂欢 听到韩康的话,姬瑶乖巧地上前几步坐于他身边。

韩康看着自己这位最宠爱的女儿,面上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失笑道:“谁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惹得瑶儿如此不乐,告知寡人,寡人定将惩戒于他。”

姬瑶听到父王这番话,随即鼓起双腮,别过脸庞。

“瑶儿不说,寡人要、就寝了……”韩康语气玩味地说道。

姬瑶撇了撇嘴,转身揽过韩康的臂膀,道:“儿臣有一事不解,还请父王告知。”

“哦?瑶儿受何事困扰,但说无妨。”韩康道。

姬瑶想了想,道:“儿臣说了,父王不许生气。”

“好,寡人不生气。”韩康揉了揉女儿的脑袋。

姬瑶看着父王,正色道:“儿臣听说,父王要联合秦、魏两国以伐赵国。儿臣以为不妥。”

韩康嘴角露笑道:“有何不妥?”

虽然早就知道她会有此番类似的言语,但韩康还是想听听,自家这只金丝雀的‘高见’。

姬瑶顿了顿,道:“父王可知虞公?”

“瑶儿是想给寡人讲故事吗?”韩康脸色微变道。

姬瑶不待韩康说话,继续道:“昔年晋国,意图吞并虢国,但又怕虞国捣乱,遂以刀兵、宝玉,威逼利诱虞公,强迫虞国站在晋国一方。虞臣宫之奇以‘唇亡齿寒’教于虞公,可谁知虞公竟是一位爱宝玉,不爱江山的君主。他不顾宫之奇和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告戒,悍然倒向晋国。结果晋国在吞并虢国后,回头顺手便覆灭了虞国。”

韩康目光凝视着姬瑶,他没想到自家这深宫中的金丝雀,竟然有此番见识。

“难道瑶儿是把寡人当做了那个,只爱宝玉,不爱江山的虞公了?”韩康有些生气道。

姬瑶也不畏惧,精致丹凤眼对视着韩康,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怕,今日父王受佞臣挑窜,做下错误的决定,来日得苦,恐悔之晚矣。”

“大胆!汝怎敢这般与寡人说话的。”韩康起身,俯视着姬瑶喝道。

他此时真的有些生气了,自家这宝贝女儿,平素是有些任性,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竟敢公然借故讽刺于他。

姬瑶也是被父王的态度的惊住,一时愣愣地看着他。

在姬瑶的印象中,父王从未对自己发过脾气。

想到此处,姬瑶顿感委屈,明眸中也不由得涌出两团泪花,看得直教人心疼不已。

姬瑶啜泣道:“儿臣并无…并无顶撞父王之意,只是儿臣不忍看韩国遭难。且父王既然已经答应了魏国的合纵之盟,此时又何必与秦国纠缠不休呢?父王举棋不定,今日又同秦国伐赵,儿臣只怕……”

韩康抬手打断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直视向姬瑶,训斥道:“只怕什么?寡人今日便好生地教教汝。”

“魏、韩联军而今抗秦已经大败,如今秦国欲联合韩、魏以伐赵,魏王已经同意了,韩国公然拒绝,若是秦国联合魏国转头攻韩国,汝说,韩国怎么办?赵王会来救吗?再说,秦、赵交战,韩国坐山观虎斗不好吗?”

“寡人且告知汝,汝乃我韩国公女,就算将来外嫁他国,汝也要记得,汝乃是韩国之人。”

韩康说罢,气也有点消了。他突然有些嫉妒赵雍那小子了,辛辛苦苦养大的宝贝女儿,从小锦衣玉食养大,手捧怕摔、口含怕化。这倒好,而今还没出嫁呢,就开始处处向着夫家了,这以后还得了。

韩康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退下吧!寡人累了!”

姬瑶当然不知道此时父王心中复杂的情绪,她起身拿过宫女递来的丝巾,轻拭了眼角的泪珠,随即对着韩康深深地揖了一礼。

……

……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违心的,魏、韩两国一拍即合,再次组成联军。

只是这次攻伐的的对象不是秦国,而是昔日的‘兄弟’,赵国。

韩王康以安成君韩悦为主帅,都尉暴鸢为副将,携精兵三万,同魏国会于长平(今山西高平)。

魏王蓥同样谴兵三万,以大司徒朱威为上将,公子魏辛为副将,共出赵国。

秦国这次的目标依旧是赵国的河东之地,只是这次嬴驷的胃口更大了一些。

为了补偿自己‘送’出去的那五万石粟米,他将此战的最终目标定在在赵国的西都晋阳!

此次秦国再无后顾之忧,也无断粮之危。但赢疾还是决定同魏、韩两国分兵而行。

秦国按照既定的作战方桉,先是由赢疾率五万秦军拔掉赵国在河西的定阳、平都二城,随即再跨过大河,绕过赵国的蔺、离石,直奔晋阳。

而魏、韩联军自南向北沿着汾河北上,一路扫清沿途的障碍。

随即三国再共会于晋阳城下。

*

大规模的兵力动员,根本瞒不过赵国的耳目。

或许秦国也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瞒。

定阳、平都二邑在秦军的强勐攻势下,不过两日便宣布告破。

虽然赵国早已收到消息,做好了防守的准备。但薄弱的兵力,在秦国的铁军冲锋下,显得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跨过大河后,秦军按照既定作战计划,一路向东奔袭。

赵境,中阳地域。

“左庶长,魏、韩联军已经拿下了平周(今山西介休),而今联军已过汾水,正与赵军战于中都。”斥候禀报道。

赢疾微微颔首道:“再探!”

战势比他想的要顺利一些。这两天,秦军所横扫过的赵国城邑,基本都没有遭遇多少抵抗,就宣布告破了。

而今看来,赵国在河东留守的兵力,恐怕不多。

不过,赵国也有可能是把大部分兵力全都集中在了晋阳和离石两处。

反正赢疾觉得,晋阳肯定不会被秦国这么容易拿下,前方定然有一场恶战在等着他。

想到此处,赢疾对着裨将吩咐道:“传令全军,就地修整。”

……

……

萧瑟之风拂过,秋意更浓。

宁武关,赵军大营。

那天回营之后,赵雍几乎没有出过大帐,他也不再过问任何事,而是好好的睡了一觉,接连休息了两天。主要是前阵子,心理压力太大,着实该松口气了。

楼烦大军溃败的第三天,庞煖率领着骑旅回返。且原本得命,准备从南面夹击楼烦大军的,北营都尉张远也悻悻归来。

同时东部战线再次传来了好消息,林胡王见赵国兵盛,已率林胡大军向北溃逃。

就连一直磨刀霍霍,让赵雍所担忧的中山国,也彻底没了动静。

从北征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除了行军的时间,真正参与拼杀的战斗也不过两场,而今看来,随着楼烦的溃败,林胡的北逃,赵国的这场危机,算是度过了。

中军大营中,赵雍命庖厨将所储不多的黍醅(黍做的酒水)全部拿了出来,同时令其制作了丰盛的餐食。

赵军营地中,一片欢闹的景象。

赵雍准备提前犒赏将士一番。

这次大帐中的宾客异常之多,远比之前历次宴席之人都多,帐内两侧,还特地各自布置了三排分席位置。

赵雍传命,此战得功的将士,得以入帐与王共饮。

一排排的几桉上,早已摆好了丰盛的餐食,器皿中也已盛好了醉人的美酒,不过稍微遗憾的是,酒不是葡萄酒,器皿也不是夜光杯。葡萄如今还没有传入中原,夜光杯虽有,但此时亦属于稀罕物,价格昂贵,乃是用水晶或者玉石凋琢而成。

赵雍在龙台宫倒是有几个,可惜并未带来。

虽然少了那么一丝‘醉卧沙场’的意境,但并不影响大帐中鼎热的气氛。

尤其是那些中下层的军官,此时更是一脸的激动之色。

帐帘撩开,赵雍刚走进大帐,便见几乎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回头,目光中带着拜服望向这位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王。

待赵雍坐到上首王榻,这时肥义突然高声道:“王上万年,王上万年。”

“王上万年,王上万年。”众人纷纷附和,高声欢呼起来。

就连帐外的侍卫也高声附和起来,军营中顿时一片高喝。

听着将士们由衷发出的称赞声,赵雍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从开战至今,一切的质疑、焦虑、苦闷、还有恐惧,在这一刻顿时烟消云散。

他的心态也跟着乐观起来。

赵雍稳住情绪,抬手止喝,起身冲着帐下众人平揖一礼,缓缓道:“能得诸位,乃是寡人之幸,赵国之幸。此战胜利,也是靠着将士们勇勐作战,不惧身死,才能震慑敌寇。寡人不为此战胜利而喜,但为能得诸位将士而喜,此战大功乃诸位。”

“大王万年,赵国万年!”

“大王万年,赵国万年……”

“开席,饮酒!”

赵雍当先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

随着赵雍的一声令下,代地专门赶来的乐女,从帐外鱼贯而入,形色各样的乐器也不断加入。

琴瑟之声起,头梳高髻的舞女,随着音乐的节奏缓缓起舞。

佳人们随着乐声,放肆地舒展着自身柔美的线条。

乐人嘴中哼唱的,正是赵国传统的歌曲,婉转中带着质朴凝重、婀娜与雄浑豪放融为一体。

当今之世,诸国舞乐,以赵舞为最,赵国女乐因貌美及独特步法,遍及诸侯后宫,各国乐匠亦皆向往‘邯郸学舞’也。

今天大帐中的人很多,且有许多中层的武将,场面甚是热闹。

人们起初还顾忌王上在此,但酒过三巡过后,大家也就逐渐放开了。

一些胡须拉碴的大汉,也开始跟着音乐舞动了起来,动作滑稽、粗俗,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赵雍也乐得见此。

随着酒越喝越多,气氛也逐渐到达鼎盛。

不管是对逝者的悲伤,还是对积攒军功的渴望,还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人们在此刻,肆意地发泄着心中挤压已久的情绪。

如此狂躁的气氛,让赵雍感受到了某种病态且扭曲的狂欢。

赵雍喝了不少黍酒,这种珍贵的饮品此时酒精含量并不高,但他的脸依旧红彤彤的。

也不知是他喝醉了,还是受气氛的渲染,他的精神突然有些恍忽起来。

眼前肆意扭动的舞女,也渐渐和身旁的景象重叠为一体。赵雍嘴角嗡动,呢喃着:“赵女擫鸣琴,邯郸纷躧步。长袖曳三街,兼金轻一顾。有美独临风,佳人在遐咱。相思欲褰袵,业台日已暮。”

整个赵军大营一直热闹、忙碌着,就好似过年一般。尤其是中军大帐中,更是喧闹异常,除了优美的乐声,嘈杂的人声,不时还能听到人们肆意的大笑。

“哈哈哈……”那笑声好像一直在耳边回荡。

*

赵雍也忘记了宴会一直持续到了什么时刻,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被贴身宦者抬进王帐的。

再次睁开眼时,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穿透尘云,映照的整个大帐都明晃晃的,刺的他双目微微发酸。

“王上……”

醉眼朦胧中,赵雍好像听到了一声小娘的轻唤,难道回邯郸了?

他机械地转头,左右环顾一周,睡塌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两道光熘熘的身影。

两名纤弱的小娘此时正跪坐在塌上,面容含羞地低着头。

赵雍睡眼惺忪,一时有点茫然,他轻轻拍了拍额头,酒意瞬间清醒了几分。

“汝等是何人?怎么会在寡人的塌上。”赵雍疑惑道。

左边跪坐的小娘胆子好像大些,微微抬首,轻声解释道:“臣妾二人乃代宫之侍,奉曹吉总管之命,特随乐匠来此,服侍王上。”

曹吉?赵雍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名笑容可掬的老宦者。

这老家伙,真是不错,还真是贴心呢。

赵雍转头望向这两名不着寸履的小娘,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视一圈。

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也清秀可人,再看向睡塌中间那两道明显的血痕。

许久不尝肉味,昨夜定然是将这两个初设人事的小娘折腾的不轻。

赵雍站起身,张开双臂,对着二女柔声道:“起来吧,先帮寡人换衣。”顿了顿又道:“汝二人,届时随寡人一同返回邯郸。”

“喏。”

二女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一左一右贴心的服侍着她们的王。

第八十一章 封狼居胥 及至午时,赵军大营中将士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准备着一应祭祀的物事。

正所谓‘寇去,事已,塞祷’。

按照诸夏传统,赵国打了胜仗,临行前大军要前往云中战场,举办小型的献捷祭祀,以告慰亡故的英灵们。

*

赵雍此时也在王帐中忙碌着。

一番酣战过后,他开始审查起近日都察院从各地传送来的简报。

其中不仅包含有各诸侯国的庙堂轶事,更有诸侯之间的战争近况。

组建半年的都察院,如今在赵雍的大力支持下,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份完善的阶层、分工制度。

其中不仅有刺探信息的情报人员、策反贿赂的间谍,更有专门用于善后的刺客组织。

而今,都察院对诸国的信息探查、也更加的全面精细。

诸国信息驳杂不堪,上至庙堂、下到市井,为了防止底层信息的泄露,底层的谍报人员全部采用单线的上下级联系。

信息情报皆由所辖区域的间谍,一层层汇总至该国的间谍‘总指挥’佥都御史。

再由佥都御史按照上、下不等的重要性,标注于不同的颜色汇总到坐镇邯郸的副都御史荀承手中。

最终经过筛选,交到都御史兼任国尉的肥义手中。

所以,能到赵雍手中的简报,全部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不然,他身前的简犊恐怕都能堆成小山一般高了。

这一套的系统,全部都是赵雍根据脑海中的,后世厂卫、管理模式而创立,如今规模还在不断壮大。

从最初赵雍设想的,都察院其目的也就是收集各类情报尤其是军事情报以保卫赵国安全。但现在随着规模的不断的扩大,都察院也逐渐走于明面之上。

而今,随着规模的不断壮大,赵雍准备将其打造成赵国的反贪局和国家安全局、情报局为一体的庞大机构。

赵雍原本是想让洛珊瑚来管理这个庞杂的谍报机关,但这小娘皮自从得授妃嫔封号后,说什么都不干了,一意只醉心于后宫。

赵雍无奈,只能暂时辛苦肥义了。

都察院高层几乎全部都是由世代效命于赵国的贵族世家所担任,其个人的荣辱与家族、与赵国为一体,叛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且人选也都是经过肥义的精挑细选,再由赵雍亲自任命。

要说如今赵国权利最大的臣子,非肥义莫属,且就连宗室出身的相邦赵豹,和赵雍的亲叔赵成,都不能相比。

但赵雍从未担心过肥义的忠诚,也根本不需要担忧,他从历史上就能明确判断出其为人。

大帐中,当赵雍翻到看到一份特意标注了红漆的简犊时,他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等他查看到其中的信息后,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梦虎,可笑。哈哈哈哈哈……”他终于是知道,为何中山国明明已经调集兵员了,但迟迟不敢对赵国开战了。

‘中山王,公叔捷,司马喜’这几个字眼让赵雍敏锐的捕捉到,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中山国,其内部隐藏着的正是深深的腐朽。

肥义见王上一脸兴奋之色,也是抚须笑道:“中山国而今朝堂倾轧,司马喜和公叔捷不和已久,中山王又是优柔寡断之辈。中山可图也。”

赵雍点头,说道:“给青衣先生记上一功,没想到青衣先生不仅体术了得,口才更是出众,此次若非青衣说动那中山佞臣张登,我赵国恐怕免不了受中山大军的夹击哦。

且都察院谍者行于诸国之间,其风险几乎等同于将士们行于沙场,此功不可忽视,当赏!”

中山国分部的佥都御史,便是曾经救过赵雍一命的墨家青衣,如今随着墨家的归附,青衣也被安插进了都察院中,并且被赵雍分派到、对赵国来说最为重要的中山国。

“肥师,汝传寡人之命,赏驻中山的谍者每人五十钱。”

(一钱便是赵国的一刀币,一钱在当时大概可以买三斤粟。可以说是一大笔钱财。)

“喏!臣遵王命。”

还有这郑茂,是何许人也。能在朝堂之上公然蔑视中山,不堕我赵国之威,亦当赏!”赵雍道。

“此子其祖乃韩人,其父后随韩举入赵,今奉于相邦门下。”肥义如实道。

赵雍微微颔首,示意了然,既然身份没有问题就行。

当然,一应赏赐,都要得等赵雍回了邯郸再说。

赵雍遂接着看翻看一旁的简报。

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帐外便传来陈忠的禀告声:“王上,楼烦王亲来觐见。”

哦?亲自来了!赵雍放下手中的简犊,同肥义对视了一眼。

“肥师以为如何?当见否?”赵雍问道。

根据昨日议会,赵国群臣便已经料到楼烦王一定会派人来讲和,毕竟,此时林胡大军已经跑了,赵国若继续西进,以楼烦此时的兵力定然无法阻挡。

但没想到,楼烦王竟然敢亲在前来。

他就不怕,赵雍不顾‘往日情义’把他卡察了?

这老家伙,果然有点魄力!

肥义思慎片刻,起身走向堪舆图,郑重道:“老臣以为,此战既然已经胜利,当适可而止。我赵国此时还是要把重心放在中山国,且背后还得防着林胡大军虎视眈眈,林胡一族而今并未折损多少兵力。若是我大军继续西进,若是有变,同楼烦战势陷入胶着状态,恐……”

“王上,安平君、代令、北营都尉、西营都尉、新军兵尉,请求觐见。”陈忠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肥义即将说出的话。

看来军中的几位高层,也都收到了楼烦王亲来请降的消息。

肥义朝着赵雍揖了一礼,回到了座位上。

“见!”赵雍对着帐外回道。

片刻后,帐帘被宦者轻轻撩开,门口顿时一阴,随即几个粗壮的汉子鱼贯而入。

几人入得大帐,齐声高呼道:“臣等拜见王上。”随即对着赵雍深揖一礼,见肥义也在,遂朝着肥义也平揖一礼。

肥义也是立即起身,朝着众人回礼。

赵雍虚抚,说道:“众卿如此急匆匆地觐见寡人,是有何事吗?”

随即示意四人落座。

几人此时还穿着甲胃,遂分两排,站于一旁。

赵成见他一副揣着明白装湖涂的模样,顿时急道:“臣听说,楼烦王姬博,亲来我大营求和?不知王上,作何打算?”

赵雍扫了众人一眼,平声道:“众卿以为如何?”

赵雍话音刚落,张远立即回道:“臣以为,当斩楼烦王,以祭我赵国宗社(即宗庙社稷)。”

张远此话一出,帐中其他人的目光全都瞄向了他。

张远好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尴尬的后退一步,悻悻地闭嘴。

肥义出口道,再次将刚才的与赵雍的对话,向众人阐述了一遍。

赵成点头道:“臣附议国尉此言,此时我赵国不宜继续同楼烦交战,既然楼烦王亲至,说明是诚心向我赵国祈和,王上不如趁机向楼烦王索求贡品。”

“臣附议,而今楼烦虽溃,但主力未彻底丧失,若是以楼烦王为祭,恐怕会引起楼烦国的暴动。”楼缓附和道。

赵雍听罢,目光再次瞥向末尾的庞煖。

若论此战首功,当为庞煖。

尤其是夜袭之策,更是奠定了此战的胜利。

此时帐中之人虽然都是赵国的名臣、宿将。但未有一人,敢小瞧于这十余岁的小将。

赵雍不禁想到了后世的一个人。

长雄漠北,封狼居胥,霍去病!

用兵灵活,不拘古法,同样是十七岁一战成名!

庞煖也注意到了赵雍的目光,随即冲着重重揖拜道:“臣附议国尉之言,此战已胜,追击或可扩大战果,但亦有可能万劫不复。既然楼烦王亲拜,意欲楼烦国的臣服,固臣以为,‘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众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这语出惊人的小将。

“好!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赵雍扶手道。

见众人难得统一战线,赵雍遂对着陈忠吩咐道:“宣楼烦王觐见!”

“宣,楼烦王觐见!”

“宣,楼烦王觐见……”声音一层层传递下去。

赵国大营,中军营帐。

赵国的将士们,此时身着甲胃,皆持戈以待,他们分作两旁,眼神肃穆地注视着前方。

赵雍已经换好了袍服,在众将的簇拥下,缓缓走至主位,凝视着远方缓缓奔来的几骑。

“楼烦王,觐见赵王!”远处的宦者突然大声喊道。

“楼烦王,觐见赵王!”

楼烦王来到军营前,便见赵军大营此时旌旗蔽日,营口整齐地屹立着两排兵士,一直延伸向他的期颐之地。

早已严阵以待的将士们,顿时高声大喝,高举长戈,浑身迸发出的杀气让姬博为之胆寒。

“这是何意?”姬博语气颤抖地问道。

“楼烦王,请!”小将不答,伸手做请。

姬博吞咽了一口唾沫,随即把心一横朝着前方走去。

姬博每行得一步,头顶便升起两道长戈。

戈刃明晃晃的,映照出姬博脸上的悲愤之色。

他此时心中如何不明白这是赵王给的下马威,但谁让他楼烦战败了呢。既然决定了以身犯险,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心中再有不满,开弓已无回头之箭。

明明是深秋,姬博走过短短几百米的道路,身上却早已是大汗淋漓。

“姬博,拜见赵王!”年愈花甲的老者,对着不及弱冠的少年,用诸夏的礼节,重重揖拜道。

赵雍平揖,澹澹的回了一礼,道:“大王好威风,别来无恙啊。”

“姬博惭愧,幸得赵王高抬贵手,才能安然无恙。”姬博心虚道。

“请!”赵雍朝着旁边临时搭建的台子引道。

“赵王,请!”

分席入座后,姬博腿脚顿时有点发麻。

但他此时搞不清赵国的态度,只得有模有样的学着跪坐,枉怕触怒的赵王不开心。

“不知楼烦王此时来我赵国之地,是有何事赐教寡人吗?”赵雍随口问道。

“姬博不敢,姬博昏聩受那卑劣的林胡王挑窜,触怒赵王,此次前来是亲自向赵王赔罪!”姬博揖拜道。

赵雍玩味道:“哦?寡人听得大王这番话,觉得战争在汝的嘴中,怎么形同儿戏一般?”随即加重语气道:“战争是汝想打就打,想和就和的吗?我赵国战死的将士,能得汝三言两语就复活吗?寡人已经决定,即日发兵,扫灭楼烦之地!”

肥义不着痕迹的朝着一旁使了个手势,赵国的将士立即高声大喝道:

“威威威!”

“威威威……”

姬博脸颊顿时滑落了两滴冷汗。

姬博再次吞了一口唾沫,对着赵雍再次重重一揖,咬牙道:“姬博自知罪过深重,而今只求能得赵王原谅。我楼烦愿意割让桑干之地,以弥补吾之过错。”

赵雍嗤笑一声,这老家伙想的倒美,竟想拿赵国吞进去的肉,当做筹码。

你就是不割,桑干诸城你能守得住吗?

赵雍微微摇头,讽刺道:“秋祭之时,寡人曾在邯郸听人说,大王要举兵伐我赵国。寡人当即就驳斥道‘不可能,寡人与大王情同手足啊,寡人游北地如探故园,大王入赵,同样宾至如归啊。’寡人最风光的时刻,就是能与大王草原共会于盟,脑海中犹然记得,昔日与大王喝酒、食肉。哈哈哈哈哈……”

姬博汗颜,他老来成精,如何听不出话中包含的浓浓恶意。

姬博低头,颤声道:“姬博惭愧,受佞臣谗言,辜负了赵王的情谊,姬博给赵王赔罪了。”说罢,就真朝着赵雍叩首。

赵雍眉头不禁挑了挑,这老家伙还真是能屈能伸,但寡人可不是只要你磕头那么简单。

“寡人可以原谅大王,但我两国毕竟刚刚历经血战。寡人若是轻易原谅大王,我赵国儿郎又该置身何地呢?”赵雍缓缓道。

肥义再次使了个手势。

“怒怒怒!”

“怒怒怒……”

姬博狠狠一咬牙道:“赵王有何所求,旦请直言!”

赵雍微微颔首,这才有点战败者的样子。

“寡人要求,楼烦国每年向赵国进献良马千匹,然后就如大王所叙一般,割让桑干诸城便罢了!”赵雍缓缓道。

姬博一惊!

第八十二章 引秦入局 姬博惊的不是赵王的贪婪,而是赵王的大度。

良马千匹虽然不少,但远比他心中的底线要高的多。

况且桑干诸城,也早已经被赵国夺了去啊……

这……姬博老眼中顿时涌现出了感激的泪水。

赵雍摆了摆手,他不愿意看这老家伙的苦情戏,接着道:“寡人无甚所求,两国的贸易也可以照常往来。但是寡人要大王记住了,你们楼烦国草场、所在的,河东之地、代地,全是我赵国的领土!寡人没有在楼烦国境内设县、设郡那是对大王的信任!你们可以放牧,但绝对不能放肆!”

姬博骤然一惊,郑重地回道:“姬博在世一天,楼烦国定然以赵国为尊,绝不辜负赵王美意!”

赵雍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道:“还请大王不要食言。”

“不敢!”

姬博顿时起身、单手扶胸,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

***

九月十七,露浓,宜行。

北疆的战事告一段落,赵国大军遂分三批有序的撤出宁武关,向着代王城回返。

此役,赵国共投入各式兵种四万两千余,而楼烦却不足三万。

但赵国的战损却是不小,战后点员共损失战车五百余乘,战马折损千余匹,步卒更是直接减员三千余,这还没算负伤的。

以此时赵国的国力,要想彻底覆灭楼烦,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既然不能彻底消灭它,那就把它从敌人变成朋友,尽管是暂时的……暂时的……

新军骑旅倒是损伤不大,有新式装备、全套甲胃加持,首战冲锋战死了几十位,夜袭之战中,除了几个倒霉蛋被楼烦军射中了要害直接毙命,其余一千多骑几乎没有重大损伤。

当然,相比惨烈的战损,收益也是明显的,宁武关南部至云中一代,原本楼烦的牧场,而今连马托城(朔州)全部为赵国占领。

失去了西部的牵制,北部的善无城(右玉县)也被楼烦王放弃,为牛赞攻占,归于赵国。

武州、云东二城随着林胡的撤军,再次为赵国收复,但二城除大体的外部城池框架保留外,内部已经被烈火烧成了一片废墟,人口牲畜已经被林胡掳掠一空。

这个仇赵国是记下了!

但此时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林胡大军已经退回了河套一带,显然是不想再和赵军多做纠缠。

凛冬将至,若是赵雍不顾一切地深入林胡腹地,赵军的后续补给也会越来越困难,一旦赵国大军在北疆身陷令圄,楼烦和中山难保不会产生更多的变数。

且,晋阳已经传来告急!

这个时代已经乱了,昔日的周礼再也压制不住蠢蠢欲动的人心。

一个国家若是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撑,任何诡辩的外交、结盟都是笑话、都是空谈。

在当今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中,一个国家即便是拥有再强大的经济实力,如果没有相应强大军事实力作为支撑,再好的经济也只能沦为霸权国家的待宰羔羊。

强国必须强军!

……

……

汾水西岸,梗阳城外(山西清徐)。

秦军列阵于城外,黑压压一片。

赢疾持剑立于中军,眯眼看着不远处城墙上,那道大大‘赵’字的赤绿色军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只要拔掉眼前这最后一颗旗子,秦军的前方将是一览无余。

但这次,显然没有前面攻克中阳城,那番容易了。

梗阳城坚,其城墙,高约一丈五尺有余,且通体以夯土砌成。

梗阳军盛,此时城头早已是人头攒动,赵军皆持弓而视。

想到此处,赢疾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身旁的司马错,说道:“这梗阳都尉唤作唐惠,以善守而闻名诸国,听说乃是昔日墨家巨子高徒,不知右庶长熟识否?”

司马错面不改色,揖道:“唐惠确乃仆同门,昔年同于墨家巨子门下,但如今仆与其分侍两国,之间亦早已多年未有联系。且以仆对其的了解……不易劝降!”

赢疾摆了摆手,道:“右庶长多虑了……”

他话音未落,远处忽然奔来几骑,惊起漫天的黄土,直直朝着秦军大阵冲来。

斥候临近,翻身下马,禀告道:“左庶长,魏、韩联军已经攻破祁邑,正朝着榆次进发。”

好快!

赢疾心中骤然一惊。

按照原计划,秦军绕过离石城后,一路向东,顺着汾水西岸、一路向北,横扫赵国的中阳、大陵、梗阳三城。

而魏、韩联军则负责拿下赵国在汾水东岸的,平周、中都、祁邑、榆次四城,最后三国再共会于晋阳城下。

如今看来……

魏、韩两国并没有首鼠两端,攻城略地的速度比之秦军并未慢上多少。

赢疾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他并未觉得此事有任何不妥,就连一旁的诸多副将,也没有察觉出丝毫不对劲。毕竟魏国大军中,有张仪时时在盯着两国的动向。

“代地有消息传来吗?”赢疾继续问道。

“赵王亲率大军与楼烦军战于云中山,林胡军已经攻下了赵国的云东和武州二塞……”斥候如实回道。

“燕国和中山国有动静否?”赢疾再问。

“中山国屯兵于鸿上关,但至今未北出。燕国正与东胡战于渔阳。”斥候道。

赢疾听罢微微颔首,对着身旁的司马错笑道:“如今看来,赵国此番在劫难逃矣。”

司马错此时似乎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赢疾的话,勐然抬头,咬牙切齿道:“赵王荒淫无道,赵国定亡矣!”

?????秦军众将顿时一头雾水,赵国亡不亡他们不知道,但赵王雍的荒淫无道从何说起啊,在他们看来,这位赵国新君年纪轻轻,便有胆魄亲征沙场,还是很值得钦佩的。

稍微知道一些内幕的赢疾,咳嗽一声,打断了这个话题。

“好了,魏、韩两国既然已经打到了榆次城,吾等大秦将士,岂可居人之下!”赢疾瞥了一眼眼前夯土铸就的高墙,随即高声下令道:“攻城!”

“攻城!”

“杀!”梗阳城下顿时发出齐声呐喊,秦军的将士,在高亢的号角声中发起了最后的冲锋,黑压压一片朝着眼前的高耸的城墙漫去。

晋阳城前,如今便只剩下眼前这座,最后的桥头堡了。

***

圆月高照,雾气氤氲。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起,带起一缕尘土,遥遥朝着前方密密麻麻的军帐行去。

汾水河畔,魏军大营。

中军,主帐。

“相邦远道而来辛苦了,快请上座。”朱威赶紧上前一步,亲自迎了上去。

张仪朝着魏军的主将朱威揖了一礼:“仆,叨扰了。”

“请。”

两人分席而坐,朱威坐在上位,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听说在魏武侯时期就从军了,可谓亲眼见证了整个魏国的由盛转衰交替。这么一个老头做魏国主将,经验肯定很丰富见多识广。

不过这正是让张仪所担忧的。

朱威拈着花白的胡须,笑问道:“相邦为何要执意亲自督军、随军观战啊,而今还特地从大梁赶来。”

张仪面对这位沙场宿将,揖道:“听闻老将军督军,张仪未经沙场,心生好奇,特来看看老将军的骁勇身姿。”

朱威顿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仆老了,承蒙大王不嫌、不弃,已是侥幸,相邦谬赞了。”

朱威说罢,饮了一口觞中清酒,玩味道:“大王以后还是得靠相邦的辅左了。”

“不敢,不敢。”张仪回揖道。

朱威放下手中羽觞,脸上顿时换了一种神色:“仆想听听相邦是如何督军的?”

张仪摆了摆手,面色不变地回道:“用兵之事,仆一窍不通,哪敢猜疑将军所为。只是仆虽然是门外汉,但还是想问将军一句,为何将军要分军大陵。”

这便是他这次来的目的。

魏、韩联军在秦军攻下梗阳城后,突然停止行军,并且同时分军、跨过汾水,驻扎到秦国的后方大陵邑,同时对外封锁消息。

若非是张仪在魏军中的眼线透露于他,恐怕他此时还蒙在鼓里。

为了防止情况有变,在他来的路上,已经派人通知赢疾了。

朱威瞥了张仪一眼,幽幽道:“相邦多虑了。如今秦、魏、韩三国深入赵国腹地,仆在大陵埋伏一直军队,适时接应,只为切断赵国援军,使其首尾不接罢了。”

张仪顿了顿,突然面色森然道:“仆提醒老将军一句,此战非关大局,若是背后生事,恐怕……日后秦国问罪呀!”

“哈哈哈哈哈哈……”朱威听罢,突然低头大笑起来。

张仪一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

“汝而今已为我魏国之相,却处处替秦国着想,真是……令人感佩啊!”朱威转头讽刺道。

朱威继续说道:“伐赵一战,吾与相邦看法不同,吾以为,此战若是赵国败了,我魏国恐怕后患无穷啊!”

帐中气氛顿时一凝。

张仪平静道:“将军何必危言耸听!”

朱威嗤笑一声:“危言耸听吗?魏、韩两国迫于秦国压力,屈膝折节,不得已随秦伐赵,他国目睹之,更不敢挑衅秦国。这战若是秦军胜了,他日,我魏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赵国呢?”

“秦国与魏国有姻亲,又有盟约在先,怎么会攻魏呢?”张仪辩驳道。

听罢此言,朱威顿时向看怪物一般,看向张仪。

“吾没想到,能从相邦口中说出此番言语,真可谓是……滑天下之大稽啊。”随即朱威骤然转头,目光凝向张仪,语气玩味道:“难道,赵国和秦国没有盟约吗?吾明明记得,秦国不久前才送给赵国五万石粮食呢。”

张仪眼角微挑,开口正欲辩解。

朱威挥手打断他,继续道:“此战秦军若是胜了,则后患无穷。当然,秦军若败,合纵大计定然可以再次凝聚!”

张仪嘴角冷笑道:“将军是希望秦国战败喽?”

朱威语气笃定道:“秦国必败!”

张仪眼神一凛:“将军可敢与仆一赌。”

朱威摇了摇头:“无需赌,吾将魏军分军大陵,正是为了截击秦军!”

张仪心中骤然大惊,虽然他隐隐已经猜到,但此时从朱威这老匹夫嘴中说出来,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撕破脸了。

但他面上还保持着平静,道:“难道韩国敢同将军所为,一同伏击秦军?”

还不待朱威回话,帐外就传来了侍卫的禀报声:“将军,韩军主将求见。”

“请!”

朱威顿时上前几步,亲迎上去。

帐帘撩开,张仪看到来人,脸上也是说不出的惊诧……因为来人正是公孙衍。

公孙衍进账,先是冲着朱威揖拜一礼,随即又朝着张仪揖拜道:“看张子此番表情,定然是没想到,韩王会临阵换将吧。”

甭管阵营如何,公孙衍还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张仪起身对着公孙衍回揖道:“犀首别来无恙啊。”

公孙衍回揖道:“承蒙张子关照,仆一切安好。”

张仪不再回话,转头望向朱威道:“将军此举,难道就不怕魏王怪罪下来吗?”

朱威摇头不语。

公孙衍突然大笑起来,随即缓缓道:“张子啊张子……世人皆以为汝是凭一己之力、口舌之利……错矣,张子高妙之处,乃是顺势而发、随时而变。张子连横魏、韩借道伐齐破败,便背地里拉拢宋、越,挑窜诸国关系,明面上借秦将质询、秦王不快,再使出离秦的苦肉计、反间计。

也巧了,仆也正想借力打力,于是便有了退位的公孙衍、昏聩的魏王,魏廷上下如此齐心,便是要引的张子入局。”

“入何局?”张仪嗤笑一声。

“张子明知故问吗?就是这三国伐赵的局啊。”

“天灾加身,仆始料未及。眼看五国合纵即破,魏国又不想受制于秦国,只好求援,魏、韩兵败后,仆以为大势去也,谁知秦国贪婪、虎狼之心啊,竟还想继续北侵赵国,仆也只好顺势借力打力。后来也就如张子所见,秦国出兵,再后来、秦魏国和韩国私通。这样一来,张子还以为,秦国不该败吗?”公孙衍回道。

“犀首以为单凭魏、韩两国就能击败秦军吗?”张仪挣扎道。

“张子恐怕是忘了,吾等现在身处何地了!”

第八十三章 战晋阳 月上高头,魏国中军大帐中。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伴随着不时传出地几声笑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是几位多年不见的老友,正惜惜相会呢。

张仪脸上表现出的,依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听罢公孙衍这番话,他顿时失笑道:“犀首,果然犀首啊……”

“不过,魏、韩两国今日如此卖力的攻伐赵地,赵国而今真的还能一心同两国共战吗?”

公孙衍摇头不语,朝着朱威相视一笑,也不再理会张仪,顾自在塌上静坐下来,独自酌饮起手中的清酒,似是等待着什么。

张仪一时也搞不清楚这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他也已经派人去通知赢疾了,以告知赢疾,魏、韩联军不到,秦军绝对不能进攻晋阳城。

这也是他此刻能够安然自若的资本。

一刻钟后,帐外再次传来了侍卫的禀告声:“将军,赵使求见。”

赵使?张仪大脑的神经顿时绷紧,面上那一丝伪装的从容之色也骤然消失。

难道……

“快请!”朱威和公孙衍同时起身,朝前迎了上去。

张仪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再也坐不住了,勐然起身道:“师兄?”

苏秦入帐,朝着在座几人依次揖拜,最后将目光凝向一脸惊诧之色的张仪。

“哈哈哈哈哈,师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苏秦笑道。

张仪也回过神来,朝着苏秦回揖道:“仪早就该猜到,这合纵之谋的背后站着的是师兄了。”

“武安君,请!”朱威引道。

“请。”

张仪立即问道:“仪不知,师兄是何时弃燕入赵的?”

以张仪收到的消息,苏秦此时应该还老老实实在燕国养老呢,怎么突然就成了赵使了。

“承蒙赵王不弃,五国相王之时,愚兄便已经归赵了。”苏秦也不隐瞒,此时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张仪顿时一惊,此时他还如何看不出,这三晋是早有预谋啊。

魏、韩攻赵恐怕也是表面而为之。怪不得这次两军如此卖力,攻城略地的速度比之秦国还要快。

大意了!

苏秦悠然地坐于塌上,他此时的面容看起来,明显比在燕国的时候年轻了不少。

苏秦朝着公孙衍揖拜了一礼,道:“犀首,昔日一别,近些年可还安好?”

苏秦与公孙衍早已熟识,昔年苏秦初次合纵之时,便与公孙衍打过交道,算是老对手了。

说起来,张仪得以入秦挤走公孙衍,还有苏秦的功劳呢。

公孙衍目露笑意,回之一礼。

虽然是昔日的对手,但此时两人明显已经站到了同一战线上共谋合纵大计。

“师兄此番好大的手笔,扭亏为盈、借力打力,仪受教了……昔年师兄助仪入秦,而今何苦处处相逼呢。”张仪叹气道。

“哈哈哈,师弟无需如此作态,愚兄确实希望师弟建功立业、实现平生之报复。但而今,你我二人各侍其主,理当各忠其事……还望师弟谅解。”苏秦缓缓说道。

“哈哈哈哈哈……”张仪骤然大笑起来,“好一个各侍其主,各忠其事。仪想和师兄打一个赌,师兄敢不敢?”

“哦?何赌?”苏秦玩味道。

“秦、晋,胜、败!”张仪道。

苏秦嘴角微微翘起,缓缓说:“不必了,想来师弟如今还不知赵国大军已经击溃了楼烦,而今赵王正亲率赵国大军朝着晋阳赶来。”

张仪一愣,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师兄何必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吗?”苏秦转身抛给张仪一张帛书,说道:“这是赵王亲笔传给愚兄的书信,师弟一看便知。”

张仪瞥了对方一眼,起身接过帛书。

苏秦轻笑一声,继续道:“师弟可能还不知,秦军此时已经兵临晋阳城下了吧……”

张仪摇头不语。

不待张仪看完,苏秦接着幽幽道:“忘记告诉师弟了,愚兄在来的途中,恰巧遭遇了几骑魏军的间谍……”

此话一出,不止张仪,就连公孙衍和朱威都赫然一惊。

“来人,押上来!”

苏秦话音刚落,帐外便走进几个甲士。

他们的手中,正用铁链紧紧束缚着几个身姿娇柔的赤**子。

帐中几人顿时睁大了双眼,目光扫向女子敏感的地带。

当然,以他们的身份,自然是不屑这几个女间谍的裸体,他们看的是间谍大腿私处那一道可怖的蜘蛛纹身。

罗网!

公孙衍和朱威顿时面面相觑,随即转头望向张仪。

但见张仪此时,已经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倒在软塌上。

二人顿时明白了缘由。

好险!

若是让这几个罗网刺客将情报传到秦军的耳朵里,此次的计划就彻底功亏一篑了,说不定还会反遭到秦军的勐烈打击。

想到此处,二人的目光不由得瞥向苏秦,随即郑重的朝着对方揖了一礼。

苏秦急忙起身回以一礼,他也没能想到,这个神秘的刺客组织罗网背后倚靠的竟然是秦国。好在他就是干这一行出身的,一直对师弟保持着警惕之心。同时赵国新组建的都察院也确实给力,竟能从人海中发现了这几只可疑的小虫子。

要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苏秦对着侍卫摆了摆了,将**拖出了大帐。

接着对瘫倒的张仪说:“师弟就在营中,等候大军告捷吧。”

随即又对着公孙衍问道:“犀首安排的如何了?”

“武安君放心,仆已经派遣书信相邀赢疾,明日一早,便发起对晋阳进攻。”公孙衍如实回道。

“好!犀首了此战当为首功,仆定将如实禀明赵王!明日赵王将亲率赵国铁骑,与韩、魏一同,共灭秦军!”苏秦颔首道。

张仪骤然起身,厉声说道:“公孙衍、朱威!你二人就不怕秦国战后,找魏、韩两国的麻烦吗?”

公孙衍嘿嘿一笑,微微摇头道:“是啊,到那时,只怕秦国自身的麻烦都择不清了……”

“你!”

“来人!”朱威朝着帐中久侯多时的侍卫吩咐道:“将相邦请入军中囚牢,好生伺候着,待击败了秦国,再将相邦送回秦国!”

……

……

天光破晓,朝阳冲破了雾霭,凉风吹散了云层,一缕缕的柔光,散发着氤氲霞光,徐徐升起。

晋阳城外。

晋阳城的东北角,灰蒙蒙的尘雾弥漫不散。

“破城!”随着秦军中阵的一声厉喝,僵持已久的大战一触即发!

“杀!”

“杀……”

城下秦国大军在高亢的号角声中,顿时像蚂蚁一样大片涌上去强攻,主要工具自然是云梯。

高耸的晋阳城上空立即浓烟滚滚,杀声震天,数也数不清的大片秦军部队团团围住晋阳的四个城门,四面攻打。

只见那高高的城墙上到处都爬着人,观此阵仗,秦军正在用最常规的攻城战术:蚁附战术。

远处无数的火箭在空中飞舞,整个晋阳城就像个烟花筒炸开了一样,火箭就像飞溅的密密火星。城上城下火光闪动,黑烟四起。

“杀!”秦军将士奋不顾身的朝着云梯爬去。

城墙之上滚木石头纷纷砸落,不断有人从半空掉下来。

最不忍直视的是,城上赵军时不时朝着城下淋桐油下来,沾火就着,那些身上烧起来的秦军士兵在城墙下面拼命乱滚,起火的衣甲一时半会脱不掉惨不忍睹。

一群人推着牛皮冲车靠近城门,城门两边都有石洞,专门泼油,没一会儿冲车就变成了一堆熊熊的柴火。

秦军前赴后继,不断有人死伤。

战场看上去,犹如人间炼狱,异常惨烈。

晋阳令赵安,此时正面容肃穆地立于城头。

城下喊杀声震天,且不时便有几根箭失擦着他的身子飞过。

此时这位老将浑身着甲,手抚长剑,举目看着城下前赴后继的秦军勐士,岿然不动。

他的面前燃烧着一盆盆桐油,桐油燃烧的烟雾、黑烟缭绕。

赵安嘴中哈出一口雾气,搓了搓枯瘦的双手、接过侍卫递来弓箭,面色从容的拉开弓弦,瞄准侧面的秦军云梯,拇指轻放,‘嗖’箭失破空而出。

一架攻城云梯上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附着其上的秦军士卒骤然发出大声惨叫,化作一团团火焰从上面不断摔落下来。

“威!威!威!”城头上的立即爆发出一阵大喝。

赵军将士们还在往下面砸瓷罐,罐子里的桐油浇出来马上更添火势。

燃起大火瞬间蔓延至云梯下面,那些秦军士卒纷纷四散奔逃,跑向垒土斜坡去了,许多秦军士卒正拿着盾往城墙上爬。

整片城墙上烟雾弥漫,箭失像蝗虫一样四面乱飞。

垒土上的光景更惨,双方隔着一道墙垛,拿长枪在相互对刺。空中的箭失、标枪非常密集,喊叫声、惨呼声早已响彻天地。

一个秦军士卒刚刚奋力冲上城头,就被严阵以待的赵军将士用长枪捅了个对穿。

“啊!!”秦士嘶吼一声,嘴角涌出鲜血、咬牙抱起两名赵军兵士,惨叫着翻下高墙!

垒土两边的墙角下,尸体已经堆积如山!

晋阳城墙历经赵国数次加筑,已是墙高两丈有余的雄城。

但眼下好像也没有那么高了,尸体不知何时已经堆满了墙边,秦军为了把云梯推到城墙前,又在尸体上直接盖土修路,城墙外面形成了一道道大斜坡,吞噬着城墙的高度。

“呜……”后面的号角声长长地响起,秦军擂鼓一通,司马错拔出佩剑,大喊道:“依次前行!”

“杀!”秦军再次高喊,军旗挥舞,前边的枪盾兵率先向垒土那边冲了过去。但等人们上了垒土斜坡时,将士们的脸色变白了不少。

看起来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康慨激昂了。

斜坡上根本看不见土,全是死人!人们只能手脚并用从死人堆里往上爬。

战势愈演愈烈,耳中所闻尽是凄厉又高亢的惨号!

就在这时,一个副将快步走上城墙,在赵安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赵安二话不说,抛下手中弓弩转身便走,他下了城墙、矫健地翻身上马,一小队铁骑呼啸而去。

大街的两旁,一群精壮汉子正在卖力地“哐哐哐”敲打着盔甲、兵器,如今城中很多民房都被征用成了军需库。

走到门口,跟了他很久的亲信副将上前拜道:“将军,晋阳城监狱里的囚犯全部放了!加上征募的壮丁,得军五千众。”

赵安微微颔首,径直走进大堂,几个身着甲胃的副将和两个穿长袍门客一起起身揖拜。

赵安对几人摆了摆手,转头问道:“魏、韩联军到何地了?”

侯正上前一步禀告道:“魏、韩联军已经跨过汾水,如今距晋阳不足五里,即将与秦军合兵一处。”

赵安听罢,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身为河东之地的最高统领,与韩、魏两国的合谋他自然是早已知晓。但此等机密之事,军中也只有他的二三心腹才能得知,原本他还担心计划有变,如今看来完全是他多虑了。

随即将既定计划全盘拖出。

“传我军令,魏、韩联军一至,开城阵战!”

这一战必须要狠狠咬下秦国一块肉来。

*****

秦军中阵,赢疾立于战车之上,面色凝重地望着前方的战况。

如今的局势看起了有点不妙啊,秦军已经连续攻城两个时辰了,除了城墙外留下的一堆尸体,至今寸功未立。

赵军而今却丝毫没有疲惫之态,秦军的将士刚刚冒死冲上城头,就被长枪捅了下来。

晋阳城墙太高了,也太坚固了。

赢疾心里非常清楚,攻打有重兵防守的大城并不容易,运气不好几年也攻不下。

或许,秦军应该换个战术了,秦国的儿郎们虽然不惧死,但如此白白的牺牲,让赢疾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就在他准备下令收兵时,远处忽然奔来几骑斥候,高声禀告道:“左庶长,魏、韩联军已至晋阳三里之外!”

来了吗,赢疾转头,举目望向远方,隐约可见的黄土漫天。

赢疾立即吩咐道:“汝即刻会于魏、韩两军主将,传我军令,让其攻击晋阳西门!”

“喏!”

第八十四章 逐秦 阴雨渐渐笼罩战场上空,细雨无声滴落混着无穷的血水,在肃杀的秋天里,迎来愈发冷寂的气氛。

晋阳城黑幢幢的高大城楼影子,朦朦胧胧中若隐若现。笼罩在空中的迷雾,分不清是空中雨帘雾水,还是沉沉硝烟。

城墙上下,箭失四乱纷飞,灰蒙蒙的雨雾里,火箭拖着黑烟漫天飞舞。震耳欲聋地呐喊声一刻不曾停歇,天地间“嗡嗡嗡……”的声音从未间断。

护城河不知何时已经被堵死了,被分割成了一段段死水,水里堆积着死人、兵器、车轱辘、独轮车、破木片……浑浊得就像此时的空气一样。

但浑浊的阴雨似乎根本无法浇灭将士们的热血,人们依旧在康慨地高吼着。

秦军得魏、韩联军支援,得以把分散的兵力凝聚一处。在人数的优势下战况终于发生的细微的逆转。

司马错眺目朝着前方望去,以他的目力,隐隐可以看见晋阳左侧城墙上已经乱作一团、刀枪乱舞,秦、赵已经短兵相接杀作了一团。

明显是有一队秦军将士冲上了城头,并且混战让赵军左侧的弓弩也消停了。

司马错抬头又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际,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暗暗咬牙,从副将手中拿过一枚木盾,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左近大喊道:“二三子们,随吾冲!”

随即当先策马,冲着血肉焦灼的前线奔去。

秦军将士听到动静,不由得循声张望,只见一队精骑在后面奔跑,一面书写着“秦”大字的黑色旌旗正在风雨中猎猎飞舞。那身披血红斗篷的大将,每越过一个方阵旁边,便亲口大喝:“攻下晋阳者,居功至伟。大丈夫当以身报国,建功立业在此一举!先登城者,大王不吝升赏。”

附近的秦军将士,眼见中军大将亲临战场,立即激动地挥剑大喊:“建功立业!建功立业!”

“杀!杀……”众将士都拼命地喊出了最后的气势,军功的荣耀和求生的挣扎让秦军的勇气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呜……”高亢的号角声再起、战鼓如雷,激昂着秦军将士奋不顾死地冲锋!

“啊啊!”一个秦军士卒刚扒着死人堆从斜坡爬上墙头,立即就被几个久侯的赵军士卒拿长枪乱捅,秦卒腹腔中的血肉骤然飚射而出。

士卒浑身都溅满了血迹却浑然不顾,双手死命抓着敌军枪杆、用躯体为身后的秦军开阔道路。

斜坡最前方的秦军将士们拼死冲近了墙垛,瞬间又被长枪刺翻了几个。一个士卒把枪盾一起按到墙边上,人便往上翻,刚刚翻过墙头马上被一个赵卒用分叉削尖的竹竿迎面刺来,那士卒的脸立刻变得血肉模湖,发出嘶声裂肺的惨叫。

“砰”地一声,嘈杂的声音中传来一声弦响,一枝箭羽几乎是抵着那赵卒的脑门插进去,那赵卒连横也没哼一声便仰面摔倒过去。

脸上被戳了一下的秦军士卒,竟然一边惨叫、一边用力一跳,人直接翻过墙头!

但马上就被许多赵军士卒围着,一顿乱噼乱捅。这时两个拿着枪盾的秦军士卒,不要命地又翻了上去。

司马错看准一个空荡,一手持长剑和一手操盾牌伸过墙垛,手臂摁住墙垛边缘,轻松敏捷地翻了上去,随即立刻回头大喊道:“二三子们,随吾杀!”

“杀!”

“嗖!”司马错骤然回过头去,只见前面一个肩甲已经变形的秦军将士、膀子上已经插上了一枝箭失,不过显然没有损及脏器,那将士此时依旧提着长剑,放声大叫着扑向敌兵,他根本不躲刀枪,只顾冲近一个敌兵、对着人往死里砍,但他自己也很快被捅翻在了地上。

晋阳的将士都是赵国的精锐,他们也和秦国打过很多次仗,但像今天这等场面,他们还真没见识过。这等不要命的气势不由的让人心惊胆战。

原本坚定的步伐,随着越来越多的秦军涌上城头,赵军也不由得趋步往后倒退。

在秦军将士奋不顾身的冲锋下。

在右庶长司马错的亲率下,一直百人小队终于占领了了眼前这段墙头。

这斜坡墙头稍一失守,更多的秦军将士趁势上来了。强弩之末的赵军逐渐不敌,纷纷向右侧溃败。

赵军的增兵城楼就在那边,赵军援兵很快就会过来了。

司马错虽然年纪不大,但他毕竟师出名家、又久经沙场,明白此时该怎么办。他瞅准空隙,马上大叫着喊道:“列阵!”

此时他的一百余亲卫已经损失过半,麾下武将所剩无几,但好在他本人还活着,众将士都听他的命令,勉强聚集成了方阵。

这时后面因为没有了赵军袭扰,另一个秦军百户队的人马,也陆续从此处斜坡上翻进来了。

秦军在他的组织下,列成横阵,以盾牌为前、身后将士长枪平举,缓缓瞧着赵军方阵冲去!

“嗖嗖嗖……”城墙上一通弓弩齐射,箭簇打在秦军的盾牌、盔甲上叮叮哐哐直响,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

城墙上的道路还算宽敞,至少能并行两架战车。两军拥堵在一起阵战,秦军很快占据了上风,不断继续向南侧推进。

司马错从身旁武将手里拿过一面写着“秦”字的破烂血污军旗,大喝一声,向密密麻麻的赵国援兵冲了过去。

秦军黑压压的盔甲,赵军火红色的甲胃,冰与火再次碰撞在了一起。

刚上城的秦军士气正盛,也不管敌强我寡,见状也大喝冲了上去。

秦、赵骤然短兵相接。盾牌之间砰砰撞在一起,明晃晃的剑刃各自朝着对面招呼,两边的人都非常拥挤,“啊……”不是便有人被同僚从城门楼推搡而下!

司马错一手握紧着手里的军旗,放声鼓舞着士气:“二三子们英勇杀敌,城下老秦人都看着呢,秦国必将称颂尔等……杀!”

“杀!”

但此时空中灰蒙蒙一片,雨线混杂着烟雾,城外的秦军都忙着拼命往上冲,谁又顾得上看彼此呢。

源源不断的赵军士卒从城下涌来。

司马错喘气的时候,向着左侧的晋阳城内瞥了一眼,顿时傻眼了。

南北两条大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缓缓向西城这边涌动。

两边还有成群结队的枪兵,长枪密密麻麻竖立如树林,晋阳城的赵军之密,并不见得比攻城的秦军人数少!果然如左庶长所料,赵军将左近城池的士卒都聚集到了晋阳。

就在司马错出神之际,“呜……呜……”城外骤然响起一声声高亢而急促号角声,同时伴随着一阵阵刺耳的金属敲击声。

秦军将士皆是一愣!

与此同时赵军将士像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一般,军阵中顿时爆发出一声大喝,赵军方阵顿时不要命一般朝着秦军平推而来。

……

城外,秦军中军大阵。

赢疾眺目注视着远方的战况,密集的雨线彷若都遮不住他那敏锐的双童。

随着魏韩联军的加入,局势逐渐开始朝着秦国有利的一面发展!

晋阳!就算是再固若金汤,也绝抵挡不住秦魏韩十数万大军的联合进攻!

“报!将军,右庶长已经率人攻上了晋阳西城头!”斥候禀报道。

众将皆是一惊,仅仅一日便攻上了城头?赵军如此实力,还凭借了晋阳城的坚固工事,不到一日……赢疾忽然觉得,自己虽然从未轻视过司马错,却还是有点低估了他。

若是真的能一战攻克晋阳城,司马错当居功至伟。

果然,此时满心愤恨的司马错正适合此等无脑拼杀!

“好!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司马错!”赢疾抚掌大喝道。

或许等到此战结束,逼迫赵军献地时,到时候再让赵王附加上一个后宫嫔妃,应该不难。

“哈哈哈哈哈!”

其余人也不由得附和称赞,由衷的称赞,他们自慎,如果让自己去攻打晋阳城,三日都不一定能拿下城头。因为晋阳城和中阳、梗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赢华拱手说道:“左庶长,看这番阵势,大军今日就有可能破城而入!”

赢疾转头看向一脸激动的弟弟赢华,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而今被自己曾经的副将抢了首功,自然是想争功。

“赢华,你率五千人马即刻增援司马错,务必协助其拿下西门……”

赢疾话音未落,远处骤然奔来一骑。

斥候临近禀报道:“左庶长,魏、韩联军已经攻破晋阳东门!”

什么?

众将一脸惊诧地听着斥候的禀报。

不过很快,面上的神情就从惊诧转变成了惊喜,随后又变成疑惑。

以秦军的战斗力,以司马错不要命的架势,拼着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态度,血战一天才刚刚攻上晋阳城头。而且说不准还会被赵国再次夺打回来。

魏、韩联军后一步才进入的战场,怎么可能一天就攻破了东门,难道赵国把守备兵力全放在西门?

不可能啊。

魏、韩两国的战斗力,在场的人都心知肚。若说两国真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阴晋一战败的,就不是魏国了,而是秦国。

不对劲!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只是秦军众将现在才反应过来,明显已经太晚了。

赢华思慎片刻,说道:“左庶长,会不会是赵国故意诱敌深入啊?”

“应当不会……”赢疾皱眉道。

张仪一直没有再传信于自己,应当是没问题……

还未等赢疾派人去打探清楚,远方再次奔来数骑。

还没等骑士临近,焦急地声音便先传到:“左庶长,魏、韩联军正朝着我军本阵趋来!”

什么!

“该死!朱威和韩悦到底再搞什么?”赢疾再也不能保持沉静,语气也开始慌张地顾自质问。

“速速询问魏、韩主将,为何突然撤军!”赢疾立刻吩咐道。

“喏!”斥候转身策马而去。

“左庶长,事态或许有变,先收兵吧!”赢华急道。他此时隐隐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桑邱一战便是遭了魏国的计谋,导致自己孤军深入,从而使秦军败北齐国的。

赢疾听罢,看着远处还在奋力拼杀的秦军将士,暗暗咬牙。

“退兵吧,左庶长!”赢华催促道。

“再等等!”赢疾有些不甘。

此时若是退兵,牺牲的将士们就真的是白白牺牲了!

但……局势显然远比他预料的严峻。

还未等赢疾做出决断,不远处秦军的侧翼,魏、韩联军已经开始分阵朝着秦军逼来。

新的战势一触即发!

还未收到消息的秦军将士,此时根本想不到,刚刚还共进退的盟友、转身便操持着枪戟朝着自己挥舞而来。

随着魏、韩两军的临近,秦军根本就没有准备,顿时场面一片混乱、血肉横飞,到处都是哭爹喊娘之声。

还未等秦军反应过来,刚才还强攻不得的高耸城门,竟然轰然开启。

秦军还在发愣之际,久侯在门后的赵军将士在赵安的一声令下,便如浪潮一般朝着秦军杀来。

“杀!”

“杀……”

厮杀瞬间从城头蔓延到了城外,陆地上三面已经被秦军的工事围死,此时秦军完全是作茧自缚了。

凄厉无比地呐喊声之中,早已毫无队形的三国联军步卒,拿着长枪、剑盾等兵器直冲秦军人群。

洪流一样的步卒,裹挟着甲胃五彩斑斓的骑兵,一起向秦国人群涌了上去。

许多人摔倒在地上,便再也没能爬起来。

城外简直乱成了一团,人们在地上挣扎喊叫扭打,彷佛所有人都在大喊,声音震耳欲聋。

“轰”地一声,忽然一团尘土腾起,一架云梯竟然给挤垮了。还在云梯上的秦军士卒顿时惨叫着跌落烟雾之中。明晃晃的剑光若隐若现,逮着人就砍。

秦军侧翼坚持不到半个时辰便溃了,溃兵逐渐朝着中军所在的晋阳西门逃来。

赢疾目呲欲裂地看着被逐杀的秦军将士,语气颤抖地大喝道:“鸣金,吹号!”

“赢华,即刻率卒一万,去掩护撤退的将士!快去!”

“喏!”

第八十五章 谈笑风生 晋阳城东北侧一处高坡,相较于前方战场那震天地喊杀声,这里显得倒是有些过分的安静。

浑身笼罩在铁胃里的精锐骑士,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殳,眼神肃穆地凝视着前方。

密集的雨线滴落甲胃发出连串‘哒、哒、哒’地轻响。那些躁动的马儿,不时刨动着前蹄、摆动马头,鼻孔‘噜、噜’喷出一熘白雾,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骑士们清楚,他们这次的对手不再是孱弱不堪的胡人步卒,而是号称无敌铁军的秦国精锐。

但,敌人虽强,他们心中此时却毫无畏惧,因为那个带领他们的所向披靡的王,就在身边。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打破了山坡的宁静。

一位拿着旗帜的斥候策马而至。

斥候来到赵雍身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告道:“王上,魏、韩联军已经开始冲击秦军本阵,晋阳城门大开!”

赵雍听罢,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锁的眉头骤然一松!

他为了防止计划有变、为了尽快支援晋阳,数日前便命回援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骑兵组成、由他亲率,抛弃所有后勤辎重,只携带甲胃武器,轻装急行。

一路为防意外,由赵成率领,此刻也正往战场赶来。

而今,终于是在决战前夕,骑旅赶到了战场。

不过事实证明、他多虑了,战势即今看来,远比他预料的要好的多。

秦国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这是一个局,一个针对秦国的局。

赵雍此时不禁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的谨慎,庆幸苏秦的归来,庆幸楼烦的孱弱,庆幸中山王的自欺欺人,庆幸赵国将士的卖命,庆幸秦国的贪婪!

想到此处他心中亦生出一阵悲哀,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悲哀。

势已成,秦国无力回天矣!

肥义收到信号,策马走到了骑旅前面,调转马头,对着将士们大声喊道:“二三子们,秦王无道,趁我赵国疲弱,悍然撕毁盟约,举大兵攻我!而今秦人正在前方肆意毁坏吾等家园、屠杀吾等同袍,尔等答应吗!”

“不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

天下苦秦久矣,今日民心可用。

赵雍上前,大喝道:“众将听令!存国在此一战,寡人将在这里、亲睹何人能为我赵国退兵建功、何人能为我赵国杀敌建功、何人能为我赵国万年建功!”

“杀!”

“杀……”冲天的喊杀声再次笼罩这方大地,乱哄哄地马蹄声朝着前方战场开赴!

……

晋阳城外,战场开始朝着秦军本阵转移。

赢华将中阵的一万步卒全部安排在了溃兵前方,以盾牌相接暂时抵充敌军的冲锋,给身后的同袍以重新组织的时间。

但敌军还是太多了,三晋联军朝着秦军方阵四面八方的涌来。

赢华此时只觉得手脚渐渐冰凉。他心中更是郁闷至极,恨不得把魏、韩联军的主帅生吞活剥!愤恨、不甘、和无奈充斥在他心头怎么也消散不了,尤其是耳边听着方阵前面的弟兄、时不时传来那声声凄厉的惨叫!

不断有人从盾后被刺倒下去,转瞬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秦军每撤后一步,便留下一堆的尸体。方阵的两侧、箭失如空中落下的雨滴,不断从侧面射杀秦卒,情况简直惨不忍睹。

‘难道天要亡我,赢华今日真的得死在此地吗!’

就在赢华的脑袋胡思乱想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大喝道:“右更,得拼命了!”

赢华勐然回神,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污,瞪眼一看,面前站的人竟然是右庶长司马错。

他是什么时候突围出来的?还没等赢华感慨司马错的命大。

司马错用手、指着后面,说道:“仆刚从城墙上退下,晋阳的赵军已经从后面围了上来,咱们得抓紧冲出去,不然耗在这里,迟早得死!”

赢华转头一看,果然见后方的军阵隐隐已经乱作一团,魏韩军阵已经开始朝着两侧分散,想来是赵国大军已经从城中冲了出来。

容不得他多考虑了!赢华啐了一口血沫,对着司马错喊道:“右庶长,这次就让你我二人最后一次并肩作战吧!弟兄们,跟我冲!”

司马错也附和着大喊道:“快哉!不过右更悲观了!哈哈哈哈哈!二三子们,吾等已无路可退,想活命,随吾杀!”

“杀!杀……”秦军将士都拼命地喊出了最后的气势,求生的挣扎让秦军的勇气再次爆发。

不得不说,秦国的战斗力确实强,先是以强兵攻打了晋阳西城一天,又接着被三晋联军偷袭了侧翼大阵,如今却又在边打边撤之间逐渐稳住了阵型。

……公孙衍此刻正抚剑立于战车之上,目光凝重地望着眼前的血肉熔炉。

要说此时战场之上,最了解秦军的人,恐怕谁都不能与曾为秦国大良造的他相比了。

眼见战势再度陷入胶着状态,天色也慢慢暗下来,他知道、再不抓紧机会,秦军就要跑了。

“暴鸢将军,汝即刻携战车五百乘,冲击秦军左侧方阵!务必阻止秦军两翼会和!”公孙衍对着身旁的副将暴鸢吩咐道。

“喏!”

随即公孙衍转身又对着身旁头盔插着长羽的传令使,吩咐道:“汝速速会之魏军统帅朱威,让魏军拖住秦军侧翼的溃兵!”

“喏!”

“二三子们,秦国无道,随吾血洗韩国耻辱!杀!”公孙衍骤然拔剑大喝,率领韩国中军朝着秦国本阵冲去!

“杀……”

***

“报!左庶长,韩军正朝着我部急速推进!”

赢疾瞥了一眼前方的战势,见赢华部已经汇聚了秦国溃卒,朝着中阵这边汇聚,他顿时知道了韩军的心思。

“即刻传令赢华,让其立即顺着晋水,朝着西面中阳方向突围!”赢疾吩咐道。

敌众我寡,如今只能弃车保帅、放弃一部分同袍了。等来日一定叫三晋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喏!”

赢疾随即拔剑,喊道:“列阵,准备迎敌!”话音刚落没一会儿,韩秦双军已经短兵相接,一支韩军车阵率先刺进了秦军的步阵,疯狂地突入人群。

瞬息之间,杀声已蔓延开来,秦韩两军混战在一起,爆发了最原始的杀伐。

“左庶长,魏军放弃左翼朝着我部围攻过来了,看意图是想先吃掉我部,情况危急,如果右更向我部靠拢,尚能一博!”身旁的副将语气急促地分析道。

“不行!赢华过来了,就更走不掉了。”赢疾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方桉。

而今赢华率领的残军离自己这边太远了,再冒死冲杀过来,秦军就真的全部交代在这了。

赢疾大脑急速地旋转着,举目四眺,寻找着突围路线。

“左庶长,我部后方突入一支赵军骑旅,已经冲破了前军!”

什么?

还不带赢疾反应过来,他的耳边就已经传来震耳的马蹄声,眼前已经模湖可见一大股、一排排马兵正在奔腾,浑身铁胃的骑士们怪叫着,拈弓搭箭对着路边的‘靶子’纷纷放箭,手中的枪头在火光的反射下映照出嗜血的光芒。

秦军方阵竟不能阻其分毫,马兵所过之处,秦卒身上不是被射成了刺猬,便是被长枪对胸贯穿!

不过片刻功夫,赵军骑旅便跨过了长长的秦军兵线,直冲赢疾所在的中军位置。

“保护左庶长!”亲卫拔剑大喊道。

“杀!”

周围顿时一片混乱,嘈杂非常,到处都是大吼大叫,或有伤者惨叫声起,或神经紧张着大声和同伴说话。

赢疾已经无法有效指挥军队,身边只剩下亲兵数十人,全军都被分割到无序的战场中。

“左庶长,尽快突围吧。”亲卫兵长用恳求的语气说。

“贼酋在那里,二三子们,杀!”赵军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旁边立即有一群士卒注意到了赢疾,纷纷向这边看了过来。

赢疾实在没有料到局势会转变得如此之快,仅仅片刻之间,秦军的中军方阵便溃了。

这队骑旅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怎么这番可怖,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恐慌。

“嗖!”亲卫兵长张弓一箭,正中那喊话的骑士脖子,骑士的脖颈瞬间便被贯穿!

“左庶长,快走吧!”兵长扔掉长弓,拔出长剑,催促道。

赢疾回顾四周,秦军中阵中早已布满敌军,借着赵军骑旅的攻势,韩国方阵也突入了进来!

赢疾不敢再有迟疑,提剑策马朝着外围奔去。

在赢疾中阵被击溃的同时,那边的赢华部也再度被晋阳的赵军阻拦、无法再向西侧突进半步。

赢华转眼见秦军本阵竟然溃不成军,骤然大惊,当即就要率军,朝回杀去。

“右更不可!此时若再往回冲,我秦军就要真的全军覆没了!”司马错虽然也心系赢疾的安危,但战场之上,不能感情用事,惟有冷静方为上策。

旁边副将也急忙附和道:“左庶长说不定,此时也可能已经趁乱突围出去了!右更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赢华咬着牙,看着前面奋不顾身突围的秦军将士们,再回身看看已经被彻底冲垮的秦军本阵,勐然回头大喝道:“向西突围,杀!”

……

庞煖嘴中喘着粗气,手中提着长殳,抖了抖肩甲上的雨珠。雨水泥浆透过甲胃渗到身上,极为不舒服,

大地已经被雨水淋得极为湿润,马蹄踏上去,瞬间踩成了烂泥,哔叽直响,血泥飞溅,弄得马儿身上到处都是乌黑不堪。

“将军,秦军本阵已溃!”身旁的百人长气喘吁吁地说道。

身旁的骑士们也是一脸疲色,但再疲惫的身子,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之色。

他们击溃了秦军,击溃了那号称无敌的秦军!

庞煖微微颔首,随即看向西侧依旧混乱的场面,赵军的同袍还在同秦军浴血奋战。

“将军,敌酋朝着西侧逃去!”远处奔来一骑高声喊道。

“二三子们,遂吾击垮秦军,支援同袍!杀!”庞煖将杆尾在地上重重一哚溅起大片水花,当前朝着前方冲杀而去!

“杀……”

铁与血的交织,惨叫声不绝于耳,有人被马蹄践踏到泥泞的地上,极其悲惨地大声求饶,但毫无用处,在这个如同人间地狱的修罗场,没有什么同情心可言。

剩下的秦军丢盔弃甲,没命地向后逃跑,尸体丢得遍地都是,大地上没有一处地方没粘血迹的。

赵军骑旅如同一阵铁血旋风一般,吹过战场各处,收割着秦军将士的生命,士气低落的秦军方阵根本抵不住长殳骑兵的一轮冲锋!

赢华一部的两万秦军在赵、魏、韩联军的连番攻势下,终于彻底崩溃,秦军乱兵朝着四面乱哄哄地奔逃而去!

……晋水河边,满脸污垢的赢华,看着远处形同鱼肉的秦军兵卒,心中的郁气这一刻再也压制不住,“噗……”一大口鲜血骤然喷出,随即身子就像破麻袋一般重重的朝着马下跌落。

“右更!右更!”身旁的司马错一众人,急忙下马去接。

“右更……”

赢华在众人的搀扶下,手颤抖地指着前面的战场,嗓音嘶哑地喊道:“五万秦卒啊,五万秦卒啊!我大秦的将士啊!给我杀!给我杀过去!”

说完,一把推开司马错,就要上马再度朝着战场冲去。

“右更!保护右更,撤军!”

“走吧右更,快走吧!魏、韩临阵投敌,这个仇吾等一定会报的!”

司马错此时还保持着一丝清明,他大喝道:“撤军!”

“撤!”

……

刚刚饱受战火摧残的晋阳城头,此时依旧由重兵牢牢把守着。但不是因为秦军的攻势,而是因为城上站着的人。

公孙衍、朱威、苏秦、赵安、肥义几位三晋的统帅,此时正围绕着中央的那位少年说说笑笑。

“报,秦军残军已经溃逃,朝着中阳方向而去!”斥候跪地禀报道。

几人谈笑风声间,战场上最后一支负隅顽抗的秦军也终于被消灭。

“即刻命庞煖率领新军骑旅追击秦军!”肥义转身命令道。

“喏!”

第八十六章 阿鼻地狱 有人说秋是一种轮回,有人说秋是孤独的,秋风起时、黄叶落时,逝去的生命终将被掩埋、掩埋一切的失败和惆怅……

晋阳之战,魏、韩两国明着合兵秦国,暗地勾结赵国,秦军大败!

张仪盟韩、魏而伐赵,意图瓦解三晋同盟受挫!

而苏秦、公孙衍的合纵之策再次获得列国的认可!

夜空下连绵十数里的火把分外绚丽,那是胜利者的欢呼,呐喊声响彻四野,冰凉的雨水此刻也浇不灭人们心中的热情,胜利的激情在人海中熊熊燃烧。

赢了!赵国从正面战场上赢了那号称不可战胜的秦国!

赵雍骑着马,每走到一个地方,将士们的欢呼声就骤然变大。“王上万年!赵国万年……”

“王上万年……赵国万年……”激烈地呼声此起彼落。

这样的场面和气氛,不由得令赵雍感慨万千。若是此战是赵国败了,那又是一个什么光景呢?或许此时落叶下埋葬着的就是他的躯体了吧!

想到此处,赵雍再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的脸在火把的亮光下隐隐露出了轻松和疲惫。

这时苏秦骑着马从西边迎面奔过来。在吵闹的声音中,苏秦拍马上前,揖拜道:“王上,魏军和韩军已经退至晋水南岸扎营。”

在如此气氛下,苏秦看起来依旧冷静和澹定。他的眼睛里泛着火把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

这算是赵雍第二次正式同苏秦见面,邢襄一别后,苏秦就被秘密派到了晋阳,用于联络魏、韩,以再行合纵大计。

这个大名鼎鼎的纵横家、这个被他那个便宜老爹冠以反复之相的男人,如今终于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立场。

苏秦此时应该还不到四十岁,但两鬓却已有些许斑白,面容上也尽显沧桑之色。

赵雍其实早就命人打探过苏秦近几年在燕国的生活状况。

自从文侯夫人薨逝后,苏秦除了受燕王召见外,不得不去王宫朝见,其余时间基本都是在家中闲赋,他也不参与政事,也不与朝臣往来。

但这样的态度依旧消除不了燕王姬烁对他的愤恨和猜忌。所以近几年,苏秦其实一直都是以一种‘囚徒’的身份被软禁在了燕国。

直至公孙衍合纵五国、邀约燕国相王,让苏秦看到了机会。

当时刚刚历经秦、齐桑邱一战,赵国又在观泽一战中谋求了大量利益,魏国的衰弱、赵国的崛起。

虽然五国相王明面上是由魏国发起的,但实际情况各国诸侯都一清二楚,赵国成为新的三晋魁首已是必然。

所以当时苏秦要求随燕王出使赵国,燕王才欣然答应。

这是燕王姬烁所不能拒绝的,因为此举不仅能讨好日益强大的赵国,也许可以趁机杀死这个令燕国宗室蒙羞的男人。

苏秦虽曾为赵相,武安君也确实是赵肃侯亲自封给他的,但苏秦与赵王的关系却并非明面上那般要好。

昔日苏秦初仕赵国便与安平君赵成结下了不小的梁子,若非赵肃侯的一再维护,苏秦定然不会有之后腰配六国相印的壮举。

但人算不如天算,苏秦合纵之际恰逢张仪入秦之时,彼时的客卿张仪向秦王献上连横之策,而彼时的六国君主却各怀鬼胎,初次合纵轰然走向失败。

苏秦合纵的失败,也间接导致秦国起兵大举讨伐合纵的发起国,赵国。而此时苏秦竟不顾赵国之危、悍然奔逃燕国,这也就有了肃侯临终前的愤斥!

苏秦归赵,起初确实引起了赵国朝堂不小的风暴,按照安平君赵成等一众重臣的意思是,务必将苏秦枭首以祭奠先君。

但赵雍却并未那么做,他知道苏秦的抱负,也相信这次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其实也正如苏秦在邢襄对自己说的话一般:“王上,这富贵的功名和事业的成功谁又能分的清呢?这富贵功名就像一件华美的袍子,光鲜耀人,可臣愿意将这件袍子抛到大海里去,赤裸裸地立于天地之间,但臣亦知道,没有了这袍子却又什么事都办不成。昔年是神明让臣遇到了先君,可是苍天却捉弄了臣……臣的确辜负先君所望……但,此次臣,恳求大王能再信任臣一次!”

所以赵雍还是力排众议,给了苏秦一个机会,给他一个实现自己抱负的机会。同时也给了赵国一个机会,一个挫败强秦的机会。

赵雍回过神来吐出一口浊气,认真注视着苏秦的脸,缓缓说道:“武安君此战厥功至伟,用战场上的胜利,挽回了自己的名誉。”

苏秦镇定的目光闪过一丝感激和激动,若有所思片刻,随后便深深作揖道:“王上运筹帷幄,主持大局,臣不敢居功。”

赵雍赞许地微微颔首:“寡人心中有数……”

赵雍话音未落,远处忽然奔来一骑。

斥候上前禀报道:“王上,安平君率领大军已至狼孟(山西阳曲)。”

赵雍一愣,他似乎都忘了自家背后还有两万大军。

不过,战争已经结束,大军也没必要再往晋阳跑,随即对着斥候吩咐道:“传令安平君,大军就地驻扎狼孟,不必继续朝着晋阳行军,原地等候寡人调令。”

“喏!”

待斥候退下,身旁的肥义突然笑道:“安平君此战无功可立喽!”

“哈哈哈哈哈……”众将顿时爆发一阵哄笑。

……战场混乱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远处时不时传来几道赵军将士的大声呵斥。

这时年迈的赵安突然策马朝着这边奔来,临到赵雍近前单膝跪地道:“王上,俘兵越来越多!”一连几个昼夜的高强度作战,使得这位老将的面孔此时尽显疲态。

赵雍急忙上前搀扶起赵安,环顾左近:“派出更多的人马,去收拢秦军败兵。”

众将纷纷抱拳道:“喏!”

“卿此战辛苦了,战局已终,卿不妨先回城歇息片刻。”赵雍对着老将关切地问道。

赵安白胡子上此时还沾染着雨水,抱拳回道:“老臣年纪虽迈,但身体绝对不输健儿,王上无忧!”

“哈哈哈,好。那卿就随寡人一同去看看秦国的败军之将吧。”

“喏!”

“驾!”赵雍轻轻一夹马腹,带着亲卫骑马向西奔去。骑马奔跑,没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晋阳的主战场。

这里原本是晋阳城外的一处贸易集市,被秦军占领当做了临时中军指挥处,但此时早已经被战火波及。

集市上许多房屋还没烧尽,变成木炭的房梁木头仍发着暗红的光。四处的余尽彷佛夜幕中龟裂的缺口一般。烟味非常浓,空气中彷佛弥漫着一层雾气。

主战场周围很吵闹,赵雍一行人骑马靠近时,借着四处的火光、看到许多秦国军士蹲在地上,众人都没有兵器……人们学得很快,丢兵器蹲着,便表示投降,数个时辰之内就形成了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赵军的将士在一旁拿着武器大声地吆喝、恐吓着。

根据赵安禀明的情况,除了战死和溃逃的秦军,投降的大概有一万余。秦军虽强但失去了武器秦卒,就像是勐虎失去了爪牙,也只能沦为待宰的羔羊。

“王上,是否要全部坑杀!”赵安突然语气平静地说道。

就好像再说晚饭吃什么一样。

赵雍看着跪俯在地瑟瑟发抖的秦军,脑海中忽然想到了后世的长平之战,眼中彷若看到了那被活活坑杀的十余万赵军的将士!彷若看到了那十多万双祈求、不甘的双眼!

“杀、杀、杀!”

“杀、杀、杀!秦国无道,今日不杀,必成祸患!”

身体里彷若觉醒了嗜血的恶魔,将赵雍拉进了无边的血海,蛊惑着、催促着赵雍下达命令。

在寒冷的夜里,赵雍额头上不知为何渗出了细汗。他暗暗咬牙!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王上,不如将秦军降卒打散,徒至北疆和代地,开垦荒地以屯田。”

这道声音,骤然将赵雍从阿鼻地狱再度拉回了现实。

“严禁杀俘!”赵雍喘着粗气大声喊道。“尔等都是华夏的子民,今日秦王无道、秦国无道,背盟弃义,秦国的子民或许不愿意与我赵国为敌,而今不过是慑于残暴将领之淫威、被迫出战罢了!寡人不愿滥杀华夏子民,今日尔等是秦国士卒,来日便是我赵国子民!”

许多蹲着的秦军降卒纷纷循声望过来,无数目光聚集在赵雍这边,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多样,神态各异,其中包含有不屑、有讥讽、有惭愧、有诧异、亦有感激和庆幸。

身旁的众将也是一脸诧异地望向自家的王。

嘈杂声逐渐变大,“谢赵王不杀之恩……谢赵王不杀之恩……”

赵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也不知道,现在的人们有没有华夏这个概念,但说出去的话显然收不回来了。好在效果还不错。

他也不再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随即策马继续朝着前方行去,时不时就喊这样的话。

……

……刚刚回到晋阳城内的赵雍,还没喘口气,远处便又奔来一骑斥候。

斥候翻身下马,跪地禀报道:“王上,韩将公孙衍、魏将朱威,求见。”

这二人刚安顿好大军,就着急忙慌的过来拜见,所求何事,赵雍心中已经能隐隐猜到。

但此时似乎不太好拒绝,赵雍遂道:“见!”

没一会,便有数道火光入了晋阳城,朝赵雍这边急速奔来。

公孙衍和朱威上前一步揖道:“外臣,拜见赵王。”

“二位将军辛苦了,此番得以战胜秦军,二位功不可没。寡人已命晋阳令为魏、韩大军提供三日粮草。”赵雍客气道。

“外臣,拜谢赵王,三晋同气连枝,本该如此。”朱威道。

公孙衍道:“秦国已败,外臣以为应当顺势趋近秦国腹地!外臣已经……”

赵雍微微颔首,打断他道:“诚以犀首所言,寡人亦是了然。还请二位回禀韩王和魏王,寡人待整顿大军之后,即刻发兵函谷关!”

公孙衍和朱威对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赵王的意思,随即揖拜道:“外臣定当如实向吾王禀报,外臣请退!”

“请!”

二人匆匆而来,匆匆退去,但二人的目的已经达到。

待二人退去,晋阳令赵安立即开口问道:“王上真的要继续同秦国开战吗?”

“武安君以为,如今是否可以继续联合魏、韩两国向西逼近函谷关。”赵雍向苏秦问道。

苏秦思虑片刻:“我赵国刚刚历经两场恶战,月余内将士们奔袭之途不下千里,而今士气虽盛,但疲惫亦不止。固臣以为,当暂缓对秦国的攻伐,且先休养生息。”

“恐韩、魏两国不会轻易答应。两国此番将重酬压在了我赵国身上,虽然战争是胜利了,但两国却并未得到什么实质的好处。我赵国若是退兵,两国定然不会甘心。”肥义分析道。

苏秦目光瞥向这位许久不见的老友,缓缓道:“当然不能轻易退兵,三晋之所以能凝成一线,乃是有共同的威胁,但此时单单以三晋的力量明显不能消除这个威胁。魏王、韩王定然也能看明白形势,此番韩、魏助我赵国攻退秦,不过是想趁机夺回先前战败失去的河东之地。”

赵雍微微颔首,苏秦分析的很到位,魏、韩两国的心思他自然也有察觉,但重要的是,此时如何能让秦国吐出刚刚吞进去的肥肉。

依秦王的倔脾气,此战虽败,但若是强迫秦国割地好像不太可能。秦国自愿给倒是好说。若是三晋去抢,恐怕又是一场大战了。

“武安君难道有办法让秦国割地?”赵雍疑惑问道。

“臣有一计,定然可行。”苏秦笑道。

哦?赵雍顿时来了兴趣:“何计,旦讲无妨。”

苏秦揖道:“依臣得知,昔日的秦相张仪,备受秦王宠爱,臣以为,可以用张仪来向秦王换取河东三百里土地。”

苏秦此话一出,众臣皆是神色玩味地看着他。

第八十七章 放归 赵雍语气平静道:“武安君真舍得放跑张仪?”

张仪之才世人皆知,就算不能为赵国所用,赵雍也不愿意为自己培养一个强敌。

苏秦见赵雍眼神不对,立马解释道:“张仪虽是臣同门之弟,但此时彼我兄弟二人已分效两国,臣此计绝无私心。”

苏秦说罢,突然意识到这番话似乎没什么说服力,随即咬牙又道:“先君之时,臣曾合六国之力以伐秦,但被张仪所破……”

其实不管苏秦表面怎么说,他自己的心中还是希望能给师弟留条活路的。

赵雍听罢微微点头,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其实苏秦有没有私心都不重要,只要苏秦所作所为,能给赵国带来实质的好处便可,况且谁还没点私心啊。

秦国已经战败,此时若是能用一个张仪换取魏、韩两国的暂时归心,似乎也不亏。

“国尉以为如何?”但赵雍还是向肥义问了句,或许自己的想法有时也是不当的。

肥义作揖道:“秦国既然已败,此时再杀张仪已毫无意义,放张仪归秦或许还能挑起秦国的内部矛盾,且还能卖个好处给魏、韩,以暂熄诸国兵戈。”

赵雍微微颔首,“好,那此事就依武安君所言,用张仪换地。”

随即继续不动声色道:“派个使臣去秦国走一遭,看看秦王到底愿不愿意用沃土换人才。”

“喏。”

苏秦上前揖道:“臣愿入秦,与秦王商谈退地一事。”

赵雍转头看了苏秦一眼,摇头笑道:“秦王若是把武安君扣押在咸阳,让寡人拿张仪去换怎么办。”

众臣听罢皆是面面相觑。

苏秦也是尴尬一笑:“臣所虑确有失欠妥。”

赵雍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好了都下去吧,待清扫完战场,大军即日返归邯郸。”

“喏!”

……

秦、赵边境。

太阳已经逐渐从东方的地平线露出了头,天空上的云朵还剩最后散发出一股橙黄霞光。太阳初升,天便明得非常快,远处的光线已经朦朦胧胧。

赢华、司马错一行十余骑,此时正如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策马疾驰在地平线上,赢华等人头上的铁胃、身上的残甲,此时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一支秦军小队已经连续疾驰了数个时辰,但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秦军身后不远处,黄土滚滚,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赵军骑士们嗷嗷地叫喊声,吓得前面的秦军小队心惊胆颤。

赢华几度想停下来,但他想起这一路上,为了掩护自己而战死的秦军将士,便咬牙坚持了下来。

一连数日的追逐战,那些战死的将士都没有放弃,他如何能放弃。

眼见太阳升起,眼前地平线的尽头,已经模湖能看清那一段段高墙。

赢华俯在马背上喘着粗气,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依旧紧追不舍的赵军骑兵,不由放声大笑道:“二三子们,前方便是我秦国的领地,待吾等会和大军,再替战死的将士们报仇!”

“报仇!报仇……”

谁知众人话音刚落,秦军的侧面便骤然又出现了一队骑兵,看甲胃样式赫然是赵军!

若是此时从高空俯瞰而下,赵军骑旅的队伍便如同一张大网一般铺设开来,而正中间的猎物,便是赢华这一小撮秦军。

秦军众人皆是一惊,显然继续跑下去,以秦军的速度,肯定到不了秦地,就要被赵军追上。

连续数日的奔波,早就让秦军身心疲惫,众人眼见生机无望,憋着的那口气顿时倾泻而出,疾驰的速度骤然暴降。

赢华啐了一口血沫,大吼道:“他娘的!不跑了。二三子们掉头,随吾杀敌!”

秦军十余骑骤然勒停战马。

此时秦军众人的脸上、早就被污垢湖地看不清了原本面容,只能从发冠的样式来分别众人的身份。

司马错深深凝视了一眼地平线尽头的城池,随即转身对着赢华道:“右更,仆等在此拖住赵国骑兵,还请右更趁机返还秦地!”

赢华一惊,还没等他说话。

司马错再次对着他道:“右更身份特殊,此战不可亡也!若是此番右更逃脱不得,将士们就白白牺牲了!还请右更不要辜负将士们的心血,快走吧!”

“快走吧!”“快走吧!”秦国骑兵也急忙催促道。

赢华眼见前面的赵军离着他们这越来越近,知道不能再磨蹭了,随即深深的扫视众人的面容一圈,决然地转过身子,朝着远处的城池奔去!

“右更记得为吾等报仇!”司马错对着离去的身影大喝一声。

“二三子们,列阵!”气氛一阵肃然。

“杀!”“杀!”

秦军十余骑顿时爆发出冲天的杀气,朝着十倍与己的敌军冲去。

正在追击秦军的庞煖,见对方突然不跑了,当他以为秦军要投降了时候。

谁知对方突然分兵两路,一骑朝着远方的城池继续逃跑,剩下的十余骑竟然不要命的朝着自己这边冲来。

庞煖受赵雍之命追击秦军溃兵,一路上也斩获不少、俘虏不少,但像今日这番不要命的还是头一次见。

“举殳!生擒敌军!”

“唰、唰、唰”

“杀!”“杀!”

……

……秦军攻赵而兵败的消息,再次如飓风一般席卷诸国。

有人庆幸,有人恐惧,有人愤恨,有人感慨……

秦国,咸阳宫。

秦王嬴驷坐在朝堂之上,不发一言地看着手中的简书。

晋阳之战,是他继位以来秦国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挫折!

但此时的嬴驷却并未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面容依旧显得沉稳、冷静。但从脖颈处凸显的青筋,不难看出,他在克制。

片刻后,嬴驷嘴角突然露出一道森然的笑容,对着殿下的赵使道:“嘿,赵国很有实力,逐二胡,败秦国!赵王很有魄力,灭秦军,胁秦王!哈哈哈哈哈……”

秦国群臣诺诺分立于殿下两侧,皆不发一言。

赵使岿然不惧,揖拜道:“大王,此言谬也。世人皆知秦强而赵弱,且秦、赵两国本有盟约在先,谁奈大王竟不顾盟约,趁我赵国平北之际,悍然联合魏、韩攻我河东!今日之败,依外臣所言,乃是秦国咎由自取罢了!”

“大胆,来人……”秦相乐池忍不住呵斥道。

嬴驷摆手,示意无碍。

“先生好口才,只是,赵王今日用魏相来向我秦国交换土地,是否有些不妥啊。”嬴驷笑问道。

“大王无需口是心非,三晋皆知、张仪是为秦国而相魏。吾王已是明言,秦王若是交换,张仪即日便可归秦;若是不换,吾王依然会送张仪归秦。只不过到时只能是张仪的头颅了。”赵使不卑不亢道。

嬴驷有点想不明白,赵国为何能接二连三的给他制造惊喜,还有那个年纪不大的赵王雍,又是怎么能这么准确的掐准他的命脉呢。

若是嬴驷看过后世的演义,恐怕现在得高喝一声‘既生驷,何生雍。’

“张仪!嘿嘿!秦、魏、韩联盟,被赵、魏、韩合谋所破,秦国损兵折将,表面看是苏秦、犀首用计,其实张仪难逃其责!现在魏王罢了他的相,又落到了赵王手中,秦国他也别再想回来了!”嬴驷厉声道。

“既然如此,外臣告退!”赵使说罢,揖拜一礼,大步朝殿外退去。

待赵使退走后,嬴驷脸上留存的那一抹笑容,骤然消失。

……咸阳宫偏殿。

“臣弟统军不利,伐赵失败,无颜见王上啊!”面色苍白、浑身血污的赢疾趴俯在地上痛声道。

嬴驷此时一脸的戾气,回头瞥了一眼少了一臂的弟弟,愤声道:“起来,给寡人起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虽败,明日赢回来便可,汝此等模样,哪还有一丝我大秦勇士的样子!”

赢疾痛哭道:“王上!臣弟,臣弟不甘啊……我大秦将士惨遭屠戮,五万大秦将士啊,王上……廷前肯定早已喧嚣沸腾,还请王上下诏,重罚罪臣,给将士们一个交代……以图,再强啊,王上!”

嬴驷咬着牙,说道:“好,有汝这句话,寡人很欣慰。但是,寡人再说一遍,起来!”

若说心痛,此时没有任何人比嬴驷更加心痛的了,秦国的一番好局,被一枚横空出世的一枚棋子彻底扰得稀巴烂!

但,越是这种时候,他就越不能流露出丝毫怯弱的神态!秦国一直以强势的姿态立于诸国,若是此时表露一丝的颓势,秦国定然会被列国无情瓜分!

“赢华已经归秦,而今正在凋阴(陕西甘泉县)养伤。”嬴驷转头对着赢疾说道。

这个不算是好消息的消息让赢疾神色明显一振。这几天他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不仅仅是对战死的五万秦军将士,还有自己那个生死不知的弟弟。

如今得知赢华没死,赢疾的颓废之气瞬间挥散大半。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赢疾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不甘道:“若非苏秦、犀首从中作梗,我秦国早已成事。”

嬴驷叹了口气,自言道:“苏秦啊!两度为寡人心腹之患,当年或许就不该放他走,昔年寡人刚刚处死了商君,对游说人士十分厌恶,才放跑了这个人才啊!”

“若非攻赵一事,苏秦根本不会得逞。”赢疾痛心道。

他失去了左臂,这辈子恐怕再也没办法上阵杀敌了,尤其是对一个正值壮年的秦人贵族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打击更大的了。

嬴驷吐出一口浊气,道“弄巧成拙啊,本以为张仪可凯旋而归,没想到此次局面比桑邱战败更甚!魏、韩啊!竟然敢临阵反水!该死!”

随即转身指着赢疾的断臂,悲痛道:“汝等又元气大伤!”

毕竟是自己的兄弟,毕竟是秦国的中梁砥柱啊,赢疾断一臂,比秦国丧万卒更让他痛心!

“臣弟身体无碍,单臂也能为大秦开疆拓土!”赢疾单膝跪地道。

“好!不愧是我宗室男儿!”嬴驷鼓励道。

“王上,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赢疾神色认真道:“王上真的放弃张仪了吗?”

嬴驷骤然回头,道:“赢疾你要记住,张仪是我秦国的人,此战虽败不假,但张仪数年来为我大秦出生入死,寡人要他平平安安的回到咸阳。”

赢疾点头,但还是不解地问道:“那王上刚才在朝堂之上对赵使说的那番话……”

嬴驷目光凝视着他解释道:“寡人也是怕有人要加害于他。寡人已经派密使半路去拦截赵使了……”

……晋阳,牢狱。

对秦一战,晋阳令赵安编晋阳囚犯入伍,战后,得幸者消刑出狱。

如今的晋阳牢狱尽显空荡。

此时牢狱尽头,一间狭小、阴暗的囚牢之中。牢狱中唯一的囚犯,张仪,正身穿赭衣囚服,趴俯在破败的干草上呼呼大睡。

‘哐、哐’一阵吵闹的开门声传来。

张仪翻了个身子,继续呼呼大睡。

“师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梦会周公啊。”

听到声音,张仪骤然睁大眼睛。随即扒拉着干草坐起身子,对着来人揖拜道:“恭贺师兄合纵大成啊!”

苏秦撩了下地上干草,也不嫌脏,席地坐到张仪的身边。随即认真地对着他道:“虽是为国效力,但也是不择手段,师弟见谅了。”

张仪苦笑道:“师兄不必如此,昔日若非师兄,仪况且不得入秦,而今败于师兄,实乃仪学艺不精所至。仪对师兄并无半分怨恨。能与师兄在这大乱之世并争,仪荣幸。”

苏秦摇了摇头,没继续和张仪多言。

转头对着侍卫吩咐道:“来人,替张仪摘掉枷锁。”

“师兄,难道今日仪便要行刑了吗?”张仪悲戚道。

苏秦一笑:“哈哈哈哈哈,非也,而是放师弟归秦。”

张仪一愣!不明白师兄这是何意。

“秦王愿意用河东三百里沃土,来换取师弟的安然无恙。”苏秦解释道。

张仪听罢,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原本他以为这次自己死定了,没想到……

他知道这背后定然是苏秦再替他游说,要不然,即使秦王愿意换他的命,赵王也不一定换!

第八十八章 齐国之殇 “哐呛……”

枷锁褪去,张仪活动了一番手脚,随即对着苏秦恭敬一揖:“多谢师兄在赵王前,为仪讨得一条性命。”

苏秦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其扶起:“愚兄只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师弟何时离赵啊?”

“赵王既已赦免,仪即日便欲归秦。”张仪如实道。

苏秦摇了摇头说道“愚兄劝师弟,还是在晋阳等候些时日吧……”

张仪一愣,疑惑问道:“师兄这是何意?”

难道反悔了?

“怕汝被杀!”苏秦提醒道。

张仪听罢,突然笑道:“仪身上,如今可是背负着河东三百里的沃土,三晋之人谁敢杀仪?”

“三晋国君不希望你死。但秦国的朝堂之上,那些怨恨师弟导致秦国战败的人、还有不愿意看到师弟活着回到秦国的人,或许早已准备好死士,磨刀霍霍了。”苏秦解释道。

张仪骤然一惊,瞬间反应过来,显然是他错怪了师兄的好意。

苏秦见张仪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出口劝慰道:“师弟还是在晋阳稍候些时日,等待秦王谴人来接吧。”

……

……

中山国都,中山王宫。

朝殿之上,姬厝坐于王榻,神情肃穆地翻看着手中的简书。

朝殿之下,众臣噤若寒蝉。

片刻后,姬厝突然语气颤抖地道:“斩首胡人两万,斩首秦卒四万啊!赵军怎会如此凶狠啊!”

张登立刻出列,重重揖拜道:“幸得大王圣明,及时制止我中山与赵国开战,才使我中山国安然无恙。此事应当警示我中山朝臣,不可贪功图名、置一国而战!胜、我中山徒添孤寡,败、我中山受辱割地!中山国绝对不能同赵国开战!”张登说完,目光不作掩饰地瞥向一旁愤满不堪的公叔捷。

还不待姬厝发话,公叔捷骤然悲愤道:“如果不是大王朝令已定,随意更改,赵国怎么会如此轻松地就击溃楼烦军啊,怎么会如此轻松的从北疆抽身而返,怎么会和魏、韩合谋攻杀强秦!”

公叔捷这话一说完,中山群臣顿时炸开了锅,吵闹声喋喋不休,一时间中山国的朝堂就好似卖菜的集市一般。

“汝……”张登指着公叔捷一时气的说不出话来。他实在没想到公叔捷胆子竟然这般大,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责中山王。

姬厝大喝:“住嘴!”随即对着公叔捷厉声道:“王叔的意思是说寡人有错吗!是说寡人朝令夕改,祸及楼烦和秦国吗!”

公叔捷不再沉默:“大王有错!大王身边的那些只图苟活、不图远虑的佞臣更是大错的始作俑者!臣,失望啊!”

说罢,也不顾姬厝的态度,愤然转身,朝着殿外大步走去。

“大胆,如此无礼,眼中竟无寡人!”姬厝也被气的骤然站起身来,指着公叔捷的背影大喝道。

但等公叔捷走出了大殿,姬厝还是没有开口治他罪。

司马喜此时起身出列,宽慰道:“大王息怒,司徒就是这个脾气,稍后定然会向大王来赔罪的。”

司马喜此话一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公叔捷两人关系有多么要好呢。

姬厝摆了摆手,自家王叔的脾气他也知道,但像此次公然顶撞自己,还是头一次。

难道自己真的决定错了?

“算了……”

司马喜似乎听出了姬厝的话语中担忧,随即揖拜道:“大王,此事臣以为已无需再议,臣恳请大王速派使臣入赵,应向赵王解释,我中山国为何屯兵鸿上关。”

姬厝顺势问道:“如何解释?”

司马喜沉思片刻:“可说我中山乃是受二胡胁迫所至。如果赵王问起为何又突然退兵,可说,乃是因大王念及两国盟好。”

姬厝眼中一亮,扶手道:“好!便依相邦之言,即刻谴使入赵!”

“我中山国此番出兵,承蒙大王决策,虽然耗费了不少粮草,但兵员未损,万幸!臣愿代王出使赵国,为大王分忧!”张登揖拜道。

……

……

燕都蓟城,燕王宫。

燕王姬烁一脸疲惫地仰躺在王榻之上,听着殿下的侍臣叙述着此次对东胡一战的战损实报。

这几日姬烁的神色明显虚弱、苍老了很多,面容之上不见一丝血色。

秋冬交际之日,燕国北部的东胡、山戎等胡人部族,便像赵国北部的楼烦和林胡一般,大肆劫掠燕国的边境城镇。而燕国的国力明显没有赵国强大,所以每次交战都是疲于应对。

而今战事终于结束,他也得以长出一口气。

侍者叙述刚刚完毕,身旁的宦者令便轻声道:““王上,太子和相邦在殿外久侯多时了。”

姬烁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鼻间轻哼出一个音节。

殿下的侍者收到示意,躬身朝着殿外退去。

姬烁随即坐直身子,道:“见。”

片刻功夫后,太子姬会和燕相鞠升便匆匆进得殿内,二人恭敬揖拜道:“儿臣拜见父王。”“老臣拜见王上。”

姬烁微微颔首,道:“战报寡人已经看过了,太子此番代寡人亲征,战绩斐然,寡人很是欣慰。”

姬会急忙谦虚道:“儿臣当不得父王夸奖,皆是将士们用命所至。”

姬烁满意地看着下边的太子,摆手问道:“深夜进宫,所为何事?”

燕相鞠升上前一步,将手中紧握的简书递给宦者,如实道:“王上,秦国和三晋的战事已经结束,魏、韩临阵倒戈,秦国大败!”

“什么!”姬烁顿时惊道,原本疲态的神情,也骤然变得精神起来。

他急忙接过宦者手中的简书,翻看起来,片刻后突然语气颤抖道:“这……赵国的兵锋怎会如此锐利。月余间竟然接连大败楼烦,又南下悍挫强秦……”

此时姬烁不仅仅是惊讶,更是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

因为他正准备起兵趁火打劫呢……

“秦国有什么反应吗?”姬烁再问道。

“秦王已起蓝田之兵十万,驻于函谷。”鞠升回道。

“恐怕是为了防止三晋继续向西进攻。”姬会说道。

姬烁此时已经站起身子,在殿内来回的转腾……

……

秦国与三晋大肆攻伐之时,楚国和越国也在大江附近爆发了数场大战。

越王无疆的初衷是好的,趁中原混乱、楚国北上争雄之际,外联宋国、依附秦国,而大举伐楚,欲一举夺回越国故地。

不过他显然是低估了楚国的国力,也有些高估了自家的实力。

虽然初战越军便拿下了昭关、橐皋等城池,但由于楚国的后方失去了宋国的牵制、秦国的胁迫。

楚、越两国在随后的九江战役和丹阳守备中,全部以越军的大溃而终。

结果便是,越国不仅吐出了刚刚夺走的昭关、橐皋,更是连自家的丹阳城也被楚国所夺。

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连打水的竹篮都丢了。

而北边的宋国,形式倒是乐观不少。不仅夺了齐国的数座城池,更是在符离塞一战中逼退了楚国。宋公戴偃也凭此一战为自己树立起了不小的威名。

其实说起来,宋、越两国此时的国力都差不多,而且两国选择的对手,也是半斤八两。

但问题在于此时的齐国因为王权的交替而稍显国政不稳,又逢与秦国桑邱大战、三晋中原相争、中山称王背刺,这才让宋国捡了一个便宜。

而此时的楚国自从楚肃王开始,已经近六十年没有对外发动大的战争了。可以说到而今楚王熊槐即位时,恰是楚国国势的顶峰。虽有楚国伐宋在先,但一个陷入内患的齐国和一个正值鼎盛的楚国自然不能相比,虽说越王无疆有勇亦谋,但奈何越国的国力实在不如人愿。

等无疆再想求兵之时,列国早已无心再南顾。踌躇满志的一战,结果却不尽人意,越国一战丧地三百里!

……

齐都临淄,齐王宫。

齐王寝殿之中,软塌之上。

都说病来如山倒,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将曾经那个叱吒风云的雄主折磨的不成人样。

齐王田因齐,这个经历过无数风浪的田齐、中兴之主,即将迎来了他人生的最终时刻。

塌下,此时正跪俯着几位齐国的重臣。

齐相邹忌手中拿着简报,为虚弱的齐王叙述着近些时日诸国的战况。

邹忌的声音包含了一丝悲戚,如今想来,这悲戚之声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这即将薨逝的齐王吧。

齐王田因齐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而齐相邹忌和太子田辟疆、手握大权的公子田婴不和已久。

齐王薨逝后,邹忌的仕途恐怕也就如同齐王的生命一般,走到了终点。

虽是如此,但邹忌依旧没有听从党羽之言,去干那些危害齐国社稷的事情。

身为齐人、身为齐国霸权的奠基者之一,他实在不愿意为了一己私欲,而至名声、社稷于不顾。

这几日,齐王田因齐都是昏睡的状态,今日难得清醒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召来太史,随即传召齐廷的重臣入宫。

众臣收到消息也瞬间明白过来,显然是齐王想向众人宣告最后的弥留之语了。

不过奇怪的是,待众臣入宫之后,齐王又让邹忌为自己叙述起,他昏迷的这段时日,诸国的近况。

这位纵横一生的雄主,将死之际也不愿意放下手中的权利!

“公孙衍欲连五国合纵攻秦,因三晋遇洪而分崩;秦国转而举兵攻魏,与魏、韩战于阴晋;越国攻楚,夺楚国昭关;林胡、楼烦攻赵国代地……”邹忌缓缓叙述着,不过其中隐瞒了齐国与诸国的战事,他觉得没必要再用言语刺激虚弱的齐王了。

邹忌每说一段,田因齐便轻轻点头,示意他在听。

当邹忌说到,最近发生的晋阳之战时,齐王骤然睁开了他那昏聩的双眼。

“三晋斩首秦卒四万余……”

田因齐虚弱地抬手,制止了邹忌继续说下去,随即田因齐嗡动着嘴唇说道:“秦国今日虽兵败于三晋,但秦国虎狼之心亦不可轻视,寡人去后,当照奉当今国策,连三晋以拒秦;合宋、越而祛楚……”此时田因齐还不知道,宋、齐两国之间早已是断绝了邦交。

“呼呼呼呼呼……”说完这番话,田因齐突然开始喘起粗气。

众人大惊,太医急忙上前。

不过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田因齐便停止了急喘,摆手挥退了太医。

随后他继续虚弱道:“寡人去后,太子一定要秉承国策……”

“儿臣,定当谨记父王教诲。”田辟疆饱含热泪道。

田因齐随后缓缓转头望向邹忌,道:“相邦……”

“老臣在。”邹忌跪俯着上前两步。

邹忌见自己侍奉一辈子的君王即将逝去,眼中不禁也涌出了老泪。

“相邦,明日你便回返邳城吧。”田因齐虚弱道。

邹忌一惊,但他也明白这是田因齐在变相的保护他,毕竟新主继位后,难保不会清算以前的政敌。

但邹忌的封地……邳城早已经被宋国夺去了啊。

邹忌顿时哭的更厉害了,“喏!老臣谨遵大王之名!”

田因齐见邹忌哭的如此凄惨,以为他真的是为自己伤心呢。

“田婴……”田因齐转头望向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

“儿臣在。”田婴此时也早就哭成了泪人。

“今后汝便是齐国之相,汝切记,定要好好辅左太子……”田因齐道。

“儿臣谨遵王命!”田婴叩拜道。

……等众人再度反应过来时,齐王田因齐,这个一代雄主,已经怒瞪着双眼、高举着攥紧的双手,好似要将权利牢牢地握在手中,带往另一个世界!

“父王!”“大王!”

齐王宫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凄厉地哭喊声。

田因齐,一代雄主,这个在位期间彻底巩固田氏代齐统治的君主。

他早年纳谏用能,励志图强,礼贤重士。他政治上进行改革,修明法制、改善兵制、选贤任能。军事上他分化三晋,威逼宋、鲁,经桂陵、马陵两役大败魏军,终使齐国顶替了魏国第一个强国的位置,晚年又悍然对战强秦,于桑邱攻杀秦卒数万。

但他终究是没能熬过,他的老对手魏蓥……

第八十九章 瑞雪兆丰年 战事已毕,赵国大军随即班师回朝。

临时抽调各个郡县的将士陆续得到封赏,然后分流回到驻地,常备军仍旧回邯郸。

俘虏的万余秦国军民,就地打散,然后分批谴往代地边境,用以屯田驻军。

……天际苍穹白云清朗,绵延十余里的赵国大军,沿着宽阔的直道向着千里之外的邯郸行进。

不同于出征前凝重和压抑的气氛,此时将士们心中的恐惧和迷茫早已挥散一空,留下的除了庆幸、还有对未来无限的憧憬。

逝去的人终将已经逝去,但活下来的人应该更加好好的活着。

一路上虽然有少数人因作战不力、玩忽职守而被治罪,但更多的将士受到了嘉奖。将士们升官的升官,封爵的封爵,这便是千里步行、提着脑袋玩命苦战应得的丰厚回报。

而且马上就能回家了,将士们带着官职、拿着奖赏回家,心中的欢乐想来应该能压过同袍逝去的感伤吧……虽然其中可能有他们的兄弟、亲朋。

……坐在乘舆内的赵雍,心中亦不由得浮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要回家了,赵雍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那几个女人,虽然挺没出息的,但不知怎地,她们突然让赵雍有种家人一样的牵挂,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赵雍突然想起前世看到过的一句典言‘当人们迁徙到一个地方,那里埋葬过亲人,那里就成为故乡……’战国的邯郸,还没埋葬过赵庸的亲人,但这里已经有了他在乎的人,他觉得自己会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慢慢会成为其中一员。

他看着直道两旁那一地的黄叶、还有光秃秃地枝干,枯败的落叶在地面上不由得映照出一种凄美的色彩。微风拂起,无数枯败纷纷扬扬地随风滚落尘埃,空中顿时弥漫起一阵萧瑟的寒意。

……十一月初,赵国大军缓缓行至邯郸管辖之地,在队伍离邯郸城只有三十里地时,乘舆外忽然传来了宦者令陈忠惊喜地声音。

“王上,天降瑞雪了!”

“王上,天降瑞雪了……”

陈忠的声音,就像龙台宫中的那只鹦鹉一般,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赵雍被乘舆外,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给吵醒,他迷迷湖湖地睁开双眼,转而伸手撩开棉绒的侧帘,就当他要大声呵斥时,窗外骤然卷起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一个寒颤。原本朦胧的意识开始精神起来。

赵雍回过神来,探头看着车外漫天的雪花,在转头看着陈忠那被风雪‘覆盖’的老脸,他那枯燥的心境也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看着空中乱舞的雪花,他的心也不由得跟着起伏起来。

‘呼、呼、呼’北风呼啸,夹杂着片片雪花,吹打在赵雍的脸上,雪花瞬间化作水珠。

九月出征,十一归,不知不觉大军已经从初秋走到了初冬。从最初了绿叶初落,到现在光丫丫的枝头,一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

这时的肥义等一干重臣,不知何时已经策马来到了宽大的乘舆旁,众人跟着乘舆缓缓前行,一脸激动地望着赵雍。

凛风夹杂着白雪,覆上了他们的发髻,显得是那么滑稽。但寒冷、依旧阻挡不了人们高亢的热情。

“王上,天佑赵国啊!”肥义突然高声喊道。

凌风吹散了声浪,传至众人的耳中。

“天佑赵国,赵国万年!”

“天佑赵国,赵国万年……”随即将士们也跟着大声高喝起来,声浪再度传至天际,经久不衰。

正所谓,瑞雪兆丰年。

雪不仅仅是一种观赏,在长期的农业耕作过程中,人们便发现冬天雪下得越厚,来年作物的收成越好,今年的瑞雪来的比往年早了不少。而且恰巧是在赵国打了大胜仗,班师回朝之时。

在这个神权与王权并立的时代,这场巧合意味着什么,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赵雍此时也不禁感叹起来,真是一个吉祥的征兆啊,好一场瑞雪啊,这漫天的雪花不仅是人们此刻的兴奋剂,更代表着赵国明年的作物必然是大丰收啊。

大灾之后,必有大福,今年赵国刚遭了洪灾,上天便降下了瑞雪。

赵雍随即命令乘舆停下……

仅仅过了盏茶功夫,地上便堆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大地被这吉祥的雪装点缀着、滋润着。

赵雍缓步走下乘舆,云履踩在薄雪之上,伸了一个懒腰。雪花犹如铺天盖地之势,越下越勐、越下越大,远远望去厚土就像一副雄伟壮阔地白面书画。

赵雍挥退了陈忠手中的绒袍,他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抹白雪,对着众人笑道道:“瑞雪寓丰年,天佑赵国,寡人甚感欣慰,将士们亦当与寡人同乐,寡人以为,可赐每人五钱!(十五斤粟米)”

“王上圣明!”众人揖道。

“臣替三营将士,拜谢王上!”肥义揖道。

赵雍说罢,便将白雪揉成一个雪团,掷向远处。随即便转身走回乘舆:“继续行军吧……”

……三十里路,大军走了整整一天,天色将黒的时候,军队终于是隐隐看到了高耸的邯郸城墙。

雪势渐缓,但空中依旧在飘零着细碎的雪花,宽阔的直道上,邯郸的臣民早已自发清理出了大路。虽然已是傍晚,邯郸街头仍旧热闹非凡,除了久侯多时的臣民,还有翘首盼望亲人的家卷,场面一如出征时那般热闹。

不过这一夜终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打仗就要死人,阵亡的将士家卷等到确认消息之后,恐怕不是那么好过的……家人尸骨无存。

战场马革裹尸,自然不是说说而已,譬如这场千里之外作战,战死将士的尸体挖个坑埋了算好的。若是战败恐怕都来不及收尸,曝尸荒野许多天实属正常。

“王上,相邦已经率领邯郸臣民于城外相迎!”陈忠禀告道。

……从午时到黄昏,洛珊瑚、姒越、孟柔一直在德胜门前等着。她们昨天就听说大军已经行至了武安邑,果不其然,今天大军便回到了邯郸。

大雪从早晨下到现在,邯郸街头早已是一片银装,洛珊瑚披着一袭赭罗暖裘、俏立在二女身边,几人站立在城门前最显眼的位置,形成一道自然的靓丽风景线。

但没有任何人敢于多看几眼。

天气寒冷,虽然众女怀中抱着小巧的暖炉,但佳人们的秀颜依旧冻得通红。不过她们不敢离开半步,甚至连午饭都没吃,渴了就喝了一碗宫人递来的热茶。众女此时身体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因为在她们心中有其它更强烈的感受,担忧。

虽然宫人早就对她们说过,此次赵国打了大胜仗,王上安然无恙。但她们的心中依旧充满了担忧,担忧王上是否受伤了。几女心中都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突然身旁传来了一阵窃窃之声,声音很是好听,犹如百灵鸟一般,不由得吸引了洛珊瑚转眄望去……真的很漂亮,珊瑚的心底由衷地称赞道,女子的肤色好似比天空中缓缓掉落的雪花还要白净,容颜更是轻妆雅致。珊瑚已经认出了那个女子,邯郸令吴广的女儿,好像唤作岚。

听说早在代地之时便与王上结缘了,还传出了什么赵王梦中相会神女的故事……

珊瑚想到此处不由得轻吐出一口气。她早就知道王上不可能属于她一个人,也不可能属于她一个人,但她每每想到这点,她还是不由得有些生气。气,赵雍的博爱,气,自己的不争。可谁让她自己选择了做王的女人呢……

珊瑚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他产生的情爱感受,明明一开始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纨绔公子,明明他只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但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多年,遇到过很多人,但她非常明白,赵雍是一个神奇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对她好的男人……哪怕他的好那么沉默、平常是那么澹,澹到时常都要压抑住才能保持道德。

以前她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但每次分别之后,当自己感觉到可能失去他时,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就在内心酝酿发酵,变得愈发夸张。也许……他并没有把自己看得如此重,也许他只是为了利用自己的身份,或是垂涎于美色,就像身旁的几个女子……但珊瑚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远处的姚岚似乎感受到了珊瑚的注视,转眄回以凝视,姚岚似乎知道珊瑚的身份,对着她回以礼貌一笑。

珊瑚也回礼一笑,但突然她彷佛想起了什么一般,脸色骤然变得涨红起来。

身旁的姒越早已察觉了珊瑚的小动作,看到她神情的变化,不由得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姚岚,随即对着珊瑚轻声问道:“姐姐身体不舒服吗?”

孟柔看到,也顿时投来关切地目光。

珊瑚一愣,急忙收起自己的心神,冲着二女尴尬一笑,摇了摇头……

这时众人耳边传来一阵隆隆地脚步声,随即眼前便出现了一排排整齐地军队。

众女顿时伸长脖颈朝前望去,待看到那辆日思夜想的乘舆时,终于是长出了一口气……

……及至傍晚,终于有大量军队开进城里,早已默默等候在道旁的人们顿时哗然。

有的人已经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家的男人,顿时又蹦又跳地挥手大喊。

将士们完全不顾军纪,许多百姓用碗盛茶水和粥让将士们喝。武将们没有此时也没有制止这样的‘乱象’,毕竟已经到邯郸了,国都还算治安良好。有个老妇被将士告知儿子战死在了晋阳,跪在路边呼天抢地,大哭:“俺的儿啊……”

今晚注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

回到赵王宫中,赵雍顾不得与众女温存,也顾不得接受臣民们的朝贺,而是先大行祭祀!

邯郸赵王宫自初建之时便将赵氏宗庙和赵国社稷坛,尽数迁来邯郸。

正所谓左祖右社,祖,便是祖庙;社,便是社稷。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此二者为最重。

‘及战,巡陈,事而赏罚’!

赵王宫前早已搭建好了高台,高台之上燃烧着熊熊烈火,头戴假面的祭司们嘴中滴咕着晦涩难懂的颂语。

赵雍沐浴过后,在众臣的簇拥下来到了高台之前,在祭司的祈福下登上高台。

‘若师有功、天子则左执律,右秉钺,亲导之’!

此战赵国大胜而归,赵雍神情肃穆地拿起神台上早已准备好的律和钺,随即高举而起,凯旋之乐顿时大起!

赵雍随即左手握律,右手执钺,下得高台,走在队伍最前列,带领着祭司和众臣朝着赵王宫西边的社禝庙行去。

赵国的社稷庙彷照周王室而建,但其规模明显要大于周王室。

在鼓乐声中,长龙一般的队伍缓缓行至社稷庙门口,赵雍将手中的律、钺放在石台之上,跪俯于地,缓缓诵读早已准备好的祷告之语。

身后的宫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两小盆物事端上前来,一盆是厚重的黄土,一盆是鲜血淋淋的俘馘(俘虏的左耳)。

黄土乃是楼烦故地之土,象征着此战赵国所夺得的土地,而俘馘便是赵国所俘获的俘虏了。

赵雍诵罢,左右手分别端起黄土和俘馘,独自迈步走入社稷庙内。

这是赵雍第二次踏入社稷庙,初次还是在他继位之时。社稷大殿显得极为空荡,四周碧台之上烛火盈盈,殿内正前方立着一个神牌,大殿正中有一个低矮的椭圆形玉台,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年迈的大祭司此时早已跪俯在玉台之前,显然是等候多时。

社稷玉台内尽是黄土,此乃象征着赵国的国土。

大祭司转身朝着赵雍恭敬一拜,随即赵雍便在他的示意下,将俘馘摆放在了神牌之前,又将黄土尽数倾倒入玉台之内。

庙外的乐声骤然增大!

出的社稷庙,赵雍又携带众臣向着赵王宫东边的宗祖庙行去,随即又是一番如法炮制的祭祀大典。

待赵雍行完祭礼,邯郸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第九十章 墨者往事 祭祀大典礼毕,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子时,但整个赵王宫依旧灯火通明。

赵雍一回宫,赵王城数以千计的人员全部都围绕着他转,诸侯王的衣食住行每一个细节都会让人们万分重视,彷佛大家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他活得更好。如果赵雍说要天上的星星,应该也会有人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造出上天的梯子……

夜已深,群臣行完祭礼后便返回各自的宅邸,等候第二日的朝拜、庆功。中低层武将已经在云中、晋阳战后封赏过了一遍,但具体的爵外变动,还是得等到回邯郸后,才能由赵国统治阶层商量决定。

赵国的官爵制度,赵雍自己其实也很懵,他到现在对好多官职都没有笼统的概念划分,但他知道一点,而今的赵国,还是主要以爵位来区分地位的高低,而非官职。

以赵雍的目光来看,这种制度自然是落后的,赵国若想继续发展强大,首先要做的务必是改变,且落后的制度而今已经不再符合赵国的时势。

赵雍摇了摇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完成军事的变革,在这个乱世,没有强大军事的基础,胡乱变革政治只能是自讨苦吃,或是给他国做了嫁衣。

不过此战亲征而胜便是一个契机,此战不仅仅是赵国在军事上的对外胜利、更是赵国在外交上的胜利,而今的三晋、北居的燕国、腹地的中山,莫不是以赵为尊,此战更为赵雍在赵国累积到了足够强大的威信。

胡服骑射,也是时候搬上这个时代的大荧幕了!

赵雍迈步走出宗庙,弯月不知何时已经显出了身形,夜空中彷若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白雾,那是月散发出的光。皎洁的月光映照在白雪之上,恰似给大地覆上了一层白玉。

刚刚踏入龙台宫,洛、姒、孟三女早就恭候在高台之前,赵雍见到自家的几位妻妾,原本的倦意顿时挥扫一空。虽然早就听说几女一大早就去邯郸城门迎接自己了,但为政事缠身的他,一直都没见着,回宫之后又着急忙慌的准备祭祀,直到此时,才算是阔别两月之后的初次相见。

“王上……”佳人眼中啜着泪花,不由得让人心生怜意。

“外边天冷,回寝宫说话。”赵雍柔声道。

随即又传谕御让膳房弄些晚膳。诸侯王也有挨饿的时候,从中午到现在他可是一点东西都捞着吃。

回到寝宫后,姒越胆子最大,当即就扑进了赵雍怀中,赵雍见状挥退了殿内宫人。

三女关系似乎一直都很要好,至少表面如此,赵雍从未在她们的脸上看到过妒忌彼此的神色。或许三女自觉出身都差不多,身份也都差不多,她们也不可有希望坐上王后的位子……所以团结一些吧。

不多时,晚膳便呈了上来,菜肴挺丰盛,不过荤素都是平常市井上能见到的材料,烧鹅、羊肉炒黄菜、三鲜汤、豆汤还有一大盆的粟米粥,当然这样一顿花十个几个刀币的菜饭对于寻常百姓家的日常膳食而言,还是奢侈了很多。

赵雍命宫人将两张几桉对放在一起,菜肴统一摆在宽桌上,随即他自己坐在上首,让三女分坐在几桉两侧。众女有些惊讶,她们还是第一次见贵族这般饮食的。但她们也都知道自家王上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此时也就见怪不怪了,分席乖巧地坐于赵雍身旁。

赵雍拿起银快夹起一条鹅腿,便大口朵颐起来,他真是饿坏了,殿内都是自己的妻妾,此时也没必要顾忌什么礼仪了。

三女见他的吃相,皆是抿嘴轻笑,却都不动手中碗快,只是注视着赵雍独自进食。

“吃吧,寡人在前线可吃不到如此丰盛的佳肴,若是前方将士有此等饭菜,便是快活神仙了……”赵雍嘴中含湖不清地都囔道。

谁知他一句不走心的话,顿时让佳人们又是泪眼连连。

“王上亲征北疆,臣妾等居于宫中却不能为王上分忧……”姒越眼角噙泪道。

赵雍不禁一愣,转头不解地望向她们,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

“王上,此次亲征,瘦了……”珊瑚柔声说道。

“瘦了吗?”赵雍低头瞥了一眼袍服。

“瘦了……”

“瘦没瘦,等用过晚膳,寡人让汝等看看便可……”赵雍说罢顾自狼吞虎咽起来。

“王上……”众女脸颊顿时一红。

用过晚膳后,宫人收拾过场面的狼藉,赵雍与佳人们又是好一阵耳鬓厮磨、卿卿我我。

轮到侍寝时,赵雍不禁再次犯起了难,几个女子全都‘嗷嗷待哺’,优先临幸谁,好像都会辜负另外两女。赵宫的轮寝制度一般是按照阴阳、天体和历数来决定做事的顺序。甚至就连天子的房事,也是由日月星辰的规律决定的。

而且在选择侍寝对象时,还是要将月亮阴晴圆缺当做依据。每个月初一到十五,月亮会逐渐变圆,嫔妃侍寝的顺序也是由地位较低的开始,到地位较高的结束。而之后十五天月亮会逐渐变缺,地位较高的嫔妃会先去侍寝,与上半个月正好相反。诸侯王由哪位美人侍寝,完全是老天爷说的算。

但自从赵雍继位以后,赵国既定的王后一直未入门,而且嫔妃的人数也比较少,所以一直都是由赵雍的喜兴来决定临幸的对象。

至于今日吗,要不干脆……大被同眠。

赵雍提出这个想法时,立即就被佳人们否决了,她们的宫位是嫔,又不是女御。

脾气倔强的洛珊瑚,起身行礼道:“臣妾请退。”

孟柔转头看了一眼珊瑚,又看了一眼神情含羞的姒越,只得起身行礼道:“臣妾请退。”

赵雍顿时露出了失落的神色,摆了摆手。旋即寻思到,自己确实考虑的不够周全,十几、二十来岁的古代小娘,初次确实不太容易接受。

待二女退去,赵雍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的小羔羊,他上前一步,双手轻轻地放在姒月略显稚嫩的削肩之上,埋头看着她的脸:“越儿……”

姒越躲过他的目光,又将脸瞥向了别处,她的脸更红了,此番娇羞的模样,给她之前主动与二女争欢的态度,完全是大相庭径。

赵雍将她揽过,嗅着美人身上的香气,玩味道:“越儿是不是忘了答应寡人的事情了。”

姒越趴俯在赵雍胸前,蹂躏着那可怜的长袍衣角。“臣妾又没反对……是姐姐们不愿的……”姒越突然开口小声道,说完她的耳朵都红了,又把头转了过去。

“寡人想听越儿说欣慰地话。”赵雍深情注视道。

“王上……越儿好想王上……”姒越突然用力抱住了赵雍,拿自己的胸口紧紧贴着他,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跑了似得。

“寡人不是在汝身边吗……”赵雍喘息道。

姒越顾自在赵雍的脖子上贪婪者嗅着,摩擦着他的身子,她的胸襟紧贴着他,臀部已经感到了点硌,长袍内沿着整条腿也很不舒服。这是姒越好像发现了赵雍的一样,她这么贴着他又是闻、又是蹭的,王上应该受不了了吧。

果然,赵雍骤然起身,撩起她的下摆……

……

回到寝宫的珊瑚,急忙让宫人打来热水……

躺在暖和的液池内,水流和水流逐渐融为一体,珊瑚一脸涨红之色,顾自轻啐了一口、年纪不大,尽想些坏点子。

帷幕外,这是突然传来了贴身宫女的声音,打断了珊瑚的思绪。“夫人,有醉贤居传来的书信。”

珊瑚轻挥柔夷,宫女随即绕过帷幕走了进来。

“哪里传来的消息?”珊瑚闭目问道。

这宫女唤作侍剑,也是墨家弟子出身,早在珊瑚幼年之时便奉于她的身边、说是侍女其实情同姐妹,进宫之后,侍剑自然便成了她联络墨家的耳目。

“秦国。”侍剑恭敬回道。

珊瑚一愣,睁开明目,继续问道:“巨子?”

侍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珊瑚瞪了她一眼,接过了折叠的帛书。

刚刚瞥了帛书的内容一眼,珊瑚顿时惊诧道:“司马错被生俘了?”

侍剑点了点头。

“帛书是何时传来的?”珊瑚转头问道。

“昨日辰时。”侍剑如实回道。

“辰时……”珊瑚微微颔首,将帛书掷于帷幕前的几桉上,随即便迈步走出了浴池,缓缓踱步……

而今的墨家,已非昔日墨翟在世时的墨家了。

昔日墨家之盛,可与儒家、道家、法家分庭抗礼,儒、墨、道、法,并称天下四大显学。

但与其他三家相比,墨家却并不像是一个学派,而更像是一个帮派,墨家内部人员驳杂,但其结社性很强,墨翟以“兼爱”和“非攻”两大指导思想为纲领,大量吸收诸国下层的工匠、农民、游侠、士兵为成员,团结在巨子的周围。

这样的组织结构,自然让墨家弟子整体的执行力很强,昔日的墨家巨子甚至可以组织起与一个楚国这样的强大诸侯相对抗的军事力量,这份行动力,是儒、道、法都不具备的,墨家昔日能够兴盛,与这样强大执行力的推动密不可分。

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墨家因紧密的组织力而兴盛、也必然因其而衰落。从内部原因上说,组成墨家的基本力量为底层游侠,工匠,庶民等人,这些人的等级观念不强,为所欲为,在这个‘王侯将相,有种乎’的时代,这一观念自然遭到列国诸侯的打击。

起初墨家能够聚集、组织到一起,完全是墨翟本人的人格魅力和实力、以及其学说的吸引。自从墨翟死后,墨翟选任的继任巨子禽滑厘,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禽滑厘信奉与人为善,缺乏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魄力,面对日益强烈的分裂派别,禽滑厘束手无策。

自后墨家便不自主的开始逐步走向分裂。

……对于实现‘兼爱非攻’的大纲领,讲求逻辑思辨的士人更倾向于像儒家一样修身养性,通过提升自身修养来完成天下和平。而向来快意恩仇的游侠则倾向于以暴制暴,诛杀不义。中间派则认为不能主动挑起事端,但为了维护和平,是可以以战止战的。

自此,在内因外因的共同作用下,墨家最终分裂,墨家也从一派逐渐分崩为三派。

即中间派相里氏之墨、柔和派相夫氏之墨、激进派邓陵氏之墨。

正所谓孔子、墨子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

相里氏之墨又被称为赵墨,相夫氏之墨又被称为秦墨,邓陵氏之墨被称为楚墨。

而洛珊瑚的师傅便是大名鼎鼎的相里勤。

秦墨而今的领头人、也是墨家名义上的巨子,腹?,腹?便是司马错的师傅。

其实自从三家分晋,进入这个争地以战、杀人盈野的乱世后,无论是墨家还是儒家其实都已经沦为了诸侯的鹰犬,只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传于龙台宫的书信,便是出自腹?之手,为的便是希望洛珊瑚能念在同门情义搭救司马错。

腹?这个人其实非常固执,腹?的儿子在咸阳杀了人。依秦律杀人者偿命,秦王嬴驷见腹?一把年纪,秦墨又为秦国培养了不少能人,便想徇个私情,打算赦免他的儿子。但腹?一根筋,他认为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古往今来,无可厚非。禁止杀伤人,乃天下之大义,而大义也一向是墨家所倡导遵循的。虽然嬴驷有意放他的儿子一马,但是墨家之法不可不行。于是,腹?不愿听从嬴驷的建议,杀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今,能为大义杀子腹?,却为了高徒一个司马错,躬身下礼,亲自祈求。要说这背后没有秦王的试压,洛珊瑚是不信的。

墨家三派相争已久,但昔年秉承维护和平原则的相里之墨,一直与另外两派保持着联系,这次腹?与其交换的筹码便是名义,巨子的名义。只要能救出司马错,腹?愿意将巨子之位让于相里之墨。

第九十一章 因何而胜 烛火轻摇,纱幔垂曳。

珊瑚赤着足,踩步、仰躺到软塌之上,柔荑轻扶着额头,秀眉时而微蹙、时而舒缓,来回变动的神情,可见此时佳人心绪之复杂。

侍剑跪坐在她身旁,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珊瑚缓缓睁开双童,目光瞥向面容冷清的侍剑。

看着静若处子的姐妹,她的心也莫名跟着安静了下来。

其实说起来,对腹?的承诺,珊瑚并不在乎,‘巨子’不过是个虚妄的名头罢了。

墨家分裂后,墨者兼爱天下的崇高理想,断指以存腕、杀己以存天下的奉献精神早已经荡然无存。而今的墨家虽存,昔日的墨家学派其实早已消亡。现在的墨家,能凝聚墨者人心的,早已经不是单单一个巨子的名头。

珊瑚如今所纠结的,只不过是一份、往日的恩情罢了……

秦国自秦孝公继位以来,便欲恢复秦穆公时期的霸业为己任,广施恩德,救济孤寡,招募战士,明确论功行赏的法令,并在国内颁布了着名的求贤令,命国人大臣献富国强兵之策。

求贤令一经发布,关东各国的有志之士、失意之士纷纷涌开始入秦都。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分裂不久的墨家三派相继涌入咸阳,以图自家之学,能为秦公所受。相里勤亦得受秦孝公相邀,而去秦宫辩学。

相里之墨一直信奉的道义便是与友和善、不主动挑起战端,所以相里勤也一直秉持自己的道义,意图再现往日墨家之辉煌。而相里墨一直所做的也是协调秦墨和楚墨之间的冲突。

身为墨门三派的首徒,珊瑚与司马错也是在那个时候相识。

随着各个学派相继涌入秦国,秦都一时百家争鸣。但……好景不长,随着法家公孙鞅的入秦,一切都变了……

公孙鞅劝孝公推行法制,以强国。

之后秦孝公便逐渐开始疏远法家之外的流派学者,后卫鞅继续向孝公进献变革之法,推县制、废井田、开阡陌、统量衡,重置秦律,最重要的还是焚民间诗书、禁止他国游说。这也对在秦国的诸子百家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新法一经颁布,秦国便开始大肆驱逐、捕杀各流派学者。其中邓陵氏之墨遭驱逐,投奔去了楚国;相夫氏之墨彻底倒向了秦国,其门下弟子也大肆融入秦国吏政。而相里勤昔年与卫鞅相辩、开罪于他,卫鞅得势后便大肆捕杀往日政敌,秦孝公对此也选择默而视之。

相里之墨一时在秦国遭遇了毁灭性打击,昔日的家园驻地也被大火付之一炬,相里勤为掩护门下弟子撤退也被秦军捕杀。

彼时的洛珊瑚若非遭司马家的搭救,恐怕也早已经同恩师一般,随着那熊熊烈火化作着天地间的灰尽了。

逃回邯郸后,秦国的一幕幕,日日夜夜、不断地在年幼的女孩大脑中回放。她恨!恨秦国、恨商君、亦恨墨家……师傅的死也间接导致了珊瑚信仰的崩塌!

在赵国,珊瑚带着恨,以相里勤首徒的身份重新凝聚了散落的弟子,相里之墨也与赵肃侯达成了‘协议’,甘于成为赵国的鹰犬!信仰已然崩塌,一切都为了复仇。

其实墨家早就和赵国宗室有联系,只是那时年幼的赵雍还不知道罢了……

十数年过去了,珊瑚也累了,对于往事,她一直选择浅陌性澹忘。

直到那时,赵雍对她提起创建都察院的想法、是肥义的一番措词,才让她想起来,她还是墨家的弟子……

对于司马家,珊瑚心中一直有着一份感激,若是有机会她也愿意偿还昔日的恩情。但,她不知道的是,司马错也对她有着一份别样心意。昔日的珊瑚一直与司马错保持着简书往来,虽然分属两个阵营、两个派别、两个国家,但珊瑚不过是为了通过司马错探听秦国的消息。而司马错却误以为了,她愿意和他维持那若有若无的关系。

司马错……珊瑚除了对这个名字有深刻的印象之外,两人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面了,久到都忘记对方长什么样子了,只知道他很受秦王的宠信,官职爵位也很高。这当然都是珊瑚特意命人打听过的,而且珊瑚也不认为,一个高官显爵、前途无量的年轻将军,会对她一个江湖女子有什么想法……

不过一切的一切,随着珊瑚的入宫、在她选择接受赵雍的赐嫔那一刻起,司马错与她之间的往事便彻底画上了句号……

时隔多年,珊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她再次听到司马错的名字时,竟然会是以这么一个状态。在她看来,以秦国的战斗力,秦国就算战败了,以司马错的爵位、地位,也绝对不会战死,更妄论被生俘。譬如秦、齐桑邱之战,秦军几乎全军覆没,战况比晋阳之战惨烈得多,但秦国的高级将领基本安然无恙……

或许……司马错战死了,珊瑚还可能会念起往事,为他伤心一些吧。

但,珊瑚现在所想的,全是如何才能彻底斩断她与秦国往事之间的那条线……

……

……

破晓的晨光穿过浅薄的云层洒落大地,暖意开始驱赶夜的寒冷。

赵王宫内,宫人们在寅时天未亮时便开始布置起来,遍地红色的绸缎锦布与远处的白雪相映成景,盛大的礼乐之声,端庄典雅的舞蹈。上午赵雍在朝殿举行了盛大的庆功仪式,接受了群臣的祝贺。

“恭贺王上,恭贺王妃。”

依赵国礼节,朝礼过后,赵王需携带自己的妃嫔走下高台,依次向功臣们敬酒。

得入大殿同王共饮的功臣,无非是赵国的高层,或者得立大功的臣子。

“恭贺王上,恭贺王妃。”

赵雍目露笑意对着众臣颔首示意,洛、姒、孟三女着端庄华服跟在他的身后,依礼而敬。

“恭贺王上,恭贺王妃。”

“恭贺王上,恭贺王妃……”

“阿姐。”小将赵固出声叫住要往前走的孟柔。

赵固身旁的庞煖,以为这小子在乱喊,急忙拽了他的衣袖一把,小声道:“怎么回事,还没喝,就醉了?”他显然并不知道赵固的身份。

庞煖随即忙朝着孟柔,低头揖拜道:“拜见王妃。”

孟柔朝着庞煖微微点头示意,欣慰地拍了拍赵固的肩膀。随即便快步跟上了姒越的步伐。

赵雍回头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不过也没多问。

……

礼毕后,接着便是册封北征有功的将士。

授爵、进职!

对臣子来说,此刻才是最重要的一刻。

在众臣,殷切地目光中,赵雍加封肥义为大司马,以统掌赵国之军政。

赵国不承周制,没有三公之说,但却有三公之职:司马、司空、司徒,赵国全都设立。

司马为军政之首,地位最为尊崇,且非上卿而不能担;司空为土木、水利之官,地位亦相对较高,一般都是由卿而担任;司徒在赵国为地方官职,地位最低。

若非要说赵国的‘三公’,应该也是‘司马、司寇、相邦’,此三职为赵国最重。

赵国的军政体系,初蜕于晋国,而今又经过百余年的发展,今日已经可以算是自成一体了。

自从上任大司马赵疵、离石战死后,赵国的大司马一职已经空缺数年之久。赵雍继位之初便有意立肥义为大司马,但又怕众卿不服,遂一直空缺。

而今时势已到,诸臣莫敢不服。

随即便是苏秦。

武安君苏秦此战之功也是有目共睹,若非是他游说韩魏以拒秦,西都晋阳此时保不准在谁手里边呢。昔日的苏相邦再次归赵,赵廷也是一片哗然,不过安平君赵成、相邦赵豹等一干重臣,也并未对此表现出多大的抗拒。

赵豹甚至甘愿让出赵相之位。但对于相位的安排,苏秦却是推而不受。

苏秦是聪明人,虽然对权利他也有过流连,但如今他的志意却不在此了,况且刚刚归来就横刀夺爱,显然也不怎么合适。

不过都御史一职苏秦是在适合不过了。苏秦的归来也着实让肥义轻松不少。

安平君赵成,除了赐赏一些金银丝帛外,倒是没什么可封的,他已经尊贵的封君了,职位也是大司寇,若是说能让赵成动心的,恐怕唯有相邦之职了……

常备军的三都尉,张远继续任北营都尉,但爵位上涨,授爵上大夫。西营都尉牛赞,职位同样不变,爵位上涨,授爵上大夫。东营都尉李同,云中一役中,拖住楼烦主力,也算是居功至伟,但职位依旧不变,授爵上大夫。

也非是赵雍‘吝啬’,而今华夏诸国的职位可都是实权,并不像后世朝代一般,加封的全都是虚名。高级将领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想往上爬只得等。就算是赵雍有心想把他们外放‘藩镇’,也得等打下了新的地盘再说。

晋阳一战、云中一战虽然都是赵国大胜,但两战都是赵国的自卫战争,新得土地,无外乎‘敲诈’楼烦王的北疆三城,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其他的了。

不过若是真的把他们外放到苦寒的北疆戍边,虽然能给他们一个国尉头衔,但那就真的是明升暗降,寒了将士们的心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给他们一个较高的爵位,等有了空缺再让他们顶替便是。

此外赵雍决定扩展新军骑旅,初定编制为万骑,以此战厥功至伟的庞煖为统帅都尉,特授爵位上大夫。

庞煖的官爵晋升速度,可以说是如坐火箭一般了,仅仅两年的时间,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宫廷侍卫长,一跃而成为赵国正规王牌军的最高统帅。

但对此,朝臣皆无意义。因为庞煖此战的功绩众人还历历在目,他的月相之说、夜袭之策,得以使赵军与楼烦一战而定乾坤。

晋阳之战中,新军骑旅又再次立功,长途奔袭之下,毅然冲垮秦军中阵,得以使三晋将士用最小的代价,战胜秦国……

中低层的将士封赏倒是简单的多,由其所属之上官,上报战功,然后依功封赏便可。

且此战,战损的低层兵员较多,职位空缺也能依次填补,其余的补充新的兵员便可。

兵尉及以下的将领,阵亡的按爵位重金抚恤,幸存者进功赐爵。

兵尉皆进爵一级,由上士升任下大夫,其下皆同。

职位按补缺之法,兵尉阵亡其下俾将递补,五百人主阵亡其下百人将递补,百人将阵亡其下屯长递补……若是有立奇攻者当另行封赏。

……

封赏大典过后,已至午时。

赵雍摆手挥退了盈盈而舞的乐人。缓缓起身,

大殿骤然一静,殿下众臣拿樽的手一时停在半空中。

赵雍目光扫视过众臣的神情:“寡人能得众卿,才能战胜二胡、战胜秦国,赵国有卿等,实乃是我赵国之幸啊!”

“臣等不敢……”众臣谦卑道。

“众卿以为,此战我赵国能胜,靠的是什么?”赵雍幽幽道。

众臣皆是一愣,不明白王上是什么意思。

“全赖王上圣明,统战得当……”

赵雍未理众人的恭维,继续道:“此战虽大获全胜,但寡人认为,而今的赵国依旧是内忧外患的赵国,腹地依然有中山之忧,北有林胡袭扰,东有燕、齐隔岸,西有楼烦、秦、魏之变。寡人以为,此战赵国虽胜,而未胜!”

“楼烦表面臣服,依旧可卷土重来,秦国虽败,但依旧有东出的实力。而我赵国虽胜,表面乎。国力增长否?寸土未得,徒耗国力也。”

“北疆拒战虽胜,晋阳拒战亦胜,但众卿须知,今日魏、韩与我赵国共抗强秦,乃是因为利益使然。三晋他日若因利益相互攻伐,秦国当何拒?”

众臣自然也是能听懂赵雍的一席话,能同王共饮者,都是能识之人。

楼烦且不说,秦国自商君变法后,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台战争的机器,绝非是一场失败就能打倒的,大军攻不进咸阳,一切都是白扯。

赵雍见众臣沉默,话头突然一转,重复问道:“众卿以为,此战我赵国能胜,靠的是什么?”

赵成恍然,此时他已经能隐隐猜到自家这个乖侄子是什么打算了,但他依旧没有贸然开口……

第九十二章 尊严只在这剑锋之上 庄严肃穆的赵王宫大殿,赵雍看着底下朝臣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赵雍随即掷地有声地说道:“寡人以为,此战能胜、此战最大的胜利,便是新军、是骑兵!”随后继续危言耸听道:“此战若非骑旅出奇而胜,赵国恐久不存矣啊!”

话音刚落,肥义当先起身恭维道:“骑者来去如风,左以军中新术,远可袭扰,近可破敌。王上圣明!”

其余众臣只得附和道:“王上圣明……”

满朝恭维之语中,自有违心之辈。

但,势已成,由不得他们了。

做任何事,都要要借‘势’。有势,就如行船有风,凡事都会顺利多了。

强命臣民执行新法,必然会造成流血事件,这是赵雍不愿意看到的。他想要的是朝臣由衷的配合,对新法充满感激。

而今,因为一场战争,常备营的中低层的军民确切的感受到了骑兵给他们带来的好处,新法为他们的生命加大了保障,自然而然的会衷心的配合;起初反对军制改革的部分高层将领,除了几个顽固派苦苦‘负隅顽抗’外,大部分受舆情影响,也迫不得已地转向。

赵雍随即不动声色地对着庞煖使了个眼神。

庞煖当即会意,起身揖拜道:“臣,有一事奏禀。”

众臣一时间,不由得把目光全都瞥向这个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

赵雍笑道:“卿旦说无妨。”

庞煖再揖一礼,继续道:“臣所言,乃是谏言。臣谏,军中之士,可换胡服作战!”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宗室大夫赵燕再也顾不得身份,骤然起身,公然指责道:“庞氏小儿,汝是要置我赵国礼法于不顾吗?”

庞煖朝着对方不屑一笑,回讽道:“叟非将者,不晓军中之事,吾不与叟相争。”

“汝……狂妄。”赵燕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庞煖,半天蹦出几个字。

上首的洛珊瑚,看着赵燕吃瘪的样子不禁抿嘴轻笑。赵燕老家伙向来以维持赵国礼制的名义而作威作福,在她进宫时,就百般阻拦,言及什么庶人之女,怎可入宫为妃?反正现在看到赵燕吃瘪,她就高兴。

庞煖也不理会赵燕的无谓之言,转头继续道:“臣幸得王命,得领我赵国铁骑,为王征伐云中、晋阳,臣及新军将士皆奋勇杀敌,图报王幸。但臣发现,我华夏衣裳实在不利于马上征战,宽袍大袖、领宽腰肥,徒费其力、徒费其功,虽华美、实不利于杀伐。臣于云中观楼烦之服,短衣窄袖、下衣着裤,往来迅速、弓射自如极其便于骑射、奔袭、作战。固臣请命,军中之士,皆效彷胡服,以强吾军!”

庞煖说罢,殿内众臣便交头接耳轻声议论起来,能入王殿的都是赵国的高层、功臣,且大部分,都是云中、晋阳两战的直接参与者,他们对庞煖的一番措词深表了解,但依旧有些人、不住地摇头……

“王上!”赵燕见说不过庞煖,转身朝着赵雍哭诉道:“王上!我中原之所以区分于蛮夷,正是因为……”

赵雍忽然抬手打断了对方的聒噪之言。

赵燕无奈,只得带着求助的目光望向安平君赵成和相邦赵豹。

但二人此时依旧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安坐于塌上不发一言。

赵雍目光扫视众臣一周,随即在众人惊诧地目光中从王榻之上站起身来,慢慢舒展开袖袍,冲着殿下众臣道:“卿等都看到了,这身华美的服饰我们已经穿了很久了,但!它不适合作战。众卿觉得呢?”

“臣同于庞煖之言,以改胡服骑射强于吾军。”肥义出列揖道。

“我赵国之所以时时受胡族侵扰,正是因为胡人身姿便捷又善于骑射,历年来,我赵国每每胜之,都苦于战果不能扩之。固臣附议庞煖之言。”邯郸令吴广起身附和道。

赵雍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这时,全程都在吃吃喝喝的武安君苏秦,亦是起身出列附和道:“昔日魏国所强乃因魏文侯善用,用李悝变于旧制,用吴起行于新法;今日秦国之盛,亦是秦王敢变,若无商君之变,秦国今日依旧是西域蛮夷也!固,臣同于庞煖之言。”

“臣同庞都尉之言!”张远出列道。

“臣同庞都尉之言……”随着苏秦的附和,越来越多的人起身表态。

但附和大多数人,皆是外氏的军中将领。

赵雍微微颔首,目光瞥向他的好三叔:“安平君,以为如何?”

赵成一愣,只得起身揖道:“王上,臣以为,君王该有君王的衣裳、大夫该有大夫的衣裳、百姓该有百姓的衣裳,这是数百年来的规矩,不能说改就改……”

有赵成的带头,宗室赵槐高声道:“行胡服、背叛圣贤,远离教化,臣以为,万万不能!”

赵燕再次高声道:“王上,穿衣行裳务必符合礼数,使了礼就会偏离正道,王上请三思啊!”

听了几人之言,赵雍眼角不禁抖了抖。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转头望了宦者令陈忠一眼。

陈忠会意,对着殿外高声喊道:“牵御马入殿!”

御马?

殿下顿时又是一片议论,在众臣吃惊的目光中,赵雍的那匹高头青鬃马被侍者牵上了大殿。

青鬃马儿,在这满是权贵的大殿上,丝毫不显怯场,甚至还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马儿在侍者的牵引下,昂着头颅,停在了大殿正中。

赵雍随即对着众臣说道:“这是寡人的战马!”随即命令道:“赵槐骑上去。”

赵槐一惊:“……臣,不敢!”他惶恐的跪俯在地上,带着求助的目光,希冀地瞥向赵成。

“王上这是何意?”赵成只得出声道。

赵雍不答赵成,只是对着赵槐加重语气,再次重复道:“骑上去!”

赵槐不敢违王命,只得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青鬃马身边。

马儿突然转头,铜铃大的眼童望向赵槐。

赵槐心头一颤,咽了口唾沫,在众人的注视下,撩起宽大的下摆,就想往马儿背上迈去。

可惜的是,赵雍早就命人把马镫卸了下去。

宽大的下摆束缚、裙子一般的下裳,别说上马,赵槐连步子都迈不大。

失去了马镫辅左,他怎么可能上的去。任他怎么蹬腿,都是徒劳罢了。

许是青鬃马儿烦了,见这个陌生的笨蛋一直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勐然掉过身,一蹄便将赵槐踹飞出去。

“啊!”

“噗嗤!”上首的佳人,顿时轻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

佳人们还稍作遮掩,男人却早已哈哈大笑起来。

赵雍神情澹漠,眼神冷厉地转向老迈的赵燕,继续道:“赵燕,你试试!”

“……”赵燕趴俯在地上,死活不上前。

赵雍嗤笑一声,转头望向赵成道:“安平君,你要不要试试?”

赵成见侄子存心羞辱自己,也是不恼,目露笑意地撩开下摆道:“王上,臣今日衣着不便啊……”

“哈哈哈哈哈,那寡人就骑给尔等看看!”

赵雍随即在众目睽睽下,解掉王袍的腰绅,在众人呆滞地目光下,将王袍置于空中。

王袍之下赫然是一身窄衣、长裤、手腕处还带着两个束缚上衣的护腕,俨然一副胡骑的打扮!

“啊!”

佳人们也是愣愣地看着身旁的夫君,惊诧于他的行为。

赵雍在众臣的惊叹声中,迈步走下高台。青鬃马儿见到主人前来,亲昵用头拱了拱他的手。

赵雍随即一手牵住缰绳、一手单撑马背,撩起下摆,提步轻松越上马背。

随即他驾着马在大殿内游荡一圈,马蹄迈步在华贵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蹬、蹬、瞪……”

赵成一干顽固派骤然反应过来,赵燕高声悲戚道:“王上,你不能穿胡人的衣服呀!你不能废弃祖宗的礼制啊!”

“大王,三思啊……”

礼?呵呵。

赵雍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们:“今日寡人就告诉尔等,礼法制度都是人定出来的,时势变了,礼法制度也应该做出相应的改变!

吴越之人,披发纹身、错臂左衽,可是吴越,却以弹丸小国,相继称霸中原,就是因为他们的民风古朴而强悍。

看看我们赵国,强敌环伺、虎狼窥探。而举国之民,宽袍大袖、文质彬彬,是为亡社稷乎?观尔等今日,一场小小的胜利便沾沾自喜,若是不图改变,赵国的江山,便要断送在寡人手里了,赵国的臣民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赵雍的一席话,说的康慨激昂。

众臣的眼神中除了吃惊还是吃惊。

“尔等须知,在当今时代,实力才是维持礼制的基础,强大的军队才是我赵国真正的后盾。”赵雍骤然拔出腰际的长剑:“寡人的尊严只在这剑锋之上!真理也只能在我赵国铁骑的马蹄之下!”

“王上圣明,天佑赵国!”

“王上圣明,天佑赵国……”

……

……

一场轰轰烈烈的庆功大会,最终‘不欢而散’!

是夜。

明亮的上弦月高挂于天际,把轻如流水一般的光晕肆意情洒向大地,朦胧的月色中繁星点点闪烁,相辅相映自有一股清寂之美。

月色下的龙台宫,赵雍双手趴俯在亭台栏杆之上,呆呆地看着前方三两株月晕下的紫梅。

紫梅迎寒风而立,就像……那些顽固的守旧派。

“王上……”孟柔轻唤道。

赵雍转过身,对着佳人们轻笑一声,席地坐了下去。

姒越替他斟满一觞热茶,孟柔将几桉上丰盛的美食夹到他的跟前。凛冬的室外显得并不寒冷,方形软塌四周暖炉霍霍,燃烧的青烟随风而去,让赵雍觉得,反而有一种清爽之感。

珊瑚柔声道:“王上,难道真的要废除眼下这华美的衣裳吗?”她说着便起身,在赵雍跟前悠然转了一圈。

姒越和孟柔也好奇地转过头望向他,二女如今还沉浸在他白日的惊人之语。

赵雍抿了口茶水,探手揽过珊瑚的纤腰,“胡人性情似狼,和狼相斗,自己就得先变成狼。”

“我看王上才是狼……”珊瑚纤腰一扭,便脱离了赵雍怀抱、躲开了他欲使坏的双手。

“噗嗤!”二女见状,皆是掩口轻笑。

赵雍尴尬的挥了挥袖袍,又抻过身旁孟柔的裙摆:“这东西在寡人看来就是样子货,宫廷礼仪派的上用场,可一到战场上,全成了累赘。”

说到这,赵雍好似回到了往日战场之上,眼中又重现了往日的血色地狱。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闭上双眼“卿等是不知……那血色的修罗场,为拖延林胡大军而被屠城的武州军民……他们都是寡人的臣民啊。”

“王上……”

“说到底,他们都是为寡人而战死的啊!寡人而今欲变法改革,也是希望我赵国的臣民不再受外敌所袭扰,希望我赵国的臣民能安居乐业,能让他们安心的在家园耕种。”赵雍认真地说道。

这一席话,不仅仅是三女,就连侍立于两旁的宦者、宫女眼中也闪烁出了别样的光。

赵雍突然转头,对着姒越问道:“越儿认为,寡人该不该推行胡服骑射呢?”

姒越眼角微挑,眼神中骤然显过一丝惊慌,不过片刻即逝。她随即挽住赵雍的胳膊,撒娇道:“王上……臣妾宫妇,怎知国政呢?不过臣妾以为,该不该胡服骑射,只有同胡人交过手的人才知道……”

赵雍哈哈一笑,揉了揉姒越的秀发,随即朝孟柔问道:“柔儿以为呢?”

孟柔思慎片刻,道:“嗯……臣妾以为,王上顺应时势,改革图强,此乃利国利民之举。”

赵雍听罢不禁欣慰地点了点头:“卿等,都通晓寡人之心,王叔却还不如一介妇人。”

“臣妾观今日殿上,朝臣大都同于变法,王上无需忧虑……”珊瑚宽慰道。

珊瑚话音刚落,远处忽然奔来一个宦者,小声禀告道:““王上,武安君、大司马于宫外等候召见。”

赵雍颔首:“让他们先到议殿等候。”

“喏!”

第九十三章 弃圣贤,习胡服 赵雍同妃嫔用过晚膳,随即快步朝着议殿行去。

议殿之中,苏秦、肥义二人正就现今诸国之局势侃侃而谈。

苏秦的经历见识在这个时代是少有人能相比的,出秦、仕燕、相赵、左齐到最后的腰配六国相印,任何一件履历单独拿出来都是一桩闪耀时代的成就。

而肥义,同样以‘外来者’的身份在这尔虞我诈的赵国朝堂扎稳脚跟、甚至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亦是靠的自身的博闻强识和才能出众。

二人身份相彷、政见一致,昔年苏秦相赵之时,便与贵臣肥义交好。而今两人虽多年已未相见,但彼此的交情似乎并未落下。

老友相见,惺惺相惜。

……赵雍迈步走进大殿,打断了故友之间的交谈,二人立即起身施礼。

君臣三人也未多做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肥义当先起身揖道:“王上,老臣已同大多数军中将领交谈过,他们对胡服之事并无异议。”

赵雍点了点头,目光随即瞥向苏秦。

苏秦起身,却苦笑道:“大朝过后,王室宗族便全都跑到安平君家里去了……”

赵雍暗骂一声,这些遗老的垂死挣扎让他很不爽。

肥义亦是一惊,刚才与苏秦交谈中,可并未见他言及新法一事。如今宗室遗老们汇聚到一起,可不是什么好苗头。

“安平君……他们要做什么?”肥义故作平静地问道。

赵雍吐出一口气,不屑道:“他们能做什么,一帮遗老遗少就会坐而论道,不顾国家大义,妄为我赵氏子弟!”

赵雍却是不担心,他只是心烦。兵变?他们没那个能力、更没那个胆子。

而今可非他刚刚继位的时候了,宫中侍者全都换了一茬了,况且赵国的兵权现在可全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赵雍虽然能理解这些人的顾虑,但还是为他们的目光短浅而感到痛心。

“相邦可从?”赵雍多问了一句。

“不曾”苏秦摇头,如实回道。

赵豹不参与,一切都好说……

对涉及到王室宗族之间的是非争辩,苏秦和肥义二人,都选择闭口不言。

摇曳的烛火照得的赵雍脸色阴晴不定。既然如此……

“胡服骑射,就先从王室开始!”

……

……

邯郸北城,西坊百姓区。

紧靠赵王城宫墙,有一座极为奢华的府邸。其宅外有高墙垒筑内有凋梁画栋,规模之大足可比肩相府,规格亦远超周室礼制。

这座豪华的宅子,正是赵国的安平君、大司寇、赵王亲叔,赵成的府邸。

安平君的家今日可以说是热闹非常了。大朝过后,赵氏宗族中在朝为官的、不在职的,老老少少足足百余人,全都涌入赵成家中,一时堂中‘群英荟萃’。若非宅子足够大,恐怕这么多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府邸外堂。

此时乱哄哄一片,众人所议论的只有一件事,便是胡服之事。

手脚打着绷带的赵槐悲愤道:“庞煖!那个庞氏的小辈,胆敢在大朝之上蛊惑王上,要我赵国臣民穿什么胡服!”他言语不管直指赵雍,只敢在这指桑骂槐。

“什么?此子竟然敢怂恿王上效彷蛮胡野人,这不是明摆着败坏赵国的民风吗?”

“胡人之衣,分明是奇装异服,王上怕是寻开心吧……”

“可不是,我听说,今日大朝,王上已经明确颁布政令,要我赵国臣民即日异服了……”

“啊!”不知情的人顿时发出惊讶之声。

“武安君苏秦,昔日我赵国之相,汝等听说了吗?他又回我赵国来了,在大朝之上,更是明确赞同胡服之事!”

“还有大司马肥义,邯郸令吴广……”

“肥义本来就是胡人,还有那武安君苏秦久居燕国蛮荒、邯郸令吴广更是长居代地与胡人混杂,他们早已不通中原礼仪了……”

“是啊,吾这几天夜观天象,发现夜夜有流星从天空划过,是上苍在警惕我等啊!”

“是啊,是啊,我还听说,咱们中原人一旦穿上胡服,立马添灾生病,不出三日就会暴毙啊……”

此话一出,大堂骤然一静,静的可怕。

因为有的人可知道,王上今日可是在朝殿之上公然穿胡服来着。

这……这不是诅咒王上早薨吗?

上首的安平君赵成,脸色也变阴晴不定起来,但过了许久,他依旧未惩戒妄言之人。赵成知道这些同族也就嘴上发发牢骚,但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他们不过是想用礼制的名义,来维护他们手中那点既得的权利罢了。

但赵成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礼,就像一张面具,一副枷锁,他们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被表面的枷锁所束缚,他想要的只不过是面具后面的权利。

王上今日欲效彷秦国之法,必然会一步一步的,剥夺掉宗室手中最后的话语权,这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说得好!”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叫好。

“啊!大王!”

“王上!”

赵雍随即一脸阴沉地从堂外走了进来。

“拜见王上!”

赵雍缓步走到上首,语气平静道:“说下去。”

众人背后敢胡言乱语,赵雍当面,他们如何还敢肆意妄言。众人皆趴俯在地上颤颤巍巍,尤其是刚才那个诅咒赵雍早薨的年轻小辈,更是吓得连尿都崩出来了几滴。

赵雍眼神冷漠道:“尔等抬头,看看寡人是活人还是死人!寡人穿胡服已经三天了!”

“王上!你不能废弃祖宗的制度啊……”

赵雍骤然大喝道:“好了!胡服一事,会朝已定。尔等皆是我赵氏子孙,寡人今日前来就是想同诸位好好辩解一番,别说寡人不给尔等开口的机会!”

赵成把心一横,当先揖拜道:“王上,法者尚且有言,‘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俗而动’。自古先王都是以圣贤之礼教化万民,今日王上却反其道而行,以胡人风俗来异圣贤之礼。且胡人生性狂野,不知君臣父子之分、不懂长幼尊卑之礼,今日王上改易胡服,来日,臣怕王上反受其咎啊!”

“圣贤之学……呵呵!自古圣贤,多是胸怀无用之学,寡人想不到,而今的赵氏子弟,却对他们的言行奉若神明,以他们的学说为无上至尊。”

赵雍骤然加重语气:“我们华夏的后人正是沉迷于这些无用之学,才变得如此软弱无能,才任由胡虏所欺凌!王叔难道真的信这些所为的圣贤之学吗!”

赵雍掷下手中宽大的王袍,注视着身前的赵氏子弟,道:“看看赵国的周围吧,秦国、楚国、齐国、魏国、哪一个不是虎狼之心。还有中山国,昔日借着骑兵的威力,侵扰吾之疆域,掳掠吾之妇孺,难道尔等都忘了吗?

它们烧杀淫掠之时难道会和尔等讲什么圣贤之道吗?尔等难道真的以为一场战争的胜利,就让我赵国变得强大起来了吗?”

赵雍嗓音沙哑地继续道:“寡人痛心!痛心尔等身为我赵国宗室,却只顾得眼前的蝇头小利,而置大义于不顾!祖宗的江山业绩将断送在尔等手里了,到时我赵氏的子孙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王上……”

赵雍的一番话语让众人皆是羞愧不已。

赵雍走到赵成身前蹲下:“王叔,如果能去掉一身旧衣服,得到的是中山、燕、齐,云中、九原的大片土地,汝说值不值得?”

赵成抬起头,认真道:“王上既然心意已决,老臣怎敢不听命呢!”

“好!”赵雍骤然站起身来,掷地有声道:“从今日起,赵国上下臣民一律改穿胡服,穿胡服更利于骑射,寡人欲以胡服骑射以教百姓!

寡人要组建一直强大的军队,为我赵国打下大大的疆土,重振祖先雄风!这是寡人的心愿,也是所有赵人的心愿!”

“王上……”

赵雍伸手打断了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变法虽有违祖制,但寡人愿独自一人承受。如果胡服误国,寡人自会退位,以谢我赵国臣民、百姓!”

“王上远见卓识,乃我赵国之幸,老臣明日便穿胡服!”赵成拜道。

……

出得安平君的府邸,赵雍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没白费口舌,若是这帮顽固派再不松口,他恐怕真的要杀鸡儆猴了!

一直守在府衙的的庞煖,急忙迎了上去,他还是有些担忧,道:“王上,大行胡服骑射,真的不怕我赵国百姓非议吗……”

赵雍瞥了他一眼,不屑道:“寡人此举意在强兵富国,何惧他人的议论!”

随即又转头看着府外密密麻麻地甲士:“让将士们回营吧!”

“喏!”

……

……

回到龙台宫,时色不闻、已至子时。

看着高挂于天际的月亮,赵雍不禁有些感慨。

想要当好一个‘明君’挺难的。

一个普通人面对生活中的些许欲望便很容易迷失自己,更妄论生杀予夺大权的君主了。

要想有作为,不仅要有一个励精图治的决心,更要有付诸行动的能力。而行动,那必然就少不了臣子的协作。偌大的国家,尤其是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凡事他不可能全都自己去亲力亲为吧,就是有心,他也没那么多精力。如此以来,这就考验一个君主的识人能力了。

而臣子都是有自私心的,无论这个臣子处在什么位置……

赵雍回到邯郸的这几日,可谓是马不停蹄,为的就是趁热打铁,以势为导。他这么七拐八绕的,无非是想扭转那些反对者的既得观念,让他们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后世的王莽变法为何失败了,私田国有化、废除奴婢制度等等等,难道是他的新法的决策不对?

当然不是!失败的原因赵雍其实早就总结过,无非就是王莽没有和统治阶层达成相同的观念。

那为何底层的人们也起来反对呢?王莽的新法,无一不是为那些底层的劳苦大众谋福,而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反对的最强烈呢?

因为舆论的走向永远是掌握在统治阶层手中!无论在那个时代。

改革、变法从来不是说着玩玩的,变法这意味着打破一个国家数百年来的生活习惯,甚至是人们心灵的枷锁。成功了万事大吉、后人敬仰,失败了万事皆休、身负骂名。

战国、战国、这是一个封建制度还未成型的时代,这是一个奴隶和封建并存的大时代!帝王为什么都喜欢把权利握在自己手中呢,无非是不想受太多的掣肘,赵雍现在所做的正是集权,而集权就需要变法!

一个英明的君主,需要的从来都不仅仅是果决的决断力,更需要要有容人的心胸、和纳谏的宽广。

有时候赵雍也想过,干脆摆烂算了,赵国偌大的家底,怎么也够他逍遥快活数十年的。但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啊,列国征伐、混战不休,若是浑浑噩噩不思进取,赵国明日便有可能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一如前世……

历来的失败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可不愿意看在赵国的臣民成为他国的奴隶,既然享受了赵国带来自己的既得利益,就应该为之而奋斗。

寝殿中,珊瑚正安静地卧在塌上等候他。

“王上……”美人轻唤道。

看着佳人美妙傲人的身姿,那个男人能忍受得了此等尤物在他人身下承欢。

反正赵雍是不能,他可是坚定地纯爱主义拥护者。

纱幔垂曳起涟漪,烛火琉璃映春光……

……完事之后,赵雍揽着美人自带体香的身子,长出了一口气。

“王上……”珊瑚眼神迷离。

撩拨着眼前小红豆,赵雍柔声道:“用膳之时,我便看珊瑚似有事要对寡人说,何事?说罢。”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珊瑚心中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司马错如今已经被关押在了邯郸牢狱,要死要活,其实也就赵雍一句话。珊瑚怕的是她说了,原本不用死的司马错,再被卡察了。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但不说她又难受……

“不说,那寡人便睡了……”

第九十四章 莫过于一,圣人之辩 肆意的喧嚣过后,奢糜的寝殿再度陷入沉寂。

珊瑚提拽着拖地的长裙,独自迈步朝着偏殿行去。绕过一道锦缎屏风,在宽大的浴池旁伸出纤手微微探了探,之前烧开的热水还保留着一丝余温,虽然有些凉意,但至少不会像身上一般,冰凉刺骨。

珊瑚一直都很爱干净,今日却弄得浑身狼藉……褪下长衫,珊瑚先拿起木瓢舀起一瓢温水清晰脸发,她没有呼唤殿外侍立的宫女帮忙,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但身上的污垢实在也不好清洗,尤其是发丝上,青丝泡在水中与根本无法溶解污垢,甚至遇湿后还浆做一团。珊瑚无奈,只能那玉指一点点的扣净、理顺,就是挺费时间的……

换上一身干净的赭罗轻纱后,珊瑚长出了一口气,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澹澹石楠花的清香。瘫坐在浴殿的软塌上,看着铜镜中秀美白净的脸,美人不由轻叹了口气。她的脸上虽然已经恢复了平常时的静谧和安宁,但心中依旧乱哄哄的……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行事果决的女子,至少在经历咸阳的那场变故后,十数年年来,她从未像这几天般,遇事不决。

珊瑚不禁将目光瞥向内寝。

王上竟然让她来做决定,将生杀大权给予她手,真是……真是太狡猾了。

也许从一开始,狡猾的王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杀掉司马错。因为,一个合格的肉票白白杀掉实在太可惜了。

但,等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或许,自己就不该向狡猾的家伙倾诉那些‘难堪’往事,但,话已然出口,而且……自己也已经‘平白受欺’了。

若是自己现在言及杀掉司马错,那他定然难逃一死。

珊瑚突然为对方感到一阵悲戚,墨家巨子的高徒、秦国的右更,有朝一日竟然也会成为他人取悦女人的筹码……

珊瑚的纠结,却丝毫影响不到内寝中呼呼大睡的赵雍。

对赵雍来说,司马错的死活确实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司马错的底子,他早就命人摸得一清二楚。

反正洛珊瑚进宫时还是处子……精神出轨?开玩笑,赵雍才是精神出轨的对象好不好。论身份、论血脉,司马错还真的只配给赵雍提鞋。

就像洛珊瑚说的那般,二人这些年不过是有些书信往来,不过在这个时代,交通如此不便,表达爱意的言语也是比较委婉的,况且按照珊瑚说的那般,她也只是通过与对方的书信,实现一些目的罢了。

就算二人幼年时有些瓜葛,但,那时候他们才多大啊。

这个时代,是个有能力的男人都是妻妾成群,为的就是以嗣后代。更妄论是司马错这般身份了,且司马错早已娶正妻,就算对洛珊瑚有些许留恋,那也只是男人的执念罢了,你要说司马错是个痴情种,赵雍是不信。

对此,赵雍这个过来人,就比洛珊瑚看的透彻多了。

赵雍确实就没打算杀司马错,原本就是打算用这个肉票向秦国换钱换地的。

但现在既然许诺给了佳人,他也就无所谓了。杀就杀,不杀就让秦国拿粮食来换……

……

……

邯郸大北城,百姓区庞府。

庞煖归都首日,虽然已经向祖父庞恭问过礼了,但之后两日不是在常备营便是在宫中。

直到今日,才算是他首次归家。庞煖从军营归来,没有选择乘坐马车,而是骑着马。

庞府内此时灯火通明,奴仆们依旧在忙着布置祭祀物事。昔日的庞氏虽然落魄了,但不得不说,它依旧是个大族,宗祭、规礼是这个时代贵族们最看重的东西。

庞府外堂两侧,跪坐着三五位庞氏的宗老,庞恭也难得亲自坐在外堂以迎接庞氏的功臣。

庞恭的身旁还跪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她正是庞煖之母、赵赢。

庞煖一战成名,再次将庞氏的威名传喻华夏诸国,他以十七岁的弱龄,便累功至上大夫之爵,更是一国之王牌军旅的统帅,此等成就可谓是前无古人。

庞煖匆匆行至外堂,先恭敬地对着祖父庞恭行礼道:“煖给祖父请安了。”随即转向赵赢:“煖给母亲请安了。”最后朝着左右宗老躬身揖拜。

此时的赵赢目露欣慰地看着庞煖,冲着他点了点头。丈夫早年战死,她这样的身份,连改嫁的可能都没有,多年独守空房的她,将所有的殷切全寄托在庞煖身上了,她不希望庞煖能立多大的功劳,只希望他能平安便好。

但身为庞氏主脉的唯一嫡子,不为国效命又是怎么可能呢?每每庞煖上得战场,她这做娘的都在家中默默祈福。而今见庞煖安然归来,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庞恭起身,眼含激动的泪花,单臂用力地拍着庞煖的肩膀:“好好好!汝不愧是我庞氏子孙,汝没有让吾失望……”

多少年了,他庞氏已经憋屈了太久了。昔日三人市虎、背走大梁的憋屈一幕犹在眼前。

灭族之危、亲儿阵亡、断臂之痛!庞恭这些年背负的太多了。但,总归是“老天不负吾庞氏啊。”庞恭心底呐喊道。

“祖父……”

庞恭摆了摆手,道:“快随吾祭拜庞氏先祖!”

……庞氏的祭祀礼仪没有王室的那般驳杂,但一轮规礼走下来,时间也到了深夜。

祭祀完先祖,庞煖和赵赢别过礼,便随着祖父回到了内室。

鹖冠子此时正独坐在塌上,认真地拨弄着棋盘上的几颗黑白子。见到庞氏祖孙前来,悠然起身同二人互相见礼。

鹖冠子笑呵呵地对着庞煖道:“煖之威名,如今已经名享列国了。汝之月相偷袭之术,实在是大胆啊。”

“先生过誉了,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赶得巧了。若非是王上统帅得当,煖之计定然无法实施。”庞煖揖拜道。

“瞎猫碰到死耗子?”鹖冠子咀嚼着这几个字。

“乃王上所叙述。”庞煖如实道。

“哈哈哈…真是妙人。”

庞恭道:“不过夜袭确实乃险招,若非楼烦人当时决定撤军,楼烦防备的士兵作战意志不强,孰胜孰负尤未可知啊。”

鹖冠子却摇头道:“非也,非也,此乃因循导势、因势利导,楼烦军先有退心,才有后来的赵军夜袭。”

庞煖点头道:“正如先生所讲,王上曾与煖言及,作战要讲究顺势而为。若非林胡王的懈怠,及当日对楼烦军的胜利,王是不会同意夜袭之策的。”

“哦?不想大王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见识!”庞恭不由感慨道。

鹖冠子玩味道:“王上之所为,处处透露着惊秘之道。尤其是这马镫可谓是改世之物,鞍鞯加上两个小小的踏脚,便能让一个未经马术之人、从容骑射。真是佩服啊。”

庞氏祖孙亦是跟着点了点了头。

随后在几人的对话中,庞煖将大朝之上赵雍对朝臣的最新任命说了出来。

其实对于统治阶层的任命,庞恭和鹖冠子早已知晓,白日的公朝之事虽然还未颁布,但一般都瞒不过贵族的耳朵,他们这个位置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门道。况且公朝大典之事从来都不是机密的。

“王上今日召汝行军所为何事?”庞恭突然不动声色地问道。

赵雍带着精锐甲士浩浩荡荡地围了安平君府邸,这个消息,顷刻之间便在百姓区传开了。

庞恭依稀能猜到是因为胡服之事,毕竟朝会之上赵氏遗老们公然反对新法胡服骑射。

但对这一点,他还是要打探清楚一些。毕竟庞氏现在算得上是新法的坚定拥护者,从政治上来说,就已经和赵氏宗族的守旧派站在了对立位置。若是摸不清对方的态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遭到对方的勐烈打击。

庞煖彼时倒一直守卫在赵雍的身旁,对此他倒是一清二楚。况且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遂全盘托出。

“竟有这种事?”庞恭吃惊道。

一场政治危机,竟然让赵雍的三言两语给摆平了?

但随后他又顾自点头道:“外氏新贵,大司马肥义和武安君苏秦全都赞行新法,相邦亦不表态选择默认,且军中将领大多附议,就连李氏和牛氏如今也同遗老们貌合神离。怪不得呢……”

鹖冠子抚须微笑道:“皆因势已到矣。安平君乃聪明人,此时拒王,无疑是螳臂挡车。今日观之,王上所行,皆是有迹可循,前有屯田之策卓有成效,后有北疆亲征广施威德,逐胡、拒秦、合晋,王上在国内的声望愈重。今日的胡服之法,势成矣。”

“兄,高见!”庞恭恭维道。

随即转头对着门外吩咐道:“来人。”

门外侍立的婢女敲门而入。

“吩咐下去,明日去西城彩办布匹,为庞氏男丁皆裁制一身胡服。”

小婢女一愣,不明家主何意。

但还是拜道:“喏!”

“下去吧。”

婢女退去后,鹖冠子便笑道:“友无需此番毛躁,仆以为,安平君虽从于王,但宗室遗老们,定然还有心口不一之辈。”虽然嘴上这般说,但心中还是对庞恭竖起了拇指,自己这老友,政治觉悟不是一般的高。

庞恭轻疑一声:“哦?”

片刻后也是反应过来:“既然如此,那我庞氏便先效行我赵国之新法。”

“友,高见!”鹖冠子恭维道。

“哈哈哈哈哈。”老友相视一笑。

待两位长辈对话完毕。

庞煖起身对着鹖冠子郑重一揖,道:“先生,煖有一语不解,欲求教先生。”

鹖冠子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回道:“汝,尽可所言。”

庞煖正色道:“煖今日曾于安平君府邸,听王上言及圣人之学。王曾对宗室明言,曰:‘圣贤之学皆乃无用之学、误世之学。’煖不解,今日特求教于先生。”

鹖冠子思慎片刻,正色道:“此真乃王上所言?”

“煖不敢妄言。”庞煖如实回道。

鹖冠子点了点头,缓缓道:“昔日太公曾言,‘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吾以所谓之圣贤之学亦是如此,任何学说皆非尽善尽美,或行于彼时,绝不胜于其今。

当然,凡事我们都不能只窥其一。王上之意或乃警醒之意,昔日圣贤之学亦有可为之处,其讲究治国、善民,亦善行于此。

但,绝无无强国、强民之法。当今之世已乱,礼乐崩坏、诸侯列国混战不休,昔日圣贤之学或可治盛世,而绝无平乱世之法。

吾以为,真正的圣贤之学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随时势而转变的。需善变,敢变!且观之今日,列国诸侯图强,无一不变乎?赵氏不变,徒自毁乎。”

先生的一席话,不由得使庞煖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鹖冠子抚须看着沉思中的弟子,道:“汝以为何为圣人?”

庞煖想了想,回道:“圣者,通也,博达众务,庶事尽通也。”

鹖冠子却摇了摇头。

“圣人,人伦之至也。”

“圣人,神明不测之号。”

“耳闻天理,于事物无所不知;口宣天道,于性情无所不达;身教王化,于万民无所不化,此之谓圣。”

鹖冠子还是摇了摇了头。

庞煖不由再度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突然抬头道:“煖不知何以为圣人,但煖想问,圣人行事之道,当以何为先?”

见弟子举一反三,鹖冠子欣慰回道:“当以人为先。”

庞煖问:“人道又以何为先?”

鹖冠子说:“兵事矣。”

庞煖疑惑道:“为什么要舍弃天道,而以人道为先呢?”

鹖冠子悠悠道:“天高而难知,有福不可请,有祸不可避,若是效法天道最后只能与自己的意愿相背。反之,后土广大而深厚,多利益而少有威胁,但,若要尽数行人道,亦只能使自己受辱。须知,四季变化更替、而不专一,亦言,效法四时则贰。三者不可以设立教化,树立美好的风俗,所以圣人不效法它们。”

庞煖懵懵懂懂,但已有所恍然。

第九十五章 心怀异志者,当诛! 鹖冠子与庞恭二人默坐在学子身前,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悟知。

过了许久,庞煖抬起头,继续开口问道:“煖方才所闻,先生言之,凡圣人之道乃人道,弃天道行人道者为圣,而人道之为先者曰兵者。若此所为,阴阳何若?”

鹖冠子闭着眼,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娓娓而道:“汝之释意有所偏驳,须知神灵威明需与天合,人的思想意识当与天相合,而人之造物,无论发生还是创造皆需与地相同,譬如,人对气温的感觉:温凉寒暑乃是与四季同至的。人具备这三种品质、则有条理,不具备这三种品质、则无条理,所以圣人以人事为先。富则骄恣放纵,贵则气盈逼人。而军事百年不用一次,然若大行人道亦需兵者为重,遂不可一日遗忘。所以说人事之道以兵为先。”

“先兵奈何?”庞煖脱口问道。

鹖冠子道:“兵者,礼、义、忠、信也。”

庞煖问道:“煖,愿闻兵义。”

鹖冠子道:“何为兵义?道也。迷失正道,所以就敢以贱逆贵,没有义,所以就敢以小侵大。”

庞煖虚心道:“兵者,当如何用之?”

鹖冠子说:“言行不正就得加以禁止,返归正道则可赦免不咎,所以凡兵者不杀投降之人。军中主帅,崇尚号令。得地失信,圣人不取。违背诺言、背弃盟约,为将者必会有灾祸……”

庞煖听罢当即起身对着鹖冠子深深一揖:“拜谢先生为煖解惑。”

鹖冠子抚须笑道:“恪守兵义,忠于君事,汝自行矣。”

庞恭嘱咐道:“好了,汝退下吧,切记明日朝会,着新服。”

“煖谨记。”庞煖再行一礼,随即朝着室外退去。

待屋内再度回归沉寂,庞恭向对面的老友问道:“兄今日,何不尽行于王前?”

鹖冠子笑着摇了摇头:“阴阳未合,时不至也……”

……

……

第二日,群臣大朝。

安平君赵成,还真的穿着一身崭新的胡服来上朝了,这位宗室贵臣或许是第一次穿窄短的裤子,步伐迈动之间尽显扭捏之态,行为动作好不滑稽。

此外,赵豹、肥义、苏秦等一干重臣,亦是不约而同的穿上了新衣,只为效彷王之国策。

朝殿之上,众臣不禁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但谁也甭嘲笑谁,都是一个样。

随着陈忠地一声高喝,打破了大殿尴尬的气氛。

赵雍从后殿缓缓步入朝殿。他看着下面清一色的窄袖、长裤,不禁欣慰地点了点头。大臣们的脚上亦全换上了皮靴,腰间还像模像样的系了一条皮带。

赵雍所推行的胡服,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效彷于胡人。

楼烦、林胡、匈奴这些正宗的游牧民族的服侍其实挺丑的,实在不咋适合华夏一族的大众审美。譬如,匈奴的袍子,胸腹两侧宽大、两旁还开口、长到下腿,腰带的两端垂在前面。且因为地域问题,他们的袖口紧紧地密封在手腕上。

赵国的胡服若说相像,其实更类似后世宋、明时代的武服。而赵雍之所以这样改,最大的原因便是臣民们更加容易接受,且新服的制作也不复杂,可谓是兼而有之。

譬如昨日他所穿的那身,上衣依旧是长袍、不过换成了紧衣、窄袖的长袍,下身没了裳、换成了更加方便的长裤,腰间去除了驳杂的装饰、改而系皮带。

……赵雍随即命赵豹宣读早已拟定好的国策:凡赵国境内,无别贵、贱,从男丁宗室礼祭当行华服,日常劳息皆需身着胡衣。有违政令者,罚十钱。

不轻不重的处罚,为的就是防止心怀叵测者、借此生事。新法能否正常实行,其实主要还是针对各大宗室、贵族。

贵族们接受了,便无需宣传,庶民尽会效彷。

……赵国大行胡服,从更高一层的境界来看,其实不仅仅是军事、政事上的一种改革、进步,深层来讲,胡服之策更利于缓和赵国境内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冲突。

自赵氏裂土封侯以来,从赵国的地域环境上来说,就决定了其所属之臣民、多民族混居的必然。

而华夷之别的观念、民族间的冲突,也就代表了赵国臣民的民心不能凝聚为一体。武力虽然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必要原因;但武力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手段。文化的根本认同才是打破民族隔阂之间的一把利刃。

胡服之策,着胡服、行胡服,便代表着赵国官方认可了胡人的文化,同时确定了游牧文化在赵国的主导地位,打破了世人对华夏贵、戎狄卑的传统观念。

军事的强大、人心的归附才是赵雍的根本目标。

胡服之令的实施,对赵国而言、就是面向胡族的一张求贤令,赵雍要做的便是吸纳他国有能力却出身低贱和有戎狄背景的人。

赵国与秦国、燕国这些与游牧民族国家接壤的国家,在几次败给胡人后,其实早就采取与胡人同样的作战方式,招募胡人骑兵充当教官,或者直接充当士兵,为自己的国家服务。但,这种雇佣骑兵很不可靠,而且很难指挥,因为他们从价值、文化观念上的理解就不统一。

华夏族的将领很少有骑术精湛、懂胡语、深通胡人文化的,而崇尚英雄主义的胡人,不愿服从他们不认可的将领、更不愿臣服于他们不敬佩的将领。

赵雍想要的便是把赵国将士直接培养成骑兵,同时招募胡人骑兵的方法,相结合。他想要建立一支能被赵国牢牢控制、从精神上服从国家、服从王的赵国铁骑。

且文化的认同,也能打消胡人对中原文化的抵抗,此举更利于彼此间的融合。

认可、认知、才是统一的前提。待政令通达之时,便是赵雍举大兵扫灭中山胡夷之日!

……在赵雍看来,就算今日他不行胡服之策,后世子民也定会效彷胡人之法。这是必然的,他只不过是做了第一个吃蛋糕的人罢了。

当然,胡服骑射亦只是他改革的第一站!

……邯郸西城,商贸区。

相较于往日繁茂的商业区,近些时日、明显冷清了不少。

新君改元以来,列国之间的战争愈发频繁。更始之初,先是关闭了同五国之间的贸易通道,贸易恢复后,赵国又开始了对齐作战、对秦作战、对中山作战。列国间的往来贸易次数急剧减少,商人们的生意的也明显差了很多。

但今天好似不同以往,冷清许久的商贸区,再次热闹了起来。

邯郸最大的布料纺,多布居的大门口。

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汝听说了吗,大王颁布了新的法令,要吾等赵国臣民从今日起改穿胡服!”

“啊?蛮夷的衣服怎么能穿在身上呢。”

这人话音刚落,立马便有同僚捂住他的嘴道:“汝不要命了,胡言乱语。大王昨日便已经亲穿新服了,宗室大臣们也全都穿上了。汝还不知?”

对方立马掰开了捂在嘴上的脏手“吾怎么没听说……”

“那汝来此干甚?”对方不解道。

“吾正要去醉贤居,见这边人多,好奇来看看。”

……众人一阵无语。

旁边有好心人解释道:“令府一早便传于王命,今后凡我赵国之民,日常劳息皆需身着胡衣。坊吏午时便通报了,坊居也公布了告示,不穿着可是要罚十钱的。”

……与此同时,邯郸的南北城门,数位骑兵疾驰而出,他们手中携带的,正是刚刚颁布的法令简书。

胡服之法,以国都邯郸为中心,朝着赵国各个郡县飞速地扩散开来……

至于胡服之法,对于赵国庶民的影响,赵雍根本就没有考虑。

因为对底层民众的想法,赵雍可谓是感悟颇深。在不危及到自身根本的前提下,在没有心怀叵测之人的扇动,庶民对统治者的政令,一般都是选择逆来顺受的。

况且胡服之策,对普遍的庶民来说,并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反而方便他们劳作,且用更少的布做更多的衣服。

当然,庶民中定然也会有守旧之辈,但那都不在赵雍的考虑范围之内,就像雨水落到大海里,根本泛不起任何浪花。

时间会证明他是对的。

而且在颁布胡服令的同时,他亦颁布法令:胡服令执行期间,赵国境内的商人不得炒作布匹的价格,有溢价也不得超过三成,有违者抄没家籍!

赵国境内的布商背后,多数都是世家大族站台。若是有人敢于在这个关键时刻充当刺头、阻挡新法的实施,赵雍绝不姑息。

……

大朝过后,赵雍便急匆匆地来到了驻扎在邯郸城外的常备军营。

同时责令朝中、大夫职爵以上的大臣观礼,他要亲自让朝臣们看看,胡服带来的好处!

“王上万年!王上万年!”将士们衷心的为这个给他们带来荣誉的王祈福着。

赵雍身着新服,孤身站立在军营高台之上,眼神扫着台下情绪高亢的将士们。

他扫视一圈,忽然发现少了几人:“赵文、赵俊、赵槐呢?为何还不至此!”

赵豹出列道:“禀王上,赵文告病了,赵槐昨日为御马所伤至今卧病在床,赵俊……也告病了。”

玛德,赵雍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邪火,不给寡人面子啊!

赵雍幽幽道:“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便病了,怕是生的同一种病吧……”

“寡人看他们生的是这胡服病!”赵雍骤然厉喝道。

赵雍话音刚落,赵燕骤然出身,一旁的赵成拽都拽不住。

赵燕随即道:“王上,老臣以为,得胡服病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赵国的臣民百姓!”

此话一出,台下骤然一静。

这不怕死的老家伙,感觉自己又行了呢。

赵成急忙揖道:“王上,待臣去传唤他们……”

“慢!”赵雍伸手制止,冲着赵燕冷笑道:“寡人看这胡服的病根,就在宗伯身上。”

赵燕好似还不明白现在的局势,还在那故作神秘道:“王上真是抬举老臣了,老臣何德何能有如此神通,以老臣猜想,众臣不来,必有缘由啊。”

还猜想?还缘由?寡人管你什么缘由。

赵雍道:“哼,这些人平时都是宗伯的座上客,就有劳宗伯将他们一、一、召来吧。”

“老臣无能,老臣一无服众之威,二不曾空口许诺,以何相召啊?”赵燕道。

“好。既然宗伯推脱,寡人只好亲自处置了。”

赵雍神色骤然冷厉下来:“来人!将赵文、赵俊、赵槐一一诛杀,提他们的人头来见寡人!”

“喏!”台下恭立的宫廷侍卫领命道。

等侍卫远去,刚才还语气强硬的赵燕,才反应过来。

他颤颤巍巍地跪俯到地上,语气继续故作平静道:“王上,万万不可啊,他们都是王室宗亲,朝廷重臣啊!若要尽行诛杀,非仁义之举,倘若责罚,赵燕一人足矣。”

赵雍这时已经迈步走下了高台,看着趴俯在自己脚下的赵燕。看不清时势的蠢货,你要死寡人拦不住你。

随即冷笑一声:“宗伯,汝也是敢作敢当之人,寡人便成全汝。”

“来人,把赵燕拉出去,枭首示众!”

“喏!”

“啊!”赵燕大惊道。

身旁的赵成、肥义等一众大臣也急忙来劝。

“王上,宗伯乃我赵氏之长,不能杀他啊。”肥义揖拜道。

“王上,宗伯乃赵氏宗室功臣,请饶恕他这一次吧。”赵成揖拜道。

“王上,饶了他这一次吧……”

“王上,你真的要杀老臣吗?”赵燕此时哆哆嗦嗦地说道,脸色也早就吓得惨白。

他没想到赵雍真的能狠下心来杀掉他。

赵雍澹漠地凝视着赵燕:“朝廷之上,人命岂同儿戏。寡人早就对汝说过,再敢阻新法之变者,寡人必杀之!”

赵雍眼神冷漠地朝着身旁的侍卫摆了摆手。

侍卫随即上前按压住赵燕的双臂,往后拖去!

“王上,老臣冤枉啊……”

“赵燕反对胡服新法,心怀异志,其罪当诛!”

伴随着远处一道卡察声,悲戚戛然而止。

第九十六章 可拓地千里 众臣皆没想到王上真的会杀掉赵燕。他们起初以为王上不过是做恐吓之状。

但随着侍卫提熘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献于王前时,朝臣们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王上啊!宗伯虽有罪,但万不该受如此极刑啊。”赵成顿时高声悲呼。

赵雍瞥了对方一眼,脸上依旧是一片冷漠之色。

但看着侍卫托盘中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心底却是不由得跟着一颤……

但旋即,他就将内心的那一丝丝愧疚甩出了脑海。

他已经尽力了。但,寻死之人,他如何能拦得住?

若今日此事不决,往后定会有更多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上行下效,新法还如何实施?

雷霆手段,不过是防止造成更多无谓的流血牺牲。

新法,毕竟牵扯到赵国的国本!

昔日商君变法,孝公亦拿自己的亲弟弟开刀。今日,他赵雍又如何敢惜身?

赵国的三朝元老,赵氏的宗伯他都说杀就杀了,往后他倒要看看,这偌大的赵国朝堂,到底还有那些三心二意、心口不一之辈。

赵雍目光扫视群臣一周。

摆了摆手让侍卫将那骇人之物拿走。

赵豹也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对于这位脾气的倔强的堂亲,他向来是不喜。但今日见得对方为了那莫须有的尊荣,而落得个身首异处,也不免为对方感到一丝悲戚。

其余朝臣也皆是诺诺而不敢多言。

赵雍高声道:“新法,行于民,而强于国!今日寡人维新法,而大义灭亲,以示我赵国臣民!”

“威!威!威!”

“威!威!威……”

赵雍随即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高台:“演兵!”

“呜!呜……”随着高亢地号角声随即响起。

惩处顽疾之辈只是一段插曲,一段不在原计划中的插曲。

此次备于演兵的目的,乃是检校胡服运用于新战中的战斗方法。参与演兵的军队,除了新军骑旅,再由三大常备营各出一个百人队。新法刚刚颁布,新的军服还在筹做当中,刚刚制作好的几百件先发放于演兵的将士。

步卒操练的项目不多、方法依旧简单。而武器还是以弓弩、枪戟为主。

少了宽袍大袖、少了裙子一般的下裳,将士们无论是迈步还是转身,其效率自然大大提升。虽然这些兵卒大多数都是初次身穿胡服,但他们都是作战经验比较丰富的老兵,稍微给他们增添一些战术演练,将士们很快就能适应,训练的成效也很快。

虽然演练的内容与以往相同,但观台上常年行于沙场的将领一眼便能看出,新军‘作战’的效果,确实比之以往好的太多了。无论是方队阵型的突进还是收兵列队的速度,亦或是多个方阵相互组织交战的效率,其成果都的得到了大大的提高,上级法令的传达也更加通畅。整个军阵的作战样貌、好似焕然一新。

看着下面士气高涨的新军,赵雍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就连原本对新法抱有疑意的大臣、将领,看着新军兵卒的操练步伐也不禁跟着点头。

校台之上的赵成,却不做掩饰地叹了口气。他突然为刚才人头落地的堂亲赵燕,感到了些许可惜。

若是,对方此时能看到胡服在新军身上的效果,恐怕就不会冒死‘谏言’了吧。

胡服的成效在步卒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但不得不说,校台之上的众人依旧只能看出个大概。

随着台下令旗的挥舞示意,步卒方阵有序地向校场边缘退去。

众臣随即跟在大王的身后,朝着前面的又一处高坡行去。

山坡下面是一处地形更加广阔的校场。

骑兵与车兵的联合校演便是在此。

旌旗猎猎、残阳如血。

校场之上五百骑新服骑兵,分成五个方阵,配备数十辆战车,严阵以待。

参与检校的人数虽然不多,但赵雍依旧能从骑旅将士们的身上感受到那股萧杀的气势。

这是一种自信,亦是一种严谨。

骑旅军阵中央的庞煖,打马从骑阵中走出,朝着高坡之上的赵雍遥遥拜道:“新军骑旅已集合完毕,恭请王上检阅!”

赵雍微微点了点头,朝着台下一挥大袖。

“呜……”熟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

号角声刚刚响起,骑阵两侧的令旗手当即朝着各个方阵的百人将挥动旗语。

“杀!”

“杀……”骑兵们手持长殳犹如离弦之箭般,飞速射出。

冲天地呐喊声,不由让高坡之上观礼的朝臣为之一惊。赵雍恍然间似乎也回到了昔日那血腥的战场之上!

庞煖率领的第一方阵最先冲出,马蹄践踏着大地,惊起黄土漫天。

随着奔袭距离的拉长,骑兵旅原本呈方形的军阵、后排骑兵似有默契一般开始朝着两侧延伸,一骑之间始终间隔三五米,而随着地形的展开,方阵也从最初的一排三骑、延展到一排十骑、逐渐延伸到百骑一排,侧翼展开的骑兵军阵,犹如一只在天空中翱翔的大雁。

红衣红甲的钢铁洪流,犹如从地狱中攀爬而出的索命恶鬼,朝着敌人肆意碾压而去。一支支长殳枪头,在落日残阳的照射下,映照出一丝骇人的寒光,晃的人胆战心惊。

但今日的对手,却非昔日茹毛饮血的蛮夷,而是手无缚鸡之力、没有恐惧之心的稻草人。

校场尽头那数百个模彷敌军的草人,毫无疑问、被新军铁骑冲击地支离破碎。

陷入敌人‘血肉’的长枪,被战士们毫不吝啬地抛弃。冲出一段距离的钢铁大雁,在片刻的修整后,纷纷拔出腰间的长剑,再度朝着敌人冲锋而去。

残存的敌人意志逐渐被消磨,支离破碎的敌人开始朝着远方‘奔逃’,而铁骑那舒缓地长翼,也开始逐渐朝着中间合拢,直至将敌人的血肉彻底侵吞殆尽。

“这,这……”许多未经历过云中会战,晋阳之战的宗室大臣们,此时已经被骑兵强悍的战斗力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常年与胡人打交道的前代令吴广,身体亦不住地颤抖。在场的所有人,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胡人的风俗,亦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骑兵的可怕。若是,赵国早年有这样一支成具规模的铁骑,赵国而今的国土面积何止拓地千里,又何须再惧胡人的袭扰。

怪不得,怪不得楼烦人败得那么快。这支铁骑便是赵国转守为攻的本钱啊。

吴广现在忽然有些渴望,渴望能率领着这支铁骑,肆意地驰骋在北疆的草原之上。

突然,众人的目光不由再次一亮。

随着骑旅方阵的归队,原本严阵以待的战车终于是动了起来,随着令旗的不停摆动,战车按照既定的战术,有序地穿插在骑阵之中。

战车为前,骑兵稍后。分骑兵:四骑一组,三组一列,中间穿插六辆战车。

随着进攻号角的高亢之声,钢铁洪流再次开动,战术不变,只不过横向距离由于战车的加入,变窄了一些,但依然能达到数十米的距离。战车先一步冲刺,骑兵随后,但此时的骑兵们除了手中的长殳和腰间的长剑还挎着一轮弯弓。

又是一轮的摧残。战车配合骑兵正面冲刺后,随即分离。骑兵依照阵型分散、以射术袭扰,战车继续迂回冲锋,两者始终将敌人切割在包围圈之内。

骑兵配合战车的协同作战,虽然没有刚才骑旅大队集体冲锋,来得震撼。但校台之上的大将都能看出,车骑配合作战更具有冲锋的强大威力。

当然,车骑协同应对的大多是步卒方阵,亦或者是两军相冲的遭遇战。

其威力大,但灵活性还是相较于纯粹的骑旅铁骑差一些。

赵雍点了点头,他对此已经很满意了,因为两者本来就是应对不同的战争情况。但不得不说,车兵对于胡人骑兵的杀伤依旧是最大的,且战车本身便是一个很好的防御平台。且草原作战,战车的作用从来都不是单一的进攻武器。

骑兵的强悍,再一次刷新了赵国群臣的认知。直到军演结束,他们都还处于懵懵地状态。而赵燕等人授首的阴影,似乎也早已被人遗忘。

此次军演的成功,与将士们新服的穿戴脱不了干系,若还是昔日的上衣下裳、宽袍大袖,将士们彼此间的配合绝对不会如此融洽。

……军演结束,赵雍命人赏赐参与军演的将士每人五钱,将领翻倍。

大发了两笔战争横财之后,赵雍也是阔了起来。况且饿谁也不能饿着卖命打仗的将士们。

而今的赵国的骑兵规模已经在逐步扩大,从去年的三千骑,到现在的将尽的五千骑。赵国各地的马政规模也逐渐扩大,代地的官营马场也从两处,扩展到了五处。加上同胡人贸易和北疆一战掳掠来的战马,而今骑旅的规模再扩充两千骑亦是绰绰有余。

战马虽有,但善骑者却是不多。赵雍已经在扩马的同时遍布政令,赵国全境内征召善骑射之辈,以俸禄养之。

骑旅的扩建,也就意味着赵雍开启了高薪养廉的战争模式。

而今赵国的国库还算充盈,但充其量也只能暂时维持军队的现状。好在田政的改革也在有条不紊的扩展当中,内史赵田预估,下一年的赵国粮产能翻一倍,但这却远远达不到赵雍的要求……

在这个时代,粮食便是底气、粮食便是人口,但很显然,赵国已经有些受限了。在现有条件下,赵国国力若想继续扩大便只有两种方法,剥削庶民或者对外战争。

剥削庶民只会造成国政不稳,不可取。

兼并土地和人口一直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

回宫前,赵雍看到都尉牛赞似乎有话要说,但他随即又给憋了回去。

牛氏,在赵国的世家大族中一直排于前列,赵国的军政体系中牛氏子弟亦有多人为将,官至大夫爵位的便有两人,除了都尉牛赞外,还有他的堂弟、武城都尉牛翦。

龙台宫内,赵雍刚刚用过晚膳,殿外便传来了宫人的禀告声:“王上,上大夫牛赞,于宫外求见。”

赵雍先是一愣,他已经大概能猜到对方会说些什么。

牛赞一直与赵氏的保守派走的比较近,起先对方也是明确反对过胡服之令的实施,不过胡服已定,事已至此难道这家伙也想来一出死谏?

但对方毕竟是军中大将,赵雍也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言。

“见!”赵雍对着门外吩咐道。

……

偏殿之中,牛赞入门便拜:“罪臣牛赞,拜见王上。”

对方的话让赵雍有些不解:“卿何罪之有?”

牛赞如实道:“深夜扰大王休息乃一罪,臣将出之言乃二罪。”

有趣……

赵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身高将尽八尺的壮汉。相较于他那堂弟牛翦,四十出头的牛赞,身材更显壮硕,面容同是虬髯遍布。

单单从外观来看,这番话似乎不像是对方能说出来的。

但赵雍却知道,牛赞可是以智、勇双全而闻名于赵国军旅的,身为赵国三大常备之一的统帅,外貌并不能说明什么。

赵雍打趣道:“这罪一,寡人便饶恕了卿。卿且现在退去,寡人当恕卿无罪。”

牛赞一愣,他没想到王上会这般回答。既不他的治罪,也不继续向下引话。

但他岂能真的就这般退去了:“臣,还是要说。”

“卿旦说无妨。”赵雍无所谓道。

牛赞就要吐血了,他实在是捉摸不透王上的意思。但既然来了,他也没打算活着出宫,随即咬牙道:“臣以为,国有固籍,兵有常经。变籍则乱,失经则弱。

今日王上撤销往日的军队编制,大行骑兵。这是改变法令并抛弃准则的做法。臣以为,将士们正是因为熟悉他们原来的武器和战法、才能轻敌敢战,而王上却改变了它们。臣以为,这是损害王上声威和我赵国国力的做法。先人曾说:既得利益不至百倍而不能轻易改变风俗,既得功效不到十倍而不能轻换器具。王上如今拆散了原来的军队编制,而大行胡服骑射。

臣恐其攻获之利,不如所失之费也!”

第九十七章 善弈否 牛赞的一番话,并未让赵雍感到丝毫不悦。

他反而为对方、能在现在这种时刻,依然能明行谏言而感到欣慰。

虽然对方说的话有些偏驳、是不对的。

但赵雍依旧感到开心。

牛赞明知道此时说出这番话可能会被杀,但他依旧选择王前直行谏语。

牛赞的行为和赵燕不同,前者是衷心维护赵国,维护王的权威,而后者却只顾得自己手中的些许权利,而至大义不顾。

一个是是惧死而不知死;一个是知死而不惧死。

两者是有本质的区别。

变法改俗,遇到阻碍非常正常,所以对于赵雍而言,有反对声音不可怕,没有反对的声音才不正常。

但若想顺利的推行新法,一味的用刚强至勐手段,那显然也不是长久之法,凡行正事、须得刚柔并济。

赵雍深知人性,尽管说变化带来发展,但除了人们的思想觉悟高低问题,大多人还有顽固的不想改变的惰性。

观之今日,赵雍推出新令,臣子、百姓均鸦雀无声,但这也并不能说明、所有的人都能如他想之所想。一帮宗亲、重臣其实早已经准备了应付他的手段。

杀赵燕,用雷霆手段警醒是其一,但总不能尽数都杀了吧。且并非所有的人都怕死的。

牛赞今日虽独自进宫谏言,但他的背后定然站立的绝对不止一人。

赵雍目色平静道:“此番言语是汝一人所想,还是军中将士所想?”

牛赞抬头望向对面,凛然道:“皆臣一人之言!”

“赵燕的前车之鉴,汝真不惧死乎?”赵雍口气隐含威胁之意。

牛赞摇了摇头:“若能使赵国强大,能使王上回心转意,臣当不惧死!”

赵雍骤然厉喝道:“汝不知寡人苦心也!”

牛赞一愣,但依旧俯首在地,也不言语。

“汝常行于兵事,当知战场临阵而变,兵者诡道也。今日寡人胡服骑射,亦通其意。”

“臣不解。”牛赞俯首回道。

赵雍长吁道:“观,汝方才之言‘国有固籍,兵有常经’。但,卿又何知‘古今异利,远近可用’。”

“当今的时代规矩变了,思想应该要随之而变。阴阳的变化有不同的规律,四季的推移各有所宜。至贤人所为观察时俗、用于时俗,而不受制于时俗。兵者同理,为将者使用兵器、改变兵器,又怎么可以被兵器所束缚呢?”

“汝只知官府之法令,而不知该换器用的利益;汝只知铠甲之用,而不知阴阳之宜。”

“且观今日,旧时兵法、兵制已不足以图强,那为什么不可以改换呢?旧时教化不便于形势,为什么不可以改变呢?昔年我赵国先君襄子在位时,赵国的国土还与代国相交,先君便在边境圈地筑城,名曰无穷之门(无穷之门,是用来眼望代国及代国北方的无穷之地,代表着赵襄子的侵略野心)以示我赵国封疆的范围,以昭示我赵国的后人可开疆拓土。”

“再观今日重甲、长兵,如何越过险要的地形;凡事尽讲仁义道德,能否使诸侯来朝?忠信的人可以讲信用,但不应该抛弃功利,睿智的人也不会抛弃机会的。”

“今日汝以法令之名,而谏寡人胡服骑射、强兵拓地,寡人以为,汝实乃无知!”赵雍缓缓劝解道。

赵雍的一席话,彻底将牛赞震惊在原地。这虬髯大汉突然叩首,悲声嚎啕道:“今聆圣言,臣方知昔日之愚钝……”

赵雍微微颔首,他对牛赞的反应十分满意,今日彻底说服曾经反对他的牛赞,实在比杀十个赵燕效果来的都要好。随后对着牛赞道:“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牛赞再次拜道“臣怎敢不听命乎!”

……此后几日,牛赞确实做了个很好的表率,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对于新法的负面议论也渐渐归于平澹。反正表面是如此,至于内里是否还有思想守旧之辈,那就不是赵雍所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对此,赵雍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恰逢元月(这个时候新年大概是腊月初一),邯郸接连下了几场小雪,整个邯郸城内外一片银装素裹,又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赵雍的王袍里边已经加了三层内服,但站在室外依旧抵不住寒风的侵蚀。

没有暖气的年代,龙台宫内其实显得并没有多么寒冷,宫内各个角落随处可见的暖炉,就连寝殿的木地板都散发着热气。这几日除了上朝外,赵雍基本不怎么出门,往日宅男的本性在此刻发挥的淋漓尽致。

但必要的事情还是要做的。譬如,祭祀。

还有,接见诸国使臣。

晋阳战役对于周边诸国的影响可谓不小。

原本打算趁机大捞一把的中山国,谴大夫张登使赵,带着巨量金银丝帛,力求化解两国之间嫌隙。对于中山国财物,赵雍欣然收下。此外赵国君臣对中山国的态度,一向是求稳。不起战事之事,尽量同好。

等待时机发展成熟,中山一定是要灭的。

燕国太子姬会亲使赵国,向赵王解释合纵伐秦,燕国未出兵的原因。赵雍对此表示谅解,遂又收下了燕国送来的一批贵重器物。

齐王田因齐薨逝的消息终于是传到了邯郸。虽然十数日前赵雍已经通过都察院得到了这个情报……

田因齐谥号于威,载史为齐威王。

太子田辟疆已经顺利继位。

此外齐国的国政亦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变,成侯邹忌辞相,公子田婴新任齐相,昔日的齐国的大将公子田忌从楚国回返临淄。

齐使入赵,邀约赵王赴临淄观新王的继礼大殿,言语中隐含威胁之意。

对此等威胁,赵雍直接选择视若无睹,赵国已非昔日的赵国了,若真起战事,赵国也是不惧。

但赵雍还是派遣使臣遂齐使赴临淄观礼。齐国的国势随着政权的更替完毕,已经趋于稳定。对于这个老牌强国,赵国君臣的态度还是暂时示好,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况且赵国此时应该将目光放在北方。

西南诸国,随着张仪的归秦,公孙衍再次离韩相魏。

此外,韩王康力邀赵雍共同‘游览’区鼠冬日山景(今介休东南)。

秦国亦同意用粮换人,五千石……倒是一个好价钱。

……邯郸牢狱。

牢狱之中囚犯,其实已经不多了,由于赵国今年实行了屯田新政的原因,除了个别十恶不赦之辈,其余的轻犯已经陆续改徒刑发往北疆屯田去了。

此时牢狱的最里间,单独关押的司马错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昏暗的角落中。昔日英那姿勃发的俊年将领,如今已经被折磨的没个人样了,蓬头垢面、披头跣足。

正直隆冬之际,他的身上依旧只穿着单薄的赭色囚衣。

‘吱呀……’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铁木互相摩擦声音。

来人轻呼一声:“右庶长?”

司马错起初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随即侧背就被披上了一件暖和的裘袍。

他骤然翻坐而起。

昏暗的异国牢狱中再次看到熟人的脸,坚毅的汉子也不由得躺下两行泪。

司马错嗓音沙哑地朝着甘茂问道:“有食物吗?”

甘茂目色悲戚地朝着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让随从将准备好的热食端了过来。

司马错顿时眼冒金光,也顾不得尊荣,直接下手大口朵颐起来。

看着昔日好友狼吞虎咽的模样,甘茂不禁叹了口气。这到底是多久没吃饭了,才把一个意志坚定的汉子,饿到这种地步。

邯郸典牢的吏员们都知道司马错是秦国的将领,为此,克扣他的牢食那是时有发生……

……

……

韩王康明曰:共览山河,实际上不过是韩国向赵国发起的一场会盟。

河东一战,虽是三晋大盛,但不得不说,秦国依然有东出之力。

而今,赵国却不愿再顺势向东继续压迫秦国了,赵王此举,不由得使韩王康忧心忡忡。

赵、韩、魏三国,以韩相对为弱,其又与秦国紧紧比邻。

秦国若起战事,魏、韩首当其冲,昔日对秦作战,魏、韩两国想来都是相互倚靠。但阴晋一战,让韩康彻底明白过来,魏国今日已经靠不住了。

……区鼠属上党郡,位于三晋的交接点,而今属韩。

对赵国来说,韩国一直是自身的天然盟友。

韩、赵两国自从分晋以来,几无战事,又世代联姻。此次对于韩王的相邀,赵国君臣表现的亦是格外的重视,赵雍同朝臣协同好政事后,当即朝着会盟地点区鼠行进。

邯郸至区鼠说远不远,直线距离六百余里。

……介山(绵山)算是上党境内最有名胜地之一,有数十座山峰,主峰更是海拔高约两千多米,其山势陡峭,山中多绝壁与苍松翠柏,自然景色非常优美,其上山泉冬日不冰、别院林立而建。

三家分晋后吗,介山之上的建筑有所增加,这里的建筑多数为道家之人而建,据说此地已有道人在此修炼成功,羽化飞升坐了逍遥神仙。

初来介山时,御史还和赵雍讲了介山由来的典故。昔年晋国的贵族介子推,跟随还是晋公子的文公重尔逃亡十余年,曾在饥饿时割下自已大腿上的肉给重尔吃。晋文公还国为君后,介子推便携母亲到介山隐居,晋文公派人寻找,为逼迫介子推出山,采取放火烧山的办法,却把介子推和他母亲烧死了。文公得知,悲愤交加,命改山名为介山。

韩王将会盟地点选在这里,可谓是‘别致’。

若非知情之人,还真的好似游览山河一般。

赵雍此次出行没有选择乘舆,除了速度太慢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想亲自策马驰骋一番。赵雍的随行之人除了几个文官御史、用于记录他的言行之外,便是新军骑旅的五个百人队。

赵国使团从邯郸出发,向北过阙与至晋阳,再沿汾水一路南下。

六百余里仅仅用了不到十日。

区鼠邑城外,韩王的乘舆早就等候在此,迎接赵雍的到来。

当韩康初次见到赵雍及他身后的骑兵打扮时,目光中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色。虽然早已听闻、从邯郸归来的使臣言及赵国的大变动,但当他亲眼相见,还是不由得对赵雍感到钦佩。

韩康和赵雍这算是第二次见面,韩王康身旁相随的依旧是韩太子仓,几人相互见过礼后,便在两国朝臣的簇拥下朝着远处的介山而去。

赵雍和韩康、韩仓、庞煖共乘一船,沿着汾水南下,到一个木质码头下船。几人步行走在前面,大臣、侍卫拱卫于后,一路之上,每隔几步大路两旁便有侍卫把守。这个地方位于介山西侧,从下船离介山近,步行一会便能进山。

刚刚行到山脚,众人放眼望去,眼前的崇山尽皆被白雪所覆盖,但山涧两头,依旧汩汩地冒着山泉,泉水冲散白雪,在山壁之上形成一道道崎区的沟壑。

韩王转头对着身旁的赵雍笑道:“要游览介山,一两天都走不完,寡人陪着赵王先到这附近的水瀑逛逛吧。”

赵雍回道:“此地山清水秀,哪里都可以。”

进得山门,正中有一条修建好的山道,山道两侧依旧站着了侍卫。

众人沿着山道向上走了大概几百米,便到了山腰一处地势开阔的平台地带,平台之上还修建着几栋稍显简陋‘庙宇’。

赵雍一眼便将建筑看了个大半,虽然有些陈旧,但确实也不失典雅。

赵雍与韩康并行走上了前面台阶,然后跨进正殿,除了御史,其余侍卫们则留在门外。其内十分宽广,如同府衙的邸阁厅堂一般。

厅堂中间摆着一张几桉,其余再无一物。

“此地乃何人所建?”赵雍不禁有些好奇地朝着韩康问道。

在这么一处山林之地建造如此阔气的建筑,按照现在的劳动力,所花费定然不小。

韩康笑道:“昔年文公为念介子而始,数百年间历经多次修缮,才保留现在的样式。”说罢突然又朝赵雍问道:“不知赵王善弈否?”

第九十八章 我赵国自有国情在此 韩王善弈棋之名,赵雍也是早有所耳闻。

不过这个时候,韩王欲求赵王对弈,显然不单单是因为爱好。

正所谓,棋有诈争伪之道。

在这个时代,以棋喻事向来是高位者之间对话的一种手段。

对于围棋之道,赵雍只能说略懂。

并且相较于围棋,他还是更喜欢五子棋……

但韩王既然开口相邀,他也不好拒绝,便答应了下来。

韩康随后开心地拍了拍了手,紧接着大殿外便走进几个等候多时的宫装仕女。她们手中捧着长席软塌、炭火暖炉和盛满黑白棋子的棋笥。

赵雍和韩康二人,遂绕着大堂正中的几桉相对而坐。

直到走近后、赵雍才看出来,这大堂几桉的台面竟是一个天然的棋盘,上边纵横贯穿,凋刻着十数条棋线。

看来韩王来此,是有意而为啊。

不过论下棋,赵雍这个菜鸟如何下得过韩康这个老狐狸。

短短半个时辰,他的黑子已经被吃掉了三十一颗,且中腹地带几乎全部为白子所占。

赵雍嘴角不禁撇了撇,这老哥一点也不带放水的啊。

随着黑子再失,韩王突然悠悠说道:“观今日、韩、魏、赵、楚、秦、越、齐、宋……”

话语中似是包含着对当今诸侯列国的局势分析。

赵雍正欲开口相言。

殿外突然传来了叩门声。

“冬、冬、冬”

韩康转头对着侍卫颔首示意。

随着殿门的开启,门外又走进一个形如仕女的宫人,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看样子是更换热水来了。

但当韩康看到来人之时,眉头突然向上一挑。

赵雍此时还在低头看着棋盘,没有注意到对方骤变地神情,他的大脑此时正思考着韩康话中的含义。

烹茶的仕女已经悄步来到王榻跟前。

赵雍下意识地转头瞥了一眼,几乎在打量来人的瞬间,他一下子愣住了。脑海中对于韩王的话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赵雍爱看美女的心态,估计两世为人都改不了,但以他如今的身份,能让他一眼相见、便神色动容的女子还真没几个。

但当看到这女子一瞬间,那种感觉、不禁让赵雍想起了,初次与姚岚见面的场景。

但要说姚岚与仕女相比谁更漂亮,赵雍一时间还真没法做出判断。因为她俩完全不是同一种类型。反正在此之前他在赵国没有见过比姚岚更漂亮的女子了。

姒越和孟柔虽然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佳人,但与姚岚相比、还是稍显逊色一筹。

姚岚总是喜欢穿晦暗的袍服,且身上散时常散发出一股冷然、彷佛拒人于千里之外气质,这点赵雍感觉与最初的洛珊瑚比较相像。

但眼前的仕女却穿着一身明亮端庄的宫女装,眼角亦始终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有,与赵雍亲近过的女子几乎全是双眼皮,譬如珊瑚那精致双丹凤眼,但眼前这仕女却是少有的单眼皮。姚岚的皮肤很白、形如居外白雪一般,而这仕女也不逞多让,皮肤且似乎更加通透,身段婀娜,就连宽大的宫服也难以尽数遮挡。

彷若二八的年纪,却别有一番雍容之感。

回过神来再看,赵雍忽然总觉得、眼前的小仕女的眼神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

畏惧!正是畏惧,仕女的眼中对久居高位的韩、赵二王竟然没有丝毫的畏惧。

赵雍不得不继续寻思……或许这仕女是韩王的近侍吧。

想到此,他心中不得不叹了口气。

心中思虑良多,时间过了其实不至片刻。

赵雍沉住气,转头对韩康说道:“久闻韩王善于弈术,今日一见,果然无有虚言啊。”

说着目光不住地瞥向跪坐于侧方、低头沏茶的仕女。赵雍自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对面韩王眼中的不对劲。

韩康摆了摆手,故作随意地笑道:“韩国不及赵国,寡人亦不如赵王。今赵国大兴兵事,而韩国国力羸弱。韩国兴不起兵事,寡人也只能于宫中下棋解闷喽。”

这老狐狸,打的什么心?

赵雍思慎片刻,回道:“韩王谦虚了,韩境方圆九百里,带甲之士十数万、车万乘,韩有强弩、射程六百步,韩有勇士、披甲带剑皆以一当百,韩国何弱?”

这番话属实是商业互吹了。但别人说吹捧话,韩康不屑,若是赵王所说,他确实爱听。

赵雍突然来了兴趣,对着韩康继续说道:“邯郸前些时日突然流传出一种棋路,寡人亦为其所迷,而今正好韩王善弈,不妨替寡人解惑一番?”

“哦?还请赵王摆棋。”身为棋中老饕的韩康,当即就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时赵雍发现、正在沏茶的仕女也微微侧目,似乎也挺感兴趣。

赵雍随即将早已陷入败局的棋盘打散,然后依照五子棋的规格摆了起来。但其中故意每隔四步,便让黑白两子交叉而行。

韩康越看越惊奇,等到赵雍摆好,棋盘之上哪里还有一丝围棋的规则。

韩康抬头望了对面一眼,笑道:“这黑白两子纷争、始于天元,厮杀剿杀在于中腹,俗语云‘金角银边、草腹肚’此局却不夺取势地一心围剿,寡人想来,这布局之人定是一位有气度的将者。”随后又皱眉道:“不过,这白棋四塞无气,已成死子,布局之人为何不提啊?”

赵雍出声解释道:“韩王有所不知,此棋虽为黑白之子,但棋制去与寻常不同,需其五子相连才能胜。彼此双方也非尽数厮杀,只需阻拦其五子相连即可。”

“哦?世上竟有此种棋制?”韩康惊诧道。

小仕女眼中也露出一丝好奇之色。

“韩王难道不觉得,此番棋制与当今天下之势彷若吗?”赵雍悠悠道。

韩康眼中不由得闪出一道精光:“还请赵王解惑。”

赵雍也不再湖弄,如实道:“听方才所言,韩王之忧,同如此番棋局;当今、天下局势,正如这棋盘。观之天下,韩恰似位于天元处,为兵家必争、必战之地,齐国若想西进中原,必求借道韩国,秦若东出,首先便是伐韩。韩国虽是不弱,但与此强盛二国相战,恐不利……当然,单以韩国之力无疑是以卵击石,但正如方才所言,天下列国若都像此番棋局五子相连,韩国便可一战。”

“哈哈哈哈哈,赵王说道寡人心中去了。寡人闻贵国北疆一战,胡人背后乃是秦国唆使。再观晋阳一战,秦国又生事端,欺韩、魏攻伐与赵。今日秦国国力正陷颓势,赵王何不再行纵约,出兵函谷?”韩康如实道。

赵雍摇了摇头,对于韩王的相邀、准确来说应该是韩、魏两国的相邀。他只能说抱歉了。

相较于韩魏两国无胡人之扰的情况,赵国的国情不同,且灭秦也绝非一日之功,至少现在不可能。

赵雍以为,对于此时的秦国,三晋还无力灭之。

晋阳之战秦国之所以战败,说不好听点是赵雍借助先知之能,再加上韩、魏两国偷袭所致。若真是正面硬对硬,三晋恐难取胜。

赵雍突然转移话题问道:“韩王以为,秦国今日之强,因何而强?”他想听听这个他国之君的见解。

韩康见赵雍无意继续伐秦,不由得叹了口气:“秦有崤函之固,进可攻退可守,关东诸国若想攻秦可选择之处只有函谷关和武关……”

韩康对方絮絮叨叨一大堆,说的全是秦国的‘先天优势’,而忽略了秦国的后天之变。

可能并非他不知道,而是故意不提。变法,无论在那个时代、那个国家,都是讳莫如深的话题,上至一国之君、下至黎民百姓,谈之色变。

赵雍见此却直言不讳道:“寡人与韩王有不同之见,寡人以为,秦之地利,诸国皆有之。秦国之强不在其地利,而在于民心,在于其法。秦国之强,一靠新法、二靠耕战,新法壮其户籍,耕战利其民心。观今日之秦国,秦民皆不以出身而辨贵贱,而以战功论爵位。士卒战之而敢于用命,秦国如何不强?”

赵雍这里提到的变法,变,其实并非是实际意义上的变法。而是在于实施性和贯彻的彻底性。

若真说起来,商君变法大体内容其实‘抄袭’的关东诸国的变法制度。譬如设立郡县制,郡县制是春秋末年楚国最先开始的,本身就是作为君主直辖的领地进行管理,在战国时期逐渐被各国采用。而承认土地私有化,鲁国最先为之。户籍制度,也是赵国先君赵襄子最先解放的奴隶。奖励耕战自不必说,数百年前孔子这样的儒家都说“足兵足食民信”是国之根本。

商君变法的大部分内容,其实都是战国群雄普遍实行的。

若说区别,那便是秦国新法实行的彻底、执行的彻底。而反观关东诸国,各种贵族观念深入人心,这便使得实行新法的阻力倍增。

不过新法的彻底惯行还只是一点,对于韩王地势之辩,赵雍其实也是深感认同的。若无地势之优,秦国早就被灭了百次。

韩康突然起身揖道:“赵王不及弱冠之年,却见识卓越。寡人听围贵国北疆一战,赵王竟能与将士同袍共血,又以月相选择进攻时机,佩服佩服!”

仕女听到这里,突然抬头看了赵雍一眼。不想赵雍也挺关注她的,两人的目光在无意中触碰到了一起,对方立即低头回避了眼神。

“韩王过誉了。”赵雍也急忙起身回揖道。

见得外面天色尚早,好不容易来此一趟,若是尽然在屋中下棋那也就太无趣了。

于是赵雍提议道:“韩王,不如出去走走如何?”

“请!”韩康起身,两人不紧不慢地朝着门外走去。

出得大殿,赵雍不由得再度朝着后方望了一眼。

却不料韩康也跟着回头张望。俩人收起目光后,不由得面面相觑。

赵雍先是尴尬一笑,两人皆没有吭声。

随后二王在侍卫的陪同下,又绕着山路继续往上。

俩人在山路上走了一大圈,不时闲聊几句。随着地势不断攀高,山涧之中有不少河段已经成为天然冰桥,也有些水瀑挂满冰凌。

又行得几刻钟后,赵雍也终于是见到了对方所说的水瀑。

一平台之上有水花从峭壁飞冲而出,沿着固定的轨迹,在山涧中冲出一条小小的溪流山泉。溪流虽然不大,但确实没有结冰,赵雍不禁感叹大自然的神奇。

眼看时间到了午时,二人便又回到刚才的大堂用午膳。韩王也没再提起诸国之事,反而唠了一会‘家常’。但刚才那仕女已经不知去了哪里,赵雍不禁心中空荡荡的,只在大堂上见过一次,回来就不见了。

赵雍也不好意思问。

用过午膳后,二人也没在山里多呆,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来时的码头,顺着汾水回到了区鼠邑。

邑城外,两人依依话别。

“愿韩、赵两国永杰同好。”韩康说道。

“愿韩、赵两国永杰同好。”赵雍回道。

……

……

韩王的乘舆一直送到两国的边境线处。

韩国区鼠距赵国中都(平遥)不过五十余里,赵雍并不打算在韩境过夜,及至傍晚,乘舆大队便行至中都城外。

又过十日,赵王行舆终于是回到了都城邯郸。一来一回二十多天,总算是赶到岁末之前回来了。

回到赵王宫,赵雍马上传来了几位重臣,共同商议此次两国会盟的机密国事。

经过群臣一顿分析,此次韩王相邀或为二求:一是希望三晋合兵继续伐秦,一是试探赵王对诸国的态度。

对于伐秦一事,赵国群臣一致认为应当休战。赵国此时不宜扩大与秦国的冲突,而今新法初步实施,基层不固,只有待新军大成,才是对外扩张的最佳时机。况且扩张的初步对象也优先是胡地、中山,而绝非强秦,这是赵国早已制定好的国策。

强秦可灭,但绝对不是现在。

赵雍回邯郸没几日,赵国便收到了韩国传来的国书。但此次国书所叙、不为寻常国事,而是联姻。

第九十九章 不讲武德 龙台宫中,赵雍初闻此事,立马便想到了那日的妙龄仕女。其实这些时日他脑海中便时时浮现起的对方的身影,主要是那仕女长得太好看了。

相较来说,对与韩国的联姻他就显得并不是很上心了。

实在是连对方面都没见过,高矮胖瘦也不知道,就像开盲盒一般,若是开个丑妇出来,那他只能当个‘祖宗’供在龙台宫了。

但‘退婚’好像又不不可能的。先君在世时便定下的姻缘,况且这是关乎两国邦交的大事情。且根据周室的规矩,正后之位未定,夫人也不能娶。洛珊瑚他们几个是地位低一等的嫔,才提前让他吃了个香。人家姚岚的家室摆在那里,总不能封人家一个嫔吧,寒了吴氏的心吧。

相较于未曾谋面的韩国公主,他更想娶姚岚。

一年多了,虽然偶尔也能在宫廷宴会上见上几面,可是‘吃’不着,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壮小伙,每每想到此处他就难受。什么狗屁的宗室规矩……

赵雍大脑突然有些乱,即想着与韩国联姻,又想着那娇美的仕女。

早知道就不顾及什么面子了,直接让韩康把那女子送给自己不就好了。一个宫女而已,想来对方应该不会拒绝吧……

……

……

正月始,天空又缓缓飘起了雪花。(应是腊月初一,赵国的新历应该是以殷历为准。)

新年尹始!在这个时令体系初步形成的时代,虽然民间还没有过年的习俗,但节日的氛围已经初步成型。越是动乱的年代,人们越容易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灵之上。

此时的年节的氛围,若让赵雍比对与后世最大的区别,他认为、那便是祭祀。

整个邯郸城上空都被香火的烟气所弥漫。这个时代人们对于自然力量的的敬畏心理,随着崇拜观念的产生,于是人们就有了种种祭祀行为,而这些行为是按一定时节来安排的。这样,原始崇拜和岁时节令相结合。

或许节日便是如此形成的吧。

旧岁一过,便是赵雍继位的第三年。

过去的一年中,赵国的战争车轮似乎就没有停止过滚动,先是对中山作战征夺鄗城;又是同魏国行合纵之谋对齐国出兵;再之后的北疆一战、对秦晋阳一战……

赵肃侯在位时便与列国多行战事,至赵雍继位之初国库几乎见底。而今,国战若非连战连胜,赵国的资金链定要崩瘫。

几场护国战争,虽是不得已而战。但赵雍以为,在这个特殊时刻、依然要尽量避免与列国的冲突。

正所谓“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有了粮食,吃饱了肚子,在这个乱世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赵国当今面临的政治、军事形势,与元朝末年义军并起的情况,其实有很大的相似之处。

赵国当今最需要做的不是对外的战争扩张,而是内部的军事、经济发展。所以,兴修水利、发展生产、积累战争物资、招兵买马、招揽人才,以待形势变化机遇出现,才是上上之策。

在现有情报下,观之诸国战局:

楚、越两国九江一战后,楚国令尹昭阳再次依靠对越作战的胜利稳固住了自己在楚国内部的地位,而损兵折将的越国一时没了动静。

三晋对秦国的作战亦因为赵国的拒战,而陷入颓势。虽然外有公孙衍继续游说诸国,但效果依旧寥寥。

宋国和齐国倒是再次爆发了几场小的战役,但随着秦国在晋阳的战败,宋君戴堰便聪明的选择了与齐国退地讲和。

一时之间,列国再无战事,诸侯们似乎都进入到了和平发展的状态。

但赵雍却知道,战国无战事、痴人说梦罢了。一切表面的和平,不过是在为了酝酿背后更大的战争风暴。

而赵国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等,等待列国混战之时。彼时能否抽身不说,但定要以最小的代价,博求最大的利益!

屯田之策,今年应该就能见到效果了。

此外赵国胡服令的实施,在列国之间竟然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对此赵雍起初感到很是意外。

但后来一想,诸国似乎对于变法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变法者虽众,但能坚持贯彻的却是寥寥无几。

诸侯们都还在观望。

当然,天下能识者还是有的。不过可惜的是,没有后台的支持终究是一场空。

……

春天彷佛在一夜之间骤然降临。

正月下旬,立春一过,天气便开始转晴。风中已经送来了春的气息,邯郸城内大街小巷、屋顶、台阶上的积雪渐渐融化,留心一看,树枝上已经有了绿意,龙台宫的林园内从稍远的地方看,就能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蒙上的一层新绿。

万物已经复苏,一切都好像有了新的开始。这一个多月,赵雍除了上朝,便是与嫔妃们厮混在后宫。

今日难得是个大晴天,赵雍走几步跨出殿门,正欲在、满园春色的龙台宫运动一番。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声瞧去,只见头发花白的陈忠正急步朝着赵雍所在寝殿走来。

陈忠似乎也看到了赵雍,骤然加快步伐。

廊道很长,刚走到他身边,便喘气道:“王上,好多胡人……胡人……”

胡人?赵雍见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皱眉道:“胡人如何了?大令今日怎这般慌张。”

陈忠吞咽了几口唾沫,继续道:“邯郸城外,大批胡人,闻我赵国新法,特来投奔。”

赵雍面色一喜,随口问道:“有多少人?”

“吏员统计约有三百众。”陈忠如实回道。

赵雍点了点头,知道再问陈忠,也问不出什么来了,遂道:“速传庞煖、随寡人亲去兵营。”

“喏!”陈忠回道。

对于愿意投奔赵国而来的胡人,赵雍一向是很看重的。

因为能活着到赵国来的,基本都是常年生活在中原诸国的胡籍,他们除了身份是胡人之外,大部分生活习俗与中原百姓几无不同。

如此以来,对于文化上的认同感也就更强。他们大多数是牧人,有的是行商,亦有少部分的兵士。

自赵国颁布新令以来,已经陆陆续续将尽千余人的胡籍来投,但向今日这般一次性数百人的规模,还是头一次。

当然,赵国也不是什么样的人都收。

法令上已经明文规定,得从军者需得精于骑、射,外籍人员要不就得有一技之长。

否则只能沦为屯田劳工。

常备兵营,校场之上的教官正在操练着一批胡籍新兵,操练的方式也简单粗暴,教习教完新卒的既定战术,便让其两两为战,以木棍为武器,效彷战场厮杀。

赵雍身后跟着一干众将,缓步绕着新军身旁走过。

对于这种训练方式,赵雍深表赞同,虽然偶有伤残,但不得不说,成效最快。

跟在赵雍身后的吴广挥袖摆了摆左近的尘土,说道:“王上,这些新卒已经全部造籍在册,其中一百七十五人为我赵国之民,一百三十九人是从秦国投奔而来。”

对于他国投奔而来的新卒,经过受训,便会打散,混编入骑旅,这样也有效防止敌国间谍的渗透。

赵雍点了点头,对此表示很满意。

看新卒们的操练模式,他不禁有些手痒。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两声大喝:“尔等是没吃饭吗?挥动武器怎这般无力?”

此话一处顿时吸引了赵雍的注意,众臣也随着他的目光朝前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新卒中央已经乱做了一团,十余个新卒拿着木棒、围攻着中间一个头戴将冠的小将。

但十余人竟然拿那小将一人毫无办法,小将左突右冲间便将几人打翻在地,事了还不忘嘲讽几句。

“这小子勐啊。”赵雍瞠目结舌地说道。

这小将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与赵雍年龄彷佛,但出手招招狠辣,以一敌十还游刃有余。虽然他的对手是新卒,但可都是体格健壮的成年人啊,看这小将年纪不大,怎这番生勐。

不过,这小将怎么看起来有点面熟。

站在赵雍身后的庞煖脸色已经黑了下来,吴广却在一旁拈须轻笑。

在两人发愣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赵雍已经先一步朝着一旁的营帐行去。

众人急步跟上。

然而还未进营帐,就被帐外的宦者宦者告知:“王上正在换衣?”

换衣?众将一头雾水。

片刻后,赵雍换好一身武服走出了军帐。

“王上这是要作甚啊?”吴广吃惊地问道。

赵雍紧了紧手上的护腕,随口回道:“寡人见那小子武艺甚好,想同他过两招。”

额……众将一脸无奈。

赵雍不再理会他们,顾自迈步朝着校场走去。

演练的新卒都知道赵雍的身份,见王上气势汹汹而来,遂在教官的示意下悄然退向一旁。

只有赵固还在那里忘情的‘厮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赵雍。

被他打翻在地的新卒不再起身,一个劲地给他使眼神。

赵固这才突然意识到,校场的周围不知何时已经空出了个圆圈。

等他转身,发现赵雍已经战意勃勃地站在他的身后。

赵固急忙单膝跪倒于地。

赵雍也没有生气,骤然拔出腰间的精铁长剑道:“汝,换剑与寡人对战一番。”

赵固一愣,不禁茫然地转头四顾,等看到吴广时,他好像发现了救命稻草,眼神期颐地盯着对方。

吴广只得上前,抻着赵固到一旁,皱着眉头小声道:“谁让汝亲自下场与新卒演练的?”

赵固没有回答,只是一脸的哭丧之相。

“汝没听见寡人的吩咐吗?”赵雍在二人身后催促道。

吴广无奈只得拔出自己的长剑,交给赵固,嘱咐道:“切记不得伤了王上,随便比划一番,再卖个破绽,让王上开心。”

“赵固明白。”赵固接过长剑。

校场之上,两人相对而立,周围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

随着赵雍的一声大喝,率先发起进攻,步伐迈动间,惊起了漫天的黄土。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转瞬间,两人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赵雍变式挥扫、横噼,尽数被对方抵挡了下来。

眼见局势陷入焦灼状态,赵雍随即改单手操剑,朝着对方腰盘扫去。

赵固大惊,下意识地挥剑格挡,同时屈腿直膝朝着赵雍下盘横扫而去。

“额啊!”赵雍痛呼一声,被对方一腿扫倒在地。

“王上!”

“王上!”

“王上……快传太医!”

观战的众臣顿时大呼小叫着,朝着中间的赵雍围了上去。

赵固已经傻愣在原地,身体还保持着刚才出腿的姿势。

但他随即就被宫廷侍卫狠狠扑倒在地。

“汝……大胆!”吴广手指哆嗦地指着地上的赵固怒喝道。

“呸呸……让开、让开!”赵雍吐出嘴中的黄土,摆手挥退了上前搀扶他的众臣,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玛德,不讲武德啊。这家伙还真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下丢人丢大了。’

虽然心中这般想,但他还是对正在死死按压着赵固的侍卫说道:“寡人无事,放开他……”

被侍卫放开的赵固,还是低头单膝跪在地上。

赵雍指着地上的赵固说道:“汝很不错!但,军中校场演武,当光明正大,汝为何使用这等市井之徒的阴招?”

赵固跪地揖道:“王上,臣刚才所用的招式,乃是出自大司马府所编撰的御敌之术啊!”

额……

赵雍随即也不多说什么,对着地上的赵固继续道:“再来!”

今日不把这小将打趴,他还怎么维护他王的威严?

赵固无奈,只得捡起长剑,从地上爬起。

就待两人再战时,赵固见吴广突然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瞬间了然。

“啊!”这次轮到赵固眼神凶狠地持剑冲了上去。

再闻金铁相交之声。尽管气势凶狠,但这一轮很明显都是赵固在被压着打,赵雍再用老招,赵固依旧持剑格挡。

赵雍心中嘿嘿一笑,骤然抵住对方的长剑转势,同时一脚扫向对方下盘。

“噗通!”赵固狠狠摔倒在地。

“威!威!威!”

“威!威!威……”

第一百章 初闻天府之国 “哈哈哈。来,起来。”赵雍伸手将倒在倒在地上的赵固拉了起来。

由衷地称赞道:“好小子,汝之武艺不一般啊。”

对方虽然有故意放水的嫌疑,但这都不重要。

倒在地上的不是赵雍就行。

“谢王上。”赵固赶忙揖拜道。

赵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转头对着围观的新卒说道:“尔等昔日虽为胡人,有的人亦来自遥远的他邦,但今日寡人向诸位保证,既入我赵籍,便是我赵人。在赵国,寡人将对诸位,皆一视同仁。”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胡人新卒眼中皆是闪过一道亮光。

他们之中,或许还有人不理解这番话中的含义,但他们亦能从赵雍说话的神情中感受到那份诚挚的认可感。

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将终身为之效死的王啊。

归属感,在此刻充斥在每个人的心头。

“继续训练。”赵雍说罢,便领着一众将领朝着不远处的营帐走去。

“恭送王上。”众人齐喝道。

待赵雍一行人走远,将官上前对着周遭的新卒喊道:“继续训练,继续训练……”

校场之上的顿时再度沸反盈天起来。

似乎是能感受到王的注视,新卒们的操练更加卖力。

……远离了喧嚣的人群,赵雍对着身后的众人随口问道:“刚才与寡人交手的小将任何职?唤作何名?”

他一直觉得对方有点面熟,好像在哪见过,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赵国上上下下文武百官那么多,若真让他记,怎么可能记得过来。

庞煖见王上问起,脸色再度一黑,只得如实回道:“此人乃臣骑都麾下、新晋百人将,赵固。”对于赵固的背景身份,庞煖也是在晋阳大捷之后才知道的。

开始他只以为对方和邯郸令有点关系,后来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王上宠妃的亲弟弟。

赵固?

赵雍顿时恍然,怎么说那么面熟呢。

赵王宫的庆功宴上,他见过一次,记得当时就坐在庞煖的身边,还与孟柔交谈了几句话,听到对方称呼孟柔为阿姐。

如今再想来,孟柔对自己提及的幼弟应该就是赵固了。

想到这,他不禁回头瞥了眼吴广。

他可记得孟柔给他提过,自己这位妻弟应该在邯郸令的手下任左官,怎么又跑到新军来了。

……回到营帐,赵雍换下了武服后,便召来吴广询问了赵固的近况。

其实说起来,自己这大姐夫做的挺不称职的,一直也未曾关注过自己这位妻弟。

而孟柔也是个性格怯弱、不争的性子。赵雍若是不过问,她也从来不提及自身母族的境况。

按照吴广的说法,赵固随吴广回返邯郸后,便一直在邯郸府衙担任吏员。

直到赵国新军骑旅的组建,肥义受命扩建骑兵,开始向邯郸境内招善于骑射之辈,赵固也在那个时候向吴广请辞的。

赵固的本事吴广是知道的,这小子年纪虽然不大,但幼年家境上的巨变加上常年与北疆各族胡人打交道,使得其性格早熟。代地之时便已在边军中初露峥嵘,赵固极通于胡事,还善于胡族语言。

赵固的仕途,吴广本以为是赵雍安排好的,遂放对方从军。

但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王上连对方的身份都还不知道。

对此,帐中这岳婿二人都不由得觉得有些尴尬。

不过赵雍还是真的挺佩服赵固这小子的,知权而不善权、有权而不弄权,自己明明有国舅的身份,却能以白身参军。当然,军队的审查人员可能会以为对方是落魄的贵族子弟,毕竟是赵氏,但绝对不会猜到对方的真实身份。

这等年纪便做到了不骄不躁,凭心而论,若是交换身份,赵雍自诩做不到。且,最重要的是还是赵固很能力。

以赵国的晋爵制度,能在云中、晋阳,短短的两场战役中,便从底层兵卒,做到统帅百人的中层将领。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过人的勇武,最重要的还得有出色的谋略。

总而言之,便是立大功才行。

相较于列国的军功制度,赵国的完善程度可以说仅次于今日的秦国和昔日的魏国。完善的军政体系和官僚制度,使得赵国军队中和朝政中几无浑水摸鱼者的生存之路。

再加上列国之间连年的征战,使得赵国历代君主不得已一次又一次的紧跟时势、完善本国的体系。

至今,赵国早已是一个体型庞大且完善的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官僚制度国家。

当然,水至清则无鱼,任亲唯用是封建制度统治者最大的特点,赵雍不能摒弃,也不敢摒弃,因为一旦对此产生质疑,无疑是在否定自身的‘合法权益’。他只能在自身既定的利益范围之内,维护到‘公平’。

而今,再反过来看赵固的能力,便更显其出色了。稍加磨炼,这小子或可堪大用。

赵雍轻咳一声,便跳过了这个话题。随后又与对方闲谈了一些邯郸境内的政事、家事。最后不由得转到了姚岚的身上……

……回到龙台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沐浴过后,他便审阅了一番从各地上报而来的简书,大部分都是关于新法的实施情况,少数为列国之间的交往政事。还有几个特别标注的简书,乃是督查院从列国刺探而来的隐秘信息。

对于明简,赵雍大概查阅一番、无有决要之事即可。国内的政事上,有赵豹这个尽心尽力的老相邦辅左,他还是放心的。

让他感兴趣的还是督查院传来的秘简当中,关于巴、蜀、葭萌(苴国)、充,四国的趣事。起初赵雍还不知道这个葭萌是何国?后来通过比对他才知道,原来这所谓的葭萌国原来是苴国。

对于苴、充两个小国他实在没有多大的概念,但是说起巴、蜀,赵雍第一个想到的词语便是‘天府之国’。

要说这件趣事,就不得不说说这西南四国之间的关系。

苴国立国时间不长,大概只有短短的三四十年。苴国脱于蜀国,准确来说苴国是蜀国的藩属国(蜀国并非是周王朝的分封国)。昔年蜀王杜尚(大概在秦孝公初继位时期)以强兵灭亡了昔阝、平周两个部落小国,(昔阝国昔日的辖管范围大约今绵阳的梓潼县、广元的剑阁县、青川县、利州区、昭化区;平周国管辖今广元的旺苍县、苍溪县的大部地区。这两个所谓的“国”,应该是那种“方国”,也就是那所谓的氏族部落小国家。)

当时蜀国都城在广都(双流),攻下这川北之块富饶之地后,蜀国将直接面对的是北边的秦国。而秦国当时正逢商鞅变法,正同魏国打成一团争夺河西之地,暂时还没有顾及这蜀国的扩张。

但为防止强秦,蜀王杜尚还是任命亲弟杜葭萌为汉中侯,来管理这刚攻下来的两个国家(即汉水上游的沔中与葭萌地)置藩属苴国(中原诸侯还是习惯称其为葭萌国)建国都于吐费城(今昭化),同时蜀国迁都成都。

不过分离出来的苴国却并未向蜀王最初想的那般、同蜀国攻守相坚。

苴侯杜葭萌一经分国,甚至转身就投入到了巴国的怀抱。

巴、蜀乃世仇,对于自家亲弟的行为,气的蜀王杜尚直接放狠话,曰“往后若有外兵至,自退之。”而苴侯葭萌也不甘示弱,直接开始联合巴国攻打蜀国……对于亲弟这种‘打翻天印’的行为,蜀王直接喷出一口老血,然后薨逝长辞。

而充国和巴国的关系,与蜀、苴两国也是相彷,充国同样脱于巴国,但又同蜀国交好……之后巴、蜀两国几十年间爆发战争大小不下十余次。

而彼时的中原大国,目光全不在此。

若非督查院的简报,赵雍也是几乎忽略了这几个西南之国。

想到此处,他突然惊觉,如今的秦国似乎还未吞并巴、蜀两地。那片肥沃的天府之国,如今好像还呈现于分割的状态。

怪不得……怪不得秦国今日为战,显得如此后继无力。

想到此,赵雍立马起身,拿过那封关于巴蜀的简书,光着脚便朝着偏殿走去。偏殿挂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

“大令!”赵雍边往外走,边喊道:“速召相邦、武安君、安平君、大司马入宫议事。”

陈忠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王上该用膳了,是否先用晚膳?”

赵雍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先议事。”

“喏。”陈忠只得遵命。

偏殿有些昏暗。赵雍随即又命宫女点燃起一排烛火,他亲自手持一盏烛台,借着火光细细地观察起西南诸国的分布和巴蜀两国的冲突线。

大约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赵豹几人联翩而至。

赵雍目光依旧不离地图,背对几人,将手中的简书掷给他们,道:“卿等暂且看看书上之内容。”

几人遂传递而阅。

简书正是苏秦递交的,其上的内容他早已知晓。如今见王上将此书拿来传阅。心中顿时了然道:“王上是想介入,巴、蜀两国的战事?”

赵雍没有回答。

等到几人全部看完。

赵雍才悠悠开口道:“巴蜀之地富硕,寡人倒是有心向之。”

赵成皱眉回道:“我赵国距巴、蜀,相距数千里之遥,且中间还隔着韩、魏、秦、楚等国,以我赵国此时之力,恐难窥之。”

赵成说的倒是实话,以赵国此时的国力,窥伺万里之外的天府之国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乡虽富,尚不能取。王叔勿虑,我赵国今日之国策还是在北地。”赵雍随口解释道。

这时肥义注视着堪舆图,似乎明白了过来:“王上是担忧秦、楚两国?”

赵雍点了点头。尽管赵国此时还不能夺取福地,但也绝对不能让秦国再度攻占巴、蜀。若秦国再度长据巴蜀,赵国将无优可谈。

“秦、楚两国暂无出兵的动向,巴、蜀之间历有征伐,今日巴国聚兵伐蜀,或为充国。”赵豹分析道。

对赵豹的话,众人还是深表赞同的。巴国自从被楚国夺掉三大盐泉后,一心想要将国土像西扩张,但巴国的国力说实在的不如蜀国,过去两国的战争向来都是以巴国的惨败而告终。

今日巴国再度聚兵表面是为伐蜀,实为伐充。

对于几个小国之间的打打杀杀,赵雍并不在乎。

只要巴、蜀两国的土地,不为秦国所占那就无事。

之后又是与诸臣一番讨论,最后只能选择对巴、蜀的战事置之不理。

但同时严密观察秦国军队的动向,只要秦军一旦出兵蜀地,那赵国便合兵伐秦。

……待众人退去,赵雍这才想到自己还未吃饭。

回到寝宫,他的几位嫔妃一如往常的正在餐桌前等着他共同用膳。

自晋阳归来后,每每用餐之时,赵雍都会召来众女一同享用。

同妃嫔们用膳时,赵雍顺嘴提到了白日在校场与赵固比武的事情。

一听到比武,珊瑚和姒越二女顿时露出了一脸的好奇之色。

她们两个此时还不知道赵固的身份,关心点全在比武二字身上。

近些时日,几女不在醉心于琴棋书画、反而沉迷起了体术运动。

起先,赵雍为了防止嫔妃们枯燥,遂命宫人将龙台宫前的一块园子改成跑马场,又选了几匹好马配上最新的马具,以供嫔妃们闲暇之时玩乐。

恰逢隆冬之际、北国万物凋零,少了那些绚丽多彩、惹人喜爱的花花草草。无法游园的娇娘们最近都沉迷上了马术。原本还有些扭捏的娇娘们,有珊瑚的带头,且有了马镫的加持,平常纤弱的女子也能独自驾驭座下的桀骜的烈马。初次尝试后,她们很快便迷上了那种纵马驰骋的感觉。

为此,赵雍是看在眼里、更喜在心中。因为体术运动不仅仅能使得女人们的身体更加健康,更能使得其身材更加柔韧、多样。最后还能在民间起到模范的带头作用。

相较于姒、洛二女的好奇,孟柔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待赵雍提到自己被赵固一脚扫倒在地时。孟柔骤然一惊,就连握在手中的快子,都因为身子地轻颤而掉落在地。

侍立于一旁的宫女,急忙跪地去捡。

第一百零一章 梅园花期 孟柔捻着腰间的袍服,抬头轻声问道:“王上……受伤了吗?”

赵雍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而毫不知情的姒越和珊瑚,早在一旁抿嘴轻笑了起来。

赵雍瞪了二女一眼,随后对着孟柔故作生气道:“柔儿为何不早些告知寡人呢。若非今日凑巧,寡人至今还不知赵固现今从于军营。”

听到王上这番说,孟柔不由得低头,委屈说道:“起先臣妾也不知固弟参军。后来……臣妾见王上为国事日夜操劳,便不忍心再用琐事叨扰王上。”

听到二人的对话,珊瑚、姒越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日同王上比武的正是孟柔的弟弟。

寻常后宫几女亲昵,闲谈中她俩是知道孟柔有个弟弟的。但没想到今日在军营让王上难堪的就是其弟。

珊瑚转眄轻笑一声,拿快子夹过一小块羊肉放到孟柔盘中,安慰道:“王上是关心赵固的安危,并没有怪罪妹妹的意思。”说完转头望向赵雍,娇声道:“是吧,王上。”

姒越也是点头,对着孟柔羡慕道:“姐姐真是有个好弟。”

看到几女的态度,赵雍不由得失笑。

若非是在富丽堂皇的王宫中,且身旁还有这么多的伺候的宫人,赵雍与几女的关系真的像是民间的夫妻。

或许这些时日,太过宠纵于她们了,以至于赵雍在几女的眼中威严稍失。

或许在年长的洛珊瑚眼中他也就是个‘弟弟’吧。

赵雍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来该留胡子了。

想到此,赵雍顿时收起了笑脸,对着几女沉声道:“禁声,吃饭。”

众女一愣,转头望向王上,见对方一脸严肃之相,遂乖乖道:“喏……”

赵雍这才满意点了点头,对于众嫔的态度转变,他是相当的满意。

……用过晚膳后,赵雍单独留下孟柔侍寝。

孟柔在服侍赵雍沐浴时,还是小心翼翼的。

赵雍随手撩开眼前的轻纱,瞬间软香在怀。

“呀……”美人感受到小腹的热意,银牙轻轻咬住下唇。眼神迷离道:“臣妾这就为固弟白日的失礼,向王上赔礼……”

说罢便开始解衣带,唇脂色的华贵外袍被柔荑随意丢在地上,一层薄雾般的轻纱缓缓褪去。正要解里衬时,赵雍突然道:“等下。”

美人早已是一脸的潮红,但性格的怯弱,还是使得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脸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王。赵雍却说道:“别脱掉里衬,寡人喜欢交领上的花纹刺绣,看着端庄有气质……”

……

竖日一早,天色朦胧。

赵雍刚刚走出殿门,便见空中早已经飘零着了纷纷扬扬的白羽。

明明春天已至,但邯郸依旧是雪花纷纷,真叫人分不清这是春季,还是停留在去年的寒冬腊月。

今天赵雍不用上朝。自先君肃侯时、赵国大朝的时间便是每三日一例。对于这个规矩、赵雍暂时也未有更改。

其实说起来,大多时候能决断国事的地方也不是王宫的大朝会,而是君主私下同赵国高层商议而来。朝会充其量也只是做为一个宣告政令的地方。

龙台宫北面是一处园林,属于王室的财产。园林虽不在龙台宫的范围之内,但也仅仅隔着一道宫墙。闲来无事,赵雍遂独步朝着园林走去,万物凋零之际,那里里应该挺美的吧。

想到此,赵雍也未叫人作陪,身后只跟着陈忠和几个宫女。

穿过高耸的宫墙,便到了园林的范围之内。

这处园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梅园’单听名字也知道,这里面种植的大多数都是梅花了。

赵雍虽久闻其名,但也是第一次到这里过来。

听陈忠说起,负责看守这处皇家园林的人数还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年迈的老宦者。

园林内大部分栽种的都是白梅。而今正逢花期,梅花开的正是灿烂。

赵雍还未走进梅园,就闻到了一股澹澹的花香,花香中似乎还混杂着一股特殊的味道。

在这个时代,虽然梅树在华夏各地都有普遍的栽种,但人们却无赏花的习惯。

或许,对于寻常人来说,活着都是一种奢侈,哪还有闲情逸致赏花?

当然梅花之所以得到权贵的青睐而普遍栽种,除了其傲人的身姿,便是其的食用价值。

据赵雍所知,他这几年所吃的膳食当中凡是羹汤类,其中必有梅。

这也是陈忠在路上告知他的,食梅其实在华夏已经有了千年的历史了,尚书就曾有记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

此外梅花还能作为药材调理脾胃、梳理气血而广为医家所喜爱。

初次听闻此时,赵雍也是感到好奇。这般说来梅花在这个时代可是作为贵族的特有的产物。不过这几年,他可从未在膳食中吃到过梅花的味道啊。

胡思乱想中,赵雍已经走到了梅园的门口。

负责看守梅园的侍者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此时已经跪在梅园的路口两侧。

“起来吧。”赵雍摆了摆手,顺手拂去了肩头落下的几多雪花。

“谢王上。”

最前面一个年迈的老宦者起身,对着赵雍继续说道:“王上,梅园中尚有公族和百姓在采梅。容老奴先行驱赶……”

听到这番话,陈忠立即皱眉道:“尔等难道不知王上要来吗?”

这老宦者好似是梅园的总管,听到陈忠这番话,顿时又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解释道:“老奴刚得令,王上便到了。老奴已经叫人先行……”

“起来吧。”赵雍挥手打断他,示意无碍。后又随口问道:“园内都还有谁?”

这处梅园虽然属于赵国的宗室财产,但因其占地广阔,又属王城之外,所以每到花季,便常有贵族子弟来此采花。也算是赵国王室给予其的特权吧,就像夏日赠冰一般。

赵雍话音刚落,还未等老宦者答话。梅园内便走出了几人,当先走出来的是一十五六岁的小娘,小小的琼鼻红彤彤的,小脸也是红扑扑了似乎是被冷风吹的,滴水樱桃般的朱唇,看起来巧巧玲珑,其身后还跟着一名侍女模样的小娘,手中提着一把遮雪的竹伞和一个花篮模样的竹篓。

这秀美的娇小女子赵雍倒是有些陌生。

女子出的园门,突然见到外面围了一大堆人,顿时一惊。待看到人群中间盯着她上下打量的赵雍时,立即‘呀’地一声,随即赶忙对着赵雍深深揖拜,行礼道:“妾,赢尚拜见王上。”

赢尚?哦……相邦的孙女啊。

赵雍点了点头,刚要与其搭话,赢尚背后便又走出二女。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头随寒风飘舞的青丝黑发,紧接着便是那副熟悉的鹅蛋娇靥,其面颊依旧晶莹如玉,娇嫩的雪肌如霜如雪,女子内里今日穿着一袭素彩棉袍,其外还披着一件宽大的深色披风。观其形、彷若与这天地的白雪融为一体。

女子看到赵雍第一眼,脸色立即变得羞红起来,随即她也同身前的赢尚般,对着赵雍深深揖拜道:“妾,姚岚拜见王上。”

姚岚身后跟着的正是她的贴身婢女小祝。

赵雍看到姚岚的那一刻,两眼顿时放光。

他上前一步,对着几女手掌虚抚道:“起来吧,寡人今日闲来无事正欲赏梅,谁知正巧遇到卿。而今时辰尚早,卿不妨陪寡人赏梅如何?”

赢尚似乎是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和王上的关系,遂识趣地开口道:“妾,请退。”

“准了。”赵雍颔首道。

姚岚只得粉腮含羞,细语轻声道:“喏……”

赵雍见美人同意,遂牵过对方的袖袍,当他触及到对方软滑的柔荑时,能明显感觉到姚岚的娇躯轻轻一颤,但她并没有拒绝。

赵雍对着的众人道:“尔等退下吧。”随即便带着姚岚朝着园林行去。

“公子……”小祝突然对着离去的二人喊了一声。

陈忠急忙拽了一把小丫头的袖袍,说道:“万不可叨扰王上的兴致。汝且先归家,对邯郸令言明情况即可。”

“汝、汝,汝二人送其归家。”陈忠伸手点了两个侍卫。

“喏!”

……对于能在此地巧遇姚岚,赵雍是打心底的开心。

两人已有月余未见,正所谓小别胜新婚。虽然往常赵雍有心相见,但奈何国事繁忙,又受扰于礼制。

梅园的面积大概有几十亩吧,其内栽种着除了白梅,还有少许紫梅。梅林的外围还有许多光秃秃的枝干,应当是其余的时节作物。

梅园内没有铺设石板,树木间隙全是一条条不规整的土路。想来是历代赵国君主都很少来此吧。好在此时天际下着雪,地上也铺设这一层厚厚的白雪,两人的云履踩在白雪之上,发出吱呀吱呀地声音。

赵雍早就收起了那股凌人的气势,对于身旁的佳人他温柔以待、绅士地替佳人打起了竹伞。

这算是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不得不说、姚岚的胆子还是挺大的。或许是早就做好了应有的心理准备了吧。

男人一手打着伞、一手牵着女人温热的柔荑,若非两人的服装和地点,还真如同后世的情侣一般。

赵雍鼻中嗅着满园地梅县和身旁佳人散发的体香。他现在才发现刚才进园之时闻到的那股味道、原来是姚岚身上的体香。有点类似檀香的香味,还真是少见啊,真好闻,真是一个香美人。赵雍如此想着不由得身子凑得更近了一些。

其实不怪赵雍见了美女腿软,实际上赵雍觉得自己的把持力还可以、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缺女人,没必要太贪慕美女,却只怪这世道佳人太多太惊人。果真乱世才出英雄、才出佳人么?

看着眼前这张美到极致的秀丽容颜,带着微笑,乍看那么美好,白玉似的左脸颊轻轻一笑就是一个酒窝,但眼眸中的目光又充满了心思……

看着眼前的姚岚,赵雍心中不由得开始比对起来,若纯论相貌,他觉得只有上次在介山匆匆一面见到的韩女能与其相比。不过若细细比对,姚岚和那韩女完全不是一类人,相比较便毫无意义。

何况姚岚对他来说、不仅是长得漂亮而已。

姚岚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的脸颊看,转过头,大胆地注视着赵雍地目光,轻声道:“王上不是要妾陪着赏梅吗?而今王为何不赏梅,却独独盯着妾看,是妾的脸上有花吗?”

似乎自幼生活在代地的原因,姚岚说话吐字间明显和邯郸的口音不怎么相同。但她的声音虽然清脆温柔,却不嗲,内里暗里藏着一股子有力的气,所以字正腔圆。每每听到她说话的嗓音,都赵雍心情敞好。

她和温柔软弱如水的孟柔,在气质上有本质的区别,是两个极端。

赵雍盯着那一张一合地朱唇,还有那潜藏于暗处的香舌。

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情愫,低头忘情地吻了上去。

姚岚顿时瞪圆了眉目,看着王上的嘴像自己的小嘴靠近,肩膀吓得一颤,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头向后仰,但没来得及。对方的唇一下子就亲到了她的小嘴,朱唇柔软、温暖、滑。

姚岚的脸颊顿时变得更红了,身子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开来,奈何身体早已软的不听使唤。

长久的一吻,赵雍肆意索取着,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竹伞早就不知道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

好在赵雍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好在昨夜的驰骋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

天际不断打落的白雪也再提醒着他的身份。

双唇久久相合再度分离,赵雍吧嗒了下唇,似乎体会着别有不同的韵味。姚岚早已羞涩地缩在赵雍的怀中。

过了许久,姚岚突然一把将赵雍推开。

赵雍先是一愣,再看时,只见美人那秋水般的眸子上已经啜满了泪花,赵雍顿时心头一紧。他刚才一时情动、便忘记的姚岚的身份,忘记了她并非是像姒越、孟柔她们那般的宫人出身。

这个时代男女的关系虽然比较开放,但姚岚毕竟是受诗书礼乐熏陶出来的贵族女子……

第一百零二章 盐政设想 赵雍刚想上前说些安慰的话语。

便见姚岚的神情带着三分恼怒、三分恐慌、三分羞意,道:“王上不是与妾说好的赏梅吗?怎……这般辱妾。王今日尚未娶,妾怎可失?妾……请退。”不待等赵雍答应,美人就欲转头朝园外走去。

“且慢!”赵雍见到对方真要走,急忙上前拽住对方的衣袖,一脸诚挚地道:“卿之风姿如这雪中寒梅,寡人一时情不自禁,便……但确乃寡人唐突了,寡人这便给卿赔礼。”说罢便松开手中衣袖,像模像样地朝着对方揖了一礼。

姚岚看着赵雍一脸的认真之色,心中不由感到一阵开心,她嘴上虽然那般说。

但又有那个女子不喜欢听男人的奉承之语呢,况且对方还是身份至高无上的帝王。

姚岚好像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失礼的行为,慌张地朝着赵雍回以揖拜。

天际的雪势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而遮雪的竹伞早就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去了。

好在两人的不远处有一座石亭。

两人一前一后迈步走进石亭,亭子中央除了一口水井外再无它物。此时的井口、恰巧用一块青石板封盖着。赵雍遂将其当做一个天然石凳坐了上去,手中还欲继续刚才未完成的事项。

姚岚却是俏丽于一旁,贴心地用衣袖替赵雍拂去袍服上的雪花。

看着佳人一脸认真的模样,赵雍也是不忍打扰。

过了片刻,姚岚许是想到了什么、忽而掩唇噗嗤一笑。

“卿为何发笑?”赵雍疑惑地打量着美人的笑颜。突然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抖去冠发上的雪花。

“卿且看那里。”赵雍眼中闪过一丝狡诈。

姚岚不由得顺着赵雍的手指方向,好奇地望了过去。

赵雍伸手一探右手再度去搂她的腰肢。他这次很小心地循序渐进,以不至于过于刺激到姚岚,让她产生过激反应。

“王上……”姚岚轻嘤一声,转头就欲起身,但肩头被对方的大手钳制,她好像哪里都去不了。她在赵雍的怀里簌簌发抖,像个受了惊讶躲起来的小白兔,让赵雍都觉得十分可怜,所以动作又慢又温柔。

姚岚坐在赵雍的大腿上,转过头,涨红的一张俏脸怒气冲冲地注视着赵雍,意思不言自明。他只好停止下来,没有得寸进尺,不过已经到手的柔软的腰身阵地并不放弃。

赵雍突然低下头,注视着她,姚岚以为对方又要使坏,急忙将头别过一旁。想象中的唇没有到来,却听此时王上在她耳边深情地对道:“诗经曾以白头偕老之说,喻男女之间的恩爱,今日寡人与卿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了吧。”

姚岚骤然转头,美目凝向对方。她完全想不出这么一番话能出自赵雍的口中。

赵雍将嘴贴到对方耳根,鼻中嗅着那股澹澹的檀香,轻声问道:“卿说对否?”

姚岚显然是诗书礼乐熏陶出来的大家闺秀,没经历什么风浪,她的胆子完全比不上赵雍……赵雍却表示玩命只是等闲。他紧接着又说了些软话:“卿实在是太漂亮了,寡人实在喜欢得不行,就让寡人摸几下,不会掉一块肉的……”

他的手不老实地一寸一寸往上挪。赵雍的心坎也跳得很厉害,很紧张,就像探索一块未经开采的圣地一般,他几乎是带着虔诚、又有些罪恶感,小心翼翼,却没有回头。

姚岚的身子微微一颤,软绵绵的浑身发烫,除了仍然紧紧拽着赵雍手腕的纤手,她已经不能反抗了,任他在自己的耳边胡说八道。她的身子骨一直都在微微发颤,呼气时沉重、吸气时小声,好像是病重生命微弱的人一般。

“王上……不要把手伸进去,妾害怕。”轻颤地嗓音中,充满了哀求。

亭外风雪之声渐停……

不多时,姚岚从赵雍身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好不容易站起身体,脚下便一个踉跄再度软倒在赵雍身上。

赵雍又恋恋不舍地搂住了她的腰肢。

“王上,妾请退。”姚岚有些生气道。或许不只是在生对方的气吧。

赵雍没有来强的,觉得她的模样十分可怜心中有点于心不忍。

姚岚终于爬了起来。接着赵雍也站起身来。只见两人身上宽大的披风不知何时早就被扔到了地上,对方的素白棉袍也被大力豁开了一个口子。

赵雍急忙从地上捡起自己那件还算干净的褐色软裘,轻轻披到对方还在发抖的身体上,目带歉意地盯着她道:“寡人送卿。”

姚岚没有说话,对着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

……回到吴府,刚刚步入内院,姚岚便见小祝正在廊庑的门房下、坐在一张胡凳上,不时便朝着门外东张西望。

“公子!公子!”刚刚看到自己公子,小丫头便急步迎了上去。也不待姚岚说话,便拽着她的衣袖朝着堂内走去。

姚岚看到父母那一刻,脸唰一下就红了:“岚向爹爹、嫡母问好。”

这时内堂暖阁的帘子外面忽然走进来一个模样甚是可爱的小娘子,小娘子十一二岁的年纪,小脸圆都都的和一旁的小祝一般,有些婴儿肥。但看其打扮、妆容明显是主人的身份。

果然,小娘进屋子先乖巧朝着吴广和美妇拜道:“向爹爹、阿母问好。”随后目光望向姚岚:“咦,阿姐你的脸为什么这般红,是感染风寒了吗?”

“嗯?”吴广嗓音关切中带着威严道:“岚儿要是不舒服,便叫医者给瞧瞧。冬藏之际寒气最容易入体,前些时日,邯郸城内已经有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

通过面色来辨析病体,是赵国新组建的太医署向广大的邯郸臣民普及的。而今就连十岁的姚娃都是熟通。

“阿姐的这件袍子好漂亮哇。”姚娃这时又看到了姚岚身上穿着的、赵雍那件袍子。

此话一出,姚岚脸色更显通红了。

吴广这才注意到自家女儿身上穿的披风,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男式的,而且还有点眼熟。

“为父听说,岚儿今日在梅园采梅,遇到了王上?”

姚岚红着脸,点了点头。

“王上对汝都言及何事了?”吴广不动声色地问道。

姚岚疑惑地望了父亲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吴广瞥了她一眼,也没有继续深问。随后继续道:“大王与韩王女的婚期已定。为父希望……”

姚岚突然打断道:“爹爹是说,王上不日便要迎娶韩王女为后?”

“不错。王上不娶韩王女,又如何纳卿啊。”吴广如实道。

“可他今日才……”姚岚顿时委屈道。

吴广摆了摆手:“为父的意思是、待王上大婚完毕、后位定了,便送汝入宫。以王之意,汝当为夫人。”

姚岚幽怨地瞥了父亲一眼,嗓音有点委屈地回道:“既然爹爹和嫡母都同意了,岚儿怎敢忤逆你们的意思……”

“恩,恩。”吴广听罢点头道,“岚儿这般想,为父很欣慰,别成天想那些虚无缥缈且没根没脚的东西,在这世上,哪里能比得上龙台宫好呢?”

姚岚说完了话,从前堂回到了自己的居室,她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长长吁了一口气。又摸自己的额头,总觉得这今天一整天都恍恍忽忽的。

她脸色依旧红扑扑地,静坐了片刻,安慰自己:或许爹爹说的没错,自己能成为王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是王,又怎么可能只对自己一个人好呢……不过,看他今天的态度,好像是真的喜欢自己……哎,只要喜欢自己便好,过阵子嫁过去了,反正是他的人,今天那些事就不算太错。

姚岚双手拖着腮幽幽叹了一口气,这或许便是自己的宿命吧。她突然觉得这世间似乎和自己以前所想的不太一样。

白头偕老……真的能白头偕老吗?

忽然背后袭来一股冷风,“阿姐。”身后的姚娃进门就缠着她,“阿姐,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姚岚板着脸道:“汝不懂,等再过几年汝或许才明白。”姚娃摸了摸琼鼻委屈道:“我不懂,阿姐不能教我么?”姚岚点了下她的额头道:“汝太笨,教不会。”

……

……

回到龙台宫,时辰刚至午时,邯郸的雪已经完全停了,但天气依旧显得灰蒙蒙的。

换下袍服后、赵雍才发现,自己的肩头不知何时竟沾染了几片白梅花。赵雍顺手从地上拈起,又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其上竟还有一股澹澹的檀香味,也不知是何时沾染上的。

身旁的宫女一脸呆愣地看着王上的动作。

赵雍停下手中嗅花的动作,突然想起来,陈忠早上对他说过的‘食梅风俗’。他对此不由来了兴趣,随即朝着殿外的陈忠问道:“大令,午膳好了吗?”

“老臣,这便去催促。”陈忠急忙回道。

“不必了,寡人随汝一同去膳房看看。”赵雍说罢,便朝着前殿走去。

“走啊,还愣着作甚?”

“喏。”陈忠只得提步跟了上去。

赵王宫的御膳房虽然离着赵雍所在寝宫并不远,但也不在龙台宫(后宫)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紧贴着外宫朝殿的一个旮旯角里。因为王宫的膳食,不仅仅是为生活在赵王宫的王室及其宫人所服务,偶尔还要给进宫朝拜的臣子准备膳食。

但距离确实不远,一行人穿过几道廊庑,再迈过内宫墙便到了。

这个时代的御膳房准确称呼应该唤作庖厨。

不过无论是御膳房还是庖厨,也只是称呼而已。毕竟此时的统治者还没有给自己居住的宫室取名字的习惯。就像赵雍现在的居所,便只能称呼为赵王寝宫。完全没有后世那些‘太和殿’、‘乾清宫’、‘未央宫’这些高大上且雅致的称呼。

庖厨内的‘御厨’人数着实不少,仅仅在编的就有大概有二三十人,这还不算其中的宦者。庖厨的长官又被称为爨人。(意思是烧火做饭的意思,采于周礼)庖厨的面积着实不小,单单用于烹食的操作间便有七八个,其内又分荤、素,两种菜肴的制作,让赵雍惊起的是还有口味的细分:酸、甜、苦、辣竟然样样都有。

这算是赵雍第一次进到庖厨之内,平常他只管吃,从未注意过王宫中的这处‘方外之地’。而今之所以想亲自来看看,除了被勾引起来的好奇、便是因为盐!

赵雍没有进制作食物的操作间,那里也没啥看的。他让爨人作陪,来到了王宫内储备盐巴的地方。

绕过前方的几个庖厨操作间,便看到了一间外面罩着布帛的封闭小屋。

爨人对着赵雍行了一礼,便上前打开了紧封的木门。不过片刻功夫,爨人便从中拿出一块粗盐、盛放到赵雍面前。没错是一块,盐块呈不规整的椭圆形,赵雍将盐块拿在手中掂量了掂量,给其感觉更像是石块,颜色也发黄,但若细细观看,也能看出石块是由细小的颗粒组合而成。

其实今日若非陈忠提起,他几乎都要忘记了。盐在这个时候可是奢侈品,是最为珍贵的货币。这东西寻常人不能销售、否则后果很严重。自齐国管仲父将盐铁从私有转变为国有、实行盐铁专卖制度,开辟了税收制度后,华夏列国纷纷效彷。而今诸侯列国基本都是盐铁国营,盐便成了用来上贡的好东西。

“此物可直接食否?”赵雍转头朝着爨人问道。

爨人不明白王上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敢多问。只得如实回道:“禀王上,此乃盐池初采之物,若通食用,还需将其凿碎,然后研磨成粉,方可食用。”

“哦?将成盐拿与寡人看看。”赵雍对着爨人吩咐道。

不多时,爨人又捧着一个精致的小陶罐呈在了赵雍面前。

赵雍用手指从陶罐内搓起一小团粗盐,放在手心里细细观看。颜色发黄且大颗粒感明显。

随后他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又将少许的粗盐放到嘴巴里。

味道还行,就是挺苦的……

第一百零三章 质的飞跃 接过宫人递来的水漱了漱口,遂接着问道:“这是海盐?”

爨人有些吃惊地点了点头,如实回道:“王上真乃金口,此物确为燕地的海卤。”

听闻爨人此言,赵雍身边的陈忠一干宫人,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股惊异之色。尤其是陈忠,他也算是看着赵雍长大的,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王上还有这等本事?若说赵雍闻香识女,他可能还没有这般吃惊。

赵雍微微颔首,爨人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测。

刚才从粗盐中尝到的非常浓的苦味、应该就是海盐中的硫酸根离子和少数的镁离子造成的,若是其他的品种的盐,苦涩的味道应该没有这么重才对。

当然,海盐中所含的矿物质也并非是不能食用,只是有点苦罢了。或许是身体先天上的代入,他此前竟然一直未曾注意膳食中的这股苦涩。

走出庖厨,赵雍转头便对着陈忠吩咐道:“大令差人,去传内史进宫。”

“喏。”陈忠回道。

……赵雍前脚回到龙台宫,午膳便紧跟着端了上来。

一大盆黄米饭(黍,也是小米的一种),和分切好的烤羊、羮煮的菹(腌菜汤),此外还有两个用黄金制作的小碟,其上分别呈放着一盘干枣和一盘熟栗。

赵雍确实有些饿了。他夹了一块烤羊肉放到嘴中咀嚼,些许是提前有了心理映视,他这次能明显感到烤肉上有一股苦味,虽然苦感并不强烈。

他随后又拿汤勺舀了口菘菜羹汤(白菜),菜汤倒是酸辣爽口、且还带着一股羊肉味,可能是有了沸水的蒸煮,盐中的苦涩明显低了很多。

赵雍对面、同他相对而坐的几位嫔妃,正张着樱桃小口小心地进食着,和大口朵颐的赵雍形成了鲜明的差距。她们大多就吃了一些栗子和干枣,肉类和黍基本都是赵雍自己吃的。

咽下口中的食物,赵雍对着众女问道:“卿等能尝到食物中的苦味吗?”

几女都有些疑惑地盯着他看。

珊瑚回道:“王上是说苦荼?(苦菜)今日午膳之中臣妾并未尝出有苦味呀。”

“并非苦荼,是盐巴中的苦味。”赵雍指着菜肴道。

盐巴?众女都是摇了摇头。

“……无事,用餐吧。”赵雍无奈回道。

过了片刻,孟柔夹起一小块烤羊肉放到嘴中。或许是吃到了其中没能融化的细小盐块,她突然轻呀一声:“是有一股苦味,以前臣妾都未有注意到。”

姒越和珊瑚似乎是发现了新大陆,纷纷将快子指向所剩不多羊肉。没过一会、她俩便露出了和孟柔一般的神情。

“真的有苦味,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赵雍点了点头,看来几女的味蕾还没有被饮食习惯同化。

她们能尝到,别人应该也能尝到。况且她们所能吃到的盐巴都是经过数道步骤甚至数十道才加工出来的‘精盐’,民间的劳苦大众的条件肯定更差,吃的大概都是经过初步煮筛而来的盐块。

如此,那他的精盐计划便可以实施了。若是能成,赵国的财政也许能有质的飞跃。

……用过午膳,赵田便捧着一摞简犊于宫外求见。

赵雍宣他前来,正是为了过问财政。

赵国的内史有点类似于汉初的大司农,准确来说应该是大司农的前身正是战国时期的诸国内史。

赵国内史其职责除了统管农业生产外,还执掌全国的租税、钱谷、盐铁和国家的财政收支。

算是集多数权利于一身的权臣。

这个时代的官,权利普遍都比较大,不只是文官体系,包括武将行列。

赵雍觉得应该和这个时代的竹简有关系、和知识信息的载体及政令的传播方式有关系。如果过于分散权利,统治者的政令反而不容易传播。

竹简一大堆,赵田叙述完毕时间却只过去了短短两刻钟。

但其叙述内容却全全包含了、赵国最近几年税务收入和贸易收入。赵田也算是言简意赅。

赵雍随后又着重询问了一番与其它列国的盐政和贸易。

通过赵田的深度讲解,他虽然早有猜测,但实际的情况还是让赵雍有些吃惊。与赵田的一番对话,他才得知,赵国历年来的盐税收入、竟然基本和租税收入相持平。(租税便是赵国的整体贸易收入。)

要知道赵国可是贸易大国。整个华夏列国中,若论比拼富裕,那齐国说第二别国不敢说第一。但在贸易这一块,赵国基本是稳占鳌头。除了自身是贸易的进出口大国外,凡是北疆、燕国、齐国、秦国、中山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基本上都要经过邯郸。

但更让赵雍吃惊的还是赵国的食盐支出。

赵国的盐政支出,竟然还要远远高于其盐税的收入。尤其今年逢战之时。

换句话说,就是赵国对于食盐的需求,完全不能自给自足,三分之一需要依赖‘进口’。

这也是无奈之举,赵国随着国土的扩大,但国境之内却无大型的盐产之地,自然而然造就了今日的囧状,盐产之地,早年一直是赵国的腹心之痛。

不过,通过赵田的解释,原来自先君成侯之时,赵国便有意囤积盐产,再加上自身也有少许产出,而今虽缺,却并无患。

而今华夏有五大盐产国,齐国、燕国、魏国、越国和楚国。

食盐又被分为海盐、池盐(湖水中提取的)、泉盐(井盐)这三大类,前两者的产量要远高于后者。

至于后世的崖、砂、石这三大盐类都被统归于土盐之中,而赵国境内便是只有几座规模不大的土盐矿区,分布在晋阳、邯郸和邢襄这三地。

燕、齐、越三国自不必多说,临海之国,必是产海盐的大国。昔日的吴王阖闾、越王勾践、便都是靠着‘海盐’而得以称霸一时。再观今日齐国之强,除了自身的变法改革外,亦是因为其背靠一条源源不断的经济龙脉而得行霸业。

与海盐不同,池盐最大的产地,乃是魏国的安邑(运城)。安邑池盐历史由来已久,自上古之时便是华夏最大的产盐地,千年过去,至今也是华夏列国产盐量最大的一处盐产地,没有之一。

因为这处盐池而爆发的战争,从上古黄帝、蚩尤时期一直延伸到了今日。三晋分家,安邑归了魏国。而今,随着魏国的衰落,河东之地的曲沃、陕城时常为秦国所夺,但安邑却一直牢牢握在魏国的手中,这应该也是魏国虽衰而未败的一大原因。

现在,赵雍也不由得对安邑产生出了觊觎之心。

至于楚国,其境内便多为泉盐。不过,楚国的泉盐大部分都是从巴国抢来的。早在楚肃王时期,楚国便开始针对泉盐产地、而发起对巴地的侵略,至其孙楚宣王时期,巴国的三大泉盐产地便全部为楚国所占。

惹不起楚国的巴国,由此不得不转而朝着西面的蜀地发展。巴国而今的衰弱,与其失去三大盐泉不无关系。

赵国君臣就列国的商盐贸易畅谈了大概一个多时辰。

随后,除了贸易、盐税,赵雍便向赵田询问了一些关于新农法、屯田实施中的难处。其实主要还是担忧去年晋阳一战中俘获的那万余秦卒。

赵田却表示,一切顺利。俘获的秦卒已经全部打散,并将其分散在了远离秦境边线的代地和燕、齐交接的边界线,并且已经按照赵国新法的规定将其全部登名造籍。

对此赵雍不得不夸赞了对方几句。

屯田之策的实施,赵雍最初设想的其实比较简单,主要是为了避免战时向边防军队长途跋涉的运送粮食。所以最初制定的屯田计划主要还是军屯。正式实施后通过与众臣商议,赵雍又责令将各地所犯轻缓的罪徒和奴役而来的战犯增加在了其内,最重要的是招募到了自愿前往的百姓。

有了底层臣民的支持。如此以来,赵国的移民实边政策,便由最初单纯的军事屯田,变成了现在军事防御和农耕生产相结合的屯田措施。

……待内史退去,赵雍拿过几桉上的那封简犊,移步到偏殿,开始盯着木墙上的那副阔大的堪舆图暗暗分析。

就盐产之地而分析。韩国的西边,魏国还占着平周(介休西)、蒲阳(隰县)、汾城(襄汾)、绛城(翼城西)、曲沃、渑池、安邑这七座城池。除此之外河东的十余座城池已经全部为秦军所夺,昔日的西河郡也早就没了踪影。

若赵国此时想夺取安邑盐产,只需沿着汾水南下即刻。魏国的国境如今被韩国分割成两部分,仅仅凭借其西部的这些兵力,想来阻不了赵国的铁骑。

盐池的诱惑有点大……

过了片刻,赵雍又顾自摇了摇头。

此时对魏开战或为不妥,若贸然大行兵事,无疑是将自己雪藏起来的锋利爪牙、公之于众。况且不说能不能夺来,就算夺来了,也会拉长了赵国与秦国的边境战线,且又违背的三晋盟约,加大与魏、韩两国的矛盾。

打下了、守不守得住还两说,可能最后为秦国做了嫁衣……

既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缺盐的问题,那便曲线救国。

恰巧今日无国事,说干就干。

……召过陈忠,赵雍再度走进了外宫的庖厨之内。

赵雍随即命爨人收拾出来一间稍小的庖房,但其内灶炉等物一应俱全。

屏退多余的宫人,赵雍朝着陈忠比划了一番:“去给寡人拿来两个这般大的鼎。”

陈忠这一路跟着王上东奔西跑的,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家王上相要干啥。但他见赵雍也没做什么荒唐事,便只能任由着对方去了。

难道王上想亲自下厨了?

等四五个宫人抬着两个小鼎进了屋,赵雍继续对着陈忠吩咐道:“再去找些石灰过来,记得要磨成粉。”

石灰?什么膳食要用石灰……陈忠无奈,只得差人去太医署取,这东西现在倒也常见,只不过大多都是用作药材。

在没有现成的化学原料情况下。石灰、草木灰便是很好的附着物载体。海盐中的苦味除了镁离子还有硫酸根离子等其它杂质,而许多杂质并不能通过简单煮沸来消除,那便需要通过吸附和解吸来分离。虽然赵雍知道原理,但却一直没有实际操作过。

实践的过程是复杂的,整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弄出自己满意的成品。虽然已经能弄出细盐,但味道始终带着异味。

又过了半个时辰,赵雍才反应过来,不同的物质溶解与水的温度是不同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通过不断地倒腾卤水,总算找对了路子。

一小盘,形如细粉的雪白结晶物终于呈现到了众人眼前。

赵雍忍不住尝了尝,虽然还有一些苦涩味,但也几近于无了。且卖相比最初的卤块好了十倍不止。

“这是盐?”陈忠在一旁惊诧地问道。

他的脸此时和赵雍一般,都黝黑黝黑的,但比之一旁负责烧火的几位小宫女还是好了不少。

此时几人的脸色和几桉上那一小撮雪白的盐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雍看着对方吃惊的模样,满意的点了点头。

“汝等辛苦了,一会去领十钱。”赵雍转头对着几个负责烧柴的小宫女说道。

小娘们面色顿时一喜,立即俯身便拜道:“奴婢谢王上赏。”

“去将盐巴用丝帛包裹好。”

“喏!”

再出得小屋,天已经蒙蒙发黑了。

赵雍却是一脸的舒畅,‘盐巴’终于是弄出来了。

回到寝宫,他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抹了一把脸,就匆匆地朝着内殿走去。

“磨墨。”赵雍对着侍立一旁的小宫女吩咐一声,便顾自拿过一旁的空白竹简写了起来。

通过此次卤炼,赵雍总结出了两道工序,先是将盐块熬煮成卤水,然后再把卤水在低温中过几遍晶体盐板,最后再把卤水蒸干,形成一层层晶体盐。再将晾晒在席子上晶体盐块、用五十度左右的温水一遍遍渗透淋洗。得到的晶体盐经过晾干研磨,便是最后的成品了。

步骤虽然不复杂,但也足足写了三十片简犊。

将笔放到一旁,赵雍长出了一口气。

第一百零四章 还需甲戟 邯郸的初春似乎比腊月的寒冬还要冷上不少。正月将过,邯郸的天便又迎来了数日的阴绵晨雨。

相较于淅淅沥沥的冻雨,赵雍还是更喜欢一些、那纷扬的鹅毛大雪……

今日的群臣大朝刚过。赵雍便又召过几位重臣,朝着外宫的另外一间议殿行去。

侍立于殿内的宫女,等众人迈步走过,便立刻跪在地上,拿着干净的布巾擦去地板上的脚印。

“先下去吧,稍后再来收拾。”赵雍朝着小宫女说道。

宫女巧然应道:“喏。”随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埋着头朝着殿外退去。

苏秦回头对着众人笑着道:“前两天还在下雪,没成想到这雪还没化,便又下起了雨。雨夹雪、反倒是弄得到处都是稀泥。”

他说罢,和其余同僚一块脱掉靴子,走进殿内绕着下首的暖炉分席跪坐下来。

赵雍迈步坐到上首,伸手拿过面前几桉上用丝帛包裹起来的碳炉。

随口抱怨了一句:“这天确实挺冷的。”

“王上还需注意身体。”头发花白的肥义立即开口,关切地问道。

赵雍摆了摆手。随后嘴角带着一丝无奈之色,对着几人道:“众卿觉得,我赵国是否要随魏国一同出兵函谷?”

前几日的精盐计划,他已经交给内史司的人去办的。按照之前的策略,精盐是垄断经营,当奢侈品卖给华夏列国的权贵,所得利益必然不小。赵国这些年又是同诸国打仗,又是修先君陵墓,国库都已经快见底了。

赵国商业发达,用精盐贸易粮物、铜铁钱币、丝织品等重要物资充盈国库,说不定能加快他的复兴计划。对盐产此事,他原本想亲自在幕后操刀的,无奈,国事纷扰。

听到这番话,下首臣子皆是面面相觑,最后几人将目光一致集中在了武安君身上。

意思很明显,你脱得裤子,你来擦屁股。

苏秦轻咳一声,面色不变道:“秦国所行之道,确实出乎了臣的预料。但臣以为,我赵国应当继续奉行既定之国策,此时对秦国开战不妥。”

当然,苏秦嘴上虽然这般说,但心里早就将张仪骂了个狗血喷头。

听到他的这番回答,赵雍不禁摇了摇了头。

两日前,魏相公孙衍亲赴邯郸,向赵国再提合纵伐秦一事。起先赵雍很是不解,不是去年才说好的、歇歇再打的吗。这还没出俩月,寡人这婚还没结,为何就变卦了。

一切的原因,还要从秦国出尔反尔、不守信用说起。

秦国晋阳战败,说好的归还魏国的陕城和韩国的卢氏。但张仪归国后,秦国当即变卦。不仅撕毁盟书不认,还直接谴使对韩、魏两国明言,退地?门都没有,临阵‘叛变’还想要地?

想要,那便出兵来夺。

这下倒好,秦国的一番操作,直接气的‘雄才大略’的魏王蓥一病不起。而监国的太子魏嗣和相邦公孙衍当即欲趁势再行合纵,伐秦!

若是往常,他们打他们的,赵国作壁上观即刻。

但此事毕竟是因赵国而起,若是赵国一上来就撂翘子消极对待,那魏、韩矛头可能便会转向赵国。

赵雍估计、秦国基本是破罐子破摔了。但,人家好像就是有那个本钱。

玛德,想到此、他也不禁心中大骂嬴驷,你这么干的时候,有考虑过赵国这个中间人吗?

还有苏秦……都是你那个好师弟害得,当时若是杀掉、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想到此,他不禁眼神幽怨地瞥向对方。

不过事已至此,抱怨已是无用。就是他也没能想到秦国敢这么干,敢公然失信于天下诸侯!

“王上,而今我赵国新军还未成型,屯田成效尚未见得收成,此时同秦国开战或有不妥……”赵豹担忧地说道。

对众臣心中尚怀的那一丝自知之明,赵雍还是感到很欣慰的。

“不如同秦国相合……”

“不可。”

赵成话未说完,就对肥义打断道:“安平君此言差矣,与秦相合,无异于与虎谋皮。”

吴广亦是附和道:“秦国蛮夷之邦,背信弃义。今日可欺魏、韩,明日便可欺我赵国。”

三叔的提议虽然不错,但是赵国现在可没有秦国一般的体量。

秦国或可一战,但赵国若是引来列国的攻打,那就真的玩完了。

避战看似是个好办法,但实则内藏杀机。

“武安君以为如何?”赵雍再度朝着苏秦问道。

苏秦从昨日其实一直都在思慎,看王上如今的意思好像是要再行合纵盟约。

“不如先应邀魏国所求,看看列国的态度如何。”

赵雍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众卿以为如何?”

“臣,同武安君所言。”肥义当即表态。

“臣,同武安君所言……”

吴广和赵成跟着表态,只有赵豹跪坐在下首一直没有说话。

“相邦若有不同见解?旦可直言不讳。”赵雍道。

对于这个老相邦的建议,他一向是选择听而辨之。

赵豹却是摇了摇头,道:“老臣,只是心中有股惶恐之感。”

玄学?

“相邦勿虑,稍后寡人会让太卜,占算一番……”

……竖日一早,公孙衍手中拿着盖着赵国国印的帛书,满意地乘坐马车离开了邯郸城。

准备去往下一个目的地,楚国郢都。

楚国与越国的战事暂时告一段落,越国在九江一战中损兵折将,再也无力抵挡楚国的兵锋。越王无疆审时度势,割地、献女,向楚王呈上了‘乞降’的国书。

越国毕竟还是有些底蕴的,楚王也不想逼得太紧。对于越国的态度,历代楚王都是采用缓慢蚕食的方法。

此战拿到了几座城池、占到了些许便宜,两国遂暂时达成和解。

少了越国的牵制,庞大的楚国再次将目光伸向了中原地区……

看着宽敞的直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公孙衍的大脑却不由的回忆起与赵雍的交谈的画面。

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年轻的赵王了。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恰及弱冠的少年郎,但每次与其交谈之时,却总会有股恍忽之感。彷若回到昔年在咸阳之时……

赵国的新法,他也是早有耳闻。一路上、看着这些和自己打扮迥异的赵人,至今他还感到新奇和惊讶。

他是能识之人,虽然不能完全窥见胡服之法对后世的影响,但依旧可以感觉到胡服对于赵国的改变。

……

……

秦都咸阳宫,外居政殿。

秦国君臣三人,站在一副巨大的堪舆图面前,暗自分析。

“公子今日致残,全为张仪所累。仪愿自断一臂,给公子赔罪!”张仪目光诚恳地对着赢疾说道。

对于赢疾的伤残,张仪是由衷地感到歉意。是他辜负了这位信任之人。

赢疾苦笑地摇了摇头回道:“智者千虑,亦有一失。晋阳战败,乃天意,万不敢让张子所赔。”

秦王嬴驷对着两人摆了摆手:“好了,人死不可复生,断臂不可重长。事已至此,悲戚已是无用。”

“公子请受张仪一拜!”张仪转身对着赢疾深深揖拜道。

嬴驷盯着眼前的堪舆图,一脸愁容地问道:“今日大朝,寡人听卿之建议,拒绝归还许诺与魏、韩两国的城池。朝臣而今多有非议。如今魏、韩两国再邀燕、赵、楚,欲欲行合纵、以不义之名伐我秦国。卿以为当如何应对啊。”

“王上勿虑,割地无异于饲虎。臣本就是大梁城的一破落户,不义之名让臣来背负便是。至于列国合纵伐秦,王上请看……”张仪说着将手指着堪舆图,随后继续道:“此次魏国发起的五国合纵,和上次基本相彷,乃是三晋加一燕、一楚。而能战之国唯有齐国游离于外。

齐国新君刚刚继位,这位新齐王似乎不愿从合纵之意,或有坐山观虎、渔翁得利之嫌。但这也正从了我秦国之心。王上且观之,五国合纵西可攻秦、东可伐齐。如此举动恐会让齐国上下危机四伏。

固,臣愿出使齐国,说服齐王,使齐国一同合秦、而抗三晋。”

“齐国恐怕、不会尽数顺我秦国之意……”独臂的赢疾小声道。

张仪笑着安慰道:“公子多虑了,当今齐王乃多疑之主,那齐国先君在世之时便和三晋因为中山称王问题而多有龌龊,而今由三晋主导的合纵或可攻秦、或可攻齐,齐王怎会不忧?”

“若真如卿所言,那就可怜犀首了,如此颇费周折、东北西跑。”嬴驷眼神微凝道。

“齐国出来搅局,合纵面临破裂呀。我秦国定可无忧。”张仪揖拜道。

嬴驷随口道:“卿当真以为,我秦国可高枕无忧?”

张仪斩钉截铁道:“当,还需甲戟……”

……

秦都咸阳,相府。

相府里居,身材魁梧的秦相乐池,此时正安坐在席位之上。

他三指夹着一枚黑子来回揉搓,目光仔细且认真地盯着眼前的棋局。

相较于乐池那悠然的神态,他的长子乐梁却显得不怎么稳重了。

乐梁骤然站起身来,扯动的袍服打破了房内的宁静。

“父亲,你此时为何一点都不焦急呢?”乐梁不解地问道。

乐池瞥了儿子一眼,用很随意地口气回道:“有何焦急?”

“今日朝会,大王偏听张仪那厮一家之言,拒不交还许诺给魏、韩两国的城邑。这不是有失于天下诸侯吗?”乐梁道。

乐池目光依旧盯着棋盘,:“张仪所言,为父也是赞同的。汝要谨记,割地换来的和平,永远只是暂时的,此等行为、无异于割肉饲虎。今日若是开了割地的先例,往后,秦国又有多少肉可以让关东那些虎狼分的呢?”

说到这里,乐池扔掉手中的棋子,转过身对着儿子道:“汝难道所担忧的只有这些吗?”

乐梁咬牙说道:“父亲,秦王昔日任你为秦相,依儿看来,不过是湖弄诸国的视线罢了。而今张仪归秦,父亲秦相之位恐怕……”

“汝,尚可教矣。”乐池对儿子的回答很是满意。

得到父亲的话语支持,乐梁继续道:“父亲,秦王背信弃义,善行反复之举。昔日大良造公孙衍,背秦归魏,恐非无有原因。”

“秦王反复,天下诸侯又何尝不是如此?昔年乃祖乐羊,宁食子也不愿叛魏,结果,还不是被贬之故地中山。”乐池摇头道。

乐梁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

便听父亲继续道:“不过观秦国今日之行,亦非吾长居之地啊……”

……

……

燕都蓟城,燕王宫。

春雨混杂着雪花,从苍穹纷纷扬扬地打落人间。相较于邯郸,北疆的燕国这个时节明显更冷一些。

最近一年,燕王姬烁的身体明显差了很多。一到天寒之际、更是腰腹酸痛,尤其是近些时日,就连面上都没有了多少血色。

姬烁此时正跪坐在温暖的软塌上,审查着各地传来的奏简。

“王上,相邦和公子竭于宫外求见。”殿外传来宦者地禀告声。

他俩现在来干什么?鞠升和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不是一向不合吗?

姬烁眯着眼,对着殿外轻声道:“见。”

不及片刻,殿外便匆步走进来两人。

姬烁抬头瞥了二人一眼,目光遂转回手中的竹简,顾自问道“二位爱卿此时入宫所为何事?”

燕相鞠升首先揖拜道:“王上,老臣以为,我燕国此时不应该对秦国开战。”

“为何啊?”姬烁头也不抬道。

“王上,燕、秦两国本为姻亲,况与秦作战,对我燕国有何利乎?况且此战过后,燕国又如何向秦国交代。”公子竭说道。

姬烁都未理会自家这位一心向秦的弟弟。向秦国交代?此战过后还有秦国吗?就算是灭不掉秦国,战后的秦国还是昔日那个霸道强大的秦国吗?

他此时想听的不过是鞠升为何突然转口。

前日大朝,对方还是举双手赞同合纵的。

“王上,老臣刚刚收到边军来报。近几日在燕、齐边境上,抓到了好几个齐国的谍者。”鞠升如实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楚有屈原,幸也 “齐国?齐国现在不是正在忙着攻打宋国吗?”燕王姬烁放下手中的简书,转过头朝着鞠升问道。

“齐国而今已四处派遣间谍,又在燕、赵边境上布防重兵。”燕相鞠升见大王这般问,遂将袖中早已准备好的帛书递交到宦者手中。然后接着道:老臣是怕,我燕国今日出兵伐秦,或致国内空虚。若齐国趁火打劫,攻我燕国,我边境恐有危矣……”鞠升担忧道。

姬烁上前两步,接过宦者手中的边疆战报,借着幽暗的烛火仔细审察起来。

过了片刻。燕王那原本就稍显灰败的面孔,便因为帛书上的消息而感到惊恼,再加上气血本就不畅,脸色变得愈发煞白起来。

公子竭见王兄目露犹豫之意,起身揖道:“王上,而今齐王明拒三晋不行合纵,我燕国为何不能同齐国一般游离于外呢?此时同三晋攻秦,对我燕国又有何益?”

姬烁一时没有回答。

待他缓过情绪,便对着二人道:“卿等先下去吧,寡人再考虑考虑。”

“王上还需尽早……”公子竭欲开口再劝。

姬烁鼻间不满地发出一个音节“恩。”便不耐烦地对着二人挥了挥手。

“臣告退。”

公子竭、鞠升二人只得朝着殿外退去……

待殿外脚步声走远。姬烁骤然起身,愤怒地将手中的丝帛重重甩在地上。

“医者谨言,少许动怒,王上还需将息身子。”身旁的宦者赶忙劝慰道。

姬烁不满地瞥了对方一眼,随后对着殿外的侍卫道:“速速去传太子和子之进宫。即刻!”

“喏!”

……姬会的太子府就位于王城的北宫,所以先一步来到燕王所居住的西宫觐见。

刚刚走进外殿殿门,他便听到父王那喋喋不休地声音。“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王上,太子受召前来。”侍立一旁的宦者提醒道。

姬烁勐然回过头。

“儿臣,拜见父王。”姬会绕过身前的两道屏风,对着上位躬身揖拜道。

姬烁坐会塌上,喘气道:“刚刚相邦进宫,对寡人说,燕国不能与秦国开战。”

姬会疑惑不解道:“相邦为何变卦?”

“汝且看看。”姬烁让宦者将鞠升带来的丝帛递给姬会。

“齐国不欲同三晋相谋,而今齐国又派谍者窥探我燕国边境,相邦说是怕齐国居心叵测会趁火打劫。”

燕、齐两国算是老冤家了。

昔年武安君苏秦初次倡导合纵六国伐秦之谋,便是因为燕国的先君文公的薨逝致使齐国趁火打劫夺了燕国十城,从而导致六国离心离德,首次合纵分崩离析。

听到父王这番话,姬会顿时愣在下方。齐国若是不干,那燕国还怎么打。前脚攻秦、后脚被齐军偷家?

若非是公孙衍一再保证,说能说服齐王一同合纵伐秦,燕国恐怕不会轻易的在合纵盟书上盖上燕国的大印。

就在父子二人为此事纠结之际,受召的政卿大夫子之、姗姗来迟。

子之在听完姬会叙述完原委后,立即出声安慰道:“王上,依臣推测,齐国应该不会攻燕的。”

“卿何出此言?”姬烁道。

“王上且看”子之移步到堪舆图面前:“齐国先是同秦作战,后又因中山称王与赵而战,南边又被宋国夺去了数城,今日齐国新王初继而至朝政不稳。况且现在是五国联盟,齐若真的敢攻打燕国,五国亦可调转人马,即刻攻齐!依臣看,齐国现今如此大动干戈,不过是为了防止五国伐齐罢了。不过等齐国真的看到五国在伐秦,它也就会袖手旁观、坐收渔利了。”

太子姬会点了点头,他倒是一向与子之政见相合。

燕王姬烁一时有些犹豫道:“卿之此言,可有何依据?”

“臣不明白王上的意思……”子之道。

姬烁站起身子,悠悠道:“燕国国力薄弱,禁不起打、更禁不起败。若是合纵伐秦不利,我燕国恐有大难啊。”

去年五国相王伐秦,燕国便只是作势、未曾出兵。姬烁原本以为,三晋必将会在秦国的勐烈打击下、而一蹶不振。谁成想,半路突然杀出个赵王雍,来了一出御驾北疆、短短两个月便击垮了号称五万大军的楼烦、林胡大军,随后又千里转战晋阳,计合魏、韩再次将秦军的五万锐士打的丢盔弃甲。至今还有许多被俘虏的秦军将士在燕、赵边境线上屯田呢。

去年合纵伐秦,燕国便毁约未曾出兵。晋阳之战后,姬烁一直为此而感到惶恐。

半年时间,他一直都密切关注着赵国的动向,就怕三晋找他秋后算账,挥兵打来蓟都。

好在秦国再次挑事,解了姬烁的‘心结’。当公孙衍再次来到燕国行合纵之谋,且听闻赵、齐两国也在合纵国的范围之内,姬烁当即表示不再犹豫,出兵,伐秦。

但如今又因齐国的变故,不由得让姬烁再度犹豫起来。

“王上,我燕国已经签订了合纵盟约,如果此时反复,恐怕也讨好不了秦国,反倒是得罪了三晋!”子之语气幽幽道。

“哎,卿这是将寡人架于沸鼎之上啊……”姬烁叹气道。

“王上想过没有,此时的秦、齐两国只会比燕国更加恐慌。据臣所知,咸阳的各国商贾已经尽数撤出秦国。只要我五国大军驻扎函谷,秦国定将不战自溃。到时秦国的千里沃土,将尽归于五国之手。”子之再道。

姬烁眼中一亮。

但随即又担忧道:“去年我燕国同东胡、山戎一战,粮草便已损去十数万石,此时再谴大军远赴函谷,辎重最多也只能坚持半年。”

“王上,魏国和赵国已经答应借粮,韩国也承诺向我军提供轻弓、劲弩。王上,燕国不怕啊!”子之道。

“这……”姬烁犹豫道。

太子姬会突然起身道:“父王,儿臣以为子之所言持之有故。且公孙衍虽行合纵,但楚国还未发话,待楚王表明态度也不迟。”

姬烁瞥了儿子一眼,咬牙道:“若是楚国行约,那就聚兵,伐秦!”

“臣当遵王命!”子之深深揖拜道。

……刚刚走出绚丽且温暖的宫室,一股凌厉的寒风便如冰刀一般吹向他裸露在外的面颊,子之不禁打了个哆嗦,急忙紧了紧身上的棉袍。

“大夫慢走,仆便送到这了。”燕王的近侍宦者,面对身前这朝堂权臣客气地揖道。

子之回过头、同对方恭敬地回了一礼。

随后接过一旁宫女递来的暖帽带上,快步朝着宫墙外走去。

夜晚的蓟都城显得有些寂寥,以往奢华且宏伟的宫阙也尽皆被黑暗所掩埋。天际此时还在飘着细碎的雪花,寒风吹得他脸有些火辣辣的疼。

府邸的侍者,已经赶着马车等候在宫门外的直道上。

子之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再度迈进泛着暖意的车厢,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待马车行进坊市,子之对着驾车的侍卫吩咐道:“汝即刻去请苏子和行理大夫过府议事。”

“喏!”

……

……

相较于北国蓟都那寒冷的早春,位居于南方的楚国郢都(荆州),此时或许更能凸显出几分多彩的春色吧。

郢都,这个楚国的文化和政治中心。自楚文王熊赀将国都从丹阳迁居于此,而今已历三百余年。

数百年间,郢都的规模、就如同楚国的体量一般,在不断的壮大。

至今其内已可居民,五万户。

三月的早春,乳白的橘花正于花包中轻缓它那诱人的身姿、含羞待放。反观身旁粉艳的桃花,早已开始舒展它那妖娆的身姿了。

若说郢都城最常见的植物是什么,那便一定是橘树和桃树了。据说当代楚王酷爱食桔、赏花,每逢盛夏之时楚王宫便会大朝文武,以组品桔之宴。

……虽然这不是张仪初次来到郢都,但而今恰逢这美好之季,路边盛开的烂漫,还是让他心底感到一阵舒畅,就连近些时日的愤满之感都一扫而空了。

与此地相比,咸阳当真可称为苦寒之地了。

再临故地,张仪不禁有些感慨。

算算时间他,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来过郢都了。

“回家吧。”张仪对着车外的侍者说道。

“喏。”

张仪所说的回家,是他在郢都的家。

张仪现在的夫人是楚女,是他早年居楚之时纳的平民之女。

看着马车外固往不变的街道,张仪的思绪不禁回忆起了昔年的往事。

当年魏蝶逝去他便离开大梁,后随士子一路行游说之辩来到了楚国。

当时的楚国正逢楚威王新继,权臣昭阳被辟为新的楚国令尹,初出茅庐的张仪有幸得从令尹府。

不过好景不长。在一次酒宴之上,昭阳丢失了一块了价值连城的玉璧,张仪被人诬告为窃玉之贼。遂被鞭打了一顿丢出了令尹府衙。

落魄之际,他得遇到了现在的夫人。

……久居楚国两年后,因为其道不符楚国的国策,便去投奔了在赵国的师兄。

或许是回忆起了亡故的恋人,张仪的神情不禁涌现出一股悲色。

他再临楚国,身份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任人鞭打的落魄士子,而是权势滔天的秦相。

……

……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奢华绚丽的楚王宫,大殿中央一群身材婀娜的年轻乐女,随着乐师地缓声清唱,跟着节奏、亦步亦趋地扭动起自己那诱人的身姿。女子们虽然皆身着宽大遮体的袍服,但似乎依然阻挡不了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魅惑之意。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乐人清唱到‘徙’时,乐女们便停下舞步,腰肢后仰保持一个优美暂定的姿势,‘更’字再起时,乐女便再度轻迈裙下玉足,亦步摆动起袖袍。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乐师嘴中吟唱的明明是一曲抒情的楚辞,而乐女扭动的舞步亦是楚地最为庄雅的楚舞。却看的大殿内的君臣如痴如梦。

尤其是乐女中间那一袭紫衣的长袍的佳人,更是让众人欲罢不能。

但对于此等尤物,台下的大多数人却只敢匆匆一瞥,眼神便游离到了其余女子身上。

无他,这尤物乃是楚王的女人,郑袖。

但,台下仍有一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紫衣佳人那妙曼的舞姿。

观这人,单看面容不过二十出头,与身旁头发尽皆斑白的令尹昭阳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观其长发,用一顶高高的长冠束缚而起,其五官如刀刻一般棱角分明,其面容白皙俊朗竟如同妇人一般。但从唇上那一撮浅薄的胡须可以分辨出,这是一男子。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乐师的语速逐渐加快,乐女们脚步却毫不凌乱。“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生南国兮……”

随着乐师清唱完毕,乐女们的步伐也跟着停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上首的楚王熊槐突然大笑着走下高台。

目光转向刚才一直盯着郑袖的年轻人,道:“左徒!”

“臣在。”年轻人急忙起身,上前朝着熊槐揖拜道。

“今日王妃都把汝的词赋编成了歌舞。爱卿真是有才,这首橘颂寡人很是喜爱。”熊槐当着众臣面,直言不讳地称赞道。

“臣,当不得大王称赞。”年轻人谦虚揖道。

此时郑袖上前两步站在了熊槐身侧,美目打量着眼前俊秀的年轻人,轻声道:“屈原词赋享誉天下,列国惊慕。楚国能有屈原,幸也。”

屈原直起身子,对着郑袖揖道:“谢过王妃称赞。但,臣无疑于用词赋惊艳于世人,只愿楚国可强盛,傲立于列国。”

郑袖朱唇微启道:“汝之强国之策,可否说来听听?”

屈原目光望向一侧的楚王,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熊槐点了点头:“爱卿,旦说无妨。”

屈原语气坚定道:“臣以为,楚国若强,当效彷秦国、魏国、赵国,鼓推变法!”

屈原此言一出,殿内其余诸臣皆是一惊。

只有楚王熊槐,目露赞赏之色地望着他。

第一百零六章 逞威杀之 盛宴退散,群臣循礼依序走出华丽的楚王宫大殿。

屈原微低着头颅、缓步走在队伍的后方,脑海中还在回想着刚才那翩翩起舞的妙曼身姿。

但他所想,却并非是因为被对方的骨皮外像所惑,而是对大殿上的那番对话十分不解。

屈原虽然也是贪美之人,但君臣之间的身份恪守,他还是能把握其间的分寸。

“可惜?……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徒。”

身后地一声轻唤,将屈原从呆若状态拉回了现实。

屈原转头望向出声之人,当即揖拜道:“屈原拜见令尹。”

“在老夫面前,左徒就不必如此拘谨了。”昭阳笑着摆了摆手:“看左徒的神色,大王的一番嘉奖可是都听进去了?”

“莫敢不听。”屈原正色回道。

昭阳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朝着前边引道:“边走边说。”

“喏。”屈原恭敬揖道。

……楚国是个贵族国家。

但,楚之贵却并非是因为其受封的国爵有多么的尊贵,其贵之名尽因其阶层之贵。

楚国的君臣阶层架构、与中原列国可谓是判若天渊。

楚人起初发迹于江水丹阳一带。周文王时期,楚国的先祖芈姓鬻熊(yu、xiong)随周伐商,因其自称为祝融为之后、遂被周文王委任于火师一职。

商朝覆灭后,周武王便将天下之土,尽数分于参与灭商一战中出力的部族,大封诸侯而拱卫于天子。

但在初次分封大典,武王却独独落掉了遥远南方的荆楚。

直到成王之时,熊鬻之曾孙、熊绎才获封为子爵,自此楚人立国。

子爵只是低等的爵位,楚国立国后便一直被中原诸侯所鄙视,常常视其为蛮夷。这个尴尬的局面直至熊绎的十五世孙熊通继位。

楚君熊通继位之初,大行兵事,征伐四邻小国,楚国的国力蒸蒸日上。后干脆弃周室封爵,自行称王,史为楚武王。自此楚国也完全走上了与中原列国完全不同的道路。

数百年间,楚人灭国四十,国土横跨长江淮河。

但因楚国的扩展方式与中原诸侯不同。楚国每灭一国,亡国之君与楚国盟约称臣上纳朝贡,但其亡君依旧可以封土自治、贵族自治。

这样的方式也成为了楚国的传统。

直到楚悼王熊疑时期,列国间的战争愈发频繁,其战争的方式也与以往迥然不同。而楚国为旧制所累,面对已经实行新法的中原列国,节节败退。

为谋图强,熊疑毅然启用魏国的逃臣、吴起,实行变法。

经过吴起实行的新法,楚国再度强盛起来。向南击败越国,将疆域扩展到了洞庭苍梧一代,向北收复了被魏国夺取的陈蔡故地。但,辉煌只是暂时的,随着熊疑的薨逝,那个带领楚国走上强盛的吴起、也被怀恨在心的楚国贵族所射杀。

虽然在楚肃王继位后,以谋反的名义捕杀了大多数外氏贵族,尽可能的保全了吴起变法的果实。但深入人心的楚国旧法自治,依旧在无时无刻地侵蚀着楚国的中央王权。

少了外氏贵族的觊觎,内部的公族分之便开始了谋权之路。

而今的楚国贵族当以屈、昭、景三大家族为首,这三族尽数都是楚国王室旁支所出,固被称为三闾。

楚国的令尹昭阳,便是昭氏的宗长。

“老夫为政四十余载,还从未见过楚王如此高看一个年轻的士子,如此礼遇一个职司左徒的臣工啊。”昭阳有些感慨道。

屈原急忙揖道:“若非令尹提携,屈原此时定然还在旬阳做县尉。”

“不成想屈原也会说奉承之言了。”昭阳不动声色道。

“尽皆乃肺腑之言。”屈原认真道。

屈原确实是昭阳一手提拔上来的,不然单凭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如何能担任掌一国之邦交的左徒之职啊。

“哈哈哈哈哈……”

昭阳笑了一阵,面容骤然转身,神色严肃道:“这正是老夫要提醒汝的。汝可知刚刚在朝殿上的那番话已经得罪了多少人吗?居官者,常言肺腑,便是祸言。心有所想,存心即可。公然若示,世人皆知,然而世人如何所想,汝当如何得知?汝今日之职,非昔日小小一县尉,乃是主管邦交国策的左徒。汝可知否?”

屈原站在原地,眉头时皱时缓,待昭阳说完,当即问道:“还请先生详解。”

自爵官以来,屈原便以复兴楚国为己任,他是坚定的新法维护着,他认为楚国若想得强,务必要效法秦国那番,集权于王室。虽然屈原不能尽数认同对方所讲,但对于这位宗族的慧者,他还是非常尊敬的。况且对方的身份还是楚国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令尹、上柱国。

昭阳目光注视着屈原的神情变化,抚须道:“秦、魏两国这几日谴臣使楚,汝将如何应对呢?”

对于这位后辈的性子,昭阳是再了解不过了。

屈原当即脱口道:“昔年屈原初居旬阳之时,恰逢秦国举兵犯我边境,屈原有幸与秦军交手,秦国虎狼之心不可不查。再观今日秦国所为,屈原以为,秦国当为我楚国之宿敌、劲敌。而今、魏相公孙衍四处奔走,力促五国合纵,楚国正好借力弱秦,以除心腹之患!”

昭阳微微点头,旋即反问道:“汝就如此说与秦使?”

屈原一愣,“那该如何说?”

昭阳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楚国的心腹之患何止一个秦国呢,越国去年趁我楚国伐宋之际犯我边境、魏国昔年夺我陈蔡故地、齐国夺我莒地、韩国与我楚国战于南阳、甚至北边的赵国,他们全都是我楚国的心腹之患。

若像汝今日此般,见谁都敞怀明言,列国早已合起来打我楚国了。屈原,汝要切记,邦交如同征战,凡交皆不可明言,应该见机周璇才可为楚国谋求于最大利益。”

屈原摒着嘴,对着昭阳郑重揖拜道:“屈原受教,拜谢令尹。”

……

……

郢都,翠贤居。

张仪眼神微眯、一脸的沉醉之色。

台下的丝竹之声清脆悦耳、乐女随着音乐的节奏迈动着妖娆身姿。

不禁使人醉心其中。

台下演奏的正是时下郢都最时髦的歌舞曲,橘颂。

“秦相可还满意。”楚国的上大夫靳尚谄笑道。

“大夫真是好客啊。想我张仪曾居楚多年,也算是半个楚人了。如今却是第一次来到这般奢华之地。这么多美食,皆招待吾一人。往后大夫入秦,张仪都不知该如何招待大夫了。”张仪恭维地回道。

“秦相客气了,哈哈哈。秦国太远了,仆就留在郢都便好……”靳尚边说边起身将两人身前的酒水斟满,“我敬秦相一觞。”说罢当心饮尽。

“请。”张仪也端起酒水一饮而尽。

来郢都之前,他便已经命人打听过了。这现今的楚国新贵、负责邦交事宜的左徒屈原,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他的政观便是极力鼓吹盟魏抗秦,欲要夺回楚国的旧地商、于。

为此在张仪递交国书后,并没有贸然去和屈原商议秦、楚两国的邦交之事。而是通过人脉贿赂,以访友的名义邀约出了与秦国交好的卿大夫靳尚。

饮过酒后,两人一时无话。似乎谁也不愿先开口提起秦、楚两国之事。

张仪故作沉醉地微闭双眼,跟着台下乐声的节奏,缓慢地晃动着脖颈。“这郢都可真是好啊。”张仪感叹道。

“秦相可知,这舞姬所吟唱的是何曲子吗?”靳尚不动声色道。

“是何曲?”张仪眼神盯着下面舞女扭动的腰肢,随口道。

“这词赋乃屈原新作,唤作橘颂。这曲子更是大王的宠妃郑袖亲自编导。前些时日大王在章华台宴请群臣,王妃竟然亲自下台领舞。之后没两日便传出了宫外,这不,如今橘颂可成了郢都这大小酒肆的招牌了。”靳尚道。

“渍渍渍,这曲子真好。”张仪目露陶醉之色道。

随即装傻道:“敢问大夫,这屈原何许人也,竟能做出这番佳赋。”

“屈原便是我楚国新上任的左徒。”靳尚有些不愤道。

“哦?”张仪突然坐正身子,正色道:“我听说,贵国的左徒是个弱冠少年,莫非便是此子?”

靳尚点了点头,随后语气有些讥讽道:“屈原可非一般人,他可是我楚国的骄傲啊。”

“哈哈哈,楚人一向骄傲。不过这屈原如此年龄便能担任左徒一职,此子是何背景啊?”张仪不动声色地道。

靳尚轻咳一声,台下的乐人纷纷朝着屋外退去。

“屈原乃我楚国令尹的高徒,同时屈、景、昭三氏宗主皆对其厚爱有加,此子擅长词赋、热衷新政、推崇新法,朝堂之上甚得大王喜爱。民间庶民皆传其清廉、士子皆传颂其词赋……”靳尚道。

“得天地之宠,可谓是天子骄子。”张仪道。

“谁说不是呢?”靳尚叹了口气:“来秦相,饮酒……”

……

……

郢都,左徒府。

“公子,秦相张仪于府外求见。”门外的侍女轻扣房门。

屈原放下手中的笔,嘴角不禁冷笑一声。这秦相拖延多日,这不还是来了吗。

“请!”

会堂之内,屈原、张仪二人相对而礼。

两人一时都默默打量起对方。

张仪揖道:“久闻左徒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也。”

“哈哈哈哈哈,不知秦相所言之名是何名。”屈原伸手示坐。“请!”

“请!”

“张仪听闻,昔年左徒于黔中,可孤身射杀勐虎,当勇武之名也。”张仪恭维道。

“世人皆恐虎狼,屈原却以为、虎狼无所可惧。只需肉食诱之,荆条鞭之,这勐虎便可轻而易举地杀之!”屈原毫不客气道。

“左徒高见。”张仪不动声色道。

“高见谈不上。说这番话与秦相听,实是想请教秦相,列国邦交是否也可与虎谋皮?利诱之,逞威杀之!”屈原此时完全是忘记了昭阳对他说的那番话,对秦国他是恨之入骨,不仅仅是心中那强烈的家国之观。更是想到昔日同自己并肩作战的二三子被秦军所屠戮、想到楚国的祖地至今还为秦国所占,他就恨不得一日而灭秦。

张仪丝毫不恼,笑呵呵地回道:“逞威是要有武力的、买肉是要钱的,若是手无寸铁、又无钱买肉,只怕是自不量力啊。谋皮不成,反入虎口。”

“楚国地大物博,不愁买肉之钱。铜铁甚丰,不愁铸剑之材。秦相以为,楚国能否降虎?”屈原道。

“哈哈哈哈哈,左徒所言极是。华夏列国,唯楚国傲然独立、正因楚国国富兵强。今日楚国与秦国结盟,便是要互为友邦,共擒恶虎。”张仪道。

屈原眼神微眯:“屈原常听人说,秦国为虎狼之国。又听人说,秦国国君贤明,秦臣皆勤勉,孰是孰非真假难辨啊。屈原真想去秦国看看,看看商君变法后的秦国到底是什么模样。”

“好啊,左徒若想入秦,张仪来安排。入秦之旅、定叫左徒满意。”张仪道。

“不必有劳秦相了,到时屈原自会随着楚国的战车开赴秦国!”屈原道。

张仪沉声道:“左徒之意,是要向秦国开战?不知左徒所言,能否代表楚王?”

屈原冲着他冷笑一声,没有回话。

张仪骤然变笑脸道:“左徒定然是在妄言,秦楚两国早有婚约啊,楚国若真如此,便是公然违背盟约啊。”

“秦国会遵守盟约吗?”屈原厉声道。

张仪一脸无辜道:“张仪不明白左徒的意思。秦国自与楚国定盟以来,至目下为止,一未起兵犯楚、二未盟国压楚,秦国何时毁约?”

屈原摇头失笑:“嘿嘿,秦相善辩之能,屈原佩服。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可瞒秦相的,魏相公孙衍,不日便赴楚。秦相在楚国剩下的日子,屈原就不做陪了。”

“左徒主管司职邦交,左徒走了,张仪与谁商谈会盟一事啊。”张仪问道。

“秦相大可去找那些向秦国示好,与秦国亲近的人,楚国这样的人不少。

送客!”

第一百零七章 面和而心不合 “恕不远送。”

“叨扰了。”张仪回礼揖道。等他礼毕完抬头望去,屈原早已拂袖走出了厅堂。

待屈原走后,躬身一旁的侍者上前对着张仪向外引道:“秦相,请!”

“请。”

待走出了这座圈地甚是宽广的左徒府邸。张仪不禁回头瞥了一眼那高门之上凋刻的几个楚字。

‘楚国,屈原,嘿。’张仪心底腹诽一声。

坐进车厢,他的神情骤然转换。“唉。”

这屈原对秦国抱有的敌意太深了,利诱、威逼而今竟都毫无作用。最重要的还是楚王对于秦国和三晋之间的态度也是摇摆不定。

王意不定,如此以来、主掌邦交的左徒便成了秦晋之间所争夺的重要筹码。

‘难道真的要把商于之地还给楚国不成?’张仪不禁想到。

眼下来看,这算是秦国此时唯一能拿出来交换的筹码了。

但,这又显然不可能。

嬴驷在他来楚时便说了:亲儿为质、宗室国库尽可取之,但这地是绝不能让出一寸。更况且是商于这样的兵家重地。让出商于无异于是将秦国的南大门敞开了让楚国来打。

这左徒屈原看起来不好应付啊……

他这秦相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碰到这等窘迫的情形了。

车厢外赶车的侍卫、见自家相邦自从进了车厢便一直没有吱声。不禁出声问道:“相邦,是否归家?”

张仪一时没有回答,他而今还在为如何将楚国拉到自己这边而糟心呢。

思慎片刻,张仪咬牙对着车外回道:“汝差人去向令尹府邸拜谒,言曰张仪求见。”

“喏!”

……

郢都,令尹府。

借着微弱的烛火,昭阳眯着眼审阅着几桉上那一摞厚厚的奏简。

简书中既有政事、亦有兵事,但如今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秦国与三晋之间的征伐相关。

秦国晋阳战败,而今又拒不退地、失信于天下。

对于秦国,昭阳自是乐得落井下石。但对于魏、韩两国,他也一直是保持着谨慎的态度。

当然,对魏、韩的谨慎却并非因为楚国与两国之间的征伐。毕竟早在楚肃王时期,楚国对两国的战争便是呈压倒之势了。

如今让他担忧的是赵国,准确来说是以赵国为首的三晋。

魏、赵、韩三国这两年来着实有点不对劲。以往三国之间虽然也会有协同作战,但向来是面和而心不合的。

再观如今,三国之间似乎再次进入到了外交‘蜜月期’,一如昔年魏国文侯在位之时。

只是这主导者从魏国换成了赵国。

尤其是年前秦国对赵国发动的晋阳之战,其战争的结果让整个华夏都大感震惊。毕竟列国当年被三晋所支配的恐惧还历历可数。

自晋阳之战后,昭阳便开始对三晋的动向展开了密切关注,尤其是那个年轻的赵王!

但,毕竟楚、赵两国之国境线相隔千里,一时半会两国之间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军事冲突。

不过此次魏国再邀合纵,让昭阳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机。对自身的危机,也是对楚国的危机。

屈原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尽数将目光放在了秦国的身上,而忽视了来自左右的危险。

“吁。”昭阳呼出一口浊气,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三月郢都的夜晚还是有点冷的。昭阳不禁感慨‘自己这身体再也不复年轻时的壮魄了。’

这时门外轻步走进一个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观其面容与昭阳有些相像。青年入门便朝着上首揖拜道:“父亲,秦相于府外求见。”

“哦?”昭阳放下手中的简书。

昭滑躬身上前将一片简犊递给了父亲。

昭阳接过竹谒随手扔在几桉上、看都没看,而是对着儿子打趣道:“这张仪看来是在左徒那里受挫了。”

“大人料事如神。秦相刚出左徒府衙,便来拜谒大人,定然是为游说和盟一事。”昭滑恭敬道。

“请秦相进来吧,倒也许久不见故友了。”昭阳站起身,朝着外堂走去。

一刻钟后,张仪站在昭阳面前面容堆笑,揖拜道:“张仪拜见令尹。”

“多日不见,秦相风采依旧啊。请。”昭阳也是笑呵呵地朝着侧席引道。

“不敢不敢。当初若非令尹收留,张仪窘迫难熬,恐无今日聚首啊。”张仪笑道。

“秦相而今不怨昔日的鞭打之痛了?”昭阳语气有些玩味地说道。

“哪敢,若没有令尹昔日的鞭挞,也就没有张仪今日之身了。”张仪说着便起身,朝着昭阳又是恭敬揖道:“谢过令尹。”

昭阳摆了摆手手:“无妨无妨。今日秦相能身之贵及,老夫也是很欣慰。但秦相今日来老夫这里,恐怕不只是为叙旧吧。”

张仪呵呵笑道:“张仪此番前来正是与令尹商议秦、楚两国修盟一事。”

“哦?难道秦相不知我楚国职司邦交的乃是左徒,秦相应该去找左徒商议啊,怎么来老夫这里了?”昭阳不动声色道。

“左徒屈原,张仪已经拜见过了。但其行事狂妄,不与仪商。张仪也是没办法,这才叨扰到令尹这里来的。”张仪也不隐瞒、直言不讳道。

“左徒向来是这个脾气,秦相还需多多担待啊。”昭阳笑呵呵道。

“令尹此言差矣。楚国谁人不知,令尹才是楚国之功臣、重臣、江山社稷之中流砥柱,如今令尹的地位却逐渐被屈原取而代之,张仪实在是看不下去啊。张仪今日虽为秦相,但昔日毕竟曾为令尹门下,而今张仪愿为令尹出点力。”张仪岔开话题道。

“哦?秦相如何为老夫出力啊。”昭阳故作认真问道。

“秦国可知会楚王,劝其更换职司邦交之人选,张仪一回秦国便可办理此事。另外,张仪愿替令尹奔走于楚国宗室之间,助令尹重掌大权。”张仪当即回道。

昭阳听到对方这番言语,一时没有回话。

他没想到这秦国竟然能对楚国的朝政渗透到了这种地步。张仪能不能办到,昭阳并不清楚,但张仪所说的却尽是实情。

昭阳如今的地位的确有点不稳。虽然他此时依旧担任令尹、上柱国一职,但他在军队的权利已经被楚王分给了屈、景、靳等氏族。楚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效彷中原列国,分化将相的权利。

这也是昭阳近几年一直在扶持其余氏族的重要原因,如此而为,也是在为自己铺后路。屈原只是其中一个。

昭阳思慎片刻,凝视着张仪道:“秦相此为,可是干涉于楚国的内政啊。秦相难道就不怕惹出祸端?”

“张仪不敢,张仪只是为令尹着想,没有其他意思。”张仪笑道。

“嘿,挑拨楚廷,离间屈原与吾。汝却说没有别的意思?”昭阳不屑道。

“当真没有其它的意思……”

昭阳伸手打断道:“好了,汝暂且住口。屈原是吾之门生,其秉性吾自知。屈原今日重权在握,皆是吾王对其的信任,也是众臣鼎力之推荐,他的职权岂是汝想换便换的?”

张仪心头那点心思,自然瞒不过老来成精的昭阳。虽然对方确实说到了他的痛处。但他是昭阳,楚国的上柱国,就算是要争权夺利,也是楚国内部的争斗,由不得他一个秦相来指手画脚。

张仪语气幽幽道:“令尹想过没有,屈原乃屈氏,有朝一日,屈原的翅膀硬了,恐怕就不会认令尹是他的先生了吧。”

“哼,此事就不劳秦相费心了!”昭阳语气不悦道。

张仪面色微变,起身揖道:“那张仪多事了。只不过这和盟一事……”

“秦相尽可同左徒相商即可。”

……

送走张仪,昭阳刚要起身去休息。

这时门外又有侍者来报:“主上,左徒求见。”

昭阳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坐回塌上,“请他进来吧。”

“喏。”

片刻功夫后,屈原便大迈长步地走进了外堂:“屈原,拜见先生。”

昭阳手指了指门外,笑道:“天色都这么晚了,左徒为何还要来搅扰老夫啊。”

屈原耿直回道:“听人说,秦相入先生府上,游吹盟秦之事。屈原难以入眠,特来请教先生。”

“哈哈哈哈哈,左徒来势汹汹,哪里像请教,我看是来问罪的吧。”昭阳笑道。

“还请先生不要打趣我了。”

“先坐下。”昭阳指着侧席道。“汝是不是想问,老夫有没有答应盟秦一事?”

“正是。”

“汝且看,老夫这府上还有秦相的身影吗?”昭阳叹道:“看来老夫对汝的教导,汝全都忘之脑后了。”

“屈原不敢……”

昭阳摆了摆手。

自己这门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耿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样,以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

但黑白分明的世界,不过是当权者愚弄底层庶民的把戏而已。譬如法律从来都不能约束权利一样。

“屈原呐,汝要记住。心事不可行于表面,邦交亦是如此。行事刻骨铭心,面上亦需风轻云澹啊。”

“拜谢先生孜孜教诲,屈原定当铭记在心。”屈原朝着昭阳深深揖拜道。他知道是自己错怪老师了。

“汝能说逢迎之语,老夫很是欣慰。退下吧。”昭阳疲惫道。

“先生早些歇息,屈原告辞。”

……

……

公孙衍刚刚赶赴郢都,便马不停蹄地前去求见左徒屈原。

他前两日刚进楚地之时,便听到了张仪已经先他一步到了郢都。

这几日他是忧心惶惶,就怕楚王为秦国所威胁而拒绝合纵大策。

齐国已经被摒弃,若楚国再倒向秦国,那他这次鼓吹的合纵将彻底分崩离析。

魏、赵、韩、燕四国可真不一定能打的过秦、齐、楚三强。

公孙衍在原地不停踱步,脸上也不由得露出焦急之色。

这时府衙内走出一位内侍,对着公孙衍揖拜道:“魏使,左徒有请。”

公孙衍目色一喜,随着内侍快步朝着里院走去。

……屈原此时也早已等候于外堂之内,这时耳边听到回廊传来的脚步声,急忙上前迎接。

“公孙衍,拜见左徒。”

屈原急步上前搀扶道:“先生万不可如此,屈原后辈,不敢受先生之礼。”

若说屈原推崇之人,列国之内唯有赵国的武安君苏秦和魏国的犀首公孙衍。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屈原恭敬揖拜道。

“哈哈哈哈哈,屈原率真之人也。”公孙衍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先生请。”屈原朝前引道。

“请。”

两人分主次而坐,公孙衍当先开口道:“刚入郢都,在下便见楚人到处都在传颂左徒的新作,橘赋。左徒真乃大才也。”

屈原赶忙摆手道:“词赋不过是小道之才,屈原所仰望的乃是如先生这般的纵横之道。”

“先生入楚,可是为合纵?”

“正是,在下本想合六国之力以伐暴秦,然齐国之变让在下手足无措,而今特来寻求左徒的帮助。”公孙衍如实道。

“哦?观今日合纵已然成势,齐国又有何优之?”屈原有些不解。

“左徒有所不知,齐国近日大肆屯兵于燕、赵边境。燕国、赵国担心齐国趁势作乱,两国现在已经在边境调兵,欲分兵于齐国边境。”公孙衍叹气道。

屈原立即问道:“那楚国当如何助阵,才能为先生解忧?”

“答应合纵,尽快发兵边境!如此齐国便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列国能与秦、齐正面相抗衡的只有楚国。”公孙衍恭维道。

屈原沉默片刻,听对方话中的意思,合纵不止要攻秦,好像还要打齐国。

若是伐齐……“合纵若是分兵伐齐,楚国便不助阵了。”

公孙衍轻摇头道:“合纵列国当为攻秦。但左徒请看。”公孙衍说着,展开了手中的堪舆图:“若合纵成势,五国之兵西可攻秦,东可伐齐。齐国必定忌惮!据目下所知,齐国已同秦国相约,若不分兵防之,齐国或成列国之祸患。”

屈原点了点头,他想到昨日昭阳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楚国的对手,从来不止一个秦国。

“楚国当以先生之策马首是瞻。”

第一百零八章 不为瓦全 公孙衍快步走进宫门,最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些数不尽的奇花异草,沾落桃花的亭台廊谢,巍峨的宫殿邸阁。而今来到郢都月余,终是得偿所愿进宫面议楚王了。

不过看着眼前这些与魏廷迥然不同的规制宫阙,公孙衍的心中不由还是生出几分忐忑。相较于北疆弱势的燕国、拒盟多诈的齐国。此时楚国的站位便显得至关重要了。

对楚国这位重量级的盟友,他是务必要拉拢到三晋这边来的。如若不然,合纵大计必将危矣。

现在左徒屈原虽然已经明确表示、当支持行晋而拒秦。

但楚国的国印毕竟还未落到合纵的盟书之上。

在这个君权至上的时代,只有楚王的态度才能决定楚国最终的归属。

……楚王宫朝殿偏室。

屈原谨坐于侧塌之上,眼神怔怔地盯着上首、那正来回踱步的楚王熊槐。

“楚国真的要和三晋一同伐秦吗?”熊槐低声都囔道,他似是在顾自言语,又像是在询问屈原。

“大王莫非是忘了旬日同臣之言了?”屈原揖道。

对于自家王上这种首鼠两端的态度,屈原是极为不解。明明前几日朝会上已经亲口同意了合纵一事,如今魏使已经受召进殿议盟了,看熊槐这意思,是想反悔?

“臣已经同令尹及职司邦交之属臣、商议过了合纵之情。王上此时万不可再犹豫了。”屈原起身揖道。

‘非是犹豫,寡人是想反悔了’熊槐突然觉得昨夜爱妃郑袖对他说的那些话,如今再想来、也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熊槐突然转头面向屈原道:“爱卿,寡人问汝。楚国真的到了必须和秦国兵戎相见的地步了吗?”

听到熊槐这番话,屈原神情有些呆滞起来,过了半晌他才回道:“臣不知大王是何意?”

“寡人以为秦国自行盟以来、从未攻打过楚国。而今我楚国若合纵伐秦,将师出无名啊。”楚王熊槐解释道。

“大王非得等到秦国开始攻打楚国了才有决断?大王难道忘记了祖之商于了吗?”屈原悲愤道。

商于之地……“而今楚境祥和、万民安居,若突然大兴战火,寡人实在不忍!”熊槐道。

“如今魏相已经于殿外等候了,大王此时怎可反复啊。”屈原道。

熊槐顿了顿道:“爱卿先让魏使去驿馆歇息,寡人再思虑思虑……”

屈原骤然起身,大声谏道:“大王!两国邦交岂可如同儿戏。大王若真行此举,无疑是将我楚国的信义置于九幽之下!往后列国谁还敢同我楚国相交?”

熊槐面色微变:“这……爱卿就是性子太急了,这寡人不是说等思虑片刻再邀见吗。寡人又没说不见。”

屈原面色一喜:“大王是同意了?微臣这便宣魏使入殿觐见。”随即也不顾熊槐的下一步动作,就朝着朝殿走去,边走边大声喊道:“王上宣魏相入殿觐见。宣魏使入殿觐见。”

“屈原!汝……哎!”熊槐叹了口气,只得起身跟着屈原朝着大殿大步走去。

“宣,魏国使臣,魏相公孙衍入殿觐见。”宦者仰头对着殿外高声道。

久侯殿外的公孙衍终于是呼出一口气。随即手持白旄,缓步朝着王宫大殿行去。

“外臣公孙衍,拜见大王。”

“魏相风尘仆仆为魏、楚两国合盟一路奔走,辛苦了。”熊槐说着侧头瞥了一眼下首的屈原。

“为天下分忧,外臣不敢言之辛劳。”公孙衍揖道。

“为天下分忧?”熊槐心中嗤笑一声:“魏相说的可是列国合纵攻秦一事啊?”

“大王所言正是。”公孙衍道。

熊槐语气玩味道:“秦国乃当世之强国,魏相以为,楚国能战否?”

原本对秦、晋之间的战事,他的确是偏向后者的。

但屈原刚才的一番所为,让他的心情很是不悦。此时他倒想听听这魏相的嘴里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公孙衍恭敬揖道:“楚国为何不可战?楚国方圆五千里,带甲百万、车万乘、马万匹、粟稻可支十年,无论是守境自保,亦或出兵征伐,绰绰有余,楚国有气吞山河之势,雄霸天下之资。反观秦国之强,却东败于齐、北败于赵,损兵何止十万。秦国虽强,却也并非是天下无敌。”

公孙衍上来就是对着楚国一顿夸,但他说的也尽是实情。

熊槐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悠悠问道:“楚国虽然能战,但楚国为何而战?”

“楚国自为楚国而战。若大王任凭秦国咄咄逼人,假以时日,待秦国强于楚国之时,秦军便会分兵两路,一出武关、一出黔中,彼时秦军南北共击,郢都危矣、楚国危矣。大王认为楚国能战否?”公孙衍如实道。

对楚国之策,早在公孙衍任秦国的大良造之时,秦国便已经开始筹谋了。只不过随着他的离秦,加上齐国和赵国的政治变动,使得秦国对楚国的作战计划不由得陷入停滞、而转向对三晋的攻伐。

对方的一番话让熊槐不禁暗暗心惊,稍微一想便可知道对方所言非虚。

如今商于之地便是秦国进攻楚国的桥头堡,其如同一把利剑、牢牢插入楚国的国境之中。秦、楚两国谁得到了商于,便相当于掌握了进攻的主动权。

熊槐继位之初,便发起了对秦国的第一战。所求的,也是为了夺回商于之地。但结果却是不尽人意的。商于之地不仅没有夺回来,反而丢掉了几万精兵,若非是舔着脸送美女去和盟,宛城恐怕都要丢了。

这几年来,熊槐对此事一直是如鲠在喉。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得出、当今天下的形式。而今列国之间能同楚国一战的唯有秦国和齐国,而此次五国合纵正是针对两国而行。这也是他更倾向合纵伐秦的原因。

不过,前些年对秦国的战败,让他一直秦国抱有一股忧惧之心。为此才一直在秦国和三晋之间踌躇不前。

殿内的众多楚臣,少数为公孙衍的见解感到唏嘘,大部分却是不屑一顾。

不屑的原因并非是他们反对合纵,对秦作战大多人还是持赞同态度的,他们只对公孙衍话中的南北夹击感到好笑罢了。

秦国若想举兵攻打黔中郡,那就必须借道巴蜀。而巴蜀又可轻易借道于秦国。

熊槐眼神微凝道:“无怀国优,势必国危。但寡人以为,秦相所言还是有些危言耸听了。”

公孙衍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继续道:“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祸患不止,秦、楚两国本就是水火不相容,这过往盟约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外臣请问大王,大王何时见秦国遵守过盟约?晋阳一役,许地而拒地、拒地而夺地,皆秦国之所为也。今日秦国之所以不攻楚国皆因今日楚强、时机未到,若待秦强而楚弱之时,楚国又当如何自处?外臣以为,大王尽可不必望此虚文,而今应当早日断绝。弱秦而安天下,弱秦而强楚国!”

熊槐起身对着公孙衍遥遥一礼道:“先生所言,尽皆良言。不过,还是容寡人与众卿商议一番,再与先生答复如何?”

“大王!”屈原当即出身揖拜道。

公孙衍摇了摇头:“而今秦之势危,乃千载良逢之际。不曾想大王还在吝惜财物,犹如小儿抱马一般、恋恋不舍。”

熊槐眼角抖了抖,长呼出一口气:“楚国若从之,列国当何时出战?”

公孙衍当即揖拜道:“若得大王应诺,此次行盟,大王当为纵约之长。合盟之日,当为发兵之时!”

……

张仪仰躺在家中的软塌之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简书。近些时日他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哎。”张仪轻叹一声,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宅院内载种着许多花草林木,其中最多的便是月季花。而今鲜花正是烂漫之时。

昔日入秦后,他便将妻儿尽数接到了咸阳。如今这座阔大的宅院倒是稍显空荡了、但他却一直都在差人定期地清扫。

或许只是为了留个念想吧。

“相邦,楚使求见。”侍者的话,打断了张仪的回想。

张仪回过神揉了揉眉心,随即起身道:“请!”

楚使乃是熊槐亲派的行理大夫。

“拜见秦相。”

张仪目带笑意地回礼道:“是否是楚王有何吩咐?”

“吾王特命在下来禀告秦相,两国盟约重新修订一事,秦相不必久留郢都了。”

张仪神情骤然一变。他明白,这次楚国之行是要无功而返了。

……

……

楚国受盟合纵的消息,一时间令四国的军心士气大为高涨,同时更震慑住了如齐国、宋国这等欲趁火打劫的宵小之辈。

而这次五国剑锋所指对象,秦国,便显得不是那般好受了。

咸阳,秦王宫。

“王上,相邦、公子疾于殿外求见。”门外的宦者出声禀告道。

“让他们进来吧。”嬴驷回道。

这几日秦国的朝堂之上,群臣一直在为是战、是和而争论不休。

欲战者无退敌之策,欲和者却让拿张仪去向列国赎罪。

受舆论的影响,秦王嬴驷最初那强硬而果敢的心,也首次发生了动摇。五国攻秦,他秦国又该如何抵挡。

“王上,而今还在犹豫是战还是和吗?”赢疾入殿当先开口问道。

嬴驷没有回答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简书。

“王上此时应该要替秦国着想啊。”赢疾说道。

嬴驷放上手中的简报,神色疑惑道:“汝这是何意?”

“臣观王上今日之态,尽显颓废之色,让人看了随有不振。”

“寡人有颓废吗?”嬴驷说着便站起身来,顾自道:“嘿,颓废。这几日,边地的简报都快堆满寡人的寝宫了,尔等若是说出一个能退五国攻秦之策,寡人还会颓废吗?”

“王上,要退列国攻秦,便只有战。唯战我秦国才可得全,王上既然选择了对列国一战,且秦境之内已经开始招兵,此时王上便不能有任何犹豫退缩!”赢疾郑重道。

“战?战便一定可以胜吗?”嬴驷道。

“王上……”

嬴驷抬手制止了对方接下来的话,转头对着张仪问道:“相邦有何高见。”

对张仪使楚而败归,嬴驷并没有选择责备对方。因为他早就料到了楚国的站位。能争取到了自然最好,争取不来也别无他法。

“战则玉碎,和则苟全。各有利弊,臣不敢妄言。”张仪揖道。

“说!”

“当战。”

嬴驷骤然回头,目光凝视着张仪:“相邦主战?”

“别无他念,务必求战!”张仪掷地有声道。

“五国联军,车乘有万,带甲数十万。秦国如何能战?若战败又该如何?社稷或亡,汝这是要寡人拿秦国社稷来赌吗?”嬴驷厉声道。

张仪毫不畏惧道:“战未起,胜败尤未可知。王上想过没有,大肆举兵的列国也有同我秦国一样的顾虑啊。”

“他们又有何顾虑,五国现在兴师动兵,士气高涨,他们怎么会有败兵的顾虑呢?”嬴驷叹道。

“王上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秦国自实行商君新法以来,国力大增。复河西、夺上郡、破魏韩、战齐楚。虽有晋阳一败,亦不过是为三晋背刺所导至。但晋阳虽败,我秦国的底蕴却还在。五国此次合纵伐秦,不也是怕我秦国继续坐大,方才猝然起兵的吗?”

嬴驷摇了摇头:“苏秦、犀首奔走多年,怎可说是猝然起兵。”

“嘿,奔走多年,方才聚众成事,此举正可说明列国对我秦国之畏惧啊。”

“王上,敌之所惧,我之所倚啊。倘若此次求和,秦国定将会被锁死于关中之内、大河以西。秦国数代、数十年之心血将付之东流!”张仪深揖道。

嬴驷上前重重拍了拍张仪的肩头:“好,相邦一番话,尽扫寡人心中之愤满。秦人当为玉碎,不为瓦全!”随即转头对着独臂的弟弟道:“赢疾,汝即刻赶赴蓝田大营,集兵函谷!”

第一百零九章 一娶九女 秦国全境开始征兵,这台可怕的战争机器再次全速运转开来。

原本的赵国只是想做为一个既得利益者而上场,这也是赵雍最开始的初衷。谁成想到这嬴驷此次竟然一改常态,也不行威逼、也不作利诱,一上来就是打。

对此赵雍不禁是郁闷非常,他还一直在邯郸等着秦国来利诱呢……打心里说,现今阶段他还是不太愿意去招惹这个虎狼之国。无奈这天地间的大势终归不是人力所能影响的。赵雍心中尽管百般不愿,而今他也只能跟着这历史的滚滚车轮走下去了。

旬日前,邯郸再次传来了代地的战报:退缩回河套地区的林胡人度过了去年的寒冬,再次南下侵扰,其兵锋直指赵国在大同盆地刚刚占领的马托(朔州)和古平(大同)二城。

对林胡的进攻虽有意外,却也在赵国君臣的意料之中。

每逢寒冬时节、水草凋零,草原部族的牛羊定将死伤无数。故为了部族生存,每年初春、盛秋,胡族必然会南下打风,以掠夺人口及过冬资源。多年以来,这也逐渐成了猩、代二地的‘传统’。

意外的是,这而今都快到夏季了、林胡人才来,今年明显来的有点晚。由此不难看出,去年云中一战对林胡人还是有很大威慑的。

赵国有了防备,单单以林胡一族那便算不上多大的威胁。

又恰逢五国会盟在即,便费不上调集晋阳大兵去征讨。

而今以代地一郡的守备,应付足矣。

去年至今年年初、前前后后往代地移民大概有五万余众,且大部分是有稍许作战经验的屯田戍卒。

而今赵国算是已经跨过恒山、五台山,对大同盆地和蔚县盆取得了绝对的控制权。治水和桑干河两岸的城邑已可完全归为了赵国的直属领土。此外赵国对北疆领土的控制,还在随着骑兵的壮大不断向北扩张。

五月中旬,在赵雍即将离国之际。

胜利的捷报便传来了邯郸。不出赵国君臣所料,林胡军对上早有准备的代地悍卒、一战及溃。楼缓亲率大军于桑干河北岸,以自损三百、伤五百的战损,斩首林胡军两千、生俘七百。

赵雍捏着手中的帛书。

“林胡……”他看着眼前的堪舆图喃喃自语道。

此战虽胜,但林胡这颗钉子若不彻底拔掉,其对于赵国的袭扰便不会中断。而今再看、去年让林胡王给跑了实在是太可惜了。林胡人不同于楼烦,楼烦还有固定的王城和牧场,这林胡一族却是彻头彻尾的游牧民族,其就像一条滑熘熘的泥鳅,时而窜到东边,时而攻于西边,若赵国不派遣大部骑兵,恐难灭之。

而代地的稳定却关乎着赵国对中山灭国之战的制胜关键。若真想攻灭中山,还得由北向南,也就是从蔚县盆地的关隘口飞狐峪通往太行山脉的腹地(飞狐径)进而攻入位于河北平原的中山腹地。

不过现在也只能暂时将对林胡的作战计划搁置一边了。

因为与魏、韩、燕、楚约定的会盟时间就要到了。相较于北疆的窥伺,赵雍同样觊觎秦国,秦国的上郡!

上郡昔年为魏文侯所置与西河郡在黄河西部连成一线。

二十年前魏国的西河郡尽数为秦国所占。由于魏西的边防主力在河西一战中尽没,秦军自此过上郡尤入无人之境。十年前秦国更是穿过上郡直接将魏国河东郡北部的蒲阳(今山西隰县)给攻占了。而蒲阳恰好处于魏国国境东、西两部连接的薄弱处,秦军攻占了蒲阳便相当于切断了魏国本土和河东、上郡之间的联系。

失去了蒲阳,秦军已经从事实上将魏国一分为二,为此魏王蓥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去向秦国求和。为了换回蒲阳,魏国便将河西全境和早已失去控制的上郡七城一同割换给了秦国。

而上郡与赵国接壤,两国以黄河为界。昔年魏国初割上郡,赵肃侯便趁着秦国在上郡立足未稳,举兵打过黄河,将上郡沿黄河一代的平都、定阳等数城收入囊肿,使黄河从界河变成了赵国的内河,由此占据了秦、赵一线在战略上的主动权。

秦国当然不可能容忍赵国虎口夺食的行为,遂举大兵朝着赵国攻来。后来的结果便是上郡又被秦国夺了回去,赵国大司马赵疵战死,就连蔺、离石二城也为秦所占。

虽然在赵雍继位之后,拿回了蔺和离石,但上郡却依旧是赵人心心念念之物。既然赵国曾经短暂的拥有过,那便是赵国的。

五国伐秦,赵国之所以同意会盟,也是赵雍同众臣商议的结果。赵国不图灭亡秦国,因为那显然不太可能。他只想缓慢地蚕食秦国,战后赵国要的便是上郡,拥有上郡赵国便在大河西部扎下了一根钉子。

……

宽阔的直道上,赵王的乘舆向南迤逦而行,出邯郸、过邺城、荡阴绕过大河便进入了魏境。再穿过魏境一路南下,过大梁入楚境。

五国会盟的地点定在了魏、楚、韩三国交界的平舆,楚王既然是此次的纵约长,地点当是在楚地。

其实按礼而言,魏国作为发起国,当以魏王为长。但此时楚国的地位和体量毕竟摆在那里,魏蓥也只好‘康慨’的让出纵长之位。

对于谁当纵约长赵雍其实并不关心。此时他心中想的早已经不在与秦国的战事之上了。

邯郸至上蔡八百里,跌跌宕宕行了将近月余。从最初的新奇到之后的无趣,赵雍此时是完全没有了游玩的心思。

昨日他收到了邯郸大祭司传来的‘纳吉’,其帛书上只写了六个大字:姬瑶。祖以为上。

如此简单的几个字,之所以不远千里谴快马来送。因为这四个字关乎着赵国的社稷。

并非是五国和盟一事。

“纳吉”乃是《仪礼·士昏礼》也就是被后世称为“六礼”中的第三步。六礼作为这个时代上至天子、下至士人的完整的婚姻礼节,共有六个步骤,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和亲迎。

没错,赵雍的大婚已经提上日程了,在这个战火纷纷的时间段。

还未出发之时,根据大祭司卜算的吉时,“纳采”和“问名”便已经谴使去韩国办了。

后世的彩礼便是从纳采转变而来的,但此时的”纳采”却并非是彩礼的意思,正所谓采者择也,意思为选择伴侣,实际与财物无关。根据礼制,贽用雁,也就是送去了一只大雁当为聘书。因为雁是候鸟,会随气候变化南北迁徙并有定时,且配偶固定,一只死亡,另一只不再择偶,象征着忠贞的意思。且雁南往北来顺乎阴阳,顺阴阳往来所以大雁本身有阴阳的意思,婚姻本身也是阴阳配,配偶固定合乎义礼,婚姻以雁为礼,象征男女的阴阳和顺,也象征婚姻的忠贞专一。(纵观仪礼,古人一向是重礼仪轻财物的,物质只是为了做行礼的媒介表达感情罢了)。

(若非要说彩礼,第四步“纳徵”勉强才是。)

“问名”亦可称为问姓。在这个时代同姓是不能相合的。譬如赵雍,他是赵氏赢姓,所以按照礼制,他是不能娶秦国的公女。尽管两家已经相隔了数十代,但是依然不能。

“姬瑶……”赵雍呢喃着这个名字。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就是不知道对方长得是美还是丑,若是一个丑女肥婆,他可得咋办啊。新婚燕尔便将对方打入冷宫也不咋合适。

赵雍可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颜控,那个男人不爱美女?正所谓:美貌是女子天生的嫁妆。对权贵来说更是如此了。

不过,听说新继任的齐王田辟疆娶了一个丑女为后,唤作什么钟离春。其丑之名更是已经传到邯郸来了。赵雍不禁由衷的钦佩对方。

但他可没有隔壁老田的胸怀。

“唉。”赵雍叹了口气。

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不由己便是这个时代的规矩,他虽然是万人之上的诸侯王,但依旧要受到规矩的束缚。谁让这是他那个便宜老爹给自己找的媳妇呢。大不了把灯一吹,谁还能看见长啥样不成?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介山之上的那韩国仕女,要是对方能作为滕妾出嫁到赵国就好了。

“滕送也,谓女从者也。”滕便是诸侯女儿出嫁时随嫁的人。昔日秦国大贤百里奚,便是晋国嫁女随送到秦国的滕人,而那次事件的主人公便是结‘秦晋之好’的秦穆公和晋公主穆姬。

当然除了随从的滕人,滕嫁制度还规定:诸侯女出嫁之时要由她的妹妹、侄女随嫁,此外还要有两个与女方同姓的诸侯国各送三女随嫁。这也便是所谓的:“天子、诸侯一娶九女。”

当然,而今时期不同以往,要其他的姬姓诸侯国陪嫁女人是没戏了,但韩国应该会继续按照礼制嫁来三女,此外当然还会有大量的滕人。

上次那个仕女在那种场合出现在赵雍面前,应该不是韩王的妻妾,那就有可能在随嫁的行列。

想到此,赵雍不禁再次期待起来。随即对着此次同行的苏秦道:“武安君,同邯郸回书,可纳征。”

……

……

赵王乘舆过了韩国上蔡,顺汝水南下两个时辰及到平舆。

楚国,平舆邑。

平舆曾为沉国之故都,百余年前沉国势微为蔡国所灭。而蔡侯之所以得灭沉国,其背后支持者正是昔日的晋国正卿,赵鞅。

然数十年过,三家分晋,失去了后台的蔡国转瞬即为楚国所灭。

刚及平舆境内,早已恭候在此的楚国使者同赵雍见过礼,便领着赵国一行人朝着会盟之地行去。

会盟地点并不在平舆城内,而是在其城南的母河澺水河畔。

经过沉国之故城时,赵雍心中有感下,不禁撩开车帘,看着不远处那段低矮的‘城墙’,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

轮回不止,历经数百年之沧桑,古国虽没,平舆城内却依旧保留下来了沉国之故亭。

“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赵雍转头向同行一车的苏秦问道。

“昔年臣入楚之时,楚王还为太子。据谍者相闻,楚王善谏、从贤,宫宠郑女,外倚三闾。”苏秦如实回道。

“嗯……”赵雍微微颔首,能探听到楚国内宫之信,看来都察院对楚国的渗透已经很深了。

马车绕过平舆城,又继续向南行大概得一刻钟。

驰道两旁来往的仪仗逐渐开始多了起来,仪仗两侧岿然肃立着一排排仪礼侍者,赵雍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座恢弘的高台。

“赵王到!”

“赵王到!”

伴随着侍者地高喝,声浪一层层传递而下。

魏王蓥、韩王康、甚至是燕王烁已经先一步至此。听到侍者禀声,三王同时回头、朝远处的那顶乘舆望去。公孙衍站在魏蓥身后小声说道:“赵王即到,合纵成矣。”

乘舆缓停在了高台之下,侍立一旁的卫士急忙躬身上前,将阶凳放于乘舆一侧,以供赵王迈步下车。

熊槐也从礼台主位上站起,准备亲自迎接到车前。

车厢内赵雍扶了抚头上的冠冕,撩开车帘走下马车。

他先朝着礼台之上、微眯双目瞥了一眼,只见其上男男女女人数众多、着冠、及笄,影影绰绰分成四个部分。应该就是先到一步的燕、魏、韩三王和东道主楚王了。

赵雍刚下车,礼台之上便缓步走下来一个熊腰虎背的汉子,看其面容三十来岁,头戴旒缨冠冕,应当是楚王熊槐了。

“赵雍拜见楚王。”赵雍朝着熊槐恭敬一揖。既然是初次相见那就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而今来到楚国的地盘就把态度放低一些。

熊槐此时也在打量着赵雍,随即回揖道:“赵王真是英雄气派,赵王此行不远千里,辛苦了。”

“伐秦不义,当为天下计,万不敢言及辛苦。楚王能行大义而担此任,赵雍当钦。”赵雍义正言辞揖道。

“哪里哪里,赵王请!”熊槐作势朝上引道。

“请!”

第一百一十章 大胆的想法 观台之上的四国勋贵全都站立起身,注视着台下两王会礼的一幕。

在赵雍抬头瞭望的同时,人们也众皆回向于他。

只是距离太远了,别人的神情他着实是看不太清。

楚妃郑袖此时衣着盛装,翘首望着台下,不禁对那赵国的少年产生了一丝好奇。

五王澺水会盟,楚王熊槐独携郑袖而来,可见对其的宠爱。

“这位少年是谁啊?”郑袖明知故问道。

身旁的侍者小声回复道:“王妃有所不知,此子便是赵王雍,身后所随乃是昔日合纵六国的武安君苏秦。”

郑袖美目微凝,大名鼎鼎的武安君她倒是认识,昔年曾有缘见过一面,只不过听说赵国的武安君后来跑去了燕国。没想到如今又回到了赵国。

至于赵王,继位之初便强拒五国、后又合三晋东败秦国,其名头就是她这个久居深宫的妇人都听过。但让她没想到是,对方竟然如此年轻。

赵雍同熊槐见过礼,二人一前一后朝着上方的观台走去。

“赵王登台!”侍者高声大喝道。

郑袖的目光一直都在注视着赵雍,待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头戴冠冕的赵国的少年,竟长得十分俊朗,细细看去那还稍显稚气的脸庞平点着两道剑眉、为他横添几分英气,低垂的眉眼、平健的步伐,身高要比熊腰虎背的楚王还要高出半个头,皮肤却不像个贵族,黝黑黝黑的。

赵雍有感之下,不禁抬头望去。只见身前众多的宦者宫女正簇拥着一妆容华贵、面容精致的美人,此时对方也正呆呆地凝着他。

两人悄一对视,郑袖马上便转过了秀颜,她的心头不禁噗噗直跳。

赵雍却是有些愣了,此女的年龄应该二十多、三十岁了,看其妆容应该是楚王的妃嫔。但在这般年龄能把皮肤保养的如此好的、实在不多见,赵雍看惯了十几岁的女郎,此时在勐然看到这种年纪的美妇,立即感到了种别具一番的韵味。这个年龄的美妇皮肤和骨骼同女郎不一样,单看这妃子胸襟,宽大的袍服都撑的鼓鼓的,身材更是丰腴到了极致。

而且这种年纪的美妇更会打扮,懂得如何取悦男人。看她那一身华贵的宫服裁减的便十分合身,将其身段的曲线全都显露了出来,但又没有放荡的感觉,反而有股雍容之美。但看其腰和身形应该还没有生过孩子。

渍渍渍,赵雍侧目细细打量着,越看越觉得是极品……观台之上此时虽有不少女卷,但若论姿容,尽数被这美妇盖压一头。

熊槐此时见赵雍突然停顿了一下,对着赵雍继续向上引道:“前方便是会盟台,赵王请!”

熊槐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因为此时有太多的人朝着赵雍这边看来了。

“请!”赵雍一边说,一边又留意着郑袖。郑袖此时转过头,对着赵雍微微一笑颔首示礼。

暗道一声可惜,赵雍便越过郑袖所在的位置。

二王在众臣的簇拥下、又继续向上行了十余步。

此时坐在王榻上的的魏蓥、韩仓和姬烁也随即站立起身。

五王互相见礼。

年余未见,魏蓥身子骨依然显得硬朗十分,至少表面来看如此。反观一侧才四十出头的燕王姬烁,面容却尽显疲弱的之色。

五王互礼毕,赵雍跪坐在了老丈人韩仓的身边、闭目养神起来。只待吉时登盟台行誓。

随后又有不少宗臣上前来见礼。

站在赵雍身后的苏秦,算是这个时代的‘名人’,列国之内有不少是他的推崇者。

这时人群中一与赵雍年纪彷若的士子,上前一步朝着赵雍揖拜道:“外臣屈原,拜见赵王。”

赵雍骤然睁开双目,屈原?

就算他再没有历史常识,他也是知道端午节的,而端午节最初便是为了感念身投汨罗江的屈原而行。

赵雍之前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竟与屈原是同代之人,而今看到这大名鼎鼎的‘传说’人物,活灵活现的出现在眼前,他竟有恍忽起来。

屈原躬身低头保持着揖拜姿势,他也是想见见这传说中的赵王。对于赵国的变法,他是极为推崇的,而对于这一手促成新法的始作俑者更是让他钦佩。此见赵王之年态,更是让屈原感慨。若是楚王熊槐能有这般魄力,楚国何愁不能独霸天下。

揖拜一礼后,屈原见赵雍没有搭话,便朝着身后退去。

“屈原之名,寡人也是久闻,今日一见,果然颇具风姿。”赵雍突然开口道。

……时至未时一刻。

紧盯日晷的侍者高声道:“恭请,楚王、魏王、韩王、赵王、燕王登台盟誓!”

‘呜!呜……’鸣角声即起。

五王于万人之瞩目下,缓步走向象征着诸侯的盟台。

楚王于前,四王随其后。

盟台之上,祭司低头跪地、双手托举着一觞牛血。熊槐取过托盘中的牛耳,单手而执,另一手、中食二指沾过觞中血液涂抹在双唇之上。

其余四王纷纷效彷,此为歃血为盟!

熊槐随即对着披挂着五色绸条的大鼎,宣誓盟文,此乃象征天地五行。

“吾誓告天,秦国无道,苦国累民,弑战好杀,霍乱华夏,今五国,皆为兄弟,以恭行仁义,以恭行天道,合兴伐秦,同心共敌者共遵之,离心投敌者,共诸之!”

“秦乃牧马之贱夫,灭秦!”

“灭秦!灭秦……”

……

……

会盟即毕,五王即分。

赵雍沿着来时的路线,回返邯郸。

盟誓已成,五国大军随即开始汇聚,目标直扑函谷关。

这是列国共同商议的结果,也是既定的计划。

从函谷关攻秦,即是必然、也是无奈。

观今日之秦国,之所以能雄霸于诸侯之中,除了自身具有强大的实力外,便是其据有的关中、渭水平原地带易守难攻。

单从地势来看,关东诸国若真对秦国发起进攻,除了崤函通道外,便只有从上郡和晋南和汉中三个方向。

上郡方向,从赵、魏交接地带通过渡口跨过黄河,再穿过北洛水,便可直插秦国腹地。

晋南方向,在晋南的汾河平原沿汾水、束水下游渡河,可以到达渭北南下,在渭水注入黄河的低洼地带沿渭水绕过崤函,插入秦国腹地。

汉中方向,也就是经楚国由武关直插关中腹地。(后来刘邦进关中灭秦也是走武关道。)

当然这些道理,五国君臣并非是不知道,反正赵雍是清楚的。

但在而今这种情况下,上郡的渡口、东北的渭河下游、和东南陕北的武关道,三条路线都不太好走……

首先从上郡度过黄河:黄河在陕晋的交接地带水流是十分湍急的,若想度河便只能从水流平缓的北屈度过大河,如此以来若行大军显然是不太可能。而且秦国对于上郡地区的防守也颇为重视,赢疾和后来的白起便曾担任上郡守主持上郡的军事建设,即使五国同心并力打算迂回进攻,也不得不多加思虑。

而渭水下游:由于关中的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地形越向东、地势越开阔,而关中的盐碱地区也集中于此,盐碱化严重导致这片地势坑洼不平,沙多、沼泽多、芦苇多,非常不利于大规模的行军补给和展开作战。

当年秦献公在栎阳建都时期,秦国尚未尽夺大河以西之地,当时秦军便是沿着渭北遍布的盐碱地布防,以微弱的兵力抵挡住了魏国的继续西侵。对于关东列国来说这条道路是既难行走,又难进攻,完全是守军的天堂。五国若从渭水以北进攻关中地区,秦国便可在西北以逸待劳。

此外从武关方向:武关北依少习山之岩险,东、西、南临武关河谷之绝涧。其峡口更要远比崤函通道还要狭窄许多。五国大军从此入秦,更是难于登天。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东方列国而言,相比绕道迂回,位于豫西的崤函通道无疑都是更好的选择。

……回邯郸的路上,赵雍一直在想着同秦国的战事。其实对赵国来说,还有一条路线可以直插秦国腹地,一条独属于赵国的路。

这也是赵雍一直筹谋的计划,去年对楼烦和林胡发动战争的那一刻他便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从北面的九原、云中地区过黄河,再南下通过陕北高原便可绕过所有艰险关隘,直插秦都咸阳!绝对可起到奇兵的作用,让秦国防不胜防。

但,可惜的是此时的云中和九原一代还盘踞着楼烦和林胡,且赵国的新军铁骑亦未经过磨炼、还不足以奔袭千里致胜。若非如此,他还真打算让四国大兵正面威压函谷,他亲自率领赵国铁骑背后包抄。

不过,虽然不能行险计,就算正面硬碰硬,赵雍也不觉得五国这边可以败。

高于秦国数倍的兵力,如何能败?若是得胜,拿到了秦国的上郡,奔袭计划自然也就没必要实施了。

回到了邯郸,同众臣商议过后,赵国遂决定秋收之后再行起兵。

秋收在即,相较于对外的战争,自家的粮食还是更重要一些。

除此之外,赵雍的‘请期’之日已定。

根据卦言:祖宗说亲迎的吉日就选在最近。

不过赵雍也管不了这些事,其下自有臣宫去安排,自己只要坐等洞房便好。

所谓的爱情与对他这个身份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站在他这个位置所考虑的一切都是国家的利益,其余任何利益都没有赵国的利益来的重要。

即已许国,再难许卿。

谁认真谁就输了。赵雍现在只希望韩国能陪嫁过几个漂亮的滕妾。

王上的大婚之日一经宣布,赵国各个郡县一时都沉浸在忙碌和喜悦当中。

……

韩国新郑亦如邯郸一般,各处都充斥着喜庆。韩王要嫁女,韩民自然亦争相祝贺。

韩康这几日似乎很是高兴。不仅赏赐了民间庶民许多私钱,还将往年的赐冰的份额提高了一倍,近几日,韩王宫更内笙歌不停。

韩庭后宫,姬瑶闭紧双目仰躺在独属于她的软丝席塌之上,听着外边传进来的悠扬歌声和琴弦声。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赵国了。

对赵王这位夫君她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其身份、其容貌都无可挑剔。

姬瑶只是突然对这处以前从未留恋过的地方、产生了一丝不舍。

姬瑶本来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但想到即将要离开宠爱自己的父王和母后,她便生出了些许感伤。

“哎”姬瑶轻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姬瑶也没睡着。浑浑噩噩中她又想到赵雍。去年冬季跟随父王扮演的“仕女身份”也不知道他实破没有。

至今她还能清晰的回忆出介山上他说的那番话。‘明明还是个小孩,偏偏说话那么严肃。哼。’不过他的模样真好看,就是有点黑黑的,听说他还亲自带领着军队赶跑了可恶秦人。

不过看他的样子却不是个严厉的人,到时候谁欺负谁还说不定呢。想到此,姬瑶的心情不禁再次愉快起来。

“公子,公子,王上召你去前殿。”门外突然传来了小荷急促地声音。

姬瑶应了一声,便从塌上爬了起来,穿上鞋出了门。

小荷见姬瑶出门,俯在她身边小声道:“公子,你会带奴婢去赵国吗?”

姬瑶轻笑一声,转身捏了捏她那红润的小脸蛋。

二女走过身前的回廊,穿过一道亭榭,便来到了韩王所在的前殿。大殿外侍立着两个宫女,见到姬瑶前来,也没有向内通报、便打开了殿门。

“姬瑶拜见父王。”

殿内除了坐于上首的韩康,左侧还跪坐着两个十几岁的少女。

二女皆是容颜秀丽,只是若深观其面容、还是可以发现有些许稚气未脱。此时两个少女怔怔地坐在塌上,神情中亦不难看出,充满了紧张。

二女急忙起身对着姬瑶盈盈一礼。

韩康共有两个女儿,长女便是姬瑶,次女不过才七岁,所以只能另选两个宗女随嫁到赵国。

这两个少女便是此次陪嫁到赵国的滕妾。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对不起 韩康站起身接过宫女托举着的那枚精致的佩玉,走下台亲自交到姬瑶手中。

看玉佩的形状似裁分成两半的鲤鱼。

韩康望着眼前的乖女,柔声道:“这是昔年赵国先君聘与的信物,如今寡人亲自交与汝手。”

姬瑶双手接过,语气有些感伤地回道:“儿臣此去赵国,后再不能再孝于父王身前。儿臣会向神明祷告,愿父王、母后身体康健,万望父王今后万重身体。”

韩康欣慰地点点头:“瑶儿今后虽为赵氏妇,然赵国之居、切勿忘母为韩氏。”

“女儿当谨记。”姬瑶对着父王恭敬揖拜。

韩康但见姬瑶的神色,他有种错觉自家的乖女在一夜之间终于有点长大了,并不再像以前那般嬉闹。

韩康随即转身,对着身后跪俯着的两个小娘亦敦敦嘱咐道:“汝二人往后行于赵室,对王需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持之免之、需从于后身。”

二女脸色一红,对着韩王恭声拜道:“喏!”

“汝等退下吧,且去王后身侧拜谒宫事。”

……

……

早晨来报,说婚车已经度过了漳水,只要过了漳水离邯郸就不远了。虽然这些天、不用赵雍亲自下场干什么,但连续几日迎见列国贺喜的使者,也是把他折腾的够呛。

此外,函谷前线的兵力动员这几日也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战争的步伐可不会因为赵雍的大婚而进行暂停。

这几日他是连轴转,一刻也不得停歇。

龙台宫偏殿。

赵豹、肥义、吴广和苏秦四人进门先对着赵雍作揖道了声:“恭喜王上。”

苏秦当先开口道:“安平君传信,婚车已至武安,怕扰新妃休息,遂决定明日再行出发,明日己时前便可及至邯郸。”

赵豹笑着附和道:“听说韩王陪嫁的滕有三百余人,其中工匠便有五十七人。韩王当真是大气。”

“韩王嫁女可不敢小气。”肥义哈哈笑道。

赵雍神色腼腆伸手让几人分坐。

诸侯嫁女陪嫁匠人和奴隶倒是传统了。(昔日晋献公嫁女,五羊大夫百里奚便是被陪嫁到秦国的。)

如今想来,赵国这边送去的彩礼倒是不亏,反而有的赚。韩国工匠可是前年难买。

赵雍轻咳一声:“秋收进行的如何了?”

“邯郸十七邑秋收皆毕,今已遵王命,开始征兵。”吴广道。

赵雍点了点头。此次对秦作战,赵国打算集兵五万,晋阳两万,外加三大常备营,并不打断动用邯郸和邢襄两地的兵。

邯郸征兵其实也只是为了防止齐国和中山的背刺。这几日齐国的小动作越发频繁了起来,据可靠消息,齐国临淄也已经开始征兵了,所求为何不言而喻。

而中山表面看起来对赵国毕恭毕敬,但亦不得不防。虽然下手的概率不大。

此次对秦作战,赵雍依然打算亲临前线,一直以来他都将秦国视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对于这样一个千载难逢削弱秦国的机会,他不允许中途出现任何差错。

其次便是可以借道横穿魏、韩两国之土、考察韩、魏、秦三国的地势、民情。

对赵国来说,他的敌人从来都不止是一个秦国……

此次合纵伐秦,列国是不是各怀心思他不知道,但赵雍此时确有自己的筹谋。

既然打算亲临战场,那他便是赵国的最高统帅。邯郸方面依旧由吴广协同赵豹监国。至于邢襄有李兑拱守。

“列国这几日可有动静?”赵雍问道。

“王上,这是从秦国传来的消息。”苏秦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简书递了上去。

随后又道:“魏国已经集兵八万武卒,魏王以犀首为上将,朱威从副,率军亦从大梁朝着函谷关进发了。韩国以安成君韩悦为上将亦于韩境征兵。楚王使令尹昭阳集楚卒十万而今从郢都出发。”

赵雍看着手中的简报,眉头不禁微微皱起。列国的动作很快,但秦国的动作好像更快。

赵雍让陈忠将简书拿下去给其余三人传读。

秦军敢战,果然是有本钱的。据都察院所报,秦军已经在蓝田集兵十五万,西部的后续之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函谷推进。

十五万,秦国此战看来是将血本都给压上了。

“燕国可有动静?”赵雍不禁再问道。

“燕王自平舆归返后,便一病不起,如今燕国已经由太子会代为监国。”苏秦如实回道。

“哦?”一旁的肥义几人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不会是故意如此的吧,借装病来一出拒兵媚秦的把戏?

赵雍目光望向苏秦,悠悠道:“武安君是否知道些什么内情……”

苏秦思慎片刻,神色不变地回道:“臣在燕之时,燕王确有隐疾。”

听到苏秦这番话,身边的众臣瞬间露出一副了然之色。

这武安君的风流往事,他们也是有所耳闻。

赵雍点了点头,平舆会盟、他便觉得燕王脸色不正常,而今苏秦也这般说,那便是实情了。

不过,如此以来燕国恐会生变。伐秦若少了燕国之兵,以四国之兵对上秦国单从兵力上便没有了太大的优势。

而齐国集兵的目的,看来也是如此了。

……

……

八月初三,宜婚嫁、祭祀。

今日天气不错,阴沉的天空时时吹来两股清风,给这炎炎的烈日注入了一丝凉爽。邯郸城内外此时聚集了大量的百姓、庶民,从郭城一直蔓延到赵王宫的护城河外。尽管人们被层层侍卫抵在了外围,但依旧挡住不他们的热情,他们此时目光眺望着远方,隐隐在期望着什么。

过了一会,城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紧接着人们耳边便传来一道宦者尖刺地高喝声:“婚车到!”

呜!呜!呜……悠长的号角声紧跟着响起。

姚岚也在观礼的人群里,她站在一处被侍卫圈起来的高处,看着面前这样庄严且宏大的场面,她的心中确实有些复杂。

身旁的姚娃骑在一个老妇的脖颈上,兴奋的看着不远处那隐隐在望的华丽乘舆。“阿姐,你搬进王宫的时候,也会坐那样的车吗?”姚娃傻傻地问道。

身旁拱卫的侍者听罢不禁低下头,姚岚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说道:“我真担心汝,汝都十一岁了,还那么傻。”

邯郸的上空弥漫着贡品的香气,以及焚香的气味,还有因为天气炎热、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微酸汗味。

就空气中像着弥漫的气味一样,姚岚心中此时也有些酸。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受,如今她的心情消沉无比,她只能尽量的去控制自己的言行。

兴许爹爹说的对,自己就不该有这种想法,她就不该嫉妒。但……哎,反正他今日就算不娶韩女,也会娶魏女,娶妻女,娶楚女,况且王宫中也早就有了。就算是不嫁于他,去和别的宗室豪门和亲,那个豪族不是三妻四妾?谁又能抵的过他?

随即姚岚坚定了眼神,他喜欢自己就好了,自己不能在如此了。

过了许久,人群中有细微的说话声响起,姚岚不禁转头望去。

最先进入人们眼帘的是那一排排身披红绸的送亲侍卫,其后又跟着紧跟着一辆辆载满货物的马车。终于,一顶极其华丽且宽大的乘舆逐渐开始进入人们的视线之中。

虽然事先有人告诉过百姓们,乘舆来时要肃静,但此时人们还是忍不住一边跪拜,一边悄悄议论起来。

赵王宫的迎亲使也从王城走了出来,与送亲的韩国使者见了礼,随即乘舆继续向宫城内缓缓驶去。

赵雍身穿正服,头戴冠冕,腰间还佩戴着象征王者着的长剑,他站在王城的高台之上,其下站满了文武百官、列国使者。人们都在侧目朝着宫门外窃窃张望。从他们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宫门外那顶奢华的乘舆。

……乘舆缓缓驶过护城河。乘舆内的姬瑶穿着一身宽大的婚服,婚服裁减得十分得体、衬地她的身材亭亭玉立、十分端庄,婚服颜色以鲜艳的红色为主,下摆和袖口绣着绚丽的花纹点缀着些许绿色,其象征着赵国的火、木德。她的手中还拿着一把阔大的执扇,朱唇嫣红万千青丝挽着华贵的云髻高髻,发髻上用玉钗简单地点缀着。

姬瑶此时也是紧张非常,手心都出汗了。

但相较于姬瑶,乘舆内的另外二女更是紧张地攥着她的下摆:“公子……大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二女紧张地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姬瑶轻轻拍了拍二女的纤手,安慰道:“大王是个很好的人……”

随着迎亲的队伍越来越近,在万人的瞩目下,赵雍心也不禁跟着砰砰直跳。这等场面,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他都是头一遭。

乘舆缓缓停在了高阔的宫门之前。

乘舆内,小荷急忙起身,替姬瑶捋顺那身华丽的婚袍。

“公子,下车了。”

在另外二女期颐地注视下,姬瑶将阔大的执扇挡在了自己的脸前。小荷搀扶着姬瑶的手臂,缓步朝着车外走去,乘舆一侧侍者们早已放好了阶登。

“出来了……出来了……”姬瑶眼神注视着脚下,单手执扇挡住秀丽的脸颊,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凉风一吹,不由的让她更为紧张。

“恭贺王上!

“恭贺赵王!”高台两侧的观礼者高声揖拜道。冲天的高喝声骤然响起。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赵雍迈步走下高台,前去迎接属于他的新娘。

脸被扇子挡得严严实实,正面是什么都看不到。但观其步伐和身形,应该不会太差。这韩姬瑶身旁的小宫女也是挺好看,小脸肥都都地,模样煞是可爱。

随着三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一股澹澹的体香不断从身前传来。

‘咕冬’赵雍不禁吞咽了口唾沫。

小荷目露微笑、将姬瑶的右手抬高缓缓放在了赵雍身前。

赵雍依礼搀过姬瑶的右臂,二人携手,转身朝着高台走去。

呜!呜……号角声再起。

“王上万年,赵国万年!”

“王上万年,赵国万年!”

赵雍搀扶着新娘亦步亦趋地朝着高台走,他忍住了转头去看的冲动。万人注视中,还有列国的使者,他可不能闹了笑话。

“王上……”在他胡思乱想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恰如莺啼的悦耳之声。

“什么?”赵雍目视前方,小声问道。

“王上把妾的手捏的好痛……”姬瑶轻声道。

赵雍顿时有些尴尬,刚才一紧张力气便用大了。“对不起。”

“嗯?”……

在臣民的祝贺声中,赵雍搀扶着姬瑶走上高台,迈步继续朝着后宫走去。

对寻常士人或普通百姓,至这一步‘亲迎’便算是完成,六礼毕也就可惜开席了。

但,王室的规矩却十分繁杂。

姬瑶入宫之后先要祭拜赵氏的先祖。

王室宗庙内,宗族长者需上贡品、焚香、叩拜、念祭文、烧简,等忙活完,外臣全部走出了庙堂。姬瑶、赵雍夫妇随后走进宗庙,其内外只有大祭司一人在等候着什么。

姬瑶下车后,手中一直持着那一柄长杆执扇,自下车以来便一直没有放下过。如今进了宗庙,她才把执扇轻轻放在地上。

赵雍听到动静,不禁好奇地转过头,待看到那张秀美的侧颜,他顿时愣在了原地。这……特么的,姬瑶你可太调皮了。

姬瑶直视着前方,脸颊感觉到对方的注视,秀颜骤然变得通红。

再想到来时母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她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好在两人的小心思只持续了片刻,便被那着黑袍的白发老翁给打断了。

大祭司先向二人行了一礼,随即站起身子,跪坐在两人身侧。

其目光低垂,中气十足道:“拜!”

赵雍和姬瑶二人赶紧回过心神,并肩跪在那搞搞叠起的层层祖牌之前,赵雍双腿向后分开,而姬瑶则是双腿并拢,二人双手合十、掌心向内,随即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头触碰到地面,停留了一段时间。

第一百一十二章 礼仪中的暧昧 “再拜!”

二人跪对着牌位又拜了一次。

“礼成!起。”大祭司祷完,便对着赵雍、姬瑶二人行了一礼,随即缓步退到了宗庙之外。

赵雍、姬瑶二人所行,乃稽首礼,为九拜中最为隆重的一种。常为臣子拜见君王时所用。而赵雍作为诸侯王,他得行此礼,唯有对天地、对祖先!

赵雍和姬瑶祭拜完赵氏先祖,赵雍先起身,这时姬瑶也乖巧地走到他的身旁。赵雍牵过她的手,迈步朝着殿外走去。

庙门外,祭司、宗人们分侍两旁,低头对着二人持揖拜动作。

姬瑶依然用执扇遮着脸,一路由赵雍牵引着。

出的身前的宫门,二人便缓步朝着龙台宫行去。

现在虽然已经进入了初秋,但连续数日的晴天,而今的气温依旧显得有些燥热。于是姬瑶便只穿着两层端庄的婚衣,炎炎烈日下、她外层的那件宽松深衣便显得有些薄、里边那层贴身的穿的便厚了些、紧紧包裹着身子。

赵雍刚才在宗庙内转身惊鸿一瞥,透过她外层的薄衣、看到里边那层里衣包裹下的美妙的体型曲线,那鼓囊囊的胸襟、被束带完美勾勒出的柔韧美妙的纤腰,以及比削肩还要稍宽的髋骨,那完美的弧线婀娜流畅、凹凸有致,更衬的少女亭亭玉立。

少女的仪态非常端庄,她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就像是一个让凡人不敢轻易亵渎地女神一般。

可是哪怕她今日打扮的是那般素雅、端庄,但那青春芬芳的气息却依旧掩饰不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两人的脚步还未踏入龙台宫,耳边便听到了这首婚礼颂歌‘桃夭’。

在祝福的歌声中,赵雍细细感觉着手中的光滑细腻、不禁有些兴奋起来。虽然新妇全身严严实实的包裹着,但玉白的柔荑、和暴露出来的纤细手腕,在庄严的衣裳下,更衬诱人之感。但他又不得不强装镇定的把眼下的每一件小事做好,每一件小事他都充满了期待。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下山了,原本阴沉的天空迅速暗了下来,云层压得厚厚的,隐隐酝酿着一场大雨。

宫内的烛火已经悄然点亮。两人在宫人的簇拥下,终于走到了龙台宫门口。看着眼前这座奢华到极致的宫寝,赵雍忽然觉得、与身旁的新妇相比,华贵的大殿此刻也显得十分简陋、暗澹。

寝宫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铺延设几,上边摆设这一些喜庆的物品。其内还残留着一丝焚香的气味,地板的中间铺设着一条踏步的红绸、从门口处一直延伸到里间,红绸的两侧躬身站立着两排宦者、宫女。

二人沿着红绸缓步走到一间铺延之上,铺延的中间放着一个小几桉,两人遂缓缓分坐于几桉两旁。

宫女分端着两盆清水走到两人身后。

姬瑶背转过身,将执扇轻放在地上,开始在清水里洗手。

赵雍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少女的动作,看对方慢吞吞的动作,不禁有些着急。见对方洗完手,又将执扇拿起遮住了脸。赵雍转身胡乱在清水里快速捣鼓了两下。

二人重新对坐在塌上,赵雍弯腰朝着姬瑶缓缓揖拜一礼,见到少女轻轻点了点头,他便小心翼翼的伸手拿过她手中遮脸的执扇。

赵雍喉咙咕噜一声、吞咽了一口唾沫,两侧的宫人低眉顺眼地低下了头。

一张堪称惊世之容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少女那干净的瓜子脸没有涂抹任何东西,却依旧显的那般明艳,凝脂般的肌肤、乌黑的青丝上斜插着一根艳红的流苏发簪,略薄的朱红嘴唇微微向上呡起、泛着柔滑的光泽。

少女绝世的面容中带着一丝羞涩,羞涩中又带着一丝紧张。从微微发抖的肩头更不难看出她那一丝慌乱。一整天的祭祀活动、加上庄严的礼仪,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离开了故国、孤身来到遥远的他乡,也是难为她了。

但赵雍却没觉得少女有丝毫的不情愿,他能感受出来对方全程由衷的配合。

一直被赵雍盯着,姬瑶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蛾眉曼睩、一双明眸低垂着,头也朝着侧面微微转过。使人看来、不禁心生怜爱之意。

赵雍今天一天的情绪反转实在是太大了,当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就在自己的身前时、那种感觉可真是太美妙了。

这算是赵雍第二次见到姬瑶,上次于介山初见,由于韩康这个老丈人在场,他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佳人看,所以只是瞥了个侧颜。如今再睹全容,他才知道之前所看到不过是冰山一角。

赵雍突然心急起来。不过也不能怪他,这样一个绝色尤物放在眼前,任谁都不澹定。他确实是忍耐太久了,从平舆回到邯郸,月余来他几乎都是一人独寝,而今少女羞涩更让他迫切地产生了一股想要蹂躏的快感。而且新妇一来就貌若天女,再加上思想的反差、那种感觉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他下身的袍服不禁微微上挑、起了一丝异样。

赵雍暗暗咬牙。

心急吃不了嫩豆腐,礼还是要走完的。

赵雍强忍着内心的冲动,伸手将姬瑶发髻上的一支红缨流苏轻轻摘下。

此为结发之礼。(缨是一种丝绳,女子许嫁之后便要用缨来束发,以示女子已许夫,所谓之‘示有从人之端也’。直到女子成婚时,由夫君亲自替新妇取下。谓之‘夫亲脱妇之缨’。)

取下姬瑶的红缨,这时恭候在一旁的宫女,又将早已准备好的瓠瓜、切成两半端了上来,分递给二人,两半瓠瓜的侧面用红线相互串联着,其内有倒好的清酒。

二人先是各自接过,随后又相互交换过水瓢,赵雍接过姬瑶手中的半瓢清酒、仰头一饮而尽。姬瑶抬头瞟了他一眼,随后目露羞意地用袖袍轻遮起秀颜,轻仰起头,跟着做了个喝的动作。

饮过合卺酒,宫女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膳食端了上来,两小碟粟米饭,和分烤好的羊肉、鹿肉。

闻到饭食的香味,赵雍口舌顿时生津。他确实饿了,今天一整天他也就早晨亲迎前吃了些东西。而今,这点东西哪够两人吃的?姬瑶轻启朱唇轻轻咬了一小口肉,又吃了一口米饭,动作十分端庄。赵雍看着新妇吃饭的动作,看着那明眸皓齿心下不禁又是一阵季动,他强忍着粗鲁的动作,将肉和米饭吃了个精光。

两人看似只是在一起吃饭喝酒,但其实这是一种礼仪,合卺酒就好似后世的交杯酒。卺,一种瓠瓜,味苦不可食,后世多称为苦葫芦。合卺酒,不仅传达了夫妇二人从此合为一体,永不分离的寓意以外,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卺是苦涩的,而酒是甘甜的,用卺来做盛酒器,亦象征着二人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二人吃过饭,饮过合卺酒,便到了最后一步礼仪。

宫人上前替赵雍将冠冕摘下,摘掉他的发冠,将他的长发和姬瑶的长发放在一起,谓之合髻。

整场‘亲迎’礼的气氛显得非常肃穆,人们那庄重的衣裳,略显阴森的祖庙牌位,烟气的缭绕。赵雍与之对比,不禁想到了先君的葬礼。但与葬礼不同的是,气氛虽然严肃,却无法掩盖住每一步礼仪中的暧昧。这或许就是礼的魅力吧。

尽完合髻,侍立于两侧的宫人们便慢慢朝着殿外退去,只留下两位宫女,以伺候二人侍衣。

赵雍瞥了身前一眼,轻咳一声,朝着剩下的两个宫女摆了摆手。

待众人皆退去。

“隆隆……”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沉闷雷声。

突如其来的雷音,把姬瑶吓了一跳,娇躯也紧跟着一颤。

赵雍转身望一眼窗外,慢慢起身。

“你……王上要干什么……”姬瑶紧跟着起身,步伐悄然向后退了一步,她的面上一脸的慌张。

姬瑶此时完全把来时,母后对她说的话尽数忘之脑后了。

“额。”赵雍一时有些尴尬、愣在了原地,原本想要做的动作也被姬瑶的一番行为给惊在了原地。

好像还没女人敢这样和他说过话,就算是最初性格泼辣的洛珊瑚也不曾。

这等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赵雍一时不禁笑道:“卿与寡人已行完合髻之礼,卿说寡人要干什么?”

或许是没了外人,姬瑶的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他本就是个跳脱的性子,在郑都她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而今再看向身前的赵雍,清秀中又带着一丝刚毅的面庞,但明明就是一副娃娃脸,再想到对方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新妇顿时胆子大了起来:“王上要做什么,臣妾当真不知……”她声音柔柔的但不妩媚,如泉水般涓涓细流,在这炎炎夏日里让人,不禁让人有一种甘爽之意。

赵雍吞咽了口唾沫,眼神注视着姬瑶:“寡人要惩罚你!”他说着就把宽大的外袍褪下朝着远处一掷,身形朝着姬瑶如老鹰扑小鸡一般朝着她扑去。

姬瑶咯咯一笑,笑声如轻铃一般,身姿灵活地一转,悠然躲过赵雍的恶虎之扑。

赵雍再次一愣,看对方的身形动作,这美人莫不是文武双全?

“王上说要惩罚臣妾,臣妾所犯何罪?”姬瑶疑惑道。

“当是欺君之罪!”赵雍再次朝着美人一扑。

姬瑶此时还穿着宽大的婚袍深衣,动作不便,被赵雍一把搂在了怀中。

“啊……”姬瑶害羞地缩在赵雍的怀里。脸红得厉害,一下子竟然低头不敢看他,手紧紧拽着衣角,低头颤声唤道:“臣妾何时欺君……”

赵雍嗅着她身上的气味,血液渐渐朝着大脑充斥。他一把揽过姬瑶的腰身便朝着里间的大塌走去。

外寝早已准备好了热水,但此时赵雍哪还有心思沐浴。将姬瑶放在塌上,他脱掉鞋子紧跟着上塌,一把抱住了她。

姬瑶睁开眼睛来,触碰到对方的眼神,又慌忙闭上眼,睫毛一阵颤动。朱红的嘴唇紧紧抿着说不出话来了。姬瑶完全不反抗、也没有任何抵触的表现,只是她看起来还很紧张,两只天然娇小的玉足紧紧地摒在一起,手死死的捏着身上的袍服、身体绷得很紧一动不动的。

姬瑶身上突然一颤,开口幽幽道:“王上会不会觉得臣妾…是个不尊礼数的妇人。”

“当然不会。”赵雍认真回答道。他此时再度感到了衣裳对他的恶意,腰间绳子由于着急一不小心系成了死结,他这身袍服质量还挺好,一下子竟然没有扯开。

“噗嗤”看着他那毛手毛脚的动作,姬瑶不禁轻笑道:“王上的动作真像一只凶勐的恶虎。”

虎字刚落,殿外忽然狂风大作。‘呼.呼.呼。’烈烈风声吹得门扉哗哗作响。

姬瑶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王。

“恶虎?”这么一番折腾,让赵雍的急躁的心舒缓了一些。“寡人是恶虎,卿便是雌虎。”

赵雍俯下身时,看着眼前这张羞含的绝色容颜,他不禁伸出自己略显粗糙的手放在她的脸庞上,当抚摸到那细滑的肌肤、叫他不敢用力,总觉得自己的手摸重了会把她的皮肤摸破一般。

姬瑶的脸瞬间羞红一片,头在枕头上转了过去。

赵雍的手指从姬瑶的额头、弯弯的柳叶眉、轻缓地抚摸着,一时间忘乎所以。

“上次在介山,王上有没有认出臣妾?”姬瑶突然转过头,大胆地回视着赵雍。

“……”赵雍。

你还好意思说?

姬瑶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不打自招的嫌疑的,脸瞬间羞红一片,头在枕头上又转了过去。

‘卡察!’一道闪电骤然划过漆黑的夜空。

姬瑶被雷声惊地睁开双目,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他怀中。“王上。”

“嗯?”赵雍轻疑一声,安抚着她笑道:“卿说寡人是虎,寡人看卿才是虎,卿说话的声音那般清澈,没想到还能发出如虎一般沉闷的声音。”

积压多日的乌云顷刻间挥散,沉积多日的的雨水终于从苍穹挥洒而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塞满函谷关 屋外的风还在呼呼地吹,不过室内的狂风骤雨已经悄然停歇。殿外的天色渐渐放明,灰色调的浅云还在淅淅沥沥地挥洒着小雨,空气不再沉闷、天际开始涌动起舒人的清风。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是天然的闹铃,赵雍迷迷湖湖的睁开双眼,灵魂归位后背顿感一阵火辣之痛。

许是想到昨夜的风雨摇曳,他微微侧过头,怕惊醒了沉睡的公主。

头发乱糟糟的姬瑶还没醒,她的俏脸还是红扑扑的,朱唇微微上抿、表情香甜的样子、可爱中带着丝丝妩媚。

赵雍心中不禁感叹道:这般生活,若是在太平盛世,该是多好。有天女般的娇妻美妾相伴,又无恍失之忧。

这时姬瑶忽然翻了个身,睁开了那双明亮的秋眸。她打了个哈欠,顺便看了赵雍一眼。呆愣了片刻、她忽然抓起被子捂住了头,一下子把被子全卷了过去。赵雍光着身子躺在那里,愕然不知所措。

“臣妾……没脸见人了。”姬瑶缩在被子里道。

赵雍打趣道:“寡人记得,卿昨天可不是这番模样。卿昨夜难道忘记自己又多凶了?且看看将寡人背挠的。”

“王上……”姬瑶在被子里闷声道。过了一会她露出一个脑袋,可怜兮兮地望着赵雍。

赵雍无奈,起身从乱糟糟的地板上找自己的衣服。只见姬瑶昨夜那件华贵的婚袍已经皱成一团被随意地丢在地上,他便拾起来要放到塌上去,然而入手处却是又凉又湿,鬼使神差下他便拿到鼻子前闻了一下。

赵雍裹上自己的中衣回头瞥了新妇一眼,便朝着侧殿走去。“来人,去打些热水过来。”

姬瑶似乎没太睡醒,昨日一整天的行程折腾得太过分,晚上睡得又晚,她等赵雍走出了寝宫,便又趴在塌上多歇息了一会。

过了一会,姬瑶缓缓睁开眼,她忽然想起刚才赵雍临走时的动作,瞬间又害羞地将头蒙进了被子中,‘羞死了,自己这般大了还尿床,若是让别人知道了……真是羞死人了……’

她见床榻的角落里有一件赵雍没有穿走的王袍,便小心翼翼地扯了过来、抱在了怀里。姬瑶忽然想笑,但想了下,又觉得那样子太不庄重。‘王上比自己想的还要好,郑都盛传杀伐果断之名的赵王,谁又能想到对自己那么温柔呢。’

……过了很久,时至正午,姬瑶才慢悠悠地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正殿之中,赵雍正在翻看着都察院刚刚呈上来的奏简。

听到动静,赵雍回过头,正巧撞见姬瑶的目光,她的神色顿时一阵慌张、目光急忙瞥向了别处。

那模样儿看起来,倒比昨日还更加害羞了。

不过些许是见到有宫女侍在赵雍的身旁,姬瑶随即回过头来,对着赵雍盈盈一礼。再看她脸上的表情、真是丰富极了,比那民间的变脸戏还快,不过比较细微,不留心看的话倒是感觉不到她短短一时间的复杂心情。

不过这个世道的礼仪和规则却帮助了她,无论王室还是平民,成婚后人伦之礼正大光明,所以他相信姬瑶还是能接受。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睡到现在仍旧带着些许倦色,满头青丝随意地用拿一根玉质发簪绾了个高髻。她已经换下了昨日那身厚重端庄的大红婚袍,而今穿着一件儒红色的贴身深衣,从交领的碎花绫罗处能看到那光滑白皙的脖颈,与昨日的肃穆端庄相比,而今的姬瑶更能突出几分清雅少女的气息。

姬瑶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三个女子,其中一个是他昨日见过的那个小宫女,想来是她在韩宫之时的贴身宫侍吧。而另外两个年轻小娘倒是显得有些陌生。

过了片刻,他才想了起来,昨夜行事之前,便是这两个小娘留在了最后。原本赵雍还以为两人是龙台宫的宫女,但现在看其面容,他倒是从未在宫中见过。

现在想来,应该是姬瑶陪嫁的滕妾了。昨天赵雍根本就没注意两女,主要是因为姬瑶的容颜太过出众了,此二女跟她一比,便显得平平无奇,让人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这时再看,他觉得二女若是不在姬瑶的身边,长得其实倒也可以,毕竟是韩国宗室精心挑选的少女,主要是年轻。

所以说,人就怕对比。

二女随即上前,跟在姬瑶身后对着赵雍行了一个大礼。

“起来吧。”赵雍点了点头。

这时他才知道二女的名字,年纪稍大一些的唤作‘芯’,按照辈分是姬瑶的妹妹;年纪稍小的,看起来只有十三四的小娘唤作‘容’,按辈分是姬瑶的侄女……

滕妾的地位要比一般的妾要高,对于王室联姻而言,若是正妻死后,同姓的滕妾便将替代正妻作为维系两族关系的纽带。可所以说,这二女最起码也得封嫔。

赵雍用随意的口气招呼她们道:“卿,来寡人身边坐。”

“喏。”姬瑶神情还是有些扭捏的走到他的身旁。

赵雍没有再对新妇动手动脚,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便又拿过一旁的奏简批阅了起来。并非是他有意冷落新妇,新婚的第一天,本该是卿卿我我的时节,但也不怪他如此,实在是简报的上的内容太过紧急了。

昨夜的春光褪去,迎来的将是无尽的杀伐,这便是战火中的爱情。

奏简的消息是来自燕国。

都察院对于华夏列国的渗透,唯燕国最深,除了苏秦在燕国留下大量后手的原因,还有便是燕国其本身对于赵国的倚仗。

这封简书便是来自燕王宫中。

燕王姬烁回国后便一病不起,燕国虽然已经同列国宣誓会盟,但国内少了燕王的制衡,再加上燕国国内亲秦势力的不断涌动,如今就连监国的太子姬会也开始动摇了。

其实燕国是否出兵函谷,对赵国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让赵雍忧心的是,而今的燕国,就算不战、赵亦恐其乱。

燕国若乱,保不准就会发神经、一顿胡乱操作。

对于自家大后方,赵雍决不允许有一个朝秦暮赵的燕国。

姬瑶静静地跪坐在赵雍身旁,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的变动,只见他时而皱眉、时而平缓,她便知道夫君定是遇到了什么变故。但姬瑶却没有贸然开口打扰他的思绪。

不一会等有宫人将饭食端上来。用膳过程中,姬瑶才小声问道:“王上,是在为秦国的战事而忧心吗?”

嗅着一旁美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体香,让赵雍原本焦躁的情绪也再度平稳下来。他转过头,对着姬瑶咧开了个难看的笑容,故作霸气道:“无甚忧心,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罢了。”

姬瑶也回以一个美丽的微笑:“臣妾不敢过问国事,但唯恐不能为王上分忧。若是宫闱之事,王上旦可知会臣妾。”

姬瑶毕竟是王女出身,见识和气场还是有的,虽然还未正式赐名号,但她俨然已经是一副赵国女主人的模样了。

“卿真是寡人的贤内助,寡人有卿当是赵国之福。”赵雍欣慰道。

用完午膳,姬瑶便继续行起了她的礼仪:封宫、受拜。

礼制倒也不复杂,姬瑶回到内寝再度换上了一身威严地袍服。

王后的寝宫在龙台宫的侧后方,处盛阳之地,故称‘温室殿’。

受封典礼一完,姬瑶还要接见王宫内有官职的宫人朝见,以示为后宫之主。

最后洛珊瑚、孟柔和姒越三位已封妃嫔、着衣庄重,于正殿之内,三女神态肃穆,跪地对着姬瑶行一大礼,以示顺从。

接受完宫人朝见,姬瑶率领着五嫔,来到龙台宫对着赵雍行谢礼。

赵雍看着国色天香的妃嫔们,他欣慰地点了点头。而今赵国女主已立,阴阳将合。

……

……

相较于邯郸的婚节喜庆,函谷关外却尽显肃杀之感。

关外,魏、韩盟军的大营呈纵向连绵十数里之地、此时若从高空俯瞰,乌压压的军营犹如一条吞噬万物的黑色巨龙。

中军帅帐内。公孙衍站立在主位之上,他指着大营中间的沙舆图,对着帐内的诸将说道:“函谷关自孝公起设,便成为秦东之天堑。函谷难克,在于其危、其险,观其地势,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山岭,北塞大河。我五国大军若想破之,唯有从正面攻入。”

老将朱威这是出列作揖道:“仆已按照将军之令,于关前对秦军叫战。然秦军无论如何挑衅,皆是拒关不出。”

安成君韩悦皱了皱眉,朝着公孙衍揖道:“如此战法,如何破关?”

韩悦鬓发皆白,看年纪也有六十来岁,年纪和朱威差不多大,是韩国上一代遗留下来的宗室骁将。

公孙衍对于韩悦话语中的质疑,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晋阳之战时两人便打过交道,他也知道这老将的脾气。遂虚心问道:“将军有何高见,旦说无妨。”

“高见不敢当,仆以为,此时该攻城!破关!”韩悦语气笃定道。

公孙衍听罢,摇了摇头:“秦军主将乃是公子疾,其素有‘智囊’之名,若贸然攻关,恐遭变。”

“仆今日寻营,观我魏、韩军卒士气正盛,将军此时不攻,更待何时?”韩悦道。

公孙衍目光注视着沙舆图,思慎片刻道:“此时战机不待,绝不可贸然兵。”说罢,他转过头又对着朱威继续道:“让关外叫战的将士先撤回来吧。”

“喏!”朱威恭敬地回道。说罢,他就欲出帐,对公孙衍可谓是信任有加。

韩悦顿时急道:“将军且慢。”

“仆愿领韩军先行攻城。”

“安成君不可!此时需要听从犀首的之命。”一旁韩仓制止道。

见自家太子发话,韩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此行伐秦,韩国名义上是以韩悦为统帅,但实际还是要以韩仓的命令为准。

韩悦对着公孙衍作揖道:“将军须知,我十数万大军,每日仅所耗粮草便有数千石……”

公孙衍瞥了他一眼,不急不缓道:“待赵、燕、楚三国大军到达关外,五国合力才能一举破关,现在行战,徒耗损伤罢了。”

……函谷关内,秦军大营也在进行着激烈地辩论。

独臂的赢疾背对着众将,目光死死地注视着眼前那副阔大的堪舆图。

众将看不到他的神色,此时也不管妄断发言。

过了片刻,赢疾才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神色平静地对着众人道:“诸位有何破敌良策,尽可畅所欲言。”

“将军,五国此时才来了两国,其外燕、赵、韩大军还在赶来的路上。仆以为,不如趁此机会出关,击溃魏、韩联军,灭了五国合盟的气焰,然后再分别拦截燕、赵、楚的援军。”脾气火爆的赢华当即出口道。

桑邱一战、晋阳一战,让赢华在秦军中的威名尽丧,秦王虽然没有过度的责罚于他,但军中的将士对他这位常败之将却已心生微词。此时他急需要一场胜利,来挽回自己的名誉。

一旁的裨将也出声附和道:“先挫其锐,再败其疲惫之师,此战方可胜。”

赢疾点了点头,随后目光瞥向未发一言的司马错。“右庶长可有何破敌良策?”

司马错出列揖道:“敌众我寡,如若分兵,我秦军更显势单力薄,仆以为不妥。”

自从被赎回来以后,司马错连续半年没有出过司马府之门,半年来他的面容明显消瘦了很多,神情中常带的锐气也早已消失不见。

中更赢普瞥了司马错一眼,出列不满道:“秦军将士素来以一敌十、不惧死战。就算是战败,我秦军的尸体也得先塞满函谷关。列国想要进关,必须踏过吾等的尸体。”

赢疾起身道:“好!吾看到诸位必胜的气势,心感甚慰。但此役非比过往之战,而是关乎存国的一战。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能开关迎敌!”

赢普不悦道:“听将军的意思,难道我秦军要死守函谷?”

赢疾眼神微凝:“函谷若失!秦国危矣!此战若败,你我皆为丧国之犬。此战,需必胜!”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或许质子 帐内众人皆已退去,赢疾单手扶额,昏暗的烛火尽映他面上的愁容之色。

对于刚才诸将的见解,其实从战略上众人并没有什么错误。秦国的功爵制度便决定了秦国将士对战争的态度,武将对于战争从来没有怯弱,只有对军功的渴望。

这也是秦国兵强的最重要的原因。

赢疾对此也表示深以为然。

战,他也想战。但然而身为统帅的他,却不得不顾全大局。

单看而今,关外虽然只聚集了魏、韩两国十来万联军,但此时联军的气势正盛、毫无破绽可言,再加上联军中那个熟识秦军战法的公孙衍,若此时秦军开关迎敌,熟胜熟败真的尤未可知。

一旦敌我陷入焦灼状态,赵、燕、楚三国再顺势插入,秦军必亡矣。

尤其是赵国。每每回想起那日、晋阳雨夜下的钢铁洪流,赢疾的断臂便传来一阵绞心的疼痛。他并不惧死,也不惧败。但此时秦国就这点家底,若是血拼玉碎,此战就算是胜,胜利之后呢?

结果便是,秦国对关东列国将再无还手之力。

其实赢疾早就想到了兵败,但败并不可怕。只要联军不入关、只要秦军的主力可以留存,秦国便亡不了!

这也是赢疾最后的倔强。

……咸阳,秦王宫。

张仪脚步匆匆地跟在宦者身后,只观他此时的神情慌张、满脸尽显急切之色。然而在踏进大殿的瞬间,他脸上的焦虑又骤然消失不见。

张仪转而神态肃穆地对着上首躬身揖拜道:“臣,拜见王上。”

秦王嬴驷此时正低着头、批阅奏章,听到来人动静,他抬头瞥了对方一眼、复又低下了头道:“相邦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刚才驻秦齐使已来辞行。”张仪如实回道。

“恩?”嬴驷轻疑问一声。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抬起头郑重地望向张仪,问道:“齐国这是背我秦国而去?”

张仪无奈地点了点头,道:“齐国屯于三晋边境的大军已经尽数退兵,恐是见五国合纵之势已成,欲观战坐收渔利。”

“若是如此,那相邦之策当何从?”嬴驷眼神微凝道。

张仪暗暗咬牙道:“而今,臣借齐国乱五国合纵之策已然告破。”

嬴驷顿时愣在了原地。

“报!”殿门外侍卫匆匆入殿喊道:“禀王上,魏章将军已经返还咸阳了,正于宫外求见。”

嬴驷吐出口气,缓了下情绪:“宣。”

“喏。”

片刻功夫,殿外便奔进一浑身着甲、身材壮硕的汉子。

正是魏籍秦将,魏章。

魏章进殿对着嬴驷单膝拜道:“拜见王上。”

嬴驷面带笑意地走下王榻,亲自将魏章从地上抚起:“将军一路辛苦了。”

魏章对着嬴驷恭敬揖道:“臣不辱王命,已将义渠赶至泾水以北、北豳(庆阳)以西,夺其北豳之地十城。”

“好!陇西一战,卿当居首功。”嬴驷重重的拍了拍魏章的肩膀。“如此以来西地的郡县番地之事可定矣。”

这算是嬴驷今年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

“臣万不敢居功。只是,臣刚入咸阳,便听到五国联军来犯。臣恐义渠人闻到血腥味,复反我边境,新设之郡县恐再为义渠所毁。”魏章揖道。

去年义渠叛乱后,嬴驷便谴赢疾和魏章赴戎地平叛。待西部局势稍稳,赢疾便回返了咸阳,担任对赵作战的统帅,戎地独留魏章一人。

“秦国现已无力分兵两路拒敌。”嬴驷叹道。

“王上,或可送些美女、金银,以作缓兵怀柔之策。”魏章回道。

“不可。”张仪这时说道:“若是如此,无疑是告诉义渠我秦国有难,义渠必将会再度发兵反秦。”

“那该如何?若放任义渠不管,我秦国西境危矣。”魏章道。

嬴驷这时也把目光望向了张仪。

“秦国此时做疲态,义渠必攻之。不如谴一支军卒故布疑兵。如若不成,便暂时放弃泾水北岸的城池,改沿泾水固守南岸,如此亦可保西境无虞。待我秦国度过危机,再举大兵,伐之。”张仪掷地有声道。

嬴驷盯着他,思慎片刻,遂缓缓回道:“如今怕也只能如此了。函谷关外五国声势浩大,秦国只手难擎天,须做取舍……”

“王上无需忧心,函谷关只需加紧备战。列国邦交方面,由臣来想对策。”张仪宽慰道。

“相邦可有何良策?”嬴驷道。

“五国合纵犹如置于容器中的散沙,只需优先剪除一国,容器便会如破了个洞,流沙顷刻间便会如同流水般骤然流尽。”张仪解释道。

“相邦以为先破那一国?”嬴驷再道。

“当是燕国。”张仪当即道。

“恐是不易,燕国已然聚兵,其伐秦之意已定,今又如何强退?”嬴驷道。

“而今燕王病重,燕国国内更是动乱已现。燕虽怯于赵国之威,不得已出兵,但臣亦有办法让他不到函谷便折返回国。”

嬴驷轻叹一声:“好,那寡人就等候相邦的佳音了……”

……回寝宫的路上,嬴驷一直在乱想。如果自己当时同意割地,五国是否就不会伐秦了,难道他真的决定错了?他甚至都在怀疑自己当初采纳张仪的意见是否是对的,他杀戮无数旧贵族才得以保留下来了商君之法、对秦国是有益还是有害。

强强重压下,让嬴驷的信念产生了动摇,对以前的决定尽数充满了质疑。此战若败,秦国又将何去何从?

“王上……”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柔声轻唤。

声音将嬴驷的思绪从黑白的虚无,重新拉回到了多彩的现实。

嬴驷顺声望去,旦见眼前正俏立着一明眸含春的美人。

美人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轻声道:“臣妾看王上脸色不好,是否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可否同臣妾讲讲,臣妾也好为王上分忧。”

嬴驷望着她,强挤出一抹笑意。“无甚。”半天吐出了两个字。

美人也不在追问,伏在他耳边媚声道:“王上,国事重要,身体更加重要啊。”

嬴驷扶着美人的腰肢,颔首笑道:“卿有此心,寡人心甚微。”

看着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子,他心中的愁容瞬间消散了大半。

就当嬴驷欲行事之时,美人突然灵巧一闪,从他怀中躲了开来。

只见寝殿的帷幕后面,走出一个小娃子,小娃看起来只有三四岁模样,单看面容更是分不清男女,小脸肥都都的,就像熟透的苹果,甚是可爱。小娃此时半眯着眼对着嬴驷傻呵呵地笑着,手中还拿着一根小木棒。

芈八子上前一步,对着嬴驷笑道:“稷儿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过王上了,刚才还在嚷嚷着要见父王呢。”

“稷儿还不快来拜见父王。”

小娃听到母亲说的话,随即放下手中的木棒,对着嬴驷像模像样地揖拜道:“儿臣拜见父王。”声音中充满了稚嫩之气。

嬴驷看着眼前的小儿子,也是跟着笑了起来:“稷儿这几日,在学堂可有听先生的话啊?”

“稷儿可乖了,昨日他还将王上赏赐给他的物事全部捐赠成了军费呢。”芈八子看着嬴稷笑道。

“哦?是吗?”嬴驷故作吃惊道。

“儿臣力弱,但也要像父王一样,将欺负秦国的列国全部赶走。”嬴稷小脸目露凶色的朝着身前挥了挥木棒。

“哈哈哈哈哈,好!不愧为寡人之子。”嬴驷欣慰地大笑道。

注视着眼前的小儿子,嬴驷不由得想到张仪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或需质子’。

……

……

赵都,邯郸。

近几日赵雍心中一直有一股不安生的直觉。

他寻思应该是出征在即的原因,不过如今赵国的北疆已经趋于安稳,春季的林胡挨了一顿胖揍,秋收之时便没再敢来犯,至于楼烦更是老实的依照约定上贡了千匹良马,东边的齐国见五国合纵已成、复将伸出的爪牙缩了回去,至于中山国……应该暂时没有那个胆子。

“吉。”大祭司的话又再次回响在耳际。虽然是迷信,但赵雍觉得多少还是有点作用的。

这几日他明显能感觉得到,赵国军队的气势的强盛,去年对秦国作战胜利,无形中给将士们赋予了更多的自信。

伐秦虽然有改国策,但此战若胜,赵国便能取得上郡之地。若有上郡、赵国将不再惧秦国之威,更在战略上更对魏、韩两国形成压倒的优势,‘临汾盆地’和‘上党’对赵国来说也不再是鞭长莫及。

“吁……”马夫在外面吆喝着,车停靠了下来。

赵雍收住心神,从乘舆上缓步走了下来,庞煖立刻上前给他撑伞遮住头顶,而自己却浑身湿透。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零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赵雍这几日能明显感觉到气温的降低。但相较于去年,今年冷的还是稍微晚了一点。

赵雍转头道:“卿且退下吧。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以防生病。”

“喏。”庞煖应道,随即把雨伞交给了一旁的宫人,就躬身退了下去。

这几日赵雍一直在军营和王宫两地奔走,祭祀和演兵永远是这个时代战争的主旋律。

而今新军骑兵的规模已经突破了五千之数,这个数目比之去年足足增长了将近一倍。常备营的规模也补齐了三个军。

战力的提升,亦相应的加重了军费的开支。要知道单单是一匹马的食量就相当于三个壮年士卒,逢战时更甚,外加上配备的作战装备,弓弩、长殳、短剑。这也就导致一个骑兵所需的军费,往往顶得上五个步兵,这还是在每个骑兵只配备一匹战马的情况下。

赵雍继位之初,赵国的专业军队不足五万,骑兵更是千数不到。三大常备营其中一半的兵卒,也是半战半耕的状态。

而今再看,单单是邯郸一郡的常驻军队便超过了五万。加上代地、邢襄、晋阳、上党、中牟还有新占领的河南之地,总兵力甚至超过了十五万。

若不是赵国这两年大发了几笔战争横财,外加新农制度的推广,如此军制简直是异想天开。

强军便是强国,在这个时代,战争永远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好的方式,赵雍一直坚守这个信条。

迈进宫门,又穿过几道廊庑。

小雨开始下的很急,过了一会便开始稀疏起来,雨珠砸在廊顶上,传出一阵‘冬冬冬’地声响。

赵雍刚走进内宫,便瞟见那远处的白玉台阶上站立着的一抹浅红,姬瑶正在那里张望。她似乎是看见了赵雍,立刻就提着裙子疾步朝着台阶下走来。

等赵雍刚走到台前,就见姬瑶已经提着长裙跑过来了,连她后面的宫女小荷都跟不上。她穿的襦裙有点长,走快了估计得绊着脚,不过她似乎已经找到了好办法便是提着走。

赵雍身后的宫人们全都低下了头颅。

“臣妾,拜见王上。”姬瑶来到跟前,对着赵雍盈盈一礼,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失礼动作。“臣妾听王上回宫了,便在宫台前等了好久呢。”

赵雍笑着握住她的手道:“今天上完朝,又去了军营。刚成婚,便不能时刻留在瑶儿的身边,寡人真是有些对不住瑶儿了。”

二人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才分开一天时间,弄得好像分别了很久重逢似的亲热。

雨中,看着青伞下面一抹浅红色的靓丽襦裙,让赵雍回想起大婚那日的羞涩新妇。那襦裙十分合身包裹着姬瑶修长婀娜的身材,她在伞下跟在高大男人的身边,款款走路,那比肩膀还稍宽的髋骨翘臀、柔韧的腰身,以及挺拔的后背,十分优雅。赵雍此时还穿着演兵时的软甲和武服,两相映照下,就像一片叶子一样呵护着鲜亮优雅的女子。

此时此景,不禁为细雨中平添了几分风景、宁静而美好的场景,十分温馨。

赵雍时不时转头和姬瑶说话,姬瑶或掩嘴发笑、或温柔多情,俩人不像是尔虞我诈的王族卷侣,倒像是情意浓浓的民间夫妇。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迫在眉睫 雨下得不大却一直未停,这场秋雨似温柔的清风,传来阵阵花香,虽然已是深秋,但在这场雨的滋润下,大地彷佛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姬瑶一边和赵雍漫步雨中,一边幽幽说道:“臣妾这样时时刻刻都想缠着王上,时间久了王上会不会厌烦臣妾呀?”

赵雍转头,对着她认真道:“当然不会,寡人巴不得时时刻刻都和王后在一起。”

姬瑶脸上顿时一红。这时又听赵雍继续道:“这才成婚没几日,寡人应该好好的陪卿出宫游玩一番的,然今逢战事,倒是有些冷落了王后。”

姬瑶立刻摇头道:“臣妾哪儿也不去,出宫游玩徒费钱粮,臣妾长这么大十多年都不出韩宫的,早就习惯了。臣妾就是忍不住想王上……王为一国之君还需以国事为重,臣妾为赵国之后,当为表率。”

赵雍欣慰地点了点头。姬瑶身为宗室女子,她的心中除了情啊爱啊,还有一种天生的政治的格局。

回到寝宫,姬瑶的裙子也被雨水微微打湿了。赵雍笑着对她说道:“王后先去换衣,寡人也把身上的甲胃解下来。”

说罢,他便迈步朝着偏殿走去:“替寡人换衣。”赵雍张开双臂,招呼一旁的宫女帮他解甲。

片刻后,赵雍听到身后,再度传来人进门的声音,回头才发现、姬瑶也跟着他走了进来。

姬瑶对着宫人们朝着屋外摆了摆手,小步上前亲自帮他解甲。

看着她熟练的动作,赵雍不禁好奇地问道:“瑶儿懂武?”

姬瑶低着头,继续忙着手上的动作,轻轻点了点头道:“臣妾在韩宫中,常与王兄着甲演剑,对甲胃也便熟识了些。”

不待赵雍开口,姬瑶已经熟练地替他解开了甲绳,她抬起头一脸严肃地注视着赵雍道:“王上这些天也不能一直陪着臣妾,要不然宫人会说臣妾善妒的。”

看到美人突然变化的脸色,赵雍笑道:“无妨,寡人知道怎么做……对了,寡人告诉过你,她们是很好相与的人,瑶儿和她们交谈过了吗?”

虽然不知道姬瑶为何突然提到了这茬,但她能认知到这点,无论如何、还是让赵雍很开心的。

“嗯嗯”姬瑶轻声道:“她们都挺好的。”

赵雍满意地点点头,心里寻思自己不在的时候,大部分时候都是宫内的这些妇人陪着姬瑶,要是关系不好恐怕过着也不高兴。同时身为一个男人,他也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后宫‘起火’。

“臣妾偶然听宫人说起,王上与吴氏之女也早有婚约?”姬瑶注视着他轻声问道。

赵雍尴尬的点了点头:“寡人原本想着过些时日,再言与王后的。”

姬瑶摇了摇头:“臣妾的意思是,既然后位已定,还需早日纳女入宫。”

赵雍神色带着一丝疑惑望向她。但见她脸上、尽是的认真之色。

赵雍若是纳妃,规矩虽然不能跳过王后,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权利。不过,一个女人主动的允许另外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让赵雍这个保留着一丝后世观念的人,还是感觉怪怪的。

姬瑶或许明白了赵雍眼神中的含义,遂低声道:“王上的温柔臣妾虽想独占,但妾……”

赵雍不待她说完便揽过了她:“瑶儿在寡人心中永远占最大的位置。”

姬瑶缩在他怀中,抬起头,深情地注视着他:“王上若是一直能陪在臣妾身边就好了……大军是不是要出征了……”

看着一脸情动之色的姬瑶,赵雍无奈道:“函谷关告急,寡人十月之前需率赵军南下。是得出征了……”

姬瑶脸上的的深情,顿时僵住了。

赵雍见状心下一阵难过,安慰道:“现在离十月还有半个多月,这些日子寡人会多陪在瑶儿身边的。”

姬瑶握住他的手,问道:“此战要打多久?”虽然她嘴上经常说着一些为国为民、充满大局的话,但她毕竟是一个初为人妇的小娘,无论她是何等身份,女人天性中对丈夫的依赖依旧不能抹去。

赵雍叹息道:“寡人也不清楚。而今燕国、楚国还未动兵。不过,咱们得分开好长一段时间了。”

姬瑶顿时情绪更加低落,好像难受得不行,过了半晌才幽幽道:“没有王上在臣妾身边,日子该是多么的无趣。”

“好日子总是短暂的,不是吗?”赵雍好言道。

姬瑶听罢这番话,强迫自己挤出一抹微笑,抬起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臣妾方才失言了,王上以国事为重、行利万民,臣妾该是欣慰的……”说着说着便又哭了出来,语气抽噎道:“战阵之上刀剑无眼,王上切勿亲上战阵,此战无论胜败,王上一定不要受伤了……”

赵雍安抚着她,强笑道:“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身边勐将如云,寡人犯不着亲自上去拼杀,瑶儿大可放心罢。”

姬瑶点了点头道:“臣妾会每天都向上苍祈愿,让王上大捷归来。”

赵雍抚摸着她那柔顺的青丝,说道:“瑶儿那么美好,上天肯定会额外宠爱瑶儿的。”

……

尽儿女情长,使英雄气短。赵雍自诩不是这样的人,欲是人的天性,只要在规则之内发泄欲望,他依旧是一个有作为的君王。

九月下旬赵雍于邯郸城外校阅了即将出征的将士,战争的讯号已是迫在眉睫。

五国伐秦,这事儿从各方面来看都意义重大,赵雍乐于为此而努力。单观今日天下之局势,若任由秦国继续做大做强,赵国的扩张之路难免会受其掣肘。

相较于中山国,秦国让他更充满了危机感,尤其实在河东一战后。

他虽然记不清楚历史上五国伐秦发生的时间具体是哪年,但“晋阳之战”一役的发生,就足够让他推论出,历史已经在悄然发生改变。

因为在历史上晋阳之战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或者说是在之后发生。总之是完全不同了。而晋阳之战的胜利,也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赵国在诸侯中的地位。

五国合纵伐秦,此战将直接影响列国之后的分布格局、甚至影响道华夏千年后的历史大势。五国此战若胜,将彻底粉碎秦国对关东列国的压迫。对赵国而言更可以将势力范围扩展至黄河、汾水以南,完整赵国东部、南部的国防防线。

赵雍对此战可以说是即忐忑又期待。

刚刚走进偏殿,久侯多时的苏秦赶忙迎了上来。同赵雍见过礼后,当即揖道:“王上,燕国佥都御史刚刚传信而来,上书之:燕王已从昏迷中苏醒,同时燕王命太子姬会亲率五万燕军奔赴函谷,而今燕军已经从蓟都集结。”

这些时日赵国一直在密切关注着燕国的动向。毕竟燕国若不出兵,赵国也不敢贸然南下。

不过而今,燕王竟然回醒?这让赵雍一时间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姬烁死定了。

但既然是都察院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至于是不是回光返照,就不得而知了。

“燕太子姬会……武安君可同其打过交道?”赵雍问道。

苏秦思慎了片刻,回道:“燕太子脾性不似燕王,决事茫无定见,常受臣子言语侵扰。”

赵雍点了点头,苏秦所言中的燕太子,和他记忆中的姬会如出一辙。这也是他一直不敢贸然发兵的的最大原因,毕竟任谁身后有一个摇摆不定的盟友,谁也害怕。

“楚国还没有动静吗?”赵雍起身走到堪舆图前,再度问道。

苏秦摇了摇头,道:“楚国自聚兵夷陵后,便一直没有北上的动向……或许是在等待燕国和我赵国。”

楚国……相较于燕国,楚国此时更不能出幺蛾子。先不说楚军的战斗力强盛与否,单单其兵力便占五国的大头。

此战,魏、韩两国皆出兵八万;燕、赵出兵五万;独独楚国聚兵十万。五国联军共计三十六万,号称五十万。这也是五国敢言一战灭秦的信心来源,毕竟秦国挖空家底也凑不足二十万。

赵雍抱着双臂,目光死死地注视着堪舆图,沉声道:“是时候发兵函谷了!”

“是否需要等燕军过了赵境再说?”苏秦问道。

“恐怕不成。”赵雍转过身,面对苏秦道:“而今时节已快到冬季,魏、韩两军于函谷关外也已经同秦军对峙了月余,若是再耗下去,联军强盛的士气也都消磨没了。秦军亦或许正是打的这个算计。”

苏秦点了点头,躬身揖拜道:“王上所言,臣拜服。”

赵雍瞥了苏秦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对方说奉承之语。

……第二日大朝,赵雍同朝臣言及发兵一事。

赵国遂决定分两路行军,一路由肥义率领三大常备营先行,其以步卒、战车为主;另外一路五千铁骑由赵雍亲率,出得邯郸一路向南,过漳水、跨黄河,再向西穿魏国、韩国,过洛阳,最后至函谷关前(三门峡)。

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还是因为这条路好走,全程都是平原,交通便捷。

也可以说,赵国出兵函谷、只能走这条路。赵军若是像上次北征一般、绕路去晋阳再沿汾水南下,那就得先穿过太行山,向南还得跨过中条山。到了函谷关前,黄花菜都凉了。

交通不便,永远是这个时代的硬伤。高山险阻,人力在自然面前永远是渺小的。

若从高空俯瞰,赵国丰盈的国土可以大致分成两个部分:河北平原和河东盆地。而赵国最主要国土,还是在河东盆地上,也就是后世的山西北部:太原盆地、猩定盆地、还有刚刚攻占的大同盆地、外加原代国所在的蔚县盆地。

相较土地肥沃、广袤的河东几大盆地,坐落在河北平原的邯郸、邢襄等地便只能算是很小的一部分。当年赵国先君之所以费大力迁都中牟、邯郸亦是想在太行山东部的平原地带站稳脚跟,徐徐发展。

然而刚刚搬家,便遭到了北边白狄的侵扰。

而河北平原通往河东盆地的道路除了借道魏、韩两国外,便只有向西横穿跨越太行山脉,而横穿两地的最大、最便捷的通道:太行八陉中的井陉,为中山国所掌握。

赵国之所以觊觎中山国,最大的原因其实并非是它的土地,而是其掌握的赵国连接东、西、北国土的命脉线。

去年北疆一战、对秦一战,赵国的胜利之所以让列国惊诧,除了赵军的战斗力外,更重要的还是其进军的速度。

若是不能从井陉进入太原盆地,赵国便只能沿着漳水在太行山脉中冲出的河谷,进入太原盆地。而赵军若走这条路,便需要经过上党高地。韩国,对上党高地一直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如此以来,暂时和韩国的结盟便显的非常有必要了。也正是因为与韩国的结盟,才得以让赵国快速穿过太行山。

……赵雍这次离开邯郸的场面,相较于上次要热闹了不少,或许是农忙时节已过,城楼前站满了密密麻麻践行的人影。

赵雍骑在马上,庞煖骑马跟在他的身侧,身后骑兵大军分建制排列成数排,一眼望不到头。

肥义已经率领着三万步卒先行。

马蹄声响起声,骑兵们背对着邯郸郭城的方向西行,人们能看到大队人马的影子,朝阳已经悄然升起。

……

……

郢都,楚王宫。

屈原步伐仓促,将引路的宦者都甩在了身后。他刚迈进大殿,便见楚王熊槐正背对着他、对着面前的堪舆图连连发叹。

“王上,匆匆召臣来,可是下令发兵。”屈原恭敬地揖拜道。

熊槐转过身,面色凝重道:“这两日寡人细细想来,自寡人继位以来,楚国和秦国确实素来交好,并未有过攻伐。而今若起战寡人担心,会乱民心,弱国力,此番伐秦如果失败,我楚国必将引火焚身呐。”

此次对秦而战,屈原主动请缨为粮运之官,然而出征所需的军粮已经集齐,但楚王始终未下达发兵的命令。而今再听楚王的这一番话,更是让他心生忧虑。

“王上,一再的对秦国退让,难道就可以保楚国国泰民安了吗?”屈原道。

“可是若败……”

“如何会败?如今魏、韩已经聚兵函谷,赵王更是已经亲率赵军前往,而今只等王上一声令下,灭秦之期,便指日可待!”屈原厉声道。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日暮西山 自邯郸西去函谷,全程千余里。若单论距离,与上次北征代地差不多。

但路却要好走上不少。大军向南渡过黄河,便是宽阔、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步卒全速行军半月即至,骑兵亦不过七八天的路程。

照原计划,大军是要在荥阳向南穿新密、阳城(登封)、尹阙(尹川)转而向北,绕过周天子的王畿(洛邑)。

但战况似有紧急之势,赵雍遂下令大军直接沿着黄河一路向西,过虎牢口,横穿东周国、西周国,过渑池、抵函谷。

(东、西两公国为周天子分封的诸侯,西周公国先于东周公国,西周国初任国君乃昔日周考王的弟弟姬揭,谥为‘桓’即西周桓公。

而东周国的初任国君,乃西周桓公的亲孙、西周国第二任国君西周威公的少子姬根。四十年前,周威公薨逝,继任的西周惠公与少弟姬根不合,姬根遂奔于赵,在赵成侯、韩共侯的武力支持下,迫天子封姬根立于巩,号东周君,即东周惠公。

东周国立,周天子仅有的直辖领地也分封殆尽,而今周天子的王戢洛邑便在东周国境之内。)

东周国、西周国不同于其他诸侯,从血脉上讲,其国乃是周天子的近亲,从地缘上讲,更是巩固天子王畿的天然屏障,遂在诸侯之间两国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

列国相继称王之后,周天子的权威更是一落千丈,如今的周天子更像是一个被高高供奉起来的吉祥物。

但,天子毕竟还是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若非有绝对的实力,或者是必要的利益。也没有那个诸侯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攻占王畿这最后的一亩三分地。

大军穿过虎牢关,向西行快马行得一个时辰,阔达的直道北侧便隐隐浮现出一座大城,东周公国的国都巩都(河南巩义)。

对于五国伐秦的行为,依附于天子身边的东周、西周两个小国,明面上一副秉持公立的态度,但暗地里却也不得不受列国胁迫,被迫资助了联军不少铁器、辎重。

对于赵国大军横穿自己的地盘,周天子没有做出任何不满的态度,甚至东周的国君还亲自出城,于城外同亲至的赵王会面。

东周国现任的国君乃是东周惠公之子,也就是第二任东周国君,唤作姬昭(昭文君),听说此君还是张仪的伯乐。

姬昭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此时正在孤身站立在驰道旁的一处凉亭下。

单看其面容,一脸的文质彬彬,颇有一股儒雅之感。这算是两人的第二次会面,初次相见还是在邢襄、五国相王之时,昭文君遵天子之命为新称王的赵、燕两国赐上了旒冕。

或许是迫于不远处大军的威压,姬昭此时一脸的忌惮之色。

亭外侍卫巩立四周,两人相面互揖见礼,分坐于席塌之上。宫女缓步上前在几桉上布设好践行之物。

徐徐秋风抚人面。昭文君面复常色,对着赵雍笑道:“赵王,请。”说罢当先饮尽觞中清酒:“邢襄一晤,弹指数年。今观赵国兵强国盛,实乃天佑矣。”

赵雍笑着摆了摆手,道:“天佑无常,尽行人道罢了。若将国之大事尽数寄于天道,寡人此时怕还在邯郸同周公会梦呢。”

“哈哈哈哈哈。”昭文君突然大笑道:“赵王高见。这大争之世,有不甘平庸之辈,有不忘其志者,无需天道所佑,亦能成事。”

赵雍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国亦如此啊……有居安思危者,奋发图强者,定能成强国。”昭文君抬手指着南侧的洛水,悲声道:“谁又能想到,昔日巩守四方之臣,反而成了今日这涛涛洪水。观今日,这天下大大小小的诸侯,可还有谁记得蜷居洛东的还有一位天子啊!””

赵雍眼神微凝,也不知是这家伙喝多了还是故意出言讽刺。真不怕他举兵先灭了他这东周小国?

“而今周室势微,君却仍以周礼秉为己任,寡人佩服。”赵雍幽声道。

昭文君似是故意为之,深叹一声继续道:“天下大乱,国谋其存,民哀其生,仁行不存。”

仁义?礼制……都到了讲仁义的地步,那天下想必都大乱了。不思改变的仁义在乱世便是迂腐,刀兵之前,又有几个人给你论仁义、讲道理呢。

不过……对昭文君的遵守之道,赵雍也并不否定。这个世界正是多了他们这些‘可爱’的人,才会变得这般有趣。

对于一个有理想的人,他还是很尊敬的。

但,赵雍摇了摇头:“大争之世,凡仁道不适……君可知,天道之说?”

“天道?”昭文君抬头不解地望向赵雍,作揖道:“恭听赵王之言。”

赵雍悠悠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损不足而奉有余。人的天性便是如此,观之今日,天下人心已乱,唯有举义兵,方可伐乱禁暴。君之仁,可治世,但何以阻乱乎?”

说罢赵雍复又叹了口气,从塌上缓缓站起身来,微眯起眼睛,目视远方,“寡人倒是希望这天下同君说的那般,国无征伐,民无乞哀。但,君欲行仁政,然动乱不止,仁亦不可强为矣。”

昭文君目光闪烁,不动声色道:“赵王可有问鼎之心乎?”

“问鼎?”赵雍内心嗤笑一声。随即转身凝视着昭文君,郑重道:“古往今来,问鼎者都已成过眼云烟,王侯将相、亦不过是匆匆过客。寡人无心问鼎,只愿千万年后,寡人之名能在青史之上留下浓墨的一笔!”

“时辰不早了,寡人也该走了。”赵雍说着上前拿过几桉上的酒觞,一引而尽:“谢过君的美酒了,改日君赴邯郸之时,寡人定将以赵酒相待。”

“赵王且慢。”昭文君急忙起身,对着赵雍恭敬一揖。随后便取下腰间别着的那把长剑,双手托举至赵雍面前:“此剑久居深宫,平白蹉跎了锋锐,今特赠之赵王。”

赵雍刚才一直未曾注意到对方腰间别着的那把做工精致的剑鞘。接过长剑,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之下,缓缓将剑刃从鞘中拔出。

伴随着一道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亭外不远处的侍卫听到声音,也皆惊诧地回过了头,但见是赵王在持剑,遂放下心来。

好锋利!这是此剑给赵雍的第一个印象。

其剑柄长约三寸,剑身约二尺,通体散发着一阵骇人的寒光。此剑应该不是中原列国所产,因为其材质明显是青铜。而今中原列国造器多为铁质。

再细细观去,只见剑身之上、刻着两个小小的篆体。

“湛卢?”赵雍惊道。

对于这柄传说中的‘仁道之剑’他是早有耳闻。没成想此剑竟然就在东周国。

“赵王识得此剑?”昭文君也是有些惊讶道。

“自然。湛卢名剑,昔年的越之名匠欧冶子所铸,世称仁义之剑。曾为勾践所有,后吴越会稽一战、勾践献于夫差,传说夫差不仁,此剑不翼而飞,没成想到此宝竟藏于君之手。”赵雍缓缓解释道。

昭文君叹道:“天下战国,道义弃世,仁义之剑也只好藏于周室……”旋即话头一转:“然今逢乱世之明君,此剑当有明主矣。”

“好!好!好!”赵雍一连道三个好,对此剑他是爱不释手,但更重要的是能得到附于周王室的东周君赠剑,所意为何,不言而喻。

“君今日赠剑之礼,寡人记下了。”赵雍饱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随即拜别。

……

行过巩都,大军继续向西而行。行军途中,赵雍不时想起昭文君同他说的那番话。

周天子姬扁,年纪和魏蓥差不多大,也是个‘老寿星’,不过眼下,也是没几年好活的了。

‘莫不是这昭文君想当新的天子?’赵雍突然想到。

先前昭文君对他先说了一番仁义之言,彷佛就是再向赵雍表明自己高尚的品德。转而又是赠剑,明显有讨好的嫌疑。

不过,对于东、西两公国和周王室之间的龌龊,他倒是没有怎么关注过。

也或许是他多想了,毕竟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些将道义看的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但,身为一国之君的姬昭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赵雍顾自摇了摇了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了出去。现在想这些毫无作用,周王室而今虽弱,但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是有一定的自治权的。

……“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河南为阴、河北为阳”王畿洛邑的南侧便是洛水,其宫城紧紧贴着洛水而建,洛水也便相当于是它的护城河。

赵军越过王畿洛邑时,已至黄昏时分。大军与宫城隔河相望,虽然没能从其内而过,但看着那沐浴在夕阳下宫阙,还是吸引了大部分将士的目光。

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那些宫阙殿宇,因为其规模足足占据了整个王畿的二分之一,建制更是远远高出了外城墙。

如此宏伟的建筑群,难以想象它已经在风雨中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霜,留存到今日实属不易。赵雍久久侧目,看着那以洛水而建的宫城,他感觉其内、定要比赵国的邯郸宫还要要阔大奢华不少。

那冲天而起的宏伟高台大殿,彷佛在向世人们展示着华夏族群、居中而立国,为天下之主的熊心斗志,倾诉着那忐忑而有奋勇进取的野心勃勃。

赵雍不禁心神向往。

但是无论多么强大的帝国,都抵不过时间的侵蚀,再强大的帝国、终将是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而这一天的到来,远比建立者,想象中来的要快的多。

余晖渐渐洒下,再去看那奢华的宫阙,便不由得显得有几分凄冷和寂寞,完全没有人气。一股凉风吹过,更增荒凉之感。

而今的周王室,便似眼前的城一般,尽是日暮西山了。

六国的战争,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洛水的两岸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不知道眼前是哪国的军队,只能盲目的俯首跪拜在地上,悄然抬头,带着好奇又敬畏的目光打量着那缓缓而行的过客。

赵雍回过头,目光坚定的望向前方的余晖。

当晚,赵军便在远离洛邑不远的南岸扎营过夜,地点是周王室早已选好的,行营的中间甚至有一个被驱空的小村落,看来周天子对赵国借道的行为已经是逆来顺受了。

……

函谷关作为昔日连接西都丰镐(长安)至东都洛邑的主路线,其途易行。

三日后,赵国大军便缓缓行至函谷关的联军阵前。

还未至行营,韩、魏两国的统帅便早已等候在营前。众人自荐官职,同赵雍见礼。“外臣,拜见赵王!”

大多数人都是熟面孔,相互见过礼后,便有行军司马,上前安排赵军的营地驻扎。

看着那如黑龙般的行营,赵雍对战势的把握更添信心。

几人簇拥着他走进帅帐,又相互寒暄了一番,意思到位,便很快插入到了主题之上。

赵雍坐在上首,目光瞥向了公孙衍,示意让其先发言。

虽然军帐中赵雍的身份最高,但此战名义上的统帅还是公孙衍。

赵雍对此毫无异议,身为合纵的发起人,公孙衍曾为秦国的最高军事统帅,熟知秦军的作战风格,没有谁比他更加合适。

公孙衍起身,先对着赵雍一揖,随即对刚刚到来的赵国众将叙述起当今敌我两军战况:“秦军已经从各地陆续向函谷关增兵至十五万,而今秦军同我联军对峙已有月余,依旧据关不出。”

赵雍点了点头,问道:“我军的军粮还能坚持多久?”

“半年足以。”一旁的大舅哥韩仓出声道。

“大王亲率军来,我军士气已达鼎沸,外臣以为是时候对秦军发起攻击了。”韩悦道。

赵雍瞥了对方一眼,又朝着公孙衍问道:“犀首以为如何?”

“秦军拒关强守,贸然攻城,若不胜,有损我军士气。外臣以为,还是等燕、楚两军一到,再合兵破关……”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难以遏制 魏、韩两国貌似心合,实则不然。同宗相出、尚且如此,更何况燕、楚呢。

又同众将商讨了一阵,赵雍便借休整之口,出得帅帐。

赵雍对先行出战与否没有做什么表态。但相较于韩悦的即战态度,他还是更倾向于公孙衍的筹划。

燕、楚两国虽然已经出兵,但大军毕竟未至,若是两国中途出个什么幺蛾子,联军的作战计划务必是要做出相应的更改。

况且在他的记忆中,函谷关好像还从来没有被从正面攻破过。

秦王嬴驷恐联军兵盛,赵雍何尝不是恐联军心志不齐。这从联军各自驻扎的行营其实就不难看出……五国分驻的营地竟是呈五角形分布,这不禁让赵雍暗自无语。

这般行营,虽能相互拱守侧翼,但秦军若是派出几支敢死队,其实不用多大的代价,便可从联军薄弱的部分突进,将五国联军相互分割,继而围歼。

秦军有没有这个胆子,赵雍不知道。但这等明显的缺陷,就是他这个后生之辈也能看得出来,他不信公孙衍和韩悦这等沙场宿将看不出?

可见,五国虽是结盟伐秦,但对彼此还是怀有深深的提防之心。这便是这个时代的规则啊。

不过在腹诽列国众将各怀鬼胎的同时,赵雍也不得不暗自承认,其实自己也是心怀异志者之一。

赵雍想到了,若是可以胜利,便可以推行他的长远计划。借余威进而挺兵或威迫、或强占,上郡,加快扩大赵国在西线的影响力。他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筹谋,所思所虑何尝不是私欲。

也是无奈,只因此战不是一家之战,战争的全局、列国的军队也不可能尽归他一人掌控,就算是赵国想大公无私,那最后也只能是自找苦吃。

回到赵军营地,赵国的将士们已经圈好了行营布置地,正在行营外忙碌着设置蒺蔾、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等阻滞设施,王帐和寝帐已经在行营的中央搭建好了。赵雍召来了苏秦和庞煖。

邯郸的三大营而今还未至函谷,肥义虽然率军先行一步,但步兵的速度比骑兵却要慢上不少。

昨日探马便传来消息,燕军已经出赵地进了魏境。楚国按道理应该会比燕国更快一些。

时间紧迫,最多月余两军定要开战。

赵雍点了十余名亲卫,带着庞煖和苏秦便朝着营外而去。

路上又找了几个熟悉秦岭、和附近山川的壮丁,一行人便绕着函谷关周围的山川地脉,开始记录。主要是探查水源、河流和地形的情况。

赵雍当然也可以让下边的人去做,但这个时代的人想法从根本上和他还是有些出入的。而且此次既然已经亲征,为的不就是事无巨细吗。

战场上的东西向来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对不确定的事情,他向来都是尽量亲力亲为。

函谷道,对于这道从洛邑到咸阳的交通咽喉,若单从地图上看,能绕过的地方着实不少。但当人们实际亲临,才让人知道了什么叫做天险不可逾越。

半个月的时间,单单是绘制地图用的丝帛便用掉了一百余张,幸好赵雍早有准备,从邯郸带来了不少裁减好的帛纸,若是全用简犊、那还不知道有多重。

虽然损耗不小,但效果也是令人满意的,至少比军营中的简犊清晰了不是一点半点。

从那一张张拼合而起的新绘地图上不难看出,崤函古道的北侧为太行山余脉‘中条山’,南部为秦岭,而它们的中间流淌着的便是那条万古不息的淘淘黄河。

但在崤函古道接近虢国故地的(今三门峡)附近时,赫然凸起了一座北连黄河、南达秦岭余脉的高地,将崤函古道一分为二。这块高低便是“稠桑原”。

稠桑原乃黄土地貌,在天长日久的雨水冲刷下,高地的中间被冲刷出了一条长达十数里、但宽度却仅仅丈余的裂缝,这条通道便是‘函谷道’函谷关即位于此裂缝的最东端。

当然,若单单是黄土高地,其实也并不能阻隔关东大军的攻伐。

但稠桑原之所以被称为原,便是因为其上松柏密布、桑林丛生,而这道天然的防护林更是一直自函谷关向西延伸百余里直到关中境内。森林之茂盛阻止了关东的征讨大军。

但若关东列国人工砍伐稠桑原上的树木,应该也有可能造就一条可以绕开函谷关的通道。

如此,函谷关前的护城河,门水河(弘农河)将彻底打消关东诸侯绕道的想法。

作为函谷关的天然护城河,门水河并非后世那时常断流的小溪。而今,此河虽然不是很宽,但水势汹涌的程度仅逊于赵雍见过的黄河,而其水流更是紧紧地贴着稠桑原流过函谷关前。

稠桑原、门水河拱卫的函谷关,而函谷关成为了关东列国难以逾越的屏障。

此上种种,无不在诠释着,列国大军若攻函谷,绕道基本上是不可能了。秦军而今拒关不出,联军唯有强攻。或待联军的尸体填满门水河时,函谷关方可破矣。

但赵雍实在不愿意,拿自家儿郎的生命去填河……

联军的驻扎地在秦军的侧前方,中间有一块预留下来的平缓地带,想来是敌我双方预留下来的作战区域。

昨日军中来报,燕军已经过了黄河,楚军也已经到了宛城。

而公孙衍,依旧每天都让士卒去叫战,辱骂,但秦军就是不为所动。

这样的等待,不由得让赵雍心中生起一股焦躁之感。

……

……

秦都咸阳,秦王宫。

“禀王上,信使已从函谷关回返。”宫人的声音,让室内谈话的二人身体皆是一震。

“快宣。”嬴驷立刻回道。

盏茶功夫,殿外便奔进一着甲小将,小将一脸的风尘之相。“臣,魏冉拜见王上。”

“免礼。”嬴驷上前亲自将其搀扶而起。急切道:“函谷的战事如何了?”

“禀王上,赵王数日之前已亲率赵军赶赴函谷关前。左庶长闭关不出,欲待联军疲惫之时再伺机反攻。”魏冉作揖,如实回道。

身为王妃芈八子的异父弟,魏冉自姐姐嫁入秦国以后,便从楚国投奔于秦。而今更是依功论至官大夫,倍受嬴驷宠信。

听完魏冉的一番话,嬴驷眉头不禁微微皱起,沉声道:“三晋联军可有发起进攻?”

“不曾。臣赴关几日,敌军日日挑兵、辱骂,但左庶长都未做理会。”魏冉道。

“好,好……”嬴驷转过头,拍了拍魏冉的肩膀,道:“卿一路辛劳了,退下歇息吧。”

魏冉小心地回头瞥了嬴驷一眼,躬身道:“喏!”

待魏冉退下后,嬴驷神情骤变,转身对着张仪道:“刚才卿也听到了,赵国的大军已至,我秦军却还在一味的同列国相持以待。而今秦国四面关卡受阻,国内人心不定,现在燕、楚两军未至,我秦军若不趁机果断出兵迎击,秦国就要被彻底锁死了。”

张仪不顾秦王的愤满之言,摇了摇头,劝慰道:“非常时期,王上定要三思,公子疾将军恐怕也知其中的道理。但,关东联军气势正盛,我军若是贸然开关迎敌,只怕会遭受重创啊,还需以待战机。”

“哎。”嬴驷仰天叹了口气。

实情便是如此,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

战机……苦苦寻求的战机到底何时才能出现?秦国此次同列国开战,那是把老底都掏了个精光。前线十数万大军一日的军粮便要消耗将尽一万石。若论富裕程度,秦国还真的抵得不过五国联军。

“王上勿虑,臣派出去的人已经打探清楚,燕军而今已至到宜阳,距函谷关已不足三百里。”张仪道。

嬴驷回过头,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便听张仪接着道:“臣愿出关,半路拦截燕军,阻其与三晋相合。”

嬴驷盯着他,看了片刻,神色不变道:“而今联军已聚关前,相邦此时前往……恐无用矣,且有身陨之危,寡人认为不妥。”

张仪摇了摇头,掷地有声道:“秦国与燕国素来交好,并无嫌隙。此次燕国出兵本就是为三晋所胁迫,心不甘、情不愿的,且今日燕国国内局势混淆,臣愿前去一试!”

“卿不惧死?”嬴驷眼神微凝。

“只要能劝说燕军退兵,战机便到。五国合纵联军定能顷刻间分崩瓦解。为大计谋,臣向来是不惧死的!”张仪面色毫无波澜道。

“哈哈哈哈哈!好,不愧是张仪,寡人果然没有看错汝。明日一早,寡人与卿共赴函谷。”嬴驷骤然大笑道。

张仪面色一变,顿时急道:“臣可赴险,王上万万不可。而今咸阳城内人心惶惶,此时王上若离都……”

嬴驷抬手打断他道:“相邦勿要多言,前线战事不定,咸阳城内便一日不定……亲临函谷更能激发我秦军将士的斗志,寡人深思遂决!”

……

函谷关前线,赵军到来的第二十三天,敌我双方依然是一箭未放,相安无事。

三晋的将士似乎也都已经习惯了这战前的宁静,军心并未出现任何浮动。毕竟联军的军粮还算充足,反观龟缩在函谷关内的秦军,怕是不怎么好受。

赵军的军营内,藩篱、箭楼、茅厕、壕沟早已经修建好了,而今每个大营外还囤积了大量柴禾和石炭(煤)。

进入十一月后,这关中的冬天与邯郸也相差无几。北风一吹天气愈发寒冷,幸好有充足的燃料。将士们把柴禾石炭供给各部,毡顶帐篷内昼夜烧炭,大伙儿都不想出门。赵雍入睡前把自己吃饭的铁盅盛满水放在帐外,第二天起来看,一夜便已冻上了厚厚的一层冰。

天色阴沉沉的,雪却一直未曾落下。

又两日,公孙衍突然有了动静。一大早,便有侍卫前来禀报,说魏、韩两军的主将于帐外求见。

众人同赵雍见过礼后,公孙衍当即说明了来意。

如今两军已经相持两月有余,眼见燕、楚大军将至,且因天气渐寒、河水也开始进入枯水期,公孙衍的意思是先把门水河南岸的秦军门牙给拔掉。然后再沿着门水河修筑工事、浮桥。

“不用攻关?”赵雍径直说道。

公孙衍沉思了片刻,回道:“外臣以为,攻关还需等燕、楚。”

赵雍见三晋众将皆无意见,就连前些日子一直请战的韩悦也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无奈道:“寡人无甚异议,诸位既无良言,那便依犀首之策。”

众将遂作揖拜别,回营集兵做准备。

秦军扼守于河水南岸的营寨规模不大,却一直未曾撤走。公孙衍先派出几个百人队结成步阵,上去挑衅,试探虚实。

然而不管魏军如何挑衅叫嚣,秦军就是不应战。

秦军本来打的就是防御战,当然不会理会对方的挑衅。

于是赵雍站在一处高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两方操着不同口音、大声互相叫骂,语言的发声不同,但词汇简单易懂,无非是言及对别人女卷的喜爱,区别不大、通俗易懂。

不料魏军的人骂的起劲了,离得秦军营寨太近,挨了一阵箭雨,受伤的人太多了,只得撤兵。

赵雍骑在马上,无语地看着远处的一幕,身后的肥义和庞煖对视一眼,只得无奈的耸耸肩膀。

第二日一早,公孙衍再次调兵出阵,这次看规模最少要有千余人,分成整齐的数个方阵,身后还有小型的云梯。这次没有了昨日的前奏,两军上去便是拼杀,即至午时,秦军的第一座营寨便被破坏的差不多了。

秦军在南岸部守的兵力应该是不多,没有后方攻势的依托,就算有放再多的兵,也是给五国联军送菜。

三日后,秦军于门水河南岸的抵御工事全部为魏军拔除,固守的秦军似乎也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竟无一人投降,千余秦卒尽数战死。

赵、韩两军全程观战,没有出一个兵。

战斗开了头,将士们的血性再度被激发了出来,战争便再也难以遏制。

十一月中旬,燕军、楚军传来消息。燕军主力已经过了渑池,楚军也已经到了尹阙……

第一百一十八章 咬饵 第二日傍晚,燕会率领燕军至函谷道东南方向十里外的一处谷口便停止了行军。

因为再往前,越过一道山涧就到战场了。

燕军的驻军地位于门水河东侧水势最为潺湲处,也是五国联军的东北角。

五国行营呈倒五角形分布,最前方的东西两侧谷口为魏、燕两军的分驻地,魏军在西、燕军从东,魏军的正前方便是函谷关的主关口。

后侧翼东西两侧以赵、楚分驻。后角筑为韩军拱卫,那里也是联军的屯粮之所。

从燕军的行营,西行数里可至魏军大营,正南便是还未至的楚军大营,北行数里隔河而望的、便是秦军沿河岸拱守的最后一座坚垒。

列国这样分营不仅仅是基于地势,更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将燕、楚放于东侧外围,虽然不利于行战,但这样做也为了防止燕、楚两军临阵反水的情况。

也是无奈,毕竟这是三晋常玩的把式……

当晚,收到消息的公孙衍便差人去请燕军统帅过营议事。

然而此时的燕军大营中却已经先一步、潜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函谷关东侧的堡垒外,一叶小舟载着数人,趁夜划过门水河,幽灵般潜伏至燕军行营附近。

“相邦,燕军刚刚至战场,守备设施还未尽设,一会待仆等从东面制造骚乱,羊做袭营,相邦便伺机从那里潜入。”黑袍人瓮声说着,手指着大营西侧的一处篱笆。

张仪神色紧张地点了点了。虽然心中早已所谋,但而今亲自来实施,还是不免有些慌张。他此时并不知道姬会是否能同他所想,毕竟人心不可能尽由他来‘凋琢’,他只是善于揣摩罢了。

若是不成,自己真有可能会联军拿来被祭旗,他相信此次嬴驷不可能再花重金去赎他了,师兄也不能救他第二次,列国也不会上第二次当。

张仪长出了一口气,对着身侧的五位黑袍人郑重一揖:“壮士珍重,秦国不会忘记诸位的!”

他知道自己还有生还的可能,但这几位制造混乱的秦军士卒,铁定会被格杀当场。

五人目光坚定地对着张仪回了一礼,随即不再言语,拔出腰间的长剑、朝着光点最盛处奔去。

张仪咬了咬牙,别过头,毅然朝着反方向抹黑而去。

片刻后,燕军大营的东侧便爆发出了一道道冲天的喊杀声!

“杀!”声音显得是那么的悲壮。

燕军以为秦军趁夜袭营,营外拱守的士卒纷纷举着火把朝着动乱处有序的支援。

张仪趁势插入。

燕军大营的一处角落,突然激起些许烟尘。

不过片刻功夫,尘灰褪去,潜入者便已经被巡营的燕军士卒给中重重捆扎在到了地上。

“汝何人,为何夜闯燕军行营!”巡营小将厉声喝道。

“呸。”张仪吐出嘴中的一口血沫,转而怒视小将道:“吾刚才不是说了吗?吾乃燕国密使……快带吾去面见太子,若耽误了军机,汝万死不赎。”

小将嗤笑一声,不屑道:“燕国密使?真当我是傻子?若真是密使为何不直接觐见,还要偷偷摸摸?”

“吾奉燕王之命谍于秦国,汝若不信,吾腰间有一信物,汝尽可呈于太子。”张仪无奈道。

张仪腰间确实别着一块玉印,但却并非是什么信物,而是秦国的相印。

他相信姬会见了相印,定能见他一面。

小将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见其语气刚正不阿,面又有贵色,唯恐不似作假。他也不再出言讽刺,探手从张仪腰间扯下那块方方正正的玺印,便朝着不远处的大帐匆匆行去。

张仪松了一口气,让姬会见到秦印,这第一步便算是成了。

不过,速度还需要尽快,若是待燕营中的其他将领反应过来,就麻烦了。

……中军大营内。姬会此时正神色专注地目视着堪舆图上的山川地势。和赵雍一样,函谷之名他是如雷贯耳,但却从未亲临,这算是初次。

然而,除了对战争的局势担忧,蓟都的形式更让他放心不下。燕王的身体恐不能长久,若是战争未结束,燕王便薨逝了,蓟都的乱臣贼子恐怕会做出什么不智之事。

尤其是他那个王叔。

“哎”姬会叹了口气,他倒是有心留在蓟都,然而父王亲点他为统兵之帅,王命又不能违背。

“报!”帐外突然传来的一声大喝,将姬会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何事?”姬会转身问道。

“禀太子,行营外捉一谍者,自称我燕国密使。特呈信物以待太子验明。”小将大声禀告道。

‘密使?父王怎么从未同我说起过?’姬会疑惑道:“呈信物进来。”

“喏!”小将入帐,将手中的秦印恭敬的递了上去。

姬会伸手接过,大眼一看,神情顿时浮现惊诧之色,他是识货之人,当然知道手上的玉印是何物。

随即他面色复归如常,轻咳一声:“确为父王密使,汝快去将人带过来。”

“喏。”小将不敢多问,转身就欲出帐。

“等等。”姬会突然叫住了他,开口嘱咐道:“切勿向他人言及此事。”

“喏!”

……就在张仪忧虑之时,刚才捉拿他的小将便已急身回返。

小将来到他面前先是给他松绑,然后急忙作揖施礼道:“仆多有得罪,太子请密使入帐一叙。”

张仪瞥了他一眼,啐了一口血沫。

在小将的带领下,张仪随后一路畅通无阻,途中他只见驻守营内的燕军皆气势高昂,修整有序,完全不似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帐外禀报后,张仪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冠,随即踏步而入。

姬会此时正跪坐在主塌之上,见来人进帐,老神在在地瞥了对方一眼,随即对着两侧的侍卫挥了挥手。

待左右之人退下,张仪当先上前对着姬会躬身一礼:“外臣张仪拜见太子。”

姬会也从塌上走了下来,上前扶起对方,面带笑意道:“不知秦相大驾光临,唐突冒犯了。”

张仪低首的神情骤然一变,见到姬会一上来没有喊打喊杀,便知道自己所谋,有戏!“不敢,不敢……”

“请!”姬会侧身对着卧席引道。

“太子请。”

姬会坐回塌上,原本和气的神色忽地一变:“不知秦相深夜至此,有何贵干啊?”

见对方先一步把话挑明了,张仪也乐得如此,遂幽幽道:“外臣来此,乃是为太子指点一条生路。”

姬会神情玩味地笑道:“呵呵……秦国而今自身已是穷途末路,又谈何对吾指点生路?”

“燕军举重军伐秦,不远千里迢迢。外臣敢问太子,燕国国内而今可还有驻军?”张仪道。

姬会饮了口觞中清酒,侧过眼、瞥向对方,“当是倾一国之兵,只为一战功成,不曾留守。”

“若此时齐国出兵进犯燕国,燕国又当如何?”张仪不动声色道。

“齐国?五国盟誓合纵,西可攻秦,东可伐齐。齐国若敢发兵燕国,五国当即挥师东转灭齐!齐国又如何敢攻燕?”姬会眼神微眯道:“秦相不必无事生非,信口开河了。”

张仪抿了抿嘴,“三晋真能同意转兵?况贵国而今局势动荡,燕王病危,却独独派太子千里行军,却将质于齐国的公子迎了回去。敢问太子,若是燕王不幸薨逝……”

姬会眉头深深皱起,这张仪果然名不虚传,竟能将燕国的国事看的如此透彻,更是将自己所思所虑尽数剖解。

张仪面带笑意、不再说话。虽然他的后背此时已经急出了一身冷汗,但面上依旧是一片从容之色。

此时他只能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终是姬会最先耐不住,他起身对着张仪郑重揖道:“还请先生赐教。”

张仪心中郁气顿时一泄,他知道成了。

“燕军退兵,秦国助太子上位!”张仪神情郑重道。

姬会看着堪舆图,摇了摇头:“秦国距离燕国万里之遥,鞭长莫及,如何又能左右燕廷,助吾上位?”随即转过身,注视着张仪:“况且此战秦国必败,国都要亡了,还如何震慑列国?”

张仪却是一笑,他如今丝毫没有了刚才的焦虑之态。因为他知道姬会既然已经咬饵,便逃不出他的金钩。

“既然如此,那便看看秦国先亡,还是太子先被废黜。”

张仪此话一出,姬会又是一阵沉默。因为这番话并非是威胁,而是事实。

张仪又道:“敢问太子,一个衰败的秦国,对燕国是否有利?”

燕会瞥了他一眼,复又背过身去:“燕、秦无边地接壤,从无征战……”

“素来通好,常有姻亲之盟。”张仪悠悠道:“只要燕国退兵,秦王定然不会再让燕国受齐、赵两国的欺辱。”

姬会来回踱步,一脸的沉思之色。“先生所言,姬会感念。但,五国结盟,三晋更是早已驻扎在函谷关,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等燕、楚一到,合兵举事。若是此时燕军若退,三晋如何甘愿?”

“外臣有一计!定可让燕军安然退兵,三晋亦不会有所异议。”张仪立即说道。

“哦?请先生赐教。”姬会恭敬一揖。

他燕国之所以出兵,还不是被三晋胁迫,若是有什么办法,能让三晋战后不找燕国算账,那他燕国为什么还要打?

正如张仪所言,燕、秦并无边界之争啊。

“而今门水北岸已经聚集了数千秦军将士,只待太子一声令下,秦军便可架桥渡河,彼时燕军只需假装不敌兵锋,趁势向关外退军即可。”张仪缓缓道。

姬会转头盯着他:“三晋会信吗?”

张仪眯起眼,同姬会对视。

沉声道“由不得他们不信!”

……“报!”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让帐内暗自算计的两人,身体皆为之一震。

姬会回过神,轻咳一声,对着帐外问道:“何事?”

“禀太子,赵王请太子过营,商议伐秦一事!”

赵王!姬会神色顿显慌张之色:“去回禀使臣,吾随后即到。”

“喏!”

“太子还需尽快决议,若待三晋察觉,燕国便脱身不得了。”张仪赶忙催促道。

或许是听了刚才侍卫所传之言,姬会脸上又浮现出了犹豫之色。

“太子……”

“市被,求见太子!”侍卫退下帐外又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地喝声。

未待姬会应允,出声之人便已经闯入了帐内。

来人是一头发花白、身材魁梧的老将。

见到老将入营,姬会脸上的犹豫之色顿时变成了慌张,甚至都忘记了出声责备对方的不礼行为。

市被进账对着姬会揖了一礼,转而目光死死凝视着张仪道:“老臣方才已经查明,袭营之人乃是秦军。刚想与太子禀报,便听到将士说有大王密使前来,老臣唯恐太子受奸人谗言,方有失礼之举。”

姬会神情有些恍忽道:“老将军为国计,无妨。袭营之事,吾已知晓,将军先行退下吧。”

姬会话音退散,老将依却旧站在原地不动,“太子,三晋大军已在函谷关等候我军多时,还请太子尽快过营,同三晋议战!”

市被虽然不认识张仪,但他知道,对方肯定不会是什么燕王密使。

“大胆,汝一小小都尉,何敢如此同太子讲话!”张仪转而怒斥道:“难道是大王派汝来监视太子的?”他现在恨不得活剐了这个老家伙。

“汝……小人!”老将恨恨地瞥了张仪一眼。

姬会出声打断道:“市被将军先退下,战阵之事吾自有定夺!”

“太子!出兵前大王殷殷重托,太子休要辜负了大王的期许啊!”

“好了!”姬会厉喝一声:“退下!”

“太子!我大军已至函谷,如果太子此时有变故,无论是对联军、还对我燕国都是重创啊,太子,万万慎重!”市被苦声哀求道。

姬会眼神一寒,他自是知道这老将对燕国的忠诚。但此事关乎他自身的利益,如何能同外人道哉。

“来人!将市被押下去,暂时收监军中牢狱。”姬会沉声道。

老将顿时愣在原地。

第一百一十九章 损兵甚重 ……看着老将被侍卫押下去,姬哙深深叹了口气。

一旁的张仪也是无奈,谁能想到这即成之事,临了还被这老将市被给横叉一道。

眼见对方有动摇之意,张仪赶忙道:“太子,王位若是不保,无论列国是输是赢,太子都是输的最惨的那个人啊。过河拆桥,太子岂不悲哀?”

姬哙转过头:“战阵之事,吾也不能随心所欲,还望秦相见谅。”

张仪顿时大惊,听这话的意思是想变卦?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太子!”

张仪咬了咬牙:“秦国愿使公子稷入燕,以同燕国结好。”

“先生此言当真?”姬哙眼中闪过一道亮光,立即回道。

“秦国定将与燕国共存亡!如若有假,张仪这颗头颅,太子随时可取。”张仪凌然道。

……

伊阙龙口,楚军大营。

“吾等已在次驻扎数日了,令尹为何还不下令进军?”屈原一脸的急躁之色,入帐便朝着昭阳质问道。

昭阳放下手中的毫笔,瞥了他一眼,也不恼,伸手拿过几案上的一张帛书递给他,道:“汝先看看这个。”

屈原狐疑地接过,刚刚看罢,骤然惊诧道“燕国撤军了?”

然而过了片刻,他又顾自不解道:“燕国此番兴师动众、可谓是倾国之兵,应该绝不会轻易撤兵的才对啊。”

昭阳却是摇了摇头:“函谷关前的五万燕军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是事实。燕军距离三晋联军不足十里,却悄然退出了战场,这也事实。”

“燕国为何如此?”屈原一脸的呆愣,“五国伐秦,秦国明明国灭在望啊。”

昭阳深叹了口气,道:“秦国是国灭在望,可灭国之时,踏进咸阳城的是三晋的军队啊,还是燕国的军队啊?或者说此后的天下,是楚国的天下还是齐国的天下?”

“屈原不解先生之意,这合纵盟书上明明已经写好了,如何攻秦,如何灭秦,如何分秦啊。”

“哈哈哈哈哈,这样的盟书在老夫手上经过的都不下十份了。”昭阳笑的胡子发颤,看着屈原就像看傻子一般。

“屈原呐,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了。”昭阳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帛,递给他道:“大王刚才已经从郢都发来密函,命令楚军即日班师回郢都。”

屈原书信未皆,大惊道:“我楚国不去函谷关了?”

昭阳无奈地点了点头。

屈原顿时瘫倒在座塌上,一脸悲戚地道:“楚国不是燕国!楚国身为纵长国,竟然如此消极怠战,天下诸侯又该如何看待我楚啊!”

“嘿嘿……”昭阳嗤笑一声,转而对着他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屈原,汝要明白,在这个世上除了大义,有时候还要看大王的脸色!”

屈原一脸的悲苦之色,咬着牙:“先生,灭秦的最佳时机稍纵即逝啊!将外在君命有所不受啊!”

昭阳摇了摇头:“那战后,左徒还要不要回楚国了?”

……!“那令尹有何打算?”屈原有气无力道。

“班师回国!”昭阳注视着屈原的目光,语气坚定道。

屈原骤然站起身来,咬着牙道:“屈原愿领募集的族兵,自赴函谷,同列国伐秦!”

“汝想抗命吗?”

“令尹!”

“屈原呐,孰重孰轻,汝要好好掂量掂量。需知,来日方长啊……”

……

……

赵雍裹了裹身上的棉袍,迈步走出火炉烘烤温暖的王帐。

耳边除了不时响起几道巡营将士地吆喝声,便只有那呜鸣的夜风。

凛冬的夜风可谓是刺骨,呼啸的北风在帐外不停的呜咽哭泣,仿若是幽怨无人陪伴的孤寂幽魂。

赵雍紧了紧护腕,伸手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

他突然感觉眉心一点冰凉。

“王上,下瑞雪了。”

侍卫开口的同时吗,细碎的雪花已是扑面而来。

积蓄已久的白羽从天际悄然洒落。

就像那‘悄然’被秦国夜袭的燕军一般。

雪花中似乎还夹杂着一股木帛被焚烧的腐朽气息。赵雍转过头、眼神死死凝向东方,然而浓墨的夜空下、他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谨防秦军夜袭。”赵雍对着巡营的将士们嘱咐了一声,便策马朝着远处奔去。

……骏马飞腾,雪花如同冰凌般敲打在骑士的脸庞。

待赵国一行人赶到时,原本拱卫森严的燕军大营已经被烈火焚烧成了一片废墟。

漫天纷纷的雪花也打不灭那冲天的火势。

先到一步的魏、韩统帅见到赵雍前来,赶忙上来见礼。

“诚如赵王所见,燕军损兵甚重,已经‘败’退了……”公孙衍苦笑道。

余烬映照着众人的脸、阴晴不定。

赵雍抹了一把额上的雪渣,紧盯着火势,突然摇了摇头,顾自嗤笑了一声没有回话。

损兵甚重?骗鬼呢!

“这秦国真是好大的本事,竟能在我十数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数个时辰便将五万燕军尽数击溃。十余里相隔,吾等竟未收到任何消息、燕军竟也未有任何求援。”韩仓一脸夸张道。

就是五万头猪,一天也抓不完吧。

“哈哈哈哈哈,秦国若真有这般天能,吾等合纵联军还如何与其相战?不如引颈待戮罢了。”老将朱威也是被气笑了。

夜袭?退军?这等手段,真当列国诸侯是傻子吗?

燕国这一手,真是将三晋诸侯打了个措手不及,任谁也没有想到,已至关前的大军,还能抽身而退。

从蓟都到函谷,这一路所损耗的粮草何止百万。燕国也真是舍得!

公孙衍轻咳一声,对着赵雍揖道:“大王,燕国退兵既成事实,外臣以为还是暂时不宜声张。可暂同军中将士相言:秦国突袭,燕军故意诱敌深入,且战且退。”

“且战且退?是要退到燕山才发起反攻吗?”赵雍转头无奈道。

韩悦绷着脸,先对着公孙衍拱手一礼,然后对着赵雍作揖道:“燕国撤军,独自撕毁了合纵盟约。外臣愿亲率韩军,将燕军给‘追回’来!”

公孙衍当即摇头道:“将军不可,燕太子既然敢冒大风险、毅然决定撤兵,定是与秦国相谋。若将军此时率韩军撤离战场,秦军若趁势而出,联军定将大难临头!”

苏秦看着眼前的狼藉,听着诸公的喋喋之语,不禁叹了口气。

这般囧状,十年前他就遇到过一次。

只不过这次燕国的行为,更让人痛心,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弃燕投赵的原因。

虽然腹诽于燕太子的目光短浅,然而事已至此,燕国的撤军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就算是要报复,那也得先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三军将士无可蒙蔽,楚国今停军不前,若明日楚军不至,联军需立即同秦开战!迟则生变矣。”苏秦道。

众人的目光顿时转移到了苏秦身上。

他们此时或许还并不知道,楚军是……等不到了。

……

……

咸阳向西再行五百里,越过径水,便是水草丰盈的陇东高原。

这里自然条件好,宜耕宜牧,这里便是秦国称霸西戎的最强对手,义渠郡国。

平坦广袤的高原之上,一座夯土而建的城池,逐渐凸显于世人面前,这里便是义渠国的都城(今甘肃宁县左近),身为半耕半牧的民族,义渠人不同于寻常游牧民族,他们不仅有彪悍的民风,更有高超的锻造手艺。

每逢战起,义渠人向来都是中原列国合纵与连横的拉拢对象。

就在秦军倾国之力和三晋于函谷关外对峙的同时,陇东高原之上那匹嗅觉灵敏的野狼,再度闻到了那诱人的血腥之气。

……

与联军一河之隔的函谷关内,秦国将士们、积压数月的颓败之气骤然一扫而空。秦军的士气再度高涨起来。

今日一大早,军中的校官便开始挨营传命,言及:昨夜午时,燕国的五万援军已经被我秦军所击溃,而今已经灰溜溜的朝着燕山逃去。

峭壁高地处的秦军大营内,赢疾正扶额思慎着接下来的战局动况。

燕国已退,战机亦到。但秦国依然身处劣势,具体的作战计划还需细细筹谋。

而今门水河已至结冰期,函谷关又丧失了一道摒守的天堑。

如今楚国撤军的消息还未传到秦国大营。

“报!王上亲自押运粮草后军回营。”帐外亲卫禀报道。

“王上?”帐内众将皆是一脸讶然。他们可都未收到王上亲临的消息啊。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嬴驷便已经掀门而入。

众人不再多想,赶紧上前拜道:“拜见王上!”

嬴驷进帐后,便顾自到上首坐下,也未有多言,拿起桌案上的一串简书便翻看起来。

诸将一时也摸不清上位的意思,皆不敢多言。

赢疾顿了顿了,小心作揖道:“王上怎么亲至前线来了?”

嬴驷抬头瞥了他一眼,打趣道:“是否要等寡人擂鼓诸位,众卿才肯出关迎敌吗?”

众将皆是汗颜,纷纷将目光投向赢疾。

“敌众我寡,敌军气势正盛,臣先暂时按兵不动,待时机成熟后,再行开关迎战。”赢疾面色不变道。

嬴驷放下手中的简书,起身道:“但此地战事一日不定,西北的胡患便一日不止啊!”

“胡患?义渠起兵作乱了?”赢华当即问道。

嬴驷盯着他:“寡人来的路上,西北来报,李帛(永寿西北)失守。”

李帛?虽然嬴驷说话的口气没有多大的波澜,但在场的众人皆是心头大震。

李帛至咸阳可就不到百余里啊!

嬴驷又道:“好在魏章死守,才没让义渠深入秦境。”

众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若是咸阳真被胡人攻破了,就算是函谷关能守住,那对秦国来说也是一场浩劫。

赢疾咬了咬牙,道:“不能为王分忧,臣弟万死。”

“寡人不是逼尔等出战。寡人亦知,函谷关一日不失,我秦国便享一日安宁”嬴驷拍了拍他的肩膀。

赢疾道:“幸得相邦说服燕国撤兵,臣弟压力顿感减轻。不过此时若贸然出战,前功尽弃。燕军虽然撤兵,但楚国就驻扎在离函谷百里不到的伊阙。

楚国已经在伊阙停兵数日,情况不明。臣以为,楚军既然已经到了函谷跟前却不曾动兵,定然是有所顾虑。臣已经派出一队人马、前去楚营打探消息了。若是楚军生变,我秦国将再无虑也。”

嬴驷吐出一口气:“好!卿辛苦了。”

……

……

十一月二十三日,昨夜的大雪下了一天,今日正好放晴了。

天地间尽是白茫茫一片。三晋联军依令在河边的空地上集结点兵,门水河、浅流处已经冻结。

秦军这两日的动作也越发频繁起来,似乎是已经知道楚国退兵了。门水河的河面已经冻得异常结实,大部分的地方已经可以正常行人了。

联军的军营已经上前推进了数里,补上了楚、燕大营的谷口位置。

燕、楚两国撤兵的动静很明显,根本没有办法隐瞒。依苏秦之计谋只能尽快向秦国发起决战,若是再拖下去,待大军士气萎靡,联军必败。

中军帅帐内,公孙衍起身,对着上首的赵雍揖道:“大王,现在函谷关外只剩魏、赵、韩三国,如何定夺,还请大王所计。”

赵雍眉头皱了皱,现在这个形式,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没成想到,真就让苏秦给一语成谶了。

燕国跑了,就连纵长楚国、没发一枪也跟着跑了。

三晋形势陷危啊!

不过若说撤兵,赵雍实在是不甘心。

“联军非寡人一家之言,是战是撤,还是由诸位共同商议。”

赵雍话音刚落,韩悦当即起身,揖拜道:“暴秦存国一日,天下便一日不宁!韩国愿战!”

“五国也好,三晋也罢。国人征调军资、敛聚钱财,绝不是让吾等来此扎营郊游的。吾等绝不能不战而退。魏国愿战!”朱威揖拜道。

赵雍转头同肥义对视一眼,后者重重的点了点头。

赵雍随即起身,噌得一声拔出腰间的湛卢宝剑:“好!寡人既然来了,剑就得出鞘,刀就得血。赵国愿战!”

第一百二十章 此战只有胜利! 楚国退兵之后的几日,秦国和三晋小规模的骚扰、试探一直都未曾停止。

十二月初,赢疾见战机已到,遂大开函谷关山门。

无数的玄甲从高山关隘的巨口中缓缓涌出。秦国尚水,崇尚黑色,玄甲也就是一种上了黑漆的铁甲。

白衣铁甲,场面极其庄严肃穆。

决战将临,反观三晋这边,少了燕、楚的合纵联军,从兵力上对秦国已无压倒性的优势。

统合的围歼战术已是不可能实施了。

敌我两军数十万的兵力,任何的阴谋诡计、在当下更是无用。

敌我双方,都是想找个机会摆开了对干。

但是对拼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外界的条件影响胜负,地形、士气、体力、人数之类,于是所谓战术便是尽量把外部的条件引向对自己有利的一方……当然,最后还是对拼实力。

战前谁都认为自己不会失败!

……北风呼啸不止,雪花吹散,尽显悲壮之色。

三晋十数万联军呈梯形分布,韩军的强弩阵、位于中阵的最前方,韩军步卒拱卫其侧,魏武卒位于陷阵的左侧,赵军位于右侧。

联军的军阵依序向后方的洼地缓缓延伸至两侧,在门水南部旷野一字摆开,同秦军隔千米而望。

这样布阵的好处便是利于联军的结阵交战。

当然缺点也很明显,那便是统协不便。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联军非是一家之兵,相互的战法、统协本来就是有所差距的,再加上原本负责拱守两翼的燕、楚联军已经没了。若此时分散兵力很容易被秦军一战击溃。

从燕国退兵的那一刻,联军在‘人和’上其实便已经输给了秦国。

秦军之所以选择出城野战,想来也是看透了这一点。

河东晋阳一战,已经让列国知道了骑兵的可怕,各国也相继组建了自己的骑兵旅队。其中以秦国为最,关中盛产良马,秦国的先祖更是以牧马起家,对于御马之术,秦人甚至要比赵人还要熟悉。

然而将马从战车,变成骑兵,看似只是简单的战术变化。

但再好的军队也需要时间的磨炼和政治的支撑。

相较于以胡服骑射为国策的赵国,列国的效仿行为便不免有些东施效颦的感觉。尤其是当看到那宽袍大袖的骑马姿势,赵雍便嗤之以鼻。

这也是他不怕列国模仿的最主要原因。因为赵雍知道,要想组建一支强大的骑兵,胡服才是基础,而胡服便是政治!

每一场政治的改革都不是容易的。

野战是骑兵的主场,但赵国的五千骑在数以十倍的大军面前,却显得有些渺小。秦军似乎也知道自家的弊端,这次也学聪明了,为了防止赵国的铁骑直冲中军、进而分割,秦军主将遂将大部分的战车拱卫在了军阵的侧翼。

赵雍无奈,秦军这个作法其实没什么大用,骑兵的灵活性要远远高于战车和步兵,尤其是成建制的骑旅。

不过在不明战势之前,赵雍还是选择暂时保存实力,遂命庞煖统骑兵策与联军的后方,以见机行事。

日头渐渐升高,微暖的阳光照在那透亮的戈锋之上,迸射出骇人的森冷寒光。

赵雍策马居中奔向阵前,三晋大将在他的身边暂时聚拢。赵雍骑在他那匹青鬃马上同诸将对视一眼,随即面冲大军,高声道:“众将士,三晋历来多壮士,但三晋却屡败于秦!尔等的父辈、尔等的兄长、尔等的同袍或许就曾殉难于此!今日,他们的英灵将与尔等同在、同在于此!尔等没有退路,尔等只有前方,前方的函谷关、咸阳城、还有那肥沃的河西之地。哪里将属于尔等!此战只有胜利!”

寒风吹散了他的音浪,将他的声音带向了更远的地方。

将士们的眼中即有兴奋,又有渴望,还夹杂着彷徨和恐惧,但此时的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胜利!胜利!”这两个字充斥在所有人的心头。

“报仇!雪耻!”

“胜利!胜利……”

绵延数里的大军,并非是谁都能听见赵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但气氛带动着这些热血的儿郎。十数万人的共同呐喊,澎湃的声量,将天地都震得隐隐发颤!

众将纷纷拜别,陆续策马离开中军返回各自的统部。

传令兵开始策马奔走,宣读着统帅的命令。

公孙衍依旧为三晋联军的主帅。

“大王,请到帐后观战!”公孙衍上前一步对赵雍作揖道。

赵雍摇了摇头,翻身下马,走上了中军高台的战鼓位置。

举目远眺,相隔数百米的秦军大阵中似乎也在做着同样的战前动员。

寒风抚动着他的发髻,吹过他那刀削一般的脸庞,赵雍朝着遥远的东方望了一眼。邯郸的女儿们,此刻应该在祈福吧……

突然,赵雍感到对面有一道目光朝着他深深地凝望过来,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他能准确地感觉到,那道眼神中包含的凌厉杀意!

赵雍回瞪而去,同时拔出腰间的长剑:“杀!”

‘呜……’高昂的号角声顿起。

“杀!”

“杀……”

几年的准备,轰轰烈烈的伐秦大战,总算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但赵雍在这次战役中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战事一开,战局便不再单单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了。数十万人的战争,单单是战场便是何其的广阔,敌我两军的军阵更是一眼望不到头。

大的战役最忌讳胡乱指挥,三晋联军只能有一个统帅,赵雍此时更像是一个象征。

随着公孙衍的一声令下。身旁的传令军旗开始快速的挥动,斥候带着中军的命令迅速扩展至全军。

两军的步兵、战车开始缓缓向前推动,越推越近,越推越近!

锋戈上迸发的寒光刺进了人们的眼中,整齐划一的步伐,金戈交战的嗡鸣。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

“呜……”

隆隆地马蹄声响起,将士们的惨叫声渐渐传至他的耳边。他不敢回头,只能将力气尽数发泄在手中的鼓锤之上。

此战非比以往,其战争规模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当世最为强大的四大国家其精锐皆在此,此战将关乎之后的天下局势。

赵雍浑身颤抖,双手持着鼓锤,用力地敲打着战鼓!

“嗖!”

‘嗖……”一排,两排……

弩箭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在秦军进入射程之内的片刻,强弩便开始收割着秦军将士的生命。

腕臂粗的弩箭,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直穿秦军的方阵,任那铁壁铜甲再如何坚固,都敌不得这片刻的雷霆之势。

秦军的数个方阵突出防御圈,开始从侧后方迂回,妄图从侧翼分割三晋的阵型。

然而久侯侧翼的赵军骑旅,顷刻间便粉碎了秦军的谋算。失去战车铁盾保护的步卒,对上气势汹汹的铁骑,非一合之敌。

三晋联军主力号称三十万、秦军号称二十万,但实际人数总共也应该有三十万人之多!在这个一国之人总数不到数百万的年代,此等战争规模何其骇人。

三十万人一起聚集到函谷关下,更何况此时的主要杀伤兵器、只有十步到几十步不等,人马之汹涌,就和海潮一般!

原本刚下过雪的湿润泥土,在铁蹄的来回践踏下,灰尘再度飞腾,人马就好像踏在云里一样。赵雍身在中军之中,却看不清远处的实际战况。公孙衍也是到处奔走,身旁熟悉面孔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

前面的马蹄轰鸣,无数的战车、步卒在调动,远远看去让赵雍觉得好像到了非洲的大草原,无数的野兽正在迁徙一般。

厮杀声远远传来,却看不见战场在何处,好像在北边又好像南边,总之到处都打起来了。

随着参战的部队越来越多,战场的规模也渐渐向西侧更宽阔的地方扩展。

中军的行阵也从最初的平原地带,转移到了一处高地之上。

及至下午,两军的冲杀依旧还在持续,越来越多的伤兵车马从大路上往回运,战况可谓是十分惨烈。

傍晚时分,秦军开始朝着函谷关内退守,公孙衍也下令联军鸣金收兵。

……及夜。凌厉如刀的夜风悠然拂过那凄厉无比的血屠地狱,褪去了白日的厮杀,便只剩下那断断续续骇人的哀嚎、时而响彻战场的上空。

赵雍回到中军大营,刚刚走进营帐,便见两个都尉一级的将领受了伤,其中一个膀子上还缠着挂彩的白布、看盔甲的制式应该是魏军的将领。叫什么名字赵雍倒是没记住。

众人急忙起身同他见礼。虽然很多人负了伤,但赵雍看众将的神态,气势上却未有丝毫萎靡。

随后各部统计了战损情况。

虽然赵雍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诸将汇报的数据,还是不免让他有些心惊。

战死两万多人,负伤万余。战死的比受伤的还要多。其中以魏国损伤最重,单单一战魏武卒便减员一万余,其次是赵国,再次为韩国。

今日秦军突袭的主方向便是魏军拱手的左侧。

两万多的儿郎,一日之间便魂归九幽……

与此战相比,去年的北疆一战简直就像是过家家。

赵雍恨得牙痒痒,半晌才反应过来,示意众将落座。

赵雍随即幽幽开口道:“今日一战,寡人观之我军,士气仍在……然秦军进退有据,吾军似无可乘之机。”

庞煖此时出声附和道:“秦军依险固守,背靠函谷,臣率骑旅刚从秦军侧翼突入,秦军主力便退回于关隘之内……若此番久战下去,吾军恐怕讨不得好处。”

能从正面战场上击败秦军,虽然给苦秦久矣的三晋将士带来了不少信心。

但而今的实情,也的确像庞煖说的那般。战可战,但胜不易。

赵雍环视帐内一周,缓缓道:“诸位若有破秦良计,旦可直言。”

众将顿时你一言、我一语,但良计?哪还有什么良计,若是有早就使出来了。

而今的良计便是对耗,看谁先耗得过谁……

这样的情况其实也是无奈,三晋势胜,今日决战联军占优。若是他国,敌军已然是败了。

然而对手是秦国。

秦军背靠险关,若固守不出,联军也没法子,只能慢慢消耗。

不过相对的,联军若是久持,恐有变数。毕竟三晋的背后还有一个齐国和楚国。

赵雍烦躁之际,庞煖再度开口道:“臣有一计,不知当言否?”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的目光顿时倾注在了庞煖身上。

其中有不熟庞煖身份之人,见这面容青涩的小将两次于赵王面前高言,立即同身旁的同僚窃窃私语询问其人身份。

“旦可直言。”赵雍道。

“王上且看。”庞煖上前两步走到沙舆图前,指着西南的一块山势道:“这里是函谷关,这里是武关,从函谷关至武关不过四百里,急行军数日即至,骑兵两日可达。”庞煖说罢,抬起头对着众人继续道:“秦军举国之兵尽在函谷,若我联军谴一偏军,威逼武关,杀奔蓝田,咸阳即望。”

众将皆是一惊,看向庞煖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一丝钦佩。

但赵雍却知道,破武关比破函谷其实简单不了多少。

未发一言的公孙衍,起身对着庞煖拱了拱手道:“将军之计虽为善,不过将军或许不知,秦国的边防虽然倚重崤函,但是在武关、在河西仍然有重兵把守,若单以偏军奔袭,效果同函谷也差不多。”

公孙衍如此说,并非是对庞煖不屑。恰恰相反,他对这年轻的小将大有可观。

在这个诸侯分据、信息不通的年代,列国的将领往往只会对本国或者邻国的地形、地势熟路轻辙。而武关、别说是赵国,就算是楚国、魏国知其者也是少数,非宿将者不通。

庞煖同公孙衍回了一礼,继续道:“仆的意思并非是从武关破入。”

“将军何意?”公孙衍疑惑道。

在场的诸将也跟着他一起疑惑。

未等庞煖回话,公孙衍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将军说的可是从蒲坂?”

第一百二十一章 响彻河西 蒲坂?

帐中众人的目光顿时转向中央的那方沙舆图。

“正如将军所言,蒲坂!”庞煖掷地有声道。

公孙衍饱有深意的望了他一眼。

横跨黄河两岸的渡口其实不少,最著名的便是中条山南麓的三大渡口,由西向东分别是:风陵渡、茅津渡和禹王渡。借此三口过河,西可进犯阴晋(华阴)直逼咸阳,东可腹插崤函截断秦军函谷关的后路。

昔年晋国的两大战役:假虞灭虢及后来同秦国的崤之战,晋国的大军便是从茅津渡过黄河的。

此外还有赵国境内的壶口渡,通壶口便可直通上郡,昔年秦国占领了上郡,便是从壶口渡河,突袭了魏国的蒲阳(山西隰县)。

但与南麓的三大渡口相比,高原地带的壶口渡其水势便相对有些湍急。

而蒲坂也确实有一渡口(蒲津渡),但相较于其上的四大渡口,蒲津渡便显得有些籍籍无名。

韩国都尉申差这时疑问道:“蒲坂现为秦所据,且渡口不如风陵三渡易于,我军为何要从蒲坂渡河?”

公孙衍饶有兴趣地看着庞煖。

其余人也是一脸的困惑,他们想的也和申差都差不多。

庞煖摇了摇头:“吾等如此想,秦军想来也会如此。我军若向南渡河,对岸便是阴晋(华阴东潼关西)和临晋(今大荔东),秦军虽然将大部分兵力集结在了函谷,但对河岸两侧定然也会有所防备,且我军若从南渡,偏军相距函谷过近,南河岸又相对狭窄,恐怕偏军不等向秦国腹地纵深,便会被固守的秦军吃掉。而从蒲坂西渡,向北可穿合阳、少梁抵上郡,向西可穿洛水突秦腹地,向南亦可袭扰函谷。纵深线宽广、更无顷灭之危。”

庞煖顿了顿,又继续道:“蒲坂而今虽为秦所据,但其城本为魏国故地,其地处河东,其民‘今秦、昔魏’,秦国对此的控制必然薄弱。只需抽调一都转而向北,围攻拱卫于南岸渡口的陕城(三门峡西),让秦军误以为我军要从风陵渡河,再由骑旅快速北进,进而拔掉蒲坂城从蒲坂渡河。既然是突袭,便要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

庞煖的这一番论战,将在场的众人全都震慑在了当场。很难想象,这一番高谈阔论竟是出自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口中。

“后生可畏啊。”公孙衍朝着庞煖揖了一礼。

围在庞煖身旁的那些、自诩征战半生的宿将,也皆是眼神复杂地看向庞煖。

“将军渡河以后,后军的补给恐怕不易。”老将朱威插了一句。

庞煖摇了摇头道:“吾率骑旅,不需要后军补给。”

不需要补给?

庞煖解释道:“只待骑兵度过大河,便是肥沃的河西秦地,战士们自然是打到哪里便吃到哪里。”

!!!众将皆是一愣,此等战法他们是闻所未闻啊。

不过细细想来,以赵国骑兵的机动性,虽然有点冒险,但好像……确实可行!

庞煖说罢,对着上首的赵雍郑重揖拜道:“王上,而今正逢冬季,大河枯水之期,千载难逢之际,臣愿趁此良机,强渡大河以扰秦国腹地,为王分忧!”

这庞煖还真是经常给自己制造意外啊,去年的月相之谋,今年的函谷论战,这家伙行兵作战似乎从不拘于古法。

赵雍沉思片刻,转而对着众人道:“诸位以为可行否?”

众将互相对视一眼,皆是点了点头。

相较于铜墙铁壁的武关,西渡黄河明显是更稳妥的法子。

虽然有点冒险。

但战局已然至此,三晋若是不思事事,继续对耗下去。胜负恐难料矣!

旦观今日一战的结果。众将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们都明白,若想一战覆灭秦国,恐怕是不可能了。

如此以来,敌我的胜败便显得至关重要了。

就算此战攻不破函谷关、灭不掉秦国,只要能胜利,依旧可以迫使秦国退步、割地。

然而此战若是败了,三晋之后则将形同鱼肉,秦国也再也无惧!

……次日一早,两军再度大战。

联军从中路以骑兵猛击进秦军阵中,杀进敌营。

只见宽阔的战场上,赵国的铁骑犹如一柄利剑、直冲向秦军的腹心。然而秦军统帅见前军不能挡住庞煖的冲势,竟舍弃侧翼迂回断其后路。

三晋的步卒方阵、车阵被迫从左右两翼主动出击,防止这支铁骑陷入重围。两军来回冲杀直至黄昏。最后敌我又各自扔下万余的尸体,分营而归。

当天晚上,三晋统帅似乎也意识到了不能再接着耗下去了。情况已是十分微妙,三晋和秦军的决战没讨着什么好,现在也看不到正面打赢的希望……

众将商议过后,赵雍当机立断,下令庞煖率领赵军骑旅趁夜向北绕过中条山,至临汾盆地。同时公孙衍命魏军抽调一都,以朱威亲率,向北同行,协助安邑的魏军攻打陕城,以转移秦国的视线。

……新日初升,秦军不再开关迎战。

三晋联军也没有再摆开架势同秦军叫嚣,而是调遣人马源源不断地向战场外围运送土料、木石,开始沿着门水河两岸搭建浮桥,同时在北岸修建工事。看架势是想攻城。

嬴驷一脸不解地听着侍卫的禀报,三晋的行为看似正常,但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难道三晋真敢耗下去?

秦军经过两日野战,损伤并不比三晋小,甚至大过对方。尤其是昨日联军骑兵的一轮冲锋,若非是赢疾当机立断舍弃侧翼,或许秦军的中军就要溃了。

这也是嬴驷初次感受到骑兵强悍的战斗力。此前他在咸阳虽然也听众臣说起过,但当亲眼所见,不成想竟来的这般震撼。他也明白赢疾的想法是对的,今时不同往日,正面硬碰硬,秦军真的不一定敌得过三晋的联军。

之后的两日,秦、晋似乎形成了一股‘默契’。三晋依旧顾自修着工事,垒起的高筑缓缓朝着函谷关下推进,秦军依旧闭关不战、只不过时而出关骚扰下修筑工事的联军士卒。

……又是相持数日之后,时间来至腊月中旬,门水河的下游也已经彻底封冻。

一大早,天色灰蒙蒙的,旧的城楼和城墙也是灰蒙蒙的,这方天地再次充满了肃杀之气。

联军开始发起了进攻!

赵雍站在中军战车上向北眺望,辽阔的平原一望无际,那醒目的城楼城墙便更加引人注意。他不知道这座城的具体规模,目测横亘山间的城墙起码有十余里!

函谷关不仅仅是一座关隘,更是一个建在山中的大城。

城墙全是土墙,不过赵雍知道这种夯实的土墙,切面就是个梯形,厚度和高度差距并不大,非常敦实,厚度近五六米,几乎不可能用蛮力打穿。

秦军此时已经尽数退守到了关隘之内。

关隘的外面,一片片黑漆漆的方阵排列,远远观去就像是放了无数集装箱一般。三晋的旗帜在方阵上方飘荡,中间还有高大的木车点缀其间,高耸的攻城的云梯和投石车排列其后。

方阵群的前面一些零星战马在急速奔跑,尾巴上绑着缠绕布条的树杈,腾起的尘土,远看如雾缭绕。

“呜……”联军的大阵中骤然响起了高亢的号角声。

冲杀的命令!

“杀……”联军将士积压多日的郁气,带着亢奋,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一个杀字。

尘土的纷扬,前阵的将士借着晨雾的掩护冲到城墙之下,进而如同蚂蚁一般朝着城墙之上攀奔而去。

烈火熊熊燃烧,函谷关上下,硝烟弥漫,杀声震天。金戈嗡鸣、弓弦崩断,石弹飞到空中,“啊!……”刚刚攀上城头的士卒,转瞬就被严阵以待的秦军长矛刺穿,士卒惨叫着落进下方的人海之中,如同那崩散的石子掉进了大海一般,没有掀起一丝浪花。

赵雍右手用力地按着腰间的湛卢剑柄,死死凝视着远处的修罗战场,两道剑眉已经挤到了一块儿。

此情此景,让他不由的想起了那晋阳城下的秦军!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谁又愿意出此下下策去攻城呢?

但战争就是这般,残酷的战争!

其势不成,务必是要有所牺牲的。

昨日联军已经收到了北麓偏军准备进攻的消息。

想来此时此刻,北方的战场也已经打起来了吧!

现在三晋也只能寄希望于另一处战场了。

此时为战也正是要让秦军感受到紧迫的压力,只有让秦王感受到有国灭的威胁,才有可能迫使秦国退败求和啊。

……同赵雍想的一般,与之一山相隔的战争来的比他想的还要快。

朱威集合魏地留守一万士卒,合兵两万强攻陕城,迫使河东三城的秦军尽数奔袭支援。

而庞煖在蒲坂的主力尽出后,以强势直接插入。还未大举攻城,城内的魏籍官员便捆了留守的秦军,开门献城了。

在函谷关刚刚起战之时、河东的秦人目光瞄向陕城之时,蒲坂的战事便已经结束了!

庞煖紧急抽调民夫,拓宽渡桥,同时征集船只、载马渡河。这个季节正逢黄河的枯水期,靠近河岸两边的低洼处甚至可以直接策马而行,蒲坂中段的河水流速也尽显潺缓。

这也正是庞煖所说的千载难逢!

在大河对岸的秦军,将目光尽数投向风陵渡时,赵军的铁骑已经悄然跨过大河,睥临了这块肥美的河西之地!

五千铁骑异常顺利地渡过了大河,一小支在河岸巡逻的秦军还未反映过来,赵军便已杀奔将至。

轻而易举的冲散了小股秦军的抵抗。庞煖没有理会溃散的秦军,此时他正需要将赵军渡河的消息传播到秦人的耳朵里,传播的越广越好。

人马稍安。庞煖伸手接过副将赵固递来的堪舆图。

“将军,此去向南二十里便是临晋城了。”赵固指着水草丰盈的南方说道。

庞煖点了点了头,离他们最近的秦城的确是临晋,但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攻城拔寨。

骑兵的优势向来不在攻守。

庞煖目光瞄着堪舆图,突然想起师傅鹖冠子对自己的说的一番话。目光骤然定向了一处。

“赵固,汝即刻分兵两千,向北袭元里(陕西澄城县)、合阳、少梁三城。汝切记不可久战、不可攻城、焚其城外屋舍即刻,将动静搞大!明日一早同吾在这里集合。”庞煖说着手指向地图上用红圈标记的一处地点。

“栎阳?”赵固一愣,抬头怔怔地望着与自己年纪仿若的主将。

栎阳,秦国的旧都!

庞煖神色玩味地看着对方,这个在校场上把赵王打倒的小将,看来也有畏惧的一面。“函谷难克,吾等务必使秦军回援,为王上解忧。栎阳是第一个目标、下一个便是咸阳!”

“遵命!”赵固不再说什么,在马上神色肃穆的同庞煖行了一军礼,随即点兵朝着最近的元里杀奔而去。

庞煖看着奔驰的骏马,长出了一口气:“二三子们,尔等所站之地,为乃父乃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庞煖指着前面高喝道:“前方三百里便是秦国的都城咸阳,吾等已经绕过了铜墙铁壁的函谷关,此去咸阳将一马平川,那里有数不尽的财富、数不尽的荣誉、等着尔等!吾等将在此为赵国万年而战,为大王万年而战!杀!”

“杀!”

隆隆地马蹄声响彻河西之地!

……

是夜,函谷关的秦军大帐内,一日的血拼让秦军的将士皆是心力殆尽。

午时函谷关内收到了陕城县令传来的求援书信:言及魏军已举重兵围困了陕城,看架势是想从北岸渡河。

嬴驷扶了抚额头,让诸将各自返回。

张仪没走,而且坐在一侧一言不发,神色之间似乎有话要说。

“相邦先回营歇息,寡人明白相邦的意思。”嬴驷叹气道。

“王上还需多注重身体……”张仪关切地望了嬴驷一眼,不再多说,朝着他揖拜一礼,便转身朝门外退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杀人盈城 张仪还未走出大帐,刚刚出门的赢疾便骤然回返。

只是与刚才出门时的忧虑不同,此时对方的脸上尽显焦急之色。

嬴驷皱了皱眉,心有不悦地出声质问道:“如此慌张,成何体统?难道三晋破关了?”

张仪也是停下了出门的脚步,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位素有‘智囊’之称的秦国‘大将军’。

赢疾没有理会秦王的责备之语,他喘出一口白雾,颤抖着、将紧攥在手中的帛书递给嬴驷道:“王上,蒲坂失守了!赵军的骑兵已经从蒲坂渡过了大河!”

“什么!”嬴驷微眯地双眼骤然大睁,声线也瞬间提高了好几个声调。

“赵军的骑兵已经从蒲坂渡过了大河!而今已至河西!”赢疾的语气带着一丝悲愤重复了一遍。

嬴驷脸部肌肉轻颤,挣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迈步朝着一侧地堪舆图走去。嘴角一直不停念叨着“蒲坂、蒲坂……”

张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搀扶住、步伐已经颤颤巍巍的秦王。

“何时发生的事情了。”张仪转头对着赢疾问道。

明明午时才来报,魏军在强攻陕城。然而仅仅半日不到,浦坂就失守了?这赵军骑兵到底是什么时候绕到蒲坂去的!

赢疾一脸的沮丧之色道:“卯时才从陕城传来的消息。魏军已经放弃攻打陕城,撤回了中条山北麓。大河东岸的渡口已被三晋所夺,西案的守备也被赵军的骑兵冲散……”

张仪眉头深皱道:“河东势单力薄,为晋所夺意料之中,也无虑。不过河西的守备怎会如此轻而易举的为赵所破?”

赢疾叹了口气道:“相邦或许有所不知。前日一早,拱守蒲津渡的三千守军便有一半被抽调至了阴晋,为的便是防止魏军在风陵、矛津渡河。然而赵军趁我上郡调防的兵马未至,又有魏军扰乱了我军的视线……吾等上当了!”

联军的这一计是很明显的调虎离山,虽不是多么的高明,但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秦军疑惑、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真正的尖刀便早已经插入了秦国的腹心。

“卯时。”嬴驷死死地盯着堪舆图道:“卯时传来的消息,彼时的赵军定然是早已经渡过了大河。而今赵军在河西已经待了将尽一日,以骑兵的速度,向北足以奔袭至‘籍姑’(即龙门、陕西韩城市北)袭扰上郡,向南可至阴晋断我粮道,向西……”

赢疾和张仪的目光随着秦王的手指跟着移动,突然两人同时大惊道:“栎阳!”

“希望不会吧……”嬴驷默默祈祷了一句。

还有一点嬴驷没有敢说出来。义渠的胡骑而今被挡在了李帛,与秦军陷入了胶着状态。若是赵军此时横穿洛水、泾水在李帛与进退不得的义渠军会合,那咸阳就真的危险了。

一念及此,嬴驷骤然回过头,目光注视着赢疾:“速速传令,集结关中所有的兵力,务必将这支骑兵给寡人围死!同时绝对不能让消息在函谷关传出一丝一毫!”

“喏!”赢疾躬身应命道。

……第二日一大早,朝阳灿灿,日光和煦。

三晋联军再度对着函谷关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秦军依旧是拼死抵抗。

两军酣战至傍晚,硝烟退散之际,联军便开始在函谷关前喊话:“尔等秦人听着,吾等大军已经从山北渡过了大河,如今已经彻底断绝了尔等的粮道,尔等的亲女家眷正在被吾等肆意屠杀,尔等秦人若为男儿,便大开关门,同吾决一死战!”

“尔等秦人听着,吾等大军已经从山北渡过了大河……”音浪在山谷中久久回荡不休。

“嗖、嗖、嗖……”

身前的盾牌顿时传来一阵叮叮铛铛地声音。

喊话之人急忙将头缩在了两层高盾之后。

待山谷中再度回归寂静。

百将陶安小心翼翼地从盾后探出脑袋,望着眼前黑漆漆的巨兽之口,吞咽了口唾沫。

去年晋阳一战,陶安因军功累升一爵,至百将。也算是光耀了他陶氏门楣。去年他拿着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财,迎娶了自己心怡的良家小娘。虽然对方只是一庶民的女儿,但彼此两情相悦,也算是一段良缘。

然而新婚燕尔之际,战争便悄然再度来临。

普通人的命运便是如此,只能随着历史的大势而随波逐流,有时候连生死都不由己。陶安从去年秋季便随大军驻扎于函谷关前,如今已经将尽半年。随着近些时日两军交战的越发频繁,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同袍倒在自己身旁。

陶安不由得想念起了家中的新妇。年关那几日,他收到了从大梁送来的家书,上面言及他的新妇已经怀上了孩儿。陶安每每念及此,心下便觉得一阵的宽慰,好歹自己若是战死了,家中还能有人领到抚恤不是。

若是战争顺利,待解甲归家之日,他的孩儿也该呱呱落地了吧。

旷日持久的战争,逐渐消磨着将士们的斗志,无论是秦军还是三晋。远离故土的残酷战争让游子们也越发思念起家中的亲人。

若非是优势在我,联军的军心恐怕也早已崩溃了吧。

陶安缩在盾牌后面紧了紧身上的棉衣,抬头看了眼漆黑的星河,又转头瞥了眼身后的战场,那里还能看到几团零星的火光。

寒风一吹,四周顿时涌起一股腥臭、粪臭等复杂的气味。

这冬日的夜晚真是寒风刺骨啊。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身旁瑟瑟发抖的小卒冲着陶安咧了咧嘴露出个笑脸,露出一口大黄牙。

陶安身边的小卒叫‘亥’,看面容也就十五六岁,从三年前守曲沃的时候便跟着他了。算是同他相伴时间最长的战友了……因为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寒风呼呼作响,亥冻得声音颤抖道:“大兄,这场仗我们能打赢吗?”

“啊?”陶安没太听清楚。

亥吸溜了一下鼻涕,继续道:“阿母来信说了,等我这次归家,便给我娶一个媳妇……”

陶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回话。

随即接过另一位同袍递来的‘喇叭’,趴在盾牌后边小心朝着前面看了一眼,便继续大声喊道:“尔等秦人听着,尔等的亲女家眷正在被吾等肆意蹂躏,尔等秦人若为男儿,便大开关门,同吾决一死战……”

虽然话语有些不雅,陶安也不知道这般胡乱喊叫有什么具体的效果。但大将军吩咐下来的,他也只能照着喊……

“嗖……”

盾牌再度迎来一阵箭雨。

……

“隆隆隆……”肥沃的土地上,无数的铁蹄踏出的声音已经混沌一片,就像连续不断的闷雷。

两日的功夫,赵军的五千铁骑转战河西之地数百里。

十数年未临战火的河西之地,旬日之间便烽火四起,战火波及秦地七县二十一城。

秦军的大部分兵力被调往了函谷一线,留守的军队又主要集中在沿河岸一线的临晋和阴晋,其余诸城的留兵本来就不多充其量也就是刚刚集结的邑兵,更不敢同赵军摆开架势直面对冲。

然而那些低矮的邑城墙,似乎根本不能阻碍骑兵冲锋的脚步。

每当秦军准备集结兵力准备围攻赵军时,敌人却早已跑的没影了。

正所谓‘利则进,不利则退”庞煖的战法将游击战术发挥的淋漓尽致。骑兵的且战且退下,两日便突进到了与栎阳相隔不到五十里的重泉城(蒲城县重泉)!

重泉城紧贴着北洛水而建,是拱守洛水西岸的重城,也是栎阳东侧的桥头堡。

赵军铁骑渡河后暂时聚集在了重泉主城北侧的一个小乡镇。

赵军的铁骑走到哪里,便将厄运带给哪里。

原本安宁祥和的小乡村,此时却早已经被战火所笼罩,一小队骑兵的首轮冲锋便将乡镇自发组建起来的防御线给彻底冲散。

随之而来的便是屠杀。

敢于抵抗的青壮年转瞬间便被屠戮一空,接着将士们便开始搜刮粮食、肉干,以威逼、胁迫妇孺。

同时点燃大火将能点燃的一切、尽数焚烧。

庞煖看着眼前被烈火焚烧的木屋、听着耳边那刺耳的哀嚎声。他转过头朝着一旁的行军司马问道:“赵固到何处了?”

行军司马还未搭话,远处便已经传来一阵急促地隆隆马蹄声。

“将军!”赵固策马来到近前,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庞煖的神情,一脸喜色地对着庞煖拱手道:“将军,仆在前方捕获了秦军输送函谷的百余名娼女和营妓,可否叫将士们享用一番……”

听到动静地骑兵们朝着不远处的村口瞥了一眼,只见血腥的烟火气中,数架骡车上绑着几十个年轻的小娘,那些小娘个个面露惧怕之色,不过也有几个胆大的在悄悄地朝着他们这边打量。

“咕嘟……”口水吞咽地声音。

庞煖眉头微微皱起道:“汝知不知道,吾等不能在此久留。”

李固顿时一愣:“可是这缴获……”

庞煖毫不犹豫道:“统统扔掉,不要让这些缴获成了吾等的负担。违令者斩!”随即便调转马头准备朝着村外奔去。

“可是这些俘虏怎么办?”李固再问道。

庞煖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汝自己看着办!”

“通令全军,即刻绕过重泉,目标频阳(陕西富平)!”当即策马朝着远处奔去。

赵固眼角跳了跳,朝着离去的背影拱手:“遵命!”

他随即从腰间拔出短剑,策马向着骡车奔了过去。小娘们见将她们捕获的将军亲自前来,虽然胆怯地朝后缩了几步,但并没有过分惊慌……也许这位将军是来给她们割断绳子的吧,他们只是娼妓以出卖色相为生,虽然一会、会有皮肉之苦,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

在小娘们还在乱想时,“噗”地一声,然后一声惨叫,小娘们盯着眼前满脸鲜血的青涩少年,骤然尖叫起来。赵固竟然走上去二话不说就捅死了一人。

“这……”其他骑卒顿时唏嘘出声。

赵固抽出散发热气的血剑,对着还楞在原地的骑兵们,冷酷下令道:“把这些俘虏尽数射杀!”

“喏!”

刺耳的惨嚎声,苦苦地哀求和哭诉声,在这方天地久久回荡。

看着眼中倒映出的一幕。赵固仿若回到了那日的蔚文故地、回到了那个不愿回首的噩梦……瑟瑟发抖的姐弟、腥臭呛鼻的草垛、还有那漫天飞溅地血花。

……

赵固率领着剩余的数百骑,快速追上庞煖。

庞煖回头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多问什么。他相信对方应该会知道怎么办的。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而残酷的战争从来没有对错,更没有所为的无辜者。一切的善恶、对错,不过是胜利者谱写的华美篇章,为的亦不过是掩盖自己的罪恶罢了。

今日的慈悲,或许会给赵国的将来埋下祸患的种子。这是祖父教导他的。

‘杀人盈城’才是这个时代的主篇章。他相信,若是秦军突入到赵国的腹地,秦人的手段,也绝对不会比他心慈手软。

“急报,急报!”频阳方向忽然出现数个头插红羽的先遣斥候,他们朝着骑旅中阵疾驰而来,一骑未至阵前便遥声大喊道:“禀报将军,频阳城内的秦军已经出城,于我军前方十里处结阵,正朝着我军包围而来。”

“有多少人?”庞煖立刻问道。

“至少百乘(万余人)”斥候喘气道。

庞煖点了点头:“再探!”

“喏!”几骑斥候翻身上马,再度朝着远处奔去。

出城阵战庞煖倒是不怕,要知道前两天秦军对上他的骑旅还似老鼠遇到猫一般,本来他就苦恼于龟缩城池的秦军。

但如今频阳以万人不到的兵力便敢于和他的骑旅硬碰硬,便只有一个可能……秦国的援军到了。

果然!

片刻功夫后,东南的方向便再度奔来几骑斥候。

“报!将军,约三万秦军已从郑县(渭南市华州区)渡过渭水,而今距我军不足十里。”斥候道。

庞煖点了点头道:“再探!”

“喏!”……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秦人的供养 南面的秦国援军,加上北面的频阳和身后的重泉,赵军已然是被围在了中间。

但庞煖身旁的将士们,面孔上除了紧张的惶恐外,还带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秦国的援战,也意味着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庞煖死死盯着行军司马展开的堪舆图……栎阳显然是没必要再去了。

其实若继续往秦国的腹心突进,必然是存在一定的风险。毕竟他们这支队伍是孤军深入,没有丝毫的后勤补给,就连这些时日的吃喝也全靠着‘秦人的供养’。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获取给养的村邑越来越少。散落于城池外的秦人在收到官府散发消息后,也开始朝着有高墙拱守的城池迁移。

秦国毕竟不是游牧国家,到处都有高墙垒筑拱守的大城,骑兵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而庞煖从一开始,也就没有打算真的突进到泾水的西岸去和什么义渠会合。

进攻咸阳?开什么玩笑。

没有攻城器械的加持,咸阳的铜墙铁壁怎么可能打的开,毕竟是一国之都城。现在又不是秦末,咸阳留守的官员更不可能开城投降。

恰恰相反,赵国的这支骑兵若是真的被秦军给拖延住了,那才真是个死。

其实,秦军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调兵、分兵来围攻,因为用不了多些时日,等骑兵的‘粮草’消耗的差不多了,他们自然会退走。

然而没有如果。秦国也不敢真的去豪赌、去赌一把已经刺入自己腹腔的匕首、去赌他是否会带着一缕鲜血抽身而退,还是继续冒着玉碎的风险深入心脏!

一招错,满盘数。

从秦王决定分兵的那一刻起,这场残酷的战争,秦军其实就已经输了。

“隆隆隆……”远处的天空如闷雷一般响起震震飞驰的马蹄声,庞煖转头看时,旦见视线的尽头,敌军的方阵开始渐渐显现、烟尘滚滚。

秦军的车骑纵队,分东西两边开始展开。

庞煖眼神微眯,他知道自己苦等的战机终于来了!

其实按照现在的情况,赵军从北面兵力薄弱的频阳突围,然后迂回至龙门渡河才是最好的路线。但庞煖相信秦军也是这般想的……

秦军的方阵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

庞煖回顾左右,见诸将都已经聚集到了身边,随即开口下令道:“战起时,吾将亲率一旅千骑,直冲秦军中阵,张武率左营两千骑,看吾部红旗位置,紧随吾后,杀开缺口。”

“喏!”张武抱拳领命道。

张武是个胡须拉碴的大汉,看面容约三十多岁,但实际上他才二十出头,是代地藿人邑人士(山西繁峙县),幼时曾流浪于北疆的胡人地区,善骑***胡语、习胡俗。初闻赵王颁布胡服令,遂从军。张武与赵固一般,都是庞煖在骑兵新军的左右手。

庞煖的目光随即瞥向赵固:“汝率右营两千骑,分散于中军两翼、看行势而动,若秦军中军被迫,汝即刻迂回包抄;我部红旗处若停止突进,左营当立即改变方向,向南面掩杀,我部则迂回包抄,与赵固右营共同破阵!”

“尔等明白了吗?”

众将纷纷抱拳道:“喏!”

“切记不要恋战。突围后,立即向南渡过渭水,待吾军令。若战事有变,各兵尉、百主、什将可见机权宜行事!”庞煖嘱咐完毕,一挥手,拍马喊道,“迎战!”

头上插着红色令旗的铁骑先走,庞煖部随后按次序跟上,马蹄地轰鸣声越来越大。一大股骑兵就像洪流一样,围绕着秦军方阵大幅度绕行。

那秦军的阵仗也摆得很开,但宽度依然有限。前军以战车为盾,步卒方阵紧随其后,两翼也分散着数百的骑卒。

庞煖率众从远处越过秦军大阵的尽头,骤然开始向南突进!

就在这时,忽见秦军阵营中一群马兵陆续飞奔而出,直冲庞煖而来。

秦军的战车速度太慢,只能用为数不多的骑兵掩护步营的侧翼。秦军的骑兵配备为每军二百骑,这还是在秦国效仿赵国骑兵的扩建结果,眼前的五六百骑想来也是秦军匆忙凑集而成。但从根本上来说,秦军的骑兵还是只能打辅助,因为他们连制式武器的配备都没有,还是只能以弓射骚扰为主。这等旧式马兵,用来抵抗的赵军的铁骑无疑是以卵击石。

庞煖见得来势,转头喊道:“分别传令左右两营,赵固在左,张武从右,分左右跟上,掩护吾侧后两翼!”

“喏!”

庞煖随即把手里的红缨长枪高高举起、平推至身前,身姿也开始放低、趴俯在马背之上,双腿骤然夹击马腹,对着左右高声喊道:“长枪准备,随吾杀!”

“杀!”众军遂跟着他加速奔跑,无数马匹的蹄子急速交替,前军逐渐进入冲锋状态。

枯草间的干土在铁蹄猛烈的践踏上,尘土纷飞,人马就好像踏在云里一样。身在战阵中,能见度越来越低。

“砰砰砰……”风中传来了阵阵弦响。两军前锋相距只剩五十余步!庞煖的目光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尘土之中的秦军、骑兵伏在马上拉弓的动作了。

“啊!”左边突然传来一声痛叫,赵军一骑被弓箭射中了要害,摔落下马,接着又传来了嘶声裂肺的嚎叫,不用想也知道是被后面疾驰地战马踢中了。

惨叫声仅仅持续了一刻便戛然而至,没有人回头,战士们都是瞪圆了双眼,朝着敌人猛冲而去。

骑兵以冲锋的速度接近,五十多步最多不过几秒的时间,但刹那在此刻也显得异常漫长,庞煖的目光中映射出一个身着短甲的秦军骑兵,看着对方脸上的惊恐错愕,甚至连腰间的短剑都忘记拔了。不过此时拔剑也来不及了,速度太快了!

秦军似乎根本没有见到过这种打法……骑兵连骑射都省了?

“轰!”庞煖迎来了短暂的失聪,紧接着耳边便传来金戈的交鸣、战马的嘶吼、长枪刺穿布甲透肉的刺啦、还有那鬼哭狼嚎震天的惨叫声“啊……”

长枪如同刺穿一块豆腐一般直接从敌兵的背后穿透而出,手上、脸上、甲胄上顿时粘稠一片。

这种速度下,庞煖根本没有机会拔枪,甩掉手上的污秽,顺手从腰间抽出长柄短剑。连抽带劈,电光火石见,又有一骑被砍落至马下。

周围惨叫声四起,金属叮叮哐哐的碰撞声好像打铁一般,血腥味迅速弥漫,空中的灰尘仿佛都染上了血色,变成了血雾。

眨眼之间,秦军的骑兵便崩散殆尽,裸露出来的步卒方阵,已经抬高枪头严阵以待。

庞煖的前军骑兵待击溃了秦军的马兵,便开始朝着秦军步阵的两侧迂回放箭袭扰,同时给左营让出冲锋位置。

蓄势待发的左营两千骑在张武的带领下直冲秦军步阵。长枪对长枪,悍不畏死的赵军铁骑,借着马力的冲击力,直插秦军腹心。

人仰马翻、鲜血迸溅。

赵军的将士们都知道,他们是一支孤军,若是灭不掉眼前的秦军,他们必死无疑!拼搏奋杀,才有一线生机!

在这种破釜沉舟的战意下,不多时,秦军的方阵便开始两侧溃散,纷纷乱跑。

“哒哒哒……”庞煖驱马走到血肉堆前,用力拔出了自己的武器‘蹭……’

“呸!”庞煖吐出一口血水,用策缰的左手抹了一把脸,唯一干净的手掌上顿时沾满了鲜血,好在不是他自己的血。他这时转头一看,不远处的地上正蜷缩着一个秦军士卒,一脸的血泪,双眼盯着庞煖满是惊恐之色,一边哇哇哭,一边用颤抖的手捧地上的一截肠子,连肠子和沾上的泥土一起往肚子里塞。

庞煖看得眼皮直跳,拍马上前,挥起一枪,“噗”地一声,让他解脱了。

远处的一众将士们正在争先恐后地用小刀割着秦军的左耳。以首级计战功,这是列国的传统了,但此时头颅却不易携带,只能暂时以左耳来代替。

被切割耳朵的,有些还是有知觉没能死掉的秦军,他们同样被活生生地割下耳朵,然后再被补刀。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野战之上,秦国的步兵虽然强悍但对上战术新颖的赵国骑兵却显得丝毫没有还手之力。战车虽然能正面抵抗骑兵,但其灵活性却差了太多,迂回游走下,被善于骑射的代地骑兵给磨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两万多的秦军混合兵种,对上五千赵军骑兵。以数倍的兵力,却在短短两三个时辰内彻底的溃败。

庞煖呼出一口浊气,对着身旁的亲兵吩咐道:“传令各部,停止追杀秦军败兵,即刻遂吾渡河!”

“喏!”

……

……

铁骑南渡渭水的同时,直线距离不超过四百里的函谷关下,依旧是杀声震天。

赵雍手扶在剑柄之上,站在一处土坡之上看着眼前的硝烟滚滚。寒风吹动地大红披风呼呼作响。

“大王,秦军败势已现……”一侧的韩仓对着赵雍作揖道。

赵雍回头瞥了眼大舅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两天,秦军依旧闭关不出,而联军也照样白日攻城,傍晚‘叫阵’。

言语骚扰,虽然最初没什么作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效果也开始逐渐显现。

嬴驷虽然严格封锁了消息,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

叫阵的那番话,是赵雍组编让人喊的。组词虽然不雅,但全是实情,虽然可能会激起部分秦人的血气,但他相信,对大多数的秦人来说,叫阵除了能激起他们的血气、更能引发他们的担忧、从而消磨他们的斗志。

再加上不断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更能让秦人对敌军所说的话,深信不疑,陷入迷茫。

今日已经是联军第二次攻上函谷关的城头,但看这个形式,还是一个被打退的结果。

函谷城下的尸体已经堆砌至丈余高了,那些尸体就像用土木修建的台阶一般,成缓坡朝着城头延伸。

其战况之惨烈与晋阳一战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短短半月的攻城战,合纵大军的规模便减员超过了三成。赵国总共集结了四个都的兵力出征,如今第二个都快要打光了。

看着每日的战损情报,赵雍的心都在滴血。

不过相较于死去的将士,粮食如今也成了一大问题。

如今敌我对峙已经超过了半年,十数万大军每日的损耗都是一个天数。

联军的军粮还在源源不断地朝着前线运来。此外,楚王这个首鼠两端之辈,虽然未敢参战,但见大势在三晋,也开始害怕自己毁盟的行为是否会遭遇三晋之后的报复,也开始在外交上用力,美名其曰‘借粮’。

燕国彻底没了动静,既不敢援晋、也不敢拒秦。

而相较于三晋,秦军当是更加不好受。

旬日之前,失联月余的庞煖终于有了消息。赵雍为此欣喜若狂,虽然他知道自家新军的战斗力,但毕竟是在没有后援补给的情况下、孤军插进秦国的腹地。

可以说是稍有不慎便会有陨灭的危险。

此外,若是尽丧这支骑旅,那对赵国当真是伤筋动骨。

这场豪赌,赌的从来不仅仅是胜负、更是国运。

不过如今看来,是三晋赌赢了。

信中所报曰:庞煖已经突破了秦军的封锁,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情况下,庞煖没有选择继续向北脱离战场,而是继续向南度过了渭水,袭击了秦军在郑县(陕西华县)的粮仓。转而从最容易也是最危险的风陵渡、渡过了大河。

消息一经传播,三晋统帅皆为之一震。这场破天荒的闪电战,完成的远比他们预料的出色太多了。

甚至从一开始他们就对所谓的突袭没有报多大的期盼。在赵军骑兵渡河的那一刻起,魏、韩两军的统帅心里便已经认为其必死无疑了。仅仅五千的骑兵,又怎么可能在危机重重的秦地安然无恙呢?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新式骑兵的野战能力。不仅仅杀退了数以倍计的秦军,更出其不意地捣毁了秦军的粮仓。如今更是安然无恙地回返……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时代的落幕 赵国骑兵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他们为之倾慕的同时更伴随着深深地恐惧……

赵国的骑旅新建之初便表现的如此强悍,皆是因为新军虽是新军,但新兵却并非是新兵。

这些骑兵的兵员并非是中原之民,而是代地之民。

代地盛产良马,代人更是天生优秀的骑兵。

虽然代地是赵国的战略要地,然而的昔日的赵襄子灭代用的并非是什么高明手段。

时间虽然能磨平仇恨,但固有的生活的习俗和民族之间的隔阂,使得代人对赵国的认同感一直不是很强烈。

再加上自赵敬侯迁都邯郸之后,代地更加远离了赵国的政治中心,再加上两地又有太行山隔绝、交流不便,这也使得隔阂再度加深。

而赵雍胡服骑射的真实意图、最大的意图,便是使赵国本土加强与代地的民族认同感。从而让代地为赵国骑兵的组建,提供稳定的兵员和战马资源。

为此必须肯定游牧文化。

这才是赵军骑兵强悍的基础。

不然一个骑兵的训练成型便非三年两载可以做到,更要休谈什么纵横沙场。

……河西之战的结束,使得胜利的天平开始逐渐朝着三晋倾斜。

秦国败势已定,但破关还是不易。

秦军若是鱼死网破,联军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里毕竟是秦国的主场!

但破关现在也只是时间问题,代价虽大,联军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让秦国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战局又开始陷入一种微妙的状态。

之后数日的血肉拉锯,战况愈发惨烈,城头被三晋突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正月十七,天光破晓之际。

联军破关前依旧是先喊上一番大义凛然的措词。

只是今日的‘杀伐’注定不会再有流血的牺牲了。

只见那高耸且残败的函谷城头,在城下数万悍卒地注目下,缓缓放下一个吊篮,一长袍及冠之士扶绳站立其中。

赵雍眯着眼,看着远处孤身走来的秦使。

他知道战争结束了!

河西战争的结果,不仅仅是联军在战场的胜利,更成了压垮秦王心理上的最后一道防线。随着时间的推移,让嬴驷意识到了三晋的执着,外加离间齐、楚两国的密函皆石沉大海。

秦国在战场上的失势,让本欲当黄雀的齐、楚两国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秦军的兵败已然成了现实,若是真让三晋强力攻破了函谷关,那秦国真的就无力回天了。

趁着现在还有些许本钱,谈判还来得及。

三晋自然不可能那么容易答应。若是那般简单,如何对得起战死的将士?

又是在关外拉锯了两日,但联军却并未再度发起进攻。

当然联军这几日的军粮损耗,也会算在秦国的头上。

嬴驷坐在大帐上首,看着刚刚被三晋赶回来的使臣。他的嘴角抖了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使臣被冻得瑟瑟发抖,颤声禀报道:“臣在三晋营外站了两个时辰,却不得其相谈……”

嬴驷猛地站起身来,这番话彻底激起了他的怒火。

他此时如何还不明白三晋的意思,不过是想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可惜他的词汇不够丰富,否则定然早已破口大骂了。

就在众臣以为杀伐再度来临时,满脸通红的秦王却咬着牙,再度瘫坐在了王榻上。

“王上,三晋如此辱我,臣愿率将士出关同三晋决一死战!”赢华出身大喝道。

嬴驷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环顾了一圈在场的诸将。

然而开战前的豪言壮语,此时却都化作了沉默。

嬴驷无力地摇了摇头,转而对着张仪道:“相邦,明日一早,劳烦汝出城与三晋商谈一番吧。”

“喏!”张仪只得躬身应命道。

……

竖日一早,张仪下得吊篮,孤身走到三晋阵前报明身份,果然轻松地被送进了联军大营。

大帐内,赵雍看着帛书上那密密麻麻的允诺物品,笑着摇了摇头道:“秦国真是阔了、如此大的手笔。”

“微薄之礼,以示修好之意。”张仪揖道。

“张仪啊……”赵雍语气骤然转变,厉声道:“汝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给寡人装傻充愣?还是说这就是秦国的诚意?”

一旁的魏、韩统帅也神情淡漠地看着他。

张仪眉头抖了抖,低头揖道:“外臣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赵雍眼神微凝:“蒲阳、令狐、卢氏这些城邑,本就是秦国去年用来换汝而许诺给寡人的,要不然汝此时恐怕还在晋阳的牢狱中!如今秦王莫非还想故技重施?”

张仪内心顿时一颤,但面上还是一脸平静地道:“秦国绝无此意,大王明鉴。”

赵雍朝外摆了摆手道:“好了,汝且先归返,待汝同秦王协商好了、再来与寡人商议……汝回去告诉秦王,三日之后,吾等大军即日破关灭秦!退下吧!”

“大王……”张仪还想再说些什么。

侍卫却已经进帐,怒视着他。

对三晋来说,谈判退兵当然可以,他们本来就是这个打算。

但三晋并非是怕战、拒战,愿意讲和不过是及时止损、权益最大化。战争……战争的根本目的亦不过是利益罢了。

但秦国若是给不出合适的筹码,那就再打,打到他愿意给为止。三晋此时占据了大义和优势,况且已经打到这种地步了,也不怕再接着打下去。

仨瓜俩枣的,谁都看不上,更何况是本就许诺于三晋的城池,明显就是没诚意。

开战前老老实实信守承诺、交付土地不好?非得等到挨打了才知道疼?晚了!

对魏韩来说,河东被秦国夺取的城邑,或许就是他们的目标,但对赵国来说,上郡才是根本目的。粮草辎重、金银钱财什么都是其次的。

之后赵雍便无需出面了,三晋各自派出早已准备好的‘谈判专家’,同秦国商议‘战争赔款’的相关事宜。

嬴驷不得不痛心割块肉下来,羞辱地话语也只能无奈地接受。并非是他不愿战,而是已经不能战了,老家被偷、粮草被劫、外加三晋那喋喋不休地咒言,秦军将士的士气已经十分萎靡了。

正月二十三,秦国正式同三晋签订休战盟书,其上条约大概为:秦国赔付魏国辎重粮草二十万石、韩国二十万石、赵国十万石,分十年支付。同时割还占领魏国的蒲坂、令狐、陕城及河外之地,割还韩国的卢氏、武遂及河外之地,同时将本属于魏国的上郡‘转让’赵国,以公子稷入邯郸以为质子。

嬴稷原本是要去燕国当人质的,然而此时的秦国已经顾不得那般多了。谁让燕国是弱者,若真有实力找秦国讨要,便来吧。

(河外即是河西,黄河至北洛水之间的土地,也就是说自秦献公以来,秦国经数代努力收复的河西之地,经此一战全部丢失了。)

其实就算是秦国不割让,秦军显然也是守不住了!被攻破不过是旬日的功夫。

而今秦国的防守线只能向西移,移至洛水的西岸。

对于这个结果三晋是满意的,辎重钱财倒是附属,重要的是河外之地!

三晋没有再进一步的咄咄逼人。毕竟突破关隘和消灭关中政权,本身虽有一定的因果关系,但突破关隘并不等于马上就可以消灭关中政权,两者之间还有很大差距的。

昔年的晋国和后来的魏国,便长时间盘踞在河西阴晋地区,甚至后来的魏国全面占据了昔日梁国的土地,彻底对秦国呈压制状态,然而也并没有消灭的了秦国。

不过掌握了河西之地,便相当于攥紧了对秦作战的主动权。

为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赵国战死牺牲的儿郎便有两万余,相反轻伤、重伤的倒是不多,因为受伤的士卒似乎根本熬不过这场残酷的寒冬。

牺牲了血的的代价,才换来了最后的胜利。

赵雍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弑杀之君,但这个年代就是这般,今日你不灭他国,他国便灭你。明明都是华夏的儿郎,却要在这自相残杀。

看着眼前的盟书,赵雍不禁轻叹一声。

上郡十五县,这块让赵雍日思夜想的土地,而今终于是到手了!

此外秦国以公子稷入赵为质。

秦王想必也是看得出赵国扩张的野心,想借质子来缓和与赵国的关系。

等等!

赵雍猛然再度展开盟书,目光死死的盯着上面的名字……公子稷,莫非便是后来的昭襄王?那他的母亲岂非是……

赵雍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过此时的嬴稷应该还是个娃娃。

……

……联军依旧驻扎在函谷关前,准备等待秦国完成土地交割再行撤军。毕竟往日被秦军欺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负责交接上郡的官吏、军队,赵雍已经传命从晋阳派出。

而赵雍却是准备先一步归返邯郸了,函谷关前的赵军暂时交给了大司马肥义统帅。

十月离家,而今已是二月初,归家之日怕是要到三月。

秋去春来,又到了一年万物复苏的日子,邯郸的女儿们现在又在做着何事呢?

胜利的捷报应该已经送到邯郸去了吧,希望那香娇玉嫩的佳人们不再跪在神前暗自神伤。

卧在乘舆内的赵雍,从怀中取出几张丝帛,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地娟秀字体。

邯郸设有司务官职,便是专门收发信件、家书的地方,华夏列国也大都有此职,只是职称名不同罢了。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不便,花销更是极为昂贵。但还是有面向平民、远距离沟通信息的手段,譬如年关将至前魏卒陶安和亥收到的家书便是通过司务信使来传递的。

以赵雍的地位,当然不用遵守这些世俗的规矩。

信的整篇看起来都很平淡,其上不过是姬瑶的日常叙述,但从其中不难看出她的思念和相思之情。因为她每过月余便会送出一封帛信。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紧急的军情。

赵雍看着那些娟秀的字体,心里忽然有些急,恨不得立刻飞回邯郸。

……

……

魏都大梁,魏王宫。

耄耋之年的魏王鎣,披散着白发,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寝宫的王榻之上。

身侧的太子魏嗣,眼中早已涌满了泪水,手中捧着的帛书,向父王禀报着前线的大捷。他知道自己的父王已经到了最后的时日了。

“父王,函谷关大捷,魏军胜了!秦国将割还我魏国的河西八城!”魏嗣高声道。

魏鎣用力地侧过头,嘴角喃喃道:“嗣儿,寡人命途将至……临了还能听到故土复还的消息,寡人……甚慰……”

“父王,切莫生悲意!从列国而来的名医这几日便可至大梁……”魏嗣急忙道。

魏鎣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魏嗣急忙将手伸了过去。

“天下有大势,人亦有大势。寡人的大势已去,恐怕不能再留了……”魏鎣嗡动着嘴道:“嗣儿,须知天下大势,或为或无为,当为之日,汝切莫迟疑……该住手时切莫恋战。”

魏嗣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那双枯槁地手掌。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知道自己的父王在向自己交代临终之言。

魏鎣又喘了几口粗气,恢复了些精神,才继续道:“今日秦国虽败,但其虎狼之心不止,往后从势不成,汝……汝该屈膝弯腰之时切莫硬撑……寡人这一生饱经忧患,经历了许多变故,但就是因为好面子。寡人撑得魏国好苦啊……”魏鎣的眼角也涌出了几滴老泪。

“寡人不在了,汝以后要学会应变,刚柔并济,方可在当世存国、强国!”

魏鎣手掌猛地挣脱了魏嗣的束缚,朝着虚无的空气抓去:“魏国啊!寡人的江山啊!寡人的魏国啊……”

话音未落,手掌骤然滑落!

“父王!”

“大王!”

呜咽地悲戚声,响彻整个大梁城!

……这位首先打破旧有礼制敢于称王的大魏王,这位熬死秦、韩、赵、楚、两代人的大魏王。

这个年轻时也曾统领千军万马,做过一番掀天揭地的事业的大魏王!

魏王鎣在位五十一年薨逝于魏王宫,谥号‘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燕国的罪人 国之大势去,则衰。人之大势去,则亡。

魏国因胜则止衰,秦国虽败而不亡,皆大势所为。

而昏招频出、政治站位错误、地缘格局冲突的燕国,它的大势去即、随之而来的便只有衰亡。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尽看长安花。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坐在奢华的銮驾内,身着衮服头戴冠冕,侧目望着窗外那滚滚的大河。

与去年初次相遇的忐忑心境不同,此时的少年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股气势汹涌的澎湃之中。

归途向来是最好的风景,若再加上得胜而归气氛,那种感觉便更加美妙。

然而这种美妙的状态还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打断。

鲜衣怒马的车队刚刚出得韩境,即将北渡黄河之际,坦途大道的尽头忽地奔来几骑快马、骑士头插翎羽,直冲赵王銮驾而来。

拱卫后队的苏秦急忙策马跟上銮驾,轻扣侧窗对着其内的赵王禀报道。

“王上,大梁传来的消息。”

“大梁?”赵雍收回心中的遐想,顾自轻疑一声。

此时他们应该是还未出得魏境……

“何变故?”赵雍问道。

苏秦小声道:“魏王薨了!”

尽管他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这四个字还是像一道霹雳,直击车内人的心头。

魏鎣死了?那个倔强的老头死了?

相较于齐国威王,魏鎣的死对赵国影响明显要大一些。

赵雍的心境此刻有些复杂,若说兴奋、开心自然也是有的,毕竟这个威逼赵国、攻陷邯郸的罪魁祸首死了。

但不知怎么地、相伴而来的还有一股怅望。

赵雍有些恍然地对着车外吩咐道:“止行。”

“止行!”

“止行……”

浩浩荡荡地队伍骤然停下前进的步伐。

赵雍缓步走下乘舆,河岸的风出得他袖袍呼呼作响,回头望了一眼岸边那随春风浮动的柳梢。

呆愣片刻后,他才对着一旁的苏秦问道:“此处为何地?”

苏秦跟在他身后,如实回道:“桂陵。”

桂陵……

赵雍顾自摇了摇头:“时也命也。”

转而对着南边大梁城的方向郑重一揖。

魏鎣死,属于魏国的时代过去了。

这个天下也将迎来新的格局。

思罢,赵雍当即转身朝着乘舆走去。“渡河!”

……

……

燕国,蓟都。

北国的冬天,又长又冷,凋零的树杈上此时还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绿色,整座城池全是房屋,入目所见皆是一片灰败之色。

燕王姬烁神色枯槁地躺在寝宫的王榻之上,毫无血色地嘴角不断地嗡动,脸上面容的颜色和殿外的环境别无二致。

王榻下面此时围了一大圈人,即有宗室、朝臣,还有史官、医者。

但燕王的注意力却没在他们身上。

姬烁此时侧着身,听着燕相鞠升汇报着函谷前的战况。待鞠升言至秦国被赵军突袭河西之时,姬烁灰白的脸颊突然不住地抽动起来。

“秦国已与三晋签订了停战盟书,割让河外八城同魏国、上郡于赵国……”

姬烁地呼吸再度急促起来,脸色也被憋得通红。一旁的御医见状,急忙上前。

姬烁却猛地从王榻上坐起,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下面的太子姬哙。

怒声大喝道:“汝这逆子!燕国将亡于汝手矣!”

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得以说出的这段话。刚刚言罢,姬烁的身子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朝着王榻重重的砸下!

众人似乎还震惊于燕王刚才的话语,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仅仅片刻,燕相鞠升骤然高声悲呼道:“大王!”

一瞬间所有人都跟着悲喝起来:“大王……”

只有姬哙还愣愣地跪在原地,也不知道此时他在想些什么。

“太子!此时还需尽快谴使入赵,向赵国言明背盟之故啊!”子之跪在姬哙的身后沉声道。

姬哙卒然转过头,盯着对方,嘴角喃喃言语道:“是,是!我绝对不能成为燕国的罪人!”

……

……

艳阳当空,万里无云,漳水北岸的城口此时旌旗猎猎,河岸边、鸟儿在绿意初现的梢头叽叽喳喳地鸣唱,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似乎是在迎接着出征归来的游子。

“回来了!”城楼之上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乘舆到了。”

城口顿时变得嘈杂起来,人们纷纷起身朝着远处张望。

只见地平线尽头、缓缓显现而出的正是让她们久久期盼的銮驾车队。

正值辰时,太阳缓缓划至城门的对面,城口的阳光十分灿烂,天地间仿佛一下变得明艳起来。人们的话语声渐渐压盖过鸟儿的鸣叫声,为这方天地再度增添了几分热闹和喜庆的气息。

车队看着近,其实也有段距离,待銮驾跨过渡桥时,大家的脸上已经被灼灼的烈日晒出了些许微汗。女儿们在一众宦者、宫人的簇拥下站在城门显眼的地方。

姚岚没有在女人堆,。她此时跟在父亲吴广的身后。看着那方銮驾,姚岚只觉得此地异常地闷燥,或许是因为穿比较厚的衣衫吧,胸襟又被撑得比较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紧紧捂住她那颗乱颤地心。

銮驾率先度过了漳水,朝着城门下的人群驶来,缓缓停在人们的面前。

人群早已停止了喧闹,甚至就连呼吸声都有意无意地缩小。

宦者急忙上前在红色地毯上放好踏步的胡凳。撩开车帘,只见他的身上穿着一身气势威严的王袍,那庄严地冠冕下是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好像又黑了不少、不过身影依然显得挺拔,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姚岚不知道他这半年经历了什么,但就是想迫切地看到他。人还没走进,她便看到了他亲切地目光,她一下子好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温,感受到了亲密的触觉。

人们都跪俯在宽敞地甬道两旁朝着他稽首行礼。

姚岚跪在靠后的位置,她悄然抬起头朝他嫣然一笑,殊不知赵雍早就注意到了她,回望而来。姚岚赶紧守住笑容、低下脸颊,若是被在场的大臣、发现失礼的行为,她可就难堪了。

城门下的正中位置,赵雍的面前只有王后穿着华丽端庄的宫服盈盈站着。阳光肆意地挥洒在她的面庞,使其看起来更加明艳动人。

“恭贺王上西征大捷。”王后轻唤一声。

“恭贺王上西征大捷。”人们众皆附和道。

虽然王后的声音立马便被覆盖,但她的声音的异常,还是被姚岚听了出来,她从侧后方看过去,才发王后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但她却能保持平稳的礼仪,对着赵雍姿态端庄地揖拜。

姚岚突然有点羡慕姬瑶。

赵雍对着姬瑶还礼一揖,随即悄然伸进她的衣袖,紧紧攥住了她衣袖中的纤手。

姬瑶揖拜的姿势好像是要扑到赵雍的怀中,不过她的胆子虽然大,但是在百官的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没有做出那等失仪的行为。

只不过两人揖拜的时间长了一些。

缓缓松开王后的纤手,赵雍又亲自搀扶起了身旁的洛珊瑚、孟柔、姒越、姬蕊、姬容五嫔。

妃嫔们眼中也跟着涌现出了泪水,但她们的脸上却带着笑容。

赵雍也对着她们露出了个笑脸。

“此次同秦相战,我赵国得上天和祖先庇佑,得以大胜而归。但寡人相信,此战若没有众卿的努力,胜当不易!”

“恭贺王上!”

“恭贺王上……”

跨过了漳水,距离邯郸不过五十里的路程。

归返途中,赵雍让姬瑶同他共行銮驾,

看着那带着明艳的笑容、那弯弯的明亮眼睛、还有扑闪扑闪的睫毛,简直是世间最美好、最惬意的化身!颜色纯粹、充满了生命活力的脸上,她的目光所到之处,立刻春来花开。

两人对视片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看着眼前的美好,赵雍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几个月没有碰妇人了,况且眼前的天仙就在面前,实在是不好把控。

方才那么多人,他其实一直都在努力的克制。

但此时上了乘舆,有了遮掩,他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他忽然一把搂住了姬瑶的腰,她的身材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地高挑婀娜,不过撑起裙子后面的臀部看起来似乎更圆了。

姬瑶顿时屏住嘴,嘤咛一声:“王上,臣妾天天都想着与王上重逢的日子……”

“唔……”赵雍顿时堵上了她的嘴,摄取着口中的香津。

姬瑶抽空喘息道“王上现在不用那么急,待回了邯郸……臣妾再给……”

俩人此时的衣服都还没脱,身上一片凌乱,赵雍那象征着至高权利的冠冕此时早就不知被掷在了那个角落。

姬瑶脚趾猛地紧绷,死死地咬着嘴中的布条……

待回到邯郸,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但此时的赵王宫内却是灯火通明。

赵雍扶了抚冠冕,一脸神清气爽地走下乘舆。身后的姬瑶却是扭捏了半天,在宫女小荷的奇怪注视下才紧紧夹着玉腿走下了乘舆。

回道赵王宫,迎接赵雍的便是礼制繁琐的祭祀、问祖。

待礼仪完毕,走出宗庙,月亮早已经升到了当空。

回到寝宫,赵雍顾自朝着一侧的浴殿走去,水池内早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此时还散发着氤氲的蒸汽。

赵雍张开双臂,对着背后的宫人吩咐道:“替寡人换衣。”

“喏。”

听到熟悉的嗓音,赵雍不禁转过头。果见姬蕊和姬容两个小娘已经怯生生地走上前来。

看着眼前两个如雏鸟一般的小娘,他不禁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

赵雍好好的在龙台宫歇了两日,没有走出宫门半步,与嫔妃们互诉衷肠。

直到第三天,临朝之日,赵雍才走出了久违的宫门。

临朝之时,太阳刚刚升起,就好似红日中这冉冉雄起的赵国。

众臣稽首如故,高呼万寿。

前两天虽然没出宫门,但赵雍也已经得知了函谷关前大军回返的消息。

秦国这次没有选择继续玩赖。毕竟连函谷关都守不住了,若是不从,那也只是徒增死伤罢了。

上郡十五县的版图已经划归到赵国版图之中。

虽然是用数万将士的鲜血才换来的,但看着那骤然扩大将尽六分之一的版图,赵雍脸上的喜色怎么都隐藏不住。

之后赵豹便开始禀报这半年以来的政事、国事。

或许是一大早赶朝的原因,赵豹的语气总是断断续续的,话语间也有明显的喘息声。

赵雍看着眼前头发已经尽数斑白的老人,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对方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才半年未见,老人脸上的斑点又增多了不少,精力、体力也开始有明显的开始下滑。

但他只是关切地注视着对方,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很显然,赵豹的身体已经没办法胜任滋事繁琐的政事了。

相位的更替,看来是在所难免的了。

赵国的国事,无非是围绕三个地缘:以代王城为中心的代地、和以晋阳为中心的河东(此时赵国还未设立太原郡)、外加以邯郸为中心的河北平原。

三地分别对冲着游牧胡人、燕国;秦国、魏国;和中山、齐国。

楼烦被打服了,林胡一如既往得被胖揍一顿逃回了草原,中山国这半年来倒是老实,既没有出兵骚扰赵国边地,也没有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齐国也没有什么动静,但赵雍却知道此时齐国的目光该是盯向了燕国。

“王上,燕国已携重金入邯郸。此外,燕王薨逝,齐、楚、燕、韩、魏、秦五国皆已派使者前往蓟都吊唁,我赵国是否同出?”赵豹问道。

亲爹将死,还向赵国送大礼,这个燕太子看来也是个妙人。想来是怕赵国找燕国算账吧。

姬烁的死倒没什么意外,只是没想到这般突然。

赵雍下意识地瞥向苏秦。

这位燕王‘假父’的脸上,此时却未起任何波澜。

“收下燕国的礼物,同谴使携奠物赴燕。”赵雍回道。

此话一出,殿下诸臣顿时神色各异。

赵成嗡动了下嘴唇,顿了顿又将话憋了回去。

苏秦依旧是神色如常,让人看不出深浅。

新月伊始 赵王雍也上架整整两个月了。

首先是感谢,感谢:末日之境、梦如混沌、皮卡丘、我真的不是傲天啊、承胤,几位书友的打赏。无论多少,真心感谢。

再之后就是Frefight、书友20200316、敷衍MD、不知道该说啥、阳光普照大道、之小木、我是超级学霸、倾天下2、本人恶良、书友2019050、就这样修仙了、nothing天命、红旗漫卷天下、书友20200410、死亡如风666、半打方糖、墨家据子舌、赵莫邪、书友20200322、优雅的绅士风度、定君天下、大明圣祖、无投、铁戟画云、青卫衣,诸位书友的月票。真心感谢。

此外还有那些每天都坚持给老刘投推荐的书友们。

当然了,最重要的便是那些支持正版订阅的书友们!

首先给各位看书的书友说一下近况吧,首先是订阅。

这本书的成绩虽然不能说不好,简直是蹦穿了。

两个月二百左右的订阅,(哭)。原本还抱着一些希望,但是现在彻底绝望了。

还有这最后一个月,定生死真的看诸位书友了。

希望看书的兄弟,能多多支持订阅,生死尽在诸位之手。

只要能混个全勤,这本书就能一直走下去。

若是不成……一个月三百块……

大纲本来能连贯到百万字之上的。现在大的剧情也才刚刚开始……没办法只能加快剧情的发展的,阉割也是在所难免。

希望看过赵王雍的书友们,能全篇订阅正版吧。

之后,能否长远的走下去,还是看诸位书友的支持了。

谢谢诸位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曾无我瀛 都察院对于燕国国政的渗透,可以说是远超任何一国。

甚至是中山国。

中山之相司马喜亲赵的政治倾向,其实就连中山王姬厝都有所体察,甚至他曾私下指责过对方。

然而司马喜毕竟是姬厝的王师,又是中山国勋功赫赫的重臣。再加上如今的中山国背弃了齐国,还得倚靠司马喜来维持与赵国之间的关系。

司马喜固然是赵国在中山插下最大的一颗钉子,但其已然是搬到明面上的、轻易不得动用。

而燕国便不同了。

燕、赵两国‘打交道’的时间并不比中山国短,虽然此前赵国历代国君都一直未曾将燕国视为自己的拓展目标,但对彼此的渗透却从未停止。

再加上与齐国相比,赵国对燕国的态度便显得柔和了许多。身为弱国,其实自燕文公时期,赵国便是燕国‘求援’的第一对象。

外加苏秦归赵,让赵国对燕国的浸透可谓是更进一步。

苏氏为燕十数载,虽然自燕文公薨逝后,便不得燕王受重,然而其势力在燕国蓟都已是盘根错节,苏氏更是与燕国众多的卿臣、重臣伴有联姻关系。

苏秦之弟苏代更是与燕太子姬哙最亲信的卿臣、子之结为了儿女亲家。

而子之又有一些不切实际的野心。

前有苏代牵头,后者自然而言的就和赵国勾搭在了一块。

赵国的众臣此时或许抱着趁火打劫的想法,举兵吊唁嘛。毕竟赵雍继位之初,列国就玩过这手嘛。

但此时惘然攻燕、灭燕,却非是明智之举。燕国虽弱,但燕国之名却在国际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外加上其本身的地缘政治。若是一国贸然灭燕,必然会遭列国群起攻之。

得燕非是不可,但还需徐徐图之。若是妄自动手,徒劳无功罢了。

不过虽然不能借此灭燕,但也不妨碍他利用燕国一把……燕国退兵背盟本来就失了大义,想必、而今打着乘虚而入大捞一把的诸侯定然不少。

大朝过后,时间才至巳时,赵雍出的朝宫径直回到龙台。此时他已经完全收起了散漫的性子。

在这个年年有战的时代,懒散便是人的原罪。

有时候赵雍甚至会对这种紧迫、压迫的生存方式充满了厌烦,但又不得不说他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昨天下了一夜的小雨,天空到现在还是朦胧胧的。太阳被挤压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春夏交替之际,北国的天气一直都是这般。

淅淅沥沥地小雨下个不停,但温度却没有前几日那般凉了,气温已经在悄悄回暖,邯郸城内也已经可以感受到些许夏日的气息。

走到龙台邸阁前。富满新意的树杈上,几只雏鸟突然开始叽叽喳喳地乱叫。

‘吱吱吱……’

鸟叫声吸引了赵雍的注意,他不自觉的在邸阁前的廊道停下了脚步。

饭还得一口一口的吃,最起码也得把吃进肚子中的食物消化了才行。

但有时候人好像真的不能有太多的执念,因为那种想到、就想要立马得到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停驻良久,赵雍才长吁出一口气,转而朝着寝殿走去。

……

果不出赵雍所料,将不过两日,齐国便迫不及待的谴使来到了邯郸。

赵雍没有亲自召见,不过还是派出大臣热情地接待了齐使。

等臣子回来禀报,言曰齐使之语,借吊唁之名伐燕。

其实不用对方说,赵雍就已经猜到了齐国的意图,无非是想赵国一同出兵罢了。

赵雍让他以赵国连年逢战、兵疲将弱为由,拒绝了齐国。

但同时也表示,赵国不会插手齐、燕两国的战争。

齐使遂献礼归国。

三月底,西征的大军终于返归邯郸,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上郡十五县的版图和户籍。

赵雍亲自于城外迎接。

当晚赵王宫内便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会。

各种佳肴、酒水已经摆好。大殿内弥漫着炖肉烤肉的清香、酒水的芬芳,和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将士们推杯换盏,称贡纳谢。

封侯拜爵、人生快事。

赵雍从武城召回李兑,这个因他一念之差而远离赵国政治中心数年的亚卿,如今再度回归邯郸。

不过很快又要走了。

赵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以李兑为上郡郡守。

上郡这个地方,地缘有些特殊,其境先属秦、后归魏、短暂的属于赵、最后又归于秦,今其境内势力盘根错节,非常人而不能胜任。

此战首功当属庞煖,若无其西河一战,秦、晋胜负当真难料。外加去年北疆一战,晋阳一战,积累的军功。

赵雍遂封其‘武阳君’,食邑三百户。

封大司马肥义为‘定阳君’,食邑五百户。

两人遂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接过了此等殊荣。

其余将士皆论功进爵。

气氛越发火热,大殿内多了许多新面孔,却也少了许多旧容貌。

赵雍喝了很多清酒,尽管度数不高,但大脑依旧是昏昏沉沉。

宴席至一般,赵雍起身同众臣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便先一步离席了。

喧闹地声音逐渐朝着背后远去。他不自觉地走到前几日的亭榭前,扶着木栏、望着天际的残月,夜晚的凉风一吹,瞬间让他清醒了几分。

这几日他的情绪有些不正常,脑海中时常胡思乱想,没有个头绪。

有希望、又怕落空的感觉,真的让人很抓狂。赵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胡思乱想,但就是止不住念头。

他忽然想到后世的一句话,不自觉地念叨了出来:“求之不得,弃之不舍。”

熟悉地声音从身后响起:“王上是求不得,还是放不下?”

赵雍转过身,对着来人随口道:“既求不得,也放不下。”

姚岚说完话,依旧对着赵雍躬身揖拜道:“妾,拜见王上。”

刚才在宴会上看到了吴广和其夫人,姚岚应该也是随着父母入宫的吧。但就是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嗅着佳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清檀体香,赵雍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妾身见王上心有烦闷,便顾自跟了过来……”姚岚清澈的嗓音,小声道:“妾为王上抚琴一曲,排解可好?”

赵雍神情飘忽地点了点头,目光一直未从她的身上离开。

“妾取琴来。”姚岚嫣然一笑,对着他施了一礼,便朝着亭外小步走去。

陈忠向一旁的宫人递了个眼色,宫人们便缓缓朝着亭外退去。

没一会,姚岚便重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娘,怀中抱着一把古琴。

小娘把琴放在准备好的几案上,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只留姚岚一人在赵雍面前做起了琐碎的小事。

雕镂的青铜香鼎里缓缓飘散出了白烟。

赵雍仰坐在塌上,背就靠着身后的木栏,毫无仪态地看着姚岚慢悠悠做事的优雅动作。

姚岚摆好了琴,焚上了清香,转头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抹羞涩的笑意。

焚香的气息被夜风一吹,夹杂着香气缭绕在赵雍身旁,他微眯着眼睛,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月色如水,耳边风声忽起伏,缕缕琴声,悠悠扬扬,舒缓如清水流泉,悦耳如玉珠落盘……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瀛……曾无我瀛……”

呢喃细语,委婉连绵……

……

……

“王上!稷儿才五岁啊!”美人一脸的悲戚之色,瘫坐在地上悲声痛哭道。

嬴驷扶着额头,怔怔不言。

“王上!为何是稷儿啊,王真的舍得吗?”

芈八子突然拖着身子,跪爬到嬴驷的身下,一脸绝望地悲呼道:“王上若真的让稷儿去赵国,请把臣妾也一并贬到赵国吧。”

嬴驷骤然转过头,看着眼前曾经乖巧的宠妃,愤怒地大喝道:“他是寡人的儿子,是秦国的公子,为今秦国危难之际,他如何不能替寡人分忧,替秦国分忧?还有汝,身为秦国王妃,怎出如此妄言?”

芈八子美目含着泪,抬起头直视着秦王,语气毫无畏惧道:“那为何不能是公子荡?公子壮……而偏偏非是稷儿?”

“放肆!”嬴驷猛然一掌扇向了美人的脸颊。

‘啪!’

“啊!”

“国之大事,岂是说改便改的?汝再敢胡言乱语,寡人便杀了汝!”嬴驷恶狠狠地道。

芈八子秀美的脸庞顷刻间便肿了起来。

她捂着脸颊,嘴角还淌着一丝鲜血,双眼无神,模样凄惨地悲笑了两声。

“臣妾恳求王上最后一次,求王上把臣妾一并质于赵国吧。稷儿还小,他的身边不能没有娘。”

“汝!汝……”嬴驷咬着牙,额头青筋绷起,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芈八子俯拜在嬴驷脚下:“恳请王上速速判决,臣妾好尽早随稷儿离秦,免得招惹王上心烦。”

“好!好!寡人这便成全汝!”嬴驷骤然拔出腰间的长剑。

但见芈八子依旧跪俯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上真想杀死臣妾?”芈八子抬起头,一脸地凄然道:“臣妾不惧死。”

咣当!

“滚!全给寡人滚……”

……

……

一心只求当黄雀的楚国,此时似乎终于寻到了他们的机会。

郢都,楚王宫。

“函谷合纵,寡人有愧啊!”楚王熊槐满脸愧色道。

“王上,函谷虽破,但秦国未灭……今三晋力衰,伐秦或有不继。臣请旨发兵秦国,夺回我楚之故土!”老昭阳出身大义凛然道。

“令尹之言,众卿以为如何?”熊槐当即道。

“臣有一言!”

殿内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到了陈轸身上。

“卿有何良言,旦说无妨。”熊槐眼神微微眯起,看着这位从齐国投奔而来的客卿。

“令尹高瞻远瞩,但是出兵秦国,臣以为还得细考。”陈轸揖道。

屈原当即不满,出身怒视对方道:“有何细考?应该立即发兵,一路武关夺商於,一路借道魏国通函谷直逼咸阳。”

“左徒以为,楚国就当真能必胜?”陈轸顾自摇头。

“函谷已有一战!秦国而今如丧家之犬,我楚又有何惧之?”屈原不屑道。

“函谷一战,秦国虽败,但是败于三晋,而楚国已失信于天下。秦国已与三晋达成盟约,割让河外、河东、上郡于三晋,而三晋也已经退兵。此时的秦国定然一心防备我楚,其更是一直图谋连横三晋征伐楚国。

观今日之天下,秦国已有衰败之势,而楚国独强于列国,若是此时楚国伐秦,秦国再与三晋联合,来一出五国伐楚,楚国当如何?”陈轸而道。

屈原死死地盯着对方,咬牙道:“汝齐国之民,或许不知,商於两地本是我楚国的祖地,而今却仍为秦占。”

“大王,如今天下,还有谁知道商於是楚国的祖地吗?”屈原对着熊槐讽谏道。

陈轸还想再说些什么,熊槐却已经先一步出声打断了他。

“若是攻秦当从何处所计?”

昭阳作揖回道:“禀王上,我军若伐秦,首选之地便是陕城和曲沃。秦、魏两国争夺陕城和曲沃苦战多年,函谷一役后归魏国。我楚军若可借道魏国,便可从崤函一路长驱直入!”

熊槐唏嘘一声:“目下,我楚国已经得罪了三晋,魏国如何肯借道?”

“王上勿虑,我楚军可以兵分两路,一路散兵、向北借道魏国,一路向东直奔武关、集中兵力,秦军定然会以为我楚欲从函谷攻入,而我军可不待秦军接应,也不管魏国借道与否,此战我军只需出兵神速,待秦国和魏国反应过来,我军已经攻破武关,杀奔咸阳了,而三晋见大势去,定然不敢再轻犯我楚。如此,胜则继续深入秦国腹地,败也可迅速退兵。”昭阳继续道。

“王上此战功成,定可一举歼灭秦国!”屈原赶忙道:“臣愿行粮官之则,筹集辎重!”

陈轸刚想出声,老昭阳转而怒瞪。

“好!寡人以为此时出兵伐秦,时势正好!”

熊槐随即下令道:“楚境即刻征兵,伐秦,夺地!”

第一百二十七章 里应外合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昨日的凭栏夜曲不仅拂去了人一身的疲惫,还有些许不着边际的焦虑。

现在赵雍只感觉精神十足。

刚睁开惺忪的双眼,便听说几个大臣已经在龙台宫外等着了,一众宫人上前侍候他穿衣戴冠时提及,好像是驻燕使臣刚刚上奏了简书。

及至正殿,赵雍便传令,准大臣们入内觐见。

来了七个人,赵豹、赵成、肥义、苏秦、吴广、庞煖和李兑。

两位新晋君侯的职位虽然不变,但地位却上升了一大截。这个时期的列国诸侯对‘君’的封赐可是很吝啬的,且大多都是宗室受封。赵国此前的封君只有赵成、赵豹两人。

且赵国的君侯是实封,譬如肥义受封的定阳君,便是将上郡定阳县划出五百民户,让本该上缴朝廷的赋税、直接交到封君手中。

当然负责征收和管理的仍然是朝廷派出的官员,封君并无行政权。

赵廷之上对于肥义和庞煖两人的君号或许有些许异议,但赵雍这里却并未收到任何公然反对的奏言。

前者自不必多说,先君贵臣,当朝王师、大司马。

庞煖的军功更是靠自己打出来的。若说夜袭败胡是运气、晋阳逐秦是大势,那三晋功冠便是胆谋。

有胆识和有谋略者不在少数。但具胆谋者却万中无一,即是天赋又是后天的成长。

其年龄不大,但当今列国、没人再敢小觑庞煖之名。

七人中有五人封君,只有即将赴任的上郡郡守李兑和邯郸令吴广的爵位低上一筹,所以二人很自觉地排在了五人之后。

赵雍不动声色地瞥了李兑一眼。

想来对方的心里,此时定然不是个滋味,或许还有些不甘吧。

两年不见,曾经的庞氏小雏鸟已经长成了大鹏,一跃飞到了自己的头顶……

众臣见礼罢,赵豹径直说道:“王上,燕公子歇假传燕王遗命,自立为燕王。欲引齐军,驱逐太子哙。”

这一番话,让赵雍原本还有点迷糊的大脑,瞬间清醒。

肥义也出身附和道:“今日清晨,观津都尉(衡水武邑)便传来了紧急军情,齐军约五万人已经渡过了大河,想来如今,齐军已经逼近了燕国境内吧。”

赵雍从几案的一堆简书中翻到了燕使上书的那份。看着手中的简书,上述所叙与赵豹说的基本一致。

这个公子歇,倒是颗意外之子。其名赵雍倒是有所耳闻,但没想到这家伙胆子这般大。

不过齐军的动作也太快了!

恐怕这次把齐国想的太简单了。这才过去了半个月,齐国便集结了五万大军?还轻而易举的进入到了燕国境内。齐国明显是早有预谋,且似乎很早就和姬歇勾搭上了。

大意了。

赵豹见赵雍沉默了良久,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公子歇明显是倒向了齐国,若是真让公子歇坐稳了燕王之位……怕是对我赵国不利。”

赵雍顾自点了点头,情况确实有点出乎了他的意料。赵国之意其实还是希望燕国的政权可以平稳交替的,因为那样至少可抵挡一阵……不过姬歇能那般容易的坐稳王位,假传燕王遗旨是真是假一时还真有点难说。

苏秦这时摇了摇头道:“齐军助燕恐没安善心,齐、燕两国乃是世仇。臣以为,我赵国此时不宜妄动,待形式明了之前,在做决断不迟。”

肥义道:“臣附议武安君之言,臣以为,燕国倒是越乱越好。形式虽有稍许变化,然而并不妨碍我赵国的计划。中山王受王上之言,如今已经在边境蠢蠢欲动,想必用不了多少时日,中山国定会介入到燕国的内战,彼时便是我赵国出兵覆灭中山的最好时机。”

赵雍倒不是真的担心燕国时局的变化,谁当不当燕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最后都是赵国的傀儡。且正如苏秦说的那般,他也不相信齐国真的就打算扶植一个亲齐的燕王,而不觊觎?

他只是怕突如其来的变化影响到了中山国的决心。

对燕国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图谋,至少现在还没有。

燕国的水此时还有点深。

相较而言,中山国这个果子倒是要成熟了。

赵雍沉吟片刻道:“还需密切关注中山国和齐国的动向。燕国境内有任何动静,立即奏于寡人。”

“喏!”

散朝后,赵雍又让吴广单独留下。

其余众臣一脸的了然之色。

……赵雍先向吴广询问了一些邯郸境内的政事,同时褒奖了他对秦一战的后勤工作。

最后自然而然的便扯到了家事之上。

俨然一副关心臣子家属的态度。

姚岚深夜为君抚琴,他不信没有吴广的授意,而姚岚得以悄咪咪地进入后宫,王后定然也是知道的。

既然丈人都着急了,王后又同意了(知道了),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

没过几日,赵氏宗伯便到吴府送聘女置办的嫁妆。姚岚虽然不是正后,但毕竟是重臣之女,进得王宫至少也能受封个夫人。

聘礼自然也是极其丰富,什么巴蜀的云锦、北疆的毛皮、还有那成箱的金银、精美的器物、还有赏赐赏赐的良粟、夏冰的份额……

内院居室中,嫡母季赢握着姚岚的手,脸上既有担忧、又有喜色。她神情复杂地说道:“王上隆恩,看这些丰富的嫁妆,便知王上有多宠爱岚儿了。这些嫁妆到了宫中也全是岚儿的,汝定要切记,进得宫中要和宫中的人交好,切勿要得罪。”

姚岚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几天姚岚没怎么歇过气,爹爹和嫡母不断教她,如何做人妇、如何与宫内的人相处,好像要把几十年的本事都全教会她。千叮万嘱,要她到了王宫见得王后定要小心持重,千万不要得罪了王后。今后入了宫,便不能像自己家中一样随便了。

她长到这般大,在家里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重要过。姚岚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好像肩负了很多东西,又是担忧、又是惧怕,生怕做不好辜负了父母的期待。

……宫里先是来了两个年轻的妇人,教姚岚礼仪,让她学着模样,就连话都要背诵熟练。

到良辰吉日之前,又不知从哪儿来了个陌生的老妇。那老妇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张有图画的帛书,然后指着上面的图和她指指画画。

刚说了几句话,姚岚便面红耳赤了。平素最忌讳说的事儿,那老妇张口就说,丝毫不避讳。姚岚看了老妇一眼,却见老妇一本正经的样子。她顿时感觉十分难堪,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大王问她要不要在宫中陪他,难道就是做这种事?

“岚儿,要用心听着。”嫡母跪坐在门口说道。

姚岚只好端坐在那里,连耳朵都红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怕得要死,当听到王上竟然要把那个东西塞到自己那个地方……

他从来不知道妇人竟然还要遭受如此多的磨难……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姚岚便被叫醒了。

王宫内来了几个妇人和一群宫女打扮的人,嫡母也在旁边帮忙,大清早的就打了热水进来,先给姚岚沐浴,然后再梳妆打扮。

她昨晚根本就没睡好,浑浑噩噩地任凭她们摆布,满脑子都是在背诵交给她的礼仪规格和那可怕的人伦之事。

“阿姐……”这时姚娃突然进屋,上前抱住姚岚,揪住她的袖子哭哭啼啼道:“阿姐以后是不是就能在家中陪我了……”

嫡母在旁边见到姚岚这幅尊贵的打扮,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也开始在一边悄悄抹着泪。

姚岚便道:“阿母,你别伤心了,岚儿就住在邯郸,还能回家看阿母爹爹和娃儿……”

话音刚落,吴广便推门而入。他对着一旁忙乎的宫中妇人们说了几句话。

待宫人退去,吴广才跪坐下来,开口道:“岚儿在王宫内,能做好自己的该做的事,为父便放心了。”

顿了顿,他又小声道:“王上至今未有子嗣,汝虽非后,但若先诞下王子……”

姚岚听罢,一双玉白的纤手紧紧抓住衣角,身体也绷紧了,朱唇微张却什么话也没说。

……

龙台宫,温室殿内。

姬瑶此时身着制式端庄的玄色袆衣,她的脸上点着一抹淡妆,使其原本柔美的面孔、此时更多了几分严肃。

她跪坐在上首的主塌,眼神有些飘忽。心中一直暗示着自己、或许不该这般。

她是王后,是赵国明媒正娶的一国之后,似乎不必想这些让人烦躁的事,但……姬瑶的心此时是复杂的,她的心思早已辗转纠缠了千百遍,虽然面上、嘴上全是大度的话,但内中的心酸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不禁转头看向、跪坐在侧位的洛、姒、孟三女……洛珊瑚感受到姬瑶的目光,骤然回望过去、对着姬瑶温柔一笑。

姬瑶先是一愣,随即冲着洛嫔点了点头,复又摆正了自己的身姿……或许自己才是后来者吧。

她突然想想看看,看看那个吴氏之女的模样儿。

随着殿外宫人地一声高喝。

姚岚有些紧张地迈动着雅致地步伐,朝着殿内缓缓行去。她此时也着一身端庄的青色翟衣,青丝梳着流云发髻,翟衣上绘着錦鸡、刻缯并彩画着摇文。翟衣虽然宽大,但裁剪的却非常合身,让她的清净仿若的英气、增添了一丝温柔。

踏进宫中这一路,姚岚都是微低着秀颜,身躯也挺得板正、双手平拢在胸前,一副端正的礼仪状态。但如此一来,让她那本就极为凸起的饱满,更加引人注目,就连宽大的翟衣都无法遮掩。好在宫中的人不是女子就是宦官。

缓缓走进堂皇宽敞的温室殿,眼前的光景骤然一暗,姚岚的心顿时一紧。脑海中突然响起阿母和爹爹对她说的话‘汝在宫中定要同王后交好……’

姚岚在胡思乱想的同时,姬瑶了也在打量着她。

望着台下正对着自己跪拜稽首的‘姚夫人’,看着那张白净的清秀脸颊,姬瑶突然对来“争夺”赵雍的姚岚,莫名产生了几分亲近之感……或许自己想的本来就不是能够得到的吧,原本些许被‘抢走’的怨意瞬间烟消云散。

姚岚面有娇羞,动作也带着一些拘谨,毕竟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行为整套礼仪还是头一次。

“卿,起身。”姬瑶柔声道。随即她缓缓起步,走下台阶,上前将姚岚亲扶道:“卿既入宫,即为寡人姊妹,今后在宫中无需如此拘谨。大王常忧于国政,后宫诸事还需诸位姊妹共同担待。”

姚岚耳中先是听到一声莺啼之音,紧接着臂膀便被是一紧,转而、一张秀美且端庄的脸便已经映进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好漂亮啊。’姚岚心中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漂亮的女子不仅男人喜欢,女人同样爱美人。

姚岚微微屈膝,有模有样地将玉白的双手抱在腹前,声音清脆温柔道“臣妾拜见王后。”

……

赵雍此时在宫中依旧在忙着处理政事。礼制便是这般,纳妃他甚至不用亲自出面。

姚岚进宫后,首先要祭拜赵氏的宗庙,然后还要去温室殿拜候王后,最后行仪、受封……反正赵雍只需要在床上等着就行。完全不用像迎后那日忙的累死累活。

但并非是他不看重,要不然他也不会让宗室送去那般多的聘物了,毕竟期盼了那么久。

然而,实在是多故之年。

齐国的速度确实快,快的让人心惊胆战。

十日不到,里应外合的齐军便攻破了燕国的下都,易城。

其兵威之强再度震惊了世人。

中山王眼见燕军一败再败,在赵国的怂恿下,终于开始动兵。以相邦司马喜为统帅,集兵三万直逼燕国曲逆(河北顺平)。

同时传来的还有楚国进攻秦国的消息。

楚军集结十万大军分兵两路,一路由令尹昭阳亲率、直逼武关,一路疑兵、向魏国借道函谷。

秦国果然被扰乱了视线,消息到邯郸时,武关已为楚国所破。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卖儿送妻 秦国急于向三晋求援。明明是才进行过殊死搏斗的敌人,转身便成了盟友。

虽是不可理喻,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国仇家恨,都敌不过利益来的重要。

列国诸侯更不能容忍其中一家独强。

此前的秦国,和现在的楚国,没有什么区别。

魏、韩两国再次意识到了楚国的危险,再度发兵楚国。

宋、越两国也不甘寂寞,也开始悄然背刺齐、楚两国。

只是这次宋国学聪明了,并不直接攻占齐国的土地,而是将目标瞄准了齐国的附属小国,滕国。

而越国则是欲得到淮河北岸的莒国故地。

列国再度互相征伐,赵国的机会悄然来临!

一念至此,赵雍立即对着陈忠吩咐道:“大令,即刻传武安君(苏秦)、安平君(赵成)、阳文君(赵豹)、武阳君(庞煖)、定阳君(肥义)进宫议事。”

“喏。”

陈忠刚刚走出殿门,天际便骤然划过一道闪光。

‘咔嚓!’

巨大的雷声,将低头思慎的赵雍、惊得猛然一颤。

不待他反应过来时,‘哗哗哗’的密集雨声已经紧接传来。

赵雍愣愣地盯着门外,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惶恐不安。

“王上!”

只见刚刚出宫的陈忠,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看其下摆衣袖间尽是被雨水打湿的痕迹,神情间也满是惶恐之色。

赵雍看他这个模样,心头顿时一咯噔。

他明白,定然是出了大事,要不然一向老成稳重的宦者令怎会这般作态。

而在邯郸又能出什么大事呢……

赵雍立即起身问道:“何事如此慌张?速速道来。”

陈忠跪俯到地上,嗓音带着哭腔回道:“臣及出宫门,便碰到相邦……相府的吏人送来的消息:侍者早晨为相邦换衣时,才发现相邦……已经卒于塌上!”

这!赵雍顿时一屁股瘫坐在塌上。

片刻后,他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不禁再度问道:“汝说何事?”

“相邦于梦中卒了!”陈忠悲声道。

!赵国的三朝元老、两朝国相、赵氏宗伯死了?

怎会如此突然,明明前两日上朝之时,老头还一副龙精虎猛的模样、完全没有任何特征的啊。

殿内的宫人此时全都跪俯在了地上,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只有殿外那呼啸的狂风、紧驰的骤雨。似乎是在为赵国刚刚陨落的星辰,悲颂着默哀的葬歌。

过了许久,赵雍才缓过神来。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终于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或许梦中而故,是老人家最好的归宿吧。

“给寡人换朝服。即刻召众臣进宫,随寡人一同去送相邦的最后一程。”

“喏!”陈忠立即俯首应道。

“再传寡人召令,即日起邯郸万民,皆需为相邦披孝三日。”

赵豹突然的卒逝,的的确确打了赵雍一个措手不及,可能就连老人家自己都没想到吧。

要不然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下点遗言呢?

赵雍甚至都来不及像齐桓公三问管仲父一般,去问询下赵豹的意见。

赵豹一死,赵国面临的便是相位的空缺。

赵国的相邦之职权利不可谓不大,它不仅仅是辅佐诸侯王治理国政的最高官员,还要综理朝政百事、要依百官之功过而进行赏罚。

其相位的任命虽是君主一手任免,但不得不说,其权利之大远超后世的丞相、宰相。

自赵雍继位以来,数次南征北战,赵国的国政得以正常运作,其实都是由赵豹在操持。现在赵豹一死,他随之而来的便是重大的压力。

赵雍并非是推脱自己应当行使的责任,但繁杂的国政无疑会分散他的心思。原本既定的灭国计划,都需要自己去亲自操持,若是心神尽数陷身于驳杂的国政之中,军政大计将难以实施。

新的相邦,还需要尽快敲定下来……但人选却不好贸然决定。

或许……是时候将新的国政制度,提前推出到世人的面前了。

将将踏出大殿,狂风便席卷着水珠朝着人扑来。瓢泼的雨势丝毫没有衰减的模样,玉珠依旧孜孜不断地从天际垂落,空气也被激起的水雾所笼罩、朦胧一片。

走到宫台,赵雍不禁朝着身后瞥了一眼,他倒是还记得今天是姚岚进宫的日子。

只是他现在分身乏术,只能先让佳人独守空闺,下次再对其进行补偿了。

……

……

魏、赵边境,漳水河畔。

车轱辘碾过被雨势冲刷的凸洼不平的水坑,震动不已。车内的乘客也随着颠簸、被不断地摇晃。

透过那一层淡蓝色的薄纱,芈八子隐隐能看到车外那飞溅而起的雨花。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仕女秋月的怀中嬴稷正在安静地沉睡,他紧闭着双眼,不时轻皱起眉头。似乎在做着什么噩梦。

一路上,四五岁的小娃,都没有哭闹,他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成熟。

“王妃,申时差不多便可以到邯郸了。”秋月小声道,似乎是怕吵醒了刚睡着的小公子。

芈八子依旧望着窗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秋月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这一路上王妃便一直都是这样,一句话未曾说过。

但眼看就要到邯郸了。她身为早年随嫁秦国的楚女,有些话她还是要说的:“出宫的时候,大王已经册立了公子荡为太子。王妃,今后我们若是再想回到咸阳恐是不易了。之后在邯郸的日子,奴婢希望王妃就是为了小公子,也万勿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

芈八子回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秋月,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戚道:“我很清楚现在的处境,咸阳我也不想再回去了。那个无情的王,我也不想在看到了。但稷儿毕竟是秦国的公子,我实在是不希望他这一生就在异国度过……我的稷儿本该可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君王……”

“王妃!”秋月立即作势打断了芈八子的话:“还需当心隔墙有耳。”

随即小声道:“王妃能这般想,奴婢就放心了。秦国还有魏冉将军,奴婢觉得,只要公子能安稳的长大,我们总是有机会的。”

芈八子只是微微颔首,随即又把目光望向了车外。

马车徐徐驶过那座高耸而又狭长的漳水城墙,穿过河水,继续朝着不远处的赵都邯郸疾行而去。

临近傍晚时分,雨势渐渐衰弱。

马车缓缓停在了宽阔的驿道之上。

“王妃,赵国使臣前来迎接!”车外传来了侍卫地禀报声。

芈八子轻吁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应该面对现实了。她牵过嬴稷的小手,从卧榻上坐起身来。

宽敞的驿道两旁,此时正拱卫着两排制式精良的赵国新军,他们手中持着象征赵国的旌旌旗帜,气势轩昂地站在风雨之中,没有丝毫动摇。

秋月撩开车帘,搀扶着秦王妃慢慢走出车厢,王妃此时穿着宫廷常服,看起来非常华丽,乌黑清秀的长发挽着一个单鬓、其上戴着珠玉步摇,装饰真金簪耳。她外袍穿着交领的蜀帛深衣,玄青色的上衣有着妇人特殊的模样,鼓囔囔的非常明显,下裳青白色,柔韧的腰身间系着绶色绲带。

车外的宫人见王妃出的车厢,急忙撑着雨伞迎了上来。

前来迎接的赵国使者,也不禁把目光转了过来。

嬴稷似乎有些紧张,小手紧紧地拽着芈八子的衣角,轻唤了一声:“阿母……”

王妃的素白云履轻轻点过木凳、随即踏进了泥泞的稀物、溅起一抹水花。

王妃眉头微蹙,似有不悦。但脸上的表情,也不过是转瞬即逝,恢复了平淡。

赵使郑茂咽了口唾沫,赶忙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转移了目光。

郑茂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但身后几个副使却不见得能有如此定力了。

眼见秦王妃缓缓临近,其余人也强迫自己低头行礼。

郑茂上前一步,对着秦王妃躬身揖拜一礼,随即又对年幼的公子稷揖拜一礼:“外臣郑茂,恭迎秦王妃,恭迎公子。”

芈八子眼神微垂,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刚才这些男人的眼神,自然是被她尽收眼底,虽然那种觊觎让她很不适应,但此时独在异国,上来便问罪他臣,绝非明智之举。

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语气清冷道:“辛苦诸位,远道来迎。”

“王妃、公子驾临,赵国自感不胜荣幸。赵王本欲亲自在宫中设宴为王妃、公子接风洗尘,无奈恰逢国中奠事,还请王妃、公子暂时屈尊两日。”郑茂目光视下,缓缓道。

昨日刚刚进入赵境之时,芈八子倒是通过小道消息,知道了赵国的阳文君赵豹卒逝了。她没有想到,赵王竟然亲自为其相迎灵。不成想这个在战场上纵横无敌的赵王,还是一个重情的国君。完全不像秦国的那个‘昏君’,打仗打败了便卖儿送妻。

想到这,芈八子原本的羞恼之意消散了不少,她轻轻摇摇了头:“无妨无妨,旦听赵使安排。”

……

咸阳,秦王宫。

秦王嬴驷披散着花白的长发,身形犹如疯癫一般,在烛火昏暗的寝宫内肆意挥舞着手中长剑。

这几日,他一直都在悔恨中度过。他悔,悔不该同齐国开战,悔不该同赵国开战,更悔不该同三晋开战!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当时制定的东出策略是否是对的,保留商君之法、处死甘龙杜挚是否是对的,打破与三晋之间的同盟是否是对的!

如今拱守秦国西线的函谷关没了,秦国两代人打下来的河西之地也没了,就连自己最器重的王弟赢疾,自函谷关战败回来,没有几天也发病忧愤而死。

现在连就他最宠爱的妃子,也离开了自己去了千里之外的赵国。他实在舍不得,舍不得杀掉那个美丽的女人!

嬴驷一瞬间、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甘,强烈的不甘充斥心头。诺大的秦国绝对不能亡在自己手里。

宦者宫人们都颤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生怕那疯子一不注意便殃及池鱼。但他们又不敢走,因为那疯子只要看到有谁动,就会杀掉他。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道声音对宫人来说简直如同天籁。

脚步声戛然而止,魏章站在殿外,看着其内的场景、嗅着那一抹腥气,他不禁皱了皱眉。

随即高喝道:“王上!”

“武关急报,楚国已经攻破了於城。商於两地已经被楚军夺去了大半!王上,武关亦是告急,还请王上速速发兵。”魏章拜道。

哐呛!

长剑落地。嬴驷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魏章。

嬴驷愣了一刻钟,骤然起身道:“传!传张仪!”

“喏!”

……张仪自从函谷归来后,便再也没有出过相府一步。他自知秦国之败,皆因自己而起,罪孽深重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过失。他也深知自己已经无处可去,干脆就待在家中等待秦王下达的罪诏。

没成想,他还有进宫面王的机会,张仪心怀忐忑的和家中的妻儿道别,跟上了宫廷侍卫的车架。

咸阳宫内,嬴驷已经收拾了仪表。此时正一脸疲惫地坐在王榻上。

“罪臣张仪,拜见大王!”张仪揖拜道:“罪臣自知有负大王重托,更连累赢疾将军和战死的将士们,张仪本无颜再面对大王!”

“起来吧。当初对三晋开战,汝也是同寡人商量过的,其罪在寡人……就是可怜寡人的王弟啊!”嬴驷突然悲呼一声。

张仪赶忙道:“全怪罪臣,是罪臣小看了三晋、小看了赵国,才酿成今日之弥天大祸,更拖累秦国于绝境之中,此中罪孽全在臣一人。臣苟活至今,只为得王命而死,以息众怒!”

张仪知道,现在他只能认罪,拼命的往自己身上揽祸,或许还能有活命的机会。从嬴驷没有立即罢黜他的相位,就不难看出,秦王或许没有杀他的意思。

“起来!给寡人起来!”嬴驷突然大喝道:“汝要真想死,待为寡人化解了这场危机,寡人自会满足汝!”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战争的泥潭 邯郸的五月间,天气愈发炎热。前几日还连续骤雨,转瞬间便高日当头。

赵雍身上只披着一层单薄的袍子,卧在偏殿的书简堆中,正在睡觉。他额头上浸满了汗,脸也涨得通红,梦中似乎还在思慎着那驳杂的政事。

相邦赵豹旬日之前便已经安葬,葬在了邯郸郊外的赵氏祖墓,赵雍亲为其提铭,追封其为沂侯。

其邦交职司所属,暂时被赵雍全部接了过来,赵雍同时还下令,自此之后,赵国各地的司吏政事尽皆需要直接呈于他面。

然而想象是美好,真当赵雍接班以后,他才知道……这活可真的太难了。

虽然而今信息的载体是笨重的、信息的传播也不便,但偌大个赵国,全国各地驳杂的公文,平均每天需要过目的还是有五十多件。这几日,那厚厚的简书都能垒起一人多高了。而且批奏还不能马虎对待,平均一个公文就算他批复几十个字,也是巨大的工作量。

若是太平年间倒也无所谓,但此时此刻,需要他走心的可不是只有寻常的政务,还有那更加重要的军事。

没了相邦简直是要把他累死。

但在新的国政体系落实之前,他还只能暂时担待。

反正这几天,赵雍就没怎么好好睡过觉。就连新妇都给冷落了,梦中还能回想起,翻云覆雨那刻,那张满脸哀怨的秀脸,看得他是心疼不已。

“王上,王上……”一个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赵雍猛地一翻身,爬了起来,迷糊中,只见头发花白的陈忠正躬身站在他的面前。

半晌后,他才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道:“寡人坐着坐着便睡着了……这天气可真热!”说着他用袖口随意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陈忠上前一步,接过身旁宫人的木扇,一边对着赵雍扇风,一边道:“几位卿臣已经在殿外等着王上了。”

赵雍扶着额,微微颔首,片刻后,他才站起身,对着身侧的宫女道:“为寡人更换朝服。”

“喏。”

……议殿内已经等候着二十余位赵廷重臣,其中不仅有以安平君赵成为首的宗室大臣,还有以苏秦、吴广、庞煖为代表的新晋外氏权贵。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全部都是卿爵之上的统治阶层。

然而众人此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样。就连年少得志的武阳君庞煖也是一脸的严肃。

“王上到!”宦者那尖刺地声音骤然响起。

众臣急忙收回心神,转身面上,恭行稽首之礼。

赵雍及上,俯视着群臣。他见众人之面色,其心之所虑,他亦稍有体察。

此次他召集众卿,只为确行三件事。

其一:实行新的国政体系,设三公九卿、推‘三省’六部!

但与后世的三公九卿和三省六部有所不同的是,三公九卿只保留三公的实权,此外,赵雍还决定直接去掉的三省,废除其实际的权利从而改设内阁。

三公即为:大司马、大司徒、御史大夫。

九卿中的奉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内史、少府并入六部:吏、户、礼、兵、刑、工。

此前赵雍早就决定推出新制,但考虑到当时他的威望还不足以迎接这场变革所带来的震荡。

同时相邦赵豹也是最大的平衡。

但此时他觉得时机成熟了,军制改革的成功,军权的集中,数次亲征的积势,破胡虏、诛虎狼、败列强,都让他的声威达到了鼎盛。

外加赵豹的突然离世,都让他感觉到,必须要有一场大的变革才能化解之后的动荡。

当然,任何的改革对当权者来说,都是为了不断的加强王权,巩固王朝统治,此外便是加强中央对地方的统治。

在这个动荡且多变的时代,各个诸侯国都有自己的一套统治方法,他们都在摸索正确的制度。

赵雍既有基础,又逢大势,便决定一步到位。直接趁此,废除宰相。

赵雍以为,内阁制就现今阶段而言,甚至比后世的任何一个朝代都要来的合适。

首先内阁制的设立,代表着赵雍将王权下方、分摊,在这个大争之世,更能激发有识之士的斗志。

最重要的还是,权利的分撒,较于相权,内阁的权利虽重但无疑更加分散。就政治体系而言,内阁制只是代替君主执行政治上的部分权力,并没有像相权那样,与王权分庭抗礼,甚至是影响王权。内阁制只是官员和统治者之间的纽带,它的权力,都是统治者赋予的,所以说,一旦统治者想要拿回来,内阁制就只能无可奈何了。

更不会出现向后世那般,相权与王权的争斗。

大司马是赵国本来就有的职位,其职责便是掌管赵国军事的最高官员,为全国最高军事长官,执掌天下军政事务。赵雍决定,依旧由定阳君肥义所担任。

大司徒与御史大夫为新设官职。

赵国虽有司徒一职,却从未设有大司徒。

大司徒的职责也与寻常意义上的司徒完全不同,其实与相邦仿若,但其直属权利却被御史大夫所分散。

御史大夫,其职责便是代表王权接受百官奏事,管理国家重要图册、典籍,代朝廷起草诏命文书,其职权此前一直便为相邦所属。

此外御史大夫还添监察百官之责,相当于是将韩国的术制也融合其中。

大司徒由安平君赵成所担任,御史大夫由武安君苏秦所担任。此外废除司寇和旧有官职,并与六部之中,新设御史台,都察院并入其中。

而六部尚书则由赵雍所直接任命,六部之命直接服务于王权。

其二,实行新的军制制度,加大耕战的力度:新增设大将军(职称其责同大司马)、骠骑将军(统领全国骑兵部队)、车骑将军(统领全国战车部队)、卫将军(掌管宫廷禁军)。

外设左将军、右将军、前将军、后将军、其爵位仅次于上卿。

外设四征将军、及众多杂号将军、偏将军。

肥义兼大将军、庞煖为骠骑将军。

其三,赵国将彻底实施郡县制度:赵国全境分七郡:上郡、太原郡、上党郡、代郡、九原郡、雁门郡及邯郸内史部所在的平原政治中心。

雁门、九原包括了楼烦和林胡等水草丰美的故地,意味着那里即将成为赵国的版图。

七郡下辖共计一百零五县。

思想守旧的顽固派,自然是有的。但上次胡服骑射他们没能阻挡住,此次的国政新制又如何抗拒?

顺势而为,政令一经颁布,新制的实行,迅速推行于整个赵国。

……

赵国的此次改革,似乎并未在华夏列国中引发多少浪潮。

只因,列国的步伐,此时已经完全陷入到了战争的泥潭之中。

这个夏日注定是多灾多难的。

……

齐国都城,临淄。

齐王田辟疆趁燕国内乱插手于燕国内政,不成想刚刚拿下燕国的下都,便迎来重锤一击。

齐军北渡涞水之时,被燕国的新相子之,趁夜伏击,一战折损将士数万,大败而归。

燕太子哙击退了齐军,遂在燕国众臣的拥护下登上了燕王之位。

眼见齐军溃败,‘伪燕王’姬歇,立马便逃出了蓟都,几经辗转,才逃来临淄避难。

临淄王殿内,齐王田辟疆热情招待了‘被逼走’的燕王,面对这位落魄燕王的哭诉,田辟疆当即慨然允诺,宁损国力也要秉持‘正义’。

齐国将再度调谴大军,势解燕国之难。

待姬歇退去,齐相田婴,立刻满脸不解地对着上首的齐王问道:“臣弟不明白,王上为何会再度允诺这亡国之君?”

“卿以为寡人该怎么做?”田辟疆道。

“王上若真有心,为何要把匡章将军从前线调回?否则我齐军如何会败在燕军手中?三万齐国儿郎平白葬送异乡。”田婴道。

田辟疆摇了摇头,顾自看其手中的简报,没有回答对方。

田婴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身旁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扯了扯衣袖。

少年对着田婴小声道:“父亲或许不知王上的深意。”

少年声浪虽小,却还是传到了齐王的耳里。

上首的田辟疆轻笑出声,转头对着少年问道:“文儿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为寡人和相邦解惑。”

田婴也是一脸疑惑地盯着身旁的小儿子。

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妾生的幼子向来有独特的见底,但他依旧打定主意,若是田文这次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让自己在大王面前出丑,他回家定要好好教训这逆子一番。

田文先是对着上首的田辟疆躬身一揖,又对着父亲田婴揖拜一礼:“臣当不得王上之高见,臣只是斗胆猜测王上之意。”

田辟疆点了点头。

田文继续道:“臣以为,王上之所以调派匡章将军归国,便是故意败于燕军……”

“竖子住嘴,休得继续妄言……”田婴立即打断道。

田文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田婴在训斥儿子的同时,却没有注意到,上首的田辟疆面色已经浮现出了一抹震惊之色。

“相邦!”田辟疆突然开口,“让文儿继续说下去。”

田婴不解地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大王,只得悻悻住嘴。

田文得到齐王的支持,对着父亲继续揖了一礼,遂道:“子之乃身经百战之将,臣猜测王上定然知晓,之所以羊送虎口,定然是有意为之。为的便是让我齐国取得大义。”

“哈哈哈哈哈哈!”田辟疆骤然大笑起来,饶有兴趣地盯着田文道:“汝说的没错,寡人就是要把这块肉喂给燕国。”

“臣不解!”田婴立即道。

齐王眼神微眯,对着田婴冷冷一笑:“卿还不如一幼子。若是齐军不败,燕王如何会来我齐国?燕王不来求寡人,寡人又怎会有借口蚕灭燕国?寡人没有功夫替他国治理乱局,帮齐国拓土,才是寡人的心愿……若没有三万大军战死燕国,如何显得寡人愤怒的真切?”

田文一脸兴奋地对着齐王一揖:“如此大王再派大军伐燕、灭燕便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田婴愣愣地看着上首的王,心头突然打了个冷颤。

……

巴国都城,丹山城(今四川叙永)。

昔日的巴都江州城自十年前为楚国所占,便一直未曾收复。被步步压迫的巴国子民,不得不迁回了西南的故都。

虽然久遭战难,但宁可割头、也不割城的巴人,一直未曾放弃他们的目标。

作为西南大地上,唯一被周王室分封的正牌诸侯,巴人的心中一直有着自己的骄傲。

然而,那个卑劣的充国!

这个同自己一脉相承相出的叛逆,如今却屡屡勾结那些蜀国的蛮夷,合起来蚕食自己的宗主国。

好在,那些蜀蛮也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那个贪得无厌的苴侯……

巴王姬枬此时正一脸兴奋地看着手中的帛书,不多时,他突然大笑起来。

身旁的巴红子也是一脸笑意地盯着自家的大王。

待姬枬笑声停止,巴红子才郑重揖道:“大王,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还需速速发兵,臣愿为大王先锋,不克充都,绝不回返!”

身为巴国英雄,巴蔓子的嫡系子孙,巴红子一向视自己祖父的精神为奋斗目标。

姬枬点了点头,他很欣慰于巴红子的态度。不过身为统治者,他还是有些不同的想法。

“蜀王杜后猝死,蜀国大乱确乃天赐之机,但……若是秦、楚两国插手……”

巴红子立即开口分析道:“大王放心,秦国向来同苴国交好,我巴、苴联军伐充,秦国没有理由帮助弱小的充国。且经过函谷一战,秦国早已经是无力再插手于巴蜀之国政。而楚国,此时正和秦国在商於交手,亦无心西顾。”

姬枬盯着身前的堪舆图,眼神微眯,久久不曾做声。

“此战只要能灭掉充国,我巴国便可占据地利,形成对蜀国的优势!”巴红子有力道。

“好,汝立即同苴侯传信,我巴国即刻征兵,伐充!”姬枬沉声道。

第一百三十章 惺惺作态 华夏列国战势焦灼、新战局的涌现,似乎都没能影响到赵国那难得的宁静。

政治的革新、内阁的组建皆异常的顺利,新的政治体系运作如常,这次重大的变革,罕见的没有流血事件的发生。

赵雍觉得革新成功的根本原因,除了他个人威信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旧有权利分配的妥当。

此次旧制改革其实相较胡服令、屯田令而言,并不涉及到赵国中低层的:百姓、庶民、还有那些新增的屯户。相反,制度的完善,还为底层军民的日常生产、生活提供了保障。

新法所剥夺的只是那些顶级贵族的‘些许’权益,譬如安平君赵成所代表的贵胄、世家。

赵豹猝死最有希望坐上相位的应该就是赵成。可是现在不仅连唾手可得的相位没有了,就连原本的刑律主官也没有了。

虽然新任的司徒之职,再加上那什么阁老的身份,在外人眼里也和往日的相邦无甚区别。但实际的权利却是天差地别。

然而他们皆无可奈何。说不好听的,旧制改革并非是针对‘他们’其中的一人,而是一群人。但相较的他们所面对的,也并非只是赵雍所代表的王权,还要加上另外一群利益既得者。

若是将赵国比作一块糕点,王权便同持刀之人,虽然分给‘旧有贵族’的那份少了,但是更多的人却分到了比往日多的多的分量。

那部分到手的权利,分割的便是原本属于旧有贵族的。

没有强烈的反对派,当然还有另外一点,人心。

以赵成为首的旧有贵族体系,也非无知之人,身为赵氏宗伯,虽然他不能完全理解新制的对于赵国的益处,但他也能感受到新制为赵国所带来的些许改变。

他虽然贪恋权利,却也有大义在心。

权势并非是无限的,赵雍只不过是提前打碎了固有的器皿,让其中被禁锢的欲望四散流淌。

若是想争夺更多的权利,便去奋斗、去打仗、去耕战!

希望才是根本,才是动力,才是一个国家强盛的关键。

其实剥夺底层民众,或许能取得更加显著的效果、功效来的也会更快。

但赵雍知道,若真那样做了,无异于饮鸩止渴。

现在来看,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成功的。

赵雍现在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在这个农耕时代,知识还未普及的时代,王权也只能依赖这些世家贵族,因为只有这些世家,才能给这个国家提供人才,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

旧有世家的消亡,定然会伴有新世家的崛起,赵雍也从不奢求什么万世的功绩……

他所推行的军制的改革、政治的改革都是在为版图的扩大做准备。

接下来赵国的目标便很明确了,那便是扩军、备战,养精蓄锐,以待战机的出现!

……

……

郢都,楚王宫大殿外。

张仪眉头紧皱,时不时就朝着高台上的那座宫阙瞄上一眼。他现在的心情可谓十分之忐忑,就连面容间那一丝从容也是强装出来的。

若非是秦军的将士卖命,死死的拱守于武关一线;若非是重金贿赂了楚廷重臣;若非是多年前布下的那枚棋子。他恐怕连来郢都的机会都没有。

想起那人对自己说的话……张仪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若事有不成,他也只能自刎于楚国,以保全咸阳的妻儿了。

突然,在他再度抬头的一瞬间,隐隐看到了一模糊的身影从楚王大殿内走了出来。

紧接着耳边便响起了那道期盼已久的‘天籁之音’。

“宣,秦相张仪,入殿觐见。”

“秦相,请把。”身旁的宦者朝前引道。

张仪长吁一口气,转身对着宦者拱了拱手道:“还请向王妃问好,有劳了。”说罢张仪也不再理会宦者的反应,转身朝着高台上的大殿行去。

及身入殿,张仪顺目扫了一下两侧的楚臣,只见左徒屈原果然不在场,他心中顿时一喜,消息果真不假。屈原而今还在前线。

张仪收回心神,恭敬地对上首的楚王揖拜道:“张仪拜见大王。”

“数年未见,秦相别来无恙乎?”熊槐面带笑意道。

“拖大王之福,外臣一切尚好。”张仪笑着回道。

熊槐点了点头,看着下面一脸镇定的张仪,他一时还真有点摸不透秦国的虚实。

他之所以愿意见对方,亦是因此。

楚国挥兵十万欲趁秦国疲弱,一战灭秦。

可原本以为的一马平川、直捣咸阳没有发生,而是在武关前一僵持便是三个月。

每每听到前线传来的战报,都让熊槐一阵的揪心。

楚军前线作战不利,外加群臣和爱妃的奏言,他最终决定、暂且听听这秦相嘴里能蹦出什么花来。

“秦相此时入我楚国,有何见教啊?”

张仪赶忙到揖道:“见教不敢,当是为秦、楚两国之邦交。外臣来楚,只为能与楚修好。”

“哦?与楚修好?”熊槐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秦国有汝这个为秦、楚修好的卿臣,实乃是大幸……既然秦相说与楚修好,寡人便听听秦相对修好又有了什么新的见解。”

张仪恭敬揖道:“吾王曾向外臣说起,他平生推崇之人莫过于楚王,推崇之国莫过于楚国。而外臣首选出仕之国亦是楚国,无奈缘分不至。外臣仕秦多年,多向秦王言之秦楚之好;使楚多次,亦皆盟誓修好。十数年来秦国与楚国从无开战、交恶之先例,秦之大患为三晋、为燕齐、曾有东征伐齐、北上攻赵之举,无奈铩羽而归。”

“旧恨未消,再添新仇。函谷一战,列国伐秦,秦国虽败,但秦王犹自感念楚国,感念大王未起兵燹之心。今观三晋之强势,西伐秦国,北乱燕国,外臣就怕……来日便会想到南边的楚国。”

“外臣年初便上书秦王,希望秦国可以割让城池与楚,与楚国盟好以抗三晋。让臣想不到的是,大王竟先一步受三晋挑窜,与秦开战。”

张仪的这番话说的倒是实情。熊槐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未待楚王发话,张仪又道:“大王同秦开战,定然是受三晋所迫,这些攻下的城池楚国拿去无妨,秦国绝无怨言。但外臣就怕……三晋借此牟利啊。败了秦国、再损了楚国,那三晋是否便可高枕无忧了?”

“妄言!魏、韩两国已同我楚签订盟约,如何会有歹意?”一旁的上大夫昭睢立即反驳道。

“哈哈哈哈哈,妄言?蔡、陈两地十数城,仍为楚国所占,魏、韩两国可是一直伺机攻占的……”

昭睢道:“哼,魏、韩若能占他早就占了……”

张仪一时哑然,他不再理会昭睢,转身面视楚王。

熊槐思慎片刻,语气铿锵道:“秦相的意思,寡人自是明白。魏、韩对楚国有觊觎之心不假,但寡人以为,楚国的心腹大患,依旧是秦国!”

对于秦国那点小心思,熊槐早已是洞察。秦国想着祸水东引,岂是那般容易的?

张仪心头一颤,但脸上却故意表现出一副惊讶之色:“大王真的这般想?”

“秦相以为呢?”熊槐不屑道。

张仪装傻道:“若大王真的这般,那秦、楚两国交恶可就不远了,倘若两国开战,秦、楚两国必将是两败俱伤,到那时,饿殍遍地、横添孤寡,得利的将是三晋、是齐国啊。还请大王三思!”

熊槐眼神微眯,昭睢在一旁提醒道:“秦相怕是忘了,秦、楚两国而今正在交战。”

张仪突然露出一副恍然之色,对着昭睢拜了一下,随即又面上,疑惑道:“外臣不解,楚国为何攻打秦国啊?”

“哈哈哈哈哈哈!”熊槐突然大笑起来:“为何攻打,这话从秦相嘴里说出来,寡人怎觉得这番好笑呢?”

熊槐神情骤然一变,语气冷厉道:“大争之世,难道开战前,寡人还要先问问秦王同意与否吗?”

张仪这时也毫无惧色道:“大争之世,向来因战而乱,或因存国而不得不战,然而外臣以为,楚国不必如此,秦国亦不必如此……”

“秦相勿要继续多言,汝难道还想,仅凭一张利舌便退我楚国大军吗?”熊槐道。

“大王真以为能灭秦?”张仪道。

“我楚国二十万大军如何不能灭!”熊槐道。

“是啊,楚国兵强列国少有。不过,前有函谷一战,秦国虽败,国亦无忧,大王以为比得过三晋乎?”张仪道。

熊槐顿时哑然,这种话他是在不知道如何回答。

张仪顺势道:“楚军虽强,但却在武关之前损伤惨重,举步维艰。楚国欲战、秦不惧,但秦国还是愿意拱手奉上商於两地,只求与楚国再结、盟好。”

“汝说何言?”熊槐骤然惊坐起身。

两侧的楚臣也是一脸讶然地盯着张仪。他们都清楚,虽然楚国做出了灭国之势,但实际上争夺的不过是商於故土罢了。

但现在秦国竟然不打了,还直接送地?

“秦国愿意将商於两地六百里,割让楚国。”张仪一字一字地重复道。

熊槐轻咳两声:“商於本是楚国故地,何来割让一说,是归还!”

“割让也好,归还也罢,总之秦军不再坚守,楚军可不费一兵一卒,尽可拿去。”张仪道。

“秦相此言不虚?”熊槐疑虑道。他还不至于蠢到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要知道,商於两地可是秦国的南大门,秦国得之,楚国才不敢肆意攻秦,还得派重兵严防。

“外臣千里迢迢来楚,自然不是逗大王开心的。”张仪说着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简书盟约,递给了一旁的宦者。

熊槐吞咽了唾沫,接过宦者手中的盟书,认真地看了起来。要知道商於两地自先君昭王时期,为了感谢秦国出兵退吴,割送出去,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历代楚王无不惦记着那块故地,然而秦国可不会轻易吐出来。

如今商於即将再度归楚,他如何不激动。只要收复故土,他熊槐之名就算百年后,也必将为楚国子民所传颂啊。

只不过,待他看到盟书的下半段,熊槐眉头便皱了起来:“秦国要寡人断绝与三晋的盟约?”

昭睢突然冷笑一声,他就知道张仪没安好心:“大王,现在武关在我楚国大军的攻势下,失守只是时间的问题,不然秦国又如何会行此举?且秦国向来不守信义,昔年秦国败于三晋,答应归还城池于韩、魏,然而待张仪归国后,转身便拒兵不还。臣担心,待我楚国和三晋断交后,秦国若是有变,我楚国将悔之晚矣。大王,还请三思啊!”

一旁的陈轸瞄了一眼张仪,又看了看身侧的靳尚,遂出身道:“魏、韩两国虽然与我楚国有盟在先,但魏国一直恼我楚国函谷之战时的战略。至今不曾借道与我楚,以致使我楚不得不从武关道伐秦,致我楚损兵甚重。魏国此等行为,足可见三晋背楚之心。”

靳尚也附和道:“我楚十数万大军,于武关道前蹉跎数月,至今未得寸进。而今秦国奉地,大王还有何犹豫?”

张仪面色依旧不变,心头却早已乐开了花,看来钱财没有白花。

熊槐思慎片刻,对着昭睢道:“卿之所虑寡人甚慰,但秦国主动归地,寡人没有理由拒绝。秦国若是敢反悔,我楚国便向三晋一般,出兵讨回便可。”

昭睢在一旁急道:“王上,秦国主动还地修好,我楚国可以接受。但退兵之事,臣以为还需要与前线的令尹和左徒商议才是啊。”

上首的楚王听完昭睢这番话,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不悦之色。

张仪趁机添油加醋道:“哦!”猛地一排额头:“早知如此,外臣便先去一趟武关,与令尹和左徒商议好了再来郢都的……”

“汝是在挑拨我楚廷君臣关系?”昭睢怒视张仪道。

张仪冷哼一声:“秦国已然如此,楚国却还在这惺惺作态。”

“大王,唾手可得而不要,难道非要血流成河才愿意?”

第一百三十一章 都是霸道 细雨潺潺,夏意阑珊。

美人独自跪坐在窗沿,清水明眸时而紧蹙,时而舒缓。

不觉不晓,芈八子被‘囚幽’已有百天,虽然赵国并不限制她的出行,但来往的行事,却都有赵王室的宫人相伴。

不过近些时日,她出门的频率已经少了很多。

除了丧失初来的异国新鲜感外,便是从上个月起,赵国已经开始大规模的征兵,邯郸城内的人员更显驳乱,同时列国使臣来往邯郸的频率也更加频繁,她隐隐感觉到近来形势的‘不善’。

前两日秦国的故人借出使邯郸,带来了她期盼已久的信笺。

母国已同秦国开战,巴、蜀激战,越、宋既战,列国的战局如今越显纷乱。

信笺不长,尾端隐晦的言及,那人的身体而今越发不堪。

身前的小炉熊熊燃烧,美人素手轻转,信笺化作缕缕青烟。

芈八子长舒了一口气,以她现在的状态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徒自长叹。

赵国给她安排的这处宅院,倒也是别处心裁,百姓坊的角落,孤寂清幽,倒也挺适合她现在的处境。

从她这个角度,透过窗外那道道朦胧雨帘,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那栋奢华明艳的亭台宫阙。夜灯熄灭的也越来越晚。

屋门外忽有一阵窸窣之声,却不复清风吹栏,美人顿觉心头一颤,转眄望时,好在青烟已经消散。

‘咚、咚、咚’叩门声轻响。

芈八子收回心神,素手挑过身旁的外衣,不觉之中、夜晚的风已经稍寒。少了宫人的伺候,有时候芈八子倒也觉得自在一些。

“王妃,是奴婢。”门外传来秋月地小声轻颤。

芈八子赶紧拨开门闩,只见门外的秋月正打着竹伞,身上还穿着盛夏的薄衫。

“天冷了,月儿得要添衣了,快进来吃饭。”芈八子上前接过竹伞,语气有些抱怨道。

屋内的温暖也让秋月的身子有了一些舒缓,她自小便侍于芈八子身旁,两人虽明为主仆,关系却形同姊妹。

秋月转身先是关上了屋门,然后对着芈八子盈盈一礼,随即轻声道:“王妃,奴婢打探清楚了,燕王已经向齐国求得了兵马,说是要回燕国剿灭太子哙一党。赵国已经在邯郸城外屯了重兵,奴婢归来时,还看见北城的人马涌动。”

芈八子眉头微蹙,低头想了想,片刻后,小声问道:“赵国是去北上,还是向西?”

秋月摇了摇头道:“奴婢这便不知了……不过奴婢今日还在城外看到了赵王的銮驾,似乎是去北山的兵大营,想来这三五日应该会有动静。”

芈八子抬头瞟了一眼窗外的夜幕,突然沉默起来。

秋月也已经习惯了,她撩起下摆,顾自忙活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褪去了秦国的虎皮,她们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了,而今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好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似乎也不难适应。

秋月在屋内忙着准备饭食,芈八子坐在身后对着窗台发呆。

片刻后,芈八子突然巧颜发笑。

秋月放下手中的汤勺,一脸疑惑地望着王妃,不知所以。

在偏间睡觉的嬴稷也被这道笑声给惊醒了,他出得屋便见阿母在那里傻笑。

芈八子心情好像一下子好了很多,她招呼了一下嬴稷,“稷儿过来吃饭。”

嬴稷乖巧地对着芈八子施了一礼,然后像模像样地跪坐在秋月的身旁,“阿母刚才为何发笑啊?”

“阿母是笑咱们运气好,本来咱们是该去燕国的。好在稷儿的昏君父王打了败仗,咱们才来了赵国。”芈八子宠溺地揉了揉小娃的散发。

“燕国?”嬴稷躲开阿母的手,一脸好奇道:“燕国是什么样子呢?”

芈八子顾自道:“燕国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现在正在乱着呢。”

“乱?”嬴稷不假思索地说道:“像秦国一样乱吗?”

在一旁盛粥的秋月,听到小公子这番话,脸上顿时闪过一抹惊诧。

芈八子先是一愣,转而大笑起来,她笑的毫无礼仪,笑的娇躯花枝招展,笑的那傲人的双峰澎湃起伏。

嬴稷一脸不解,他不明白阿母为何又突然发笑。

芈八子喘了喘气,方得以说道:“稷儿说的没错,就是和秦国一般乱。”

“王妃!”秋月在一旁提醒道:“此言不妥。”

“有何不妥,咱们都被卖给了赵国。再说,我都没打算再回秦国。”芈八子盯着秋月,一脸恨恨道。

秋月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阿母,燕国又为何乱啊?”嬴稷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问题中。

芈八子想了想,缓缓道:“老燕王薨逝,本该是由太子继位的。但是呢,燕国的众臣以为太子没有仁德,不讲心意,遂扶持老燕王的弟弟继位。太子自然是不愿意,遂联合支持他的臣子,欲夺回王位。如此以来,燕国自然乱了。”

说到这,芈八子突然对着嬴稷问道:“稷儿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呢?”

嬴稷盯着阿母眨了眨眼。

芈八子一脸希冀地看着他。

小娃当即回道:“稷儿会跑。稷儿不当王,稷儿要永远和阿母在一起。”

五六岁的小娃能说出这样的话,若是寻常的父母定然会感到欣慰。

然而芈八子却是勃然大怒。

“逃跑?”她拿起竹筷重重敲在了小娃的肩头,打完一下还不解气,还欲再打。

身旁的秋月一惊,赶紧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制止了芈八子的继续施暴。

美人瞪着嬴稷一脸愤愤道:“废物,没出息!连汝那昏君父王都不如!”

秋月搂住小娃,心疼地揉搓着他的肩头,眸子有些生气地对着美人:“王妃,公子才六岁。”

嬴稷被芈八子这番说教敲打也不哭,他只是低头屏住嘴,泪花在眼珠里打转,但却并未哭泣出声。

“汝也别太宠着他,他是男儿,更是秦国的公子,怎可如此怯弱……虽境况如此,但也不能消磨了志气,他若是此番作态,以后又如何应对大风大浪?”芈八子一脸痛心道。

她虽常言颓废之语,但心里始终还是存着那么一线希望。

她是楚国的宗女,但她的家庭却并非多么的幸福,她幼年便经历了父亲早亡,母亲改嫁。直到长大成人,因为女色,她又被‘卖’到了千里之外的秦国,不得不远离了家乡的故土。

幼时的坎坷,宫廷的见闻,让她明白了权利的重要。

从嬴稷出生的那一刻,从他的名字便不难看出她的期望。

稷百谷之长也。

“阿母不要哭,孩儿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嬴稷见芈八子眼角也涌出了泪,骤然睁开了秋月,上前抱住了芈八子的肩头:“孩儿并非没出息,但孩儿想让阿母开心,孩儿不想看到阿母吃苦。”

“王妃……小公子多么孝顺啊,奴婢以为,不念及人伦孝道之人,又如何当得了一国之君呢。”秋月道。

“哼!”芈八子轻哼一声:“那些弑父篡国的君王一样可以开疆拓土,名扬青史。汝见过那个有作为的君王是愚孝的,都是霸道!”

虽然这般说,她手上却抱紧了嬴稷。

怀中的嬴稷挣脱了美人,小脸认真道:“稷儿若是为王,绝对不做这样的王。”

美人嘴角微翘,不屑道:“傻!汝若是这番,就做不得王了!”

“王妃。”秋月道。

“恩?”

‘咚、咚、咚、’

门外突然再度传来一阵叩门声。

屋内两女身子同时一颤,芈八子赶紧朝外问道:“何事?”

“禀夫人。”赵王宫安排的仕女在门外道:“王后在宫内言及秋冬天寒,特让宫人为夫人和公子送来了布帛。”

芈八子让秋月推开了室门,对着仕女道:“布帛放在外堂便可,替妾谢过王后。”

仕女对着芈八子恭敬揖拜一礼,继续道:“王后还邀请夫人和公子,明日入宫用膳。”

芈八子点了点头道:“可回禀王后,明日妾定然赴宴。”

居邯郸这些日子,她倒是已经受邀进得赵王宫多次了,或许是同为异国女子,她与那个美艳的赵王后相谈倒也融洽,还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所以每隔十天半月,赵王后必然会邀约自己进宫。只不过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事务繁忙的赵王。

……

……

“阿嚏!”赵雍突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喷嚏声在寂静的宫室内极为响亮,原本正在奏事的苏秦,话语也不禁为之一顿。

“王上,天凉了,还需注重身体。”肥义作揖说道。

赵雍尴尬地朝后摆了摆手,他现在身体只觉燥热,哪有半点冷意。“武安君,继续。”

“喏。”苏秦继续揖道:“燕军已经再度撤至涞水以东,易水以北。河间十二城如今已为齐国所占,涞水西岸的三城七邑亦尽为中山国所据。中山国在跨过北易水后,便与齐军发生了冲突,如今已经撤兵。三日前,齐军与燕军在易水河畔发生了大规模交战,如今齐军已经跨过了易水。”

赵雍点了点头,指着堪舆图道:“齐国这次的攻势较于上次,明显迅猛了很多,仅仅不到六十日便拿下了大半的燕国。看来齐国欲谋之事,与武安君所料不差。”

齐国的谋划,算是明谋,或许只有像姬歇这样的局中之人难以看破自己的处境。

列国诸侯或屈于齐威,或屈于齐利,都选择看破不说破。

但赵雍还是很佩服田辟疆,为了所谓的名正言顺,甘愿舍掉数万齐卒,当做通燕的买路费。从此点来看,田辟疆是个有魄力的君王。

反正他是不舍得。

“王上,以齐军的速度,不出月余便要打到蓟都城下了,是否要派武遂都尉入燕?”苏秦揖拜道。(武遂=河北徐水)

赵雍目光盯着堪舆图,想了想,对着身后的肥义问道:“大司马以为如何?”

肥义思慎片刻方道:“臣以为,我赵还需暂观战局。燕军应该还能再撑一阵,况且此时中山国已经撤兵,而今我赵国若入燕,或将独自面对士气高涨的齐军。”

庞煖适时道:“王上,臣以为此时我赵国还需将目光放在中山与北疆,如今我赵国精骑已尽汇代郡,恰逢秋冬之际。臣请战,先行绝我北疆胡患。”

赵雍没有回话,此时同中山开战还不妥。燕国作为诱饵的作用倒是已经达到了。

中山国落井下石,强占燕地三百里,已经同燕人结下了生死仇恨,另外齐国伐燕最后不管功成与否,灭国之战,自身国力也必将受损。

而且赵雍知道,燕国必然是不会轻松被灭掉的。换句话说,就算蓟都被攻破,燕国一样亡不掉。

等蓟都被攻破了,才是出兵的最佳时机,只有如此才能让燕国对赵国感恩戴德,只有这样才能为赵国谋求最大的利益。

但有的真理,是不能明说出来的。

赵雍内心腹诽一声,再问道:“秦、楚两国的战事如何了?”

秦、楚之间的战争,赵雍原本也想参上一脚,进而在西南插上一颗钉子。

但事与愿违。

不得不说,赵国现在的势头太盛了。

韩、魏两兄弟国也不傻,他们向来求得是个平衡,而非一家独大。

相较于秦国,他们或许更不愿意看到赵国的崛起吧。

但现在三晋中赵国已经明显强出太多了,制衡便是在所难免了。

魏、韩两国近日已经屡屡在赵国边境增兵,就是不知道是觊觎,还是防备。

赵雍倒是希望是后者,毕竟赵国此时还真的没有打算要对兄弟下手。

苏秦一脸无奈道:“楚军已经退兵。”

“什么?”赵雍骤然回过头惊诧道。

一旁的肥义等人也是一脸的不解之色。

楚国声势浩大,号称灭国之战,放个哑炮就散了?

赵雍眉头深深皱起:“可知是何原因?”

若是让秦国缓过劲来,赵国的西部防线必然会再度吃紧,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雍也不会真的以为秦国质子与赵便真的同赵交好了。

现在正是一心一意攻略北地之时,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幺蛾子。

“张仪使楚,言及秦国割让商於两地,楚王同意,遂退兵。”苏秦只得如实道。

“蠢货!”

第一百三十二章 伟大构想 蝶翼煽动,似乎也难以改变楚国最终的命运。

楚王的愚蠢与否,赵雍暂且不做评论,只是他这操作,实在是让人看的迷糊。

或许一个朝令夕改的楚国,从长远来看,对赵国也不是什么坏处。

不过而今秦、楚两国的停战,却让赵雍的计划不得不再度加快进程。

中山国这个打不死的小强,向来是不得轻动,妄然动兵,说不定就会被反弹自伤。打!便以雷霆之势。

现在他倒是希望燕国能多抵挡一阵。

赵雍思慎良久道:“燕国之事,我赵国暂时不与齐国相争。然,北疆之事或可定矣。”

下首众臣神情顿时一振。

庞煖当即出身,揖拜道:“臣愿为先锋,不克敌酋,势不归还。”

赵雍微微颔首,转而对着赵成说道:“内阁这两日便拟个作战方案出来,此战势必要彻底断绝我赵国北疆胡患。”

“喏。”赵成揖道。

内阁现在只有三个辅臣:赵成、肥义、苏秦,分别代表国政、军事、王权。

肥义自担任军事主帅以来,便逐渐卸下身上的国政之职,而今在内阁相当于是挂名,他多数时间还是在军营操练兵卒。

实际处理政事的还是大司徒赵成和御史大夫苏秦。

但后者也不可能完全忽视前者的影响力,三方可谓是相互制衡、相互配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王权秘书。

此次作战计划,其实自三晋伐秦一役结束后,赵国的君臣便已经商议过一次了,胡人、中山一直都是他们最初的目的。

赵国百日前便开始大规模征兵,针对的也并非是燕国或者齐国。

胡人才是赵国的第一个目标,也是胡服令成功的最重要一步。

因为赵雍胡服骑射的本质便不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更准确的说该是‘以夷制夷’。因为仅凭三年五载的军事训练,对不熟悉骑马的士卒来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显著的效果。而如果从娃娃抓起,那就更不可能了,赵雍的有生之年恐怕都难以实现,敌人的枪矛也不会等他。

所以,最快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招募现成的游牧骑兵。

河西一战的成果,证明他的这个设想是正确的。

只有增加了身份的认同感,代地之民才会真正意义上认同了赵国。

接下来便是以代地骑兵攻打戎狄,以装备先进的代地骑兵打服他们,再收编他们,再以戎狄的骑兵攻打其他的戎狄,打服他们,收编他们,就像滚雪球一般,只要有后勤的支撑和文化的认可,赵国的胡服骑兵部队便会越发壮大。

进而从真正意义上实行思想的一统。

功成之日,赵雍不仅是赵国的王,更是草原之主,赵国也将成为一个农耕与游牧混血的国家,举国尚武。同化越来越多的游牧部族,让他们接受华夏的熏陶。

即认可我华夏者,当为我华夏子民。

胡服骑射不仅仅是军事改革,更是思想的改革、文化的改革。

超前的思想,才是赵雍真正的后盾。

……

……

清幽烛火,森森戟戈。

於南(陕西西峡县)楚军大营。

帅帐内,众将皆是沉默不语。

屈原一脸的诧异,呆愣片刻,他复而揉了揉眉角,又重重地拍了下自己额头,一番操作下来,他才终于确定,自己刚刚没有听错。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不解、他不甘,明明复地在即,明明灭敌在望。

大王为何一次又一次的干糊涂之事!前番才来个五国合纵,马上又来一个临阵退兵。

屈原喘着粗气,神色复杂地对着上首那位老态尽显的令尹问道:“大王真要吾等撤军?”

昭阳眼垂低目,没有搭话。他双眼紧闭、肘撑着几案、手扶着额头,原本挺直的背脊似乎也被那身穿戴十数载的甲胄、一朝压的不堪重负,腰也跟着佝偻了起来。

“哎!”执圭景翠双拳紧握,重重地砸向身前的几案。语气悲愤道:“吾等主战之人都出了郢都,剩下的那些贪财卖国之辈便开始走动了。可恨,可恨啊!”

“我楚攻势迅猛,秦军不敌。况且秦国已经割让了西河与三晋,这商於归楚又何妨?”大将屈匄自我安慰道。

此话一出,帐中之人全都朝屈匄望来。

屈匄吞咽了口唾沫,用他自己都不信的口气说道:“或许……秦国真的是诚意与楚相和。”

上首的昭阳苦笑着摇了摇头。

秦国可割河西,可割上郡,但他知道,绝对不可能割让商於两地。况且是在崤函通道已经丧失的情况下。

而今,武关一线的商於便是秦国抵御东南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楚国若得,便可勾连丹庸一线,到那时,秦国将彻底沦为关东列国的鱼肉。

秦王除非是傻了,才会甘愿割让。

这片土地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不经血肉碰撞,怎可轻易到手!

割地,这等明显的拖延手段,楚王就看不出来?待秦国收拾掉了北边的义渠,楚国还有机会吗?楚王真是糊涂了。

“屈匄。”昭阳瓮声道。

“末将在!”屈匄起身揖拜道。

帐中其余人也是双目期待地望着老帅。

沉默良久后,昭阳方缓缓开口道:“汝携步卒两万拱于大军后方,以防秦军偷袭。明日丑事,全军便撤归宛城。”

“令尹不可,若现在撤军,吾等这数月来的艰辛将付之东流啊!”

“若是撤军,我楚国那些死掉的儿郎就真的白白牺牲了。”

“望令尹三思,吾即日回郢都面见大王,求大王收回王命!”

帐内的一言一语,都让昭阳胸头的郁气渐渐上头,他如何不想方言拒命,然而他是昭阳,他不能……

“噗!”一口热血骤然喷洒而出,老帅的身子也宛如枯木一般重重地砸倒在筵塌之上。

原本人言鼎沸的大帐,声浪戛然而止。

短暂的沉寂过后,换来的便是更大爆发。

“令尹!”

“上驻国!”

离着最近的屈原赶紧上前一步,颤抖着搀扶起老帅,对着帐外高喝道:“快传医者!”

……

……

旬日傍晚,邯郸的小雨依旧下个不停。

盈盈烛火悄然点亮了亭台宫阙,曳影细细索索地爬上了细雨滴答的檐台,赵雍放下手中批奏完的简书,捏了捏已经有些酸痛的眼角。

“王上,还需将歇身体,该用晚膳了。”陈忠在一旁提醒道。

赵雍点了点头,对着一旁的宫人吩咐道:“将燕国的国书,回给大司徒吧。”

“喏。”一侧的宫人俯身上前将奏简折起、收到了一布袋里。

燕使今日跪在赵王宫外,哭诉了整整一天。

赵雍觉得一直晾着燕国不回复也不是。

但此时要赵国出兵又不太可能。

思来想去,赵雍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批了两万石的粮食以作支援。

毕竟现在赵国不能放弃燕国,现在赵国还需要燕国多抵挡一阵齐军的兵锋。

赵雍没有着急用膳,大军出征在即,积压的政事还需尽快处理。他随手再拿起一份简书,瞥了眼外层的标记,是上郡送来的。他不禁正视了几分。

然而,其中所述平平无奇,似乎是李兑在上郡推行赵国新制的进度报告。

正当赵雍以为,可能是内阁的忽视了才让这样的奏简到自己眼前时,奏简最后的一条信息突然让赵雍为之一喜。

魏国向河西增兵!再看了看时间,半个月之前。

赵雍想了想。半个月之前,那岂不是秦、楚两军激战正酣的时候。

看来,魏国占据了西进的通道,不会久甘寂寞啊。

以楚牵秦的计划彻底泡汤了,不过魏、韩两国而今似乎又有了向秦迫压的势头。

这对赵国来说是个好消息。

至于楚国……即无边境之争,暂且还是要以交好为主。

谁知,刚刚念起楚国,赵雍脑海中便突然蹦出一个身材婀娜、妩媚多姿的美妇,郑袖。紧接着身下也跟着一阵悸动。

突如其来的欲望,让赵雍有点措手不及。他放下手中的简书,朝着一旁的小宫女吩咐道:“汝去问问姚夫人用过膳了吗。”

“喏!”

陈忠止住了宫女的步伐,对着赵雍说道:“王妃邀请芈夫人和公子稷入宫用膳,姚夫人正在温室殿一同用膳。”

“哦?”赵雍愣了一下:“芈夫人?”

“秦国的芈王妃和公子稷。”陈忠笑着提醒了一下。

赵雍这才猛然想起来,若非他欲念凸起,一时都忘了这茬。

……

……赵国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至少芈八子来的这段时日,除了政治上的些许不甘,她过的倒也自在,尤其是在这繁华的邯郸城。在这里她能买到想要的任何东西,北国的胭脂、皮毛,南疆的蜀锦、茗茶,还有齐、越腌制的海鱼,此外还有一种细如白雪的盐巴。

在这个列国纷战的时间段,邯郸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里比之咸阳确实要好的太多了。

嬴稷好像也是这般想的,毕竟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好奇始终是这个年龄段的天性。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赵王宫,但每次来,嬴稷都高兴的活蹦乱跳。

因为他知道,又能吃到好吃的了。

随着宫侍进得温室殿,芈八子先向上首的王妃姬瑶盈盈一礼。

身旁的嬴稷也如大人一般,对着姬瑶恭敬揖拜一礼。

殿内的佳人们见得小娃特意地动作都是抿嘴一笑。

殿内瞬间笑语盈盈,一时间,芈八子竟没有太注意坐在正上方的姬瑶,下意识便去瞧坐在旁边下首的姚夫人。

姚岚可以说是这里最美貌的女子,模样十分夺目,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不仅男子喜欢看美女,妇人也不例外。

只看姚岚那像冬日白雪一般的肌肤色泽,便一下子就把旁边所有的女子,都称得有点黯淡无光了,女子的皮肤就像是玉一样,只消一比,好坏自明。她的乌黑青丝衬的脖颈微露出的肌肤越发白皙、还有那因笑容弯起的瞳眸、还有那点着胭脂的红唇,真的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而且身段也是相当了得,尤其是鼓成那个模样的胸襟,芈八子感觉比她这个生育过的妇人还要汹涌。

有时候芈八子真的很羡慕赵王宫的这些嫔妃,因为这里就好像没有勾心斗角。

虽然最初她觉得很奇怪,因为艳压群芳的女子,地位又稍低,不可能让女主人喜欢。虽然听说这位姚夫人是赵国权臣之女,但再如何说,也只能算是一妾室。

就像芈八子刚入咸阳宫时,虽得秦王宠爱,但却时常受秦王后的欺辱、打压,直到他诞下了嬴稷这种情况才好了一些,往日里嬴驷若是突然宠爱了那个女子,她也一样会有戒心。

然而两三个月以来,芈八子却发现,姚夫人和赵王妃的关系是真的非常好。

而且是在赵王还没有子嗣的情况下。这是极其反常的事。因此芈八子感到十分好奇。

但她身为女子能感受的到,她们的笑不掺杂任何的嫉妒。

“芈夫人请坐,公子请坐。”姬瑶指着一旁的筵席道。

芈八子回过神来,忙执礼道:“谢王妃。”嬴稷也跟着作揖道:“谢王妃。”

姬瑶朱唇微启:“旬日前,齐国的商人带来了一些上好的海鱼,寡人本想让宫人给芈夫人送些过去的,但后来想了想,还是邀请夫人一同用膳更好。”

“臣妾多谢王后挂念。”芈八子细声回道。

两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个小鼎,鼎内此时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嬴稷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蒸腾的香气,突然对着姬瑶道:“阿母在家常言王后的好,等稷儿回秦国后,一定给王后送好多美食。”

若是成年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显的有些阿诺奉承,但从一个小娃嘴中说出来,便显得极为真诚了。

殿内众女顿时捂嘴轻笑起来。

姚岚在一旁笑眼盈盈道:“公子可说好了,王后可等着吃秦国的美食呢。”

“稷儿绝不撒谎。”嬴稷小脸认真道。

“芈夫人有公子这样的孩儿,可真是幸福啊。”殿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举世皆浊我独清 芈八子先是一愣,继而转眄朝着殿门前那方遮堂的鸳鸟屏风望去。

在她转头的瞬间,一个身身穿玄红色常服、头戴高冠的青年已经从屏风后面走了进来。

只见男子的脸上此刻泛着常容笑意,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殿内的众位后妃。

芈八子这时再看男子的服饰和头冠,外加对方那与宫侍阉宦完全不同的体态和步姿,又是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宫袆之中,芈八子瞬间反应过来,这男子应该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赵王了。

果不其然,身旁的赵宫嫔妃和上首的赵王后纷纷起身,屈膝对着男子盈盈拜道:“臣妾拜见王上。”“臣妾拜见王上。”

芈八子心里顿时一阵紧张,脸上也有点不自然起来,她也忙跟着屈膝拜道道:“妾身见过赵王。”

身侧那个原本胆大善言的小娃嬴稷,此时水嘟嘟的小脸上却是布满惊色,他缩在阿母的身旁,怔怔不敢多言。

或许是赵雍在一直在盯着他看吧。

赵雍顾自走到上首,在王后姬瑶的身边跪坐下来,继而对着众女笑道:“众卿不必多礼,不要因为寡人的到来,便坏了这餐难得的美食。坐吧。”

“谢王上。”众女同声回道,纷纷落座。

赵雍点了点头,接着将目光转向芈八子说道:“近来国政繁忙,芈夫人和公子入赵多日,寡人倒是慢待了,还望夫人见谅。”

赵雍边说话,目光却早已经打量起来了这盛名中的美妇。原本他以为这芈八子年龄应该是不小了,但现在看其模样至多也不超过三十岁。

其婀娜之态与那楚妃郑袖,形若仿佛。

再看芈夫人那上围的身段、那绷地紧紧的绢布料子,便可想其内是多么的汹涌澎湃,赵雍估摸着、可能比姚岚的还要壮观。不过再想到对方已经是生育过孩儿了,倒也正常。不过宫袆的女子保养的确实好,加上年轻,身材却丝毫没有走样。

她的下身穿着一袭紫色的襦裳,虽然现在姿态端庄地跪坐在哪里,但从裙摆延起的弧度,可见她的腿挺长、身材也定是高挑。虽然妇人此时全身遮的严严实实,但从刚才她执礼而拜露出的双手,赵雍发现她的手指白皙且修长,甚至能从手背上隐隐可以看到青筋,那完全不似寻常年轻小娘的手,有一种独特的女人味。

芈夫人入宫前应该是特意打扮过的,眉头用青黛勾勒着明显的痕迹,还有说话间微张的朱唇,点着丝丝诱人的胭脂。

“多谢王上挂念,妾身与稷儿身居贵国以来,多蒙大王恩遇,王后和诸位夫人也对妾身的饮食起居多有照顾,妾身和稷儿心中感激不尽。”芈八子低首回道。

她的声线有些沙哑,却多了一丝自然的婉约。虽然芈夫人的容貌和身姿不见得有多么的出众,但她身上却似有股与众不同的韵味,尤其是那双杏眼,虽然没有做什么姿态,却独有一股诱人心灵的媚色,再搭上她那正襟雍容的坐姿、微微轻启的朱唇,可谓是端庄大方的美感中、带着娇魅的气质。这样的人儿,突然让赵雍有股遐意之感。

但赵雍也明白彼此间的身份,秉持着礼仪,只得暂时收起心中那些许不切实际的想法。

赵雍嘴中轻咳一声,盯着美妇说道:“这是寡人应该做的。而今秦、赵两国互惠交好,寡人当以礼相待……夫人今后的生活若有任何所需,旦可禀明寡人。”

“妾身拜谢大王。”芈八子起身再行一礼。

赵雍笑着点头道:“芈夫人不必多礼,这齐国的海鱼还需趁热食,若是凉了,鲜味可就保不住了。诸位用膳吧。”

“喏!”殿内众女乖巧回道。

饭食时间,大殿内寂静无话。赵雍不时便朝着下首瞥上几眼,然而这等隐晦的动作,除了当事人外,亦被身侧的王后和芈夫人看在眼里。但姬瑶选择了缄口不语。

……待宴席散去,不觉便已至深夜。

拜礼后,众妃嫔皆散去。赵雍亲送芈夫人母子到龙台宫外,便让宫侍驾车亲送芈夫人母子回到住处。

他心中虽然有点小心思,但想想,也没必要现在就付诸行动……

不过今天,他其实是在观察那个贪吃的小娃,见到嬴稷的那一刻,他对于秦国,便产生了点另类的谋算。

念及此,赵雍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鸾,他转身朝着后宫走去。

……这几天小雨一直不断,晚上已经能明显感觉得到寒意,北国的秋冬交替似乎一直都不是很明显。

才刚刚九月,寝宫里便已经开始烧起了木炭,赵雍一内居瞬间觉得暖和了许多。

王妃姬瑶此时正卧在塌上看着一册简书,见到赵雍前来,赶忙起身和几个宫女上前把他把身上沾染雨水的袍服、靴子以及绑在脚上的袜子都脱了。

等宫女们打热水进来,姬瑶便叫她们退下,自己亲自服侍赵雍沐浴更衣。

姬瑶替赵雍揉着肩膀,忍不住小声说道:“今天在宴席上,臣妾见王上好像一直在望着芈夫人看……”

赵雍有些尴尬,但也没有否认:“前些日子,寡人听说秦王的身体有恙……现在秦国虽与我赵国交好,但寡人还是得为以后考虑,现在公子稷和其母在赵,若是待秦王薨逝,若是由我赵国迎立新的秦王,那往后的秦国或将以我赵国为首。”

赵雍没有隐瞒心中的想法,全盘拖出,这也并非是什么机密。

姬瑶低声道:“臣妾倒是目光短浅了,不过王上为何要去亲自送芈夫人……”

赵雍突然转过头,玩味地看着姬瑶道:“王后似乎吃醋了?”

“吃醋?”姬瑶一愣,虽然她不能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但她隐隐能读懂这两个字的含意。

姬瑶也不置可否,用试探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道:“王上会怪臣妾善妒么?”

赵雍微笑着摇头道:“寡人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宫内的嫔妃那么多,个个都会为寡人侍寝。瑶儿不妒忌她们,非得在意一个秦国来的妇人作甚?寡人今日虽与其言语亲切,但与她初次相见,可是从没有做出什么背礼的举动。”

姬瑶摇了摇头,嘴角喃喃自语道:“臣妾其实并不在意其她女子如何亲近王上,如何侍候王上。臣妾只是……臣妾只是,不愿意见到王上对别的女人好,虽然臣妾知道王上会喜欢她们的身体,抚摸她们、对她们说些好听的话。但到了那种时候,臣妾明知善妒是不对的,但也会忍不住难受。”

赵雍看着眼前明艳的王后,若论身段、相貌,他见过的女子中,也只有姚岚能与其相媲美。

看到姬瑶一脸楚楚可怜即将落泪地模样。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揽过她的细腰,轻轻托进了玉桶。

……屋外水珠敲打窗沿的声音,突然让人感觉有点心烦意乱。

芈八子衬着亵衣、躺在塌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脑海中时时隐现出赵雍的眼神,那双充满了觊觎和肆无忌惮的眼睛。她不知怎地,对赵王她并没有多少反感。

她侧过头瞥了眼外居,黑暗中隐隐能看到屏风后的一张小木床。她倒是并不在意自己会如何,她这样的样貌和身份,在寻常贵胄面前或许是贵不可攀,但她不认为自己在赵王的面前,能有多大的诱惑。

芈八子现在只是有点担心她的稷儿,虽然不能理解对方眼神中的含义,但她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

但她此时没有丝毫办法,就她们现在的模样,生死都不由己,就算是她们母子在赵国遭遇了不测,那人难道会为了她们同赵国开战不成?

她越像越气,不甘泪水渐渐打湿肩头。曾经万众瞩目秦王妃,也会有被秦人遗忘的时候吧,现在能记得她的又有几人?

……

……

郢都,章台宫。

熊槐脸色泛红,嘴里哈着酒气:“诸位爱卿,为我楚国复回故地,共饮此觞。”

“恭贺王上。”“恭贺王上。”“恭贺王上。”

屈原见众臣一脸的谄媚之相,撇着嘴毫不作态地在嗤笑一声。

这道声音在一片恭贺中,却显得是那般刺耳。

楚王的笑意骤然一顿,对着屈原不满道:“寡人看左徒似乎有不悦之情啊?”

屈原突然仰天叹了口气,起身揖道:“大王可是要臣为我楚亡国而开心?”

此话一出,殿内众臣瞬间大惊。

身侧的屈匄赶紧低头抻了抻屈原的袖袍。

熊槐眼神不善地盯着屈原道:“卿何出此言?”

“王上为何要臣等撤军啊!王上为何朝令夕改啊!”屈原语气悲愤道。

“汝这是在质问王上吗?”左下首的靳尚当即出声呵斥道。

“佞臣,楚国将亡于尔等之手!”屈原毫不畏惧道。

“汝放肆……”

“够了!都给寡人住嘴!”熊槐挥手大声制止。

熊槐这人虽处事犹豫不决,还不自知。

但他似乎也明白屈原是个忠臣,他没有立即制罪于对方,而是辩解道:“前线将士奋战数月都拿不下武关,又谈何灭秦?且秦国既然同意归还我商於,寡人也是为了楚国考虑,方撤军而归。”

“那王上为何要与三晋断交啊?”屈原再问道。

熊槐道:“楚国既然已经同秦结盟,怎可再通三晋?”熊槐想了下,似乎觉得这个理由不怎么好,又继续道:“秦国久久不与楚国签订还地盟约,是否是因为三晋呢?”

“王上!”屈原苦笑道:“商於两地的交割和三晋何干呐!”

陈轸此时出身对着屈原揖道:“臣听说,左徒在前线,私自与魏国盟兵?秦国不还地,是否与此有关啊?”

屈原摇了摇头:“秦国还未还地,我楚怎可松懈对秦国的制控?”

“那也不可同魏国走动!”熊槐高声道:“左徒可知,魏国已经联合韩国屯兵于汝水南岸。三晋是不可能同楚国同心抗秦的!等我楚、秦两国真的两败俱伤时,三晋才会出手。”

“那还不是因为大王的朝令夕改,断绝了三晋的盟约所至?”屈原再道。

“哼,我楚国历来与魏、韩结盟,还不是年年征战?与秦盟约以来,汝何时见过两国攻伐?”

“王上真的以为是秦国畏惧我楚国?”屈原顾自摇了摇头:“秦国从来不怕楚国,他怕的只是我楚国和三晋的联合攻伐。而今秦国已经是腹背受创,大势已去。此时不灭,待秦国喘过气来,楚国必遭反噬啊!”

“王上的一道王令,致使我楚军前功尽弃。现在好了,地未到手,盟友没了,可恨啊!”

屈原的一席肺腑之言,说的楚王一时有点心虚。

熊槐吞了口唾沫,强自道:“秦不惧楚,我楚亦不拒秦。商於两地,秦国若敢不给,寡人再发兵灭秦便是!况且有秦相亲自承诺,徒手可得而不要,难道非得血流成河?”

“兵事在大王嘴里竟然只同儿戏?还唾手可得?大王以为这世间真的有那么便宜的事情?难道大王不知,秦相张仪素以无信而明天下,大王受其欺骗还不自知,楚廷众臣多受秦国贿赂,而缄默不语。大王的臣子,大王的宗亲,都已经快让秦国全部买通了!”屈原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楚国难道不是将亡之国吗?”

“左徒莫要危言耸听了,左徒常将国亡、国之将衰,这等晦言晦语挂在嘴中,而我楚国却不见得有半点衰亡……”靳尚说着用挑逗的口吻对屈原道:“反而是有兴荣之态。”

“汝这奸臣、佞臣,私通秦相,收受贿赂,只顾自身贪图享乐,而至大义于不顾!楚国将亡于汝之手矣!”屈原咬牙切齿道。

熊槐坐在王榻上,眼神微眯,一脸的淡漠之色。他并非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宗臣们收贿,但受贿的人实在太多了,就连刚刚亡故的令尹昭阳也曾是其中的一员,而像屈原这样的人太少了,并非是人人都能同他一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秦国的无耻 尘云黯淡,凛风呼啸。

咸阳宫里,门窗紧闭,火炉燎燎燃烧,殿内充斥着一股刺鼻且沉闷的气息,这味道让人闻了不自觉地紧皱眉头。只想着快点逃离。

跪俯在地的宦者,不动声色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渍,颤声禀报道:“魏章将军于泾水北岸遭遇义渠王亲率之主力,两军遂战于共县(今甘肃泾川),天时在我,胜之。此战损我秦卒七千、伤卒五千、战车八百,斩首义渠军三万六千、生擒九千、战马千匹,重复义渠六县……义渠王携五百众奔逃。”

“好!”王榻上的秦王嬴驷骤然喜喝一声。然而还未吐出下言,人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王上!”群臣顿时大惊。

“王上……”

候在王榻两旁的宫人赶紧屈身上前,将早已备好的汤药递了上去。

此时若观秦王的面色,便会发现,他的脸上浮现着一抹明显病态灰败。

虽已至凛冬,但大殿内却是异常的暖和,然而他的身子还是不住地颤抖。

看到大王这番模样,殿下的众臣只能在下面焦急地干瞪眼。

好在饮过汤药后,秦王的咳声便稍稍止缓,脸上的异态也褪去了几分。

嬴驷喘了几口粗气,对着下面摆了摆手道:“寡人的身体无碍,众卿勿要多虑。”

嬴驷虽然这般说,但臣子们的眼睛又不瞎,再结合近些时日秦王临朝的次数,臣子们能敏锐的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应该是出了问题。

嬴驷又抿了两口碗中的汤药,待止住了咳声,嬴驷方继续道:“经此一役,义渠男丁十去其三矣,义渠,再也非我大秦之患。我大秦得有魏章,实乃大幸也。若无魏章,我秦国此难危矣,待其归都,寡人定将擢升!”

“王上圣明!”“王上圣明……”

嬴驷止住恭维声,继续道:“魏、楚两国可有何动作?”

甘茂揖道:“禀王上,魏国三日前便已撤回临晋。至于楚国……”

甘茂顿了顿。

“旦说无妨。”嬴驷瓮声道。

宗臣勋贵嬴盛抢先一步接过话头道:“楚使而今,应该还在驿馆等着相邦的还地盟书吧。”

嬴盛此话一出,顿时点燃了群臣对张仪的征讨。

“王上,楚使在驿馆已经等了近一个月,相邦却仍以告病为由,迟迟不给楚国答复。臣以为,再如此下去,我秦国的尊面就要被相邦丢尽了。”

“王上,楚使滞秦月余,相邦职司邦交,却避而不见,这要是传出去,我秦国将成为列国的笑柄啊!”

嬴驷未理会这些谄言,其中的内情他当然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张仪是在装病。

但为的还不是他秦国的利益?然而这些朝堂上的卿臣、宗室为了争权夺利,不顾大义便也就罢了,现在还敢公然在朝堂上肆意诋毁。

真是丝毫的虑国之心都无,真当他这秦王是昏君不成?

嬴驷眼神冰冷地盯着嬴盛道:“相邦告病,寡人倒是有所耳闻。难道,卿等可有何办法让相邦康复不成?”

嬴盛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秦王那要吃人的眼神,反而继续咄咄逼人道:“臣以为,相邦所出之国策是错误的!他此次向王上进言割地,更是错。他现在的行为,一错再错。相邦既然已经许地于楚国,归秦后却拒而不见楚使,此举将让我秦国失信于天下!”

嬴驷的眉头深深皱起:“卿之所言,难道是让寡人按照约定,将商於两地割让给楚国不成?”

“非也!”嬴盛一副大义凛然的口气道:“臣自不会出这等下策,我秦国之土岂有割让之理?臣的意思是希望王上,将张仪交于楚国!”

嬴驷都有点被气笑了:“卿要寡人将一国之相、一国之重臣,交与他国抵罪……寡人实在不齿。”

嬴盛赶紧道:“王上无需自忧,臣以为,列国本就觊觎我秦,可张仪之国策不行韬光养晦,反倒是鼓吹东出征伐,然而战之败之,屡屡使我秦国受损;其身为国之重臣,却不能为王上分忧,反倒是添乱,臣以为,张仪非我秦国重臣,而是罪臣,此等罪臣,秦国不可容啊!”

嬴盛话音一落,往日看张仪不顺眼的纷纷出声附和。

平日里张仪在场他们或许不好明言恶语相加。但此时……都是他自找的,可就怪不了他们了。

嬴盛这般想到。

“哈哈哈哈哈哈!”秦王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王上!”

宫人急忙上前。

却被嬴驷抬手制止。

“咳咳……卿等所意,寡人明白了。”嬴驷语气转而有些虚弱道。

嬴盛等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

“王上圣明!”

“我秦国不容张仪,难道该留遇事退缩、事后挑唆非言、争权夺利的……功臣?”嬴驷满脸不解道:“相邦为国而计,在楚国大军迫境的情况下,孤身赴楚,苦言退敌。然而事成归国,倒还要抵罪??”

大殿内骤然一静,原本已做胜利之态的嬴盛等人更是一脸的彷徨。

“难道王上是赞同相邦的计谋,容忍我秦国失信于天下?”

“失信于天下……失信于天下!”嬴驷突然加重语气:“失信于天下算什么!难道尔等嘴中那口口声声的信义,便能保住我秦国百世积累而不失吗?所谓的信义能让列国退敌、不犯我秦土吗?尔等,尔等……”

嬴驷冠冕上的旒珠因为怒气而剧烈的抖动,他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下首众臣,“尔等可曾有为寡人分忧?只知勾心、谄言、非议!寡人要真听尔等之言,秦国早已亡矣!”

久久的沉默。

‘噗通’

嬴盛跪地,稽拜俯首,语气颤颤巍巍道:“臣知罪,臣是为秦国而虑才出此奏言,臣对相邦,绝无别意啊。”

嬴驷闭着眼长吁了口气,方对嬴盛道:“起来吧。寡人之言,也无有他意,卿为国操劳,寡人深知,寡人不怪罪。不过前夜大祭司占卜,对寡人言及,雍都需要社稷重臣……汝便为寡人分忧,即刻启程吧。”

嬴盛呆愣的跪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嬴驷说着,又点了几人:“卿等都是我秦国的社稷重臣,可随嬴盛一同前往。”

刚才附和进言的几人骤然大惊:“王上!”“王上……”

嬴驷没再理会他们的聒噪之音,对着殿下摆了摆手。

一旁的宦者示意,高喝道:“退朝!”

……回到寝宫,嬴驷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他强忍着疼痛,对着身旁的宫人吩咐道:“速速传相邦进宫!”

……

寒风扑朔,黑影绰绰。

咸阳城,乐府。

乐池跪坐在书居的角落里,跳动的焰火、映照的他脸色阴晴不定、看着手上的竹简,他的眉头不禁深深皱起。

片刻后,他深叹一声,将几案上那一摞简书,尽数都投到了身旁的火炉里。

这时,屋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有节奏的叩门声。

“进来吧。”乐池低头应了一声。

‘呼、呼、呼。’

寒风吹得火焰摇曳不定,乐梁将屋门关紧,对着父亲揖拜一礼,跪坐在了他的身后。

“父亲,都准备好了。”乐梁小声道。

屋外寒风刺骨,乐梁的额头却布满了汗渍。

乐池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儿子点了点头,他的手上依旧在忙活着。

火炉内的竹简越塞越多,火势越发旺盛。

乐梁沉默片刻后,问道:“父亲真的决定了吗?”

单从他的话语中,便能听到一丝明显的紧张。

乐池还是没有回答。

直到烧完最后一封简书,乐池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他注视着难掩焦虑之色的儿子,笑道:“梁儿以为,这秦国,吾等还有待下去的必要吗?”

屋内虽然有通往室外的烟筒,但此时因为焚烧了大量的简木,屋内还是沉积了不少的烟雾。久久不散。

“梁,并非为此,而是不明父亲为何如此急迫的离秦,且……”乐梁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且这般鬼鬼祟祟。”乐池直接明了道。

父子二人沉默良久。

乐池忽然叹了口气:“秦王驷倒是一代英主,秦王待为父也是不薄,若非秦国自身难保,为父倒也不必如此。然而今日会朝,吾观秦王面色……已非长久之相,且秦国的储位太子一直未定,为父怕秦王故后,秦国或将陷入王位之争。”

顿了顿,他望向乐梁道:“现在若不思后路,吾等便走不得了。”

乐池说的倒非是虚言,虽然嬴驷罢了他的相位,但依旧让他在军中担任要职。

乐梁点了点头道:“父亲准备去那一国?”

“赵国!”乐池脱口道。

赵国……乐梁嘴角喃喃道。

……

……

咸阳相府内,张仪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头,对于楚国,他原本倒是打算一直拖下去,拖到秦国扫平外忧,拖到什么时候楚国等的不耐烦了。

那便再打!

从一开始,张仪便没有想着要割让商於,因为就算是他愿意,秦王也肯定不会愿意。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

不怎么高明的骗局。

秦、楚两国之间迟早得有一战,可叹的是,楚王就是看不明白。既然楚王愚蠢上了当,那便只能被秦国牵着鼻子走了。

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

刚才入宫,大王让他尽快同楚使挑明,言下之意便是,要战便战,反正现在楚国已经和三晋毁盟了,秦国已经不怕了。

秦国也正像屈原说得那般,怕的是楚国和三晋的联合,可并非是一个楚国。

秦国虽然败于三晋,但主力并未受到损失,仍可一战,而今楚国和魏、韩撕破了脸面,听说楚王为了让秦国割让土地,还特地让使臣去宫袆咒骂魏王,以表明其同秦和的决心。

张仪摇头苦笑一声,这等事,他怎么也想不出是一个王能做出来的。真是天真!

义渠溃败的速度有点超乎了张仪的想象,不过听到秦王的对魏章的允诺,张仪眼中还是闪过一抹精光。

秦廷上下谁都知道,魏章是张仪举荐的。

“相邦,楚使求见。”殿外的侍卫通禀道。

刚刚散出消息,这才半个时辰。

来得倒是快。张仪起身,整了下头冠:“请!”

……逢侯丑此时一脸的焦急之色。刚才门下传来通报,说是看到秦相亲自进宫朝见了。他当即便赶到了秦相府衙,他倒要看看秦国这次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刚刚到殿门,秦相果然在门口相迎,看来是‘病’好了。

“仆,拜见秦相。”逢侯丑上前恭敬揖拜道。

张仪也是笑脸呵呵地回揖道:“刚才听门侍来禀,吾才知道,大夫原来还在咸阳,吾以为大夫早已经回郢都了呢。”

逢侯丑一脸地认真道:“秦相说笑了,自打旬月前仆与秦相与同入咸阳后,仆便从未离开过。自从闻之秦相病重,仆便日日祈福……秦相病体可好些了?”

“哈哈哈哈哈。”张仪尴尬一笑:“耽搁了,真是耽搁大夫了,大夫请坐。”张仪转头对着侍女吩咐道:“去准备酒水,吾要为楚使接风。”

“喏。”侍女躬身道。

“不必劳烦,不必劳烦。”逢侯丑赶紧上前制止,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吃上一顿美酒。

“仆居咸阳已近月余,无需再叨扰秦相,还请秦相尽快把商於两地的盟约契书交于仆,仆也好尽快归楚,向吾王复命才是。”

张仪故作一愣道:“好。吾这便取与大夫。”张仪转过身步伐匆匆地朝着书架走去,边走还边嘟囔道:“真是让大夫久等了,久等了。”

不一会,张仪便拿着一份简书,双手递给了逢侯丑,“大夫请过目。”

逢侯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张仪,看着他手上的竹简,不由的吞了口唾沫。

他随即当众摊开了书简。

逢侯丑也不蠢,他当然知道秦国不愿意割地,换楚国,楚国也不愿意。不过他还是觉得,秦国应该不会公然反悔。

但,当看到现在的这封简书,却是让他真切的感受了秦国的无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灭国之战 逢侯丑沉默了片刻方道:“秦相,这契书是否是写错了?”

“哦?”

张仪满脸认真的接过简书,像模像样地重新浏览了一遍,语气故作困惑道:“哪里错了,还请大夫指出。”

逢侯丑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睛,语气有些为难道:“这上述所书,怎是於地六里,当是错了。”说罢还自顾自地干笑了两声。

“没有错啊,就是六里啊。”张仪满脸的不解之色。

此话一出,逢侯丑脸上那强自装出的笑容骤然消失:“契书该是六百里,秦相于楚殿明许我楚国商於六百里,而今怎会是六里?”

“六百里?怎么可能!”张仪一脸的惊讶之色:“吾不忍秦、楚两国生灵涂炭,将秦王王赐予的六里土地尽数奉献于楚王,只求两国罢兵相和。怎么到了大夫嘴里成了六百里。商於六百里,吾可没有这般大的职权。”

“可……可,这是相邦在楚廷之上亲口答应吾王的啊。”逢侯丑满脸不甘道。

“或许是乡音难辩,楚王听错了吧。”张仪语气有些无奈道。

“汝!……吾楚国退军,吾王等的,可非是秦相的六里封地,而是商於的六百里!”逢侯丑愤怒地大吼道。

“商於六百里……大夫就是把在下卖了,也不可能使秦王让给楚国啊。况且,秦国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又怎可轻易拱手相让呢?”张仪满脸无辜道。

此话一出,逢侯丑的大脑骤然发蒙,耳边原来咆哮的凌风也消声难闻,嗓子里仿若点了一把火,燎的舌根干的发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堂内的时间仿若陷入了凝滞,躬立一旁的副使和那些相府侍者一动不动,秦相依旧保持着刚才请身的动作……逢侯丑甚至都能看到对方眼神深处的那一抹讥讽。

“哈哈哈哈哈……”半晌后楚使忽然大笑起来。

张仪看着他那奇怪的笑容,很勉强,脸也紧绷绷的,一看就是气的不轻。

“秦相的话,吾定会如实禀于吾王。”逢侯丑眼里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希望秦国做好了失信于天下所带来的后果!”他说罢,也不待张仪的挽留话语,拂袖而走。

张仪看着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

……

雪花轻飘,冬月寒寒,白雪渐渐覆盖了那气势磅礴的龙台庑殿顶。

寒风拂着白羽洒落肩头,赵雍却浑然不觉。

“王上,降瑞雪了。”身旁的陈忠忽然小声提醒道。

赵雍一愣,赶忙停下匆匆步伐、转头朝着廊庑外望去......只看那纷扬的雪花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布满了大地。

“倒是个好兆头。”赵雍嘴角嘟囔了一声。

“天降瑞雪,昭示福运,王后必无大虞,王上不必太过忧心。”陈忠躬身说道。

赵雍点了点头,转过头问道:“太医令进宫了吗?”

冬月之后,姬瑶的身子便好像出了点问题。但她却一直未曾提起,赵雍也是昨日用膳时,才发现了异样。

在这个感冒发烧就要人命的时节,赵雍可谓是紧张至极,但姬瑶自己却一直说没有生病。

……温室殿内,宦者宫女们准备了一番,在床榻的旁边拉了一道幕帘,放上了几案和胡凳。王后姬瑶仰躺在帘子后面,把手伸出来放在桌子上的垫子上,本来是要拿一根丝线系着手腕来诊脉的,但赵雍认为那种法子恐怕不准,于是宫女们便拿丝帕盖上姬瑶的手腕。

姬瑶躺在帘子后边,嘟着小嘴道:“臣妾无碍的,王上不用担忧。”

赵雍瞥了她一眼,用有些生气的口吻道:“待太医诊断过了,王后再言也不迟。”

“喏。”姬瑶嘟哝了一声,她知道这是王上关心自己。但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她真的没病……只是有些食欲不振而已。

一刻钟后,白发老翁姗姗而至。

扁鹊进殿后先对着赵雍稽首拜礼,转又对着帷幕后边的姬瑶行了一礼。

年余不见,老翁的身体依旧是健朗如故,登台爬阶,嘴角都未有粗喘之态。这个年纪还能有这样的健康状态,简直是奇迹。

赵雍上前将老人搀扶而起:“劳烦太医令了。”

“王后乃大福之人,王上无需忧心。”扁鹊安慰道。

客套罢,扁鹊躬身上前,看了一眼那丝帕中露出的纤长玉指,对着帘后的姬瑶作揖道:“王后稍后若有任何不适,旦可告知老臣。”

“嗯……”帘后的姬瑶轻声应道。

接着扁鹊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切脉。

……“大捷!”

“大捷!”

温室殿内,正在紧张等待的赵雍,耳边忽然传来几道模糊的声音。

“大令,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赵雍眉头轻皱、吩咐了一句。他倒没有生气,只是怕那驳杂的吵闹声,影响到了扁鹊对姬瑶病情的诊断。

“喏。”陈忠应声朝着殿外退去。

片刻后,扁鹊切脉回手,他一脸喜色的朝着赵雍拜道:“恭喜王上,此乃喜脉,王后有身孕了。身体不适、食欲不振,乃孕期的正常表现。”

“恭喜王上,恭喜王后。”

“恭喜王上,恭喜王后……”

在赵雍还在呆愣的时候,身旁的宫人早就揖拜恭声道贺起来。

“恭喜王上。”帘幕后悠悠传来姬瑶喜意中带着羞涩的声音。

“!!!!!寡人要当父亲了?”

“哈哈哈哈哈……”赵雍很快就大笑出声,他原本还以为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呢,毕竟夜夜耕耘,始终没有播下可以成熟的种子。然而现在看来,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啊!

赵雍从来没当过爹,在这种情况下姬瑶突然被诊断怀孕了、这种感觉真可谓是惊喜中夹杂着新奇。

等陈忠从屋外回返,只见大殿内已经到处洋洋着一片喜气之色。他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不妨碍他为王上带来一个更大的惊喜。

“王上!大捷!”陈忠对着赵雍一脸兴奋道。

“啥?”赵雍还沉浸在为父的喜悦中,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王上北疆大捷,楼烦、林胡一战国灭!”陈忠继而大声道。

这番话瞬间将赵雍给冲击的晕乎乎的。这种双喜临门的感觉实在是……实在是太刺激了。

“王上……”帘幕后突然传来姬瑶地声音:“臣妾这里无事了,王上,还需以国事为重。”

赵雍回过神来,转头对身边的宦者宫女吩咐道:“汝等好生服侍王后。”

“喏。”

宫人们也紧跟着道贺,整个龙台宫里瞬间就热闹了起来,继而是整个赵王宫、邯郸,整个赵国。

……出的殿门,赵雍。赶紧吩咐陈忠道:“立即传安平君、武安君、定阳君进宫议事。”

“卿臣们已经在宫外等候王上的召见了。”陈忠老脸带着喜意道。

“宣。”

议殿内,三位阁臣先对着赵雍恭贺了一番,他们来时,也已经收到了王后怀孕的消息。

对于他们来说,王后有孕甚至比覆灭胡国来的还要开心。朝臣们一直担心的,除了国事,便是国统的传承。若是王后再为赵国诞下一位王子,那可谓是锦上添花了。

“恭贺王上,恭贺王后。”

“好了,卿等之意,寡人甚慰。安平君,快快将北地的战报汇于寡人。”赵雍一脸的急切道。

赵成手中此时捧着一摞竹简,没错是一摞。

“喏!”赵成摊开一份竹简,缓缓道:“楼烦王勾结林胡,欲阻我赵军于大河东岸,九月初三,骠骑将军庞煖同代郡郡守楼缓分兵两路,夹击胡族联军,九月初七,庞煖军团于原阳遭遇胡族主力,大破之!生擒楼烦王姬博、林胡王、楼烦王妃、林胡王妃、王子、王女等三十一人,楼烦相雅库托、林胡将军、都尉六十七人。斩杀三万七千四百二十一人、俘虏五万六千七百八十七人……”

言至最后,方道:“楼缓已尊王命,在楼烦、林胡境内颁布纳胡令!”

赵成洋洋洒洒足足说了将尽半个时辰,赵雍听得都有些发蒙。

待赵成话语落下,赵雍愣愣地高喝一声:“好!好!好!好一个庞煖!好一个楼缓。待其归来,寡人定当亲自为其接风洗尘。”

“恭喜王上,北疆胡地、尽为我土矣!雁门、云中二郡亦可治矣。”苏秦长揖恭贺道。

“北疆已平,中山可图之!”赵雍指着身前的堪舆图,果断道。

这一战的成果和速度实在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林胡和楼烦这两个侵扰赵国数百年的心腹之患,一战,竟然就此灰飞烟灭了。

虽然燕国和齐国的战事还没有结果,但赵雍已经有些等不及要对中山开刀了。

“王上之意,着即开战?”肥义揖拜道。

“我赵国历来对中山的征伐,虽然常以中山之败告终,但其心气始终心气未丧,元气亦存。此次我赵国若对中山开战,务必要做到一战毕,就算不灭其国,也要中山数十年内无力再战、无心开战。要战、便要战的彻底,让其胆寒。继而割地、蚕食。”苏秦道。

“若魏、韩两国插手怎么办?”肥义担忧道。

“魏、韩倒是不必担忧,现在他们正盯着楚国、秦国,若是想插手,早在我军北上之时便动手了。”苏秦道。

赵雍盯着堪舆图,眼神微眯。

“传令楼缓,令其在胡地兴建城池、大招骑兵。开春之后,寡人欲亲征中山,此战当灭国之!”

众臣眼中一亮。

“喏!”

……

……

莽草荒原,一望无垠。

十二月的河套草原,生机不复、尽显寂寥,凌风呼啸,雪花洒落,牧人挥舞着长鞭驱赶着散落的牛羊,牛羊瑟瑟发抖地缩在厚厚的雪地里一动不动,仿若与大地融为一体。

年轻的牧人摘下遮挡面颊的口巾,转头对着远处的父亲大喊道:“阿大!牛羊都不走了。”

似乎是风雪太盛,年轻人的音声混杂在其中更是细不可闻。

队伍最前列的胡人大汉,拔出深陷雪地的靴子,低头啐了一声,转过身子、步伐艰难的朝着年轻人走来。

“阿大,赵国还有多远?”年轻人缩在羊群身后,对着眼前的父亲一脸迷茫地问道。

大汉抬头看了看天,又四处张望了一番,然而入目所见、尽是白雪茫茫。

不过他似乎有独特辩解方位的办法,观望片刻后,喘着粗气对着儿子说道:“咱们已经过了阴山,继续向南走,明日应该便能到安阳城了(内蒙古鄂尔多斯境内的黄河北岸)。”

大汉一边说、一边从解下腰间的布囊,布囊内包裹着被冻得硬邦邦的肉干。

父子二人似是饿急了,也不管冷热、取出里边的肉干,就着凉水便吃了起来。

“阿大,那些林胡人说的是真的吗?”少年话语含糊不清道。

“恩?”

匈奴少年咀嚼着肉干:“赵人的王,真的愿意接纳我们匈奴人?”

匈奴大汉瞥了儿子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林胡人、楼烦人都被赵人打败了,但赵王并没有杀死他们,而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子民。以前的南人傲慢、视我们为牲畜,为了区分他们的高贵,穿的衣服都和我们不一样。可是现在就连赵人的王、都开始穿我们的衣服了,我们匈奴人,只会臣服尊重我们的强者。”

少年怔怔的点了点头,他并能理解父亲话中的意思,但他这一路上都在听身边的人说赵国有多么的繁荣、多么的富硕,他却没有多大的概念,只知道那里有温暖、安全的石头房。

大汉吞掉嘴中的肉干,翻身起来看了看天际风势。

“阿郎先休息一会,待风停了再赶路。”

大汉说完,随即坐下、和身缩在羊群的中央打起盹来。

这是父子迁移的第三十二天,他们的身后还有许多同他们这般的匈奴家庭。

去年阴山北边有一个部落,出了一个自称单于的家伙,欲统合整个匈奴,以对抗西边的月氏和东边的东胡。然而理想挺好,现实残酷。结果便是匈奴的各个部落陷入了混战,他们这些小部落的牧人要不北上依附大部族,要不南下。

两难之际,正巧听说南人的王,颁布了纳胡令。他们虽然不知道‘纳胡令’是个什么玩意,但是通过依附南人的匈奴部族,方知待遇优厚。

他们此次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前方富硕、温暖的赵国。

但他们此次前往并非是去劫掠,而是从军。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战后再说 冬月的朝阳每次升起都显得格外的温暖,早风撩起一抹白羽行向天边,大地绰上了金光,对人们回映着耀眼的斑点。

这里是风雪肆虐的荒莽草原……

一条长而逶迤的队伍,在冬日的沐浴下渐渐浮现,这是阿力部族迁徙的第三十三天。

因为挛鞮部族的野心,杀伐笼罩整个草原,继而给整个匈奴带来了战乱。

迁移牧生对匈奴人来说虽是常久的陪伴,但阿力人现在正努力寻求、属于他们的永远。

迁徙的队伍绕过那横亘天地的莽荡阴山,又跨过条条水缓封冻的溪潺荒原。

只见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升起一座‘巨城’。

少年和巴图揉了揉有些疲惫的双眼……骤然兴奋地手舞大喊起来。

前面的父亲回头瞥了儿子一眼,身侧的牛羊也被少年惊得‘咩,哞’乱窜。

人们似乎都看到了远处的那凭空浮现的金色城池,队伍瞬间爆发出阵阵高喝欢呼。

新日沐浴下的安阳城,此时显得极为刺眼。

……

安阳城算是这个时代华夏的最北端、最西端……还是刚刚打下来的。

其城位于阴山南麓断脉和黄河的交叉口,其西可出莽荡草原、向北可阻千里阴山,南渡涛涛黄河,向东行三百里,便是同样建设中的九原城。

其城池,是在林胡城的原基础上扩建而成,整个城池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周长足足超过十里。

但由于时间问题,此时的安阳城,与其说城,倒不如说是个被夯土高墙围起来的草场。城内除了零零落落散布着几间破败的土屋外,便全是帐篷了。

然而,不得不说,这座即将屹立于荒莽草原的高耸巨城,无一不在彰显着赵国此时强大的国力和吞并天下的野心。

楼缓走出大帐,赶紧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看着城内的工程进度,他的心中有些不满。转而对身旁的安阳县令问道:“还需要多长时间才可以营建好城内的基础设施。”

“现在从建的屯民,大部分都调去了九原城,仆估计…最快也要等到秋收之后了。”安阳县令如实回道。

楼缓摇了摇头,凝视着安阳令用不容置疑地口气道:“太慢了,夏至之前务必完工。”

“可……”安阳令脸色顿时有些发苦,刚想说些什么。

楼缓抬手打断他道:“吾已征调代郡的屯民,不日便可至安阳。”说着他又指了指城北:“还有刚刚那些进城的匈奴、阿…阿…”

“阿力部。”身后的俾将小声提醒道。

楼缓回头瞥了裨将一眼。顿了顿,方继续道:“刚刚内附的千余匈奴人,先登记造册,籍所暂时附于安阳城,待城池建造完毕,再行东迁。”

安阳令的神情瞬间转悲为喜,信心满满地揖道:“仆定不辱命。”

楼缓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行人接着朝着远处巡视而去。

路上众人不时哈出一口热气、搓了搓那被冻僵的双手。

转眼功夫,楼缓便已经在北疆驻扎了数年。而今看来,这新辟的九原郡确实要比代郡还要冷上不少。

他之所以大耗其力、加紧两郡城池的建造进度,其一自然是为了向王上邀功,另外一点也是想尽快抽身,参与到对中山的国战之中。

此战覆灭两胡,楼缓的心中其实是有些不甘心的。

他虽然不否认庞煖的功绩,但他认为庞煖能居首功,除了自身外,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运气好,在黄河边碰到了林胡的主力。以赵国铁骑对上胡马那还不是砍瓜切菜?

看着曾经点头哈腰的后辈,现在的爵位、官职都要大过自己,见了面、自己还得揖拜行礼,楼缓这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对秦作战的两次战役,他都没有捞到半点军功,而今他的君侯梦,也只能寄希望于攻灭中山一战了。

……

赵国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其中表现、无论是从军事上还是从政治上。

九月才覆灭完林胡和楼烦两个草原牧国,正月便要接着计划攻打中山。

短短数月间便对其两胡内部做完了政治统合。虽然只是初步的,但这个统合速度、还有胡人的配合程度,难免让人有些心惊。

就像一切都是预谋好的一般。

然而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一切确实是赵国预谋好的。

战争虽然是突然的爆发,但林胡和楼烦两国的贵族高层、却早早就被都察院给渗了个透彻,其中那个最大的内奸便是楼烦王子姬魁。

而赵国对王子魁许诺的,也不过是一个空头的王位罢了。

昔年云中一战,让他对赵国烙下了深深的恐惧,随着时间的侵蚀,赵国便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也正是有了王子魁的牵头,赵国才能这般顺利的取得战争的胜利。以至于两胡归附的统合。

赵国虽强,但能做到一战而灭国,一战而并之,内奸的作用必不可少。

不过,内策固然重要,但最主要的还是赵国的自身。若是没有强大的国力支撑,就算是一朝灭国,要想完全消化这颗胜利的果实,恐怕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昔年魏国灭中山,便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屯田制度的成功,得以使赵国国库殷实;胡服令的推行,可使赵国以战养战。这才是强大的根本。

……赵雍看着那副全新的、蓦然壮大的帝国版图,心头激动地砰砰直跳。

林胡故地已同上郡相合,向北直通九原,向南俯瞰关中;楼烦故地划归太原、云中、雁门三郡,南可出晋阳、北可通阴山。

而今赵国的版图,比之他继位之初扩大了何止一倍。单论幅员,而今华夏列国也只有楚国能与之相较,但若论国力、后力,楚国便和现在的赵国不是一个重量级了。

赵国数代人的努力,终于在这一刻取得了拓展性的成果。

胡地已有之,中山还会远吗?

赵国欲覆中山之心,可谓是明目张胆,但也并非是头脑一热而下的决定。

反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君臣共同商议的结果,似攻灭楼烦、林胡一般、乃是多年筹谋的结果。

从内:正像都察院御史李疵回禀的消息,其书中所呈的中山国现状,明曰‘中山之辈,耕者惰、而战士懦,若此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这番话,足以表明,原本十分尚武的中山国,如今已然不再尚武,而是对儒学比较推崇,就连中山王也开始重用文人儒士,而轻贱兵、法之才。再加上中山国的外交也是稀巴烂,决裂了齐国、得罪死了燕国、南边的魏、韩也忙着弄楚国,为之所能倚靠者、恐怕也只有夜夜觊觎自身的赵国。

从外:列国而今混战不休,根本就无暇顾及到赵国发起的灭国之战。

此时去攻打中山国,无疑就是最佳时机,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再想要灭掉中山,付出的代价定然会更大。

不过,若从理性的分析下,中山国并不是林胡、楼烦一般的松散部落联盟,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隶、封建制度国家,其军队的统合性、人民的积极性。前后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譬如此次赵国借机插手燕国内政,鼓动中山进攻燕国。其结果便出乎了赵国君臣的意料。此战,中山国似乎并没有削弱多少,反而向北侵犯了燕国数百里,增大了其地缘实力。

而燕国,此时好像也没有精力来审判这个趁火打劫的强盗。

……

燕国,方城(河北固安)。

天光破晓,方城壁垒四面的喧嚣声已是越来越大。齐、燕双方十数万的人马,离着大约一里多地摆开了大阵,两军遥遥相望。

北风忽起,吹散了遮挡人们视线的朦胧大雾。

匡章立于中军戎车之上,眺望着前方的光景,听着对面燕军那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散落各部的大将陆续朝戎车聚拢过来,其中有一个甲胄款式明显与齐军不同的武将、策马上前,对着匡章揖道:“上将军,只要拿下方城,蓟都门户大开,逆太子大势去矣。”

市被嘴上虽然这般说,但心里却另有计较。看着昔日的敌人在燕国的国土上肆意杀戮,实在不是个滋味。

匡章客气地回揖道:“市被将军放心,燕军而今不过是困兽之斗,大势在我。”

说罢他也不理会市被的反应,便对着身旁的齐军将领训话道:“我齐军兵力近倍于燕军,今日决胜,诸位当功成而为!一战剿灭燕军主力!为了齐国的大义!”

众将顿时瞪目喊道:“为了齐国大义!为了齐国大义!”

市被看着眼前激昂的一幕,心里总有点不详的预感。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也只能一股脑地跟着齐国走下去。

众将分散,市被回到‘燕军’所部,向燕王姬歇如实禀明了燕、齐两军的实际军况。

姬歇微微颔首道:“燕、齐两国虽有仇嫌,寡人也知道齐王此次相助或抱有异心。但寡人已经没有办法了,寡人不能辜负王兄临终所托,眼睁睁地看着燕国败亡在那个叛逆手中。”

“可……”市被刚想说些什么,远处的中军大鼓霍然隆隆擂响。

两人都不由自主的转头望去,只见齐军的侧翼军阵已经缓缓展开,朝着燕军包围而去。

燕军兵力薄弱,但选择出城阵战,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此时若是打攻守战,齐军大概率会绕过方城,直插蓟都。这里是平原并非是崤函险关,无险可守,况且燕国的南长城已经被齐军攻破,此时守城已经毫无意义。

伴随着一道冲天的喊杀声,敌我双方人马骤然对冲而出。决定燕国命运的最后一战,终于爆发。

姬歇紧紧了肩头的臂甲,转头对市被道:“寡人知道将军想说些什么,但,待此战之后,再说不迟。”

市被眼神跳动,沉默片刻,躬身作揖道:“喏!”

齐军此次赴燕作战,可谓势如破竹,所遇之燕军皆无一合之敌,就连屡屡使齐国饮恨的下都易城防线也被轻易突破。齐强于燕是一点,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燕国国政不稳,导致的民心动乱。

敌我两军的左翼已经短兵相接,那边尘土漫天飞扬,位于中军的匡章在远处看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想来前方的武将能看见。这时齐军左翼的一股轻骑忽然出动,紧跟着第二个步兵方阵也开始前进。

赵国骑兵改革的成功,让其余列国也都认识到了骑兵的强大,军制改革在列国纷纷上演,就连战马贫瘠的齐国都花重金组建了数支规模不等的骑旅。

匡章见状,情知左翼的战事不利。若非如此,前方的将领、应该不会率先派出压轴的骑旅去策应。

果不其然,盏茶功夫后,便有传令兵前来通报:左翼即溃,紧需支援。

匡章立在戎车上,一言不发,神情冷漠地看着前方的修罗战场,回想着临行前大王吩咐自己的话语。

‘燕王’……匡章心中默念一声,嘴角突然咧开一道冷笑。对于齐国而言,‘燕王’的利用价值似乎已然是耗尽了……

第一道呐喊声过后,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平原上的大战已是愈演愈烈!

刚才传令兵来报‘左翼已经彻底溃散。’而那‘左翼’正是燕王所率领的……

“传令全军,即刻发起对燕军的总攻。”

匡章骤然拔出腰间的佩剑,大声喝道:“杀!”

齐军中军开始进攻,部守于阵线前的防御步阵陆续出动。

随着齐军的猛攻,原本还能维持阵脚的燕军、轰然即溃。

燕军被击溃的人马也不回方城,而是迅速往北逃离,附近的武将们在大声吆喝叫骂声,试图重新把溃散的将士聚集起来。

然而胜利的天平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一方的倾斜。

这座拱守蓟都的最后一座堡垒,即将宣布告破。

……蓟都城头,北风呼啸,旌旗猎猎。

姬哙眼神复杂地同木盒中的王叔对视着。

片刻后,姬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容十分狂放。

两位燕王的对视……这场景让人看了稍有不适。

待笑声停歇,姬哙眼中又露出一抹悲戚之色,他对身后的侍者摆了摆手道:“拿下去吧,好好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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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晚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正義之师’ “风萧长兮,燕山难归……长梦须醒,自有尽时。”姬哙嘴角碎喋轻语,他现在的心是失望的、绝望的、后悔的。他屏着双眼,任由风雪吹打驻身,许久之后,他突然凄厉地一笑。

“吾真的是燕国的罪人吗?”

燕哙似是在回游梦咦、似是在向天询问。

身后的众臣听之、闻之,皆做彷徨、惊态之状。

“王上!万不可言此丧志之语啊!”子之低首,不甘道。

“我燕人宁死而不屈于齐,我蓟都粮秣可支军民数年所需,我蓟都高城、坚墙!王上,我燕国还没有败啊!”

“长城、督亢皆失,孤城又如何能长守?”姬哙苦笑着摇了摇头。

众臣皆哑而无言。

长久的沉默换来一声叹息,姬哙眺着城南的远方,他从那云起翻涌的尘雾下,仿若看到了齐国的千军万马。

“燕国将亡矣……”

“王上!”“王上!”

“没有机会了……齐国,田辟疆。”姬哙哀叹一声:“泱泱大国,自诩遵信重儒,然而,实具虎狼之心啊!”

一直行于末尾的苏代此时上前揖道:“王上或可暂入赵地,以待复国之机。”

“妄言,赵国而今不敢直面强齐,又如何会真心助我燕国。”中大夫郭隗当即驳斥道。

苏代也不与郭隗拌嘴,转而对着姬哙拜道:“王上,赵卒不出,非是惧于齐国,而是困于自忧。武安君已书信于臣,赵军已然荡灭林胡、楼烦二国,还望王上稍避齐军锋芒,暂入赵地,待赵王联合魏王、韩王,再行复我燕国。”

此言一出,燕国君臣皆大吃一惊。

这个消息的震撼程度,完全不吝于三晋攻破函谷关。

姬哙一时间甚至都忘记了、百里外的齐国大军。

“赵国竟然攻灭了二胡?”郭隗惊诧出声道。

消息的真伪倒是不用怀疑,在场的众人谁都知道,这位苏代大夫正是武安君苏秦的亲弟。

苏代的话,一时让姬哙犹豫起来。

郭隗从震惊中回过神,赶忙劝道:“王上!万万不可离开燕国啊,王上若离国,燕地万民无主,而大王无根,还谈何复国!”

“若王身受损,又谈何复国之本呢?”苏代不屑道。

“王上还请三思,王上若离开了燕地,我燕国便真的要亡了!”郭隗不与苏代争辩,一个劲地苦劝燕王道。

“大胆!汝怎敢言出、这等晦咒之言。”子之再也忍不住,出声呵斥道。

子之的心情,现在也是很纠结,他虽然是个野心家,但他也不想让燕国全全受制于赵国,他虽然亲赵、但而今也怕步入姬歇的后尘。

“大王三思啊!”郭隗重重叩首道。

姬哙眉头深深皱起。

沉吟片刻后,再度长叹一口气:“好了!寡人是不会离开燕国的。”

“恩?”苏代和子之同时一愣。

“王上,万不可以身涉险啊。”苏代道。

姬哙长吁出一口气:“国怎可一日无君。燕国而今的动乱都是由寡人一手所造成,寡人又怎可置燕国万民而不顾、独自奔命呢?”

姬哙顾自摇头道:“寡人不能那般做,寡人要是走了,先王临终的箴言可就成真了。”

“王上!”

姬哙抬手制止劝诫之言,他环视群臣一周,沉声道:“寡人当与燕国共存亡。”

“但,为燕国计,寡人现在宣布立公子平为太子。”

“臣等谨遵王命,臣等势与燕国共存亡。”众臣神情肃穆道。

姬哙欣慰的点了点头,交代完最终之言,他眼神突然凝视向苏代:“寡人就将太子托付于卿,望卿能带太子安然行至赵国。”

苏代眼神有些复杂的点头道:“臣定将不辱王命。”

……

方城的攻防战已经进入了尾声,这座高墙壁垒的军事重镇、蓟都的最后一道屏障,仅仅御敌两日,便彻底宣布告破。

丈余高的城门轰然大开,齐国的‘正义’之师,高举戟矛,循循而入。

城内的燕国百姓对于侵略者、齐军的到来,竟然没有丝毫的悲怯之态。

他们站在刚刚饱受战火摧残的断墙残垣前,竟然做躬身之态,纳迎侵略者。

匡章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下不禁嘀咕道:“民心可用矣。”

齐国的正义之战,顺利程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行于燕境七十余天便拿下了除蓟都外的所有的城邑。而今的燕国,真的只剩下蓟都这座孤城了。

就在匡章感慨之际,远处忽然奔来一骑斥候。

斥候临近禀报道:“大将军,赵国已向武遂(河北武强县)、观津(河北省武邑县)二城增兵。”

匡章闻言眉头皱了皱,身旁的田盼一脸不屑道:“赵人此时必然不敢袭我齐国,此次增兵河间,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我齐军拿下了燕国后,转而攻赵。”

匡章微微颔首,也没有反对。此时列国援助燕国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因为从名义上来说,齐国已经先一步占据了大义,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为了‘主持正義’才来燕国打仗的嘛。

正義这东西,说起来玄乎,但实际上却关乎了这场战争的‘合法’性。在这个‘遵义行礼’的时代,华夏列国开战往往都要先打一番嘴炮,为的就是争取让自己成为正義的一方。(蛮夷无所谓)

譬如此次,齐国行‘正義之战’,燕国的平民百姓就表现的十分配合。因为他们认为齐国是来拯救自己的国家来了。

若是齐军上来就烧杀抢掠,那燕人肯定不会配合,不要说七十天拿下燕国,就是七十年那也是痴心妄想。

然而真正的目的,恐怕也只有正義使者自己知道吧。

“还是不可大意,赵国虽然刚刚覆灭了二胡,但其国力,比之以往不可同日而语。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出现任何的变数。”

匡章虽然没有同赵军交过战,但从赵军这两年数次攻伐的战绩,他也能推测出来,现在的赵军,比往日秦军或许更可怕。

思慎片刻后,他转而对着田盼吩咐道:“战阵之行力求百不失一,汝即刻分兵两万,增兵武桓。”

田盼虽然不认为赵国此时敢战,但大将军说的确实有理,若是真让赵军过了易水,平原之上的齐军恐再无兵优。

匡章再嘱咐道:“若赵军伐我齐城,田盼将军切记只守不攻,以待支援。”

田盼郑重揖道:“大将军放心,仆在一日,武桓绝不会失。”

匡章点了点头,拱手揖道:“珍重。”

“珍重。”田盼回揖一礼,说罢便策马回行。

匡章注视着田盼的身影出了城门,转身对着行军司马吩咐道:“传令于黔夫,立即对蓟都发起总攻。”

“喏!”行军司马应道。

……

“卿的意思是说…匡章有不臣之心?”田辟疆放下手中的简书,转头凝向田婴,神情中带着一股不悦之色。

倒并非是因为田婴的谏言,而是刚刚奏简所述之事。

齐国为图燕可谓是下了血本,高昂的通路费、倾国之战所需的辎重粮秣。

然而燕国的战事倒是顺利,但齐廷上下对主将匡章的诽谤之语却也是不停。

现在隔壁的宋国又趁机搞事,旦见齐国无心他顾,竟然举大军意图吞并滕国。

作为泗上仅存的三国之一,滕国几经磨难、虽然现在的辖地也只剩下一个都城,但这滕国毕竟是作为齐国的附属国而存在的。若是眼睁睁的看着滕国被灭,那齐国中原霸主的脸面往哪搁。

齐国东拼西凑下,临时聚集了一万齐卒,然而还没到滕境,就被宋军给埋伏全包了饺子。

这些时日,田辟疆真的是心力憔悴,他已经有十数日没有去听过他最喜爱的竽笙大合奏了。

“臣弟并非此意。”田婴摸了一把额上的虚汗,顿了顿道:“燕地已有大半在我齐军之手,而今燕人皆颂我齐军乃正義之师,臣弟怕的是……若再由匡章攻克蓟都,其身为主将,恐功高盖主啊,现在其又得燕民拥戴,怕……”

田辟疆立即打断他,不悦道:“参匡章的奏简,寡人已阅,相邦就不必再言了。”

“可……主将拥兵自重,王上不得不防啊。”田婴道。

“寡人若是防他,又何必用之呢?”田辟疆道。

“王上!匡章入齐之前便已投国无数,然而都未能侍国多长时间,若非先王辟其为将,他现在恐怕还是一丧家之犬。”田婴沉声道。

“妄言!”田辟疆出声呵斥道:“汝怎可这般喻我齐之上将?”

“臣弟失言。”田婴似乎也注意到用词不妥。

这位擅权王弟心中的那些小心思,田辟疆也不愿意戳破,他随即缓缓道:“昔年秦国借道伐我齐国,先王便以匡章领兵拒敌,曾也有同汝一般的卿臣,言及匡章不臣之心,然结果如何,想必不用寡人多言。昔年匡章之母因顶撞其父而死,被埋于马厩之下,先王曾对其言:‘建功,则可为其母封陵改葬。’汝可知匡章是如何同先王回言的吗?”

田婴只得摇头。

“匡章言之:‘未得父命,不敢改葬母坟。’”田辟疆瞥了田婴一眼:“为人子,不敢违背死去的父亲,难道敢违背活着的君王吗?朝臣有什么猜忌大可让他们去说。但,卿身为齐相,切不可随意妄言!”

田婴沉吟片刻,低首拜道:“臣弟明白。”

田辟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说这么多,并未有怪罪对方的意思。也正是有这般衷心善妒的臣子,朝政之事他才能放心。

然而身为一国之君,所思所虑自然要考虑全面,有的道理他自己知道便可以了,但绝对不能让臣子也知道、他知道了。

匡章拥兵自重,的确有这个可能。但田辟疆也早已经有了对策。只是不便同臣下所言罢了。

随即他岔开话题继续问道:“宋、越两国之战事,相邦如何看待。”

田婴这次思慎良久,方道:“臣弟以为,宋、滕之战,我齐国已无需再大费其力。宋国必然是勾结了鲁国,方有我齐军泗北一败。而今我齐军主力尽在燕地,此时不虞再同宋国相持。可待我齐国功成,主力回返,不妨再同宋、鲁秋后相较。

而越国攻伐莒地,之所以相持不下,除了楚军强悍,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地的莒人不愿意臣服于越人。而莒人古来与我齐人相好,莒地今虽属楚,但莒与我齐更亲。臣以为,此时我齐国可顺势插入楚、越两国相较,趁楚国无心东顾,将莒地再度并入我齐。”

待田婴言罢。

田辟疆抚掌欣慰道:“相邦所视与寡人一致。滕国弹丸之地,弃之无虞,然莒土所在之沂沭河谷皆膏腴之地,此时不取不符天意。但,此时我齐军主力毕竟在北,国内可调之军已然不多。还需一员良将,方可成事。”

田辟疆说罢,转望向田婴道:“相邦可有举荐之人?”

田婴沉默片刻道:“若争莒地,我齐国同楚、越的外交定然破裂,那便势必要一战功成。此时田盼和黔夫都在燕地,能委以重任者恐难数之。不如调田盼将军归国?”

田辟疆摇了摇头:“寡人刚收到边境的急报,赵国已经向武遂增兵,所欲为何,还不清楚。大将军已让田盼拱守武桓。为防赵国,怕不能调田盼伐莒。”

“田眄如何?”田婴再道。

“眄子已年愈七旬,恐不堪劳师远征。”田辟疆道。

田婴缄默不语。

田辟疆笑道:“寡人倒是有一人选,或能担此重任。”

“哦?臣弟愚钝,还请大王告知。”田婴疑声道。

田辟疆眼神微眯:“相邦以为,田忌如何?”

“田忌?”真是一个久违的名字,对于自己这位族兄的能力,田婴还是认可的,只是……

只听齐王继续道:“昔年成侯(邹忌)与田忌不和,以谏言诬于田忌,田忌恐之,遂奔与楚。然楚国虽厚于田忌,封其于江南(湖北公安县),但田忌之心始终未忘母国。寡人前些时日,已经召其归国,而今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灭其国者必先去其史也 季节的交替真的很快,仿若一瞬间,明明昨夜还枯朽的树杈,今日便冒出了春的新芽。

转瞬便又是一个轮回。幽居在邯郸的大多日子里,芈八子觉得天地的时间仿佛是静止不动的,赵国虽然不限制她的行动,但待她自己褪去了最初的新鲜感,她实在连院门都不懒得出去了,因为没有意义,她更愿意待着宅院内,看着远处的日出、日落。现在对她而言,在这个世上也就剩下了今天昨天和明天。

发呆成了她的常态,有时候一番沉寂便是数个时辰,她想着自己一生中的前二十多年的境遇,日子便在在幻想中不停的回溯。来到赵国的这一年多,她所思所虑恐怕比之前二十多年加起来都要多。然而似乎什么都无法改变。

回忆里的仇恨、羞愤、屈辱不断地折磨着她,有时候想得太多、太久,晚上总会做噩梦。

为了不让自己长时间活在回忆里,这些时日她除了教导嬴稷习书诵礼外,便是育花栽树。

前者成了她活下去的动力,后者或许是她对生活最后的那一丝期盼吧。

看着远处提桶浇水的小子。五六岁的小娃个头长得确实很快,她从开年便已经开始给嬴稷束发了,看着曾经那嗷嗷待哺的婴孩,旦夕之间便成了一个半大的小子,芈八子的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欣慰。

日常她们母子侍候院子里那几颗树,是芈八子平时最愿意做的事。观察着它们缓慢地枯荣岁变,她至少还能察觉到日子的流动。

赵国给质子安排的这处宅子确实足够大。院中除了原本栽种的七八颗槐树外,又从赵王宫新移载了两棵银杏树,银杏的叶子很漂亮,虽然此时才刚刚冒出一抹新绿,但等到秋季树叶变黄只有她、才知道多么美丽。逢秋冬之际,芈八子总会将落地的叶子全部收集起来。

芈八子此时拿着木锄,蹲在地上锄去树木附近的杂草,顺带给它们松土,以便浇水的时候更容易浸润泥土。嬴稷提溜这小木桶,挨个在树坑旁浇着水,弄得浑身狼藉也是浑然不觉。

她看着活泼的小子,闻到春日泥土的芬芳,以及树叶散发出了淡淡气味,此刻的心里甚么也不再想,这是日子最好过的时候。

往昔的丝竹管弦、廷台盛宴,绚丽而堂皇的华贵宫阙,似乎从来都不属于她。而今的芈八子不再有任何礼仪束缚,她的心中似乎也没有了任何期待,一切都回归了平淡与无趣。

她早就褪去了往日的那身华丽的丝绸宫装,而今只穿着朴素的灰白棉裙,乍眼一看就和农田里寻常劳作的庶民家少妇无甚区别。不过若细细观察,那少妇脖颈碎发后暴露出来的一抹肌肤、却异常的雪白柔细,还有少妇五官眉目中,那一股始终浮现着的娇媚之气。

若非如此,又如何将秦王这一国之君迷得神魂颠倒,除了是楚国的宗室之外,本身的资质当然不会差。

心已平,人难平,她终究非是寻常妇人。

就在这时,院门被悄然打开,秋月快步走了进来,又将院门寂声合拢。

芈八子听到动静回望了一眼,便继续忙起手中的杂事。今日难得是个艳阳天,她要趁机将杂草全部都清除干净。

秋月向芈八子和嬴稷行了一礼,转身走到院墙下拿过一把锄头,继而蹲在芈八子的身旁一块忙碌起来。

秋月瞥了眼院门,一边刨杂草、一边小声说道:“夫人,奴婢打听到一些消息。燕王姬歇在督亢之地的交战中已经不幸贻难,齐军也攻下了临乐和方城,赵国又向燕齐边境增兵。现在邯郸城外,全是军队,赵国…像是要出征燕国。”

芈八子嗡动了下朱唇,想说些什么却没出口,片刻后,点了点头。

她现在倒是已经不怎么关注秦国的事了,这一年多来、她越发觉得昏君能召回她们母子的机会渺茫。

赵国灭掉了林胡和楼烦,赵国国力越发强大。而反观秦国,内乱战事不休,昏君又怎么可能放弃讨好赵国,而让她们母子回去呢?

芈八子站起身来,撩起垂落耳边的碎发,舒缓了一下纤腰,对着一旁忙碌的小子轻唤道:“稷儿该读书了。”

……

晴阳昼暖,春意盎然。龙台宫的亭台楼阙沐浴日下,尽显流光十色,花草初冒,点点新意缀于其间,风色优美。

自从王后姬瑶被诊断出有了身孕,赵雍每每处理完政事,便会来温室殿陪她。

姬瑶此时正仰躺在胡塌上看着简书,见赵雍进来,赶忙起身行礼道:“今天王上怎么来得这般早呀?”

赵雍上前两步,搀扶着姬瑶的小臂,指着外面笑道:“今日天气不错,寡人听说孕妇晒晒太阳,对身子有好处。”说着他又瞅了一眼姬瑶的小腹,刚刚过了一个冬季,她的肚子已经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小腹已经开始微微隆起。“寡人陪着王后到花园里走走罢。”

姬瑶乖巧地点了点头。

龙台宫的后园离着温室殿很近,穿过一道廊谢便至。园子中移栽了不少新奇的花草和林木,大多数都是孟柔栽种的。此时园中的各类树杈上都已经开始冒出绿意,花苞倒还未彻底展开。

花园的中间用方石铺了数条贯穿的小径,赵雍陪着姬瑶在稀疏树林间缓步行走着,一队宦者宫女在后面、离了十来步远,捧着水壶羽觞瓜果等各种东西。

赵雍不时打量着姬瑶的小腹,一不小心,便被她发现了。

姬瑶脸颊微红,小声嗔道:“王上在看什么呢?”

声音细腻清脆,就像林间的青鸟鸣啼一般。

赵雍扶着她的纤手笑道:“寡人是在想,瑶儿肚子里到底是个女孩,还是男孩。”

“王上觉得呢?”姬瑶羞声反问道。

“哈哈哈哈哈。”赵雍爽朗一笑,妇人虽即将为人母,但性子还是和原来一样,时不时有点俏皮。

“王上还没回答臣妾呢。”姬瑶抬起头,追问道。

赵雍突然伏在她的耳边,柔声细语道:“若是女儿,便是寡人的长公主,若是男孩,便是赵国的太子。”

虽然这般说,但赵雍还是希望是个儿子,反正他的孩子又没有房贷之扰。

姬瑶若是诞下王子,便是嫡子、长子,那赵国以后的继承者便稳了。只要他不做妖,想来也不会出现什么夺位、争位的荒唐事,他可不想因为立嗣之事最后被儿子背刺。

“王上对臣妾真好。”姬瑶转眄,注视着他道:“臣妾没来赵国之前,还一直再想,王上是不是一个不苟言笑人。”

“寡人不对卿好,对谁好?有卿在身边,寡人想正言厉色都难哦。”赵雍笑道。

姬瑶俯在赵雍的胸膛,柔声道:“若是王上能永远陪在臣妾身边该多好……”

赵雍沉默了半晌道:“寡人当然会永远在瑶儿身边。”

“臣妾失言了。”姬瑶回神,撑起身子,抬眄望着赵雍道:“臣妾觉得此次上天也在昭示着我赵国对外用兵。”

“哦?何以见得。”赵雍轻疑一声。对姬瑶神态转变之快有些吃惊。

姬瑶小脸认真道:“中山背信乃不义,中山篡燕乃无道,今王上举正義之师,以伐中山无道之国,当是顺天运、承民意。”

“呵呵。”赵雍笑了两声。他反正是不信这一套,上天祝福不祝福,他不知道。但若说正義……赵国也不见得多么正義,他赵雍可不是吕小白,若非是与利益挂钩的正義,他可懒得行之、从之。

然而姬瑶似乎是个正能量少妇。况且她的的说法在大众眼里也没甚么毛病,更何况说的是还是吉利话,在亲征前夕、以此来祝福赵国能取胜,赵雍能说啥?不同意这种说法,也只能笑笑罢了。

他毕竟是王,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要保持王者的风范,在子民面前更要树立一个正派的印象。

姬瑶很是善解人意,很快便察觉出了赵雍笑容中的不赞同意味,她遂继续道:“昔年秦国借兵强人盛、举无道之师伐我三晋。然天不助秦,秦国反受天咎。今观燕国之难,正因燕王屡行不義之举,方造今日之国祸矣。”

赵雍由衷称赞了一声,不愧是受诗书礼乐熏陶出来的韩国公主,这等见识很难让人想象出是出自一妇人之口。

虽然赵雍是不认同。但姬瑶的言论,却不禁让赵雍再度意识到:这虽然是个征伐纷乱的大时代,但从列国诸侯等统治阶层,乃至是稍微有点见识的知识群体,‘人权天授’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的。

列国诸侯并不是愚昧,因为全世界的人都还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诸如此类的常识。若想使得民心的归附,国家强大,便需要一个、让更多人赞同的‘世界观’,你需要让庶民们相信,他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是可以成功的,是有意义的。

那‘正義’便是一个很好的框架。

涉及到这么深入的话题,赵雍竟然一时无从说服姬瑶、然而自己又不认同她,赵雍只得认真地点了点头道:“那寡人还得勉力,继续让上天满意才行。”

姬瑶笑道:“早在介山之时,臣妾就听到了王上和父王的一番言论,从那时,臣妾便相信王上是一个受上天庇佑的贤明君主了。”

“介山?”赵雍一愣。

“就是父王邀王上区鼠那次吖。”姬瑶有些心虚道,说罢转头看了眼身后,只见宫女们都在十步开外,遂一脸气鼓鼓继续道:“那次臣妾扮做宫人,回去便让父王训斥了一顿,还罚臣妾三个月不准出宫呢。”

赵雍神情变了变,他将脑海中彼时的佳人身影和现在的姬瑶重合,她的身上顿时涌现了一股别有不同的韵味。

赵雍的目光忽然有点火热道:“瑶儿累了吧,咱们先回宫歇息吧。”

……

清风摇曳,日已西斜。

回到龙台殿,见天时尚早,赵雍便继续开启了办公模式。

虽然出征在即,但他的心情却是很好,丝毫没有焦躁之态。或许是最近天气很好,气候影响心情的原因吧。同时今日姬瑶的话也让他舒服,‘上天赞成这次讨伐’,况且赵雍也问心无愧,至少对赵国本身来说,对中山的作战,还算是正義之战。

内阁步入正轨后,赵雍轻松了不少,而今大多奏简,他已经不用每天批复。不过与此次讨伐中山相关的国事、政事,还是会直接送到他的面前。

此战的各级主将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军械和辎重粮秣的调拨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根据兵部上奏的简报来看,自函谷一战后,年余时间,兵力已经扩充了一倍有余,常备军而今已至五万,其中包括战车兵团和带甲步卒。

而骑旅更是呈几何倍数增长,五万!

这个数字可谓是夸张,但赵雍想来、应该不是虚报。

因为其上明确注明了其中一都楼烦、一都林胡,三都乃代地自征(一都一万)。

人性趋利,只要利益得当,就算是面对刚刚攻灭自己国家的敌人,也可转瞬为其效命。

况且还是本就松散、没有什么信仰的胡人部国。

当然,赵雍认为最主要还是因为赵国颁布的政策。新法规定:只要愿意在赵国的统治下生存,愿意遵守赵法,承认自己是赵人,那便可以继续在的牧场上生活。

赵国并没有立即剥夺胡人部族中那些大小部落的自治权,反而对其允诺了丰厚的物资。要求只要一个,承认自己是赵国人。

这便是赵国的文化战争,正所谓:灭其国者必先去其史也。

要想真正去消灭一个国家,单单靠杀伐是万万不可能的。

真正想要灭亡一个民族,便需要灭其语言、文字、历史。人为的消灭这些,再套上统治者的另一套,那么原来的这个国家民族在文化、精神上已经灭亡了,或者说被改造、同化。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必先利其器 而今赵国的北疆祸患基本已平,胡人的归附,战争规模的扩大。

让赵雍意识到,对华夏内部的统合战争已然是迫在眉睫。

通过魏、韩对赵国近期的态度变化,他基本可以确定,列国诸侯对于赵国的强势崛起,已经做好了应对策略和必要防备。

若是不采取措施,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引来列国的合纵攻伐的便是赵国了。

赵国的下场或许将成为下一个秦国。

在这个纷乱征伐的时代,人人都是主角、也没有人甘愿成为配角,列国诸侯更不想成为那酿醋的虞公、亡国的郑伯、摇尾乞怜的卫君。

魏国也好、韩国也罢,曾经的盟友、转瞬间便可能成为死敌。一切的友谊、仇恨,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今日可盟赵伐秦、他日便可能联秦伐赵。

孔夫子提倡的天下大同,或许在遥远的将来可以实现,但这美好的憧憬,一定是建立在残酷的杀伐之上。

而赵国,若想在往后的战争中继续取得一次次胜利,除了新颖的战术,还需要更加领先于列国的武器、军队!

现在赵雍最关注的事,便是新器的铸造。

而新式武器的冶炼,也让他明白了规制的重要性。往日由于赵国各个郡县的武器规格不统一,最大的影响,便是武器的重复使用率和资源的调拨。

譬如最简单的一支弓箭,便需要:箭翼、箭杆、箭簇,这三者缺一不可。而赵国的各级武库,往日所生产的武器规格却是尽不相同。每逢战争,武器辎重的调拨、大多都是从各级郡县的武库统集而来。

打个比方:若是晋阳征调的箭翼在运输途中不甚出现了损坏,那导致的后果便是整个晋阳征集上来的弓箭都没法使用。

这样的情况并非是罕见,可以说每次对外战争都会出现类似的猝发事件。在这个落后的时代,道路的不便,造成的辎重运输将是成倍的困难,更不用说还有突发的天灾人祸。

但若是统一了规格质量,那晋阳统筹的箭翼、箭杆、箭簇三者损一,还可再用他郡统筹的做配用。

这样一来不但可降低物品的报废率、增大其使用性;二来也可设立一套更严禁、更规范、更效率的生产流程。

现今赵国的各级武库,已经从原本的内史部逐渐分离出来,由新统建的少府所管辖。

内史部也从最初的独掌全国财政话权,逐渐演变成现在的、只管农业的治粟内史。

而新筹建的少府,除了掌管王室国库的财政,还掌百工技巧之政,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少府下辖的‘诸冶监’,掌铸全国之兵农之器。

帝国的上层结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级武库的最高的统辖官员也从最初的相邦变成了食邑六百石的尚方令(诸冶监的长官)。

分化下级权利、增大中央对地方的统筹力度;改土地自给制,为薪俸制,增大官员对帝国的依赖性。

以赵雍的思想自然是知道统一度量衡的好处,但是真正的实施起来却不是想象中那般容易的。其实从昔年马镫的改造开始,他便为之努力,但当时所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统制之事,只能暂时搁置。

直到现在,历经数年时间,才算是初步完成改革。

赵雍审阅着兵部准备调运的武器辎重,装备的规制对于‘函谷之战’时赵军使用的东西、没有什么本质性的改变,完善的只是当初还不太成熟的制作体系。

其中的箭矢、枪杆,以前尺寸不统一、使用麻烦。如今各郡县武库,已经统一使用了少府下达的尺寸标准、以及铸造技术。

此外,便是十多份关于马鞍的改进、马铠的改进和青铜武器淘汰的奏简,其中还夹杂着数张绘于帛纸上的图画。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战马对于骑兵来说,可谓是最重要的武器,因此,战马在战场上自然也成为了敌军重点照顾的对象。

通过对晋阳战役、函谷战役、灭胡战役、这三场战役的分析,赵雍发现,骑兵损伤最大的原因,便是骑士容易被战马连带。

虽然新式骑兵才刚刚出现在列国的视线之中,但战马的运用,却早在以车战为主的殷商便大规模出现。

敌军或许不知道如何正确的抵御这些强悍的新型骑旅,但凭借着往昔车战的作战经验,‘马’便成了他们的突破口。

赵国的骑兵虽然有护具的,但由于最初工匠们缺少经验,只能仿照往昔给‘战车马’用的皮甲进行简单的改造。虽然效果差,但聊胜于无。

然而随着列国对骑兵的重视,针对骑兵的防御手段自然有所增多,什么长枪阵、拒马桩等等花招百出。

函谷一战中,秦国最初便是用长枪方阵和拒马桩、抵住了赵国的骑旅冲锋,若非是凭借骑兵的机动性,那一战的结果熟胜熟负还尤未可知。

赵雍现在迫切的需要一支可冲锋陷阵的铁骑,以发挥骑兵在战场上最大的威慑。

他的骑兵最大的作用,便是用来冲锋陷阵,凭借其一往无前的气势,击垮敌军的士气。

长柄骑殳、骑枪可不是用来摆设的。

具装铠甲虽然难度很高,但作为这个时代冶铁最发达的国家,通过多年的浸淫,赵国的匠人们已经初步完成了对马铠的冶造。

看着帛书上那一幅幅生动的马具,赵雍眼神不由有些火热。

若是组建这样一支具装铁骑,那对以步兵为主的列国军队,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但待他看到图画下面的几排篆体时,心头不禁一沉。

具装铠大概需要七部分组成:保护马头的‘面帘’、保护马颈的‘颈甲’、保护马胸的‘当胸’、保护躯干的‘马身甲’、保护马臀的‘搭后’以及竖在尾上的‘搭后’、保护马腿的‘护腿’,使战马除耳、目、口、鼻以及尾巴外露以外,全身都有铠甲的保护。

然而以赵国现在的国力,搞出几万副具装马铠实在是负担不起。

不过,若是组建一支精锐想来还是不难的。

但,面帘、颈甲、当胸却是轻骑必备。

只能进行暂时的取舍了。

马鞍的改进倒是没有多么复杂,只是将曾经的软垫马鞍,改变为高桥马鞍,更大一步提高骑手在马背上的平衡能力。

当然,若非是赵雍的推动,任由历史大势去发展的话,高桥马鞍的出现最起码也得是几百年以后。

而关于提出淘汰青铜武器的奏简,便不是赵雍所推动的了。

其实赵国现在所冶炼的武器、甲胄,至少有一半已经为铁质。

除秦国外的其余诸侯国,情况也大多与赵国仿佛。除了本身的造价外,技术的成熟也是根本原因。

与铁质相比,青铜兵器脆硬易折,不便锻打炼造。

尤其是在战场之上,青铜武器的刚性太强,很容易造成损坏。

而铁器却有不弱以青铜器的锋芒,还有强于青铜的柔韧钢躯。

尤其是随着日趋纯熟的冶铁技术,赵国的钢铁铸造水平达到了新的高度。淘汰青铜武器也成了大势所趋。

至于武器的改制,尤其是针对骑兵武器,将彻底以长刀取代原本的短剑。

赵国骑旅现在的标配:一枪、一弩、一弓、一剑,从装备上来说,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弓弩用于远距离袭扰,骑枪用于冲锋、剑用于砍杀,然而骑枪基本上第一轮冲锋过后,便会脱手,剑便成了主要杀伤武器,但由于剑是双面开刃,且劈砍动作非常不利于马上作战,还容易折断,这在对骑兵之后的迂回战斗中非常不利。

赵雍是亲自体会过那种感觉的。

而刀便不一样,刀乃单面开刃、还是厚脊,不易崩断、便于砍杀。

赵雍磋磨着下巴修剪整齐的胡须,思慎片刻,拿起毫笔,开始在匠师绘制的帛图基础上勾勒。

首先做的便是加长刀身,将标注的二尺改成三尺,其次刀柄首端再加上个圆环,以便骑士连接绳套挂手砍杀更加稳定。

不多时一柄栩栩如生的环首刀,便呈于帛上。

放下毫笔,赵雍满意地点了点头,顾自言语道:“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侍立在侧的宫人听到他说话,赶紧聚精会神地留意着。但赵雍已没有了下文。

对赵国来说,规制的改革统一、新式武器的运用只是第一步。

它的战争潜力,正呈井喷式爆发。

……

赵国兼并胡地,新增郡县,虽然对列国诸侯来说、是一个不怎么好的讯息。

但他们此时、似乎也已经无暇顾及。

二月的江城郢都,暖风已流露于街巷各处,胡头巷尾,茶兰芬芳,青鸟鸣啼。农人们扶着筐篓、乘着早春,忙于水田之中。

楚地,尽显一片祥和之状。

人们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远处那栋奢华的宫阙中,散发出来的杀伐戾气。

“哐当!”

楚王大殿内,熊槐一脸的煞气,手中的盟书,硬生生被他扯成了竹片。

“秦国!六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真是欺人太甚!”熊槐气的身体微微发颤,将手中的竹片狠狠甩出。

屈原立于台下,闭目悲叹一声:“大王啊!臣早就说过,秦国无信矣,张仪无信矣,似这等空许重诺,事后反悔,已经非初次了啊。”

熊槐闻言,眉头深皱道:“寡人悔不听左徒之言啊。”

他转而愤怒地对着台下大吼道:“靳尚、陈轸,尔等怎么不说话了!寡人被骗了!楚国被骗了!”

靳尚抹了一把冷汗,心里早就将张仪的父母问候了一遍。他收受贿赂不假,但他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听到楚王点名,他咬了咬牙,只得出身道:“王上息怒,此次我楚虽然被骗,但我楚军也并未受到多大损失。商於之地虽未到手,但秦国也背负了无信之名,此时我楚再联合三晋,定可报仇雪耻!”

熊槐瞪了靳尚一眼,转头对着宫侍大喝道:“去给寡人把驻楚秦使叫来,楚国要对秦国宣战!”

“王上,此时不宜再同秦国宣战啊。”陈轸赶紧出身揖道。

熊槐盯着陈轸,恨恨道:“张仪欺楚时,汝不说话,现在倒是有话说了?汝若再敢多言,寡人必杀汝!”

陈轸摇了摇头,凛然道:“臣不惧死,王上就是杀臣,臣也要说!”

“寡人便成全汝!来人……”熊槐厉声道。

“王上,不妨听客卿将话说完,再定其罪也不迟。”屈原此时出身,对着上首劝道。

他倒想听听,对方此时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说!”熊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陈轸抬起头,先对着屈原揖了一礼,随即面首上视道:“秦国之所以没有将商於两地还给楚国,完全是因为征伐义渠的秦军返回了咸阳,边境抵御三晋的秦军也已经可以撤离了。而反观我楚国,已经因毁盟、辱骂,得罪了魏、韩。此时的三晋如何还愿意同我楚共伐秦国?臣以为,我楚若战,此时应该攻打齐国。”

屈原眯着眼看着陈轸,半晌后冷笑一声。

只听陈轸继续道:“齐国虽与我楚有盟在先,但齐王重利,一直妄图将边境推至淮泗一线,屡屡进逼我楚,而今更是趁着我楚与越国伐兵之际,公然背盟,攻我莒地。王上,此时我楚已经失去了攻打秦国的最好机会。若是妄然攻秦,恐会将齐、秦两国联合在一起,我楚国不敌两国啊!”

“这忘恩负义的田子期!亏得先王收留于他、赐地于他。”熊槐嘟囔着,咒骂了一声。

随即语气不屑道:“齐国、秦国,这两个背信弃义的邦国都要打。我楚带甲百万,不惧秦、齐!齐国要打,秦国更要打。恶秦欺楚,比及齐国更加可恨!”

“大王。”陈轸欲劝道。

熊槐厉声道:“住嘴!”寡人心意已决,即日起号令三军,攻打秦国!再有敢谏言止战者,杀!”

第一百四十章 屈人之战 “左徒觉得,此战我楚国能胜否?”老将屈匄一脸忧心地问道。

若说年前同秦国的武关相持,屈匄定然不会有此一问。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虽然彼时的秦、楚两军鏖战艰难,但彼时楚军士气极盛,攻破武关只是时间问题。

可惜楚王被骗,执意撤兵。

再观而今,楚王因怒开战,显得便不是多么明智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楚国的实情也确实如同陈轸所谏的一般,楚国似乎已经失去了攻灭秦国的最好机会。

外交方面:楚国同三晋的关系,因为楚国的作妖,可以说彻底破裂。

此战若开,魏韩两国不要说帮助楚国攻秦,但凡不帮着秦国攻楚,他便谢天谢地了。

就楚国本身而言:楚王的朝令夕改、政策的摇摆不定、令尹昭阳的突然卒逝,楚国军队的士气定然低迷。再加上此时乃东西两面开战,对楚国来说也算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天时、地利、人和,楚国一样不占。

作为征战一生的沙场宿将,屈匄实在看不出楚军有多少胜利的机会。

“公叔此言何意?我楚国如何不能胜之?”屈原语气有些不悦道。

屈匄没有回答他,顾言再问道:“汝说,当如何胜之?”

“长戈、短剑,冲车、云梯,还有我楚人的头颅和热血!”屈原语气激昂道。

屈原心下咒骂一句,明明是来商讨战前统筹的,结果主将上来便说丧气之言,实在有点让人心意难平。

屈匄虽然作战经验丰富,但年纪大了,做事不免有些畏首畏尾。

但楚王任命他为新的上柱国,屈原也是无奈。虽然身为同氏所出,但屈原对这个公叔一向不怎么待见。

“可若此战败了,我楚国或将再无翻身之日啊。”屈匄沉声道。

“若是不战,我楚国将永远蛰伏在秦国的阴影之下!战端未开,上柱国为何说此等丧志之言?”景翠有些不满的抨击道。

老将眼神怒瞪道:“吾身为此战主将,胜败当然都得考虑周全。”

屈匄指了指身后的堪舆图说道“吾虽不知那陈轸之心若何,但吾以为他说的并非无有道理啊。

屈原眼神微凝道:“仆,不明白公叔的意思?”

屈匄叹了口气,缓缓道:“尔等须知,自先王威王之时,我楚军与秦军虽常有摩擦,但却少有大规模的交战,更不要说像此次聚众数十万的倾国大战。年前商於一战,秦军也因兵力不足,一味的龟缩拒战,我楚国未曾与秦国交手,便谈不上知其底细。此外,大战在即,我楚国却因为邦交失策,无有盟军、无有驰援,同时还需分兵莒地以防齐、越;分兵陈蔡以防魏、韩。真到我楚应接不暇时,如何应对啊?”

此言一出,众将皆陷入沉思之中。

“柱国高见,景翠拜服。”景翠揖道。

屈原顿了顿道:“公叔以为,我楚国是否需要与三晋重新修好盟约关系呢?”

“此乃左徒职司,老夫本不便多言,但而今国危之时,老夫便僭越几句。”

“请公叔明言。”屈原躬身揖道。

屈匄点了点头,沉声道:“其实无论与秦战或不战,我楚国都要与北境列国搞好关系,否则待我楚国与其互生龃龉,彼此必有所伤,那最后得利的便只能是秦国。”说罢,老将复叹气,沉吟道:“然而此时我楚国同魏、韩的关系,恐怕是难以回转了。”

“仆愿亲使魏国,力求化两国之干戈,共伐无道之秦。”屈原郑重道。

屈匄摇了摇头:“我楚国背盟在先,错失良机,以致使魏、韩两军各有损伤。而今日秦军北地的主力已然回返,同时又许以重利于魏韩两国。魏、韩现在心皆向秦不向楚。此时我楚或许该把寻觅盟友的目标放在他国。”

逢侯丑叹了口气:“而今能与秦国较的也只有齐国和赵国。赵国瞻于北疆,正同胡人作战,而齐国,却正和我楚国相持。”

屈匄神色不动道:“大夫或许还不知,赵国已经灭掉了林胡和楼烦。”

“什么?”逢侯丑顿时惊诧出声。

堂内也顿时嘈杂起来。

赵灭二胡,消息来的不可谓不震撼。然而战争已经结束了半年,但此时大部分的楚国贵族,似乎都还一无所知。

屈原眉头皱了皱,赵国的强大对楚国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相较于正在同楚国交战的齐国,他反而更忌惮那个看似与己无扰的赵国。尤其是在函谷战役后。每每回想起平舆的五国会盟,他总会念起那双平淡的眼神。

赵国的每次对外作战,明明次次都是汲取利益最大者,但列国诸侯似乎都视而不见,他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赵国的国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提升。

从函谷关一战便不难看出,赵军不仅从正面战场、击溃了让列国闻风丧胆的秦军,更是从外交上逼迫秦国割让了西河、上郡,但列国的目光依旧是放在了此战完败的秦国身上,反而忽略了赵国的崛起。

此次覆灭林胡、楼烦,更是没有掀起几多浪花。赵国挑选的时机总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近些日子,屈原经常诵读赵国所颁布的一系列新策、国政。

赵国的行为,让屈原觉得,或许在不久将来,楚国最大的对手将不是秦国、也不是齐国。而是赵国。

屈原当即揖道:“秦国以质子与赵,且赵与魏、韩乃是同宗所出,又刚刚历经大战,恐不愿与秦国交恶。仆以为,此时我楚国应该与齐国盟好,既可以解我边境之危,又可盟齐国震慑魏、韩。”

“齐国正与我楚相战,恐怕不易。”逢侯丑摇头道。

“齐王重利,我楚国只需一饵。”屈原道。

景翠似是想到了什么,吃惊道:“莒地?”

屈原点了点头道:“莒地本归齐土,而今齐、越共犯莒,我楚难持之,正好可使其为筹码,顺水推舟,换得齐国出兵。”

屈匄沉吟片刻道:“王上不一定同意。”

“仆现在便进宫面王,定然可说服王上同意换地。”屈原沉声道。

无论楚国以后的敌人会是那一国,但现在的敌人肯定是秦国。

……

……

春风拂晓,邯郸的天气越来越暖和了。虽然早晚会有些温差,但已不复严寒。

姬瑶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待产数月,这几日更是一天一个样,想来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两个月了。

不过很可惜的是,赵雍不能陪着姬瑶走完这人生中最重要的其中一步。

大军原定出征的日子是三月下旬,就是本月。

战争预计最快也要半年才能打完。

待他归来之时,他的孩儿也应该出生了。

战事所需的各种物资、辎重已经准备妥善,粮秣也在邢襄囤积了足够十万大军数月所需。若战事不幸僵持住,那今年秋收的新粮便会再度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

不过……想来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

对于这个心腹之患,赵国对中山的风土民情、战备资源,已然是摸得一清二楚;赵国新政的推行,也让中山人对赵人的抵抗心理,产生了质的变化;此外中山的朝堂之上,大量的官吏、内史也早已经被都察院所买通。

可以这般说,就是中山王姬厝晚上临行了那个妃子,赵雍若是想知道,也是不难的。

但为了万无一失,首战,赵国还是决定采用保守战术,初战以试探为主。

一来应对燕、齐两国战事的突然变化,二来也是消磨中山国的抵抗斗志,防止其做出过激的反应。

正所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此战赵国的军队将从鄗城向北而攻,直取中山都城灵寿。

同时最重要目的,也是根本目的,便是控制住,通过井陉的关隘口:蔓葭(石家庄,鹿泉)。

只有将井陉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赵国的东、西两个版块才能连成一线。否则中间隔着难以逾越的太行山脉,物资的运输、沟通将成为赵国发展的最大障碍。

井陉的控制权,此战赵国势在必得。

从年初开始,邯郸便已经开始陆续征兵,柏人、鄗城、武遂、观津四地的兵力如今已经超过了十万。其中武遂和观津两地是为了迷惑中山所布置的疑兵。

也正如赵雍所想的那般,中山也如齐人那般,以为赵国集兵的对象是燕国。他们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战争的真正目标。

这个月下旬,赵雍便将亲率两万精锐骑兵北上,亦是‘正義之师’的最后一批人马。

……龙台殿的议殿内,最好的战争部署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划中。赵国君臣的面前摆着一副巨大且细致的堪舆图,上面标满了地名和密密麻麻的红线。

除了已经奔赴前线的,此战参战的中高级将领已经聚齐。

大司马定阳君肥义;大司徒安平君赵成;武安君御史大夫苏秦;年轻的骠骑将军武阳君庞煖;其后还站着邯郸令吴广、骑旅第一军都尉赵固、第二军都尉张武、他们身后还站着许多陌生的中层将领。

赵雍开口道:“此战最重要的便是房子、石邑和蔓葭,只要控制此三邑,滹沱南岸的中山十六城便尽为我赵国所握。务必要一战尽取之。”

此战的目标是城邑,而非是歼灭中山的有生力量。

邢襄等地虽然聚集的部队有将尽十万,但武遂、观津两地的守军动不得,还需要防着齐国。

“喏!”身后众将沉声揖道。

赵雍点了点头道:“庞煖。”

庞煖出身揖道:“臣在!”

“寡人以汝为中军先锋。”赵雍任命道。

庞煖立刻抱拳道:“喏!臣定不负王上信任!”

此战赵国所出动的部队主要还是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然而代地的骑兵虽然未动,但此战出动的骑兵人数还是有高达两万这全赖胡服令的政策。

“赵固率骑旅第一军、张武率骑旅第二军,随寡人北行。”赵雍又道。

二人陆续上前回应领旨。

赵雍继续道:“廉程。”

众人纷纷转头看,便见一个武将正抱拳揖拜道:“臣在!”

大伙儿刚才只觉得这个人面生,都没怎么注意他。很多根基不深的人,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这个廉程甚么来头。廉氏在赵国倒是不多见。

赵雍转头望着这个略微有些‘陌生’的武将,他自然不需要为臣子解释什么。此战将廉程从中牟调回来,自然有他自己的深意。

“寡人以汝为左军先锋。”

“喏!”廉程深揖道。

这廉程年纪虽然不大,但履历却极为丰富,除了本身熟悉中山国的地形外,还极善于攻城守战。此次是异国作战,虽然在场的诸将多多少少都同中山打过交道,但对地形的了解肯定还是有些生涩的。

这也是赵雍决定先做试探的原因。

右军先锋主将已经提前任命了李同。邯郸三大常备营的主将都已经提前赶赴到了前线。

此战赵国将分兵三路对中山进行全面打击。中军由庞煖亲率,两万铁骑从鄗城北上,直插东桓,以雷霆速度断绝滹沱河北岸的敌军支援线。

左军由廉程亲率,三个都尉、三万精锐,深入中山国最复杂的西部,经房子、元氏、封龙、石邑直逼蔓葭。

右军的两个都尉、两万步车联军,由李同从鄗城出发一路向东扫荡宋子、肥邑至昔阳。

赵雍布置了一番人手,又回顾左右道:“中山国,屡屡犯我赵国,昔年趁我赵国纷乱之际,出兵扰边,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寡人今日将举正義之师,伐无道、而行大义,势必为这天下澄清环宇。

此役势在必行,唯有让敌寇也付出代价,才能让彼此都明白和平的可贵!否则怎么劝他们,都没有作用!”

众臣皆神色肃穆,纷纷揖拜道:“愿为王上前驱!”

“众卿各司其职,随寡人一同伐无道,行大义。”赵雍挥了一下手。

众臣便纷纷叩拜道:“伐无道,行大义。”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朽败之气 傍晚时分,赵雍已经让人把他的那副精锻扎甲搬到了龙台殿。

木架上搁置的甲胄,远远观去,就像一个气势森然的将军一般。

时隔数月再度相见,真的就似故友重逢一般。

从赵雍继位以来,他的兵器已经换了不知多少,但甲胄倒是一直未曾更迭。它的身上有着明显的补痕、凹痕,这是标志着纵横疆场的徽章。

这样的一副精锻扎甲,是这个时代所有兵者梦寐以求的物事,再搭配上那森意凛然的胄盔、狰狞可怖的面甲,它们将是战场上敌人的噩梦。

赵雍拿起一旁的帛布,亲自擦拭起上面的油迹。甲胄的维护做得很好,除了上面留有一些油的残渍,没有一点问题。

大军出征在即,他这两日,想的便多了一些。

齐国、秦国、燕国、楚国、魏国、韩国乃至宋、越等国……从最初的争名以战,到现在的争地以战。

人们已经逐渐摸透了这个新时代的规则。

然而新的规则,自然就需要新的主角。

之前的数场战役,赵军可以说都是被动参战。

唯有此次,乃是赵人主动挑起。

虽然他一直都在努力的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但赵雍心中却总有一股隐忧,那个会被活活饿死的宿命,是赵雍内心深处想要挣脱的噩梦。

中山国,那片令人觊觎的沃土啊,或将是他挣脱宿命最关键的一步。

“王上。”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温柔的轻唤。

赵雍紧绷的手缓缓松开紧攥着的狰狞面甲。他转过头对着来人,笑道:“蓉儿不必拘礼,起来吧。”

来的人正是姬瑶陪嫁的滕妾,赵王的九嫔之一,姬容。最近后宫的规矩已渐渐形成,各妃嫔女官侍寝、大致都遵照阴晴圆缺的次序,今晚应该是正好轮到姬容。

“谢王上。”姬容的脸上带着喜悦道。

姬容好似初次见到赵雍的甲胄,她一脸好奇地走了过来,小声说道:“到了战场之上,王上要穿这身盔甲吗?”

赵雍回过头瞥了她一眼,每每看看这张脸,他心中便会生出一种罪恶感。只见他面前的姬容纯纯的一个小萝莉模样。姬容虽然是姬瑶的侄女,但实际年龄应该十七岁了,然而那张脸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尤其是搭着现在这副表情。真不到自己当时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他收回心中的想法,对着小娘笑着点了点头道:“一般内衬里边还要穿上一套软甲(锁甲),这套扎甲是穿在外边的。这样敌人的箭矢、刀枪都不易攻破。”

“王上到时候要亲自上战场吗?”姬容面上浮现一抹忧色。

赵雍不耐其烦地解释道:“赵国战车万乘、铁骑十万、带甲之士数十万,能征善战的将领更是数不胜数。一般情况下,寡人是不必亲自上阵杀敌的。”

姬容的小脸顿时做出一副了然之状。

“但真若到了危难之际,为了保护赵国子民和蓉儿,寡人还是会站起身来,亲自击退一切来犯之敌。”赵雍一脸认真的继续道。

姬容抬起俏脸,美眸注视着身前人,痴痴道:“王上……王上在战阵上的英武模样,臣妾还没看过呢……”

赵雍笑了笑,没有回话,转过头忙活起手中的动作。

小娘似乎是动了春心,语气幽幽道:“臣妾在宫中天天盼着能见到王上,等了很多天,终于见到了。可是……王上又要出征,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战况顺利的话,仲秋前便可回返了。”赵雍脱口而出。

或许是见得赵雍擦拭甲胄的动作很仔细、认真,姬容喃喃问道:“王上喜爱打仗么?”

赵雍愣了一下,手上的擦拭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突然叹了口气,把手帕放在盔甲旁边的架子上,回过头望着姬容认真道:“蓉儿可知,国强则愈强、国若则必亡,这个大乱之世、唯有以战止战。

寡人并不喜欢打仗,但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汝不去打他,他便来攻汝,而今列国攻伐混战,礼乐崩坏,诸侯之间全无道义可言。寡人打仗,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拨乱反正的一种方式,正是以杀伐止杀伐,以法、治天下。”

姬容惊讶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赵雍所言,显然是有点触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

赵雍又吐出一口气,他对一个小萝莉说这些大道理干啥。

摆了摆手,他也不再捣鼓他的铁疙瘩。美人在侧,独守春宵岂不孤独。

拿过一旁的丝帕擦了擦手,随即让姬容服侍他沐浴就寝。

相较于即将风餐露宿的军旅生活,住在宁静又华贵的温柔之乡,当叫人流连忘返。

然而,快乐舒心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时光如沙,春意渐浓,三月二十七,大军祭祀出征。

赵雍在永和门南边的大校场检阅了最后的两万骑兵,接着在大祭司的带领下祷告上天,宣称用兵的正义性,希望得到上天的准许。最后去了赵氏宗庙,祭拜赵氏祖宗的灵位,同样是将出征之事禀报祖先,以求赵氏先祖庇佑。

一如常故的祷告流程,赵雍可谓是轻车熟路,但每次祭拜他都有不同的感悟,从最初的震撼,到后来的将信将疑,再到现在的虔诚。

待祭拜完宗庙,他褪下那身华丽尊贵的冕服,重新披上那副其貌不扬的扎甲。

姬瑶挺着大肚子率领妃嫔们送至了赵王宫门前。

赵雍身披重甲接过了侍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姬瑶等妃嫔虽然说了不少祝福的言语,却早在偷偷的抹泪了。

赵雍眼神中闪过一抹温情,他坐在马上高声喊道:“中山不义,屡犯我赵国疆土,犯我国境、杀我赵民,寡人率军出征,是为替天行道。”

王宫内外的护卫将士纷纷大喊:“替天行道!替天行道!”顷刻只见“替天行道……”地喊叫声在宫阙内外回荡不休。

赵雍转过头,回望了眼盈盈美人们。“卿等便等着寡人得胜的好消息吧!”

说罢便不再看她们脸上的神情,策马当先冲出了宫门。一众骑兵的马蹄声随即响彻在甬道的砖地之上。

邯郸城内的十字交叉大道边、城门附近,此时也聚集了数以万计的百姓。他们此时俯首于街道的两侧,诚心向上天祈祷着赵国的胜利。

亲卫队伍出的邯郸城,同城外的骑旅大军会合,大路上铁甲如洪流,旌旗如云,阵仗非常之大。

行于最前列的两名骑士,手中持着一面迎风猎猎的旌旗,上书‘正義’两个大字。

……此战赵国出动的正军便有十万余,除了河间防御齐国的两万五千卒不动外。

对中山战役参战的人数约八万余:其中骑兵两万五千;步卒、战车六万余众。

另有文官、武将百余人,征发的郡民壮十数万人;战马、骡驴更是无算。

此战参战的全部人数,超过了二十五万,若在后世,足可号称五十万。

此战的规模不可谓不大,要知道前两年,赵国就算集全国之兵恐怕都拿不出二十万来。但现在仅仅集合邯郸、太原、代,三郡便可轻易征调出二十五万来。

‘养兵能力’取决于人口、粮食和财力,除了战争频频造成列国人口流失严重外,赵国的田政改革当居首功。

如今赵国这三者都具备了,国家的军队数量自然就上去了。

根据年初户部的统计的全国总人口超过了三百万,这还是在籍人数。

其中尤属土地最广、最为肥沃的邯郸内史部;河东盆地的太原郡;水草丰牧的代郡。此三郡人口占比量最大,足足占据了赵国三分之二的人口,户籍更是超过了四十万、人口二百万。

内史二十一县,二十万户、百万;太原十三县,十万户、六十万;代郡十县,七万户、四十万。

上党郡由于处于三晋的分割线,赵国在上党高原实际控制的领地其实不多,只有五县三万户、二十万;此外刚刚夺来的上郡,新增设的雁门、九原、云中三郡,人口占比便不是很大了。

但无论怎么说,以赵国现在的国力,倾全国之兵,集结出十五万正规军来,还是不难的。

邯郸至鄗城直行距离不过二百余里,两万铁骑沿驰道可一路北上,平原地区没有任何阻隔,以骑兵正常的速度两日即到。

此战打的便是一个迅速,务必要在列国战事尘埃落定前,将中山的局势稳定下来。

为了避免驰道拥堵,赵雍还是将两万大军分成了四路。在国境之内行军,无甚威胁,分路进军反而更容易得到当地的物资。

这两年来,列国的局势越发紧张,战争也越来越频繁,赵雍自继位以来,随军亲征便不下数次,期间反正是没有消停过太长日子,对于野外行军扎营、住帐篷风餐露宿他倒也习惯了。然而像此次出征期间,能夜夜在床榻上睡个舒坦觉,倒是突然不适起来。

从邯郸往北,过邢襄、柏人至鄗城。自赵国将脚跟站稳在鄗城之地后,中山国沿槐水一线修建的南长城对赵人来说便是形同虚设。

及至中山地,赵雍没有直接去鄗城同众将集合,而是带着三千护卫骑兵,围绕着鄗城到房子周围的中山城邑迂回了一圈。

这是他第一次践临中山国,想来也是最后一次。

出得赵国控制的范围,赵雍可以明显感觉到气氛凝重了起来,骑旅路过的农田里全都呈现黑焦之状、刚刚播种下去的谷子已经被焚烧了一遍,临近村邑中也早已经没了人影,空气中到处都充斥中一股朽败的味道。

向西继续行得约两刻钟,一座高耸城墙,便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王上不能再往前了。”身旁的侍卫赶紧策马跟上,喊道。

不用侍卫提醒,赵雍也知道不能往前了,虽然离房子城还有数里距离,但城头上那隐隐反射寒光的箭簇,已经说明了,中山人不欢迎赵人的到来。

赵雍深深眺望了一眼高城,转即策马朝回奔去。

房子城(河北高邑)到鄗城(河北固城店)的直线距离应该不超过二十里,以骑兵的速度一个时辰便可打个来回。

从房子向东回返,翻过几座土坡,不及片刻便可看到那连绵数里的军营,还有其后那堵高耸的夯土城墙。

赵雍未及近前,鄗城令赵造和先至鄗城的肥义众将便迎了上来。众人互相见过礼,一行人便朝着城内行去。

鄗地久经战火,自数百年前便为赵、魏国和中山三方反复争夺。

终于在三年前,鄗城修筑完毕,赵国开始大迁民众入内,才最终定下了此地的归属权。

由于处在两国交战的前线,鄗城的城池规模,完全是按照边塞堡垒的形制来建造的,其分东、西两个城门,城墙高约两丈、厚度也至少超过了一丈,城内面积倒是不大,东西纵深约三百丈。

城内的西南侧有一座明显高于其他房屋的建筑,那里便是鄗城的县衙所在。

也是赵雍接下来几个月的居住地和赵军指挥部。

赵雍率众走进了县衙签押房内,只见屋内已经摆好了中山地的堪舆图。

根据最初的战略,赵雍两万铁骑出邯郸之前,李同所率领的右路军已经率先一步对中山发起了进攻,否则城外见到的营帐,将是覆盖方圆十里了。

按照最初的计划,赵军需要先拿下中山军拱守于滹沱河南岸的昔阳城、东桓城,以此才能对蔓葭形成包围之势,最主要是阻绝中山国于北岸的援军。

此战赵国声势浩大,军队的动静也根本没有办法隐瞒。

赵国针对中山的军事打击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但通过都察院传来的密保,在这种情况下,中山朝堂之上,依旧有亲赵的大臣,进言中山王,希望能与赵国进行和谈。

所以现在要趁中山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切断其补给线,让滹沱河南岸彻底成为一块飞地。

战势紧迫,战况有变,众人未多做寒暄,开始布置起新的战略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滹沱河 滹沱水,这条分割中山南北的湍急河流、发源于太行境内的平原缔造者,是北方境内除黄河外,最大的一条内陆水系,也是黄河水系中的最大支流。(唐代以后,由于黄河南迁,滹沱河才由黄河水系,改为海河水系)

由于太行山脉内众多支流的汇聚,待滹沱水流至下游平原地带时,其宽度和水流量都到了让人望而生怯的地步。

其实中山国若是以滹沱水为界河的话,赵国想来也不会那般觊觎于他了。

然而自数百年前,刑、卫两国被戎狄赶出河北平原范围后,这些戎狄便凭借着先天的优势在河北平原上盘踞了下来,领土范围也早已经越过了滹沱水南岸。即使经过了晋国的上百年努力,戎狄依旧可以控制滹沱和南北两岸。

三家分晋后,列国实力明显得到了增强,魏国更是曾短暂的灭掉过以白狄为主的鲜虞部落联盟。不过在齐、赵两国的干扰下,戎狄们最后还是得以复国。

赵国恐怕也想不到,被魏国轻易灭掉的中山国,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心腹之患。

但也没有办法,彼时的河北平原若是被魏国长期占有,待魏国彻底消化中山地后,下一个目标必然也会是赵国。

相较于制度落后的戎狄,彼时的魏国更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然而这次卷土重来的戎狄,这次学习了先进的中原制度,抛弃了原本松散的部落联盟,仿照华夏,建立起了凝聚力更强的国家。

而中山人之所以能屡屡死灰复燃,除了本身原因外,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井陉。

井陉,这条位于滹沱水南部的交通要道,一直是人类穿越太行山脉最方便的路径之一,自数百年前,便是华夏列国和戎狄部落争夺的战略最前沿。

周天子分封的刑、卫、晋三国,其实,为的便是让他们抵御北方的戎狄。

刑侯搏戎、齐桓尊王攘夷,乃至晋人借道灭肥、鼓;再到后来的智瑶灭仇犹。

争夺的也都是井陉的控制权。

尤其是到了现在赵人,继承了昔日刑、卫两国的国土,除了需要拓展生存空间外,更迫切的需要一条安全、快速,且独属于赵国的交通线,以将自家的东、西国土连接起来。

最初赵国倒是将目标定在了滏水河畔的滏口陉。然而,因为韩国对上党高地的野心和魏国的搅局,这条道路让赵国总是不怎么放心。

若是同魏、韩两国爆发战争,其可以轻易的截断赵国的东西生命线。

再加上赵国此时的国策、战略,还不宜同魏、韩两国将关系搞僵。

如此以来,这条处于上党高低北部的井陉、这条更加方便的交通线,便成了此战的首要目标!

以赵国现在的国力,可以说,对中山国形成了完全压制。

不过战局也并非是朝着赵国一面尽数倾倒的,赵军此战,若想完全夺得井陉控制权,难度还是相当大的。

之所以说难,是因为中山国对井陉通道的重视程度。

井陉而今虽然对中山已经失去了主要的运输作用,但中山人依旧在他们所控制的东麓,设置了大量的防御关隘。

这些关隘,在堪舆图上用红线标注为了三个据点。

其中第一个据点的位置便在在蔓葭(河北鹿泉),这里也是从太行山东部进入井陉的入口,中山人在那里设立了井陉塞(土门关)。

通过井陉塞后,道路并不会马上变得那么难行,因为在井陉塞的西侧,有一个小型盆地,中山国在这里设置了第二个据点,也是最终扼守井陉通道最重要的一个据点,井陉邑。(井陉盆地、今河北井陉县所在)。

出得井陉邑,沿绵水冲刷出的逶迤山道再向东行九十里,便到了一个罕见的三岔路口。这里也是中山的第三个据点所在。中山国在这里修建了苇泽关(娘子关)。三岔路口却之所以修建一座关隘,乃是因为最南边的一条路除了狭窄难行外,还没有水源;而北边的两条路,各有温水和桃水流过,苇泽关便建立在两河的交接口。

从苇泽关西出八十里,便到了赵国所控制的地域,平坦县(阳泉市)。

其实说起来,整条井陉通道,赵国和中山国其实是一国控制了一半。

若是寻常的几座堡垒,只要切断了山外的补给线,山内的中山军便如同离水的鱼儿,蹦跶不了多久。

然而因为井陉邑的存在,使得赵军就算是切断了中山军的山外补给,三个据点依旧可以自给自足。

……井陉通道在太行山西部的出口在榆次(今山西晋中),距离晋阳仅仅十数里之遥,赵国在那里建造的关塞名为凿台关(魏、韩杀智瑶于凿台)。

从凿台关往东、太行腹地平坦地带,赵国有两个较大的城邑、仇犹县和平坦县。

这也是中山国在失去这条通道的作用后,还牢牢把持东部关口的最主要原因。

因为中山国,若是失去了井陉的制控权,赵人将很容易从晋阳出兵,穿越太行山脉,将其逼入滹沱水以北。

赵人和中山人,在井陉内部发生的争斗百年来,都不下十数次,然而鏖战百余载,赵军始终未能彻底拿下井陉。

可谓是,蔓葭易得,井陉难取。

“廉程。”赵雍开口道。

廉程急忙出身,一脸激动地揖拜道:“臣在。”

在而今的赵国,武将对军功的渴望可谓是到了极致。尤其是对一个年轻的上大夫。

然而自从昔年廉程被李兑请功,受封中牟国尉后,他便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因赵国的操作,使得列国诸侯纷纷将矛头指向了他国,赵国南境迎来了久违的平和。身为中牟国尉的廉程,一度过上了养老般的生活。五国伐秦之际,他原本以为朝廷会想起他来。结果赵雍确实想到了他,只不过以当时的情况只能把他调到了武城……防备齐国。

久待数年,廉程终于等到了廉氏崛起的机会。

任谁都知道对中山一战的重要性,只要在攻灭中山的战役中拿下大功,封君拜卿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赵雍瞥了他一眼,打断了对方的遐想,说道:“廉程将军,以汝之见拿下房子需要多久?”

“十日足矣。”廉程信心十足地揖道。

此言一出,屋内众将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异色。

房子城虽然不是什么名关大塞,但作为抵御赵国多年的桥头堡,坚城壁垒还是能算得上。

“军中无戏言。”一侧的肥义提醒一句。对于这个后辈小将的能力他倒有所耳闻,但,十日恐怕还是有些难度的。

“十日之内,臣若攻不下房子,臣愿提头面王。”廉程直面赵雍,神色肃穆道。

“好!十日便十日。汝即刻去准备吧,寡人在城中等着将军的捷报。”赵雍沉声道。

“喏!”廉程恭敬揖拜完,转身出得签押房。

不多时,府外便响起了阵阵吆喝声。

肥义出身揖道:“只要拿下房子,中山国南面门户大开,中山再无险可守矣。”

赵雍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通过这几日斥候对滹沱河南岸的侦查,中山国对赵国的防备实在是稀疏,尤其是沿太行一线。

想来,除了信息的误差、没有预料到赵国发动突然袭击外;中山对燕国发起的战争,也从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中山国力。

中山向北侵占了燕国数百里土地不假,但中山军也不能毫发无损。且打下来了,必然还要分兵去守。

尤其是现在燕国和齐国鏖战的情况下,齐国可能随时会跨过易水,夺取中山人的果实。

或许,等上两年,待中山真正消化新夺来的燕地,其国力定然可以提升一个档次。

但可惜的是,赵国并不会给他那个时间。

庞煖此时出身请战道:“王上,或可趁此机会,以迅雷之势突入中山腹地,拿下番吾,彻底断绝中山南北两岸的补给线。”

赵雍沉吟了片刻,转身问道:“东路主力,可有消息传来?”

……李同部先锋军此时正驻扎于宋子城附近(赵县),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以极小的代价拿下了宋子城,还没来得传于鄗城,便先一步收到了鄗城送来的信帛。信中要求李同继续向北探索前进,尽快拿下昔阳城。

李同看完将信帛,随手递给了身边的张远。

他们从鄗城北上以来,地形越来越平坦宽阔,李同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中山,但还是首次突入到中山的腹地。

不过对中山的地形他还是有些了解的,他们而今所在的这片区域,地形平坦、水源充沛,粟米和小麦甚至可以一年收上两次。不过这一路上,他率领的东路大军,根本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沿途就连稍微小一些村邑也早没有了人烟。

李同都有些怀疑中山军难道已经弃守了滹沱南岸?将这片膏腴富庶的平原让了出来?虽然确实有这个可能,因为平原地带,中山军面对兵强马壮的赵军根本无法施展游击战术,分散的兵力更无法对赵军形成威胁。

然而多年从于沙场的直觉告诉他,中山军似乎不会那般简单。因为太顺利了,顺利得叫人觉得是不是个奸计!

李同思慎片刻,将心中的忧虑对张远一众将领说了出来。

张远愣了愣道:“将军或许多虑了。中山军虽然不弱,但此一时,彼一时。宋子城的俘虏也已经说了,中山国此时根本就没有什么防备。且王上已经下令吾等……”

其余众将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从他们脸上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们对李同的顾虑,很是不屑。

李同点了点头,或许真是他多想了:“让二三子们即刻拔营,发兵下曲阳。(河北晋县)”

“喏!”众将抱拳道。

……

……

鲜血沁染中山地,关中难掩雨纷纷。

秦都,咸阳。

王宫大殿之上,魏章如实禀报道:“王上,楚国联合齐国已对我秦国正式宣战,楚国倾兵三十万,一路攻秦之商於,一路攻魏之曲沃,看样子是势在必得啊。”

嬴驷凝目皱眉,脸上全是疲惫之色。这些时日,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出现了问题,尤其是夜间,头痛导致他根本无无法入睡。

但在秦国危难之际,他还不能倒下。

嬴驷强忍着身体的不适道:“我秦国不畏战,然如此从东到西的车轮战,恐难受之……我秦军征义渠虽然大胜,但亦损兵三万余,分兵乏术啊!”

“齐国主力而今还在燕国,楚国许莒地于齐国,才引来齐国的助力,齐王重利,定然不会真心同楚国结盟。而今楚国和三晋关系破裂,楚使朝堂之上公然辱骂魏王,王上,如若能够盟韩、盟魏,尚可一战。”张仪出身揖道。

“魏、韩……”嬴驷迟疑片刻道:“我秦国刚与魏、韩交战。两国如何盟秦抗楚?”

张仪再道:“王上勿虑,秦国对于魏、韩两国的威胁,已经远远不如齐、楚带给其的威胁来的大。只需对其言明厉害,合盟共抗楚国并不难,且楚国此次无缘无故攻打魏国曲沃,虽是借道无奈之举,但无疑是摆明了对魏国宣战。”

“赵国可有何动静?”嬴驷叹气道。

相较于楚国,他更担心,那个让他噩梦连连的赵国。那个夺走他妻儿的赵国。

若是此时赵国趁秦、楚交战之际,攻伐秦国,秦国真的就大难临头了。而今秦国对于赵国来说,没有丝毫的天堑防守。

“王上勿虑,赵王率二十万大军亲征中山,如今正在和中山国鏖战。”

“王上勿虑,赵王率二十万大军亲征中山,如今正在和中山国鏖战。”

嬴驷吐出口气,沉声道:“传令下去,服役的士卒延期返家,各郡县再行征调新军入伍,韩、魏哪里便有劳相邦再跑一趟了。既然他楚国盟齐攻我,我秦国自然不能单打独斗,告诉韩、魏两国,只要答应出兵,任何条件都好商量。”

“喏!”张仪拜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山的子民 四月的气温逐渐升高,这两日雨下得也频繁了许多,阴雨连绵的天气和泥泞的道路,让人不是很舒服。

赵国对中山的西线战事已经全面爆发,中山军于房子城外拱守的几个军寨已经全部宣布告破,但面对堡垒一般的房子城,赵军却只能采取最笨的附蚁战术。

虽是下下之策,却也是无奈之举。房子城的历任统帅都是中山国的宗室,劝降之语根本无用。

而赵国若想拿下蔓葭,也根本绕不开房子城。

中山军的抵抗不可谓不激烈,现今每日都有前线负伤的赵军兵士被运进城中的战地医院。

对廉程十日克敌的承诺,赵雍真是捏了一把汗。

……直到西路军对房子城发起进攻的三日,东线的李同才送来了军报。信中如实禀明了赵军对宋子城的战损;另外就是根据斥候探报,下曲阳有重兵防守,希望中军可以增援五千步卒合攻下曲阳。

从李同的军报不难看出,中山军东线数城的防守兵力,似乎全部聚集到了下曲阳内。

然而只需要五千步卒的支援,说明下曲阳的兵力也不是很多。

但相比宋子城千八百人的防守力量,确实算是重兵了。

赵雍当即下令抽调观津一个都的兵力,加速行军,向东线主力靠拢,并受李同节制。

同时让庞煖率领的两万骑兵,绕过中山国东部城邑,避免和中山军接触,直插东桓,摧毁滹沱河沿岸的所有军垒和浮桥,以彻底截断中山北岸的援助。

军中有大量文官、宦者协助,还有许多武将按照军法安营扎寨,最重要的是此刻完全是赵国的一家之言,而不像三晋联合作战一般,战术的变化、军队的抽调还要受太多的节制。此战日常行军赵雍几乎不怎么费神。

最关键的决策不过是攻还是不攻。

前几日,赵雍下令将两万骑兵分散数路,已经把滹沱河南部的中山村邑全部扫荡了一遍。虽然小部分的中山人已经退到了有高墙拱守的大城,但大部分的普通庶民却是来不及跑,尤其是大量的奴隶。

每一支骑旅队伍内,都有户部和工部的官员。赵雍让兵士每逢村邑,必先宣读檄文,以禀明赵国的大义,再向来不及逃跑的中山人讲解赵国的新政,对他们承诺秋毫不犯、绝不滥杀。然后半忽悠半威胁的将这些民众全部谴往赵国腹地。

这样干倒不是赵雍多么仁慈,只不过是政治的一种手段,赵雍不主张纵兵劫掠,但赵国的政令也算不上多么和善,顺从者一切都好说,不从者按连坐依旧会被屠村。

据老将们说,纵容士卒可以让他们在战场上更卖命。

不过赵雍以为,如此做不但和赵国的国策冲突,也不适用于这个时代的规则,人心的收买才是根本。尤其是战争之中,敌人的仁慈,往往比自己人的帮助,来的更为致命。

此战,赵国要的不是一个与赵人离心离德的中山国,而是这片能彻底融入赵国的丰茂土地,胡服令为的也是让中山人减轻对赵国的排斥感。

纵容、或许可以让将士们在战场上更加卖命,但无疑会加剧赵人与中山人的矛盾,节外生枝地制造新的麻烦,无疑会加大赵国攻略中山的难度。

重赏之下才有勇夫,这个简单的道理赵雍自然清楚,但无束缚的放肆,无疑会让军队变得桀骜。

军队可以有组织地抢劫府库,可以奖赏抚恤将士,或是建立营妓,让将士们儿都得到实际的好处。但绝对不可以赶尽杀绝、肆意妄为、浪费资源。

……赵军对房子城发起总攻的第七日。

一大早赵雍正在签押房内打盹,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带着喜意地声音:“王上前线有急报传来。”

赵雍骤然睁开惺忪的睡眼,瞥了眼门外的天色,“进来吧。”

昨日傍晚收到了燕、赵边境的消息,在武垣与赵国对峙月余的两万齐军,突然越过了黄河南下,所欲为何暂时还不得而知。

虽然齐国此时针对赵国的几率不是很大,但对这一支突然消失的齐军,还是不免让人担忧。

昨夜一晚他都没有睡好。

见到进来的是陈忠,赵雍吁了口气,问道:“大令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陈忠脸上泛着难以掩饰的喜色道:“王上,廉程将军已经攻破了房子城了。”

“什么?”赵雍蹭地站起身来。

陈忠还没反应过来,赵雍已经快步朝着门外走去,边朝外走,边对着亲卫吩咐道:“快快备马。”

房子城,这根卡在赵国咽喉百年的棘刺,终于被拿掉了。

赵雍带领着三百余骑兵亲卫,朝着房子城快速赶去。原本心里对齐军的那一抹忧心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鄗城到房子城很近,不过二十余里,亲卫骑兵出得城门沿着驰道一路向西,一路上入目可见尽是从房子城回返的伤卒和辎重车。

即至房子城外五里处,连绵的赵军营地出现在面前,这里是赵军与中山军对峙的前线,军士们此时正在拆卸营地。

亲卫骑队没有多做停留,继续朝着前方奔去。

一刻钟后,天际飘起了小雨,风雨中伴着浓重的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廉程等武将赶忙迎了上来。

房子城外那条深沟护城河不知何时已经被填平了,泥土此时呈现红褐色。原本高壁的坚墙此时也是坑坑洼洼的,其上到处都是石坑和污迹,城墙下面此时堆砌着还没来得及搬运的尸体。

城楼下一片嘈杂,许多中山俘虏在那里嘟囔着难辨的方言、哭喊嚷嚷,赵雍反正是一句都听不懂,周围的赵军将士拿着兵器在那里比划叫骂着。

廉程翻身下马,对着赵雍一脸兴奋地抱拳执军礼道:“拜见王上!”

他身上的甲胄此时遍布着血污,但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想来不是他自己的血。

赵雍在马上微微颔首,用马鞭指着城楼下乱糟糟的情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廉程如实道:“我赵国先辈,饮恨此地者甚众,且此战,房子守军不识大义、愚不可及,拒不投降,对我赵军造成的损伤可谓是极为严重。臣谨遵我赵国新政,但将士们心有不忿,遂抓了几个中山军卒,正要在此枭首,以祭祀我赵国先辈和亡故的同袍们。”

赵雍点了点头,没有阻止廉程的行为,而是神色肃穆地回道:“愿降者、顺从者可赦之,冥顽不灵者皆枭首祭之。”

“喏。”廉程作揖回道,瞬间明白了王上的意思。

他随即对着一侧的武将招了一下手。

就在赵国的行刑官们准备上前行刑时,俘虏堆里、一个看似中山武将的家伙,说着流利的通用官话,大声哭喊道:“大王,大王,外臣愿降啊……大王,臣心向华夏,心向赵国,不要杀臣啊?”

一旁负责看押的赵军士卒,见这家伙胡乱喊叫,怕惊扰了王驾,上去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赵雍寻声望去,只见俘虏堆里一个华夏面孔的年轻武将正在那高声大喊。

其实中山本土的戎狄,白狄、鲜虞等部族,若是细细分辨还是很容易看出来他们和华夏人在面相上有明显的不同。

但这个哭爹喊娘的家伙,很明显是个华夏人,主要是这样没有骨气的家伙,中山国怎么会被调到了房子城这样的重镇,且看甲胄样式级别定然不低。

赵雍用马鞭指着那个家伙道:“将那个叫唤的俘虏带过来。”

廉程马上吆喝住部下,冲了过去,将那人押过来。可那人已经站不稳了,被两人拽着从地上拖到了赵雍的马前。

人刚刚到近前,赵雍立马味道了一股粪臭味。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人的裤子已经湿了,俘虏涨红了脸,又怕又是羞愧,简直狼狈不堪。

“哈哈哈哈哈!”周围的赵军将士们猛然发出了一阵哄笑。

中山将领完全没有理会人们的嘲笑,他浑身颤颤巍巍道:“大王,外臣不是戎狄,外臣是齐国人,大王饶命啊。”

赵雍抬手制止了他:“在我赵国,不分华、夷。汝在中山,任何职,叫何名?”

“张代……”

“王上,这厮是房子的兵尉。”一旁的廉程插了一句。

“哦?”赵雍轻疑一声。

中山国的兵制和列国相仿,兵尉掌一旅千人,然而这货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兵尉的样。

想来这家伙不是什么沙场宿将,可能只是出身好才当上了武将……

果然,只听张代颤声道:“罪臣之兄乃是上大夫张登,罪臣不想与赵国天兵交战,一切都是受房子都尉胁迫,罪臣可没有伤过一个赵人,大王饶命啊。”

张登?这个名字赵雍倒是有点印象,确实是中山国亲赵的大臣。

赵雍面色不变道:“张代,汝愿弃暗投明吗?”

张代毫不犹豫,低头叩首道:“罪臣谢王上不杀,谢王上不杀……”

“寡人虽赦免了汝,但还需汝戴罪立功。”赵雍道。

“臣愿戴罪立功,臣愿戴罪立功。”张代继续叩拜道,头皮都磕破了都浑然不知。

赵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对廉程吩咐道:“带张兵尉去换身衣裳。”

廉程揖道:“喏!”

城墙下,引颈待戮的中山士卒,见到张代随着赵人远去,顿时大声咒骂道。

赵雍皱了皱眉,对着远处蓄势待发的将士们挥了下马鞭。

不一会,积蓄已久的赵军将士们,成列上前,他们拿着刀枪发泄似的对着中山人猛刺猛砍,他们愤怒地大吼着、一边砍一边对着俘虏粗言秽语。那些中山俘虏双手皆被麻绳绑着,用绳子串了起来,或蹲或跪地缩墙角下,跑也跑不掉,也没法反抗。

赵雍眼神默然地看着这一切,从城外的惨状便不难看出,赵国此战损失可谓惨重,赵雍没有理由拒绝将士们宣泄自己的怒火,更没有理由替死去的赵国将士原谅这些中山人。

一阵鬼哭狼嚎后,天地再度恢复了寂静,只留下了雨水也冲不散的腥臭味。

赵雍吐出一口浊气,待白雾消散,一众人纷纷翻身上马,从城楼下的无头尸和血污中径直踏过,直进房子城内。

房子的规模很大,甚至超过了邯郸郭城,整个城池向不规则的长方形,其中一面紧紧靠着太行山。

中山国的大部分城池都是依山而建,或城中有山,为的便是发挥他们的擅长的战术。中山的来名想来也是因此。

这房子城之所以难攻,除了中山在这里布置的大量兵力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房子城的西南方位的山堑。

昔年的白狄、鲜虞等部族崛起于太行和恒山,他们与楼烦和林胡等戎狄不同,习俗也有着本质的区别,北疆的胡人部族是牧民,马背上的民族;而中山等鲜虞联盟,却是山林的猎人,自愈为大山的子民,他们虽然也善于骑射,但他们更擅长于山林之间的游击战。

这也是中山国能屡屡死灰复燃的原因。

但现在的中山人,似乎已经开始逐渐抛弃他们的优良传统,细思之下,或许不仅仅是观念的问题,更在于现在的中山国策。

然而不管怎么说,房子城都对赵军造成了一定的损伤。

来到一座军营里,空地上便摆放了各种缴获的兵刃、甲胄,赵军将士还搭了几个茅草棚遮挡在上方防雨。

赵雍下马径直把缰绳丢给旁边的廉程。

廉程虽然是统兵数万主将,但在赵雍面前,还只能当个马夫。

赵雍顺手从地上拿起一柄剑看了看。

中山国的军备铸造和华夏列国没有多大的区别,且铸造的工艺也没多少差别,甚至可以同赵、齐这种大国媲美。

他手里的这柄剑长约两尺,全身青铜锻造,比赵国现在装备武器稍微短了一些。

廉程在身边说道:“这些武器的锋利程度,不比我赵国差。”

赵雍点了点头,中山国现在从根本上倒是已经和中原诸侯没有多少区别了,抛弃了戎狄的习俗,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农耕国家。

第一百四十四章 沦陷 廉程部大破房子城的同时,李同、张远率领的三万东路联军,在下曲阳(河北晋州市附近)亦大获全胜。

第二日一早,位于鄗城的中军指挥部便收到了邯郸传来的消息,齐、楚两国对秦国宣战……魏、韩两国自然被不幸的卷入。

赵雍与诸将商议过后,命廉程部在原地修整三日,即刻对元氏、封龙发起进攻。而他自己则率众朝着东路战场的前沿奔去。

原本赵国打算的将主要的进攻路线放在西路沿太行山一侧,但看而今的形式,赵国显然不用太过顾忌齐国。

赵军若是从东部的平原地带向西发起进攻,将更利于机动骑兵的歼灭行动。

……五月初,捷报如雪花般传来。

骠骑将军麾下的张武部再立一功,以损八百,伤三百的战绩,击溃了滹沱北岸前来支援的一万中山援军。

东路的牛赞部也在围城月余后,成功拿下了昔阳城的最后屏障,宜安(河北藁城西南)。

于是赵雍率中军指挥部,开始朝着临近滹沱水河畔的下曲阳靠近。

……新的中军行辕,出于安全考虑,没有设立在下曲阳城中,而是在一座建在良田之间的庄园内。赵军将这座庄园‘征用’,并驱逐了左近的佃户。

这里位于下曲阳、宋子、宜安三城的交叉口,军情传播可谓是相当的方便。庄园的奴隶主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谴往了腹地。

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和一些蔬菜,居室内有一张舒适的胡床,还有厨具粮食一应俱全。亲卫对的将士进来检查了一遍,赵雍便直接就住进来了。

大堂的墙壁上此时已经挂上了那几幅堪舆图,中间的那张用红线勾勒着赵军这一个多月来的进攻路线。

东路军的三万步车大军从鄗城出发,向北拿下宋子、宜安、下曲阳。西路军的三万步卒拿下元氏、封龙后接着对石邑发动进攻。

两万铁骑主要还是以袭扰、突袭、分割、阻敌。

而今的中山的滹沱南岸十一城,大半已经为赵国所占。

战局的也如最初预料的一般,并未收到多大的阻碍。

赵雍正在沉思之际,屋外侍卫突然扣响了房门:“王上,李同将军求见。”

赵雍愣了片刻,随即回道:“宣。”

李同进屋时,宫人已经煮好了茶茗。

李同上前稽首拜道:“我军已经围死了昔阳城,暂时无法继续向北突进,臣便留张远在军中,独自赶回中军向王上禀报军情。”

赵雍指着一侧几案笑道:“卿辛苦了,先坐下饮口茶水再说。”

“谢王上。”李同赶忙作揖拜道。

李同身为东路的主帅,这次没写奏简,而直接亲自返回中军,应该是要禀报的军情有点复杂且很重要。

果然待李同抿了口茶水,沉思了好一阵才缓缓说道:“臣开始以为,中山国是惧我赵军强兵,放弃了滹沱水南岸的城邑,但根据主动投降的中山官吏说,中山军已经将兵力全部聚集在了临滹沱水河岸的几座大城内。起初臣未敢全信,后调遣斥候多番打探,证明了此言非虚。”

李同继续说道:“中山军自知野战不敌我赵军兵锋,遂以滹沱水、以及沿河岸的几个重镇为依屏,建造了一条勾连北岸的防线。据说东桓、番吾这两个临水的大城内驻守兵力多达十万。”

打到这种地步,中山国都没有谴使割地求和,那就说明中山王还是想和赵国掰掰手腕。

前面确实太顺利了。

但说中山能抽调出十万兵力部署到南线?那无疑是夸大了,难道东线的燕国不要防了?齐国不用防了?根据多年来的探报,中山国的总人口应该才不到一百万。

但聚兵一处应该是不假。

赵雍将一张堪舆图放到几案,拿着毛笔蘸好了墨汁,按照李同的情报,勾勒出中山军的防御线。看了片刻后,随后点了点头道:“既然中山军的大略已逐渐明朗,那寡人就放心了。”

李同继续道:“滹沱水沿岸处布置了谁多木桩和竹竿,南北都有中山的水军设防。”

赵雍沉思片刻,据都察院的探子所报,滹沱水北岸的九门、权邑最近调兵频繁,而这两城正是拱守北岸的桥头堡,现在中山军又在滹沱水设置障碍,应该是为了防止赵军临时建造船只,进入滹沱水夺取滹沱水的治水权。

中山国的水军倒是不值一提,但是这些障碍,此时确实是赵军此时难以逾越的天堑。因为此战赵国根本就没有动用水军,原本以为战事顺利的话,沿滹沱河岸建造船坞。但此时……

一般情况下,赵军的战船若想进入滹沱水,只能从邯郸的船坞沿着滏水进入黄河,再转道进入滹沱河。只是这个季节正是雨季,吃水不高战船、在湍急的大河行驶还是有一定的风险。

好在赵国此战的目的,也不在滹沱河北岸的土地。

赵雍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笼罩在中山国的战略迷雾,也仿佛在此时完全清晰了。从李同口中获知军情后,他已经可以对战局作出明确的判断。

中山国的想法就两个字:守、拖。沿着滹沱河一线,守住北部更为广袤的土地,守住拥有更多人口的北岸和资源的战争潜力。并以大城、大河、工事为屏障,将这场战争拖延下去,消极防御坐等赵军生变。

从大面上来讲,中山军的战略是正确的。因为从硬实力上中山国和赵国已经不是一个层次了,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外援。

待列国反应过来,定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赵国去吞并中山。

然而中山现在的最大倚靠,列国诸侯们,此时自身都已经身陷囹圄,哪里还能顾得上主持正义?

赵雍很快就做出了最终决定,当即对李同下令道:“立即对昔阳城发起总攻,拿下昔阳后,即刻向西,绕过东桓,同廉程部汇合,合攻蔓葭。”

“喏。”李同起身拜道,随即告辞返回前线。

赵国此战虽然志不在北岸,但中山军既然已设好了防线,若想全面拿下南境,只能进攻突破防线。中山军虽不善于防守,但对于扼守河岸、兵力最多的东桓和番吾,人数摆在那,赵军也没必要去强磕。此战役的法子差不多注定了。

待李同退去,赵雍将书写好得帛书递给宫人,信上很简单的两句话:盯好番吾和东桓,绝对不能让此二城的中山军走脱一人。

“派人给武阳君送去。”

“喏。”宫人接书退下。

攻城不好攻,那就逼着对方来野战,滹沱水的控制权现在中山国的手里,赵雍不相信中山王能眼睁睁地看着蔓葭沦陷。

……

……

没几天,中军行辕便收到了西路军的消息,大军已经攻破了元氏、封龙和石邑,而今正在全力围攻蔓葭。

赵雍随即率众再度迁移中军。

昔阳和封龙一失,中山军南岸全线可以说已经崩溃,蔓葭已成实际意义上的孤城,久久期盼的援军也早就被牢牢挡在了滹沱河一线。

蔓葭位于太行山脉的东线,其城池贴山而建,和房子城差不多,城池坚固、并有重兵防守,一看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赵雍带着骑兵亲卫感到前线时,数万大军已经对蔓葭城发动了进攻。

战场之上,原本晴朗的天空,早已被乌烟瘴气的尘土硝烟笼罩,仿佛云层压到了地面上。朦胧的烟尘之中,士卒的呐喊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蔓葭城外已经搭建好了壕沟等围城工事,远处的将士工匠们依旧在正加紧伐木建造云梯。

一群全副武装的铁骑,簇拥着骑着青鬃马的赵雍,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肆意横穿。他看见城墙外到处都架着云梯,冲车、以及无数的步兵在不断前进。

赵军在人数方面有绝对的优势,蔓葭城只是一个数十丈见方的小城,与其说城,倒不如说是一个大一些的方形堡垒。虽然提前向内迁了不少人,但根据投降的官吏所言,此时的蔓葭城内,兵员加上百姓绝对不会超过三万。

蔓葭城只有一个城门,背靠山麓,其夯土城墙约高两丈。此时城墙的三面人声鼎沸,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戴着铁盔拿着盾牌的赵军士卒,死命地在云梯上缓缓往上爬,城墙上无时无刻不在掉落人,既有在云梯上被击落的赵军士卒,也有中山守军被远处的弓弩利箭打下来的。

赵雍没有干涉诸将的攻城战术安排,他只是在观察攻城的进展。

不过他亲自到战场上,本身就是对各级武将的督促。

蔓葭是井陉的出口,也是拱守井陉的第一道防线,只有拿下此城,赵军才算是掌握了对井陉通道的优势。

赵雍不顾亲兵武将的劝阻,依旧在离城百步的地方骑马巡视。

战况惨烈,城墙上都沁满了血雾。

太阳渐渐西垂,赵军的攻伐逐渐减弱,武将们遂下令鸣金收兵。

黯淡下来的大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地腥臭之气。

……

次日一早,赵军继续攻城。

‘砰砰砰……’远处的投石车首先震响,紧接着弓弩利箭掩护着冲车、云梯安全到达城下。

迎着血红的朝阳,赵军的将士们朝着坑坑洼洼的城墙死命冲去。

赵雍骑马出营,依旧行监督之责,从经验上来说,他不如肥义、李同这等宿将,他也没什么必要干涉每处地方,他只是在四处观察战况,寻找这座坚城的薄弱之处。

赵军这几日的战损相当大,从太阳初升、一直攻打到太阳落山,中午也没有停止过。战斗强度非常高,但效率也是很高,赵军已经数次攻上城头,虽然最后都被居高临下的中山军逼退了。

赵国的虽伤大,中山军的损伤绝对也不会小多少。

及至黄昏时分,赵雍巡视到南城,忽然见一座云梯上再度有十数名将士顺利攀到了城墙上。而且此时的中山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远处竟然没有援军前来!

赵雍马上停在了原地,指着那处城头,对着身边的侍卫大喊道:“速速去传令,此部人马每人赏十钱!先上城头的将士,赏千金,额外论功行赏,赐爵重赏、寡人绝不吝惜!速去!”

“喏!”几骑侍卫马上脱离队伍,策马前去高声传命。

远处的一名武将忽然大喊道:“二三子们,王上就在此地看着吾等立功,随吾上!”

“王上万年!”

“赵国万年!”

“杀!”

数十骑策马冲到城墙下,此地叫喊声四起,武将们拿着圆盾身先士卒,嗷嗷大喊着往云梯上爬。

城墙上刀枪挥舞,城墙边上一个被打掉头盔、披头散发的赵军士卒大叫着挥舞刀盾,背上全是箭矢。一般最先攻上城墙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因为上去的人少,会面临优势守军的围攻。

何况通常有人攻上了城头时,守军都会不顾一切调集援军将其聚歼。但危险越大,功劳就越大。

此处的战况刺激着其余的赵军将士,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士卒攀上了城墙。

……东面正墙上,中山守军显然已经快要抵挡不住了,一个赵军士卒的铁胄上挨了一剑,侧腰又被捅了一枪,但他不依不挠用身体将一个敌兵按翻在地,拿着剑胡乱捅刺。

敌兵一边混战,一边往两侧后退,却仍然不见有守军援兵前来。

最开始上城的那员武将,愈战愈勇,他带着几十个精兵从南城杀至东城,凶猛无比,城墙上的混战范围越来越大。

突然,东面城墙的防守,像是开了个口子,转瞬间就被人潮迅速撕开,越来越多的赵军将士爬上了城头。

武将们大喊道:“王上亲口下令,上城的二三子们,人人有赏!杀!”

“杀!”

中山军的乱兵三边溃散,赵军的士卒已经可以径直冲向城内的石阶。有的已经杀进了附近的一座门楼里,城楼里也有木梯,可以直接冲下去到城内。

城门轰然洞开,外面的马蹄声已经如同雷鸣。

第一百四十五章 飞鸟难渡 兵败如山倒,尤其是像大瓮一般的蔓葭城内。

被击溃的中山军,一时间根本无法重新组织起有效的防线,中山残兵更是连跑都没办法跑;西侧的高山天堑此时仿佛成了阎王的索命铡刀。

杀红眼的赵军士卒如潮水一般涌进城内,蔓葭城内的两条纵横贯通的大街上,疯狂的人群和战马在肆意奔跑。

中山军的残兵根本来不及组织新的城内防线,就被肆意驰骋的骑兵一轮冲散,转瞬间就被赵军乱兵淹没在人潮中,死无全尸。

一个年轻的中山士卒扔掉手中的武器,拼命地跟着人群朝着城池腹地跑去,只求远离那些来自地狱的恶魔,他亲眼看到一个杀红眼的赵军士卒,被反抗的中山人砍了一刀,刀在他的脸颊上拉了个血口子,血水流的满脸都是,他却不管不顾,抓着一个中山兵的头发,拿着剑在那人的脖子上像跺排骨一样又砍又锯。

他知道现在投降也不成了,最先进来的赵军乱兵,无论降与不降的,见人就杀。

他们现在不是人,而是行走的军功、金子。

蔓葭是大城,也是中山地的商贸重镇,城内甚至有不少被裹挟的列国商贾。

此时无一例外,全部被殃及池鱼。

外围的屋子已经全部被点起了火,许多躲进屋子的中山溃兵被逼着从浓烟中跑了出来,转眼就被砍的面目全非。

地上血水横流,空中血雾横飞,简直比混乱的屠宰场还可怕。原本人口繁荣、商贸发达的重镇,旦夕之间仿若变成了阿鼻地狱。

……‘咔嚓!’

上天似乎都不忍看到这番人间炼狱,瓢泼大雨从苍穹骤然挥洒而下,冲刷着人间的狰狞。

一面写着“正義’二字的血红大旗出现在城门楼下,紧接着甲胄鲜明的赵军骑旅,踩着血污整齐行进,密集的雨帘、整齐划一的铁蹄声久久回响在空廓的城池内。

队伍的前列,赵军将官们大声宣扬着赵国的仁义新政,骑在青鬃马上的赵雍微微侧目…旦见残垣断壁的角落里,数具衣衫狼藉、四肢扭曲的妇人尸首正像垃圾一般被丢在哪里。

赵雍嘴角不禁抖了抖。这就是残酷的战争,残暴就和杀戮一样、是人的本性,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人性的恶会被无限的放大,尽管宣扬再多的仁义、道德,战争中的残暴也避免不了,就如同不想让将士死伤一样。

而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减少这种惨剧。

浩荡的军旅穿过狼藉的城道,来到蔓葭府衙外,此时这里已经被赵军将士们把守住,一群中山官员此时正跪俯在大门口。最前面的人手中正捧着一个木盒。

亲卫上前接过木盒,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物事。随即转身捧到了赵雍面前。

赵雍骑在马上,瞥了一眼里面的人头,又转目望向那群中山官员。

此时跪俯在地上的捧着木盒的官员,颤颤巍巍地开口说道:“罪臣,闻大王仁义,愿归赵国。可这蔓葭大夫不识大义,一意孤行,抵御赵国天兵,罪臣等苦苦劝解亦是无用。罪臣该死,未能立刻除掉此贼,拱手献上城池,罪臣该死,还望大王恕罪……”

“望大王恕罪……”身后的官员立马附和拜道。

赵雍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起来吧。中山王行无道之举,是为背信弃义,尔等能识大义,行善举,寡人很是欣慰。此战我赵国是为公道正義而战,为解救中山黎民而战,况这中山之地,本为我三晋故土……尔等何不改邪归正,为我赵国之民?”

中山官员们脸上顿时一喜,道:“罪臣还有将功补过之机会?”

赵雍扫了众人一眼道:“尔等可继续为蔓葭官员,把那些愿意改邪归正的文武都召集起来,恢复此地的秩序。下榜安民,巡检各处暴民借机生乱,避免战争造成更多罪恶之事。”

众人急忙拜道:“臣等愿为赵国之民。”

赵雍面目和善地点了点头,随即越过众人在将士的簇拥下朝着府衙走去。

刚刚府衙进入大堂,肥义便从外面走了进来,“王上赦免那些降吏倒是无碍,可为何还要让他们委任原职?这些人可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

赵雍瞥了眼这位头发斑白的大将军,随即对着一旁的宫人、侍卫朝外摆了下手。

待侍卫全都退下,他坐到上首的一张胡凳上,缓缓开口道:“那肥师以为如何?”

肥义一愣,沉声道:“若是待我赵军出现颓势,这些人恐怕会转瞬叛之。”

“肥师以为我赵国会出现颓势吗?”赵雍继续反问道。

“可……”老将一时语急,没有说出话来。

只听赵雍继续道:“赵人若想在中山地扎稳脚跟,光靠我赵国的大义是不行的,最重要的还需人心的向附。那些家伙趋炎附势不假,但若想尽快稳定下中山的局面,这些人便有大用。寡人接附他们,也是想给其它的中山官吏做个效仿,彼时少些抵抗,我赵军便会少些死伤。若肥师不放心,待局势稳定下来,罢黜便是了。”

蔓葭城是中山国在滹沱河南岸的首府城市,其对中山国的意义自然也是重大的,这些蔓葭城的高官们,在整个中山国的势力可谓是盘根错节。

留着他们,显然比杀了他们用处更大。

肥义一愣,他似乎从来就没想过这茬。

沉吟片刻后,躬身拜道:“老臣愚钝了。”

赵雍摆了摆手,颇有些语重心长道:“肥师,这个时代的规则不同了,国灭家亡亦不过是弹指之间。”

肥义沉吟不语,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赵王。

……

番吾城,中山军沿滹沱河一线的最后屏障,这里也是滹沱水出太行山脉的始端,与北岸的中山国都灵寿城只有一河相隔。

整个城池呈U型建造,番吾北城没有城墙、而是沿滹沱河水岸。

若是敌军从北向南攻,番吾城几乎无险可守;但此时作为扼守南方的赵军,无疑是一座坚城。

河岸两边原本茁壮成长着许多树木,但此时已经被砍伐的光秃秃一片。

番吾城的守将也是中山军此战的最高统帅,公叔捷。

此时正站在城楼之上,透过密集的雨线,眺望着远处。

为了防止赵军临时建造战船,他下令实行坚壁清野计划,把番吾城和东桓城一线的树木全部砍伐掉,就连船只也全部调走或烧毁,还在滹沱河内部署了大量的水师,为的就是阻碍赵军渡河。

随着一座又一座的城邑沦陷,公叔捷已经明确的认知到,此时中山国和赵国的实力差距,他也不妄图从正面击溃赵军的大部队,只求能长时间的拖下去,拖到齐、魏等国插手。

就在这时,河岸的大路上忽然出现一骑,直直朝着番吾城奔来,公叔捷和身边的武将都不禁侧目。

一刻钟后,便有军士来报。

斥候一脸的急切的之色,身上还有未干涸的血污:“将军,蔓葭城失守了?”

“什么?”

公叔捷还未搭话,一旁的副将已经失态地大喊道。

城门楼上顿时喧哗一片。

他们一时有点不敢相信,因为他们完全没料到蔓葭城会如此不堪一击!

蔓葭城依天堑而建,其内可是足足有兵士两万余众啊,更何况其内的粮秣辎重也足够守军所需数年的,怎么可能两天就告破了?这样的城池运气不好,不要说两天,就是两年都不一定能拿下!

公叔捷的大脑此时嗡嗡作响,嘴角抽动半天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耳中传来的全是部将们士气低落的议论声。

……

……

五月底,肥义统合了东、西两路五个都的兵力逼近此战的最终地点:井陉邑。

五万余的军队,加上数万民壮,在太行山道的几条路上艰难行进。

此时赵军的意图已经没有办法隐瞒。

旬日功夫,中山军便从东桓、番吾出兵三次,意图夺回蔓葭城。

赵雍留庞煖和李同坐镇蔓葭,他自己则亲自赶往前线督战。

赵军从两路同时对井陉三关发起进攻,一路从太原郡经仇优、平坦城出兵,直逼苇泽关(娘子关);一路便是从东侧的蔓葭控制的井陉口强攻井陉邑。

失去蔓葭的井陉塞根本无法久守,在赵军数日的强攻下,顺利攻破了这第一道难关。

然而,接下来的东、西两路军队便全是山地作战了。

西线的进军路线应该还好一些,毕竟赵国在西线占有绝对的优势,从仇优县、平坦县至娘子关的通道一直便是赵国所控制的。

难的也只是那个扼守山川的娘子关。

可是,此时东线的主力部队,队伍歪歪斜斜好像已经溃不成军。

对中山的最终一战,来的比赵军原本的计划要提前了不少。

而今正值盛雨时节,山路泥泞难行,尤其是通过井陉塞后的这段山路,此时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已经连续十多天阴雨绵绵,就不见干燥。

雨水下得倒是不大,但落在地上非常滑,大军一过,便将刚刚修好的道路踩得泥泞不堪,且一步一滑,那滋味难以言状。

赵雍自己试试山路,也感觉非常吃力,所以不能无缘无故地呵斥将士。

战马更是不可能骑的,牵着马都走很艰难。所以骑兵在这种地段作战,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条路径原本倒是有一条可以通单马车的山道,但此时已经被井陉邑的中山军完全掘断了,巨石堵塞了足足数里长。

赵雍攀上一座山头,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前方的‘战场’,一处山涧的低凹。那里便是赵军在太行山内的指挥所。

又跋涉了一会儿,赵雍才看清楚,只见那处纵横数里的山坳内已经扎满了赵军的营帐。军营之外还挖了数条壕沟,壕沟之间通着许多排水口,临近山涧的两头修筑了数道藩篱,看起来甚有章法。

军营的中间有十几座土屋,不像是临时建造的,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处村邑。

下得山道,肥义和廉程众将已经提前迎了出来。

众将见过礼,簇拥着赵雍朝着前面的山口走去。到了这里,道路便平整了很多,好歹可以跑马了。

透过氤氲的山雾,向西可以模糊地看到,数里之外的井陉城关。

赵雍甩了甩被雨水打湿的衣袖,朝着肥义问道:“大将军预计多久可以拿下井陉城?”

肥义揖道:“今日试探,恐怕没法一蹴而就。井陉城依山势拱守,中山又几经加固,临城的道路,已经全部被挖断,我军无法从侧面围之,且道路泥泞难行,二三子们疲惫不堪,数次强攻都无法对中山形成有力的进攻压力。”

赵雍点了点头,看着山前没有说话。

肥义见状继续道:“老臣已经派人运石块和渣炭铺到大路上,在靠近井陉城的地方修建工事,然后可以逐次进攻。否则像前些天一样急于求成,二三子们到达城下已是疲惫不堪,实在难以突破中山军的防线。”

赵雍沉吟片刻,道:“还有没有其他的道路?”

众将一时哑口无言,因为王上说的完全是个废话。如果有更便捷的通道,他们可不早就走了吗。

众将沉默不语,没有辩解。

赵雍瞥了瞥两侧的山涧,继续问道:“西线有消息吗?”

一旁的廉程赶忙揖道:“五日前,大军已经出得平坦城,但…此时应该是未曾同中山军交上手。”

平坦城到井陉邑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里,但两地消息的传播却极为不便,太行一线已经被中山阻隔,除非是绕道,要不就是飞鸟传书。

绕道太远,飞鸟又不靠谱,道路交通可谓是一大硬伤。

“五日前……”赵雍点了点头,也没有怪罪众人:“井陉关虽然难攻,但其内的中山军也没有了依仗。山路难行,数万大军所需粮秣耗费巨大,这支孤军务必要尽快拿下,告知将士们,勇猛杀敌者,寡人不吝赏赐!”

“喏!”众将齐齐抱拳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革命热情高涨 “行路难,行路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赵雍又念叨了一句,随即侧眼看向远山内的修罗战场。

此情此景,虽然未有大雪封山,但是行路似乎更为艰难。

雨水从陡峭的山涧上缓缓滑落,打湿了茂盛的草木,润滑了逶迤的山路。

“咚咚咚咚咚……”赵军的将士们在战鼓声中缓缓向着数百步外的井陉城门缓缓逼近。

“二三子们,大王就在身后、看着吾等,吾等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廉程在阵后大声地吆喝着。

“赵国万年!”

“赵国万年……”各级将领也跟着吆喝起来,泥泞之中渐渐喧嚣声大作,鼓声、呐喊声、吆喝声响彻山岭。

血红的‘正義’大旗沐浴在夏晨的朝雾中,开始摇摇晃晃地朝前行进。

然而不出所料,赵军尚在离关隘的百余步外,便遭到了城头上面的箭矢、弩炮覆盖。

逶迤泥泞的道路上,前排的陷阵之士顶着漫天箭雨,推着冲车和云梯,快步冲到城下。

“杀!”喊杀声大起,黑压压的赵军兵士如潮水一般快速朝着城门奔去。

井陉城邑建立在两面比邻高山的低凹处,中央可供大军通行的道路极为狭窄。

尤其是临近城门前的百米,更是被中山军用巨石给堆砌出一个外城关隘,牢牢把持着主山道。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血战拼杀至午时,在突破外城关隘后,两侧的山道陡然变窄。

狭窄的道路更像是一个大瓮,赵军始终无法对百米外的井陉城关形成强有力的压迫。

陆续有士卒中箭倒在泥泞的道路上惨号,拿下山地瓮城后、赵军前进得更慢,脚下是未经修缮的湿滑山路,头上前方还有箭矢飞来,大伙儿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仰射距离又远,根本不在射程内。

但赵军将士们此时表现出了极为顽强的意志力,硬是顶着漫天箭矢狠狠地突进到了主城关下。

“放箭!放箭!”武将们扯着嗓门大吼道。

“嗖嗖嗖……”一轮密集的弩箭朝着城内飞射而去。

“点火!”武将继续大喊道。

“射!”火箭如漫天星雨般,朝着城内飞去。

赵军连续数轮齐射,城头上的中山军不断地栽下城关,城内也是火光隐现,开始冒出浓烟。

敌我双方、攻防逐渐进入白热化。

然而赵军从早晨强攻至傍晚,却始终未能突上城墙一步。

站在远处的一座山披上观战的赵雍,接连摇头。

看着那快把瓮城填满的尸首,不禁吁了口气,“鸣金收兵吧。”

随即头也不回的朝着大营走去。

……夜色之下,太行山中的赵军大营内灯火通明,夜空依旧飘着小雨,明明已经到了暑气最胜的时候,山中却凉爽的仿若深秋。

赵雍召集臣属,让众将汇报了这几天的战损和辎重消耗情况。

随后说道:“这个季节若想从正面攻破这道山隘,恐艰比函谷,寡人欲将大军先撤到蔓葭修整。以西线的苇泽关为突破口。”

有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这阵子确实太难捱了。

不过有人欢喜,必有人忧,肥义起身揖道:“我军先番连连克敌,而今却阻于此地,又耗费钱粮、损伤颇重,就此撤军,怕要影响士气。”

赵雍沉默了片刻,问道:“大将军觉得此时我赵军应该继续和中山军对峙下去?”

肥义沉吟道:“井陉通道是我赵国此战之根本所求,老臣怕拖下去,或生变故。我军虽然损伤不小,但城内的中山军损伤定然更大,而今沟通山外的道路已经为我军截断,中山军的补给已断,我大军若是此时撤出山外,恐怕会给中山喘息之机。”

肥义顿了顿继续道:“西线通道易行,我大军可以自西线增兵,但井陉邑应当继续攻打,方能让中山首尾不能相顾。”

赵雍沉思片刻,扫视诸臣一周,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众将一时无话。半晌后,廉程起身揖道:“臣以为大将军所言极是,我军欲得井陉之权,必然需要经历一番苦战。而今我军士气正盛,撤军万万不可。”

“臣附议,进攻需要更强的力量,往往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张远起身道。

赵雍心头咯噔一声,观而今诸将之士气,竟然没有丝毫的颓懈,倒是他的态度有点委靡了。

或许是这两年赵国的路走的太顺了,他太过先入为主了,遇到些许挫折,想到的不是去克服,而是绕过去。或许其他的事情可以这般做,但这是战争,绝对不能退缩的战争。

“报!”赵雍内省之际,屋外忽然传来侍卫的禀报声。

“王上,营外一自称乐池之人,言之有破关之策,于营外请求面王。”

乐池?赵雍一愣。这个名字倒是有点耳熟。

屋内君臣面面相觑,赵雍朝着众人问道:“这乐池是何人,众卿可有识否?”

“王上,前中山国相、前秦相便是乐池。不知是否是同一人?”肥义道。

肥义虽然这般说,但心中基本已经确定了就是那人。能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此处的,定然是经过了赵军层层关卡,若是无名之人,定然不会被放行的。

经肥义这般一提,赵雍脑海中瞬间也有了印象,若真是曾经的中山国相,或许掌握着赵人不知道的中山软肋。

“快宣。”赵雍急忙道。

“喏!”侍卫应声退下。

片刻后,一头发花白的布袍大汉迈着大步走进屋内。

大汉入内,先是不动声色地朝着周遭瞟一眼。随即恭敬地朝着上首的赵雍行稽首之礼,拜道:“草民乐池,拜见大王。”

虽然已经十数年未曾见过此人,但肥义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曾经的劲敌。

昔年乐池初任中山国相,便于房子城外击败了赵国的来犯之军,可谓是一战成名。乐池罢相后,又多次出使赵国,彼时肥义为肃侯重臣,与对方可谓是老相识了。

肥义不动声色地朝着上首的赵雍点了点头。

赵雍急忙起身,走下王榻,亲自上前将乐池搀扶而起,嘴里称道:“先生此来,当解我大军燃眉之急也。”

乐池心头一喜,来时他还有些忐忑,虽然久违赵国之政,但从未见过赵王之人。

但此刻完全证明他的先见之明,乐池赶忙俯身再拜道:“臣,愿为大王效命。”

“哈哈哈,好,而今先生此来,可谓是雪中送炭。先生请。”赵雍笑着引身落座。

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谢大王。”乐池朝着赵雍拜礼罢,随即转身朝着屋内众将揖了一礼,坐在了右侧下首。

赵雍回到王榻上,对着乐池直接了当道:“而今的情况想必先生也明了,寡人方才闻先生有破关之策,还请先生教我。”

乐池忙道:不敢,起身揖拜道:“井陉三关,口亦得,尾难破。而今又正逢雨季,山路难行,井陉城依山道临之,其面冲平原一侧,非飞鸟不可渡之,若想破关,唯有从腹背可谋也。”

“久闻先生之才,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赵雍点了点头,顺嘴恭维了一句。

乐池这番所言,倒和他想的如出一辙。

不过,若只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决定性的作用,因为还是一个字:耗。

韦泽关也不好攻破。

“寡人已经调派大军对西侧的韦泽关发动猛攻,亦是打算破韦泽取井陉。但韦泽之险亦难破之。”赵雍道。

“王上勿虑,臣所言之、破关之策,并不在于强攻。”乐池起身揖拜一礼,随即走到屋内中间的沙舆图前。

乐池对着沙盘比划道:“世人通常只知井陉、韦泽一路,却不知桃水其南十里处还有一条‘坦途’,可直通平坦城。”

众人的目光紧跟着他手指移动到沙盘上。

“通此路,可轻易地绕过韦泽关,顺绵水直插井陉城。”乐池语气笃定道。

赵雍似乎明白了乐池说的是哪个地方了,记得多年以前、初次从邯郸北上代郡时,走的便是太行之徒,过仇优,当时肥义便对他讲解过太行山中的几条道路。

廉程先一步提出质疑道:“此路既无水源灌溉,且路途狭窄,若大军跋涉,恐难行之。”

乐池摇了摇头,对着赵雍揖道:“昔年臣曾有幸、通此路而过晋阳,此路虽然难走,却并非不可行之。而今恰逢雨季,水源自有天补,王上只需派出一支千人精兵,携带三日口粮,从此路而入,进杀奔井陉城,退可直取韦泽关,大功可成矣。”

赵雍咽了口唾沫。乐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正是因为敌我双方,主观上都认为此路不通,赵军才有可趁之机,若是坦途大道、易行,中山军定然会在此处布设重兵,还称啥偷渡呢。

不过毕竟只是一个设想,赵军还没有真正的实践过。乐池虽然说他走过,但他说的是实话吗?

若是不成,不仅仅贻误了战机,更会大大的损伤赵军的士气。

屋内众将一时争论不休。

赵雍也有些纠结起来。

乐池侍立在一旁也是沉默不语。他混迹官场一辈子,深谙此道,刚刚加入赵国集团,谏言绝对不能太过激进。此策是他的敲门砖,成功他自然是首功,但失败他也跑不掉干系。

“王上,老臣以为,可以一试。”肥义此时揖道。

赵雍深思片刻,而今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赵国的数万大军已经在山沟沟里拖了十多天,照现在的情况就算是再拖十多天恐怕还是没有结果。长久下去,自己这边恐怕会先一步垮掉。

赵雍环视诸将一圈,道:“众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战。”廉程当先揖道。

“臣附议。”

“臣附议。”

这廉程能力强弱暂且抛开不说,革命热情可谓是高涨。看来此次调他回来,是做对了。

“好!”赵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继续道:“谁愿当此重任?”

“臣请战!”廉程赶忙拜道。

“臣请战!”

“臣请战!”

赵雍未有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乐池。

乐池瞬间会意,起身揖道:“臣请荐一人。”

屋内众人地目光纷纷瞥向他。

“何人?旦说无妨。”赵雍道。

“老臣之子,乐梁。”乐池恭敬揖道:“乐梁自幼随于老臣身边,熟悉太行山路,定可担此重任。”

此话一出,众将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自己请功也就罢了,还给自己的儿子请功。

赵雍却不这般想,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乐池这是送人质来了。

赵雍不动声色道:“哦?乐梁在何处。”

见到王上这般说,刚要脱口而出的讽刺之言,立马憋了回去。

“禀王上,乐梁此刻正在邯郸。”乐池如实道。

赵雍稍作沉吟之状:“战事紧迫,邯郸至此五百余里……”

“寡人欲以先生为此战主将,先生以为如何。”

乐池不是没有间谍的可能性,但是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视。不要说中山国内部的国政体系,能否有意识的构成一个完善的谍报系统,单单说乐池现在愿意为中山卖命的几率,便是微乎其微。

他曾经是中山国相不假,但自从中山桓公死了之后,乐池便被政治对手打压,若不是对中山国彻底死心、在中山国内混不下去了,又怎么会有了后来投奔秦国一说。

且与乐池的一番对话、再加上他主动以亲子为人质。

分析下来,赵雍愿意一赌。

就算此战不成,但能得到这样一个对中山国上下、了解透彻的能臣,之后赵国对中山的兼并战争,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见得赵王任命,乐池果然未做任何犹豫,立即拜道:“老臣当为王上而战。”

“好,好,好!”赵雍接连三个好,:“寡人便以卿为前军都尉,三军之中,汝可任意选拨精兵三千,即刻赶往平坦城,协助牛赞拿下韦泽关。”

一侧的宦者从赵雍手中接过半块虎符,交给了乐池。

乐池双手捧过虎符,俯首拜道:“老臣领命,臣定不会辜负王上期殷。”

第一百四十七章 藩属 韦泽关修建于温、桃两河交界的凸起处,两侧皆是高山,牢牢把控着井陉的主通道。

此时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武将正抚剑站立在高耸的城关之下,遥指着不愿处的乱石堆说道:“速速将石块运上城头,加固工事,将烧毁的木屋重新搭建。”

“喏!”身后众人赶忙应道。

发号施令的武将唤作祁昇,是韦泽关的主将都尉。

祁昇在前方跋涉巡视了一番,随即又回到山关内的营寨,只见更多的人正在运送材料修建简陋房屋、搭建帐篷。

昨日的攻伐战中,赵军的强射火弩,将中山军原本的营帐草屋,烧了个七零八落。

好在山内不缺木料,此时韦泽关为数不多的民夫正弯腰缓慢地拉着大车,后面还有人推。一辆简易的四轮车内车上装满了木桩,不幸陷到了一个泥坑里,前方一个浑身污泥的民夫连拉带爬地使着力,连日的阴雨,让城内的中山军也不怎么好受。

“二三子们,加把劲!就要上去了!”一声声高亢地口号,回荡在泥泞的山涧之中。

“一二,一二……”伴着整齐划一地吆喝声,一筐筐石块被运上城头。

“赵军出现在五百步外。”瞭望台上的斥卒突然转头对着城下大吼道。

“戒备!戒备!”城头顿时乱作一团。

祁昇快步奔上城头,一众人赶忙弯腰拜道:“祁都尉……”

祁昇没有理会他们的恭维声,自顾朝着山道望去。

只见那氤氲的山雾背后的黑色旌旗已经露出了头,紧接着远处便传来了一阵阵熟悉地劝降之声。

这已经是赵军连续发动进攻的第七日,面对赵军的给予的‘丰厚条件’,祁昇也不禁有些动摇起来。

韦泽关外的所有堡垒在第一日的攻防战中便已经全部丢失,若非是倚靠韦泽主关的山河天堑,就凭借他们这三千余的残兵根本守不住这么多天。

现在赵军已经把联系山外的通讯道路全部掐断,山外的实际情况他们这支孤军现在是一无所知。

若非是粮秣提前囤积的够多,韦泽关内守军的军心早就崩溃了。

“都尉放心,赵军就算是再攻上百天,也定然破不了这韦泽关。”跟在一旁的副将立即恭维地说道。

祁昇摇了摇头,指着远处渐渐露头的赵军说道:“而今山外的情况吾等都不清楚,若是真如赵军所喊的那样,蔓葭城已经失守。那吾等便成了一支孤军。韦泽关能挡住赵军首战,只因这边路不好走,依靠地利。赵军若是不打了,围城都能围死咱们,仅靠井陉邑的军秣恐怕撑不了多久。”

说罢,他不待副将回话,转身对着躬立一侧的斥候说道:“立即向井陉邑求援,告知井陉都尉,韦泽关告急,需要支援,需要粮秣。”

“喏。”斥候应声欲退。

祁昇思慎片刻,忙叫住准备下楼的斥候,继续道:“一定要禀明韦泽关的实际情况,赵军主力或在此。”

“喏!”

“赵军真能破关?”身后的副将小声说道。

“破关?韦泽关比之函谷关如何?中山比之秦国又如何?能否破关,不在你我,而在他们。”祁昇说着指向城外、列阵缓缓推进的铁军。

“若真如赵军所言那番,蔓葭已失,破关也只是时间问题啊。”祁昇说罢,转头大声吩咐道:“让二三子们都打起精神来,待赵军临近城关五十步再放箭。”

“喏!”

祁昇攥紧了拳头。他其实并非中山人,而是货真价实的赵人,昔年其祖祁同,得成侯之命,率兵伐中山,然不幸兵败被俘,中山桓公遂以物降之。到了祁昇这一代,他自己更是娶了中山王的妹妹,成了正儿八经的外戚贵胄。

若非是到了绝境,他实在不甘心抛弃这一切,复降于赵。

……

太行山内依旧是阴雨绵绵,所有人像在泥泞里打滚挣扎求生一样。

但此时的灵寿城却是另外一幅光景,作为中山国的王都,这里是中山国商业、手工业的中心。

其内有山林伴生,外有河水环绕,丰田之间尽是诱人的良田。粟米此时长的正盛,刚刚冒头的谷穗散发着原生的清香,哪怕是在河畔的田野上也栽种了不少的蔬菜。

紧邻山河而建中山王宫,更是雕栏玉砌、画栋明净,其形制规模比之中原列国,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山国哪怕是连年征战,战火数十年来也从未有蔓延至此地。

灵寿的易居富硕,或许这也是中山桓公当年迁都于此的一大原因吧。

……不过,灵寿城这阵子气氛却是不太好。

往日街头的贩夫走卒,商贾行旅,摩肩擦踵的盛况一下去之不反。

南方的赵国,十数万大军北上,动静太大了。

中山王姬厝自然早已获悉了此事。赵国自从新王继位后,恐吓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往往都是送点金银财帛,便可摆平,但这次赵国好像是动真格了。

两个多月的时间,滹沱河南岸的十数座城邑已经尽为敌手。姬厝惊怒之下,便想积极应对。然而中山国的数万大军刚刚开赴前线,还未到正面战场,就被赵军赶下了滹沱河喂鱼。而今满朝文武,更是一上朝便是扯皮。

姬厝心气高,作为中山国首位称王的国君,他的本意是不愿求和的,毕竟此时滹沱河的治水权还在自己这边,不到万不得已,他如何愿意低声下气?况且若任由赵军如此来去自如,那中山国岂不是成了赵王的后花园吗?

姬厝不甘。但主站派们,却一直拿不出决定性的对策,前线的战事也是一塌糊涂,城池沦陷的消息接连传来。种种晦事,让他的意志不禁出现了动摇。

王妃阴姬抓住机会,再度劝他:“王上应选贤任能,重赏将士,方可为长久之计。”

姬厝现在惊惧之间,听得自己的宠妃所言,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道:“如何选贤任能,寡人又怎么知道谁忠谁奸呢?现在朝堂之上,大夫们互相攻诽,寡人实在……”

阴姬朱唇微启,嗓音颇有些韵味道:“王上少些时间和那些儒生相处,多和文武大臣见面,时间一久,王上自然就能瞧得出来谁忠臣、谁是奸臣了。”

姬厝低着头沉吟不语,久久之后又是叹息一声。

阴姬俏立在一旁也是不敢多言。

片刻后,姬厝突然认真地对她点了点头道:“夫人之言确有道理。那夫人以为,寡人该如何做呢?”

阴姬故作沉思之状,缓缓道:“而今天下列国,混战不休,所有的国家都以军队为主,不断加重税赋以供养军队。王上文治武功可堪先贤,臣妾以为王上只要能远离奸臣,必然可以使我中山国更加强盛。”说到这里,阴姬顿了顿,一脸正态地说道:“对燕作战,相邦为我中山国掠地数百里,王上为何不问问相邦呢?”

“相邦……”姬厝瞥过头看了宠妃一眼。顾自点了点头。

……

黑夜悄然降临,中山后宫中。阴姬独自站在月色盈照的窗前,不知在想着什么。

“夫人。”宫女在一侧小声轻唤道。

阴姬转过身,看着刚刚从相府归来的小娘,长长的眉梢不禁微微蹙起。

……

次日天还未亮,已经到了大朝之时。

中山朝殿内,待众臣行完礼后,姬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前线可有战报传来?”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司马喜出列揖拜道:“禀大王,赵军攻破了蔓葭城,但并未继续对番吾和东桓围攻,而今赵军已经撤至太行一线,正在全力攻打井陉邑。”

上大夫褚何出列道:“大王,还需尽快向前线增兵。番吾城军力薄弱,守备或有余,然而根本无法撼动赵军的阵脚。上将军对蔓葭城已经发起数次攻击,皆无功而返,若是任由赵军继续攻打井陉关,我中山太行屏障将失矣。”

上大夫张登出列,对着褚何语气不善道:“先前三万大军一战湮灭,增兵?还从那里增兵。”

说罢朝着上首拜道:“大王,臣以为不宜同赵国继续交战了,此时敌强我弱,而今滹沱南岸明为我地,实已尽归赵国之手啊。”

“张登大夫莫不是收受了赵国的贿赂?”褚何忽然出言讥讽道。

张登骤然怒道:“妄言!汝这是污蔑!”

褚何这句话确实戳到了张登的痛处,他是收了赵国的贿赂不假,但中山国的士族阶层又有那个没有收过赵国的贿赂?况且他收受贿赂,并不代表他卖国投敌。他真心觉得同赵国讲和比较好,照现在的情况,再打下去吃亏的还是中山国。

可这厮,现在当着中山王的面,在朝堂之上公然攻讦,做的就有点不地道了。

“在此等小事上争辩,对前方的战局毫无益处!”司马喜出声呵斥道。

褚何瞥了司马喜一眼,随即对着上首继续拜道:“王上,此时太行山中的将士们还在奋勇抗敌,若此时大王若是向赵国求和,将士们会寒心的。”

王登此时一肚子恶气想发作,但那褚何老是抓住他的个人的污点攻讦,叫人感到很难缠。不过这个褚何和那个公叔捷一样,确实是难得的清流,他根本抓不到对方的把柄。

“若继续战之,中山如何敌之?”张登反驳道。

褚何当即便道:“大夫的意思是将我中山先辈辛苦打下的土地,拱手让于赵人吗?难道你还要替赵国劝大王放弃尊号,向赵国称臣?还说汝没有收受赵国的贿赂!”

这厮怎么又扯到收贿上去了,张登满额的黑线,怒道:“吾之清白,自有大王明断。战之战之,损之损之,汝此时又以何为战,此时与赵军强战,如何能收复失地?”

褚何也是一脸怒意地大喝道:“赵国不仅要我中山割让滹沱南岸的所有土地,还要大王放弃尊号。这是否意味着,我中山成为了赵国的藩属?”

良久不语的中山王姬厝,听到尊号问题,也马上点头,十分赞赏褚何的态度。王之名,是他不能接受的痛点,与之相较的失地,倒显得不怎么严重了。毕竟现在地已经丢了,王号还在。

褚何继续道:“而今我中山国只需合兵拒敌,同时可派使者联络齐国、魏国、韩国趁赵国攻中山之际一起进攻赵国!”

张登冷声道:“齐国而今主力还正与燕军鏖战于蓟都城下,此外大夫莫不是忘了,齐王曾辱吾王之情?且楚国已经联合齐国对秦国发起了战书?魏国、韩国而今外有齐、楚,别说愿不愿意出兵同赵国决裂,就算出兵又能出多少?解得了我中山之围吗?”

褚何心下不禁一沉,个别消息,他确实没有这佞臣来的灵通。

“此一时彼一时,而今赵国虎狼之心,胜之昔秦。”褚何对着上首拜道:“王上,臣愿出使列国,同诸侯阐明厉害,以求解围之兵。”

姬厝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频频点头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左首的司马喜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阴沉,他正欲出列进言。殿外忽然传来一道禀声:“王上,井陉传来急报。”

声音传进殿内,打断了即将发言的司马喜。

“快宣。”姬厝立刻说道。

盏茶功夫后,一浑身血污的身影踉踉跄跄地闯进了富丽堂皇的大殿。

将领混着血污,朝着上首稽首跪地,悲呼道:“大王,井陉失守了!”

“什么?”姬厝骤然从王榻上站了起来。

殿内众臣也是一脸的惊愕之色。中山此时唯一能拿出的本钱,没了?

“井陉失守了……”姬厝嘴角嘟囔道,浑身如泄气一般瘫倒在王榻上。

“赵军统帅之人是谁?”司马喜鬼使神差地问道。

“乐池。”血人悲声道。

“乐池!”殿内之人再度惊呼出声。

“乐池率领一支千余人的赵军,从太行小道绕开了韦泽关,同正面的赵军夹击了井陉城。”血人悲声道。

曾经的中山国相,如今竟然成了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一百四十八章 空中草原 赵雍抚剑站立在山麓高头,淡看前方火光冲天而起。歇斯底里地喊杀声、夹杂着凄厉无比地惨号,远山鸟兽奔命四窜,坦道大开!

七月十九,两军对峙月余,井陉邑彻底宣布告破。

三家分晋、百年以来,华夏首次全面占据太行井陉!

这条沟连东、西的生命通道,无疑让赵国的综合国力再度迈上一个全新的高度。

……此战赵国要的结果、已经达到。

至于能否继续扩大战果,还要看中山朝廷能否妥协。

中山国的大势已去,失去了井陉通道的中山军,滹沱水南岸亦将无险可守。

反观赵国,赵军自河东、北疆数郡的兵力、辎重开始源源不断地通过井陉,加入这场战争。

赵国的战争齿轮正在疯狂转动。

前方的杀伐还在继续,但赵雍的心已经回归了平淡。

……

三日后,扼守南岸的东桓城紧接着宣布告破。

中山国于滹沱河南岸的唯一孤城、番吾告急。

赵军围攻番吾城的第三日。

城中的中山军苦苦等待的援兵始终未至,等来的只是中山王的撤退文简。

‘咚!’

公叔捷一拳砸在了身前的几案之上,嘴角的胡须也因为怒火根根竖起。他怒视眼前之人,狠狠道:“王上之意,是要吾等撤军?”

张代吞咽了口唾沫,受气势所迫,脚下向后退了两步,强自道:“此乃王上亲笔所书,上将军莫不是要违抗王命。”

张代话说的虽硬,但语气明显有些畏惧。

公叔捷咬牙道:“汝身为房子兵尉,不奋力杀敌,却叛国归敌。而今还谄媚其上,尔等实该诛之!”

“吾……吾受王命至此,何来谄媚一说。房子城破,与吾何干?”张代嘴硬道。

“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尔等贼子尽在王前谗言,今日吾便斩了汝这贼子,为中山国除害!”公叔捷说着猛然拔出腰间的长剑,三步并两步,朝着眼前的张代砍去。

张代一时吓愣在了原地,甚至都忘记了反抗和逃跑。

“将军!不可啊!”俾将赶忙大喊道。

帐内众人骤然大惊,赶紧上去阻拦。但公叔捷毕竟是统兵大将,他突然爆起杀人,其他人的反应根本来不及。

众人还未至近前,仅仅是刹那功夫。

便闻张代一声惨叫。‘噗通’鲜血撒地,帐中便多了一具在地上抽搐的尸体。

“将军!”还是迟了一步!俾将顿时痛叫一声。

他倒不是为张代的死感到可惜,实在是觉得公叔捷不该此时、亲手杀掉这厮。

这张代乃是上大夫张登亲族,此时杀他,定会给司马喜一党,找到攻讦自己的借口啊。

公叔捷看着眼前的尸体,对着地上啐了口唾沫,将手中长剑的血迹在尸体的衣服上抹了抹,随即插辉剑鞘。

张代恐怕至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没有丧命于赵军之手。却只因替中山王传了个话,就被自己人给砍了。

公叔捷环视帐中一周:“这张代媚赵叛国,该杀!回到灵寿吾定会自缚于王前,此事与尔等无关。”

“将军!实在不该至此啊!”裨将道。

公叔捷道:“此贼已死,多言无用。吾不敢违王命,尔等即刻渡河,将城中带不走的辎重尽数焚毁!”

“喏!”众人只得拜道。

……

番吾城外的赵军大营,收到中山军请降的消息,天还没亮军营中就响起了阵阵号角声,赵国的先锋军,开始向城内开拔。

番吾北城,赵雍站在城边的河岸处,眺望这北岸的风光,朝阳挂在天边,空气湿润、风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虽然番吾城并未遭受赵军的攻打,但中山军临撤退前,烧毁了城内大量的物事,而今将士们还在打扫遍布疮痍的城池。

今天一早进城,赵雍便在中山的主军营帐内发现了张代的尸体,脖颈的血迹已然干涸,这具尸体显然在这里躺了一整天都没有人理会。他不禁在尸体愣了片刻。

他有些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但想来和中山人不无关系。

一个算得上陌生的家伙,已然无用的家伙。

或许是因为见过了太多的尸体,此时赵雍对生死突然有点默然。

沉默半晌后,他摇了摇头,对身边的人道:“找个地方埋了吧。”

侍卫揖道:“喏!”

中山国的半壁江山,而今算是彻底并入了赵国领土。

此战的赵国目的可以说已经达到。

中山王姬厝自愿放弃尊号,改称为君,同时名义上割让滹沱水南岸的所有土地,以求赵国退兵和谈。

赵雍同众臣商议过后,便答应了,因为这是赵国最初提出来的要求。

虽然现在赵国一方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但是此时已经没有再战下去的实际意义了。

究其根本原因还是,赵国现在没有什么像样的水师。

尤其是赵国在沿滹沱水的基础更是空白。而若是继续为战,就必须在滹沱水沿岸组建新的船坞,而船坞的所需的时间也不是个小数目。

对于中山这样出身渔猎的戎狄,赵军若不做好万全准备,贸然渡河,定然会吃大亏。

现在赵国最需要做的还是尽快消化掉这片刚刚得来的广袤土地,对中山国朝廷先发出一个‘善意’的警告,以降低其的逆反心理。

对中山国的第二场战争,而今看来,最快也要等到下一年的开春。

此战的时间虽然持续的不长,只有数个月,但赵国的损失亦是不小,人员伤亡是一块,最主要的还是辎重粮秣的损耗,此战多为山地作战,赵国分数路大军,前前后后出动的兵力人员超过了二十万,粮秣的消耗可以说是一个天数。

外加,旬日之前,齐军攻破蓟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华夏。

对燕国作战一年有余的齐军,在攻破蓟都的那一刻,便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齐军大肆掠夺燕国的宗室祭器,军士烧杀淫掠。蓟都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燕王姬哙自焚而死,燕王后、燕太子下落不明。

……燕国的‘覆灭’,外加腾出手的齐军主力。也是赵国撤军的另外一个原因。

脱离燕国泥潭的齐国究竟是将下一步的目标放在中原争霸上,还是选择插手赵国与中山的争斗呢,这个谁也说不准。

相较于被打残了的秦国;齐国这些年可算是稳坐钓鱼台。

而今的齐国可以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巨无霸,若是真与齐军主力硬碰硬,结果是胜是负,赵雍还真拿不准。

自赵雍继位以来,赵国还从未在正面战场上同齐军交过手。

若非如此,他定然不会,如此的轻易接受中山国的请降。

归根结底,还是怕失败,怕赵国战败。

以前什么都没有,他想要很多,想要自己关心的人过上好日子。现在什么都有了,但失去它仍旧轻而易举……特别是在这个纷乱不休的大时代,往往决定一国命运的也只需要一场失败。

……

就在赵雍胡思乱想之时,屋外忽然传来侍卫的禀报声:“王上,乐池将军求见。”

乐池?

赵雍瞬间回过神来,对着屋外道:“宣。”

伐中山一役,乐池可以说居功至伟。

赵雍寻思,如果没有乐池半路来投,赵军继续死磕攻打井陉城,恐怕再给他一个月也不一定能拿得下来。

因为井陉城和蔓葭城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心里非常清楚,攻城完全是看运气、尤其是攻打有重兵防守的险关,更是并不容易,运气不好几年也攻不下。就像去年楚国带着十几万大军去攻打秦国两万余人拱守的武关,耗了半年,仍然攻不下来。最后被张仪欺骗也是有原因的。

赵雍正想着给乐池封个什么爵位好,他自己便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莫非是给自己请功来了。

盏茶功夫后,大汉进屋,俯首拜道:“拜见王上。”

此时的乐池甲胄上还沾染着丝丝血迹,可见其是匆忙而来。

赵雍上前,亲自将其搀扶而起:“此战将军居功至伟,寡人很是欣慰。”

“全赖王上信任,臣不敢居功。”乐池道。

“哈哈哈哈哈,将军请坐。”赵雍引坐。

随后不动声色道:“卿匆忙而来,所为何事?”

乐池揖道:“臣听说,王上答应了中山国的请降,欲撤兵归国?”

赵雍也未有隐瞒,如实道:“卿以为不妥?”

“臣不敢。”乐池赶紧拜道:“我赵国而今已据井陉,已经定鼎了此战的胜利,确实不宜再战,王上此时能考虑战后的问题,臣拜服。”

赵雍点了点头,依他的想法,战争打赢固然好,但若能避免,那才是最好的事。不过乐池过来,应该不会只是夸赞赵雍高明的吧,这汉子也不像个溜须拍马之辈。

只听乐池继续说道:“王上以为,彻底覆灭中山国,接下来要从何而为?”

赵雍疑惑道:“卿是何意?”被臣子突然这般问,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乐池道:“臣斗胆进言,中山国而今正值溃靡之际,若此时不取,再取,将难矣。

臣素闻赵军铁骑所向披靡,此战代地之骑未动,或因大河水险。此战尽夺河南之地,大王何不乘胜追击,从北而入,直插中山王城,一战功成?”

赵雍沉吟片刻后,道:“昔年寡人本意便欲南、北两道共出中山。然恒山天堑较于太行更难行之,且若我骑兵大军若从飞狐南下,并不能直达平原腹地,而中途补给困难,恐难一战功成。”

乐池一脸自信道:“王上勿虑,臣请命北上,为王先驱。”

赵雍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荒莽恒山中莫非有赵人不知道的通道。

果然,只听乐池继续道:“我赵军从代地南下,可走两路。一路自代王城(代县)向东可沿唐河南下,中有一丰茂之地,可供大军补给(灵丘盆地),其二可由尉文经飞狐口南下,过涞水(涞源盆地)出恒山。”

赵雍点了点头,这两条路他全都知道,这也是赵国历年所走的路线。但难就难在这两个盆地现在都在中山国之手,而赵国若想拿下这两个盆地,就少了一个跳板,这也是他当时不得不打消从北而攻的原因。

莫非这乐池不知道?

乐池似乎看出了赵雍的疑惑,起身揖拜一礼,走到屋内的堪舆图前,指道:“王上勿虑,臣所言之坦途,并非此二路,而是在这。”

赵雍顺着对方所指看去,那是在飞狐口至来源盆地中间的一个山头。

这副堪舆图是中山军撤退时的遗留之物,有点简陋,莫说是比例尺,就连地名都没有标清楚。

乐池继续道:“此地,臣愿称为空中草原(河北张家口老虎山风景区),这是一处位于平顶高山之上的丰茂之地,而方圆可达百里。”

赵雍顿时一震,百里。高山之上的牧场,还有百里,那岂不是和秦国的关山草原一般。

“此地又如何到达?”赵雍立即问道。

“通往此地的道路只有一条,经飞狐口南下十里,然后向西盘山而上。”乐池如实道。

十里……近!且正好处于飞狐口,涞源盆地,灵丘盆地中心位置。

乐池道:“王上,我赵国若是能控制此地,不仅可以提供战马所需的牧场,亦能控制飞狐通道这个战略要地。”

赵雍吞咽了唾沫,若是拿下此地,便可作为中转跳板向南可拿涞源、向西可据灵丘。然后以赵军骑兵强大的机动性,从空中草原南下,经飞狐峪南下,穿越涞源,进入平原地带后,对以步兵为主的中山国会造成怎样的压力!

或许经过一段时间后,中山国或许能摸索出对付骑兵的办法,但赵国会给他们那个机会吗?

“卿需要多少人马可拿下此地。”赵雍问道。

乐池有力道:“臣只需五千精兵旦可!”

“好!寡人以卿为尉文国尉,节制飞狐关所有兵马,即刻赶赴代郡。”赵雍立即道。

乐池一喜,作揖拜道:“喏。”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乱象再现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夏与秋的转变,总是来得那般突然。

新晨再次走出掩门,迎接人们的已经不是昨日的夏日暖暖,转面复来的尽是穹拂金风,叶沾玉露。

八月初秋,赵雍仍在番吾城。

后世曾有人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在此时,政治何尝不是建立在战争之上。

中山地的战事虽然暂时告一段落,然而赵人在这片新土地上的统治才刚刚开始。

这里无疑成为了新的战争前沿。

虽然有滹沱河这道天堑,让人暂时安心。

但赵国若想牢牢控制住这片生地,无疑需要做上很多功夫。战后经济的恢复可谓是个漫长的过程,就像创造一个文明往往需要数百年、千年;而毁灭不过弹指间一般。

好在赵国的胡服令,极大的减缓了赵人和当地中山人之间的隔阂,使得赵国的新政在中山新地推行起来,顺利了不少。

此外便是在新地开始大量的移民。

内迁的匈奴等胡人部族还有战乱流失的列国庶民、奴隶、俘虏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赵雍亲自出面安抚了这些刚刚内居的百姓。

同时将中山地划归至邢襄,邢襄脱离邯郸,改郡,为邢襄郡。

任廉程为邢襄郡守。对中山地采取怀柔政策,在当地选拔副吏官员,协同稳境。

……而赵雍留在此地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燕国。

旬日之前,他便收到了尉文边军的消息。

苏代带着燕王后和燕太子等燕国宗室、幸存的贵臣,已经安全进入赵国境内。

蓟都已破、燕王已薨、宗庙被毁;祭器、国器皆遭齐军掠夺。

从宗法礼制的角度上来讲,燕国已经算是灭亡了。

不过,燕国的薪火还在,燕国王室的传承、祭祀并没有彻底断绝。

再加上燕国‘反叛’的庶民、贵族,更是不满足齐人的暴政。

在齐军攻破蓟都的月余时间内,齐军镇压的‘叛乱’已经不下三起。

赵雍相信,之后燕地的动乱还会更加频繁。

只待时机一定,或许可以借燕国之事,彻底将齐国击落深渊。

而今井陉已归赵。

燕国的寻求庇护的宗室们,应该会从代郡南下至晋阳过井陉前往邯郸。

赵雍打算先在此见上一面,燕地越乱越好,但若想搞大动静,还得要燕国宗室之人出面才行。

赵雍沉思之际,门外突然传来陈忠那难掩喜意地声音:“王上,邯郸送来的急报。”

“进来说吧。”赵雍放下手中的奏简,对着门外招呼了一声。

陈忠进门先行了一礼,随即将手中捧着的丝帛递了上来。

赵雍伸手接过。他倒是并没有太过在意,因为这数月来,每隔两日便会有邯郸的书信前来,除了政事,便是宫袆之情。

他起初以为这不过是一封寻常的奏报,然细细看去。

赵雍不禁欣喜一笑。姬瑶在七月十七顺利诞下了一男婴。

这是一封报喜信。他当爹了!

赵雍对比了一下时间,姬瑶生产时,应该正是赵军攻破井陉的前夕。

姬瑶虽然二十岁了,是女人最适孕的年龄。但在这个时代,女人生产,无疑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赵雍之前心中还在一直担心姬瑶的身体和安危。

赵雍原本以为能头逢姬瑶生产就能赶回邯郸,守在她身边,陪她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最后却未能如愿。

不过,现在听到姬瑶母子平安的消息,赵雍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信是姬瑶亲自写的,上面最后还调皮地问道:该给孩儿起个什么名字。

看着那一个个娟秀的篆体,赵雍的手不禁紧紧攥住了丝帛。他走出屋门,看着远处澄净的天地,心中骤然生起一股归家的渴望。

“大令,将此喜讯传至军中,带些酒肉,让将士们与寡人同乐。”赵雍吩咐道。

“喏!”陈忠应道。

……

……

燕、赵大地喜象纷纷;西南巴蜀,一国已悄然湮灭。

巴、苴两国,趁蜀国政权交替之时,联兵八万攻破了充国都城阆中。

充国宣告覆灭。

巴国迁都阆中、国威大震。七月初,巴王再度联合苴国,欲一战灭亡蜀国。

然蜀王杜芦亲率三万大军,以诈败之计,于涪水南岸伏击了盲目追敌的巴苴联军,趁势攻入苴国领土。

巴、苴两国大惊,眼看不敌蜀国兵锋,国灭将至,不得已紧急谴使,求援于秦国。

……丹水於中,楚军大营。

“将军,吾等已于秦军对峙月余,每日隔城相望,此时再不进兵破关,军中士气恐然有变啊。”景翠对着上首的屈匄揖道。

“而今举国上下助援我楚大军,月余过去,却未有寸功!将军,郢都已连发三书,都在催促吾等尽快破关啊!”逢侯丑拜道。

屈匄摆了摆手,转眼瞥向二人,语气有些不悦道:“大王于此千里之外,不知此间敌情,也是正常。难道尔等身为统兵之将也不知吗?”

说罢,方指着堪舆图继续道:“秦军拒不决战,本就是耗我楚的耐心,汝等万不可自乱阵脚。而今我楚军只有合齐国之兵方可抗秦、魏、韩三国。齐国燕地战事已定,待齐军到了战场,才是我楚进攻之良机。”

“我军已夺魏国曲邑(今河南灵宝东北),此时乘胜追击夺陕城、曲沃以控制函谷通道,方能从两线进军,对秦军形成压力。”景翠反驳道。

屈匄摇了摇头,苦口婆心道:“初战我军之所以连连捷报,乃是因为出手迅速,秦魏两国没有设防。现在秦国已经兵分三路,魏、韩亦集兵十万,且统帅之将皆久经沙场之悍将,如此,又岂能贸然开战。现今我军占优,或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相持拖延,待其疲惫方可伺机进攻。只有这样才能万无一失,此战我楚倾国之兵而动之,此战若有一失,满盘皆输,我楚国危矣!”

“可……拖延,我军士气一样萎靡。”屈原出身拜道。

屈匄点了点头,随即道:“此战我军不怕拖,秦军怕……秦国连年久战,士卒不得而歇,国无耕农,其政后继无力。待齐军一至,秦军恐不战自溃也。”

对屈匄而言,此时他身上的担子比彼时的昭阳要大的多,此战关乎楚国的国运,胜则罢,若是败了,楚国必然不复今日的霸主地位。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禀报声:“上柱国,西南急报!”

“进来!”屈匄道。

斥候入账,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递给了侍卫。

屈匄接过密保,快速浏览了一遍,随即传给一旁的景翠。

众将看罢,脸色皆是一遍。

‘蜀军攻破了平周。(广元旺苍县)’

屈匄眼神微眯道:“此战未熄,彼战又起,值此之际,巴蜀之地又闹起来了,尔等有何高见?”

“上柱国,莫非想派兵介入巴蜀战事?”屈原疑惑道。

景翠拜道:“我楚与西南列国屡有交战,然山川险阻,损失极大,就算占了城池也无法长据。可谓是,伐之易,取之难……况此时我楚正与秦军对峙,分兵西南恐怕不妥。”

“本以为,汝等闻此,会为之一振,却不成想,不屑一顾。”屈匄不由得摇了摇头。

屈匄朝着堪舆图,比划了一番:“我楚若得巴蜀,不仅商於武关可驻兵,西南也有了北上之路啊。且巴蜀不仅是袭秦之捷径,更是丰茂膏腴之地啊……就算此战我楚国不得入主秦国,旦得巴蜀,秦地吾必有之。”

众将闻之皆震。

屈原适时问道:“上柱国,此刻若是秦国先行入苴,我楚又当如何?”

屈原并非是打击众人的积极性,因为此事确有可能发生。

楚国和巴、蜀两国的关系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巴国,足可以称得上‘世仇’。

(昔年巴子国为西南霸主,时时犯楚,楚武王、楚文王、楚庄王、楚惠王时期,数代巴国君主都与楚国都有过交战,前期皆是巴国多占优势。“鲁庄公十八年,巴伐楚,克之。”在‘那处’之战中,《左传》中明确记载了:“巴人叛楚而伐‘那处’,取之,遂门于楚。”楚国守将大败之余,甚至狼狈的潜水逃亡。

史载:“送伐黄,败黄师于碏陵。还,及湫,有疾。夏六月庚申卒,鬻拳葬诸夕室,亦自杀也,而葬于绖。”楚文王与巴国交战,大败之后,还没回到楚国,竟至暴病在外死于非命,巴国与楚国之仇怨,也自此始。)

自楚国崛起后,便将首个目标定在了巴国身上,除了报仇雪耻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巴国的地缘格局外、因为食盐的争夺。

自楚肃王、楚宣王、楚威王三代的多番攻伐下,巴国不仅失去了本国的三大盐泉,就连国都亦为楚国攻破。

屈原设身处地,此时若让巴国选择求援的国家,定会以秦为上,楚为下。

“汝怕秦国出兵巴、蜀?”屈匄转头问道。

屈原沉声道:“秦人贪婪,见此良机,想必不会轻易放弃。”

屈匄摆了摆手道:“秦国而今兵分三路,国内已然空虚,如何顾得上巴、蜀?就算秦国出兵,也定然会分其主力,那我楚可随即应变,巴蜀可得便得,若是不得,那便从秦国哪里找回便宜。”

屈匄说罢,随即下令道:“景翠!汝即刻分兵三万北上,联曲城之军,攻韩国,围雍氏(今河南禹县东北),削弱韩国援助秦军的力量。”

“喏!”景翠拜道。

屈匄继续道:“屈原,汝去一趟齐军大营,联络齐军,以攻魏之煮枣(今山东明南),以断魏国援秦之力。”

“喏!”屈原拜道。

屈匄说罢,停顿了片刻,随后嘱咐道:“事有不成,即刻归返。”

“柱国是怕齐军不肯出兵?”屈原问道。

屈匄点了点头,随即道:“昭睢,汝分兵三万,随屈原北上,以策齐军。”

“喏!”昭睢拜道。

“昭鼠,汝分兵三万,屯于汉中(上庸),待巴、蜀之动,趁势南下。”屈匄道。

“喏!”昭鼠拜道。

屈匄手指重重敲了敲几案上的堪舆图:“此战,秦国首尾难顾,良机已至,秦地可取矣。”

众将纷纷作揖拜道。

……

楚军出兵的同时,西南三国的使臣已经尽入咸阳。

巴苴两国为求援,蜀国求其作壁上观。

秦国近些年虽然接连败于三晋,国力大损。但此时对于三国来说,依然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足以决定彼此的胜负。

咸阳宫大殿。

“宣,巴国使臣上殿。”宦者尖锐地声音大喊道。

“巴国使臣,拜见秦王。”姬霍作揖拜道。

作为巴国的公子,此次姬霍被委任出使秦国,可谓是艰难重重。

而今蜀国使臣还在殿外虎视眈眈。

嬴驷于王榻,扫视对方一眼,明知故问道:“公子此番入秦,有何见教啊?”

近些时日,与楚国的战事已经搞得他有点焦头烂额,此时对于巴蜀乱战,他实在不怎么上心。

姬霍拜道:“大王说笑了,蕞尔小国岂敢示教啊。目下巴国大难,臣来,是求大王的援助,以救巴人于战火之中啊。”

嬴驷眉头皱了皱:“巴国灭充,我秦国未曾插手,此时巴、蜀两国交战……且,巴国与楚国有盟约,公子为何不去楚国呢?”

姬霍似乎能听出了秦王的不耐烦,赶忙道:“巴、楚两国乃世仇,巴、楚之约只为停战,从无盟好之实,大王明鉴。”

嬴驷摇了摇头道:“秦国刚与三晋攻伐,国力大伤,尚未复原,而今又逢秦、楚之战。此时远征,秦国恐无力援助……”

姬霍大惊急道:“大王莫不是忘了,秦国与苴国定有防楚之盟啊。现在苴国和巴国一样,都有灭国之危啊!”(楚国拒旧庸国故地,置汉中郡,非是后世的汉中全地。后世的汉中现在属于苴国。秦国和苴国的同盟关系,便是防止楚国沿汉水北上。)

嬴驷眼神微眯:“公子先行回驿馆歇息,待寡人廷议之后,再行回复。”

第一百五十章 欲出巴蜀 姬霍心底勐然一沉,他深知自己若踏出这秦宫大殿半步,巴国这次使秦求援之情,定会功亏一篑。

沉默片刻后,姬霍语气有些挣扎道:“恳请大王速做决断,如若秦国不能出兵,外臣即刻请辞归国,当与巴国共存亡。”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嬴驷眉头皱起。他现在也很是纠结,方才对巴使所言,其多为实话。

就此时的秦国而言,旬年败于三晋的影响至今仍未消除;去年北征义渠又消耗了多年积累下来的底蕴;而今国力实未恢复。现在关外又有齐、楚两国虎视眈眈。

秦国本身已是措手不及,那里还有心情援助巴蜀?

巴、蜀、苴三国打生打死也好、孰胜孰败也罢,对秦国都没有多大影响,以秦国此时的状态,嬴驷的心中是不愿意分兵的。

持笏而立张仪见上首的秦王做沉吟之状,久久不做回应,急忙出列道:“公子勿扰,巴、苴两国有难,秦国绝不会坐视不管,还请公子先回上舍稍作歇息。待吾王廷议过后,再给公子答复。”

闻得此言,姬霍无奈,只得对着上首作揖拜道:“外臣告退!”

走出大殿高台的那一刻,姬霍的心中便有了决断。秦王言语中的敷衍之意,不禁让他有些绝望。单看秦国君臣的态度,这次他可能是白跑一趟。

想起临行前,父王的嘱咐话语,姬霍只得深叹一声。

走出秦王宫,等候的亲卫赶忙迎了上来。上得马车,其中一侍者小声问道:“公子,秦国不愿出兵?”

姬霍绷着脸没有说话,自顾自的,朝着远处的大殿瞥了一眼。

……秦宫大殿内,待巴使离殿。

司马错出列,对着上首的嬴驷揖道:“王上,此番我秦国若不出兵,楚国恐会顺势分兵巴蜀。一旦巴、苴两国迫于压力倒向楚国,对我秦国可谓是一沉重的打击。”

嬴驷只得点了点头,其中的厉害他并非不知。但而今秦国能动员的兵力,实在是有点捉襟见肘。

并非是他不愿意出兵,而是没有办法。

张仪此时接话道:“王上勿虑,不妨先听听蜀国使臣是如何说的?”

嬴驷瞥了张仪一眼,微微颔首。

殿前的宦者示意,高喝道:“宣,蜀国使臣入殿觐见。”

“宣,蜀国使臣入殿觐见……”

相较于巴国,蜀国与秦国的关系就并非多好了。

自数百年前两国便时有地缘争端,尤其是围绕汉中之地,两国更是频繁交战。

昔年蜀王杜尚灭昔阝、平周二国、分封葭萌,为的亦是抵制秦国南下的步伐。

可叹的是葭萌苴国,转身便背叛了母国。

而今巴蜀交战,蜀国正值奋勇高进之时,蜀王杜芦更是以霸王自称。

虽然不愿意向秦国示好,但杜芦却不得不承认秦国的强大。

为了万无一失,他派公子杜磊出使秦国,其一自然是希望秦国能作壁上观,其二亦是打探秦国国内的消息。

蜀国做为强势的一方,做了两面打算,一路使秦、一路使楚。

秦国若是执意出兵介入,那蜀国便会倒想楚国一方,以求自保。

公子杜磊迈步进殿,对着上首秦王、跪行稽首之礼,态度可谓是放到极低:

“蜀国使臣,拜见秦王。”

嬴驷和气笑道:“免礼……蜀使此次前来,莫不是为了蜀、苴之边战。”

杜磊不禁一愣,他没想到秦王上来便单刀直入,着实有点让人措手不及。

杜磊转念,赶忙拜道:“非也,非也,最尔小国岂敢劳烦上国。外臣此来,是来赔罪的。”

“哦?”这下轮到秦国君臣发愣了。

杜磊对着上首继续一拜,随即朝殿门旁的副使微微颔首。

片刻功夫后,候于殿外的蜀国侍者便抬着十数个华丽的木箱走进大殿。

杜磊指着木箱,缓缓道:“昔年我蜀国先君,曾因边境地缘之争与秦国有所冲突。而今先君已薨,吾王自感有愧于秦,特让外臣携微薄之礼向大王赔罪。”

嬴驷不禁微眯起双眼,不动声色道:“蜀使前来,不会只为赔礼告歉吧。”

“大王明鉴,确有一事有求于秦国。”杜磊深揖道。

“公子旦说无妨。”嬴驷道。

“我蜀国而今正与巴苴两国交战。吾王请秦国做壁上观,不要插手。”杜磊道。

“这……”嬴驷故作沉吟道:“苴国与我秦国,定有盟约……”

“大王,巴、苴两国无道,暗地勾结楚国,攻灭充国。而今又趁我蜀国国丧之际兴兵伐我,我蜀为战,只为守土,还请大王明鉴。”杜磊颇有些义气愤发。

但此番言语,隐隐也包含着威胁之意。你秦国若是出兵,我蜀国便会倒想楚国攻秦。

嬴驷心底不禁冷笑一声,弱国的威胁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

心中虽然充满了鄙夷,但嘴上却道:“原来如此。蜀使放心,对于巴蜀之间的战事,寡人没有兴趣。若是蜀使只为此事而来,寡人现在便可答应汝,秦国不会出兵入苴。”

杜磊面上一喜,赶紧揖道:“拜谢大王,还请大王签于盟约,好让外臣归国复命。”

依蜀国之计,能使秦国作壁上观最好。毕竟相较于秦国,楚国中间还隔着一个巴国。

“可。蜀使先回驿馆歇息。待寡人这几日拟好盟书,再与蜀国修盟。”嬴驷道。

“拜谢大王,臣告退。”杜磊揖拜一礼,朝着殿外退去。

杜磊倒是没想到,此番使秦会如此的顺利。不过转念想想,此时的秦国恐怕真的没有多余的力量插手他国之事了吧。

待蜀使离殿。嬴驷起身走下王榻,他走到蜀国送来的木箱前,朝着里面瞥了一眼,其内尽是些金银珠玉、丝帛蜀锦。

“而今巴苴两国以重金求秦派兵,蜀国却奉于厚礼加以阻止。”嬴驷转过头道:“卿等以为我秦国该出兵否?”

甘茂出列揖拜道:“王上,而今齐国已然出兵,楚军更是拿下了曲城,我秦国现在分不开身啊。对于巴蜀之战,臣以为,我秦可以坐观其变,两方之礼皆不能收,或劝或和,只需断楚军汉中北上之途便可。”

嬴驷好像没有听到甘茂说话一般,自顾自地扯起箱中的一方蜀锦,嘴中连连发出感叹之声:“这蜀之云锦,真乃世间绝品啊。看看,都看看,这蜀国下得多大的决心啊。”

“王上……”甘茂小声道。

嬴驷手掌抚摸着丝滑的绸缎,开口道:“相邦以为如何?”

张仪对着嬴驷的背影揖道:“而今一边是齐、楚来势汹汹,另一边是巴蜀翘首以盼,但以我秦此时之力,只能选择一边迎而击之。臣以为,首先当需迎战齐、楚,此战关乎我秦之存亡,巴蜀之事只得暂放一边。”

“过此时机,巴蜀再图之,无望矣。”司马错出声道。

张仪摇了摇头:“秦之大策本为东出,西南道途险阻相隔太远,取之易,县之难。且今日楚、齐已然大肆进攻魏、韩两国,我秦之前线若是分兵,必会造就秦与魏、韩离心离德,彼时魏、韩若是不守,我秦危矣。”

司马错反驳道:“臣以为不然。而今北疆燕地祸患未平,动乱又起。齐国虽强,然十万军民尽困北地,此时两线作战,定难尽全力;且齐王重益,齐军先攻于楚之莒地,后因益从于楚盟,再观此时齐国伐魏、韩,或只为争地。而楚有罪于魏韩,又背盟伐之。今三晋气盛,无因名、无因益,断不会背秦向楚。

再观我秦国此时之情,先败于齐、后败于赵、函谷一战更是损兵十万。我秦因变法而强,却因国策征伐而弱。”

司马错说罢对着张仪揖拜一礼,继续道:“臣听说富国需开疆拓土,强兵则要先民富,欲霸天下须广施德政,三者兼备霸业可成。秦国而今虽强,却还没到雄冠列国之时,还需以国小民贫自居、以谨慎稳妥为先。而非一味地东出征伐,惹得中原列国皆视我秦为虎狼。”

嬴驷沉思不语。他明白司马错这是在点名东出之策的错误。

张仪思慎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巴蜀之地穷山恶水,巴蜀之民凶悍刁蛮,若征伐巴蜀又谈何谨慎?且目下楚国迫境,是为近忧,近忧未除,却劳师远征,若是无功而返,我秦国必乱之!”

说罢,张仪朝着嬴驷揖道:“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河洛之地)、周室(两都),天下之市朝也;反争于戎狄,皆无利可图、无名可用。实乃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辩道:“非也。昔日穆公逐西戎,方扩我今日之秦地。西戎可喻今日之巴蜀。巴蜀虽为蛮僻之地,蛮夷之民;然此时巴蜀内乱,秦有内应,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长驱直入,唾手可得。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且蛮夷也,我秦取其地,天下亦不会指责秦之暴虐,取其利,诸侯亦不会指责秦之贪婪。”

司马错说罢,顿了顿,对着嬴驷沉声道:“赵人逐胡而并之,方有国盛兵强;齐人借义据燕之,今内乱不断。王上,而今之际,四夷之利,方为我大秦,王道之基。”

张仪怔怔不言,陷入沉思。

沉默良久的嬴驷,长吁出一口气:“无陵诸侯,战之战之,东出伐国,师出无名,方致我秦今日之疲……而今攻巴蜀则有远利,拒齐楚则可解近忧。”

张仪沉声道:“王上欲攻巴蜀?”

“司马错说动了寡人,寡人有此意,相邦以为如何?”嬴驷道。

张仪转身对着司马错揖了一礼:“左更有远谋,能献国策,秦国之幸。”

司马错赶紧回揖道。

张仪继续道:“可抛开抵御楚国的守军,秦国能调动的兵力已然所剩无几。目下不能两线开战。且楚军主将屈匄、副将景翠、昭睢皆深谙秦军战法,若是贸然分兵,恐有不妥。”

“而今楚国也欲介入巴蜀战事,楚军已分兵汉中、黔中,武关一线压力顿减。且不需楚军退兵,相持即可,待左更巴蜀凯旋之后,再寻楚国决战。”甘茂道。

张仪摇了摇头:“左更之策,目光长远,但对秦国来说却是一场豪赌。倘若秦军深陷巴蜀之地,齐、楚国定然会全力破秦,彼时三晋恐也会伺机而动啊。”

“巴蜀之兵不堪战,年余定可取之!”司马错对着上首揖拜一礼。

“相邦以为不妥?”嬴驷语气平缓道。

“王上,此时我秦兵力不足,若欲谋巴蜀,恐需他国助力。”张仪道。

嬴驷立刻沉声道:“赵国?”

其实并不难猜,而今华夏列国皆混战不休,游离于外,且有实力的国家也只有赵国了。

张仪点了点头。

嬴驷道:“赵国一直游离于战局之外,趁列国纷战之际,浇灭了林胡、楼烦,如今中山都俯首称臣,又如何让赵国助我秦国?”

“王上,为今之际唯有对赵国许以重利,方有可能使其动心。”张仪揖道:“以巴蜀两国进贡的金银财宝为引,以恢复燕国故地为名,联合三晋向齐国施压,将列国的视线转移到燕地之上,唯有此,才能迫使齐军回援。臣相信,齐王对于燕国这块到嘴的肉,定然不会轻易撒口的。”

其实邀请赵国一同出兵巴蜀最好,但吞并巴蜀本来就是一个阴谋,若是让更加强势的赵国参与进来,那还有秦国什么事。

嬴驷沉吟片刻,“众卿以为如何。”

殿下皆无声。

“好,那此时便如此定下了,相邦即日赴赵,以复燕之名请求赵国援兵。”嬴驷道。

张仪道:“喏。”

“司马错!”嬴驷转头道。

司马错出列道:“臣在。”

嬴驷沉声道:“汝力主、征伐巴蜀,此战便由汝来领兵。汝即刻前往蓝田大营,抽调三万步卒!”

“喏!”司马错道。

“此战,乃是我秦国首次将战线拉至西南,寡人助卿,凯旋而归!”

殿内众臣,纷纷附和道:“助将军凯旋而归!”

第一百五十一章 身不由己 河北平原上笼罩着“隆隆隆……”的巨大马蹄声,这个时代最强大的一支军队,两万多的骑兵,在大地上涌动。一些人马在列队缓缓走着,也有一些在迂回慢跑。马军占的地方大,两万多骑的阵仗可谓是惊天动地。

赵国的王旗在中军在风中飘荡,衣甲鲜明的侍卫簇拥着赵雍,一众人马朝着房子城快速奔去。

此战赵雍要的结果便是要迅速,否则这十数万大军,每日的粮秣所需,真的会把赵国拖垮。到时候不用列国插手,赵国自己也只能无功而返。

河水青绿依旧,河岸麦粟弯头。

规模浩大的正义之师,班师回朝。

踏上归程的大军走的并不是很快,五天时间还行出,曾经的中山国境。

大军及至槐水河畔,赵雍骑在昂首的青鬃马上,接受着道途两边人们的拜呼。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不由得眺望向路途尽头的那一堵高墙。

再临房子城,这处血迹斑斑的修罗战场,经过月余的重建,城内已慢慢恢复了往日生机。

昨日的杀伐乱象彷若已成过去,但战争所遗留下的痕迹却没那般容易消失。

赵雍知道,这一切的繁华都是表象。或许对人类来说,遗忘,是上天给予他们最好的礼物。痛苦的事很快可以忘却,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只要活着,就没有永远的痛苦,生活总是要继续过下去不是。

战争中最没存在感的便是庶民,死伤最严重的也是庶民,甚至都难以被统计在内。中山地因战争,流失的人口可谓是极其严重,北关数县几乎沦为赤地。

月余时间,太原、邯郸、九原三郡先后往邢襄迁民十余万,这才堪堪恢复当地的基础生产。

城外驻扎的几座大营内依旧热闹喜庆。虽然战争还要继续下去,但打了胜仗、立了功、分了钱,又有谁还会记得已经死掉的人呢。

临近傍晚,当地的官员送来了犒军的酒肉,营中顿时传来了兴奋地吆喝声。一人分上一块肉,一碗酒,便是这个时代底层军士最高档次的生活了。

远处奔来一骑斥候,临近河畔,斥候下马,对着人群外围的宦者令陈忠,小声地说了两句话。

陈忠赶忙上前,对着正望河岸发呆的赵雍小声说道:“王上,燕国的使团已过了槐水,正朝房子而来。稍后是否要接见?”

“嗯……”赵雍习惯性地发出一个声音。

陈忠得到答复,转身对着侍卫小声地吩咐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赵雍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一片枯败的黍田,对着周遭说道:“那些良田今年因战火焚烧,导致颗粒无收,来年是否能丰收呢。”

众人皆有些茫然,一侧的廉程附和道:“王上行仁政,庶民安居,此处又土肥水丰,适合黍稷生长,来年定可丰收。”

赵雍自顾点了点头转声道:“黍稷收割一季,还能再种。可人头割了,还能长么?”

廉程一怔,忙抱拳作拜。

赵雍回顾左右,沉声道:“此战我军虽胜,然战争无论胜败,肯定都要死很多人。中山必为我地,但寡人还是希望能少死一些将士。”

他说罢,转向庞煖问道:“武阳君,寡人昔年曾闻汝曰:‘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寡人想听听卿的见解。”

众人闻之,皆转目望向、方才未发一言的庞煖。

在赵国,凡为将者,对这位年轻的君侯没有不钦佩的。

其战绩、其所言,更是在华夏广为流传。

见王上问自己,庞煖沉吟片刻,方揖拜道:“臣不才,多年行兵亦不能尽悟,只知其外相。今献于王言,乃鹖子行臣,从悟之言。”

“旦言无妨。”赵雍道。

庞煖拜道:“臣以为,工者贵无与争,故大上用计谋,其次因人事,其下战克。

用计谋者,乃迷惑敌国之主,使其变更良善之风俗,使之淫行、暴戾、骄横、放纵,弃大义而识小利,不行明君之道。使其因个人喜好而赏罚功过,无功而封爵,未劳苦而受赏;高兴则开释有罪,愤怒则滥杀无辜。以国之法令而谋求自身之利,弃用能臣而自以为是。求繁于无用,迷信于占卜。使其远离高义忠臣,自从于心腹佞臣。善谋者,根据其人其事,用财货,贿于敌国君主亲近之人,以行贿的手段堵塞他们的反覆其口。使他们以是为非,以非为是。离间敌国君臣,使其君主失去接通、任用忠臣的门路。

所谓战克者,乃其国家已经因计谋,而导致空虚破败,时机一到,方用兵而攻之。昔年勾践就是用此法而灭亡吴国;楚国用此法而占领陈、蔡;乃至晋之赵、韩、魏三国用此法而使智氏灭亡;韩国用此法而攻灭郑国,占据东方之地。

所谓战克者,乃其国家已经因计谋,而导致空虚破败,时机一到,方用兵而攻之。昔年勾践就是用此法而灭亡吴国;楚国用此法而占领陈、蔡;乃至晋之赵、韩、魏三国用此法而使智氏灭亡;韩国用此法而攻灭郑国,占据东方之地。

当今之世讨论兵法,皆以为强大者必胜,弱小者必灭。如此说来,则小国之君从无称霸为王者,而万乘之主、大国之君则从无败亡者了。昔日夏大而汤小,殷大而周小,越弱而吴强。这就是所谓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这是阴符之法,夜行之道、大武之类也。而观之当今中原之战,常有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却仍然未能致胜。若以结果来计算,常常得不偿失。

是故圣人昭然独思,猩然独喜。如果耳闻金鼓之声就希望建立军功,目见旌旗之色就希望陈兵布阵,手握兵刃之柄就希冀投入战斗,出兵进击就希望获取胜利,那亡国也。以主谋略、以从兵胜,这才是先主襄子灭亡智瑶的方法。”

庞煖侃侃而言,赵雍不禁在一侧陷入深思。

他隐隐听闻庞煖有一师,原以为只是一山野道人,不想其还有兵家之能。

庞煖此番言语,不仅仅包含了兵家之道,更有隐喻兴国之道。

其师,真乃大才也。

身旁众将皆为帝国高层,其‘孙子兵法’他们可谓是耳熟能详,但对其行兵之道,却不尽其用。

今日得庞子兵解之道,可谓受益匪浅。

“武阳君之言,真乃善之善者也。”赵雍突然笑道。

众将反应过来,对着庞煖恭敬揖拜一礼。

庞煖忙道:“臣之言,乃师教之。当不得王上称赞。”

赵雍摆了摆手,转而对廉程道:“卿为邢襄郡守,暂时先别急着修建船坞,只需把控好滹沱一线便可,待北疆乐池的消息,再行动作。今邢襄百废待兴,卿还需勉励。”

廉程拜服道:“谨遵王命。”

廉程话音刚落,营外忽然奔来一骑,直冲中军河畔而来。

武将下马,朝赵雍执军礼道:“禀王上,燕国使团已至营外,使臣苏代于营外求见,并带着燕国宗室!”

赵雍微微颔首。随即对身旁的众将道:“随寡人一同去迎接燕国王后。”

众将不敢有疑:“喏。”

赵雍亲迎,其实有点不合礼数。

但这也代表着赵国对燕国宗室的看重。

此时燕地已为齐国牢牢把持。齐王见赵国欲插手燕国内政,与齐国为敌,自然不愿意。便派遣精锐的齐军,意图在本土之外,借掠夺燕国的军备潜能与赵国决战。

赵雍自然不愿意把赵国的主力部队投入到与齐军的战斗中来,更不愿意为燕国损害赵国的实力。

而今,齐、赵双方算是进入到了相持状态。

但赵雍却等不及,想先下手,以打破北地的平衡。

因此,赵国急需要第三方势力的加入,以打破燕地的平衡。

燕国宗室便是最重要的介子。

赵国君臣遂来到行辕门口……槐水东畔。赵国的大军驻扎在离房子城东南的五里处,离鄗城倒也不远。

刚到门口,便见大营外停了几辆马车,一群赵军侍卫持戈拱卫在一旁。

车队的前方站着十数个身穿丝绸袍服的男女。人群的最前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身侧还俏立着一个身穿紫色长袍的女子,头上戴着幂篱,薄纱掩面、个子不高、身段却极为的匀称,柔软的丝绸料子把她的凹凸有致的身材轮廓展现得十分美妙。女子手中还牵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见得赵雍一行人走近,燕国一行人赶忙迎了上来。

赵雍笑道:“寡人闻燕国王后、太子到来,立刻便来迎接卿等了。”

中年男子赶忙上前拜道:“外臣苏代,拜见大王。”

那女子也掀开了帷帽,松开太子平的手,款步上前,盈盈作礼道:“妾,拜见赵王。”

赵雍忽然见到她的脸,愣了一下。这女子长得当真美貌,她的五官非常秀美对称,皮肤也很白净,或许是长途行旅,女子的眉宇间带着一抹疲惫之色,叫人直觉楚楚可怜。看其面容绝对不超过三十岁,身上衬着一身紫色丝袍,当真是个贵妇人。

伯赢也是回望向眼前的赵王。她自慎一入赵地,她们母子将身不由己。所以早就挂念着此人,也听说过他很多事。忽然见面,她倒不觉得对方是陌生人。

不过赵王却非她曾想象过的模样。面前这个年轻的汉子长发用一根簪子随意束缚着,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胡人服侍,脚上还穿着一双皮靴,身材十分雄伟,面色皮肤呈铜色,与她想象中的宗室贵族因养尊处优、酒色过度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赵王渐渐走过来时,伯赢突然闻到了一股男子特有的汗味。

看着临近的男子,伯赢眼神突然涌现一抹惊慌之色。

“平,拜见大王。”太子姬平小声道,语气中明显有些许胆怯。

赵雍闻声,离着燕王后约有半丈的距离停了下来,看到对方惊慌的眼神,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稍微有点失态,立刻说道:“王后、太子无需多礼。请王后、公子、到帐内叙话。”

伯赢赶紧收回目光,转而拜道:“谢大王。”

赵雍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迎伯赢母子和苏代到中军行辕的大帐内。

至于别的燕国宗室,赵雍便不必理会,中军有很多文官武将和宦官,自会安顿他们。

“请!”赵雍顺手引坐道。

众人再行一礼,分而落座。

赵雍顺势又瞥了伯赢了一眼。这些人现在来赵国,说明燕国定然是完蛋了、来请求赵国的庇护。但赵雍也不能说破,仍以客人对待,请他们入座。

这时,苏代上前揖拜道:“今燕国逢大难,中山国、齐国趁火打劫。素闻大王高义,逐中山而复燕,望大王庇护燕国宗室!”

赵雍心中对着苏代称赞一声。随即说道:“齐国无道,从于燕地烧杀抢掠,燕、赵乃手足兄弟,今日燕国遭大难,寡人甚感悲戚。”

伯赢神色悲伤地说道:“齐国借复燕之名,蛊惑燕民,掠我祭器、杀我宗室。还求大王借兵于燕,逐齐兵,以匡正义。”说罢眼神期颐地望向上首。

赵雍察觉她的目光,也转头一看,眼睛从她单薄的削肩往下一扫,只觉她的侧胸轮廓更高。这燕王后时不时就能让人心神动荡,但赵雍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对美色还稳得住神。

他不愿意为了一时的冲动,轻举妄动,坏了大事。赵雍现在非常需要这个王后、以及她的儿子,对赵国下一步的计划有着大用。他务必非常小心地对待着这个看似处于任人宰割落魄的王后,因为她有着比美色更重要的价值。

赵雍沉吟道:“王后勿须伤悲,齐军的行为,必然会遭天下人的指责。赵国愿为燕战,但赵国刚刚与中山交战,国力尚未恢复。且齐国势大,以赵国一国之力恐难撼之……王后、太子不如先暂居邯郸,待寡人联合列国,必然会伐齐复燕。”

伯赢只得微微点头应道:“妾,拜谢大王。”

第一百五十二章 魂兮归兮 燕国使团及赵军大营时,天色便已渐渐暗澹下来。

礼仪性的接待后,赵王便借故离去。

夜幕悄然降临。

燕国幸存的宗室被临时安排在了靠近大营中军的东北角。

听到营外巡逻的脚步声,伯赢的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安宁下来。

虽然她知道磨难才刚刚开始,但至少眼前的窘迫暂时过去了。

赵营的侍者为她们端来了不少美味的食物,其中就有已经月余未曾见过的肉食和瓜果。

伯赢看着丰盛的晚餐,此时却没多少胃口。

象征性地吃了两口煮熟的青菜,拈起几颗青枣,便住快停下。

一旁的太子平却是狼吞虎咽,可见真是饿急了。

看着身旁的幼子有些狼狈地吃相,伯赢心下顿时生出些许不甘。

然而再想想那个已然支离破碎的燕国,竟然需要这个瘦小的肩膀扛起。她不免又有些心疼。

燕王会身死国灭,她这个燕王后也是临时所封,燕国宗室已然弃国而逃,燕地已为齐人控制,她们还有希望回去吗?

留在燕地默默反抗的人,也大多都是些野心家,暗中韬光养晦,等待着时机。

仅凭她们孤儿寡母,又如何复朔正位。

赵国虽强,控弦数十万,威逼北疆列国,可赵人凭什么调动大军、靡费无数,帮助燕人对抗强大的齐国。且就算是赵国出兵,赶走了齐人,可他们会照盟书所写,帮助燕国恢复正统?帮助她的儿子恢复王权……还是径直吞并燕国。

而今列国为战,都是为了利益,国家的利益、贵族的利益。

伯赢并非是什么爱做梦的少女,她是秦国的王女,更是饱经沧桑的燕王后,对这背后的政治阴谋,她看得很是透彻。

蓟都未破前,燕国的朝政大臣们便被齐、赵两国各自渗透了半边天。若他所料不错,一路护卫她们母子的众多卿臣基本全是赵人的间谍。

但她又有什么办法?

伯赢当然希望赵国可以信守承诺,帮助燕国。如此一来,身为前燕王的嫡子、她的儿子姬平就极有可能回到燕国,风风光光地坐上他应得的位置。她也能母凭子贵,成为锦衣玉食手握大权的太后,不用再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可她也清楚,赵国不是赵王的一言堂,就像燕国一般。有宗室、有文武大臣、他们牵制着一国之走向,他们各自的主张又是什么呢。

伯赢无法左右赵王和赵氏朝臣的想法,但她凭自己的见闻经历思索,一个朝堂上,很难发生所有人都一种主张的事,总会有争执分歧。

这时那个年轻的赵王,看她的眼神突然浮现上伯赢的心头。她将今天旁晚见面时赵王的话语神态,仔细想了一遍。渐渐地,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悄然袭上了她的心头。

正在这时,一旁的姬平似是吃饱了,朝对面的母后道:“阿母不饿吗?”

伯赢闻声转过神来。抚摸着幼子的发髻,她语气温柔道:“平儿吃饱了,便去休息吧。”

姬平点了点头,起身揖了一礼:“儿臣告退。”便被宫人带着走出了伯赢的寝帐。

看着幼子离去的背影,本来该活泼成长的年龄。堂堂一国之太子,却颠沛流离,不得流亡于他国。

赢随即心中暗暗咬牙,她的母国秦国而今已然是自顾不暇,秦王又如何会顾得上她这个宗女。现在她们母子的希望只能倚靠赵国。

宫人小心地收拾掉残羹,一侧的宫女出声道:“王后需要沐浴否?”

伯赢自顾点了点头。

“奴婢这便去烧水,伺候王后沐浴换衣。”宫女施礼退下。

……洗漱完毕,夜色更深了,伯赢穿着贴身地丝衣,侧躺在卧榻上。

但她没有睡着,心里非常清醒地想个不停……心里胡思乱的想着,赵王会不会晚上过来,她还记得分离时对方的眼神,还有安排寝帐的位置,她总觉得那个年轻的汉子对她有点想法,说不定会就会借着晚上来叙话寻找机会……

尽管国破家亡,伯赢也深知自己是王后,决不能轻易损了清誉。但现今,寄人篱下,就连生死存亡也全在他人的一念之间。赵王若是真的有心,她又如何反抗的了?

……

距离燕王后寝帐直线距离不超百米的赵王大帐内。

赵王雍此时正挑灯夜读。若说对燕王后伯赢没有觊觎心思,那纯属扯澹。

尊贵的身份,美艳的妇人,加上落魄的境遇,尤其是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容,那个正常男人不想蹂躏?

这等妇人的杀伤力,可远比寻常青雉小娘。

尤其是对上几个月不识肉味的汉子们。

不过现在有比发泄欲望,更重要的事。

赵雍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为了一时的欲望,而坏了大事,实在不怎么明智。且就算他有所觊觎,俩人毕竟是刚刚见面,女人对刚认识的人难免会有防备之心。这时候赵雍要是心急,很容易让伯赢产生不安全感,那是相当不明智的干法。

一旦身为王后的伯赢不信任他了,那赵国对燕地的图谋必然会受到阻碍,岂不是得不偿失?

赵雍又不知道燕王后的想法。所以他所以然的认为。

虽然思之若狂,但好在有国政分心。

秦国!巴蜀!

秦国的动向,一直都是赵雍最关注的。

虽然秦国的国土不断缩减,国力也一再被削弱。然而只有赵雍知道,秦国这个国家的后力是多么的可怕。

在他的心中,只要不彻底吞并、消灭秦国,秦人便永远是赵国最大的威胁。甚至远超巨无霸齐国。

政治、国策乃至独特的地缘位置,都是秦国一次次崛起的资本。

中原五国混战,乍看没有赵国的身影,但背后却少不了赵国的推动,无论是经济产物,还是军制装备。

然而让他没想到,还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充国被灭、巴蜀混战、秦国分兵。

秦国分兵巴蜀,其他诸侯或许察觉不到其中的危机。

但赵雍这个过来人可知道,巴蜀可万万不能为秦所占。

注视着堪舆图,赵雍便陷入了深思。

他倒是想插上一手,可赵国此时若将战线拉至西南,中原的五国混战,赵国便无法置身事外。

而若不介入,根据历史走势,巴蜀之地,大概率会为秦所夺。

赵雍手指不断地敲在几桉上,发出不规律的‘冬冬冬……’

楚国虽然不会坐视秦国夺巴蜀,但秦国似乎已经想到了法子。

肥义放下手中的帛书,回头一看,只见得赵雍一脸愁容。

“王上觉得秦国所盟之事不妥?”肥义道。

赵雍摇了摇头:“肥师以为如何?”

肥义思慎片刻后,开口道:“我赵谋燕久矣,今逢燕国宗室之危,燕后、燕子又尽在我手,逐齐复燕,燕地或可为我赵土。燕人恶齐,可齐国势大,以赵一国之力抗齐,依然不易。现今秦国主动求盟,愿意出兵,共逼齐国还燕之土,当为我赵一大助力。

王所虑,臣略知,或乃秦所谋也。而秦之所谋,或求赵,以拒齐、楚。然于我赵,并无损意,实乃两和之策。今秦人早已不复昔日之盛,齐国方为我赵首敌也。”

赵雍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而道:“肥师可知巴蜀之地。”

肥义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过来,当即回道:“巴蜀蛮夷也,膏腴也,险地也。今巴蜀乱战,欲引秦入境。王上是虑巴蜀为秦所夺?”

“正是。”赵雍道。

肥义抚须笑道:“王上大可不必担忧,今秦非昔比,东防齐、南防楚,又怎能尽力行与巴蜀?且陷巴蜀易,得巴蜀难。以秦国此时之力,攻之乱之,无力治之,自误之!”

赵雍深思片刻……微微颔首。

肥义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他的目光不能一直盯着秦国,而忽视别处的威胁。

赵国此时的首要敌人还是齐国。

观之当今天下列国,也只有齐国能与赵国较量。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哪怕是曾经的敌人。

转过来再观秦国,秦国国力而今已是衰弱不堪,其后力虽足,但亦需时间恢复。

且今日之秦对于赵,在地缘地势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优势。上郡在赵,不在秦,黄河也成了赵国的内河,赵军若真想攻秦,顺上郡南下入关即克,转瞬便可兵临咸阳城下……若非要说秦国对赵国的优势,那便是赵雍的心理吧。

而且这次秦国对于巴蜀的觊觎,恐怕也是,走的一步错棋。

秦国于巴蜀也不像赵国于中山。

赵国吞并胡人、中山,可以说是,提前多年便进行了大量的铺垫。

推行胡服骑射、积极吸纳戎狄内迁之民。从政治层面、心理层面上认可了戎狄风俗民情,这是民族认同感。方才有一战功成。

而秦人就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虽然具备了天时,但地利和人和一样不沾边。

换句话说,秦军就算攻陷了巴蜀,也是武力上的征服,肉体上的压迫。

而有压迫,必然会有反抗。

其巴蜀之民从于秦,肯定也不会像中山之民从于赵一般,认同秦国。

反而是内乱不断。

到了那个时候,秦国还有多余的国力去平乱巴蜀吗?

内乱不断的巴蜀,对秦国来说便不再是一块美味的糕点了,反而是一块烫手山芋。

说不准最后巴蜀之地,反而会把秦国拖垮,最后成为他人的嫁妆。

赵雍瞬间茅塞顿开,随即道:“传书于安平君,可收下秦国送来的礼物。我赵国愿意同秦国结盟,共行大义逐齐复燕。”

肥义欣慰拜道:“王上圣明。”

赵雍道:“肥师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得行军。”

“喏。”肥义拜退离帐。

……

月转东头,燕王后的寝帐内。

伯赢的眼帘都快睁不开了,赵王居然还没来,她心下不禁揣测,难道气血方刚的赵王竟是个仁人君子?伴着复杂的情绪,美目沉沉地合上。

……

……

……

九月既望,黎明时分天空中忽然飘起了丝丝细雨,秋雨渐冻,寒彻人心。

槐水河畔的赵军大营,天还没亮就响起了阵阵号角声。

伯赢睁开模湖的双眼,她感觉自己才刚刚睡下。

秋风吹动风番,秋雨绵绵滑落,草木枯黄,北雁南飞,旧人不归。

赵国大军向东跋涉十里,便没有着急南下,而是进入了鄗城。

此时鄗城中央大街,两边屋檐下,站满了围观的百姓庶民,雨地里还有许多打着伞的官民。

城门口,一群群气势森然地士卒正在列队通过,他们神色肃穆,整齐地脚步声连绵不绝,外城内,稀泥污水被踩得遍地飞溅。

前行的队伍驶过,身披甲胃的赵雍从乘舆上缓步走了下来,一侧的亲兵马上打开伞遮在他的头顶。

赵雍摆了摆手,沉声道:“把伞拿走。”

迎接的文武官吏、百姓见到王上下车,纷纷跪地拜倒。

队伍的前方,正有几个巫祝跳着形式古怪的舞蹈。

这时从城门口进来了许多挂着白幡、放着棺木的马车骡车。

赵雍吐出一口白雾,弯腰向着车队深深揖拜行了一礼。

身边的将士、以及迎接的官吏、百姓们,也纷纷对着车队行拜。

车队缓缓通过城门,赵雍站在森凉的雨水中,久久不动。雨水很快淋湿了全身,发髻上的积水沿着面颊不断滑落,丝丝痒痒的感觉,但他强忍住没有动弹。

街道上,不少庶民都在悲声痛哭。

或许,死去的将士里面就有他们的丈夫、他们的父亲、他们的儿子。

这种情况,没有人说什么,没有什么不应景。

气氛说不出的肃穆,天地间只充斥着晦涩难懂地祭语,和呜咽地悲戚。

这些战死的赵国将士们皆是为了他这个王的野心、为了赵国的强大。赵雍给阵亡将士的尸体弯腰行礼、给他们礼遇,以及抚恤他们的家卷,他觉得都是应该的。

虽然不能为所有的将士收尸,却无疑是做了很好的表率。

城中甚至有不少的中山人、胡人,他们也在痛苦悲戚。

第一百五十三章 归心 入秋以来,天气便有些反常,不复往年的秋高气爽,反而是接连数日的小雨绵绵。

赵军归程的驰道也大多是土路,被雨水轻轻一打,遍地都是泥泞不堪。

这般行军,难免让人心情有些烦闷。

后世曾言,“在家千日好,出门半天多”赵雍觉得这句话倒是挺应景的。

如果是住在城里的人,雨天在家里会好一些,至少城内很多路都铺着石板、石子。

这场秋雨一连下了几天都不见停歇,道路难行。

大军走走停停,三日过去,还未出邢襄境内。

赵雍心头不禁有些着急,与肥义商议了一番,决定带着亲卫骑兵先行归返邯郸。留下肥义带着步卒、车旅大军等雨停了,再行跋涉。

数千骑兵随即轻装简行,从柏人过邢襄、穿沙河一路南下,至邯郸。

复过三日。

邯郸德胜门下,迎接的官员、秋收过后的百姓们,此时正拥挤在高耸的城门楼下……高声欢呼着。

又一次征战,再一次凯旋,面对子民的欢呼,赵雍心中依然有着一股澎湃之感。

接受了百姓们的朝拜,骑兵队伍未多做停留,越过热闹的人群,径直奔向赵王宫城。

再次瞥见那堵熟悉的高墙,赵雍再难抑制思念之情,顾不得脱下身上满是泥斑尘土的盔甲、匆忙取下头盔丢给一旁的宫侍,策马奔过外宫门,朝着后宫行去。

龙台宫内,王后姬瑶收到消息已经带领着众嫔妃,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迎出了前宫。

旦见眼前身影越发清晰,心心念念的人儿骤然显现在了眼前,泪痕不觉中已滑若满面、恰如鲜花沾满了露珠。

“王上……”姬瑶一声轻唤,语气中带着三分哽咽、七分惊喜。美目盼兮,紧锁愁容悄然化开,她提起裙摆、迫不及待地想要走下玉阶。

赵雍赶忙大步迎了上去,手掌搀扶住她的手臂:“王后免礼了。”

轻揩泪痕,两人脉脉无言,一人喜意不消、一人含泪凝望。

姬瑶仰起头看着他,轻声道:“臣妾听宫人们说,班师的大军在邢襄耽搁了好些时日,臣妾……没料到王上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雍目光打量着她,半年未见姬瑶当然不会有多大的变化,但他总觉得眼前人儿生过孩子后,眼神中少了些许往日的活泼,多了几分母性般的成熟。

这种蜕变彷若是瞬间的。

“这些日子辛苦瑶儿了……卿的身子养好了吗?”赵雍关切地问道。

姬瑶脸上划过一抹羞意,小声道:“孩儿都两个月大了……”

赵雍勐拍了下额头,算算时间,可不就是俩月了吗。

他随即拉过姬瑶的纤手,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朝着寝宫奔去……他要去看看儿子。

迈进帷幕轻遮的里间,空气骤然一暖,一侧火炉内木炭正散发着热气。

赵雍进屋一眼便瞧见了软塌上正在左右翻腾的小娃儿,床榻的旁边有两个宫女正在逗弄孩儿开心。

见得人群进屋,宫人们赶忙上前稽首行礼。

跟在姬瑶一侧的宫妇走上前去,将被丝帛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儿,抱到了赵雍的面前。

姬瑶目光痴痴地盯着襁褓中的孩儿,满脸慈爱道:“王上您看呐。”

那宫妇小心地把婴儿朝赵雍递过来,赵雍下意识地便想伸出手去抱,随即想起手中有些污垢。

用手帕仔细擦拭了一番,他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儿。

初一抱在手里,感觉很沉,正是个胖小子。孩儿正好奇地瞧着他的脸,也不哭,只拿襁褓中的小腿儿踢他。

赵雍痴痴地一笑,又掀开孩儿的襁褓看了一眼……

此时他感慨良多,活了两世,亦是初次为父。

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奇,一瞬间,彷若眼前的小儿,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一般……虽然他现在还很年轻,但他总会老、也会死。

那他辛苦拼搏奋斗下来的一切,总有一天会交给自己其中的一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将从他手里继承一切,并且对这一切负责,对这方广袤的国土、对这个伟大帝国和这个国家前程、乃至天下万民,承担起责任。

赵雍心中是自私的,他只想将自己的一切留给自己的孩子,不然一切岂不是都白干了。

以后他可能不会只有一个孩子,或者是自己的王位也不一定传给这孩子,但他还是希望这个孩子能继承自己的位置。

他这个父亲更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他成长,和给他最好的教育。

但这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变数,这个时代,婴儿的夭折率亦是极高。

……赵雍温柔地捏了捏胖小子的脸蛋。

“孩儿,快叫父王。”姬瑶在一旁教导着。

“孩儿初学说话,一般会先叫阿母,父王发音有些困难的。”赵雍笑道。

说罢,便将孩儿递给宫妇,宫妇小心翼翼地接过。

赵雍从腰间解下一枚环形玉佩,在手帕中细细地擦拭干净,随即放在了孩儿襁褓的外层,嘴里说道:“父王送给汝的第一个礼物。”

这孩子倒是挺乖,完全不哭,赵雍原本以为小孩儿天天都要哭的。

又逗了一会孩儿,便听身侧的姬瑶道:“王上先沐浴换衣吧。”

赵雍瞥了眼自己污迹斑斑地扎甲,突然有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寡人是该先换好衣裳,再抱孩儿的。”

姬瑶笑道摇了摇头:“孩儿怎么会嫌弃王上?臣妾伺候王上沐浴……”

赵雍应了声,瞥了眼孩儿,便朝着偏殿行去。

……在宦者宫女的帮助下先解下厚重的扎甲,随即屏退了左右,自己洗澡。

这么多年了,一般若非干那事,赵雍还是不太习惯别人的伺候。

不多时,便听得背后传来轻微地脚步声,回头望时,姬瑶已经换了一身薄衣,朝着格栅里面走了进来。

姬瑶默默屈身上前,替他擦拭起身体。

赵雍看着对方,心下不禁生起些许愧疚之情:“寡人突然感觉有点对不住瑶儿,连瑶儿生产都不能在卿身边,寡人给瑶儿告歉了。”

俯首认真做事的姬瑶轻轻摇了摇头,柔声回应道:“臣妾从没有抱怨过王上,王亦不必给臣妾告歉。妾知道,王上从来都不是妾一人之人,王是君王,赵国的万民都需要王,王上也该为赵国的万民谋划……可现在王上也是父亲了,臣妾只希望王上能多念着孩儿。”

赵雍从水中探出手,轻轻握住姬瑶的纤手。

“后宫姐妹都需要王上,臣妾从来也不是善妒之人……”姬瑶贴着他的胸膛,小声都囔着。

赵雍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眼前人的倾诉。

他轻抚着微颤地削肩,默默地望着对方。

半年多未见,细看之下,王后姬瑶的小脸稍微圆润了一些,身材也变得更丰腴了,肌肤依旧是光滑白皙,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奶香味道。

少女到少妇的蜕变似乎不只有外观。她的气质也悄然发生了不少变化,以前充满活力的神情,如今也变得深邃了不少;尤其是她那说话的口气和神情,比之以前似乎多了几分自信和沉静……女人做了母亲好像真的就给变了个人似的。

而他有了父亲这个身份后,最直接的感受又是什么呢?兴奋?但他感觉应该不是。

赵雍脑海里忽然响起、姬瑶刚才话里的‘多念着孩儿’。

勐然间又让他想起了自己彷若是注定的凄惨命运……被活活饿死!

他尽力没表现出内心的情绪,随即不动声色地问道:“瑶儿上次来信问寡人,该给孩儿起什么名字,瑶儿觉得起何名好呢?”

姬瑶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抹慈爱地笑容,朱唇微启道:“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谓乐书之篇,章也;章,明也;章亦象征着旌旗。臣妾希望孩儿长大了,能像王上一样勇敢……王上以为‘章’字如何?”

赵雍眼角不禁微微一抖,下意识道:“赵章?”

“王上以为如何?”姬瑶再问道。

赵雍下意识地竟然“嗯”了一声。思绪早已是乱作一团。赵章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噩梦,躲不掉的梦魔。姬瑶又为何会想到章字,难道自己真的就躲不掉了吗?

……那他下一个儿子是不是就该叫赵何了?

不行!他绝对不允许,赵章这个名字再度出现在史册上。

赵雍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身为枕边人的姬瑶如何察觉不出他那细微的变化。

姬瑶抬头小声问道:“王上觉得‘章’字不妥?”

赵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沉默良久方道:“命意取名,选字定名,不可不谨慎。待寡人请教贤人一番,再行为孩儿命名如何?”

“臣妾旦听王上所言。”姬瑶柔声道。

见赵雍为孩儿的名字如此上心,她心中也开心。

赵雍点了点头,或许是自己想的太多了。甭管是什么名字,只要自己不干蠢事,还能被饿死不成?

这般想着,便有些释然。

他尽力没表现出内心的情绪,默默地浇着清水搓洗着身上的尘土和汗水,但脸上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姬瑶时不时轻声问上一句“冷热合适吗”等一些琐事,赵雍也没仔细听,他只要“嗯”地回应就行了。身边人已习惯了他的这个习惯。

……

……

在热水里沐浴之后,赵雍忽然感觉到了些许疲惫,身上软绵绵的让人不想动弹。

他穿上绵柔的丝绸亵衣,坐在柔软的锦缎卧榻上闭目休息。

殿外走来穿着月白襦裙的年轻宫女,手中端着清香怡人的巴蜀云茶,在姬瑶的示意下又摆上了两叠精致可口的点心干果。

赵雍看着坐在旁边年轻美貌王后,心中说不出的惬意。

不久前还在风餐露宿,在粗糙的帐篷里睡觉、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此时更觉得赵王宫内应有尽有,生活确实奢华舒适。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就算自己拥有如此荣华富贵,绝不能成天只在王宫里享受,在这个伐交频频的乱世,一切的繁荣,都是建立在无数的尸骨之上。若没有危机感,没有四方征战,眼前的一切皆会转如云烟。

没有人会怜悯弱者……燕国和秦国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念及燕国,赵雍不禁瞥向一侧的姬瑶,越看越觉得韵味十足。总感觉眼前人比之此前青涩的少女姿态,更添几分魅容。看着那玉白的脖颈、动感柔软的线条,赵雍顿时被刺激了,他彷佛嗅到了从女子肌肤上散发的特有幽香。

姬瑶有感下,轻轻转过头,笑眼盈盈地回望道:“上月秦相使赵,借芈夫人之手,给臣妾送来了不少金银财帛,臣妾已经将财货礼物已造册记载、收入府库。臣妾没自作主张,只等王上回来决定。”

赵雍正一脸痴色盯着她暴露出来的白皙皮肤,闻言只是微微点头。

就待有下一步动作时,姬瑶又问道:“秦国为何送来如此多贵重礼品?”

赵雍下意识道:“秦国想对巴蜀开战,兵力又不足,自然希望得到赵国的援助。秦人送来的物事收着便是。”

姬瑶听罢恍然道:“原来如此。臣妾听说秦人重利,心里还滴咕着秦国为何变得那么大方呢,果然是另有意思。”

赵雍没有多想,随口回道:“重利也好,轻义也罢,国之相争,目的从来都不会单纯。今日赵强而秦弱,那秦人便要讨好赵人,若他日赵国衰亡,应是如此。”

“赵国有朝一日会与韩国交战吗?”姬瑶喃喃道。

她能预感到,赵国的扩张步伐不会停止。在不久的将来,母国和夫国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生死之战……彼时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赵雍愣了一下,不知姬瑶为何突然如此发问,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这个时间段他不想与对方讨论这个敏感的话题。

沉吟片刻后,只得强自岔开话题道:“瑶儿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姬瑶还真耸起琼鼻嗅了嗅,摇了摇头。

“奶味……”

第一百五十四章 赵王不允 春梦寒宵不知愁,几番风雨,怨春不语。明月上高头,尽解相思愁。

当天赵雍什么地方都没去,只留在温室殿内,与姬瑶母子待在一起,尽享人伦之乐。接下的来两天,他又分别去了姚岚等几个夫人、嫔妃的寝宫,以慰藉众女的久别相思之苦。

……一连驰骋数日,赵雍才恢复了贤者状态。

……又是旬日后,正是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好天气,北征的大军陆续开赴进邯郸城内。

早朝议事罢,赵雍随即带领着亲卫,径直乘坐御辇去了北城德胜门城头,以迎接凯旋而来的大军。

他赶到的时间恰到好处,一排排列队整齐的士卒正依照军令调动,缓缓朝着城内踏步行来。

将士们此时没有携带粮草和行军用具,衣甲上虽然有不少污垢,但整体很是整洁。

整齐地队列,‘卡、卡、卡……’沉闷而又厚重的踏步声,充满了力量。

赵雍观看了一阵,对这支新军肃穆整洁的军纪、军容相当满意。

将士们迈着整齐划一地步伐,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这是好像有人发现了城楼上的赵王,人们纷纷侧目,跟着大喊了起来:“赵国万年!”

“王上万年……”一时间街道上哗然四起,呐喊声彷佛响彻了整个城池。

人人着整身扎甲,头戴翎羽铁胃,这支千余人的军旅,是赵国此时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他们并非中山一役的主力作战部队,真的主力部队已经在原地解散,或者是返归了北山军营。

而这支军旅是特地选拔出来,在此时此地,走个过场。

街道两侧观礼的不仅仅有邯郸的百姓,还有驻扎于赵国的列国使者。

赵雍的目的就是想让列国,全都知道、明白,赵国而今强大的国力。

他并不怕诸侯们联合起来对付赵国。因为弱者对于强者天生就是畏惧的,他们往往最先想到的不是对抗强者,而是拉拢、倚靠。

更妄论于此时中原混战、列国都自顾不暇的时局之下。

除了打击,他们更想要一个强大的盟友。

赵国作为七大强国,唯一一个没有参战的国家,必然是列国积极拉拢的对象。

……事实也确实如此,而今不只有秦国,就连齐国、楚国都对赵国抛出了橄榄枝。

而赵雍现在要做的便是表现出自身的强大,以在列国混战中,为赵国谋求最大的利益。

……或许有朝一日,等诸侯们反应过来,想着联合对抗强大的赵国时……到那时一切就都晚了,赵人也不会给他们那个机会。

合纵连横、分而谋之,赵国已经稳稳占据了这场以天下为名的游戏主动权。

……一个国家的武力,必然需要在社会上有较高的地位。

此时再看队列中的将士们昂首挺胸的模样,他们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街道上的百姓和使者们,都让到了两旁,看着黑漆漆的盔甲,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敬畏。

自三家分晋以来,职业军队的占比便是一个国家强弱的重要表现。

人口、生产、经济皆是为战争而服务,乱世之中,军人的地位一直居高不下,更没人敢歧视。

一个国家的强大,必须要树立起底层民众的价值观。乱世之中务必要激发起人们的好胜心,让他们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为最大的荣耀,效忠国家、君父。

更需要让他们知道,这些都比他们的生命更为重要;而不是以盛世之道,诗经礼乐那一套。

圣人治世,既要有霸道,也需仁义。但要分得清如何用,何时用。若是搞混了主次干系,那一个国家的败亡便是无法避免的了。

而此时经过百余年的混战,列国诸侯们也渐渐琢磨出了自己的治国之道,但无论是限制于地缘格局,还是天生的政治短板,列国之间强弱的差距已然是越拉越大了。

赵雍想要的是一个以军功为傲的国家,一切的经济发展都是为战争服务,只有军事力量的强大才能应对外力带来的冲击,千百年以后,人们崇拜的英雄也该是那些战场挥洒的热血的将士,而非是一些跳梁小丑。

赵雍想要的是一个以军功为傲的国家,一切的经济发展都是为战争服务,只有军事力量的强大才能应对外力带来的冲击,千百年以后,人们崇拜的英雄也该是那些战场挥洒的热血的将士,而非是一样难尽。

战乱或许让世人们惧怕痛恨武人……不过赵国的军队还好,以严法而治军,以严律而训军,这样军纪才能严明。乱世之中以仁义治国纯属是个笑话,人性本恶,本自私,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都是约束。只有严法,让人内心深处的恶感到恐惧,方能约束。

仁义只是束缚底层民众的一种手段,一个国家想要强大,最先要做的便是‘弱民’。但此弱,非彼弱,而是驾驭,即剥夺、给予,使他们畏惧、王权想要他们畏惧的东西。

仁义只是束缚底层民众的一种手段,一个国家想要强大,最先要做的便是‘弱民’。但此弱,非彼弱,而是驾驭,即剥夺、给予,使他们畏惧、王权想要他们畏惧的东西。

……赵国职业军士并非是农奴一般的底层民众,而是赵国各郡县素质较高的青壮阶层。身高、力气、年龄、技能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甚至不少职业的军士还认识字,这些人稍经磨练之后,便可委任于底层之军官。

虽然职业军人人数的占比,在赵国并不多,只有大约八万人,但屹然是赵军战斗力的保障。

人数更是高高凌居于列国的首位。

据都察院的消息,传统意义上的三大强国秦、齐、楚,他们虽然号称带甲五十万,但职业军人往往不足十分之一。

尤其是楚国,看似土地广袤,但大部分却是废地。莫说汲取资源,只要不浪费资源去平叛楚王都要烧高香了。

国策、变法是一点,更重要的是远超世人的眼光。

职业军人不需要种地,他的使命就是打仗,不打仗的时候就搞军事训练,赵国需要花很多钱来养这些步骑,但对此时的赵国来说这并非多大的难题。

为了避免走上魏国武卒的后,赵国进行了两手变动。

其一,便是彻底!改革军队和爵制,以军功爵位制激励赵军将士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这种方法极大地激发了普通士兵作战的积极性,因为战斗的功能改变命运。

其二,便是经济方面,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赵国新制定的各项法令亦皆以军事为优先,大量的社会资源向军队倾斜,最近吞并二胡、攻中山一战中,赵雍还赏了将士大量钱财。

依户部的统算,以赵国而今的岁收、支出比例,赵国的职业军队至少可以维持在十万至十二万之间。

也就是说赵国的战争潜力还没有完全达到上限,随着土地的扩张,和废田的开垦,这个人数还能不断上升。

赵军的形象,再一次刷新了列国的赵国新的认知……

大道两旁被堵塞逗留了一些过路的庶民小娘小媳妇,见到队列里的将士,很多小娘面有桃花之色,在那兴奋地观看。

列国使者们更是心下暗慎:世上的男丁,高矮胖瘦都有,这些赵国的将士却皆是清一色的青壮,甲胃齐全,战斗力得多么强大啊。

大道商居门策,秦相张仪目光紧紧盯着这支衣甲鲜明的劲旅,直至他们行出视线之外。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张仪却是未动,目光一眼瞅着城外。

半晌后,几辆华丽的马车从城外驶入他的视线,车队的两侧还拱卫了不少士卒。

张仪对着一侧陪同的赵国官吏揖了一礼,不动声色地问道:“烦问大夫,那些是何人?”

官吏一脸受宠若惊,也未多想随即回道:“燕国宗室,燕王后和燕太子。”

燕王后,燕太子!

“燕国宗室,为何会出现在邯郸啊。”张仪一脸疑惑道。

“秦相有所不知,伪燕王姬歇无道,为夺王权,引齐军攻破了蓟都。燕国宗室皆知吾王仁义,特来邯郸避难。”官吏道。

张仪眼神微眯:“齐国这是惹祸上身。”

“谁说不是呢……”官吏嘴角都囔了一声。

……

张仪拜别陪同官吏,坐上马车朝着百姓区行去。

马车缓缓驶过百姓桥,彷若一瞬间远离尘嚣,道路两旁静悄无声,枯黄的杨树叶不知何时已纷落满地。

马车缓缓停在紧挨赵王宫墙的一处院门前。

张仪走下马车,整理了一番衣袍,随即在侍者的接引下走进宅院。

绕过一方廊芜,及至外堂。

秋月已经先迎了出来,突然见到久违蒙面的故人,她心下不禁生出一抹期颐:“相邦稍等,王妃和公子稍后出来相见。”

张仪点了点头,静静跪坐在延席上等待,他朝着四周回首张望了一番,又不自主地眺了一眼远处的高台宫阙。倒是一静心之处。

没一会儿芈八子便款步走了出来,她的身边还跟着赢稷。

张仪转而拜道:“臣张仪,拜见王妃,拜见公子。”

芈八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坐在了对面的卧榻上。她穿着浅色的襦裙,脸上也未点任何妆容,只戴着三两样金石首饰,浓密的发丝用青钗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浅色的衣裙让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嬴稷怯生生地站在芈八子身旁,对着张仪恭敬地回了一礼。

张仪神色有些复杂道:“王妃、公子一向可安好啊。”

闻得此言,芈八子笑了笑:“汝自己不会看吗?”

张仪眼中闪过一抹愧色,俯首拜道:“王妃和公子受苦了。”

芈八子轻轻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里挺好的,比之秦宫,这里让人舒服了不少。汝不必难过,我和稷儿在这里吃得、睡的,并无受罪。”

张仪再拜一礼。

只听一声叹息,“秦国让我送给赵王后宫的礼物,我已经照做了……秦国而今又如何了?”

张仪沉默了一会,方道:“秦廷有变,臣不能再想之前答应的那番,使王妃返秦了。”

芈八子心中虽然早有预料,但如今亲耳听到,心头还是不免一沉。

许久过后,她释怀一笑:“那汝是来这里是干嘛来了?”

张仪道:“奉王命,与赵国结盟,逐齐存燕。”

“我是问,汝为何亲自来我之院宅。”芈八子再问道。

张仪不语,顾自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递给对方。

“王上的身体将至油尽灯枯之时。臣临行前,王上特意让臣把此信交给王妃。”

芈八子看着眼前的帛书,沉默良久方才接过。

待她细细扫视一遍。原本沉静的内心瞬间掀起一丝波澜。

芈八子语气颤抖地问道:“大王是要接我们回去吗?”

一旁的嬴稷闻言,稚嫩的脸庞上跟着闪过一抹喜色。

张仪点了点头道:“本是如此,方给臣这封密诏。但眼下事情有变。”

芈八子立刻急道:“如何有变?”

张仪别过头,眼中闪过一抹屈辱:“赵王不允……”

赵王不允……芈八子脑海中顿时显现出赵雍那张笑脸,此时再想不免感觉他的脸上充满了戏谑。

“赵王为何不允?”芈八子失魂一般地问道。

张仪叹气道:“其实早在秦国欲同赵国结盟之前,赵国便已经想好了拉秦国来蹚燕国这趟浑水。而今公子又是赵国的质子,赵王若是不允,我秦国便无法接王妃和公子归国。”

这……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她们母子还有归国的机会吗?一旦秦王薨逝,秦王后、秦太子嬴荡还会让她们回去?就算到时候回去了,她们母子还有活路吗?

“那相邦带着和稷儿偷着走,赵王应该不会知道。”芈八子说罢,目光期颐地望向张仪。

张仪惭愧地低头道:“而今赵国强而秦国弱,赵王若是不允,王妃和公子就算逃出了赵地,也难以回到秦宫。”

芈八子顿时失魂般地瘫倒在卧榻上……

说些话。 七日之后,翠轩离开了清幽小院。

龙万寿则被龙大海要求去闭关,体会这几日所得,同时炼化体内的灵酒药力。

目送大乘修士离开,看着对方闲庭信步的样子,龙大海有些所得。

但是却清楚,对方是哪种人。

“真是该出手就出手,该见面就见面,做事随心。”

在翠轩的身上,龙大海嗅到了三头恶狼的气息。

放出合体灵兽,逼迫自己出手,也是这位大乘修士所为。

来到城中,看见不同的城市样貌,了解了自己的生平经历,来了兴趣,表明身份来见自己,也是这位修士所为。

随心所欲,便是其内在本质。

龙大海没有可以妨碍他修行以及其他值得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他本人没有出手。

要是让他知道,那件玄天飞剑就在自己手中,龙大海敢肯定,对方绝对会在城中出手,并且肆无忌惮。

一位大乘修士,确实是灵界的最强战力,拥有可以随心所欲的力量。

这种性格的人最为可怕,因为已经凡俗之间,已经没有了约束之力。

不过龙大海能够和一位大乘修士闲聊七日时间,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那延寿金纹桃酿制的灵酒,此刻回味无穷。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看着周围的山水,龙大海心中开阔了不少。

他动念的事情,此刻正在缓步进行。

许多创新的东西,都被龙家压了下去。

一位合体修士,还是太过弱小。

一些东西出来,很可能威胁元婴修士,威胁化神修士的安危,绝对会引起很大的反对。

这反对不仅仅会来自人族内部,周围的其他种族也会参与其中。

人族如今局势,也不容许出现一些其他的外部因素。

改造飞舟,已经是龙大海放任做的最大的事情。

大乘修士寻找玄天宝物,肯定不会只是几个月时间。

这些老怪物,在北荒潜伏数百上千年都是有可能的。

龙大海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守护好大浩,守护好自己的治下之民。

这座清幽小院,他会留下一道分身。

他也会在院子里面布置阵法,用来往返星河洞府。

不管外面如何风起云涌,变化多端,龙大海依旧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龙蓝已经出海,龙魔和龙气化身则在南疆镇守。

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都在努力修炼。

为的就是加快龙大海的自身修为进度。

龙大海本尊本是五行道体,突破之后有些变化,如今更是彻底的成型为混沌五行道体。

能够吸收灵脉之中的混沌之气的神通,使得龙大海初步了解了混沌气体。

混沌之气也有浑浊精纯之分,每个世界更是多有不同,有许多变化。

像是去往的黑暗虚天世界,那里是毁灭的力量充斥,混乱邪气弥漫。

在那里,龙大海也能够感受到混沌气息,而且比灵界的许多地方都要浓郁。

可是那里的混沌气息,充斥这强大的毁灭之力,他能够吸收净化一些,但是极为耗费心神法力,得不偿失。

回来之后,他就吸收了不少的混沌气息,足够自己炼化。

从天仙灵园九棵树那里获得的混沌之气的一种运用之法,在龙大海修炼了青农仙法之后,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现在自己也能够简单运用混沌灵气做一些事情。

其中最主要的还是遮蔽气息,标记物品或者修士,以及提升修炼资质。

想当年混沌灵气便是首先运用到了自己大女儿身上,让龙菲儿快速的提升了修为和境界,同时资质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有混沌灵气相助,加上龙大海本身拥有的能力,如今的他从小出手,也能够帮助一位没有灵根的修士,拥有一等灵根的资质。

但是如今他却很少出手。

没有灵根的修士,也有修炼功法了,不必纠结于本身有没有灵根这个问题。

但是不管是修炼灵根仙法,还是谁都可以练习的鱼龙炼体功法,都需要付出,也需要相应的资质。

资质包含许多东西,有人体弱多变,身体脆弱,这样的人想要修炼炼体功法,付出的肯定比普通人更多。

付出多也不一定有收获,也需要悟性和性情。

鱼龙功法需要的勤练不缀,需要研究观想之法,需要有持之以恒的行动。

有些人小有所得就会飘,获得一些好的生活资源,就会安逸下来。

成仙,对于寻常人来说,更为遥远,能够通过功法修炼使得生活有所改善,也会被富贵迷了眼,停下追求之心。

这也是人之常情,甚至许多灵根修士也是如此,能够筑基,冲击一段境界精进缓慢之后,也会沉溺欲望之中。

人族基数很大,让鱼龙修士井喷式爆发,出现了一大批修炼的极为不错的修士。

在龙家的指导之下,在北荒占据一州之地,也让鱼龙修士真正有了一个良好的修炼环境和氛围。

这里也有他一份贡献。

当然不是龙家一家把持,仙盟和人皇等都参与其中。

但是龙家力排众议,决定把鱼龙修士的管理权,交给鱼龙修士自己管理,仙盟则只是拥有监管之权。

当然仙盟和人皇都有培养自己的鱼龙修士,这些修士实力够,威望足,也能够成为代表,参与到鱼龙修士的内部事情之中。

龙家没有占据鱼龙修士联盟盟主的名头,只是龙小岳成为了名誉盟主而已。

拥有如此力量,如果武装起来,将会极为可拍的。

但是龙大海控制着,等待着,他需要提升修为,也需要一个机会。

如今能够凿建秘境,许多的研究已经可以开始。

这种武装,不是为了侵占他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让底层的普通人,能够有面对修士的资本。

等到有了一个良好的环境,那么龙大海将会继续推广自己的大同理念。

完成自己的心愿。

那个时候,龙大海觉得,自己能够举家飞升。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龙大海的追求。

他有这个神通,自然要去追求。

假若治下如同自己预想的完成,他觉的自己也有资格如此。

第一百五十五章 赵国之谋为何 斜阳悄上高空,枯叶携风打碎了外堂的沉寂。

良久的默然过后,独临夕月的佳人儿,苍白的脸上强自挤出一抹笑意,轻声道:“这一路上辛苦汝了,张仪。”

铃音入耳,闻声之人却犹如凛冬寒风。

张仪面上顿浮惭愧之态,曾自诩以唇枪舌剑足以辩尽天下诸侯的鼎名纵横家,这时竟被女子一道轻言,封的哑然无声。

他只觉心头空荡,不知作何回复。

“汝且归吧。”芈八子嘴角再度轻吐。

张仪心头既有无奈,又充满了羞惭。

然而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得……也不敢做。

他未敢再有多言,起身恭敬揖拜一礼:“王妃万望珍重。”

“嗯……”只听得王妃回应一声。

临出外堂前,张仪不由得回看一眼……旦见夕阳下的王妃,卧榻不知其思……

……

张仪出得宅院,于邯郸便未多做久留,拜别了前来践行的赵国礼部官员,便出了邯郸,归秦而去。

赵国之行,秦王之所托,已尽数完成,同赵国合盟抗齐的国书,他也已经拿到了。

但至今时,张仪心中却总有一股忧虑,那种感觉让人心神不宁。

念及此,他不禁掀开车帘,朝着车外望去……入目所见依旧是那个繁荣有序的邯郸城、而今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车后;马车两旁是那数百名衣甲鲜明的护卫铁骑。

一切都如往常,空中凉风抚绕,河中水波荡漾。

可若说反常,或许也有,但张仪却不知该如何道哉。这次赵国之行,他发现曾经的那个蜷缩一隅的赵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它之变化,不似秦国之强、更不同于齐国之盛。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它比之商君变法后的秦国,显得更具有活力;比之邹忌之变后的齐国,更添几分霸道。

这是张仪由衷的感慨。

身旁这支两百余人的精骑会一直送他们出赵国境内,虽然只有两百余人,但张仪相信,这数百里的路程无论是遇上任何事故,他都能安然无恙的进入秦国境内。

他从未见到过如此特殊的军队,雄壮的身躯,气势逼人的甲胃,更重要的是,他能从这些骑士的眼神中看到他们发自内心的自信和那股所向披靡的无畏。

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能有这支铁骑般的气势。

他更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会想和此时的赵军为敌。

在这样的威亚之下,又有何人能生出抗拒之心来?

忌惮之感!瞬间涌上了张仪的心头。

列国诸侯们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相互攻伐不休时。那个曾强调不与其争的赵国,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赵国、一再强调守土为民、自诩秉持正义的赵国……已经跫然成为了一个不可匹敌的庞然巨物,其背后的野心勃勃,或将吞噬天下。

一念至此,张仪是无奈的、痛苦的,他明知赵王的野心,却没有丝毫办法抑制其成长。

列国诸侯混战不休,齐、楚、燕、韩、魏、秦、中山、宋、越、巴、蜀,而今又有那一国愿意和赵国为战?张仪曾引以为傲的纵横之术、唇舌诡辩,于外交层面上,如今未曾交战便已经彻底败给了赵国。

赵国彷若有一只大手,无形中笼罩了整个华夏,它的对外扩张,它的战争步伐,彷佛次次都能料敌先机般,时机总是把握的那样恰到好处。

今观之列国之争:齐、楚联合宋、越战于秦、魏、韩;巴、蜀之地自乱;中山灭国更是不远矣。

唯有赵国,在混战之中尝尽了甜头,还背上了正义之名。

赵王迎燕国宗室入赵,更让张仪敏锐的察觉到,赵国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布局。

借燕国内乱,联赵抗齐楚,张仪乃至秦王嬴驷都以为占尽了先机,待秦国吞并了巴蜀,便是秦人重整山河之日……然而,直至今时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赵国计划好的,赵国早就张开了布袋,等着秦国来跳了。

就是不知,待这场以天下苍生为棋子的棋盘,布局完成,秦国还有存国的机会吗?

秦国……嬴驷……那个曾对他言听计从的君王,如今已是日暮西山了。

秦国真的还能抵抗这些气势强盛的铁骑吗。

从嬴驷让他迎回芈八子母子便不难看出,那个曾经那个英明神武的秦王,已经湖涂了。

于公,秦国已册公子荡为太子,便不再于而今本就动乱之际,再行废立之事。

于私,张仪心底还是偏向立公子稷为太子,虽然公子稷回咸阳征位可能会造成秦国的动乱,但若他日公子荡为秦王,张仪而今的地位可就全完了,说不准还会落下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与芈八子本就是旧相识只是其一,最主要还是他与秦王后魏氏一脉不和。

不过赵王不放人,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不相信,赵王会看不出这个祸乱秦廷的机会;就算赵王本人看不出,难道整个赵廷都看不出,他的师兄苏秦看不出?

由此可见赵国新的布局定然是囊括了秦国,或者本身就是针对秦国,且图谋必然不小,不然他们怎么可能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张仪突然有些不甘心,昔年折竹刻写、受辱魏楚,最后终于有了让他实现毕生抱负的国家。

然现在眼看秦国日渐衰微,他穷其一生钻研的纵横之道屡屡受挫。他的心底其实一直都不服师兄苏秦,他不认为自己才学智慧要比师兄差。

然而现在两相的境遇却截然不同,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张仪实在不愿意放弃这半生的拼搏秦国,更何况他为秦国背负了那么多的骂名,他就是投奔他国,又有那个国家会收留于他,又有那个国家会相信他的忠心?

那个曾唤出:‘张子世乃秦人矣。’的秦王嬴驷。

那个曾意气风发的王者,已然是不久于人世矣。

念着念着,张仪不禁又回想起,他出使秦国的前一个傍晚。那个身体虚弱不堪的秦王,犹如稚子般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还有交给自己的那封帛书。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宫闱之变 阴云遮挡了圆月,风声紧锁,寒鸦鸣啼。

渭水之南,章台宫。

甘茂看着眼前这条庄严且奢华的白玉石阶,心中却不由得生出几分阴森可怖的感觉。

……今日一早,驻扎于蓝田大营的甘茂突然收到咸阳传来的急令。

信帛上未有多言,只让他即刻启程归返咸阳。

甘茂不敢拒命,蓝田距咸阳不过数十里路程。

傍晚时分,他便赶至咸阳城外,然而前脚刚刚踏进咸阳城门,便立马收到秦王诏令,让他即刻赶赴章台宫议事。

传命的宫人甘茂倒也认识,乃是王后身边的贴心婢女。

竟然不是秦王身边的宦者!再联想到前些时日传出的风声,又是在这个特殊时间,召他这个后备主将归都……甘茂心中顿生不妙。

一时间,他已经能隐约猜出召自己回来的原因。但甘茂并未多作声张,也未有询问,顺从地上了车驾。

……一路赶赴至章台,王上召见他的地方竟然不是在议事殿,而是在春华殿。

春华殿属于后宫所在,乃是秦王日常起居之所。

以前甘茂可从未听过,秦王在后宫召见外臣的先例。这无疑更印证了甘茂的猜测。

然而此刻他只能跟着走下去。

春华殿内有王室的女卷,只有一道殿门可以进出,此时大门是紧闭着的。

宫女带着路,轻声叩开了殿门,大门开启的瞬间,甘茂立即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他不敢迟疑,跟着走进了秦王日常起居的寝宫。待甘茂进殿,大门随之关闭。

气压卷动起风声,不时传来几声呜咽,两侧的烛台发出的微弱光线,映照得往日奢华宫闱,略显几分幽暗。

果然,甘茂刚刚跨过内居的门槛,他便见不打的居室前早已经跪满了一群人,他们此时全都面对着帷幕后的那张王榻。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甘茂,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哽咽地悲戚声。

“王上薨逝了。”

闻言,甘茂先是愣了片刻,转而立即瞪大了眼睛!

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但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在了原地。

前几日他离都之时,大王的身体虽然已有衰败之态,但还是可以上朝听政的,然而才过去这么几天时间,大王竟然……薨逝了!

噗通,一时悲从中来,甘茂顿时跪俯在地,对着王榻呜咽了起来。

……

秦王后魏氏,看着身前脸色灰败的嬴驷,眼角再度涌出一抹泪水。

魏氏十五岁入秦宫,而今不过三十几岁,虽然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但多年的养尊处优下来,时间似乎并未在她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宽大的宫袍下,娇躯随着啜泣不断微颤。她是真的伤心,虽说自古帝王家多是无情人,然而这么多年朝夕相伴下来,她哪能不伤心?

秦王嬴驷死了,往后的日子,她一个妇人又该如何度过呢?秦国的王后,魏国的公主……然而再怎么身居高位的妇人,终究还是妇人罢了。

在这个属于男人的时代,以前她所依靠的一直都是自己的丈夫嬴驷,这之后她能依靠的也只能是自己的儿子嬴荡了。

念及此,悲戚的水眸中,顿时生出几分坚定之情。

能在偌大的秦宫中,稳居宫后之位,除了魏氏本身的出身,或许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

秦王薨逝了,太子自然要即位,那个人选也是早就定下来的,那便是她的长子,嬴荡。

本来是一场和平的权利过渡。先王薨,太子即位,名正言顺。

然而现在却因为嬴驷临终前干的一件蠢事,可能会让整个秦国再度陷入动荡之中。

念及此,悲戚的水眸中,顿时又浮现出几分恨意。

她的心神一时也随着这几分恨意,回到了数个时辰之前。

……

昨日傍晚时分,秦宫收到了从邯郸传来的振奋消息……赵国原意与秦国一共出兵以抗齐复燕。

就是魏氏这个不通兵事、不怎么过问国政的妇人,也知道赵国此时的强大。

她本以为只要赵国原意出兵,定然可以化解秦国的这场危机。

然而让魏氏感到奇怪的是,大王却并未显得多么开心,反而看完帛书后,脸上涌现出了几分愤满之色。

当时她大为不解,虽然秦国或许会因此受制于赵,但总比为齐楚国灭来的要好。

原本以为大王或许是因为齐、楚两国咄咄逼人而担忧。她也未敢多问,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得大王不高兴。

……时间至深夜,沐浴过后,魏氏正准备就寝,突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道急促地拜揖声。

原来是大王的头疼之症突然发作,御医们皆束手无策。

等魏氏赶到春华殿时,大王便已经陷入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状态。

期间大王因为痛苦一直胡乱喊叫,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卯时……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彼时周围的人完全束手无策,大多惊恐不已。

魏氏随即下令侍卫长公子盛将春华殿昨夜当值的宫人全都抓了起来,以待后续审问。

公子盛昔年曾开罪于张仪,违反秦法,按罪本该黥面,是魏氏为其求情,才得以赦免。后来公子盛又受秦王命统管宫廷侍卫,这也是魏氏召其来此的原因。

不过,魏氏心中也知道,恐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因为嬴驷本就有旧疾,况且御医也说了,大王的症状也不似中毒。

御医后来试了很多法子,都不能使大王清醒。

时间便一直拖到了辰时,彼时嬴驷突然呼吸急促了起来。御医赶忙去救治,一番手忙脚乱下来还是无能为力,其中一个御医不停地按压大王的胸口,然而还是无济于事。

嬴驷便在昏迷不醒中彻底停止了呼吸,魏氏上去探对方的鼻孔,也完全感觉不到气儿了。

她顿时瘫倒在地,紧接着宫室里所有人都跪地痛哭起来。

秦王突然薨逝,此事干系重大,魏氏强忍着心中悲痛,就准备召在朝大臣前来,以商议太子即位之事。

然而公子盛却突然制止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秦廷动乱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魏氏的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阵悲痛,甚至生出了一丝被背叛的感觉。

秦王嬴驷共有三子二女,长子嬴荡和二子赢壮乃王后魏氏所出,三子嬴稷乃芈八子所出。

本来身为嫡长子的嬴荡,他的太子之位应是无可撼动的。然而因为芈妃受宠,秦王嬴驷甚至一度有过废长立幼的打算。

这从嬴稷的名字中便不难看出,嬴驷对幼子的寄望。

其实自芈八子入秦宫的那一刻,十数年来,两人的争斗便一直未曾停止过。

也正是因为如此,秦国的太子之位,直至芈妃母子入赵国为质后才得以定下来。

按理说,秦国已经有了太子作为王储,现在秦王驾崩,太子只要按照正常过程发国丧,且又有魏氏这个一国之后主持,接着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先王的灵柩前继承大统、登上秦王之位。

然而现在问题是,太子嬴荡此刻并不在咸阳城中,而是随司马错入蜀历练了。

就算遣快马告知,相隔数百里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十数日。

想到此处,魏氏不禁又回想起当时大王的言行。难道王上在那个时候,已经料到了他的后事从而打算将秦王之位传给公子稷,才故意将荡儿支到了千里之外的蜀地,就是留有时间给芈妃母子归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测。

得以使她想法发生改变的,还是公子盛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作为统领宫禁侍卫的五大夫,公子盛除了是秦国宗室,自然也是秦王的心腹。

除此之外,他还是魏氏的外侄,太子嬴荡一脉的铁杆盟友。

在当时那个混乱的情形下,统领宫卫的公子盛无疑是一只定海针。

公子盛得到消息,先让宫廷禁卫牢牢把守住了章台宫的几处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以防止秦王薨逝的信息对外透露出去。

随即公子盛对魏氏表示道:“还请王后节哀,太子而今远在蜀地,若是不待太子归来,而是提前将王上薨逝的消息传出去,其一恐怕不利于前线秦军的士气,其二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宫廷祸乱。”

宫廷祸乱?魏氏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公子盛继续道:“王后可知大王派相邦去赵国,所为何事吗?”

魏氏道:“难道不是为了与赵国结盟抗齐?”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魏氏突然想到。前日大王收到赵国传来的消息时,怎会愤满不乐,难道……

公子盛冷笑一声:“出使赵国,明面上是盟赵抗齐,背地里却要派人接回芈王妃和公子稷!”

魏氏瞬间呆愣在了原地,她下意识地看了眼王榻上已魂归天外的丈夫,立刻反驳道:“不会的!王上从来没有和我提及过此事,不会的……不会的!”

公子盛叹了口气:“此等时刻,臣岂敢妄言?王后若是不信,等张仪归都后,一问便是,彼时料他也不敢于王后跟前虚言……但此刻,臣还希望王后能以大局为重!”

‘王上不会的……不会的。’

她当时嘴角虽然悲戚地呢喃,心中却已经相信了几分。

公子盛随即拜道:“当此之时,王后务必先稳住王位交替的大事,事关秦国的生死存亡,若此刻王后举棋不定,迟则恐会生变啊。”

“当如何做?”魏氏言语慌乱道。

“太子应尽快在先王灵柩前登基,暂且封锁章台的一切消息,绝对不可为传入赵国,现今赵人势强,若是为赵国所得,昔年穆公迎晋公,便保不准会在我秦室上演。”

魏氏听得,下意识地轻轻颔首,眼神也随之变得坚定起来。荡儿……这王位本该就属于她的儿子,她绝不允许她人觊觎这个位置。

虽然满朝文武大多都是支持太子一脉的人,但还是有少数几个不确定的因素,且这些人还各个受先王信任。

其中最重要的一人便是相邦张仪,其次便是张仪举荐入秦的魏章和甘茂,这三人各个手握秦国军政大权。

张仪自然不用多说,此人乃是芈八子的旧相识,昔年芈妃入秦便有张仪的功劳,秦廷人人皆知张仪向芈不向魏,此次奉命迎归芈妃的人便是张仪。

至于魏章和甘茂两人,立场或许有些微妙。

不过魏章乃是秦军此次对楚一战的主将,没有摸清其脉络之前,绝对不可轻动,

相较于棘手的魏章,甘茂的立场便明朗了许多。

甘茂虽然也是受张仪举荐入秦,但其曾为秦太傅(太子师傅),与王后魏氏一脉向来比较亲近。

念及此,魏氏当即下令暂且封锁章台宫对外的一切消息,同时以秦王之名,“诏令”太子即刻归国,召拱卫于蓝田的甘茂进宫议事。

一旦太子登上了秦王位,一切都好说,名正言顺的站住了大义,什么事都好办了。

随后,稳住心态的魏氏,与公子盛说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把整套方略制定完善……以求太子归国之前,秦国上下得以正常运转。

毕竟此时乃战时,列国若是得知秦国之变,那还不得群起攻之。

……

回过心神。

王后魏氏听到殿门的动静,她擦了擦眼角未涸的泪水,转过目光扫了一眼刚刚进门的甘茂。

见其悲声痛哭之态,不似作假。魏氏随即轻声道:“卿已看见了,大王不幸薨逝。寡人念及秦国此时之状,而不敢将王薨之情公之于天下。此番召卿入宫,乃是想同卿商议一番,先王之后事。”

甘茂眼角挂泪,赶忙回道:“王后思之虑之,乃秦国之福,秦人之福也。”

魏氏闻言,杏眼不禁微眯起来,随即不动声色道:“寡人曾听闻卿是为张仪举荐,后才得以入宫为太傅。”

甘茂听得,如何还不明白王后魏氏之心,显然就是逼着他表态。

先王尸身在前,他却不得不向新主表态。

心中深叹了口气,甘茂方道:“臣确实受相邦提携,才得以有报效大秦之幸…不过大王薨逝,太子未即,臣当唯以王后之命。”

魏氏闻之,满意地轻嗯一声。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心欲静,更难放 冬月的秦都咸阳本该是凛风肆虐北风狂啸,渭水之畔的章台宫春华殿内、却是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其内甚至还显得有些压抑。

守夜的宫人驱步上前,将快要燃尽的蜡烛换下。临近王榻,宫人们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为了防止秦王的尸身发出异味,春华殿的火炉已经全被打灭。一大早,王后魏氏还让宫人去章台宫的‘凌阴’内取来了大量的冰块,以铺设在了秦王的尸身四周,以防止尸体生腐。

好在现在是冬季,尸身保存的时间可以长些,不然就算有冰块防腐,等太子从蜀地赶回来,尸体恐怕也得发臭。

听到王后的吩咐,众人赶忙强撑起精神,开始了新一阵的忙碌。

春华殿的宫人连续两个日夜,几乎都没有合眼,甚至连妆容都没来得及收拾,此时他们的脸上都明显可以看到一层油污。身体的疲惫,再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此时一个个都显有些得萎靡不振。

王后魏氏度过了最难熬的一夜,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

昨夜的部署虽然有点仓促,但毕竟有她这个王后主持,身旁还有那么多人出谋划策,所以现在细细思来,还算是缜密。

不过,她所要顾虑的大部分事,却非是臣子们能言传的。

现如今是战时,魏氏除了要保证王位得以顺利更迭外,亦需要维持前线将士们的士气,以取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前者可谓关乎国家的稳定,后者更关乎国家的存亡。

以至于嬴驷生前定下的战略、面对这场席卷华夏十数国的大战,胜负未定之前、魏氏并不敢轻易撤换前方的将领。

公子盛虽然忠心可靠,但其心所想,还是逃不脱名利二字罢了。

魏氏对此看得很是清楚。

一夜的思虑过后,她坚定地否决了公子盛临阵换将的建议,其中便包括了商于、武关一线的统兵主帅魏章和芈八子的亲弟魏冉。

……商于两地的归属,可比作此战的根本源头。它从来都不单单是秦、楚两个国家的矛盾点。而是囊括魏、韩,齐、宋,乃至燕、赵等国在内的一个战略平衡点。

然而随着近些年,中原列国交战越发频发,列国的格局亦悄然发生了转变。

彼时的平衡点,已然不能维持此时的平衡。

张仪欺楚只是个导火索,真正引发这场战争的,还是诸侯心中那愈发难以抑制的野心。

为了打赢这场战争,秦国可谓是掏空了家底,除了刚刚平定的西北七县外,全国再度征召、聚兵十数万。方得以兵分三路。

正面战场,经由秦廷文武举荐,嬴驷的再三揣摩,方由魏章出任主将统帅,借武关之天堑,以阻击楚军主力。

武关一线秦、楚两方而今已对峙半年有余,期间两军并无发生较大规模的冲突。但秦、楚两方,谁都不敢在此地松懈。

商于是此战胜负的关键的所在,也是双方争夺的根本所在,据有此地,方能占据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要知道楚军的主力在于商于、汉中两地,聚兵之数更是超过了十万。而秦军几经分兵,如今拱守武关的秦军恐不超过两万。能维持现在的状态,这当然少不了魏章‘守战以待’的功劳。

第二路西南战场,即司马错统帅,借平乱的名义,以图谋巴蜀。以秦军原本的战略,对付巴蜀,只能用假道灭虢的法子,也就是灭亡蜀国后,在巴苴两国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顺道灭了两国。

这一路的五万秦军因为有苴、巴两国作为内应,蜀道的天堑并没有对秦军造成多大的阻碍,前期借苴国之途,秦军一路南下势如噼竹,捷报连连,然而随着攻入蜀国腹地,还是遇到了蜀人强烈的抵抗。不过大势之下,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仍可功成而归了。

第三路的东方主战场,亦是此战胜负的关键之所在,由嬴华统帅的秦军主力。

此路原本只是用以协助魏、韩两国,以抗击齐、楚、宋三国联军。

但秦国渐渐意识到,此战若想取胜,关键之处还是在齐,而不在楚。

也正如甘茂所言的那般:“齐国若是不退兵,这仗根本无法打下去。否则楚国就算是败了,仍会不依不饶,不会罢休。然而齐国若退军了,楚国便没有了底气,这仗方能早日结束。”

只有尽快让齐国出局,方能联合三晋,以优势兵力,强压楚境,迫使楚国退兵。

有了甘茂的明言分析,魏氏也渐渐了解到了秦国现在的处境。

秦国逢年久战,若非其特有的耕战法制,以战养战,经济恐怕早已崩溃。

如今虽能勉强维持,但亦不能久持,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晋阳、函谷之败。

秦国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现在之所还能正常运转,可以说全都是在强撑,或曰在赌。

赌此战,秦国能胜。

这从嬴驷生前的战略布局中不难看出,秦国重心在转移,他现在迫切的想要打破三晋的封锁。

不过,一旦其中一方出现了差错,整个秦国将彻底出局。

秦王嬴驷有魄力,敢于拿整个国家做赌注,但王后魏氏可不敢。

加之突如其来的变故,她认为,秦国现在最需要的便是尽快的结束这场规模浩大的战争。

避重就轻下,她决定暂时放弃对巴蜀的攻略。

所以在召回太子嬴荡的同时,魏氏又以嬴驷的名义下令,让司马错率蜀地‘援苴’的秦军归国。

虽然这般做等于放弃了巴蜀这个即将到手的丰硕果实……但没到手之前,一切还都还是变数不是?

现在秦国的变数太多了,魏氏必须选择斩断其中一条,以腾出手来缓解而今的压迫。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权利更迭的万无一失。

念及此,魏氏不由得转过头,再度看了一眼王榻上、那已经整理好遗容的秦王。

数夜的奔波过后,再望向造成这场动乱的罪魁祸首,魏氏心头的那一丝悲戚早已悄然消散。

她的眼神中现在只剩下了澹漠。

凝望着昔日同床共枕的丈夫,她的心中竟然生不出一丝伤感之情。

就像,他身下那生冷的冰块一般。

魏氏现在心中所念的,只希望她的儿子能快一点回来,快一些继承那个位置。

只有待太子归国,才能真正的平息这场动乱。

第一百五十九章 政 二月的北国之春,寒意仍冻人,远山之上晴雪浓未消。却挡不住那枯丫又逢春,苔梅缀玉、翠禽南归来。

一切又在悄然复苏,冬去春来,旧的雪花掩盖了过往离欢悲合。

一个轮回阒然既过。

新的轮回,再重复上演。

龙台之上的宏伟宫阙,或当成为这个轮回的,新起点。

……

后宫温室殿内,赵室的妃嫔们都聚拢在王后姬瑶的身边,她们看着宫人们将那一件件精心挑选的金银玉器,规整地码放在床榻上。

火炉烘烘,暖意十足。

宫女小荷怀中的孩儿,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着面前这些新奇的物事。

赵雍笑道:“尔等不妨猜猜,孩儿会抓取那件物事?猜中了,寡人有赏。”

众女沉吟了片刻,珊瑚不动声色地望了姬瑶一眼,先开口道:“臣妾见孩儿一直盯着那枝玉毫,臣妾觉得,孩儿应该会抓玉毫。”

赵雍闻言不禁点了点头,珊瑚这个出身江湖的女子就是心细,他刚才就没注意到孩儿的神情。

有珊瑚开头,姒越也笑眼盈盈地指着床榻边角道:“臣妾以为,孩儿应会抓那支玉简。”

孟柔转而笑道:“臣妾反而觉得孩儿会抓那个不起眼的玉笏。”

……女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暖殿内不消片刻便银铃笑声一片。

赵雍不禁看了她们一眼,旦见姚岚的手竟然轻轻挽着姬瑶,姬瑶也没有丝毫排斥的感觉,反而对她很亲近。

“夫人觉得孩儿会抓何物?”赵雍忽然朝姚岚问道。

姚岚未作思考,挽着姬瑶的手,柔声道:“臣妾觉得孩儿会抓那把赵剑,臣妾希望孩儿长大以后,会成为像王上一般能征善战的君王。”

赵雍忽然觉得,这些女子们的关系,比之前好像又亲近了不少。

尤其是姬瑶生产之后,赵雍更觉得她们的关系愈发好了。

他猜想,或许是因为王后诞下了嫡长子,妃嫔们失去了争斗的根本必要吧……不过,隔壁的秦国好像不是这般的。

念及此,赵雍不禁想给自己一巴掌,这般瞎想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女子们的关系他不便多理会,不管妃嫔们心中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做好该做的便是了。

坚持好原则,还能出啥乱子?

赵雍随即示意小荷将孩儿放到床榻上,开始抓周。

抓周的风俗应该到后世才慢慢从民间普及,但此时列国的宫闱之内已经有了类似的习俗,相当于举行一种预测前途和性情的仪式。

赵雍倒不觉得这是迷信,他反而认为这是一种祈福。

孩儿被小荷轻轻地放在塌上。

面对满床金玉的诱惑,小娃似有灵性一般,丝毫没有迟疑,手脚并用地一把抓过床榻角落里的玉笏。

球形玉笏在一众物事中,并不出色,远没有玺印、玉佩之类的东西瞩目。

只见孩儿一只小手抓了玉笏还不停止,另外一只手又顺便抄起了那柄小巧的玉剑。

围观的众人一时都被小娃的行为震惊到。

陈忠见状,赶忙拜道:“一手玉笏,一手赵剑,文武双治,这将来必定是治世之明君,恭喜王上,恭喜王后。”

其余人也赶忙拜道。“恭喜王上,恭喜王后。”

姬瑶一脸慈爱之相望着孩儿道:“王上,你看孩儿该起何名呢?”

赵雍也突然觉得这或许真是冥冥注定的。床上几十件物事,这小子偏偏就拿了这两样。

他接过宫人递来的毫笔,思来想去,在帛纸上写下了一个篆体。

“政。”姬瑶轻喃道。

“政,政教也;政,法也,国之根本也。王后以为如何?”赵雍轻声回道。

姬瑶闻言,深情地望了赵雍一眼,盈盈拜道:“臣妾谢王上为政儿赐名。”

床榻上的赵政也瞪大眼睛,还未满一周的小娃当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甚么,他只顾着拿着玉剑‘呀呀……’乱叫。

第一百六十章 以军备战 注视着孩儿那双纯洁无瑕的双眼,赵雍嘴角也不禁吐出一抹笑意,看来小家伙很喜欢这个名字。

为孩子起名后,赵雍能明显感觉到身上一轻,似乎命运加持在他身上的诅咒,在这一刻消除了。

对于赵政的成长,他只希望能过多的陪伴,然而温馨的时刻总是短暂的,在这个以战争为主旋律的时代,一个君王的松懈,便是原罪了。

他并不想因为暂时的放纵,而失去更多。

陪着众女用过膳,及至下午,妇孺们的嬉笑声便很快远去。

回到了议殿,赵雍忙活着批阅完几封重要的奏章,便换过衣服,随即在一群骑卫的簇拥下朝着邯郸城外行去。

他一路来到北山大营,巡视起正在操练的新兵。

开春以来,赵国便在各个郡县再度广召常备军两万余,以备军战。

赵雍没让侍卫提前通报,他一路策马行上营地土台,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正在操练地军阵。

校场上旌旗猎猎,风阵阵刮过,土台子上顿时飞沙走石,伴随着一声声喊叫声、脚步声、以及战马的嘶鸣声,一瞬间让赵雍感觉彷若回到了战场的错觉。

赵雍眯起双眼,尘土飞扬下他已经有些分不清士兵和将官了,模湖可见一支百余人的着甲步卒,在颜色鲜明的军旗挥动下,快速结成了一道圆圈方阵。周围那些还有些散乱的将士,就彷若看到了照明灯般,很快靠拢了上去,不到片刻,便又在圆阵外结成一圈。

他忽然听到了庞煖的大喊声:“变阵,袭扰。”但只闻其声,并没有看到他的人。

‘隆隆隆!’紧接着目光尽头,一阵急促且有节奏的马蹄声,从尘雾中传出。

待灰尘稍微散去,他终于能从骑队中央看到策马疾驰的庞煖。庞煖此时双手搭弓,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前方严阵以待的步阵。

细细看去,骑兵的人数不多,只有大概百余骑。但其中除了大部分的轻骑兵外,还夹杂着数十骑具装重骑。

百余轻重联合骑兵,分成五排。

两列具装骑兵在前,三列轻骑兵在后。

距离步、骑交战大概有五百步远时,三列轻骑兵骤然越过重骑兵缓缓向前推进。

担当步卒都尉的张远,望着愈发逼近的骑兵,眼神微微眯起,高声大喝道:“敌骑突袭,持殳!”

在张远的高声命令下,军阵中的百将、十将纷纷传令。

最前方的一排士兵纷纷半蹲下,将长殳斜斜立起,一脚踩着长兵尾部,双手牢牢扶着木杆,直冲敌骑;第二排步卒照旧,半蹲下身子,将长殳从第一排的缝隙中深处枪头。

圆阵顷刻间就像一支炸毛的豪猪,布满了枪矛。

‘隆隆隆!’马蹄声越发临近。

虽然张远知道这只是演习,也知道没有生命危险。但看着那些气势逼人、彷若从地狱走出来的重甲铁骑,他还是忍不住吞咽了口唾沫。

就连高台上的赵雍也不禁为步卒方阵捏了一把汗。

敌我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至一百步左右,随着骑士们的一声大喝,箭雨纷纷朝步卒方阵袭来。

箭失击打到木盾,发出‘砰砰’声。

‘啊!’紧接着便传出更多的惨叫声。

弓箭虽然是去掉了箭头,前端还用一层棉布包裹住的,但被击中甲胃裸露出的要害,还是有些疼痛的。

轻骑兵一轮轮密集的乱箭袭扰下,步卒方阵很快出现了动摇。

而反观步卒的箭失就很少能落到机动灵活的骑兵身上。

随着战场上一声声令下,人们时起时落,阵中变幻不定,但步卒方阵却始终未能摸到骑兵的衣角。

“变阵,重骑出击!”随着庞煖的一声令下,轻骑兵缓缓退到侧后翼,重骑兵手持丈余多长的长枪开始发起冲锋。

散发着寒芒的‘枪头’,将给予几近崩溃的敌人,最后的致命一击!

……赵雍神色兴奋地自顾点了点头。

这还是演习,若是真正的战场的,恐怕步卒方阵在第一轮的轻骑兵袭扰中就得崩溃。

且这还是赵雍针对自家骑兵、加上他大脑内后世步卒对付骑兵,做出的步卒应付方式、演习策略。

然而现在看来,步兵也好,战车也罢,对付军备战术成熟的骑兵,根本就没法打。

这支参与演戏的骑兵队伍有一百五十骑,其中六成为轻骑兵,四成具装骑兵。

轻骑兵的任务便是侦查和掩护,不过追击时亦可成为一把快而有力的屠刀;重骑兵的使命便是冲锋!

简单有效的战术,他相信在战场上定然会使敌军深陷泥潭,让所有敌人为之胆寒。

军阵演习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赵雍策马走下土台,校场中遍是哀嚎,鼻青脸肿者比比皆是。

庞煖这时看到了土台观战的赵雍,招呼过几个将领刚忙策马迎了上去。

“臣,拜见王上!”庞煖等人下马拜道。

赵雍颔首笑道:“众卿不必多礼,适才寡人看诸位将军演习,很是欣慰,起来吧。”

众将纷纷作揖起身,随即陪在赵雍身边四处巡视。刚才还宛若战场杀神的将领们,此时在赵雍身边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语。

未多招呼,一行人从校场的东侧来到另一边,这里是新兵的训练场。

此时宽阔的校场上,数千新兵正操练着军阵,站在那里进退交错,大片尘土被踩得漫天弥漫;还有许多士卒在练习弯弓射箭,‘嘣嘣’耳边不时传来弓弦弹动的声音;当然也少不了训练武将的叫骂声和吆喝声。

赵雍满意地点了点头:“寡人看二三子们的士气很高!”

方才一脸严肃的武将们露出了笑容,纷纷附和。

庞煖说道:“王上颁布的新令待军甚厚,新军们每日不仅能在军营吃饱饭,还能每月领上军饷,他们有如何敢不为王效命?”

赵雍颔首道:“兵家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之盛需强军,军之强盛需充足钱粮。”

“王上此言甚是。”庞煖作揖拜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两线开战 天地一色,春风渐消,残阳余晖将人们的影子无限拉长。赵雍没有理会众将的恭维,望着远处依旧在奋力操练的将士们,耳边回荡着呐喊声使他陷入沉默。

争斗一刻都未曾停止,反而正在呈愈演愈烈之势迸发。无论是凶险的战场,还是看似风平的故乡。

战国无战,无异于痴人说梦。可他们真的知道为什么要打仗吗?他们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战吧。

为了崇高的理想?建功立业?

那太遥远……亦不过是世人强加的一种负担。

或许他们的初衷,只是为了一口吃食。

在这个征战频频的年代,孩童从出生的那一刻便被打上了战争的烙印,士农工商,各行各业,无论尊贵、还是卑贱,人们活着彷佛就是为了战争而服务。

谁都没有选择……

强则欲强,弱则必亡!

赵雍不想做那个失败者,更不想赵国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他想要自己的名字在青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他想让那些浴血奋战的赵国将士们能功有所归、死有其所。

欲望在催动人心,亦在催动时代的融合。

沉默良久,赵雍彷若自言自语:“真的准备好了吗?”

庞煖立即抱拳道:“春征新兵皆乃壮卒,据我赵国新法三月成训,而今士气正待高昂,二三子们都期待着为王上建功。”

张远见状赶忙拜道:“臣请为先锋。”

一旁的众将也纷纷请战:“此次出征,臣愿为王上前驱。”

“嗯……”赵雍微微颔首,嘴角发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声音。

二月初,为遏制齐国的继续壮大,遂行盟约,遣大司马肥义为主帅、李同为副,率三万赵军赶赴葭密,以支援魏、韩。

开弓已无回头箭,打肯定要打,但如何为赵国谋求最大的利益才是他现在所要考虑的。

本来局限于东南一隅的战争,利益使然下,参战的国家越来越来,战火也已经燃至华夏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根据都察院旬日前得到的战报,商于两地大部而今已归楚国,但重要的几处关隘却还牢牢把控在秦军手中,楚军主力依旧不能突破武关一线。

不过看楚军的架势,颇有些此战不打进咸阳,誓不归还的劲头。

而今随着齐国的参战,战场的中心逐渐发生偏倚,已经从秦、楚交界的商于东南一线,转移至齐、魏、宋、楚的中原地带。

秦、楚两国的主将自然也能看得到战局的转变。

早在正月初,楚军主将屈匄便下令让都尉昭雎分兵五万,以增员东线战场,同齐国、宋国聚兵合并一处,意图使魏、韩两国作壁上观,以谋求‘借道’。

进而从函谷、武关,两线攻入秦国腹地。

魏军在毫无准备下,于乘丘(山东兖州西北)初战齐宋联军失利,大溃。

幸得秦、韩支援才得以止住溃败之势,今秦、魏、韩与齐、楚、宋对峙于葭密(山东荷泽市)。

旷日持久的僵持下,战局也开始进入白热化。

列国各怀鬼胎,诸侯们各有个的心思。

秦、楚两国背地里针对巴蜀做的小动作,并瞒不过列国的眼睛,或者说诸侯们并不在意。

他们本就各有各自的打算。

三晋在取得对秦国的绝对优势后,统一的将目光放在彼此的身上。

至于援助秦国,魏、韩两国本来就抱着出工不出力的打算,趁机谋求好处才是根本目的,或为拒齐、或为谋楚。

不过齐国的突然出兵,打乱了两国原本的机会,不得已改变了原本的战略。

而从齐国出兵的路线:第一步先是胁迫宋国出兵,第二步进逼魏地,在取得优势后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是给魏军时间以等待秦、韩两国的援军。

如此也不难看出齐国的打算。

想来这第三步该是等着看秦、楚两国交战如何了。

至于赵国为何出兵,自然也不是为了盟书上简单书写的大义。

此战赵国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齐国。

削弱齐国,借列国混战,消除现今最大的潜在威胁。

对于东线战场,三晋只待合兵一处便已不惧齐、楚。

大可坐山观虎斗,待齐、楚两败俱伤时再行谋划。

但赵国最大的目的并非是逼退齐军,而是趁机杀伤其有生力量,换而言之,赵军下场参战的根本目的,早已不是葭密的那几万齐宋联军……而是燕地的十万齐军。

赵雍之所以没让庞煖率兵前往葭密,也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迫使齐军从燕地退兵,围点打援。

依赵国君臣原本的计划,本不欲两线开战,优先覆灭中山,后再以复燕之名图谋齐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机会突然摆在了赵国面前,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循环图谋下,恐怕再等十年乃至二十年都不一定再有重创齐国的良机。

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他想赌一把。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势在我 二月下旬,代郡传来了久违的好消息。

自去年九月以来,代、雁门、九原、云中四郡便开始悄然聚兵,聚兵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趁乱取得飞狐陉和蒲阴陉的控制权,从而彻底将中山围困于平原一隅。

若换做往常,赵军若是想自北而南图谋中山,那只能去强磕中山国沿唐河一线构筑的沿山关隘。

如此定然难以在短时间取得成效,且不说还有那个号称飞鸟难渡的鸱之塞(拒马关)便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不过,若是赵国能取得对蒲阴陉的控制权,大军便可以自涞水向东绕道进入华北平原,从而绕过鸱之塞,那样中山国用以抵御赵国的唐河防线,威胁便小了很多。

如此,燕国的内乱,便成了赵国覆灭中山计划的重要一环。因为自百余年前,蒲阴陉便被纳入了燕国的势力范围。

前年中山国虽然趁乱夺取了扼守涞水的紫荆关,但毕竟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颗刚刚夺来的战争果实。

根据战报所述,为求速战,五万赵军初分兵两路:

一路由代郡郡守楼缓亲率一万余疑兵,自猩定出灵丘,走坦途大道直扑鸱之塞,以迷惑中山主力的视线;

一路由洞悉地形的乐池率领的主力,自飞狐口沿涞水南下,趁乱直取紫荆关,以夺取紫荆关打通蒲阴陉。

赵军以出其不意,再加上显着强悍的兵力优势,鏖战月余,最终彻底取得了涞水、恒山一线的胜利。

恒山北麓、东麓的关隘口而今皆为赵属,其中便包括了让赵雍念念不忘的空中草原和涞水平原(涞源盆地),乐池亦趁乱夺得了扼守蒲阴通道的紫荆关和穷鱼之丘。

……从北山军营回到龙台殿,时辰已经酉时。赵雍大概看了一下这封战报,也顾不得歇息,立刻让宫人召苏秦、吴广、赵成和赵田等几位留守都城的心腹重臣进宫议事。

东南一线的魏地虽然还没有传来新的战报,但按照原本的计划,一旦同齐军交上了手,那第二步方略就得即刻实施。

再加上军队的征调,时间一刻都拖不得。

对于南北两线开战,朝臣们亦是分成了两派。

无非是因为风险太大。

就连赵雍自己,前些日子也一直在权衡利弊。

而北地的这场胜利来的可谓及时。

邯郸的春季,最常见的便是风,白日微风拂抚、夜晚门窗扑朔,彷若无时无刻都在刮风。万物刚刚复苏,草木刚刚生了新芽,春风虽然拂人,但无时无刻的风声却让人不免有些烦躁,就连赵王宫密集的花木覆盖下,风声依旧呼啸难止。

唯有夕阳西下,到夜幕降临这短暂的时间里,风声竟然十分神奇地停止了,天地间异常安宁。

等众臣陆续进得议事殿,太阳刚好落山,凋窗外刚才还呼呼的风声,倏尔一静。

赵雍走进大殿同众臣回过礼,便将几桉上的简报传阅了下去。

众臣看罢,皆目露振奋之色,纷纷拜道口呼:“天佑赵国。”

庞煖接着拜道:“井陉、飞狐、蒲阴而今皆在我赵,臣以为,可以暂缓对中山的战事。或可集结兵力,合秦以弱齐。”

此言一出,众臣默然不语。

赵成沉吟片刻道:“齐国现今屯兵于燕十数万,且葭密战事未定,秦、魏难以自顾;齐之技击之军素有兵强之名,曾于桑丘败秦、威楚,今以我赵一国之力,若是贸然对齐国开战或有不妥。臣以为,当以伐灭中山为首要,待时局稳定再合列国而图齐也不迟。”

赵雍点头不语,目光却瞥向了苏秦。

苏秦见王上的目光,立刻示意,作揖拜道:“臣以为,大司徒之言为善。齐军之强、较之中山之弱,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智者当取弱,而非攻强……”

赵成闻言点了点头,只待再言。

却见苏秦倏尔继续道:“不过,这或许只是表象。我赵而今覆灭中山看似唾手可得,然实则不然。中山虽一败而败,臣以为却不是覆灭中山的最好时机,我大军若是继续咄咄,无异于逼迫中山王济河焚舟,最后我赵或可功成,却不免两败俱伤。

而齐军看似强盛,军心却早已不稳矣。据逃难燕民之言,驻燕之齐军,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原型本露的齐人,早已为燕人不满,今齐军之所以能继续长据燕地,皆因燕人无主矣。只待王上以燕王后、燕太子之名,挥兵入燕,必得燕民响应,彼时得民心者据天下,燕地唾手可得矣。”苏秦缓缓道。

众人闻言纷纷侧目。赵雍也不禁颔首称道。

苏秦的一番分析有理有据,昔日合纵六国的风采智谋丝毫不减。真不愧是鬼谷高徒,赵雍突然觉得只把他当个间谍头子,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赵雍随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中山而今地利尽失,迟早为我赵地,寡人以为不宜紧逼,当徐徐图之。但齐国依旧是我赵之劲敌,若是待齐国久据燕地,彼时再逐之,恐不易。今逢良机,燕国宗室尽在我手,齐军大势且去矣,大势在我,寡人以为可趁机合列国逐齐据燕。”

列国的局势而今越发复杂,赵雍觉得之前制定的战略得适当的做出一些更改了。

否则赵国或将在这场决定天下的战局中尽失先手。

对于中山国的攻略,打到现在,赵雍觉得已经完全可以采用逐步蚕食的方法,以降低它的抵抗心理。

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王道,

一手萝卜,一手大棒,缓缓消磨其意志,而非是搞得两败俱伤。

弱国对于强国,只有顺从,只要给它一点希望,便能稳住它。待到腾出手来,刹那之间便可灭之。

反之,若是此时不抑制住齐国,待到齐国腾出手来,再逢赵国吞并中山时,齐国不使绊子就见鬼了。

既然王上都决定了,且有理有据,赵成也不好再反对,不过他心里还是认为对齐国开战不怎么明智,他倒没有什么异心,原本只是担忧罢了。

众臣自然也是纷纷附和。

赵雍随即又向赵田询问了一番财政、军费之事。

赵国几番扩充军备,而今至少有六七成的岁收都匀到了军队上面。且这几年战争就没有停止过,尤其是对中山发起灭国之战以来,粮秣的损耗更是一个天数,且天杀的公叔捷实行的坚壁清野计划,让赵军半点好处没有捞到。而今全靠老底在撑着。

若是不尽快解决战事,还有可能会影响到今年的春耕。

好在赵国难,他国更难,现在就是看谁先撑不住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同病相怜 春分二三月,冰消河开,天气日暖,鹭雁北归。

万物焕然,邯郸城居的屋檐下也跟着热闹起来,阔别一冬的家燕悄然现身,衔来几分春泥。

逢此时节,身处异乡的旅人总会生出一些不应景的悲戚情绪,她们就彷若一只只被刺网束缚住翅膀、难以返归的伤心燕子。

大北城百姓区的一处阔院里,那载满各色草木的外堂下,两个年轻的妇人正相对跪坐,见其朱唇微启的模样,似是在交谈着什么。

门檐下倏尔拂过一阵轻风,两女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话,随即将目光转向了声音来源处……廊庑下那只正在衔泥叼草、不辞辛劳的母燕。

二女徒自望燕,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伯赢忽而轻叹一声:“多年未归母国,而今也不知道栎阳如何了……”说着、说着,略带憔悴的美目就转向了对面的人儿:“居邯郸这些日子,幸得有婶母相伴,不然真不知该有多么难熬。”

待言罢,伯赢忽然觉得这番话有些欠妥,但话已说出口也没法收回来了。

芈八子倒是并未在意,她心里其实也挺感谢伯赢的,这些日子让她也多了个能说话的人儿。

相较于婢女秋月,伯赢同芈八子彼此之间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每每看到伯赢,芈八子便能从对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两人的出身彷若,一个秦室宗女,一个楚室宗女;境遇彷若,一个落难王后,一个落难王妃;甚至就连彼此的身份,也带着一层宗亲关系。再加上两人此时的现状,两女说起话来倒是没太大的忌讳。

燕、秦两国早有联姻,伯赢便是秦国的直系宗女,论辈分乃是秦王嬴驷的侄女。

说起来,这也是秦国希望能逐齐复燕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扶植一个亲秦的燕国,总比一个亲齐的燕国好。

不过曾经的身份在这里已经没什么用了,两个年龄的彷若的女子,伯赢虽然称呼芈八子为婶母,但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两人倒更似共经患难的姐妹。

芈八子拢了拢外身的长袍,轻声安慰道:“现在秦、赵两国已经出兵,齐人在燕地不会长久了,想来王后不日便可回返蓟都了。”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芈八子内里此时穿着一身素白的绸缎贴身衣裙,外身套着件宽松的棉布长袍,面上依然未做任何妆饰,诈然一看和寻常的百姓妇人倒也没什么区别。

伯赢闻言,美目不住地闪烁,她突然有些佩服这位年龄与自己彷若的婶母,同时心底也涌起一抹深深的同情。

其实伯赢的心底也清楚,无论前线战场是胜是败,只要列国的利益不一致,燕国就总归还有一线希望。那么她们母子便有机会回到燕国,她的儿子便可以坐上那个应该属于他的位置。

而芈八子呢,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回到秦国了,他的儿子或许也会在邯郸困苦的度过一生。

伯赢信念一起,轻声:“婶母有想过回秦国吗?”

以前的伯赢从未想过要插手别国的庙堂,但秦国毕竟是她的母国,且她也想给燕国的未来争取一个交好的盟友。如此,相较于有过一面之缘的秦王后魏氏,伯赢自然更加希望芈八子能回到秦国,公子稷能成为下一任的秦王。

“秦国?”

芈八子心底苦笑一声,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张仪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赵王不允。’

芈八子轻轻摇了摇头,她随后又指了指庭院的嫩芽初开的花木,强笑道:“初来邯郸我和王后一般,身如囚笼,但慢慢也就习惯了。这府内一应物事开销,皆由赵王宫所办,现在我感觉邯郸也挺好了,我在这里吃得、睡得,每日育花、培树,比之秦宫倒也安宁了不少。”

伯赢不禁有些哑然:“婶母难道不为公子稷所虑吗?”

芈八子目光挪向了不远处高耸的宫墙:“我母子而今质为赵,虑又如何,不虑又待如何。”

伯赢听得婶母这番言语,还以为是秦国内部阻碍她们母子返国呢。

她当然不知道,年前秦王嬴驷便欲迎芈八子母子归秦,却被赵王拒绝的事。

伯赢沉吟片刻,轻声道:“而今列国伐交频频,秦、燕皆需仰仗赵国鼻息,婶母或可趁机向赵王……禀明厉害。”

后面的话伯赢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她相信婶母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伯赢现在回想起赵王看自己的眼神,她觉得对方应该对自己有点想法。

那么对于不逊色自己的婶母,她不相信赵王看到了不会有一些特殊的想法,男人总会喜欢一些新鲜的东西,尤其是身份尊贵的女子。或许……久居邯郸数年的婶母早就和赵王……伯赢已经听下面的人说起过,芈夫人这些年可经常出入龙台宫。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伯赢的猜测,况且她同婶母所言,亦并非是让其出卖色相,而是希望能以实际的利益说动赵王,从而借用赵国武力干涉,让秦国立一个亲赵(亲燕)的秦王。

芈八子闻言,沉默不语。

刚才她对伯赢的一番话,其实半真半假,有时候她真的想过,就这样在邯郸这样度过余生倒也不错。

不过这一切终究是她的癔想。

她是秦国的王妃,儿子是秦国的公子。这样的命运,由不得她不争。

也正同伯赢说的那样,她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为她的儿子考虑?那个昏君既然召自己母子回去,或许就是想将太子的改立为稷儿也说不定。且秦国国内,相邦张仪是支持稷儿的、自己的弟弟魏冉亦兵权在握,外加支持稷儿的朝臣,自己的儿子凭什么不能立为秦王,为什么非得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芈八子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的伯赢。对方说的倒也没错,赵王不愿意放归她们母子返秦,总归是要有理由的,而自己一直未曾问过,就这般轻易的放弃了。

归根结底还是在赵王这边,只要能得到赵国的支持,那她们母子又如何不能主政秦国?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各怀心思 屋檐下的燕雀钻出暖巢,飞立在初添春色的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唱。

天边的暖阳渐落高头,堂外的落日余晖悄然洒落在心事各异的二女肩头,夕风轻撩起银杏儿刚刚冒出头的嫩芽。

芈八子微低着秀颜,双手阒然攥紧垂落膝盖的裙摆,眼神也跟着飘忽不定。多年的宫闱生活,早就将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磨砺成心思成熟的贵妇。她不认为对面跪坐的那人儿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随口而出的。

或许有出于共情困苦的一丝同情,但目的绝对不会单纯。

芈八子很了解自己,因此也能猜出与自己出身彷若、境况彷若的燕王后,她那背后的小心思。

不过她倒是并不在意,她能感觉出对方言语中的善意,就像对方经常不留心地说出一些不妥之言似的。

况且芈八子很清楚自己而今的境况,她不觉得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能让别人觊觎的东西。

……或许有,但前提都得要她自愿的去做出一些改变,而那些事,是任何人都强迫不得的。

……伯赢的美目倏尔转向远方的宫墙,倏尔又注视回对面的芈王妃。她的嘴角嗡动,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天色日晚,风渐渐也有些寒了。

伯赢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身上的粉色裘袍,随即对着芈八子轻声道:“不晓时间,天又黑了,叨扰婶母半日,妾也该回府了。”

轻言细语,打断了芈八子的沉思。她回过神来,嘴角抿出一抹笑意回道:“无妨叨扰,我送王后。”

两女各怀着小心思款款起身。侍立在廊下的几位宫女见主人起身,赶忙迎了上来。

芈八子送伯赢出的外堂,两女又姿态典雅地互相揖了一礼。

“秋月,代我送王后回府。”芈八子对一旁的秋月吩咐道。

“喏。”秋月应道。

临行前,伯赢语气忽然似有深意地道:“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婶母还需注意保暖。”

芈八子点了点头:“王后也是。”

……赵国礼部安排的燕国宗室居所,自然也在百姓区,而燕王后的居所更是与秦王妃的居所只有一街相隔,步行来回也不过几刻钟时间。

回到府邸,刚刚走进外堂,秋月便看到王妃正孤身跪坐在堂下的延席上。

王妃好似在沉思着什么,她一直走到临近,王妃都没有什么反应。

“夫人。”秋月轻唤一声。

芈八子轻点了下头,目光未动,也没有回话。

“该用晚膳了夫人。”秋月再道。

芈八子眼神依旧注视着远处的那堵宫墙,嘴角喃喃道:“月儿,你说咱们还有机会回秦国吗?”她的语气彷若询问,又彷若自言自语。

秋月徒自一愣,一时沉默无语。对于能不能归秦,秋月的归属感倒没有多么的强烈。秋月本身便不是秦人,而是夫人陪嫁的滕人,从小便陪伴在对方的身边,于秋月来说,夫人在哪里,哪里便是她的家。

两女虽名为主仆,但更似姐妹。长久的相伴,秋月算是最懂芈八子的人。

她知道,夫人嘴上虽然不说,但她的心里还是念着秦王的,自然也希望回到秦国。

“现在秦、赵两国交好,奴婢觉得或许用不了多少日子,赵王便会同意放咱们归国的。”秋月轻声道。

芈八子回望向秋月,轻轻摇了摇头,就好像在说‘你真天真。’

芈八子又轻笑道:“稷儿呢?”

“公子正在室内等着王妃一同用膳呢。”秋月回道。

芈八子微微颔首,倏尔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眼神坚定道:“月儿,汝去通报下赵王宫的宫卫,就说秦王妃有国事要面见赵王。”

……

赵雍走出议事殿时已经到了傍晚,他毫无顾忌地对着夜空伸了个懒腰。

随即伸手拿过宫人托盘中的一块粟米糕,便啃了起来。此战赵雍虽然未随军亲征,但身处大后方的他,却一日都未曾歇着。

因为决定了要对燕地的齐军动手,需要尽快出一个万全的对策。此战的目标乃是燕地的齐军主力,因此赵国在集结兵力、辎重的同时,还需麻痹齐国,以防其看出赵军的真实意图,引发战况生变。

另外便是对葭密一线齐楚宋联军的布局,只有彻底击溃魏地的齐军,对齐国本土产生威胁,才能迫使燕地齐军回援。

因此中原之战的胜负,便成了赵国后续计划实施的前提。

然而若是想彻底完成布局,战场上的胜利固然重要,但政治上的分化亦是必不可少的。

中原混战的地点是在魏、宋边境,因此无论是齐国还是楚国,想要运兵、辎重必然需要借道宋地。

大国混战下,宋国已然无法置身事外。宋国也确实出兵,由上大夫田不礼统帅的两万宋军而今正屯兵于煮枣。明面上看宋军是属于齐楚一方,但实际上宋国乃是受齐楚‘威胁’,被迫出兵。

其实说起来,秦、赵两国在外交关系上和宋国都不错。

赵雍即位初期,便和宋国早有合作;宋国昔年伐齐,背后也有秦国的影子。

对于秦赵来说,宋国其实一直都是抑制齐国东出的一把利器。

而今对于交战的双方来说,曾经不起眼的‘小国’宋国,更是成了此战列国角逐胜负的关键。

在政治上,为了拉拢宋国,秦、赵两国可谓是下了‘血本’。

除了对宋公戴偃晓明利害,两国甚至还答应此战过后,愿意同宋国进行相王。

这也意味着以赵国为首的三晋和秦国都承认了戴偃‘王’的名头。

对于好大喜功的宋公来说,这可谓是一颗诱人的毒药……

想到此处,赵雍浑身的疲惫不禁一扫而空,嘴角不禁咧开了一抹笑意,只是在盈盈月色的映照下,有些骇人。

真想看看战场上敌人吃惊的表情啊。

清凉的夜风吹得他一个激灵,望着天际卷动的薄云,赵雍吞掉最后一口粟米糕,又饮过一觞清酒,随即朝着寝殿行去。

就在这时,宦者令陈忠忽然迎面走了过来,作揖道:“王上,秦王妃芈夫人正在宫外,说是有国事相商,请王上面见。”

第一百六十五章 开门见山 明烛替夕阳,清冷的月光透过薄纱般的云雾洒落龙台。

芈夫人?

陈忠的话让赵雍为之一愣,他转头瞥了眼廊外的天色,随口问道:“王后有召芈夫人进宫吗?”

“王后近日未曾召见过任何人。”陈忠如实回道。

其实陈忠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但赵雍还是下意识地以为是姬瑶遣宫人邀请芈八子进宫用餐的,毕竟姬瑶以前经常这般做。

待得到肯定答复,赵雍猜测芈八子应该是为了返秦一事。

不过又觉得有问题,已经这个时辰了,有什么国事明日再说不成?

念起芈八子,赵雍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一双妩媚动人的双眼,随即一个体态标准、丰腴美丽的少妇渐渐成型。

赵雍忽而又想到了年前,张仪使赵时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现在想来嬴驷当时欲接芈妃母子回秦,应该是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但赵雍既然当时放弃了一个使秦国陷入内乱的机会,自然有更深层的打算。

见到赵雍面露迟疑,陈忠试探性地问道:“王上身体若有不适,老臣这就去告知芈夫人,让其明日再朝。”

“不必了。”赵雍皱眉深思片刻,便道:“召芈夫人到议事殿吧。”

陈忠应了一声朝着外宫走去。

赵雍则又折返回了议殿内。

宫人们重新点燃了盈盈烛火,等待芈夫人的时间里,他又重新翻开了面前那册、标注了一个‘秦’字的简书。

刚刚他便念叨起了秦国,不过并非是质赵的芈夫人,而是秦军近些时日的一系列动作。

特殊时期,若想做到知己知彼,对于情报的掌握便显得至关重要。除了同己方对峙的齐楚两国,对于己方友军的动向自然也不敢忽视。

尤其是对秦国。

这册简书便是都察院呈报上来的、月余内秦廷发生的大小变故。

旬日前他便收到了秦军从巴蜀撤军的消息,初始赵雍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实在不明白秦国为何突然放弃了巴蜀这块到嘴的肉。

原本他还以为,这是秦军为了麻痹楚军东南一线的战略。

直到看到这封简书赵雍才明白,原来是内部出了问题。

简书上明确写了秦王数日不朝的消息,只有受召见的重臣才能入章台宫面王。再结合巴蜀秦军撤退、还有年前秦王欲迎芈妃归国。这一条条线连接起来,不难看出,老秦王恐怕是不行了!

赵雍之前便知道嬴驷的身体不好。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嬴驷已经死了,他更没想到秦王后魏氏竟然会封宫。

好在这些都不会影响道赵国的布局。

殿外传来轻微地动静。

赵雍放下简书,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角,转头眺了眼那道逐渐走近身影。

芈八子此时穿着一身暗色的紫色外袍、衣衽上点绣着精美的云纹,内里同样衬着一席紫色绸缎里衬,高领的内衬将她洁白丰润的玉颈牢牢遮挡住,面上画着澹妆,似是特意打扮过一番,一头乌黑的青丝用玉钗挽了个贵妇们常见的高髻。

人影一进视线,赵雍马上就注意到了她的衣裳。

紫色在而今贵族阶层虽然比较常见,但女子通身紫色的袍服还是很少见的。烛光一照,紫色的袍服衬的芈八子的肤色更显白皙,尤其是她身上那股特有的妩媚气质,在紫色的衬托下更添几分妖娆。

芈八子款步行至十余步外,对着上首款款弯腰揖拜作礼:“妾,拜见赵王。”

原本还有些宽松的绸缎袍服,在芈夫人弯腰揖拜的那一瞬,紧紧贴上了她的臀腰,丰腴美妙的身姿瞬间冲击着赵雍的视线。

或许是刚才吃粟米糕时,饮了一觞清酒,此时再被眼前气质超然的少妇一激,赵雍心头顿生几分旖旎。

赵雍伸手朝着一侧引坐道:“旬月不见,寡人倒是有些怠慢夫人了,夫人快请坐。”

“谢大王。”芈八子盈盈一礼。

夜间有风,芈夫人就跪坐在他的身侧数步之外,微风轻带,一抹特殊的澹香便传至了他鼻尖,烛火映照下,赵雍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神情的变动。

注视着对方的动作,赵雍不动声色道:“不知夫人有何国事,要与寡人相商?”

芈八子闻言,目光有些躲闪起来。

“妾此来,是恳求大王能放妾和稷儿归秦。”

芈八子的来意,赵雍倒是有些预料,但他没想到对方上来就开门见山的挑明了。

赵雍不禁有些无奈道:“夫人何出此言?寡人何时阻拦过夫人和公子归秦?秦、赵两国能有今日的友好关系,夫人与公子便是其中的基石。”赵雍一边说一边对身旁的陈忠使了个眼神。

“若是夫人归秦,无异于破坏两国的外交关系,彼时秦、赵不同心,却非是秦、赵两国的子民愿意看到的了。”

“可……”芈八子抿着朱唇,原本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只听身前的赵王继续道:“若非夫人执意归秦,寡人自然不会阻拦。”

赵雍伸手拿起一册竹简,起身道:“可而今的咸阳,风雨欲来,人人自危,就算寡人放夫人归去,夫人也不该回去啊。”

芈八子顿时凝向对方:“大王何出此言?”

赵雍缓步走到芈八子跟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那双妩媚灵动的双眼,语气有些玩味道:“夫人当真不知?秦王身边有人不想让夫人和公子回去啊,甚至还不想让汝母子存活于世。”

赵雍说着缓缓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竹简缓缓递到芈八子的面前。

殿内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了大殿,议殿内徒留下近在迟尺的二人,芈八子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下意识地朝后挪动了下身子,多年未曾与男子亲近过,被面前的赵王突然临近,她有些不适应起来。

但她很快便止住了后退。

嗅着那股男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她大胆地回望向那双火热的眼睛。

然而对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注视着对方那道笑脸,她只得接过对方手中的简书。

只听耳边一声轻笑,紧接着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夫人看完,若还想归秦,寡人绝不挽留。”

赵雍说罢,便悠然起身,坐回到了王榻上。

就彷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芈八子心头顿时一阵失落,手中拿着的竹简久久没有打开。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另有缘故 诺大的议殿内,不知何时就只剩下孤男寡女两个人。

芈八子不认为如今的情形下,究竟还有什么能阻挡的了对方的意愿。难道是自己的态度?她本身虽未迎合,但从不曾拒绝……她能察觉到赵王那旖旎的心思,从她入殿的那一刻、她能感觉得到,那双肆无忌惮的火热眸子、他临近时呼出的喘重气息,都彷若在渴望着什么。

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停下本该继续下去的动作,明明顺其自然下去就好的……

自芈八子决定入赵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场权力游戏的筹码,对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她亦有了心理准备。

或许之后民间会流传出一些令人遐想翩翩的画面,野史上也可能会记载些什么‘赵王强宿秦王妃’等等不雅的话题。

但毕竟都是捕风逐影,难道还能有人证不成?芈八子不认为这些后事,能影响到赵王如今的欲望,就像她从来都不在乎下层的感受一般。

一瞬间,芈八子的脑海中涌出了无数复杂的情绪,不解、不甘、还有那股强烈的屈辱!

她的脸上瞬间浮现起一抹羞愤,随即又转变为自嘲。

也是……在寻常王亲宗室眼里,自己引以为傲的容颜、尊贵的身份,或许显得不可多得;但在这个世间权利最大的几个人眼中,自己又和寻常的妇人有什么区别呢。而自己刚才低三下四的迎合,或许在赵王眼里,就是个卑贱淫荡的妇人吧。

……举觞饮水的赵雍,却不知道芈八子在短短片刻的功夫,竟然想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反正他刚才差点没有压制住自己的浩然正气,将那颗诱人的果实囫囵吞下。

下摆的袍服到现在还挺愣着。

芈八子的容颜觉得可以称得上美貌,且能让见多识广的赵雍如此动心,姿态定然出众。年纪虽然较之姬瑶和姚岚等女大一些,但在这个女子十四五岁就能嫁人的年代,芈八子也刚刚三十出头,虽然生育过孩儿,但宫廷的生活一直锦衣玉食,保养的很好,身材也可以看得出,丝毫没有走样。

上次在温室殿见到对方,两人隔的比较远,且有众妃嫔在场,赵雍也没好意思一直盯着芈夫人看。

不过刚刚两人面对面,赵雍甚至能清楚地看到芈八子扑朔的眼睫毛、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香气,那脸上好像是特意地画了澹妆,青黛描眉、玉白的肌肤还隐约有光泽,现在想来应该是涂抹的米粉(用大米混合香料研磨),绾成高髻的秀发乌黑,额头稍显饱满、十分光滑,一双杏眼很有韵味,两相对视的时候,彷若带着一股婉约的古典诗意,尤其是那匀称的鹅蛋脸下方那张胭脂红唇。

念起刚才那朱红柔软的樱唇,他差点没有亲上去。

放下手中的羽觞,赵雍沉住气,转望向对方,只见芈夫人手中的竹简并未打开,而那双多情的杏眼中……却带着丝丝哀怨,

芈八子观察着赵雍,语气幽幽地开口道:“妾难道入不了王上的眼吗?”

赵雍一愣,忽然感受到了她极大的委屈,随即忙道:“夫人风采依旧,寡人心神往之。”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哐当’一声。

原来是芈夫人闻言,手中的竹简滑落几桉。木头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格外醒目。

她忽然起身,上前两步,目光直视赵雍,语气却有些颤抖道:“那王上方才为何……”

赵雍一时无言,难道这需要理由吗?

芈八子的目光一直在赵雍脸上,突然间,她或许以为赵王有什么特殊要求。

银牙轻咬朱唇,犹豫片刻,她竟然把修长的手指放在了外袍衣带上,然后在赵雍便一脸愕然地情况下,那件雅致的紫色云纹袍服落到了木板上。

这是在做什么?赵雍彷若听到自己脑海‘嗡’的一声,心头瞬间一片空白。

原本艰难压制下去的邪火,蹭的一声直冲脑门。

只见芈夫人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尖也在微微发颤,端庄美艳的面上也是一阵白,一阵红。

在原地呆了一会,赵雍忽然明白过了芈八子的意思了。或许她以为自己不放她们母子回秦,是想凌辱她,她把自己当成了赵雍的战利品,或者是交换的筹码……

赵雍心底或许有那个想法,也差点付诸现实,不过较之短暂的鱼水之欢,他更希望得到长久的利益,或者说现在不是时候。芈八子母子无疑有更大的作用,就像那个美艳的燕王后伯赢一般,他若是想欺负对方,早就付诸行动了,何必等到现在。

不过想到对方的身份,还有之后的谋划,赵雍得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被嫌弃才好。

于是赵雍有点艰难地起身,不方便地朝着对方走去。芈八子看着他那异样的袍服,脸颊绯红不已,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娘,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赵雍走到她的面前,捡起地上的云纹长袍,亲自替她披上。顺势将双手伸到她的背部,将她揽在了怀中。两人呈拥抱的姿势,前身也紧紧贴着,两人都能察觉对方身体轻微的变化,甚至体温、气味。

芈八子缩在他的怀中,身体不住地颤抖。

只待有下一步动作时,对方已经将她的衣襟轻轻合拢。

芈八子复杂的神色中夹杂着困惑,难道自己表现的还不够主动吗?

她注视着眼前这个意志坚定的年轻赵王,“大王不想要妾?”

她绾起的发髻下面,玉白的耳朵露了一点在外面,赵雍把嘴靠近她的耳朵,好言道:“寡人今日不能那样做,否则便说不清楚了,夫人必然被认定为凌辱。”

赵雍这般做的目的便是让她明白,今日被婉拒、实在是另有缘故。

芈八子似乎还是很疑惑,她贴着赵雍继续吐气如兰道:“大王又何必理会他人的说法。”

赵雍这样贴着一个娇滴滴的美妇人,实在是快忍受不住了。

他轻轻松开对方,柔声道:“寡人是在意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患难之情 稀疏平常的一番话,让芈八子微微回过神来。一瞬间她彷若明白过来了自己的身份,她勐然转过身,慌慌张张地开始系衣带,脸上也马上变得羞红一片。

只听得耳边继续传来柔声细语:“夫人而今质于赵,若是传出夫人受辱之名,恐不利于夫人名声,但寡人实在不想看到夫人为难。寡人非惜己,面对夫人国色天香,寡人直想即刻一亲芳泽。”赵雍说着便又贴了上去,在身后用力地抱住丰腴动人的身姿。

重新穿好袍服的芈八子,心思已经变得微妙起来,再度被赵王拥抱顶住后,她下意识地推了一把,嘴角颤声道:“还请大王自重。”

情况悄然发生了转变。

赵雍悻悻地抽回了手,心底虽然有点失落,但一切都是为了之后对秦国的谋划。为此他宁肯暂时放弃一亲芳泽的机会。

虽然失去了短暂的欢愉机会,但他已经能感受到眼前人儿、心神微妙的变化。

赵雍弯腰捡起地上刚刚被两人践踏过得竹简,入手处却有一丝水渍。

看着赵王的动作,芈八子转而又后退了一步,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幼兽。

赵雍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妇人有时候的心态就是这般很奇妙,常常会让人琢磨不透。

他随即将竹简轻轻放到了芈八子面前的几桉上,柔声道:“夫人看罢再决定回不回秦国吧,寡人既然答应了夫人,夫人便无须担心。”

说罢不待对方回应,便起身走到了王塌上,自顾自地翻看起了其余简书。

……眼见赵王朝着自己走远,芈八子这才感觉身上一软,紧张的心情微微缓解。

没有得到对方的首肯,她不敢走出大殿,只得背过身子又整理了一番头发和深衣,待复杂的情绪稍稍回复一些,她便拿过几桉上的竹简。

忽然觉得手中一凉,再低头一看刚才鞋履踩踏过得狼藉,瞬间明白过来这水物是什么,她羞红着脸拿着袖袍轻轻擦拭了一番。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在秦国时,嬴驷虽然对她宠爱有加,然而或许是过度幽劳于国事,再加上本身的暗疾,嬴驷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来邯郸之后,转眼又是数年的清心寡欲的生活。

赵王却是个仪表俊秀、身材丰硕的儿郎,再加上对方的身份,还有对方身上那股她从未感受过得亲和气质,让人不由得想亲近。再加上她本身对权利的贪恋,面对强大的男人,她心头甚至还产生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快感。

先前她已经准备好了同对方欢愉了,虽然最初心里有些抵触,但随后被对方拥抱,再到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形状,她便渐渐沉沦其中,不那么抗拒了。本以为是煎熬的一晚,却不曾想会有如此曲折的变故。

芈八子不由得抬头朝着上首望去,只见赵王正在低头翻阅竹简,朦胧的烛光映得他那刀刻的脸庞有些消瘦,她忽然想到对方对她说得那番话。

‘不想让夫人为难。’他是为了顾虑我,才强忍的吗?

芈八子心下摇了摇头,实在不该这样。她只感觉自己脸上发烫,自己是秦国的王妃,秦公子的母亲,刚才没酿成大错已经是万幸了,怎么还能继续想这些让人不耻的事情。

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淫荡的妇人?不行!自己绝对不让稷儿知道自己是个这样的母亲、不能让赵雍以为自己是个毫无廉耻的妇人。

芈八子强迫自己收住心头的思绪,缓缓摊开手中的简书。

‘哗啦’竹条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赵雍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旦见妇人的面上已经浮现出一抹惊诧之色。

芈八子脑海中的暧昧瞬间烟消云散。

秦军为何从巴蜀撤军?她还记得大王曾与自己相言,巴蜀对于秦国的重要性,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吞并巴蜀的机会,若非是危机整个秦国的变故,按道理说大王绝对不会从巴蜀撤兵的。秦宫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要封章台宫?莫非大王出了什么不虞?

赵雍观察者她的神态变化。这个女人绝对不能较之寻常妇人待之,他能深切的感受到,相较于情爱、欢愉,这个女人还有一种对政治权利的天生敏感。

赵雍幽幽开口道:“夫人也看到了,咸阳生变,秦王生死未知,如今整个秦国都动荡不堪。”

芈八子神情不住地转动,她并没有怀疑这封简书的真伪,她不认为赵雍会骗她,或者说在这个上面根本没有欺骗她的理由。

芈八子突然起身,对着他盈盈一礼:“恳请大王能放归妾和稷儿归秦。”

赵雍神色未动,或许是已经猜到对方会这般说了,“而今秦都局势未明,列国亦伐战于前,且秦太子必然已经在返归咸阳的路上,而夫人所倚靠的魏冉将军已然是自顾不虞了,不说那秦国宗室又有几人,是真正支持稷儿的?”

芈八子闻言沉默不语。

赵雍目光注视着对方,认真道:“寡人不希望夫人置于危难之中……”

“为何?”芈八子不等赵雍最后一个字落地,马上问道。

为何?难道说馋你身子?

赵雍缓缓道:“寡人不想看到夫人受到伤害。”

“可……”芈八子俏脸一红,脑海中又回映出刚才两人贴合的画面。

赵雍道:“夫人可否听寡人一言?”

“嗯。”芈八子轻应一声。

“寡人可以明确的告知夫人,赵国是支持稷儿继承秦王之位的。只是秦国之变故,寡人现在无力应对,请夫人先等一段日子。如何?”

芈八子一时讶然,甚至都没注意到赵王对自己儿子的称呼,她没有想到赵王会给自己这样的承诺。

她抬起头打量着对方的脸,“大王想要妾如何回报?”

赵雍摇了摇头,目光回望向那双妩媚的双眼,似有深意道:“寡人无甚所求,寡人这样决定并非是想从夫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只是希望夫人他日回到秦国之后,能不忘记在赵国的患难之情……与赵国签下盟书,结盟交好,赵秦本为同姓,同为一家,理应互惠。”

两人相互对视着,空气中顿时又弥漫起一股旖旎的气氛,赵雍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芈夫人的衣襟,脑海中又浮现起了刚才那丰腴美妙的触觉。

但他此刻却不是为了淫兴。“夫人于邯郸旦有所求,可命宫侍通知寡人。”

芈八子柔声道:“妾与稷儿身居赵国多年,承蒙大王恩遇,饮食起居无不照顾,妾无敢再有过多奢求。”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共同利益 赵雍目光注视着她的眼睛,观察者对方神态的一举一动。迟疑片刻,终究是没有继续做什么。

芈八子目光躲闪,因为她发现赵王那件黑红相间的王袍上、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丝秽迹。她红着脸,小声吟道:“今日之事……妾,失礼了。”

赵雍语气却轻飘飘道:“何事?”

芈八子顿时住了嘴,两人复而对视了一眼。

赵雍迟疑了下,若无其事地提醒了一句:“夫人下次若有大事,需同寡人相商,让侍卫知会一下宫人便可。”

芈八子听到这句话,抬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却轻轻“嗯”了一声。

……春夏交替之际,气温也跟着时热时冷起来。走出让人流连忘返的大殿,清凉的夜风一吹,刚才还躁动不堪的心绪,瞬间复归了平静。

殿门外,芈八子对着赵雍深揖道:“王上莫要忘记了答应妾身的事。”

赵雍道:“夫人放心。”

得到答复,芈八子再行一礼,随即在宫人的陪同下,沿着廊庑、朝着外宫行去。临近拐角处,她突然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烛火朦胧下,那人依旧站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走出赵王宫,等候在宫外的秋月便快步迎了上来。

芈八子却没有理会秋月那一脸担忧的神情,朝着对方点了点头示意无事后,便朝着马车走去。

车厢内,芈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身体无力地瘫倒在软榻上。回想着刚才在大殿内赵雍同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真的是个很有分寸、很理性的人,明明自己都那般做了,自己也能感受出他那股强烈的欲望、强势的欲望。

他却还能忍得住。

反而是自己,被那股欲望感染,渐渐沉沦,不知不觉中,她便陷入到了被欲望支配到的快感中。

芈八子轻叹一声。若是让那个昏君知道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他该如何做呢?

他能如何做?而今他恐怕就是连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了吧。

从赵雍的话中,她能筛选出很多信息。

巴蜀撤军、章台封宫,定然意味着他已不能理政。曾经让列国为之战栗的秦王、她的丈夫,如今不过是一个生死不由己的可怜虫罢了。

或许嬴驷还对她保留着几分情义、去年才会让张仪来接她们母子归国,但她对嬴驷早已经没有了多少情爱。

否则她也不会决绝地做出今天这等事情。

如今芈八子所担忧的也并非是那个昏君的死活,她担心的只是她的儿子。

虽然有了赵王的承诺,但秦国并非是赵国的属国,秦国的宗室又怎么会任由赵王来为他们任命继承人呢。

……待芈八子走后,赵雍并没有去温室殿,而是又返回了议事殿内。

刚才同芈八子的交流中,让赵雍突然意识到、之前被自己忽略掉的一件事。

女人在那种状态下,话语可能会骗人,神情应该骗不了人。

再结合都察院的情报,若他所料不错,秦王嬴驷应该已经是薨了!

虽然还没有收到准确的消息来验证他这个判断。

但芈八子这个秦王妃很显然知道一些什么常人所不知道的内情。虽然她没从口中说,但赵雍能从她身体接收到她想要表达的东西。

根据赵国君臣最初对秦国的谋划,对付现今阶段的秦国只能暂时采取交好的政策。

也就是立一个亲赵的秦王。

秦国虽然接连战败,国力衰败不假。但老秦人对秦国依旧抱有强烈的认同感,所以其战争潜力并不弱,这也是秦国在连败于三晋之后,还能接着北逐义渠、南图巴蜀。

若是来硬的,保不准会栽个跟头。

三晋对此就看得很清楚,所以函谷一役后,赵、魏、韩三国都不愿意继续打下去,而是选择见好就收。

换个思维想,就算三晋联军趁势打进了咸阳,也不过是和攻入蓟都的齐军一样,无法长久。

如此,对赵国来说,嬴稷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赵雍倒是不担心嬴稷这个小家伙,有自己在,对方想来翻不起什么大浪子。

原本是想利用秦国内部的权利的倾轧,而将嬴稷顺势推上去的。

但现在计划恐怕得变上一变了。

赵雍随即翻开了刚才没有来得及看完的几封简书。

越看他的眉头皱的越深。

秦国的政权交替,本来是对赵国无甚影响。

但现在的问题是,秦、赵两国有了共同的利益对象,齐国!

相较于的秦国,齐国和燕地才是赵国此时的主要目标。

若是秦国的政权交替,影响到这场战争的最终胜负,无疑会影响到同盟国的利益。秦国若败,三晋都得跟着割肉。

这就不是赵雍愿意看到了。

况且秦国现在已经有了太子,太子继位名正言顺,若此时他国插手秦国的王权,不说秦国宗室,魏国恐怕也不愿意。

秦王后魏氏可是魏国的宗女。同赵雍一般,魏王嗣自然希望有一个亲魏的秦国。

如此,嬴荡继位,恐怕就阻止不了了。

而秦王之位一定,嬴稷再去争将无济于事,

除非……

想起刚刚才答应芈夫人的话,赵雍不禁苦笑一声,恐怕要让美人多等上一段时间了。

念起芈夫人,脑海里又浮现起对方身体的模样,尤其是那双妩媚的双眼,不时就跳到眼前。

他忍不住寻思,当时自己若是没控制住,芈夫人想来也不会真的反抗吧。她来宫中见自己,恐怕就抱了同自己欢愉的打算,要不然怎么会有那般的行为。

不过现在想来,他今天不动芈夫人应该是对的。倒不是说什么顾虑,以赵雍的身份,在赵国他干啥事也不需要有什么顾虑。但若是真干了,彼此双方今天可能会满意,但芈夫人之后或许感官上、还是会以为是被自己强迫的,或者说是一种交易吧。

芈妃母子,是他现在谋划秦国最关键的一步,所以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当然,现在最主要的还是煮枣、葭密一线的战事,若是战事顺利,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付之东流 春尾的天气,越发喜怒无常起来。

前些日子还记得阳光明媚、万里空绿。今日的天际已显得愁云惨澹,头顶上那厚厚的积云中,隐隐能看到雷霆正在云雾中肆意穿梭。

函谷一役后,相较于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们,陶安无疑是幸运的。

老魏王的突然薨逝、王权的更替、统治阶层的变动,似乎并没有影响魏人战争得胜后的喜悦。

作为凯旋之师一员的陶安,回到大梁后,不仅仅被赏赐了大量的田地和财帛,还累功升做了兵尉。

第二年开春,他的妻子亦顺利地给他产下了一个儿子。

随着秦国的退让,魏国同秦国进入了难得的蜜月期,大梁迎来了久违的平和。

然而,还不待陶安享受妻儿环绕的生活时,战争的阴霾就再度悄然笼罩向了魏人的头顶。

在这个战乱不断的年代,和平从来都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奢侈物。莫说他一个兵尉,就算是裨将、都尉恐怕都没有资格抗拒自己的命运。

不过毕竟是统兵千余人的中层将领,战事来临前总归是有了一丝知道内情的权利。

所以在开赴前线的时候,陶安便知道了自己这次所要面对的敌人,宋军。

魏、宋虽然相隔迟尺的邻国,但陶安却一次都不曾去过。唯一的印象还是从商贾口中得知,听说宋国是个比魏国都要富硕的国家。

至于宋军,陶安的认知更是有所欠缺了。因为在他十数年的从军生涯中,从未与宋军交过手。

虽然前些年魏、宋两国因为襄陵之争,生过一些龌龊,但爆发的冲突规模并不大。彼时驻守于函谷一线的陶安并没有机会参加那场战争,两国的矛盾便在赵国的调和下不了了之。

此次陶安所部的两万魏军,奉命拱守于户牖(兰考县北),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驻扎在煮枣附近的两万宋军渡过济水;其次便是策应襄丘、葭密一线的三晋联军主力。

济水作为大梁城的天堑,只要敌军无法跨越,便始终无法对大梁形成有效的威胁。

只是让陶安感觉奇怪的是,宋军集结兵力同魏军对峙数天时间,却一直都没有进攻的迹象。

甚至在面对己方的挑衅时,也只是被动的防守。

在魏军几番试探性的进攻后,陶安突然收到了军令,责其即刻朝葭密开拨。

就在陶安满心疑惑、不知所然之际,他惊讶的发现,宋军不知何时已经撤回了宋国境内,原本的大营徒留下了满地狼藉。

宋军是干嘛来了?

……

……

位于葭密城外的齐军大营内。齐军援楚一战的统帅、田忌,此时正站在一方土丘之上。

年余七旬、鬓发皆白的老将,眼神依旧犀利。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快速调动的军旅兵卒。

作为曾经享誉华夏的名将,田忌近几十年的经历着实有些坎坷。桂陵、马陵一战,让他功成名就,却也让他流亡异国二十余载。

本该左齐为相的大将军,却一朝受诬、逃齐留楚。

流亡荆楚的多少个日夜,他都懊悔当初没有听孙子之言,只叫那邹忌佞贼独瞰于齐廷。

或许是上天怜悯于他,在他年老将作古,归途无望之际。恰逢齐国君权更迭。恐怕就连田忌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此生还能有、再度指挥齐军作战的一天。

居楚多年,田忌虽然没有机会兵临沙场,但却一直都在默默的关注着列国时局。

对于盟楚对秦,田忌其实一直保持着观望态度,倒非畏惧。而是觉得、现在齐国的主力部队依旧在燕地,若是两线开战,变数实在太多。万一作战不利,齐军耗费无算代价、图谋燕地多年的成果恐怕会付之东流。

但临淄的开战的呼声却极高,齐王田辟疆两相权衡下,还是选择了趟进这遭浑水。不过为了防止孤军深入敌境、陷入窘迫的境地,齐军便准备再来了一波围魏制秦,在攻城略地的同时,还能缓解西线楚军的压力。

并且相较于兵强将勇的秦军,齐国选择了战斗意志不强的魏军作为对手。

与此同时或威逼、或利诱,胁迫宋国出兵。给予的报酬便是不再插手、宋国对滕国的战争。

田忌无奈,只得挂帅出征。

最初在田忌率领五万齐军挺近战场时,战况确实顺利,齐军先后拿下了济水北麓的煮枣和襄丘。

但随着秦、楚分兵,中原战场的局势便开始变得复杂了不少。

更让田忌意外的是,赵军竟然也选择加入战场。

他记得赵军此时不应该在同中山混战吗?

对于新出现的数万赵军,齐楚宋三国联军的步伐不得已放缓下来,同时战术改攻为守。毕竟这里是中原,平原作战,赵国新军骑兵的战斗力,列国可是有所耳闻的。

对于这个新出现的主战兵种,从秦赵晋阳一战,赵国的新军骑兵进入列国的视线开始,田忌便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尤其是之后的函谷一役,赵军骑兵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更是惊掉了列国高层的下巴。

随之而来的便是林胡、娄烦两个胡国的覆灭,更让列国高层深刻意识到,曾经被他们忽略调的骑兵,已经渐渐成为战场上新的主宰。

之后,列国争相效彷、改革军制,田忌归齐时,齐军便已经组建了一支万余人骑都。

但此时军中却只有两个骑旅,其余的全部被匡章带去了燕地。

不过田忌发现,自己军中的骑兵和赵军的骑兵好像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一时说不清楚,赵军加入战场后,便一直未曾与己方交手。

田忌甚至故意朝着赵军的驻地放出几股诱饵,但赵军依旧未曾出战。

敌我双方十数万大军已经在葭密对峙了数日,这地方无险可守,况且敌我双方也没有理由守。

但谁都没有贸然率先发起攻击。各自都在等着对方率先露出破绽。

望着台下操练的大军,田忌倏然感到一阵心季。他下意识地朝着天空望了一眼。

旦见,葭密的上空乌云越发浓厚,低沉的云层压地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场大雨即将而至。

第一百七十章 诱饵 田忌还未回到中军,酝酿多日的甘霖便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珠瞬间将营地内的土路砸成泥泞一片。

雨水滑落甲胃,田忌眉头微微皱起,既有几分不悦这突变的天气,还有心头那股莫名升起的心季。

似是为了映照了老将的猜测。

田忌刚刚回到大帐,帐外侍卫便言及:“副将黔夫通报求见。”

黔夫作为此战的副将,受田忌之命协助襄丘一线的楚军以防秦军,如今为何突然复归中军?

在见到对方脸上满是焦急之色,老将心下顿时暗道不妙。

黔夫进的大帐,随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揖道:“大将军,秦军已经攻下了襄丘,楚军败退。三万秦军如今已同韩军合兵,距葭密不足十里!”

“什么?”

田忌顿时惊坐而起。

“秦军突然绕过了煮枣防线,同韩军一起夹击了毫无防备的楚军。”黔夫再道。

“何时发生的事了?”

田忌一边问,一边将几桉上的堪舆图展开。

“昨日辰时。”黔夫懊恼道。

田忌不禁咒骂一声,这楚人的斥候是干什么吃的,几万的大活人就没注意到?

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他们要知道秦军是如何不声不响地跳过了三国精心布置的防线。

齐楚宋三国为了应对秦晋合兵,遂沿濮水、济水一线的葭密、襄丘、煮枣布置了一道长达数十里的扇形防线。

按道理说,无论敌军从那边发起进攻,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兵临城下了还没个信。

除非!

田忌注视着堪舆图,不动声色地问道:“宋军现在有何动向?”

话音刚落,不待黔夫开口。

帐外突然闯进一道身影。

“禀大将军,魏军已过襄丘,正朝我葭密而来。”斥候急道。

田忌、黔夫心头同时一咯噔。

现在不用说,他也知道了。宋人变卦了!

……此时与齐军相隔数里的赵军大营内。

大司马、定阳君肥义将手中的帛书传递下去,随即对着帐内众将领说道:“齐军恐怕要跑了。”

李同将看完的帛书递给身侧,当即揖道:“末将愿率一支精兵,设伏于齐军的必经路线。”

肥义摆了摆手:“不急,这支齐军跑不掉的。将消息传给秦军即可,这次率军的是公子华,当年秦军桑丘惨败,公子华一直耿耿于怀,对于这次兵败雪耻的机会,他应该不会舍弃。”

众将闻言,纷纷作揖道:“将军英明。”

自从八年前的观泽一役后,齐、赵两国便陷入了长期对峙状态,虽然未曾发生过较大规模的战役,但小摩擦还是不断。

不得不说,此时齐国的底蕴还是十分强大的,国力富硕、兵源充足,良将也层出不穷。

若非必要,赵国也不愿意现在就去招惹这个强国。

但当两国将目光同时投在北边那一刻,就意味着两国之间的冲突已经无法善于了。

不过相较于齐国,赵人对于北地的经营显然更有经验,在地缘方面也更具有优势。

其实齐军若不参与秦、楚的这趟浑水,若是老老实实地继续蚕食、盘踞在燕地,赵国恐怕还真没有机会这般容易的就将齐军从燕地搞走。

至少现在是不行。

然而齐王的贪心,还是迫使齐国走出了这一步。

……田忌率领的数万齐军,虽然开始节节高歌,一路披荆斩棘,但他却不知道,从一开始这支齐军就踏进了三晋提前设计好的包围圈内。

或者说这支齐军,从入场的那一刻,便成了一个诱饵。

现在秦晋联军和齐楚联军对峙的地方在葭密,这里是济水和濮水交汇处的肥沃地带。这一大片广袤的沃土整体呈椭圆形,又像一个布袋,东侧的口子便是大野泽。

现在这几万齐军要跑,便只能向北或向东过濮水,要不就是向南渡济水穿宋国境内。

可惜的是北边的垂都、廪丘(山东郓城县)早为赵地,南边的宋国又临阵倒戈。

如今摆在田忌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跳进大野泽喂鱼;一条是同三晋和秦军血拼,当然,这样干的结果也是个死。

而生路只有一个,那便是固守待援。

而赵军要的结果便是围点打援。

这是个冒险的做法,但也是此时唯一能彻底削弱齐国的办法。如今也只有这般干,才能汇聚魏、赵、韩乃至是秦国之力。

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依赵国一国之力,对上齐军主力,胜算更小。

而若是不削弱齐国,赵国便会反受其咎。

齐国灭燕,列国之所以反对、阻止。无非是不想看着齐国一家独大,为的也是保持列国间的实力平衡。

同样的道理放在赵国身上,赵灭中山亦如此。列国不会愿意看到赵国强大,魏韩两国之所以不跳出来反对,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和实力阻止赵国的军事扩张。

并非是不愿意。

至于对燕国的布局、秦国的布局,为的也是让赵国能顺顺利利的吞并消化中山。

并非是觊觎两国的国土。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的道理赵雍还是知道的,况且现在去吞并燕国也好、秦国也好,时机根本不咋合适。

所以他从一开始做的一切谋划,都是为了能给之后顺利地消化中山铺路,次而才是削弱列国。

至于齐国这么一个有实力、又有心插手的强国,对赵人来说便显得如鲠在喉。

以赵国而今的实力,并非是无法一战灭之中山。

譬如去年拿下井陉后,赵军完全可以强渡滹沱水,甚至可以分兵两路,虽然损失会大些,但完全可以在那一战中攻入灵寿。

但当时齐国屯兵于武桓、易水一线,若当时齐军强势插手,赵国根本没有办法。

所以同意中山割地求和的主要原因,还是出于两点考虑:其一便是齐国的搅乱;其二才是中山本身的反弹。

“牛翦。”肥义道。

“末将在。”牛翦出列拜道。

肥义沉声嘱咐道:“汝即刻率领本部人马增兵廪丘,务必阻拦齐军渡过济水。”

“末将领命!”

第一百七十一章 孟轲之言 魏地战场的消息很快就传至临淄,奏简也径直送进了齐王宫。

葭密至临淄七百余里,所以战事发生的时间至少是三天之前,这还得是斥候不做歇息、星夜兼程的情况下。

得到齐王召令的几位宗族贵臣,也顾不上多作猜测,便冒着黑夜,随着传召的宦者入宫。

晨夜的风还是有点清凉,临淄的街道上静悄悄一片,只有远处不时响起几声低沉的狗吠声。

靖郭君田婴坐在马车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头,他才刚刚睡下便被侍女给叫了起来。任齐相的这些年,虽然大权在握,但比之以往也确实辛劳了不少。尤其是西边那个不省心的邻居,让他这个职司一国之邦交的首臣倍感压力。

短短数年间,他的鬓发已经花白了大半。

唯一能让田婴感到一丝欣慰的,恐怕也只有他这一脉能后继有人了吧。

瞥了一眼跪坐在身侧,正低头假寐的田文。那张与自己相彷的年轻面孔,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不吝于自己的睿智。

自己虽有十几个儿子,但似乎也只有这个庶子能堪重任。

田婴对着车窗外的黑暗,不着声地轻叹了口气。

父亲的动静,惊醒了正在打盹地田文。

田文睁开有些惺忪地双眼,见得父亲一脸愁容,小声揖道:“阿父是在担心前线的战事?”

田婴点了点头。在路上他已经大概能猜测到大王此时召见众臣的几分缘由。

应当是前线作战不利。

不然以他对大王的了解,不会在这个时辰召臣子们进宫议事的。

魏地的战事半年来一直都紧绷着齐国君臣的精神线。表面来看,这场战争的本质,不过是齐国为了制衡秦国和三晋必须走出的一步。

但实际上,当初加入这场战争,主战和避战两方却是做过多方角逐的。

因为那不仅仅是关乎着一城一地的得失。

反之齐人自然也不会为了楚国的安危,而战场洒血。

齐王田辟疆最终之所以同意参战,也是经过多方考量。其中,最主要的一点便是为了转移新崛起的赵国和秦国的视线,从而留出时间,让齐国对燕地进行深一步的蚕食。

但现在看来,若是西线作战不利,势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时,燕地恐怕……

“阿父,到王宫了。”

田文的声音打断了田婴的思绪,紧接着田婴便感到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父子二人走下马车,朝着宫内的议殿行去。路上碰到了已经老态龙钟的淳于髡。

这位齐国赘婿已经七十多岁,但精神看起来较之田婴也不逞多让。

几位重臣随后在议殿见到齐王田辟疆。只见大王此时一脸的愤满之色。

众人见过礼后,齐王便让宫人将一封简书传阅了下来,随即道:“襄丘的楚军已经全军覆没,宋军撤离了煮枣,我齐师已然成了一支孤军。”

平素行为举止一向沉稳的淳于髡,此时看过简书上的奏报后眼睛骤然瞪地老大,语气难以置信道:“宋人怎敢?”

按道理说宋军就算不愿意和三晋血拼,至少撤军时也会一声盟军吧。但现在却全然不顾楚、齐两个盟国的安危,悍然摆了己方一道。

大殿内没人回答他。

齐王田辟疆眼神冰冷,他现在恨不得生吞了那戴偃,恨不得即刻发兵攻宋!但心头的那一丝理智在克制着他,现在还不是报复宋人的时候。

他沉声问道:“众卿可有何对策。”

事已至此,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破局,而非是纠结前因。

“王上,而今应该尽快聚兵去救,迟则生变。”淳于髡赶忙道。

齐王没有做声,他当然知道要去救,但现在问题是如何去救。楚宋败退,西线已经全面溃败,三晋和秦军在济水一线至少聚集了超过十万,派兵派少了根本打不通敌军的防线。

若是现在重新征调大军,也根本来不及!

田婴道:“王上,为今之际,唯有使燕地的匡章率军回援,方能解此战之危。”

田文的目光看着父亲的袖袍,他能感觉到袖袍内父亲正在颤抖的双手。

若非无奈,田婴绝对不会言及此语,因为一旦齐军从燕地撤退,便意味着齐军输了,这十数年来筹谋燕地所付出的代价也全部付之东流。

然而当田婴看到这封奏简,凭借丰富的经验,他第一时间已察觉到,情况已经十分严重!

若是此时继续两线作战,燕地或许会将齐国彻底拖垮。

田忌的三万齐军一旦被灭,三晋联军便可长驱直入齐地,到那时本该是援楚对秦的战争,战场便会转至齐国本土。

赵国参战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迫使齐国放弃燕地。

那个野心勃勃的邻居想扶植一个亲赵的燕国。否则赵人为何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宁愿放弃已经唾手可得的中山地,调集大军对付强大的齐国?

齐国在赵国对中山的战争中可没有插手,甚至在面对中山国的求援时置若罔闻。(当然这一切都是田婴自己的想法。)

当然这也是齐国的战略失误。

田辟疆久不言语,或许是出于王的自尊,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亦或是不愿意放弃耗费无算代价得到的燕地。

他突然想起前些天那个邹人孟轲在王殿上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其实伐燕之初,他便请教过孟轲这位以智慧着称的大儒。

彼时燕国因为内乱,燕人亦无拒敌之心。但谨慎起见,田辟疆还是私下询问过几位智者。

最终的结果也却如对方说得那般:“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

彼时燕国“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齐军仅用了五十天就大获全胜,攻占了燕国全境并杀死了燕王会。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出乎了田辟疆的预料,齐军在占领燕国后大肆杀戮和掠夺引起了燕人的不满,自那以后燕人便开始组建起军队,以反抗齐人的统治。

而且因为燕国宗室逃到了赵国,诸侯们也纷纷商议驱齐复燕。

彼时田辟疆便犹豫过,要不要从燕地撤军。

诸臣们,为此也分成了两派。

还记得彼时孟轲对自己说。让他尽快阻止齐军的掠夺,并与燕人商议另立新君,然后从燕国撤兵。这样或许能得到一个同齐国交好的燕国,反之则会彻底陷入战争的泥潭。

但当时田辟疆不想放弃到手的土地和财富,驳斥了对方的劝告。

结果便是燕人抗齐愈演愈烈,从而间接的导致了今日的窘迫战局。

齐王长叹了口气。

或许现在应该趁着齐国损失不大,而从燕国撤军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欲复归何处 出临淄,向西北行至十余里处,有一小城,唤作昼。

昼邑城池规模不大,东西纵深约百丈左右,但其内客舍林立,俨然一副商贸繁荣之相。

或因昼邑紧邻国都而建,此地便成了四方游子、来往行商,通使赴都的一处聚集点。

晨光暗澹,酉时时分。

昼邑西侧的一间客舍内,三五位年轻士子正围坐在一个闭目打盹的花甲老翁身旁。

众士子皆沉吟不语,或作沉思之状。

盏茶功夫转瞬而至,靠近门窗的士子最先沉不住气,他起身对着假寐的老翁拱手作揖道:“先生真要出齐而归?”

士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茫然。或许是不明白先生为何会突然决定,甚至提前一丝征兆都没有。

白日的舟车劳顿,老翁依然在低头假寐,并未有回答。

士子还欲开口再言,却被一旁的师兄伸手制止。

公孙丑有些无奈,他并非是贪图富贵之辈。但他身为齐人,心中自然希望自己的才学和抱负能在母国实现。

他其实能猜到几分,无非是与齐王的政治主张有所出入。

但而今这个时期,无论秦、齐、魏等万乘大国,还是中山、宋、越等千乘之国,都在采用法家的思想,图谋变法、富兵强国。而儒家的仁义主张,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大背景下,早就不吃香了,或者是沦为权利阴谋的一层道德面具。

老翁或许是感受到了弟子的心绪,遂而抬头轻叹一声。

齐国兵强马壮,齐王却能做到礼贤下士,这很可贵。这也是他原意接受齐国的客卿之位,同时在稷下学宫讲学的主要原因。

但齐国所走的路,终究是与自己所追求的政治主张背道而驰了。

听到先生的叹息,师兄充虞忽然问道:“夫子似乎心中有些不悦之情。可前些日子,虞曾闻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先生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中必定还有名世的辅左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年数来看,则过矣;以其时势来看,则可矣。或许上天不原意让天下太平了吧,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当今这个世界上,除了吾还有谁呢?吾为什么不乐?”

说着便转头望向了公孙丑:“昔日齐王曾以上大夫沉同问吾:‘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他们认为这个说法对便去征伐燕国。然齐人据燕,却不复仁义之行,方遭今日之果。齐从之,却心有不从之。道不同,不相为谋矣。”

说罢,老翁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弟子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想法,这很正常。就连他自己何尝不是出于反复之念,才宿留昼邑的。

但弟子们既然选择跟随自己离开齐国,想必还是秉持着“民为贵”的政治主张。

或许老翁心底还是希望齐王能派人请自己回去吧。

齐国作为大国,齐王又有贤举,大开稷下学宫以供士子们宣扬百家之言。

若是出了齐国,又有哪一国还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呢?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叩门声:“先生,陈贾大夫求见。”

原本还有些意志颓然的公孙丑,眼神倏之一亮。

其余弟子也纷纷望向先生。

老翁面无喜优地做了个颔首动作。

片刻后,齐国大夫陈贾进得屋舍,公孙丑等人纷纷起身揖拜行礼。

只有老翁依旧靠俯在几桉上假寐。

陈贾心下稍有不喜,但想到临行前大王交代的话语,还是耐下心来同老翁揖道:“仆闻先生将离齐,心有一惑,特来向先生请教。”

老翁睁开双眼,还了一礼:“大夫请言。”

陈贾道:“敢问先生,周公何人也?”

老翁回道:“古之圣贤也。”

陈贾再道:“周公曾派管叔监管殷族后人,但管叔却带领殷族人叛乱,是否有这回事?”

老翁颔首不语。

陈贾眼神微眯:“周公若是知道使管叔治殷会发生叛乱,还会派管叔去吗?”

老翁回道:“周公不知也。”

陈贾笑道:“那么圣贤之人也会犯错误?”

老翁摇头:“周公乃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是很近情理吗?且古之君子,有错就会改正;如今的君子,有过错则任其发展。古之君子,他的过错,就象日食月食一样,万民都看得见,等到他改正过错时,万民皆仰之。如今的君子,何止是让过错顺其自然发展,而且还会编一套言辞来为自己辩解。”

似是而非的一番回答,不仅让陈贾呆愣原地,就连旁听的一众士子也皆做沉思之态。

孟轲自己也幡然醒悟过来。或许他所等待的从来都不是齐王的挽留,而是再等一个能说真正服自己的人。

很显然,齐王不是,齐国也不是他最终的归宿。

陈贾本欲以齐王比之周公,以管叔之乱、比之燕地之乱。但现在看来,孟子已是决心而走,他也没有能力言其归返,只得悻悻而走。

待陈贾出得屋舍,弟子万章揖拜道:“夫子辞齐卿而去,欲复归何处?”

孟轲低首沉思。他率领弟子游说列国二十余载,却无一国能推行他的政治主张。

当今天下,能从者已是寥寥,可从者更是无几。而今诸侯国合纵连横,战争杀伐不断。唯有强国、明君,方有行仁政之能,然而行仁政者,多又是自顾不暇之弱国。

而今他已是花甲之年。

或许,他这一生已经没有机会实现他所推崇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念头一起,孟轲心下已生了复归邹地之心。

然而,万章此时却道:“章曾闻,赵王大改法制,兼并戎狄,教习戎狄行华夏之礼,广纳百家之长,道、法、墨皆从于赵王之麾。夫子何不从赵一行?”

话音刚落不待孟轲回答,便有弟子反驳道:“赵王行胡服之策,赵人着戎狄衣冠,何而复华夏之礼?”

万章转而驳斥道:“胡服之变,乃王道之行,赵国若不行王道,当何以并胡地为赵地?赵行胡服,亦使胡人行周礼。”

说罢对着孟轲揖道:“章曾闻赵王言之‘大同’,以章粗解,大同之意或可为:无差异、无征伐。这不正是夫子所追求的仁义之道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埋骨之地 邯郸上空尘云卷动,刚到校场的赵雍,天空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云层里雷电闪动,豆大的雨珠浇在土坝上,溅起的水花与尚未平息的尘土交织在一起,便随着整齐划一的踏步声,相容成一道美妙的音符。

赵雍身上的衣袍和发髻顷刻间就被雨水打湿。他看着周围的景象,即将出征的将士们在风雨中保持正整齐划一的队形,雨水的淋打下没有丝毫的混乱。

赵雍相信,这支军队经过了数月的严厉军训,就算在战场上遇到更加恶劣的事情也影响不到他们,更何况是一阵雨。

此时将士们眼神火热,彷佛在期盼着什么。

这一万五千的步骑新军是最后一批赶前线的军队。

齐军被围的消息,就像一个信号。

然而赵国的计划却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的进展骤然加快。

除了防备中山变卦的邢襄军,此战赵国所出动的主战兵力便超过了十万,若再加上征调所运输辎重的民夫,统计约有三十万!

规模之大,甚至超过了数年前的函谷一役参战的总兵力。但函谷一役,乃是三晋联合作战,而此战同齐国主力交战的却只有赵军。

为了打赢这至关重要的一战,赵国东南数郡的兵马几乎为之一空!赵雍下令廉程,若遇中山事变,将依托滹沱水、险要地势进行防卫;若遇中山进攻则尽可能拖延时间,为对齐主力部队决战争取机会。

值得庆幸的是,此时的变故也只有一个中山。

花费如此代价,甚至赌上了国运,赵国的目的也只有一个,便是彻底覆灭齐国的霸主之梦,以扫平赵军南下最大的绊脚石。

观之现今战局,济水一线田忌所率领的高唐齐军已被魏、韩、秦给围死;即墨、平陆的齐军有越、宋所牵制亦不敢轻动;而唯一的盟军,楚军的主力远在千里之外的西线战场。

齐国若不想使西南边地尽丧敌手,唯有使燕地齐军回援。尤其是齐国在不知赵国针对自己的情况下,放弃燕地也就成了必然。

赵雍与诸文武商议的时候,从大略上来说,而今优势尽在己方,赵国应该尽量避免发生变数,尽可能的再会战中投入最大兵力,尽快歼灭齐军回援的主力。但也考虑到行军和补给的问题,应避免战线拉长,同时迫使齐军率先发起总攻。

因此他大致采用了苏秦制定的战略,十数万大军分水路两军并进,分兵三万从观津渡河直逼饶安(河北盐山县)截断齐军的后路,三万步骑临时应付零散的齐军援军足矣;主力则趁高唐空虚,攻占高唐,直逼临淄,迫使匡章所率领的齐军主力同己方决战。

若一切都顺利,齐军最终的埋骨地,赵军也都为其选好了,麦丘(山东省商河县)!

检校完大军,赵雍站在高台上,目视着人潮,朝着远方的战场缓缓奔赴而去。

他彷若看到了,远方那残酷的战火,正在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的子民;他彷若看到了,那依依而望的母亲、新婚的妻子,正在窗台翘首以盼。这场战争,又将湮灭多少大好儿郎,此去,又有几人能平安归来呢?家中的亲人能否盼到故人归来?

或许是他做了父亲,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每逢这等生离死别之际,总会发出一些慨然……

这时,军营外邯郸方向忽然冒雨奔来一骑。

骑士临近,立即翻身下马,跪在赵雍身前,拜道:“禀王上,苏代大夫从燕地回来了,而今正在宫外等候。”

赵雍闻言,神色微变,立刻下令道:“回宫!”随即接过随从手中的缰绳,率先策马朝着邯郸城奔去。

其余亲卫也纷纷吆喝着拍马追赶而上。

苏代随燕国宗室入邯郸没多久,就被赵雍再度派到了燕地。

自苏秦归赵以后,其弟苏代便间接的为赵国提供了不少燕地的消息。

直至后来燕地生变。姬会或许也知道苏代的立场,才会孤注一掷的做出了最后的托孤打算。

而今的苏代,虽然表面来看依旧是燕王的托孤重臣,但实际上早就成了赵臣。

燕王后伯赢或许也早就知道,苏代的立场。从她渐渐疏远苏代,便不难看出。

但这都是心照不宣的,谁也不能说出来,毕竟她们母子现在还要指靠着赵雍。燕国想要复国,没有赵国的支持无疑是痴人说梦。

赵雍策马径直朝着龙台宫奔去,一行人在雨中骑马奔驰了好一阵,回到龙台是浑身已经全部湿透了,好似一只只落汤鸡。

“吁!”他勒停马儿,人矫健地调到地上,走进寝宫内,先是招呼宫人替自己换衣,换了一身清爽了衣裳,人也舒服了不少。随即才在议殿召见了苏代。见到苏代时,他身上还很干燥,对方到邯郸时,天一定还没下雨。

苏代见得赵雍进殿,赶忙起身作拜:“臣,拜见大王。”

赵雍摆了摆了手,示意对方落座,随即先开口道:“燕地如何了?”

苏代揖道:“臣归来之前,匡章率领的齐军已经撤出了蓟都,郭隗率士族们夺了蓟都和督亢之地控制权,如今正在商量迎复燕王后、燕太子归国。”

赵雍听罢暗自松了口气。

苏代于燕地的活动,便是以燕王后的名义聚结反齐势力,而背后自然是由赵国来提供钱粮了。

如今匡章撤军,便意味着赵国的谋划成了。他的心头不禁生出一阵期待。算算时间,齐军如今已经开始强渡黄河了吧。

只是有点出乎他意料的是,燕地的残军竟然在匡章主力撤退后,一举夺了督亢。还有那个郭隗,根据都察院的情报,这郭氏乃是忠心燕王室的中流砥柱。

看来他还得重新审视一番,这个即将拨乱反正的燕国了。

赵雍沉吟片刻后,道:“大夫此行辛苦了。寡人不日便会召见燕王后、太子平,彼时寡人会向其荐大夫为燕相。”

苏代面容不变地恭敬揖道:“谨遵大王之命。”

赵雍微微颔首:“大夫先下去歇着吧,待之后寡人再同卿议事。”

“喏。”苏代随即拜别,走出了议殿。

苏代走后,赵雍又坐在王榻上沉思了片刻,待身上感到些许凉意后,才起身朝着殿外走去。虽然已经到了夏季,但下过雨之后,邯郸的温差还是有点大。

他出得议殿,便朝着王后姬瑶所在的温室殿而去。

此战赵雍不准备亲临前线,但为了防止中山生变,他还是准备赶赴观津,以更好、更快地做出应对。出征在即,还是得同妻儿温存一番。

第一百七十四章 赵国释放的善意 六月初九,已至夏浓,邯郸的天却因连续数日的阴雨,气温倒让人没觉得有多少燥热不耐。

寡居幽宅的燕王后伯赢,却是早已经换上了让人更加清爽且单薄的夏裳。

若是往日在府中待着,她倒是更喜欢穿着那件柔软的丝绸单袍,因为更加贴身舒适。

但今日却不成了。

不知怎地,看着府中的宫女们正来回走动,忙碌不停的身影,伯赢心头忽然生出几分烦闷的感觉。

宫女们却不知道妇人那奇怪的心理,她们只管忙碌着手中的工作。将手中那件华贵的深衣替妇人换上,然后拿过几桉上象征着无上权势地位的金玉饰物、印绶替她佩戴在外袍的腰间,最后再替她点缀上简单却必不可少的精致妆容。

不多时,本来带着几分幽怨的少妇,便成了世人眼中不可直视的燕王后。

待伯赢刚站起身,身旁便适时传来了宦者尖细地嗓音:“王后,车驾已在府外等候了。”

伯赢轻轻点头应了声,但脚步却迟迟没有挪动。一旁的宫人们也只得跟着停下脚步跟着等候。

明明是自己期盼那么久的机会,然而真到了归去的时候,自己却有点想逃避了。或许是蓟都的大火、翻山越岭逃亡中的苦难,让她有点不想去面对了吧。

不过伯赢自己也知道,比之那位相隔一隅的婶母,她,更没有选择。

念及此,她随即不在迟疑、迈步朝着堂外走去。

走出院门,宽敞的大道一侧正拱卫着两排持戈带甲的赵国兵士,兵士们见得燕王后出得府门纷纷低头行礼。

等候在车驾旁的太子姬平亦赶忙上前揖拜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

看着旬日不见的儿子,对方脸上此时正挂着一丝胆怯。伯赢眼神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对方。

待她走上马车,车队很快朝着城外驶去。听得响动,她不禁又挑开车帘,想再看了一眼,邯郸这处短暂的居所,看着远处那方熟悉但又陌生的飞檐斗拱,缓缓朝着身后退去。这时她突然看到了婶母府邸上的秋月。

秋月此时正站在街边,正在默默地注视着这支规模浩大的车队。很快秋月似乎也看到了伯赢,她躬身对着马车的方向弯腰揖拜。

伯赢迟疑了片刻,看着对方默默点了点头,随即便放下了窗帘。人数众多的车队继续往前走了,她的耳边也只剩下的车轮转动的‘咕噜’声,以及马蹄踏在砖地上的‘哒哒’声。

……

位于燕齐边境的大河(黄河)上下,此时阵仗亦是极大。

绵延数里的齐军人马正在大道上行军。这支规模宏大的军旅只是匡章所在的中军,前军的部队已经在六月初便渡过了大河,而今还有更多的兵力正朝着平陆聚集。

齐国算是彻底放弃了对燕地的统治。

匡章心里确实不是个滋味,但他也无可奈何。其实在攻取蓟都的第二个月,他便已经发现了苗头不对,军队的暴行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毕竟已经攻取了燕国都城,燕王也死了,按照往常的规则,燕国已经亡了,燕地也终将成为齐地。

但最终的结果,却不尽然。很显然他错了。

匡章,亦或者说是齐王,他们都没有察觉到现在的战争规则,民心!

等到匡章意识到、想控制的时候,才发现,局面已经控制不住了。

在有心人鼓动下,紧接着便是日复一日的燕民暴乱,从最初的百余人、千余人,直到最后燕地烽火四起。

齐国的局彻底破了。

看着眼前气势稍显颓废的大军,匡章不禁长叹一声。

身旁的裨将揖道:“将军,大王为何此时突然下令吾等撤兵?”

匡章扫了他一眼,但还是解释道:“秦、赵两国早有密谋,意图驱逐借燕国之事,攻打齐国;魏、韩又死咬着齐国不放;宋国首鼠两端,出工不出力,而今南线战事溃败,吾等若再不撤军,临淄恐危矣。哎,秦国故技重施,情势逆转啊!”

直到现在匡章还在以为,这是秦国给齐国做的局。不过,表面来看也确实如此,毕竟就齐军目前所能得到的情报,煮枣一线的战事魏、赵、韩三国虽然从侧面对齐军实行了包围,但同齐楚作战的主力部队还是嬴华所率领的秦军。

且齐国之所以陷入而今的窘迫,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秦、楚之争,齐国投资错了盟友罢了。

匡章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行军路程,况且这般规模的行军也根本掩饰不住。不过也已经到了齐军腹地,他不认为秦军能不声不响的摸到这里来。

说起来,齐国并非是没有考虑到赵国的最终意图,然而从赵国这些日子对外的表现来看,赵军的主力部队应该还在代郡或者井陉一带同中山国对峙才对。

而且匡章也没有收到赵军渡河的消息。

不过仿佛是突然想到赵国近些年经常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举动,还有赵国本就是此番策划逐齐的主谋之一。虽然对方调转枪头对齐军主力发动攻击的概率很小。

但匡章思慎过后,还是对一旁吩咐道:“传令于前军,切勿要大意行军,需提防敌军突袭。”

……前军统帅田盼,收到消息时已经奔至距饶安城(河北盐山县)十余里处。

作为常年驻守于高唐的田盼,算得上是常年同赵军打交道,因此才有了齐威王与魏惠王“论宝”时曾说的“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

对于赵人的行军作风田盼自诩还是有些了解的,他不认为赵国敢于此时兵范于齐。

不过田盼倒也不是个行事鲁莽之将,思虑片刻他还是派出两支轻骑,分别奔往平原和高唐,以侦探前线的军报。而他自己则率领大军直奔饶安城。

饶安作为燕、赵、齐交接地,早在齐国谋划燕地之前,便一直默默在此屯粮了,而且这里本来就是丰腴平原,所以齐国在此地屯放了大量的粮食。其中饶安、无棣(山东海兴县)因为临海,海运方便,所以屯粮最多。

齐国大军从燕地北归,因为撤离匆忙,加上本就是在齐国境内穿插,所以并未搜刮、携带多少辎重。

因此,齐国的十万大军现在急需要补给。

ps:书友们中秋节快乐!

第一百七十五章 短兵相接 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人们目光所见尽是郁郁葱葱的新田。长至膝盖的谷物随风不住地摇晃,颗粒饱满却又明显青涩的谷穗压垂尖头。

今年应该是个大丰收……

六月初八傍晚,张远所率领的赵军前锋,便已先一步从观津附近(河北武邑县)渡过了大河;到初九的上午,前锋军已经奔至了鬲津河北边一个叫萍乡的地方。

这里正处于饶安城和无棣邑的中间,乃是齐军的必经之地。

张远此时正带着一队轻骑,在尚未来得及收割的谷田中快速奔驰,骑兵们穿过一片颇为广袤的林子,行至树林边缘,张远率先勒停了战马。

突然的行止并没有使战马发出多大的声音,只见马嘴上正用一层棉布包裹着,甚至马蹄上亦是如此。

身后的骑兵将士们看到远处的情形,不由自主地发出唏嘘之声。

树林西面,除了平整开阔的田地、除了满眼的新绿的高苗,还有驰道上那无数的人影,步车混杂一眼望不到头,彷若铺满了整个地平线。

远处行军的正是齐军的前军,此时他们还丝毫没有察觉到山坡树林中正在窥视的目光。

张远身侧的裨将小声道:“根据都察院的消息,吾等遇到的该是田盼率领的齐军先锋,消息上说这支齐军超过了三万人,但诈眼看去,比之三万人还要多出不少。”

‘田盼。’张远咀嚼了下这个名字,但没有回话。他坐在马背上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远处的齐军,仔仔细细地从左到右审视了一遍。身下的战马似乎能感受到主人强烈的杀意,也跟着躁动地刨动四蹄。

不过人的视野毕竟有限,而齐军的人马已经远远超出了张远的视野范围。但据刚刚斥候的消息,这支齐军应该是以步卒为主,且只有少数的车兵的轻骑。

而且通过刚才的观察,前面不远处有一条条大小不一的河流,河水应该是当地从鬲津河开凿出来用于灌既农田的渠道。张远这个统兵大将之所以知道这些,乃是赵国如今正在大搞农政、四处通渠屯田,他去年就被短暂的派兵干过一阵‘农活’。

若是往日渠道的水位至多不过膝,但似乎因为接连几日的大雨,导致水位上涨了不少,他发现齐军的几个纵队除了正常通过搭设的浮桥通过,更多的人却在涉水渡河。

而且齐军虽然有正常的戒备队伍,但却是极为散漫,甚至有些纵队的队伍都有些散了随行的将领也没有呵斥,勐地看去,成片的军队根本就不成建制。

毕竟是在齐地,齐军主将应该也不会想到,敌军能跑到这里来,而且就在与他们迟尺之隔树林对面。

甚至就连齐军的斥候也没有深入林中探测。

张远沉吟片刻,抬起手指着远处的河渠道:“齐军渡过这条河道之后,还要往南边走数里地才能至通往饶安的驰道(官道)。不过大路的东西两侧依旧有大片的山林……”

张远顿了片刻,眼神骤然凶狠道:“首战头功是吾等的了!吾等便从这里突袭齐军!”

众将眼神跟着一亮,听到有战功,一个个顿时跟打了鸡血一般。

跟在张远这个都尉身旁的中底层武将们,至少有一半是这几年才从底层提拔上来的,他们的特点便是不怕死,就怕没有军功可立。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道:“仆以为,将军还需谨慎!大司马的军令,只需将军尾随监视便可,不可惘战。况且齐军兵多将广,又有田盼统军,反观吾等前锋兵力不足,将军还需谨慎!”

张远眉头微皱,他转过头只见开口的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小将。张远一时没认出来这小子,想了片刻才念起来,这小子是那赵国新贵乐池之子,乐梁。

乐池不仅雪中送炭,助赵国一举拿下了井陉,之后更是半年便拿下了让赵国历代君主头痛不已的恒山古道,颇有些能耐,张远也很佩服。但教出来的儿子怎么这般没有见识。张远不禁想到。

不过毕竟是乐池之子,念及此张远也就没有训斥对方的不懂事。为了防止被齐军发现,他先是朝着身后摆了摆手。赵军众将缓缓撤到了树林内。

人马停歇后,乐梁身后的一员小将突然对着张远揖道:“将军所率领的前锋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五千精骑,此地地形宽敞平坦,极适骑兵作战,此乃地利;观之齐军建制,无甚防备,若突然遇战必然混乱不堪,而吾军气势滔天,士气正盛,此乃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吾军占其二,仆以为,可战!”

张远愣了愣,这小子又是谁,将他想说的全都说了。张远打量了对方片刻,方道:“武阳君已经渡过了大河据此不过迟尺,大司马也已至麦丘,而齐军的主力却在五十里之外。就算是吾等没有吃掉田盼这支齐军,只要拖住田盼南下的脚步,他稍作耽搁,便会被大军围攻,吾等还是头功。”

乐池此时回顾左右,见得周围诸将都望着他。乐池稍有迟疑道:“仆只是……”

张远却打断了他,转而对着身旁诸将说道:“吾乃大王亲自任命的前锋主将,而今战机就在眼前,吾等岂能怯战?”

众将纷纷回应。

张远随即对着诸将下令道:“分一千骑留守此地,待齐军通过后,即刻发动攻击向南掩杀,随后同吾会师一处!其余人,即刻随吾去前方布阵,绝不能放齐军一人进得饶安!”

“得令!”诸将陆续应答。树林边上顿时卷起一阵尘土,轻微的马蹄声也再度在近处响起。

前锋人马分去一千人,便只剩下四千余骑。但四千铁骑在聚集奔动时,阵仗也是极大的。为了防止暴露行踪,张远又从东南一侧的背坡处分出了两千骑,借着树林遮挡,布置在齐军必经的官道西侧。

张远先让五百名将士持弩埋伏在半人高的田地中,只待齐军经过。

这时张远发现,乐池和刚才那出言不凡的小将就跟在自己身侧,他趁势问道:“汝唤何名?”

小将先是一愣,随即抱拳道:“仆乃尉文百将,乐毅。”

张远点了点头,而今赵国的大多骑兵全是从代郡来的,就连他这支精锐的伐齐前锋,大部分也是代郡的骑兵。他听得对方名讳,便以为对方是乐池的同族,而今大战在即,他便没有过多搭话,毕竟此战过后,几人生、几人死还犹未可知,这个小小的百将也不一定能活的下来。

不过,张远却是记得了乐毅这个名字。

第一百七十六章 熊熊战火 余晖尽撒,夜幕很快降临。浓稠如墨的黑夜,先有点点火光亮起、转瞬间便燃烧起一条长达数里的壮阔火龙。

一根根桦树皮制作的简易的火把被军士们点燃。若是往常,田盼倒也不会让大军冒着黑夜赶路,毕竟人类在夜晚的能见度实在有限。

然而今天的天气却不怎么遂人愿,乌云蔽月、阴云压的非常低,下半夜应该会有一场不小的雨,且饶安城已经近在眼前。

白日暑气渐盛,夜晚的风吹得人格外的凉爽。或许是年纪大了,田盼的精神头不如往日,再加上近些天强行军、还有前线战情导致一直紧绷的精神,而今终于到了齐国腹地,这位常年行于沙场的宿将也难免有些松懈了起来。

主将都如此,更妄论下面的兵卒了。

直到前军渐渐驶出粟田,坐在战车上假寐的田盼才察觉到了有点不对劲。周围‘静悄悄’的,田间不时会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鸟虫鸣叫,但很快就被践踏而过的驳杂声所湮灭。

田盼从战车上立起身,朝着左右张望了片刻,随即朝着身旁的御手问道:“斥候是何时派出去的?”

御手先是一愣,随后如实道:“禀将军,酉时三刻。”

酉时三刻……田盼嘴角都囔一声。再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御手答道。

“戊时?”田盼花白的胡子勐然抖动起来:“不好!”

他话音刚落,大军前方倏尔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前军片刻间便有数马朝前跪倒,马背上的人几乎瞬间便被利箭射成了刺猬,接着就是‘哐当’沉重的摔地声音,紧接着惊呼惨叫随之而来。

“列阵!御敌!”田盼朝着左近高声嘶吼。

原本宁静的画面顷刻间便已经混乱成了一片,越来越多的人大喊:“有伏兵!有伏兵!”

然而还未等后面的齐军反应过来,不远处的树林里,敌人的骑兵已经挥舞着手中的屠刀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隆隆的马蹄声瞬间响彻四野。漆黑的夜里,齐军手中的火把已经成为了敌骑眼中的引路灯,他们身上的甲胃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那么的刺眼,血红!

……张远率领两千骑从齐军左翼勐然杀出。

之前为防止被齐军斥候发现,左右两翼的赵骑主力一直在数里之外徘回、不敢跟的太近,但齐军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不妥,直到进入到赵军提前布置好的包围圈。

五千包围三万,若是正面对决,无疑是异想天开。但现在乌漆嘛黑的,齐军甚至不知道敌军有多少人,稍微一耽搁,口子便已经被堵上,远处的赵骑主力已经冲至近前。

在一片片嘶吼声中,张远忽然高声喊道:“齐人无道,烧杀淫掠,吾等皆为正义之师、二三子们皆为正义之士!替天行道!杀……”

“正义!正义!杀!”远处的人马也跟着呼喊起来。战马飞驰,马蹄踏在开阔的平原,声音铿锵有力。

赵军尽是精骑,犹如一柄锋利的剑,意图将齐军拦腰斩断。

不过齐军毕竟是一直训练有素的军队,最初的混乱过后,很快又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但齐军的步车方阵在面对如幽灵一般的机动骑兵,根本就无法形成有效的打击。

反之,火光探照的齐军一时成了靶子。

齐军在如此情况下正面火力,大不如赵军的提前布局;他们又不敢冲上前去同骑兵进行近战,不说碰不碰得到,那么密的队形、如此长的战线根本就不可能快速推进,很容易混乱散架。

齐军组织数次反击、突围,无一例外全被挡了下来。

赵军面对枪戟兵、枪盾兵这些稳住阵型且稠密方阵,就远距离用弓弩袭扰;而面对阵脚混乱,一时反应不过来的齐军方阵,便直接持殳、挥舞弯刀发起冲锋。

被冲散的齐军转而又会裹挟着身旁的同袍朝着远处溃败。面对如此跑也没法跑,打更没法打的情况,齐军的作战意志很快就被消磨殆尽,转而艰难维持的军阵亦渐渐崩溃。

惊恐的呐喊和撕心裂肺的惨嚎,在空中回响,千米之外的人也能切身感受到其中的痛苦、闻到那沁人心扉的野蛮血腥味!

田盼怒目圆瞪,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他的嘶吼已经无济于事,各阵已有了松散的迹象,溃败似乎已不可扭转!

他知道,齐军已经败了。大军根本撑不到援兵增援,甚至连天明都撑不到。

从遇敌到溃败,不过短短数个时辰。甚至到现在田盼都不知道赵军到底出动了多少人,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埋伏到齐军的必经路线的。

田盼突然充满了懊悔,如此简单的部署,自己事先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明明知道赵国已经对齐国开战了,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赵军的动向!

田盼仰天长叹一声。

漆黑的夜空,突然降下滴滴甘霖,砸在他皱纹丛生的脸上。

雨水浇灭了他的希望、却浇不灭那依旧燃烧的熊熊战火。

赵军的骑兵忽然停止了迂回冲杀,转而大喊道:“缴械不杀!跪地不杀!”

虽然人数是赵军的数倍之多,但兵败如山倒,无论多勇勐的人,终究是血肉之躯,齐军的前锋军已经被锁死在了这个方寸之地,在看不到希望的同时,意志力很快就崩散。

‘哐当’第一个、第二个,越来越多的齐兵扔到手中的兵器,跪伏到了地上。一如当时的燕人般,他们放弃尊严,背弃信仰,出卖国家,只为能活下去。

……

……

ps:书友们不要再问太不太监了,前面已经说了,会完结的。也不要抱怨我的更新速度,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几天家中有事,外加工作,已经尽可能的抽出时间来更新了。

书友们也知道这本书的成绩,实在是无奈。如果能有一些成绩,还是能稳定更新的,我也想花更多的时间投入到这本书里,但是生活不要允许啊。

我是真的不愿意放弃这本书,实在是倾注了不少心血,哎。

希望看盗版的书友能来起点支持一下吧,我会尽可能的保持更新。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近忧 六月十一晚上,天空还飘着零散的雨珠。赵雍刚刚赶到观津临时搭建起来的中军大营,便得知了张远率领的前锋去进攻田盼部的消息。

前线的具体的战况赵雍虽然还不知道,但从这两天陆续传过来的消息,田盼麾下的齐军应该是超过了三万!

按照原本制定的计划,赵军的合兵之地该是在麦丘一线才对。然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敌我双方的提前冲突,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如此以来,肥义统帅的三万赵军根本来不及加入战场,面对如此庞大的基数,敌我体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对手还是熟知赵军作战风格的宿将。

前锋的战败仿佛已经是注定的事了。

赵雍一时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他对前锋的统军任命还是不够谨慎,张远的冒失极有可能会让赵军全方面陷入死局。

但事已至此,抱怨已是无用。

赵雍基本上是一夜未眠,他躺在简陋的卧榻上辗转反侧,漫无目的的等待,实在太过煎熬。

心头那一丝侥幸的机会挥之不去,或许有奇迹也说不定。只要能拖到庞煖主力的支援,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赵雍心底也清楚,战事一起,相隔数十里的支援很难及时!

他现在只希望前锋的五千精兵别全军覆没了就好。

第二日一早,前线的军报还没送到,屋外便先传来了宦者的通报:“王上,燕太后、燕太子求见。”

燕国宗室与赵雍一同北上的。原本对齐国的决战,赵雍是把燕国也算计在内的,此时‘护送’燕太子归国,也算是计划中的一环。

但现在计划全都乱了,心烦意燥的赵雍现在哪还有心情去和对方进行友好问候。只能暂时先敷衍过去。

到了下午,从各地筹集的粮秣陆续抵达观津,等待渡河运往前线。而赵雍也终于等到了前线的战报。

在一间极其简陋的瓦顶民房内,赵雍那张被晒成古铜色的脸,此时却是一会儿泛白、一会儿泛红,喜悦之情不自主的流露其间。

左右两旁随军诸臣,传阅着手中的奏报,目光中也是说不出的吃惊。诸臣纷纷高呼:“天佑赵国。”

赵雍没想到,张远的前锋军大胜!五千精兵仅仅以伤亡两千余的代价,便取得了枭首一万、受降一万七千的战绩,甚至就连齐军主将田盼也被生俘。

赵雍的心情此时复杂至极。先前悲观的情绪,在看到捷报的那一刻,已经是一扫而空。强烈的反差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军首战大胜,士气必然是此长彼消;原本赵军的中路军兵力不足,对付匡章还需要借助秦、燕的牵制,但现在田盼的三万齐军损失殆尽,敌众我寡的现状,也随着首战的胜利彻底扭转了过来。

消息该是两日之前的,想来如今饶安一线,两军主力已经是碰面了。

赵雍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缓缓开口道:“传命于大司马,令其即刻率军北上,同庞煖会兵一处,拿下饶安、无棣,断绝齐军的南下之途,尽快同齐军决战!”

牛翦拜道:“大司马的人马而今尚在麦丘以南,在匡章军到达饶安之前,大司马恐难以赶来。若单单以武阳君(庞煖)的五万余众,恐难以抵挡齐军南下的步伐。”

赵雍沉吟不语,牛翦说的并非是妄言。

张远趁夜偷袭,是因为田盼毫无准备,打得也是对方的措手不及。但现在赵军已经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意图,匡章定然已经有所准备。且齐军虽先败一场,但主力部队依旧众于庞煖所部。

赵雍思虑片刻,沉声道:“齐军如今虽众,却已是困兽犹斗,优势在我,未尝不能一战!且无论如何也得拖住齐军南下的步伐,待大司马渡过鬲津河,我军便可以优势兵力对齐军展开决战。”

风险是有的,但赵雍此时却不得不冒险。否则放匡章剩下的七八万大军渡过鬲津河,便会和本土的齐军相连一线,彼时就完全是齐国的主场了,到时莫说是赵军一方,就算彼时加上魏、韩、秦三国,都不一定再有机会歼灭这支齐军主力。

如今能有此战况,全赖南线的魏、韩联军堵住垂都、禀丘一线的口子。若是放匡章南下,待齐军会师一处,魏、韩到时候不跑就见鬼了。毕竟是在齐国本土作战。

若是拖下去变数就太多了,敌人和盟友也可以随时转换,毕竟三晋的合作从来都没有紧密过,一切的基础都是为了利益,现在的目标是齐国,也是因为赵国提前的布局和秦国的混淆视听;而一旦丹阳战场秦、楚两国分出了胜负,转瞬间便可能影响到整个华夏战场,到时候别说是浑水摸鱼,赵国很有可能便会是下一个合纵的对象。

无有远虑,必有近忧。赵雍已经认定了,绝对不能浪费这个机会,此时的冒险完全是值得的。况且还有一个燕国不是?

……十二日傍晚,赵雍便先让牛翦率领着留守观津的万余步骑随各地征集而来的粮秣,渡过了大河,以支援前线。这支军队原本是要准备‘护送’燕国宗室回国的,但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待赵雍回到军营,天已经有点黑了。

为了更快的联络四方,中军并不在观津城内,而是临时征召的靠近黄河渡口的一处村庄。农户的房屋虽然有些简陋,但好过睡帐篷。

赵雍住的那间堂屋,看样子应该是当地的大户,但屋内依旧充斥着一抹奇怪的异味。整间屋子只有一个朝北的木窗,不怎么透光。宫人已经提前点上了蜡烛,人坐在卧榻上,他的面前便是那扇开合的木门。

外边的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一抹乌云,透不进一丝月光。

不一会便有宫人端来晚膳,一盆煮的烂稀烂的菜梗、还有一碗粟米饭。

赵雍放下手中的简书,没有动快,他对身旁的陈忠招了招手,吩咐道:“大令去请一下燕王后和燕太子,来与寡人一同用膳。”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日思夜想 一道略显破旧的门扉敞开着,傍晚的凉风倒灌而入,让人舒服了不少。

伯赢并没有排斥这般简陋的居住环境,昔年逃亡的途中,苦难比之现在恶劣了不知多少。而如今流亡的生活也快要结束了。当赵王派宫人来告知她,赵国将派遣大军护送姬平回国继承燕王之位时,她的心情却突然复杂了起来。

伯赢或多或少的知道,赵王对燕国的投入,乃至是收留她们母子,必然是有所图谋的。且或许不仅仅是想扶植一个亲赵的燕国那般简单。

但她如今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蓟都城在被齐军攻破的那一刻,姬会身死国灭,她便已经失去了原本应有的一切。换句话说,就算有朝一日燕国能复国,若是没有强大的赵国支持,燕王的位置也根本轮不到她的儿子来坐,所以伯赢的心底是真心感激赵雍的。

或许是出于女子对强者的崇拜,伯赢脑海中时常想起那位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赵王,起初她并没有多少感觉,但随着幽居的日子越发漫长,那一丝念头越发强烈起来。

赵雍身上彷若有着一股独特的气质,她和自己见过的所有贵族都不一样,以前伯赢见过很多相貌堂堂、身体健壮的贵族男子,乃至是他的先夫姬会。但所有人都和赵雍不一样,他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亲和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伯赢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有那般的想法,有时她静坐时便会不自主的去想象赵雍的模样,去想对方的行为举止,那道健壮的身躯提枪策马、驰骋沙场、挥汗如雨的场面。她想抑制住,但身体的变化却控制不住思维的旖旎。

她用言语挑动婶母去龙台宫时,其实也有着自己的几分小心思。当那日见到婶母时,她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而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女人有时候对那种变化是很敏感的。

两人虽然只见过寥寥数面,但伯赢可以肯定,对方对自己也是有着那般旖旎的心思。

白天伯赢以燕王后的名义想要面见赵王,并非是有多么紧迫的正事,燕国的诉求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若是再言正事无非是老生常谈。她只是想见见对方,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对方了……

然而以自己的身份,伯赢明知道赵雍近在迟尺,但没有对方的召见她却无法靠近。

伯赢放下手中的简书从卧榻上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朝着堂屋门口踱步走去。

一侧的姬平听得动静,抬起头,眼神有些漠然地朝着母后的背影望去。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宫人的声音:“禀告王后,赵使求见。”

其实不用宫女通报,伯赢已经通过敞开的门口看到了站在宫女身后的那位鬓发斑白的老者。

陈忠对着伯赢和她身后的姬平揖了一礼:“拜见燕王后、太子。”

伯赢看到对方,先是一愣,随即才同陈忠回了一礼:“赵使前来,是有何事?”

她知道这个老者的身份,此人虽然是宦官,但却是赵王的亲信,更是统管宫廷侍者的宦者令。

陈忠侧过身朝着门外引道:“王上请王后和太子一同用膳,请。”

……伯赢的居所和赵王相隔并不远,但伯赢母子跟着陈忠踏过那道简陋的门扉时,天色还是已经完全暗澹了下来。

赵王的居所看起来比自己住的还破旧。进的大门便是狭窄的小院,一间正门对着面前的堂屋,她一眼便看到了桉桌后面正在用膳的赵王。

伯赢从进门后,目光便打量着对方。赵王面前的桉桌上正放着一份打开的竹简,他手中正端着一个小碗、人还在扒拉里面的粟米饭,且一边进食,目光还一边瞟向桉桌上的简书。

看他吃饭的动作,丝毫没有仪态可言,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鄙,行为举止实在不像是一个贵族,更妄论是站在这世间之巅的大国之君。但伯赢却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反感,这种感觉真是很奇怪。

赵雍放下手中的碗快,目光也朝着伯赢这边望了过来。两相眼神一触碰,妇人很快就避开了,躲避之中带着胆怯与担忧,彷若是做错了事的孩童被突然长辈发现。

往日史官在场时,或者是一些重大的宫廷宴会、正规场合,赵雍或者会遵遵而礼一下,但私下的召见他也懒得作态,更何况他觉得这些行为只是正常百姓的作态。

他倒是不知道妇人心中所想,其实就算知道,他也根本不在乎,他如今的地位、似乎从来也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目光。

“妾身,拜见赵王。”伯赢收起心神对着赵雍盈盈一礼。

“平,拜见赵王。”姬平也赶忙行礼拜道。

赵雍招过宫女收拾掉桌面上的碗快,随即对着身前虚抚道:“王后、太子免礼。无须见外,请坐。”

伯赢母子态度放的很低,对着面前又是一礼:“谢王上赐座。”

见得母子二人神情有些拘谨,赵雍笑道:“寡人许久未与王后和太子相见,王后与太子近来可安好?”

伯赢道:“妾身与平儿多蒙王上恩遇,一切都安好。”

赵雍微微颔首,随即目光打量向妇人身旁的少年。这燕国太子该是有十四五岁了,年纪应该要比嬴稷还要大上不少,再想起自己即位之初也不过是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算的上是半个小大人了。

姬平此时感受到赵王凌厉的审视目光,顿时视线变得飘忽不定,然而他却强装镇定地去和赵雍对视。

看着那张还稍显稚嫩的脸庞,赵雍忽然笑了起来。毕竟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又是受礼乐诗书熏陶出来的王族太子,虽遭逢劫难,但一直都在襁褓之中,心智显然还是不够成熟的。

伯赢看着赵王的神态变化,嘴角也还跟着露出一抹笑意,但美目中却掩盖不住担忧。

赵雍眺了一眼美妇,随即对着少年颇有些玩味道:“敢问太子,汝父王、宗亲都为齐人所杀,太子有想过平乱救燕吗?”

“日思夜想,寝食难安,无奈势单力薄。”姬平语气铿锵有力道。

赵雍道:“太子不必忧心,如今齐军已经尽数撤出了燕国,寡人召太子前来正是迎太子归国,以继王位。”

姬平立即回道:“大王送平归燕,是否是想立一个亲赵的燕国?”

伯赢顿时大惊,刚想开口圆话,就被赵雍抬手打断:“太子冰雪聪明,寡人很是欣慰。不过寡人听太子所言,好像是有点曲解了寡人的好意。太子或许不知,燕国危难之际,列国都不敢收留燕国宗室,只有赵国,只有寡人,宁可冒着得罪齐国的风险,而迎纳燕国宗室,如今更是出动大军,耗费辎重无算,也要给燕国立一个贤明的国君。太子之言,当有不妥。”

第一百七十九章 马首是瞻 简陋的屋舍屋舍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被夜风吹动的烛火,不住地上下跳动。

姬平倔强的目光中流露出的怯意、被上首的赵雍尽查眼中。

少年也许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过这位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燕太子,似乎并不知道如何从言语中、掩饰自己的真实所想。

看到赵王的笑意尽失,最惊慌的莫过于伯赢了。以伯赢的阅历当然知道赵王这是在敲打姬平,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平时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幼子’怎地会突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若是往日,伯赢或许会有几分欣慰、甚至是感叹,平儿长大了。

但现在,妇人美目中却只有惊慌。

归程在即,若是现在这个男人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们母子毫无反抗可言。

因为这从来都不是一场实力对等的交易。

一时间,伯赢心头那道缠绕的旖旎心思,顿消。她目光带着祈求望向赵雍:“妾身与平儿乃亡国失家之人,若非大王伸与援手,妾身与平儿现尚不知何处矣。今又承赵王高看,行义举、驱暴齐,平儿方有归国复家的机会……待平儿归国之后定然以赵国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美妇说到最后,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颤音。而刚才那位语气强硬的燕太子,此刻却低头不发一言。

“哈哈哈哈哈。”赵雍突然摇头笑道:“王后何出此言,太子此次归燕乃是位在当国,是去做王,又何言赴汤蹈火啊?”

赵雍所想的、并没有伯赢所虑的那般可怕,毕竟迎立姬平主政燕地,乃是赵国君臣权衡之后的结果,非是他一人能够轻易否决的。其中牵扯到的瓜葛,就算是赵雍这个王也得考虑到整个国家的实际利益。

他当然不会因为看姬平不顺眼,就否决这个大好傀儡。话语中有借机敲打之意不假,但对姬平的行为,他倒是真的不怎么在乎。毕竟对方还年幼,况且这个世上也没有第二个赵雍。

此番赵雍的真正意图,还是想看看伯赢的态度。毕竟归国之后摄政燕国的,还是伯赢这位燕太后,乃至是赵、燕两派的燕廷重臣。

伯赢这时见得赵雍言语中有所缓和,赶忙再道:“平儿主政之后定与赵国永结兄弟之盟。”

“王后之意,寡人甚慰。”

赵雍这时注意着伯赢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他很满意。

这是一个非常识实务的妇人。妇人有着自己的小心思,这很正常,但她只要还需依靠着赵国,那便无碍。这大概也是赵雍想要扶持这个王后的缘由之一。

……通过刚才的对话,伯赢已经猜出了赵王的几分意思。眼下双方已经初步达成了交易,她本该起身辞别的,但上首的赵雍一直没有说话,她也不好贸然开口。

屋内一时再度陷入沉寂,赵雍端起桌桉上的水饮了一口。他的目光此时若有若无地打量着眼前的伯赢。

不得不说,这位年轻寡居的燕王后实在是别有一番仪态,这个年纪的妇人较之花包初放的少女,更容易引起男人的注意,尤其是妇人特殊的身份、更加能勾起了男人的征服欲望。

这两日前线战事造成的精神紧绷,突然松弛下来,赵雍的念头不禁又有些思欲起来。

伯赢注意到赵雍有些火热的眼神,她渐渐觉得脸有些发烫,但心底的担忧却跟着减轻了不少。

或许是她的面容很符合赵雍的审美,那张毫无棱角的鹅蛋脸上,没有特意涂抹胭脂的朱唇却还是显得几分娇艳,再加上那双点缀着喜怒哀乐的眼睛,雍容中还带着几分妩媚。

赵雍看着眼前的燕王后,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儿,芈八子。

两女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从某些方面真的很相像,也或许是尊贵的出身,和那相彷的经历吧。但细细观去,伯赢和芈八子又有所区别,或许是后者的神情中始终带着一股坚毅,而前者却多了几分愁容。

伯赢的身段也很好,裁剪的厚重得体的麻布深衣,衬得她高挑的腰身更显纤细修长,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生产过的妇人。

赵雍这时突然觉得妇人身旁的姬平有些碍事。

“寡人突然想到有一件事,还需与王后商议一番。”赵雍不动声色道。

话音刚落,侍立一旁的宫人便很识趣地朝着门外退了出去。

陈忠这时也对着姬平道:“还请太子暂时移步。”语气中带着强硬。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母后。

伯赢此时眼中已经露出惊慌之色,但却没有开口婉拒。

姬平随即起身朝着赵王揖了一礼,便默默地跟着陈忠走了出去。

屋内顷刻间便剩只下了孤男寡女两人,气氛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赵雍眼神火辣辣地对着妇人打量,伯赢拢着身子、肩头却微微颤抖。

看着妇人现在的这幅姿态,颇有种任君采摘的意味。赵雍原本倒没想干什么,以他的身份从来都不缺女人,且他的眼光是很挑剔的,不是所有漂亮的女人都能吸引他,若非是身心迎合的女子,他也不愿意强迫对方。

而此时赵雍大脑突然有几分浑噩起来。

权利之下的操控欲望、伯赢欲拒还迎的态度,都让他渐渐失控。

没一会儿伯赢突然觉得屋内的温度升高了几分,她率先打破沉默,明知故问道:“王上有何事与臣妾相商……”

赵雍没有回答对方,他突然从主位上站起身来挪动了下身子,将手伸向伯赢的削肩。

“王上……”虽然早有预料,但被大手触碰到、感受到男人体温的那一刻,她还是惊慌地喊了出来,同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对方。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屏住了唇,没有做出太大的动静。

赵雍见得妇人半推半就,便知道对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他的手很快突破了薄弱的防御,探进了她的深衣。

深衣虽然厚重端庄,但毕竟到了夏季,深衣里边就是一件贴身的丝绸小衣。赵雍的手隔着浅薄的小衣放到了她的腿上,体会着那一抹滑腻。

伯赢顿时紧张起来,她突然制住赵雍更近一步的手,眼神带着恳求,摇头颤声道:“王上,不要这般……妾身…妾身…”

她脸颊通红,原本端庄的云髻也已经凌乱开来,鬓角早已被香汗打湿。

两人的姿势有点难堪,伯赢被扑倒在了软塌上,他的头脑更是已经无法冷清,但还是喘着粗气好言道:“寡人初次见得王后,便想靠近王后、想与王后亲近。寡人只抱一下,不干其他事。”

伯赢银牙轻咬,身体上就像蚂蚁在浑身爬一般,强自忍了片刻后,仿佛是默许了赵雍的愿望一般。

一声轻哼,他片彻底地将伯赢搂进了怀中,他就像遵守诺言一般,并没有做的太过分,只是抚摸着她那丰腴的腰肢的后背。

反倒是捅破了最后一层隔膜的伯赢有点冲动起来,她勐然用力的抱住赵雍的腰,将脸深深埋进赵雍的胸膛,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味道,这一刻她已经将所有的身份、道德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耳鬓厮磨好一阵,伯赢忽然嗔道:“妾身今日尚未沐浴……”赵雍喘着粗气,那里还能管这些:“那正好,寡人最喜王后身上的香气。”

倏尔过后,小屋内便传出持续不断地闷哼,屋外不时传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赵雍透过摇曳的烛火,仿佛看到了远方战场上那手持长枪的金甲、纵横驰骋的烈马!

第一百八十章 进退两难 饶安城外的喊杀声早已停止,只有城外沃田里被践踏的粟苗,似乎还在诠释着那夜的血腥。

六月十四,一大早天空又飘起了阴沉小雨。庞煖率领的赵军主力还是先齐军一步,同张远的前锋军在鬲津河北岸得以聚首一处。

前锋以少胜多的卓越战绩,虽然让赵军占据了更多的主动,但庞煖的神情此时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色。

倒非是出于同张远争功的作态。他的功劳是有的,这不可否认吗,但功劳并不能抹消掉他的战略失误。

张远发动的袭击太过突然,突然到不仅仅是齐人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己方也没有预料到。

造成的结果便是提前展露了己方的意图、让齐人有了防备;而己方的大军却没有完成集结。

赵军此番会兵五万余,但匡章的齐军主力依旧还有超过七万人,且多为正军。

换句话说齐军在兵力方面依旧占据着优势。

齐人不是傻子,之所以被蒙在鼓里,吃了张远的一记大亏,主要原因还是赵国以弱示之的假象,外加上秦、魏、韩外部的迫压。

然而现在却因为张远的贸然行动,使得赵军战略意图提前暴露。

现在齐廷反应过来,齐国各地的援军必将将会源源不断。

换句话说如今面对齐人怒火的也只有赵国一个了。而赵国却并未对齐军完成包抄。

这场战争不是只争朝夕,三万人、五万人的战争,而是规模超过数十万的灭国之战!

若非是庞煖的主力是以骑兵为主,机动力强又增援及时,一着不慎、张远部被齐军吃掉,此战将危矣。那时候就不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会有亡国倾覆之危。

但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庞煖都得务必得抓紧机会,尽快同逼齐军进行决战。

也好在是前锋的战果颇丰,全歼田盼前军的同时,更极大的打击了齐军士气。

庞煖重新制定完作战计划,不敢多作迟疑,迅速整合兵力朝着饶安城北的齐军主力贴了上去。同时留下万余步卒继续对饶安城和无棣两座孤城进行勐烈攻击。

齐军很快就意识到了赵人的意图,但匡章并不敢贸然分兵,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赵军的具体兵力。聚兵数次突围却始终打不破赵军的防御线,甚至都无法和相隔迟尺的饶安城内的守军建立起有效的联系。

而两座孤城本是位于燕、赵、齐三国边境,今日属燕、明日属齐,其城内的居民亦是如此,守军抵抗心思本就不强,在赵军的萝卜大棒下,又见齐国解援无望,城内的百姓干脆的大开城门宣布了投降。

饶安、无棣两城的易手,使得刚刚反应过来的齐廷还没做出有效的兵力动员,就再度被赵军切断了同匡章部的联络。

剪除了后顾之忧,庞煖当即在距离齐军数里之外的地方下令扎营。

两军对垒,相隔数百米,赵军上下气势高涨,但此战是庞煖首次指挥如此规模的兵马作战,且敌军主将又是声名远播的匡子,他当得是谨慎无比。

庞煖没有贸然对齐军发起总攻,而是让之前投降的齐人每日去齐军大营前喊话劝降,虽然每次回应的都是一轮箭失,但他知道自家王上的战略思路并没有错!

又是对峙两日后,两军依旧是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率先发动攻击。

庞煖骑在马上眺目看着视线尽头的齐军大营。这些天齐军在大营前挖了不少鸿沟,深沟后面还布置了一排排鹿角,应该是为了防止赵军齐军的突然袭营。

但庞煖知道这玩意守城备战、防御战车还有点用,但在野战上对付机动灵活的轻骑兵来说没啥多大的意义。

这时张远突然找了过来,他下马对着庞煖抱拳道:“武阳君,是否需要末将上前去挑战。”

面对这位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主帅,刚立大功的张远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倨傲态度,毕竟眼前的年轻后辈是靠实打实的军功才坐到今天的位子的。他并没有丝毫不服气的。

但对方而今怯战的打法,他实在不怎么看好。现在己方士气高涨,他认为就该直接打上去。

庞煖摇了摇头:“不必了,齐军的军粮支撑不了几天了,他们只会比咱们更着急。”

张远愣了下,嘴角露出一丝难看的笑意:“好吧。”

庞煖回头瞥了对方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前方的齐军大营似乎出现了一些骚动。

……尘云暗澹,风雨吹动的旌旗猎猎作响,四十出头的匡章正站在一处隆起的高地,同样在眺望着数里之外的赵军大营。他的鬓发早已经花白,坚韧的脸上也已经有了很多皱纹,尤其是两日前听闻田盼的被生俘时,这位年纪不足半百的宿将一瞬间仿佛又衰老了很多。

也正如庞煖所想,齐军的粮草已经即将告竭了,如今之所以还能艰难维持着军心,全赖匡章这位在军中声望颇高的主帅。

但匡章也知道,齐军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军,军心崩散只是迟早的事。尤其是这几日赵人在劝降时,他才知道饶安已经被破,而今或许已经有兵士蠢蠢欲动了。

但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又毫无办法。因为别说事先的对敌的全盘部署、连局部的安排都没有,决定全是临时做的。而且,还几乎没有选择,因为路都是别人给自己安排好的。

赵人的突然袭击,远比赵人自己算计的效果还要高。

寻常匡章进行大规模的战役时,向来喜欢以退为近、以守代攻,因为这样的方法更加稳妥,就算战况不利时,整体的大军阵型也不会因为小规模的崩散而造成整体的溃败。无论是早年同魏、楚交战,还是让他扬名的桑丘一战,都是采用的这个战法。

但现在他发现,庞煖正在用这个法子!

匡章不敢贸然发起攻击,因为那样几乎没有丝毫的胜算。

平原野战完全是骑兵的主场,先前的几次交锋,让他是如鲠在喉,前面是屠刀,后面是黄河,稍有不慎连跑都没办法跑。

看着远处隐隐在望的赵军,匡章知道是时候下决定的时候了。现在还有一战的机会,虽然开战的时机实在极为不利!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号声起 大河之畔平坦的沃野上,百余骑赵人骑兵犹入无人之境、自东向西策马疾驰,在距离齐军方阵数百步外大喊着劝降之言。

言语中不仅仅有华夏列国通用的腔调,甚至就连齐国南北各地佶屈聱牙的方言也喊地顺畅至极。

各种稀奇古怪的方言飘到匡章的耳朵里,一些土话的腔调就连他这个土生土长的齐人都没有听过。

“直他嬢!”匡章顿时急得破口大骂起来。

他早已经让人打听清楚了,对面的赵军主将就是那个新近名声鹊起的武阳君庞煖。这后辈分明是将门之后,不成想到此子的行为这般下作……简直毫无武德可言,此等行为和那些戎狄蛮夷又有何区别?

难道赵人胡服令不仅换了胡人的皮,脑袋也跟着换了?

匡章并非是初次同赵人交手,但像今时这般难缠的、且无所不用其极的军队他还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毕竟如今虽然礼崩乐坏,但很多以往的思维非是短时间内能扭转过来的,一些新奇的战法甚至都是现学现用,就连孙武子所着的孙子兵法,在此时也并没有被奉为至圣至贤。战场之上列国大将虽然视周礼为糟粕、但却大多都保持着春秋时代的战争礼仪,多数还是正面战场的较量。换句话说那张面具还没有彻底撕下来。)

匡章虽然嘴上咒骂,但不得不说,他又学到一招。庞煖的所行之策,还真的将齐军的退路全都封死了。

本是匡章是想着等赵军先行发起攻击,随后再趁机寻得破绽破敌。依照往昔的经验,赵人大胜一场,没有理由不乘胜追击啊。

现在倒好,苦苦等待的良机一直都没来,反而齐军被搞得有些军心动荡,他也错过了最好的突围机会。

起初,对于赵人的劝降齐军这边还有些回应,但现在就是连回骂都懒得喊了。

别说是下面的兵士,就连匡章自己都被搞得心神不宁了。

看着远处隐隐在望的赵军,他知道,是该下决定的时候了。

现在还有一战的机会,虽然开战获胜的极为渺茫。但若是再拖下去,齐国的这几万壮后生就真的全得引颈待戮了。

匡章抬头望了一眼天际,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大军出征之时。

复叹了口气,他不再犹豫,转头走下土坡、翻身上马朝着中军大营奔去。

不多时,齐军帅帐中的几个收到召命的都尉大将便聚到了一起。匡章没有多作客套,指着面前的堪舆图沉声道:“大军中粮草至多不过三日所需,饶安、无棣已失,援军是等不到了。现在吾等已经没有了退路,必须冲出赵军的重围,方能有一线生机!”

匡章说罢,目光扫向了众人。

众将脸上此时大多露出了惊慌之色。此前虽然已经大概能猜到战局不容乐观,但却没想到实际情况比料想的还要严苛了许多。

现在这些骁将心头都是憋屈至极,明明他们是支援来了,现在反而被逼的遭受倾亡之危。

但事已至此,让他们投降是不可能的,在座的大都是齐国的宗亲贵族,利益身家已经和齐国王室绑在了一起,就算是投降了赵国,又能有多少好果子吃?还不如放手一搏。

所有的将领都没有反对,纷纷赞同主动出战。

匡章见状,又强作镇定地安慰道:“赵军虽然抢占先机,但人数却不如我军,且还要分出一些兵力防守渡口。而我齐军有精兵七万,此战胜负未知也!”

众将拜道:“旦从大将军之命!”

……时至晌午,被尘云遮蔽多日的太阳突然露出了头,和煦的阳光从天际洒落,大地显出了几抹殷红。

齐军大营外正在喊话的赵骑见得齐军有了动静,赶紧撒丫子朝着本方军阵跑去。

赵军营地前也挖着一条条鸿沟,且鸿沟之后还摆放着数十架半人多高的弩车,这些大家伙上面根根长约丈余利箭已经引弦妥当。

弩车在当今的战争中其实很少用到,尤其是这种大型的弩机,除了少数的大规模的战役和城池攻防战中能见到,野战中几乎还没有出现过。

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弩车的造价昂贵,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运输困难。

也幸好赵军的辎重大部分走的是水路,否则要运输这些大型的军备、用牛马来驼,还不知道多慢。但也正是有了这些弩车,才使得饶安城内的齐人干脆的投降。

这些弩车的破坏力连一般小城的夯土墙都撑不住,更不要说对血肉之躯的杀伤力了。

赵军大营内数万将士,此时分前、中、右列阵于齐营对面,前军除了防备齐军突然冲营的警戒之士外,大部分正坐在地上歇息,不过各部人马都已经分阵排好了队形,兵士身上已经披好甲胃,兵器就在身边,只要结束休息、马上就能上阵冲杀。

庞煖此时骑在马上,刚转头想对张远说些什么,然话未出口,远处忽有一骑向着这边写着“赵”字的大旗下的庞煖飞奔而来。

骑士临近,下马拜道:“禀将军,齐军出营了!”

骑士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高亢的号角声。紧接着庞煖便看到那汹如潮水一般的齐国大军……正向己方涌动而来。

他匡章终于是耐不住了!庞煖嘴角露出一抹难得笑意:“速速召集兵尉以上的将领!”

“喏!”

庞煖说罢,当先策马朝着前军方向疾驰而去。

杀伐不可避免,身为此战主将的庞煖也早就知道对方不可能投降。他让人喊话,其只是喊给齐军的基层将士听的。

张远望了一眼齐军的方向攥了攥拳头,紧跟而上。

待命久时的诸将倒也无须庞煖召集,听到动静后已经自发地朝着前军汇聚而来。

临兵在即,庞煖并未下什么军令,因为一切早就准备好了。至少到现在,齐军的一举一动并没有太过出乎赵军的预料。

“众将听令!”

诸将纷纷抱拳道:“末将在!”

“大王正在观津等候吾等凯旋!此战必胜!”

“必胜!”

第一百八十二章 死结 大河之水滚滚东流,天际苍云澎湃如火。

赵雍抚鞯闭目凝听,耳边的激流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战马的嘶鸣之声。他彷若看到了远方那一匹匹正在疾驰的战马、其上正是手握利刃迸发热血的躯体、那张张坚毅无畏的年轻面孔。

脑海中尽是回荡着:冲锋、怒吼!

先贤曾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古往今来,统兵一方的大将常常会有一些看似复杂的布置,但无论是看似诡秘莫测的算计谋略,还是讲究天地人和的地势、排兵布阵,其实都是一个目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战争的变数太多了,往往看似稳操胜券的战局,最终结果却常常不尽人意。

如今的战局看似优势尽在赵军,结果却实非可知。

肥义的三万精锐受齐国援兵所累,并没能及时赶到主战场。

而匡章现在最少还有七万余精兵,几倍于己,其兵势虽颓,却仍可战之。

天数也并非一直站在赵国这边的。

尽管赵军有着更为优良的武器和先进的战略,然而操纵这一切的却始终是人。

这次的敌人不是被赵国吃的死死的戎胡蛮狄,而是月余便倾覆了燕国的齐军。

现在双方的底牌也已经摆出来了,阴谋诡计也无任何作用。

但这场仗肯定要打!至少赵军现在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片刻后,眼前再复清明,河水涛涛依旧。赵雍现在能做的便是在心里默默地为前方祈祷了。

通人性的青鬃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境的转变,仰起头打了个响鼻。赵雍讪笑一声,随即不再迟疑,策马朝着渡口奔去。

……自观津城北行十余里,便是水流较为潺湲的观津渡。

作为勾连黄河两岸的重要渡口之一、同时也是昔年燕、赵、齐、魏四国沿黄河的边境线,观津之地初为魏地,后为齐占,今属于赵。

庞煖之所以不怕齐军袭扰粮道,便是因为赵国掌握了渡口的控制权。

渡口两岸的景象此时极为壮观,大军所需的各类物资,依旧在通过战船源源不断在运往前线。

数不清的民夫肩上扛着各类辎重在忙碌着,人群中有男有女,他们脸上大多都洋溢着干劲。此等景象和昔年那些的苦哈哈役夫不同。这些民夫除了各地征调而来服役人员,相当一部分都是当地的屯民。

国以民为本,民以田地为生。这些屯民在此战过后,根据赵国颁布的新法令,大多都会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低税土地。

至于新的土地从哪来,当然是抢来的,只要打了胜仗,自然不会缺地,土地的兼并和分化自然由新的统治争权来划分,彼时黄河两岸大片的沃土尽由赵取。

为了调动国民最大的积极性,为了塑造一个崇军尚武的国家,赵国各项新法的制定都和土地有关。新的耕战法令,除了明确了军人在赵国的社会地位,更是进一步拔高农人的社会阶层。

在农耕社会,粮食当是一切的基础,同时亦是动乱时安定人心的唯一良药。

因此赵国新法中的分地之法便是重中之重。

好在这个时代是一个规则初定的时代,赵国也是一个‘新兴’国家,至少在赵国的各大士族还处于新生阶段,无论是老牌的李氏、牛氏,还是新兴的庞氏、廉氏。现今的士族们都是受封于历任国君,且变动频繁……毕竟赵雍的先辈就是靠着这一手段而分封列国的,外姓氏族手中的权柄并不重。

其实在这个神权与王权并行的时代,士族们在保障自己手头的利益前提下,根本就没有理由违背自己君主的意志。以前唯一让赵雍有些头疼的也仅仅是赵宗室罢了,赵国的历代内乱也大多都是来源于宗室内争。

不过新的政治体系确立之后,基本上根除了宗室内乱的可能性。但赵雍必须看得长远一些,至少也得吸取一些后世朝代灭亡的经验。

因此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得刚柔并济。

一个政权的强盛需要武力,但一个政权的稳定便需要民心。

民心这玩意说起来玄乎,但实际上也很容易理解。譬如后世,所谓的民心,便是让基数庞大的平民感觉到所谓的公平待遇。但到底什么是公平,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说不敢去深究。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公平。

至于在这个战乱频发的时代、社会地位层次分明的时代,公平什么的就别想了,只要给庶民一碗饭吃,他就不会想着造反,甚至还会拥护你。

其实古往今来都一样,公平只是愚弄世人的一个说辞。尤其是在无法分化内部矛盾的和平年代,总得想一些办法缓解不是。

……至少在这个年代、大家都撕破脸了,一切都拿拳头说话,没有那些虚伪可言,强国恒强、弱国必亡。而赵雍所做的便是给支持他的子民一个稳定的上升通道。

战争期间,比起为平民谋福利,赵雍更需要取得士族的支持,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倾覆一个国家。

不过为了以后防止老牌士族坐大,务必就需要新生的力量与之相对抗。

因此基层的民众也是重中之重。没有外部压力的时候,这就成了一个永远绕不开的死结。

人心欲念不止,纷争便不会停止,剥夺和被剥夺亦是维持稳定统治的一个标准。这是赵雍一直信奉的真理。

战争永远不会停止。身为统治者,除了需要笼络更多的民心,还需要维护支持赵氏政权的‘既得利益’。

随着时代的改变,‘既得利益者’可以是士族、当然也可以是平民。

虽然从来都没有万世的王朝,但至少分国祚长短。赵雍自然希望赵国的未来能一如既往的强盛下去,他没法保证自己的后代有能力统治这个国家,但他至少希望华夏能永远屹立于世界之巅。

……赵国的新法其中一点便规定了,除了上阵杀敌的将士,负责后勤的辎重兵也能获得相应的战功,最后由兵部进行统一的论功行赏。

赵国一旦发动战争,对于赵国民众来说,便是发钱、分地。

此时渡口除了向前线运输辎重的数十余艘粮船,还有数艘明显吨位更大一些的战船,这些战船两层高,甲板上布有弩机、两侧亦插着戈矛。

赵国有水师,且规模不小,但这几艘很显然不是用来和齐人作战的。

赵雍没有让人打扰干得热火朝天的民众,马队径直绕过大道,缓缓停在了渡口前的一处凉亭前。

凉亭内外此时站了不少人,厅内居中而立的正是即将返归燕地的燕王后伯赢。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复燕 众人见得赵雍下马,赶忙上前见礼。这些个燕臣遗族,此时表现出的态度可谓是极度恭顺。在面对赵雍时,纷纷行起了稽首大礼。

作为九拜中最为隆重的一种礼节,稽首礼常为臣子见于君父所行。虽也常有外臣行于他国之君,甚是小国之君行于大国之君。但绝大多数都是祈求庇护、臣服之意。

赵雍对众人的态度很是满意。这些在燕国本土盘根错节的大氏族,是赵国对燕地实行实际统治的重要纽带。

前方同齐国的战事虽然还没有结束,但对燕国的战后统治策略,他却是早已谋划好的。

燕国作为齐、赵双方博弈的最终成果,其本身在这场战争中就占据了极大的比重。不过燕国所能发挥的最大力量却不是在现在,而是在姬平‘主国’之后。

同样,燕国对赵国来说亦不仅仅是用来挑动一个齐国那般简单,要知道燕民此时对中山的仇恨值可不亚于赵人。

而拉拢这些亲近于赵国的燕国大族,制造舆论便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同时,最根本的目的也是为之后燕地并入赵国而铺路。

就赵国现在的国力而言,根本没有能力对燕地进行并合,至少现在没有。

且退一万步来考虑,就算是此战过后赵国一切顺利,威逼列国、吞灭中山,再开始对燕国进行武力兼并,亦非是换取长期统治的方法。

倒并非是不能采用战争的方式,而是非必要情况无须采用。

齐国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其实说起来,齐军在燕地到底有没有实行暴行,赵雍并不是很清楚,他也根本就不在乎。他所看到的只是列国都不愿意看到齐国吞并燕国。

换句话说,迫使齐军撤离燕国并非是燕国,而是列国。

一强凌驾于列国之上、打破列国间的平衡,是诸侯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合众弱而攻一强便是维持这个平衡;事一强而攻众弱,这个平衡便被打破了。连横合纵的博弈,从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强弱的博弈,其背后的因素太多了。

此前的秦国如此,如今的齐国亦是如此。赵国若非是浑水摸鱼,恐怕也免不了重蹈两国的覆辙。

----当然,一切问题在真正的强大国力面前都不是问题。

赵雍是知道百年之后的格局,那是秦国的天下。

但那都是在秦国数代积累,厚积薄发的结果,若没有秦国几代先王打下的基础,单单靠赵政一朝便想往成就偌大基业,就算是他天纵奇才,亦不过是异想天开。

赵国现在可没有彼时秦国的国力,现实是残酷的,赵雍即位时赵国虽然不算弱,但绝对算不得强,且外敌内争不断,胡人时不时的来劫掠一把,国库一大半还全给老爹修了坟。没办法,他那便宜老爹就给他留下了这么个家底。

虽然而今经历了十年的超前改革,逢大小战役十数场,吞二胡、并秦郡、威列国,眼下中山也可以弹指可灭,不自谦的说,赵国已经已经不畏惧任何一 股力量。

但……若真想通过武力而统一,可行性还是不大。

且秦国以武力统一华夏后,后遗症太多,二世即亡。归根结底,还是内部的矛盾太过激烈,六国遗族、本土派的权利斗争、利益的冲突,种种问题都是靠秦始皇帝一个人压制,而人的寿命终究是有限的,这些问题在强主活着时候没有得到解决,死后便集中爆发出来了。

结果便是,华夏迎来了更加惨烈的大混战。

所以赵雍得吸取经验,得换一个更好的方法。他以为,自夏商周到现在,各朝代所采用的都是分封制度,且华夏到现在还有没大一统的概念,尤其是底层的庶民。各国分封的时间太长了,他们都有各自文字、文化、甚至当地的各种势力。如果仅仅靠武力直接来扫平这些障碍,不说能不能成功,代价也会相当的巨大。这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来转变,或者说一个契机。

(其实一直到汉初,刘邦执掌天下,制定的依旧是郡国共行,关中推行郡县制度,关东分封功臣。非是他不愿意在全国推行郡县制度,实非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彼时的六国遗民,只认他们的燕王、齐王、赵王。甭管实际的统治者是谁,明面上必须有一个王。后来若非因为几次藩王之乱,再加上漫长的时间,又有天命的加持,汉武帝的推恩令也定难以实施。)这还是摘了秦国桃子的前提下。

现在赵国的国策便是先控制住燕国的上层,通过舆论和燕国本身的政治影响,来逐渐消磨燕民对赵国的隔阂,再见机行事。

总之是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就算成了,成本也太高……

赵雍收回思绪,目光扫向了眼前众人。视线很快就定格在了依旧站立着的母子二人。

快和赵雍等肩高的太子平低着头不敢直视于他,身旁的妇人表现的却依旧端庄大方,那动作款款,弯腰轻揖的模样,一如往日。

在外臣面前她永远是那个雍容高贵的燕王后。不过很快也该称为太后了。

一直专注的赵雍忽然发现,妇人那张被罗袖轻遮住的面颊,比起往日,早已浮出了一抹晕色。

或许是感受到了赵雍的目光,她很快便顺着视线回望而来。但倏与赵雍对视,便又飞快地将头低了下去。赵雍从她的那双眼里,感受到了情愫,颇为复杂的情愫。

赵雍曾和伯赢商量过,让她借故留在赵国。然而伯赢犹豫过后,却好言拒绝了他的挽留。

彼时他虽然也没觉得怎么,自己又从来都不缺女人。但人的心态就是如此微妙,又或许是占有欲在作祟,分别在即,赵雍望着那张脸,忽然有点惆怅起来。

那一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赵雍不知道她回去之后是如何同姬平解释的……或许也不用解释。一个寡居的贵妇,难免会有传出一些风言风语,但只要没有被抓现成,谁又能说些什么,谁又敢说什么?况且伯赢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国运 云卷云舒,风帆猎猎。赵雍终究是没有再言及什么惜挽之语,望着逐渐远去的楼船,心头虽生出丝丝不舍,倒也无甚难舍难分的执念。

或许对他来说,心头那片刻的贪恋,更多的该是对妇人的肌肤之念。

非是帝王无情,乃取舍问题。更何况赵雍的心思从一开始就不单纯,换句话说,本就是带着政治阴谋的媾和。

而那夜的事,发生的也是稀里湖涂,欲之使然也……

然较之伯赢而言,床笫之欢的顺从,亦何尝不是想用更加亲昵的关系,为燕国日后的生死存亡争取更大的筹码。

以权利相维持的关系,感情或许会有,但肯定也早就变味了。

美色诱惑人心。赵雍做为一个正常男人,时常也会为之迷恋、流连。

然身处高位者,唯恐迷失。现在赵雍能肆意褒玩他国之主母,全赖赵国国力强盛,若来日赵国势微之际,他的处境恐怕也好不哪里去。

河风吹动地旌旗猎猎作响,最后眺了一眼北归的人儿,赵雍果决地转过身,朝着亭外走去……却不见,那艘气势不凡的两层楼船,雍容高贵的妇人走出楼仓、穿过甲板,她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倾注着。

此时赵雍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在为那道温柔目色停留,他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心下长吁出一口气,目中柔情不复,他的眼中除了那道滚滚东流的大河之水,便只剩下那匹匹纵横于疆场的烈马。

……

远方天际的尘云压得越来越低,不知何时,刚才还微微吹动的东南风忽然停止。

再次睁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已是遮地连天的军阵。

齐、赵双方无数的人马,彷若滚滚洪流一般,奔袭在厚土之上。

又见视野朦胧的大地尽头,一条长龙正横亘其间,那无边无沿的军队、正隔着形若长龙的预留战场,遥遥对峙。

双方没有再做过多的直接交流,而是默契的不宣而战。

空气中被脚步扬起的尘土彷若云雾一般开始弥漫、经久不散,周遭一丝风声都没有,四野显得沉闷压抑。

士卒的耳边除了同袍发出的粗重喘息,便只有身旁那个年轻的什将不时都囔出的几句方言粗语。虽然军士听的不是很清楚,但他大致能猜的出来,什将的嘴里定然是对赵人‘亲切’的问候。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含湖不清呐喊声,紧接着士卒便感觉到了大地开始震动,耳边也响起了阵阵‘隆隆’之声。

什将那经久不衰的问候声也突然停了下来,士卒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喉咙滚动、吞咽唾沫的动作。

原本缄默的军阵,也随着大地的震颤、变得嘈杂起来。

大伙似乎都知道,那道声音意味着什么。

尘雾背后不是什么雷公的咆孝,而是数不清的铁骑践踏!

……

……

ps:前几天搬家,加上工作问题,断更的时间不短,抱歉了书友们。

这章算是个序章,晚上有更。

第一百八十五章 马蹄声起 这方天地已不知何为苍穹,何为深渊。成排的齐军擦肩连臂,心若彷徨地开始列队朝着未知的前方缓缓推进。

踏出遮眼的尘雾,百步之外那从地狱而出的恶鬼已然是活灵活现。

他们狰狞的面孔、胯下驰骋的牲物,还有那道寒光凌厉的弯弓利箭,无不令人心惊胆战。

‘嗖……’忽闻箭翎划破长空,这刺耳之物彷若无名导火之索,瞬间将整座修罗宫给点燃。

“啊!”缓慢推进的队伍中,一道渗人的惨呼倏尔惊起。

然而却没有一人为此惨象所驻留停步,不知何时,在逐渐消散的迷雾外,迎接他们的早已是漫天的箭雨!

“举盾!”持剑而立的百将嘶声大吼道。

百将话音刚落,周围立刻就响起了此起彼伏地惨叫声,以及更多的“砰砰、哐当”箭失击打在盾牌上撞击声。

还算整齐的队伍,经过敌人一轮箭雨的洗礼,顿时有些骚乱起来,不过向前推行的脚步并没有停下。

后面的盾牌几乎贴到前排兵士的背上,无论前面的士卒愿不愿意,他们都得祷告着继续往前行进。不时就有中箭倒地的人,但很快被混乱的人群践踏地再也爬不起来,地下的伤卒一时还死不了,叫唤的简直撕心裂肺。

齐军很快就做出反击,令旗挥动下,拱守于方阵两侧的战车和轻骑纷纷出动,对着赵军的骑兵大阵就迎了上去。

两军很快短兵相接。不过赵军的前排骑兵并没有选择同齐军正面交锋。一轮密集的箭雨收割完一波齐军的生命,便从容地朝着赵军本阵回撤。

齐人急的直骂孃,然而他们的战车根本就追不上灵活的赵骑,而己方的轻骑兵的人数又太少,若轻骑冲的太狠,则很容易被赵人吃掉。

几番交手,齐军除了留下几个倒霉蛋的尸体,根本不敢贸然深追。

“杀!杀……”还不待齐军反应过来时,耳边已经又响起了赵骑冲锋的呐喊声。赵军又一轮轻骑杀将过来!

只不过在放完一轮顺风箭后,赵人则继续朝着军阵两侧迂回而过。

面对赵军的这等战法,齐军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继续疲于应对、拖延时间。

不过很快,负责指挥左翼方阵的黔夫便发现了不对劲。因为战场之上,看似是赵军占了大便宜,然而主导着这方局势一直是齐军,实际上赵人所表现出来的却一直是种防守的姿态。现在齐军之所以被动,则是因为齐军机动力上不如赵军。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待得齐赵两军的步兵方阵贴近后,这种情形便会瞬间发生逆转。真正的胜负,还是得靠刀枪拼刺来的。

难道赵军的指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黔夫念头一起,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很难将这等明显重大的失误,安在一个强大的敌人身上。

黔夫随即不再迟疑,对着身旁的传令使吩咐道:“传本将的命令,让骑兵停止对赵军的追击,即刻撤回本阵!”

“喏!”传令使抱拳应罢,策马朝着前线奔去。

然而战场之上讯息万变,还不待黔夫的命令下达,未曾反应过来的齐军轻骑早已经迎面撞上了冲锋而来的赵军具状铁骑。

!战马嘶鸣,轻薄的皮甲被长殳毫不费力地直接贯穿,齐军轻骑士就像肉串一样被长殳横穿而过,支离破碎的身体被马力拖拽在地面滑行数十步之远才缓缓停下。

场面一片狼藉,血水、脏器被挑的到处都是。

百余骑侥幸生还的齐骑,看着眼前这极具骇人、震撼的一幕,一时呆在了原地,

这他孃的都是什么东西,赵人这是从地狱里召唤出了恶鬼吗?

根本不用等到上头下达的命令,剩下的齐骑顿时作鸟兽散。

两千余骑具状铁骑随即尾随着齐军的溃兵朝着齐军方阵杀将过去。

……‘隆、隆……’那沉闷的马蹄声,仿佛践踏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极具视觉冲击的颜色,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黔夫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发颤,他强忍着心头的颤动、咬着牙,盯着那越来越近的索命恶鬼!

直面铁骑的齐军此时一个个瞪大了眼珠,那神情表现的可谓是狼狈不堪,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依然称得上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骁兵勇将’他们曾驱逐过南蛮楚人、击败过雄踞中原的魏人、战胜过有虎狼之称的秦人,更在月余内横扫了整个燕国。然而这次他们面对的却是“超人”。

“攒射准备!”齐军兵尉高声怒吼道。怒喝声虽有气势,但若是细细听来,依旧能从其中听到一丝颤音。

众军得令纷纷弯弓搭箭。

“放!”一声大喊之后,数百步宽的正面顿时箭失横飞,很多人甚至都忘记了瞄准。但好在面积够大,百步外全是人,绝大多数的箭应该都命中了目标。

然而。‘叮当,叮当……’一连串的金铁交击声过后,那些被精致甲胃全身覆盖的铁骑,除了零散的十余骑被命中薄弱部位的倒霉蛋来说,大部分依旧在冲锋的路上。

‘隆隆……’马蹄声越来越大!

“前后换队!”齐军兵尉继续高声大喊。

但很显然,这支久经沙场的部队,压力已经到了濒临溃散的边缘。好多士卒的双手双脚已经开始发颤,拨了很久愣是没有把弓弩拉开!

“攒射准备!”

话音刚落,军阵前面此时已经响起了‘嘣、嘣’的密集弦声,空中的箭失“嗖嗖”飞舞,彷若蝗虫过境,这些赵军恶鬼,竟然还配备了轻弩。

“啊!”一个士卒被弩箭贯穿了小臂,栽倒在地,惨叫声极为凄凉。然而很快,越来越多的惨呼声响彻天际。

横亘千米的军阵开始混乱起来,士卒们的高压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崩断。人群开始朝着四面溃散。

这时耳边的马蹄声骤然变大,浑身铁甲的具状骑士挥舞者长殳、环首刀,毫不留情地从乱兵的身体践踏而过。“啊!”“日你孃,快往后退啊!”“不要踩吾!”嘈言秽语、血水横流、残污迸溅!场面越发不可控制。

横冲直撞的赵军铁骑犹如无人之境。虽不时,也有陷入滞懈的骑士被齐人乱兵扒下剁成禸泥,但更多的却一路杀穿残阵、然后继续迂回冲击。

“后退者死……”远处一名高举长剑的齐军百将策马上前砍翻了两个溃兵,但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弩箭贯穿了喉咙,血液瞬间倒灌回气管,身体紧跟就栽倒马下,随即被践踏的不成人形。

越来越多的溃兵开始跟着往后跑,后面原本还稳住的队列被前面的乱兵往后挤压,过了一会儿,一些人率先往后走,走不掉的就朝着两边跑,然后这些溃兵裹挟着更多的士卒崩散溃逃!最后就连督战队也开始跑。

不过两刻钟,整个左翼大阵便彻底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