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恋旅人》 第1章 辩 将近夜里12点,巷子里一家没什么情调的咖啡馆里,只有靠窗的角落坐着一男一女。 魏毅然将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撤下来,说不出的可笑,“这就是夕小姐说的办法?回到过去?” 夕时很认真地回答他:“我可以回到过去。” 魏毅然哼笑了一声。 面前这位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却自称已经25岁的夕小姐,清清秀秀,什么妆都没化,却非常漂亮。五官精致,眼睛透亮。 她穿着一件加厚的黑色羽绒服,拉锁一直拉到领口,塞在羽绒服里的头发在领口鼓起一圈,带着自来卷的一点毛躁,和羽绒服兜帽上的暗色毛领子混在一起。 座位旁边放着一个体积硕大的登山包,和她清瘦的身型很不符。 说起她那荒诞的“能力”的时候,整个人做得笔直,桌上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将她照得清冷而神秘。可她的话却是如此的无稽之谈。 “我们结束这场见面吧。”魏毅然从呢子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皮夹,放了一张大钞在桌面上,“夕小姐刚才不是也说么,随我自愿。我并不想劳烦夕小姐帮忙,夕小姐如果觉得有什么必要,大可以回到过去改变我们的见面,那我也不会记得夕小姐的……恩,能力,对吗?” 魏毅然后面的话多少带了一些讽刺。 夕时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喜怒,只是淡淡看着他,“魏先生不是不想我帮忙,是不相信我。” 魏毅然已经拿过公文包起身,对夕时摊了下手,“随你认为吧。” 他说完转身便离开,经过十几张木质的桌椅,出门前谨慎地看了一眼吧台里的老板。 老板却出声叫住了他,“魏先生。” 魏毅然是第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咖啡屋,他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听到老板叫他,左右看了看,发现不可能是在叫别人。 他面带疑惑地走到柜台边,走过去的一刹那,他心里产生一丝异样。 老板拎出一个牛皮纸袋推过去,对魏毅然努了努嘴,“就在刚刚,一个戴墨镜穿灰色毛衣的女人放在这里的,让我在你离开的时候交给你。” 从老板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魏毅然想到了他的妻子。 或许老板也是这样认为的,深夜即将打烊的咖啡馆,一个男人来见一个女人,话没说两句便要离开。而在这过程中却有另一个女人毫无声息地进来,为他而来。 这太像他妻子会做的事情了。 不点破,不说破,留下证据给他,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他在明,他妻子在暗,像猫抓老鼠,玩弄于鼓掌之中。 魏毅然的额头爆出青筋,身为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尊受到了挑衅。 他恨不能尽快结束这场婚姻,可是如果离婚,岳父必然会撤资,那么他的项目就会停滞。他虽然不喜欢这个项目,可也想有所作为。反观他同学的项目,一如当年他们的雄心壮志一样,不受艰难险阻地闯出了名堂。 他不甘心,他想要混得比他们都好! 魏毅然一时激动,愤然拉过那个纸袋便要离开。 纸袋磕在吧台边的转椅扶手上,用力一扯,纸袋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掉出一条四色格子的羊毛围巾,和一张纸卡。 纸卡上有娟秀的钢笔字:这是你要的围巾,坐回来,继续我们的谈话。 魏毅然失控地拽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同样的四色格子,同样的质地。尾端的穗子因为刚刚和夕时握手,沾到了她咖啡杯里的奶泡。如今一样的印迹出现在两条相同的围巾上。 他想起之前刁难夕时的话:“如果夕小姐真的能回到过去,喏,这条围巾,你从我手里拿到你手里去,未来不是会发生变化么,那我的手里就突然没有围巾了。” 当时夕时的回答是:“我可以把围巾拿过来,但如果回到过去去拿,现在的你就不会戴着围巾来见我。而我若是回到几分钟之前,你会同时看到两个我。我的穿越会受到时间的限制,同一个时空,可以有无数个我存在,但不会相互取代。以此引起的蝴蝶效应,我无法控制。所以我并不能给你证明什么。” 所以,眼下这条一模一样的围巾,不是来自过去,而是来自未来? 是未来的她拿走未来的围巾回到过去,送来了这里。 魏毅然急促地喘息起来,他不想去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这可能是魔术,可能是早就计划好的阴谋。怎么可能真的存在能回到过去的人。 他的情绪非常焦躁,猛一个抬头,他和远处座位里的夕时对上了目光。 那双好看又深邃的眼睛里没有计谋得逞的喜悦,没有故意掩饰的紧张,甚至没有“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的那种无奈和愤慨。 她的目光是茫然的,似乎比他还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魏毅然带着围巾和纸卡大步走回到夕时面前,“你到底是什么人?” 夕时看了眼桌子上拍过来的纸卡,声音闷闷的,“魏先生,你讨厌被控制吗?我也是的。我只能回到过去,不能去未来。未来的我将你要的围巾送过来,看来我们的交易势在必行。坐下来吧,继续我们刚才的谈话。” 魏毅然窝在座位里,他的大脑迅速消化着进店后和夕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要找到一丝破绽来拆穿她。 可是没有,蛛丝马迹都没有。 似乎除了相信她,他别无选择。 “你能改变什么?”魏毅然修剪齐整的头发因为刚刚拽下围巾而显得有些乱,他推了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隔着镜片,他的眼睛像一只鹰,牢牢盯着夕时。 其实夕时什么都可以改变,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五年前,即将硕士毕业的魏毅然发表了一篇关于粒子运动的概率波分析论文,他以此得到了芝加哥大学的留学资格,还受邀进入费米国家实验室。出国前,他的论文备份被盗,半年后,有人举报他的论文是抄袭国内一个物理爱好者论坛上的帖子。 无论是搜集的资料,演算的过程,还是结论的分析总结都如出一辙。 但论坛上发表的时间却是魏毅然出国的一年前。 他知道那就是他的论文,时间或许可以作假,但那些手写的笔记和实验过程,白纸黑字,让他抄袭的罪名板上钉钉。 魏毅然被踢出正在参与的项目,人生也开始了急速的转折。失业、回国、为了目的的结婚、毫无感情却猜疑心很重的妻子、完全没有意义的项目……每一样都在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去看市里最好的心理医生,但仍旧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也找不到宣泄的方法。 心理医生向他推荐了一个朋友,一个价格不菲却能对症下药的人——夕时。 夕时可以回到过去,回到那个五年前,将所谓的抄袭事件摆平。但魏毅然能否得到他想要的生活,就不是夕时能够办到的了。 “论文的事我可以解决,但你的成功与我无关。” “你只能回去一次?” “我能回去很多次,但我并不想那样。反复穿越就会在同一个时间出现许过的我,这会让我精神错乱。但更主要的,你能否一路顺遂是靠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你的结局稍有改变,我就会被蝴蝶效应拽回来。你的结局我不关心,对我来说,你只是一笔生意,我收钱办事,办完了我们就毫无瓜葛。” 魏毅然陷入无声的沉默中,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公文包上,食指一下下轻点,若有所思。 下午早些的时候,魏毅然接受了徐医生的安排,决定来见见夕时。 约好时间地点的半小时后,他妻子来电话说她的朋友急需用钱,而她不敢自己一个人取这么多现金回家,所以将十万块打到了他的账户上,让他从银行提出来,晚上下班之后带回家。 如果一切有迹可循,那就绝非巧合。 魏毅然是个聪明人,虽然他仍旧对夕时存有一些怀疑,但如果将整件事归到“她确实能够回到过去”的范畴里,剩下的事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就像桌上两条一模一样的围巾,在夕时面前,没什么是偶然。 她开价不菲,他身上就带着十万。如果她真的能够回到过去,蝴蝶效应会带来任何影响,没什么比现金更为妥善。而他的包里正好是现金。 魏毅然将公文包推到了夕时面前。 但他的手按在上面并没有收回来,这是他最后的一点理智。 “如果你真的有能力,你会带着包一起消失对吗?如果没有,5分钟后我会带着包离开。到时候不管你是拿着外套、钥匙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我都不会再相信你了。十万块现金给你,但你要同时帮我做几件事。” 夕时笑了笑,这是和魏毅然见面到现在,她第一次笑。 淡淡的,嘴角并没有太大的弧度,但她一侧的脸颊有个不是很深的酒窝,稍有笑意,那个酒窝就现出一道月牙似的沟。 落地窗外是浓重的夜色,咖啡屋所在的巷子隔很远才有一个路灯。 正对咖啡屋的角落里,有人点燃了一支烟,红色的星火一燃一灭,像一种讯号。 “夕时”吸一口烟,裹了裹身上的灰色针织开衫…… 第2章 遇 五年前的夏末初秋,晚上九点多,t大不远处的老旧居民区已没有什么乘凉的人。 下棋的老头儿叼着烟屁股收拾棋盘,猛一抬头,瞧见小区的宣传板前站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他下意识吸了口气,却被烟卷的烟呛得咳嗽不止。 可等回过神来,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夕时躲进了一楼加盖的小院子旁,她身上的加厚羽绒服和这个天气太过不符。 来到这里不过几分钟,她身上却已经全部汗湿了。 抱着脱下来的羽绒服,夕时找到了小区的16栋。爬上四楼,左手边老旧的防盗铁门里是魏毅然出国前租住的一居室。 夕时从电表盒里找到了备用钥匙,落了不少灰,可见不常用。 她在门口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确定没人,才窸窸窣窣地开了门。 此时的魏毅然正在他出国前的饯行派对上。 屋里空无一人,没封闭的阳台投进昏暗的路灯灯光,直门独,客厅卧室在一起,沙发挨着写字台,写字台挨着床。玄关左边是厕所,往前走几步右手是厨房。 这已经不是夕时第一次闯进别人的家里,可她毕竟不是一个贼,技术再熟练,也架不住对陌生环境的紧张。 她攥着汗湿的手,呼吸急促而压抑。 身上的毛衣蒸腾出阵阵的热气,夕时抹了把脑门子上的汗,从登山包里拽出一件黑色半袖t恤。 换下的毛衣棉衫和羽绒服一起塞进了大塑料袋,登山包里放了魏毅然装着现金的公文包,衣服放不下,只能像睡袋一样挂在一侧。 整理好自己的事,夕时朝写字台走了过去。 在和床的空隙里放着魏毅然极为重要的公文箱。很普通的款式,四四方方的黑盒子,两边有按扣,把手下面有锁眼。 魏毅然已经将钥匙给她了,是后配的,就像一个关键的证物,五年来始终贴身带着。 公文箱里东西很多,护照、机票、学位证书、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最下面压着一个档案袋,除了《粒子运动的概率波分析》打印稿,还有一个边角磨光的笔记本,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方程式,演算过程,实验的进展程度,还有一些奇思妙想。剩下一个软盘和一个u盘,放在薄薄的塑料盒子里。 夕时从抽屉里找到了一份无关紧要的论文,一个日记本,和不知什么用途的软盘和u盘。 这些冒牌货替换了档案袋里原有的东西,而真品按照魏毅然的要求,藏进了收拾好的行李箱非常隐秘的夹层里。 做完这些,夕时的头上又冒了一层汗。 她环视屋内,确认每一处她动过的痕迹没有留下任何罪证。她得赶紧离开,说不好什么时候,那个来偷论文的人就会站在门外。 夕时抱起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而这时,楼道里却传来钝重的脚步声。 一下,一下,越来越近。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一门之隔,夕时清晰地听到对方在裤袋里搜寻钥匙。 哗啦啦,钥匙得见天光。 屋里有时钟秒针的滴答声,厨房偶然间的滴水声,厕所里热水器自动开始烧水的咔哒声。夕时每一处的神经都敏锐地挣扎起来,她攥紧了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这个人是谁?是魏毅然,还是那个来偷论文的人。 厕所就在手边,不管是谁,如果门外的人进来了,闪进厕所是唯一的办法。 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登登,外面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一下一下,上楼去了。 夕时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黏腻的头发贴在脖子上,像绳套,像渔网,让人喘不过气。 随着楼上不知几层传来的开门声,楼道恢复死寂。 夕时几乎是夺门而逃,将房门钥匙放回电表盒,一路直奔下楼,跑进了夜色里。 # 从田园小区到t大附近的菲比酒吧,走过去要30分钟。为了魏毅然其他的交代,夕时打了辆车,在10点之前坐到了酒吧的吧台前。 酒吧里音乐震天,魏毅然包下了舞池下面最大的卡座。 他和五年后没有太大分别,无框眼镜,宽额头,脸瘦瘦的。夹在十来个喝得醉生梦死的同学好友之间,夕时一眼就瞧见了他。 “要什么?” 这声音低沉发哑,有些颤,却非常好听。 夕时循声望向吧台,年纪相仿的酒保和她隔着一个吧台的距离。个子瘦瘦高高,头发长短适中,灯光昏暗,鬓角成了侧脸轮廓上一刀斜影。 他长得很好看,也很耐看,帅气的五官多了几分周正,是一眼就能让人过目不忘的人。 夕时低声说:“一杯你们这里点的最多的鸡尾酒。” 酒保接过夕时的钱,回身拿了一瓶白兰地。加了冰块的鸡尾酒杯里陆续倒入了红葡萄酒和鲜葡萄汁,夕时有些怔愣,没想到这里最畅销的居然是如梦鸡尾酒。 酒保将调好的鸡尾酒推到夕时面前,杯沿插着一片青柠檬片。 夕时直接捏起来吃了,后来尝了一口酒,在酒香和果香之余,柠檬的酸味从牙根蔓延到舌头,咽下去后喉咙凉凉的,带着一点回甘。 “没加雪碧,换成了柠檬汁。”酒保重新切了一片柠檬插到夕时的杯沿上,微微倾身,“怎么样?” 夕时喜欢吃酸,酸比烟能提神。她戒掉烟后,染上了酸。 “一般人喝不惯吧。” “你喜欢吗?”酒保问得很认真,好像是对刚才问话的刨根问底。 夕时愣了一下,说:“还行吧。” 酒保挑挑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旁边有人过来点酒,他看了夕时一眼,眼睛五光十色,笑意明显。 在他往量酒杯里倒威士忌的时候,夕时的身边挤过来一个女生。 年纪不大,披肩发,穿着白衬衫七分裤。女生对挤碰了夕时没有感觉,趴在吧台边对酒保说:“师兄,我们在玩天黑请闭眼,你快来。” 夕时握杯的手晃了一下。 虽然一直和酒保说话,但她始终注意着魏毅然那边的情形。女生是从哪过来的,她看得很清楚。既然叫酒保师兄,难道这个酒保和魏毅然也是同学? “你们玩。”酒保有些冷漠。 女生说:“师兄过来一起玩嘛。” “阿鹏还没回来,这里不能没有人。”酒保的脸上始终淡淡的,女生的靠近和撒娇对他没起任何的作用。 女生嘟了下嘴,“我刚才看见鹏师兄在后门和一个女人说话呢,他根本不是肚子疼。” 酒保说:“他回来我找他算账,你先回去玩吧。” 女生静默了两秒,忽然问道:“师兄,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怎么说?” 女生鼓了鼓勇气,“吕程师兄,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咳……” 夕时的最后一口酒呛在嗓子眼里,闷咳了两声,还是没有得到缓解。身边的女生朝她看过来,她很歉意地报以微笑,但嘴角的弧度不及扯成笑容,眼前探过一只手,在她后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女生的目光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夕时抬头看着酒保,这个叫吕程的男生眼睛中一派平静,无论是面对一个刚刚向他表白的女生,还是面对一个陌生的客人。 夕时生生止住了喉咙里的不适,缩着肩膀躲开了吕程的手。 “谢谢。” 这么尴尬的时刻总该发生点什么,夕时回想刚刚过去的几分钟,如果按悬疑小说的套路来讲,她放下任务专注去偷听别人家的对话,那魏毅然原本的钥匙应该已经被偷了。 这份委托她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是谁拿走的钥匙,又偷走了论文,夕时大可以留在屋子里守株待兔,但魏毅然剩下的三分之一委托就不可能完成。孰轻孰重下,魏毅然让她来酒吧,那钥匙的事她只能爱莫能助。 她只长了一双眼睛,不可能盯得如此之紧。 反正论文和笔记都已经藏起来了,只要对手没有找到行李箱,五年后势必会有所改变。 而在这时,最后三分之一委托的主角登场了。 一个穿着海军蓝polo衫的男人从酒吧入口风风火火闯进来,目标明确,气势汹汹。走到魏毅然面前时,连反应都没给他留,一拳已经捣上了他的脸。 就算是夕时已经知道有场架要打,但上来就这么直接,还是让她吓了一跳。 那些魏毅然的同学和好友尖叫着跳起来,舞池下方乱作一团。有人上前去拦,但来者根本不去理会。魏毅然拾起被打掉的眼镜,显然是有些懵的,但也是瞬间爆发了怒气。他推开了那些拦阻的人,两个人争吵起来,互相揪着对方的衣领。 夕时隔得远,酒吧里又音乐震天,她听不到魏毅然和那个人在吵什么。 但随后不久,两个人就干脆只用拳头说话了。 不过魏毅然真的是很不会打架,在对方气急败坏的抡拳下,他只有左右闪躲的份儿。 夕时想,如果这个时候她冲过去,会是一种什么结果。 她咬着嘴唇思索她的行为可能引发的后果,这时吧台里传来杯子相碰的声响,夕时侧过头去,正看到吕程单手撑着吧台,一个借力,直接跳上了吧台的桌面…… 第3章 伤 吕程的力道掌握得很好,借力踩上了吧台,身子一矮,人已经从吧台上跳了下来。 整个动作连贯敏捷,夺走了不少人的目光。 夕时撇了撇嘴,觉得吕程有耍帅之嫌。 但他其实连一分钟都没有多待,只是撂下一句“不要报警”后,就迅速钻进了人群。夕时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甚至踩着吧椅的脚蹬站起来一点儿,方便观战。而吕程已经闪到了魏毅然的身后,用力扯住魏毅然的衣领往后一拽。 亏得吕程眼疾手快,否则对方手里抡过来的酒瓶就会砸到魏毅然的头上。 夕时为魏毅然捏了一把汗,可她也不禁疑惑,既然已经躲开了这个酒瓶,那他眉头上的伤…… “那人是谁?这么大的仇。” 一旁的女生余惊未散,愣愣偏过头来,目光中多是警惕。 不过夕时也没看她,短暂的沉默过后,女生说:“田峰,魏师兄抢了他的女朋友。” ……这点魏毅然倒是没提。 夕时哦了一声,还想再问,口型刚刚张开,后面的话就直接淹没在喉咙里。 也许是吕程的加入让田峰更为恼火,又或者是魏毅然随后的什么话激怒了他,夕时清晰地看到他握酒瓶的手扬了起来。但再次抡过来的瞬间,吕程扶住魏毅然的肩膀,利落干脆地转过半身,右腿直接踢向了半空。 这么混乱的时刻,人难免会控制不住情绪和力道。 相比刚才抡起的瓶子,这一脚让许多人都倒抽一口气。 但吕程的脚停在了田峰的耳边,五厘米,三厘米,或者相距更短。 不是装装样子地吓唬人,某一刻,夕时觉得吕程真的会踢下去。可他刹住了车,只留劲风扫过田峰的刘海。 田峰一瞬间眯起了眼睛,他也被吓到了,手上一松,酒瓶咔嚓碎在了脚边。 什么话都比不上一个强有力的威慑来得给劲,田峰气势全无,对着吕程和魏毅然只剩不停的喘息,胸口起起伏伏,再没了嚣张的气焰。 旁边的人回过神来,顺势将田峰拉开了。 吕程收回腿,跟旁边的人嘱咐了什么,拉着魏毅然朝吧台这边走。 夕时身边的女生忙上前去扶,但可能是吕程松了手,女生也根本只是意思一下,魏毅然踉踉跄跄,脚下不稳,明明和吧椅只有一步之遥,却还是朝着吧台凸出的桌面磕了过去。 夕时想起他眉头上的伤…… 因为这次打架,魏毅然的眉骨破了个口子,虽然不深但还是留了疤。 这个疤让魏毅然的左眉成了断眉,按他的说法,断眉的人成功运都不好。 宁可放过偷论文的人也要防止他伤了眉毛,夕时听这个委托的时候,觉得特别可笑。不过委托就是委托,是生意,那么多次的回溯只教会了她一点——不要带任何的私人感情。 所以在魏毅然磕过来的时候,夕时急忙将身边的登山包垫了过去。 “咚……” 魏毅然喝得很多,打架让身体里的酒精窜上脑袋,使得他迷迷糊糊的。五年后的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伤了眉毛的,但绝对是因为这场打架。 可如今,夕时看着魏毅然眉骨上因为碎掉的镜片而划出的伤口,全身的血一瞬间就凝注了。 是她和她登山包外侧的钛钢水壶,造成了这个伤口。 血流进魏毅然的眼睛,他吃痛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倒在了吕程身上。 身边的女生登时尖叫起来,“你怎么回事啊,成心吗你!打架都没伤,被你个破包砸流血了,你到底什么居心啊!” 夕时脸色煞白,半晌才说出话来,“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你看看这血,万一留疤了怎么办。你别走,必须把事情解决清楚。” 夕时没想走,这么多的人她也走不掉。 她只是非常的厌恶,厌恶自己,又一次在回溯过去里给别人带来了伤害。 “许文文。”吕程将魏毅然推到吧椅上,对女生说:“你去把阿鹏叫回来,我得送毅然去医院。” 许文文不想走,但吕程的口气很冷漠。她从吕程的态度上感受到他并不想过多苛责夕时,气得脸通红,羞愤地咬着牙去后门了。 当然,羞是对吕程的,愤是对夕时的。 夕时僵着身子看吕程,她想说什么,但开不了口。 “没事的,你不用害怕。”吕程倒反过来安慰她。 夕时摇头,她的害怕并不来源于此。 吕程上前一步,“你帮我在这里看着他,我出去叫辆车。” 夕时觉得自己不该牵扯进魏毅然五年前的生活里,吕程离开后她可以逃走,这样很卑劣,伤完人就跑。可她真的很无奈。 这时魏毅然的同学走过来,人群里没有田峰的身影。 几个人看了看魏毅然的情况,都是苦笑不止。 “这怎么话说的,躲过了一个田峰,没躲过一个女孩子。” “所以说魏毅然这辈子注定要栽在女人手里。” 吕程挑了挑眉,不知怎么,几个人都住了口。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皮夹甩给领头的那个人,“文涛,帮忙把账结了,然后把女生都送回去。等会儿我带毅然去医院。” 文涛接茬,“我带毅然去吧,我开车来的。” “都喝了酒,谁也别开车。”吕程和他们示意一下,离开前对夕时说,“等我会儿,马上来。” 夕时点了点头,目前来看,魏毅然的这些同学不走,她是根本走不了的。 而这些同学,包括领头的文涛,都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她。 “你是程子的……” 夕时说:“刚认识。” 文涛注意到夕时身边的那个大登山包,侧面的网兜地方有血迹,结合现状,应该就是魏毅然脑袋上伤口的罪魁祸首。他看了眼趴在吧台上的魏毅然,又看看夕时,嘴角勾起玩味的笑。 “你是不是看上程子了?” 夕时瞬间反应过来,蹭地站起身,随后又觉得自己幼稚,慢慢坐下来。 “阴差阳错,是他自己撞过来,我怕他磕到桌角才把包垫过去,结果……”夕时耸了下肩膀。 文涛斜着嘴角,和身边几个人递了个眼神,“那你可得小心程子啊,他喜欢秋后算账。” 夕时有些不屑,“磕的又不是他,他算什么账。” 文涛笑着没接话,拉着几个人走了,“我们先走,跟程子说一声哈。” 他们走后,夕时心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个喜欢秋后算账的人,有些身手,又过于靠近…… 夕时背起登山包,决定立刻就走。 不过溜之大吉前,夕时想起魏毅然的事。 她权衡了一下,咬了咬牙凑过去耳语:“魏毅然,你钥匙呢?” 魏毅然迷迷糊糊,“什么钥匙?” “你屋子的钥匙,万一你等会睡过去了,我们送你回去开不了门。” 魏毅然在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阵,瘪瘪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夕时心下一沉,嘱咐他,“你在这里等吕程。” 魏毅然不置可否,酒劲儿正上头,刚才磕的那一下让他有短暂的清醒,但过后就是头痛欲裂,现在什么都不想过问。 夕时不管他,直接去了卡座。 沙发和茶几都乱糟糟的,地上的垃圾桶也打翻了,服务生皱着眉头拿扫帚收拾,夕时说丢了东西,抢过扫帚在狼藉里翻找。毫不意外的,魏毅然的那串钥匙并没有找到。 如此一来,这桩委托算是遗憾的落幕了。 论文虽然已经换掉,但偷钥匙的人没有看到,眉头的伤也阴差阳错地留下了。 她此行有些对不起魏毅然付的十万块钱,但她不敢冒着风险再次回溯。她的精神不比前几年清晰,断断续续的空白让她很多时候都处于游离的状态。如果发生更不好的事情,导致的结果可能比现在更糟。 她只能等着,等着魏毅然的将来因为论文的事发生改变,等着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降临的黑暗,将她扯回五年后…… “在找什么?” 夕时一愣,回身正看见吕程。她顺势撒谎:“你朋友说他钥匙找不到了。” 吕程说:“没事,他有备用的。走吧。” 他说走吧的时候,夕时心里咯噔一声。要跑没跑掉,难道现在要跟着一起去医院?医院急诊向来人多,如果她突然消失倒是不会引起什么问题。但怕就怕,在出租车上。 “我可以赔钱,医药费还有精神损失,你说个数目,我把钱给你。” 吕程饶有兴致地打量她,随后说:“不用你赔钱,但你得搭把手。” 吕程说起话来有一种不容人反驳,或者说是让人根本不敢反驳的气势。他很平静,语调也不重,但就是给人这种威压。说他过分吗,也不。说他不过分吧,那目光中传递出来的讯息分明就在告诉她,搭把手是她应该也必须做的。 之后这种威压一直持续到医院,又从医院持续到魏毅然租住的田园小区。 魏毅然的酒劲儿早在医生给他眉骨缝针的时候就已经彻底醒了,但夕时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坐上了车,又在田园小区门口看着出租车扬长而去。 她似乎睡了一觉,又似乎没有。 回溯带来的影响开始愈发频繁地找上她。 在大段的记忆空白后,夕时站在了小区停车位的一辆宝来轿车前。 魏毅然已经不知去向,大约是回家了。 而吕程开了宝来的副驾驶车门,对夕时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你的车?”夕时的耳畔还有阵阵的耳鸣。 “对。” “为什么你的车会在这里?” 吕程目光深邃,“因为我和魏毅然同住。” 第4章 乱 如果说登山包是夕时的全部家当,那么这辆半新不旧的宝来轿车就是吕程的全部家当。 车后座上堆满了东西,两个塑料的置物箱,一箱子衣服,一箱子书。座位上零零碎碎散放着充电器和换下来的衣服。夕时坐进副驾驶前,吕程探身将电脑放到后面去。 “你住在车里?” “有时会在这里写论文。” 夕时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家当,觉得他在撒谎。 吕程发动了车子,“去哪?” 夕时想了一下,“景饶路。”这是她胡想的,她并不知道这条路到底在哪,又相距多远。反正不超过5分钟,魏毅然就会打电话叫他回去。 吕程饶有兴致地问她,“景饶路?” 夕时镇定地嗯了一声。 她的精神还是不太好。 吕程没说什么,打轮将车子挪出车位。夕时抱着登山包将副驾驶的位置挡得严严实实,吕程无论怎么侧头都看不到那边的后视镜,索性就放弃了。 夕时倒反应过来,抱着登山包说:“没事,有量。” 吕程笑了下,“我叫吕程,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有一瞬,夕时想要编造一个名字。可她的耳朵再次耳鸣,嗡嗡的声音刺激着耳膜,她皱着脸,缓过劲的时候,话已经脱了口,“夕时。” “朝花夕拾的夕拾?” “时间的时。” “哦,惜时。” 从田园小区出去是一条横街,再拐就是大马路。路口有一家两层的个体超市,还没打烊,一个女人抱着几听啤酒出来,直接坐在超市门前的台阶上喝起来。 吕程的车子在超市门口停下,那女人认出来,拿了两罐啤酒过来。 “女朋友?”女人扒着副驾驶的车窗,朝夕时这边仰了下下巴。 吕程笑说:“刚认识的。” 女人将夕时的包推了一点,方便看清吕程的眉眼,“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大包小包的都特别有安全感是不是?” 吕程这次只是笑,但夕时发现他的神色里没有戒备和疏离。 这和同许文文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同。 “行了,走吧,下次一起吃烧烤啊,不然连个喝酒的人都找不到。”女人直起身,第一次正式地看向夕时。她笑得很直爽,有点拿夕时当自己人的感觉。有一种女人的美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她只化了淡淡的妆,但她的美更为张扬。 她对夕时说:“小心点他啊,喝起酒来不认人的。” 夕时接过了那两罐啤酒,笑着说好。相比女人的真诚,夕时的笑就有些敷衍。 不过女人也没表示什么,后退了两步,抬了下手就回去了。 车子重新发动,夕时手里的啤酒凉凉的,诱惑着人打开。她朝开车的吕程瞥了一眼,吕程的左手搭在车窗边,支着脸颊说:“想喝就喝。” “那个女人是?” “超市的老板娘。”吕程将胳膊收回来,坐直了身子说,“孩子六岁了。” 这话像在解释什么,夕时手里的啤酒因为手心的热度滑下水珠来,这让她非常不舒服。就好像是她自己的冷汗滑下来一样。她并没有探究吕程和那个女人之间瓜葛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和魏毅然的关系,她才对他多有防备和顾虑。 她接过许多委托,有时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可能就是蝴蝶效应的导~火~索。 至于他和那个老板娘,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一时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车子开得不快,但拐上大马路后畅通无阻,这个车速相对不时越过的车辆来说,有些慢了。 但两个人似乎都心不在焉,任由这静默蚕食空气中的尴尬。 很快,魏毅然的电话打过来了。 吕程直接按了免提,魏毅然的声音显得很焦急,“程子,你快回来一趟,我这里出事了。”他顿了下,声音压低些,“我的公文箱被打开了,论文和资料都不见了。” “报警,我这就回来。” 车子减速并转了个大弯,大半夜的路上没有什么车,这么不遵守交规,倒也没引起事故。只是夕时的动作显得非常僵硬,她一手握着一听啤酒,死死抱着怀里的登山包,像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吕程伸了一只手过来,“你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 夕时很困惑,现在魏毅然的论文确定被偷了,那是份假的,就算有人放到网上去,也伤害不了魏毅然。事情到这里就算尘埃落定了,东西被偷了,但偷的是假货,未来理应有了巨大的变化。 可她还没有被拽回五年后…… 她的沉默让吕程有些无措,一边开车一边注意夕时脸上流露出来的困惑和不解。偶然间她转过头来,视线刚好碰在一起。他想说什么,可不擅于掩藏表情的夕时,却对他生出戒备来。 吕程动了下嘴角,“你这是……在怀疑我?” 夕时没有回答,因为她确实开始怀疑吕程。 但从她换走魏毅然的论文开始,吕程一直在酒吧里,之后三个人也没有分开过。这段时间让吕程作案,似乎不太可能。但如果是他派了别人呢? “回去再说吧。” 车子开回田园小区,夕时第二次爬上四楼,魏毅然的屋子只关着防盗铁门,灯光将四楼的台阶照出一些阴影。 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魏毅然,铁门嘎吱一响,魏毅然的头发被抓乱,眼睛不知是醉酒还是焦急,红彤彤的。 “程子,护照机票都没丢,论文却不见了,这事情不对劲。” 吕程推着魏毅然进屋,“其他的地方找过了吗?” 魏毅然在屋子里转圈圈,“就这么大点地方,论文放在公文箱里,现在箱子敞着,难道说有人是想跟我恶作剧,进来后把论文藏起来?” 夕时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沙发边上立着的两个行李箱。 吕程安慰着魏毅然,问他有没有报警。魏毅然有些慌,他担心这个节骨眼报警会对他出国有什么影响,只剩一个星期了,论文他还有备份,甚至每一个字他都能背出来。但事情太蹊跷了,他反而认为这时候报了警会正落了坏人的圈套。 “如果偷东西的人不想你出国,那么就会连着你的护照和学生证一起拿走。你现在不报警,如果论文出了什么差错,这个时候报警就是一项证据。” “差错?什么差错?” 吕程没接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报警。t恤的一角被掀起,站在门口一直没挪步的夕时将目光扫过去。如果她没有见过吕程的皮夹,她或许还会认为他后侧口袋里那个黑色皮质的长方形东西是个笔记本之类的东西。 但他掏皮夹给他的同学时,夕时是特意看了一眼的。 而此时她回想起吕程骗她上出租车时的托词——钱包在文涛那,里面还有魏毅然的卡,他们俩身无分文,需要夕时付车资。 骗子,他的钱包根本就已经还回来了。 夕时不由吸了口气,吕程故意将她留在身边,难道是为了不在场证明?所以说,踏破铁鞋无觅处,最应该担心的就是身边人吗? “魏毅然。” 夕时站在门口叫他,“你的钥匙呢?公文箱都有锁的吧。” 魏毅然好像这时才注意到夕时也在屋里,他愣了一下,随即说:“钥匙找不到了,我用电表箱里的备用钥匙开的门。进门我就察觉不对劲,行李箱不是放在这里的,而且公文箱乱成了一团。” 夕时此时仔细地去看地上的行李箱,她在开箱之前是特意用手机照过照片的,纹丝不动的还原,绝不是现在这样靠在沙发边上。 而且两个行李箱,大的在左、小的在右,现在却反着。 不详的预感在心里慢慢成形,夕时看着屋子里对阵站立的两个人,他们中间仿佛已经有了一条楚河汉界。别人看不见,她却看得异常清晰。 有些事,有果就有因。 她到现在还没有被拽回到五年后,只能说明魏毅然的结局没有变化。 “屋里所有的地方你都找过了?既然行李箱动了位置,行李箱你有没有找?”夕时上前来,她甚至不去看吕程一眼,只是用锐利的眼神盯着魏毅然。 魏毅然被这样的夕时吓着了,他不会明白夕时急于想知道行李箱里的档案袋还在不在。 他觉得夕时有些神经质,甚至,显得那样的不自然。 人与人之间没有多少信任,更何况是见过两面的陌生人。魏毅然开始审视从见到夕时到夕时进屋的种种行径,即便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醉酒,但他也恍惚记得有个凌厉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魏毅然,你的钥匙呢? 魏毅然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他比身边这两个人会收敛表情。 他点了几下头,说:“你说的对,那我看看。” 在魏毅然翻找行李箱的时候,警察已经上门了。他们在门口试着敲了门,亮出身份后被吕程让进了屋。 这时魏毅然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找到了档案袋。 他觉得奇怪,但脸上还是说不出的激动。 警察来询问原委,魏毅然将档案袋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搓着手过去给警察赔礼道歉。说什么一时鲁莽了,看见家里被翻过就认为是遭了贼,现在看可能只是个恶作剧。而且重要的钱财等物都没有丢失,实在是给警察添麻烦了。 警察显然有些生气,但魏毅然很会说话,再加上满嘴酒气,认为他只是耍酒疯了。 魏毅然送警察下楼去,临走前,堆出的笑意换成了谨慎,对吕程耳语了一句,“盯着她。” 吕程笑了笑没说话,但回身时,夕时的脸被屋里的日光灯照得白兮兮的。 她的身形很瘦,登山包又过于庞大,这个侧影映在吕程的眼里,显得很脆弱。 但他知道,她并不是个一击即碎的人。 他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发现夕时手里拿着档案袋,抽出的几页论文打印稿上,标题却是《光学效应实验报告》。 吕程将档案袋拿过来,声音平静却有力。 “小区外面那条马路就是景饶路,夕时,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5章 黑 夕时是什么人,她自己也说不清。 记忆里,她始终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爸爸是别的孩子口中的一个称呼,而她甚至连爸爸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的妈妈总是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再回来,神情里多是落寞。 几乎每个雨夜,她的妈妈都在哭。 十岁的时候,她的妈妈彻底不见了。 原本的生活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觉醒来,屋子变了,环境变了,她竟然是一个自小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是个弃婴,是被院长从福利院门口抱回来的。 她去争辩,去打闹,说自己有妈妈,昨天还一起吃饭。 她的妈妈只是出去办事了,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没人相信她,人们只相信他们十年间记得的事——夕时是个弃婴,自小生活在福利院。她一夜之间的变化可能来自于噩梦,来自于昨日刚被领养走的好朋友。她出现了幻想,可能是心理出了什么问题。 她被安排见心理医生,不管是怎样的治疗,夕时都确切地认为,她真的有妈妈。 但一天又一天的等待,她的妈妈都没有来接她。 她偷跑回原先的家,可竟然连家都没有了,原本清清冷冷的屋子现在住着和乐的一家四口。 她瞬间嚎啕大哭,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黑暗就是在那时第一次找上了她。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夕时根本没有防备。她哭得太伤心了,全然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她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眼泪一波又一波,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拍在她的头顶上,她抬头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满目全是冷漠的黑。 那双温暖的手从她的头顶挪开,她能感受到这人就站在身边,可是她看不见。 那人说:“你妈妈有穿越回过去的能力,为了和你爸爸在一起,你妈妈做出了她自己的选择。夕时,你现在也拥有这种能力,但是请你,一定一定要记住,即便回到过去,有些事终究无法改变。你每一次穿越回过去,都或多或少会改变自己和其他人的命运。就像你妈妈,她回去了,你就成了弃婴。因为你游离在时间之外,所以你记得之前的事情。别人不会记得,但我们也没有权利去改变其他人的生活。夕时,万不得已,请不要使用这种能力。” 这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就像她的掌心,给十岁的夕时一份安抚。 至少她不是真的发疯了错乱了,哪怕穿越过去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也好过她生来就没有妈妈,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后来夕时渐渐掌握了这种能力,但毫不意外的,人总是要摔了跟头才知道疼。 她一次次回到过去,却终究没能换回她的妈妈。 十六岁,夕时被拽回现实后,学籍号从高中消失,福利院也没有她这个人。 她凭空消失在所有人的过去里。 她独立于这个世界,被排挤在时间之外。 后来,大部分时间里,夕时都穿梭在不同人的过去里。她带着装满钱的登山包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图书馆和酒店。 她没有家,也没有容身之所。 二十岁,夕时在穿越的黑暗回廊里,看到了十岁哭泣的自己。她走过去抚一抚“自己”的头,声音平缓而温和,却没有人知道她同时也在无声地哭。 再没有人,来抚一抚她的头。 # “夕时,你到底是什么人?” 吕程再次问了一遍,在只剩他们俩的这个小屋子里,白炽灯照得明晃晃,他的声音有一种过于平静的压迫感。 他想要得到答案。 夕时的心跳得飞快,明明吕程站在她身后,中间隔着硕大的登山包,可是她却感觉吕程紧紧地贴着她,每一个字都如芒在背。 没关的防盗铁门传来楼道里的脚步声,为了声控灯,每隔十几步就加重跺一脚。 吕程推了她一把,“把裤子口袋里的钥匙给我,快点。” 所谓口袋里的钥匙,指的就是魏毅然在五年后交给她的那把公文箱钥匙。 它不属于这个时空,夕时有必要带回去。但吕程的话让她瞬间惊起了汗毛。 “什么钥匙?”夕时做最后无畏的挣扎。 脚步声越来越近,吕程的手按到夕时的腰间,虽然距离口袋还很远,却绝对是个暗示。 “你的裤子很紧身。” 楼道里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夕时在下一刻就掏了钥匙出来,吕程快速塞进自己的口袋,魏毅然在这时正好进门。 “你们……”魏毅然看着贴身而站的两人,目光有些探究。 他又说:“虽说是虚惊一场,不过这件事很蹊跷,什么人这么开玩笑,要把东西换个地方藏。” 这话提醒了夕时。 换地方是她和五年后的魏毅然一起商议的,在这个五年前根本没有发生过。 有人知道档案袋里的东西是假的,又找到了行李箱,还顺水推舟假戏假作。实在出乎意料。而且,或许正因为暗中的人拿走了真正的论文,所以蝴蝶效应没有影响到她。 棋差一步,受制于人。 夕时抬眼看吕程,这个人太可怕了,他似乎知道很多,可又令人琢磨不透。 “时间不早了,我先送她回去。这个……”吕程扬了扬手里的档案袋,“我先带走,还有用,回来给你。” 魏毅然直剌剌地盯着他,隔着镜片,那双狭长的眼睛里蕴藏了很多东西。 “行,我信你。” 要有多深的交情,才能这样信任。 夕时有种莫名的恐慌,五年后的魏毅然对吕程只字未提,而如今吕程却是问题的关键。 离开前,魏毅然突然挡住夕时的去路,“你和程子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改天一起吃饭,我快出国了,出国前怎么也要再聚一聚。” 魏毅然装得稀松平常,但和五年后一样,他的目光时刻带着警惕。 夕时仰头看吕程,这种时候,她干脆将解释都推给他。 他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就让他来圆这个谎。 吕程笑说:“正好刚才看到了伍月姐,说好过两天吃烧烤。”他揽着夕时往外走,“我走了,明天给你电话。” 魏毅然扒着防盗铁门往楼下喊:“你今天不回来啊?” “不回来。” 随后不久,吕程开车门前收到了魏毅然的短信:色迷心窍,别作。 吕程撇了下嘴角,将夕时塞进了副驾驶。夕时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一个严厉的父亲从学校里拎出来,等着随后的狂风暴雨。 这种被人看穿一切,却又不知道对方到底了解多少的感觉,很微妙,很难熬。 车子再次拐上景饶路,夕时清晰地在路口那间已经闭店的超市门口看到了立着的街牌。 蓝底白字,景饶路,jingraolu。 吕程从一开始就试图想提醒她,是她眼拙,自投罗网。 “你想怎么样?”夕时佯装平静。 吕程没开空调,将窗子都打下来,吹进夜晚凉爽清新的风。他老老实实开车,胳膊搭在车门上,左手抚着下巴,用一种时刻就要发表观点的姿态,却始终不发一言。 夕时很气,但总不能不打自招。 过了大约十分钟,吕程慢悠悠开口,“吃晚饭了吗?” 夕时从齿缝里蹦出字来,“你要是有话说就痛快点,不必这么浪费油的来回兜圈子。我不认得景饶路,但这栋大厦我认得,你根本就一直在围着它开。” “你也不告诉我你住哪,我只能兜圈子。” “你也没有问我。” “那你要去哪?” “……” 夕时接不上话,气得坐起身,但副驾驶的空量被她的登山包占据了。她夹在其中,扭着身子怒目而视。这样子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不敢上前,可也不能躲开。 吕程抿了下嘴唇,忽而问道:“我能信你吗?” 夕时一阵恍惚,吕程的一言一行都游刃有余,夕时没多少城府,阅历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辗转人世,会多很多感悟,对自身却没太多用处。她不单纯,但也没多少心计。她活这么大全靠自己一个人死撑,对人情世故就变得很寡淡。 吕程可谓是她遇到的一个对手。 夕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吕程笑问:“你知道魏毅然的论文会被偷?” “不知道。” “那在酒吧里捡到魏毅然的钥匙为什么不还给他?” 夕时夹在座位和登山包的中间,阴影将她的身形全部包裹,显得她更加瘦小。她怔愣看着他,品咂不出心里这种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吕程已经给她的行为定了性,或者说给她找了台阶,她只要顺着他的思路编下去,自己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可以自保。 “到了。”吕程突然打了转向灯,路边是一家门面不大的旅馆,招牌夹在牛肉面和手机通讯的中间,很不明显。 “这家旅馆是我一个同学开的,你一个人,住这里比较安全。” 吕程靠边停车熄了火,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夕时,展尽魅力的对她笑了笑,“很晚了,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开个房,咱们把话说清楚?” 夕时瞪眼:“你的所作所为就是一种道德绑架。” 第6章 她 面对夕时的“指控”,吕程表现得很平静。 他自己下了车,绕过车头,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你如果真的想聊,我可以去对面买两杯咖啡过来。” 夕时抱着包进退两难。 下车的话,以吕程的行动来看,不见她进了房间,估计都不会离开。 可要是不下车,难道要一直坐在他的车里? “你去买咖啡吧,我们把话说清楚,然后就不要见面了。” 吕程将胳膊搭在车门上,身子微弯,“在我买咖啡的时候,你好趁机跑掉吗?” 小心思被戳穿,夕时咬着嘴唇不言语。 “夕时,已经很晚了,你在这里住下,有事我们明天再谈。魏毅然的论文到底去了哪里,我想你比我着急。我能拖住他一个晚上,拖不了太久。他知道论文真的不见了,而你又刚刚好出现,他不会放过你。” 夕时攥了攥手,“他不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你怀疑我,吕程,我也怀疑你。” “刚好,”吕程扒着车门让开身子,“明天我们当面对供。” 夕时已经找不到更好的办法,魏毅然真正的论文被偷,而她也没有被拽回五年后,说明事情还按着原样在进行。她只能回到过去,却去不了未来,如果不发生些改变,她会一直留在这里。时间过长的话,不仅仅对她,对五年前的她自己都会产生影响。 更何况,答应了委托,总要做完。 一切都还有转寰的余地,她知道结局,那么就算改变不了,也要将伤害降到最低。 “走吧。” 吕程给夕时开了个标准间,在304,将她一直送到房门口。他很仔细地检查了下门栓的拉钩,临走前嘱咐,“明早我来找你,除了我,别人不要开门。” “我知道。”夕时脾气不好,堵在玄关没进去,示意吕程快走。 吕程笑了笑,出去时将门带上。 他就站在门口,听到夕时恨恨地骂了一句“讨厌的家伙”,然后挂上了门栓。他转身靠在墙上,默默站了很久,直到传来水声,他扭了扭脖子,坐电梯去了四楼。 404里住着刘东,比吕程大一届,大学毕业后直接将家里给他买的房子卖了,盘下这间小旅馆。 一共四层楼,只有十六个房间。404最忌讳。以前改过门牌号,但403完了之后直接是405,有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不愿意,说门牌是405,可屋子还是404,死活拉着对象走了。 刘东气得不行,后来索性搬了东西自己住这间。 还特意将404的门牌做得大大的,底下贴一溜小字:私人专用。 吕程有门卡,直接进了屋。 刘东正坐在床上喝酒看毛片,茶几拉到床边,上面摆着几个空酒瓶,烟灰缸里一堆烟头。屋里烟雾朦胧,吕程进屋后直接瘫倒在单人沙发里,将胳膊挡在了眼睛上。 刘东按了暂停,电视画面是女人紧皱的眉头。 “她来了?” “嗯。” 刘东嘬了口烟,歪着脑袋哼笑一声,“你说她还认识我吗?” 吕程嚅着嘴唇,好半晌才艰涩地说:“她连我都不记得,怎么会记得你。”他停了停,把胳膊放下来呼了口气,“时间不对。” “你这事真的挺邪乎的。”刘东转过身来,“不过何必呢,你这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干嘛非跟她较劲呢。这都多少年了,你说说你都等她多少年了?” “等都等了,不能功亏一篑。” “那以后呢,接着等?”刘东咧了下嘴,对吕程有些恨铁不成钢,“我记得你说过还得等五年吧,程子,不是我说你,累不累啊。” 吕程回想过去的几个小时,从见到夕时那刻起,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着。 累吗?很累。比累还要命的,是夕时对他的冷淡和排斥。 他知道的,时间不对,有的发生了,有的还没有发生。他可以等,他愿意等,但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跳动着,叫嚣着,想把她拉过来抱一抱。 # 夕时的标准间环境很整洁,屋里配套设施也算齐备。最好的一点应该就是门上的防盗装置,不是链子,而是拉钩的门栓。 曾经她亲眼看着一把工用的大剪刀在眨眼的功夫里将防盗链剪断。 如果不是对面房间的人正好有人出来,又正好是个男人,大喝了一声,夕时不敢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从那以后,夕时的随身行囊中总是带着一个可以落地顶住门角的防盗门栓。 很重,但让人踏实。 夕时将防盗门栓都放好,检查了一下屋子和外面的情况,又调低了床头灯的光。她很累,和吕程待在一起的几个小时,简直度时如年。 她拿出换洗的衣服,带着登山包一起进了浴室。 从某一次莫名洗个澡就突然被拽回未来后,夕时养成了将东西放在手边的习惯。她讨厌一切的措手不及。不过黑暗总是猝不及防。 热水浇到脸上,夕时撸了一把脸,手却没有离开眼睛。 多少次了,她已经回溯多少次了…… “没错,我们这款商品最大的优点就是保留水果的原味……” 身上的泡沫冲掉一半,屋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夕时有几秒钟没有反应过来,可广告的声音非常清晰,她的心咯噔一坠。 握着花洒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氤氲的水蒸汽将小小的玻璃隔间熏得朦朦胧胧。夕时站在浴缸里,脚趾抠着瓷面,可是太滑了,浴缸太滑,泡沫太滑,脚趾都要抽筋了,仍旧什么也抠不住。 夕时匆匆结束了淋浴,出来时背着她赖以生存的登山包,头发滴着水,目不转睛盯着单人沙发里抽烟的女人。 准确的说,是另一个夕时。 未来的夕时。 “夕时”看上去年长几岁,头发很长,本身就有自来卷,只是随意上了几个卷子,卷出的弯像海浪一样积聚在腰线处。 “她”穿着修身的白色长款打底衫,外面罩一件灰色的针织毛衣。 这样的天气,“她”将房间的冷气打得很低,夕时刚刚洗完澡,站在靠外的床边打了个哆嗦。 “她”说:“过来坐。” 夕时的手攥成小小的拳头,“你来干什么?” “夕时”吸了口烟,烟雾在肺里存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吐出来,“我来看看你。” 夕时的嘴唇死死咬了一下,“你照镜子不就行了么。” “夕时”咯咯笑起来,可能是吸了烟,笑了两声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抬头朝夕时看去,因为洗过澡,皮肤愈发显得白皙,白里透红,眼睛也像汪着水。 是还没有被痛苦折磨过的内心充盈的样子。 美丽,易碎,却还完好。 不像“她”现在,美丽是虚打的幌子,裂纹丛生,心里也千疮百孔。 “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就只是看看,不会做任何的事。” “看什么?” “看这个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不等夕时再开口,“夕时”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认真地看着她,“我忘记了,想不起这个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明明这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的,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夕时”蜷起来抱着自己的腿,那一刻,夕时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夕时”是她自己。 以前她出现,夕时总是对她言语间不经意带出来的“我”而感到厌烦。 夕时一遍遍告诫自己,不会的,以后的她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她们是不同的,即便仍旧是一个人,可隔着时间,哪怕一秒钟,也是不同的。 但现在夕时明白,许多东西会变,心底的脆弱却很难轻易改变。 时间的穿越会带来许多的问题,不是回到别人的过去就会万无一失。 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带来结果的同时也带来空白的伤害。 然后是遗忘,像洋葱的皮,一层一层随着穿越的次数而逐渐剥落。没有锥心刻骨的回忆,没有值得留恋珍藏的美好曾经,全都是一片空白。 “夕时”是未来的她,如同一个结果摆在她眼前。 “今天是什么日子?”夕时轻轻问道。 “夕时”抬起头来,某一刻真的很像在照镜子,可终究还是有什么不同。“她”笑了笑,“是我们有过去的日子。” 我们…… 夕时感到困惑,身前的登山包像堡垒一样护卫着她,但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安全感。 她茫然出神,片刻后吸了口气。 “吕程?” “夕时”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她”重新点了一根烟,好整以暇地看着夕时,“不要做无畏的抵抗,有些事要发生,不是你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相信我,这会是我们有生以来最好的回忆。只是越好的就越残酷。你去体验美好,残酷的部分我去承受。夕时,你明白的,我会希望这是个好结局,只是太难了。” “与吕程有关吗?” “有关。” 夕时咬着手指甲,半晌抬起头问:“你喜欢他?” “不,是我们喜欢他。” “夕时”说完就起身离开,经过夕时身边,一口烟徐徐袅袅吐出来,“我知道,你最不想成为的人就是我,但我就是你,只是你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我了。” 夕时猛然回头,可是玄关一个人都没有。 上下门栓都好好插着,“夕时”就这样消失了。 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同样的话,“夕时”以前也说过,无论她现在做什么,对“夕时”都不会有什么改变。这是不可能的,可似乎又昭然若揭。因为“夕时”来去自如,像鬼魅一样。 单人沙发旁的小茶几上,“夕时”落下的香烟和打火机安安稳稳地立在那里,等着被临幸似的,露出搔首弄姿的样子来。 夕时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窗子就将香烟和打火机扔了出去。 她不会变成“她”的,决不会。 第7章 等 夕时一夜睡得很恍惚,断断续续,中间醒过无数次,总觉得听到了脚步声,睁开眼却什么都没有。早上起来,眼底的青色非常明显。 她用冷水搓了搓脸,人还是没有多精神。 在房间里等到8点,吕程来敲了门。 他敲门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喜欢一直敲,没有定数。有的人喜欢连敲三下,在门外喊一声。但吕程很奇怪,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夕时因为屋里安静,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站在门外。 隔着一道门,吕程的手按在门上,随后隔了地老天荒般,他才哼笑了一声。 “夕时,开门吧。” 站在门边等着的夕时有一种被人抓住现行的感觉,虽然并不是她先站在这里的,可她没出声,仿佛就落了下乘。 她有点气愤地拉开门,但上下两道门栓,她的力气反把自己抻着了。 好不容易开了门,吕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走吧,我带你去吃早点。” 吕程显然也没有睡好,眼睛里几道红血丝,下巴上有青青的胡茬。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白色的t恤外罩着蓝格子衬衫,一条米色的长裤。 他瞧着像匆匆赶来的。 夕时上下打量他,不由问道:“你在车里睡的?” “没,去楼上和我朋友挤了一晚。” 原来他就在楼上。 夕时觉得自己在被牵着鼻子走,可是纵观她的时间,从五年后见到魏毅然到现在,她只是喝了一杯冷掉的咖啡。她的睡眠不好,食欲也很差,身体处在不碰刚好,一碰就会稀碎的状态。魏毅然的事还悬而未决,她不敢有什么闪失。 牵着走就牵着走吧,因为此刻她几乎无路可走。 本以为就是在旅馆的餐厅吃饭,但吕程表示这家旅馆小的没有正式餐厅。他们没开车,步行了大概十分钟,到了附近一处居民区的菜市场门口。 是个生意非常好的包子铺。 屋里有六张长桌,屋外地方不大,只放着两张沙滩桌,但此时都满满当当坐着人。有的人坐不下,只是将碟子碗放在桌边站着吃。 吕程说:“这家的包子非常好吃,你看看有没有座位,我去点东西。” 他排了很长的队,终于端着托盘回来,看见夕时背着形影不离的登山包有些气馁地站着,失笑的对她扬扬头。 在店面的侧面是一条很深的胡同,很窄,墙面斑驳,贴着不少搬家和疏通下水道的广告。 吕程将托盘放到包子铺外落地的空调外机上,回头对夕时说:“吃一口,你会觉得值。” 夕时没有嫌弃地方的意思,倒是觉得吕程和这条胡同乃至这个空调外机都格外不符。他看上去并不像那些家境富裕出手阔绰的学生,但无论举止还是说话办事,总是落落大方,自成一派。他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像一棵桦树,有笔直的树干,葱郁的枝叶。 此刻他蹲在地上,拆了副一次性筷子递向夕时。 “尝尝。” 夕时顺势蹲了过去,背上的登山包直接落了地,她也懒得去管,低头夹了一个包子。 皮薄馅大,味道鲜美。 吕程又推过来一碗小米粥,包子的油正好落进碗里,黄稠稠的粥面上泛起几朵油花。夕时转过头来要说声谢谢,吕程却抬手拢住了她过肩的长发。 “我帮你抓着,你先吃。” 夕时能感觉到吕程的手指贴着她的后颈,头发被拢住后,吃东西的确方便许多。可是这种亲密让夕时一瞬感到不适。 ——不,是我们喜欢他。 她想起“夕时”的话,反射性地躲开了吕程的手。 “我有皮筋。” 吕程施施然地收回手,看着夕时从登山包外侧的口袋里掏出黑色的皮筋,迅速麻利地束起了头发。 那根黑色的皮筋非常普通,唯一的不同是坠着几颗劣质的塑料珍珠。 这时的珍珠还发着莹润的光泽,吕程挪开目光,将袖口往下拽了拽,掩住自己的手腕。 # 夕时的这顿早点吃的有些多,半碗小米粥外加四个包子,胃已经涨得难受。 包子一两三个,吕程买了四两,外加两碗小米粥。夕时没吃完的都进了吕程的肚子,在吕程拿过夕时那半碗粥的时候,夕时伸手拦过,“你不够就再去买。” 吕程推开夕时的手,将那半碗端起来喝,“小米粥是免费的,喝不完不好。” 夕时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吕程的喉结耸动,灌下了那半碗粥。粥有些凉,上面还浮着许多包子滴下来的油汁。就算这都没关系,但毕竟是她吃剩下的。 “吕程……” “吃完了,走吧。” 吕程没有看她,自顾自收拾了餐盘起身。他的身形瘦瘦高高,但并不弱,两条腿修长有型,夕时想起他踢向田峰的那一脚,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记得他那时好像朝她看了一眼。 离开包子铺后,夕时觉得是时候和吕程把事情摊到桌面上讲了。 路过一家刚开门的饮品店,夕时停住脚说:“就这里吧,你请我吃了早点,我请你喝咖啡,咱们把话说清楚。” 吕程不以为然,“说清楚之后呢?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吗?” “有这个打算。” “夕时,你对一见钟情怎么理解?”吕程说着,已经抬腿往前走了。 夕时看看饮品店,又看着前面的吕程,挫败感油然而生。她背着登山包紧跑两步跟上。吕程偏过头等她回答,她拧着眉说了一句,“一见钟情不过见色起意,日久生情不过权衡利弊。” 吕程用手揉了揉眉心,“你这样说也太狠了,好像我是个色鬼一样。”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夕时的狞笑在脸上一瞬而过,她忽然反应过来,惊讶地撑大了眼睛。 吕程挑眉,“这世上很多名言,可有‘兔子不吃窝边草’,就有‘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夕时,对于一见钟情,我觉得,没有乍见之欢,何来久处不厌。你说是不是?” 任他这么引经据典的,夕时只干巴巴地回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夕时。” “我们认识还不到24小时。” “有什么关系呢,很多人青梅竹马,最后也没在一起。我对你不了解的,可以今后去了解。我有喜欢你的这份心意,就有接受你所有缺点的勇气。” 夕时的心跳如擂鼓,她尽力让自己的声线趋于平静,但她的手一直在抖。 “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 吕程眼中笑意明显,“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的心意,接不接受在你。但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你,省着你觉得我是个,嗯,色鬼。” 他说得真诚坦荡,话却多有调笑。 夕时摸不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慌乱乱的,只捡自己记得起来的说:“你昨天还怀疑我,现在就说喜欢我。” “你是坏人吗?”吕程接话非常快,随即又说:“就算你是坏人,也不妨碍我喜欢你。我不一定非要喜欢一个好人,坏人怎么了,我可以为了你变成一个坏人,这样就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了。” 他说完,脚步停下来,微微倾了一点身,“那么你是坏人吗?” 夕时被他问得一愣,她还陷在刚在的“半斤八两”里,眼下只是急于否认,下意识摇了头。 吕程笑了笑,夏末凉爽的风将阳光一寸寸送过来,扫过他的眉骨,扫过鼻梁,扫过嘴唇,闪烁在他整齐的牙齿上。 “那我就省事多了。上车吧。” 夕时此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回了旅馆,吕程的车停在昨天的位置,他掏了钥匙解锁,滴的一声,唤醒了心底许多压抑的情感。 副驾驶的车门已经打开了,她吸了口气,认真盯着吕程的眼睛。 “我是受人之托,为了魏毅然的事来的,办完我就会走。可能五天,可能三天,或者明天我就会走。你喜欢我是没有意义的。” “那——”吕程抬手抚抚下巴,“还会回来吗?” 夕时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她酝酿了很久,斟酌着许许多多的可能。抛开自私和后果,放下自己的小心和对“夕时”的抵触,只面对一个吕程,她的感情会变成什么样。 “会回来,但要五年后。” 吕程的喉结动了一下,“夕时,如果我愿意等你,五年后你会来找我吗?” 现在不过早上九点多,夕时算了下,从她和吕程相遇到现在,只有11个小时。用11个小时建立起来的感情,却要经历五年的考验。 于她不过一个黑暗的交替,于吕程来说就是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相信他吗?说不好。 但她不是一个能自私到这种地步的人。 “大概不会吧。”夕时的脸清清冷冷,“五年太长了,我可能已经忘记你了。更何况,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你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如果我没忘呢?”吕程自动忽略她后面的话。 ——如果我自始至终都在等你呢? 第8章 白 夕时说不好自己的心境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变化。 许多事都是无法逃避的,早上坐在旅馆里等待吕程的时候,夕时就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会喜欢上吕程,不管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夕时”是个结果一样的存在。 只是她没有想到,先说出这句话的会是吕程。 他们并没有太多交集,认识仓促,也互不了解。可结局摆在眼前的时候,人会产生一种错觉。 就像提前知道了小说的结尾,那么再看前面的内容时,蛛丝马迹都会牵扯心神。 对她来说,吕程是好人也是坏人,她没有放下对他的怀疑,但他的一句话就将她稍有的理智全盘否定掉了。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算是坏人又怎么样呢? “魏毅然的论文,是你拿走的吗?” 吕程弯起嘴角,“这会是你衡量这份感情的标准吗?” 夕时吸了口气,手心里已经起了一层汗,“不会,但我要知道答案。” “不是我。”吕程说得很镇定,目光直直看进夕时的眼睛里,不闪躲,也不逼近。随后他说:“毅然的论文,我帮你一起找。” 夕时一时怔愣:“你不怀疑我吗?” “没见过偷了东西还在失主面前晃来晃去的。我从来没怀疑你,只是想——”吕程扒着车门,将夕时推进了副驾驶。他俯下身,脸靠得近,能清晰地看到夕时瞳孔里他自己的样子。 “只是想什么?”夕时有些戒备。 吕程笑了,“想让你记住我。” # 吕程开车去了t大,路上两人没说几句话,但心情却都不同之前。 车里的氛围不再弥漫着尴尬和冷漠,好像是荷尔蒙从身体里蒸腾出来,充斥在狭小的车厢内,让人有些心不在焉。 “我真的会走,不是说着玩玩的。” “我也真的会等,不是说着玩玩的。” 夕时不太相信,“五年,你真的会等吗?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不会给你写信,不会给你打电话,你也不会得到任何我的消息。这对你是不公平的。而且,这五年你身边会出现数不清的人,你随时都会变卦。你让我五年后来找你,如果那时候你的心意已经变了,我怎么办?” 吕程的车开得并不快,t大在市中心附近,道路过了早高峰仍旧很堵。 他偏头看了一眼夕时,手掌搭在嘴边,似笑非笑的,瞧着心情不错。 “你刚刚的话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要离开五年,却担心我不能守信。那是不是说,你已经有点喜欢我了?” “并没有。” “说谎小心长长鼻子。” 夕时:“我不会这么短时间喜欢上一个人。” 吕程勾了下嘴角没说话,车子拐进t大的主校区。校园内不能停车,沿着主校区外开了一段,停到t大的西门。 夕时仍旧背着她的登山包,太阳已经打起来,风是凉的,可是跟着吕程在校园里七拐八绕的,她的身上出了不少汗。 后来进了几个楼,找了几间教室又问了几个人,绕了一圈又回到男生宿舍楼。 吕程看了看她的脸色,“你在楼下等我吧。” 夕时求之不得,眼前的影像已经开始出现重影,她装得很淡定,但身体却有些吃不消。 她对吕程点点头,头更晕了。 吕程说:“你这视死如归的样子,不会是等着我上去就离开了吧。” 宿舍楼下人不多,但也有许多没上课的学生不停出入。吕程在学校似乎很受瞩目,停留的这会儿工夫已有不少人和他打招呼。夕时急切想要休息,她指了指对面的石凳,说:“我坐在那等你,你扒着窗户就能看见我。” 吕程抬起手,举到一半又放下了,声音有些压抑,“你气色不好,我找着人就下来。” 找谁呢?夕时已经不记得了。 她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吕程走进宿舍楼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不知道是在担心她,还是担心她会跑走。她失笑着摇摇头,坐在长凳上的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有男生提着热水经过,看到石凳上入定一样的女生。 有忘拿了东西的男生跑回来,看到石凳上像是长眠一样的女生。 有趁着阳光晴好下来晒衣服的男生,看到石凳上耷拉着身体的女生,上前去问了一声推了一把,女生直接栽倒在地。 吕程正从宿舍床上将王大海拽起来,简单说明了来意,王大海睁着惺忪的双眼,说了句:“事好办,但我饭卡上没钱了,你得管我这个月剩下的饭。” 吕程将自己的饭卡找出来放在他枕头边。 王大海揉着脑袋坐起来,“我吃得不多,下个月结了兼职的钱我就把饭卡还给你。” 吕程说了句“没事”,宿舍推门而进一个满脸横肉的男生。 “唉,刚楼下晕倒一女的,天天写诗那小子想把人送校医院去,你们猜怎么着,愣没抱起来人家。大庄一看,立马就窜上去了。我瞅了一眼,是长得不错,大庄盼了这么多年,可算等着这英雄救美的机会了。” 吕程不以为意,留下一张写着网址的纸条,起身便走。 王大海收起来,然后问那男生,“我擦,那女生是有多重,愣没抱起来?” “那女的干巴瘦,就是身上那包太沉了。” 吕程听至此,脸色一暗,匆匆往楼下跑。 石凳上已没了夕时的踪影,吕程拉着一个同学问了声,拔腿跑去校医院。 半路上就遇到了那个大庄,他倒是不傻,知道将夕时的登山包摘下来自己背着。但登山包着实不轻,再抱着夕时,走得并不快。 吕程直接给拦下了,面色不佳,沉着脸说:“这是我女朋友,交给我吧。” 大庄打横抱着夕时,借力往上托了托,眯着眼看向吕程,“我说师兄,程咬金也没你这么半路杀出来的。你哪来的女朋友啊,昨儿晚上我还听说许文文跟你表白失败了呢,也没听她念叨你有女朋友了啊。” 吕程懒得和他废话,上手直接将夕时抱了过来。 他和魏毅然一样都是今年物理系的硕士毕业生,魏毅然出国留学,吕程留校任教并且保送博士。两个每年都包揽各种奖学金的人物,学校里几乎没人不认识他们。 大庄虽然是计算机系的,但和吕程的关系还算不错。 到手的美人被人横刀夺爱,对方还是吕程,大庄一口老血闷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师兄……” “别废话,带着包一起过来。” 重量分摊,两人走得很快。校医院距离宿舍楼不远不近,正值夏末秋初,许多学生都因为不添衣服而感冒,好几个坐在椅子里打吊瓶。 吕程直接将人放到隔壁的病床上,四十多岁的女大夫上前来看情况。检查来检查去,没发现什么问题。 “缺觉,营养不良,还有点贫血的症状。”田大夫扫了眼两个男生,目标锁向吕程,“早饭吃了吗?” “吃了,包子和小米粥。” 田大夫又扒着夕时的眼皮看了看,“这应该是长期的精神压力造成的,我先给她输点葡萄糖,等她醒了最好带着去大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吕程点头,又去看病床上的夕时。 她的身上出了许多汗,碎发黏在脸庞上,一张脸白得吓人。田大夫取来了药给她打吊瓶,手背上瘦的没肉,针头扎下去的时候,自己都跟着啧声。 吕程守在一边,大庄觉得自己挺多余的,放下登山包就蔫声走了。 后来吕程一直坐在病床边,到了中午夕时都没醒,他自己也不去吃饭。 田大夫过来看看情况,嘱咐他:“没多大事,这么睡一会儿也挺好的。你别守着了,吃点饭去,别回来女朋友倒下了,你也跟着倒下了。你们这些学生就是这样,才刚开学就拼成这样,拿了好评定和奖学金又怎么样,还得大把花钱吃药……你说什么……你们这些孩子啊,平时要注意劳逸结合,多锻炼身体,只知道闷头学习是不行的。” 吕程只是嘀咕了一句,后来再没话。 田大夫唠叨完就去吃饭了。她走后,病房里只剩下吕程和夕时。吕程将胳膊支在膝盖上,头向下垂着,半晌才又喃喃地吐出那句——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他的视线落在病床边的登山包上,他知道这包很重,也知道夕时一路背着它有多难受。可这是她非常在乎的安全感,他才没有提出帮忙。他知道事情的发展,知道在什么时候要去做什么事找什么人,可一切的游刃有余都架不住她对自己病情的只字不提。 到了下午,夕时猛然转醒。 就像一个长埋于地下的人突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夕时大口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感觉是刚从噩梦里回来。 吕程没有冲过来,他就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平平静静地看着她。 “是不是昨晚一晚上没睡觉?”吕程直起身,身子前倾,“在想我?” 夕时躺在病床上,人还有些懵懵的。吕程的话带着一种事过境迁,粉饰太平的意思,夕时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却自然地放下了一些坚持和警惕。 吕程说:“网上的ip地址已经查出来了,在邻省。我打算亲自去一趟,问问那个上传论文的人,看是否知道什么。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夕时自然要去,这桩事是她接的委托,现在能找到一些线索,她当然不能放过。 五年后的ip早找不到这个人了,但五年前就未必了。 “好,我去,什么时候。” “明天吧,等会儿我带你去吃饭,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去接你。” 夕时没有异议,病房里有挂表,已经下午4点半了。她起身穿鞋,吕程将一旁的登山包放到她身边。夕时一阵晃神,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论文上传到了网上?” 第9章 笑 魏毅然之所以对论文的事耿耿于怀,一大部分都基于这个时间。 他的论文前前后后整理了一年多,中间很多论点的方向都发生过改变,最后定稿也就是几个月前。而论坛上那个帖子却是六年前,确切的说是现在的一年前发表的。 这个帖子最一开始只是以一种个人志的方式,仅供自己可看。 到魏毅然出国前夕,这个帖子才正式放出来,但发表时间非常清楚。有人开始回帖,对上传的手写验证公式和推论提出理论上的质疑,紧接着就有人指出魏毅然发表的论文。几乎是在魏毅然出国的随后,国内这个“抄袭”事件已经在物理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 魏毅然出国后,芝加哥大学物理系接到匿名的举报,在没查清楚事实真相之前,魏毅然刚刚接手的项目全部暂停。 后来抄袭判定,魏毅然被踢出研究项目,留学的资格也被取消。 他含辱回国,所有的成绩和努力都付之东流。 他也托人调查过,可是帖子没有二次编辑的痕迹,要么是有电脑高手篡改了整个论坛系统的程序,要么那帖子就确确实实是一年前发表的。 但怎么会那么巧,帖子一直缩着,放出来的时间就刚刚好是论文备份被盗之后。 他想不通,可也找不到为自己辩清白的方法。 时间一拖拖了五年,事业家庭全都不顺,精神抑郁到了极点,魏毅然找到了t市有名的心理医生徐立辰。也因此结识了夕时。 从某一个方面来讲,夕时是相信魏毅然的。 但事情到底怎样,她能查清就查清,查不清也和她无关。她只是按照魏毅然的要求,将会被偷走的论文藏好,将有可能阻止他成功运的眉毛挽救下来,如果能找到是谁在算计他,提醒他一句,以后要小心这个人。 可夕时没一样事办成。 现在吕程帮忙找到了这个论文上传的人的具体ip地址,她是很高兴的。 可吕程又怎么知道网上有这个帖子呢? 吕程说:“论文已经发表过了,想要找到这篇论文容易得很,关键的是毅然的那个笔记本。论文这东西你接触多了就知道了,你抄我我抄他,每年为论文打官司的不在少数。费心费力偷走笔记本,目的也无非几个。想把成果占为己有,或者举证毅然论文的真实性和独立性。想要占为己有的话,本子早偷了,选在这个时候,结果大多是后一种。我昨晚上网查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帖子,刚刚放出来,底下的评论还不多,但内容和毅然的分毫不差。我已经找计算机的朋友去查这个发帖者的ip,说起来也算违法,但最好是在事情没闹大之前,将这个帖子解决了。” 吕程的话条理清晰,让人信服度很高。 夕时观察他对论文事件的反应,所站的角度都是从魏毅然出发。她思索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来反驳他。甚至看他这么认真的样子,夕时倒对自己怀疑他产生了一丢丢的愧疚。 她太容易相信别人。 “谢谢你这么帮忙。” “毅然也是我的朋友。” 夕时淡淡的哦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没什么腿软乏力的感觉,精神还不错。 # 晚上在一家家常菜馆吃的饭,菜很便宜,量也大。老板似乎和吕程也认识,免费赠了夕时一大瓶酸奶。 “终于带着女朋友来吃饭啦。” 吕程笑着点点头,没看菜单,直接点了一些菜。 老板一边低头记单子,一边不时拿眼瞥夕时,临走前笑着推了推吕程的肩膀,“本人可漂亮多了,我说你怎么愿意等这么多年。”说完又看向夕时,“既然都回来了,可别再走了。每回程子来我都得把店里的酒藏起来。老这么喝,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啊。” 夕时诧异地看着老板,又偏过头去朝吕程挑眉毛。 刚才这话里的信息量很大,如果是之前的夕时可能还转不过来,但睡了这么一大觉,脑子也过了发懵的阶段,现下一个字一个字都记得特别清楚。 她对老板说:“好的,我知道了。” 老板挺满意,拿着单子去后面吩咐厨师。 他前脚走,夕时后脚转过身,插着手抱着胸,似笑非笑地望着吕程,“我说这世上总不好真的有一见钟情这么简单。拿我当幌子是吧,你以前的女朋友呢?走了没回来?” 吕程把玩着桌上的一次性筷子的封套,慢悠悠,不急不躁地说:“真拿你当幌子,也没必要来这里,跟一个饭店老板叫什么劲呢,怕他以后不给我酒喝吗?夕时,正因为有的人说走就走,所以我明白没什么比时间更宝贵的。我第一眼就对你有好感,衡量了几个小时,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将感情加深,我愿意迈出这一步,所以我也甘愿承担这一步之后带来的后果。你说你要走,我没拦过你。但我要的是你的承诺,要你五年后回来找我。” 夕时的手掐在自己的手臂上,指甲不长,可还是深陷在肉里,咝咝啦啦的疼。 “你就这么愿意等五年?” 吕程目光灼灼,“那你愿意留下吗?” 这个问题让夕时哽咽,她回到过去是自愿,可再回到现实却身不由己。她可以选择留下,但大片大片的白光会继续折磨她。魏毅然的结局稍有改变,她会立刻被黑暗回廊拽回,这种时刻的担心也不是她能承受的。 面对吕程,她还没有生出多少的感情,掐住命脉,一刀两断,说干就能干。 可是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行走,一个人生活。回溯在不同人的过去里,却一点自己的过去都没有。有的人记得她,有些人不记得。她也想安定下来,不再使用自己的能力,可是一次又一次,她接到徐立辰的电话,看着那些纠结于过去的人痛苦不堪,总是会不经意想起自己的从前。 从十岁到十六岁,她失去了太多太多。 点好的菜一道道端出来,糖醋里脊,醋溜排骨,鱼香肉丝,酸辣汤,都是酸甜口的菜。 夕时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和别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 “吕程……” “夕时,愿不愿意等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诉我,五年后,你会不会来找我?” 夕时的眼眶开始发胀,鼻头酸酸的,一个忍不住就会滚下泪来。 她看着吕程慢慢伸过手,将她掐在手臂的手抓过去。他的手掌干燥又温暖,力气很大,扣住她的手掌让她不能挣脱。 “时不待我,夕时,我要你一句话。” 就让她自私一次吧,就这一次。五年是她欠他的,不管这感情是好是坏,是深是浅,她想给自己一次机会。她遇到这样一个人,信誓旦旦愿意等待漫长的岁月。 “好,五年后我来找你。” 吕程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攥紧了掌心,轻轻放到嘴边。 呼吸的热气喷在夕时的手背上,那上面还有打吊瓶留下的针眼。他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喃喃地说:“夕时,你不知道我为你这句话,等了多久。” # 家常菜馆的旁边是一间店面很小的手机通讯店,兼做贴膜。 小老板出来将招牌收回去,不经意间看到马路牙子站着的漂亮女人。长长的卷发,身材苗条却有料。她目不转睛盯着家常菜馆,艳丽的红唇死死咬着,眼睛水光涟涟。 小老板愣了一会儿,手里的自制招牌没拿稳,咚的一声落到地上。 女人转过视线,眼泪毫无征兆地滑下来。 她就这么看着小老板,泪水一波一波,止也止不住。 她插着手抱着胸,指甲死死掐在手臂上,隔着一层灰色的针织衫,小老板觉得那手臂上绝对留下了几个很深的印子。 “你,没事吧?” 女人吸了下鼻子,目光恢复冰冷,转身沿着马路走了下去。 小老板往外挪了一步,马路上却再寻不到女人的身影。 他有些好奇,将脚边的招牌立到一边,探身往家常菜馆里张望。 正是吃饭的点,店里人不少。小老板看到一个长相帅气的男人拉着女人的手低声说着什么,那男人面对着门口,而女人背对着。 小老板意兴阑珊,准备走的时候,家常菜馆的老板说笑着出来拍了下男人的肩。 女人顺势将手抽回,侧过脸和家常菜馆的老板点头。 那一个侧脸,小老板确信,和刚才消失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 回旅馆的时候,前台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抽着烟,翘着二郎腿,正跟一个男生扯皮。 “旅馆就这条件,爱住不住。你这样子我不用猜都知道,先来开房,一会儿就有约好的女的过来是吧。还嫌淋浴设备差,你怎么不嫌浴缸小呢。你也不去逛逛,t大附近的旅馆一晚上都多少钱,嫌我这儿贵,条件差,你找钟点房去。拿着一炮的钱还想搞一宿,怎么竟想美事呢。” 夕时进门就听见这一段,眼睛登时撑大了一圈。 前台那个男人一扬手,“看看人家,多自然。你有跟我扯皮的这点工夫,你都能来一发了。” 吕程哼笑一声,有些故意,抬起手臂搭在了夕时肩膀上。 他向那个满脸涨红的男生投去一束得意兼挑衅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揽着夕时往电梯那边去。站到电梯门口,他从电梯门的反光上看到了夕时磨牙嚯嚯的恐怖神色。 夕时狞着嘴角说:“你有些过分了。” “对你还是对他?” “都有。” 电梯来了,吕程的手往下挪了一点,推着夕时的登山包走进去。 夕时紧走两步,躲开了吕程那滚烫的手掌。 看着电梯门缓慢合上,吕程笑出了声,“你是不是在怕我?” 第10章 谁 很多时候,轻易就能看穿别人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仅看穿,还要拆穿。 夕时别过头,“有什么要怕你的。” 吕程笑笑没说话,将夕时一直送到了房门口。他很自然地要跟着一起进房间,夕时才真正露出了点害怕的意思来。 吕程逗她,“我们不是来开房的么,来,自然点。” 夕时的脸登时就滚烫起来,以一种防备的姿势扒着房门,气鼓鼓地说:“我发现你越来越爱和我开玩笑了。” “我也二十五岁了,之前没和别的女孩子开过玩笑,遇见你,我可能有些把持不住。” 夕时忽然觉得吕程有点无赖,他之前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对许文文的时候,因为知道她对他的好感,所以他客气加疏离。对那个超市的老板娘,因为是老相识,所以熟络且懒散。就是刚见他那会儿,他更多的是一种稳重和从容不迫,用动作和神色让夕时不敢反抗。 而现在,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嘴角是上扬的。 明明是在开玩笑,也也给人一种他下一刻就改变了注意,将玩笑变成实际的感觉。 夕时脑子混混沌沌的,她不由去想,吕程是不是只对她这样? “好了,不逗你了。”吕程揉了揉夕时脑顶的头发,“我在你楼上,有事叫我。明早我要先回学校请假,然后再来接你。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吃点东西。” 夕时哦了一声,道了声晚安,然后轻轻扣上了房门。 她知道吕程没有走,楼道里没有脚步声。 “你还不走。”夕时隔着门扇轻声说。 门外吕程笑了一下,“你的门栓呢?赶紧都插好,不是我的话,不要随意开门。” 夕时嗯了一声,从登山包里取出防盗落地门栓,上下都插好,门外一声晚安,然后响起了一下下的脚步声。 # 吕程回了404,屋里的烟味还没有消散,他打开窗子换气,收拾了下屋里的垃圾。 窗外夜色斑斓,街景像一副流动的画缓慢的推进。他扒着窗子站了会儿,喝完一罐啤酒,起身去浴室洗澡。 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屋外有人敲门。 吕程关了淋浴,耳朵支起来,听到夕时哑着嗓子在喊他。 “吕程,你在吗?” 吕程有些意外,觉得夕时声音不对劲,裹了条浴巾就赤脚出去了。房门一开,夕时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有刚洗过澡后蒸腾的热气,脸庞红扑扑,一双眼睛像被水洗过。 吕程的嗓子发干,握着门把手的手掌死死攥在一起。 “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夕时什么也没说,直接扑进了吕程的怀里。吕程的身上没有擦干,胸膛上滑下的水珠浸湿了夕时身上的黑色t恤。她的长发如海藻一般缠覆在他的胸口,好像具有生命力,不停的要往他心里钻。 他的身体有了反应,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吕程……吕程……”夕时一遍遍地重复喊着他的名字。 吕程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抖,全身的血液开始往两个方向流窜。一半直奔头顶,一半直奔身下。 他呼了口气,使了点力气推开夕时。 “发生什么事了?” 夕时说:“我,一个人,有点怕。” “我还在洗澡,身上泡沫都没冲呢。你先回去,我换好衣服下去找你,好吗?” 夕时有些不想走,仍旧抱着吕程裸~露的腰身,脸庞一直在胸膛上蹭。 吕程镇定下来,目光深沉看着她:“先回去,我马上下去。”说完也顾不得其他,径直将夕时推到门外,然后利落关上了门。 间隔两分钟,刘东用门卡开了门进来,吕程正在穿衣服。 “呦,高风亮节啊,送上门来的都推出去,你能耐了啊。”刘东啧啧啧的一脸坏笑,“我说你等她等这么多年,又不是和她没有过,干嘛装绅士啊。她这一走你又得等五年,兄弟,不是我说你,这种事老忍着对身体也不好。” 吕程赖得和他说话,快速地穿好衣服。 刘东还不遗余力地找补,“是不是发现我在楼梯口呢,所以克制住了,等着下去再爆发?你看看兄弟我是那种人吗,她要是真进屋了,我找个仓库也对付一宿了,能坏你好事吗?” “不是她。” 刘东点了根烟,打火机刚擦着,听着不对劲,“你说什么?” 吕程已经穿好了衣服,用毛巾死命擦了擦头发,将毛巾扔给刘东,“我说不是她。” 刘东还是没整明白,可吕程已经开门出去了。 不是她?那是谁。又不是没见过她长什么样,掩饰什么啊。 # 吕程敲门的时候,夕时正在用吹风机吹头发。有了昨晚“夕时”的造访,她今天变得很警惕。 但警惕的结果是没迎来“夕时”,却迎来了吕程。 隔着房门,夕时攥着毛巾问:“有事吗?” 吕程的手按在房门上,“洗完澡了?想看看你,能不能开门。” 夕时犹豫了一阵,抓紧时间换好了t恤牛仔裤。穿黑色t恤的时候,莫名其妙有些湿。她仔细看了看前胸,一大片的水渍。她来不及琢磨,赶忙翻出了一件白底印花的七分袖穿好,这才去开了门。 吕程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直接将她揽进了怀里。 夕时觉得自己不能再呼吸了,鼻腔里满满都是吕程刚洗过澡留下的淡淡的柠檬香。她对柠檬没有抵抗能力,对散发着柠檬香的吕程更加没有抵抗能力。 明明才相识一天,心却马上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夕时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吕程感受着怀里柔软的身体,吹得半干的头发抵在下巴上,让他都开始怀疑此刻的真实性。 过了会儿,吕程说:“我啊,还是没有多少安全感。我留在这里看着你行不行?” 夕时的身体明显一僵。 “你放心,为了五年后让你回来找我,我现在也不能对你做什么是吧。” 夕时干巴巴地说:“那也有可能是你的托词,现在才是你的目的。” 吕程笑出声,“你太看得起我了。” “魏毅然的事还没办完,我不会走的,你大可以放心。”夕时试着推了推吕程,但是没推开,“我不会让你进屋的,我的智商还没有那么低。” 吕程撒谎,“我刚从窗子看到你出去了,追出去又看不到人影。” 夕时登时一惊,奋力扬起头来,贴得太近,她都感受到吕程扑过来的呼吸。 她瞪着双眼,“你确定那是我?” “你的脸我一直记得很清楚,你去哪了?” 夕时的脸色变得不好,她想起自己那件湿掉的黑色t恤,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买点东西。”她将视线移开,“进来吧,但你要保证不会做什么。” 吕程又笑,“夕时,其实男人的保证都可以当做放屁。如果除了我之外还有男人跟你这么说,我希望你能义正言辞的将他推出去。” 夕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到底进不进来?” 吕程识相地闭了嘴,错身闪进了屋。 他的视线落在床上那件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黑色t恤,嘴唇死死抿了下,呼了口气看门口的夕时。她似乎正在琢磨那个防盗门栓要不要插好,吕程看她犯难的样子,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如果我是你,这会儿就不插。万一我控制不住,你两道门栓,不好跑。” 夕时恨恨地咬牙,最后将防盗门栓收起来,只挂上了房门上的门栓扣。 这一夜,夕时睡在靠墙的单人床上,她没有示意吕程可以睡另一张床,看着他窝在单人沙发里,她干脆翻了个身,留下后背对着他。 过了许久,她感觉吕程起身走过来。 夕时闭着眼睛装睡,听着吕程逐步靠近,站在床边停了停,伸手拂开了她贴在脸上的头发。他帮她盖了盖被子,掖好后背的被角,转身坐在了另一张床上。 夕时睁开眼,眼前是有些发黄的白墙。 “吕程,你以前见过我吗?” “没有。” “五年,我一次都不会回来找你,就算你在路上看到和我相似的人,那也不是我。” “我知道。”吕程停了下,又说,“你放心,我会等着你。” 夕时翻过身来,床头调暗的黄色灯光照在吕程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他长得太好看,看他第一眼,她就意识到了,也被他吸引。而她呢,她有什么在吸引他? 吕程垂下眼睫,“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控制不住。” 夕时头一次对他笑,脸颊上淡淡的月牙形酒窝陷在柔软的枕头边缝里,明明灭灭,在黄色灯光下透着一种引诱和松懈。 “吕程,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人,就算是你,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喜欢。” 吕程轻声说:“闭上眼睛。” 夕时乖乖闭上眼睛,寂静的夜让听觉无限放大。她知道吕程走了过来,又蹲下了身。他的呼吸不急促也不平稳,趋于两者之间,仿佛对接下来的事游刃有余。 他的吻落下来,夕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发了芽…… 第11章 吻 这个吻又轻又浅。 只是嘴唇挨着嘴唇,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呼吸拂在脸上痒痒的,他没有继续,也没有离开。 嘴唇相抵,他说:“夕时,你不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也愿意为你做任何的忍耐和等待。我只是希望你,五年后,一定要来找我。” 夕时嗯了一声,在相融的呼吸里,她渐渐迎来白光。 这一夜,她沉溺在大片的空白里,却并不觉得害怕。 早上5点,夕时猛然转醒。 吕程合衣躺在另一张单人床上,没有盖被,身子蜷缩着,睡觉时一直皱着眉头。夕时稍有动静,他立刻睁开了眼。 “我睡得太多了,这会儿不困。你睡吧,几点起,我喊你。” 有了昨晚的那个吻,夕时觉得自己和吕程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伴随着这种进展过于~迅速的关系,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吕程将手臂枕在头下,眯着眼睛看她,“夕时,过来。” 夕时躲避着目光,晃晃悠悠穿着拖鞋走过去。居高临下,她微微欠身。 吕程撑了一点身子,手臂突然环上她的腰,用力一带,又翻了个身,直接将夕时拽到了床上。本来面对墙壁,现在面对窗子。吕程从背后抱着她,脸埋在她的发丝和脖颈之间,温热的呼吸将她的味道放大,逐渐侵蚀了他所有的意志。 他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尖叫出声,好像吓傻了。 他哼笑了一声,脸埋得更深,“夕时,我是学空间物理的,当年是市里的理科状元。我一直都有好好念书,每年都拿到奖学金。我保研保博,现在留校挂着一个实验室老师的头衔。我很努力,夕时,我很努力。” 夕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拉好的窗帘投进外面蒙蒙亮的光线。她盯着那缝隙,呼吸小心翼翼。 她非常紧张,紧张到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吕程的手臂又紧了紧,“我的父亲是中学的数学老师,母亲曾是父亲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我父亲。他们对我的期望一直都很高,满分的卷子,我考95分都是不好的。我曾经一度叛逆过,但是有人拉了我一把,让我走回到正途来。后来我一直很努力,夕时,我很努力。五年的时间,我会慢慢等你。我去评职称,我去存钱,我会将房子车子都准备好。五年后你回来找我,我们要有一个好结局。” 夕时的心砰砰乱跳,腰上的手掌热得发烫,让她渐渐不能思考。 她哽了哽喉咙,声音发干又发涩,犟着劲儿似的,说:“我说过了,五年后我会回来的,你不用跟我许诺这么多,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不要为了别人。” “为了你,就是为了我。” # 这一觉睡到了7点多,吕程的手机闹铃在枕头下震动起来。 夕时第一时间就醒了,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相对于大片的空白,这短短的两个小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睡眠。她在枕头下摸索,手机先一步被吕程拿走。 “我们吃早饭去吧,然后我直接去学校,你回来收拾收拾东西。” 夕时应好,脸颊和耳朵都红红的,迅速找到了自己的拖鞋,着急忙慌地躲进了厕所。 简单梳洗一番,换了吕程进去。 两张单人床上的被子都显得凌乱,以一种旖旎的姿态显示着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但事实上吕程说到做到,真的什么也没干。如果埋在她后颈上睡觉不算的话。 “走吧,我带你去吃馄饨去。” “吕程,你觉不觉得,我们发展得有点快?”从旅馆出来,夕时迎着和煦的阳光和清爽的风,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粉红色。 吕程只是回答:“时不待我。” 夕时瞥他一眼没接话。她总觉得他的话一语双关。 # 还是那家包子铺,夕时勉勉强强灌下了一小碗馄饨。之后撑得不行,夕时让吕程自己回学校,她在路上转转。 吕程这回没有过多犹豫,捏着夕时的手磨蹭了会儿,独自开车走了。 他一走,夕时背着登山包去了市里最大的银行。 离得不远,夕时去的时候银行刚开门。她申请了保险箱,一次性缴了十年的费用。在小格子间里,夕时将厚重的冬装和魏毅然装着十万现金的公文包都存了起来。 只要她在这个五年前不做出什么重大到导致这个大银行倒闭的事,五年后她可以从这家银行将东西再拿出来。 蝴蝶效应会产生许许多多的变化,夕时曾经“消失”过很多钱。 存到过去时间里的银行保险箱,是夕时试验了许多办法后,找到的唯一出路。 但是也有风险,比如现在,她顶着一张二十五岁的脸,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却显示她只有二十岁。少年老成这个词用的时候,也要分时间。索性她一直颠沛流离,脸上却没显出太多的沧桑。 回到旅馆时,昨天那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还在前台。 精简了登山包后,夕时轻松了许多,打算就站在楼下等吕程回来。 刘东呲着牙站在前台里,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没敢上前去搭话。 虽然他好奇得都想扑上前了,但吕程的功夫了得,不小心坏了他的事,不被大卸八块是不可能的。 吕程没一会儿就开着车回来,夕时上了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个牛皮纸的本子。 “人已经查出来了,咱们一会儿过去直接找他算账。” 车子开动起来,上了高架桥。 夕时翻开本子,第一页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大概意思就是一个叫冯源的,h省理工大学电气系大三学生,学籍号多少,宿舍号多少,手机号多少,注册在物理论坛上的昵称是什么,以及其他几个换了昵称发表的帖子标题。 “这都怎么弄来的?” 吕程有些得意,“这个叫冯源的男生昨天在帖子下回复了,我朋友追踪他的位置,查到他用的是校园网,然后就黑了他的电脑,找到他在交友网站上登记的信息,还注册了一个女号去跟他聊了几句,要到了手机号。” 夕时瞠目结舌,想到自己连高中都没能念完,果然知识就是力量。 夕时继续翻看着有用的信息,随口问道:“这些信息,五年后为什么查不到?” 吕程目光一凝,过了半晌云淡风轻地说:“网上保存的信息也有年限,校园网也会定期清理数据。简单点说,就好像电影里,只有绑匪打来勒索电话才能追踪位置一个道理。” 似懂非懂,夕时哦了一声。 从t市出发到h省理工大学,高速不堵的话只要两个多小时。 高速上望出去,一开始都只是绿化带,到后来渐渐出现田埂、菜田以及偶尔一两只牛和羊。 吕程讲了一些他和魏毅然之间的事,像是刚入学的时候两人为了奖学金名额争得你死我活,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后来又一起参加物理知识竞赛,当战场对外的时候,两人又是怎么携手将其他高校打得落花流水,接下来又怎么互相看顺眼,成为了知己好友。 夕时发现吕程有一种潜在的能力,能够无形中引导别人。 夸耀的说,他很有领导才能,会给人一种信服感,让人愿意追随他。 夕时对他了解不多,但他的只言片语,每句话她都牢牢记着。在开车的两个多小时中,她只出现过一次短暂的记忆空白,回过神时,她尽量表现得平常,而吕程也没有注意到。 到了h省,吕程直接导航去了理工大学。 将近中午,校园里学生很多,大都往同一个方向走,自然是去食堂。吕程将车停在校外,随着人流一起往食堂走。 夕时很惊讶,“你连他会去食堂都知道?” “不知道。”吕程好笑,“我只是饿了,咱们先吃饭再去找他。” 夕时撇了下嘴,跟着吕程去了校园内一家私人开设的小食堂。点了几个小炒,在学校里算得上奢侈了,但是邻桌的一帮学生更为奢侈,不过四个人,却点了一桌子的菜。夕时注意了一下,发现做东的应该是那个穿墨绿色长袖衬衫,长着三角眼的男生。 “你这大手大脚的居然还有钱请我们吃饭啊,之前那笔钱都花的差不多了吧。” “我知道你们手里有活,带我一个。” “带你一个是没什么,但我们几个实在是看不惯你花钱的那个样子。系花是你这样能追得上的吗,你填多少钱进去都没用,人家正眼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谁说的,小恬已经答应跟我出去约会了。” “你就犯傻吧,有这闲钱还不如给你老家寄去,瞅瞅你爸上回来那样子,你也真够狠心的。” “你们就说带不带我一个吧。” “冯源,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看不出系花拿你当提款机啊?” …… 夕时夹着那块宫保鸡丁,愣愣地抬头看着吕程。从他挑着眉毛的神色上看,他应该也没料到居然会这么巧,不等找人,人已经主动送上门来了。 吕程喝了口鸡蛋汤,声音不大不小地对夕时说:“你看论坛上那个帖子了吗?要是我也能写出那么厉害的论文,我爸答应我的那辆车绝对就没问题了。” 夕时的心理素质说实在的,不及吕程的一半。 她艰难的从吕程的目光中搜寻一些有用的信息,但瞧了半天,也只能干巴巴地说:“那个粒子运动的论文吗?” 吕程挑眉,“是啊,不知道那人发表没有,能买过来就好了。” “都放到网上去了,买不过来吧。” “糊弄糊弄我爸也行啊,他懂什么,教授那里只要过了,我爸答应我的车立马到位。”吕程信口雌黄,说得一点也不脸红心跳,“你不是特别想去青海湖吗,有了车我带你自驾。” 夕时夹着宫保鸡丁里的果仁,夹了几次都不成功。 她特别庆幸自己长发未梳,挡着大半张脸,不然紧张成这样,邻桌的冯源一定会怀疑她。 就在这时,冯源突然出声了,“同学……” 吕程和夕时同时抬头,夕时朝冯源看过去,冯源的三角眼里闪着晶亮的光,就好像看到了钱在朝他招手。而下一刻,冯源注意到夕时,四目相对,他手里的筷子吧嗒掉到了地上…… 第12章 谜 吕程的视线扫了眼地上的筷子,对冯源说:“有事吗?” 冯源假模假样地咳嗽一声,说没事,然后继续和他的朋友一起吃饭。但全程几乎都不在状态,他朋友说话他也只是敷衍两句,人显得畏畏缩缩,时不时拿眼瞟一下夕时。 这顿饭吃得很快,吕程见夕时也没有多少胃口,匆匆结账走人。 离开时,夕时明显感受到冯源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温度有所上升,食堂附近有很多小店面和推车店。夕时接过吕程递过来的奶茶,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个冯源老是盯着我干嘛?” “鬼知道。” 夕时嘬了一口奶茶,嘴里涌进几颗珍珠,嚼着很劲道。她偏过头看吕程的脸,突然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吕程晃悠着手里的奶茶杯子,吸管插了几次都没成功。 “你到底怎么了?” “不想别的男的看你,这理由充不充分?” 夕时愣了几秒,噗嗤笑出声来,“他们看我也没关系啊,我只看你不就好了。” 吕程高出夕时大半个头,垂下眼眸看她,背着光,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啊。” “没有你情话还说的一套一套的。” 夕时脸庞有些热,她活了二十五年,一多半的时间都独自过活。伤心难过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顺利解决了委托,委托人的结局皆大欢喜,她身边也没有人来同她一起欢喜。她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徐立辰一个,但他还源源不断的将她扯进一桩桩委托里。 她已经开始习惯一个人,然而吕程的出现让她清冷的内心照进大片的阳光。 她二十五岁了,她其实并不傻。 “这么快就找到了冯源,论文的事一解决,我就要走了。你是——”夕时扬起头看他的眼睛,“舍不得我吗?” 初秋凉爽的风在两人之间穿堂而过,吹下道路两旁的银杏树叶,边角已经开始变黄。 周围走过很多人,可是在夕时的眼睛中,她的世界只有吕程一个人。 爱情来得突然,分别又在即。 他们都不够了解对方,甚至自始至终吕程都没有过多询问有关夕时的事。她来自哪里,什么身份,受谁之托,和魏毅然什么关系。他统统都不问。短暂的相处时间,许多许多的话都用来强调一件事,五年后,请她一定回来找他。 “五年——”吕程说,“我用这五年,换你和我以后的长长久久。” 夕时很甜美的对他笑,这笑容里不掺杂任何的感情。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是她的福气,是她这么多年独自一人生活下来,老天给她的礼物。 “冯源找我们来了,早点把事情解决,我早些离开。这样我才能早些回来找你。” 夕时转过身去,装作若无其事等着身后的冯源靠近。 她没来得及看到吕程眼中那无法掩藏的悲伤。 分别在即。 # 冯源开价不低,在他心里,写篇论文就能让老爸送辆车,吕程绝对有的是钱。 “你放心,所有的论证依据,实验过程,手写的演算,我都有,都可以给你。你也是学物理的吧,我那些东西你看一眼就都明白了,绝对能骗过你的导师还有你老爹。” 吕程已经收拾好情绪,因为冯源的前来,三个人找了间校园里的咖啡屋坐下来谈。 他兴致缺缺地看着冯源,带一些揣测,试探他,“那论文真是你写的?” 冯源瞄了一眼夕时,脸上摆出讨好的笑,“那当然,我所有的数据和笔记都有。你买走后我立即把论坛上的帖子删掉。我也不留备份,你绝对可以放心。” 吕程思索了一会儿,“口说无凭,我得看着你登录论坛,亲眼见你删了帖子,我才能信你。” “那好办。” 冯源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手边没有电脑,提议让吕程和夕时一起到附近的网吧。 吕程觉得没必要,“我们跟你一起回你宿舍,你肯定有电脑吧,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给我东西,删了帖子,我立即转钱给你。” 冯源想了想觉得没毛病,吕程这么痛快,他求之不得,立即招手叫了服务员过来结账。 不过他不掏钱,眼巴巴看着吕程。 吕程哼笑了一声,掏出钱包来付账。 宿舍楼离得有点远,冯源在前面带路,吕程落后几步,拉着夕时耳语,“等会到了宿舍,我想办法把寝室里的人都轰出去。你找东西抵住门,我来教训他。” 对于吕程的身手,凭那日在酒吧里的一脚,夕时就很信服。 她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关键问出是谁给他的东西,还有时间,是不是做了假。” 吕程都明白,握了握夕时的手,看她一脸英勇负义的模样,笑着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 “事情交给我,你不用担心。” 说起来,夕时头一次接委托接得这么省心省力。虽然开头并不好,但有了吕程,无形中帮她铺了路搭了桥。以她一己之力,天知道能不能查出冯源来。 等进了宿舍楼,宿管屋里没人,夕时得以光明正大跟着上去。 八人间的男生宿舍锁着门,一推开气味扑鼻。 夕时皱了皱鼻子,看着地上的纸团垃圾和搭着臭衣服的椅子,她有些抵触。 吕程甩过略有深意的眼神,夕时便没跟上去,悄声将寝室的门关好,又锁上了插销。 那边吕程已经跟着冯源走到窗根下的书桌旁,冯源从抽屉里翻出了魏毅然的那个档案袋,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 吕程检查了一下,冯源已经坐到电脑前登录论坛。 帖子的回复只有十几条,下拉看了一眼,暂时还没有关于魏毅然的任何消息。 “你一个电气系的学生,对粒子运动的概率波也有研究?” 面对吕程的质问,冯源回答:“爱好,纯属爱好。” 吕程不置可否,翻看着魏毅然的那个黑皮笔记本,取出夹在其中的几页a4纸,对冯源说:“行,这论文我买了,所有的东西都给我,就按你说的那个价格,两万。” 冯源眼睛发亮,一张脸嘚瑟得几近狰狞,“给我账号打钱,我这就把帖子删了。” “先删,然后把你的账号给我,我改掉密码,钱才能给你。” 冯源终于有些犹豫,之前进展都太过顺利,他正愁钱,就歪打正着碰上了买论文的人。他的视线越过吕程落到门口的夕时身上,一双三角眼里闪过很多东西,自觉胜券在握,呲了下嘴角,歪回身子将帖子点了删除。 鼠标移到确定键的时候,冯源回身看吕程,“我可删了。” “放心,我说到做到。” 帖子删除之后,冯源还顺便将之前发过的几个帖子都删掉了,然后点开修改密码的界面,换了吕程坐过去。 吕程的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通,密码长达十多个字符,还外加几个标点符号。 冯源搓着手等着收钱,吕程却撑着桌子站起来,脸上一扫之前的和气,睨着眼睛看冯源。 他之前想了很多逼问的话,一环套着一环想将冯源的底都套出来。 但面对冯源贼眉鼠眼的样子,烦躁的心情有些按捺不住,索性直截了当,“谁把论文拿给你的?” 冯源一愣,脸上瞬间换了表情。 吕程继续阴冷地发问:“这论文是一个叫魏毅然的人写的,已经发表在国内期刊上。就是这本子,上面每一个字都是他手写,你好意思直接拿给我。看见这个签名了么,对比字迹,我就可以告你偷盗,剽窃别人成果。” 吕程手里举着魏毅然的黑色笔记本,之前拿出来的a4纸是一份导师批改意见的反馈,魏毅然没有用文档,而是直接圈注手写,下面还签上了姓名。 同笔记本里的字迹如出一辙。 “他是两个月前才发表的论文,我是一年前上传的帖子,是,是他剽窃我。” 冯源的口不择言彻底激怒了吕程,他丢掉手中的本子,手掌直接揪住了冯源的胳膊,用力向后一扯,将冯源反剪手臂按在了桌子上。 “说,谁给你的东西。”吕程用另外一只手死死抵着冯源的头。 冯源扭着身子吃痛不已,奋力挣扎也根本抗不过吕程的钳制。看到守在门口的夕时,他用力地眨眼睛,口型含混不清,但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都是一种求助。 向夕时求助,并且用一种“你怎么能不帮忙”的目光瞪视着夕时。 猛然间,夕时的心坠入冰窖,她几步上前来,呼吸起起伏伏。 “帖子是一年前上传的?” 冯源好像领悟了什么,忙说:“是,是一年前有个人给我打电话,让我收一份快递,里面有钱,有纸条,还有论文,让我照着发表到网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 从男生宿舍楼出来,吕程一直没说话。 他脸色沉的像蒙了一层黑雾,步子迈得大,一味往前走,倒还不忘拉着夕时的手。 夕时的手被捏得很疼,但也不敢挣脱。她刚刚那句“放了他吧”似乎触及了吕程的底线,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不知是不是迫于两人之间的感情,他最后松了手。 东西都拿回来了,帖子也删除了。 可是谁偷走的论文,又怎么出现在一年前,都是“谜”。 夕时呼了口气,她喊住吕程,却不等开口,一阵传统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虽然铃声不对,吕程也下意识看了下自己的手机,但并不是他。夕时也有些发懵,恍惚记起自己沉在登山包底部的那只老式手机,翻翻找找终于拿出来,接听后,是冯源气急败坏的声音。 “夕小姐,事情我已经给你瞒下了,但你别忘了,我还有自己抄的一份笔记呢。四万块钱一分也不能少,别把我逼急了,否则我把事情都抖露出来!” 第13章 别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夕时从十六岁接第一单委托开始,到现在已经九年了。九年她看了很多的悲欢离合,吃过很多次亏,也长了不少心眼儿。可能这些心眼儿在外人看来还不如一个孩子,可她始终一个人,没人来教导她,矫正她,她所有的人情世故都是自己一点点体会出来的。 从冯源吃饭时看到她开始,一切一切都透着诡异。 夕时不敢多想,她觉得不可能。 直到冯源被按在桌子上挣脱不掉,开始向她求助,她才迟迟地反应过来,她接这个委托的时候就一直在意,却始终抓不住重点的那一丝困惑—— 帖子发表于此时的一年前。 就算时间可以作假,请了计算机高手改掉论坛时间,那么论文呢。 论文是前天晚上被偷的,帖子却是在四五天前放出来的。而那个时候魏毅然的论文根本还在他自己手里。 不是论文自己长腿溜达到了四五天前,或者一年前。 是有个人,能够穿越时空的人,带着这份论文回到了过去。 而这个人和夕时长得很像,像到如同一个人,让冯源忌惮,让冯源在临危的时候向她求助——事情是你让我办的,现在你却干看着不管,就不怕我将事情抖露出来——夕时想,当时冯源的目光应该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符合这些条件的,除了“夕时”没有第二个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夕时对冯源说:“我再打给你。”然后挂断了电话。 吕程静静看着她,过了会儿艰涩地问道:“你要走了?” 夕时想,事情在这里结束也未尝不好。吕程已经帮了她很多,到底“夕时”的目的何在,冯源的威胁如何解决,这些剩下的事都只能她自己面对。 “是啊,我得走了。你送我回去,咱们吃个饭,然后就一别两宽吧。” 吕程的脸色再次黑云压境,夕时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我说错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吕程,我得走了,但我答应你,五年后一定会回来找你。” “夕时,别糊弄我。” “不糊弄你。” 回去的路上两人始终沉默,该说的该嘱咐的,承诺的要求的,都已经成了老生常谈。 或许到了这个时候吕程才明白,一切在她,她想回来,他只说一句,她也会放在心上。她不想回来,他说再多,她许诺得再好,都是空话,没用的。 晚饭还是在那家家常菜馆,连着两天过来,老板以为他们要换些菜吃,极力推荐今日的招牌菜。 吕程摇头,仍旧按着昨天的菜点了一遍。 “人总要吃饭,再看到这几道菜,你会不会想起我?” 夕时想笑,吕程的这种执拗真是植入骨髓了。 她倒了两杯老板赠送的酸奶,推过一杯到吕程面前,“我们才认识两天,你为什么对我用这么深的感情?” “因为喜欢你。”吕程说得坦率。 夕时唔一声,低头拆起了消毒餐具上的塑料封套。 过了会儿,她说:“如果你不这么过于直白和着急,我或许还多相信你一点儿。” “如果不是你急着离开,我也会循序渐进。”吕程的内心在摇头,话这样说,心里却清楚得很。不会的,如果她不急着离开,他反而会更加来势汹汹,不择手段夺到她的心。不会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生怕一个差错,让她改变了回来的主意。 夕时笑了笑,第一道菜已经上来了,她将拆好的餐具推到吕程面前,轻声说:“吃饭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吃过这顿饭,我去解决问题,你还要等待岁月。 对你不公平,但我别无他法。 欠你的,我回去后用我余生去还。只要你还在等我,我就和你走下去。 # 从家常菜馆里出来,夕时和吕程作别。 没说什么话,该说的也早就都说完了。夕时认真地记住吕程的眉眼,菜馆招牌的红色灯光映在他脸上,红扑扑的,显得格外喜人。 她上前抱了抱他,宽阔的肩膀透出他身上淡淡的柠檬味道。 “吕程。”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低声叫他的名字,“五年,你可以不必等我。” “我会等,如果你觉得亏欠,就早一点回来。” 这世上总会有让人无法抵抗的事发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如同跷跷板的两端。 夕时一直觉得这个誓言太重了,可从她心底里,她多希望这世上能有一个人,在漫长的时光里记住她,当她归来,这个人在等着她。 夕时用力挣脱了吕程刚刚环上来的手臂,她擅长奔跑,融入这段过去时光里的街景。 吕程一直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大的一个登山包,将她的身影都淹没了。 黑色是保护色,同时也是掩藏的最好颜色。 那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吕程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腮帮子绷得硬硬的,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到口中。他不想让自己显得脆弱和无助,他担心夕时就在某一个地方看着他。他说到的就要做到,五年不短不长,他可以熬过去。 吕程走向路边的轿车,回身时注意到旁边通讯店的老板拿着门口的招牌,一脸的意犹未尽。 吕程的脾气在克制,他和那男人对视了几秒,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有事吗?” 小老板呵呵笑了两声,抱着招牌闪进了店里。 吕程车子启动的时候,小老板莫名其妙地跑出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哥们儿,不是我多事啊,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小老板扒着车窗,稍显歉意地看着吕程,“昨天你也来这儿吃饭了吧,和刚刚跑走的那姑娘一起。” 吕程斜睨过去,有些拿不准这男人的意思。 小老板继续说:“昨天你们在店里吃饭的时候,外面站着一姑娘,一边看着你们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多瞅了两眼,哥们儿,你是和一对儿双胞胎姐妹同时谈恋爱吗?你可能觉得我多事,但昨天那姑娘哭得真是惨。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昨儿那姑娘瞧见你们了,你要是瞒着的话,小心点儿。” 说不好这个小老板是真心相劝还是真心看热闹,但他的话却让吕程心中咯噔一声。 昨晚来404找他的,绝对不是夕时。 “你昨天看到的姑娘,头发有这么长?”吕程在腰际比划了一下。 小老板回忆了一下,“差不多,带点卷。” “谢谢你了。”吕程不想过多攀谈,需要了解的已经知道了。 车子启动以后,吕程有些找不到目的地。他将车子开去了最拥堵的南京路,在熙攘的车流里,他缓慢前行,脑子里始终在琢磨一件事—— 那个“夕时”一直在身边。 # 离开吕程之后,夕时找了一间酒店住下来。规格很高,一应设施齐备,房间宽敞明亮。 夕时在安装落地防盗门栓的时候,嗡鸣一瞬间袭击了耳膜。 她用残存的意志扣下门栓把手,随后大片大片的白光让她失去了所有意识。 等再醒来时,已是凌晨两点半。 夕时就躺倒在玄关的地毯上,胳膊压在身下,麻得没了知觉,像是动画里的橡胶手臂。而她完全不能控制,只能用另一只手缓慢将手臂抽出来,一点一点等着知觉复苏。 这期间,夕时就坐在玄关。 身边有她的登山包,脖子上挂着银行保险箱的钥匙,哪怕孤身一人…… 夕时心里发酸,这回她骗不了自己了。 她觉得很寂寞。 人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个人咬着牙都能挺过来。而短短两天,和吕程相处了两天,现在她已经开始想念,开始觉得孤单像这房间里贴的暗色壁纸一样,让人凉飕飕的。 她从不惧怕孤独,但她害怕孤单。 胳膊已经缓过劲来,夕时掏出手机来看,有冯源那个手机号打来的四个未接来电。 这手机是最普通最实用的经典款,在五年后智能手机占领市场的年头,夕时仍旧用着这款按键手机。号码也从十六岁起就一直没有变过,期间有手机通讯公司打来电话要求升级手机卡,夕时也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毕竟她大多时候都往返在过去的时间里,而这个号码这个手机,不受时限。 但这个手机几乎都不会响,以至于夕时经常会忘记自己还有个手机。 没人会打给她,徐立辰也知道夕时飘忽不定,手机多半是打不通的。她不可能在这时接到五年后徐立辰打来的电话,就如同她回去后,冯源也不可能打通她的电话。 但诡异的地方在于,就算是“夕时”将手机号给了冯源,可冯源想要找她,电话就没有拨去五年前的自己,而是打到了她这里。 这还是夕时第一次,在过去的时间里接到电话。 # 将近凌晨三点,夕时没有把电话打回去。一个急于要钱的人,他一定还会再打电话过来。 她去洗了个澡,有一种潜意识,觉得“夕时”会再次造访。 但是并没有,直到天色大亮,手机没响过,房间没人来过。夕时一个人在落地窗前坐到早上八点,接到了冯源的电话。 “夕小姐,算你识相,如果你再不接电话,我就直接找魏毅然去了。” 夕时平静地说:“我在t市明轩大厦下面的快餐店等你,你什么时候过来了,什么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吧。”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没什么废话可言。 等到九点,夕时坐车去了之前存保险箱的银行。 冯源要的钱她可以给,因为事情由她而起。就算是“夕时”所为,那也是因为她。 但出乎意料的,夕时在小格子间里打开保险箱的时候,里面除了一张纸卡,什么都没有。 第14章 局 纸卡上的字迹和当初魏毅然纸袋里的纸卡一样,出自“夕时”之手。 字体娟秀,但笔锋凌厉,只写了一句话—— 我在南沽公园等你。 夕时身体里的血液直簌簌涌向头顶。 从第一次见到“夕时”开始,她就知道“夕时”绝对不是单纯地靠近她。回溯过去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影响,从身体到精神,如果两个时间点的自己接触太近,蝴蝶效应会开始在两个人的时间里造成不可估量的改变。 夕时深受其害,和从前的自己见面,记忆上的断层让她吃过很大的苦头。 像是白光和耳鸣,就是因为她无意中撞上了自己才开始出现的。 不过“夕时”说过,无论她做什么事都已经影响不到“夕时”。 未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影响了她,也造就了“夕时”。 但什么都有法则,“夕时”并不该过多的接触她。况且既然什么都已经影响不了“夕时”,就算阻扰了她的计划,更改了本该有的运动轨迹,“夕时”又能得到什么呢? 这种毫无价值的行为,让夕时反感和厌恶。 在血液冲上头顶的愤怒中,她渐渐意识到“夕时”的目的。 或许可能大概,是为了吕程。 这就更让人恼火了。 坐车到达南沽公园,夕时发现这里和与冯源约定的明轩大厦非常近,只隔着两条街。 公园不设门票,但会贩卖喂鸽子的食物袋,价值二十块钱。 夕时没有理会工作人员的推销,但下意识往公园中心的大片草坪行进,果然在那里看到穿着灰色针织衫的“夕时”,一捧捧往外抛洒鸽子食。 “她”站在蓝天绿地之间,身边是扑扇着翅膀前来觅食的白鸽。 “她”的头发剪短了一些,没有了大卷,披在肩上的头发和夕时分外相似。 “夕时”注意到有人靠近,偏过头看到夕时,睥睨的对她笑了笑。 “要不要喂鸽子?”“夕时”走过去,身边惊起大片的鸽群,但受到“她”手中粮食的诱惑,或走或飞地跟着“她”。 夕时抬手挡掉了“她”伸过来的鸽子食。 “夕时”抿着嘴角笑了下,扬着下巴将视线放远,“你对别人总是格外温柔宽容,小心翼翼,担心这个顾虑那个,全然没有自己的价值,总在迁就别人。夕时,你得到了什么?一次次回溯别人的过去给你带来成就感还是负罪感?” “和你没关系。”夕时拔高了声调。 “是和我没关系,不过你对我截然相反的态度让我讨厌。” 夕时咬牙切齿,“如果你不来干涉我的生活,我也会对你态度好。是你促成我和魏毅然的交易,又是你拿走了魏毅然的论文,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夕时的手攥得发抖,“夕时”睨她一眼,转手将半袋的鸽子食都抛了出去。 “她”回身面对夕时,拂了下肩上的头发,“做笔交易吧。你的钱我会还给你,冯源的事解决后你会回到五年后,你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我取代你——”“她”目光灼灼,说:“留在吕程的身边。” 事情果然如此,虽然已经料到了,但一字一字听到耳朵里,夕时还是遍体生寒。 “千方百计让我回到五年前,就是为了让我和吕程相遇?” “对。” “夕时”答得爽快,丝毫也不顾忌这件事会让人多么恼火。“她”审视着夕时的表情,忽然没了好兴致,“夕时,冯源的事不料理好,你回不到正常的时间。留在这里越久,你出现白光和耳鸣的时间也越长,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而我不受时间的任何影响,我可以陪在吕程身边,让他不必等五年的漫长时光。这是一件双赢的事,你有什么理由来反对?” 夕时脸色发白,“夕时”将所有的事都想好了,一切都不是商量,只是来告诉她应该做什么。 她咬着牙齿上前一步,因为“夕时”穿着高跟鞋,她矮了些,只能靠气势来补。 “那么我的感情呢?”她几近到牙呲目裂。 “夕时”垂着眼睫看她,冷笑道:“你的感情?你统共回来还不到三天,你有多少感情?别跟我说一见钟情,其他人我可以信,你,我不会相信。夕时,你眨眼就回去了,却要让吕程等五年,你是不是太自私了?” 当这份感情上升到自私的程度,夕时的心就像被人用锥子一下下扎。 “我可以弥补的,这五年我欠他,回去后我……” “弥补?”“夕时”截断了她的话,“如果可以弥补,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谁?” “她”是谁? “她”是未来的夕时。 几个月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提过,“她”和她的时间相距不远,可为了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她”在回溯里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她”试过了所有的办法,却没有一个能够让人皆大欢喜。明明在解决别人的事情时总能找到最如意的做法,可是到了自己身上,就总是差那么一截。 现在夕时终于知道,原来“她”说的一些事,指的是吕程。 “未来里,吕程出了什么事?” “生死大事。但具体是什么你没必要了解,而且我也不知道要和你说哪一个版本。” 夕时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并不是一个多么容易心软的人,可对于吕程,一扇刚刚打开的心门,她的犹豫不决和摇摆不定几乎占据了所有的心思。 她不该是这样一个人,但现在却不堪一击。 “夕时”揉了揉她头顶毛躁的碎发,动作非常轻柔,像极了多年前黑暗中的那次慰藉。 “钱我已经放在你的登山包里了,现在去解决冯源的事。拿到笔记本后烧掉,你会回到正常的时间。如果冯源还有什么要挟,我会去摆平,你不用管。往后我们就是两条互不相干的线,对你好,对我好,对吕程也好。” # 夕时坐在明轩大厦下的快餐店二楼,喝一杯冰块早就融化掉的可乐。 味道已经变淡,吸管也咬得支离破碎。 她静静地坐着,等待一场安排好的结局。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视线里一片模糊,朦朦胧胧仿佛听到吕程的声音,一遍遍问她五年后会不会回来。她点头,意识不清又摇头,眼泪就落下来。 她觉得自己像提线木偶,受控于“夕时”的掌握。 如果不牵扯吕程,她或许会和“夕时”来一场较量。但有什么意义呢,她敌不过“她”。 “夕时”已经在多次的回溯里成为了脱离时间的存在,而她不是。她忍受着白光和黑暗的折磨,精神日渐萎靡,身体处在崩溃的边缘。 她可以选择不接受,但吕程怎么办?真的让他等五年? 她可以不相信“夕时”,但不能不相信“夕时”对吕程的安排。如果“她”在一次次的回溯中仍旧无法拯救吕程的结局,回到这个五年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 就像“夕时”说的,认识才不到三天,她能对吕程有多深的感情。 没有的。 没有的。 “夕小姐?” 夕时猛然抬头,通红的眼圈让冯源一愣,随即转身坐到了夕时对面的空位上。 已经中午,正是用餐的高峰期,周围都是顾客,人声鼎沸,嘈杂喧闹,可以掩盖一切的争吵和不快。 夕时抹了下眼睛,哑着嗓子问他,“东西带来了吗?” 冯源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笔记本,“你的钱带齐了吗?”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备份。” “我他妈抄这个东西抄了快一个礼拜,你就是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抄第二遍了。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给我钱,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夕时翻着笔记本里凌乱的字迹,勾勾画画的实验步骤,一些看不懂的计算方式。 如果没有“夕时”,此时她还会和冯源再多较真一些。但“她”会摆平一切,她就不管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魏毅然这桩委托就算了结了。 临走前,冯源拍着装好钱的背包对夕时摇头,“夕小姐,你也别怪我,我早就没钱了,也没打算找你。是你们找上门来,不怪我。你男朋友要是不那么混蛋,我也不能找你要钱。看你昨天那么小鸟依人的,跟你一年前找我的样子可真是不一样。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打个电话试试,没想到还真是你。” “不要再节外生枝,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行了,以后咱不见了。”冯源说完,背好背包就走了。 夕时的手摩挲着笔记本上的黑色水笔印,眼泪再次落下来,一颗一颗委屈至极。 看,就是这样的命,兜兜转转也总得一个人面对。 她二十五岁了,那是按着出生日期按着年月算出来的,可实际她在这世上活了多久呢?她就算回去,时间也不是和魏毅然见面的那个午夜了。 她很难过,一直没人能来安慰她,支持她。好不容有了一个,也总还是要为了他着想。 这才是那句话吧—— 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除了一声叹息,什么也没有。 夕时用力吸了下鼻子,擦擦眼泪,告诫自己不该如此软弱。或许未来她还会遇到一个甘心对她好的人,也或许不会,谁知道呢。 起身要走,对面突然坐下一个人。 夕时抬眼看去,心猛地颤了一下。 第15章 回 吕程的手搭在桌面上,神色很平静,就好像两个人是约好了要在这里吃饭。 夕时有些慌,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些事没弄明白,找不到你,我就去找了冯源。我的车跟在他的长途汽车后面,觉得他应该是来见你。”吕程娓娓道来,神色波澜不惊,一切都在掌握。 但夕时不说话,他只好继续压着心底里的惊涛骇浪,和她周旋。 “为什么要给他钱?如果钱可以解决问题,我昨天就会给。这种人,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夕时哽着喉咙说:“没事的,事情已经摆平了。” 吕程呼了口气,将胳膊支在桌面上,推走了夕时跟前的可乐杯子,“夕时,看着我。” 夕时没有胆量,但犹豫过后,她克制着内心的慌乱朝他看过去。 他的气色很不好,相识三天,三天他都没有怎么好好睡觉。眼圈很黑,胡茬又长了一些,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 夕时很心疼,她不无伤感地想,如果真的让吕程等她五年,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是不是因为这五年的等待给他带来了什么,导致他们的结局造就了一个“夕时”。 夕时并不擅长管理表情,她的痛苦显而易见,戳在吕程的眼睛里,像心口插着根钉子。 “告诉我,为什么冯源会有你的手机号?他为什么要来找你?魏毅然的事,究竟是谁委托你?” 本以为相识不多,了解不深的。 本以为他只会揣着怀疑不去过问,在给他们之间留下余地。 可吕程已经从拼凑的蛛丝马迹里找到了夕时的弱点。 “事情已经办完,你就不要再问了。” 真真假假,吕程从她脸上看得很明白。他说:“夕时,是否有人在威胁你?” “没有。” “那你——”吕程顿了下,“什么时候走?” 提起这个,夕时觉得胸口闷痛。这种感觉比分别更让人难过,她从不想将吕程当做一件可以任意推送的东西,拱手让人这种事她做不来。可她到底算什么呢?她又凭什么让吕程耗掉五年的时间去等她。如果结局尚好,她愿意努力一试。而“夕时”作为结果摆在眼前,别人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人定胜天,她却不能。 她否定不了“夕时”,就如同无法否定蝴蝶效应一样。 “我,我还有件事情要办,如果办妥了,我可能不会走。”夕时尽力朝他笑笑,不过笑不由心,自己都觉得自己装得不像。 吕程有些吃惊,“不走了?” “是啊,不走了。” 如果按既定的发展,吕程应该很高兴。他一直心心念着让夕时五年后回来找他,怕她失约,怕她忘记,反反复复的提及。 现下夕时不走了,五年漫长时间不用熬日子,他应该很高兴的。 可事实上,吕程的脸像锅底一样黑。 “不走了?”他又问了一遍,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不能接受。 这倒让夕时不懂了,“我不走你反而很失望吗?” 吕程说不好心里什么感觉,夕时能够不走对他来说是恩赐,可…… 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 他的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三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所有的一切比昨晚回忆的更仔细。 他看着夕时泛红的眼圈,某一刻他将她和记忆中的影响重叠。 可总觉得隔着一道纱,他在想,是不是他漏掉了什么。 在斟字酌句的空当里,夕时的脸渐渐失去血色,她战战兢兢地问了他一句:“吕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吕程敲击在桌面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 “夕时,是你留下,还是别人留下?” 夕时一瞬间如梦初醒,她和吕程对视,那双深邃的眼睛是漆黑的沼泽,沼泽里遍布荆棘,她陷进去一只脚,荆棘立马就缠覆上来,让她逃无可逃。 她问过他的,是不是以前见过她,他说过没有的。 夕时很慌,她下意识想要逃离,猛然站起身时带动了桌子,没喝完的可乐纸杯晃了两下还是洒了,正好洒在冯源拿来的笔记本上。 与此同时,夕时的胃突然痉挛,扭搅一样的疼。 四肢和头都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揉搓着,挤压着,让她呼吸不过来。 她太明白这种感觉了,是蝴蝶效应产生了影响,黑暗回廊要将她拽回了。 “怎么了?”吕程脸色嗖乎一变,忙站起来扶住夕时的身子,“到底怎么了?” 夕时说不出话来,她必须在黑暗来临之前躲开吕程,总不能当着他的面消失不见。 她甩开吕程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走。 视线里的景物都是倾斜的,左晃右晃让人头晕目眩。她额头冒出冷汗,抓住一个快餐店的工作人员问厕所在哪里。 工作人员说在一楼,简直是生不逢时。 吕程抓住夕时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朝楼梯的方向走。 他显得比她还焦急,拉着她小跑起来。 一楼到二楼的楼梯有三段,两个拐角。楼下有端着餐盘的两对情侣往上走,在他们身后又有吃完餐的几个学生跟他们一同下楼。 一时间,楼梯这里聚集了十来个人。 “你还撑得住吗?” 夕时捏住他的手,浑身抖得厉害。疼痛已经让她说不出一个字,每拖延一秒都是煎熬。她试着点点头,可是双腿发软,刚下了几级台阶,人就跌倒了。 夕时摔倒的时候,因为背后的登山包,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 而她身后是说说笑笑的几个学生,贴得很近,她一倒下,直接将后面的人撞翻。除了被夕时压住的男生,其余几个男生因为正在打闹,根本纠缠不开,直接向下面栽了过去。 狭窄的,仅供两个人并行而走的楼梯,一时间人仰马翻。 尖叫的声音,餐盘落地的声音,咕噜噜人压着人滚下楼梯的声音。这些不能忽视的声响夹杂在夕时不断冲击耳膜的嗡鸣中,放大了无数倍。 夕时觉得周围都黑了下来,可是黑暗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她几乎也是从楼梯上滚下去的,拉拽起几个摔懵的学生,吕程压在最下面。 吕程的右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搭在拐角向下的台阶上,断裂的小腿骨从裤腿里插出来,汩汩冒着血,让人不忍直视。 夕时真的不敢看,抽抽噎噎盯着地面上的血迹回不过神。 吕程掰过她的脸,煞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说:“夕时,看着我。没事的,我没事的。”他又笑了笑,“夕时,你是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可是夕时,五年我等你,只等你,谁也不要。你要记得来找我……” 夕时用力地点头,要把头晃下来。 她控制不住地哭起来,没人能理解她有多难过。 可是当她想再看一次吕程的脸,才发觉周围早已是一片黑暗,寂静清冷,没有一丝光,广阔无垠,无边无际。这黑暗回廊里安静极了,什么声响都没有。 夕时的身体不再感受到一点疼痛,可心里的伤口疼得无以复加。 冯源的笔记本被可乐打湿了,字迹一定已经模糊掉,魏毅然的结局发生了变化,所以蝴蝶效应将她拽回。 她不知道那么多人看着她消失会怎么想,吕程还捧着她的脸,他会怎么去理解她的消失。 一切都成定局了,当她再次走出黑暗,已经是五年后了。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夕时穿着一件七分袖走在清晨的雾气中。 路边有环卫工人在打扫,穿着橘黄色的环卫服,戴着口罩,一把大扫帚扫着地上的落叶和垃圾。 夕时从他身边走过,回过头问了声,“师傅,这条路是什么路?”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在黑暗里哭了太久,眼睛也肿得厉害。 环卫工人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夕时吓了一跳,摘掉收听广播的耳机,问她:“你刚说什么?” 夕时打了个哆嗦,“这条路是什么路?” “是富康道啊,朝西走到头就是景饶路。”环卫工人抬手指了一下,回过头来,这才注意到夕时不合时宜的穿着,“小姑娘唉,穿这么少不冷啊,小心作下病哦。” 夕时谢过他,缩着肩膀朝西走了。 景饶路。 还真是有始有终的一趟旅程。 夕时这样想的时候,噗嗤笑出声来。吕程,旅程,是不是对她而言,他只能是她的旅程,而不是终点和归宿。 就跟谶语似的,从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一直走到了景饶路,五年过去没有太多变化,小区的铁门一如既往的生着锈,宣传板上粘粘贴贴,最新一张是防疫站提醒小区居民要带着宠物去打疫苗。 清晨的小区还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偶有住一楼的大爷站在加盖的院子里抻胳膊抻腿。 夕时不敢再前行,围着小区逛了一圈,没有看到吕程的那辆宝来轿车。 如果魏毅然顺利出了国,他租的房子会让给吕程。 可是五年了,吕程还住在这里吗? 夕时晃晃头不再去想,走到景饶路口看了看表,才早上五点半。 “唉,夕时,起这么早啊。” 夕时应声回头,是那个超市的老板娘。刚拉开卷帘门,探了半个身子出来。 “你这是给程子买早点去?就穿这点衣服?” 夕时总觉得眼泪应该在黑暗中都流光了的,可是为了老板娘这颇为亲昵的一句话,夕时的眼圈再次红了。 原来吕程的身边,一直都有夕时啊…… 第16章 在(含入V公告) 夕时依稀记得这个老板娘叫做伍月。 但仅仅是吕程提过那么一句,夕时也记不清了。 清晨天气寒冷,夕时穿得过于单薄,在和伍月对视的这几分钟里,她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这冷内外夹攻,更加苦不堪言。 夕时笑笑,抬步离开。 伍月站出来拦住她,“夕时。”她喊完先愣了下,随后挑了下眉眼,“帮我一把,那沙滩桌太沉了,我搬不动。” 夕时想拒绝,但考虑到她此刻正顶着别人的身份,犹豫下,还是走了过去。 “一会儿就有环卫工人过来热早饭,虽然他们死活不肯坐,但我们家那位每天都要把沙滩桌支出来。要不是昨天睡得太晚,今天起不来,我才不起这么……”伍月正和夕时搭伴往外抬桌面,话顺嘴一说,说完就有些后悔,呵呵笑了两声,“昨晚一起看碟呢。” 夕时无意打探别人的私生活,闷头给沙滩桌支伞。 伍月在一旁觑着夕时的神色,探过身子问她:“和程子吵架了?” 夕时动作一滞,伍月笑着说:“大早上的,穿这么少就跑出来,还背着个包,说你是去买早点,那是给你台阶下,你以为真能骗过我呢?” 伍月和五年前没有太大变化,岁月在这个美艳的女人身上格外留情。 头发随意挽起来,素净的一张脸,眉眼却仍旧精致有型。 她进店拿了件牛仔拼接外套递给夕时,随意的往沙滩桌上一坐,兴致高昂,“来,说说怎么回事。是程子的错姐帮你教训他,是你的错……没事,姐挺你。但动不动就要走,这可就不对了。” 多豁达的女人啊,神色轻松,大大方方。 三言两语卸下人的防备,和你说话的时候直视着你的眼睛,三分天塌下来也不怕的调笑,三分说不清楚就不能走的坚持,四分对解决事情胜券在握的信心。 只可惜她的好,并不针对夕时。 这是让夕时最为难过的地方。 夕时不擅长和人建立关系,米尔格伦的六度分离理论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距离最多不超过六个人。对于夕时来说,在她频繁地穿越过去当中,很多人会渐渐互相产生影响。会有人将她错认,也会有人在这理论的作用下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努力去融入别人的生活,到头来可能只是一场空。 时间是最可怕的杀手,回溯就是杀手手里的那把刀。 没人会像吕程一样用力地靠近她,面对她的诸多隐瞒也决口不问。伍月对她的关心和热情,源于“夕时”五年来陪在吕程的身边。伍月认识的是“夕时”,而不是她。 “她”安定下来了,而她只能继续走。 “没吵架。”夕时说,“我只是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 伍月努了努嘴,“好吧,你不说就算了。不过你也要体谅程子,他朋友在美国那么成功,又是得奖又是出书的,前儿还生了一对双胞胎。他的导师却死活不通过他的博士论文,心里肯定不舒服。他喝酒的事你也不用死命劝,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男人嘛,能发泄情绪的方法就那么几个,你不能和他太较真。” 朋友,美国,得奖…… 魏毅然吗? 夕时苦笑,这次回溯,她认识了吕程,也让魏毅然有了个好结局。挺好的了。 “我出来的事不要和吕程说,我去走走,一会儿就回。” 伍月摆摆手,“行啊,早上空气好,出去转两圈回来就嘛事没有了。” 夕时应好,将那件牛仔拼接外套还给她,伍月愣了下,伸手接过来的时候,目光向上一挑,“乐乐这回的英语没及格,你晚上过来给她讲讲。” “好。”夕时一边走一边应,下了马路牙子,快步朝着路口走。 伍月捏着手里的外套站了会儿,摇摇头否定脑子里的狗血情节,回了店。 超市有一面落地窗前架着窄窄的长桌,几张塑料吧椅,供客人吃个泡面便当什么的。跟别人家超市学的,效果挺好。 此时长桌前站着个消瘦的身影,深蓝的牛仔裤,褐色的v领针织衫,头发睡得乱糟糟。 他夹一根烟,也不抽,烟灰长长一截,就这么看着窗外。 “酒醒了?”伍月过去把他的烟抢走,但是用力过猛,烟灰断在地上。 伍月啧了一声,“以后再拉着我们家何其跟你喝酒,信不信老娘跟你翻脸?再有下回,我可不会再帮你瞒着。还有这烟也一样。” 吕程闭上眼睛,因为视野里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伍月看他神色恹恹的样子,摇头晃脑拿扫帚去收烟灰。回来时看到吕程拿着个发圈搓上面早已掉了漆皮的塑料珍珠,不由气得吸气,“你这脑子里天天的都想些什么?夕时多好的一个姑娘,你忘了几年前你摔断腿的时候,人家没日没夜照顾你。你缩在车里不回家,人家就站在外面守你一宿。你这越来越长进的臭脾气,我都受不了你,人家还一直陪在你身边呢。你也三十的人了,能有点出息吗?” 吕程不说话,伍月更气,声音又不敢拔得太高,怕吵醒楼上还睡着的何其与乐乐。 想到乐乐,伍月截住了话头。 太生气了,都忘了刚才偶然想到的狗血情节。可她眼尖,看人一向很毒。 “程子,夕时有没有姐妹?” 吕程这次有了反应,眼皮猛然睁开,慢慢扭动脖子朝伍月看去。 伍月挑了下眉,说:“我刚才瞧她就总觉不大对劲,我多事啊,让她辅导乐乐英语,她答应了。可我们乐乐这次英语考了满分,夕时还给乐乐送了一套水溶彩色铅笔呢。可她似乎忘记了。”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小说看多了,脑洞有点大。”伍月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可片刻之后,眼神却锋利起来,“刚才外面那个不是夕时吧。” 猜测也好,试探也好,吕程都无法回答。 他要说什么?说外面那个才是夕时,而一直在你们眼里都无可挑剔的人,不是她? 吕程又想抽烟,掏了烟盒出来,最后还是扣上了。 他说:“伍月姐,我自始至终,只爱一个人。” 伍月沉默,吕程的事她只能点到为止,谁都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 她拿着抹布在收银台里擦擦弄弄,直到吕程推门要走,伍月才喊住他。 “程子,人要知道自己图什么。念想就是念想,五年十年,也就淡了。夕时对你很好,因为你心里老装着别人,你才看不见她的好。姐这是最后一次说你,别作,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吕程没回答,径自推门出去了。 # 夕时在徐立辰的心理诊所等了两个多小时,前台小姐给她续了四次水,每次来都说一句“徐医生的预约今天都满了”,夕时就回她一句“我是他朋友,他忙完了会见我”。 就像擂台,我就不走,你能奈我何。敢轰人,我就可以去网上评价这家心理诊所不专业。 前台小姐没办法,只好让夕时一直等。 等到徐立辰打开门送病人出来,前台小姐终于得见天日,跑过去跟徐立辰说:“这位客人没有预约,我已经说过了,但她坚持要等您出来。” 徐立辰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她是我朋友,以后再看见她……没事了,送沈太太出去吧。” 沈太太挎着小皮包,由前台小姐送去了电梯。 徐立辰上下打量了夕时的穿着,抱手而立,“这是从哪里回来?” 夕时从他身边挤进了办公室,她很累,一头栽进了沙发。 徐立辰无可奈何地等了会儿,对回来的前台小姐说:“把今天的预约都取消掉。” 前台小姐有些吃惊,徐立辰是市里顶尖的心理医生,预约很难拿到,但向来遵守时间。更改预约的事还是头一回。 “照我说的做,如果有人来找,就说我不在。” 徐立辰说完便关了门,前台小姐愣了会儿,没办法,拿起预约簿开始打电话。 手机很快接通,对方声音低沉,背景吵杂。 前台小姐说:“吕先生您好,这里是顺颐心理诊所,徐医生今天临时有事,需要和您更改预约时间。请问您可以更改到什么时间?我们这里会尽快为您协调。” 吕程举着手机,天空难得湛蓝,阳光洒下大把的温度,却仍旧抵挡不住季节的寒冷。 “把电话转过去,告诉他是我,他会接的。” 前台小姐有些为难,诊疗室的门是关着的,里面有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姐,说是朋友,但更像病人。朋友的话,这时候打扰就非常不妥。如果是病人的话,那就更加不妥了。 两难之际,没想到徐立辰轻轻推开门走了出来。 “去渝府酒家定份餐送过来。” “徐医生——”前台小姐捂着电话听筒说,“电话是下午预约的吕先生,他说要和您通话。” “吕先生?吕程?” 前台小姐点点头,徐立辰极轻地关上门,接过了听筒,“喂。” “她在你那里是吗?” 徐立辰淡淡地说:“吕程,别等了,她不会去找你的。” 吕程声音哽咽,重重呼了口气,压着声音说:“她精神很不好,穿越的时候受了不少罪。她喜欢吃渝府酒家的蟹粉狮子头,带她去吃吧。” “好。” 电话挂断后,城市上空飘过一个充气飞船。 飞得很低,三十多层的高层建筑能够和它平视。充气飞船的后面拖着的一条长长的横幅,大红的底,金色的字,阳光一照反着光,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吕程看见了,三十二层的徐立辰也看见了。 “我还在这里,你来不来?瑞丰珠宝,风情街店装修完毕,等着你和你的他/她。” ——我还在这里,你来不来? 第17章 尾声 夕时是被饭菜的香味叫醒的。 不知不觉在徐立辰的布艺沙发上睡了一个半小时,说不上有多香甜,主要是没有顾虑。 她在正常的时间里,不用担心睡着的时候发生什么变化而被突然拽进黑暗里。 而徐立辰又是知道她的,在他这里,她不需要刻意的隐瞒和回避。 “醒了?” 徐立辰将渝府酒家的外带食盒提到沙发前的茶几上,盖子露了一个缝,香味源源不绝飘出来。夕时觉得徐立辰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叫醒她。不过看着徐立辰有条不紊的将一碟碟菜摆出来,她稍有的一点起床气都烟消云散了。 谁跟吃的过不去呢。 夕时看着跟前小皮球似的蟹粉狮子头,散去了最后的防备。 “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徐立辰搬了椅子过来,坐在夕时对面,“我记得你第一次吃,就了两碗米饭。我认识你那么久,也没见你吃过两碗米饭。” “也就只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夕时说的是真心的,她对徐立辰比对任何人的防备都要小。认识多年,他是这世上除了“夕时”之外,唯一知道她能力的人。 “那这个呢?”徐立辰将宫保鸡丁的碟子往前推了推。 夕时的脸上一派平静,夹了一筷子鸡丁,瘪了瘪嘴,“做的还不如家常菜馆里的好吃。” 徐立辰不置可否,“看来走了一趟,吃到了更好吃的东西。” 夕时没吭声,用筷子将狮子头大卸八块,扎了一筷子到碗里,吭哧吭哧塞起了米饭。 她好像很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菜肴都是她爱吃的,可吃了几口她就咽不下了。 她觉得是那盘宫保鸡丁在作祟。 “徐大哥,我遇到一个人。” 徐立辰交叉双腿坐着,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十指交缠,两根拇指在一直交替着打转。 他顿了顿,平和地笑笑,“先吃吧,吃完再说。” 这顿饭在夕时又夹了一块狮子头后告终。 # 徐立辰的办公室兼诊疗室里有个放置在办公桌下的保险箱,指纹和密码双重解锁,打开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几份需要特殊处理的病例,一些备用的钱,公章和私章。 除此之外放着一个上锁的铁盒,里面依次排列着从2000年到2015年的笔记本。 其实这算不上笔记,应该是专属于夕时的病例。 徐立辰将铁盒抱到会客区的沙发,又拿了一个新本子,用端正的钢笔字在封皮写上2016。 夕时脱了鞋子蜷到沙发上,她不喜欢几步之遥的那个真皮躺椅,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病人。她没病,她只是和她妈妈一样拥有别人没有的能力。 “我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他问她,带着一丝苦笑。 徐立辰第一次见到夕时的时候,她十岁,他二十六岁,刚刚硕士毕业,在福利院里做义工。 夕时在福利院里莫名醒来后,在外人眼里,她的行为和精神都是“不正常”的。 福利院的院长得知徐立辰是心理专业,请他帮忙看看夕时。 那时,夕时义正言辞的对徐立辰说:“我有妈妈,我四天前还和妈妈一起吃晚饭。她以前也总是好几天不回来,但最后都会回来的。我不是孤儿,我妈妈会来接我的。” 对徐立辰来说,夕时这样的情况很常见。 他并没有太过惊讶,附和着夕时,想要先和她建立起一种互相信任的关系,以此来治疗她。 但这种关系建立得并不顺利,夕时虽然只有十岁,却懂得很多。就好像你要去治疗一个本身就是心理医生的病人,从他的潜意识里就在抗拒治疗。而夕时的情况是,她的意念非常强烈,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和妈妈的生活是真实存在的,理论、疏导、情景代入全都不起作用。 在这期间,夕时从福利院跑了出去。 院长在晚饭时分打给还在住校的徐立辰,几拨人分头去找都无果。 抱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态度,徐立辰找去了夕时曾经提过无数次的“家庭住址”,没想到真的找着了她。 那时夕时坐在筒子楼的楼栋台阶上,小小一个人儿,抱着腿蜷缩。 ——跟她现在抱着腿缩在沙发上一样。心理学上讲,这样的人缺少安全感。 他清楚记得那次找到夕时,她并不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也没有找错了地方的懊恼。她抬着脏兮兮的小脸看他,眼睛肿得桃子似的,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走得好累,身上也没有坐车的钱,也不知道福利院的电话,我想,也许你能来找到我吧。” 那时还没有手机,徐立辰领着他去小卖部给福利院打电话,通知好后,大家都放下心来。 徐立辰这才有心思去揣摩她说的话,然后问她:“如果我没来呢?” “那我就找警察叔叔去了。” 徐立辰对她束手无策,送回福利院后,还嘱咐院长不要多过询问,会生出抵触情绪,一切等他明天过来再说。 这个明天,对徐立辰来说是个不能忘记的日子。 其实他大概在一个星期后才正式去找夕时,他准备了很多,想要对夕时尝试催眠疗法。这个方法的成功率并不高,并不像电视电影里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够催眠别人,套出想知道的东西。 徐立辰准备了一个星期,打算试试。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像夕时这样逻辑严谨的病人,催眠往往都不起效果。 但很意外的,夕时竟然轻轻松松就被催眠了。 在整个催眠的过程中,夕时说了很多。像是妈妈最长有过一个月才回来的事,她饿得不行,缩在屋子里哭,这才被邻居发现。她吃了整整一锅的米饭,晚上胃口涨得难受,又被送去卫生所。就在邻居都打算报警的时候,妈妈终于回来。 还有一个人在家出水痘的事,终于考了双百分回家却发现妈妈又不见的事。 很小开始,夕时就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梳头发,自己洗衣服。上下学自己走,卷子没有家长签名的时候站在办公室里挨老师的训,也不再掉眼泪。老师给妈妈的单位打去电话,居然没有这个人,说她撒谎,她也不去辩解。老师没办法去家访,妈妈又不见了。 几次下来,老师对夕时生出怜悯之心,背后跟其他老师说夕时有多么可怜,爸爸抛下她们走了,妈妈也总是彻夜不归。 夕时都觉得没什么,因为她知道妈妈会回来的。 虽然每次妈妈回来都会哭些日子,但有妈妈的感觉就是好,至少她不是孤儿。 但完全没想到啊,有一天,就这么突然的一天,她的生活里就没有妈妈了。 周围所有人都说她是孤儿,都说她一直生活在福利院里。 她很难过,她不愿去相信是妈妈抛弃了她。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妈妈或许要走一段时间,怕她一个人在家会饿,会不安全,所以把她放到福利院来。但是等啊等,一个月都过去了,妈妈还是没有来。 她在想,是不是妈妈忘记了她在福利院,也许这个时候妈妈也在家里焦急地等她。 她跑回家,不认得路就问人,可是回去一看,家也没有了。 她站在筒子楼下大哭,哭得很伤心,刚开始她以为周围的黑暗只是因为太阳下山了,可她遇到一个人,告诉她一些她非常愿意去相信的事。 然后,徐立辰就听到了这辈子最让他匪夷所思的事——夕时的妈妈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为了和夕时的爸爸在一起,她的妈妈改变了过去,和她的爸爸长眠于地下。而夕时作为一个也拥有这种能力的孩子,却被时间完整地保留在了这里。 或许她妈妈并不知道夕时的能力,以为结束一切,也就没有了夕时。 但夕时不仅存在,还记得所有的事。 徐立辰惊讶于夕时编造故事的缜密和逻辑性,他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回去翻查资料,和这方面的专家探讨病情。但在随后长达六年的时间里,随着夕时不定期的出走、失踪、回来,徐立辰看着本子上洋洋洒洒记录的几十次穿越事件,他自己竟也开始有些相信了。 在那几十次的穿越里,夕时并没能改变她妈妈的选择。 甚至在最后,她还送了她妈妈一程。 她改变了太多过去的事情,纷繁杂乱,重复冗长,坍塌的蝴蝶效应将她所在的现实变得面目全非。她唯一能够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方法,就是让徐立辰事无巨细地记录下一切。 而她最为明智的,就是在十六岁的最后一次穿越前,带走了徐立辰六年来对她的记录。 她再回来,福利院没有她的存在,她好不容易考上的重点高中也没有她这号人。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不认识她。 包括徐立辰。 徐立辰还记得他刚开诊疗室的时候,只有十六岁的夕时撑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讲述她的故事。 他听着天方夜谭的故事,脑子里已经开始构架起治疗方案。 但夕时拿出了六本记录,白纸黑字,都是徐立辰自己写下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徐立辰成为这个世上唯一知道夕时能力的人。夕时开始接受一些委托,每次回来,徐立辰都按着时间将夕时的复述记录下来。 但介于后来的委托都是徐立辰的病人,夕时解决了他们的事,后来自然不会再来找徐立辰。 徐立辰记得夕时,也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间。 但这个时间是夕时上一次来做记录的时间,徐立辰翻了翻2015年的记录,最后一次停留在15年的十一月。而现在已是16年的3月8号。 徐立辰在新的本子上压了压,拧开笔帽等着落笔。 夕时说:“咱们上次见,是15年的年末,12月20号,你介绍了一个叫魏毅然的病人给我。晚上的时候我去见了他,然后回到了五年前,也就是2010年的十月,帮他解决了论文抄袭的事。我在那里遇到一个人,他叫吕程……” 这一段的讲述本应没有那么长,前前后后只有三天的时间,但多了吕程和“夕时”,很多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徐立辰合上本子,在良好的职业素养下,他的目光不带任何窥探和好奇,平静无波。 但夕时才不会被他蒙骗,翻了下眼皮,说:“想问什么就说。” “这一次穿越,白光出现过几次。” 夕时有些愣,他以为徐立辰会问吕程的事。陈了会儿,她说:“记得的有三次,记不得的就不知道了。有的时候,白光和睡眠我分不太清。” 徐立辰去翻2010年的记录,在黑色的钢笔字迹之外,还有蓝色签字笔记录的一些他和夕时相处的随笔。 他顺着时间去找,之后对夕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出现白光的时间是近几年开始的,确切一些,是从你无意中撞上过去的自己开始的。但并不是每一次回溯都伴随白光,这就说明是有什么人或事在影响你。” “你是说‘夕时’?” 徐立辰摇头,“如果是‘她’,你和‘她’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会感到任何的不适?我查看了一下你的时间表,你所有出现白光的穿越,都因为过去的你也在那个时间点。” 夕时对时间很混乱,对过去发生过的事更是重重叠叠记不真切。 可有一点是非常肯定的,夕时在一条正常的时间轴里,并不是一直存在。 她在2015年的12月20日晚上见到魏毅然,之后回到2010年的十月份。她在过去待了三天的时间,再回来,却已经是2016年的三月份。 这三个月,她在正常时间里是消失不见的。 如果徐立辰的推论是对的,那么从那一次见面之后,她和过去的自己就产生某种看不见却会被时间影响的潜在联系。 如果她穿越回过去的时候,过去的自己也在穿越,那么同一个时间里,只有她一个,就不会出现白光的折磨。而如果回到过去的时候,刚好过去的自己在那段时间没有接到委托,那么同一个时空就有两个她。 回想她第一次见到过去的自己,四目相对,见面产生记忆,而记忆引发了大片的白光。 所以同一个时间点不能出现两个她,否则白光就会出现,抵消这段记忆。 “你的意思是——”夕时不由吸了口气,“我在五年前一直和自己擦肩而过?” 徐立辰低头看了看本子,神色有些轻松,“最开始出现症状的几次可能是,但随着你穿越的次数增加,这种联系的影响应该在逐渐扩大,只要同一时间有两个你,那么白光就会出现。而五年前的十月,你和我在泰丽湖泡温泉,没在t市。” 夕时听闻此话,从沙发上跳起来,扑过去看徐立辰手里的本子。 蓝色的签字笔写着:2015年10月12日——16日,假借委托硬拉夕时去泰丽湖泡温泉。夕时被青苔滑倒,后脑勺磕出鸡蛋大小的包。两天不说话,吃了阿拉斯加大螃蟹后,笑得像个孩子。 夕时蹲在徐立辰的腿边,面容少有的带着温和的笑,“你怎么不写那两天你一直看着我的包偷偷笑,否则我生气就说不通了,我不是个无故生气的人。” 徐立辰低头看着她,她离得很近,头发铺在他的膝盖上。 他用笔梢碰了碰,夕时并没有感觉。 “我是个严谨的人,所以我只写了你不说话,没写你生气。” 夕时又仔细去看了一遍,果然是这样,不由嘟了下嘴,“算了,争辩不过你。” “夕时——”徐立辰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像含着水的玻璃珠子。她没有防备,没有抵触,恬静淡然地蹲在他旁边。他用力在脑中记住这画面,突然有些不想说下面的话了。 “怎么了?” “夕时,你真的不去找吕程吗?” 夕时沉默,她抱着自己的腿,将头搭在膝盖上。过了很久,在她将脸埋进膝头之前,她轻轻摇了摇头…… (第一卷结束) 第1章 病 四月清明,小雨霏霏。 夕时窝在沙发里看《时间简史》,刚吃过午饭不久,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 徐立辰在办公桌前查看病人资料,下午2点有个预约,病人是一位年过50的女人,叫聂凤萍。她的儿子在六年前跳楼自杀,身为单亲妈妈,她一直走不出这个阴影。之前也接受过别家的心理治疗,但由于情绪消极,家境也不够殷实,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 打来预约电话的是她儿子生前的女朋友彭丽,时隔9年,已嫁作他人妇。 据说是给已故之人扫墓时碰上的,彭丽看出聂凤萍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这才打来电话咨询。恰好徐立辰近日没什么预约,很快就敲定了时间。 彭丽在早上发了一份整理好的病例到徐立辰的邮箱,他粗略看了一遍,打电话将夕时叫了过来。 “这个委托,你可能有兴趣。” 他这么对夕时说的,夕时有些不满,好像她接活全凭喜好。 事实上每一次都是徐立辰在诸多的病人之中为她挑选合适的委托人,他熟知夕时的好恶,虽然说“你可能有兴趣”,但其意思就可以直接翻译成“这个委托你接吧”。 那时夕时正在福利院,坐在院长对面喝茶。 院长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夕时每次来,他的发际线都往上提高一块。她将魏毅然委托剩下的六万块钱拿给他,他几番推脱,最后还是给夕时填了一张捐款单。 “你隔段时间就来捐钱,每次数额都不小,你……”院长犹豫了下,随后说:“你自己钱够用吗?” 夕时笑说:“够用的,不够就再赚。” “你也是孤儿?” “这话您问过很多遍了。”夕时笑着摇摇头,“我不是孤儿,我有妈妈,只是妈妈去世得早。” 这话院长也听过很多遍了,但他总是想试图问出些什么。 他接触过很多孩子,从福利院出去后长大成人,不少都回来做做义工。像夕时这样每次都几万几万往这里拿钱的,他头一次遇到。况且夕时还不是从他这里走出去的。他就更觉得奇怪了。 “最近过得好吗?都在干些什么?” 院长问完,夕时的手机就响了。徐立辰的电话将她拯救于词穷之中,虽然她对徐立辰“有兴趣”的说辞抱有一点看法,但当下她正好借此离开福利院,所以就算半推半就地应下了徐立辰的话。 坐车去徐立辰的诊所时,夕时不禁想,很多事很多事,总是这样巧。 她直觉认为,这个委托也是势在必行的。 # 距离2点还有一刻钟的时候,彭丽带着聂凤萍到了诊所。 聂凤萍五十出头的年纪,眼皮耷拉,面容愁苦。留着一头非常普通的女士短发,白发丛生,穿一件很老旧的黑色半大风衣,整个人看上去要有六十岁。 彭丽扶着她坐到徐立辰办公桌前,她的脚不太利索,有些跛。 前台小宁帮忙端了茶,退出去的时候有意无意扫了扫沙发上的夕时,徐立辰对彭丽说:“那是我带的学生,兼我的助手,你们可以放心。” 彭丽没有异议,小宁鼓了下嘴,拿着茶盘关好了门。 徐立辰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桌对面的两人,将笔记本电脑往旁边推了推,“彭小姐早上发过来的病例我看过了,但每个医生都有每个医生的治疗方法,我希望田女士能够独立填好这份表格。” 表格上都是一些个人的基本情况,除了“自认病症”一栏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聂凤萍拿笔的手有些抖,但是字迹很整洁,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填东西。 彭丽在一旁看着,想要指划一下,抬头看见徐立辰的眼神,就做了罢。 不多会儿聂凤萍填完,徐立辰叫了夕时过去。 其实夕时已经看过病例了,但既然是学生助手,也没道理一直在沙发上坐着。撇撇嘴走过去,拿过表格一看,她就明白了徐立辰为什么要叫她接这个委托。 在“自认病症”那一栏,聂凤萍写着: 高血压,股骨头坏死,抑郁症。自杀三次,两次未遂,一次抢救及时。 夕时拿纸的手有些抖,目光小心翼翼从表格移到聂凤萍的脸上。 聂凤萍并没有看她,反而一直盯着手里的钢笔在看。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湿润起来,鼻翼翕动,在夕时注视她的时候,她颤巍巍张了口:“这笔,小玺一直想要的。才200块钱,却一直舍不得买。” 200块,放在九年前,对于一个普通的单亲家庭来说,算不上奢侈品,却也是一笔没必要的支出。 可是现在提起,可以用一个“才”来表达。 夕时咬了咬嘴唇,淡淡说道:“阿姨,和我说说您儿子的事吧。” 一旁的彭丽似乎有些抵触,欲言又止地看向徐立辰。 徐立辰说:“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有些事回避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觉得她的资历不够,我可以说,在抑郁症方面,她比我在行。” 彭丽听后忙摇头,“不是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 她看了眼旁边的聂凤萍,声音压下去说:“阿姨她提起小玺的事就……” “放心,今天下午我没有别的预约。以你们的情况,我可以按次收费。” 徐立辰这么一说,彭丽明显地松口气。 事后徐立辰才告诉夕时,来看心理医生的钱是彭丽出的,用的是结婚前自己的私房钱。从她愿意找到徐立辰这个市里顶尖的心理医生,彭丽是很想将聂凤萍治好的。但每个小时高昂的费用,彭丽也要权衡一下。而病例里也写了,聂凤萍每次提起她的儿子杨玺,总是要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说起。 杨玺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查出了胃癌。 癌症这种病,不论是倒退几年还是十几年,都是能压垮一个家的绝症。 聂凤萍卖了家里的两间平房给丈夫治病,也只是让人走得慢一点,走的时候形容更枯槁一点,戳在眼中的临死面容更触目一点。 杨玺父亲临死的时候,家里亲戚来医院催着还钱。 其实都知道他们家还不上,哪还能有钱呢?可是他们看不惯聂凤萍不惜血本也要把人治好的心气儿,多贵的药也要用,一天的床位费多贵也要住,他们要是不来闹,聂凤萍就还得继续借钱。 谁的钱也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债滚债,多好的亲情也都磨没了。 可能是杨玺的父亲自己也觉得活着没什么必要了,叫过病床前的杨玺,交代了几句遗言就即刻走了。父亲的身体都凉了,走廊上的吵闹还没有停。还是隔壁床的家属看不下去了,过来看看杨玺一直傻愣着怎么回事,这才发现杨玺父亲已经去世了。 就是到现在,杨玺父亲临终前说了什么,聂凤萍也一个字都不知道。 后来聂凤萍就带着杨玺一直租房子住,赶上下岗的浪潮,聂凤萍又不幸没了工作。早上给早点铺帮忙,中午和晚上就去给别人家当小时工。挣的钱要交房租,要吃喝,要还债。 唯一没让聂凤萍被生活压垮的,可能就是杨玺的听话和用功了。 也是在很久之后,很久到杨玺高考前期晕倒在教室,聂凤萍才知道杨玺从来不吃早点,省下的早点钱要用来买水笔买笔记本买练习书。 她觉得亏欠孩子太多,当杨玺考上重点大学时,她赊下脸皮去找亲戚借钱,死活也要让杨玺把大学读了。 念大学时,杨玺勤工俭学,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打工。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个月杂七杂八能挣到不少钱后,杨玺的成绩就一落千丈了。大学的功课对他来说成了可有可无,结识的一些社会上的朋友怂恿他休学去南省跑业务,他有些动心了。 聂凤萍是从系主任那里听闻了这个消息,连夜就收拾了全部家当,第二天坐车来了这个城市。 租房哪里都能租,小时工也哪里都能干,她得守着儿子,她不能让儿子毁了他自己的人生。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杨玺认识了彭丽。 彭丽比杨玺还要小一年级,那时念大二,刚从家里回来,带了大包小包的吃的。聂凤萍在偌大的校园迷了路,正好看见彭丽,就过去问路。彭丽心眼儿好,提着包一路将聂凤萍送到了杨玺的宿舍。 推门时,杨玺正在屋里收拾行囊。 他看见聂凤萍,自知理亏,手里攥着衣服,颇显窘迫地站在那儿,喊了一声妈。 聂凤萍听着这一声,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杨玺有些手足无措,忙将人拉了进来。这时他才注意到母亲身边的彭丽,低头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包,伸手就接了过来。 后来,杨玺才知道那两大包吃的根本不是聂凤萍买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契机,杨玺和彭丽走到了一起。 有了母亲的劝阻,再加上彭丽的鼓励,杨玺没有休学,并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 而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 临走前,夕时单独叫住彭丽,“你结婚了?” 彭丽讪讪的,垂着头嗯了一声,“他走了这么多年,我不可能……” “我不是那个意思。”夕时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杨玺还活着,你会和他在一起吗?”如果她插手了,可能改变的就不是一个人的人生。 不过这话似乎刺痛了彭丽的心防,她的眼圈迅速泛红。 在滚下第一滴泪的时候,手机响了。 “喂,是甜甜啊。” 听筒那边传来很大的声音,“妈妈,橙子叔叔都不陪我搭乐高。” 彭丽声音很温柔,“要听叔叔的话,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通话没有继续很久,挂断电话后,彭丽的情绪已经转好。 而夕时却有些回不过神,“程子?” 第2章 走 “是我老公的弟弟,每次来看我女儿都买一袋橙子,我女儿也高兴跟我们一起这么叫他。”提起女儿,彭丽的脸上浮出温柔的笑意。 夕时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可是停了停,还是忍不住问道:“您先生姓?” “姓郭。” 这下夕时没了想头,本来这种草木皆兵就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她时刻留意着和吕程相关的所有信息。但自从在景饶路的超市离开之后,夕时再没有回去过。同在一个城市,可城市之大,我遇不到你;城市之小,我也遇不到你。 他的身边有“夕时”,就算有一天她和他会相遇,“夕时”也会改变一切的。 徐立辰问她还会不会去找吕程,夕时只能摇头。 他并没有等她五年,那么她也不亏欠他什么。 一本两清的账,还老翻动它干嘛。 至于感情,能有多少感情呢。 “夕小姐?” 夕时用力摇摇头,甩开那些已经做不了主的事情,言归正传,“彭小姐,你现在的婚姻很幸福,你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如果,我有能力去改变一些事,如果当初杨玺并没有死,你愿意用现在的生活去换取和他在一起吗?” 再一次提问,彭丽已经有了很多心理准备。 她不像刚刚那样激动,倒是认真的去思考夕时的话。 这正是夕时想要看到的,她可以去救下杨玺的命,但别人的人生她没有权利去改动。 彭丽捏了捏皮包带子,说:“夕小姐,这世上没有如果。倘若杨玺还活着,我们这时候可能已经结婚生子,也会很幸福。可人死不能复生,我也用了很多年才走出他的阴影。我老公对我很好,我的女儿聪明可爱,你让我用现在的生活去换,我不会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夕时一直在注意她。 得体的洋装,飞鸟格的外套,精心打理过的熨帖头发和一张红润白皙的脸庞。她的面容并不悲苦,提起杨玺的时候,更多的是感怀。人的眼睛是最真实的,从她的目光中,夕时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很好,也已经彻底将杨玺放下了。 夕时侧过身子打开门,轻声说:“我们会尽力治疗聂阿姨的。” “谢谢。” # 送走彭丽和聂凤萍,夕时站在电梯前,看着镜面反射的徐立辰,一身剪裁合体的西服,四十多的人了,成熟,稳重,睿智,目光能看透人心。 “这个委托我不会接的。” 徐立辰将手□□裤袋里,他的个头不算高,但比例很好。 他也看着电梯镜面里的夕时,明明就站在一起,可是电梯的门正好将两个人从中间隔开。 “夕时,按你的说法,我们认识15年了。” “15年我也不会接这个委托。”夕时侧过头直接看他,有些气鼓鼓的,“杨玺的命好救,可是彭丽的呢?我没有权利去改变她的生活。” 徐立辰还是看着镜面里的她,她侧着身,脸向上扬起。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从一个旁观的角度去看她,看她的视线里只有他。 “你有权利去改变谁的生活?”徐立辰突然严肃起来,“谁都可以选择要怎样生活,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卑微低下受人鄙视的,积极的,萎靡的,乐观去看待一切,或者总是杞人忧天。凭什么说人家的人生就是不好的呢?用的是谁的标准,谁的价值观?” 夕时是头一次听徐立辰说这么深奥的话,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一个小孩儿,是一个他认识多年的病人,是她某一个层面上讲的监护人和紧急联络人。 虽然只是相差16岁,但夕时仍将他当一个朋友去看待。 而这位朋友,在接下来就彻底颠覆了她对他的看法。 徐立辰说:“夕时,吕程用三天的时间表达了他对你的喜欢,你就接受了。我用了那么多年,你却从来不肯接受我。”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惊讶的眼睛,直直望进她的眸子里,“夕时,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夕时觉得此时她只能摇头。 该装傻的时候就是要装傻的,更何况她是真的不知道。 “夕时,去接这个委托,我等你回来给我答案。如果你接受,以后都不要再穿越了,有什么结果我和你一起承担。好的坏的,我们一起面对。” 夕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她仅剩的一点理智戳着她的脊梁,让她没有蹲下去抱住自己。 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根本不起作用。 她迎上他的目光,鼓了半天勇气,最后也只是说:“为什么要接受这次委托之后呢?我不想接这个委托的。” 徐立辰将领带松了松,吸了口气说:“杨玺的大学是在t大读的。” t大,又是t大。 九年前,吕程应该在念大三吧。 徐立辰揉了揉夕时的头,将她飘飘散散的神思拽回来,“你这次回去,可以改变不止一个人的命运,包括吕程,也包括我。” 是啊,如果回去了,杨玺的命救下了,彭丽的命运改变了,聂凤萍的命运也跟着改变。 而此时和徐立辰的对话,就坍塌在蝴蝶效应中,消失不见。 这是不是在逼她呢? 如果她不回去,她就要面对这份告白。她在这世上就只剩下徐立辰一个。现在他非要把关系挑明,她还要怎么继续面对他? 而吕程,九年前的吕程,她又要怎么去面对。 # 晚上和徐立辰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大大一盘刺身船端上来,冰山冒着冷气,将切得规整的鱼片烘托得仙气缭绕。 夕时没什么胃口。 她属于那种心头不能压着事的人,一点点压力都会让她的精神如履薄冰。 徐立辰倒吃得很痛快,夹了红干鱼又去夹北极贝,一双筷子在半米多长的船身上不停挥动。 他脱了西装外套,又将白色衬衣的袖子挽起来。拆下来的豌豆袖扣和腕表细致地放在他随身携带的手帕上。夕时这么多年见过形形□□的人,徐立辰这样的习惯还是独一个。 眼看着夕时要将碟子里的三文鱼戳烂,徐立辰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用不吃饭来抗议?” 夕时闷着头不想说话。 徐立辰叹了口气,“夕时,旅行会让人上瘾,因为可以抛开身处的浮华社会,抛开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的身份,去体验另一种生活。可人总要回来的,不管是踏遍祖国大好河山,还是去周游世界,总有一天,人想要安定下来,不管是在哪里,心要回来。那么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夕时非常不擅长和人针锋相对,而不管是吕程还是徐立辰,却都很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和她说事。 总要把她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要她一个答案。 她怎么可能会有答案。 “徐立辰,别逼我改变我们的过去。” 看,她也是有筹码的。 “你会吗?”徐立辰好像并不担心,将手搭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攒着一团掌心里的热气。他笑了笑,声音掷地有声,“吕程信誓旦旦说要等你五年,他抓住了你的心软,所以你就动心了。可我等了你九年,你有将我放在心上过?” 这么一说,话就重了,夕时拍着桌面几乎要站起来。 “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我每一次从过去回来都会来找你,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一个,是,是……”她一时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她和徐立辰之间的关系,脸庞涨得粉红,过了会儿才斩钉截铁地说:“你对我来说就是亲人一样的存在。” 亲人?徐立辰在唇齿间撕咬着这两个字,真是恨不得咬出汁来。 他的职业素养让他端着一张神色莫变的脸,他看着夕时瞪得圆圆的眼睛,非常明白她此刻想要的就是一种认同。 将他们的关系认同成一种亲情。 太可怕了。 徐立辰的肩膀微微有些抖,虚攒着的手慢慢握紧,声音还是平缓有序,“夕时,你对我的是一种依赖,谈不上亲人,更论不上亲情。如果没有吕程,我们的关系可能会继续这样下去。但现在不同,我意识到吕程在你心里的位置,他成了我对你感情的催化剂。我并不想逼迫你,但我也不想失去你。你对我的依赖,对我来说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想要你把这种依赖加深,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像接受吕程一样,将我们之间的关系重新定义一下。” 就像自己和自己下棋,他仿佛将自己剥离开,用医生向病人家属解释病情一样,将自己的心病告诉夕时。 他觉得有些好笑,这算不算职业病呢? “夕时,我们认识十五年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跟我在一起,你不需要隐瞒,不需要顾虑。你不必在别人的过去里制造自己的回忆,以后我和你在一起,这样不够吗?” 夕时面临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难境地,她不敢去看徐立辰的眼睛,视线只能在桌子上来回瞟。 视线落在手帕上的腕表,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渐渐成形。 如果,如果她回到过去,回到今天中午,在白光出现的刹那交给过去的自己一张纸条,避免和徐立辰的谈话,现在的事能不能避免? 能不能? 这么想的时候,行动已经超过了思考,夕时下意识去拿徐立辰的腕表。 但当她手伸过去的时候,徐立辰抢先一步将手帕收了起来。 “夕时,不要这样。” 夕时咬着嘴唇,恨恨地抬起头,“徐立辰,明明我们……” 她的话没说下去,就在她抬起头的一瞬间,视线越过徐立辰的肩膀,看到了他身后隔着几张桌子站在那的“夕时”。 但是一闪而过,“夕时”很快不见了。 忽然间,夕时就想通了徐立辰不按常理出牌的原因。 “是不是‘夕时’找过你,‘她’是不是……” 夕时的话再次被打断,徐立辰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点亮的屏幕上显示是彭丽打来的电话。 徐立辰接通后没一会儿,看向夕时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 “聂凤萍刚刚在出租房里割腕自杀了。” 第3章 让 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晚上八点,聂凤萍已经从急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徐立辰说得吓人,但聂凤萍刚刚割腕不久就被邻居发现了。 “我送阿姨回去的时候就瞧出不对劲,我应该留下来陪她的,可是……”彭丽穿着家居服,靠在医院的走廊上,一边说一边尽力忍着眼泪,“幸亏邻居发现的及时,又有我的电话,不然……阿姨要是出了什么事……” 徐立辰看她眼睫上溢出来的泪珠,将手帕掏出来递了过去。 彭丽没接,摇着头说了声谢谢,自己用面巾纸擦眼睛。 她稳了稳情绪,说:“没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我家里还有孩子,老公明天还要出差,我实在是□□乏术。” 徐立辰表示理解,“她也算我的病人,我晚上没什么事,聂阿姨这里我来守着。” 彭丽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但她死咬着牙,一点声音也没漏出来。 夕时偷偷看了徐立辰一眼,这样的表现并不像他。 走了几步,隔着病房竖长条的玻璃窗,夕时看到聂凤萍安静祥和地躺在病床上。聂凤萍的左手腕包着一圈圈白色的纱布,听说刀口很深,可能伤到筋脉。夕时手心里都是汗,她感觉脉搏跳动得厉害,手腕那里突突地疼起来。 彭丽在身后哭得愈发伤心,“都是我,要不是我非要把阿姨接到这边来,可能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她最后的时候还捏着一家三口的照片……我是想以后一直照顾她的。” 夕时慢慢转过身来,脸色煞白,缓了会儿才张开口。 “你走后,有没有人去找过聂阿姨?” 她的话音一落,徐立辰立刻投来锋利的目光。 可是夕时不怕他,为什么“夕时”可以去找他,就不会去找聂凤萍呢?“她”向来会拿捏别人的短处,做了这么多,也无非是让她接下这个委托,回到过去去。 是不是这里没有她,“她”才能放心? 彭丽没注意到身边两个人的剑拔弩张,她擦着眼泪,声音有些沙哑,“应该不会,阿姨在这边没有亲戚,房子也是我帮她找的,来了没几天,跟谁都不熟。下午回去的时候,我开车路过了t大,可能阿姨是触景生情……” 她没说完,眼泪又扑簌簌滚下来。 她很自责,要是她绕一绕路,或者在那时没有跟着停下来多看两眼,可能聂凤萍现在就不会躺在里面。 那刀口深可见骨,送阿姨来的邻居身上全都是血。 彭丽脑子里回想着来时见到的画面,有些支撑不住,扶着墙坐到了走廊的塑料座椅上。 徐立辰看她一眼,轻声走到夕时面前,“你不必多想,不一定就和‘她’有关。” “那和我有关吗?” 怎么这么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事? 徐立辰的眼睛里积攒起怒气,他抿了抿嘴春,最后还是将话忍了回去。 夕时转过身,心里觉得很委屈,又觉得很不甘。 可是她心里也清楚,不管这事和“夕时”有没有关系,这个委托,她都得接。 # 聂凤萍在后半夜醒了过来,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所以大灯都灭了,只在她床头留了一盏小小的壁灯。 徐立辰阖眼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夕时从他的身形和呼吸判断他并没有睡。 但他也不想看她。 她觉得两人现在的关系怪尴尬的,可又能怨谁,他经不起挑拨,“夕时”来找他,他就中了套。 可能这样说也不对,这次回来,徐立辰和以前很不同。或许“夕时”就是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不过在胸口撒了勺蜜,萦绕在心头的蜜蜂就迫不及待的要钻出来。 夕时叹了口气,目光一偏,发现聂凤萍已经睁开了眼睛。 “聂阿姨。”夕时伏过身子叫了一声。 聂凤萍眼神呆呆的。 徐立辰听到夕时的声音也醒过来,看了下情况,起身出去找医生。 留下夕时一人,总觉得别有居心。 夕时鼓了鼓腮帮子,将椅子往前拉了拉,凑到聂凤萍身边,“聂阿姨,如果我……” “小玺不愿意见我。” 聂凤萍因为长时间没有张口,声音非常沙哑干涩。她偏了一点头看向夕时,发黄的眼白,浑浊的瞳孔,就像一片泥泞的沼泽。 夕时的心狠狠一揪,“聂阿姨,我是不是找过你?” “他不愿意见我。” 夕时云里雾里,“阿姨,到底发生什么了?” 夕时有些着急,一把握住了聂凤萍的手,可是她忘了这边的手腕有伤口,急忙要松开。可是聂凤萍却反手用力一抓,力气之大超过夕时的想象。 这么用力,伤口绷开怎么办。 “阿姨,我不走,您先松开,您这手还有伤。” 聂凤萍摇头,眼睛含着一层水汽,抓着夕时就好像是她此时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她颤巍巍张口问夕时,“是不是我割得还不够深,是不是因为我被你们救回来了,小玺才不肯回头看看我?我看见他了,就在那片黑幕里面,绝对是他,绝对是我的儿子……可是不管我怎么叫,他都不肯过来,不肯见我。夕小姐,我求求你,再让我进去一次,让我看看他,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人都已经去世了九年,还能过得怎样好或者不好。 夕时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四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一个冷颤,从头到脚的毛孔都炸了起来。 是“夕时”,真的是“夕时”。 聂凤萍见夕时不做声,看样子是不想帮忙,蓦地松开了夕时的手。 她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很快就浸湿了蓝色的枕巾。 “早知道会这样……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该拦着他,让他跟着那些朋友去南省打工,或许现在都成家立业了……” # 徐立辰带着医生回来的时候,夕时蹲在走廊塑料座椅的旁边,瑟瑟发抖地蜷着。 医生看了一眼,上前想要看看怎么回事,被徐立辰给拦下了。 “没事,就是害怕了。您先去看下聂凤萍的情况。”他说着,已经将夕时从地上拽了起来,用力按在了塑料座椅上。 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医生不想再插手,赶忙推门进了病房。 徐立辰提了下西服裤子,蹲在夕时跟前,仰头看她,“怎么了?” 夕时不答反问:“为什么非要让我回去?我回去了对‘她’能有什么好处。我已经不去找吕程了,我不去打搅‘她’的生活,把位置让给‘她’,这还不够吗?”她抓着徐立辰的袖子,身体抖的像一个小型的发动机。 徐立辰轻轻抚着夕时的肩膀,希望她安静下来。 但对他来说,夕时一直是他最棘手的病人。 “夕时,你有没有想过,你和‘她’是不一样的。就算‘她’陪在吕程身边五年,他们的感情也未必就会深过你和吕程相处的三天。当然这是个假设,但你这次回去,势必要见到吕程……” 夕时闻言,顿时吸了口凉气,“所以我要让六年前的吕程再次喜欢上我,然后让‘她’再次取而代之?” 话一说完,夕时蹭的就站起来,“我不欠‘她’,凭什么要我去迁就‘她’?” “你错了夕时,如果你处理得当,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坍塌在蝴蝶效应里。你有机会改变一切的,记得我说过的吗,你这次回去,可以改变不止一个人的命运。在你这里,历史是可以被改写的。你要提醒吕程,要做好一切的部署,让那个‘夕时’无机可乘。或者……” 徐立辰抓着夕时的手用了些力,目光灼灼,“或者,在六年前和吕程撇清关系。” 夕时愣愣看着他,视线里茫然一片。 对啊,为什么六年前的吕程就一定还会喜欢上她呢。只要她和吕程见了面,和吕程相关的一切就都发生了改变。可以让吕程厌恶她,误会她,只要让吕程不喜欢她,“夕时”的计划就落空了。 就算“她”还是要陪在吕程身边,那也是“她”自己的路,和她无关。 况且,她可以改变的不止一个人的命运。 夕时的视线渐渐聚焦,徐立辰近在咫尺,瞳孔里映着她的模样。 其实徐立辰长得很好看,线条分明,不是那种一眼让人觉得帅气扎眼的男人,可是他的好看是禁得住时间消磨的。 认识十五年了,他的模样都没有怎么变。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买了当时很流行的一种泡泡糖,长长的一条卷成卷,想吃多少就撕下来。他买了好几种口味,粉色的绿色的小圆盒,泡泡糖吃完还可以用来装玻璃弹球。 十五年,她一直东奔西走,只有他一直留在这里等着她。 “徐立辰,我回去了。” “好。” 徐立辰将夕时轻轻揽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背,不惑的年纪里,他唯一一次装了糊涂。 # 还是那片望不到头的黑暗回廊,夕时背着她的登山包,手里攥着聂凤萍的一只银耳环。 她慢慢在黑暗里前行,墨色越来越淡,周围的景物逐渐露出端倪。 仿佛有一块巨大的黑布兜住了天地,而此时,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这块黑布,世界在眼前重新打开。 九年前的正月,结束寒假归校的学生们中间,一个背着行囊的夕时,一个茫然无措的聂凤萍。 几步之外,彭丽拎着大包小包的食物往这边走来…… 第4章 遇 回到九年前而不是六年前,算不上夕时的临时起意,但也很突然。 她收拾行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但并没有和徐立辰提。 “夕时”现在就仿佛是一个无处不在的鬼魅,隐藏在周遭一切的缝隙里。“她”大可以自己回去修正和吕程的关系,却偏偏要让想方设法,利用了徐立辰还不够,还要去哄骗聂凤萍。 这是最让夕时不能接受的。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既然“夕时”能够不受时间的约束在过去来去自如,为什么还偏偏要让她卷进来呢? “夕时”是一个个体,“她”回到过去,不会出现两个“她”的情况。 过去只有夕时,以及过去的夕时,这在很大程度上都帮助了“她”。 可以说夕时做不到的,“夕时”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到。 或许唯一让“她”无能为力的,就是让吕程喜欢上“她”。 这么一想,夕时心里酸酸的。她有些痛快,自私地想,看吧,她得不到的,“她”费劲巴拉的也同样得不到。 可同时又觉得很悲哀,她的能力,也就只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 这次走得不算仓促,夕时一边收拾行囊,徐立辰一边翻看他记的笔记。 “六年前杨玺跳楼的时间是5月份,你刚好在4月份接了委托,办完事回来是在5月底,所以你这次回去应该不会受到白光的困扰。”徐立辰合上本子,给夕时递过去一把防身用的瑞士军刀,“你可以待的长一些。” 待长一点干嘛,和吕程纠缠不休吗? 夕时没接话,将那把瑞士军刀压在了背包的最底下。 “防身用的东西要放在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徐立辰看夕时不当回事,干脆过去帮忙整理行囊。 夕时被推到一边,只好慢吞吞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 徐立辰的公寓有200多平米,在市里最好的地段,家里装修简约却不失奢华。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徐立辰特意给夕时留了一间房间。 可那段时间夕时一直在接委托,时间的重叠和坍塌,让这房间至少装修了四次。 每次回来,徐立辰都会说:“我买了房子,给你留了一间,你看看,想要哪个装修风格。” 那时多大来着?20出头吧。委托都进行得很顺利,夕时玩心一起,每次回来都选不同的风格。但成果她一次都没看过。 后来失败而归,萎靡了一阵子,这间屋子就变得和徐立辰卧室的风格一模一样。 十五年了。 她二十五岁了,徐立辰四十一岁。 夕时在房门口看着徐立辰将她仅有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卷好放进去,不禁在想,她不在的时候,徐立辰都做些什么? 在书房不停看病历做分析,还是端杯热茶在沙发上看报纸? 当每一次蝴蝶效应坍塌时,他的生活都做了重置。 他会有感觉吗? “不要喝凉牛奶,热一下才一分钟。”徐立辰整理好,偏头看见夕时小口抿着玻璃杯,上前夺了杯子去厨房加热。 夕时想笑,关于牛奶的话,徐立辰可谓是老生常谈了。 可他记得吗? 夕时回身,开放式的厨房只能看到顶灯洒下的徐立辰影子。这么大的房子,屋里纤尘不染,是他打扫得当,还是因为人太少了? 背好登山包,夕时关上了房间门。 这一次她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她要回去得更早一点,让等的人不再等。 在踏进黑暗回廊的时候,夕时有意的在六年前停顿了一下。 “夕时”作为一个结果,继承了夕时所有的记忆。但“她”又是独立存在的,夕时想,或许这一次仍旧不能摆脱“她”,但或许有可能,她骗过了“夕时”。 # 因为想好了要回溯的时间,夕时早就将运动外套里的长袖t恤换成了棉衫。 她背着登山包,混在返校的学生中间非常不起眼。 但这只是她以为的,毕竟2006年,像夕时肩上的这种几千块的登山包在大学生中间很少见。她随意将长发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恰到好处,是当年还没有流行起来的慵懒风。她觉得自己普通且平常,但在某些人眼里,是人群里出挑的一束光。 不过夕时的注意都在几步之外的聂凤萍身上。 可人生就是这样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夕时赶在彭丽之前走到了聂凤萍身边,彭丽拎着大包小包,瞧见有人施以援手,会心笑笑就进了校门。而夕时接过聂凤萍的蛇皮袋子时,吕程跟着一帮朋友勾肩搭背站在她们身后不远。 “同学,谢谢你啊,看你的包也不轻,还是我自己来拎吧。” 聂凤萍瞧着夕时的登山包比后背都大,一时觉得很不好意思。蛇皮袋子里都是老家带来的一些吃食,大枣干、荔枝干、干咸鱼,拎起来份量不轻。反倒是另一个行李包里,虽然是她的全部家当,但来时都精简掉了,反倒没什么重量。 夕时额头上有层细密的汗,冷风一吹,头皮发麻。 男生宿舍楼怎么走来着? 既然撒了谎就要撒得圆满,对聂凤萍来说,夕时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搭把手将人送到男生宿舍楼再找到她儿子,举手之劳。大学生么,该有乐于助人的品质。 但她对t大真的不熟,和吕程来那次,走的是西门,而这回是南门。 而且上次她来这里时,白光折磨得她一点精神都没有。 去男生宿舍楼她不记得,从校医院到西门的路她倒记得挺清楚。 “没事的阿姨,不沉。”夕时的小细胳膊用劲儿往上提了提蛇皮袋子,视野里一条笔直平坦的马路,左右都栽种着梧桐树,再往前走不远,右手边一片开阔的湖,湖面上的冰开了裂,往下走的楼梯上零散坐着几个学生。 “阿姨您等会儿,我看见我同学了,我先去打个招呼。” 夕时不由分说,拎着蛇皮袋子就往湖边跑。脚步不快,实在是蛇皮袋子太沉了。她找了最近的一个同学,是个戴眼镜的男生,额头上顶着几颗青春痘,正低声朗读英文原著。夕时背过身,凑过去小声套近乎。 “同学,麻烦问一下男生宿舍楼怎么走?” 男生推了下眼镜,上下三路打量夕时,带着一些戒备。夕时着急,又问了一遍,男生说:“从新开湖这里绕过去,沿着那条路走到头。” “谢谢。” 夕时松了口气,男生指的路让她有些印象,找到男生宿舍楼应该不难。 她用力提起蛇皮袋子,猛一回身,整个人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是吕程。 聂凤萍身边的几个男生,站在最前头的那个,是吕程。 他面朝着这边,正扬着爽朗的笑容和聂凤萍说着什么,目光往前扫了下,看到湖边台阶下的夕时,他的目光定住了。 2006年,大三的吕程,21岁。 小说里总是写——我想象过无数重逢的画面,却没想到会这样遇见你。 对夕时来说,也是一样的。 湖边的风吹来寒意,卷着地上的纸屑扑簌簌往前滚。 夕时像个定在地上的木桩,一点抬腿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手被蛇皮袋子细细的提手勒得手指发白,连带着胳膊都开始打颤。 吕程眯了眯眼,似乎瞧出夕时不对劲,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抬步往这边走。夕时下意识就往后退,但她站在台阶上,退后一步只能让她踩空。但眼镜男生刚刚好站起来扶了她一把。 “喂,小心呐,摔下去就掉湖里了。” 吕程逐渐走近,夕时觉得胸口跳得厉害,随着吕程每一步的靠近,夕时都能想象出九年后的现实正在像融化的冰山一样,缓慢地坍塌。 当吕程已经走下湖边的台阶时,夕时被吹来的冷风一激,躁动不安的心噔的一声平静了。 “我这衣领好难受。”夕时将脖子凑近身边的眼镜男生,“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脖子里有东西?” 眼镜男生的身高和夕时差不多,眼前的颈项裹着层雪似的,白花花晃在眼镜前。 他哽了下喉咙,屏息看了看,哑着嗓子说:“什么都没有。” 夕时对他笑了笑,“那我先送阿姨去宿舍,一会儿回来找你。” 抬头已见吕程站在上一级台阶,他本身就高,夕时仰着头,午后的阳光从他发梢间投下来,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庞,嘴角微微弯着。 夕时移开目光,从他身边侧身而过。 本以为这样已经足够了,没想到才上了一级台阶,吕程突然拽住了夕时的胳膊。 “我来提吧。” 夕时怔愣的工夫,吕程已经将蛇皮袋子接了过去。 勒白的手瞬间回血,充得手指麻麻的,短暂的失去了知觉。 就这么一步一步的,夕时跟在吕程身后,在眼镜男生诧异的目光下走回到聂凤萍身边。 “同学,他们是小玺的朋友,有他们送我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谢谢了。”聂凤萍最先发现夕时发红的手,歉意地朝夕时笑笑。 夕时摇头说没什么,过了会儿反应过来,抬头问吕程,“你们是杨玺的朋友?” 吕程勾勾嘴角,“他住我们楼下,没事儿就跑上来让我们消停消停,这算不算朋友?” 和五年前相比,九年前的吕程多少有点叛逆的感觉,说话的时候斜着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一个普通的大学男生一样,对女生似乎都抱着一种要时刻搭讪的样子,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有恃无恐。 夕时拽过吕程手里的蛇皮袋子,他也没用劲儿,轻易就让夕时夺走了。 “阿姨,还是我带你去吧。”说着,拽着聂凤萍的胳膊就往前走。 聂凤萍有些不知所措,被夕时拉着走了两步,想要挣脱,“姑娘,这袋子也蛮沉的,我看你和你男朋友还有约啊,你忙去吧,我让他们带我去就行了。” 不等夕时做什么回答,吕程挑着眉咦了一声,“那是你男朋友?” 第5章 撩(纠错) 夕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总觉得刚才的举动足以说明一切。 她没谈过恋爱,却见过不少。亲密的举动最容易引人遐想,就算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也绝非一般。不过吕程就像了然一切似的,嘴角噙着笑,好整以暇看着她。 这让夕时有些难以理解。 他凭什么不信。 “是男朋友,怎么了?” 夕时躲着他的眼睛,心有余悸,拉着聂凤萍紧走了两步。 聂凤萍这回倒是动了脚,但走出一些距离,还是对夕时说:“姑娘,其实他们送我也一样的。这包太沉了,你拿着怪沉的。” 夕时不听,赌气似的,将蛇皮袋子直接扛上肩头,但用力过猛,人差点向后仰过去。 这一偏头,发现吕程和他的朋友就在后面跟着。 夕时想了想,对聂凤萍说:“那几个男生在学校出了名的,不是什么好学生。没听他刚才说吗,杨玺住在他们楼下,嫌吵就总是上去让他们消停消停,他们肯定怀恨在心的。他们不是杨玺的朋友,万一将您领到别处去怎么办。” 聂凤萍经历过丧偶和亲戚逼债,人心能有多险恶,她想象得出。 但是…… “我瞧着那几个孩子挺好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 聂凤萍住了嘴。 夕时说得像模像样,好像吕程和他的朋友真的是这学校里恶霸一样的人物。夕时接过无数的委托,论起撒谎,她应该迎刃有余。但事实上,她虽然眼不眨色不变,但后背却凉飕飕地冒着冷汗。 更何况吕程就在身后不远,他会不会听到? 不想再和吕程扯上关系了。 遇到是必须的,相处就没有必要了。她做不到大公无私将位置再次让给“夕时”,也做不到含情脉脉让吕程一等等她九年。 她回到这个时间,注定是一场无缘的结果。 # 走到男生宿舍楼用了不少功夫,印象和实际的路还是有差别。 不过好在是找到了,跟门口的宿管师傅说了声,夕时带着聂凤萍上了二楼。 杨玺的宿舍在208,夕时在走廊上回头望了眼,吕程和他的朋友径直上了三楼。 夕时松了口气,聂凤萍已经敲了门。 屋里有个粗犷的声音,“敲个屁的门,进!” 夕时顺手把门推开,八人间的宿舍乌烟瘴气,一个裹着棉袄的男生在收拾床铺,一个留中分头的男生对着墙上的镜子不停给头发抹发胶。还有个头也没抬的男生坐在桌子前,一边抽烟,一边死命敲着键盘打游戏。 夕时问了一声:“杨玺在吗?” 打游戏的男生刚好被人灭了,挺气愤地回过头,打算找“罪魁祸首”算账。 但是回过头,不仅他愣了,夕时也愣了。 游戏男惊讶过后,咧着嘴角,一脸坏笑地朝宿舍深处喊:“呦,杨玺,有美眉找。” 他这抑扬顿挫的声调在夕时耳朵里,更加和记忆中的人对上号。 这个游戏男就是上次回溯,吕程带她住的旅馆里那个前台男人。 气势汹汹教训人家开房的。 之前吕程说过,那旅馆是他一个同学朋友开的。所以—— 这个叼着烟,一脸色眯眯样子的男人,不仅是吕程的朋友,后来还在t大附近开了个旅馆。 并且,这个人还和杨玺住同一间宿舍。 夕时不由苦笑,这次回溯,看来真的要改变不少人的命运。 正想着,一个穿套头毛衣的短发男生,本来弯着身子在最里面的宿舍床上叠衣服,听见声响探身出来,四方脸,宽额头,五官很普通,给人一种老实巴交的感觉。 他的视线直接越过夕时,“阿妈?” 游戏男来了兴致,“我操,你这段位高啊,上来直接就喊妈。” 夕时皱了皱眉,这个男人的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她往旁边挪了一步,游戏男看见聂凤萍,没趣的嗨了一声,蔫蔫回过身。但眼睛却还总是往夕时这边瞟。 杨玺已经走了过来,聂凤萍看着他,严厉地板起了面孔。 杨玺脸色有些僵,“阿妈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聂凤萍朝屋里望望,宿舍乱得够呛,地上又是盆又是水壶,还有一堆烟蒂。 “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杨玺说好,转身拿了外套,回来时注意到夕时,聂凤萍的声音柔和下来,“多亏了这同学,不然学校这么大,我怎么找到你这儿来。快把东西接过去,姑娘手都勒红了。” 杨玺忙接过蛇皮袋子,“麻烦你了。” 夕时摇摇头,聂凤萍说:“真谢谢你了姑娘,知道你有事,快找你男朋友去吧,谢谢你呀。” 夕时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聂凤萍是来劝杨玺不要南下打工的,她作为外人,聂凤萍怎么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和杨玺对峙。 而杨玺真人已经见到了,之后的事还要按部就班的来。 “那我先走了。” 聂凤萍还是不停地道谢,夕时笑着点点头,蹬蹬蹬跑下楼梯。 出了宿舍楼,外面空气不知多好,夕时深吸了一口气,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同学,同学。” 宿舍楼下都是来往的学生,打热水的,返校回来的,在窗子边抖床单的。 杨玺的声音有些大,夕时又是女生,周围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是大枣干和荔枝干,我阿妈让我拿给你的。” 夕时摆手,“不用了,你留下自己吃吧。阿姨扛来挺重的,你多吃点,别辜负了她的心意。” 杨玺似乎有所触动,拿着那袋子有些进退两难。 夕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聂凤萍买这些东西肯定花了不少钱。他们还欠着家里亲戚的债,挤出来的钱买了杨玺最喜欢吃的,她不过带个路,还是另有所图,再拿东西就真的不好了。 正僵持着,楼上突然有人喂了一声。 夕时循声抬头看,一个紫色的小东西在半空划了个弧线,直接朝夕时的脑门砸过来。 她抬手去挡,正好抓住了那东西。 摊手一瞧,一块怡口莲。 夕时再次朝楼上看,三楼的窗户那,吕程将胳膊支在窗框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他也没看夕时,倒是对杨玺挑挑眉毛,“杨玺,学会了吗?” 杨玺的脸涨得有点红,脑瓜子好使,一下子就明白了吕程话里的意思。 倒是夕时,反应了半天还是不懂。 “学会了什么?” 杨玺的嘴唇抿得死死的,用力将塑料袋往夕时怀里一推,转身就走。夕时叫了两声,他干脆一溜烟跑上了楼梯。 夕时再抬头看,三楼的窗户已经没有吕程的身影。 到底是,学会了什么? 夕时看着掌心里的怡口莲,这糖有巧克力的夹心,甜得腻牙,可却是吕程给她的。 有些事,做得出来,装得像样,但仍旧迈不过心里的坎。 这块糖可能只是吕程的恶作剧,为了什么也想不明白,可夕时看着这块小小的糖果,觉得喉头又酸又苦。既然接了这个委托,她就知道会和吕程撞上。一个不认识她的全新的吕程,可能他连正眼都不会瞧她,又或者像上一次,那么仓促的相识也能激起心底的浪花。 但是没结果的,她不会让他们有任何的结果。 夕时的心逐渐冷却下来,她攥着掌心,最终还是将糖块扔进了楼边的垃圾桶。 “喂。” 声音从夕时的斜后方传过来,距离之近,险些让夕时跳脚。 看夕时吓成这样,吕程将手□□牛仔裤的口袋里,朝夕时挑了下眉毛,“收了别人的东西转手就扔掉,不太好吧。而且还是当着本人的面。” 吕程站在夕时的身后,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登山包,甚至夕时都觉得吕程的一部分重量倚在登山包上。 这么近的距离,让夕时想起他讨要魏毅然钥匙的时候。 他的手按在她的腰间,呼吸从脖领子钻进去,沿着脊背一路往下,令人颤栗。 而此时她侧身而站,吕程的靠近让气息直接喷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种非常熟悉的味道,属于吕程的味道。 也许只有见了面,靠了近,她才知道自己心里对吕程是有多么的想念。她离开他已经一个多月,而对于吕程来说呢,是四年的距离,五年的距离,还是九年的鸿沟。 吕程又凑近一点,“你叫什么名字?也是t大的吗?” 夕时觉得自己在抖,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低估了吕程搭讪她的本事,也高估了自己抵御他的能力。 “我叫吕程,物理系的,今年大三,你呢?” “你的名字不好听,所以说不出口?” “要不我去问问你那个天天坐在新开湖台阶上念英文的‘男朋友’?” “你是不是有点抵触我啊?我真不是这学校的恶霸,你信口雌黄瞎编,但心里应该明白的吧。我都没上前去拆穿,让人家妈妈就这么误会了我,我找你问个名字不过分吧。” “喂……” 夕时的耳畔嗡嗡作响,和白光来临前不同,这耳鸣搅得人心里乱乱的。 “夕时。”她说。 吕程笑了,“夕拾?朝花夕拾的那个夕拾?” 夕时的心抽抽的疼起来,“时间的时。” “哦,惜时。” 惜时。 如果她能够,她会珍惜这段时光,但于她来说,他只能是一段旅程,不是终点…… 第6章 光 在和吕程说话的空当,杨玺和聂凤萍从宿舍楼里走出来。 行囊应该都放在了寝室里,聂凤萍只提着一个帆布提袋,一边拍打着墨绿呢子外套上的土,一边朝夕时看过来。 可能是夕时之前的话说得有点重,聂凤萍在注意到吕程后,神色顿时一紧。 她应该是觉得吕程在找她的麻烦吧。 夕时有些窘迫,试着往旁边挪挪,谁知吕程果真将身子靠在夕时的登山包上。夕时抽身,他顺势就踉跄了一步。 “好险,亏我天天扎马步,否则就要带着你一起栽垃圾桶里去了。” 吕程夸张地朝夕时呲了下牙,可他发现夕时的注意并没在他身上。 顺着目光看过去,不由哼笑了一声。 他俯身在夕时耳边小声说:“你瞅瞅人家妈妈看我那眼神,这误会可大发了吧。” 夕时的耳朵痒痒的。 她下意识往反方向躲,吕程却一把将胳膊搭在了夕时的肩膀上,“我这样像不像恶霸?” “你别无理取闹。” 夕时不禁疑惑,这个时候的吕程和她之前遇到的吕程真的是有天壤之别。不再是那种深情款款的执着模样,也不够稳重,将无赖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 只相差四年,这原本的四年里,吕程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变化。 所以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吗?阳光的,嬉笑的。 夕时的胸口闷闷的。 “你松开我。”夕时皱起眉头,说的很强硬。 吕程对夕时的话没反应,掏手机看了下时间,揽着夕时的肩膀往前走,“都这个点儿了,我带你吃饭去吧。有家面馆,牛肉面地道极了。” 他的劲儿很大,胳膊的重量都压在登山包上。 只有手,箍着夕时一侧的肩膀,硬掰着她转身。 夕时头大,这画面戳在别人的眼里不知要误会成什么样。她不想给吕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任何人对吕程产生猜忌。 可吕程真是不由分说,就这么大剌剌地揽着夕时。 夕时有些恼了,用劲想要甩开吕程的手,可是身后有登山包挡着,没帮她反倒阻碍了她。 “吕程。” 她大喊一声,“你有完没完?” 吕程一脸无奈,“气性怎么这么大?” 夕时真的生气了,抠着吕程的手想将胳膊从脖子上绕下来。她恶狠狠去瞪他,可是啊,多大的气,在看见他嘴角颇显纵容的笑容时,都被紧扼的喉咙压在气管里。 如果这是个陌生人,她的手大概已经扇到他脸上去了吧。 但他是吕程。 夕时看着他的脸,总是想起四年后的那个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要求她—— “五年后,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夕时心里难受,她没找他,甚至回到了更早的时间。 他这样无忧无虑,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脸上扬着明媚的笑容,调侃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着碎光。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四年的时间里蜕变成那个成熟隐忍的吕程,但她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她,是不是吕程可以一直这样肆无忌惮热情洋溢的生活下去。 夕时嗓子发干,一字一字地说:“你太让人讨厌。” 就这么一句,六个字,吕程的手从夕时的肩头抽回来,慢慢攥成了拳。 夕时觉得胃像拧抹布一样拧搅着,手心里都是汗,腿也跟着抽筋。 杨玺跑了过来,“同学……” 杨玺的脸有点红,咬着腮帮子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 但就是这样,夕时仍觉得他是个救星。 她拽了下杨玺的袖子,撑着眼睛对他说:“我请你和阿姨吃面。” 杨玺啊了一声,随后点点头。 # 看着三人渐行渐远,吕程站在原地就像个小丑。 他愣了一会儿,了然无味地走回宿舍。 一直躺在上铺看书的魏毅然扶了下眼镜,探过身问他:“怎么了?刚才还意气风发跑下去,怎么这模样回来了?” 趴在窗边的李耕嘿嘿地笑:“他啊,偷鸡不成蚀把米。” 魏毅然不知所谓,转头去看吕程,正瞧见吕程拿起手边的矿泉水瓶砸向李耕。 “说谁是鸡呢!” 李耕弯腰闪过攻击,直起身笑得更猥琐,刚要开口,这才反应过来,“呦,程子,你怎么还帮那女的说话了?真看上了?” 吕程直接栽进下铺,胳膊搭在眼睛上,过了会儿说:“没劲。” “是没劲。”李耕从窗边走过来,“那女的什么眼光啊,不是看上英文系那个书呆子,就是看上杨玺那种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傻帽。我说程子,这个系花那个系花的成天追你,你眼光也放高点好吧。” 魏毅然来了点兴致,“那女的长得不好看?” “好看倒是好看,就是……”李耕想了想,啧了一声,“就是有点摆架子,大小姐似的。” 坐在椅子上捣鼓手机的文涛抬起头,“拉倒吧,大小姐会帮人扛包?” 李耕不服,“你是没看见她,她背上那包我在旅游杂志上见过,正经的登山包,2000多块呢。我跟你们说,越是这种大小姐越是看上杨玺那种穷小子,新鲜呐,朴实呐,能唯命是从呐。” “我也穷,怎么没看上我?” “不够朴实呗。” “我还不朴实,我去食堂就只吃2块钱的菜。” “那你能蹲下来给大小姐穿鞋吗?” “……” 越说越没边了。 吕程将手移开,上铺的床板贴着一张太阳系恒星图。他的眼睛盯在黑色的底图上,脑子里都是夕时刚才看他时,眼睛里闪烁的水光。 她好像很刻意在隐藏什么,但那双眼睛—— 是他的错觉吗?他觉得她好像是喜欢他的。 可她说讨厌他。 吕程闭上眼睛。烦死了。 # 说了请吃面,就真的去了面馆。 夕时的印象里,t大附近的面馆就只有一个,那个旅馆边上的拉面馆。 幸好四年前这家面馆已经开了,夕时不至于带着人扑了空。 只不过旅馆还不是旅馆,是招待所。 “普通房30。”聂凤萍看着招待所门口的招牌,眼睛亮了几分,“那我就先在这里住下吧。” 杨玺支支吾吾,“别花这冤枉钱了,我等会儿去女生宿舍问问今晚有没有空床位。” 今晚…… 聂凤萍甩过脸来,杨玺闷下头,“阿妈,您明天就回去吧。” 碍着夕时在这里,聂凤萍不好多说什么,撂下句“我多住几天”就进了面馆。 夕时和杨玺在窗口点了三份牛肉拉面,坐回去的时候聂凤萍并不知道是夕时请客,还指着墙上贴的价目表对夕时说:“姑娘,别客气,看看再吃点什么。” 杨玺坐在旁边有些不好意思,“阿妈,人家请客。” 聂凤萍回过味儿来,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这个死脑筋啊。” 就算是人家说要请客,你先去把账付了不好吗?这么不开窍的脑筋,真是读书都读傻了。聂凤萍不好把话说透,从帆布提袋里拿出一个用毛线钩织的小钱包,捏了张50块出来,“你去,先把账结了,再点盘拌牛肉。” 杨玺惊讶于母亲的大方,看着那张绿色钞票,脸色很不好。 夕时忙出声打圆场,“阿姨,真不用,您给我那么多好吃的,这顿面我请您。” “长者赐不许辞。”聂凤萍说得诚恳,将钱塞进了杨玺的手,命令道:“去结账。” 杨玺闷声起身往里面的窗口走,聂凤萍看着那温吞的性格,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样的性子,到了南省还不尽让人骗。” 夕时暗搓搓想着自己已经偷偷结过账的,不知道杨玺会怎么处理。而聂凤萍这么一说,夕时眨眨眼,忙问:“杨玺要去南省吗?去实习?” 夕时佯装出惊讶,“现在才大三下学期,就可以实习了?” 聂凤萍犹豫了一下,对夕时说:“这孩子不知道在哪认识的三教九流,哄骗他去南省跑生意,听说是去卖房子。” “那学校怎么办?” “就是说啊。”聂凤萍声音有些大,张望了下还在窗口站着的杨玺,沉沉叹了口气,“这孩子打算休学。要不是他们系主任打电话给我,我还蒙在鼓里呢。我这回来就为了这事儿,死活我也不能让他去南省。” 聂凤萍的神色坦露着她的担心和忧虑,这个时候的她,虽然苍老,但精神尤佳。 贫穷这东西,没压倒聂凤萍,却压倒了杨玺。 “我听说您家里生活不宽裕,可能杨玺是想分担一些。” 聂凤萍摇头,“我要是真想让他分担,当初就不会让他念这个大学。一个男人要想出人头地,没有真本事是不行的。家里亲戚都支着俩眼看着呢,他要是真休了学,不笑话死了。家里欠的钱不用他还,他就把自己弄好了,比什么都强。” “怎么可能呢。” 聂凤萍一愣,夕时继续说:“您照照镜子,再看看您的手,他是您儿子,怎么能忍心您一个人担着家里的事。” 人有时很坚强,多苦多累都能抗。多大的委屈,心里都装得下。 但很多时候,这种委屈不能为外人道。说出来,委屈就扩大了千倍万倍,扎着心坎地疼起来。 聂凤萍的眼圈隐隐泛红,她强撑着吸了口气,视线转到一边。 这一瞥,就看到了刚才新开湖台阶上念英文的眼镜男也进了店。 “唉,你男朋友。” 夕时眯着眼睛笑笑,“不是我男朋友,瞎编的。” 聂凤萍想到了吕程,眼珠转转,没说什么,跟着笑了笑。 端着两大碗牛肉面回来的杨玺,脚步一滞,夕时回身看到他,起身要接过来。 杨玺躲开,“烫。” 第7章 劝 有些感觉,瞒得过当事人,瞒不过一个母亲的眼。 聂凤萍留意着杨玺的举动,探过身问夕时,“同学,这么半天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杨玺吃着面,眼皮应声抬了起来。 夕时诧异,“唉,我没说过吗?”她想了下,好像还真没有。 那自己这老半天,连个名字都不知道,聂凤萍和杨玺倒是都挺信任她。说自己儿子容易轻信别人,当妈妈的也差不多。 “我叫夕时。” 停了半晌,夕时补充说:“夕阳的夕,时间的时。” “这个姓倒是不多见。”聂凤萍用腿碰了碰身旁的杨玺,言下之意是问杨玺是否认识。 杨玺闷着头,轻声问:“你是什么专业?” 他不认识夕时,聂凤萍有些难掩失望。 夕时没留心对面的两人,她脑子里不停想着自己到底是什么专业。杨玺是学自动化的,吕程是学物理的,要避开他们在t大找个专业,挑什么好呢? “我是学旅游管理的。” 杨玺抬头看看她,嘴唇上有油光,舔了一下,最后还是闷头继续吃面。 聂凤萍夹了片杨玺端回来的拌牛肉放到夕时碗里,“这个专业好,走南闯北的,见世面。” 夕时心虚地应着,“还行吧。” 聂凤萍挑着碗里的面条,过了会儿说:“人啊要知道自己的位置,像夕时这么亲切热情的孩子,出去闯闯还能有收获,你这笨嘴拙腮又内向的,你出去能有好?” “阿妈。”杨玺皱着眉头地打断她。 聂凤萍干脆停了筷子,“你们系主任找我了,我告诉你,休学的事想都不要想,我供你读个大学容易吗,你说不念就不念了?” 杨玺瞥了一眼对面的夕时,压着声音说:“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学不到东西还那么多人挤破脑袋考大学?”聂凤萍一脸严肃,“你学不到东西那是你的问题,跟着社会上认识的人满中国乱跑就能学到东西了?” “阿妈。”杨玺显得有些不耐烦,忍着脾气说,“现在学校早不管分配工作了,我这个专业出去后一个月也赚不到什么钱。那些不是社会上的人,也是正经的大学毕业生。现在人们都往南方发展,南方形势好,跟着他们,有几年我就……” “就什么?挣钱了是吧。你当钱那么好赚的?” “就是因为不好赚,我才……”杨玺停顿了一下,声调骤然降低,“早点把亲戚们的钱还了,你也不用看他们眼色。” 聂凤萍气得脸色涨红,“你以为有钱了他们就高看你一眼?” “本来就是。” 聂凤萍的手微微发抖,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夕时还记得她在病例上写的高血压,这时候的她有没有查出来呢? 从某一方面讲,聂凤萍的思想和观念都要高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如果换了别人,很难说出“有钱了也不会高看你”的话。 他们家没了父亲,房子、地也都卖了,还欠了亲戚很多钱。贫穷是他们眼前最大的难题,而聂凤萍的眼光更远些,她没有将杨玺的命运捆绑在贫穷的家境上。她是希望杨玺能够真正的出人头地,而不是仅局限于一时的钱财。 夕时的面已经吃完了,剩下一碗油腻腻的汤。 她用桌上的劣质纸巾擦了下嘴,轻声说:“我吃好了。” 聂凤萍和杨玺同时停止了争吵。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点些别的?”聂凤萍面对夕时时,脸上的表情就柔和许多。 夕时摇摇头,看着杨玺问道:“你知道南方一年有多少应届毕业生吗?” 如果夕时没记错,08年的应届毕业生达到了历史新高,有500多万。而07年的现在,也有至少400万。南方基数很大,按一半算,也要有200万学生,还不算往届学生中没有找到工作的。 “至少200万。”夕时说,“这只是应届,而你甚至连文凭都没有。” 杨玺的脸有些红,他似乎有话要说,但面对夕时,他有些不想据理力争。 夕时平静地说:“有很多中途休学创业然后就发家的,很多,但你确信你有这个能力和资本,在200多万的就业人口中找到合适的定位,并且突破重围?你找到了适合你的项目和合伙人?你能够完全的信赖他们,然后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完成创业?你已经非常熟悉和了解你所要接触的行业?你去南方,做的也和应届毕业生是一样的工作,而你却并没有文凭。公司在那么多毕业生中挑选,你有什么潜力和资质将他们比下去?” 这么专业的话,聂凤萍说不出来。 她感激地望着夕时,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 杨玺不说话。 夕时捏着手里的餐巾纸,回想自己的话,其实早已经偏离了本质。 九年后的聂凤萍,在割腕之后,拉着夕时的手说早知如此就该让他南下去的,或许一切就会不一样。夕时的初衷也是这样的,所以她坐在这里,插入他们母子的对话。 可很多东西要眼见为实,杨玺的这个脾气秉性,就算南下了,结局也未必就好。 夕时是拿着聂凤萍的媒介回到过去的,蝴蝶效应会以聂凤萍命运的改变来左右她。在看见杨玺和聂凤萍之后,夕时就意识到,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很多成功的人,有冲劲有闯劲,不怕输,敢于迎头往上。 但杨玺不属于这种人,他输不起。 夕时本可以按照聂凤萍的意愿,只要让杨玺南下就可以了,不用管他是否能够成功。可是从某一刻开始,夕时开始注意结局,她开始希望,每个人,至少她回溯过程中遇到的改变的每个人,能够有个好结局。 “挣钱有很多方法,不是只有南下一条路。” 杨玺攥着手里的一次性筷子,扼着喉咙说:“这是个机会。” 见杨玺还是不听劝,聂凤萍将希望都寄托在了夕时身上。 但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不可能只凭一碗面的功夫就打消了杨玺的念头。夕时回想聂凤萍在徐立辰那里说的陈年往事,总觉得现在拴住杨玺的还差了什么东西。 夕时问:“你要什么时候走?” 杨玺说:“后天。” 聂凤萍吸了口气,庆幸自己来得及时,“有我在,你哪也别想去。” # 九年前的夕时,16岁,不停往返在过去里,企图将自己的妈妈拽回来。 但最后一次,夕时放弃了,甚至亲自送了妈妈一程。 之后很多事都改变了,她考虑到了,所以带走徐立辰的笔记,做好了一切准备。 此时的夕时一点都不担心白光,那时的自己在更遥远的过去里,看着她妈妈和爸爸的爱情,如同一场瑰丽的电影展现在眼前。那是一场炙热且浓烈的感情,胜过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所以她选择放弃自己,成全了她的妈妈。 她停留了很长时间,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回到现实的时间就错后了很多。 但这些不重要,此刻她不必担心白光,所以她有信心将杨玺的事解决好。 # 从面馆出来,聂凤萍执意要住进旁边的招待所。 杨玺说不动她,只能暂时依着,答应回宿舍将行李拿来。 夕时“作为”一个t大的学生,总不能一直留下来,就提议和杨玺一起回学校。 聂凤萍正有此意,把杨玺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们还没有正式上课吧,先不急着回去,跟夕时好好聊聊,她懂得很多,你也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杨玺看着马路边调整背包带子的夕时,小小的嗯了一声。 走回t大的时候,夕时一直在考虑杨玺接下来的事要怎么着手。 这次不担心白光,她可以待得长一点。不让杨玺南下,那聂凤萍的结局还是这个结局。杨玺留了下来,之后还考上了研究生。只是研究生阶段,太多太多的事,将他压垮击败。夕时不认为一个男人能够懦弱到只能选择死亡来结束一切,但有时,可能真的看不到前路了。 那么此时,杨玺需要的是什么呢? “夕时。” 杨玺叫了她一声,但迟迟没有下文。 夕时仰头看他,“你是不是想问我,该不该南下?” 杨玺摸了下后脑勺,瘪着嘴角嗯了一声,“不该吗?错过这个机会,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南方。我能想象到毕业后我一事无成,每天在工厂里守着机器设备查看程序,然后领着微薄的工资。我阿妈也还要一直打工还债。” “那如果你去了南方,也还是这样的结果呢?” 杨玺没词了,咬着嘴唇慢吞吞说:“南方机遇好一些。” “老话说,机遇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你有准备吗?承担风险,耗掉几年青春也可能仍旧一事无成。而那时你既没有学历,也没有钱,阿姨年纪也大了,你该怎么办?当然,你也可能借此机会在南方站住脚,闯出一番事业,但你觉得胜算有多少?都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就业就不是吗?” 两人已经走回了t大,下午阳光和煦,回宿舍的路上经过篮球场,刚才还没人,现在聚集了不少,好像刚结束了一场球赛。 夕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杨玺,“我一直很好奇,你说要去南方,到底去那里是要做什么?有规划吗?” 杨玺为难地挠挠头,夕时的注视有些咄咄逼人。 “朋友的一个朋友,在那边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 “你会卖楼?你有过销售的经验?” 杨玺的脸黑下来,答案不得而知。 夕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上前抓住了杨玺的袖子,“幼稚!你这根本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你输不起的,你的失败会是压垮阿姨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稳妥了,阿姨才能稳妥。你如果认为你的努力能够收获成功,为什么不在自己擅长的专业上努力,非要去找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的行业?你是不是脑子被篮球砸了?” 大多时候,祸从口出。 当一个篮球直直朝这边砸过来的时候,很多事都不可预料。 杨玺撑大了眼睛,拽过夕时将自己挡了过去,而篮球刚好砸在他的脑袋上。 越过杨玺因吃痛而皱起来的脸,夕时看到了不远处的罪魁祸首。 吕程! 第8章 吻 吕程站在篮球场外围。 灰色的长袖棉衫上罩着一件红白相间的篮球服,白色运动长裤的裤脚挽起来一点,这么冷的天,露出一小截脚腕,让那双名牌篮球鞋更加显眼。 他以一种“球就是我砸的,你要怎样”的姿态看着杨玺。 那气势,要上天了。 夕时注意了下他的视线,发现他确确实实没有在看她。 “你和吕程,不对路?”夕时问凝神的杨玺。 杨玺说:“他住在我们楼上,成天和宿舍的人跺来跺去,大晚上的也不睡觉。” 夕时目光转黯。 她摇了下杨玺的胳膊,别过脸说:“走吧,阿姨还等着你呢。” 杨玺俯身将脚边的篮球拿了起来,用力往地上一扣,篮球弹跳着奔向吕程。杨玺没看结果,跟着夕时转身离开。 随着一步步远离篮球场,夕时的心情愈发沉郁。 她脑子里产生一种猜想,这猜想让她的胸口闷闷胀胀,攒着的一口气在胸腔里来回流窜,找不到出口,也寻不到回去的路。 烦烦躁躁的情绪敲击着跌跌撞撞的身体,没走几步,突然有力用力拽住了她的胳膊。 “夕时。” 听声音就知道是吕程,夕时犟着劲,就是不肯回头看他。 “你要干什么,你拽疼我了。” 大概感情里最伤人心的便是有目的的靠近吧。 他是吕程,可他不是夕时认识的吕程。在这个回溯的时间里,她对吕程来说,应该只是一个杨玺身边的女生。 其实这样挺好的,避免了很多事,也省了很多事。 但夕时抑制不住的难过,她突然发现,心里对吕程的份量没有减少反而在加重。这种加重让她无所适从,她开始怀念四年后的那个吕程,想起他的好,想起他看她时,眼里只有她的样子。 吕程凑过来,见夕时眼睛里波光流转,出声说:“夕时,我去投个球,进了你选我,没进你选他。” 夕时气得发抖,“我选不选谁,凭什么要以你的球为准。” 吕程挑挑眉,“不敢?” “幼稚。” 吕程笑笑,“那你来投,进了你选我,不进……不进你随便。” 夕时用力甩开吕程的手,他脸上的笑容得意张扬,让人憋闷。“我才不会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决定自己的感情。” 夕时拽着杨玺要走,吕程直接拉住了夕时的背包。 “你不进,以后我不来烦你。”吕程又朝杨玺扬扬下巴,“我也不再找他麻烦。”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这场感情的迷局也该有个终点。本来就是错误的,此时遇到,一段纠葛就该尽快落幕。 一个球,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它不进。 “好。”夕时答应了。 杨玺有些意外,“夕时,我……” “我很快回来。” 夕时抢过吕程手里的篮球,径直朝篮球场走去。他们的闹剧已经成为篮球场上注目的焦点,夕时迈进球场的时候,场外的休息区传来一声口哨和嬉笑声。 夕时看过去,是之前和吕程走在一起的男生。 “害怕了?”吕程站在夕时身后,轻轻在她耳边吹气。 夕时瞪了他一眼,走到三分线上站定。 “我觉得吧,你背着挺沉的包,还站得这么远,这是不是对我不公平?”吕程抱着手,嘴角志在必得地勾起来,“想让我说到做到,至少你也做得有诚意一些。” 吕程推着夕时往前走,站到了罚球线上。 “这里,罚球线,标准吧?”吕程说着,伸手去解夕时背上的登山包。 不管回溯了多少次,夕时除了洗澡,从来没让贴身的背包离开自己。未来随时会发生变化,她的离开总是措手不及。杨玺就在外面看着,说不好此时他的心境会有什么变化,一个微小的改变就有可能改变聂凤萍今后的命运。 “我背着包也可以的。” 吕程夸张地挑眉,“你要是这样,那就别怪我反悔。” 夕时忍着火,最后还是将登山包解了下来。吕程将包往旁边拿远了一点,然后托着夕时的胳膊将其扬高。 “可别跟我整个虚晃一球,既然有筹码,咱就正大光明来一球。” 吕程这么罗里吧嗦的,夕时气得将胳膊放了下来,“你有完没完?” 吕程摊摊手掌,闭上嘴不再言语。 夕时还是朝着篮筐的位置瞄准了一下,是啊,既然有筹码,就正儿八经投个球。人定胜天这个词在夕时这里从来不作数,她就是想看看,看看她和吕程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在投球的时候,手会不自觉向后移动,然后抛出去。 就在夕时的手带向自己的时候,身子突然一轻。 吕程的手掐在她的腰间,温热有力的手掌隔着厚实的外套也轻易传进了皮肤里。他轻而易举将她举起,夕时的视线几乎要和篮筐持平。 “嗳……”她都来不及惊讶,球已经脱手了。 这样的球,力度不够,就算有高度帮忙,也几乎不会中。 果然,球磕在了篮筐上,噔的一声,震得人心也跟着颤起来。 可最后,球还是进了。 夕时不知道这个球是有什么魔力,它磕在篮筐上,力道居然不小,整个反弹回来。吕程将她放下来,揽着她向前,左手扬起,球在他掌心里只是轻轻接触了一下,弹回来的球在半空中重新划出一道弧线,直接进筐。 下一刻,吕程的脸朝夕时压过去。 嘴唇相抵,球场外一片叫好的声音。 夕时的耳朵嗡的一声响,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强有力的心跳。 不是来自她,而是来自吕程。 # 吕程的这个吻看着热情似火,但落在唇上,轻轻浅浅。 他的手还揽着夕时的腰,两人贴得很近,吕程的呼吸卷着心底的热浪全喷在夕时的脸上。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紧张,心跳得飞快,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 像一个在门口讨要糖果的孩子,他的舌头在敲门,可是不敢贸然闯进。 但他有耐心,他耗得起。 吕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专注于将这个吻加深。 夕时的嘴唇很小,咬下来含在嘴里都不够一口嚼的。可是这样柔软,舍不得下嘴用力去咬。又这样香甜,像软糖,有种这样含着也会一点点融化掉的感觉。 他心里激动,并且窃喜。 而夕时感觉经过了地老天荒的时间,嘴唇已经从发烫变成了发麻。 她推不开吕程的钳制,那点微弱的力量完全是螳臂当车。吕程的双手一只箍在她腰间,一只扣着她的脖颈,那手滚烫滚烫的,指肚摩挲在她的颈项上,带起一阵阵的颤栗。 这个吻,螺丝对螺母,严丝合缝。 过了很久,夕时有种窒息前的晕眩感。 吕程还在锲而不舍,但他也发现夕时逐渐下沉的趋势,终于分开嘴唇,头却抵在她的额头上。 “夕时,球进了。” 夕时恍恍惚惚,“那是你进的,不是我进的。” “但它终归还是进了。”吕程粗重地喘着气,身上除了汗味,还有隐隐约约的柠檬香。 夕时用力推推他,还是推不开。 “夕时,这么多人看着呢,答应我吧。”吕程换了一种讨好的语气。 夕时看着他的眼睛。 离得这么近,他漆黑的瞳孔里有她茫然无措的脸。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她。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口吻,夕时将他的影像和记忆中重叠。 他不是吕程,可他又是吕程。 而正因为他是吕程,他们之间就不该再有什么。 夕时软下来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不知哪来的力气,又或者吕程放松了对她的控制,夕时一把将自己推离开吕程的胸膛。 “我们之间不可能的,球没进,磕在篮筐上,希望你说话算数。” 夕时撂下狠话,从吕程身边绕开,拿起地上的登山包就走。 “夕时。”吕程叫住她,紧走几步到她面前,“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喜欢我。” 看,他就是吕程。 不管相隔了多少年,他始终一眼就看穿人的心思,轻而易举拿捏住别人的软肋。 “说啊,看着我的眼睛说。” 夕时咬着嘴唇,直到现在,嘴唇上仍旧残留着吕程的温度,夕时甚至觉得他是咬了她一口。 “你、你凭什么认为我喜欢你?” 吕程吸了口气,眼睛里渐渐积聚怒气,“别在这儿玩文字游戏,你就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夕时咬牙,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不,喜,欢。” 吕程嘴角勾着笑,“真心话?” 夕时迎上他的眼,“真心话。” “好。”吕程往旁边迈了一步,给夕时让了路。 夕时提着挺沉的登山包,从吕程身边擦身而过。 风从两个人中间适时吹过,被拽散的头发有几缕发丝打在吕程的胳膊上,隔着棉衫,根本感觉不出来。可还是有一种微微的痒,从胳膊沿着动脉一路钻到心里去。 篮球场外面的林荫道上栽种着一棵棵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飒飒生响,好像要变天了。 吕程双手叉腰,胸腔剧烈的起伏着。 眼看事情的结局急转直下,坐在球场看台上的李耕一溜小跑蹿过来。 他扯了扯吕程的胳膊,凑上来说:“程子,别难过,是那女的不开眼,咱这一表人才,年年拿奖学金的,咱还愁找不到比她好的?”他转头瞥了眼看台,又安慰说:“别人也一样,都觉得是那女的脑子不正常。” 吕程不想开口,心情烦闷,右手狠狠抓了抓头发。 猛然间,他想到什么,回身去看,夕时已经走出了场地。 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身上,光斑跟随着她的肩膀一抖一抖。 吕程旋即追了上去。 篮球鞋在塑胶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飞快追上了夕时,当用力将她扯住,夕时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唰地掉了下来。 吕程咬牙切齿,“心口不一的女人。” 第9章 赖 在此时此景,想起别的男人总是不太好。 但夕时却无法不去想徐立辰在她临走说过的那段话—— “你这个人,说你理性,你又总是意气用事,该把握的东西都能随便拱手让人。可若是说你感性,你却又总是用理性的衣裳一件件将自己包裹起来。我让你回去,是希望能够有个人,看穿你,并且坚定地站在你这边。你可以去挽回很多东西,全在你想不想。 夕时,你该安定下来了。 你回去了,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会坍塌在你的结果里。但我的心意从很早开始就根深蒂固,你选择谁是你的权利,可你要记得,我不想你的心总是空空落落。这次回来,不要再回溯了。” 夕时不禁去想,其实她的心早就不再空空落落。 但又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吕程填满的? 她不知该不该后悔。 如果回到的是六年前而不是九年前,或许一切尚可转寰。 但是现在间隔着九年,九年的时间那么多变数,就算此时的吕程是三分虚情六分假意,只一分是怦然心动的喜欢,她都不敢去承受。 她甚至不敢保证“夕时”会不会追过来。 有意的选择九年前,就是怕这一次的回溯也会被“夕时”干扰。 可这能瞒“她”多久,“她”迟早能够找到她。 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吕程,我真的不喜欢你。” 吕程抿着嘴唇,从齿缝里蹦出字来,“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们才刚刚认识,也只说过几句话……”似曾相识的话,似曾相识的场景。 唯一的不同,这时的吕程青春年少。 他的脸上没有四年后的那种从容淡定,游刃有余。他像是被夕时的话问住了,愣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夕时吸了口气,“就这样吧。”说完转身就走。 吕程再次拽住她,“你别动不动就走,你也尊重我一下。”他挠了挠头,继续说:“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太像了。我得承认,我刚才见你确实是出于这一点。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夕时觉得头皮噌的一下炸开了。 像?和谁像? 难道“夕时”已经找过来了? 夕时的胃又绞起来,刚刚吃下去的面带着油腻的味道打着滚往上涌,她用手尽力地按着,声音有些发飘,“那你就去喜欢她,别来喜欢我。” 这事说起来多可笑,在一个过去里,未来的她嫉妒着一个来自更加遥远的“她”。 “夕时”才是最了解她最懂她的人。 “她”只要在吕程心里印下一个符号,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就已经输了。 九年后,“她”是她的替身,而现在,她竟成了“她”的替身。 # 夕时可以说是仓皇而逃。 她找不到可以和吕程继续纠缠下去的筹码,心里一遍遍跟自己说,他不是她的吕程,不是她的。 只有这个强有力的理由,支撑她的双腿,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溜跑出篮球场,林荫道下早没了杨玺的身影。 夕时怕吕程追上来,索性也不找杨玺了,直接奔着校门跑。然而吕程这次没有追她,都说事不过三,大概他也放弃了。 出了校门,夕时一片茫然。 该去哪呢? 杨玺的事没解决,聂凤萍的结局也没有变。夕时第一次特别想快速结束委托,然后回去,再也不回溯了。 经过这次,吕程的命运应该也会发生变化吧。 一个动不动就在他眼前跑走的女人,他会心心念地记着九年吗? 不会的吧,早被时光遗忘在脑后了。 这不挺好的么,他也不必等五年或者九年,就此别过,谁也不去招惹谁。 夕时这么愤愤地想,沿着马路一路走下去。 不问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就随着车流不息的马路,想在哪里拐就在哪里拐,全凭性子。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 好像这样,她才能自己做主似的。 但命运是什么东西,命运就他妈不是个东西。 夕时走到筋疲力尽,棉衫里都是汗,太阳渐渐西沉,温度降下来,浑身冻得冰凉。 在她终于走不动,觉得所有的不甘和不快都被疲累取代的时候,抬头一看,前方不远已能看见t大的校门。 夕时气得肝疼,呼哧呼哧喘着气,愤然地掉转头。 然后她就看见了几步之外,冻得肩膀瑟缩的吕程。 吕程的黑色长袖打底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篮球服背心,这样的天气,夕时“运动”了这么久都觉得浑身冰凉,他…… “你一直跟着我?” 吕程没料着夕时突然转身,走了这么久,就闷头前行,说拐就拐。他放松了警惕,结果没逮个正着。 他挠挠头,“我担心你。” 夕时瞪着他不说话,吕程将手放进裤袋里,缩着肩膀走近,“夕时,你这么一个人瞎跑很危险的,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 坏人?你不是吗? 吕程看夕时面色没有缓和,吸了口气说:“我总有种不追着你的话,可能就再也找不着你的感觉。你是t大的吗?新生?我以前都没见过你。哪个专业的?你老家哪里的?刚从家里回来?” 比起四年后,现在的吕程还真是刨根问底。 但有一点他没说错,如果他没有跟来,以后夕时绝对会躲着他。 夕时酝酿很久,尽量平心静气对他说:“吕程,我们没可能的。” “因为我之前的话吗?”吕程有些急,“我后来想了,我那么说确实混蛋。但是我真的是真心喜欢你,不为别的,就是,就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哪来的那么多一见钟情。 如果不是因为见色起意,那真的只能说,曾经有个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吸引他,让他惦念。他看见她,勾起了心底里的情意。 如果这是一见钟情的本质,那夕时不想要。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夕时盯着吕程的双眉之间——据说盯着这里能够给对方一种震慑,夕时是希望她能够在吕程面前提起气来——她说:“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吕程皱了下鼻子,“就不能试着喜欢喜欢?” “我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多不留情面的话,夕时都觉得自己厉害起来了。 但这样也没有打倒吕程,他酝酿了一会儿,转头打了个喷嚏。 夕时心里一揪。 吕程已经直起身,直接将她抱在了怀里,“那咱就不浪费时间。”他的手从登山包穿过,凉凉的手贴在夕时后背上,隔着厚实的棉服外套,他还是感叹了一声:“真暖和。” 暖和……那凉意丝丝缕缕传到夕时的背上。 夕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吕程的身体很凉,这么仰着头,鼻尖能感受到他脖颈上的寒意。 一瞬间,她就心软了。 吕程的心咚咚跳得厉害,他的手按在她背上,但其实两人之间还有着那么微薄的一丝空隙。 他没敢死命抱住她。 他哽了下喉咙说:“夕时,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我在学校里真不是你说的那种恶霸,两年半了,我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你到底,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抵触我啊?要是刚才,嗯,要是因为刚才,那我先跟你道歉……” 夕时的牙齿打着颤,她有预感他要说什么,急着要推开他。 可是吕程却用力一带,两人实实在在抱在一起。 吕程的呼吸急促起来,“我还没说完。” 他喘了两口气,继续说:“刚才我混蛋,我真混蛋,你看,当着那么多的人,我也没问你愿不愿意就拉着你……”他有些说不下去,刚才冻得都发木的耳朵,现在烫得厉害。 “可是你当时,特别像一只鹿,就是梅花鹿的鹿。我可喜欢梅花鹿了,我一时没忍住,我就……”吕程吞了下口水,“我真的是第一次吻人。” 确实第一次,那样不得法。 想亲一下就走,又没舍得。想加深吧,又撬不开牙关。就算撬开了牙关,后面…… 吕程摇摇头,换脑子的要去想别的,这一想,猛然间推开了夕时。 他看着她的眼睛,紧张得声音都抖了,“我不是因为鹿才喜欢你啊。” 分开了,夕时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刚刚说“还没有说完”。 他的脸很红,耳朵和脖子也都是红的。 他一定意识到了,所以不想她看到。 “你……是不是发烧了?” 吕程瞬间捂住脸,已经稍微暖了一些的手摸在脸上,仍旧很凉。足见他的脸是有多热。他退后几步,眼睛四下乱瞟,闷了许久,才挪开手轻声说:“我也是个腼腆的男子。” 他说完,上前来试探着去勾夕时的手。 两人的手都很凉,可是渐渐产生温度。 夕时闭上眼睛,她觉得她掉入了一个漩涡,一个怎么也挣扎不出来的漩涡。 # 夕时在t大附近找了间酒店住下来。环境很好,门上的防盗设施也都很齐备。蹲下身来安装防盗门栓,可是向下的扳手怎么也按不下去。 她几乎跪在了地毯上,可怎么使劲,扳手都直愣愣地翘着。 她最后用了狠劲,咬着牙向下去扳,结果指甲戳在门栓上,顿时起了一层暗红的淤血。 夕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一把将门栓扔掉,门栓砸在墙壁上,咚的一声响。 # 隔着一道墙,房间里传来夕时断断续续的哭声。 “夕时”站在走廊上,手已经搭在房门上,最后还是做了罢。 “她”转身倚在墙上,掏出烟来点燃。 黑色的烟盒,紫色的圆圈中间印着白字,luckystrike。 好运。鸿运当头。 “她”转着手里的打火机,叹一声,“没用的。” r10 这次确确定定没有白光光临,夕时依然睡得不好。 后半夜索性不睡了,坐在窗边看街景。 酒店临着马路,往远处看能瞧见t市的天塔,顶端一个红点,暗突突的,还没天上的星亮。 九年前,t市的雾霾没那种重。 刚过十五,月是圆的,星是亮的,只是人永远不全。 很多东西禁不住想,上一次她在旅馆里,也是这样坐等天亮。但那时她等一个人,那人说除了他来不要开门。而这回,他也说“明天我去找你”,但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 夕时很想像上次一样,直白告诉吕程,她一走就是九年的时间。 可她说不出口,九年那么遥远,他凭什么等她。 她只能说:“吕程,我家里已经移民了,我去了英国之后,不会再回来。” 吕程就傻眼了,整个人都傻掉了,呆呆看着夕时,好像找到了她拒绝他的真正理由。这理由多真实,牢不可摧,他再信誓旦旦也攻不破。 两个人走回t大,吕程的感冒逐渐加重,走到男女宿舍楼的分叉口,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掉了。 “给我你的手机号,你出国我去送你。” 夕时就给了他,一张机票的事,让他亲眼看着她走,也正好断了他的念想。 谁想到晚上就发了一条短信过来—— “你不是t大的学生,你骗我!:(” 夕时能想象到吕程编辑短信时的样子,带着一点点不确信,又带着一点孩子般的稚气。九年前是不是流行:(这样的符号,夕时早想不起来了。但那弯下去的嘴角,很形象地表达了吕程的情绪。 夕时没回,但也再睡不着。 一直坐到天明,闹铃在6点准时响起来,夕时愣愣看了一会才过去按掉。 # 背着登山包,夕时在寒冷的清晨里寻找那家包子铺。 她的方向感不是特别好,但也很记路,先回到t大门口,再到聂凤萍住的旅馆,然后沿着路一直走下去,拐两个弯,菜市场门口的包子铺已经坐了不少人。 倒退了四年,夕时才知道这家包子铺有多小。 它的门面还只有一半,旁边是一家卖豆腐和炸面筋的店。 一家门庭若市,一家门可罗雀。 在门口炸面筋的中年男人一脸土色,摆出一张生人勿近的模样。他的店门上已经贴了转让的纸板,估计不多时就会被包子铺盘下来。 夕时排了很久的队,站的地方旁边就是可以自取的一大锅小米粥。 很多人都将碗盛得很满,但真都喝得下吗? 夕时想起吕程,他端着她的碗往下咽小米粥的时候,喝得下吗? 队伍陆续前行,刚出锅的一大屉热腾腾的包子到夕时这里只剩下三两。她全部买走,多装了两个塑料袋,揣在外套里跑去聂凤萍住的旅馆。 她现在只想把委托尽快解决,她得离开,在“夕时”没来之前,在吕程的感情没加深之前。 到旅馆的时候,门口站了不少人。 有遛狗的大爷,有赶着挤公车的上班族,有学生,还有拎着菜篮子的大妈。 夕时心里漫过一阵异样,紧走几步往里挤,能感觉到怀里的包子被压破,热乎乎的汁水隔着塑料袋,烫得夕时一哆嗦。 旅馆进门是前台,挨着旁边就是向上的楼梯。 聂凤萍跌坐在台阶上,一手抓着蓝色的行李袋,一手扯着杨玺的裤腿,哭得声嘶力竭。她不是那种能够撒泼打滚的性格,但此时应该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杨玺提着行李袋拼命想要摆脱聂凤萍。 “阿姨!”夕时大喊一声,从人群里挤进旅馆。 聂凤萍瞧见夕时,顿时哭得更大声,“夕时,好孩子,你快来,快帮我劝劝他。” 夕时不知所以地跑上几级台阶,看了看情况,一时气得掉了脸。 “你赶你妈走?” 杨玺愣了下,夕时看他闷葫芦说不出话,直接将怀里的包子掏出来,往他手上烫。 杨玺嘶了一声,手指一松,行李袋磕在台阶上,跟着那袋包子一起往下滚了几级。 “不是的。”杨玺别过脸。 夕时用力捶了一下杨玺的肩膀,“不是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 可能是打在儿身疼在娘心,聂凤萍瞧着那力道不小,忙吸着鼻子说:“不是的,是他要走,他今天就要去南省。”没说两句,又哭起来,“这个不省心的啊,昨晚就把火车票买好了。” 夕时瞪着杨玺,觉得他有时候真的很说不通。 如果真要走,何必来这里辞行呢?聂凤萍怎么可能会放他走。 而且昨天说了那么多,杨玺竟然一点也没往脑子里去。 夕时扯着杨玺的袖子让他转过来,愤愤地说:“你的脑子还真是被篮球砸了,那南省是金山吗,值得你连阿姨都不管了也要去。隔着那么远,阿姨如果生病了,身边需要人照顾,你赶得回来?阿姨年纪大了,家里通个下水道都没有人,你这儿子当得不亏心吗?” 这话说得实实在在,缩在前台的老板和门口看热闹的人,不由都开始对杨玺指指点点。 杨玺扫了一眼,回过头来看着夕时。 他胸口起起伏伏,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好像脑子里所有的神经都断了,就剩下那么一根,唆使他不管怎样都要走。 “我走了。”杨玺用力推开夕时,下楼的时候顺手抄起行李袋,动作行云流水,比他闷葫芦的嘴可实在多了。 夕时被推搡到墙壁上,腿边就是聂凤萍。 看见杨玺还要走,聂凤萍也一冲性子站起来要追。但是她和夕时正好怼上,夕时下了一级台阶,又踩在了那袋包子上,两个人稳了半天,这才不至于摔下去。 但杨玺已经没了踪迹。 第27章 无关紧要(FD〕 【1】孽缘 楚先生和我是初中同学,高中同学,隔壁大学同学,认识至今已经13年了。 但凡有人问及,楚先生总是说:“我们是11年的爱情长跑,两年前刚结的婚。” 到我这里就喜欢戳他肺管,挺胸抬头地对别人说:“对,我们认识至今13年了,两年前结婚,至今没谈过恋爱。” 楚先生就急了:“怎么没谈过恋爱,这十来年白处的?” 我说:“我一直认为这是虐恋,孽缘,我是基于手下败将又不想让你舒坦过下去的恶劣心态答应你求婚的,要是让你误会了,你多见谅。”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欢快”且“和乐”的生活着。 【2】期待 楚先生发了微信来,说晚饭有期待。 我正在娘家,母上大人端了红烧肉出来,我心受诱惑地瞥了两眼,但还是拎着包要走。母上大人挺诧异,我意气风发的回:“红烧肉衬得上我这身份吗?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我要去吃大餐,西冷牛排听过吗?” 母上大人气得瞪我一眼,“快走,快去吃你的牛肥膘去。” 我哼了一声,坐车回家。 然而小区里热闹非凡,两辆消防车正排在我家楼下喷水。我家在二十三层,遥望楼上那滚滚浓烟的位置,我心里咯噔一下,脚都软了,使劲拨开人群往前挤。 当时我眼泪已经在眼眶里含着了,可挤到最前面一瞧,楚先生拴着家里的狗正站在那里和旁边的大妈说话。 楚先生:“您说这是什么事儿,做饭不好好做,非得引发火灾。正是做饭的点儿,消防车在下面喷水,您说咱们还怎么做饭……这人多遭人恨呐……哎呦,老婆,你回来了……” 我视线往下移,“你手里拿着咱家的平底锅干嘛?” 楚先生嘿嘿笑,“三千多块呢,我知道你心疼,万一火灾把这锅毁了呢,我就给你带出来了。” 说起来,楚先生还是对我比较了解的。 我虽然不太会做饭,但是我爱锅,爱碗,爱勺,爱吃。我不会拿三千块买条裙子穿,但是我会拿三千块买个进口不粘锅。 我拍着楚先生的肩膀露出满意的笑,“干的不错,回头给你赏。” 说完我还朝楼上看,“这是谁家的厨房着火了,咱楼下还是咱楼上?” 楚先生没说话,转身对一旁看乐的大妈说:“怎么样大妈,我老婆漂亮吧温柔吧,比着火那家的女主人强多了。哎呦,您是不知道,本来那家的男主人是想给女主人一个惊喜,做顿西冷牛排的,西冷牛排您听过吧,就是特别好的牛肉啊。可是那男主人太二缺了,做个饭居然能把厨房点着,那女主人得着信儿回来一看厨房全毁了,气得呀,满世界追着男主人打,形象不要不要的。” 大妈好事的眨眨眼,“是吗,我怎么没瞧见呢?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楚先生说:“一会儿,您站好了,您这是vip席,瞧得最清楚了。” 大妈还挺配合,“是吗,那我得好好瞧瞧。” 楚先生“得嘞”一声,转身看看我,把平底锅递到了我面前,“你是女人,女人得注意形象。咱贷款还没还完,这个小区咱怎么也还要再住十年。你要是不想在这小区里出名儿,等会要做的事就得慎重。老婆,厨房没怎么烧,别瞧着烟挺大,其实没火。老婆,咱还有哈奇,哈奇是条有情意的狗,要是看见咱俩动手,它得为难,帮哪个呢?‘虽然洗澡喂食遛狗都是我那亲爱帅气善良温柔的男主人,可我的女主人也很好呀,漂亮体贴善解人意。’老婆,哈奇一为难就脱毛,你看在它的面子上,等会动手时轻点。” 我这智商堪忧的脑袋瓜子啊,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 据说后来连消防员都不忙着喷水了,各个抻长脖子看一女的拿着个平底锅满世界追着一男的打,后面还跟着条撒欢的狗。 【3】神器 小年的时候,母上大人和父上大人为了节省高层擦窗的250块,在电视购物上花200块买了个擦玻璃神器。 然后我接到了他们的电话,“快来,有好东西。” 于是傻子如我屁颠屁颠坐车回娘家,然后就被塞了橡胶手套一副,神器一柄。 神器是个u字型的手柄,顶端一个圆的海绵球,站在窗框前不费劲就可以擦到外面那面的玻璃,连死角都能清洁。我傻啊,我干活兴奋啊,我用着一顺手就把家里所有的玻璃都擦了啊。擦完还不过瘾啊,拿着神器又回我自己家擦玻璃去了。 但我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给楚先生微信:快回来,有好东西。 楚先生中午屁颠屁颠翘了课题跑回来,一进屋就被塞了橡胶手套一副,神器一柄。 楚先生和我属性点差不多,拿着神器一顺手,家里卧室客厅阳台厨房所有的玻璃都擦了一遍。擦完也觉得不过瘾,开车带着我又去了公公婆婆家。 婆婆大人也稀罕得不得了,掏出老年手机给公公大人打电话,“别下棋了,快回来,有好东西。” 可怜我那公公大人顶着一众老头儿鄙视的目光,撂下棋子就跑回了家,进门就被塞了橡胶手套一副,神器一柄。 我不好意思,上前说还是我来擦吧。 公公大人没说话,拿着神器上了把手就不撒开了,最后哼着小调把家里的玻璃都擦了。 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属性点…… 【4】呼噜 有一次路上玩手机撞到了柱子,鼻子疼了两天,过后落下一病根儿,睡觉打呼噜。 楚先生半夜特惊讶我怎么突然打起呼噜了,吓得把我摇醒,问了些只有我们俩才知道的破烂事才放心我真的是她老婆。我继续呼呼大睡,他却睡不着了,听着呼噜声翻来覆去的瞪眼睛。后来慢慢的他也就习惯了,再后来我睡觉的时候趴他耳朵边打呼噜他也能睡得特别安稳。 有一次他实验室的同事一块吃饭,允许带家属,我一去,他同事都特惊讶,反复问楚先生真的是她吗?真是她?就是她? 我呲牙咧嘴问楚先生怎么回事,楚先生被起哄的没办法,掏出手机来播放了一段录音,正是我打呼噜的声音。 楚先生一同事凑过来说:“这震天响的呼噜声真是你?” 我虽然内心强悍,但在外人面前向来装得柔弱不禁风吹,他们都不相信我这样瘦弱的身板能发出这么牛x的呼噜声。我脸涨得通红,但不承认的话就得承认楚先生有个凶悍的老婆,我心一横,就承认了呼噜是我打的。 楚先生同事笑做一团的时候,我责问楚先生:“你把我呼噜声录下来干嘛,显摆啊?” 楚先生还没说话,刚才那同事又凑过来,“他天天午睡的时候要戴着耳机才能睡,有一回我们被课题搞得全都失眠,就想听听他到底是听什么舒眠音乐睡着的,结果一听,好家伙,吓一跳。” 我狐疑地看向楚先生,楚先生一摊手,“没办法,听习惯了,没你的声音睡不着。” 听听,多美好的情话,要不是呼噜声就更好了。 后来呢,家里厨房烧惨了,重新装修,我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住了一个多月。我妈半夜被我的呼噜声吓着了,第二天就拉着我去医院做手术。手术不大,半小时过后我就成正常人了。但搬回自己家后,楚先生见我不打呼噜了,脸上表情还挺怪异,翻来覆去之后,果断掏出手机戴上耳麦。 直到现在,楚先生依然要听着我的呼噜声才能睡着。 然而我已经不再打呼噜了。 第10章 怨 这次确确定定没有白光光临,夕时依然睡得不好。 后半夜索性不睡了,坐在窗边看街景。 酒店临着马路,往远处看能瞧见t市的天塔,顶端一个红点,暗突突的,还没天上的星亮。 九年前,t市的雾霾没那种重。 刚过十五,月是圆的,星是亮的,只是人永远不全。 很多东西禁不住想,上一次她在旅馆里,也是这样坐等天亮。但那时她等一个人,那人说除了他来不要开门。而这回,他也说“明天我去找你”,但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 夕时很想像上次一样,直白告诉吕程,她一走就是九年的时间。 可她说不出口,九年那么遥远,他凭什么等她。 她只能说:“吕程,我家里已经移民了,我去了英国之后,不会再回来。” 吕程就傻眼了,整个人都傻掉了,呆呆看着夕时,好像找到了她拒绝他的真正理由。这理由多真实,牢不可摧,他再信誓旦旦也攻不破。 两个人走回t大,吕程的感冒逐渐加重,走到男女宿舍楼的分叉口,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掉了。 “给我你的手机号,你出国我去送你。” 夕时就给了他,一张机票的事,让他亲眼看着她走,也正好断了他的念想。 谁想到晚上就发了一条短信过来—— “你不是t大的学生,你骗我!:(” 夕时能想象到吕程编辑短信时的样子,带着一点点不确信,又带着一点孩子般的稚气。九年前是不是流行:(这样的符号,夕时早想不起来了。但那弯下去的嘴角,很形象地表达了吕程的情绪。 夕时没回,但也再睡不着。 一直坐到天明,闹铃在6点准时响起来,夕时愣愣看了一会才过去按掉。 # 背着登山包,夕时在寒冷的清晨里寻找那家包子铺。 她的方向感不是特别好,但也很记路,先回到t大门口,再到聂凤萍住的旅馆,然后沿着路一直走下去,拐两个弯,菜市场门口的包子铺已经坐了不少人。 倒退了四年,夕时才知道这家包子铺有多小。 它的门面还只有一半,旁边是一家卖豆腐和炸面筋的店。 一家门庭若市,一家门可罗雀。 在门口炸面筋的中年男人一脸土色,摆出一张生人勿近的模样。他的店门上已经贴了转让的纸板,估计不多时就会被包子铺盘下来。 夕时排了很久的队,站的地方旁边就是可以自取的一大锅小米粥。 很多人都将碗盛得很满,但真都喝得下吗? 夕时想起吕程,他端着她的碗往下咽小米粥的时候,喝得下吗? 队伍陆续前行,刚出锅的一大屉热腾腾的包子到夕时这里只剩下三两。她全部买走,多装了两个塑料袋,揣在外套里跑去聂凤萍住的旅馆。 她现在只想把委托尽快解决,她得离开,在“夕时”没来之前,在吕程的感情没加深之前。 到旅馆的时候,门口站了不少人。 有遛狗的大爷,有赶着挤公车的上班族,有学生,还有拎着菜篮子的大妈。 夕时心里漫过一阵异样,紧走几步往里挤,能感觉到怀里的包子被压破,热乎乎的汁水隔着塑料袋,烫得夕时一哆嗦。 旅馆进门是前台,挨着旁边就是向上的楼梯。 聂凤萍跌坐在台阶上,一手抓着蓝色的行李袋,一手扯着杨玺的裤腿,哭得声嘶力竭。她不是那种能够撒泼打滚的性格,但此时应该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杨玺提着行李袋拼命想要摆脱聂凤萍。 “阿姨!”夕时大喊一声,从人群里挤进旅馆。 聂凤萍瞧见夕时,顿时哭得更大声,“夕时,好孩子,你快来,快帮我劝劝他。” 夕时不知所以地跑上几级台阶,看了看情况,一时气得掉了脸。 “你赶你妈走?” 杨玺愣了下,夕时看他闷葫芦说不出话,直接将怀里的包子掏出来,往他手上烫。 杨玺嘶了一声,手指一松,行李袋磕在台阶上,跟着那袋包子一起往下滚了几级。 “不是的。”杨玺别过脸。 夕时用力捶了一下杨玺的肩膀,“不是什么,你还有没有良心?” 可能是打在儿身疼在娘心,聂凤萍瞧着那力道不小,忙吸着鼻子说:“不是的,是他要走,他今天就要去南省。”没说两句,又哭起来,“这个不省心的啊,昨晚就把火车票买好了。” 夕时瞪着杨玺,觉得他有时候真的很说不通。 如果真要走,何必来这里辞行呢?聂凤萍怎么可能会放他走。 而且昨天说了那么多,杨玺竟然一点也没往脑子里去。 夕时扯着杨玺的袖子让他转过来,愤愤地说:“你的脑子还真是被篮球砸了,那南省是金山吗,值得你连阿姨都不管了也要去。隔着那么远,阿姨如果生病了,身边需要人照顾,你赶得回来?阿姨年纪大了,家里通个下水道都没有人,你这儿子当得不亏心吗?” 这话说得实实在在,缩在前台的老板和门口看热闹的人,不由都开始对杨玺指指点点。 杨玺扫了一眼,回过头来看着夕时。 他胸口起起伏伏,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好像脑子里所有的神经都断了,就剩下那么一根,唆使他不管怎样都要走。 “我走了。”杨玺用力推开夕时,下楼的时候顺手抄起行李袋,动作行云流水,比他闷葫芦的嘴可实在多了。 夕时被推搡到墙壁上,腿边就是聂凤萍。 看见杨玺还要走,聂凤萍也一冲性子站起来要追。但是她和夕时正好怼上,夕时下了一级台阶,又踩在了那袋包子上,两个人稳了半天,这才不至于摔下去。 但杨玺已经没了踪迹。 “阿姨,您在这里等着,我去追他。” 聂凤萍咬着下嘴唇,眼巴巴看着旅馆门口。她回过神来,捏着夕时的手哭得说不出话。 夕时拍拍她,转身便追了出去。 这么一会儿工夫,杨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马路上。 他的包很沉,不可能走得多快,唯一的可能就是打了车。 从杨玺的举手投足,夕时看得出他平日生活都很节俭。这回是铁了心要走,连出租都舍得打了。 夕时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师傅一路杀到了火车站。 t市有三个火车站,南站在开发区,西站正在扩建,只有东站,不仅在市中心还距离t大很近。 夕时对东站很熟,排队过安检的时候,她过去拉着一个中年妇女,说自己的男朋友丢下她要去找别的女人,那中年妇女立马让夕时加了塞。 登山包放进传送带的时候,夕时猛然想起包里的钱。 那是彭丽之前留下的私房钱,一共八万,都存在卡里,是用来支付徐立辰的咨询费以及聂凤萍住院的钱。夕时都取了出来,放在包里带到九年前。她没想收这笔委托费,钱要用在刀刃上,这八万对于聂凤萍和杨玺来说,会是救命钱。 安检的工作人员从玻璃小房间里抬头看她。 这年头,喜欢把现金放在包里的大有人在,夕时面相好,又不是几十万几百万,工作人员对她打了个口型,她点点头抱着包离开。 “小心点儿。”那工作人员说。 t市对夕时来说是故乡,她回溯的时候走过很多地方,t市独特的乡音起承转合,让她眷恋。 可她对这座城市仍旧不熟悉。 她融不进这故乡,就如同这故乡查不到她任何资料一样。 此时夕时站在偌大的候车大厅里,满目都是人,不管几点,火车站永远人满为患。 候车的显示屏上没有今天去往南省的火车,杨玺走得这么仓促,买的肯定不是直通南省的车票。可那么多中转站,杨玺会选哪一趟? “姑娘,要票吗?”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鸭舌帽,裹着一件大衣往夕时身边凑。 夕时被骗过,心有余悸,抱着登山包一边摇头一边躲。 忽然,夕时有了主意。 “大哥,我想要去南省,现在马上就走,有什么票能给我?” 黄牛大哥虽然贼贼摸摸,却出奇的热情。他立马掏出火车时刻表,舔着手指翻页,然后指着其中一行给夕时瞧。 “喏,你坐这趟,直达n市的,下来后隔二十分钟就有一趟去南省的。不用出站,直接上去,到时补站票。”黄牛大叔又翻了几页,确定自己预想的不错,抬眼看夕时,“行不,这是最快的了。” 夕时不确定杨玺会不会这样坐,但从杨玺那么着急的情况来看,极有可能。 “我这儿有张下铺的硬卧,妹子,400我给你了。” 夕时含含糊糊,手机就响了。 因为着急,夕时也没看来电显。手机那边传来吕程咳嗽的声音,他问夕时在哪里,而头顶的喇叭就好像在主动回答他,开始播报火车进站检票的提示。 吕程的声音一下子急了,“你在哪?火车站?” 夕时一时间焦头烂额,旁边的黄牛大叔还催促道:“哎呦姑娘,车就要发了,你赶紧的呐。” 吕程吼起来,“你要走!” 夕时咬牙切齿,猛一抬头,拥挤的人群里,杨玺提着行李袋匆匆而过。 “杨玺!” 在夕时大喊的时候,手机那端停住了咆哮似的质问,过了片刻,通讯挂断…… 第11章 缕 去往n市的火车在东站是途径站,只停靠10分钟,有不少人都赶这趟火车,检票口拥挤不堪,地检员维持着秩序,帮忙把硕大的包裹抬过狭窄的检票口。 杨玺很急,可是夕时掐在他胳膊上的手非常用力,力量都在五个指肚上,感觉像五根鬼爪。 他为难地看着夕时,“你让我走吧。” “想都别想。” 杨玺看着身边不断减少的人群,觉得和夕时讲道理是来不及了,性子一起,干脆去掰夕时的手指,“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我下回还敢不敢了。你就让我走吧,好不好的,我自己担着。” 夕时仍旧死命抓着杨玺,“这不是你自己担不担的事儿,如果你家境尚好,阿姨健健康康的,我绝对不拦着你。” 杨玺身子一僵,“我阿妈她……” 夕时眼睛亮了几分,“阿姨有高血压,你没有发现她的手总是在抖吗?她不和你说,你也不仔细去瞧,你想想她一个人起早贪黑工作,省吃俭用,她的身体会有多好?” 杨玺嘴唇咬得死死的,过了会儿说:“我去南省就是去创业的,我去挣钱,这样我阿妈也不用再那么辛苦。” 这似乎更坚定了杨玺的心意。 之前还下不去狠手,现在几乎用了能将手指掰断的力道去抠夕时的手。 “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你们家的事情,你们根本体会不到……你们没被亲戚追过债,你们也不知道下跪求人是什么滋味!” 杨玺说这些的时候,神色里漾着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最后看了一眼夕时,抓着夕时的手腕将她从胳膊上扯了下来。 夕时的反应很快,她迅速而用力的反手给了杨玺一巴掌。 这巴掌很响,夕时没扇过别人耳光,手掌一阵阵发麻。她听人说过,这样的巴掌其实对方的脸没多疼,反倒是自己手疼。 但对于杨玺来说,足以让他冷静下来。 杨玺呆呆站着,腮帮子咬得紧紧的。 “你知道阿姨想要什么吗?她下跪求人,起早贪黑,如果只是为了钱,她根本不会让你念这个大学。你早早挣钱养家,分担她的辛劳,难道她不愿意吗?”夕时扯过杨玺的外套,让他看着她的眼睛,“杨玺,并不是你有钱了,回老家就会扬眉吐气。别人的有色眼镜并不会因为你过得好就会改变。你赚钱了,人家会说你没有学历,就是个暴发户,考上大学都能半途而废,做生意说不定哪天你就又赔了。你大学毕业找份正式工作,人家也会说你守着一份死工资没出息。别人的嘴你是止不住的,你也不要总是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你得想明白,什么对你是最重要的。真的就只是钱吗?你的人生除了钱没有别的意义吗?” 真的就只是钱吗? 一切都只是钱造成的吗? 这辈子他最在乎最想要的就只是钱吗? 杨玺觉得头顶被人用力敲了三斧,那些混沌的、琢磨不清的乱麻干干脆脆的尽数断掉了。 听着检票口拉闸的声音,他的心渐渐从浮躁趋于平静。 “所有人都说我为人木讷不知变通,畏畏缩缩,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我只是想出去闯一闯,想着要改变一下。” 杨玺不再激动,夕时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她的声音也软下来,“你可以闯,但你要在做好准备的时候去闯。你没有钱,出去了就只是打工。你浪费了你考上t大时付出的努力,你学不到东西,也根本就是在侮辱你的母校。成功有很多法子,你木讷只会念书,那就在你的长处上下功夫。大学也是社会,你尽可以在大学里锻炼自己,提升自己,为你步入社会做准备。你现在可以逃离大学,以后呢,当你在南省混不下去,你也要逃离吗?” 杨玺闷声不语,他的一腔热情被夕时的话浇灭,心里却没有太多的难过。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这些,他所谓的朋友,只是一味鼓吹南省的好,说男儿志在四方,他这样畏首畏尾的,一辈子都没有出息。 他很想有出息,阿妈不用再受苦,也不用再看亲戚的脸色。 甚至,他觉得在别人面前也能抬起头来,正常的说话了。 所以他才咬牙下定决心,出去闯一闯,有什么不敢的呢。可是夕时的话就像手掌的两面,一面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一面又抚着他焦躁的心。 那些朋友最常说的一句就是“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他们不会害他,但也不会对他的未来负责。 真正不害他,站在他的立场考虑,能明白他心里苦衷的,只有夕时。 “我只是想像个男人一样,有点魄力。”杨玺的声音很压抑。 听杨玺这样,夕时松了口气,他应该不会走了。 “魄力不是你这样逼出来的,你这样顶多算不撞南墙不回头。” 检票口已经彻底关闭了,上面的显示屏正在更换下一趟火车进站的信息。夕时倾身看了看杨玺下垂的眉眼,笑了笑,“回去吧,阿姨还等着你呢。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想想办法,路总是会有的,没有也能踩一条出来。” 杨玺最后看了一眼检票口,呼了口气点头,“谢谢你夕时。” 夕时笑笑,“我只是看阿姨那么伤心,觉得你也真是够狠心的呢。” 杨玺有些惭愧,手上的行李袋给手勒出印子,他换了个手。有些事,卸下了心里的负担,人就觉得轻松许多。他看着夕时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触动。 “夕时……” 杨玺叫了她一声,后面就没了话。 夕时仰着脸看他,发现他缓和下来的脸又渐渐浮上一层紧张和焦虑,“怎么了?” “你,你和吕程,你们在一起了?”杨玺吞吞吐吐。 夕时心头一紧,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吕程。 “没有。” “可是他昨天在篮球场,”杨玺咬了下嘴唇,“他还吻了你。” “一场误会。” “误会?”杨玺有些惊讶,他的视线左右闪躲,陈了好一会儿,他闷闷地说:“我和吕程……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他。他长得好,人缘也好,我熬夜啃书也拿不到奖学金,他却永远都在他们系的奖学金备选名单上。他能代表学校出去参加物理竞赛,系里等着他抱着奖杯凯旋而归,他却头一转,撂下奖杯打篮球去了……” 夕时撇撇嘴,他无法想象当时的系主任该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而吕程,倒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杨玺,”夕时打断他对吕程的继续赞美,“你和吕程的关系不是一直不好吗,你现在这是,在替他说好话?” 杨玺摇摇头,闷声说:“他看不起我。” 夕时一愣,杨玺忙解释,“不是那种看不起,是,他觉得我这个人很难成大器。” “成不成大器不是他说了算,有些人或许有天赋,但每个人都不可能只有长处没有短处。你不该羡慕他,而应该去观察他,看他遇到同样的事情时是怎样去处理和面对。你不要把他当成标杆,把他当成撑竿跳的那根竿子,在不同的领域,你也可以达到同样的高度。” 夕时最后志气满满地鼓励他,“全看你怎么努力了。” 杨玺似乎被夕时的话触动了,目光灼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夕时以为他要发表什么豪言壮志呢,然而杨玺在酝酿了许久后,却出其不意地问道:“如果我达到了和他一样的高度,你会选我吗?” 夕时哭笑不得,“杨玺,你现在就陷在这里面了,什么都要和吕程比。他不是你人生的最终意义,让他激励着你就可以了,你的人生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换句话说,如果你真的到了和他一样的高度,他就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了,你的眼光要放得更远。” 杨玺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憧憬,脑子里乱糟糟,想法横飞。 夕时抬头看了看站牌上显示的时间,无论如何,她是要把杨玺带回去的。 但身后却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很短,几步就到了她背后。 “夕时。” 声音哑哑的,如一层砂纸磨着人的耳膜。 夕时回过头,没想到竟然是吕程。 他明显在发烧,嘴唇干裂脱皮,眼睛红通通的,跟个嗜血的妖怪似的,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你怎么来了?”夕时哽了下喉咙,“你都听见了?” 吕程没看她,对着杨玺喊:“走吧,我朋友开车来的,一起回去。” 杨玺没有动,吕程忍着脾气咳嗽了两下,“一起走,我正好有话要跟你说。” 杨玺犹豫,看了眼夕时,最后还是点了头。 如此这样,夕时不由气闷,她说了这么多,不及吕程一句话。这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而且也没料着吕程会来,看他的模样和手背上的针眼,一定是从校医院直接跑出来的。 是不是以为她要走? 夕时没说话,三个人前后沉默着走出候车大厅。 停车场那,一辆银色的夏利轿车正在收费大爷的指挥下,前挪后挪的停车。但明显技术不佳,大爷都看不下去了,招手让司机下来自己帮忙停。 司机从窗户探出身来,“大爷,我行的,您别着急啊。” 夕时的头顿时勒了个孙悟空的紧箍,她看看驾驶座上的彭丽,又看看吕程,忽然想起彭丽提过的那个“橙子叔叔”。 橙子,程子…… “吕程,你哥哥姓什么?不不,你表哥,表哥都姓什么?” 吕程的头涨着疼,为夕时刚刚谈到他的话感到一阵阵的憋气。乍听到夕时问他,本以为会是什么,没想到不就拐到他表哥身上。 但夕时的神色有些奇怪,非常坚持,吕程就叹口气回答她,“我就一个表哥,叫郭凯,怎么了?” 郭…… 果然是这样。 这世界真是小,隔着这么多年,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这些人。 外面太阳高照,温度还有些冷,但阳光是暖暖的。 黑暗像是被这日头照怕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出来逞强。 夕时想,这一次,可能要待得长些了。 第12章 娇 彭丽的驾照才刚拿到没多久,手生得很。 她本来是去校医院开止疼片的,吕程一边拔吊瓶一边找人借车的时候,她正好在旁边听到,然后就自告奋勇提出给烧得眼睛通红的吕程开车。其实一路开过来什么事都没有,但倒车进车位是她最不擅长的。 “找着人了?我是不是不用倒进去了?”彭丽有些祈盼地看着吕程。 吕程嗯了一声,彭丽如临大赦,油门一踩就要蹿出来。 不过停车大爷不肯放她走,前前后后耽误了不少时间,就算车没倒进去,这个车位还是占着了。 给了大爷一小时的钱,吕程推着夕时坐进了后座。 如此一来,杨玺只能坐到副驾驶上去。 “哎呀,你这个包可进不来啊。”彭丽瞥了眼杨玺手里的那个大行李包,自顾自在方向盘下面四处乱摸,“后备箱是哪个来着。” 杨玺站在车外,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比起去南省,同坐一辆车更让他难受。尤其是已经向夕时表白之后,就更尴尬了。 但面对吕程,他不想再输掉气势。 “应该是你右手边那个,不是这个,再挪一个。” 后备箱噔的一声弹开,杨玺绕过去将行李包放好。走回来的时候,他不由扫了眼后座上的夕时。 隔着车窗,夕时的脸笼着一层阴影。 灰白的侧脸靠在怀里抱着的登山包上,好像是感应到什么,刚要抬起头来,杨玺慌乱而逃,坐进了副驾驶。 回去的路上,彭丽一直在开口说话。 对于刚拿了驾照的人来说,没什么事比聊车更感兴趣的了。 而杨玺似乎对车懂得很多,彭丽总是有源源不断的问题,涡轮增压啦,轮拱啦,手动挡自动挡啦。杨玺不知是出于对车的喜爱,还是怕彭丽冷场,总之一直在回答她。 “没错,也就这么大。” 彭丽聊得兴起,扔下方向盘和杨玺比划起来。 夕时一直注意她,见她松手,忙吓得要喝止。 但杨玺比夕时直接,他一把抓住彭丽的手按在了方向盘上。 “好险好险。”彭丽反应过来,虽然没出什么事,但仍旧心有余悸。 杨玺将手收回来,低低地说了声小心,坐回去后显得很沉默。反倒是彭丽,时不时要偷偷朝杨玺瞥一眼。 夕时从后视镜里看到彭丽红扑扑的脸,忽然间,她觉得很难过。 有些感情注定要开花结果,即使遮住阳光,它也会努力寻找其他光源。 又或者本身它就不需要阳光,只要喷些水就好。 夕时遮住了阳光,而吕程送来了水。 你看,人一生总是要遇到这样一个人,即便你能上天入地,他照样有办法制住你。有时候老天爷都帮忙,冥冥中助他一臂之力。 夕时又叹了口气。 如果事情接着发展下去,未来每个人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杨玺没去南省,也见到了彭丽,两个人会慢慢在一起,然后杨玺顺利考上研究生,遇到那个滥用职权的教授,再一点点地被磨掉意志。在踏不到前路也看不见未来的时候,最终选择了死亡。 夕时突然有点后悔。 早知道彼此关系这样紧密,她就应该直接去三年后杨玺跳楼的时间。 不管怎样,先将人救下来,然后再慢慢去了解杨玺的过往。 现在就如同两个点,一个点是九年前,一个点是九年后,这中间有一条直线,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地行进。她的出现没能将这条直线斩断或者重新辟出一条新的路线,只是将这条直线拉拽成了弧形,每个人还是沿着这条线有他该有的结局,而她只不过增加了他们到达终点的难度和时间。 所以现在是在做无用功吗? 夕时看看前面,彭丽的脸上有隐藏起来的小快乐,目光欢快地跳动着,注意着杨玺的一举一动。 她突然很好奇,杨玺临死前,彭丽为什么没有察觉出一星半点。 杨玺的死不可能仅仅归咎于那个教授,他能磨掉杨玺的意志,却杀不死他。 而那么绝望的时候,杨玺的身边并不是空无一人。 有女朋友彭丽,有母亲聂凤萍,要有多绝望,连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不在乎也要去死。 所以那时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彭丽和聂凤萍都不知道的事。 但现在这个时间,夕时是无法得知真相了。她能做的就是彻底改变杨玺的想法,性格决定命运,很多时候一念之差就能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夕时抱着她的登山包,心里想了太多,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手一直都被吕程握在掌心里。 她偏过头看他,希望他有自知之明,能主动松开。 谁知吕程直接抓着她的手按到了他自己的脑门上。 滚烫的热度很快从掌心蔓延到手指。 夕时吸了口气,没想到他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吕程换上一种“算你还有良心”的眼神,略有埋怨地看着夕时。 夕时无语。 前面的彭丽听到夕时抽气,好奇问道:“怎么了?” 吕程自顾自说:“她没想到我烧得这么烫,一时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彭丽咯咯笑起来,从后视镜里扫了眼夕时,“夕时你好,我叫彭丽,和吕程都是学生会的干事。”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昨天你和吕程在篮球场的事可是传遍了整个校园呢。” 传遍整个校园? 夕时偏头向吕程求证,吕程垂着眼睛捏夕时的手指玩。夕时用力扯了扯,吕程似乎早有防备,握得紧紧的,没让夕时逃脱。 彭丽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的“打情骂俏”,忍不住跟着笑。 “你知道吗?昨天吕程和夕时,在篮球场。”彭丽卖了个关子,兴致勃勃问杨玺。 杨玺嗯了一声,声音很小。 彭丽认为杨玺就只是听说而已,而她当时正好就在篮球场目睹了一切,开始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浪漫情景。 夕时有些无奈,脸上臊臊的。 明明杨玺都知道的,可是彭丽却说得很起劲。 “那个……” 夕时想要打岔,但才开口,吕程就整个人靠了过来,把头搭在了夕时的肩膀上。 他很重,一点借力都没有,将全部的重量放在夕时身上。夕时觉得肩膀酸酸的,可是偏过去一看,吕程的眉头皱成川字,脸色微红,好像很难受。 夕时一时心疼,就没有躲开。 过了会儿,听到吕程几近耳语的声音,“我以为你要走了。” 夕时的心又隐隐地疼起来,“也快了。”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吕程的头往上蹭了一点,呼吸透过耳边的碎发喷进夕时的领口里,“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不要不告而别。” 夕时鼻头发酸,应了声好,回去的路上两人没再说话。 # 回到旅馆后,聂凤萍看到杨玺回来,气得在他身上捶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说走就走,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呢。” 杨玺任由聂凤萍拽着,像根大风中的小草。 等聂凤萍念叨的差不多了,杨玺才徐徐开口,“阿妈,我不走了,你放心吧。” “你可不许反悔。” 杨玺承诺着,“不反悔,留下来也可以努力赚钱的。” 聂凤萍擦擦眼泪,这才有功夫将目光挪到一起进屋的其他三个人身上。 夕时自然认识,倒是吕程,聂凤萍没想到他也会来。而后跟着的那个小姑娘,扎着个马尾辫,眼睛亮亮的朝她瞟。 “阿姨,我叫彭丽,是英文系的。”彭丽主动从吕程身后站出来,笑得很甜,“我昨天在校门口还看见您了呢,拿着两个大袋子,我想说上前去帮忙的,看有人过去了,我就走了。没想到您是杨玺的妈妈。” 夕时眼皮一跳。 彭丽似乎对杨玺很关注,她在很早之前就认识杨玺? 而聂凤萍只是弯着嘴角回应,“哦,也是杨玺的同学啊。” 彭丽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聂凤萍已经转而去找夕时了。 “夕时,真谢谢你。”聂凤萍把夕时拉到一边,非常真诚地拉着夕时的手,“没有你,这孩子铁定不能改变主意。我知道他的,死倔,你能把他带回来,阿姨心里特别感激。真的,特别谢谢你……” 说着,眼圈又红起来,声音哽咽。 夕时摇头,“我没做什么,杨玺自己站在检票口犹豫了,他还是放心不下您。” 聂凤萍使劲拍打着夕时的手,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夕时的话她不信。 “终归也是你带他回来的。” 夕时笑笑没说话,找了个机会将拍红的手抽了回来。 “走吧,让他们自己说话。”吕程顶了顶夕时的登山包,目光放远落到杨玺身上,“我这几天生病了,回头找你。” 说完不等所有人的意见,拉着夕时就走了。 彭丽茫然四顾,对聂凤萍和杨玺笑了笑,“那我也先走了。” 聂凤萍嗯了一声,眼睛还望着门口,即使早已没有了吕程和夕时的身影。 到了门口,彭丽好不容易追上了吕程,“哎,你往哪走呢,车在那边。” 吕程眼窝深陷,明眼人都能瞧出他现在状态不好。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发着高烧,他的眼神也实在太冷了点。 “你帮我把车送回去,我还有事和她说。”吕程交待完,拉着夕时继续往前走。 彭丽愣愣的,说了声好,眼瞅着夕时踉踉跄跄被吕程拖拽走了。 确实,夕时也觉得自己很被动。 从在候车大厅看见吕程那刻起,她教育别人的那种滔滔不绝的能力就全都消失了。吕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牵着她的神经,让她根本没法像对待杨玺一样对待吕程。 可就是这样的。 他是吕程。 “吕程。”夕时叫他,因为他完全不是朝着t大的方向在走,“你烧得很厉害,还是回学校吧。” 吕程停了步子,赌气似的,也不回身,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站在马路牙子上。 “回去吧。”夕时又说。 吕程慢吞吞转过身来,拉过夕时的手,被聂凤萍拍打的印子早不见了,可吕程还是轻柔地揉着她的手背,“那个老阿姨下手真狠啊,都给你拍红了,疼吗?” 夕时不敢看他,“不疼。” “我都病成这样了,你暂时不走了吧。”吕程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 夕时的心有一阵阵的开始抽痛起来,“我……” 话没说完,吕程突然将夕时抱在了怀里,“你说我怎么就喜欢上你。” 是啊,你怎么就喜欢上我呢? 为什么每一次,你的感情都这样炽烈和直接。 明明你都是第一次见我。 可如果我继续问你,你是不是还会扯出你所谓的一见钟情的理论? 吕程的怀抱很热很热,夕时埋头在他的胸膛里,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试着推开一点距离,吕程没有坚持,但是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委屈和难过。他发了烧,好像变成了要不到糖的小孩子。 可明明在别人面前都装得那么冷静高傲。 夕时偏过头,她觉得不论何时,她始终都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怕自己露了底。 可就是这一偏头,大片的白光汹涌而至。 夕时的呼吸顿时变得压抑,头疼得无以复加,好像有一双手正在活活剥开她的头颅。 她抓着吕程的袖子不让自己摔下去,可仍旧抑制不住往下滑。 在失去意识前,夕时撑着最后的意志在周围搜寻了一圈。 百米开外,另一个自己穿着羊羔绒的外套,背着黑色的登山包,震惊而慌张地看着她。 夕时确定,那不是“夕时”,是过去的自己。 第13章 誓 夕时的时间一直很混乱。 她的轨迹一直由徐立辰来记录,索性就不去刻意折磨自己不太灵光的记忆。 在时间重叠的过去里,她面对的有时不仅仅是那个时间里本来的自己,有时还要面对穿越过去的自己。可能某一个时间点里有三个她,四个她,但她记的并不是特别清楚。 白光出现之前,她根本无法察觉,也记不住。 徐立辰提出白光的真正可能后,夕时想了想,可能还真是那么回事。 现在,夕时确信了。 在晕过去的时候,许多突然出现的记忆开始在脑子里成形。 直白来讲,夕时22岁的时候接过一个叫倪郝的女人的委托,让夕时回到她的八年前,也就是2006年,无论用什么方法,不计后果也要让倪郝远离她那时的渣男男朋友,再也不要浪费青春了。 而那时倪郝的男朋友出差来t市,倪郝偷偷跑来要给他惊喜。 计划里,夕时是打算让倪郝撞见她男朋友和其他女人在旅馆里面,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夕时还是拦住了倪郝。 很多事,怕的不是改变,而是给心里添上一个消不去的伤疤。 远离渣男有很多方法,但不一定是伤自己最狠的那种。 那时夕时用借口拦住倪郝之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那几年她东奔西走,几乎没在t市待过几天。因为就在t大不远,走着走着就想要去看看梦寐以求的大学,眼看就要走到,却在马路的另一面看到了自己。 ……自己。 一时间,夕时变得慌乱和混乱,胸口里咚咚跳动,连身边不时响起的车笛声都听不到了。 她以为那就是2006年正常时间里的夕时,她撞见了过去的自己。 可如果只是一个人,她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问题的关键就是还有吕程在。 明明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个人,怎么可能从前的自己还和他抱在一起。 就在那个刹那,马路对面的自己痛苦地茫然四顾,在看见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几乎到扭曲的地步。随后那个自己就晕了过去,身边的男人很焦急,脸上的表情不比那个自己好多少。 看到这个情景,夕时赶忙逃走了。 她能从那个自己的目光中感受到绝望和一丝丝的求饶。 她慌急了,知道那个自己一定出了什么事,但她根本没可能跑过去一探究竟。 于是就如以前很多次一样,在看到过去的自己时匆忙的逃离开。 # 夕时在恢复意识的时候,这些记忆在脑子中生成。 倪郝的事她几乎忘光了,三年的时间很多次穿越,她能记住的实在不多。而现在记起来,完全是因为这段记忆从繁杂重叠的记忆神经中突兀地跳出来。 22岁的她看见了25岁的她,产生了记忆,现在的她也同样产生记忆。 这真的就是徐立辰说的,白光只因她回溯的时候,那个时空里还有另一个自己。 可她只记得16岁的自己一直在解决她妈妈的事情,她确定自己不在这个2006年,可她忽略了22岁的自己,也曾经穿来过这里。 夕时慢慢睁开眼睛,这种记忆突然挤进脑子的感觉,实在不舒服。 但这仅仅局限于精神上的。 在看到吕程时,那种心疼,是深入骨髓的。 吕程坐在隔壁床上,侧坐,两条修长的腿有气无力地踩着地面。后背微弓,身体每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疲累。而他就那么坐着,旁边的吊瓶支架上还有半瓶液,有些发黄的药水沿着管子流进他的手背。 他直直地看着她,双眼通红,眼窝深陷,眼底的黑影和眼球上遍布的红血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仿佛一大片沼泽上罩着一张血红的网。 夕时觉得,自己正在成为那张网上挣脱不出去的鱼。 过了很长时间,吕程声音沙哑地开口:“夕时,你醒了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 夕时点了点头,可是吕程的目光仍旧呆滞,愣愣的。 “吕程。”她叫他。 吕程还是有些不确定,身子往前凑了凑,看清了人,这才惨淡地弯了下嘴角,“你终于醒了。” 夕时哽了下喉咙,“我睡了多久?” “睡?”吕程苦笑,“你之前是有多久没有睡过觉,一睡能睡一天一夜?” 夕时很惊讶,“一天一夜?” 她支起身子看看窗外,下午的阳光褪去暖意,在玻璃窗上投下大片浅黄的光晕。 夕时以为这还是昨天,她不过昏睡了几个小时而已。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这么长。明明之前的白光最长也不过几个小时,可这一次,当着吕程的面,她昏昏沉沉,在白光中飘飘荡荡,就过去了将近30个小时。 30个小时…… 夕时再次看向吕程,看着他憔悴惨淡的脸,她猛然坐了起来,“你一直守着我?” 吕程习惯性的挑了下眉,但他太累了,眉毛只是轻微地动了两下,半怒半怨。 他抬手扯下自己手背上的针头,起身坐到夕时身边来,将她拽进自己的怀里,“别嫌我身上难闻,你不醒,我根本不敢挪步……我现在只想抱抱你,你看我都这样了,你也不要推开我,这样显得你不够温柔,不够体谅人,会让人觉得你特别冷漠无情无理取闹……再说了,你看咱俩亲亲都亲过了,也不在乎再……” 吕程罗里吧嗦说个没完,声音干涩沙哑,听着就让人觉得喉咙在受刑。 可他就是说,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此刻的紧张和不得法。明明身体很老实,嘴上却总是绕七拐八。 夕时的脸埋在他的颈项里,他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是药水和柠檬混合在一起的感觉,不让人反感,倒是愿意沉在这味道里让自己不去考虑其他。 她照做了,没抵住心底里那点点的坚持,伸出手臂环住了吕程的脖子。 她第一次主动地抱住他,因为坐着,使不上太多力,反而是压着他的脖子放下拽。 吕程的话终于止住了。 他愣了几秒,然后用力托住夕时的腰,让两人能够紧紧抱在一起。 时间并没有静止,急诊室的病房来来往往很多人。周围吵杂,但并不妨碍心是平静的。 吕程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之前吻她和抱她,心都跳得像刚打完两场篮球赛。可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带着讨好和无赖靠在她身上,她竟然没有试图推开,还用了几乎能勒死他的力气搂着他的脖子。可他除了一开始的紧张和惊讶,现在却平静得像深山老林里沉寂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湖。 他默默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他并没有觉得热情在消减,掏出他的心来看,绝对是热乎乎跳腾腾,每根血管每条纹路都刻着她的名字。 但奇怪就在于,面对她的主动,他应该觉得血脉喷张,心跳加速。 但此时的他,除了平静安详,就只剩下眷恋和不舍。 他低头嗅了下夕时散开来的长发,鼻尖痒痒的,刺得喉头都发痒起来。 “夕时,你喜欢我对吗?” 夕时陷在他的怀抱里,觉得那样温暖,就嗯了一声。 她突然发现,顺从自己的心,原来是件这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可是…… “可是吕程,我要离开的,我会走。” “多久?”吕程将脸埋在夕时的发丝里,声音闷闷的,“你还要多久离开。” 夕时肯定地说:“一个月。” “好,那就一个月。”吕程将夕时推开一点,染血似的眼睛直直望进夕时的瞳孔里,“一个月,你当我的女朋友,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如果你愿意回来,我会等你。如果我毕业了,能够去找你,你也要再给我机会。如果,如果都不行,我记着你,咱们毕竟也在一起过。” 夕时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过了会儿,夕时拧着眉头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何必为难自己?” “怎么就为难了?”吕程急急回她,“有些人,遇到就很开心了。你能喜欢我,我还要求什么。我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但如果不能,一个月,一天,一小时都行。” 夕时咬着嘴唇,喃喃出声,“如果无疾而终,又忘不掉呢?” “忘不掉就忘不掉,怕什么,也是回忆啊。人得有回忆,好的坏的都得有。就和过去是一样,必须存在。” 吕程说得信誓旦旦,哲学家附身。 可每个字,每句话,都又狠又准地扎进夕时的胸口里。 人不能没有回忆,就和过去一样,必须存在。 夕时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来回溯在别人的过去里,为的是什么呢?有多少人记得她,有多少人因为米尔格伦理论而将她永远隔在了记忆之外?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一直记得她? # 夕时已经彻底好了,虽然白光来袭时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但昏过去后就没什么了,连知觉都没有。现在醒过来,人还是完整无缺。 反倒是吕程,熬了一天一夜,发着烧也不肯睡。 夕时好不容易将吕程按在病床上,自己去找护士来重新给他输吊瓶。 护士瞧着夕时生龙活虎的样子,唏嘘得不得了,“哎呀,有男朋友就是好,照顾你守着你,眼睛都不肯眨,还真把你给看好了。爱情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太伟大了,我得找个男朋友,必须找。” 她说完去看自己手里的记录簿,让夕时去找大夫给吕程重新开药。 拥挤的急诊室,仪器的滴滴声,吃痛的喊叫声,孩子的啼哭,护士的疏导。那么那么多声音,夕时只听见一个声音。 那声线婉转动人,透着点无奈,从夕时的身后慢慢传进她的耳朵里。 “夕时,我们得谈谈。” 夕时悲哀地想,有些人,出现了就再也摆脱不掉。 吕程是,“夕时”也是。 第14章 双 夕时愣愣站着,很久都没有回头。 其实当倪郝的记忆涌进脑子的时候,夕时就悲哀地想通了很多事。 比如“夕时”的存在。 “她”是未来的夕时,不管经历过什么,又是怎样独立于所有的时空,“她”始终是一个结果,拥有“她”所在时间以前所有夕时的记忆。 夕时或许能改变很多事,但对于一个未来时空的人,做多少改变,对未来的自己都是一个结局。 不管是回到五年前遇到吕程,还是刻意避开了六年前而回到九年前,“夕时”都是知道的,因为“她”本身也经历过。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重新参与进来就是另外一回事。 旁边有护士推着移动床让她们避让,夕时侧过身,毫无意外看到“夕时”胜券在握的坦然目光。 夕时吸了口气,“这一次你想要什么?” “夕时”笑了,“我要的很多,但经过上一次,我知道有些东西你给不了。” “那你来干什么?” “做笔交易。” 夕时的指尖陷进掌心里,针扎似的疼,让人清醒。 她看了眼周围,在人满为患的急诊病房,其实她们两个人已经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似乎到了哪里,长相一样的人站在一起总能让人多瞧两眼。 可夕时心生厌烦,她和“夕时”并不是双胞胎,更谈不上姐妹。 她们之间的针锋相对显而易见,比起两个女人吵架,两个长相一样的女人吵架更让人注目。 “换个地方吧。”“夕时”说,眼神在周围那些好事之人的脸上睥睨地扫过。 夕时嘴唇微抖,什么也没说,点了下头。 她是希望能离开这里的,如果让吕程看到,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夕时”带着夕时穿过急诊病房,细高跟的高跟鞋在地面发出嘎嘎的声响。那么吵杂的地方,她的鞋跟踩出清脆的力量和毫不畏惧的气势。那件“她”每次都穿着的灰色针织衫裹着“她”愈发纤薄的身体,寒冷的天气,“她”似乎没什么在怕的。 和“她”比起来,夕时差的不仅仅是时间。 一路走出中心医院,街对面是一整片居民区,旁边是t市挺有名的电报大楼,晚上六点整,大钟奏起了《东方红》的音乐。 医院附近没有可容她们坐下来说话的地方,“夕时”一路走,夕时只能跟着。 过了红绿灯,“夕时”选了一家西点工坊,将夕时按在了靠窗的等待区。 窗外车流涌动,“夕时”从柜台端回来一块精致的乳酪蛋糕和一杯西柚石榴汁。 “尝尝。” 夕时多想说,自己从来不吃石榴,也没吃过西柚,这两样水果混合在一起的饮料本身就让她抗拒。可是“夕时”笃定的目光看着她,那种感觉在告诉她,她一定会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她们是同一个人,口味相同。 夕时嘬着吸管,艳红色的果汁带着酸甜流进喉咙,唇齿间有石榴的甜和西柚的酸。 “是吕程带我来的,在很久很久之后。” “夕时”自己什么也没点,说完这句话后,掏出烟来点着,“夕时,你现在经历的,所做所想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我的过往。我们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线相连,你下一刻做出什么决定,我就算措手不及,但我也即刻能知道结果。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样的决定并没有带来好的结果,否则就不会有我的出现。” 夕时舀着乳酪蛋糕的手顿了一下,小勺在蛋糕切面上划下不规则的一道痕迹。 “你是怎么出现的?” “夕时”睨起眼睛。 夕时放下小勺,认真地看着“她”,“你不是我,也许从某一个方面来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可如果细究,你不会是我,你不可能自由穿越时间,还和我坐下来面对面。记忆会让我产生白光,让我暂时失去意识。如果你是我,现在我和你见面的记忆也会在你的脑海中产生,你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到底是谁,你是——”夕时咬了咬嘴唇,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你是怎么出现的?” “我就是你。”“夕时”吸了口烟,肯定地说,“只是我在黑暗回廊里待了太长的时间,我做了很多事,改变了太多的结局,所以我——” “她”用着和夕时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断点,平静且有力地续下后半截话,“所以我变了。” 夕时最后的一丝侥幸被浇灭了。 “夕时”说:“我的改变让我能脱离开你,好比如我现在去杀死16岁的夕时,你会即刻消失,而我不会。” “那你就不是我!” “夕时”眯着眼睛,指间的烟燃出幽幽蒙蒙的烟雾,仿佛有一层轻薄却牢靠的帘幕隔绝开两个人,“你在玩大家来找茬吗?那么想要找出我们之间的不同,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我想要取代你,轻而易举。” 夕时脸色煞白。 “夕时”不由冷笑,“我们是什么人?如果没有徐立辰帮忙,身份证都搞不到。就算我们消失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记得我们。觉得难过吗?在我无数次拯救吕程的结局时,多锥心刻骨的痛苦我都感受过。我所经历的,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随着时间的推移,也经历了那些事,或许你会变得比我还遭。” 夕时的每根神经都异常敏锐地绷紧着,她扫了眼“夕时”指间的烟,喉咙不由哽了一下。 “夕时”轻易便察觉,掏出烟盒的时候,身边却突然站了个服务员。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禁止吸烟。” 夕时登时有些窘迫。 “夕时”撇了下嘴角,收起烟盒,却并没有将手里的烟掐断。“她”在西点屋里扫了一圈,斜着眉眼问那个服务员,“你们禁止吸烟的牌子在哪里?” 服务员愣了一下,左右环顾,指了指放烘焙面包的架子后面,那个挂在墙上被遮挡了一小半的白色牌子。 “夕时”冷笑一声,“你们有客人意见簿吗?” 服务员吞了下口水,因为“夕时”面色不善,服务员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从银台将客人意见簿取来,委屈兮兮地放到“夕时”面前的桌上。 “夕时”随意翻了下,大多都是分量小,价钱贵,环境不如其他连锁店好之类的意见。 “她”哼了一声,埋头在本子上写:禁止吸烟的牌子过小,不够醒目,想要掐灭香烟却没有烟灰缸。 夕时看到本子上娟秀的字体,心里又是一抽。 那是她的笔迹,写“的”字的时候习惯用一个弯勾代替。然而相比同样的字迹,笔力上却不尽相同。那是一种内敛中带着飞扬跋扈的凌厉,尽管字体很小也很娟秀,但给人的感觉更为直接。 那个服务员拿着本子有些欲哭无泪。 “夕时”将燃着长长一截烟灰的香烟递给服务员,摆出一张“你还想要怎样”的脸,成功将20出头的服务员给吓走了。 再回过头来,看着夕时愈发显得脆弱的脸色,“夕时”长长呼了口气。 “你回到九年前而不是六年前,很出乎我的意外。但我即刻就知道了,脑子里也有了你这次回溯后所产生的结果。你对待杨玺和聂凤萍的态度让我很吃惊,这并不像我们会做出的事。我迟迟没来找你,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是因为我的出现,让吕程对你的影响更为加深了吧。” “夕时”这么说的时候,目光黯淡。带着一些嘲讽和不甘心,更多的是一种悲哀。 对“她”自己的,对“她”和她两个人的。 如果此时能够拍成一部电影,画面一定要是黑白的,不要那种低沉磁性的男声做旁白,就像默片一样,黑色的荧幕上打出几行白字—— “此时的她们心里都异常激动,为什么她们生来要具有这种能力呢?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她们的心中都在经历着一场汹涌的海啸,但她们彼此静默,没让任何人知道。” 只是更为让人难过的是,此时夕时心中所想,“夕时”如同连接母体的脐带,全部都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和山崩海啸是双倍的,可“她”的背脊挺直,面色平静,不去理会瘦弱的身躯能否承受这样的痛苦。 # 那个傍晚,“夕时”和夕时说了很多。 从“她”决定面对夕时开始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和夕时说了这么多。 夜色渐渐浓厚,“夕时”离开后,夕时一直坐到西点工坊打烊。 晚上九点,夕时裹着她的羊羔绒外套,慢慢往医院的方向走。 吕程还在吗? 说好帮他去换吊瓶,却再次消失了踪影。 她永远是一个不信守承诺的女人,这份感情,她心中珍藏爱惜,可总是做出伤害他的事情来。她以为这样是对的,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但“夕时”的所谓结局告诉她,她错了。 急诊室里仍旧繁忙。 夕时走到之前吕程躺下的病床,现在已经换了一个头部被酒瓶打破,正在骂骂咧咧由着护士包扎的壮硕男人。 夕时第一次觉得轻松,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吕程,而吕程已经走了。 她慢慢转身,那种如释重负的心态下,又怀揣着一点点的伤心。 然而靠墙的一排塑料长椅上,吕程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撑着一双通红发涩的眼睛看着她,脸庞却像熟睡一样。 那么高的一个人,肩膀宽阔,骨架硬朗,可是坐在那里却与世隔绝,仿佛被人抛弃,是个无人问津的可怜孩子。 过了会儿,他慢慢扯动嘴角,虚飘飘对着夕时笑了下。 夕时很想像“夕时”一样坚强无畏,可她做不到,她的眼泪充沛丰盈,即刻就滚了下来。 吕程赶忙站了起来,但是起得太猛,朝前迈了一步,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好不容易缓了会儿,强撑着睁开眼,夕时已经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还不走?我可能根本就不会回来。”夕时死死盯着他胸前外套上一个logo,看着他胸口平稳的起伏,突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活着还要好的事情。 吕程抬手抹了下她的眼泪,捧着她的脸扬起来。 “哎呦呦,看你哭成这样,我都不好意思责备你了。出什么事了?你让我等你的啊,我肯定等着你。”他说完,仔细地盯着她瞧。 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咬着嘴唇默默流泪。 看着她死咬着嘴唇,他突然很想吻吻她。 吕程刚刚褪下去的温度再次冲上了脑门,他俯身靠近,捧着她惨兮兮的小脸想要再尝尝那嘴唇的柔软。不过还未贴近,他的动作突然停下来。 夕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渐渐拧起眉头。 吕程苦笑,“要是把病毒传染给你,是不是就没人照顾我了?” 他嘿嘿地笑,掩饰着自己的窘迫,“哎呦,不行,我头好晕,我需要有人贴身照顾。你看你让我等了这么久,让你给我喂个饭喂个水,不过分吧?” 夕时扑进他怀里,耳畔都是他强劲的心跳声。 她忍了又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他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第15章 囚 “对不起,我要走了。” 吕程听着胸口处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声音,抿了抿嘴唇,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说话不算数啊,”他轻笑,“说好一个月才走的。” 夕时心里漫过沉重的悲伤,她非常想溺在吕程的怀里,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他那么好,又容忍她,这辈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是她最大的运气。 那首歌怎样唱的? 遇到他竟然花光了所有的运气。 “夕时——”吕程轻咳一声,声音哑得不行,“咱们要不换个地方继续抱抱?” 夕时肩膀一抖。 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多大的事到他那里都像沉入水中的棉花糖。 即便他心里疼,身体又难受得无以复加,可是说出口的话永远轻描淡写。多少事他自己扛,只要能扛下来的,那都不是事。 夕时从吕程的怀里钻出来,脸上有显而易见的酸楚。 自始至终她都将他抱得死死的,现在看见他的样子,才知道她的主动让吕程有多手足无措。 他是真的病得不清,之前还在硬撑,终于等到她回来,所有的力气也就都使完了。 吕程再次捧起她的脸,拇指温热地拂过她脸颊,抿着嘴笑,“别哭了,咱换个地方,没人的地方,继续抱,让你抱个够。”他揽着她的肩膀转过半身,然后边走边牵起她的手,“你看这里人挤人的,都是病患,咱们这样秀恩爱是不对的,咱们要有自知之明。” 说的真那么回事似的。 可夕时的心情真的轻松许多。当她看见吕程还在等她时,心里那滋味比被黑暗回廊拽回还要难受。 他轻飘飘就说出“你让我等,我就等”的话。 对他来说是信守承诺,是他对她满满的情意。可对夕时来说,并不好。 她多希望吕程能够绝情一点,这样她放手的时候,彼此都会好过。 夕时心里百转千回,一直组织着等下要说出的绝情的话,可是吕程几句玩笑的口吻,轻而易举将她的烦闷吹走。 ——吕程,如果你能一直这样乐观轻松的活下去,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 从医院出来,马路上流光溢彩。 两个人都是好几顿没有正式吃饭了,夕时看着附近熟悉的环境,拉住吕程温热的手,带他去了那家家常菜馆。 时光不负,隔着四年时间,这家饭馆仍在。 不该这样说,应该庆幸九年前这家饭馆已经有了。 老板不认得他们,但因为刚开业不久,店里客人不是很多,非常热情地招呼他们,还推荐起了招牌菜。 吕程拿着崭新的塑封纸菜单,兔子似的眼睛亮了几分,“你喜欢吃什么?” 夕时抬头对老板说:“糖醋里脊,醋溜排骨,鱼香肉丝,酸辣汤。” 老板利索地记着单子,说了声“马上好”就去了后厨。夕时待他走后,看着对面的吕程说:“这是我喜欢吃的菜,很喜欢,非常喜欢。” 吕程哭笑不得,“好,我知道了,回头我用个小本本记下来。” 夕时嘴里犯苦,“不用记了。” “得记着。”吕程说得肯定,“你要走很长时间么,我不敢保证我什么都记着,万一真忘了呢,不成糊弄你了。我回去就拿个小本本记下来,等我去找你,或者你回来找我,我得让我们的感情还在保质期。” “我不会回来了。” 吕程放在桌上的手,手指反射性地弹了一下。 “我可以去找你。”吕程说。 夕时摇头,“我不会见你。”她扬起头来,鼓足了心底所有的勇气,对吕程说:“就算你来找我,我不想见你,就不会见你。” 吕程的笑容终于挤不出来了,干着一张脸,不解地看着夕时。 “你是想说,你走了以后,我们……我们就断了是吗?” “对。”夕时嗓音发涩,“现在也可以断。” 吕程陈了陈,吸了口气后,整个人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断可以,在你走之前,你是我的。”他霸道地说完,想了想,气势忽地散去了一半,身子也倾过来,“一天也是我的,半天也是我的,就算只剩一个晚上,明天你就要走,这晚上也是我的。” “有什么意义呢,我还是要走的。” “怎么没意义!” 吕程的声调有点高,饭馆里为数不多的几桌客人都循声望过来。他没觉得怎么,气呼呼瞪着眼,红色眼睛跟嗜血的妖怪似的。 “怎么就没意义了。”吕程声调降了一点,“我之前跟你掰扯得还不够吗?这才多一会儿,你怎么就忘了呢。”他摆出恨铁不成钢的架势,“看来我得跟你再说说。就算是你要走……” “吕程。”夕时截住他的话,“走之前,我是你的。” 多么意气风发的人,什么事都不当事,拿得起放得下,可是真得到了回复,却最为吃惊。 吕程的脸红得极为不自然。 “是我的?”他重复道。 夕时点点头,她已经想到了所有的可能,包括一语双关。 她拥有的东西不多,如果能够给予他,她愿意将仅有的这些付出给值得的人。 “真、是我的?”吕程还有些不敢置信,“你知道,我可能指的是别的,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正人君子,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是不是想得太少了?” 吕程直勾勾望进夕时的瞳孔里,恨不得扎进去,看一看她的心。 “我最后问你一遍,真是我的?” “是你的,都是你的。”这声音突兀地响起,伴着一阵新出锅的炒菜香。 家常饭馆的老板将鱼香肉丝放上桌,笑着对吕程说:“小兄弟喜欢吃鱼香肉丝啊,都是你的不给女朋友留啊?” 吕程的脸一瞬变得很难看,比一个贪吃鬼还要难看。 夕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些压在心底的阴霾随着鱼香肉丝的香气都飘到半空中,奔着白炽灯的光亮而去。 黑的反义词是白,而白的反义词是任何颜色。 “吕程,天亮说分手,好吗?” “不等我病好么?” “对不起。” “这么狠心?” “恩。” 一个“恩”让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 这顿饭吃得一点也不舒服,夕时一口都咽不下,明明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面对自己言之凿凿的最爱,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噎。 而吕程更加难受。 他的嗓子和身体根本不适合吃这么甜腻的炒菜,一块糖醋里脊进口,嗓子顿时糊住。 生往下咽的话,酥脆的里脊又刮得嗓子眼儿疼。 要是再喝口又酸又辣的汤,那就更加没法活了。 夕时看着吕程进退两难的样子,忍不住说:“你还是别吃了,点碗粥吧。”说着就要回头找老板过来。 吕程忙拦住她,“别。这是咱俩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吧,我想吃你喜欢的东西。” 听着吕程彻底哑掉的嗓音,夕时艰涩地咽下碗里的米饭。 好不容易吃完饭,吕程的精神已经临近崩溃。 夕时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已经不烧了,但一直扛着不睡觉,铁打的身体也不行。 “打辆车回宿舍吧。” 吕程露出吃惊的表情,抓着夕时从他额头上挪开的手,声音有点急,“你还真是说话不算数,刚才明明说好……” 说好什么呢?明明被饭馆老板打岔给打断了。 吕程低着头,手里捏着夕时的手指,竟然撒起娇来,“……说好是我的。” “你现在需要睡觉。” “恩,睡觉。”吕程红着脸应着。 夕时:“……” 用门卡刷开酒店房间门的时候,夕时忽然想起吕程以前对她说过的话——除了他以外的男人,不要让别人进门。 你看,这是她唯一能信守的承诺。 房门一关,门卡还未□□电源卡位,屋里只有应急灯映出的暗淡光线。 吕程的脸露出刀刻一般的锋利线条,不过才几天,人已经明显瘦了一圈。 夕时不敢往下深想,可又禁不住那种惨淡的情绪在胸腔里肆意。好像只要和她沾上关系,吕程总是要受伤生病。 “洗个澡吧。”夕时说。 吕程哽了下喉咙,“哦。” 他身体僵硬,笨拙地迈步,从夕时身边擦身而过。夕时也转身去插门卡,在这一瞬,许多的感官突然被放大。吕程一把从背后将夕时抱住,胳膊卡在夕时的肋骨上,一点也不温柔,干哑的喉咙在她耳边发出急促钝重的呼吸声。 很长很长的时间,吕程的脸埋在夕时挽起的发丝里,低声说:“不走不行吗?” 是恳求还是乞求? 那声音似乎带着一点点的哭腔。 “吕程……” “不问了,我不问了。”吕程很怕,这并不是情侣间的要挟,他们的关系没到那样的地步,他愿意付出很多,只要夕时想要的,不需要她要挟,他可以双手奉上。 所以结局不是他可怜的一句话能够改变的。 他自己说的,他要的是现在。 所以还有什么可问的,他能抓住的也就只有现在了。 吕程突然松开了胳膊,“我去洗澡。”然后转身就进了浴室。 夕时将门卡□□电源卡位里,屋里迎来亮光。干净整洁的房间,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瓶新鲜的白色百合,没有浓烈的香气,恬静淡然的,让人赏心悦目。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夕时在落地窗前站了会儿,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写下娟秀的字体。 几封信写完,吕程正好出来。 他裹着酒店的浴袍,洗过澡后的他精神了许多,脸上也有了血色。他落落大方站到夕时面前,抬起胳膊将夕时紧紧抱住。 “我就抱抱你,只是抱抱你。” 夕时环住他,轻轻地摇头,“吕程,我有的不多,可我愿意给你我能给你的。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不想隐瞒,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我知道我这样太过自私,非常可恶,可我没有办法。” 吕程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忽然轻声笑出来,“夕时,在你看向我的第一眼,我就确定你喜欢我。我没有交过女朋友,也很少和女生相处,可我就是确信,你知道为什么吗?” 夕时摇头。 “因为你的眼睛里,只有我。” 夕时想,面对吕程,她永远是个败者。 “洗澡之前,我真是恨不得能……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怎么说呢?”吕程开始语无伦次,罗嗦了半天,最后干脆跳过不说,“我想了,夕时,你走是你的事,我等你是我的事,去找你也是我的事。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等我毕业了,等我再次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就绝不会放开你了。” 吕程将夕时推开一点,温热的手掌箍在夕时的脖子上,拇指轻轻摩挲,低下头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我去睡觉,但你要在旁边守着我。要是——”吕程顿了一下,“你能让我抱着你一起睡,那就更好了。那我明天早上一定精神满满,什么病都好了。” 夕时扬着头看他,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 天亮的时候,夕时起身离开。 她知道吕程醒着,可是不要告别了,他不会愿意听,她也说不出口。 房间门轻轻阖上,侧身躺着的吕程将脸埋进枕头里,身子蜷着,床上一个隆起的鼓包。 缓慢的,克制的,轻易无法察觉的颤抖让那个山丘成为无法跨越的高山。 吕程的掌心里抓着昨晚拆下来的黑色发圈,他套在手上,只是想要留下一个念想。 可他此时不会知道,这个发圈所箍住的,不仅仅是他的心。 还有他的一生…… 第16章 夜 夕时对于床笫之间的知识大多来源于一个叫nogi的女人。 这名字来自日语,芒草的意思。 nogi的妈妈范忆琳是一个被人骗到深山里卖掉的女大学生,生下nogi后,范忆琳还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在nogi小弟满月酒时,范忆琳带着邻居十里八户封的红包,共计250块钱,逃出了深山。 当然,范忆琳并没有带走nogi。 五岁的nogi是看着范忆琳一步步走远的,那张明媚的,对新生活充满了希望的脸一直印在她的记忆里。 nogi说:“那天我一直忙着在后院切菜烧火,那女人离开的时候,说是去请村头的牛二柏过来喝酒。我说我去叫好了,你知道那女人当时什么样吗?眼睛里就好像插着两把刀。她吼了我一句,让我在家照顾弟弟,然后就急急科科地走了。那时候我五岁,但我已经懂得特别多了。我偷偷在后面跟着,看着她径直走过牛二柏的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子。” “进山之前,我终于追上了她,我没有拦她,我只是央求她,让她带我一起走。”nogi说到这里,烈焰红唇向上弯出一个弧度,像是皮肤上一个狰狞的伤口。 她继续说:“那女人给了我一巴掌,把我直接扇倒在地。我抓着她的裤脚求她,怎么求都没用,最后的结果是她用裤腰带将我捆在了树上,然后在我的衣兜里塞了5块钱。” “你知道那种滋味吗,眼睁睁看着生下自己的妈妈厌恶地对自己瞥了一眼,然后对着大山憧憬地吸了口气,一步步踩着枯树枝子消失在视野里。她从来不考虑她跑了之后我会被家里的老男人怎样毒打,我皮开肉绽的时候,还想着喝住大弟进屋去不要看,然而作为一个妈妈,她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后来我渐渐长大,和她长得越来越像。老男人看我不顺眼,大概到我十二岁的时候,月经初潮后,他开始和村里的人商量着将我卖给大山那头的一个屠户。你知道我值多少钱吗?半头猪,那个屠户拉来半头猪就将我领走了。我嫁过去之后,生活一点改变都没有。屠户有个快死的婆娘,生下四个孩子,都是女孩儿,指望我能传下香火。我第一胎的时候才十四岁,村里所有人都说我的肚子是男孩儿相,但是我喝了一瓶农药,结果我救过来了,六个月的孩子死了。” 她说着咯咯笑了两声,“你猜怎么着,还真是个男孩儿。” 之后nogi开始和村里各样的男人睡觉,不分老小,只要给钱或者给饭。当她攒够了一笔可观的数目后,她放了一把火,然后逃出了大山。 那个时候,nogi只有十六岁。 同样的十六岁,有的人在经历花季雨季,有的人已经深谙床事,有的人迷失在回溯的旅途中。 对于范忆琳,nogi甚至不愿意称呼她。 而夕时想起自己的十六岁,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离自己远去。 相同的是两个妈妈都奔向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同在于,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再后来,nogi在发廊和按摩店工作,凭着自己的好样貌,又在夜总会里收入不菲。她被一个有钱的开发商包养,当开发商的正室找到小别墅来的时候,nogi见到了范忆琳。 就是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天网恢恢,该见着的不该见着的,想见的不想见的,一股脑都来了。 nogi看着范忆琳,过了这么多年,她老了许多,但是风华依旧。能看出她过得挺好,也善于保养,但是相比于差了20多岁的女儿,她是一个输家。 “她以为我是有意地接近她老公,是为了报复她。”nogi讪笑,“她真是太看得起她自己了,对我来说,她还没有重要到那个地步。” 虽然这么说,但多年练就下来的铁石心肠到底还是崩塌了。 因为范忆琳,nogi见到了同村的牛晓壮。 没错,就是村头牛二柏家的小儿子。 真要说起来,nogi和牛晓壮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那个村子的人都穷,牛二柏家更穷,穷到半头猪都没有,也是眼睁睁看着nogi被那个屠户带到了大山的另一面。 见到范忆琳,哪怕开门就被措手不及地扇了一巴掌,nogi也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而见到牛晓壮,nogi头一次为自己现在的生活感到一丝丝的可耻。 牛晓壮在nogi逃出大山后不久也出来打工,跌跌撞撞遇到了范忆琳,凭着一些过去的情分和要挟,牛晓壮留下来给他们家开车。 这一次范忆琳是带着司机上门来打架的,谁能想到竟演变成了久别重逢。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nogi都想离大山远远的。 可是她的爱情却在大山里。 “我知道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很多年前,当我选择为了钱脱掉衣服的时候,我的人生就已经毁了。可是偏偏让我遇到你,夕时。” 包养nogi的男人早已觉察出nogi的不对劲,他托了很多关系找到徐立辰,砸下重金让徐立辰去开导nogi,让nogi学会识时务,把那些杂七杂八的歪念头都打消掉。 徐立辰的威望和气量都不允许自己接下这桩预约。 但夕时看到了nogi的病例。 那时夕时还没有走出她妈妈结局的阴影,老是凭着一腔热血想要去改变别人糟糕的生活。天降大任的自负让她疲累而频繁地回溯,她总是想要求得一个好结局,不计后果,不害怕蝴蝶效应给自己带来的任何影响。 她主动提出见nogi,而nogi本着应付的心态也来见了她,然后命运就开启了另一扇大门。 夕时开门布公地告诉她,自己可以改变过去。 可以将nogi一团乱的生活捋出一条崭新的直线。 nogi信了,非常相信。但在nogi长篇大论讲述完自己的过往之后,提出的要求让夕时咋舌。 nogi并没有想要改变自己什么,她觉得无论怎样改变,她的人生仍旧如此之糟,或许会更糟。 她唯一觉得遗憾的,只是没有在最好的岁月里将自己交给牛晓壮。 “那个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在和不同的男人睡,在草垛子里,在田埂上,在后墙边上。那时什么技巧都没有,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等到我真正坐台之后才知道,这种事真的需要技巧。我告诉你,你去告诉那时的我。我只想和晓壮睡一次,把最好的自己给他,然后大路朝天,我以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后悔的了。” 夕时忍不住问她:“你就没想过不去和别人……” “你知道吗,”nogi打断她的话,“我没有上过一天学,我还是到了发廊以后才开始认字。我什么本钱都没有,我有的就只有这个。”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夕时不再劝她,坐在那里煞着一张红脸,听nogi说那些有关女人的技巧。 后来夕时回溯到nogi十五岁的时候,在她还没有开始和其他男人厮混的时候,告诉她床笫之间的秘辛,将那些晦涩的难于启齿的技巧转达给nogi。 在夕时等待黑暗回廊将她拽回的时候,她看到牛晓壮翻山越岭来找她…… # 此时此刻,夕时这样感激nogi。 在男女情~事方面,夕时有很多观点都和nogi不同,她也始终无法搞懂nogi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帮助nogi完成了她想要的,未来里,当nogi和牛晓壮相见,心里不再有过去的任何悔恨,两个人相视一笑,过往都堆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我们曾经都拥有过,这就很好,我们注定浮萍一生,没什么遗憾,只是年少的祸事而已。 夕时此时也这样想,她和吕程之间,她能给的,她想要尽力给他。 或许这注定是一个悲伤的夜晚,但在夕时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吕程的嘴唇时,她用轻缓的声调,柔柔地将话吹进他的口中。 “天还没亮。” 天还没亮,我就是你的。 吕程抖着声音说:“我还病着,我、我怕表现得不好,以后、以后还没有翻盘的机会。” 夕时踮着脚尖,身子不稳,将自己靠在吕程的身上,亲昵地蹭着他下巴摇头。 “吕程,我们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了,以后的以后,她绝不会再见他。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命运在这里就上了重重的锁链。好与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想把自己交给他,而她也自私地想,在漫长的岁月里,时间会慢慢销蚀一个人的记忆。如果他们之间有些什么,带着血肉的凭证,是不是销蚀就会变得缓慢。 在夕时穿插了那么多人的爱恨情仇之后,她终于变得自私自利起来。 她所有的初衷烟消云散。 她喜欢上一个人,明白占有是一件会让人上瘾的东西。 哪怕占有的时间不长,哪怕在心里烙上一个印记对吕程来说也是极为的不公平,可是夕时什么都不想管了,她想要他,就像这命运终会阻挠她,让两人分开。 她反抗一下,只是为了满足自己。 吕程的身体变得火热起来,夕时望着他的眼睛,带着一丝羞涩,朝他笑笑。 这个笑容,最终瓦解了吕程的意志。 当夕时被放倒在床上时,那些跳跃的记忆忽然搭上了一条逻辑,她猛然间睁开眼睛,泪珠从眼角里滚烫地滑下去。 她终于明白了nogi的用意何在。 她也明白了“夕时”的用意何在。 在nogi迎纳牛晓壮的时候,nogi迫切地盼望着,当他们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如果他能够接受她,她希望他能够带她走。 在范忆琳抛下她之后,她最后一次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而牛晓壮却在初尝情~事之后,跑回了大山的那一头。 nogi的寄望再次落空。 未来里nogi所有的释怀,并不是nogi的云淡风轻,也不是夕时以为的,只要拥有过就好。 在开门见到牛晓壮的时候,nogi脸上的笑容是对她自己命运的嘲笑。 而“夕时”—— “她”要的不是吕程的心,而是夕时因为这样的亲密,选择留下。 如果她留下,在“夕时”本来的现在时里,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呢?吕程还会是“她”说的那个结局吗?而现在十六岁的夕时呢?那个回溯在这个时空里的二十二岁的夕时呢? “你怎么了?怎么了?”吕程紧张起来,支在夕时脸侧的手臂微微颤抖,自己也手足无措。 “后悔了?”他声音带着刻意的温柔,“不了,不了,我们不做了。” 他好声哄着她,身子侧向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抹着夕时的眼泪。 “别哭了,吓着我了都。” 是吓着了,本来身体就病着,可是按捺不住,但是两行眼泪成功就给喝退了。 夕时咬了咬嘴唇,凭着那些nogi传授的知识,她也即刻领会了吕程话中的隐含意思。 虽然吕程并不是想要传达这个意思。 夕时迅速在脸上撸了一把,撑着双水光涟涟的眼睛望进吕程的瞳孔里,“我喜欢你,吕程,我只是害怕我舍不得你。” 吕程一时没说话,他试着用心去揣摩夕时话里的真实性。 他说:“我多盼着你舍不得。” 夕时红着脸说:“那你要卖力些。” 吕程的脸登时也红了起来,耳垂和脖颈都透出一种香艳的感觉。 他再次翻身而上,无暇去估计自己的重量是否会压得夕时喘不过气,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吻在这场绵延的情~事里占据了多少的时间。 他悉心地吻着,忽然意识到说什么情意绵绵的话都是在浪费时间。 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念头,想要真的用一湾缠绵的欢好将喜欢的人留住。 “夕时——” 当一切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他用尽了最温情的语调,轻唤她的名字。 夕时懵懵地想,她是不是要回应他? 是不是这种时候,名字是最美的一句情话? 可是她张一张口,只发出一声喑哑。随着满涨的疼痛,她大口的喘息,濡热的气息喷在吕程的耳廓上。两个人抱得很紧,压得根本喘不过气来,她说不出成型的话,只盼着胸腔里满溢的感情能够借助彼此的皮肤,传达进他的心里。 吕程的汗从脖颈滑落,滴在夕时的胸口上,烫得如一块烧红的炭。 他用指尖点在那滴汗上,力道很重,正压在心脏上方的肋骨。 “夕时,答应我,不要忘记我……” 夕时看着他深情的脸庞,忽然想起五年前的他,在她即刻就要被黑暗回廊拽回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说:“我等你,只等你,谁也不要。” 跨越了时间的距离,他的要求和他的誓言,永远那么简单和直白。 夕时抓着他的手挪到自己嘴边,很轻的点了下头,“不会忘的。” 忘不掉的。 # 在公寓顶层露天的天台上,“夕时”脚下一地的烟头,手里的那杯西柚石榴汁早变得冰凉。 她嘬了一口,一路凉到心里去。 “吕程,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她”痛哭出声,从天台望出去,万家灯火。可是属于“她”和吕程的家,她身后这间充满了美好回忆的屋子,空寂,清冷,在他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第17章 坠(纠错) 夕时离开的时候,已经早上七点多。 她答应过的,天亮才会离开,能做到的不多,她想要尽力做到。 其实昨晚睡得很晚,吕程硬撑着破烂的身体躺在她身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夕时都认真地听着,一个字也没有遗漏。 虽然很多事,对于夕时来说,吕程早已说过。可她仍旧想要从吕程的嘴里再听一遍。 中途发现他又烧了起来,夕时要出去给他买药,被他死活抱在怀里不松手,不肯浪费一丁点的时间。夕时哽咽着要求他,早上醒来就去医院输液打针。吕程说好,可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句好承受着多大的悲伤。 后来吕程渐渐支撑不住,头埋在夕时散开的头发里,嘴唇贴近脖颈,终于沉沉睡去。 夕时一刻也没有睡,比起浪费时间,她反而更在乎。 看着吕程熟睡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彼此已经亲密无间,她看着吕程的时候,心里淌过无边的柔情。她用手指轻轻从他的脸庞上扫过,从眉骨到鼻尖,从鼻尖到嘴唇,最后落在他点点的胡茬上,蹭一蹭,手指微微发痒。 这么近地看着他,端详起来仍旧帅得人胸口发胀。 多好的人啊,偏偏遇上她。 后来天色渐渐变浅,就像灰姑娘的12点钟声,一点一点预示着分别的时间。 灰姑娘留下了一只水晶鞋,而夕时留下了写好的几封信中的一封。 离开的时候,夕时没有回头。 她已经很轻很慢地穿好衣服和收拾行李,但她还是从细微的动作上看出吕程已经醒了。他还维持个那个侧卧的姿势,只是怀里空了。 夕时想,就这么走吧,不要什么离别了。 离别这种事本来就是为了再相逢,而他们之后不会再有什么纠葛,更别提相逢。 而且这时四目相对,她是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是残忍的话。 那么,就真的天亮说分手吧。 # 从酒店出来,夕时没走两步,路边一辆红色的捷豹跑车对她按了按喇叭。 夕时不想理会,但还是皱着眉头瞥了一眼。 没想到竟然是“夕时”。 “带你见个人。”“夕时”说。 夕时乖乖上车,上车的一瞬,她忽然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她眼底很青,精神不佳,缓了会儿后也懒得和“夕时”再争辩一些无所谓的事情。“她”知道那么多,此时她想了什么,不稍片刻“她”也都能知道。当结局摆在面前,她还去挣扎什么呢。 “夕时”扫她一眼,问道:“吕程的身体怎么样?” 夕时别过脸,忍不住呛“她”,“你指哪方面?” “夕时”咯咯地笑,“夕时,我和吕程在一起生活过,他的身手怎样我比你清楚。” 夕时咬紧嘴唇,正值周末,马路上没有多少车,“夕时”的车速不是很快,可外面的景色仍旧匆匆向后掠过,不等人。 “你想让我留下是吗?” “有过这个打算。”“夕时”坦言,“为什么不呢,反正你能够回来,就算有了什么改变,再回溯过来就可以了。你很在乎白光吗?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抛下吕程不会让你更难受吗?” “可是时间轴会错乱的。” “呵……”“夕时”冷哼一声,恰好停在红灯前,“她”斜着眼角对夕时说,“如果可以,我宁愿和现在的你对换。我的能力你拿走,你的时间交给我。对我来说,我宁愿熬着白光的折磨,也不要我那个未来。” “她”的那个未来…… 夕时目光一黯,所谓的那个未来,是因为没有吕程所以才变得无望了吗? “你是不是怪我?”夕时的声音发颤,“我没能将自己的路走好,所以才让未来的你承受我犯下的错。你一次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是为了惩罚我吗?如果是,你想要什么都好,但请你不要伤害吕程。” “伤害吕程?呵,我真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他。” “夕时”说完后,艳丽的红唇抿得死紧。上了高架桥后,“她”将车子开得飞快。 夕时到现在都不会开车,而从“夕时”的车技上看,“她”对开车非常娴熟。 她忽然意识到“夕时”曾经提到过的,“她”为了改变吕程而回溯了太多太多次。 那么,是多久呢? “你,多大?”夕时试探性地问出口。 “夕时”过了很久,直到开到了目的地,车子熄了火,“她”点燃香烟吸了口,才徐徐地说:“我们的时间相距不远,你二十五,我二十七。只不过我二十七已经很久很久了。” 很久,是有多久呢? 这个压在心底的疑问,经过一根香烟的功夫,成功传达到了“夕时”那里。 “她”掰过后视镜涂口红,眼神一瞬变得凌厉起来。 下车前,“她”说:“为了吕程,我在黑暗回廊里待了三年。我最后想到的办法是取代你,而我用了五年的陪伴,依然失去了他。” “夕时”锁上车门,挑衅地看着夕时,“我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你觉得满意吗?” 这或许是最残忍的话,让一个女人承认自己的衰老。 可对于她们来说,蝴蝶效应的影响已经让她们脱离开时间。 夕时名义上已经二十五岁,可实际上她并没有活那么久。而“夕时”在黑暗回廊里不停回溯,“她”的时间也同样错乱了。唯一让人难过的,是“她”取代她陪在吕程身边的五年,因为这一次的回溯,彻底坍塌了。 夕时不言语,默默关上车门站在那里。 她没有看到“夕时”眼中弥漫的悲戚,就同上一次她也没有察觉吕程眼中的痛苦。 她忽略了很多事,这些忽略,终将引导她走向不同的结局。 # 夕时万万没想到,“夕时”带她来见的,竟然是nogi。 夕时的记忆一瞬间混乱起来,她根本捋不清现在的nogi对她产生了怎样的逻辑。 十六岁的夕时曾带着nogi的要求回溯到nogi十五岁的时候,两个年级相仿的女孩子在土灶旁借着一个昏暗的黄灯泡说着有关男人和女人的问题。 而此时的nogi,是在蝴蝶效应之前,还是蝴蝶效应之后? 她还记不记得她? “你、你们是……”nogi留着妩媚的齐腰长发,穿一件紧身的毛线长裙,站在开门的佣人身后,疑惑不解地看着夕时和“夕时”。 夕时脸色煞白,她最后的一点理智就是向“夕时”求助。 “夕时”用同样妖娆的目光回敬nogi,“八年前,曲远山的小山村,土灶旁?” 这样的提示让nogi瞬间想了起来,“夕时!” nogi有些喜出望外,但忽然又不解起来,“你还有孪生妹妹?” “夕时”努了努嘴,“是啊,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妹妹。” nogi笑了笑,将两个人请到起居室去,然后吩咐佣人去端茶和点心。夕时坐在高档的沙发里,直到红茶递到她手上,她才迟缓地通过“夕时”和nogi的几句寒暄疏通了所有的记忆逻辑。 此时的nogi还记得她,记得那个夜晚两人在土灶旁的对话。 而范忆琳早已找上门过,nogi也见过了牛晓壮。这比原本的故事提早许多,夕时回来后看到的只是一个结局,却根本忘记了时间。 现在,nogi将“夕时”认作了她,而她只是“夕时”的孪生妹妹。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nogi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里端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精致的美甲在骨瓷茶杯上映得发亮。 “夕时”也抿口茶,说:“你的故事登在了花边小报上,我托人打听,就找到你了。” nogi挑挑眉,“外面那辆捷豹跑车是你的?” “是。” “那你也混得不错。” “夕时”挑着嘴角笑了笑。 nogi松下肩膀,对着“夕时”亲昵地皱皱鼻子,彼此心照不宣。 就是这样的,能够在十六岁就将男女之事讲得头头是道,以己度人,大家都是一个路数。 “那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就是单纯的来叙叙旧吗?”nogi打开天窗说亮话。 “夕时”用胳膊肘顶了下夕时,“我这个妹妹的一个朋友,没什么能耐还要强得很,我听说你离开那个开发商后,开发商给了你一栋别墅和一家酒店。正好我妹那个朋友是学旅游管理的,也搭着点酒店管理的知识,所以想请你帮帮忙,给那朋友安排个职位。” 听了这番说辞,nogi呼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我还当多大的事,这不是好办得很。” 说完,nogi又看向夕时,“男朋友?” 夕时根本回不过神来,她从没有学旅游管理的朋友,也搞不明白nogi怎么就离开了那个开发商,还获赠了一套别墅和一家酒店。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事不对劲,向“夕时”投去质问的目光时,“夕时”吹着茶杯上的热气,平静且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现在是2009年。” 现在是2009年,是杨玺跳楼的那一年,对夕时来说,是六年前。 “怎么会?”夕时登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夕时”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有眼角向上微微眯起,却不是对着夕时,而是看向nogi,“对不住,我这个妹妹扎在她自己的事情里有点出不来,你别搭理她。” nogi抿着嘴角,一副我懂的样子。 夕时仍旧不敢相信,她看到门廊的矮柜上放着几本杂志,几步冲了过去,是佣人收拾出来准备扔掉的。而杂志的刊号上,赫然写着2009年1月上。 她想起自己上“夕时”的车时,那阵天旋地转的感觉。 很短,可是感觉清晰。 原来“夕时”的能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了吗? 起居室里,“夕时”和nogi相谈甚欢。 nogi说着自己离开那个开发商之后,日子不知过得多逍遥。她很清楚开发商不可能那么大方,一定是范忆琳在补偿她。 可那又不是范忆琳的钱,范忆琳有本事将老公哄回去,也有本事给外面的二奶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她厉害有本事,nogi甘拜下风,拿着钱逍遥自在,还不用伺候那个年老臃肿的开发商,不是也挺好。 对于夕时,她非常乐意帮忙。 “一看你妹妹的样子我就知道那男生肯定不是朋友那么简单。没事,挺好的,年轻漂亮的时候不为爱情抛头颅洒热血,难道还要等到我们这岁数再热血吗?你放心吧,你妹妹的事交给我,明天就可以叫你妹妹的男朋友过来。” nogi说着,忽而一顿,“需要我隐瞒这层关系吗?” 她的意思明显,既然她认为“夕时”和她是一样的路数,没道理帮不上亲妹妹男朋友的忙。肯定是怕闲话和身份。 既然如此,她理应问一句。 “夕时”说:“能瞒着最好,省事。” “好,放心吧。” 就这么一拍即合,杨玺的事就这么安排好了。 夕时的登山包里还装着彭丽的八万块钱,她本来是打算用这笔钱为杨玺找一条出路,或者用来给他们家还债。可是到了“夕时”这里,一切的计划都打乱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她来到六年前? 这中间的三年,发生了什么? # “杨玺——”夕时坐在副驾驶上,声音冷到发颤,“不是学自动化的吗?” “夕时”弹一弹烟灰,摆出事不关己的冷漠脸庞,“某人对他的影响太深,所以考研究生的时候,他就选择了旅游管理。” “那结局早就改变了,为什么我没有被黑暗回廊拽回?” “夕时”冷哼一声,将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看着夕时,“你这么不专业,还拿着钱接受委托呢。你不会以为逼死杨玺的那个教授,是教他大学时的自动化老师吧?”看着夕时惊讶的脸,“夕时”更加猖狂,“杨玺跨了专业考上研究生,本来就很费劲,实习时还出了问题。而他和彭丽之间也是磕磕绊绊。到最后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别人一两句煽风点火,教授几句批评,他就受不住了。” 夕时抱着登山包窝在座位里,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夕时”,“你说杨玺的实习出了问题,什么问题?” “夕时”吐出一口长长的烟,车内瞬间弥漫起呛人的烟雾。 “她”说:“实习的时候被说是走关系进的酒店。” 夕时霎时反应过来,“是nogi的酒店!” “对。” “你为什么这样?”夕时几乎是瞬间就扑了过去,但是座位上卡着她的登山包,她的胳膊并不是很容易就能伸过去。但她还是冲动地抓住了“夕时”的手,香烟掉在她手背上,她反手一躲,右手磕在了方向盘上。 “咔”,夕时的手腕发出一声脆响。 但她无暇顾及,再次揪住“夕时”的袖子,大声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所有的事,你不但没有去改变,还拉着我一起促成了这个结局。你到底想要怎样,你想把我困在这里吗?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只是有这个打算,可是你不是……” “那为什么我陪在吕程身边五年却仍旧无法取代你!” “夕时”突然的大声让夕时哑口无言。 明明她占理的,明明她遇到的吕程,明明吕程喜欢的是她,她拱手将吕程让给“她”,“她”自己没法走进吕程的心,难道还是她的错吗? 可她说不出口,在她的意识里,即使一次次的否认,可事实永远摆在面前。 “夕时”就是她,只不过隔着时间的距离。 但吕程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夕时”? “你昨天不是这样和我说的。”夕时的声音透着一股委屈,“你让我和吕程发生关系,你让我去找杨玺,你说只要按照你的安排,我可以改变很多。吕程的未来会有变化的,你做不到的,或许我能做到。所以我才相信你。不管隔着多久远的时间,在你的时间里,我希望你能够和吕程在一起。我始终认为,到了某一个时间点,我终将成为你。我失去的吕程会在很久很久之后重新出现,‘夕时’,你还想要我怎样?” “夕时”沉默,“她”闭上眼睛,许多的情绪开始在心中酝酿。 这样的对决,真是伤人伤己。 “你低估了吕程,你的信写得再隐晦,他也能窥出他想要知道的。”“夕时”的脸上现出狰狞的笑,“所以我也终于知道了,吕程为什么会抗拒我。” 在那一刻,许多许多的因果像是沉睡在海底几个世纪的沉船重新被打捞上来,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片昭示着游轮下沉的真相。 “还记得魏毅然吗?他头上的伤是你造成的,可是在你回溯之前,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知道很多,因为我来自未来,但我知晓的也不过是你发生过的,没有过我参与的事情。如今我穿插在你的时间里,一切的变数都是未知,我不能知道。而因为我的出现导致你的改变,我只有通过缓慢传达的思维记忆才能知道。所以——” “夕时”的手指敲着方向盘,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下下响在车厢里。 “她”停顿了很久,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夕时的心里产生巨大的恐慌。 那是来自女人的直觉,来自对自己的了解。 几分钟后,“夕时”冷冷地说:“是我先想要取代你,信的事就算我还你的。但是从现在开始,夕时,我要吕程。” 话音刚落,夕时明显感受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她用着最后的意志朝“夕时”摇头,她知道自己脸上那种悲哀的乞求在“她”那里都是鄙夷,可她还是求“她”,无助而可怜的求“她”。 然而“夕时”无动于衷。 在那阵晕眩结束之前,夕时咬着牙关,将手覆在了“夕时”的肩膀上。 来比一比吧,谁的心更为坚定,谁的爱更为猖狂。 # 黑暗压下来的时候,夕时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她跌坐在这片无妄的黑暗回廊里,即使睁着眼睛也和闭眼一样。 忘记抓住的登山包应该还留在“夕时”的车里,现在到了什么时间,到了哪里,夕时已经无从知晓。她只知道在最后的时刻,她的黑暗比“夕时”更早一步。 回溯是有限制的,在被黑暗回廊拽回之前,她不能自由选择时间,只能去往更早的以前,可那根本毫无意思。 但对于“夕时”而言,如果以“她”为媒介,所有的都是过去。 于是夕时选择了“夕时”的时间,往后跳跃了几个月,到达了2009年的10月30日,杨玺跳楼的那一天深夜。 教学楼顶的风呼啸而过,夕时瑟缩了下肩膀,看到了站在边缘的杨玺。 他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也剪短了一些,只是身形很瘦,背影萧索。他的手里夹着一支烟,另一手插在裤袋里,隔着三年的时间,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男孩子了。 “杨玺。” 夕时叫了他一声,与他隔着几步的距离,没有上前。 杨玺先是愣了下,确定是有人叫他,回过身便看到了夕时。 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夕时?” 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激动还是震惊,但是他也没有走过来,只是这么望着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他又重复道:“夕时?真是你?” “是我。”夕时努力挤出笑容来,“我有些恐高,你能过来说话吗?” 杨玺看了看齐膝盖的顶层外檐,将手里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nogi姐告诉你的?” 一连串的问话,让夕时不知怎么回答。 她只好发问,“你到顶层来干什么?” 杨玺移开注视的目光,低声说:“来想点事情。” “阿姨还好吗?”夕时没有办法,只能以此来衡量杨玺的心。 杨玺动动嘴唇,答非所问,“夕时,我答应了你,没有去南省创业,我也考上了研究生,和你一样的专业。吕程说你出国了,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骗我,可是我总想着,或许我还能再见到你。夕时,是你把我送进nogi姐的酒店吧。你知道我在为实习的事情发愁,所以你又一次帮了我。现在我再次陷入瓶颈,你就回来了。” “杨玺,我希望你好好的。” “那么究竟是出于什么?夕时,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吕程找了你那么久,一点你的音信都没有。为什么我一出事,你就回来了?” 杨玺的步步紧逼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玺上前一步,“夕时,你喜欢我吗?” 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夕时机械地摇头,“不不不,杨玺,你有彭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杨玺不依不饶,“我和彭丽没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她可能喜欢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和她怎样。我也一直和她保持距离。夕时,你不要回避我,三年了,我一直在想你,我约了吕程在这里见面,是他告诉你的吗?你已经先见过他了?” 夕时想不通,三年的时间是怎样将杨玺从一个木讷的男孩子,蜕变成现如今这个不停发问,不得到答案就不罢休的男人。 随着杨玺的不断靠近,夕时一步步往后退,“你还约了吕程?杨玺,你误会了。” “不,我没有误会,如果是误会,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一次次地帮我?”杨玺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他抓住夕时的手,瘦削的脸上颧骨明显,“夕时,我已经站到和吕程同样的高度,上一次在火车站没有回答我的话,你现在告诉我。你会吗,会选我吗?” 夕时用力地摆脱杨玺的钳制,可是杨玺的力气很大,而他正好抓着夕时的右手。 被扭到的手腕钻心的疼,她的脸都皱在一起,沙哑的朝杨玺说:“你弄疼我了。” 深夜的顶层只有月光的那一点点光亮,杨玺看出了夕时脸上的痛苦。他一时不忍心,猛然就松开了手。 夕时下意识往后又退了两步,然而脚下莫名出现几根钢管,夕时正踩在上面,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面栽过去。 当夕时的小腿磕在高出来的顶层外檐时,她的头皮轰然间炸了开来。 这才是杨玺坠楼的原因。 他并不是想跳楼的,他还约了吕程在这里见面。这和魏毅然眉毛上的伤是一样的,是有她穿插其中。坠楼的是她,而杨玺或许只是为了救她。 杨玺慌乱间上前抓住夕时,但夕时的重心已经偏了太多,电光火石之间,夕时借助杨玺的拉力,左手用力抓住了外檐,可是脚下已经悬空。 只要她松手,她即刻就会坠楼身亡。 杨玺已经大半个身子探出了外檐。,“夕时,你抓住,一定抓住,我这就拽你上来。”他的声音已经惊慌到破音。 就在这时,顶层的楼梯门被推开,月色下,吕程带着一脸的疲倦,从阴影里走出来。 “吕程,快……” 不等杨玺把话说完,吕程已经跑了过来。 在看见夕时的那一瞬,吕程的神色从紧张即刻演变成了恐惧。他和杨玺一人一只手抓着夕时,用力将夕时往上拽。 可是那几根钢管再次成了阻挠的罪魁祸首。 杨玺脚下一绊,握着夕时的手就松了劲。夕时全部的希望都在吕程抓住的那只右手上,可是那右手因为扭到,几乎是挫着骨头一般疼。 夕时的脸已近扭曲,她看着还要上前来的杨玺,咧着嘴朝他吼,“别过来,站在那里不要动。” 杨玺不能理解,而吕程已经将夕时的大半个身子拽上来。 夕时用胳膊的力量架住自己,手腕被松开,她才重重地呼了口气。 “先上来。”吕程卡住夕时的肩膀,用力提拽。 这时顶层楼梯间再次传来脚步声,手电的亮光闪了两下,一个粗狂的声音吼起来,“谁在顶层呐,不知道不能上来吗?唉,说你们呐,这是干嘛呢。” 夕时已经整个人上来了,膝盖跪在外檐上,人靠在吕程的怀里剧烈的喘息。 杨玺也松了口气,过去和管理员寒暄,“没事没事,想说今晚月亮不错,上来看看而已。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管理员还在罗里吧嗦,吕程抱着夕时,非常紧,胳膊都抖起来。 “你回来了?” 夕时哽咽,刚刚的余悸还让她不能回神,现在看见吕程,她的心几乎都要从嘴里跳出来。 “吕程……”她叫了他一声,剩下的就只有呜咽了。 “先下来再说。”吕程捏着夕时的腰,将夕时从外檐上抱起。 夕时扶住吕程的肩膀,右手用了下力,疼痛再次覆顶。 “嘶……” 就这么一句,只有两个字。夕时叫得凄惨,吕程以为自己弄疼了她,手上的劲一松,而夕时为了躲开右手,身子一仰。 就这样无疾而终的,夕时再次从外檐上摔了下去。 坠落的时候,夕时看到吕程趴在外檐上伸手够着她。他几乎要哭出来,大声地吼着她的名字。 “夕时!” ——吕程,这一次,我们是不是真的结束了? # 黑暗回廊里幽静沉寂,夕时缓缓睁开眼睛,还未闭合的回廊尽头,小小的一个光点。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觉得浑身都散架了。 可她听到吕程声嘶力竭地哭喊,她顾不上其他,爬行着努力靠近光点。终于能够看清,眼泪却顷刻间打湿了脸颊。 滑进嘴里的泪水和着满嘴的血,成了夕时一辈子都记住的味道。 在逐渐闭合的光点外,吕程抱着她染血的尸体,紧紧压在怀里,哭得那么悲伤而痛苦。 “吕程……吕程……” 夕时叫喊着,可是看向她的不是吕程,而是那具已经肢体扭曲的尸体。 那尸体几不可见地攒出一个笑,嘴巴开合。 “走。” 黑暗完完全全地吞噬了夕时,她大声的喊叫起来,可是没有人回复她。 在坠地的前一刻,她砸在了“夕时”的身上。 是“夕时”救了她…… (第二卷结束) 第1章 梦 从坐上回z省的长途汽车,李振华的脸就一直愁云惨布。 他那张本来就跟田埂地一样的脸,现在愈发干裂沟壑。 今年收成不好,地里的土豆长得都不大。联系好的收购商对土豆不满意,拒绝收货。李振华好说歹说,总算是让人家将土豆留下,先结了一半的钱回来。 但后续的钱款就怎么要都要不来。 他已经跑了四趟了,四趟都是空手而回。 晚上5点半,长途汽车停在加油站加油,休息半小时,容车上的人下去吃饭。 有个类似大锅饭的食堂开在加油站旁边,他买了份最便宜的盒饭,掀开盖子,一个卤蛋,一份肉片炒土豆。 土豆,又是土豆。 李振华愤愤地盖上盒盖,蹲在食堂门口抽烟。 一根烟抽完,他无奈地打开餐盒,饿啊,吃了半辈子土豆了,还是得吃。 他呼噜噜往嘴里扒着饭,肉片很少,土豆也没烂,根本对不起他掏的五块钱。但他只能艰难地噎着,吃了没几口,实在没心情,低头又点了一根烟。 刚点着,视线里多了一双深蓝色的厚底帆布鞋。 “师傅,借个火。” 李振华抬头看,是个挺漂亮的姑娘。穿着件白色的长袖防晒服,头发零零散散地扎着。大眼睛通鼻梁,嘴唇小小的,五官凑在一块非常赏心悦目。可是比地里的土豆好看多了。就是脸色不太好,一副几天没睡过觉的疲惫样子。 “你说啥子?” 姑娘重复,“找您借个火,我的火机找不着了。” 李振华哦了一声,将自己的打火机递了过去。 姑娘伸手接过,李振华瞟了一眼,不是他多想看一个年轻姑娘的手,这姑娘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比她的闺女还小呢。 他注意那只手,完全是因为姑娘的手背上有一道两寸来长的伤疤。 本来手就小,那道疤几乎横跨了整个手背。 李振华不禁想,这只手不会是断过吧? 不会不会,见过断了手指重新接上的,可是没听过还有半拉手掌断了再接上的。再说伤疤就两寸来长,又不是一整圈。 不是一整圈吧? 李振华又去瞥了一眼,正看着姑娘拿着火机将烟点着。 细长的女士凉烟,姑娘深深吸了一口,过了会儿才慢慢将剩余的烟吐出来。神情带着一种懒散,眼睛微微眯着,一瞧就知道憋了很久。 “谢谢师傅啊。”姑娘将火机还回去。 李振华问道:“姑娘是t市人吧,听口音就像。” “师傅去过t市?” “送过土豆。”提起土豆,李振华的脸再次阴沉下来,“太远了,路上要没白没黑跑两天,后来就不送了。” 姑娘没说话,站在旁边将一支烟抽完就重新上了长途汽车。 七月的天已经很热了,长途汽车上有空调,车厢一封闭,售票员就禁止吸烟。坐这种夜车的人都是为了省钱的农民工,没有不抽烟的,都抽起来,车厢非笼了不可,估计司机都看不清玻璃了。 李振华打算再抽一根再上车,掏出烟盒来看了看,就剩两根了。 犹豫了会儿,李振华将烟收起来,拿着没吃完的盒饭也上了车。 车子熄了火根本没有空调,就这么小半个小时的功夫,车厢显得特别闷。 李振华扫了眼,看见了中后排靠窗窝在座位里的姑娘。 “姑娘不吃饭啊?” “有饼干。” “光吃饼干不行啊,那东西是好吃,可是不顶饿,这车到晚上都不停了,想买个东西都没处去。趁着车没开,下去买份盒饭吧。” 姑娘笑笑,“不喜欢吃土豆。” 李振华也乐了,“是不好吃,以前我种出来的土豆,就放点油下锅炒,都比这个好吃。不过现在不行了,地老了,收成不好,土豆也没营养了。” 姑娘没接话,看得出并不想攀谈。 李振华也觉得讪讪的,笑了两声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但他一直注意着这姑娘。 她看着比自己的闺女要小,一个人在外面瞎跑,也不知道父母担不担心。 李振华接连想起自己的闺女,过去好多年了,算算日子,就快到祭日,也该烧纸了。 到了后半夜,李振华感觉身边的空位置坐了人。 他睁着迷糊的眼,发现那姑娘坐到他旁边来。 “我旁边那个大哥打呼噜,晚上吃饭的时候应该还啃了一头大蒜。”姑娘叹口气,将防晒服的帽子罩上来,身子一矮,窝在座位上睡觉。 眼睛一闭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将眼底的青色都盖住了。 李振华没了困意,直勾勾看着前座的椅背。 他又开始想自己的闺女,很多年前,也是夏天的晚上,他送闺女去s市上大学。半夜饿了,他翻兜子里的蒸土豆吃,把闺女给吵醒了。闺女说:“爹,等我毕业了在s市混好,就把您接过去,以后您再也不用守着那块地种土豆了。” 当时李振华可舍不得闺女了,就知道低着头巴巴应着。 后来闺女逢年过节也不回家,说是做兼职。再后来毕了业,进了公司,每次打电话过去都是忙。都夜里十点多了,还在公司加班。 他见天守着那个破手机,就等着闺女的电话。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他坐车去s市接闺女回家过年。在租的房子楼下等了一晚上,快九点的时候闺女才慢腾腾地踩着高跟鞋回来。 看见李振华的第一眼,闺女就哭了。 到现在李振华都记得当时的情景,闺女哭得妆都花了,两个大黑眼圈,搂着李振华说自己好累,每天都要看领导脸色,同事也排挤她,在大城市打拼的不知道有多辛苦。 李振华心疼闺女,执意让闺女过了年就不要去上班了。 闺女不乐意,这么灰溜溜辞职,以前的罪不就白受了。 大年初五的早上,闺女还是坐车回了s市。 之后两年,一次也没回来过。 李振华守着地里的土豆盼啊盼,等啊等,最后却等来了s市公安南分局的电话。 闺女在下夜班回来的路上遇到抢劫的歹徒,拼死抵抗,结果被歹徒捅了几刀,送医后抢救无效死亡。 接电话那一刻,李振华的天就塌了。 他去s市认领尸体,看着从尸体冷藏柜里推出来的黑袋子,登时瘫倒在地。 他老婆走得早,自己又当爹又当妈将闺女拉扯大,闺女才27岁,人生的一半都没走完,就这么先离他而去。 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闺女,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要这样见面。 “阿雪啊……”他看着袋子里闺女苍白冰冷的脸,如何叫,都叫不醒她。 李振华想到这些,眼眶酸得不行,抬手在自己布满了皱纹的脸上使劲搓了搓,将脸埋在布满老茧的手掌里闷声喘气。 身旁的姑娘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这一切。 长途汽车驶进隧道,在车厢昏暗的灯光里,姑娘轻轻地开口。 “那个歹徒,抓到了吗?” 李振华一瞬以为听到了幻听,以为是天上的闺女在出声问他。他猛然间抬起头四下张望,对上了身旁姑娘平淡哀伤的一双眼睛。 “抓到了吗?那个害死你女儿的歹徒。”姑娘又问了一遍。 李振华不明白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怎么就知道这件事,是警察?是侦探?是那种电视剧里有什么超能力的女战士? “我叫夕时,我可以穿越时间回到过去。” # 抢劫李晗雪的那个歹徒,在第二天就抓到了。 是自首。 歹徒叫岑斌,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为了控制他沉迷游戏,岑斌的爸爸停了岑斌所有的零用钱。逼得没有办法,岑斌偷了家里的一把水果刀到街上晃悠。 他只是想找个单独的人吓唬一下。 这年头有什么人会跟命过不去呢,只要吓唬住了,要来几百块钱,他就可以重新回到游戏里称霸天下。 偏僻的巷子里,路灯一个比一个昏黄,岑斌蹲在墙根底下等着落单的人从跟前路过。 可是几个小时过去,愣是没有这样的人出现。 游戏里的帮战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是帮主呢,对阵服务器里最强的帮派,如果这个时候他不出现,以后还怎么面对帮派里的200来人。 他越来越着急,想着,下一个,就下一个,不管是谁,什么人,他都要上去。 然后李晗雪就出现了。 错过了最后一班公车,李晗雪从距离住处很远的地铁站口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 她的高跟鞋不合脚,早上上班的时候又太匆忙忘了带上下班路上替换的平底鞋,很远的路,她走得费劲。 远远就看见了岑斌。 两个人四目相对,那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在岑斌的手里闪着冷冷的寒光。 李晗雪即刻掉转头跑,可这偏偏就刺激了岑斌。 他等了一晚上,帮战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了,他等不到下一个人,而李晗雪独自一人,就算穿得老土保守,身上也不可能一分钱都没有。抢了钱再跑到最近的网吧,如果顺利,他还能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夹脚的高跟鞋跑不过耐克的运动鞋。 可是李晗雪偏偏不配合,将米白色的皮包死死抱在怀里。 “求你了,我就剩这点钱了,我还要交房租,我还要给领导的孩子随份子。” 岑斌才不管这些,她从李晗雪的话中只听出了她包里有钱。 “给我,快点,不然我捅死你!” 这不过是一句吓唬人的话,十七岁的岑斌连鸡和鱼都没杀过,更何况杀一个人。他的手也在抖,在和李晗雪争抢皮包的过程中,他一次又一次将水果刀凑近李晗雪的手。 只要划一刀,估计疤都不会留,李晗雪绝对会因吃痛而松开皮包。 但就是这试探性的一划,李晗雪用力抵抗了一下,手背上一道长长的口子皮开肉绽。 也许是见了血,也许是两个人都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说不清到底是谁先红了眼,李晗雪去夺那把水果刀的同时,岑斌也扬起了刀。 第一刀刺中了肩膀,第二刀准确地扎进了心脏,第三刀、第四刀应该都在胸口,但岑斌已经闭上了眼睛,只知道自己胡乱地捅着,温热的血溅在他手上。最后滑腻腻的水果刀脱了手,他拿起李晗雪的皮包转身就跑。 到网吧的时候,帮战已经结束了。 他们帮赢了,而带领帮派人员指挥战斗的是他一直看不爽,特别想踢出去的人。 群里都在说,“那个家伙好厉害,比帮主还厉害。” “这么关键的时候,帮主怎么没出现。现在上线还有什么用。” “还不如让只听风海来当帮主呢。” “同意同意。” 岑斌看着这些对话,愤怒的将键盘砸向了显示器。 他气冲冲离开网吧,一路狂奔。 奇怪的是路上的人都在避让他,他这才迟迟想起来,刚才冲进网吧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钱就开了机子。他砸了显示器,网管居然也没有上前来阻止他。而李晗雪的米白色皮包好像还在座位上…… 岑斌低头看到自己染血的手,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 夕时睁开眼睛,该知道的她已经都知道了。 她看到的比李振华说的要清楚许多,甚至很多李振华不知道的,她也都真真切切地看明白了。 “我可以去救下李晗雪的命。”夕时对李振华说。 李振华摇头,他总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梦里遇到一个和自己闺女差不多的姑娘,他期盼着这姑娘能有点电视剧或者电影里的超能力,能帮他挽回一些遗憾。于是这个姑娘就说自己能够回到过去,能够改变那些始料未及的事情,能让阿雪活着。 “姑娘,你怎么办?”李振华痴痴地垂着头,“你回去了,还回得来吗?” “回得来的。” “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否则我对不起你的爹妈。” “没事的,他们已经过世了。如果我是为了救一个理应活着的女孩子的命,就算我出了事,他们也会理解我。” “姑娘,你到底是……” 话没说完,长途汽车再次驶进隧道。 李振华觉得手背上一暖,随即感觉就消失了。 车子驶出隧道,李振华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他朝前头看过去,光线昏暗,中排靠窗的位置上好像有个戴白色兜帽的身影。 李振华将身子缩回来,啊,果然是个梦。 第2章 熬 夕时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黑暗回廊里待了多长的时间。 起先只是因为疼,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似的,她拼劲了最后的力气只是为了多看一眼还没来得及闭合的回廊入口。最后力气耗光,看到的画面又太过震撼,支撑她的精神终于瓦解,绝望如同黑暗回廊一样深不见底。 夕时闭上眼睛,算了,就这样吧。 于是在黑暗中,夕时沉沉睡去,散去了所有的坚持和戾气,第一次觉得有黑暗将她紧裹竟让她如此踏实。好像她理应就该在黑暗中沉寂,外面的人和事,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和她无关。 这一睡,于夕时来说,跟睡了宇宙洪荒一般。 等她再醒过来,除了手背上一道狭长而明显的伤疤之外,身上的伤都已经长好了。 夕时这才静静坐在黑暗里回想之前的事。 想起“夕时”最后诡异的笑容,想起吕程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开始夕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坠楼的一瞬间,就像死前都会回顾自己的人生,在短暂的几秒钟内,她的大脑高速的运转,那些没想明白的,前后对不上因果的,一下子都清晰地摆在她的眼前。 杨玺的死只是一种假象,是人们对他肩上过多压力的误解。 他并没有到跳楼才能解脱的地步,因为她和“夕时”找到nogi帮助了他,他的人生轨迹有了新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在这段时间并不是改变,是一种顺承,只是夕时不知情。 杨玺得知夕时帮助了他,虽然酒店里流言蜚语,但他的重点始终是夕时。 是夕时为什么肯一次次帮他。 他约了吕程想要问问她的情况,选在顶楼,确实是因为那天是满月,月朗星稀,只是月圆人不圆。 可是他还没等来吕程就先一步等来了夕时。 真正坠楼的应该是夕时,但在刹那间,杨玺救了她,因为某些巧合,他不幸坠楼,而夕时因为蝴蝶效应或者时间的关系,从那段时间离开,所以杨玺的死就被安上了很多的揣测。 最能震慑人心的揣测,就是他不负导师压力,选择了跳楼。 这样一切就都对上了。 杨玺死了,彭丽三年来始终陪在他身边,用女朋友自居并没什么过错。在很久以后的清明节,对杨玺仍旧怀揣着一些感情的彭丽遇到了聂凤萍,她于心不忍,带着聂凤萍来见徐立辰,而后就见到了夕时。 但是夕时出现在过去,注定要改变一些人的记忆。 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杨玺,可是杨玺已经死了。彭丽和聂凤萍的记忆逻辑会有改变,但一切都要等夕时从黑暗回廊中走出去,面对她们,她才能知道蝴蝶效应对她们到底做了多大的改变,记忆又产生了怎样的逻辑。 这就是薛定谔的猫。 当关着猫的盒子打开之前,猫既是活着的,也是死的。两种情况同时存在。 只有当盖子打开,一种可能坍塌在另一种可能中,才会迎来结果。 夕时回溯的时候,彭丽和聂凤萍还在不认识她的那条线里生活着,一个将希望寄托于徐立辰能够治好聂凤萍的病,一个将希望寄托于夕时的黑暗回廊,期盼着再一次的自杀就能够见到心心念念的儿子。 而当夕时回到九年前和六年前,命运将他们统统放进了薛定谔的盒子里。 杨玺的结局既是活着,也是死了。 只有当夕时从黑暗回廊中出去,结局才会敲定。 只是这种选择并不是夕时能够控制,在被拽回黑暗回廊之前,杨玺好好在顶楼上,他的命运已经改变了,夕时出去,也只是去迎来一个她回溯后应该有的结局。 想明白这些,夕时忽然锥心的疼。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夕时”会在黑暗回廊中待了三年。那三年对她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可是再煎熬,吕程的结局仍旧是既有好的也有坏的。只要“她”不出去,吕程的可能就同时存在。“她”做了那么多选择,也只是想吕程能够有个好结局。 但是蝴蝶效应总是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将好结局坍塌在坏结局里。 “夕时”不想去面对,就在黑暗回廊里逃避了三年。 黑暗回廊里的时间是静止的,静止等同于漫长,“她”熬着无边的时间,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里,熬着自己的隐忍。 三年…… 现实中的三年时间,黑暗回廊里可能度过了地老天荒。 但相比吕程的等待,三年算得上什么。 是她欠他的。 夕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这个伤是怎么造成的,她根本想不起来。 可是有一点她确信,当她砸向地面的一瞬,她并不是摔在地上,而是砸在了“夕时”的身上。 “她”什么时候出现的不得而知,但“她”的的确确救了夕时的命。 六层楼的高度,一百斤的重物砸向“她”,“她”必死无疑。 “她”不是很讨厌她吗,为什么还要救她呢? “她”始终为了吕程能够有个好的结局而回溯在各个时间里,就算“她”不会受到蝴蝶效应的影响,但是记忆呢?夕时不相信“她”一点影响也没有受到,只是“她”不说,逻辑上的混乱终究可以被强大的内心摆平,“她”就这样熬过来了。 但是死在吕程的怀里,算得上一个好的结局吗? 在“她”那么多次的回溯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比让吕程哭得撕心裂肺还要好的结局吗? 还是说,能够死在吕程的怀里,已经是对“她”来说,最好的结局…… # 当夕时终于选择走出黑暗回廊,现实已经迎来八月的酷暑。 她有一间小小的仓库,在t市郊区的小房子里。 没人知道这里,包括徐立辰。 很多东西出现在这里,又在这里消失。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看看,毕竟她已经一无所有,那个装着她全部家当的登山包遗落在“夕时”的车上。 仓库里有一小笔钱还在,几件替换的衣服能够带走。 剩下的对她来说,全部变得可有可无。 她有想过再去找徐立辰,可是在她选择这次回溯的开始,她就想着,如果能够一起改变徐立辰的结局,就是最好。 只是事情的改变始料未及,她还没来得及去接触徐立辰的过去就发生了太多的事。 现在对她来说,或许再也不去找徐立辰,自此消失在徐立辰的结局里,已是她能做的对他最好的事情。 那些混乱的记忆,她也终能用强大的内心摆平。 而吕程,她和“夕时”的死,是她们能给他的最后结局。从此他的世界里不再有她的存在,时间会慢慢磨平一切。 ——在没有我的时间里,吕程,请你忘记我。 ——你的好结局我给不了,我离开,你要好好的。 # 夕时独自上路,没有目的地。 因为没有身份证,夕时只能选择长途汽车。她需要尽快离开t市,多留一秒,她都担心会遇到不该见到的人。 她的运气这样差,回溯了两次,都遇到吕程。 她的运气这样好,回溯了两次,能遇到吕程。 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她的离开和选择,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选了最快发车的一班,目的地是z省。 上车的一瞬间,夕时的耳畔听到一声叹息。这声音和身边真实存在的人发出的声音并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夕时也说不上来。像是有人在她的后脑勺说话,但又并非近在咫尺。 是个男人,有些岁数的男人。 夕时的背脊冒了一身冷汗,窝进座位里后,她迅速戴上防晒服的兜帽,心里仍有余悸。 车子开动后,检票员给每个人的车票撕票根。 经过李振华的时候,李振华的票不知放到了哪里。票根是三段,进车站的时候已经撕下一段,检票员撕一段,自己留存根。如果没买票,李振华根本上不了车。他希望检票员能够通融一下,但检票员不依不饶,最后是李振华重新补了一半的票价才算过去。 夕时也记住了李振华争执时说的自己名字。 李振华。 好老派的名字,振兴中华吗? 检票员离开,李振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声叹息,让夕时猛然一惊。 是他。 可是,为什么是他? 傍晚的时候,长途汽车停在加油站加油,留了半小时时间供乘客吃饭。 夕时看着李振华蹲在食堂门口吃饭,本来并不想下车的,可是再三思量,她还是下去了,站在李振华的面前,找他借了一个打火机。 夕时从黑暗回廊出来就开始重新抽烟,一口烟吸进肺里,似乎就能戒掉喜爱的酸。 她当着李振华的面吸了口烟,烟劲一瞬间上头,她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名字。 李晗雪。 夕时回身看着李振华,李振华也在偷偷打量她。 ——李晗雪,是他的女儿吗? 重新上车后,夕时开始回想自己的变化。她从顶层坠落的时候,就算压在了“夕时”身上,她也并不是完好无损。她同样受了很重的伤,可是当从黑暗中醒来,她的伤却都已经好了。 遇到李振华,选择了这辆长途汽车,意识到一个叫李晗雪的名字…… 夕时想,或许这是黑暗回廊给她的一种暗示。 她又要开始回溯的旅程了吗? 是不是随着不断增加的回溯次数,她也正在开始成为“夕时”? # 坐到李振华身边是夕时自己的意愿,当她的胳膊肘碰到正在发愣的李振华,很多的画面开始在眼前闪现。 就像身临其境,一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李振华和李晗雪的结局。 果然——夕时想——在黑暗回廊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她终究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叫夕时,我可以穿越时间改变过去。” 当她这么说完,李振华没有像过往遇到的那么多人一样,震惊或者怀疑,他似乎正盼着出现这样一个人来救救他。 夕时说:“我可以去救下李晗雪的命。” 李振华却开始担心她。 有这样的父亲,李晗雪是幸福的。让这样一个年迈的父亲承受女儿的死,夕时也不想看到。她没再多说什么,留在这段时间对她来说也是煎熬,不如回溯,反而更让她自在。 她的手搭在李振华的手上,很快,她就重新回到了黑暗回廊。 回到。 夕时站在黑暗里,嘴角几不可见的向上扬了扬。 再出来时,时空已经转换了。 夕时站在s市繁华的地段,寒冷的深冬,江面上吹来一阵阵冷风。 到这时夕时才意识到自己太心急回溯了,她连日期都没有看,也忘了季节。闪进一家服装店,夕时毫不犹豫地买下一件军绿色的厚实外套,看看表,已经晚上7点多。 她要去那条小巷,在李晗雪到达那里之前,先遇到岑斌。 s市对夕时来说并不陌生,这样繁华的都市造就了无数人的梦想,也葬送了无数人的梦想。 在夕时的印象里,她至少答应过五个人离开s市。 现在她又回来,一切都还没有变。 变的只是时间。 2007年1月15日,这是夕时在巨大的荧幕外墙上看到的时间。 小巷并不难找,只是距离市区很远。 夕时在小巷附近观察了几圈,行人稀少,过往的车辆也都疾驰而过。但这里的房租很便宜,对李晗雪这种挤进外企,有各种开销的人来说,租这里的房子最合适她。 但并不适合一个单身女孩子。 夕时在冗长深远的巷子口吸了吸气,刚要走进去,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轿车刹车声。 车子的大灯白花花照着这边,夕时睁不开眼,走进巷子里才回头看,是一辆宝来轿车撞上了路边的垃圾桶。 夕时没当什么,可以四人并排而行的巷子在为数不多的路灯照映下,等着她的踏足。 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岑斌? 夕时身子一僵,慢慢往前走,心却不由自主地慌乱跳起来。 “夕时……是你吗?” 夕时脚步一滞,可是没敢停下来,仍旧一步步向前走着。可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浑身上下都绷着一股劲,心底里一个声音不停重复:不要回头,不要回头,走下去,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的牵扯。 可是吕程的声音那么悲伤,他步步紧跟,鼻子抽了一声,好像哭了。 “求你了,夕时,如果是你,你回头看看我……” 第3章 爱 夕时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她知道吕程就在身后,但她不能回头,许多事功亏一篑都在心之一念。她已经给吕程带来足够的伤害,往后的纠缠将会带来所有人都无法承担的惨烈后果。 如果结局未知,一切还能搏一搏。 可是命运如影随形,谁都逃不开已经注定好了的结尾。 但凡有一点希望,就不会有“夕时”,也不会有吕程的无望结局。 所以夕时咬紧了牙关,脚上千斤重,也一步步往前挪着。 身后吕程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停住了。 “夕时,求求你,如果真的是你,我不会要求你任何事,我只是想,只是想确定你……还活着。”吕程的声音被偏僻小巷里的回声打造出易碎的质感,用一种可怜的、让在意的人根本无法拒绝的声线乞求着。 夕时的嘴唇在发抖。 但她仍然在缓慢的往前走。 “夕时。”吕程再次叫她,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他的声音那么悲怆。 “夕时。” “夕时。” 他一遍遍叫着她,她却仍旧没有停下。每一步都像走在泥泞的沼泽里,她不敢有一点犹豫,否则只能深陷。可是沼泽不会放过她,那些柔软的淤泥从脚踝蔓延至小腿,从小腿一路往她的心里钻。 像被灌了水泥,身体变成石块,越来越沉。 “夕时——”吕程的声音已经喊起来,“我爱你啊。” 我爱你啊,就算你不肯回头,我还是爱你啊。 夕时最后的防线崩溃了,沼泽已经将她拖拽到底部,只留下一个不清醒、不理智、无法再思考的脑袋在外面。 呼吸被噎在喉咙口,她终于停下脚步,在阵阵的耳鸣下,听到身后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脚步声。 夕时迎来一个久违的怀抱。 他从背后抱住她,彼此心脏的位置紧密贴合。 她能感受到吕程的胳膊越收越紧,箍住她的肩膀,让她丝毫也动弹不得。 没有一直背着的登山包,夕时的身躯显得愈发单薄。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需要。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瘦小的身躯终于被炙热包裹,瞬间就让已经铁石心肠的她化成了一湾静谧的湖水。 “夕时——”吕程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颊和耳廓上,“我只要你活着。” 要不要再说什么绝情的话呢?夕时想。 ——你只要我活着。是的,我活着,你可以放开我了。 ——可是“我”确实死了,死在你的怀里和你的眼前。 ——你求仁得仁,“我”也求仁得仁。 ——咱们两不相欠,这样不是很好吗? 都很好,一切都很好,骗人骗己的好。 夕时的眼眶干涩发胀,可是她再也流不出眼泪。 “吕程。”夕时声音一顿,原来叫出他的名字会让心这么难受,“吕程,我很好,我没有事。我只是不想见你。我们之前说过的,我不想见你,就不会见你。我消失在你的生活里,和死没有什么区别。让你承受我的死,我很抱歉,可是我没有什么理由支撑我再站在你的面前。你就当我死了,比让你一直等着根本不会来见你的我,更好。” “好”字一落,吕程的手臂骤然变松。 他用力将她掰转过来,“好?什么是好?夕时,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我的话你从来都不信。你为什么这么看不起我。不管你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有什么苦衷,我说过我会等你。多少年,我都等。你用一场坠楼来打消我的念头,你到底还想怎么伤害我?你不能这么自私的,你不能这样看扁我对你的感情。” “我并没有看扁你……” “你有!”吕程激动地打断她的话,手上的力道早失了分寸。 他用着几乎能将夕时提起来的蛮力,将她扯近他,四目对峙,“你有,你压根从心底里不相信我的话。等你怎么了,你可以让我无望,让我沉堪,给我几世纪几辈子的遗憾,但你不能不让我等。那是我的权利,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做不做得到是我的事,可你不能连机会都不给我。” 夕时不敢看他的眼睛,那目光太灼烈,感觉一眼就能看破她的虚假外表。 但吕程根本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夕时,那天你说天亮分手,我醒着,因为答应了你,所以我没有追你,也没有逼你。我等你等了三年,可是你回来见的不是我。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吗?” 他这么声嘶力竭的,表现出来的却不是愤怒。 他在委屈,在难受,所有的悲伤和不理解都展露出来给她看。 较劲似的,想要看一看她到底在坚持什么,自己到底在她的心里有多大的份量。 “吕程。”夕时的脸白得纸一样,通红的眼睛望着他,目光中仍旧充满了绝望,她说:“吕程,现在是你在贪心不足,我还活着,你还要什么?” 一句话,将吕程打回了原型。 他因为激动不停地喘息,胸口一下下起伏,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要你。”吕程声调低低的,觉得自己不占理,前后话又对不上,索性将夕时再次抱在怀里,“夕时,我记得我还说过,如果我再找到你,就绝不会再放开你。” 夕时的脸埋在吕程厚实的外套里,她习惯性地嗅了下,在熟悉的柠檬香之外,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夹杂在针织衫上。 他,开始抽烟了吗? “吕程,如果我们在一起后的结局注定不好,你或许会死,我该怎么办?” 吕程身子一僵,“所以你就要死在我前面吗?” 他将夕时推开一点,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那天,坠楼的那天,楼下的不是你,对不对?” 夕时脸色瞬间黯下来,始终躲避着他的眼睛。 而吕程继续说:“三年,我见过你几次,隔着远远的,你背着登山包行色匆匆。可是我发觉,那不是你,不是我要找的你,所以我根本就没有上前去。夕时,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我来说,我只要你,如果是因为什么人在阻挠你,夕时,请你相信我,没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 听了这话,夕时非常意外,“你,见过我?” “是,三年的时间我一直在找你。我见过你,至少五次。但是从我对你的死起了怀疑以后,我就发觉,其实有很多地方可以分辨,神色和举手投足间,都有很多细小的差别。” 夕时嗓子发哑,“你能够分辨出来?” “能。”吕程说得很肯定,“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钟,在我脑子里都跟电影画面一样清晰。可以倒带快进,可以暂停播放,我将看到的人和你的影响重合,虽然非常像,像到同一个人,但不是你,就不是你。刚刚我在路边瞧见你的身影,就那么一眼,我就确定了。” 夕时的内心此刻异常煎熬,她想起“夕时”的话—— “你低估了吕程,你的信写得再隐晦,他也能窥出他想要知道的。所以我也终于知道了,吕程为什么会抗拒我。” 是的,她低估了吕程。 “我写给你的信,你看到了?” “信?”吕程想了一下,“你说的是你坠楼后口袋里放的那张纸条吗?” 夕时发愣,“纸条?我说的是我离开酒店的时候,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留了一封信。” “我……”吕程挠挠头,“我没有看到啊,我当时,恩,心情不好,你离开没一会儿我就也走了。不过你写了什么?地址吗?还是什么?” 夕时摇头,“没什么,就是让你不要来找我。” 吕程瘪瘪嘴,觉得肯定是这样的。 “纸条上,写了什么?” 吕程想了想,脸色忽而一变,拉起夕时的手放到嘴边,笑着说:“这么冷的天,我们不要站在这里了吧。你看你的手多凉。”他捧着夕时的手呵了口气,白色的烟雾徐徐袅袅,将温度传递过来。 夕时声音哽咽,在吕程拽着她迈步前,她轻轻扯住他,“吕程,你难道不问我,为什么还有其他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吗?” 吕程只当没听见,拉着夕时往巷子外面走。 “吕程!”夕时大声叫他。 吕程无所谓,将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笑得坏坏的,“那纸条啊,我放在枕头下了,你跟我回去,我找给你啊。” 吕程脸上的笑容像是乌云过去后,天边的一道金边。 明明刚才的他还痛不欲生,把最可怜嘴委屈的一面展露出来让夕时心疼。 这才多一会儿,他的笑容已经开始带着明媚。 因为,她吗? “吕程,我其实……” “夕时,这个时空里有多少个你,我也能一眼就把我要的你找出来。” 吕程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收敛一些,可是已不再痛苦。 他在表明,他在乎的并不是夕时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能力。 他要的,只是她这个人。 # 夕时的脑子里挤进了太多的匪夷所思,她不明白吕程既然没有看到她留下的那封信,为什么还会猜测到这么多。 一句“时空”足以表明他所知道的一切。 就算没有全部,也绝对可以达到七八分。 而对于“夕时”,他究竟又知道多少? 夕时思考了太多,根本没有注意到吕程带着她已经走到了巷子口。 那辆撞在垃圾桶上的宝来轿车还闪着大灯,一个裹着羽绒服的短发女孩子在车旁跺着脚,听到脚步声回头看,鼻头冻得红红的,对着吕程扬起一个笑容。 不过看到夕时,她的笑容僵了一下。 而夕时看到她,也同样的僵住了。 夕时突然想到,在和吕程纠缠的这段时间里,她根本就忘记了最为主要的事情。而现在他们走出了巷子,那么巷子深处的某个地方,此刻就正在上演着一场令人心碎的命案。 可是,那个短发的羽绒服女孩子,正是李晗雪。 “你总算出来了,不然我都要报警了。我不会开车,车放在这里也不安全。”李晗雪嘴里呼出的哈气将脸都快茫住了,眼睛里雾气蒙蒙,笑容也有些坚持不住,“这是你朋友吗?” 吕程将口袋里交缠的手掏出来给李晗雪显摆,“我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我女朋友。” 李晗雪哦了一声,对着夕时眯了眯眼,“你好。” 夕时笑得比李晗雪还要僵,两个女人面面相觑,感觉似乎都心照不宣。 僵了几秒,李晗雪拎着皮包走过来,“那我就在这里下车了,顺着小巷子一路走下去就到我租的房子了。”说着已经越过夕时身边,“那我就先走了。” 吕程对着她的背影喊:“巷子里黑,小心点,有事打我电话。” 李晗雪停住身子回过头,“好的。” 夕时的肩膀瑟瑟发抖,她抓住吕程的外套袖子,嘴里呵出大团大团的白雾,“把她叫回来,把李晗雪叫回来!” 第4章 要 夕时的声音很大,在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巷子里显得特别突兀。 李晗雪只走了十多米,她很焦急地想要离开这里,可是高跟鞋夹脚,走得并不很快。夕时的声音尖锐地刺进她耳朵里,她停住脚回头看,过了一个坡度的拐角,已经看不见他们了。 犹豫了一会儿,李晗雪还是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她突然意识到,夕时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呢?吕程告诉她的吗? 可是吕程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女朋友了,也断了联系。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单方面的寻找她。而这会儿,这个一直“消失不见踪迹”的女朋友却知道她的存在和名字。 所以这个夕时,其实始终都在关注吕程吧。 李晗雪低头看看自己夹脚的高跟鞋,就算高度已经接近8厘米,她还是很矮。 也不够瘦。 人也不聪明…… 李晗雪嘟了嘟嘴,萎顿地走进小巷的黑暗里。 高跟鞋发出哒哒的声音,巷子深处越来越黑,隔很远才有一个路灯,还昏暗地照不出多少光亮。两排都是低矮的门面房,但都是屋后,夹出这么一条小巷来,堆放着凌乱的货物和垃圾桶,半点屋里的灯光也透不出。 李晗雪平时跟本不从这里走,安全意识她还是有的。 可是刚刚的情况,她只能一条道走下去,坐上车一起回去的话,不知道要多尴尬。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精致菜肴下的白碟子,唯一的作用就是陪衬,好烘托这份菜肴有多么可口美味,精致上乘。 那还是算了,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就这么脑子里转着吕程的事,李晗雪直到被一束光闪了下,这才抬头看见路边蹲着的人影。 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应该还是学生。留着板寸头,细长的脸,细长的眼,裹着一件品牌运动服。 如果不是那男孩的手里有一把甩来甩去的水果刀,李晗雪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最近时常有持刀抢劫的新闻出现,她下意识将自己的米白色皮包抱在怀里——刚刚发了工资,一沓子钱封在信封里,本来是想请吕程吃饭的。 但就是这个防护的动作,让那个蹲着的孩子红了眼。 岑斌握住刀柄一下子就蹿了过来,李晗雪愣了下,随即掉头就跑。 可是高跟鞋让李晗雪根本跑不过岑斌的运动鞋,才跑了两步就被岑斌拽住皮包带子。 “把钱给我!” “求你了,我好不容易才转正,刚发了工资,还有房租要缴,还有很多要随份子的地方,求求你,我也没有钱,让我走吧。” 岑斌根本不理会李晗雪的托词,说了这么多,只验证了一点,就是这个皮包里有钱。 刀子的冷光闪过李晗雪的眼,扬起的一瞬,握刀的手突然被控制住。 岑斌红了眼,来了一个有钱的,又来一个不要命的。 岑斌抬脚就往突然出现的夕时身上踹。 这一脚揣在夕时的膝盖上,很疼,夕时不由想,真是一报还一报。 但因为吃痛,夕时因此松开了手,手心掠过刀锋,岑斌的手一偏,夕时的手心齐刷刷划了一个大口子。 看见冒出来的雪珠,李晗雪大惊失色地尖叫起来。 夕时偏过头瞪她:“快跑啊!” 李晗雪看看夕时,又看看她手上冒出的血珠,一时傻了眼,根本迈不开步子。 岑斌在这片刻的僵持下,反应得很快——或者说时机给了他动手的机会——他扬起刀就要朝夕时刺下去,却被突然闪出来的一脚踹在了手腕上。 水果刀在黑漆漆的小巷子里划出冷冷的一道弧线。 吕程的腿还维持着飞踢的姿势,修长有劲的跟柄□□似的,直刺对方的软肋。 没了水果刀的保驾护航,又杀出一个明显有些功夫的男人,岑斌在同时面对三个人的情况下,立马就泄了气势,怯生生地瞪着吕程。 吕程收回腿,抓着夕时的手看,“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带你去医院。” “不要紧,并不深。” 夕时的手被捧在吕程的手心里,毫不意外的,一点都不再察觉疼痛。 吕程没再说什么,将夕时往李晗雪的身边推了推,转身揪住了岑斌的衣领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拿着把刀装样子。你还记得你多大吗?你知道你一刀下去会是一条人命吗?” 岑斌只剩沉默。 吕程问的这些,他一个都没有想过。 吕程又补充了一句,“你有想过你一刀下去之后,你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岑斌用力绷着劲,嘴角紧紧撇向一边,活脱脱一个街边小混混的样子。 可从他的穿衣打扮看,他的生活绝对不会太差。而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夕时看着这一切,刚刚升起来的一点伤春悲秋很快就散掉了。 她回溯为的不是岑斌,是李晗雪。 李晗雪已经救下了,岑斌的事她就管不了了。 谁能管得了谁,用的是谁的标准,卡的又是谁设定的道德底线。 夕时平静地说:“你走吧,以后不要这样了。” 吕程吸了口气,斟酌了一会儿,放开岑斌的衣领,将他往后面推了一把,“看你年纪小,最好不要再惹事了。” 岑斌还有些不服气,但他对吕程又有一种畏惧,愤愤哼了一声,掉头朝着小巷深处走去了。 吕程拉着夕时的手也要走,“我送你去医院。” 夕时点点头,又问李晗雪,“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我没事。”李晗雪咽了下口水,脸上挤出一丝干笑,“没有你我就受伤了。谢谢。” “一个女孩子不要走这样的巷子。”夕时对她也笑笑,“一起走吧,先把你送回去。” 李晗雪看向吕程,吕程的视线始终落在夕时的脸上。 李晗雪心里猛地一疼,摇着头说不用,“我到路口打辆车好了,你们快去医院。” “一起走。”夕时仍然坚持。 吕程终于妥协,“一起走,你家住的也不远,先把你送回去,然后我们也回去了。” 我们…… 李晗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轻轻地说:“好。” # 回去的路上,吕程开车,夕时坐在副驾驶。 她的手已经不流血了,当时看着挺吓人,其实刀口划得并不深,只是齐整整一条线。夕时又翻过手背来看,多神奇,只差一点,手背上的伤疤就可以和手心上的伤口圈成一个环。 现在她也算得上是断掌的人了。 都说断掌的人命不好,现在想想,她的命是真不好。 李晗雪到了楼栋口就赶忙下车了,站到夕时这侧的窗户边,对着吕程和夕时点了点头。 在车子重新开动前,夕时将自己的手背伸过去给吕程看。 “你是用这个区分我的?” 吕程的脸隐在光影里,看不见什么表情。 “有这道伤疤的是我,没有这道伤疤的就不是我。”夕时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透着一种疲惫至极的懒散。她已经有了判断,并不急于得到一个答案。 吕程说:“那时我跑下楼的时候,抱进怀里的就已经不是你了,对吗?” 夕时不由打了个冷颤。 吕程开车技术很好,车速很快,但很平稳。和他的话一样,平叙中带着稳重的力量。 “我并不知道你的手受了伤,我只是有我自己的判断。” “什么判断。” “那你记得死在我怀里之前,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夕时一愣,“夕时”在临死前和吕程说了什么吗? 真相?她们的秘密?彼此的身份? 吕程嚅着嘴唇,过了会儿平静地说:“‘她’对我说了‘谢谢’。”他转过头来看了夕时一眼,将夕时煞白的脸色尽收眼底,“为什么要对我说‘谢谢’?有什么值得谢的,你的死对我来说就像剜掉了胸口的一块肉。谢谢——” 他笑,干冽的,但是不凄苦。 “能死在我怀里,对‘她’来说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我知道,如果是你,你绝不会这样做。”吕程很笃定,就跟夕时不急于得到他的答案一样,他也并没想从夕时那里得到一个真相。 吕程继续说:“夕时,我什么都不要了,所有,我说忘就能忘,决不追问。但是——”他空出一只手,将夕时受伤的手握得紧紧的,“我只要你。” 夕时内心困苦难受,可是张开嘴,她只说得出:“你弄疼我了。” 吕程轻轻笑了一声,“从你离开的三年零四个月中,我唯一确信的只有一件事,有的时候,疼痛是让人最能记住的东西。你流血,你疼,你才能记住我的话。” # 车子很快开到了最近的医院,规模不大,但是包扎还不成问题。 清理伤口的时候,吕程坐在夕时的旁边,并不靠近,彼此之间留着半个人的距离。就是对着的膝盖,中间也存有一丝微妙的距离。 这种距离让夕时很难过。 她回想刚刚,当吕程将她抱在怀里说着恳求的话的时候,他情绪的张力让人动容,让人软弱,让人内疚。可是现在,才过去多久,一场无疾而终的抢劫就将两人的关系变成这样。 “嘶——” 夕时被双氧水刺了一下,皱着眉将手抽了一下。 吕程急忙探过身来,凑近时,耳朵擦过夕时的鼻尖,蜻蜓点水的触碰,让夕时的胃痉挛起来。 她咬着嘴唇呢喃,“你在怪我。” 吕程僵愣住身体,夕时的声音虽然小,可是就响在他的耳边。 他慢慢将身子坐回去,手搭在膝盖上,慢慢攥成了拳。 “我不怪你,不怪你。”吕程重复着,又说:“我只是怪我自己,没有杨玺重要,也没有李晗雪重要。” 吕程再抬起头,眼圈通红一片。 那种极力忍耐的脆弱,反而将他的底牌亮个干净。 当着护士的面,吕程呼了口气,舔舔嘴唇说:“你这次,是为了李晗雪的事来的,对吗?” 见夕时不说话,他的喉结耸动得更厉害,“我只是突然想明白,夕时,你最一开始就是为了杨玺来的,三年后你也不是为了给我制造一个假象。而这一次,你不是怀着愧疚和对我的感情出现在这里,你只是,只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可是后面的话却已经很明显了。 夕时一字一字接了下去,“我是为了李晗雪回来的。” 压垮吕程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了。 他用一双通红的眼看着夕时,那双眼睛里不再含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找回心爱东西的感恩。他的目光变得陌生,可是在陌生中,还剩着最后一丝的希翼。 “你爱我吗?” 包扎伤口的护士已经四十多岁了,推了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匆匆收拾好纱布就走了。 在没人的问诊室里,两人的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泄露自己的悲伤。 可悲伤就像医院里经久不衰的消毒水味道,一直萦绕在两个人的身体周围,挥之不去。 过了好久,医院外传来急救车的鸣笛声,值班的医生护士都跑出去。走廊上人声喧杂,移动床在地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夕时想,在生离死别的地方谈爱情,真是奢侈的行为啊。 她看看自己包扎好的手,漠着一张脸起身从吕程身旁走过。 吕程没动,但是声音压抑到了极点,“夕时,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这样对你是最好的。” 吕程蹭地站起来,凳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拖地声。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好坏,凭什么?你不能仗着我爱你就对我这样,夕时,我不要公平,也不问结果,我要你。” “要我什么?”夕时反问他。 这话的意思很容易歪解,而事实上,夕时就是要让吕程歪解。 吕程的脸上已经露出灰败的颓丧,他不住的点头,随即,眼泪就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夕时的心已经揪成了一团。 可她想,断了吧,跟命比起来,她算什么? 比起好结果,一时的难过愤怒悲伤怨恨,又算什么呢? “吕程……” “你又要走了对吗?”吕程截住夕时的话,泪水钻进嘴角,让那拼命攒起来的笑容带着撼人的力量,“我下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终于,所有的坚强都瓦解了。 夕时捂着脸痛哭起来。 她想,如果没有这些回溯中的媒介人,她的回溯会贯穿在吕程的青春岁月中。 可她每一次的回溯都会改变他们的未来,他会从不认识她变成认识她。一年后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酒吧,对他来说,她不再是一个陌生人。她穿插在魏毅然时间里的一切,其实早已坍塌在蝴蝶效应里。 没有下一次了。 她这么认为的…… 第5章 慰 “没有下一次了,吕程,不会有下一次了。” 夕时呜呜咽咽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眼泪打湿手上缠着的纱布,她将自己的脸捂得太紧,几次剧烈的喘息后,纱布几乎让她窒息。 吕程慢慢走过来,伸出去的手臂僵了好久,却始终不敢聚拢。 想要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份安慰,一份让她无所畏惧的勇气。可是吕程发现自己除了什么都不想要外,他自己也一无所有。 所以这是不是夕时不肯给他机会的原因呢? 因为他没有,所以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彼此都想索取,可自身却没有任何东西拿去交换。 吕程将手臂收回,默默站着,过了会儿说:“既然得不到你,那你能给我讲讲你的事吗?什么都好,只要是你说的。” 不问真假。 夕时将手挪开,脸和眼睛都红红的,却已经比刚才卸去了很多的防备和抵触。 吕程扬了一点笑容给她,夕时噙着泪花点了点头。 # 夕时干脆将手上的纱布当成了手帕用来擦眼泪。 吕程瞧着她的模样,心里其实难受得要死。可是到头来,他没再像从前一样大喇喇将自己的感情付诸于行动,他只是看着,声音低沉地说:“走吧。” 两人从问诊室里出来,门口的急诊大厅已经挤了不少人。 医生和护士来回穿梭,急诊台里值班护士不停拨打电话。有几个警察也在,看见夕时和吕程,先是露出警惕的怀疑,看见夕时手上的纱布才松懈下来。 这时有医生从拉起的帘子里走出来,“患者的伤势太严重了,全身大面积烧伤,初步断定为重三度。我们这里的医疗设备有限,建议抓紧时间转移到市区里的烧伤医院。” 有些岁数的警察回头问正在接电话的年轻警察,“联系到了吗?” 年轻警察嗯嗯啊啊地点着头,捂着听筒对上岁数的警察说:“已经从现场的皮包里找到了伤者的信息,女,25岁,单身。” 看见上岁数的警察翻白眼,年轻警察忙哦了一声,“姓名李晗雪,z省人。” “赶紧联系伤患家属吧。”医生说完,转头就回到了帘子后面。 上岁数的警察无奈地歪了下头,“这怎么闹的,我们又不是负责这个女的来的。”说着又问年轻警察,“小刘,那男孩的信息呢?联系到家长了吗?” 年轻警察挠头,“他不肯说,咬着牙在那较劲呢。” “妈的,都特么赶一块儿了。”上岁数警察推开年轻警察往另一个帘子里走,不客气的呵斥声从帘子里断断续续飘出,“岑斌是吧,打电话叫你家长过来!都特么皮开肉绽了还不肯开口是吧……” 到了这里,紧紧攥在手掌里的沙终于全部落了出去。 夕时觉得眼前黑蒙蒙一片,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静寂将她的无妄放大了无数倍。 她站在黑暗回廊里,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突然咯咯笑起来,心里想着,是不是老天就是这样无情,有些人,该死就是该死,挽救了一次波折,就还有各种各样的波折随之而来。就像电影里如影随形的死神,你觉得骗过了他的眼睛,可其实他一直都在,捻捻手指,就轻易将一个人的性命带走。 可到底谁该死? 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对一个人的性命不依不饶。 李晗雪还只是一个刚步入社会还没有完全适应的,单纯的,对所有人都抱有善良之心的普通女孩子。她努力的学习,从家乡一路考到大城市,咬着牙关一步步在大城市里打拼着,希望这个无情的城市能够给她一席之地。 仅仅是一双脚站立的方寸之地而已。 夕时在黑暗里渐渐恢复平静,她第一次觉得这样不公平。 “夕时……夕时……” 有声音在黑暗回廊里不停地飘荡,夕时猛然抬头,四处皆是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声音却真切地仿佛近在咫尺。 是吕程。 他在叫她。 “吕程!”夕时大声地回应,可是并没有用。 她开始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虽然不明白吕程为什么也会在黑暗回廊里,但对于一个普通人,拽进黑暗回廊绝对没有好事。 她已经是这样的命运,怎么还能将吕程拽进来。 不能的,绝对不能。 但事实上,当夕时一步步在黑暗中前行,周围的黑暗渐渐变浅,黑幕褪去,她看见了医院门口几近疯狂的吕程。 “夕时——”他低低地压抑地唤着她。 夕时忽然发现,吕程很瘦,比三年前,比半年前都要瘦。背影在夜色里微微颤抖,显得更高,更萧索。 她出声叫住他,“吕程。” 这声音让吕程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他陈了好几口气才回身,脸上挤出淡淡的笑容,“去哪了?” 夕时说:“回去了一趟。” “我以为——”吕程哽了一下,艰难地说:“你不会回来了。” “是回不来的,可是我听见你叫我。吕程,你不觉得累吗,你完全可以去找一个不会让你这么疲累的人来爱,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不值当的,我说走就会走,总是这么不留情面,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可是你等了多久呢?” “我在等一个结果。”吕程说,“你终会有走累的时候,我不希望那个时候,你的身边没有人。我等着你,等到了,就是我的。” “等很久呢?” “十年八年,我等着你。”吕程信誓旦旦,一步步走到夕时面前,声音突然温柔下来,“只要你舍得。” 他是这样的人,只要胜券在握,就敢明目张胆。 夕时想,就这样吧,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大方告诉他。他已经猜出许多,没必要再让他为了弄不清楚的事情继续伤脑筋。这是她欠他的,一个解释,一个选择。 她能从黑暗回廊再次回来,说不好是究其什么原因,但因果循环,总是有些道理的。 更何况,李晗雪和岑斌的结局,还等着她。 # 和年轻警察攀谈了一会儿,夕时终于知道了两人受伤的原因。 李晗雪租住的屋子是老房子的筒子楼,几年前就规划要拆,但是有几家合不拢就一直滞留在这里。后来开放商撤资,筒子楼就没人管了。管道老旧,今天断水明天断电,这次就轮到了煤气故障。 李晗雪的屋子在筒子楼最里面,紧挨着煤气管道。 她一整天都不在家,回家后满屋子的味也没有察觉。拿着手机在插座上充电,结果就发生了煤气爆炸。 冲天的大火,直接将李晗雪震出了屋子。 邻居们紧忙报了警,救护车来的时候,邻居才刚刚将她身上的火扑灭。 夕时想要进去看看李晗雪的情况,年轻警察不让,说情况太严重了,不建议她看。夕时身子抖了一下,吕程在旁边安慰她:“烧伤最怕感染,还是等过了危险期再说吧。” 夕时后背一身冷汗,对警察说:“她只有一个父亲,在z省,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 年轻警察又开始挠头,这时护士从手术室拿着单子出来,直奔年轻警察过来,“病人情况紧急,需要立即手术,家属来了吗?我们这里需要立即签字才能手术。” “我来签。” 说话的是吕程,让夕时很意外。 吕程说:“我是她领导,家属赶不过来,我先签,你们抓紧时间手术。” 两个字签完,夕时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而另一边,岑斌在上岁数警察的胁迫下,也终于妥协通知了他的父母。 岑淼和方圆很快开车赶来,岑淼有个很大的啤酒肚,一进门就怒气冲冲,站在急诊大厅问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在哪里。岑斌的母亲方圆在一旁拉着,已经将近晚上10点钟,方圆的脸上却有厚重的一层脂粉,描眉画眼,头发梳得精致。 在看见方圆的一瞬,夕时的头皮嗡一下炸开。 许多的画面在眼前闪现出来,年代久远,一帧帧画面里的人都还年轻,充满着欢声笑语。 随即画面变得灰败,生离被说成是死别,谎言和隐忍在主人公的脸上变成一道道沟壑。 主人公是李振华,他死去多年,但实际上是抛夫弃女的妻子,就是方圆。 这些过往,夕时并没有在李振华那里看到。 是不是到最后,李振华也并不知道用水果刀捅死他女儿的,就是女儿同母异父的弟弟。 可方圆一定知道,所以才会躲起来,没让李振华发现。 多可笑的一场宿命,彼此互相牵扯,姐弟的第一次见面,却成为了最后一次相见。 # 岑淼一把拽开了急诊病床外的帘子,躺在床上的岑斌鼻青脸肿,被他老子吓了一跳,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 岑淼更快,上手就揪住了岑斌的衣领子,使劲一扯,将岑斌拽下了床。 “让你在家好好待着你偷跑,跑到外面就知道打架惹事。瞧你这副样子,真给老子丢人现眼。有能耐你出去打,没能耐就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当缩头王八,别出去丢人去。” 方圆在一旁死死拽住岑淼的胳膊,“这是在外面呢,对孩子吼什么,他身上还有伤。” “有伤?他就是没伤老子也得给他打断条腿。” 岑斌从地上爬起来,一歪一扭,却还想逞能,“你打,你有本事直接打死我。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你外面那儿子多讨你欢心啊,你就喜欢婊~子的孩子。” 话一说完,岑淼搂手给了岑斌一个耳光。 站在急诊台边上的上岁数警察说:“子不教父之过,有这样的爹就难怪有这样的儿子。一个人在小巷子里乱晃,得罪了人,十几个人追着他打。还能现在这么大声,真是他命好,被人报了警。要是等出事了以后再报警……哼……” 夕时冷冷地说:“他该进监狱的,却逃过了。” “嗨,现在这种孩子,进拘留所也就关个15天,出来还跟以前一样,没用。” 夕时脸上淡淡的,抬头正望进吕程的瞳孔里。 吕程问她:“你知道什么?” “知道很多,但是现实太伤人了。” “我陪你。” 他说着,将夕时的手拢进掌心里,“我有一壶酒,足以慰清风。” 夕时笑笑,“我要去做一回坏人了,其实我做了很多次坏人,但以前都是没的选,这次却是我想干的。” “放心去,我在这里呢。” 夕时朝着方圆走过去,远处的走廊贴着瓷砖,灯光将她的身影照在墙面上,一个清清瘦瘦的身影,已经快要齐腰的长发未梳,之前用皮筋扎起来的印子在头发上折出一道道波浪。 夕时看着瓷砖镜面上的自己,恍惚间,她以为看到了“夕时”…… 40.第⑥章 胁 然而转折总是忽如其来,和邵令航所有的纠葛也都始于昨晚。 一到初八买卖发,昨晚生意特好,姑娘们供不应求,连花魁贴身服侍的丫头都给派上去用了。但花魁到底是花魁,不能自己亲手铺床打洗澡水。苏可不在客人跟前晃,人后一时落了清闲,干脆就去帮花魁收拾屋子。 说好了要上楼的姑娘,提前都会打招呼,房里怎么布置,放什么东西都是有规矩的。 苏可还懂些,先是焚上特制的香饼,然后站在澡桶前按着比例往里面添香露。正闻着玫瑰花香心旷神怡呢,外面忽然传来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吵杂声。 要知道花魁住的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上来的,自有手下在楼梯处拦着。 苏可以为那手下不知哪偷懒去了,拧着眉从里间的屏风后头走出来。 她刚露头,门外就丢进来一个人影——没错,是丢。 门外两个男子朝她扫了一眼,嘿嘿一笑,随即就合上了房门,顶着门框对屋里这人喊:“来都来了,没有让你不知何味就回去的道理。人我们都给你备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晓得伐,赶快受用吧。”说完嬉笑声渐行渐远。 被丢进来的人在屋里抓着门框摇门,但青楼房间的门都是往外拉,外面似乎是用什么东西顶住了,他使了大力气也推不开。 生气之余,他偏头看向了她。 这是邵令航第一次瞧见苏可,站得很远却有个清晰的轮廓。未施粉黛,一身素裳,和这花花绿绿的青楼显得格格不入。 当时他脑子里的头一个想法是——不愧是好兄弟,果然知道他的喜好。 而苏可也在打量他。 来了秦淮一趟,苏可对漂亮姑娘看得审美疲劳,漂亮公子哥儿也瞧得差不多了。但眼前这个人还是让她苍老的心咯噔了两下。 面若冠玉眸似星辰?不不,不是那种温润如玉白面书生,也不是风流倜傥俊俏公子,是英挺的眉幽黑的眼,脸庞上每个线条都像是用刀精心刻画过的,勾出锋利的线条,不逊的轮廓,将俊美逼成一种气势,让人错不开眼。 瞧着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将男人的成熟稳重演绎得极为到位。 苏可觉得他有一种魅力。 不过现在肯定不是芳心乱颤的时候,刚才外面的那两人已经将话说得很明显了。 在青楼里混生计,苏可懂得自保,三言两句便听出话音儿,知道自己被认错成了姑娘,现下已经成了狼嘴里的食。她强自镇定下来,落落大方同公子摆明自己的身份:“锦蝶姑娘刚出去醒酒了,不知公子这么快就上来,公子先歇歇,我这就去把姑娘叫来。” “门……”他的声线浑厚低沉,像是寂静黑夜的深谷里吹来的一股风。 苏可定睛看着他,他推了推门,继续道:“门被东西顶住了。” 顶住了? 苏可看着那两扇纹丝不动的门,脑中闪过了“俎上鱼肉”四个字。待宰不是她的性格,但眼下却没有别的办法。苏可腹诽着,脸上端出职业笑容来,“公子坐下歇歇吧,我来料理。” 邵令航倒也听话,闻言就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外间圆桌前的杌子上。 苏可瞧了瞧他身上这件石青色缂丝长袍,像是京城那边的裁剪和绣工,暗忖此人非富即贵,兴许是皇城根儿下的王孙贵族也不一定。而且听他口音也不像南方这边的人,虽然喝醉了,举手投足间还是有几分贵族门庭的优雅。腰背挺直,双手撑在膝头上,不怒自威的气势,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教训人惯了的。 果然,邵令航见她站在里间不动弹,偏了偏头,“怎么还不过来料理?” 苏可心想,不是我不想过去料理,我是怕过去了被你料理。 002 春风不度美人 僵持了须臾,苏可见他有几分恼意,忙提裙从里间走出来。没敢直接从他跟前过,绕着圆桌走了半圈,躲开他到的门口。 门确实被这公子的几个狐朋狗友用东西从外面顶住了,苏可不顾形象,费了好大的劲儿把门往外推。堪堪推开一点,扒着门缝一瞧,敢情是过道里摆花瓶的条案桌。但这帮人真是坏啊,条案桌宽一尺,长五尺,他们没说将桌子横着挡,居然竖着挡,刚刚好卡在门和走廊之间。 也就是说,除非外面有人将桌子搬走,否则怎么推,多大劲儿推,这门也开不了。 “财升!财至!钱来!”苏可扒着门缝使劲朝外喊,喊了一遍无人应,又喊了第二遍。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冷哼,“你在念咒吗?” 苏可转过头去,邵令航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她忽觉一丝尴尬,干笑了两声,“这是我们这里几个手下的名字,图个寓意嘛。往常这顶层都会有拦客的手下守着,今儿不知哪儿逍遥去了。门外的桌子挡得太严实,他们不来,这门估计是开不了了。” 邵令航不置可否,但神色间已露出了几分认命的感觉。“有醒酒汤没有?或是浓茶。” “解酒汤要去厨房拿,浓茶我想想办法。”苏可先应下来,但也为难。 花魁的屋子她很少来,茶叶收在哪里她真是不知道。可也巧得很,圆桌上的托盘里就有个茶叶罐,打开瞧确是茶叶,只是香味扑鼻。她递过去给邵令航瞧了眼,“这个行么?” 邵令航闻到那味道就皱了眉,但不解酒的话现在是连路都走不稳了。思虑片刻,愁眉苦脸地扬了扬手,“泡一杯吧,浓些的。” 幸而桌上的茶壶里是新蓄的水,茶叶很快沏开,只是茶汤红润香气甜腻。苏可端给他,脸上表情有些诡异。 邵令航问她:“下毒了?” 苏可苦笑,“那可怎么敢。我只是在看这颜色特别,别是姑娘们日子里喝的那种茶。” 邵令航端着茶盏的手僵了僵,苏可忙道:“那好歹也是茶。” 邵令航觉得苏可太敷衍他,伸手将茶盏递到了苏可面前。 苏可和他始终隔着圆桌站,这也算是自我保护意识使然,觉着和喝醉酒的、又男人气息如此强烈的人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只是她低估了一个男人的身长,那邵令航隔着圆桌递过茶盏,居然已经到了她眼跟前。 呵呵,这胳膊还没有伸直呢,要是伸直了,一把就能抓住她吧。 她还是不要和他硬对着干比较好。 于是苏可接过茶盏喝了口那红药汤,不甜不涩不苦,看着红幽幽的,喝下去却像水一样。她又喝了一口,最后一饮而尽。 “不是我说的那种茶,公子放心喝吧。”苏可忙给邵令航又重新沏了一杯,因为没味道,所以茶叶便抓了许多,沏出来的茶汤红得似血。“这,这很浓了,公子一口气喝了,不要品咂味道。” 邵令航眯缝起眼来,“你确定?” “公子喝不喝随意的。”苏可在醉香阁游走半年,风浪也算见识了不少。再说宫里九年也不是白待的,所以说话自有分寸。 不确定的事她不担着,没有根据也不会随便许诺。他要拿她话柄,她自然不肯。 她将茶盏推到邵令航跟前,自己又走到门边去瞧外面的动静。 邵令航看着这盏血汤,犹疑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拗过这股劲,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了。 苏可又在那里念咒:“财升!财至!钱来!” 邵令航听她喊,抬手揉了揉眉心,“取这样的名字管用吗?” “管用不管用的,为的是个吉利,兴许财神爷就听见了呢。”苏可无心答着话,眼睛扒着门缝使劲往外瞧,可惜这一层半个人影都没有。苏可重重叹一声,无奈转过身去,只是微微抬眼,却撞进一片深邃的眸光。 他正盯着她,但脸上瞧不出任何的悲喜。 苏可想,这个人还算规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坐在那里岿然不动总好过动手动脚。所以话还是得张罗起来,不说话一尴尬,手脚就要活泛了。 于是苏可便顺着刚才的话说下去,“财神爷要是肯撒下大把钱来,老鸨头一个高兴,对我们这些混饭吃的就管得松些。但凡要是连着几天生意不好,挑错打你个几十板子,她解气了,我们可就遭殃了。” 邵令航仍旧揉着眉心,过了半晌才恩了一声,算是表示他在听。 苏可觉得自己有些傻,男人怎么会喜欢听这些事呢,于是搜肠刮肚。但平日里跟姑娘们能说说笑笑的,跟个爷们儿说话就不知聊什么了。想了想,开口问:“公子是京……” “你被打过?” 苏可的话被邵令航截断,顿了顿,倒是没想到他还能接着她刚才的话聊下去。于是忙回:“我算机灵些的,来了到现在还没有挨过板子。” 41.第⑦章 想 001 纠葛始于昨晚 邵令航自认不是个鲁莽的人,但看着脚边的箱子,他觉得,或许还是银票更省事些。 不过她昨晚说过,比起银票,钰娘更喜欢白花花的银元宝。 她还说,要是钰娘不肯放她走,让他抓起银元宝乱扔,钰娘爱钱,定会让手下跟班去捡,她就可以趁乱逃跑了。 后来她说,跟公子说笑呢,公子别当真。 想起她的话,邵令航的嘴角几不可见的抿了一下,支在膝头的手微握成拳。 钰娘姗姗来迎,风韵犹存的脸上笑靥如花,视线先在地上的箱子上打了个转,后才顺着宝蓝色缂丝连云纹的袍角扫上去,心里却跟着一惊。 不是说来赎人的么,怎么端着这么一副喜怒难辨的脸? “这位爷是想赎人?”钰娘搓着双手上前。 “苏可。我要带走。”邵令航简单明了。 钰娘挑了挑眉,视线再次落在木箱子上——这样的箱子放银元宝,怎么也要万两,能买下她醉香阁所有的姑娘了,甚至花魁。他却要赎苏可。是她听错了吗? “苏可是我们这里……”钰娘有些拿不准。 不过邵令航没等她说下去便接了话,“她只是这里的一个领家,我知道。” 钰娘脸上一僵。 邵令航又道:“但我愿意用一个秦淮花魁的价钱赎她走。” 他说完挥了下手,身后两个常随将地上的大箱子开了盖,五十两一个的官银大元宝整整齐齐码放在箱子里,顶棺顶盖。 他道:“这里是一万两。” 钰娘吸了口气。十年前名动秦淮的花魁倩娘,赎身价也不过八千两。这其中有多少哄抬的成分,秦淮的人都心里有数。况且这些年出了多少花魁,又被赎走多少花魁,没一个价码能抬这么高。 苏可不仅比肩,甚至还超过了。 这可倒好,秦淮河畔这么多家青楼,还从没听过有身价一万两的领家。钰娘抚着心肝自觉长脸,这事要是传出去,醉香阁在秦淮就是数一数二的了。真是没想到,苏可还有这样的本事。 那么,苏可到底是什么人呢? 在钰娘这里,苏可只是一个在老家混不下去,没有办法才来秦淮讨生活的遣出宫女。半年前宫里下了道旨,遣出了少说也得有五千的太监宫女。京城内外人满为患,稍微没有路子的根本谋不到活计。那些不想被家里人随随便便嫁给鳏夫当续房,或是给大户人家做小妾的宫女们,有自愿的,有被诓骗的,有赌气的,好多都来了秦淮。 所以凝香跑来说要介绍个姊妹,钰娘眼都没抬就让苏可到了跟前。 而苏可其人,中人之姿,没有漂亮到惊艳,却漂亮得让人舒服。硬要挑个词来形容,就是赏心悦目。虽然是二十二岁的老姑娘了,但模样肉皮都跟十七八岁的似的。 钰娘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苏可是个能给她赚钱的。只是苏可倔得很,虽然轻声细语,但咬死了也不愿做接客的姑娘。凝香也在一旁搭腔,说苏可会识字能算账,绝对能给钰娘分忧。赚钱的姑娘一抓一大把,能当左右手的可没几个。 这么一说,钰娘倒是也来了兴致。当下情景,还是把人安抚住留下才是要紧。于是就将记牌的活分给了苏可,让她好好干。 记牌就跟后宫里佟史干的活差不多,记录哪位姑娘接了哪位客人,是领家分派的,还是客人单点的,客人是坐在下面吃酒取乐,还是跟着一块上楼过夜了。然后客人大方地给了多少赏也要记,明面上的和私底下的都得记录在案。也就是行话里的缠头。 这个活儿需要个油盐不进的人来干,不能姑娘们给点好处就乱记账,否则姑娘们存下私房,回头都赎身跑了。要说从老姑娘里挑一个干这个,难免有猫腻。从手下跟班里挑一个,除非是太监,否则更容易猫腻。 钰娘把这么个活分给苏可,干得好自然是左右手的材料,干不好的话正好挑了错处让苏可签下卖身契。横竖怎么权衡,钰娘都是受益的。 但老话怎么说的,是金子总会发光。 苏可在醉香阁干了两个多月,虽是记牌,却大大小小不知料理了多少事。尽管不在客人跟前凑乎,但整个楼里的姑娘却各个都很信服她。 钰娘瞧她有这本事,虽还有些犹豫,但也决心豁出一把,将苏可记牌的活停了,让她干领家。 领家就是理事的,在姑娘们中间算半个当家,负责训导和督促姑娘们接客。钰娘平时不现身,露面也只是招待贵客,大多时候青楼里张罗事情的都是领家。她知道苏可自始至终都想自保,所以言明,不用她招呼客,只负责管姑娘。而且是醉香阁所有的姑娘。要知道领家也是姑娘,苏可这这直接就成大领家了。 对于苏可来说,即便醉香阁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安身之所,可相较而言,能有份差事挣些钱,且还挣得不少,她也就顾不得别的了。 时间这么晃晃悠悠过去了小半年。苏可时不时给家里写信寄钱,让他们别惦记。但自己在哪又干什么,只字没提。 苏可觉得自己愈发活得像一尾泥鳅,每日插科打诨护卫着自己的底线,很累。时间长了,苏可看着泥泞的双脚才迟迟明白过来,这个地方,进得来出不去。她还能留有底线这东西,完完全全是钰娘看得起她。 不想被当作一盘菜端上桌,苏可只能更加的兢兢业业。 然而转折总是忽如其来,和邵令航所有的纠葛也都始于昨晚。 一到初八买卖发,昨晚生意特好,姑娘们供不应求,连花魁贴身服侍的丫头都给派上去用了。但花魁到底是花魁,不能自己亲手铺床打洗澡水。苏可不在客人跟前晃,人后一时落了清闲,干脆就去帮花魁收拾屋子。 说好了要上楼的姑娘,提前都会打招呼,房里怎么布置,放什么东西都是有规矩的。 苏可还懂些,先是焚上特制的香饼,然后站在澡桶前按着比例往里面添香露。正闻着玫瑰花香心旷神怡呢,外面忽然传来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吵杂声。 要知道花魁住的地方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上来的,自有手下在楼梯处拦着。 苏可以为那手下不知哪偷懒去了,拧着眉从里间的屏风后头走出来。 她刚露头,门外就丢进来一个人影——没错,是丢。 门外两个男子朝她扫了一眼,嘿嘿一笑,随即就合上了房门,顶着门框对屋里这人喊:“来都来了,没有让你不知何味就回去的道理。人我们都给你备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晓得伐,赶快受用吧。”说完嬉笑声渐行渐远。 被丢进来的人在屋里抓着门框摇门,但青楼房间的门都是往外拉,外面似乎是用什么东西顶住了,他使了大力气也推不开。 生气之余,他偏头看向了她。 这是邵令航第一次瞧见苏可,站得很远却有个清晰的轮廓。未施粉黛,一身素裳,和这花花绿绿的青楼显得格格不入。 当时他脑子里的头一个想法是——不愧是好兄弟,果然知道他的喜好。 而苏可也在打量他。 来了秦淮一趟,苏可对漂亮姑娘看得审美疲劳,漂亮公子哥儿也瞧得差不多了。但眼前这个人还是让她苍老的心咯噔了两下。 面若冠玉眸似星辰?不不,不是那种温润如玉白面书生,也不是风流倜傥俊俏公子,是英挺的眉幽黑的眼,脸庞上每个线条都像是用刀精心刻画过的,勾出锋利的线条,不逊的轮廓,将俊美逼成一种气势,让人错不开眼。 瞧着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将男人的成熟稳重演绎得极为到位。 苏可觉得他有一种魅力。 不过现在肯定不是芳心乱颤的时候,刚才外面的那两人已经将话说得很明显了。 在青楼里混生计,苏可懂得自保,三言两句便听出话音儿,知道自己被认错成了姑娘,现下已经成了狼嘴里的食。她强自镇定下来,落落大方同公子摆明自己的身份:“锦蝶姑娘刚出去醒酒了,不知公子这么快就上来,公子先歇歇,我这就去把姑娘叫来。” “门……”他的声线浑厚低沉,像是寂静黑夜的深谷里吹来的一股风。 苏可定睛看着他,他推了推门,继续道:“门被东西顶住了。” 顶住了? 苏可看着那两扇纹丝不动的门,脑中闪过了“俎上鱼肉”四个字。待宰不是她的性格,但眼下却没有别的办法。苏可腹诽着,脸上端出职业笑容来,“公子坐下歇歇吧,我来料理。” 邵令航倒也听话,闻言就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外间圆桌前的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