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美人膝》 1、七年梦醒 房里热闹极了。 程素素从乳母手上的碟子里取了块梅花糕。一边咬着,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母亲赵氏与一屋子女眷客气。穿越之后,她过的就是这样悠闲安逸的日子。七年了,本以为就是过一个小地主的生活。大哥中了秀才,乃是意外之喜,如今看来,倒也不坏。 女眷里打头的,是朱大娘子,娘家婆家都兴旺,她说话底气也足:“我早便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果不其然,儿子中了秀才,听说将入府学了?以后还有前程呢,你便等着享福罢!” 赵氏人逢喜事精神爽,顺口也夸了朱大娘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日后许配令郎。” 朱大娘子笑道:“那你把姐儿许给我家那小子,如何?” 一起到来贺的娘子们顿时哄笑了起来:“这话赶话的,怎地这般巧?!倒是门好亲。二位就先换了定礼罢!正是双喜临门呐!”颇有几分趁势就要将此事坐实的意思。 【什么鬼?】“叭嗒”一声,程素素手中的梅花糕落到了碟子里,仰头看着努力笑得慈祥的朱大娘子,一时措手不及。 程素素低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赵氏心里老大不乐意。朱家在本地宗族强盛,凡大家族,出的人才比小门小户的多,而一旦出个败类,败家的本事也比小门小户的更厉害些。十分不幸,三岁看到老,朱大娘子的儿子,就是后者。 且朱大娘子的性情也不能令赵氏喜欢,她儿子的性子倒有一多半儿像了她。施虐致奴婢身死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出了这等事,纵然人人知道是她做的,家族也要为她遮掩一二。赵氏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横死之人,终究有人会为她做场法事,赵氏的丈夫、程素素的亲爹,恰是个道士。 赵氏微笑道:“这等事,哪是妇道人家就能轻易作主了的?还要问过我家当家的。” 朱大娘子一撇嘴:“这话说的,那指腹为婚的,就心是急了么?不过是缘份到了。再者,谁不晓得你家程道士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你真是好福气的,我们都不及。我只要你的实话儿,我家在学里也还识得些人,到时候,让他们一起进学。哼哼~”众妇人又是一番附和。 赵氏一怔,程素素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朱大娘子这是威逼利诱全使上了,拿她大哥的前程来说事儿呢。程素素她爹是老道士拣来养的孤儿,外婆家从来都只存在于那么几封家书中。 所谓人脉,自然是没有的。 一个秀才,比起平头百姓,那是强了许多,并且有着无限的可能。然而,在地方宗族这里,要下个绊子,那也是容易的。脑筋清楚的人,是有成人之美的,而朱大娘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不会因此而报复,还真是难以预料! 最让程素素揪心的是,赵氏没有立时反驳,似在思考。若是寻常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的,程素素却是个穿来的伪儿童,赵氏与朱大娘子的态度她却能猜中几分。 与朱大娘子同来的一个妇人,也证实了程素素的猜测:“大娘子说的是,以后学里有什么人得罪大郎,大娘子也可相帮。”潜台词便是,朱家或可对在府学里上学的人施以颜色。 赵氏慢慢开了腔,一字一顿,很慢很坚持:“大娘子,我可不是好胜妇人,专一辖制丈夫。大事,须得问过当家人。” 朱大娘子心道,谁还不知道谁?你这是装贤惠。口里却附和道:“是是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说去,不过咱们一处说话,我只有问你想不想。做不了主,总还是有个喜欢不喜欢的吧?” 赵氏作沉思状,她顾忌朱家,也心疼女儿,未免要将利弊、后手都想清楚,因而没有立时回绝。 ―――――――――――――――――――――――――――――――― 沉默得令人窒息。肚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大盆冰,程素素慢慢地将梅花糕在碟子里摆好,缓缓抬起头来。 朱大娘子越看她越合意,她可不只是愚蠢暴烈,相反,她肚里有一本账。程家人口少,根基浅,原本朱大娘子是看不上的。程素素的大哥今年十四岁中了秀才,这就不一样了。 秀才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是―― “少年进士,能有几人?中进士者,多是三、四十岁,至于五十多岁的进士,也不是没有――这些人早便成家了。纵有少数年轻未婚者,也被高官显贵家抢了去,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们寻常人家的。想要进士女婿,就得拼眼光,趁早下手,陪着他从秀才、举人一步步走过来。”这是朱大娘子父亲早年讲过的话,只可惜,朱大娘子运气不好,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秀才。 朱大娘子自家没闺女,沾不上这一宗好处。可她有儿子,别人不识货,想找个家世也出色的儿媳妇,略难。更兼娘家哥哥不肯亲上做亲,便把主意打到了程素素的身上――程家这一宗倒是很划算。 且看程素素,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皮肤白嫩,见人也不怯。大红的绸袄,颈子里挂着赤金嵌宝的项圈儿,手上小金镯子,一看就是家里精细养着的娇儿。家里人喜欢她,将来她夫家有事儿,就不能不管她。早抢早好,等到程素素的大哥哥程犀真个发迹了,再想结亲就难了。 这么一想,便要将手上一对赤金的竹节镯子褪下来,往程素素的手上递。口里说:“回去便教我家那个央了媒来,再正经下礼……” 赵氏伸出手来要拦,她心里乱了一回,终于被朱大娘子这土匪抢亲的模样给激怒了。 程素素却不敢再将希望放到赵氏身上了,她今天受惊不小,七年来,赵氏养她,自是没得说,凡事无不顺遂。弄得程素素便以为人生便是如此,一帆风顺,平安到老。经此一事,她才发现,自己的麻烦,多了去了――这位亲生母亲,也不是很靠得住。 程素素挂着一背的冷汗,决定靠自己度过这个难关。然而七年安逸生活,让她的心理年龄不增反减,脑子也钝了一些。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来。眼见这镯子便要递到跟前了,程素素的脸,终于变色了。 2、装神弄鬼 想不出对策来,索性不想,程素素翻掌向外,坚定地道:“我不要!”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谁都没有想到程素素会有这般举动。朱大娘子的脸上,也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略一顿,随同朱大娘子一同前来的一个青衣妇人,声音尖而上扬,像把锥子,刺痛着所有人的鼓膜:“哎哟,姐儿这是害羞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这是“害羞”?】程素素瞪了过去,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到门外! 乳母卢氏快手快脚地将程素素掩到了身后,今天这阵仗,再迟钝的人也觉出味儿来了。朱大娘子这是立逼着想成事呐!真是作怪!平素不是两眼翻天,很瞧不起人的么? 卢氏不说朱大娘子,却对这青衣妇人道:“这位娘子好不晓事!府上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鬼话,也能当着姐儿的面说?!” 赵氏也慢一步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悦:“大娘子这是做甚?三娘,把姐儿带回房去。” 【不让我在场,说不定被你们蒙头给卖了!】程素素心中大急!倒是卢氏的话提醒了她――鬼话! 做了道士的女儿,于怪力乱神,总能多知道一些…… 程素素双手扳着卢氏一边侧腰,打卢氏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来。手指着朱大娘子,眼睛却盯着朱大娘子的肩膀,说:“你想要,管她要,别瞪我。” 她方才又惊又急,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声音也有些异样,听到一干女人耳朵里都觉怪异。再一瞧她,眼神有些发直,仿佛中邪一般,看着朱大娘子身后的什么物事。 朱大娘子算得上此次的贵宾,坐在上座,她的背后,唯有一张屏风而已。 众妇人不由心里发毛,程素素的爹就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道士,她小孩子眼睛又干净…… 装神弄鬼凑效,程素素鬼话越说越溜,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鬼一般,从头打量到脚,口气里满是好奇:“你身上怎么往下流水?” 赵氏吓得也顾不上矜持了,冲上前来,拿袖子挡在女儿的眼睛,有些惶然地道:“不许再看了!什么都没有!” 众妇人颇有些知晓朱大娘子之事,不由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惧意。青衣妇人与朱大娘子亲为亲厚,深知朱大娘子虐婢致死之事。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个,刷地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得紧。 诸人见她这样,越发坐实了心中猜测。 赵氏对卢氏道:“三娘,把姐儿抱去……人呢?叫官人来!”她叫的官人,便是程素素的爹,人称程道士的程玄。 随着小丫环跌跌撞撞冲出门外,青衣妇人终于失声告辞:“我回家去了!” 她一开头,仿佛大堤上开了一个口子,原本猜疑不定的妇人们登时有了计较。纷纷说:“我家中有事。”、“原想贺了大娘子便去庙里上香,我这便去了。”、“我们当家的吃酒去了,我须回家照看炉火做醒酒汤吃。” 茶盏也倾倒了两三个,椅子也碰翻了一两张。 朱大娘子脾性大,原还算镇定,狐疑地打量着程素素。同来者接二连三惊走,她的心里也开始不安了起来。赵氏见状,也绷不住温婉的面孔,挺身上前,与卢氏并肩,将程素素挡在了身后。 朱大娘子讨了个没趣儿,心下也是不安,勉强道:“那,我也回了。那事儿……” 赵氏别过头去:“大娘子慢走,我要给孩子压惊,就不送了。” 朱大娘子愈发急躁起来,蹬蹬蹬地往外走去,背后,隐约听到赵氏模糊的声音:“素素,就看一眼,要镯子的人,走了没有?” 程素素大声道:“没走,趴她肩膀上呢。” 朱大娘子听到“没走”,心头一松,听到后半句,不由挥着帕子在双肩上不停抽拂。 程素素正讨厌她,又追了一句:“咦?手绢儿从那人身上穿过去了?娘……” 赵氏大急:“不许再看了!” “她不看我,盯着大娘子脑袋吹气儿呢。” 朱大娘子脚下一个踉跄,骂扶着的小丫头:“眼瞎了么?跌着我了!你靠我近点儿!” 小丫头满心不愿,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凑近了些。朱大娘子心情正差,往她臂上拧了一把:“小贱人,躲躲躲!养你不如养条狗!” 程素素偏要与她唱反调:“怎么跑到另一边儿肩膀上去啦?” 朱大娘子得了明确的指示,用力抽拂另一边肩膀,希冀听到想到的话,程素素偏又不再开口了。直到跨出内院儿,才听程素素说:“那人跟着朱大娘子走了。” 朱大娘子打个寒颤,发誓立时要去上香! ―――――――――――――――――――――――――――――――― 眼大朱大娘子离去,赵氏才想起一事,问程素素:“你以前也能见着这个?” 程素素心里转了好几回主意,道:“不能。” “你……现在看看家里……有么?”赵氏问得很含糊。 程素素故意张眼一望,摇摇头:“现在没有了。” 说话间,程玄被小丫头请了过来。他走路不紧不慢,颇有几分神仙气象,十分赏心悦目。道观的香火钱比佛寺的多出好几倍,全凭他一张脸。 往日里看到他,赵氏纵然口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美意,今日却是顾不上了。急急迎上来,如此这般一说:“快给她做场法,烧碗符水喝一喝,祛邪!” 程玄人是神仙样,做人也是神仙样。家事,但交妻子做主。道观事,自有弟子襄助。听妻子一说,便道:“也好。” 程素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喝符水?!!! 卢氏却急切又放心地道:“对对对!是得喝碗符水压压惊!” 程素素转身就跑,跑不过数步,便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旋即被这人揪住了小胳膊。抬一眼看,这便是她们家新晋的当家人,她大哥――程犀。赵氏道:“大郎,前面客人散了?” 程犀点点头:“是。事儿我都听说了。” 赵氏道:“那好,先给你妹妹喂符水喝。” 胳膊被程犀攥得紧紧的,程素素开始相信,自己走了七年好运之后,开始转运了。 预感是对的,道士家里,黄符朱砂桃木剑,一应俱全。程素素被长兄按住了,由母亲捏着鼻子,最后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亲亲手制作的符灰水。呛得鼻涕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一松手,程素素便干呕连连,午饭也吐了出来。程玄在一边摸着保养得十分洁净的长须:“秽物吐出来,就好啦!” 【也喂你一碗,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幺妹,喝完定神水,去歇一歇好不好?大哥给你买糖画去,你要蝴蝶的,还是蜻蜓的?” 程素素愤愤地扭头跑掉了。 ―――――――――――――――――――――――――――――――― 程犀也不恼,缓缓直起身,微笑着看她倒着一双小短腿进了屋,又看卢氏追进去照看,才换了脸色,郑重地对赵氏道:“阿娘,今天的事儿,我听说了。” 赵氏微有忐忑,长子少年老成,程犀板起脸来说话,她还真有些怵自己的儿子。见儿子说得郑重,赵氏不由道:“什、什么?不过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亏心事儿,连累咱家……” 程犀缓缓地道:“要是没有这桩亏心事,娘预备怎么答复她呢?” 赵氏一时没有合适的说词,沉默不语。 程玄忽然弯了下腰,摸摸足踝:“哎呀,站得脚疼。” 母子二人无言地一齐看向他,程玄一脸坦然地回望:“进屋坐下慢慢说嘛!”程犀足下一顿,恭敬地微一弯腰:“是。” 进到房里,依旧是赵氏待客时的模样,两个小丫头多喜和多福,手脚麻利地将散乱的杯盏收起来。赵氏摆摆手,二人赶紧用大托盘重上了新茶来。 程玄与赵氏上首坐定,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父子俩各端起茶盏,程玄慢悠悠地品茶,一字不说。 程犀缓啜一口,便放下茶盏,从容对多喜、多福道:“你们一个去厨下,叫王大娘给幺妹煮鸡茸粥,一个去看幺妹在做什么。拾掇出桌案香烛,家里驱个邪。” 有他发话,二婢心下大定,福礼出门。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 赵氏不安地问道:“客都走了?” 虽已问过一遍,程犀依旧耐心回答:“是,我让二郎、三郎看着小厮们收家什。这些事,他们也该学着做了。” 程玄还是不说话,程犀又问赵氏:“阿娘预备如何应付朱家?” 赵氏心中实有愧疚之意,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叫人告诉与你。” 程犀神色不变,耐心解释道:“看出来的。朱大娘子目下无尘,来咱家做甚?还带着帮手、挤开了咱家街坊亲近的人。为我贺考中了秀才?我是不信的。每逢科考放榜后,都是热闹结亲的时候。她没女儿,又这般殷勤,还能为了谁。她的儿子,好人家是不会想要结亲的,她想做成此事,必是威逼利诱。大约,还要拿毁我前程作要胁。是也不是?” 说完,却不见赵氏回报以他想知道的答案,程犀提醒得依旧很耐心:“娘还没说,是如何答复的呢。” 赵氏嘟囔道:“这些事,你不用费神,还是好好读书,不是要去见同年么……” 程犀道:“来得及。” 赵氏吱唔道:“朱大娘子强横,我待婉拒,你妹妹便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 “是蛮横罢?”程犀低笑一声,“蛮横的人,畏惧不过一时,贪欲却是一世。含含糊糊,只会给她坐实的机会。须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不要留下话柄才好。” “朱家势大,如何硬拒?”赵氏十分不赞同。 “直说便是。” 赵氏心中发苦:“你还年轻,哪知道权势二字的厉害?权势面前,没有我等硬气的余地的。朱大娘子虽不是高门,成事不易,坏你的好事却是容易的。能不得罪,顶好不要得罪的。容我周旋,说你妹妹神前批了签也好,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罢,不比硬拒了强?” 程犀轻蔑一笑:“朱家算什么有权势?以后遇着世代簪缨之族,他们说什么,娘便都要答应了吗?” “这――” “若朱大娘子坚持呢?” “这……”赵氏犹豫着,思忖片刻,犹豫道,“那……咱们便搬去你外婆家,多使些钱,将你户籍也转过去……” “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势大者呢?” 赵氏不语。 程犀十指交叉,松开,再交叉,如是数次,缓缓地道:“娘心里,怕是想,若无他法,便先允诺罢?最好不要。否则,母子情份,也便尽了。” 程玄手中的茶盏掉了,难得训斥儿子:“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程犀起身肃立,垂手道:“大约是书读得多了,觉得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便连人也算不上。今日陷手足,明日就要陷父母,哪里还会有人的情份?阿爹,我是读书人。” 程玄将茶盏踢到一旁:“哦。” 程犀对赵氏道:“爹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罢。朱大娘子一时惊吓,回过神来必要聒噪,这件事情我去办。” 赵氏脸红不己,问道:“你能怎么办?她家既是不讲理……” 程犀微笑道:“我有办法的,娘只管等消息就是。今天说的话,不必对幺妹再讲了。”语毕,躬身退了出去。 3、少年老成 灌了一大碗凉水符灰,程素素的肠胃便不适了起来。回到房里觉得腹痛,又是一番上吐下泄。卢氏忙上忙下,一面命自己的女儿小青给程素素倒水漱口,一面将程素素安置在床上,拿被盖了,又要禀了赵氏去请郎中。 程素素住在赵氏院子的西厢里,上房禀报十分方便。 程素素心里有疙瘩,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房门打开,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裹着小被子,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 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4、欲入坤道 道士的闺女,想当道士,家传手艺,有什么不对? 程素素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做了女冠,后台就是神仙,受世俗的干扰便会少很多。且她爹是道士,这样便利的条件不用,简直浪费!眼下她爹似乎有事要忙,暂时不宜打搅,不如多多留心,等他忙完了眼前的事,就提出这个要求。 想必,他老人家是不会反对的。 打定主意,程素素便留心卢氏与多喜说了些什么。 多喜似是不屑地道:“做他家女孩儿,也是前世不修,死了都不得安生。朱大秀才的儿子,哪是什么良配了?” 卢氏低声道:“没出嫁的女孩儿,孤魂野鬼,受不得供奉。这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了,做爹娘的也不算缺德了。” 多喜一噎,讪讪地道:“是这样啊。”她险些忘了这个事儿。 程素素不屑地撇撇嘴,心道,封建迷信!却又愈发坚定了要做女冠的决心。 卢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心满意足,向多喜道别:“我回屋去了,姐儿还睡着你,上房快说完了,你也盯着些儿。” 一转身,踩到了程素素的脚上,程素素疼得一声叫,卢氏吓得也是失声尖叫。叫到一半,看清了对方,才停下来。 屋里赵氏的声气传来:“多喜?怎么回事儿?” 多喜扬声道:“我看花眼了。”对卢氏打了个手势,卢氏俯身抱起程素素就走。 匆匆回到了房里,将程素素放到床上。卢氏剔亮了灯,担心地问:“姐儿,疼不疼?姐儿怎么黑夜里跑出去了?”小青也揉着眼睛从外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娘?怎么了?” 卢氏骂道:“你睡得死猪一样,姐儿独个儿出去了也不知道!” 程素素道:“我悄悄出去的,不怪她。” 卢氏担心程素素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迷住,勾出去的,再问一遍:“姐儿怎么出去了?为什么想出去的?” 程素素不知她心里所想,答道:“我听你出去,就跟出去看看了。三娘,朱家出什么事了?” 她能猜到,程犀一定是做了什么。程犀一向是可靠而稳健的,做事也有办法,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但若说他心狠手辣,出手直奔人命去,程素素也是不相信的。每年施粥做善事,程犀都很细心,真正能照顾到饥馑有所需的人,而非站在粥棚里看着穷人蜂涌而来,听几句“善人”就心满意足。 且程犀对卢氏说的是朱大娘子,并非朱家小霸王。所以,程犀究竟做了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数,弄成现在的局面? 此前七年,全是混日子,半分长进也无。遇事儿除了硬扛,并无可行之策。一次两次,勉强可以,终非长久之计。程素素极想知道,程犀的办法,是不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日后遇到麻烦,也可作为参考。 然而,卢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此,这便成了程素素的一桩心病,无事时便要翻出来想想。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 在程素素百思不得其解中,日子过得飞快。 三日后,赵氏突然神清气爽地宣布,全家整装,雇车往五行观去。 程玄名义上是五行观的观主,虽不理细务,家里却也常去观里,程素素并不觉意外。到了观里,才知道赵氏觉得家里最近多事,要拜一拜,去去晦气。再者,程犀就要入府学了,也来求个平安。 听说程犀要去府学,程素素一怔:“这么快?”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快慢啦?入府学并不容易进,若非你哥哥考中第一名……”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心情一好,又给女儿整整衣襟,许诺:“你乖乖的听话,夏天娘再给你做新衣裳,再换新璎珞戴。” 程素素心中有大事要想,服饰一类的小事,便不在心上了,敷衍着应了一声。赵氏正想着儿子的事儿,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母女俩各有心事,不一时,到了五行观。 五行观一应细务,俱是程玄的大弟子道一来管。 程素素隐隐听说过,道一是程玄出行在外,迎娶赵氏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旁的,就不知道了。道一样貌英俊,今年不过二十岁,将五行观打理得井井有条。 或许是因为年轻而需要管事,表情十分冷峻。见了程家人,也是硬着脸来行礼。 程玄也不在意,连连说:“好好,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 道一充耳不闻:“师父,这月的账目……” 程玄连连摆手:“你看就行,不要问我。” 道一面无表情地注目于他,程玄干脆转身走开了:“我去东边城隍庙瞅瞅。”五行观比其他道观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东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圈进了一个城隍庙,也算作五行观的辖下。其殿宇楼阁之布局,看起来起初并不在五行观的规划之内,因而显得有些怪异。 程玄要躲徒弟的时候,就会说一句“我去东边”。此言一出,道一就知道,师父是铁了心要耍赖了。 程玄甩手掌柜做得潇洒,赵氏却有些尴尬,犹豫着对道一说:“你师父就是这个脾气,多担待些。” “是。” 对着他的冷脸,赵氏也接不下去了,匆匆带着儿女去上香。道一沉默地闪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经过之时,悄声道:“等下咱们合计合计。”两人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无奈。 参拜之事,乏善可陈。赵氏虔诚,要多跪一会儿,程素素的二哥、三哥,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耍了。程素素便与卢氏出来。卢氏每来五行观,必要抽空拜一拜城隍。程素素不想去,卢氏不由为难。 程素素眼珠子一转,道:“我去找大哥,总行了吧?”也许,能敲边鼓,问出些什么来呢!再者,做女冠这事儿,顶好能得到程犀的支持,这样事情就能敲定了! 卢氏一听,便道:“好好,大郎最是妥当的一个人!”观里她也熟,熟门熟路地将程素素送到了道一那里。 道一与程犀为程玄收拾摊子,经验丰富,已合上了簿册,正在斗茶。赵氏于斗茶上手艺不凡,程犀也颇擅此道,道一罕见地路出笑容来:“这一事,我总不如你。” 程犀道:“小道罢了。擅不擅长,有什么?” “那可不一样……”道一说到一半,抬头看向门外。 卢氏忙屈一下膝:“大郎,道长,我送姐儿过来。” 程素素接口道:“三娘和小青姐去城隍那里,阿娘许了的,我累了不想去。” 程犀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色,程犀一点头,卢氏便放下心头大石,笑吟吟地离开了。 道一看着一个大红团子滚过了门槛,挑眉看程犀。程犀也动动眉眼,示意稍安毋躁。 即将去府学,程犀最不放心的,不是二弟有心准备明年的秀才考试,也不是三弟不大爱上学,反而是幼妹。他们俩,一个有心向学,天资不错,另一个有先生管着,也出不了大错。 唯有幼妹,是归内宅管的。赵氏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家产也丰裕了许多。是个合格的主母。缺点也是明显的,赵氏有内宅妇人的通病――眼界窄,性情不够坚毅。性情略有些忧郁,有时候又有些固执,遇到事情,又会顾虑重重。 让赵氏教导程素素,程犀委实不放心。妹妹七岁了,先前小些,随老三程羽一道开蒙,有老师看着读书,也还罢了。七岁上,男女有别,再送与男孩子一处读书,是不相宜的。程家再单请一位先生,也有些吃力。 去府学之前,程犀也在想,要如何提点妹妹,使她不要被赵氏身上的缺点所影响。反应迟钝是不要紧的,目光不够长远才是真要命!程犀有着一颗向上进取的心,是断不能容忍自家妹子庸庸碌碌的。 掰性子,得趁早! 程素素不晓得,自己打着小算盘,正踩进了程犀的口袋里。 犹自天真地打着小算盘,拣了下手的一张椅子坐下,东瞅瞅、西看看,斟酌着措词。想到一半,便觉不对,道一与程犀都在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表演!程素素感觉有些不妙,小心地问:“怎、怎么啦?” 程犀好笑地挑眉:“嗯?” “我……打扰你们啦?” 程犀笑而不语,道一天生冷脸,都看着她。 程素素很想落荒而逃,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忍住了。几年来,都是别人哄着她,主动逗她说话,现在让她主动开口,也找不到一个自然委婉的开场白。 反正都不是外人!程素素咬咬牙,冲口而出:“大哥,我想入坤道修行!” 程犀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她会生出这样的主意来,程犀心中,妹子做女冠,乃是下下之策。程素素平生,全无半点向道之心,长到七岁,憨吃憨玩。虽然要求从来不出格,也爱读书,这点颇得程犀喜欢。然则要说她有什么灵异之事,除了月前白日见鬼,那是再无半点征兆的。 不等程犀回答,道一冷声道:“不行!” 程素素傻眼了:“凭什么呀?” 道一却不理他,只对程犀使了个眼色。程犀垂下眼睑,再对程素素发话时,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了:“为什么想?” “就……就是想嘛!”难道要说觉得世间皆是囚牢,想要跳出樊篱?躲事儿来的?程素素以为不妥。 程犀眉头皱得愈深。 道一起身,与他耳语几句,程犀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程素素眼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却只得到程犀一句:“我们再商议商议。”语毕,一拉道一的袖子,两人出门去了。 偌大房间,留下程素素一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5、兄弟同心 道一与程犀走向不远,就站在庭院树下,眼角的余光往左能看到院门,往右能看到程素素呆的房门。 道一双眼望远,沉声道:“两派依旧不谐。” 程犀问道:“师伯信里说的?” “嗯。” 道门也分许多流派,各派之间的较量从未少过。若只是见解分歧,顶多打打嘴仗。奈何今上崇道,道士犹尊,道统之争又夹杂着权势,也是一潭浑水。又佛道两教圣前争宠。四下打架,小师妹难免要受波及。最不能容忍的是,拼命去争,果子还就那么大一点儿! 程犀原先所虑,也有此因。祠部司的管事官员,全不用僧道!僧道修成朝廷承认的大德,或许得赠衣饰,再进一步,得赐号而已。国家制度,便没有令僧道做高官的。至若因圣上笃信而得的其余好处,师兄弟都看得真真的,暴利,或有加官,也要有命拿才是。 虽说师祖师伯现在京中支持,然则程素素一个女孩儿,卷进去做什么?就算师祖一系赢了,于她有什么益处? 如今道一又郑重说出来,可见事态愈发严重,更是觉得妹子授不是个好主意了。稍作思考便问道:“师伯打算争一争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也要打架了。” “师祖……依旧是失语症么?” 道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很长时间的静默,程犀缓缓开口道:“我已中了秀才,预备来年考举人,若是走运,后年便考进士去。” “这么巧就会有科考了?”哪年有科考,全看上头的意思,有时一年一考,有时数年一考。开科也不相同,并不知晓当年要开哪几科。 程犀道:“早作准备,总是不会错的。若我考上举人,你便还俗,如何?” “我做惯道士了。” 程犀低声道:“我心里,总当你是大哥的。” 道一笑笑。 程犀道:“既道门混乱,我又得中,你们何必再陷在其中?便是师祖,也不是恋栈之人。也……不虔诚……” “你看好家里就是。” “我对爹娘说去。” “本朝律令,同姓不婚,异姓不养,养,男童必不过三岁,师父师娘拣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五岁啦。时也,命也。” “那也……” “师祖曾对师父下了死令,要他看好五行观,师父……唉,还是我来看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难兄难弟都是一声长叹。程玄万事不管,使他们得到了磨练。在同龄人在为“我已长大,为何还要管我,不令人作主”闹别扭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家作主了。 然而,他们偶尔也会感到困顿乏累,也想累的时候有一双遮天羽翼可以庇佑。一回头,看到这样一位师父,一个爹,又只得咬牙挺下来。 程犀嘟囔一声:“忙不完的事儿。” “累了?”道一微笑着张开双臂,“来,大哥给你靠。” 程犀哭笑不得,仰面看他:“哥,别闹,说好了,哪怕我只是中个举人,你也还俗来。” 道一双臂一振:“就要去府学了,机会就这一次。” 程犀挣扎一下,也张开双臂。 两人用力拥抱了一下,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程犀道:“说定了。” 道一没有答允,只是说:“幺妹那里,我来说吧。” 两人愈加用力拥抱一下,正要分开,忽尔觉得不大对劲儿,一齐回头看向房门。 程素素大半身子掩在墙后,双后死死扳着门框,只将脑袋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也张开了,蠢蠢地看着他们…… ―――――――――――――――――――――――――――――――― 被师兄和大哥留在屋子里,程素素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被扔在一边晾着了。从未有过的待遇,让她又多呆怔了一会儿。这要怎么应对呢?跟出去?他们已经说完了吧? 那就……出去看看? 程素素犹豫半晌,刚才二人一齐看她的眼神,让她到现在还有点怵。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好奇心压倒了顾忌,程素素跳下椅子,奔向门外。心道:他们要凶我,我就接着耍赖! 现实永远是挑战想象力的存在! 青年的道一比少年的程犀高出半头,皆是劲瘦身形,一高一矮,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树冠,投下斑驳的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拍着小胸脯,倒退三步,退回了门内。想想又不甘心,扒着门框往外偷窥。 哪知道一与程犀都是警觉的人,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她。 程素素尴尬极了,也失语了。 程犀与道一心底坦荡,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笑,顺势放开彼此。程犀扬声道:“要出来就出来,有话问便问,遮遮掩掩,反显得小器了。” 【你想要我问神马?!!!!你还想要我问神?!!!】程素素僵在了门框上! 只见青年与少年,并肩而来,程素素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儿来。程犀皱着眉,将妹子从门框上摘下来,放到地上,摆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程素素尴尬极了,没话找话:“你们说什么呢?” 道一又恢复了冷面:“不行。” “咦?” “你授的事,不行。” 程素素急了:“凭什么呀?” 道一慢慢走到东墙边上,每一步都很沉稳有力。贴墙是一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卷轴。道一随手抽了一本薄册子,再慢慢走过来,程素素只觉得他每走一步,自己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道一将册子递到她的面前:“这是我写给入门弟子的,你识得字么?” “识得。” “自己看。” 看就看!程素素赌气接过,愤愤地打开,越看小脸越是煞白――这是□□一手书的、告知欲修道的弟子如何授、得度牒、要做何等功课的册子。 程素素头一回知道,道士度牒,是要考的!考试,她倒不担心。让她胆寒的是,道士授,不是授一回就算完的,得一级一级往上考,每升一级,要再考一次! 道士的功课也很可怕,所有的科目里,她只会一本《道德经》,其余庄子、列子,她没有通读过。还有一些诸如《三洞法服科戒文》的,更是闻所未闻!道一开出来的书单就有几十行。 如果这些还能硬扛的话,画符就让程素素想逃了。穿越前,她见过某宝卖“考试必过符”,不过竖行字,两边勾两道花边而已。真正的道符,小者也有一尺见方,笔划不断犹如迷宫地图,上面没有一个她能认出来的字符!常用道符,总得有几十个。至于其他符,只道一知道的,就数以百计了。 程素素看得投入,呆呆地捧着书,不自觉地仰头问道:“度牒不能买吗?” 真是能耐了!还知道作弊了! 程犀好气又好笑,道一耐心地道:“买完了呢?给我翻到最后一页。” 程素素闻风而动,翻到最后一页――买了的,要运气好才好,运气不好,遇到朝廷清理道士,被认为不学无术,还是会被收回度牒的。 “……” 程素素垂死挣扎:“那我爹……”平素也不见程玄张口闭口都是无量天尊,反而引诗书的时候居多。 程犀沉默了,程玄做法事全由道一打点,已有数年,谁都不敢打包票,说程玄是深明道藏的大德。 道一往院外一瞅,巧了,程玄正施施然往院里来。 程玄算好了时辰,儿子徒弟将正事也该做完了,他过来对徒弟表示一下鼓励,正好。 道一张开右手五指,罩在程素素顶心,拎着她的脑袋,将她提到了门口。俯下身,用吓坏小孩子的温柔口气道:“你若能生成如此神仙模样,也行。” 一击毙命,绝对的! 程素素望着程玄,宽袍大袖,飘逸潇洒,将小小的庭院衬得如同仙境一般。随手记他几条日常,都能凑一篇《容止》。 程素素:…… 程玄犹不自知,翩然而至,问道:“在做什么呢?素素,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说我想修坤道的事儿。” 程玄开心地道:“不错不错!你想修道吗?那倒是好……” 道一的脸更冷,程犀的笑也挂不住了。 6、书房密谈 亲爹的出现,令程素素重新燃起了希望。毕竟是户主,毕竟是观主,毕竟是亲爹,毕竟是师父! 虽然他不管事。 但是程素素心想,好歹先弄张度牒。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考虑嘛。 岂料,他是真的不管儿啊! 在程素素开心地问:“真的吗?”之后,程玄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呀,你去考就是了嘛。啊,考一次能管个二、三十年呢,朝廷过个二、三十年,会搜检僧道资质,黜其劣者。你行的,我回回授都考过了,你哥哥考秀才都那么轻松,咱家,不怕考。” 手底下的茸毛脑袋一抖,道一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呃……复杂与绝望的心情。结冰的俊脸透出一丝笑意,道一同情地、轻柔地揉了揉小师妹的毛脑袋,细软的发丝触感极佳。忍不住又揉了一下。 程犀双肩抖动,笑应道:“爹说的是。”程犀敢拿他爹的度牒打赌,这是他爹难得出手管事情,少有的将耐心放到杂事上来。并且以为,说“你去考”就已经是在办实事了。 然而,妹子大约不怎么欣赏这种“办实事”。 很同情幺妹。 道一也附和道:“凡要用到的经卷籍录,我都准备下了,不过几十本而已。幺妹要用,我就叫清风给送下山去。” 【等等啊你们!这不是要研究一辈子封建迷信了吗?!】程素素傻眼了,她拿度牒是为了省心省事,不是为了真的修道啊! 道教也研究哲学,可是那只是一部分,不会画符念经,也拿不到度牒。虽然还没有定下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愿意一辈子念经画符跳大神烧炸-药,捎带着给神仙排排次序……什么的。 对了,道一给的书目里,还有许多前辈大德祖师的著作,合着还要研究论文? 程素素想静静。 好在程玄不是个多事的人,见儿子徒弟皆不反对自己,女儿也乖乖站着,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心情大好,背着手,又踱出了小院:“我去看看解签。” 道一与程犀也是心情大好,心情不好的,只有程素素一人而已。她觉得自己得赶紧磨一磨生锈的脑子,将思路理顺,然后赶紧行动了!不过收获也是有的:有事不要指望亲爹,管事的是这两个坏人。 多么痛的领悟! 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拜完城隍回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程犀微笑,道一微笑,程素素……不笑。 卢氏快走几步上来:“大郎,道长。” 程犀与道一商议事情还没商议完,趋势让她先带程素素走。程素素心情沉重极了,耷拉着脑袋,牵着卢氏的衣袖往外走。 ―――――――――――――――――――――――――――――――― 程犀微笑着摇头,却听道一说:“幺妹不对。” “嗯,倒好似只想拿一张度牒而已。我原就看她并无向道之心,对诸般法器好奇而已。拖着爹的鹤氅、拂尘,装样儿罢了。现今却……怪哉!” “探探吧。” “嗯。要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好了。待她长大些,真个是想修坤道,再与她将事情讲明。可就不能憨吃憨玩了。” “不修道,你也没打算让她憨吃憨玩。” “当然!”程犀承认了,“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大哥就教我……” 道一微有尴尬:“还记着?” “多谢大哥提醒。” 道一撇过头去,咳嗽两声。那一年,程犀七岁,他已十三,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师弟,男儿当自强,不要指望爹娘,尤其是亲爹。当时忧心忡忡,一片赤诚,如今提起背后说师父坏话,不免不好意思了起来。 程犀倒是坦然,难兄难弟,能互相倒点苦水的,唯有对方而已。 道一抬手,用力拍拍程犀的肩头,不复多言。 程犀却有事要他代劳:“赖三的母亲若来,师兄给照看一下。” 道一皱眉道:“那个赖三?” “倒是孝子。” “也是无赖子。” 程犀笑笑:“我近来用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 道一不是外人,程犀大大方方地道:“说与大哥听,大哥要装成不知道。我与他两千钱,叫他往新中的秀才常去的茶楼酒肆里,说了朱大娘子逼杀婢女一事。新中的学子,是锐气最足的。秀才也是人,也有嫉妒之心。十个里有一个看朱大秀才碍眼的,二十个人里有一个想拿他把柄的,只要有一个告发了他,他的麻烦就大了。” 道一道:“怪不得朱秀才被革了功名。” 程犀道:“与他讲定,他能撺掇了苦主家再闹一回,无论他借机讹了多少钱,我都不过问。只有朱家儿子,说是父母遇上官司,无暇管他,才落水的。却不在我谋划之内了。” 道一心头一动:“会不会?” “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们兄妹几个,早早夭折的两个不算,余下这四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读书理事,却一个不如一个,”道一不客气地评论道,“所以觉得幺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可毕竟同父同母,偶有遇事聪明的,也不足为奇罢?” 程犀微愕:“大哥是说,幺妹想修坤道,是因朱家的事情?她才七岁!” “你七岁都会算账,代师父师娘去见佃户了!七岁,不算小了。你到大街上瞧瞧,三、四岁的娃娃,扮爹扮娘,泥盘泥碗养泥娃娃。女娃们必是抢最好看、最有本事、家里最殷实的男娃做新郎,男娃们必是抢最漂亮的女娃做新妇。” 程犀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道一摇头:“是你没见过、也没玩过这样的游戏罢了。我小时候在街上混过,你没有。” 程犀道:“多谢大哥提醒,我探探幺妹去。真是这样早早懂事,我真是谢天谢地!” ―――――――――――――――――――――――――――――――― 回家便被程犀揪到书房,程素素以为他要说修道的事儿,心中暗自戒备。除了戒备,她实无应对之策。 不想程犀绕着她踱了七圈半,忽然站住了,道:“幺妹,你七岁了。” “是、是啊……” 程犀挠挠下巴:“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不好再和三郎一道读书了。” 【居然要变成失学儿童了吗?】程素素震惊地想。 “可人呐,不读书是不行的。” 程素素受不了他这么吊着,干脆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呀?” “以后,我每旬日放假,回来教你些功课。我去学里的时候,你便做我给你的功课,回来我要查的。” 程素素的心脏跳快了好几拍:“大哥怎么管我啦?” 程犀觉得她才是奇怪:“我不管你,让谁管你?”亲娘的目光不够长远,亲爹还需要别人去管他。自家妹子只识半笸萝字,能看吗? “不是,二哥、三哥,你不管吗?那个……管得过来吗?” “他们还有先生呢,你有吗?”丫头有心事,程犀确定了,绝不像以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天真无知。 程犀将她又拎到了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来给她:“读读看,识得多少字,哪些不认得,指给我看。” 程素素一看,乐了! 史书! 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 穿越以来,最忧心的,无过于不知道身处何年何月。此时识字的人少,书籍又珍贵,家里的书房,是程玄、程犀、和二哥程的地盘。连她三哥程羽,都被勒令不许在书房里淘气。 零星的观察,只知是古时,也有一些儒、道的典籍,然而具体何朝,就不知道了。老师带小学生,不讲这个。 程犀暗中点头,以为道一说得有理,幺妹未必无知。大抵喜欢读经史的人,总比喜欢旁的东西的,更加有眼光,更加务实,更加有志气,思想不会太狭隘。喜欢读经史的女孩子,只要读得懂,就是宝贝。 【喜欢读经史,说你想修道,骗鬼呢!】不须再问,程犀心中已有决断。 从妹妹的手里抽出书来,见程素素眼巴巴地盯着书,程犀不禁莞尔。想了一想,抽出几份字帖来,让她挑:“喜欢哪样字?” “要练?你先前不是说练灵飞经的吗?” “只管挑来。” 尽管满腹疑惑,程素素还是说:“我看灵飞经就挺好的,这个、这个,也都不错!” 程犀见她挑出颜体,愈发喜欢。放话道:“你的功课,我这便与你布下。唔,这里的书……你旬日可以挑一本,待我回来,可换下一本。记着,拿了就要看,我要考的,答不上来。以后就没得看了。” 程素素连连点头,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是干嘛呢?” 程犀认真地道:“哪怕是女孩子,也要读书呀。你可要记得牢牢的,读书使人明理,你以后,也要这样做。两户人家,男子功名官爵一样,女子读书的,就比不读书的要好。” 程素素嘴巴变成了个圆,眼睛变成两个圆,万万没想到,十四岁的程犀,是这样看事的。 程犀续道:“女工针黹,可以粗疏,厨艺只消迷人眼即可,实在逃不过,糊弄两手绝活就成。再往上是诗词歌赋,再往上是歌舞器乐,再往上是治家置产,女子最顶尖儿的学问,如识人断事,杀伐决断,与男子,是一样的。” 程素素:……我真是白日见鬼了! 7、赵氏教女 令人惊诧的兄妹对话结束的时候,程素素反而淡定了下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穿的时候一定是抽中了特级豪华大礼包!如不珍惜,是无天理! 程犀也很满意,他摸清了妹妹的底线,也觉得自己走了好运。他有一份名单,上列两类人,其一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其二曰“讲话之后心累不己”。程素素现在被种到第一类施肥浇水,程玄一直蹲在第二类里打坐,赵氏则经常在两类里做跳房子的游戏。 总之,兄妹俩都非常满意能够达成部分共识。遗憾的是,由于交流尚少,且程素素戒心加重,还有待进一步沟通。 却是开了个好头,程犀可以放心去府学读书,程素素也得以旬日换新资料,且有了亲大哥教导,不再做失学儿童。 皆大欢喜。 程犀动身去府学的日子,程素素颇为不舍,眼巴巴送他到门外。这在程家算是一件大事,连已经回家养老的乳母,都过来了。程犀的乳母,正是阿彪的母亲、程素素乳母卢氏的堂姐。 这位乳母看着程犀穿着绿绸深衣,戴着幅巾,斯文又气派,内心激动不已。顺手将儿子阿彪拽了过来,叮咛嘱咐:“听说读书人里头也有坏人,读书人坏起来,比常人更坏!你要当大郎的眼睛耳朵,当他的打手!有谁对大郎使坏了,你先打将过去,有错儿,你先顶着!回来我疼你!” 阿彪嘴角一抽,不知怎地,就想起来程犀带着他去见赖三的事儿了。心道,大郎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啦!有他在,我也受不了欺负的。 口中唯唯,就怕他娘再隆 赵氏拿着帕子,轻试眼角,对程犀道:“家里有我看着,你放心读书,不会让杂事分你的心的。” 若赵氏真个没用,不等程犀长大,全家就得吃糠咽菜去了。她看家,程犀还算放心,当下,阿彪挑着程犀的书箱等物,主仆二人去府学。 赵氏遥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才拿帕子再按一按眼角:“都进来说话吧,大娘也许久不见了。” 卢大娘笑道:“我是该多过来向大娘子请安的。” 回到家里,赵氏果然像对儿子许诺的那样,紧闭门户,小心看家。程素素也拿出程犀给的字贴与书籍来,每日练半天字、读半天书。 不料到得第三日上,赵氏忽然命多喜到了西厢来说:“大娘子叫姐儿过去呢。” 程素素手上微颤,写到一半的一笔加了个弯儿,叹着气将笔放下,接过小青递来的湿手巾,边擦边问:“娘这两天不是要对账?叫我做什么?” 多喜弯弯眼睛:“对姐儿说,是好事儿!姐儿不能出去上学,大娘子心疼姐儿,将王妈妈也叫了来,说要开始教姐儿些事儿。” 程素素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字帖,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来。 ―――――――――――――――――――――――――――――――― 赵氏本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普通殷实人家合格的主母。对仅存的一个女儿,不可谓不尽心。近来更兼朱大娘子的事情,令她心中怀有无数愧疚,对女儿越发的好了起来。 程素素七岁了,不好再放到外面上学,单再请一个男先生,也不大相宜。没几两墨水的,赵氏怕他教不好。有真本事的,单为女儿请,人家还不乐意教呢。程家这境况,有些不上不下。妇人里也有通文墨的做先生教女学生,数量却稀少,常为大户人家请去,一时难寻合适的。 赵氏也有办法――自己在家教。 赵氏的父亲也是个读书人,中过举人,折戟在进士科。赵氏也读过几本书,也会算些账,女工针线很有几样拿手的,厨下灶上,也有两道私房小菜。教个女孩儿,绰绰有余。 没教过也不打紧,就将昔年她父亲赵永年教她的,原模原样拿过来用。她自己的日子过到如今这个样子也不算差,则用同样的办法教导女儿,将来女儿也不会过得差了。 唯此一女,赵氏十分上心,将自己陪嫁的昔年乳母,正在养老的王妈妈,又给召唤了来。两人商量着,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可以提个醒。王妈妈对赵氏十分忠心,听了满口答应,许愿发誓:“必要将姐儿教作大家闺秀,将来凤冠霞帔,家下敬重!” 程素素在卢氏母女的陪同下,一脚踩进赵氏的门框里,迎来而来的是一本《女诫》,以及怀抱着针线笸箩的王妈妈。 王妈妈年纪大了,身体还算硬朗,一见程素素便先行个礼。程素素忙让她别多礼。王妈妈十分满意,对赵氏道:“咱们姐儿这做得就很好嘛,有范儿,宽和,不作践下人。” 不好的预感更浓了一些,程素素给赵氏请安,眼巴巴等赵氏吩咐。 赵氏温和地道:“素素,你七岁了。” 近来与她说话的人,都爱拿这个当开头,程素素想,不知道七岁招谁惹谁了。默默点点头。 赵氏道:“古人说,七岁,男女不同席……” 这个也很熟,程素素继续点头。 “你就不能再跟你哥哥们去读书了……” 继续点头。 女儿乖巧配合,赵氏十分欣慰,越发怜爱她了:“可不读书,是不行的……” 咦?难道是大哥说了什么?程素素期待地等着下文。 赵氏敲下了最后一记锤子:“我想啊,以后你就在家里,娘亲自教你!瞧,王妈妈也来了,她的针线是最好的!” 这一定不是大哥的主意!程素素算是看明白了,凡父母说话,看似支持自己的时候,一定不要掉以轻心,因为最后,都会变成坑! 赵氏还在等她表扬:“你说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呀?” 程素素僵硬地指着桌上的几本册子问:“这是娘要教我的?” “对呀。” 王妈妈将笸箩交给多福,上前道:“姐儿可要好好学,这都是妇人家安身立命的道理。大娘子是京里出来的,咱们大郎官话说得这么好,全赖大娘子教呢。这些个都是大娘子亲手抄的书。” 程素素吃力地从桌上拖下一本薄册子,一看封皮――《女诫》! 翻一翻,除了大大的正文,还夹着一些小字的注释,都是赵氏的笔迹。再从桌子拖下一本,一看――《女论语》。 借着将书放回去的动作,程素素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赵氏道:“大哥去府学前,给我布了功课哩。” 赵氏关心地问:“什么功课?你大哥就是有操不完的心。” 等听说是读史与练字,赵氏皱着眉头很想了一阵儿,道:“这样,你先每天起来,过来我这里学。后半晌再看书练字儿吧。等你大哥从学里回来,我再跟他说。” 程素素状似乖巧地点点头。 赵氏与王妈妈满意于她的态度,又对程犀的行为觉得好笑:“你又不能像他似的去考秀才,他也是年轻,不晓得什么对姑娘家有用。” 程素素一耳朵听,一耳朵冒,此后数日,皆照着赵氏拟定的计划,由她教导。赵氏的办法,第一是让程素素背诵。先将七章《女诫》背熟再说,且抄且背,且背且抄。后宅有的是时光可以消磨,水滴石穿的功夫最好。 程素素与她使心眼儿,说:“正练着字儿,字还没成形,怕以后写字就不好看了。” 赵氏倒不要求她功课刻苦,只要她会背就行。程素素心道让大哥回来看到你让我抄这个,非得跟你翻脸不可!一面苦中作乐,暗暗曲解这《女诫》。一面曲解,一面背,渐渐得了乐趣。 王妈妈与赵氏都对她这样认真赞不绝口,赵氏又添了纠正她日常举动的课目。 赵氏主讲,王妈妈便在一旁吹大法螺:“姐儿要认真听,大娘子以前在京里,最是有贤名的,一举一动,都合规矩。” 如是数日,《女诫》已经背完了,却对赵氏说只会背了两章,程犀每旬放假回来的日子,也到了。 程素素有点同情她大哥,决定对大哥好一点。 8、大郎劝母 旬日一假,程犀颇为珍惜。 如今学风颇严,自国子监与太学起,学得不好的,连这旬日的假期也没有!风气向下蔓延,府学亦如此。能得一假,便是学得不错的明证。 府学授课比起私塾强了不止一点半点,与其说差距,不如说是差异。好比说到吃食,一个只吃过粗茶淡食的,与一个尝遍珍馐的,在谈美味。 两相对比,程犀更坚定了弟弟妹妹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导的念头! 自己处芝兰之室,弟弟妹妹在荒草中间,程犀很是着急!越早掰,对他们越好!则旬日之假,尤显可贵。 兴冲冲回到家里,先拜见父母,再教训弟妹。父亲依旧万事不挑剔,母亲关心他身体,倒叫他少操心,张罗厨下给他□□吃的,还催他休息。 程犀哪里坐得住?看一眼妹妹精神还不错,先唤过来二弟程、三弟程羽,要考较他们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不服道一都不行,弟兄仨的功课,果然是从上往下排的。程的功课优于程羽多矣,背完书,答完题,问道:“怎样?明年能考中秀才吗?” 程犀嘴角一抽:“排个末尾,也是可以的。” 比起程犀的端正,程就清俊不少,闻言露出一个憋屈的表情:“真这么差?” 程犀道:“差?你明年十三,知道多少人三十岁还没中秀才吗?” 程一撇嘴:“那我明年不考了,先温书到后年。不信考不好!” 有志气,是好事情嘛!程犀赞同地道:“不错,考得排名在前些,才好进府学。再不济,也要进县学……你在干什么?!” 程羽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干、干嘛吓人呀?!” 程犀揉揉额角:“正要说你!” “我……我也背书了!” “光背书,是不行的!”想一想幼弟的脾气,又怕说私塾不如府学,他上课时一个不忿,嚷出去,可就不好了。得让他学会保密才行,程犀心里又记了一笔。不过对二弟,还是可以讲的。 程犀对程道:“以后,你多看着他点儿。” 程毫无异议地道:“好!” 程羽不干了:“凭什么?!” 程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鄙视:“我是你哥。” 程羽气咻咻地别过头去。 程犀道:“今天算你过关,玩去吧,二郎,我还有事要说与你。” 程羽乐了,对程扮个鬼脸,大声说:“你快听你哥的训吧!” 程所敬畏者,唯道一与程犀,也力图模仿他们。此时故作轻描淡写:“明天我会把大哥的教训,连你二哥我对你的教训,一块儿给你的。” 程羽跺脚跑了。 程犀道:“来,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低声将自己旬日所悟,告诉程。程听了,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意思。”他这装大人的样子,将程犀逗乐了:“饭该好了,去阿娘那儿用饭吧。饭后我得看看幺妹。” “唔唔,我们天天上学,她倒在家里啦,比以前见得少多了,娘还不让我们引逗她出去玩,说怕玩野了,长大不好收心。怪可怜的。” 弟兄俩到得上房,只见赵氏盘膝坐在矮榻上,左边坐着程素素,右边是程羽伏在她的膝上。 程见便道:“跟娘撒娇!是不是还要告状?”个小不要脸的! 程羽对他扮了个鬼脸。 三个儿子里,赵氏最看重者,无疑是长子,若说偏爱,则是幼子无疑。程羽生得极好看,有一种超出性别的精致漂亮,一对帅气的剑眉,又不会让人认错他的性别。小小年纪,长得就很讨人喜欢了。淘气一些,也因“幼子”,得到许多宽容。 然而赵氏却有一样好处,对待儿子们,她十分清楚“妇道人家,丈夫不大理事,还是要长兄管教的”,虽宠爱幼子,年长儿子说出道理来,她还是支持的。轻推幼子:“你哥哥来了,你还这样坐着,不是道理!” 程羽才要攀扯妹妹,只见程素素早已经乖巧地站在地上了! 程羽目瞪口呆。 ―――――――――――――――――――――――――――――――― 用过饭,程犀也顾不得休息,又将妹妹提到了书房里。天色已晚,书房里点着一支蜡烛,烛火摇曳,很有意境。 程素素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大哥这次回家,就一天假。今天下午放学回来,次日一天,再转天一早就得准时到府学上课。从踏进家门,就没停下来过。明天还得见见朋友吧?得过问家务吧?还要给自己授半天课。 有点不想告诉他赵氏都做什么了呢。 程犀也在观察妹妹,不知是否是心有所思,所以越看越像,总觉得妹妹沉稳许多。问道:“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什么了?” 程素素心想,你时间也不宽裕,有什么说什么,再商议对策得了,反正这个亲娘,我也应付得来。一五一十将赵氏如何做,自己如何应对,如今半天跟赵氏学,半天自学一一说了。 程犀眼前一黑! “我说怎么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事儿!”原来,记着妹妹功课的,不只有自己一个,还有母亲!听程所言,还以为母亲只是将妹妹拘在家里,其实静心练字,安心读经史,也是不错的。 万万没想到,母亲爱女心切,欲将周身的本事传授给妹妹。 程素素见状,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忙说:“别慌别慌!你十四中秀才头名,阿娘三十五了还困在内宅,我知道该听谁的。” 程犀右手按在左胸上,掌下心跳得厉害,有些虚弱地问:“你背《女诫》,都有什么想法?” 程素素胸有成竹,才说一句:“很有趣,那是一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额上也出汗了。心里狂骂:差点要露馅儿了! 她本想说,这不就是一本兵法么?完全是教斗争策略的好伐?主要目标是老公,整不了老公,就把他父母弟妹全拿下,包围他,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类的。 忽然想起来,她七岁,“兵法”两个字怎么写,她是知道的,讲的什么,她“不应该”知道。 程犀心跳得更厉害了:“嗯?一本什么?” “一本学着《道德经》的书,”程素素脑子也转得飞快,口气变得小心翼翼的,“总觉得有点像……水。”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的对的,你知道什么是水吗?喝的是水,沐浴也用水。软软绵绵。可每年夏天,城外河水暴涨,总有淹死人的。若不是城外有那道澄堤,浪头能打翻城墙。可平常的时候,它看起来又那么的温和。” “嗯嗯。” 程犀想了一想,又说:“娘教的东西,也是该懂一懂,总不好什么都不知道,可也不要放在心上,经史才是要紧的。” “嗯嗯。” 程犀这才定了神,要妹妹写字来看,又问她书里何处不明白,是否有生僻字读不出来一类。考较完了,忽然笑道:“大哥说错了,哈哈哈哈,我看你不比三郎笨呢。” “……”默默给道一记上一笔。 程犀又给程素素换了一本书:“我送你回房歇息。” “自家院子,过道门,不用哒!” 兄妹俩正在谦让,忽听得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赵氏见女儿久不归宿,命多喜打着灯笼,亲自来寻。 程犀趁势道:“我送阿娘和幺妹回去。”吹了灯,一手携了程素素,一手搀着赵氏往外走。 赵氏道:“素素一年年长大了,你们兄妹,也不要过于亲昵才好。” 黑暗中,程素素翻了个白眼,往右一扑,抱着程犀的腰:“就抱了!再说就亲了!” 赵氏倒吸一口凉气。 程犀打圆场:“旬日我就回家一次,不用舍不得。” 几步路,先将程素素送到西厢交给卢氏,程犀扶着赵氏到了上房。赵氏忍一忍,没忍住,叹道:“咱们都疼她,也有些惯着了。女孩儿,在家里,娇养是娇养,不能惯脾气。惯大了脾气,出了门子是要吃苦头的。还是要教规矩的。” 程犀假意问道:“阿娘打算怎么教她?” 赵氏道:“明天说吧。” “现在说吧,不说心里存着事儿,我睡不着。” 赵氏一听,忙说:“也没什么,”简明扼要地讲了如何教导女儿,又说儿子,“读书写字,我也觉得好。可教她那些,不实用,她还能考个秀才?不如学些安生立命的……你……你怎么啦?” 只见她心中的顶梁柱、主心骨,脸上滑下两行清泪,程犀,他哭了! 一边流泪一边说:“是儿子无能,让母亲妹妹要将这使女仆妇的勾当,当安生立命的本事!……” 9、母子过招 程犀很少哭。 上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道一授,知道“大哥”要离开家里,他哭得可伤心可伤心了。 后来曾有一弟一妹夭折,也只是握起小拳头揉揉发红的眼睛,将更加幼小的程羽揪到一边:“不要闹阿娘。” 现在他哭了! 一面哭,一面双膝着地,还跪下请罪。 赵氏慌了。 她原是在椅子上闲适坐着的,一见程犀流泪,顿时坐不住了。听到程犀的话,更是剜心。也不拿帕子按眼角了,也不将食指蜷起抵在鼻端了,仪态全失地哭了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程犀跟前,一把将程犀抱在怀里:“我的儿!你怎么说这个话?” 程犀哽咽道:“是儿子无能……那些,仆妇都能做的,还要阿娘和幺妹当正经事来做……” 赵氏抽噎着解释道:“那是妇人本份的,你是男儿,不明白,妇人……” 一句话能劝动,就不是赵氏了,好歹是在道一和程犀没有长大的时候,支撑全家好几年的人。 程犀再接再厉,诚意十足:“可是一想到……儿就心疼。” 赵氏道:“我的儿,你说的,我都明白。这些你不用管,我与你妹妹,并没有过得不好。” 程犀环住赵氏的腰,仰面道:“若是眼下样样都好,我又何必读书考试?又何必要二郎、三郎也读书进学呢?” 赵氏有节奏地抚着程犀的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轻声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能将你们生得富贵,哪用你们小小年纪就这般拼命了?” 等等!娘!您在说什么?程犀急忙补救:“做儿女的,岂有为富贵苛求父母的道理?且父母生我育我,供我读书……能做的都做了。是该儿子出力的时候了。是我觉得现在这样不好!” 赵氏却有自己的看法:“龙生龙,凤生凤,自家没做好的事情,逼勒儿子去做,还要必得做好。岂有此理呢?” “娘?”程犀真的十分诧异了!望子成龙,学不好的同学被老师打完手心,回家再被父母暴打的,也不在少数!这般通情达理的母亲,真是罕见极了。倒是祖父母,隔辈儿亲,见不得孙儿挨打,会数落自己的儿子:“你小时候便蠢,还有脸怪他?” 程犀露出十数年来少有的蠢样,嘴巴张圆,眼睛瞪圆。那模样,与被坑到的程素素,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氏续道:“早想与你说,你争气,我高兴。可也不要太累着了,是不是很累呀?要是不想,咱也不急着去考那劳什子。你还年轻,好事情那么多,别只顾着赶路,倒忘了这一花一草,一饭一菜,皆有乐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如审时度势,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程犀下巴险些着地,听到最后,才回过神来!“人!怎么能不争上进?一个秀才娘子,因家族人口多些、钱多些,就要欺凌于我,富贵者多矣!我怎能不思进取?” 赵氏摸着长子的脸,轻声道:“你也随你爹读过他那些经藏,道法自然,顺其自然。依礼而行,就应该有好结果的。不要强求。” 亲娘这般通情达理,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我考中时你那股高兴劲儿呢?送我去府学时的热络呢?并不是不想儿女上进的,对吧? 程犀有些疑心,却无法逼问――赵氏的眼泪不曾断过。 只得磕了一个头,劝赵氏好好休息。赵氏还叮嘱:“大郎,你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我没见过比我儿更好的男儿了。好生歇息。”又抽噎着让多福打灯笼送程犀回去休息。 程犀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别您安置了,她又回来,再开门关门,大家都睡不好。” 赵氏这才说:“那你拿着灯笼。” “好。” ―――――――――――――――――――――――――――――――― 程犀提到灯笼,没有先回房。阿彪被他放回家去看望父母,如今只有一个人,行动也方便。 他去敲了妹子的房门。 能够在家的时间太紧,晚一些也顾不得了。 程素素还没睡下,刚洗漱完换了衣裳。听到敲门,卢氏来开了门,见是程犀,吓了一跳:“大郎?这么晚了,怎么?” “嘘――” 程素素跳下床,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大哥?你……”哭了?阿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不是程素素吹,活这么大,她就没见她大哥哭过! 程犀不好意思地举袖擦脸:“快,让我进去!” 进房,掩门,对卢氏道:“三娘勤看着窗外,我有话对幺妹说。” 卢氏与全家所有的人一样,将程犀看作当家人。作为全家唯一一个有功名的人,他说的话,就是权威。当下一声不问,悄悄立在门边,打个手势,将女儿小青也叫了过去。顺手接过灯笼,吹灭了,放好。 程犀已经与程素素转到衣架后面说话了。 程素素道:“这么晚了,哥哥又哭了,是不是阿娘那里不顺利?不急的。” 程犀长出一口气:“你且忍一忍,暂依着阿娘,不出半年,我一定将此事弄明白,弄妥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程素素瞬间作出了判断。看着少年略带憔悴的面容,浑身上下透出的疲惫,思及程犀近这般忙碌,心下忽地生出不忍来。他才十四岁,却要扛这许多事情,自己的七岁,是假的!凭什么再让他操劳呢? 略一犹豫,程素素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原本,想过一、两年,慢慢向大哥展现自己的“成长”的。现在,真不能再让这个少年再这么操劳下去了。这年纪的男孩子,绝大多数是除了考科举,不被要求做别的事情的。程犀要忙的太多,如果自己再装腔作势浪费他的精力,只为自己“妥帖”未免过于自私冷漠。 至于会不会被怀疑中邪了,突然转了性。程素素不负责任地想,反正……也想不出更好更自然的办法来,那就让大家习惯成自然好了!那是别人需要怀疑的事情!【咱家是跳大神的,我是能白日见鬼的,有什么事儿,都不稀奇,爱怎么想随你们!】 程素素拽着程犀的衣袖:“哥,我跟你说哦。” “嗯?” “我能看到鬼哦。” “什、什么?!”程犀大惊,心更累了,“怎么回事儿?我明天要去观里,你……” “想看的时候,就能看到,不想看的时候,就没有。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就有什么样的。譬如朱大娘子惹了我,她在咱们家,就会背着一个淹死鬼。” 程犀瞬间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你?” “哥哥,为什么让我读经史?” “明理,明智。” “明理明智的人,就能自己应付眼前的事儿。阿娘都应付不来,书岂不是白读了?若读经史不是为了装样子,是为了学以致用,大哥就放手让我去试试。不行,再向大哥求援,可好?” 程犀心道,这……开窍得也太快了!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真的见鬼了。 程素素叹了一口气:“大哥――” “嗯?” “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阿娘说,女子总是要依附于人的,父兄,丈夫,儿子。人赶路的时候,背着个大包袱,走不快的。趴你背上,你走不快,我便也行得不快。不如下地来,一起走,还快些。” “真长大了!我可得缓缓!” “想得太多长不高,有个矮子哥哥,怪丢人的。”程素素不客气地说。 黑暗中,程犀露出一个无声的、大大的笑,准确地揉到了妹妹的头毛:“睡吧。” 10、出师未捷 这一夜,程素素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难以入眠。小青睡得实,卢氏却提心吊胆了半夜,每每忍不住,低唤一声:“姐儿?”程素素就老实一小会儿,过一阵儿,又兴奋得不停翻身。 起来试试程素素的额头,也不烫。卢氏喃喃地:“没发烧呀。” 程素素:……“大哥放假回来了,我开心,睡不着。” 黑暗中,听到卢氏舒了一口气:“悖罄梢院竺垦偶俣蓟乩础! 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这一回,卢氏不再担心了,安心回自己的床铺睡了个好觉。 设想了许多方案,如何兵来将挡,又计划好了自己的自学日程……天快亮的时候,程素素终于睡着了。 仿佛只是闭了一下眼,卢氏就轻轻推她:“姐儿,快起来了,早饭要误了。不是想大郎的吗?大郎旬日就这一天假,起来一道用早饭……” 程素素脑袋嗡嗡的,迷迷糊糊中被卢氏穿好了衣服,按在凳上梳了头。一通摆弄,将她收拾妥帖。此时,程素素才勉强算醒了。卢氏絮絮叨叨:“昨夜不睡,今早不起,大郎已经到上房啦……” 程素素彻底醒了,从凳上跳下来!对哦,她要帮大哥忙的! 卢氏无奈地摇头:“真是的,真这么喜欢大郎呀?” “对呀,大哥很好很好的。” 然而,“很好很好” 的大哥,今天一天都是没有功夫在家的。 早餐颇为安静,程犀给每个人都夹了一瓣剖开的咸蛋,一碟咸蛋就这么分没了。橙黄冒油的咸蛋落到眼前的碟子里,程素素抬头傻笑了一下。继而在程犀纵容又无奈的目光下,努力用眼神向他传递着“家里就放心交给我吧!我吃了你的咸鸭蛋就会努力的!”这样的意思。 程犀别过头去,轻咳一声,对赵氏道:“阿娘,饭后我先去拜谢周先生。阿娘有什么想捎的话么?”周先生是他以前的私塾先生,现在程、程羽也在周先生处读书。虽说周先生不如府学进士出身的老师们,基本功夫还是十分扎实的。 赵氏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罢,外面的事儿,我懂得也不多。” 程犀再问程玄:“阿爹呢?” 程玄一脸莫名其妙:“你娘不是说过了吗?” 换一个人,或许会以为是一句反讽,因为儿子先问了母亲再请示父亲。然而全家都知道,程玄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觉得,儿子和妻子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何必再来麻烦他? 程犀表情不变:“是。周先生家出来,我便去五行观看师兄。” 程玄一僵:“哦。”忽然就想起来了,今天是月末,这几日都不大适宜出现在徒弟面前――会被交账。 程犀抽了抽唇角,憋出一句:“我自己去。” 程玄如释重负:“好好。” 此后,饭桌一直很安静,直到程犀吃完饭,放下碗筷漱口擦手。一切收拾妥当,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程点点头,程羽一脸迷茫:“为什么我也要去呀?” 程犀心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老三就是比老二傻点儿!平静地解释:“多见见先生,对你好。” 程羽郁闷不已:“别!多见他,下回多叫我背书,写字,觉得不好又要打我手板了!” 程嗤笑一声:“撒娇呀!跑呀!” 程羽怒道:“跑了你们还不是帮他打回来?”愤愤地想要寻求帮助,冷不丁看到幺妹看傻子的眼神。程羽受不了了:“你看什么呀?你不懂!” 程素素慢吞吞地放下筷子,与程羽脸对脸,眨了下眼睛。程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眨了一下。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对着眨眼,蠢得不忍直视。程犀一手一个弟弟,统统揪了出去。 阿彪昨夜回家探望母亲,今早吃过早饭就被催过来听差。提着赵氏准备好的礼物,跟在程家兄弟后面,先去拜会周先生。周先生便住在这条杏花巷的尽头,走走便到,不时即回。 其次便是去五行观。 ―――――――――――――――――――――――――――――――― 道一算准了日子,早已摆下了茶果,院子里大树下,放了张棋盘。 两人的棋艺都不甚好,摆弄着棋子闲聊。 道一往程犀脸上看了一眼:“睡得不好?” 程犀大方地承认了:“有点事,想不太明白。”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与道一听。 道一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蹦了两蹦,滚到了地上。道一捶桌而笑:“哈哈哈哈,你装哭,居然使苦肉计!还失算了!天开辟地头一遭呀!” 少年白皙的面皮微微泛上些粉色:“笑够了吗?笑够了吧?有正事儿说呢!” 道一笑着点头:“想问师娘的脾气?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克住你了?” “嗯。” “让我想想,”道一认真地道,“才被捡到的时候,师父师娘话都很少,我还以为……咳咳……他们颇有城府。后来才发现,他们就是……嗯……那个……师娘是个守成之人。守一个小家,遇到你这样争气的儿子,是足够啦。你太争气,亲人自然会被你带起些志气来。你一旦那般说,师娘一心疼你,本性就回来啦。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道:“是这样?”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再往前的旧事,我就也不知道了。可天下妇人,有这样性情的,比比皆是吧?兴衰荣辱,皆系于夫儿吗?” 程犀道:“师兄见过我外祖家吗?” 道一诚实地摇摇头:“并不曾,反是师祖,曾遣师伯回来过。”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毛病,程犀微微放心,继而笑道:“对了,素素的事儿……” “嗯?”道一弯腰拣起了棋子,顺口问道,“怎么?” “被大哥说中了,小丫头长大啦。”又将程素素的表现讲了一回,口气欣慰又骄傲。 道一捏着棋子,放到棋盘上:“志气不小。有心是好事儿,看她的本事吧。” “也对,现在有她这份心,我就知足啦,”程犀挠挠头,“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你还会忘事儿?” “我又不是神仙,也有记性不太好的时候。” “秀才试最要紧不就是考记性的?又哄我……” ―――――――――――――――――――――――――――――――― 【大哥,你昨晚给阿娘灌了什么米汤?!你眼泪能当迷药使吗?】程素素一脸崩溃地站在上房。 真的忘记了一件事情――将昨天“劝说”母亲的“成果”,透露给妹妹。程犀也是没有想到,妹妹一夜不曾好眠,想的全是如何与母亲“过招”。这个妄图与生母“过招”的人,并没有知己知彼。 也不能怪她,七年来从未做过此等事,并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家中人口简单,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当参考。所以,如何应付母亲,全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前世看过的小说电视里一些似是而非的……呃,斗争情节。 努力想了许多如何歪解经典的话,又回忆了好些“机智片段”。 程素素吃完早饭,满怀信心地到了上房,等着赵氏开课。 赵氏见她乖巧,心中一片柔软,柔声道:“你背书很好啦,做女工累不累?要是累,就缓一缓。不在此一时的。” 什么时候?!!!程素素目瞪口呆。 赵氏续道:“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不过姑娘家,该会的,也是要会的。唉,咱们家也不指望你做针线下厨,养家糊口,有个样子罢了。”大不了以后陪嫁的时候,挑能力的丫头过去。 程素素受到持续打击。 赵氏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嗯,书还是要读的。品茗养花,弹棋画画,这些闲适的事儿,喜欢就去做吧。” 程素素被赵氏的善意糊了一脸,整个人都懵了。好比一个人,全副武装上了战场,却被告知……停战了。被泼冷水都强过被拖过去泡个舒服的温水澡呀! 赵氏说了不少,停下来喝茶的时候,程素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那……那我学什么?” “道理还是要学的嘛,你将我给你的几本书都背会了,旁的,随你去吧……” 程素素彻底被打败了。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别人对他横眉竖眼的时候,为了面子,他也要死扛着。别人对他态度稍微客气些,他就手足无措了。 程素素十分不幸,正是后者。 虽然也十分怀疑母亲的转变,程素素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好,背背背。” 赵氏心中更软了:“你大哥读书,旬日还有一休呢,你今天也玩去吧。” 程素素心说,我找谁玩儿啊?赵氏平素也娇惯女儿,规矩却颇有些大家气象,即不许随意出门到街上,或者敲邻居家的门找小朋友玩耍。用赵氏的话说便是:“女孩儿家,哪有天天往外跑的?” 程素素试探地道:“那我能找间壁李娘子家的四姐耍吗?” 赵氏皱一皱眉,没有直接反对:“你大哥今天放假,别他回来见不着你,要玩耍。过两天,先叫三娘去李家问问,人家得空不得空。” 呼……程素素放心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亲娘! ―――――――――――――――――――――――――――――― 从上房退出来,程素素才发现,如果不让她出门。那么,即便赵氏放她玩耍,能玩的地方也十分有限。继续呆在房间里,总觉得上房那里怪怪的,索性跑到了书房门口去等程犀。 程犀回家的时间不早不晚,太阳没落山,程素素就等到了人。 书房不用的时候是锁着的,程素素搬着小板凳坐在锁头底下,卢氏与小青一边一个陪着她。 见到程犀,程素素站起来,一脸严肃地道:“大哥,你昨天跟娘说什么啦?” 程犀以手加额:“我说怎么忘了什么事!”一面开门,一面将昨夜之事简要讲了。 程素素先是咋舌“大哥厉害”,继而笑得倒在卢氏身上“姜还是老的辣”。 冷不防程犀问道:“你呢?”没经过什么事,会突然问我昨夜和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一僵:“那个……我也……”说到自己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背《女诫》,程素素忽然发现自己的智商,是个硬伤!并且,自己这个“听到别人说软话就没原则”的毛病,真得治。 程犀也颇为感慨,兄妹俩一起着了道,亲娘还不是有意的。感慨道:“自己要有主心骨啊!” 程素素心有戚戚焉:“没错。可得警醒,一不留神,就要输啦。” 程犀奇怪地问道:“什么书?” 程素素一怔,忽然大悟:她与程犀对待赵氏的最大不同,正是她想着输赢,程犀希望的是……共赢? 11、何老员外 当你不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它在你眼前满地乱蹿,你也是没看见的。当你在意某件事情的时候,就算它是条变色龙,你也能把它给揪出来。 程素素往昔年纪小、遇事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年多事,令程素素迟钝地发现了一切的根源――大家的思想,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简单的说,就是“现代人”与“古代人”的差别。 如今捅破窗户纸,一切以一种全新的色彩,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一法通,万法通,再看各人行事,皆是有章可循。眼前的世界,顿时一亮。 这种心境上的变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只是眼下不显罢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又过旬日,程犀再次得假回来。这一回,家中一切照旧,程犀也松了一口气。真正休息了一天,次日放心回府学。预备刻苦用功个两年,一举考个举人回来。一切顺利,届时十六岁,在本州府的地界上,也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足以载入地方志。 程犀打算得好,程家上下亦皆以为,难事已过,家中生活富足,程犀又有功名,一切该恢复起初的安逸。下回有事,该是在程犀中举之后。至少,程素素是这么想的,正可趁此机会,多多学习些知识。以备日后之用。 岂料老天偏要与她作对,在程犀再次返回府学后两天,程家大门被一队人拍得山响。 麻烦,来了! ―――――――――――――――――――――――――――――――― 其时,程素素正在赵氏房里学做针线。虽说赵氏做出了让步,程素素也调整了想法,针线活,多少要会一点应急用的。正学着画样子,外面拍门声传来,震得手上笔一抖,样子描乱了。 女儿描得似模似样,赵氏看着,口角含笑。听这声音,也吓了一跳,吩咐多喜:“让门上看看,怎么回事儿?!再去书房,告诉官人一声。” 程玄昨日从道观回来,今日便跑到书房里去躲懒了。 程素素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不多会儿,多喜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大、大、大娘子,是、是、是何家、何家来了好些人,大门都快按不住啦!一个劲儿地要见咱家大、大官人。” “何家?”程素素单纯地疑问,她以前太安静了,赵氏规矩也严,不令出去,是以什么城中大人物,她知道得都极少。倒是往来家中的街坊,还认识几个。 赵氏也问:“何家?哪个何家?” 多喜道:“就、就是,白生了个进士的那个何家!” 赵氏讶然:“他家门第高,我家何曾与他家有甚往来?” 程素素鸭子听雷,只觉出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还是在主心骨不在家的时候。 便在此时,程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对赵氏道:“但有事,你处分就是了。” 赵氏道:“这是来找你的。” “咦?” “就是有福气往外推的那个何家。” 程玄眨了眨眼睛,面露迷茫之色:“他家不是最恨我道门,一向佞佛的吗?”城里佛寺的香油钱,就数他家出得多。然而看五行观像看仇人,恨不得五行观天降雷火烧成灰渣渣。 程素素背上一凉,悄悄拉一拉卢氏的袖子。小声说:“阿爹阿娘说正事,我们回去吧。” 卢氏一想,也对,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儿插嘴的份儿?且听这事有些大,还是不在此处添乱了。弯腰将程素素抱了起来,向赵氏福一福礼。 赵氏虽被程犀断为目光不深远,也知此事蹊跷,顺手将一副裹在绸袋里的银五事交给女儿,打发她离开:“拿去玩罢。” 不要白不要!银五事于成年人,是方便随身携带的小物件,于小孩子,就是趁手的工具了。上头的小剪子,正合她手的大小,学针线,用得着。程素素接过袋子,往身上拴了。 出了门,便挣扎着下地:“放我下来吧。三娘,何家是什么人呀?” 卢氏是本地人,于掌故颇熟,低声道:“他家呀,心不好!” “咦?” 携着程素素的手,几步进了西厢,卢氏才低声道:“又贪心,又坏了良心的。姐儿要记住,他们记恨咱们家。” “不是没往来的么?” “他恨着咱们家的庙。” 程素素心道:恐怕不好!虽不知道如何与道门结的怨,然则物反常即为妖。赵氏言道家中与何家素无瓜葛,那必是与五行观的恩怨了。恐怕来者不善!否则,有事何不去观里?反而找到门上?大哥又不在家,家里旁人……怕都管不了这事儿! 他们是看准了时候来的!专为堵她爹,还避开道一! 程素素心里雪亮!对卢氏道:“三娘,你快去山上,说与道一师兄,就将家里的事告诉他!” 卢氏道:“他?” 程素素道:“娘说家里与何家无往来,那就是为了道观的事儿了,师兄懂这些……”边说边斟酌措词,要如何让卢氏执行自己的命令。这不是去厨下要个鸡茸粥那么简单的事儿。 不想卢氏一拍大腿:“没错儿!是得跟小道长说!小青,你跟紧姐儿,护好姐儿,我这就上山去!” 程素素:…… 这么听话? 卢氏打后门走了,前门依旧被拍得山响。程素素和小青两个,悄悄又溜了回来在房门外偷听。 赵氏命多喜出去说:“当家的不在家里,家里妇人不敢开门见外客,有帖子,请他们留下帖子回吧。” 程素素尖起耳朵,听到此言,心道,这应对还挺不错。前阵子是自己大意了,有些瞧“家庭主妇”不起。 不想门外的人似乎铁了心,拍门声不再那么密集,而是有节奏的,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哭嚎,那声音,程素素在院子里都能听得清楚。 是个男人的腔调:“程道长,救救我父亲吧!金银钱帛,猪羊表里,都给你!望看在孝心份上,不计前嫌,开坛祛邪啊!” “纭比质峭摹俺痰莱ぁ保佟纭保倏抟痪洌u巍纭保庖欢尉退隳钔炅恕=幼爬吹诙椤 如是往复,引了一堆人来看。 赵氏忧心忡忡,程玄倒不在乎:“开门,我去看看就是了。” 赵氏用力拧着帕子:“你不能去!” 程玄道:“你有办法?” 赵氏也是没办法的,她如今能想到的可靠人,是长子。可才说了不要儿子多操心,儿子现在又在读书。并不想打扰他……其次是道一,然而此时道一还在山上,叫他恐怕来不及,且不知观里是否有事。 敲门声更响,哭嚎更惨。多喜惨白着脸跑了回来:“大娘子,他、他、他……跪下了!” 赵氏问道:“谁?” “老员外的三儿子!” 赵氏眼前一黑:“他身上七品官!跪在咱家门口,像个什么样子?!” 忽然,外面声音停了。 赵氏对多喜道:“你再去看看。” 这一回,不等多喜跑到前头,道一从后门由卢氏引了进来:“师父、师娘,何家怎么了?” 程素素能想到的,道一也能想到,甚至已经将何家上上下下的杂事想了一遍。他还知道,何老员外今年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此时不找和尚找道士,他家每给佛寺多少香油钱?这等好事,和尚会往外推? 必无好事! 道一沉吟一下,问道:“有人告诉大郎了吗?” 赵氏道:“我先没告诉他。实在不行,再唤他回来。可他只是一秀才,如何能应付得来这些人?” 道一道:“师娘说得很是,咱们合计合计,师父是不能出去应了这事的。老员外七十三了,不定何时横死。又或者已经病入膏肓,神仙也救不得了。否则和尚们哪里会放手这等好事?” 赵氏道:“那如何拒他?跪到门口了都!虽有芥蒂,断难和解,何家是大族,硬拖一时容易,不留下话柄却难。” 此言有理。 道一冷脸道:“我去告诉他们,往日香火在佛前,此事归佛祖管,让他们寻佛祖去罢!” 赵氏急忙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儿啊,你自家也要小心。不行咱就走。近来流年不利,躲一躲,也是行的。” 道一眼角一跳:“是。” ―――――――――――――――――――――――――――――――― 程素素瞥见道一出来,脑袋一缩,道一隔空遥指了她一下,她干脆蹲了下去。卢氏喘匀气,看到程素素,忙将她拉了起来,给她掸土:“姑娘家,不好随便往地上蹲。地上有虫子。小道长来了,不会有事的。” 仿佛插旗一般,不多时,道一冷道脸回来了! 程素素见状,悄悄跟在他身后,趴门框上偷听。 只听道一说:“没想到一个小秃驴也跟着他们来了!居然放下架子,自认不如我道家。” 赵氏急急追问:“究竟是怎样事?老员外如何了?” “说是中了邪,秃驴看过了,自认不如我道家,撺掇着他们来救咱家救命。我话没说完,秃驴先说了!好秃驴!倒舍得出脸来!”他先前称呼僧人是和尚,如今生气,便改作秃驴了。平素处事,虽累些,无有不利,现在却被别人下了个套。道一也发怒。 程素素心道,这下扯皮都不行了。两下扯皮,和尚先说的,道士再推拒,又有旧怨,必然是被记恨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何家拳头有多大…… “三娘,何家是什么来头呀?” 卢氏恨声道:“何家是大户,老员外年轻的时候,生的第二个儿子,才生下来就找个先生打卦算命,说是会妨了老员外做官发家,便将这儿子弃了去。当时的父母官儿……人很好的……见不得这样的事情。老员外不敢明着扔,就扔给个穷人家。不想这二郎天生聪明,不到二十岁就中了举人。” 程素素心道,这事儿我听得多了,这亲生父母又找上门儿来了,对不对? 卢氏喝口水,快意地道:“这二郎考中举人的这一年,父母官儿还在咱们在里做官儿。何老员外见儿子出息了,阖族都撺掇着他将儿子抢夺回来。父母官儿眼明心亮呀!将这二郎判给了养父母!好人哎!” “后来呀,这父母官儿不在了,二郎随了养父姓李,二十几岁上就考上了进士,娶了宰相闺女哎~真好哎~把李家老两口接到京里去了,再没回来过!这姓何的还是亲爹,不理会,又会有人说闲话,就勉强给何家口饭吃,还给何家几个小子荫了个功名!不要脸的东西们,也张手接了去!呸!” 程素素问道:“是咱们师祖给他家算的命?”要不怎么上来跟土匪似的拍门! “不是不是,算命的早跑了!他们家……嗯,就是看咱们观里头不顺眼!这一窝子杀千刀的!佛要有眼睛,也得要他家破落!反正李大官人不姓何!” 程素素心道,原来如此!这必是一个套!将何家行事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好像有办法了呢。 12、此计不鲜 程素素在门外,道一一直都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的进来。 程素素此时却不看他,十分敬业地两眼放空,直挺挺往里走。 道一见状,恨不得将她提起来暴打――他已经猜到程素素要做什么了,并且很生气。 程素素还要再装,冷不防领子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提了起来,整个人都跟着升空了!神棍瞬间做不成了。程素素眼神也不放空了,双足乱蹬:“你干嘛?放我下来!” 道一冷冷地看着她,字字切齿:“你、大、哥、上、次、回、来、对、我、说、了,要多看着你,不许淘气。” 程素素恍然大悟! 拼命使眼色:大师兄,我有话说!快帮忙我! 道一将程素素提到与自己平齐,依旧调子凉凉的:“你眼睛抽筋了?” 二人你来我往,变化得太快。赵氏此时才找到机会问话:“素素,怎么了?” 道一提着程素素,对赵氏道:“怕是惊着了,师娘须给她煎些安神汤来喝。” 此言有理。赵氏匆匆点头,吩咐厨下去了。 道一向程玄点头致意,揪着程素素:“我给她看看。” 程玄大手一挥:“去吧。” 师兄还是靠谱的,程素素心下大定,被拎着走也不生气了。 道一很生气! 进了西厢,不等程素素献策表功,先冻她一下:“想一辈子当神婆跳大神?我送你摇铃手鼓让你天天跳!跳断你的腿!” “你、你,道士不都是……” “呸,”道一悠悠然呸了一声,“少做下等事。鬼神多了,就不稀罕了,有事就见鬼,一听就是骗子!” “哦……” “说吧,想说什么的?以后有事,传讯与我,或是大郎,不许再装疯。” 程素素蔫了:“找个他们断不能答应的事,不就行了?” “何家必有准备,又有和尚指点,等闲事难不住他们。稍不谨慎,他们就越会报复。许诺越重,报复越惨!金银财帛都奉上了,就等我们从阎王手里抢人。我一辈子,小鬼都没见到过一只。还抢阎王!这是圈套,要解套!” “官爵。”程素素不再磨牙,直指要害。 道一顿悟!“妙!” 何家因何能如此蛮横?还不是仗着“亲生”二字,给他们带来了官爵?虽是虚衔,品级却在,可免赋税,有人捧着地契投到门下。只要厚着脸皮死咬不放,就会一直得益。 孩子改姓了李,不要紧,对他们不满,没能让他们享受到父族该有的、更多的尊荣利益,虽然愤恨惋惜,也不是不能容忍。生父才是亲爹!哪怕皇帝,也不能不管亲爹! 因此获益的,乃是全族! 道一越想越透彻,何家本贪婪无情,断无放弃得得之理。老员外为了一时活命,答应了,别人也不会答应! 不过…… “他要答应了呢?” “离京千里,一切顺利,一来一回也要许久,我看他等不到批复了。就算等到了,几十年了,得到那么多好处,一时哪里算得清楚?少吐一文钱,死了也活该。都吐出来,他也活够本了。”程素素无所谓地说。 道一微笑:“明白了,扶乩,就说原是天赐富贵儿与他,他不慈,才会……” 程素素大力点头:“就是!” “是什么?这样就是将人往死里得罪,面上不显,心里恨得毒。你能灭他门?” “那要怎么办?”程素素也犯起了愁。 “喝你的安神汤吧。这事儿我来办,真能事事让你个小孩子操心吗?要我们何用?以后做事要多看一步,别以为一事毕,就不会有后患了。” “凭什么让我吃药呀?!” “你脑子不好使,想当神婆,得治。”道一语重心长地说。 接下来的事情,程素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总觉得喝的不是安神汤,是安眠药。喝完药,一觉下去,午饭都错过了,直睡到程玄和道一做完法事回来。 程素素听到声音,推开门奔了出去,只见程玄一脸的生无可恋,道一依旧矜持冷淡。程素素乖乖地叫了一声:“爹!师兄!” 程玄懒洋洋地轻抬手:“好。” 道一多说了几个字:“一切顺利。” 程素素极想问“一切顺利”指的是什么,何家接下来的报复,要怎么应付? 道一却不肯再告诉她了,急得程素素抓心挠肝的好奇,生怕出什么事儿。然而只要程犀不在家,她问谁也没人回答她。只是知道,家里人都挺高兴的。 ――――――――――――――――――――――――――――― 程家开心了,何家自然就不会开心! 此时,何家正在一场大混乱之中。 为了寻五行观的晦气,何家舍出脸去做局,还闹得满城风雨。程玄一张神仙脸,本就引人注目,此时更是聚了许多人来看,程玄扶乩之后,想捂住他的嘴,都晚了! 何老员外的长子,先与兄弟、叔伯们争吵了一回。 即便他们肯,何大也是不肯的。只是被吵得头疼,哪个人又不敢先跳出来,明言宁愿何老员外去死,那样说出来不好听。只管哭诉年景不好:“不是不愿,委实拿不出来!” 都逼何老大这个亲儿子先说话。 何老大好不容易送走了本家,回到家里见到妻子杨氏,气便不打一处来。恨恨地一巴掌挥了过去:“都是你的好侄女!” 杨氏挨了打,啜泣道:“我听她说得,也是在理的。何况,那个观、那个庙……” “闭嘴闭嘴闭嘴!她要在理,你找她过去!”何老大愁事上头,暴跳如雷。何家与五行观有夙怨,原想借父亲病危之机,为难了五行观,一鼓作气,压垮五行观。谁知被反将一军。 杨氏自知理亏,不敢再顶嘴,却是越想越气。见何老大踱步想对策,悄悄退了出去,唤来一个婆子:“去朱家,就说我说的,问那个死丫头,她安的什么心?拿着自己亲姑娘、姑父当枪使,给她出气呢?!告诉她,我要有事,她也别想好过!” 婆子头也不敢抬,答应一声:“是。”一道烟跑去了朱家。 到得朱家,朱大娘子正焦急地等着消息,见了便问:“如何?程道士为难住了吗?能打上他们门上,要人手相帮吗?我这里有!” 婆子也不客气,将杨氏的话对朱大娘子直直说了出来。 末了,又加了自己的话:“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您这事儿做得欠妥当,死了儿子谁都难过,怪上人家道士,也是您自己个儿的事,怎么就撺掇起姑妈来了呢?如今倒好,将旁人架到火上去烤!” 朱大娘子一身素服,眼神抑郁,手中帕子几乎要绞烂了,却没有发脾气,只说:“知道了!” 婆子见好就收,不敢多留,收了朱大娘子咬牙切齿给的赏钱,跑回去复命。 回到何家,何老大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杨氏在家。回报之后,杨氏低声道:“知道了。”婆子宽慰道:“安人别急,这事儿,会过去的。一个道士,能把咱家怎么样?就是外面的人,过一阵儿也都忘了。” 这话说得不错,杨氏心头略舒,喃喃地道:“不错不错,咱家虔心理佛,总会有好运的!” 主仆二人互相开解,果然等到了一条好消息―― 何老员外本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痰涌上来,话也讲不出口,晚间却从老员外的卧房传出一个消息。不出半个时辰,便传遍家下。 何老大年过五旬,老泪纵横:“阿爹说‘千错万错,错在我身,宁愿折寿,以换阖族兴旺。’” 13、一眼识破 “这是代先帝下罪己诏呀,”小姑娘笑嘻嘻的说,穿着红色绣鞋的双足一荡一荡的,天真无邪,“我才不信是老头自己说的!不辞官,他死了,儿孙顶多丁忧。一群闲职,丁不丁,有差别?辞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孝子贤孙代死人说话还差不多!” 对面作道士打扮的冷面青年瞥了她一眼,她也不怕,大哥在一边呢。 何家的事情过去数日,何老员外一命呜呼。大哥又逢旬假从府学里回来,全家上五行观来拜神,程素素心情大好。 程犀无奈地道:“看你坐卧不宁,才告诉你这个……” 程犀还要说什么,道一咳嗽一声:“乐够了?”他人冷,声音也冷。 程素素吐吐舌头:“哦……” “那你找个地方呆着吧,我有话要与大郎说――就不给你听。” 程素素:…… 投给程犀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程犀无奈地摆摆手。程素素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院子,去城隍庙找卢氏。 程素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犀才问道一:“大哥要说的是?” “何家闹事不告诉你,你已经抱怨过了,还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呢?” 程犀试探地道:“素素?” “她……令我不安。” “怎么?” “刚才不是察觉到了?” 程犀低下头,小声道:“兴许是年纪小,看到为难自家的人倒霉了,难免喜形于色。” “你为什么不呢?” 程犀正色道:“我心中也是庆幸的。只不过,人伦惨剧,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幺妹开心,是小孩子读书不多、经事不多、不谙人情而少感慨,无知而已。见得多了,就明白了。” “不知敬畏!”道一下断言,“素素,女孩子,我以前见得少,近来留意,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你没有,我也没有,别人都没有。她对世间殊无敬意,不似世间之人。” 程犀面上变色:“大哥,这话太重。” 道一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若不够警醒,与野狗争食的时候就死了,等不到被师父捡来养。” “我看她很好。” “嗯,”道一点点头,“她仿佛是个看客,路过这里,看一眼,眼神都是冷的。喜欢了,多留连一阵。厌恶了,不再搭理。惹了她,抬手就打。游戏人间,与谁都隔着一层。要不是你先说过,她自认装神弄鬼,那天,我必会以为她是真的见到鬼神了。” 程犀低声道:“大约是她记事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山上了,你们处得少。我,真不觉得。” 道一慢慢地说:“也就是对你,还有些真心。在你面前,她便真的很好。她对我,先前也是秋风过耳,近来略好些。我才私下与你讲这话。她的跳脱,很不好。” 大哥看妹妹不太顺眼,妹妹之前抱怨大哥不告诉后续,程犀有些低落:“我听不太懂。” “若是男子,必是信奉‘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公然一个主父偃。对付何家,稳、准、狠,有急智。不是她提醒,我仓促间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然而,只顾一时痛快,不好,很不好!” 程犀为妹妹争辩:“有急智不好吗?至于后手,她才七岁,可以教。” “上智与下愚不移,她身上有些东西,近于上智。一不小心,她会走偏的。人不能一辈子靠‘急智’过活。以正合,以奇胜。没有拿盐当饭吃的。” 疑惑都得到了道一的解释,程犀郑重地道:“我会留意的!” 道一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完了不好的,再说好的。谁对她真心,我看她能明白。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程犀亦笑道:“大哥先说那一堆,吓我一跳。我也是大哥教的,二郎、三郎都受大哥管过。现在又管幺妹,可省我好大功夫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只知道师父师娘这样不行。也没有旁的法子,想要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就只好照着心里的样子,再催你做到。天可怜见,你天资聪颖,能做得到,不然,怕要被我给逼得上吊了吧?” 程犀笑了,右拳轻轻捶在道一的肩窝。道一出手如电,右手握住他的拳头。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你、你,你们在干嘛?” 程素素,她在城隍庙里转了一圈儿,被卢氏要求给城隍爷的彩漆的泥塑像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研究一下,这个城隍大概是照着她爹的脸糊的,虽然手艺不好,失真得很,在塑像里算是清秀的了。实在无聊,又踱了回来。 程犀与道一皆是茫然:……她又怎么了?不过现在这脸上的惊讶,倒不像是“隔着一层”,而是真情实感了。 反正她想过当神婆,有惊一乍的,道一很淡定。程犀也淡定:“回来了?今天在观里吃完饭再回家。” 程素素:…… ―――――――――――――――――――――――――――――――― 直到回到家里,程素素还是云里雾里的,深觉得程犀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间,变得有点长。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程犀不顾劳累,又将她带到了书房,与她细说:“大哥,唔,就是大师兄,不告诉你如何应付后续,你是不是不开心?” 程素素翻个白眼:“我是小孩儿嘛!” 程犀道:“甘罗十二岁就能做使臣了,与你差得也不大。” “那……是我什么做得不好吗?”程素素试探着问,她看得出来,道一的意见在程犀这里很重要。 程犀慢慢地道:“不是做得不好,是要紧的事没做。” “咦?” “大师兄说得并没有错,不能图一时痛快。做事像下棋,只看一步,此局必输。要会看到十步以外,明白吗?” 懂了!程素素点头:“嗯嗯,可是师兄干嘛不跟我说呀?” “你要当时爬房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知道了。”程犀难得刻薄。 程素素顿悟,脸上一红:“我知道错了,说我就是,干嘛晾着我?” “长长记性,不然记不住。不许顶嘴,自己想,是不是?” 对大哥,程素素是服气的,听了之后,乖乖点头:“是。” “读史使人明智,殷鉴不远。可读过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代代还有相似的错误发生?人皆不以自己有错,不以自己像愚人,这才是最蠢的。” “嗯嗯。”程素素心中惴惴,反思自己是不是也蠢了。小心地试探:“那个,你们只告诉我何老员外死了,他……师兄到底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儿呢?” 主父偃、五鼎烹、近乎上智……一串的字眼在眼前跳,程犀有些眼晕,终于说:“你才七岁,咱们不急,好吗?” 程素素急得脸都皱了,口上还是说:“好。” 程犀苦笑道:“这里是那位李相公的家乡,怎会不多看两眼?有意无意,本地或邻近的官员,总有一、二是他的人,这是应有之意。咱们五行观名声也不坏,也常受邀做些法事,传一两句话,也是可以的。他们正愁无以巴结李相公,有事自会报他。” “李相公?” “前些日子的邸报,那一位宣麻拜相。算算日子,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哦!哦!”程素素明白了,为得到小消息有点小激动。 程犀无言地盯着她,直到她规规矩矩站好了,才缓缓地道:“受教训,才记得牢。幺妹,大哥不想冷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你也要用心才行。”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我要一次记不住,下次给我个难堪,就记住了。明白!” “心里好奇,也不能讲出来,面上得装得不在意才行。不过呢,也要分人,谁喜欢你急一些,他就肯讲,你就要让他觉得你诚肯且急……” “看人下菜……额,因材施教?” 程犀双肩一松:“不错。”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弯了双眼,谄媚地搓手:“大哥,听说,有邸报,哦?” “有,不过晚些,”程犀取出一叠纸来,“在这里看,看完回去。” 本地离京城远些,邸报三日后才能由京城抵达。到本地后,先送衙门、有官职者,后由衙门胥吏,又或这些官员家里流出。其中一个流向便是府学等读书人聚齐的地方,再分流。读书人如程犀,约摸十日后能得到消息。 程素素迫不及待地接过邸报,一顿,慢慢地寻张椅子坐下,慢慢翻看,程犀笑着摇头。 忽然,程素素指着一页道:“大哥,这个李相公?” “就是他。” 先前被何家弃养,被李家收养的那个名叫李成三的出息孩子。 程素素慢慢将一叠邸报看完,并不知道自己的教育方式已经被讨论过了。只是在默默地想,生父死了,以宰相之高位,必然是有后效的……不知这位李相公,会出什么招呢? 她敢打赌,李相公对何家没有好感。如果有,早早地就能生父、养父,两家一同照顾了。却只接了养父家去京城,这怨气也是不小的。 这一回她学乖了,不急匆匆地嚷出来,只是含蓄地问程犀:“这丧事,是不是有转机?” 程犀笑道:“我若能猜得出来宰相会做什么,还用考举人吗?” “李相不是也得先考试吗?” 程犀摸着妹妹的脑袋:“等吧。” ―――――――――――――――――――――――――――――――― 过不数日,等到了李相公派人回老家来了。 派的不是别人,是姓李的侄子! 乐子,大了。 程素素愈发笃定,这位李相公,怨气很大很大。 14、京城来客 李丞相,姓李,名福遇,字成三,是已经致仕的萧老丞相的女婿。名儿起得好,一生福气,从头走运到尾。出生时,生父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要将他扔了。好巧不巧,遇到了养父李六。 生养是个运气活儿,一不小心,一尸两命,一不小心,生了夭折。李六家贫,连丧两子。扛着锄头,路过何家大门,见生下儿子居然要扔,不由感慨了一句:“有个儿子便是福气了,扔了作甚?” 一句话将何老员外逗乐了:“你说是福气,你养?!” 李六一想,自己如今一个儿子也没有,养就养,不过煮饭时多加一瓢水,大家吃稀点儿,就有他一口饭了,权当行善积德。何老员外要升官发财,他一个泥腿子,咋个做官?发的什么财?没什好忌讳的。也许养了这个孩子,以后就能生出自己的孩子来了呢?生养不了,还有这拣来的养子。 一念之间,李丞相就这么被养活了。天生会念书,在私塾窗下听几句,比别人家那交了束在屋里听讲的,学得都好。 李六自打捡了这便宜孩子,老婆又生了一个亲儿子,这回养住了。夫妇二人便觉得这养子真是福星,见他一道放牛,一道偷听。心道,若能识得几个字,日后当个账房,也比土里刨食能多趁几个钱不是? 也没钱置办文房四宝、束衣衫、书籍文章。东拼西凑,宰了只鸡,央了私塾先生,也不求入门听讲,只要别赶他走就行。 先生见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便先欢喜,一问,大为惊讶――偷听两句,便学得这样好。既怜这李六夫妇心善,又有些“奇货可居”的味道,也不收束,许他来听课,反将自己不用的纸笔送给他。 李六本是要养子做个账房,过得比现在好些就行。不料养子读书有天份,十几岁中了秀才,继而是举人,也是目瞪口呆的。私塾先生身份大涨,乐得合不拢口。 何家坐不住了。举人便可授官了!二十上下的举人,再进一步做进士,也很年轻。做了进士,便是读书人里的尖子,前途无量。又想要回来。 这回李福遇的福运依旧在,遇到了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大笔一挥,将他判给了养父母。入京赶考,中了进士,巧了家贫未婚,被当时的萧丞相看中,招做了女婿。 李丞相的运气,一直好到了子侄辈,亲生儿子,读书进学自不必说。养父李六,亲生养活的,一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统共给他们生了六个孙子、六个孙女儿。 李六朴实,打小念叨子孙,力图将儿孙养成一副老实脾性。 李丞相六个侄子里,五个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另一个脑子够使,偏偏不会科考――胜在听话、办事牢靠。李六血脉里,所有的鬼主意,都在他身上了。 李丞相便将这个行四的侄子李巽,先补个荫官,带在身边学些本事,再给他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插。不经科考,出身不够显贵,高贵无望,但是历练一下,补个丰厚的实职,还是可以办到的。 有些个家事,也交给他去办。 今番派来的,就是李巽。 ―――――――――――――――――――――――――――――― 李巽秉承祖父教诲,十分惜福,凡有交代的事情,无不尽力办好。又没有衙内的架子,做事很是认真。 回到家乡,先回将李家祖屋打扫了住下――就在城内,李丞相后来置办的清净宅子,在进士街上。尔后投帖,携李丞相书信拜会了知府。当夜,府衙的小门悄悄打开,几个衙役直扑郎中家,连药箱带脉方都查抄了回来。 连夜审完郎中,扣着脉方,趁黑又摸上了几家门。 次日一早,城里最大的新闻便出现了――何家仆人首告何氏兄弟。 这一回,不用等程犀或是道一来告诉,程素素便早早得了消息。程家邻居姓李,李娘子与赵氏平素处得好。何家来堵门儿,她没胆子帮忙,何家出事儿了,倒是同仇敌忾,乐得给赵氏报个好信儿。 程素素慢悠悠描着样子,听她对赵氏道:“看热闹的,呼啦啦把半条街都填满了。我就说哩,何老员外早病重了,哪还能说什么话?他家,家风就不好!还是你家程道士说得对,老天给的福气,他自个儿往外推,天都看不下去了!” 描完一半,笔秃了,程素素换了只笔,继续听李娘子说:“这事儿交给知府去审了,青天大老爷,必会秉公的。哎,听说,这李小郎君来,还奉了李相公的令,要去五行观参礼哩。” 程素素手上一顿,不由哀叹:又画花了。 扯了张纸,继续描。 那头赵氏坐不住了:“这?” “好事儿。” “我知道好事儿,可我家那个万事不管。道一又年轻,京里来人,这……” 李娘子又安慰赵氏一阵儿:“都是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不是?”临走前却问赵氏:“你家那铺子,还租给卖绒线的王二不?” 赵氏道:“那铺子,过两日我去交割,素素也大了,得学着点儿理家打算盘的了。” 李娘子偷眼将程素素一看,点头道:“是是,是该学着些了。我再去打听,有什么事儿,回来告诉你。你有什么消息,也给我讲讲?” 赵氏胡乱点头:“好。” “放心,是好事儿,走了啊。” 赵氏命多福去门上,唤个人去五行观瞧瞧,有事便来回禀。程素素暗道:这有什么?必是好事。李丞相这是要与何家算总账了,否则生父死了,亲生的儿子一个没派过来,派了养父家的侄子? 何老大弟兄几个,不判个忤逆不孝,足以夺去一切好处才怪。做丞相的人,不出手则己,一出□□霆万钧。去五行观,大约是给知府施加,也是对“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说法的赞同了。 李丞相几十年的一口恶气,今天得出来。 ―――――――――――――――――――――――――――――― 程素素猜得对极了,此时,骑在马上,晃悠悠往五行观里赶里的李巽,正回忆伯父的交待。 彼时李丞相表情十分平静,将书信与他看,吩咐了他三件事:“若何氏果有悔意,一切如照;否则,便了却这段孽缘,不妨用力些。你再去五行观,施五百两银子,与他修观,那里还有座城隍庙,也去参礼,看神像有没有损毁,要重施油彩。这程道士,听说是紫阳真人的弟子,你也去见上一见,看看他家都有什么人,品性如何,主持五行观是否得力。” 第一件,李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口供、证据皆在,待判下,却需要时日。正巧,祖父李六听说他要回家,也吩咐了三件事:“去五行观那里,参个礼,给城隍公磕响头。咱家老祖坟也修一修,不要漏了雨水。要是办事时日久,遇上端午,多烧些纸钱。” 本地信道的多,两件并一件办,然后修坟,等知府判个结果。再赶上端午,看个龙舟,齐活回家。 李巽打得好盘算! 一路到了五行观,道一亲自来迎――程玄不是干迎来送往的料。李巽有智谋的人,见到道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道一脸的冷相,神似李丞相,将李巽一肚子的机灵,全冷在了胃里,再也抖不出来。 李巽平生最敬畏者,伯父而已。 老老实实参礼,奉上银子,去城隍庙里磕头。再紧张地问道一:“不知能否得见尊师?” 道一认真地道:“请稍坐。” 转身去请程玄。 李巽举袖擦汗,喃喃地道:“别再来个冷脸儿,我可受不了!” 15、神仙中人 李巽擦汗自语,一旁小厮偷笑:“四郎这是想到了相公吧?”小厮伴他长大,深知李巽之事。全家上下,无不敬畏李丞相。道一身上那股劲儿,与李丞相颇有几分相似。 “去去去,懂什么?”李巽擦完汗,又恢复了在知府面前持重的样子,“我是猛一眼看去吃惊,并没有害怕。” 小厮适可而止,小声说:“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不知道这观主个什么样子?别也是个冷面神。” 说得李巽也有一丝期待了。紫阳真人已经十数年不开口了,弟子个个少言寡语,不知道这一个是什么模样? 主仆好奇之中,程玄缓缓登场。 程玄的脸不冷,可也不热,带着一股飘飘欲仙的气息。李巽心道,紫阳真人还藏着这样一个徒弟!带到京里,包管再没人抢得过他!道一陪侍在旁,李巽这回倒能镇定面对他的冷脸了。 口上客客气气问观主好。 李巽肩负着李丞相给予的任务,要他考查五行观。略一寒暄,便要出语试探。 程玄向来随性,说话从来没有重点。其性情之纯朴,比李六更甚。只因生得太好看,才没有被打死。 昔年还在紫阳真人面前时,大师兄广阳子画符总也画不好,以“我想死”的口气说:“师父,给我把刀吧!” 彼时程玄只有十二岁,难得勤快一回,真的跑到厨房拖了把菜刀出来。一脸真诚地说:“大师兄,刀来了。” 万年难得想撒一次娇的广阳子,横握菜刀,很有同室操戈的想法。二师兄丹虚子十分怀疑,紫阳真人将程玄打发去看家,是怕放到一起,大师兄有朝一日练成五雷符,头一个劈糊小师弟。说实话,丹虚子自己的手,有时候也痒。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二十五年过去了,程玄于此道,功力愈发深厚。 然而脸太好看,谁也想不到他内里是如此……实在。总要将他说的话,多绕几道弯来想。越是聪明人,想得越多。李巽在兄弟里算聪明的,想的就更多,只觉得这位五行观主真是高明,云里雾里,反正是将他克得死死的。 心道,道观里外整洁有序,确是得力。至于品性,知府与我说过一些,都是赞誉。今日一看,果然是值得多多探寻的。 因笑问可否常来,又定下自家修坟时请程玄给算吉日,做法事。程玄莫名其妙:“道士,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对着这张脸,实在发不起火来,李巽哑口无言,讪讪地道:“是是,您说的是。” 更邀他们师徒“端午节时,一同看赛龙舟”。 程玄想了想,道:“好。”紫阳真人有话,这些事儿,他是不可以躲懒的。灯节可以不看灯,端午节一定要过。 李巽此时的口气,已由好奇变作恭敬:“届时还请同行。” 此时此刻,道一索性袖手,反正……这样的情况,他师父应付得来。另一厢,李巽得了程玄首肯,大大出了一口气,觉得道一的冷脸,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 端午转眼即至。 何家的案子,知府还在办。其时考核官员政绩,发案率比破案率重要。发生忤逆不孝的案子,地方官面上也是无光的。虽要巴结丞相,虽有丞相书信,知府还是十分仔细,斟酌着措辞,力图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小。 赶在端午之前,将文书做好,请李巽过目,再发去京中。这才拣回一条命似的,请李巽过端午节。 李巽祖籍虽是此地,却生长在京城,于本地风俗并不十分了解。只听祖父李六说过,家乡过端午堪比过年。李巽并不很信,今日亲临其境,自然要眼见为实。 本地端午要连着过上七天,从五月初二开始。除开五月初五正日子,要缚五彩线、吃粽子、赛龙舟等等。初二这一天,许多人家便使毛竹搭起牌楼,城里几条大街,隔数丈便是一座。又要祭江神,这就是李六吩咐孙子一定要多烧纸钱的事情了。 一直初八日,才算完。将搭牌楼的毛竹拆开,粗者扎作竹筏,细长作行船的撑篙。传说这样的竹子,可保渡水风平浪静。 这一节,无论贵贱,皆是重视,府学里也放假,私塾里也放假。程羽早早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就等着到初二,开始痛快玩上七天。程犀见了,也不在此时扫他的兴,只恐到时人头涌动,会有踩踏,不许他硬挤。 又张罗着安排家中门锁,又谁侍奉赵氏,谁看带程素素,以防走失。还命背几张凳子,好踩在上面,方便看赛龙舟。他自己自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有变。端午过节是在白天,照往年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朱大娘子便是那个意外。 【都是在她家活见了鬼,我才走的背运!】这样的话,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乱蹿,蹿得朱大娘子脑仁儿生疼。自己受到惊吓,不是因为手上有人命,而是别人描述得太可怕。丈夫被革了功名,不是因为家中出做了亏心事,而是被带的坏运气。儿子死了,更是别人的错!撺掇姑父生事失败,还是因为对方太狡猾。 一桩桩、一件件,烧得朱大娘子双眼通红。 近来又有官司,何老大自身难保,隐约听到风声,说内里有她撺掇。朱大娘子心一慌,愈发迁怒起来。 命心腹婆子到街上,雇来三个无赖,许了一人十贯钱,只要他们做一件事:“程家那样穷酸,他家丫头也不过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看赛船的时候,趁着人多,你们一起挤上去,将她与人分开,一推,让她去见龙王!” 此事不难。每逢大节,不丢几个妇人童子,不有几场殴斗,不踩伤几个人,反倒稀奇了。三个无赖互使了个眼色――十贯钱,不算少,沉甸甸的得使包袱来背。五行观虽灵,抵不过一人十贯钱。 又不是要程道士绝后!作恶不大。喝完了酒,剩的钱再作场法事,也就得了。无赖们这样安慰自己。 “干了!”三人里面的头儿接了话,“大小是条命,要先与我等十贯定钱,买些酒来壮行!” ―――――――――――――――――――――――――――――――― 五月初二,牌楼扎起。 往年程家都是与邻里合凑一座牌楼,今年也不例外。因程犀是个秀才,今年还得了一个在进士街上不错的位置。全家去看了一回,路过自家置下的一个小铺子,还与租铺面卖绒钱的掌柜说了几句话。 程素素记得这是赵氏与李娘子说的“王二”,赵氏不发话,她也就装哑巴。 到了初五这一天,万人空巷,齐往江边。程素素一大早处被叫醒,换上了新衣,缚了五彩丝线,闻着粽香,被卢氏牵着手,随赵氏出门。 平素极讲究的赵氏,此时也无法多讲究――路上太挤,知府来了,鸣锣开道,兴许能行。寻常人家的车轿,是没人让路的。 卢氏怕程素素被挤坏了,将她抱起,嘱咐小青:“你拽着我裙子!” 程玄在城里有些名气,程犀是秀才,家中便在两边围出来的空地上得了个靠河堤颇近的位置。程玄师徒陪着李巽、知府,在高台上坐着。旁人没这个待遇,只好站着,抻着脖子看着。 有经验的、脑子活的,就扛着张矮凳,踩在上面看。程素素的脚下,就踩着一张。 又有□□的,摇着小旗儿,喊人偷偷下注。锣声响起,十余条长长的龙舟箭般往前冲。看热闹的仿佛自己也在船上,加油呐喊,下了注的人更是激动不已,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自己押没押中。受这氛围的感染,程素素也激动起来,跟着喊:“快、快、快!” 押了注的开始在空中挥舞手背,恨不得替自己押的队伍出一把力。不多会儿,看台上许多人便被挤散了。 程素素踩着凳子,原是与小青两个,一人踩一半,互相扶着肩膀。看到龙舟要决出胜负的时候,也是激动不已,忽然觉得不对――小青姐呢? 16、端午遇险 刚才踩在一张凳上、互相扶着胳膊的人不见了! 程素素急忙低头去找。人山人海,小青的个子又矮,掉下去别被踩伤了。 她自己也矮!一低头,就只看到一溜肩膀后背,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程素素急了,叫声:“小青姐。”欢呼看赛龙舟的人群里,没人在意她,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 想拨开人群,细胳膊细腿,哪里拨得动人?好容易扒住一个妇人的肩膀,待要呼叫,不想这位大婶肩膀一抖:“不要挤!”将她甩开了。 再要找卢氏,卢氏也不见了。赵氏与程犀等人,似乎在不远处,仿佛听到了程犀喊她的声音,答应着:“我在这里。”那边好像一直在叫:“幺妹。”两边就是接不上话。 再喊“小青姐”,却一直无人应声。 奋力喊“大哥”,锣鼓又响起来,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再要找,自己不知道怎么的,掉地上了,踩的凳子也不见了。仰着脸,这回看的是一片人类的腰背,连肩膀都看不到了。 程素素的心噗噗乱跳,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虽然是大白天的,可是人这么多,别是小青姐遇到拐子了吧?!《三言二白》、《红楼梦》哪里没有两个拐子?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程素素急得直跺脚,还要小心避开不要被别人踩到。急得在身上乱摸,妄图找出个钱袋来。若身上带了钱,抓一把,往上一抛,自然能吸引人去捡,别人都矮下去,她就显出来了。再大喊一声,程犀就能看到她了。程犀注意到了,事情就好了。 可惜,赵氏的教育之下,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唯有香囊等物。要缚五彩线,连镯子都卸下来了。值点钱的家什也有,就是赵氏顺手塞给她的银五事儿。都摸出来,又觉得不能用――这剪子、镊子往外一扔,别戳着了人,反被打。 挤得一身汗,程素素灵机地动――去找师兄!虽然远些,可目标明显!总比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挤强。 走不两步,心跳得更厉害了,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怎么好像被越挤越靠前了?】她与小青本来的位置比较靠前,人人也往前争。两个小姑娘,又踩凳子,挤不过人家,早显得靠后的。掉下凳子,想往后退出人群跑去找师兄,居然往前? 留意下来,程素素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离了。总有那个三、四个人,推着别人往她这边挤一下。被挤的人也不在意,站住了,接着看赛龙舟。她身边的人不停地换,却总是在挤。 一身急躁的热汗顿时变成了冷汗――她自己才是目标! 又被往前推了几个身位,江水粼粼,有种就要掉下去的错觉! 忽然,江面起了涟漪,一个着彩衣的身影掉了下去,两岸登时一片哗然。这也是每年常有的事情,结局不外是家人出个彩头,会水的去捞人――如果亲属认出来是自家人,且肯出重金的话。 程素素灵光一闪――这不像是拐卖人口,倒像是要将自己推到水里去。何德何能?居然被人用上了这样高端的办法谋害? 双耳之中最清晰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程素素僵硬地打量着自己,豆丁一个,手无寸铁,没有友军,连叫喊都被嘈杂的环境掩盖了。勉强能用的武器,就是刚才担心扔出去扎到人的银五事儿。刚才唯恐它伤到人,现在恨不得这是把大砍刀! 这一套银五事儿,最大的就是那把剪子。程素素握好剪刀,避开又一个被挤过来的人,一仰脸,终于看到了不断推人的家伙。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长得倒还算能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无赖。 先前程素素怀疑的几个人里,有两个从左右包抄了过来,看来,这仨是准了。 无赖看到她,眼神闪烁一下,又满不在乎地涎起脸来――有钱人家娇养的小闺女,有什么可怕的?弯下腰,凑了过来,一张口,酒肉经过口腔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做鬼也不要怪哥哥,要怪就怪朱大娘子!” 说着,双臂探下…… ―――――――――――――――――――――――――――――― “嗷――――――” 凌厉的喊声穿透了诸多呐喊、锣鼓之声、因人落水而引起的议论之声。两个围堵过来的无赖同时一抖,夹紧了膝盖。他们那位“大哥”弯腰护裆,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正常人家娇养的小姑娘,当然是不知道这一招的。生物课认真听讲,防狼小常识瞄过一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赖双臂探下,要抓她双肩扔到江中的时候,程素素不退反进,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剪刀扎进了无赖脐下三寸。 【我喊的声音不够大,就戳个警报器好了。】程素素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剪刀,刚才一下戳出去,觉得不太对劲儿。现在一看,因为金银偏软,虽一击得手,剪刀也因用力过大而微弯了起来。 出手之前心快要跳出腔子,紧张得不行,看到无赖满地打滚,反而平静了下来。 “duang――”头名抵达终点的锣声响起,胜负已决。围观一场激烈赛事的众人也没人闲着,大热闹看完了,地上还滚着一个小热闹。 程素素并不敢离开,只是避开了地上打滚的人形物。这件事太蹊跷,既不知前因,也不知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是不是认错了人。和家人走散了,他们一定会找。还是留在原地,这里动静大,一定会往这边看的。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自己安安全全地等到哥哥找过来。决不可混进人群,被对方同伙趁乱补刀。也不能站得太靠近这受伤的无赖,以免被他暴起反击。 程素素飞快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用估量的目光打量着另外两个无赖,一个胖,一个瘦,若这两个暴起……先戳哪个呢? 两个无赖被她的眼睛看得一抖,再蠢也发现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目光!另说女孩子了,就是男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听声音都替老大疼! 两个无赖不敢久留。本以为是桩轻松活计,没想到遇了个硬点子。看客们已经围作一团,死丫头挑了难下手的位置站着。余下的二十贯是拿不到了,不如趁早散伙! 要抓,也是老大一人被抓。自己又没出手!哪里来的证据?!趁早去朱家,向朱大娘子要一注盘缠,远远躲几天,待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两个无赖拔腿就走。 ―――――――――――――――――――――――――――――― 事情说起来麻烦,从掉下凳子到结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 程素素一直用余光瞄着这二人,见他们走了,也不敢松懈,生怕还有什么意外。幕后黑手居然是朱大娘子,她约摸能猜出来原因了。并且,他们差一点就能成功了。要不是突然发现小青姐不见了,俩人一块儿被推到江边儿,她可能都不觉得有问题。 人多的地方,这事情太常见了,近点儿还能看得清楚呢。 右手垂下,剪刀尖儿往下缓缓慢了两滴血。剪刀短,染血不多,风一吹变得粘稠,附在剪刀上。 程素素拎着血剪刀,面上作镇定状,也跟周围的人一样,四下张望。她太矮了,谁也留意是她做的好事。无赖在地上疼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无法指认她。 她借着打量的动作,试图早一点发现程犀,以她对程犀的了解,此时一定已经察觉到与她失散了! 江风吹来,吹干了汗,身上一阵发冷。 突然,左肩一沉,搭上一只手来,嘴巴上也罩上了另一只手! 17、仗义出手 程素素汗毛立起,万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对自己下手!不假思索地,右手剪刀反手往后猛扎。 同时,她也被对方拖离了人群,整个人被转了一百八十度。整张脸都埋在了一件颇为眼熟的袍子里,来人怀抱的温暖有些熟悉…… “大哥?!” 汗冷大滴地从额头掉了下来,程素素被吓到了――她一剪子把亲哥给扎了。 这祸闯得可真不小! 程素素慌乱地甩手,想把剪刀甩掉了看程犀的伤势:“大哥,大哥,我看看,你怎么了?疼不疼?流血了没?”再看程犀袖上点点血痕,程素素魂都要飞了! 程犀忍住疼,再次捂住她的嘴:“噤声!”低头看了看袖子,又看了看程素素的手。剪刀还挂在她的手上,带着些血迹。程犀将剪刀取下来,回头喊一声:“三郎!出来!知道你悄悄跟着呢!” 程羽应声而至:“我在!”他确是见大哥与赖三耳语,然后匆匆离开,好奇心起,便跟了上来。 他不比程犀,既不曾看到程素素的壮举,也没猜出来程素素干的好事。一看妹子两眼通红,头发毛了,衣服也蹭得歪了,登时在大哥面前端起架子表现:“死丫头,去哪里了?!不知道找你找得急吗?!下回出门,得找根绳儿把你栓了牵着走!” 程犀揉着手臂,打断了他,将剪刀给他:“行了,你拿着这个,有人问起,就说是你干的!” “我……我干什么啦?”程羽一头雾水。 因听了传言,跑来向程犀告密的赖三,悄悄地伸出一指,戳戳程羽,再指指打滚的那位仁兄。程羽眨巴眨巴眼睛,吃惊地问程犀:“这谁干……” “不是你干的么?朱大娘子要他害你,你反将他,咳咳。去,再扎两剪子!”程犀觉得手臂没那么疼了,膝盖有些发紧。 大哥吩咐了,顶缸就顶缸!程羽抄起剪子:“我来!” 他比程素素大两岁,力气也大些。不爱读书,倒对枪棒有些兴趣。微弯的剪刀在他的手里,依旧是件凶器。 倒地的无赖在本地也算是名人了,人都不敢上去扶他,就怕被他讹上。程羽大步上前,一顿乱戳:“叫你害我!” 围观之人颇觉畅意,都口上说说:“别打了别打了,哟,你程道士家的俊小子吧?叫你家大人来打他!”没一个拉开他不叫他戳的。 这会儿功夫,卢氏与小青也找了过来,卢氏头上那支新簪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小青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一只。两人一边一个,把着程素素两臂,也不敢再放开。 程犀对卢氏道:“有话回家说,先给素素打理一下。素素,回家什么都不许说,等我回去。”等到程素素点了头,程犀才离开。 上前,团团作揖,道:“舍弟遇到歹人行凶,为自保,方才如此!” 一边是秀才,一边是无赖,受害者(正在行凶)是个俊秀已极的小男孩儿,加害者(满地打滚)的那个,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围观者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这无赖是想捉了令弟去卖吧?” 程犀微笑:“还请诸位父老仗义出手,将此獠扭送官府,我请诸位喝茶。” 道德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父老乡亲一齐说:“我等责无旁贷!” ―――――――――――――――――――――――――――――― 围观的程素素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从她扎完人,到正义的父老将人自地上揪起,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卢氏一摸头上,自家的旧梳子还插得稳稳的,摘下来给程素素抿抿头发。又理了衣裳。 程素素只关切地问小青:“小青姐,挤散了,你没事儿吧?”自己是目标,小青就是被牵连的无妄之灾。 小青吓白的脸色还没的缓过来,不停点头:“姐儿,你还好吗?” “回家说。” “嗯嗯。” 卢氏手下利索,须臾将程素素又收拾成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了:“姐儿,咱去找大娘子,回家了。” 程素素点点头,冷不防看到了赖三。她之前不认识赖三,但是记得此人是与程犀一道过来的,虽然看起来也是个无赖,但是…… 程素素站住了,定定地看着赖三,想让他看一下程犀的胳膊。正在想着怎么打招呼,赖三双膝一弯,并拢双膝,用两条小腿挪了过来:“小娘子好。小人赖三,受大郎照看的!” 他客气极了。地上躺着的那位仁兄,必是这小娘子下的狠手。是个男人,都得怕!这才多大的小丫头啊! 程素素挤出一个笑来:“有劳。请你跟着我大哥,看看他的手臂。三娘,有茶钱给他几个。”最后一句说得很小声。 卢氏摸摸钱袋,摸出一把铜钱来给赖三。赖三一面说不敢要,一面将钱塞进了腰带来。再看程素素,对他一点头,带着母女俩扬长而去。 赖三这才长出一口气:“亲娘叻!读书人家出来的,都惹不得!” 程素素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平静,满心想着程犀的胳膊怎么办!扎坏了不能写字怎么办?!见到赵氏,任凭怎么问,也不吭气,实则心里全然没有把握。赵氏以为她是因走失而受到惊吓,也不再多逼问,只说:“回家煎碗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就好啦。这节还有好几天呢!” 程犀是不用担心的,赵氏左右只找到程、程素素两个,便问:“三郎呢?” 程素素忙说:“刚才看到大哥带着三哥,让咱们先回家。” 赵氏不是个好奇的人,听到有长子,便放心:“好,回去鹅蛋也该煮上色了。” ―――――――――――――――――――――――――――――――― 却说程犀与程羽两个,与众父老一道,将无赖扭送到官衙。赖三贼头贼脑跟着,觑了个空儿,凑上前来,低声道:“大郎,小娘子给小人赏钱,叫来问大郎手伤。” 程犀将左袖卷起,一看,皮也没破,却是被戳紫了一大片。甩甩手,笑道:“这丫头,不吃亏。三郎也去吧,这事儿,我领你的情,却不好说出来。你们不喜欢上堂,我明白。让我家三弟说,是他们行凶时嚷出来的就是了。” 赖三将话捎到了,将头一缩,跑了。边跑边想:程大秀才真是仗义。 那一边,有诸多父老做人证:“我们都看到了。”他们只是看到无赖满地打滚,以及程羽追着边戳边骂。也是看到了,不假。 程羽一口咬定:“就是他!朱家婆娘叫他来的!” 知府一个头两个大,哭丧着脸。他一边是李巽,相府的侄子,另一边是程玄,苦主家长。瞒也瞒不下去,对李巽道:“下官今年的考语,算是完了!” 才报了个何家忤逆不孝的案子上去,这又来一个□□案,可见他的教化十分不得力。李巽什么许诺也不给他,只说:“还未问案,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是也不是?” 知府一想,反正已经倒霉了,压不下去了,那就破一破案,好歹能换个“秉公”的名头。 苦主这一方,全由程犀发言,便了笔纸,顷刻书就状纸。知府收了状子,心中一乐――程犀将何家又扯进去了!妙! 也不算是攀咬,何家的案子,本就有朱大娘子的影子。忤逆之事与她无关,寻道士驱邪却是她的主意。这一下,两件案子有了牵扯。或两案并一案,或使李巽睁一眼闭一眼,都是可以的。 然而有些话,须得私下讲,知府清清嗓子,令将这无赖收监,择日问讯。又好言安抚,请程家人且回去,夸赞父老几句,恶人已经收监,让百姓们日子照过。 程犀与道一交换着眼色,齐齐向知府告退。程玄无可不可,一言不发,跟着儿子、弟子,回到家中。 路上人多,不好交谈,一行人走得慢,程犀又要兑现请大家喝茶的诺言。往茶摊子上压了一块银角子,包了茶摊子一天,才得归家。 走到家门口,程羽忽然“啊”了一声:“那个无赖是被朱家婆娘派来害幺妹的?是被幺妹给扎成……那样的?” 道一本还要问原委,听他这一声,顿时全明白了,脸黑得不成样子。程犀抬起右手,拍在程羽后脑勺上:“进去!” 气死了,这会儿才想明白!怎么笨成这样? 道一默不作声,上前拍门,门开得很快,程素素就站在门内等着。一见道一便问:“师兄,我大哥呢?他……” 道一往旁一闪,露出程犀来。程素素扑了上去:“大哥!你胳膊怎么样了?我看看!我没跟娘说,悄悄叫三娘先找郎中了,你……这右手……” 道一忍不了这蠢样,将她提着领子拎到一旁放了:“你右他左!右手没事!” 程素素呆立了足够扎八个无赖的时间,彻底醒了,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我、我去告诉娘!”说完,扭头就跑。小青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程犀道:“别堵门口了,进去吧……”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带着怯意的、讨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人问程道长、程大秀才安。” 18、其父其夫 来人四十许,留着山羊胡子,身着绸衫。弯背抬眼,显得讨好又恭顺。道一认得他,且不理他,对程犀道:“不是说请了郎中了吗?你还不快去看看?” 程犀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从程玄到程羽,一齐跟着他进了家,没一个回头的。程家门口,就站着一个冷面道士,冷冷的看着来人。 来人心里苦得要命,凑上前去,苦哈哈陪笑道:“小人……” “你是朱福,朱家大管家,”道一打断了他,“闲话休提,我留下来,不过因你是个听差的,要你好回去交差罢了。” 朱福忙抢上来,当地一跪:“我家大官人就一句话,能不上堂,必叫府上满意。” 道一转身到一半,站住了脚,侧着脸问道:“什么意思?” “先前的事儿,家里已经知道了……” “此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道一留下一句话,进门,关门,送了这位大管家两扇门板。 进了家门,先去给赵氏问个好,免她担心打听过问。赵氏被瞒得很好,犹不知情,见他过来,也是欢喜:“道一来啦?这回能住一晚么?明天再回去。” 本地特色,端午不但过得长,还有一个项目,乃是初八这天,一定要去城隍庙里,抢个“头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现在人人都这么干。程玄不管事儿,初八的事情,就得道一早些回去打点。 道一依旧冷脸,不过点头:“是。” 赵氏看他,也有几分像是李六看养子,知道他的冷脸倒有一半是被程玄不管事儿给逼出来的,是以十分宽容。与他商议:“就与大郎同住,好不好?他那里被褥都是新的。” 道一正想与程犀多说说话:“好。” 那就好,赵氏有些开心地道:“多福,去厨下吩咐饭菜。” 道一微微颔首,便去程犀的小院里看程犀的伤势了。 卢氏请来的郎中到得也快,正在给程犀看胳膊,一看便说:“这是怎么了,戳到筋了。倒没有大碍,不要用力,养些时日就好了。” 程素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多亏了那剪刀扎完了人,已经不锋利了。程犀仍然有些疼,郎中说了无事,便觉得这疼也轻了几分。程素素还不放心:“有没有什么膏药?又或是什么汤药的?药油呢?” 郎中无奈地道:“什么立时见效的法子都没有,不管它,养着就好了。” 道一踏进门便听到这一句,便说:“有劳了。” 程素素听了这一声,就开始翻钱袋。赵氏持家,也会发月钱,程素素一月几百个钱,自己也没个用项,就都卢氏收着,给程犀看郎中,她将自己的家底都搬了过来。 程犀道:“不用你的。” 道一已经掏了个银角子,赠与郎中了,且说:“不敢叫师父、师娘担心。若真个无事,还请先生……” 郎中点头:“明白,明白!” 卢氏便过来给郎中引路,带他出去,以避开赵氏。程素素往程犀床边一坐,不走了。 ―――――――――――――――――――――――――――――― 道一打量了一下室内,程警觉地抱着床柱,程素素见状,飞快地学习她二哥。程羽呆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但是哥哥和妹妹都这么做了,他也跑去和二哥抱一根床柱。 想也知道,道一与程犀一个不笑、一个笑,扫一眼,三个人顿时觉得头皮一麻。一、二、三,慢吞吞地放开手,排着队出去了。道一在后面提醒:“不许告诉师娘。” 三人齐齐一僵,整齐地答应:“哦。” 程犀道:“今天的是,是三郎的事,不是幺妹的事,明白了吗?朱大娘子想害的是三郎,机智打了无赖的,也是三郎,记住了吗?” “是。” 程素素猜着原因了,让三哥顶了她的“业绩”,应该是不想她抛头露面去作证过堂,被人指指点点――剪刀扎的确实不是地方。大哥体贴,她也无意闹大,乖乖地跟着程走了。 三人走后,道一沉声道:“朱家管家来了,说是只要不过堂,必叫咱家满意,你看?”这事儿,他们俩商议出个结果来,告诉程玄一声,也就得了。 程犀道:“他一个管家传话,咱们应什么?” “不错,我也这么说。” 两人商议一番,以为此事不等朱家当家人出面,他们不去理会――相府公子亲见的事情,纵他们愿意私了,也不由他们作主不是?程犀的意思:“即使朱家人亲自上门,也要向知府和那位相府公子透个消息。朱家大娘子,连着何家的事情呢。” 道一皱眉道:“总要让朱家有所忌惮才好。” 程犀欲待说什么,又止住了。道一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要说忌惮……师祖……” 道一道:“可行。我来办。” “大哥?” “你好好养伤便好!” 两人才定下计来,当天晚上,朱大秀才便亲自登门了。令程犀与道一十分诧异的是,来的不止是朱大秀才,还有朱大娘子的亲爹,杨老先生。二人身后跟着家丁挑着担子,扁担沉甸甸的,程犀见了,便不许家丁进来,礼物也不肯收。 二人脸色都十分不好,见到道一与程犀,虽是客气,话里也透着丝焦急,对程犀拱一拱手,便说:“不知可否请出令尊一见?” 程犀请二人坐下,却不答允:“二位知道的,家父向来不问杂事,命我二人处置此事。” 翁婿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由杨老先生道:“家门不幸!” 程犀道:“老先生言重了,罹遭变故的,是舍下吧?” 朱大秀才咳嗽一声:“是我们的不是,没有看好人,叫她出去惹事儿了。” 道一冷不丁地说:“看二位脸色,是有急事罢,不如少些客套,如何?”他目光十分不友善。 杨老先生道:“这孽障做出这等事,老朽实是无颜见人!” 朱大秀才因被革了功名,本就对这妻子生出些不满来。更因此事,家中忙乱,致使独生子无人看管,外出顽皮,淹死在故河道里。如今又若下这等事来,对妻子的情份,已减至若有若无了。 杨老先生虽是亲爹,女儿闯祸牵连到了相府阴私,又有买凶之嫌,只想尽快脱身。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还遮掩,意思却也很清楚:“她身后的法事,还请道长不计前嫌。” 程犀与道一心中都是一惊――早知这两家能有这样大的家业,绝非积德行善而来,不想竟能狠心至此!朱大娘子因父因夫跋扈一世,今日却被这两人男人联手决定了生死。 道一斟酌着道:“非是小子不近人情,令嫒似乎牵连进何家的事情里,近日在李公子那里,仿佛听到提起过。” 杨老先生脸上更苦,不单是女儿,还有妹妹呢!何家长媳是他亲妹子。朱大秀才同情地看了岳父一眼,肯切地道:“只要府上不首告。” 程犀道:“我今日当众写下的状纸,难道要我收回?不过听凭知府大人如何处断。府上之难,不在于我。在何处,前辈心里清楚。礼物也请带走,程家不是收钱卖命的人家。” ―――――――――――――――――――――――――――――――― 朱大秀才与杨老先生此时无心在程家多费心,只求程家不要添乱即可。至于其他,待事件平息,再说。两人也不敢强留礼物,皆是苦着脸,拱手告辞。 程犀与道一也客气,亲自将二人送出门。心道,若能说通知府,算你赢!大门一关上,两人的表情更是凝重。昏暗的灯笼下,对视一眼――回房商量一下。 道一当先推开门,立住微惊:“谁?” 程犀落后一步:“怎么了?” 19、眨眼两年 在程犀房里坐得端正的,不是程素素又是谁? 道一与程犀皆是诧异:她不是应该已经回去睡了吗? “你们要私了,可以的。”程素素见到他们来,很镇定地走过来相迎。 一句话,便将程犀与道一原本要说的许多话都压了回去。二人看了一眼程素素身后的卢氏,由程犀问:“阿娘歇下了?” 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发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还是她的生死,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就该知道,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 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发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又只是穿道袍?是发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首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程素素举着份旧邸报:“找着了!” 程犀一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最大的消息就是今科放榜,头名――状元谢麟。 20、重任在肩 “谢芳臣?”程犀表情凝重,“你找他做什么?” 谢麟,字芳臣。今年风云人物之首。程犀对这样一个科举前辈,十分在意,在意到满满一张邸报,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名字。 连中三元,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之事,本朝唯此一人。还令人绝望的年轻,后来者无法企及的高峰。这一天的邸报出来的时候,府学内群情沸腾,许多人艳羡不已,以之为偶像。也有自诩天才的学子受到极大打击,以至于自我安慰,道他是丞相之孙,必有舞弊内-幕。 程犀也是被打击的人之一,好在知道什么更重要,不久便重拾心情,不生出所谓瑜亮之心――自己才是个秀才,人家已经入仕。说瑜亮未免高抬自己。 然而幺妹兴冲冲地翻有关谢麟的消息,程犀心中,还是小有不适的。 程素素摘抄着自己需要的条目,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古怪的,我要仔细看看。” 她这两年,对自己的未来也渐渐有了规划。 原本安安稳稳过小日子,也不是不行,朱大娘子的事情却告诉她――树欲静而风止。那就只好往上走。 考试中举之类的,是不要想的,没有女科给她考。从去年邸报上的消息来看,朝中两派打得头破血流,最终定下一个规定――考生入场,要搜身。女扮男装的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授也要考试,还要经常考,这两年听到的只言片语,出家人也有明争暗斗。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嫁人是另外一条路,程素素却不打算将希望放到这件事情上面。且不说夫家的不可测,依靠夫家,在她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左右都是披荆斩棘,不如帮她哥。索性就尽力做程犀的幕僚。她心里,自然是希望程犀能够一展抱负的,虽然不知道程犀的抱负是什么。万一不行,那就去考道士。如果是要争斗的话,哪里打架不是打? 要想达成目的,第一条便是要得到程犀的认可。程犀是一个开明又聪明的人,他不古板,相反,很宽容。正因如此,想被他容忍,不须太费力――他们是一家人。然而想要能力被认可,就得下些功夫。 程素素很认真。 程犀原是将程素素放到“教育之后神情气爽”类的,顺口问她:“哪里有古怪了?” 程素素慎重地道:“丞相的孙子,考中了状元,会有很多人以为舞弊吧?这个谢麟,要么是厉害到能让人闭嘴,要么是脸皮厚到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程犀不由一笑:“不错不错。还有呢?” “唔,这个,如果真的很厉害,那他做的事情,就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定有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来。朝廷上的事儿,一旦有变动,一定会在考题里有痕迹。” 程犀重视了起来,拖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一噎,旋即轻快地道:“娘要变个食谱,都要先问,你们想吃什么啦?” 程犀的座椅一阵抖动:“唔,府学里也有议论,大约,是要变了吧?” “反正不急,”程素素小心地说,“哥还要先考试呢。” 程犀若有所思。 谢麟在邸报中出现的时间很短,条目也不多,不多时便抄完了。由于与程犀聊天时受到的启发,程素素又将近来的邸报过滤了一遍,看完之后,有些挠头。邸报信息丰富,然而就像《新闻联播》一样,你得有解读表,才能翻译出来真正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信息,是不会放到邸报上的。这样一看,信息又不够丰富了。 程素素只能就手上现手的情报进行分析,然而有些信息,譬如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是同乡,谁又若干年前与谁有什么恩仇,就全然不知了。 想要马上判断出事态的走势,难度极大。 她不敢让程犀分心,匆匆抄了几条,将邸报放回原处,便跑回自己房里研究去了。 程犀没有受她的影响,抽出本书来,慢慢地读。 ―――――――――――――――――――――――――――――――― 此后,程素素愈发地关注起局势来。只可惜,可靠的消息来源,也不过是邸报而已。本地离京城又太远,除了邸报,其他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一则滞后太久,二则走样得厉害,全都无法做参考,只能当做野史来解闷。 邸报断了的时候,便是程犀去考试,不能给她带邸报回来的时候。 赵氏却又忙碌起来,将程素素叫到自己房里,向她展示着漂亮的首饰,种种美丽的缎子,又拿出香喷喷的胭脂给她玩。 拿这些出来,是为了诱惑女儿,可别真的修道去了。程素素穿了道袍,也就开始胡乱读几本道藏,充个门面,省得一问三不知。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要装样子而已,干嘛这么认真?真的做了女冠,赵氏哭都来不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程素素的心思不在这些个上头,顺口夸上一句:“是挺好看呀。”便也过去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程素素权衡在三,放在首饰女红之类的事情上的精力就少。无论是织锦、首饰还是美食,她也不过能分辨出个“好”、“一般”、“不好”来。要她细细数来、认真研究,却是不能够的。 赵氏忧心不已:“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些个好东西呢?” 程素素心道,咱们家也就是个小康以上,小地主吧?能有什么好东西呢?有啥好喜欢的? 王妈妈急赵氏之所急,诱哄道:“姐儿要看仔细了,这都是大娘子从京里带出来的好东西,别人都不给看的。看,这个还是宫里造的呢。” 程素素果然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见这一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上,果然打着个戳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再细细看的时候,就觉得这对镯子应该放到珍宝馆里了。 “阿娘,这是怎么来的?” 赵氏却将镯子一收:“去去去,绣花儿去!一个香囊你做了半个月了,还没做好呢。” 程素素吐吐舌头。 赵氏道:“你好好儿的,等你长大了,我的这些首饰,还不都是你的?那些经啊,少念些,啊。” “哦。”阳奉阴违的把戏,程素素已经很熟练了。赵氏没有追究,没有逼问她表态,只是看着镯子发怔。 第二天,赵氏又将程素素叫过来,这回又不展示什么“宫里造的”金器了,拿赵氏年轻时戴过的簪子来给程素素看。程素素眼尖,发现上面有两个小字“丽华”:“这是谁?” 赵氏脸上一红,将簪子夺了过来:“就你眼尖。” 程素素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这名字也……不罕见呐……” 王妈妈怕她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抢着说:“哎呀姐儿,这话怎么能乱说呢?这上头是大娘子的名字。” 原来赵氏有名字的!程素素恍然――每个人都该有名字的,不过赵氏在她这里,已经符号化成了“阿娘”。 这令程素素感慨不已。有了一个名字,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程素素再看赵氏,便觉得她的形象,立体了。 她至今犹住在西厢,三两步回到房里,看卢氏正在给她拣线。想起赵氏有名字,便问卢氏:“三娘,你叫个什么名儿呢?” 卢氏手一抖,看一眼小青,丝线又缠在了一起:“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小青心里也是极想知道的,被母亲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将耳朵竖了起来。程素素道:“就是,今天知道了阿娘的名字,挺好听的。” 卢氏一咧嘴:“那我们贫寒人家的名字,哪有大娘子那样读书人家出来的名字,听起来……”说到一半,见女儿在旁,又不说了。 程素素也识趣儿,见她不说,便不再问。小青十分失望,也不敢问。 卢氏见状,又拿旁的话来逗程素素,好叫她忘了这件事儿:“今秋考举人,明年春天,大郎便该考状元去啦。到明年秋天,是二郎考举人。三郎要考秀才,也是明年春天的事儿。明年是个好年景哩!” 这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还有不顺利的,卢氏就没有讲。好话谁都爱听,程素素笑眯眯地道:“是极是极。” 卢氏又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撺掇:“那姐儿不给大郎他们做些小物件?也是个心意。” 她是程素素的乳母,处得还算不错,卢氏不免要为程素素计划。女孩儿家过得如何,一是看父母,二是看兄弟,接着才是丈夫,最终定局看儿女。 程家里,程玄不管事儿,程素素在娘家过得如何、嫁得如何、出嫁后娘家是不是肯撑腰,全靠兄长。虽然程犀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但是发自内心与出于责任,还是不一样的。 程素素脸上不由一红:“三娘说的对。”她的手艺稀松平常,先前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经卢氏一说,果然是心意更重要的。 卢氏见她听进去了,也很欢喜,絮絮叨叨地说:“等大郎考上举人了,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 此后,家中便常以闲聊来驱散等待的焦灼。 直到程犀考完回家,表情镇定,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敢问程犀考得如何了。赵氏也有分寸,每日只管督促厨下,给程犀熬补汤,不令人去打扰他,也不许家里人问他。 待到报喜的锣声响起来,赵氏才一扫愁容,喜孜孜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下。又命摆酒,又命取了新制的衣裳来给程犀换上,叫他走亲访友,不致寒酸。 卢氏的任务便是程素素,程犀好了,程素素以后就会好,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就说了,咱大郎必能考中的,到了明年,就要考状元,还有二郎、三郎……” 程素素只管笑吟吟地听着。 岂料,这世间的事情,是极少如人愿的。 内里原因,一半儿是有了变故,横生枝节。另一半儿,是设想的时候,想得太美了,目标原就虚无飘渺。 先是,程犀中举,却不是头名。若说心中觉得举许比不过谢麟,便失去了对“三元”还的向往,也是不确切的。程犀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虽然后面三分之二更难些,多少,还是有些想法的。 这一下,“三元”梦碎,程犀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家里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惋惜的,“连中三元”实是一个太遥远的梦想。中了举人,就已经很好了!街坊邻居也颇以为荣。皆以为,程犀明年当再接再厉,考个进士回来。 哪知次年春天,却并不曾开科。程素素打邸报里看得出来,朝堂上为科考争得挺厉害。本朝科考,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除开秀才是每年都有考核的,其余要看情况。本朝取官,非止科考一途,还有荫官,以及少量举荐等等。 一年不开科取进士,也不稀奇。 程犀内心十分平静,多读一年书,考中的把握更大些,也没什么不好。且可督促三弟功课。程犀对两个弟弟的功课心中有数,二弟天资好些,三弟天资略平庸一点。对前者,他的期望高一些,希望程可以考个进士,举人,程犀以为应该不难。 至于老三,至少要中个秀才的。 十分不幸,便是程犀,也无法在这上面顺心如意。 到得次年,春天,程羽被赶上考场,出乎意料地……没有考中秀才。到得秋天,程乡试又落第。无形之中,全家的压力,都压到了程犀的身上。 对此,程素素颇为担忧,程犀在家中,擎天一柱式的人物,毕竟今年才十七岁。对于科举,程素素却是一窍不通的。盖因本朝科考,除了考经史,还考诗词歌赋。程素素没半分浪漫细胞,仅懂点韵脚,会背些诗词罢了。 她现在能为程犀做的,不过是做点蹩脚针线,缝厚袜子、手套,而已。 从除夕到新年,赵氏去五行观里,连烧了七天的烧,只为保佑程犀能一举得中。 虽然,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有底――谁也不知道考试会考什么。 21、双喜临门 出了正月,程家便开始准备程犀上京的事情了。如此大事,又是道士家,程玄亲自给起了一卦,选了个良辰吉日,却是在七日后。 程犀临行之前,将家中诸人挨个儿嘱咐了一回。程玄是不用管的,因为叮嘱了也没有用,至于赵氏,只说:“阿娘看好门户,有事等我回来再议,要是急事,跟大哥说。”让程只管读书,有空管一管程羽。 至于程素素,程犀也与嘱咐赵氏一样:“有事就去观里找大哥。” 家中人也各有叮嘱。随同程犀赴京的,照旧是阿彪,阿彪的母亲少不得再对儿子嘱咐一回。赵氏犹觉得人少,然而却再难抽出得用的人手来了。如此长途,照说当有一个走惯远路的老成人相伴,然而程家却没有这样的人可以用。 道一按耐下想陪同前往的想法,写了一封信,封上信物,交给程犀:“到了京城,去玄都观【1】找师祖、师伯他们。总比与人挤在客栈里强。” 这许多人,这许多叮嘱,也就只有这一个是对程犀有帮助的。赵氏娘家是在京城的,赵永年旧年却谋了个外任,兜兜转转,到底也不曾回到京城。在京城的房舍,或租了出去,或是久无人住,皆不堪用了。见道一有安排,赵氏顿觉轻松。 得知程犀将行,街坊各有盘缠相赠。知府那里,也将今年要赴京的举子,按着人头,每人赠了一份川资。程犀因而戏称:“这回上京,真是享福了。” 程素素的笑容就有些勉强,因为她发现,到得今年,她十一岁了,比起发誓要帮程犀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却依旧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休说程犀的前程,便是家中的家务事,她能做的也很少。 看账算账,她也会。闲着无事,动起脑筋,想多置一点产业,三个哥哥,就数三哥让人揪心,想给他多攒点儿。去年年底,一算账,发现多出来的收益,除了大部分却是因为程犀中举、程做了秀才,而得到的好处。 这令程素素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是以程犀临行之前,将她拎到书房,许她可以随意进出,再命她有事与道一商议的时候,程素素再不敢打着包票说:“你放心。”而是十分谦虚老实地道:“有不懂的,我一定请教师兄,勤加钻研。” 程犀也不感意外,程素素这两年,较之先前内敛了许多。 “这世间的事,都是人的事,看明白了,就会觉得,也没有那么难了。”程犀安慰妹妹。 程素素原计划着做程犀的智囊,如今发现自己与程犀差得太远,跑腿都不占性别优势,顿时感慨万千。好在常在赵氏面前糊弄,作戏的本事勉强能看,在程犀现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程犀将家里家外处置妥当,待要动身启程,却不想道一自五行观里带下来一位客人――远在京城的师祖紫阳真人,听说徒孙要赴京赶考,指令首徒广阳子,派了四个可靠道士,来接程犀了! 真是意外之喜。 程素素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祖那里派出人来,不由揣测:这是要培养自己人么?是不是京中将有变?否则何以派出四个人来接呢? 拿出听壁脚的绝活来,偷窥这四个人,却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担心程犀的安全,又怕程犀分心,先悄悄找到了道一。道一有些意外,程素素对他,不如对程犀那么亲近。与程素素最能玩得到一起的,反而是程羽,也不知道一个缺心眼儿,是怎么达成这样的成就的。 道一挑挑眉,等着程素素先开口。程素素小心地试探:“师祖那里,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呀?以前从来没派人来接过的。” 道一伸手,揪揪她头顶上扎的小包包:“多心。” “那你说,为什么呀?” “唔,师祖、师伯,对我们恩重如山。要是没有师祖,连我师父都没有,你说,师祖图什么?” 程素素一噎,依旧有些不解的:“我总觉得怪怪的。就算是吧,准备下个清净的院子,给哥住,还不已经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来接?是怕会有什么事吗?” 其实,道一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的。京中种种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的时候。 这些,就先不要跟跟程素素说了吧。小丫头心重,说多了,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却不知,他能想到的,程素素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程素素以为,紫阳真人与广阳子所为,已经超出了此限。道一的理由,不能说服她。 “就算我亲外公还在京里,也做不到这样的。派人出城三十里接一接,已算不错了。”程素素再次强调。 道一含蓄地道:“这是大人们的事情。” 程素素一噎,顿时明白,自己现在还是个边缘人。然而对于京城还派人来程犀,心里一直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 自程犀走后,程家就关起门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程照旧去府学里读书,往家里捎邸报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不止是程素素要看,赵氏现在也急着从邸报上了解一些京城的消息,这原本是她极不想触及的内容。 每旬,程从外面带了邸报回来,全家人凑到一起,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程犀的消息。然而上面却一丝消息也没有,直到一个月后,程犀从京城捎来一封家书,道是已经在玄都观里住下,一切安好。家中才算有了他的消息。 再一次得到程犀的消息,却不是从邸报上了。而是端午前,快马从京中带来的好消息――程犀中了进士。 这消息是先传到府衙,再由知府那里派出人来,到程家报的喜。赵氏整个人软在了椅子上,被王妈妈催着,才矜持地笑道:“快取上等的红封儿出来。” 这红封,是她早就悄悄预备下的,原本是想当个好兆头,不想派上了用场。她京城人士,也见过不少次进士打马游街,当然知道十八岁的进士有多么罕见。 如今这大大的红包派上了用场,赵氏喜不自胜。又要多喜:“取笔墨来,我要给他外婆写信!”终于熬出头了! 赵氏来了干劲,又要去五行观酬神,又要准备宴宾客,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因此花费的银钱,反倒是其次了,只要程犀中了进士,以后银钱的事情,总会比现在宽裕的。 程素素便负责做壁花。 打从知道程犀中了进士,赵氏准备完了程犀的事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程素素的道袍统统扒下来锁了! 到了这个时候,赵氏做主母的精明劲儿,终于可以发挥了。十八岁的进士,多么好的前途,本地上门提亲的,统统被她给拒了。女儿也不用再装道士了,赶紧唤来裁缝,做些鲜艳衣衫! 许久以来,由于曾经犹豫过,而对女儿产生的愧疚,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双嵌着珍珠的金镯子,就到了程素素的手上。程素素近来都陪着赵氏,家里管事的是赵氏,凡有京城来的消息,皆是从外面传到她手里,由她读给赵氏来听。 这一日,赵氏正盘点着私房,细细地分类:“这些是给你的,这些得给你大哥预备着,他也好说亲了。说好我的私房都给你,你别担心,你大哥出息了,你以后会有更好的。” 程素素无可不可,她就没打算跟她大哥分开。笑眯眯地道:“好呀。” 便在此时,外面喧哗起来:“是程道士家么?” 母女俩对望一眼,近来,都是问“是程进士家么?”如今说起程玄,又是为了什么? 赵氏道:“快,去观里请大官人回来。多喜,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多喜跑进跑出,回来满脸惊异之色:“大娘子,是前回那个相府公子来了!进门就叫亲家!” 赵氏脸上笑容极盛,新科进士里,平头正脸,且年轻未婚的,从来都是有大好的婚姻等着的。当下派人去把程也叫回来,再叫人去把程玄和道一都给请下来待客。 李巽再次回来,也是十分诧异的,见到程玄,先执晚辈礼,再与道一、程见礼:“不想竟有这样的奇事!” 道一心道:我师弟中了进士,被相府相中做女婿,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巽在程玄面前是不敢摆谱的,乖乖地道:“老神仙,万没想到,您是昔年程公的遗孤!” 22、陈年旧事 “老神仙”一脸茫然。 不止程玄,连素来精明的道一,也不知道李巽这是在说的什么。程一面将手里的一叠邸报交给多喜,打个手势让她带到后面给程素素看,一面说:“还请明示……” 说了四个字,忽然想了什么:“程公?哪个程公?前天邸报上的那个?”想摸邸报,多喜办事利落,已经捧着邸报走远了。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你说! 程一脸苦哈哈的,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程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 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 程素素灵光一闪:“怪不得何家……” “对咧!丧了良心的!他记恨着呢!姐儿,亏得你师祖出息了,记得小时候受过恩惠,护着哩……” 程素素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觉,慢慢地浸润着内心。 程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见一屋子女人,脸上挂泪。害怕地问妹妹:“幺妹,她们怎么了?” 程素素不答反问:“二哥,你来做什么呢?前面客人走了?” 程急急地道:“不是,是有一件事儿,得跟阿娘说。” 赵氏抽抽噎噎地:“什么事儿?” “大哥被李丞相招做女婿了,相府李公子在等着回信儿哩。” “这是好事儿啊!行!”赵氏一口答应了,相府闺女,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李丞相还记着当年程节的恩情,给他平反,人也很好。 “还有,”程缓了一口气,再说另一个大消息,“那个,邸报看了吗?” “看了。”回答的是程素素。 程慢吞吞地道:“那个上面的程公,听李公子带来的消息,好像,是我祖父。” 噗通一声,卢氏从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张大了嘴巴。程素素眼睛嘴巴又成了三个圆。 程见赵氏还算镇定,继续道:“圣上以为此事堪称神奇,召咱家全家上京。李丞相与大哥,已经在来接咱们的路上了……” “啊――”一声尖叫从赵氏口中出发,气流剧烈地摩擦着喉咙。程素素的嘴巴从圆变成线,惊异地看着赵氏,这声音,绝非惊喜。 23、前尘往事 虽然不明白这样的好消息,为什么赵氏表现得如此失态,程素素却知道,不能任由她这样尖叫下去。用力抓住赵氏的胳膊,摇了两摇,程素素只恨手短,不能捂住她的嘴巴。 赵氏被她一摇,叫声顿失,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两眼一翻,连人带椅子翻到了地上。险些将程素素也给带倒下。 这一下更不得了,程素素原本所有的疑惑都得先放下来,先将眼前的乱局给处理了。她算是看出来了,程虽然书读得算不错,但是想指望他像程犀那样里里外外全都精通,现在还是不行的。 多喜已经傻了,卢氏刚才一直在哭,现在正抽噎着凑上前。最可疑的是王妈妈,扑到赵氏身边,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就要开始哭…… 程素素只能大喝一声:“都tm给我闭嘴!” 王妈妈嘴巴张得大大的,也不敢说话了。程素素放下心来,她家不穷,可也不是深宅大院,从赵氏这里到前面的待客的正厅,隔得并不太远。一齐叫起来,不但客厅能听到,怕院墙外面也能听到了。 程素素对程道:“二哥,你先回前面说……就说……嗯,丞相不是要回来的么?到时候,两家凑齐了才好说话。哎呀,要怎么说得好听些,你去编!你会编吧?” 程道:“阿娘不是点头了?”如果不以程犀和道一作参考标准的话,程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在看到妹妹这么抽风之后,没有一巴掌糊过去让她冷静,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程素素的话,飞快地进入了讨论的状态。 “还没见到大哥呢,大哥还没放话呢,这不是又出变故了吗?”赵氏一下子翻倒了,谁知道是有什么原因?万一是不适合结亲的原因呢?程犀的婚事,没有见到程犀的面,听他亲口说答应,程素素便觉得擅自答应了,十分不妥。纵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还是想让程犀自己作个决定。李家来的人传的话,她也不敢马上相信。 程一想,也对,道:“行,我得赶紧去前面回话。后面的事儿……”他也不放心,这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交给我!唔,记得留饭。这就叫厨下准备!” 程道:“阿娘?” 继续拍胸脯:“交给我。” 不交给她,也是不行的,前面还有李巽要招待。道一什么都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入程家户籍,两家的事情,就不太好代言。还是得程顶上去。临行前,他又添了一句:“三郎放学回来,你给拦……算了,还是我想办法叫他别添乱。” 兄妹俩愉快地分派完了任务,程匆匆往前面去。程素素眼风将室内一扫:“多喜,你帮王妈妈把阿娘扶上床去。三娘,去请个郎中来,悄悄的。旁的什么都不要说。小青姐,去厨下,告诉他们,要待客了,原先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说因有贵客,阿娘这里多喜、多福两个另有得忙,所以差了你去。” 慌乱的时候有个人站出来指挥,且看起来还有条理,场面便会稳定下来。 跑腿的出去的,程素素踱到床面,再让多喜去打热水,让多福去门口守着。王妈妈心中惴惴,上前掐着赵氏的人中,这办法虽土,倒也见效了。赵氏鼻下带着一道指甲印儿,醒了。 ―――――――――――――――――――――――――――――――― 赵氏幽幽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熟悉的帐顶,稍稍转转脖子,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顿时委屈地唤了一声:“王妈妈……”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王妈妈拼命给她使眼色,赵氏顺着看过去,只见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坐在床尾。赵氏心头顿时一颤。 程素素头也不抬地说:“你们俩,慢慢想,当我不在这里,想好了就说。大哥和丞相可是快到了。早点说出来,大家早点有个对策。说得晚了,耽误正事儿就不好了。” 她知道赵氏,做个主母还是合格的,分得清轻重急缓。这个时候装可爱,扮天真,只会让她对自己保密。不如表现得可靠一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她受够了天天听别人转述! 赵氏沉默了好一阵儿,将头转向王妈妈:“素素一天比一天大了,都知道问这些个了,更不要说大郎。我真怕他们知道了……” 王妈妈安慰道:“又不是大娘子做出了错事,何必担心?再说了,这世间,哪有嫌弃亲娘的?大郎这回中了进士,回到京里,大娘子才叫扬眉吐气!” 赵氏哽咽着道:“当年,叫人发遣了出来……” 王妈妈气愤地道:“明明是齐王殿下迷上了小妖……那个人,妻也不娶了,侧室也发遣回家了,闹得沸反盈天!怎么能怪了大娘子?” 她们俩真个“当我不存在”了?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抽的,依旧坐得很端正。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天,以前许多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赵氏与王妈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详细。程素素理解起来,毫无歧义。那个“宫里造的”镯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外公外婆家,等等等等,都有了答案。 两行清泪从颊上滑落,赵氏闭上了眼睛,当年,她曾是皇弟齐王有名有份带诰命的侧室。王妃难产而死,也不曾有过妄想,只等新妃进门,依旧侍奉便是。岂料齐王相中了府内侍婢,不特将已有定论的新妃给拒了,更将她们一干人等赐金还家。 于今,已近二十载,回想起来,还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现在,她也弄不明白,当初到底是怎么了,才会被打发出来。如弃弊履。 赵氏将前尘旧事瞒得死紧,休说道一、程犀等小一辈不知,就是程玄,他也是不知道的。程玄的师父,那位紫阳真人,也只知道赵氏的父亲赵永年,是个举人而已。 紫阳真人,也是一个实在人,养徒弟也养得尽心,对程玄尤其上心。养到徒弟长大了,大徒弟广阳子、二徒弟丹虚子无心成家,那就认真修道。到了小徒弟,紫阳真人以为,他还是娶个媳妇儿来照顾他比较好。 既要娶妻,紫阳真人便不舍得他随便娶个村姑,必要他娶个书香人家的姑娘,觉得这样才配。然而,一个道士,谁个读书人家肯把姑娘嫁他?长得再好,姑娘再喜欢,姑娘的爹娘,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读书进学的人。 巧了遇到赵永年女儿被王府赐金还家,皇家也知道这事儿办得不太厚道,赏赐颇丰。赵永年是个实诚人,旁人家姑娘赐金还家,有出家的,有一直养在家里不嫁的。唯独他,听到说许自家发嫁,想了一想,真个将女儿嫁了。 赵永年是京城人士,女儿出了这样的变故,正巧谋了个外任的官儿。道上遇到了紫阳真人师徒,彼时赵永年一个举人,女儿嫁妆又丰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嫁个道士的。然而女儿的经历却又不大好明说,紫阳真人也小有名气了,就便宜了程玄。 于是完婚,赵永年赴任,紫阳真人带着余下的两个徒弟上京。此后书信不断,谁个也没想起去追溯过往,日子便一过十几年。 诚如王妈妈所言,错不在赵氏,连齐王的亲娘吴太后,当初也以为儿子疯了。可齐王一疯到底,吴太后和皇帝也拿他没有办法。然而必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何以落得那样一个局面? 赵氏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了。尤其是对子女,更是羞于启齿。 王妈妈觑着程素素的脸色,发现从程素素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得硬着头皮续道:“我早先便说过,大娘子不愿回京城也好,咱们大郎才入京做官儿的,都不容易,总要过多少年,才好做到大官儿。” 王妈妈左右两套话,其实也是赵氏的左右两套心思。一时想儿女出色,好给自己扬眉吐气。一时又想,为臣,自然是争不了皇家的强的,那就远远躲着,做个老太君,也是很好的。 一定要多活几年,咱们看谁熬得过谁! 比较起来,自然是前者痛快,后者务实。赵氏听王妈妈说了前者,心里痛快了,再细细打量后者,参照执行。 可是眼下,宫中传旨,全家上京! 24、开明女儿 程素素很想把拳头塞进嘴巴里。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过的是悠闲种田的生活。后来,程犀读书出色,她以为自己要书写的是一部发家奋斗史。半个时辰前,知道程节程老先生是自己的祖父,改为演一出赵氏孤儿。 三者层层推进,慷慨激昂!让她觉得,接下来再难再险,也该是大步向前! 半个时辰后的现在…… 吧唧!一步迈空,摔地上了。 王府下堂妾的儿女,要走什么样的剧本儿? 这种仿佛从大漠黄沙、金戈铁马,画风一转变成小拳拳捶胸口的,闪断腰的转变! 她现在既不能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也不能扶一把腰,还要端正坐好。对装作她不在、一唱一和将旧事说完了的赵氏与王妈妈道:“阿娘,我已经让小青姐去厨下,吩咐饭菜管待李公子了。二哥已回前面去……” 将方才处理的事情,一件一件报给赵氏听。 赵氏顾不得“假装女儿不在房里,我在卧床伤感”,就着王妈妈搀扶的手,挣扎起来,盯着程素素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娘说了什么?” 程素素点点头:“嗯。” 对上赵氏的双眼,程素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里面藏着多少情绪!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种种担忧。那么的活生生的,不再是一个纸片儿。 赵氏以往,在所有人面前的表现,就是一个标准的模型。标准的主母、标准的这个时代的正常女性、标准的母亲。她的一应情绪、行为,都是可以预测的,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什么不同。哪怕外界有了变化,她的行为依旧是可以预测的。 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她自己的特性,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程素素抬起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冲破胸膛。 赵氏颤声道:“我曾……” “阿娘,我都听清楚了,那又怎样?娘要累了,就歇息,别的事,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决定了,还是跟她哥哥一起,写奋斗史去。 赵氏与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开明的态度,大大出乎她们的意料。从赵永年往下,谁不觉得这事儿,算是个败笔?否则,何以赵永年愿意将女儿嫁个不进学的道士? 赵氏更将此事视为平生一大败笔,对谁也不肯提。若非机缘巧合,她能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程素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赵氏加重了语气:“你还小,看事轻巧,不明白这……”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程素素拍拍裙子,“从此居主位、坐主座,儿女管你叫阿娘不是阿姨。我谢齐王放生。合则聚,不合则散,哪有那么多好介怀的?” 说着,打桌上茶窠里取出茶壶,一手擎壶,一手取盖。拿开,放下,一声脆响。再将壶盖放到桌上,拿了个杯子,往壶上罩:“不是壶不好,不是盖不好,也不是杯不好。” “可……” “阿娘要是还担心,明儿去城隍庙,给祭祖父,看他受不受你的礼,不就知道了?”程素素也知道,赵氏这么多年的心结,几句话,就想完全打消,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 对付赵氏这样的妇人,鬼神之说是一个很好的支点。 赵氏缓了下来。 郎中也在这时来了,程素素又陪着看方,派人抓药、煎药。且对郎中编出一个:“家中又有一件大事,太过惊讶,不小心跌翻了椅子。”这样的理由。多付了些诊金。 前面办宴席,请李巽吃饭。自家厨子,原有赵氏打京里带来的一个陪嫁老手,能做一些京城风味的饮食,居然合了客人的来历。又从外面酒楼里订了些本地招牌菜,凑成一桌。花树下刨出一坛家酿的老酒,也将这宴糊弄了过去。 命厨下熬下肉粥,亲自喂了赵氏半碗――这是程素素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程素素自己也扒了一碗饭。 前头宴散,后头也忙完了,程素素道:“有劳王妈妈照看阿娘,我去前头与他们通个气。” 赵氏紧张地抒着帕子:“纵你们不在意这事,可瞒了这么久……” 程素素心下一叹,柔声道:“有我呢。娘只管等明天行祭就是。” ―――――――――――――――――――――――――――――――― 前面,程玄吃完酒,如玉的面庞泛起微红,投了块湿手巾,缓缓地擦着脸。一举一动,都能截下来舔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素素总觉得,今天的程玄,与往前不大一样。也许……因为身世的沉重? 程素素对道一打了个手势,道一正想哄程玄去歇息。忽听得程玄有些赌气的腔调:“我去观里!” 道一心惊:“师父?” “我要去!” 跟醉鬼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道一手痒得想敲晕他!还是程素素灵机一动:“爹,明天大伙儿得一块儿去观里,你等明天带我去行不?” 程玄嘟了一下腮,居然很可爱,翻着眼睛想了一下:“我去书房睡,谁也别闹我!不许跟我说今天的事!” 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程素素连连点头,就看着程玄飘着出去了。程素素看着程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道:“三哥回来,我吓唬他去写功课了,有件事儿,得先跟你们俩说。很要紧。” 道一闭着眼睛,揉揉太阳穴:“今天你做得很好。有事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程素素投向道一的目光是同情的,自打被拣回来养,道一就很少过过省心的日子。不过,赵氏的事情,还是要跟他们说的。将屋里屋外扫了一眼,程素素拉过两人,头碰头,凑在了一起。 居然这样神秘,道一与程都做了心理准备,尤其程,是见过赵氏昏倒的,已经作好了赵氏生病或者摔伤的打算。 岂料,现实永远比想象的精彩。 程听完程素素说:“阿娘以前,是齐王家的侧室。就是现在皇帝的亲弟弟的那个齐王。听说宫中有旨要上京,才急得昏过去的。”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 打死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情! 更不要说道一了,自从被师父师娘拣到来养,没几年,道一就看明白了,这二位都不是什么机灵的人。也下定决心,要努力回报他们的恩情。虽然劳心劳力,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累一点,其实师父师娘都不是惹事的人。 程犀渐长,将父母的可靠全给补了回来,道一才要松一口。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师父师娘不是惹事的人,他们本身,就带着大-麻烦。这种麻烦,是隐形的。道一皱眉道:“李相那里,不知会怎么想。” 程素素道:“还是要尽早告知大哥的。还有,我准备好香烛祭品,明天去城隍庙,祭一祭祖父。那里不是有衣冠冢么?我先把阿娘哄安静下来再说。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麻烦的反正是阿娘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程喃喃道:“不是大事儿,也不算小事儿了。还要上京……这到时候见到了,那个,要怎么应对?” 程素素幽幽地道:“下回见到齐王,记得提醒我谢谢他。不是他眼瘸,你我就没娘了。”齐王眼瘸,这话说得略心虚,赵氏的表现,绝称不上有趣。但是对自家人,还是得这么讲。 程镇定下来,郑重地点头:“对。” 引得程素素多看了他两眼。 程素素看程,道一也在看她。道一对这个小师妹,曾有过评论,到现在,依旧觉得她与这世间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此时此刻,不和谐依旧在,却又有了不同。以往程素素东一巴掌西一脚,全无章法,仿佛在发疯,现在终于让人觉得可靠了。 道一作出总结:“我设法送信去给大郎,二郎,你去稳住三郎,慢慢告诉他。幺妹主持家务,看好师娘。我去看师父,他有些不太对。观里的事,也是我来。” 这一回,程素素镇定地接过了任务。 她先去看赵氏,发现赵氏的精神,比起先前萎靡了一些,指挥家务的主母气派弱了许多。对她讲准备明日祭祀的事情,也是心不在焉的。说到送信给程犀,赵氏才紧张了起来:“不会耽误他的事儿吧?” 程素素道:“这有什么好耽误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的进士,又不是别人白给他的。” “可要让人知道了,那个事儿,一定会说三道四的。这可……以后要怎么见人?” “只要阿娘不把它当个事儿,它就不是事儿。”程素素看得挺开,不就是离个婚吗?离婚还不许人家再婚?不许人家过得好? 此事却是赵氏心中一道迈不出去的坎儿,她对京城有着无限的抵触,她在精神上,被击败了。心中虽然对着明日祭祀有着期待,整个人却像与世界隔着一层膜。王妈妈是最了解她的人,见状只能对程素素使眼色,示意私下有话要讲。 二人将赵氏安抚住,喂了一大碗程素素亲测有效的安神汤。王妈妈才说出了心中的忧虑:“姐儿,你是好孩子,心疼亲娘,可要是明天不顺利,怎么办?” “一定会顺利的,”程素素坚定地道,“我信祖父。”一个会把养子判归养父母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计较什么狗屁离婚官司的人。无论是活在世间为官,还是死后成神。 王妈妈心中的不安,依旧没有被平抚下来。直到次日,全家整束,回到了五行观。往东一拐,进了城隍庙,烧香焚纸,一切顺利。 赵氏的精神好了一些,王妈妈长出一口气,惊喜地说:“成了,成了!”程素素知道她的意思,别人只是瞒了她一眼,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程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匆匆说一句:“我想静静。” 25、师徒父子 所有人里,大概只有程素素才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了。看得出来,程玄是打从昨天开始就不大对劲的。并且确定,绝不是因为知道了赵氏的旧事――程玄根本不知道! 最不镇定的就是赵氏了,人一旦心里有了担忧的事情,什么事都要往这件事情上想。哪怕不相干的,也会想到一起去。赵氏的心揪了起来,左手掩口,右手往程玄的背影探了一探。程素素就知道她想偏了,故作不经意地道:“阿爹从昨天见到那位李郎君,就不太对劲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道一见状,头痛不已。昨天,他磨了半宿,程玄就是不说为什么怄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程玄虽然是个甩手掌柜,也经常跟他赖皮,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犟过。多是耍耍小孩子脾气,嗯,对自己徒弟装小孩儿……而已。 这一回,他是认真的了。可左问也不讲,右问也不讲。偏偏李丞相几十年不回原籍,马上就要与程犀同来了。天使也与他们同到。如果他们到的时候,程玄还是这样,问题就严重了。 道一从未见过程玄认真生气,一时手足无措。听程素素这般讲,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去问问。”又看了赵氏一眼,轻声道:“外面风大,幺妹你扶师娘去歇息。” 程与程羽,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等赵氏坐下之后,一齐郑重地说:“阿娘,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程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幺妹都跟我们说了,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 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道一追过去,就见到程玄一脸不开心。走近了要说话,不想程玄一看到他来了,噗通往蒲团上一坐,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仿佛昨夜的情景重演了一回,程玄就是不开心,然而问什么也不说。道一终于生气了:“师父!现在事情这么多,师父有什么事却不肯讲!是嫌事不够多,还是嫌我们处置不了呢?从小到大,多少事,不都处置完了吗?” 程玄声音闷闷的:“这个你管不了。” 道一蹲到他面前,单膝着地,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疲惫:“什么事?”会比师娘嫁过齐王还大吗? 程玄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我不改名字!” “名字是师父起的,我不改!”程玄强调。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姓了程,连师父给的名字都保不住了吗?” “我是师父拣来养的!”程玄更加强调,“程璩不好听!” 道一虚脱地滑到地上,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抹脸:“那就不改,师祖报恩,师父记得师祖的恩情,以名字为记。” 不想程玄听了这话,并没有释然的样子,反而更别扭了:“师父也是为了还恩情才养我的。我知道,你师伯也嫌我笨。要不是……师父才不会养我。哼!” 道一乏力地问道:“那师父为什么拣我来养?” “我师父就拣了我养,我就想,有一天,我也拣个徒弟来养,养得好好的,再笨也对他好。” 道一学他的口气:“哦,师父因为师祖,才拣我来养的。” 程素素溜在墙根,听到这里,真的将拳头放到了嘴巴里――不然一定会笑出声来。 程玄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呀?我不拣道一,道一就要饿死了呀,道一怎么能死呢?” 道一仿佛当年的丹阳子,突然之间,什么套路都说不出来了,呆在了当场。在程玄理所当然的目光中,拿膝盖拱了拱程玄:“师父,地上凉哎,分一半蒲团来坐。说好了要好好养的。” “喔。”程玄真的分了一半蒲团给道一。师徒俩都很累,你挨我、我挨你,程玄嘟囔道:“我就是生气。” 道一认真地说:“师父,大师伯说得没错的。要是光靠恩情,养不到大就得被打死了。那为什么会被养到大呢?” 程玄半天才想明白道一承认他笨:“我是师父!你不能这样说我。”说着,笑了起来。 道一也笑了,笑到半晌,又犹豫着说:“师父,你知道师娘的来历吗?” “嗯?娘子家祖上也有冤案吗?” 程素素尖起了耳朵,等他说下文。 道一将赵氏之事简要说了:“师娘原是齐王府上侧室。” 程玄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那――” “嗯?” “您怎么看?” 程玄大惊失色:“她还要跟齐王过回去?”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要说的?” 程素素咬着拳头猫着腰,溜掉了,她爹到底是她爹。 现在,就等她哥回来了!不晓得消息送到了没有,也不知道程犀会和李相怎么相处? 照程素素的估计,只要全家的表现在水平线上,李相就不会否认这门亲事。同样的,宫里也不会小心眼儿到计较这件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一切如旧,不会打击报复。甚至可能为了显示大度和谐,面上还会有些照顾。会有尴尬,不过老一辈心里过去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闲言碎语当然少不了,说到面上的绝对是极少数,程素素自认能扛得住。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赵氏的心理状况,就怕她钻牛角尖。 当然,这一切只是程素素的猜测。究竟如何,还要问过程犀的意见,同时问一下,齐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的来说,不需要太担心。不过因为信息太少,程素素不敢保证准确性,都忍着没有讲。只等程犀回来。 如果没猜错,快了。 ―――――――――――――――――――――――――――――――― 在程犀到来的空档,程节之事也经由府衙传了出来。一时之间,程家在城里的宅子被围观,家里出去买菜都不方便。好容易出去了,厨娘往集市一转,篮子满了,钱还没花出去。程素素便下令,将每日菜金往集市中央的大秤下一放,也不管有没有人去取。 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旧事,挎着篮子,装上香烛纸钱,又跑到城隍庙去拜祭。 山下程家这里,知府也亲自登门,还张罗着要立个牌坊。直到程玄摆出不高兴脸,知府才没有坚持,只说:“是乡亲父老的意思,世兄再推辞只怕不好。不若等丞相携令郎归来,再商量?” 程玄是不管事的人,听他这样讲,才勉强点头。知府心道:我先将石料、石匠预备下了,到时候,你往京里一去,这牌坊,还是要立的。 又说了李丞相与程犀归来的日期,满脸激动地搓着手:“就在三日后了!世兄道这来宣旨的天使是谁?就是前一科的状元,谢麟!托世兄一家的福,我也能见到连中三元的人啦!” 26、旧时趣事 年约四旬的知府,仿佛一个追星的少年,连迎接大靠山李丞相的准备活动,都因为期盼着谢麟的到来而分神。故而没有察觉到程家上下人等,看起来有一丝丝的不对劲。同时,他也忽略了通知另外一个问题――谢麟做使者,副使是谁? 道一派去给程犀送信的人,没有与程犀接上头,不能让程犀早作准备,这令道一与程都有些不安。 程犀是与李丞相同行的,谢麟、副使张起与他们一道。四人心情都很不错。谢麟与张起都是年轻人,张起今年也不过十七岁,能做这副使,全因他出身高。张起的父亲是平安侯,他的祖母,便是今上的姑母,邺阳大长公主。二人一为丞相之孙,一为大长公主之孙,在京中也是自幼打过照面的。同行倒也自在。 程犀与谢麟都是科举出身,年岁相当,也有得聊。李丞相几十年回一次故乡,感慨万千。家乡旧事皆已了结,程犀又是他定下来的女婿,虽未放定,然此事八、九不离十,李丞相的心情也很好。 李丞相给知府下了死令,只许出城十里接他。知府不敢违拗,带上了程玄师徒父子,一同相迎。见面之后,好一通寒暄。李丞相看程玄,真是大吃一惊。程犀并不像祖父,程玄的面相,倒有那么两三分像。然而仙气飘飘,从容优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李丞相是五十来岁做丞相的人,比侄子李巽精明得多,上下一扫,便看出程玄不像李巽说的那么玄乎。二人问答,只寒暄的几句,李丞相便判定:李巽这个小东西,眼瘸了!得好好教育。 同时,又对程玄的儿子徒弟,生出无限的同情来。 程玄胜在不惹事儿,李丞相略一思索,便在心里重重划下了道杠杠:这门亲事,再无疑虑了。 谢麟、张起二人代天宣旨,不外是正式平反,予程节立碑一类。另有一样,命程家返京。这并非全然因为皇帝好奇,乃因程节本是京城人氏。官员犯案,如非重罪,不过是革职回乡。京城人氏犯罪,革职“回”京城?古老太师大笔一挥,将他全家都流放了。 这一回平反,程家确实该回京城原籍,再收拾收拾旧房子的。旧家业或籍没,或被侵占,已凋蔽不堪了。皇帝顺手拨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还了程家些田产。 这一切都是早先知道的,包括李丞相要将女儿许配给程犀。程玄也都按部就班的答应了。 正事办完,知府便搓着手,围着李丞相与谢麟打转儿。李丞相扫一眼道一,觉得他与程两个都有些不安的样子,虽觉略有不妥,然以为是年轻人紧张,也不曾过份在意。 道一对程犀使眼色,李丞相也当没看到――离家许久,自然是有事情要说的。善解人意地对程犀道:“你许久未曾还家,当向令堂问安的。” 程犀也看得出来,知府是有事要报的。当下两拨人分开,李丞相住回老宅,谢麟与张起往府衙内居住。程家师徒父子,自然是回自己家。 一路上,道一悄声将赵氏的旧事告诉了程犀。程犀初听也是错愕的:“居然是这样?”然而细细想来,赵氏平素的举动,倒也合了这番经历。略一沉吟,程犀道:“我须与相公讲明此事。” 道一轻声问道:“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倒不会碍着大事。回家细说。” 回家是先见的赵氏,程犀面上作毫不知情状。一家老少皆在房内,此时挑出此事来,也有些不妥,不如私下再说。问完安,在赵氏惴惴的目光里,只说些京中的见闻。 赵氏最在意的,一是丈夫的态度,二便是长子的态度。程玄听了当耳旁风,毫不在意,程犀却什么都不说,赵氏一张帕子几乎要拧碎。猛然间听程犀说:“正使谢芳臣,与儿说得投契。副使是平安侯家张少安……” 赵氏失声道:“谁家?” 程犀不动声色地:“平安侯张家。” 程素素一见赵氏这样,就知道又不对了,干脆目示王妈妈。王妈妈在她目光的压力下,呐呐地:“就是,原先,齐王说亲要娶的那家……” 众人恍然大悟,程犀轻笑一声,道:“张少安统共一个姑母,不是嫁给富平侯了吗?哪来的与齐王说亲?” 程素素吃惊地发现,赵氏脸上的惶恐不见了,甚至带上了些许轻松。赵氏问程犀:“她……真个嫁了富平侯?” “对呀,儿在京中,师伯与我说过一些京里人家。一路上,丞相也提点了一些。芳臣与少安,闲谈间也告诉了我不少。怎么?” “原来她也嫁了,原来她也嫁了。”好像考了个不及格的学生,找到了另一位要请家长的难兄难弟一样,赵氏的心中安慰多了。 程犀与程素素都觉得好笑,程犀微笑道:“也不知道我的书房被他们弄成什么样儿了,我得去看看。” 程素素也起身:“我都收拾得好好的,听说要上京,我还都亲自装箱了呢。” “那我可得亲自看看。”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退出赵氏上房,往书房里去。 ―――――――――――――――――――――――――――――――― 书房里,程素素收拾得很干净。程犀也不是真的来挑刺的,程素素抓紧时间,将这些时日家中的事情一一告诉程犀:“就这些了,旁的你问师兄。我不耽误你时间啦。” 程犀道:“你怎知我没时间?” “不得跟李丞相说道说道吗?你都没叫他‘岳父大人’,当我听不出来?” “能耐了你!”程犀揉乱了妹妹的头发,“长大了呀。” “嗯。” 程犀整整衣襟:“我这就去见丞相。” “对了,齐王夫妇,是什么样的人。” 程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你想象不到的人。嗯……有空再细说。他们,当不是变故。” “好。” 程犀回家,仅喝了一杯茶,又匆匆去李宅拜见李丞相去了。 李宅,李丞相听完知府的汇报,换了衣服,托着茶盏,将侄子李巽唤过来教导:“虽有相人之说,也要知道,人不可貌相。这程道士,哪有你说得那么玄?”李巽羞愧地道:“侄儿……侄儿……”侄了半天,也没接上话,最后老老实实受教。 李相随身携带的幕僚胡先生在一旁且听且笑:“东翁何必这样严厉呢?休说是五郎(李巽),我敢写保票,那位神仙,带出去,十个里得有九个半要被唬住的。也真是长得太、太……” 正说着说,门上来报:“新姑爷求见。”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这地界儿,他祖宗是城隍!真个不能说他家!”胡先生抱着茶盏,一脸的故作惊恐。 李丞相皱眉:“难道是有要事?” 胡先生恢复了正常:“必得有事,否则何必此时再来?” 他二人说话,李巽在立在一旁,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不多时,程犀来了。进了书房,先与李丞相见礼,见李巽、胡先生在侧,也打一声招呼。胡先生打趣道:“已是新姑爷,怎地还叫‘丞相’?” 程犀知道他二人不是外人,胡先生更是李相颇为信赖的军师,乃将赵氏之事,简洁明了告诉了李丞相。 齐王逸事,李丞相是知道的,且是当作热闹看的,只是从未想过会与自家发生这样的联系!胡先生也不笑了,李巽更是一脸的茫然――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程犀恭恭敬敬地道:“还请丞相定夺。” 李丞相反问道:“怎么不叫岳父了?” 程犀虽已作出了与程素素相同的判断,还是没想到李丞相没有一点停顿,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变故。反而被李丞相弄得呆了一呆,试探地:“岳父大人?” 李丞相伸指,点点程犀,再点点李巽,缓缓地道:“年轻人,毛毛躁躁!知道了。明日我要祭祖。” 程犀显出年轻人的青涩来:“哎,是。” “此事不好不令使者知道,老胡?” 胡先生得令:“我这便往府衙走一趟。” ―――――――――――――――――――――――――――――――― 府衙里,谢麟才摆了知府的纠缠,又被丫环围观。张起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呀呀,在京里是这样,出了京还是这样。我得离你远些儿,不然被你一衬,我就娶不着老婆了。” 谢麟淡淡地道:“谁个娶妻,是被女子挑的?” 张起可不在乎他的态度:“我怎么听说,齐王家想招你做女婿呢?哈哈哈哈!天下宗室要是知道,因为齐王妃看你长得好看,想招你做女婿,惹得你将宗室全参了一遍,不知作何感想?” 谢麟道:“我怎地不知有这回事?立国日久,宗室糜烂,合该整肃。我既负圣恩,自然要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别别别,我不说了,成吧?你忘了我家阿婆,我家姑妈,都是干什么的了吗?这事儿,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的。放心,我阿婆和我姑妈才不会说出去,白惹你嫌弃。” 谢麟也笑了。张起他姑妈,是齐王的亲表妹,齐王原配是另一位大长公主的女儿。难产死了一个表妹,续的这一个,还是表妹。公主、郡主所嫁,必是臣子之家,然而娘家是皇室,又怎能舍得儿女渐与皇室分离?于是,公主之子女,再次联姻皇室,便是一种相当常见的选择。 同时,又有另外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内――与皇室联姻者,绝难位极人臣。是以,寻常勋贵人家而言,有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子弟,要他尚主,是极好的选择,不但能混个驸马、郡马当当,子女将来许有入主中宫之相。然而对于一个十七岁便连中三元的丞相之孙而言,这是要断他登顶之路。 张起的祖母,邺阳大长公主,姑母富平侯夫人,对齐王府,是左看不顺眼,右看挑毛病的。富平侯夫人,只做两件事情:一、给富平侯生养了四个儿子;二、骂齐王府、给齐王府找不自在。 邺阳大长公主更简单,就只干她女儿做的后一件事情。 齐王府的笑话,她们比别人的消息更灵通,旁人不知道的、她们也要打听出来,宣扬一下。唯谢麟身份有些特殊,两人也不是傻子,没有说出去罢了。 张起却是风闻一二,也猜着了个边儿。 仔细想想,这母女二人,也是妙人。 谢麟与张起正笑着,胡先生又来。二人亦觉奇怪:“有什么急事,要此时又来?” 待见到胡先生,听他如此这般一说,张起突然大笑起来:“这事也忒巧了!我真个要去拜见一下程道灵的母亲了。否则回京,家里祖母问起来,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又要揪我的耳朵了。芳臣,同去?” 27、初次见面 同是科举出身,都是少年扬名。一个是丞相之孙,另一个是丞相之婿。日后或许会有冲突竞争之时,眼下却是最适合结交的。 谢麟正有此意,却又说:“那也不好在今日。明日李相公祭祖,后日咱们要奉旨设祭。大后日再去吧,你也不曾备下贺礼呀。” 张起一想,也对,摸着下巴道:“听你的。” 谢麟送走胡先生,又与张起商议,此事最好向圣上发一份奏报。不是正式奏折,只在例行的奏报里夹一张纸。由谢麟执笔,一气书就,装进匣内,封上封条,快马经驿路发往京中。 张起见没什么事了,摇头晃脑,笑着走去休息了,边走边哼着小调。这件巧合,够他乐好几天的了。可以预见,以后程犀的母亲,会成为邺阳大长公主和富平侯夫人的座上客。以后京中,会更热闹。 谢麟的房内,却出现了一个削瘦的中年人。谢麟客气地道:“孟世叔。” 孟章道:“芳臣可是有什么要事?” 孟章是谢麟父亲昔年幕僚,谢麟父亲早亡,孟章也不另谋去处,只在京中住下。专等谢麟长大,再投到谢麟的门下。二人之间的情份,非比寻常。 谢麟有事,也会与他商议。 孟章听罢,慢慢地说:“是该拜会的。我所不明白的,乃是老相公为何也有为你求娶郡主之意,逼得你不得不上本弹劾宗室?” 谢麟唇边一抹苦笑:“祖父自有他的道理。” 孟章心道,谢相一世英明,唯有偏心这件事情,实在是偏得太没有边了!苛待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真不像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说到这里,孟章突然心头一动:“程道灵的幼妹,青春几何?” 谢麟失笑:“世叔又说笑了,我父母双亡,不经祖父,如何谈婚论嫁?” 孟章眉心一道深深的折痕:“好在,老相公也该明白你的心意,不至于再做糊涂事了。为何不愿为你娶门好妻呢?早些动意,李相女婿,也轮不到程道灵呀。” 谢麟依旧口气平静:“祖父当自有打算。” 孟章摇着头:“看不懂,看不懂呀!” 孟章看不懂,谢麟心知肚明。祖母亲生两子,庶出两子。亲叔叔和婶婶,反不如庶出的两房叔父与长房亲近。谢相做到这个份上,家大业大。谢麟虽是长房嫡子,年纪反而比二房的儿子小些。 谢家没有什么妻妾相争的把戏,然而一母同胞的两房争执起来,可比什么妻妾争宠可怕得多了。二房婶母以为自己生下的是长孙,理当继承一切,谁知长房大嫂真个生下个聪明异常的独生子出来! 谢麟父亲在世时,一切还不显。待他父亲过世后,争执便激烈了起来。他父亲壮年病逝,母亲体弱又好强,丈夫死后,不久也随之而去。 没了父母的孤儿,虽有祖母照看着,日子也变得艰难了。二叔原本态度暧昧,此时也变成了二婶的支持者。最严重的时候,乃至于险些于冬天落水。谢麟彼时不过十岁,一怒之下…… 反正,二房长子谢鹤,现在是个右臂残疾的瘸子。 然后就是祖父暴怒,喝令他去守孝,甚至不愿意让他去科考。 谢麟微哂,不让考,也设法考了,还考得很好。 只是他的婚事,真的成了个大难题,此事依旧要由谢相作主。若非他机警,恐怕此时…… 谢麟的目光沉了下来。 ―――――――――――――――――――――――――――――――― 张起睡了个好觉,接连两日,依计行事。到得第三日上,邀谢麟同去程家,拜见程犀的母亲。 程家听说谢麟要来,都有些躁动――连中三元的人,简在圣心,还年轻! 赵氏不肯丢了脸面去,头天就下令,家中要洒扫整洁,上下人等也须衣着干净。程素素想了想,把箱底的道袍给扒拉了出来穿上了。 赵氏见状,问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无论张起谢麟,皆是家世极佳的少年。有女儿的人,若没有些小心思,是不可能的。赵氏看来,自己女儿长得也很好,近来做事也很好。又是进士妹妹,士人之后……未尝不可。 女儿却不与她一条心,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不太开心。程素素的心里,男子可靠者,程犀与道一,道一出家人,另算,程犀科考,没比过谢麟,她反而替程犀起了点瑜亮的心。 赵氏要她打扮,她偏不肯:“我是道士家的闺女,穿这样,很相宜!京里来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往前凑的人没见过?别弄得让大哥尴尬。” 此言有理。赵氏也冷静了下来。 这两日程犀忙成陀螺,与程素素极少交换情报,程素素决定自己观察,看这个谢麟究竟是脸皮过人,还是才学过人。 谢、张二人在程犀的带领下进来的时候,程素素就一身小道士的模样,站在赵氏的身侧,另一边站的是程羽。赵氏也知道,幼子被她养得有点娇惯,又不如长子稳重,将他带在身边,免得他在最近的要紧日子里乱跑。 三个人走到后院门口,程素素一眼望去,便打赵氏身后横绕过去,揪住了程羽的领子,往下一拽。 程羽冷不丁挨了这一下,低声怒喝:“你干嘛?” 谢麟有没有才学,我是不知道,他的脸,是真的很过人!程素素默默地想。 伸手捧着程羽的脸蛋儿,狠狠看了好几眼,程素素才放开手去:“你站好了。”多看看三哥的漂亮脸蛋,才能对快要进门的那个人,多产生一点免疫力。 程羽愤道:“我本来站得好好的!” 赵氏回头:“你们俩,干嘛呢?三郎,说你呢,看看你妹妹,多么乖巧懂事。” 程犀三人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幼弟一脸不高兴,幺妹一脸平静。于是,他扫了程羽一眼。 程羽连背两锅,委屈得要命,抽抽鼻子,表示很生气。 程素素留心,张起和谢麟都很年轻,谢麟比程犀据说大一岁,然而看起来,反而比起总是操心的程犀显得要小一些。张起看起来带着丝贵气,或者说,有点吃喝玩乐的独特气质。两人皆是有礼的少年,张起十分哀叹,自己也是个英俊少年,有谢麟在侧,便无人理会他了。即便见礼,对他就比对谢麟显得不那么重视了。 谢麟一开口,程素素的耳朵就像要炸掉一声,少年的清亮的嗓音,吐字的每一笔、第一划都像蘸着磁粉写成的一样。程羽的声音,就没这么好听了。 赵氏声音柔了八度,命多喜上茶去。只听到茶盏、盖子在托盘里叮叮当的响,多喜紧张得不得了。清脆的瓷器交击的声音中,程素素恢复了正常。多喜脸红得要滴下血来,快要哭了。 不等多喜走近,谢麟微笑伸手取过了茶盏,免去了这一场尴尬。 这满屋子的女人,老少皆有,连程道灵的母亲,看到谢麟,眼神儿才柔和了,脸上似乎也微红了一下。张起心里,有些不大平衡了。 等等!那个掂量猪肉的眼神,是谁的? 张起好奇心起,看到了一个小道士。穿着蓝色的道袍,脑袋上一个小髻,这不是程道灵的妹妹吗?这小姑娘还真好看,难得的是,看到谢芳臣,她都不会脸红的!还像在看死猪肉! 张起心里高兴,忙别开眼去――在朋友家里,盯着人家妹妹看,还是不太礼貌的。以肘轻碰谢麟:“哎,我可算看到一个看着你不脸红的人了。” 谢麟抬眼略扫了一下,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低声道:“你不要无礼。”还是个小女孩儿,虽然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却似不谙世事,一双眼睛里,透出一种游离于世外的疏离好奇。想到她爹做了几十年道士,看到她的道袍,倒也……说得过去。谢麟将眼睛转了过来。 两人交谈一句,旋即恢复了正经。 那一厢,程素素十分郁闷。她看人的本事算不得高明,但是了解程犀,以程犀对谢麟的态度而言,是真的十分佩服了。原来,一个人,可以是长着程羽脸的程犀! 还让不让人类活了?! 这是两人见过的第一面,一个受到打击,一个觉得与小姑娘不是一路人。唯一的共同点,大致就是,对方长得很好看。 谢麟谦和而有礼,比张起更显宽和包容,一出场,便赢得了家下的好感。程素素虽然依旧觉得还是自家大哥好,却也不得不承认,谢麟真的是一个挑不出毛病来的人。 赵氏十分不舍,想留他们用饭,又担心家中饮食粗糙,不适宜,只能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二人离开之后,程羽暴起,要找妹妹算账,程素素早溜得不见人影了。 ―――――――――――――――――――――――――――――――― 一次见面,雁过水无痕,程素素心底印了一张美人图,仅此而已。事实也容不得她多想,因为程玄,继不要改名之后,又闹着要回五行观,一直住到上京。算一算,也就再住一天而已。 然而程玄铁了心。道一很能理解他的心情,点头同意了。在程家里,他点头了,就是程犀点头了,程犀点头了,就没有人反对了。 程素素便忙碌了起来。自从旨意下来,家里就是程素素在主持。赵氏心不在焉,知道富平侯夫人之事,只是缓解了她的不安。担忧的情绪,并没有消散。程素素只能担起这个责任来。 程家一忙碌,李丞相那里知道了,便也想去住一晚。他回来祭祖,再去城隍庙衣冠冢祭程节。匆匆而过,并不曾留宿,眼下勾动心思,便也要去。 城隍庙从来没住过这样的大人物,又是一通忙乱。 待搬上去,已是日落西山。各人用完饭,便到了歇息的时间了。程素素睡不着,在卢氏、小青的陪伴之下,径往衣冠冢走去。 到了才发现,已有人在了。 “大哥?” 程犀回过头来:“你这么晚了,怎么还跑过来了?” “明天就要走了,来看看。我以前也常来玩,再没想到,这是祖父衣冠冢。” “岳父说,阿翁阿婆,在京有墓。” “嗯。” “你这些日子可辛苦啦。” 程素素短促地笑道:“从前,有个小姑娘,总想长大,她就偷穿大人的衣服、鞋子,可人们总笑话她,你真是个小淘气。有一天,她穿着自己的衣服,把地扫了、把碗洗了……” 话没说完,程犀已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沉声道:“幺妹,我曾发过誓,要澄清天下,再无不平之事。现在只是开始,以后,会更辛苦。你……唔。” 怀里跑进一个矮子,矮子说:“好。” 程犀一顿,环住了妹妹。 夜风吹过,松涛阵阵,掩住了来人沙沙的脚步声。 28、衣冠冢前 就要离开故乡了,李丞相心潮澎湃,夜不能寐。披衣而起,欲往衣冠冢说话。李巽与胡先生岂能令他独行,都随着过来。 三人才走近衣冠冢,便看到一个人,身形仿佛是李丞相新招的女婿程犀,将个小道士按在怀里…… 李巽将袖子一卷,李丞相缓缓抬手,制止了他,将二人一拦,三个人悄悄站在一株大松树下。胡先生拉拉两人的衣袖,指指一旁,却是一高一矮,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在旁边等着。 风声将二人的对话传过来,李巽微有庆幸――还好没冲过去。 三人皆未见过程素素,然而她一开口,三人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程犀道:“想好了哟?大哥的忙,不好帮的。家里会有很多事情,你未来的大嫂,会很能干。可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吃饭做事,没有对错,却不一样。还有阿娘那里,你能调度得好吗?” 程素素听着程犀有力的心跳,静静的,好一会儿,后退了一步,平静地说:“大哥,我原本很讨厌这个世间的。宗族人多,便要欺负人。扔掉的孩子出息了,就要夺走养父母的心血。明明自己没有一丝血脉亲情,却要埋怨别人秉公,是坏了他的好事。路遇不平,无人领头便只会看热闹。党同伐异,冤案四十载,不管他们陷害的是不是为民请命的人。 他们的心是黑的,血是冷的,将五脏六腑全是腐烂出来的窟窿,当作生了颗七窍玲珑心。道是聪明人。无处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玩弄聪明、玩弄权势,高高在上,毫无悲悯之心。连施舍一口粥,都是有目的的。 改朝换代,有骨气的都死节了,剩下一群软骨头的窝囊废。 我不知道这样的世间,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有什么值得去做。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1】真想长生不老,看着这些东西化作灰土,才解我心头郁气。” “幺妹!” “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有人宁愿死,也要做对的事。受了他恩惠的人,可以牢记四十年,不畏艰难,为他平反、为他抚孤。正气可以自生,累代不绝。若能这样,哪怕为此而死,也会很美好吧?” “幺妹!”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流着那样一个人的血,突然就不想说‘我做不到,但是我敬佩’,也想就去做了呢。我本无追求,四处迷路,现在好像有了。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呗。” 程犀用浓浓的鼻音答了她一个“嗯”。 “我听说过四句话,全送与哥,”程素素一字一字地说,“为天地为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 “好!” 兄妹对话,李巽听得热血沸腾,正要跳出来,被李丞相一把按住,三人又悄悄地退了回去。李巽不敢反抗伯父,回到房内,才抱怨道:“说得多好!大伯……” “我知道,”李丞相点头道,“血都重新热起来了。” 胡先生也十分激动,问道:“东翁有何计较?” 李丞相瞥了他们一眼:“计较什么?都是我女婿了,还要有什么计较?要不要我把这位子让给他做?” 李巽低声道:“大伯这话说得奇怪哩……” “祁卦诖罄硭隆!崩钬┫嗨盗烁隼湫啊 胡先生冷静了下来,祁(qi)guai),李丞相的同年,当年的探花郎,志在天下、慷慨激昂,如今却因贪赃枉法,被下了大狱。 李丞相道:“欲做栋梁,也要先长成大树才好。你,遇事过于急躁了。” 李巽冷笑话冻得一个哆嗦,老老实实地道:“是。” 如果程素素知道李丞相说了什么,一定会有知己之感。兄妹俩感慨完,程犀道:“你想做什么?” 程素素吸吸鼻子:“了,睡觉。” 程犀无语。 程素素语重心长道:“哥,你知道要做成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吗?” “什么?” “要活得长。晚睡会短命的。” 程犀:…… ―――――――――――――――――――――――――――――――― 次日启程,乘的是官船,既少颠簸,载物又多,颇为适宜。 先是,程家阖家上京,赵氏昔日的旧仆,闻说回京,各各欣喜不已。本地的仆妇,也有跃跃欲试的。赵氏至今精神仍未恢复,程犀便抽空来处置家务。不想程素素已经将一切打点妥当:“这是单子。人、物,都列好了。大哥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程犀接过一看,一应物件都列了单子,不但写了数目名称,且每样都有编号,所装箱笼也有编号。几号鞋子在几号箱子里,都写得明明白白,箱笼帖了封条,皆是程素素手书。 带上京的仆役也列了名单,赵氏的旧仆都带上了,本地有阿彪、卢氏、小青,程的书僮阿旺,程羽的书僮小熊等。 家中的田宅也各有安排,以程犀的乳母大卢氏作个托付的人。若有事不能决断,也可请李家在本地看守的管事来相帮。 样样想得周到。 程犀直接地感受到了妹妹的变化,从头到尾看完,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来。赞道:“这样就很好。” 程素素道:“还有一事,师兄……” “他已经答一同上京了。” “行李呢?” 道一的行装早就装好了,统共三个箱子,都交给程素素一并打点去了。 程素素又与程犀商议乘船的分配。 李丞相自乘一艘大官船,胡先生、李巽与他同住。谢麟与张起共一艘大船。程家除了自家人,还有带上京的仆役,数一数,居然有十几人,乃分作两船。如何分派,程素素是预备着道一陪程玄,与赵氏、程素素在一艘船上。程犀兄弟三人,另一艘船,各携仆妇侍奉。 这般安排,也是有目的的。程犀与谢麟、张起,还谈得来,设若有移船叙话,长辈不在面前,也方便些。再者,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小心机,谢麟学问好,程犀自认不如。设若谢麟移船相就,随手指点程、程羽的功课,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程犀听完,笑道:“这可真是没有我什么事儿了。” 程素素道:“就当我闲得难受。” 程犀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好了,启程了。” 城中百姓皆来相送,李丞相做官做成精的人,下令不许大张旗鼓的相送。命知府守土爱命,不要做这些虚文。知府听了,减了些规矩,依旧显得十分热闹。 登舟之后,一路顺风顺水。谢麟也如程素素所料,夜间停船之时,常与张起一道,或往程犀船上去,或邀程犀往他们船上去说话。 程素素自己,从未乘过这样的船,作这么长的旅行,一路觉得颇为新鲜。只是船舱太窄,同行他船皆是男子,赵氏还记得拘着她不许乱跑,令这旅行的乐趣少了许多。 闲来无事,便命制了一张吊床,往舱里一挂,自娱自乐。 这一日醒来,用过早饭,捏着本书,又爬到了吊床上,翻不两页,便听到程外面程犀的声音:“这还不是我收的,得问幺妹拿。” 接着便是张起的声音:“哎哟,令妹可真能干,我家妹子只知道瞪我!” 继而是谢麟的声音:“你们都有妹妹,就我没有,说出来馋我?” 张起笑得十分怪异,同龄男子,嬉玩的时候什么荤话不会讲?然而事涉熟人朋友、与他们身份相当之人家的女眷,说话就要十分老实才是。 程犀的声音听不出波动:“到了,阿彪,敲门。” 不用阿彪敲,里面已经听到了。程素素一面说:“小青姐,开门。”一面从吊床上往下跳。 门打开的时候,她双脚也落到了舱板上。只是跳得急,吊床又软,不好着力,力度没有拿捏好,落地时脚下一个踉跄,脑袋朝下栽了过去。亏得她反应也不慢,双手紧紧抱着吊床。 程犀带着两个新交的朋友,就看到自家妹子屈着腿,抱着一条系在双柱之间的物事,脸与舱板齐平,整颗头都充血涨红了。 29、行船途中 打死程素素,她也没想到自己光明伟大的形象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蒙尘。 谢、张虽然年轻,都是经过场面的人,只当没有看到小姑娘的尴尬。也对程犀所言“家里的事,现由舍妹照应”产生了些许怀疑。 原来,谢麟出行,随身携了点书籍,已经看完了。想程犀搬家,当有些藏书,想问他借些来看。张起无聊,便随着同来,不想就看到了这样想笑不能笑的一幕。当此之时,张起纵然对吊床颇感兴趣,也要死死忍着,没敢开口。 程犀揉揉脸,向程素素简明扼要地说了来意,有心安抚妹妹两句,奈何谢麟实在是个聪明人,明示暗示,落在他耳朵里,徒惹笑话罢了。 令程犀吃惊的是,妹妹的成长,远远出乎了他的预料,永远能给他惊喜。 就像现在,程素素没事人一样站正了,声调也恢复了正常:“你们常看的书,都在你那船上了。旁的书,收在那边房里。要看哪一类,我去找来呢?还是要亲自去挑?” 其视尴尬如无物的境界,便是让人觉得尴尬的事从未发生。 张起假装自己不存在,此时也有些纳罕:程道灵这妹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先是视谢芳臣如无物。现在又使出“掩耳盗铃”这一招。 谢麟便在此时开口了:“能否前去一观?” 程素素瞅瞅他,道:“书是大哥的,他说行就行啦。”说着,用眼神示意程犀――哥,你给个暗示,是全给他看,还是有什么要瞒的? 谢麟也笑问程犀:“道灵?” 程犀咳嗽一声:“请。” 程素素当先迈步,在前引路。装箱的书籍并不放在甲板下,而是在甲板上的房间里,程素素将离自己最近的房间,征作了装书的仓房。取钥匙开了门,几只大箱子堆得整整齐齐,各写封条,除了日期,还有编号。 揭去封皮,里面的书籍或三五本、或单独,皆以油纸包裹,油纸上也贴着纸条,标着编号,写着书名册数。经、史、子、集,按类来分,一目了然。 张起与谢麟都有些诧异,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谢麟很容易便按照分类,找到了一本方志,扫了一眼油纸上的纸条,微笑着询问:“可以拆吗?” “当然啦。”长得这么好看,想必你也不是来捣乱的,程素素心里暗道。 谢麟轻轻地揭去纸条,揭得很完整地放到一边,见书与签条相合,便取了这一本。又问:“到京城还须月余,一本恐怕是不够看的,可以常借否?”这句话是对着程犀说的。 程犀含笑道:“这是自然。” 谢麟又问张起:“少安呢?不趁此机会同借一本?免得再要劳烦一次?” 张起连连摆手:“有你借了,我与你同看就是。让我自己挑,就……有些书,这里肯定是没有的,须得到京里去,嘿嘿嘿嘿。”说完,又觉得不妥,瞄了程素素一眼,只见小姑娘表情又十分坦然,好像并没有听懂他话中之意。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忍不住胡扯。 等张起后悔完了,谢麟已经告辞,他也不好赖在人家船上,只得跟着一同回去。程犀与他们同往,临行前,拍了拍程素素的肩膀:“晚上我有话跟你讲。” 程素素道:“嗯,我也有事跟你商议。” 船行一日,到得晚间,即在水驿停下,程犀赶紧过船来找程素素。程素素的房门紧闭,程犀轻轻叫门,里面箱笼关合的声音响过,小青来开了门。程素素依旧一身道袍,见他过来,笑道:“果然来了。” 程犀与她在小桌前对坐,接过茶来啜了一口,问道:“阿娘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程素素摸摸鼻子,“我正要跟大哥说呢。” “嗯?” “咱们回京了,阿娘的往事也都知道了,是不是得与外公家通个气儿了?以往都是娘在办这件事,现在,我看,咱们是不是接过来?” 程犀道:“不错,我也有此意。还有一事,回京必要见故人的,你从现在起,就要盯着这件事了。阿娘平常过日子,有条有理。逢到巨变,或可支持。然而这件事情,她心里过不去坎儿,我怕她心绪失常。” “好,交给我。”程犀不说,程素素也打算这么做的。 程犀长出了一口气:“家里有你接手,可省我许多事。” 程素素笑话他:“自己还说,以后有了大嫂,大嫂也会很能干的。现在来拍我的马屁,哼!” 程犀恶作戏地将她的头发揉成个鸟窝:“就你嘴巴厉害!走,吃饭去!” “好嘞!” ―――――――――――――――――――――――――――――――― 当一家人围着桌子用饭,程玄拼命往道一碗里夹菜的时候,并不知道,另外一艘船上,正有人在议论他们。程素素更是想不到,自己被谢麟给称为“有意思”。 却说,谢麟回到船上便要去看书,张起不愿意枯坐陪读,自取了根钓竿,在船上垂钓――正在行驶的船,连只虾也没钓着。 张起一离开,谢麟便向孟章摇摇书:“世叔可读过此书?” 孟章一瞧,摇头道:“这些方志,各地总有新的编撰,哪里来得及看?” 谢麟笑道:“很有趣。” 孟章来了兴趣:“怎么有趣了?” 谢麟掩上书:“不是书有趣,是发现一个人,很有意思。” “怎么讲?” “是这样,今天去借书,看到程家的书籍,那书箱,那么整齐,宫府库藏这样,并不稀奇。程家什么人家,这样的条理,可不简单。程家大娘子,或许是因为要上京见齐王,近来见的几面,哪像个理事的人?然而他们家井井有条,是谁在管?” “程道灵做事很妥贴,所以我才劝你多与他结交,不是坏事。” “不是程道灵。”谢麟将书放到桌上,双后枕在脑后,“另有其人。” 孟章坐在他对面,问道:“何以见得?” 谢麟眯起眼睛,似在回忆:“封条,上面的字迹,不是程道灵的。” “不能是他安排的吗?我看呐,他与你一般,总是在操心,他比你操心的事,还要多一些。” 谢麟慢悠悠地说:“真想带世叔去看一眼。” “字迹有古怪?” “一笔颜体,从多宝塔碑抠下来粘上去似的。他弟兄三人的字迹我都看过,不是。这弟兄仨,一个比一个貌美,一个比一个……蠢,”谢麟吐出一个评语,“他们船上,能这么干的,只有程道灵的妹妹。真是很有趣啊。” 孟章一脸古怪地道:“纵是,又如何?要是程道灵的弟弟,这般关切倒也罢了。一个小女孩子,她能做什么?要你花这么多的心思。”你心眼太多,用不完了吗? 谢麟笑着摇头:“世叔,脑袋不用,会变笨的。世间哪有什么天生聪明之人?不过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罢了。遇到奇怪的事情,总要多想一想。否则,日后遇到要紧的事,也要疏忽过去了。” 孟章无语地看着谢麟,“世间哪有天生聪明之人”?你说这话,好比皇帝喊着自己没权!被人知道了,一定想打死你。 “还是想想,回京之后,如何面圣奏对吧。” “能有什么?”谢麟的表情也古怪了起来,“我报与圣上,圣上回了三个字――知道了。不如想一想,李丞相会给他的东床快婿,安排个什么样的位子。” 孟章心里,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捧起饭碗,才想起来:“听张少安说,程道灵的妹子,见你不脸红?”你是不是因为人家没追捧你,你才…… 谢麟放下筷子,咳嗽一声:“我会计较这个吗?正事且忙不过来呢。世叔,好容易吃一顿清净饭呐,明天怕又有人来请了。” 孟章笑道:“最头痛的,该是程道灵。” 丞相过境,各地的地方官岂有不迎来送往之理?李丞相一行,主客虽不算多,个个值得巴结。丞相、状元、新科进士、公侯世子……哪一个都份量颇足。本地官员无不美酒佳肴,歌姬美人,争相奉迎。 美酒佳肴倒还罢了,这美姬…… 惜乎岳父带着女婿,想以美姬相赠,也要有些眼色。此时赠送美姬,是不大相宜的。李丞相本人也要为小辈做个榜样,也不曾收取。则谢麟、张起,也做了一回正人君子。 想留些不会被收进库房的“礼物”,好提醒京中贵客不要忘了自己存在的本地官员,头痛不已。只得甘词厚币,拿金银细软充数。又要在酒宴上下功夫,且因李丞相、谢麟、程犀皆是科举出身,便又安排本地才子前来作陪。 最惨确是程犀,美姬,是不要想了,谈诗论道,他也要表现。本地官员赠金,他要表现清廉,不可收。然而,他要娶妻,科甲前辈赠他新婚的贺礼,又不能不收。 谢麟才捧起碗,又抖得放下了:“哈哈哈哈!他也有今天!不知李丞相作何感想?” ―――――――――――――――――――――――――――――――― 岳父大人冷眼看着这新女婿,已经称量数日了,却见他每日里也不空谈高论,也不指天骂地。书依旧在读,还会拿来向自己请教,所请教的,皆是经世之学。与谢麟、张起相交,不卑不亢。督促两个弟弟的功课,尽心尽力。官员应酬,也表现得体。 这一天早上,终于对侄子李巽发话:“以后多与你这妹婿相处。” 李巽巴不得这一声,一头扎进了程、谢、张三人的小圈子里。 胡先生因而叹道:“还是年轻好!” 李丞相应合:“是啊。” 江风犹冷,胡先生拎着把折扇也不打开,在手里转着玩:“东翁,五郎忘了一件事,不知东翁有没有疏忽?” 李丞相道:“慷慨陈词的,不是他的妹夫!这个糊涂虫!” 胡先生道:“不愧东翁。” 李丞相皱眉道:“程家的小娘子,若是行事与她哥哥一般,我必会相帮。若只是高谈阔论,她自己也是要吃苦头的。” 胡先生不以为然:“东翁对程家,真是爱之深、责之切,若不是看好了人品,岂会轻易就将爱女许嫁?” 李丞相也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刻薄,失笑道:“也许是嫉妒他们那么年轻,心里还有那么多的憧憬。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我有四个儿子,怕人人都羡慕,我犹存遗憾……二郎运气若好,能熬到与我一般,其他三个运气好,也难!看女婿吧。” “东翁遗憾,几位郎君也堪六部之材!四位姑爷,东翁看好哪个?” 李丞相一笑:“不是我生养的,可不好说。” 胡先生打开扇子罩在眼前,四下张望风景,忽然说:“咦?怎么有人往这里来?还是驿马?莫非京中有什么急报?” 待信使上船,胡先生取信递给李丞相,命人将信使带下去歇息。转过头来,李丞相又将一纸信函,无声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胡先生接过来一看,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平安侯之女选做太子妃?” 30、将到京城 平安侯的女儿,岂不就是张起的亲姐姐?邺阳大长公主的亲孙女儿? 那就不是……险些做了齐王妃的富平侯夫人的亲侄女? 胡先生脑袋里转了好几转,才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咱们离京的时候,可、可还没这呀!” 太子今年十九岁,纳妃并不稀奇,只是李丞相离京之前,此事还没有定下来。原以为圣上还要犹豫一阵,不想居然定下的这样快。胡先生沉吟道:“圣上没有等东翁回京便定下此事,是否?” 李丞相眉头一紧,又一松:“太子纳妃,圣上家人,何必非要问我?” “天子无私事,太子亦然。” “东翁!”胡先生加重了语气,“事情有些不对,为何我总觉得……” 李丞相打了个手势,二人进了船舱,李丞相才慢慢地道:“圣上总是要弥补一下邺阳大长公主的。” “那齐王那里?” 李丞相笑得有些冷:“他们家事,与我们何干呢?只要不逾礼法。纵逾了礼法,不也这么过来了吗?只要不伤国政,便好。” 胡先生失笑,抽出扇子一拍脑门儿:“是我发昏,居然与碎嘴村妇一样大惊小怪了。”就齐王当年那档子事儿,街头巷尾,添了多少谈资?可也没让他别犯浑。 宾主二人对着耸了一下肩,李丞相道:“张起就在这里,向他道个喜,回京再请夫人准备,到平安侯府随个礼就是了。把道灵和五郎叫来,告诉他们这件事。” 胡先生脚步匆匆。 因有此事,这一日开船的时刻便推迟了。整个船队,理所当然都知道了这件事。附着丞相官船行进的商船上,也有人看到了机遇,希图借此机会多送珍礼,可以与平安侯府搭上点关系。整个船队,都热闹了起来。 ―――――――――――――――――――――――――――――――― 程家船上,程素素知道消息并不算晚,程犀打李丞相那里回来,便告诉了她这件事情。程素素轻声问道:“是现在就要预备下贺礼,还是到京里再说?”边说,边看赵氏。 赵氏听说平安侯的女儿选做太子妃之后,表情就有点奇怪。 程犀道:“现在途中,我向张少安道个贺就是。旁的事,到了京里再说。又不是这些随行商人,哪用现在就凑上去?” 程素素问道:“他家是勋贵,哥是科举出仕,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没有?咱家也算与他认识了,以后交际,可有什么要领?”这事儿她也问过赵氏,赵氏的回答,只有笼统的两边不算不和睦、也不算太亲密,确是勋贵、科举两边各玩各的时候多些。 程犀似乎想起什么来,口角含笑:“唔,挺有趣的。” “怎么有趣了?” 程犀将自己在京中所见,以及李丞相、李巽对他的提点,归纳了一下。 大概就是,并不像程素素以为的那样,只要有科举,就是科举的高勋贵一等。在这个她并不熟悉的大周朝,并没有她所知道的,不经科举、不中进士,就不能做丞相这样的默认的规则。 对此,科举出仕的人,是不那么服气的。以为勋贵们不经考验,就可以登上高位,这样的人能否辅佐君王、治理好国家,是存疑的。 但是,正在此时、在京中,勋贵出身之人,并不觉得自己比进士们差。恰恰相反,手中握权的他们,是以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读书人的。“你若做得好了,我许你共治天下,若是不好,给我滚蛋。” 历代以来,掌权的前辈看后辈的目光,莫不如此。 民间是重科举,乃是因为这是如今寻常百姓,乃至于小有家资之人可以改变身份的最有指望的途径。勋贵,不是寻常百姓。 若是以为“我得中进士,乃是人中龙凤,可以傲王侯”,大概……会被狠狠地教上一课。事实上,不少举人、秀才,都是想巴结勋贵的,进士里要与勋贵保持良好关系的,也不在少数。 这实在是一种既想沾好处,又想体持体面的,令人尴尬的心态。 无怪乎如今科举出身之人愿意抱个团,想从勋贵口里夺点食。而勋贵出身也不好惹,两下正僵持着。 这事儿,跟读书人的骨气,没太大的关系,倒是与彼此的利益,有很大的关系。 程素素受教得厉害。 兄妹俩说话的时候,余人皆安静听着,对于京城,整个程家都知道得太少。唯一在京城居住过的人是赵氏,她对官场上的一切,懂得并不比其他人多。程玄不大爱听这些,倒安静坐着,道一努力记下要点,免得入京之后无所适从。 程犀说到最后,见舱内一片安静,自己也笑了:“过一阵儿,我将要点写下来。” 程素素心道,这样也好,最好能编成个顺口溜,方便记着。要是有各方之间的关系,倒可以整理出一份图表来,更利于记忆。 口中却说:“既然这样,就不要太上赶着啦,看起来不雅。反正已经认识了,有些交际,也不算巴结。” 程犀含笑点头:“不错,不错。” 兄妹二人心知肚明,京城水深,程犀背后有着李丞相,已算是稳稳当当了,到处乱跑,反而不美。 赵氏却在此时,突然问道:“圣上选平安侯家的女儿做太子妃,是不是……在补偿平安侯府?” 问这话时,她的眼睛往四个子女身上顺次溜了一遍。若是别人,或许会顺着她的说法往下去想皇室与平安侯府之间的纠葛,程犀却有些哭笑不得,他猜到赵氏没说出来的话了――是不是对我们也要有些补偿? 怎么可能?!且不说事情过去了十几年,圣上还记不记得有赵氏这个人都不一定。就算记着了,皇家也并没有亏待你呀。 程犀只得说:“圣上又不曾亏欠了谁,要补偿什么呢?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赵氏讪讪地:“哦。” ―――――――――――――――――――――――――――――――― 李丞相见程犀稳得住,更高看他一眼,每日将他唤到自己的船上,向他传授为官之道。李丞相宦海沉浮数十载的心得,旁人求也是求不到的。不止教程犀如何与上下级相处,更告诉他好些京城诸人之间的关系。对程犀而言,最最难得的,还是李丞相教授他的种种实务――这些非有经验不能得知。 程犀重又进入了当年科考时的学习状态。程、程羽二人,读书不及他,然而看他眼色行事还是会的,两人缩到一边,自己温习自己的功课去。遇有不会的,轻易不敢打搅他。程机灵,凡遇到谢麟,便拿来请教谢麟。 谢麟正在无聊,又觉这一家人有趣,也欣然前往。程素素与程犀不同船,谢麟也没作遇上她的打算。谢麟以为,孟世叔纯粹是在胡扯,他岂是那种“你不迷恋我,我就觉得你奇怪”的人?分明是因为这个小女孩有意思嘛! 瞧,他也没有围着小女孩儿转,也没有必要引起小姑娘注意不可,对不对?朋友妻不可戏,熟人的妹妹,也不能随便撩,对不对? 看功课,看功课!程犀正在李丞相处,谢麟就暂用了他的书桌。捧起程新作的诗,往程犀的桌上一放。 嗯?于谢麟将诗稿放到一边,指着镇纸下压着的一张图,不动声色地问道:“二郎,这是什么?” 程伸头一看,有些支吾地:“大哥弄的,我也不知道。”心下惴惴,担心是什么不该让外人知道的东西。虽然佩服谢麟,轻重远近,程心里清清楚楚。 谢麟只当没注意到这图的不同之处,对程道:“你这里,这个韵……” 程听谢麟讲课,头一回心不在焉,很担心这图有不妥,因为这图之前是没有过的,是程素素搞的―― 原来,程犀从李丞相处听闻诸如钱粮收支、人口多寡等等数据,回来自己钻研,以备御前奏对。程素素有事与他商议,也看了一眼。程犀也由她去看。不想程素素看这个不顺眼,嫌弃不够直观。 看到最后,索性将历年粮钱赋税的数目变化做了张折线图。做出来之后,程素素一不做、二不休,将程犀现手头上有的诸般数据,都做了整理。 各州郡府县每年赋税占的百分比?做个扇形图。各地科举选材的比例?也做个扇形图。 变化走势?做个折线图。 并不复杂的方法,窗户纸一样,一点就破。拿出去到朝堂上,说不定还要被批评。 胜在直观! 如果说李丞相将这些教导程犀,还算有道理的话。那么程犀拿来给女眷随便看,就很不妥了。还好还好,谢状元没有放在心上。程如是安慰自己,唔,还是跟大哥说一声。谢状元又不知道是幺妹干的! 其实,谢麟一看上面的字迹,又是十分熟悉的颜体,早猜出来是谁做的了。觉得程犀这个妹妹,有趣极了。且飞快地给这种图表找到了用武之地――私下来说服圣上的时候,肯定用得着。具体如何做,谢麟瞄了一眼,已经总结出了规律。 当然,在用之前,他还要先装作这是程犀发明的,向程犀打个招呼。现在,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谢麟低下头,重新看起程的文章来。 ―――――――――――――――――――――――――――――――― 程素素的心里,是十分感激谢麟的,能够在她大哥在李丞相处进修的时候,帮忙指点程、程羽的功课。此时此刻,却拿不出什么可以回报他的东西来,只得权记下这份恩情,留待日后还他。 也只能留待日后了! 因为临近京城,由舟船而转车轿,再过一日路程,便到京师的时候,赵氏突然病了! 31、首饰烫手 “我真的就是水土不服。”赵氏再三强调。 程素素一脸了解的样子:“是,是离乡久了,不太适应了。” 赵氏道:“就是,多少年没回来了,这里和咱家那里,不一样的。” “对对对。”程素素连声附和,情真意切,一面给她喂药。 赵氏是真的病了,这一点从郎中的脉案上就能看得出来。也是真的心中抑郁,这一点从脉案上也能看得出来。长途跋涉,成年男子生病也是常有的,何况赵氏一个妇人? 然而,赵氏自己心里却想,这个时候生病,是有些不那么合适的。哪怕回京之后躲着不见人,都比病了强,仿佛有些不可言明的原因似的。仿佛是给谁难看似的。 可赵氏真心觉得自己委屈,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生病!结果越想心情越不好,反而加剧了病情。 程素素只得给她出主意:“咱们回京,先是要安顿下来家里,接着要去给祖父、祖母迁坟扫墓。阿娘且不必担心交际见人。不论谁来,您只管说感伤祖父祖母,二十年终于知道舅姑是何人。不就得了?” 赵氏这心结,临近京城,又变得严重了。此时与她讲什么“离婚不可耻”,是行不通的,只能先为她化解尴尬,旁的,以后再说。 果然,赵氏一听这个说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着女儿的小臂:“我当然感伤!” 程素素另一只手给她喂药:“再说了,咱们还要拜见师祖呢。有心事的时候,去玄都观里跟神仙讲讲,总比闷在家里好,对不对?” 赵氏含着药匙,越想越觉得女儿贴心,这主意真是太好了。是呢,不行还能往玄都观里躲清净!紫阳真人,那是圣上十分看重的老神仙,谁不得忌惮几分? 程素素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知道她至少能支持得住入京这一波事儿了。喂完药,将药碗一收,看她歇下了,再出来告诉程犀――安抚住了。赵氏病倒之事,也是秘而不宣的,能悄悄解决,就别弄得人尽皆知,不然赵氏又要多想了。 找到程犀的时候,他却在待客。来人是程玄的二师兄,丹虚子。 ―――――――――――――――――――――――――――――――― 丹虚子面相憨厚,长相与“修道”二字相差颇远。他与师兄广阳真人一样,很是欣赏程犀。原因也简单――这孩子如此能干,一定吃了程玄不少的苦头。 程犀不知两位师伯在同情他,却很感激师祖一门,对丹虚子愈发亲近有礼。 丹虚子没有成家,看师弟的儿子愈发亲近而和悦。直到程犀缓缓将赵氏之事说出:“还请师伯们心中有个计较。” 丹虚子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程犀微怔。 丹虚子道:“圣上已经知道了,就问了你大师伯,你大师伯就让我先来见你们。” 程犀道:“不知师伯有何指教?” 丹虚子道:“你大师伯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脸上挂着那件事就行。” 程犀心虚受教。 说话间,程素素的脚步响起,程犀对她招手:“快来拜见二师伯。” 程素素痛痛快快趴在拜垫上给丹虚子磕头,丹虚子见她穿着道袍心生欢喜,连说:“好好好。” 程素素笑道:“喜欢,就穿了,我看挺好的。大哥,爹和师兄他们知道二师伯来了吗?” 程犀道:“问这个?你还不快去请他们过来?” 程素素答应一声,冲丹虚子福一礼,提着袍子去叫人了。一家人在驿站里住得紧凑,很快就都到了。 程玄见到丹虚子,激动地叫了一声:“二师兄!”丹虚子头皮一麻:“干、干蛋?!” 程玄无辜而哽咽:“想、想你了呀qaq” 丹虚子面皮一阵抖动,单手捂眼,长叹一声,十分认栽:“多大的人了啊,真不让人放心。”手从脸上抹下,对他招一招。程玄颠颠地跑了过去,跑到跟前,丹虚子张手要接他,他又停下来折回了头。 丹虚子:……!大师兄,他真的欠揍啊! 程玄将道一牵到了丹虚子面前,骄傲地:“二师兄这是我捡到的徒弟,养得好吧?” 丹虚子同情地看着道一。道一面皮也一阵抖动:“参见二师伯。” 程玄又将妻子扶了过来,再把次子、幼子拎到丹虚子面前,忙忙碌碌。跑第一趟的时候,丹虚子气消了一半,等程玄把自己家小都排到丹虚子面前的时候,丹虚子什么气都没了。 “我看弟妹是不是病了?”丹虚子没力气跟师弟生气,只好给自己找事做。许多道士也兼通医理,丹虚子正是其中之一。 顺手给赵氏把了脉,开了个方子。 也不知道是方子真的很灵验,还是程素素的安慰起了效果。次日,赵氏便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也能不用人搀着走路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而已。没有病人,行程更快。 转眼,京城到了。 ―――――――――――――――――――――――――――――― 程素素头一回见京城,只觉得……也就那样了。比老家城墙高些、城门阔些、城大些,更繁华一些,而已。震憾,真谈不上,新奇倒是有的。遗憾的是,她只能和赵氏一样,往车里一坐,透过窗帘,打量外面的世界。 皇帝的赐宅比住了十余年的宅子还要大些,在京城里,不与勋贵豪门相比,也算不错了。宅子已由玄都观派人打扫完了,程家人一到,便可卸了行李入住。因为宽敞了些,程素素年纪也渐大了,这一回,自己分得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派了小青与卢氏去布置自己的院子,程素素盯着赵氏这里安置,程犀就管布置兄弟仨的地方。 丹虚子从紧紧张张,直到放心,终于确定,师弟虽然不顶用,但是师侄们早当家。弟妹虽然病了,也不是添乱的了。 终于,丹虚子说:“我先回观里向师父禀报一声。” 程玄当即说:“我也去!道一,你说!大郎,你说!你们别说了,说了我也是要去的。” 道一与程犀交换了一个眼色,道:“我陪师父去。” 程素素看看赵氏的脸色,道:“阿爹先去拜见师祖,我和阿娘在家准备好拜礼,明天全家一块儿再去磕头。” 程玄匆匆点头,瞪着丹虚子。丹虚子被他瞪得十分没气,道:“走走走。” 程玄开心地被徒弟和儿子架着,跟师兄去了玄都观。 程素素一看,卷起袖子来,对赵氏道:“阿娘,铺盖都放好了,歇息一下?”赵氏摇头:“我坐不住。”程素素见她坐立不安,要分一分她的神,故意问道:“娘,京城娶亲,都有什么讲究?” 说到这个,赵氏精神一振:“那讲究可多了,放定要有首饰。你大哥娶的是李相公的闺女,这礼可不能轻了,我的那些首饰呢?我得挑几样好的给她。” 程素素闻言,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赵氏却已经在翻箱笼了,她的收藏,已放回了自己的房内。程素素尴尬地道:“阿娘,除了这个呢?你还没跟我说全呢!说完再一总弄,还有明日拜见祖师,还有阿翁、阿婆迁坟的事儿,总要将这些都做好了,才好谈大哥的婚事。” 赵氏停了手:“对对,迁坟的事儿,我也不太懂,王妈妈老人家,她懂得多。” “小青姐,你去请王妈妈来吧。”程素素开始琢磨怎么拦着赵氏。 与程素素一样,另外一处地方,也有两个人在发愁。 却是李丞相夫妇。 李丞相面完圣,向皇帝道完了喜,回到家中,就与萧夫人说起这新亲家的奇事。萧夫人笑道:“我原还担心,新女婿家里对京城不熟,绾娘嫁过去要劳累些,如今倒好啦,好歹能跟婆婆互相照应。” 李丞相道:“唔,绾娘,我还有话要对她讲的。” “要是不急,就先歇歇再说。” “唔,也好。穷进士娶妻,讲不起排场。当年岳父大人也不挑剔我,我如今更不如挑剔程家,夫人你……” “我都跟你过了几十年,你说我挑剔不挑剔?” 李丞相老脸一红:“咳咳,给绾娘的陪嫁,也不能薄,这样……” 萧夫人知道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就不能显得男方家里太寒酸。招寒门女婿,最麻烦的,反而是这个,又要顾及双方的面子,又要将事变好。有时候,甚至要女方为男方多想一想,比如聘礼…… 萧夫人道:“这个还用你操心?程家也不是赤贫人家,再说了,绾娘婆母,压箱底的首饰总还有几件的,当作聘礼下了,我还给绾娘带回去……”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脸色同时一变!赵氏压箱底的好东西,最大的可能,不不不,一定是当年的赐金还家时的旧物! 这比拿不出来贵重东西,还让人尴尬呀! 32、亲朋故旧 普通人家,能拿出几样宫中流出的首饰来聘取子妇,是极有面子的事情。放到丞相嫁女儿,这几样首饰就不算什么了。若首饰的来历又有些尴尬,有还不如没有。 不能让这种尴尬的事情发生。提醒也很为难,事不大,话难讲。萧夫人叹道:“真是比办军国大事还要难。” 李丞相思索片刻,问道:“你看程家,会不会已经想到这个了?” 萧夫人更愁了:“万一没想到呢?”对方想到了,再多嘴,显得轻视亲家。想不到而不提醒,一起尴尬。 李丞相捻须不语。 萧夫人低声道:“不知程家有没有什么交好的人?会说话,又不多嘴,让他们试探一下?” 李丞相道:“程家在京城,哪有故交?唯有玄都观。不行。” 萧夫人道:“相公,容我再想想办法。程家现在事多,吉日未定,婚期尚远,还有时间。” “时间不多了,”李丞相道,“还要给他们时间筹备新的物什。” 萧夫人眼睛忽地一闪:“只要能见了面就行,程公不是要移葬吗?咱们也是要去的。见了面,我还不会说话吗?” 李丞相笑道:“夫人周到。” 其实,这二位根本不须这般伤脑筋,程素素已经将此事拿与程犀商议了。 ―――――――――――――――――――――――――――――――― 程犀是自己回家的。 程玄到了玄都观,抱着师父紫阳真人的大腿就不肯松手,哭得十分可怜。眼睛哭肿了,也不肯挪个地方。程犀陪着落了一回泪,在父亲的哭声中,自觉地将道一介绍给紫阳真人与广阳子。 广阳子与两个师弟都不一样,稳重而干练,像官员多于像道士。他将这几个月来京城要事告诉程犀,着重点出:“圣上对祁帜栈稹! 再看程玄还在哭,程犀又说明天全家还要过来,广阳子道:“你明日一定要来,你爹就先放在这里吧。” 道一主动请缨:“我陪师父。” 广阳子默许了。 程犀便自己回来了,回家先见赵氏禀明程玄留在玄都观。赵氏道:“有道一和你师祖师伯在,我也放心。咱们明天就去观里,再请你师祖师伯,给看看风水、算算时辰。你阿翁阿婆迁葬、你的婚事,这些都要的。” 程犀答应一声,四下检查一番,最后找到了程素素。 程素素正在紧张地计算着家当,一如所有穷京官的家人。 程家的新宅,在京城算普通人家中的豪宅了,除了没有花园,也能分东、中、西三路。中轴上是大厅、大书房、赵氏与程玄的卧房等等,东路三个小院,程犀住头、程羽住尾、中间空着。程素素住在西路上,她院子的后面,就是家中库房,前面,归了程。宅子的四角分布着厨房、马厩、佣人房等等。 以程家的品级,皇帝此番出手颇为大方。 程家底子薄,新家一整个院子,连两厢都是库房――颇为空荡。入库的东西,连小院正房三间都装不满一半,里面很大一部分的积蓄,还是路上收到的礼物。 赐宅里带的家具也很简单,库房连架子、箱子都不足。程家带上京的不过各人现用的物件,并不够用。 程犀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一看屋子就乐了:“比家徒四壁好点儿。” 程素素笑道:“好的不止一点吧?” 程犀踱了过来:“怎么样?我看阿娘的精神好了一些,你该多向阿娘请教的,弄这些个,她总比你熟。” 程素素将本子一合,晃晃脖子:“大哥,我正要说这个。” “嗯?” “今天,阿娘说到聘礼了……”原原本本,将自己如何说,赵氏如何说,都告诉了程犀,“我路上已经准备了,这箱子里是金银,寻个手艺好的银楼,打几样时新首饰。就难在怎么对阿娘讲了,你不能说,我也不好说,王妈妈我又怕她说不好。” 程犀苦笑道:“我没想到这里,就照你说的办吧。阿娘那里,我一句一句教王妈妈说。” 程素素低下头:“那还是我来说吧,你自己讲,我怕她会多想。还有家俱什么的。我想,不能寒酸了,也不能太铺张,不然以后,就要靠嫂子的嫁妆过日子,直到哥哥发俸禄。这可不妥当。有些事儿,是不是跟师伯他们请教请教?早就混在一起了,也不用故作生份。” 程犀道:“明天就要去玄都观磕头了,这个得我去讲。” “玄都观的礼物也都备下了,又有,哥你的同年们,也该走动走动了。” 程犀抬手打断了她:“幺妹。” “我想,你的婚事,咱们自家没甚亲戚,外祖家也还没回来,是不是请你的同年在京城的,给搭把手?” “幺妹。” “三哥要读书,还要找先生。还有迁坟的事儿……” “幺妹!” “啊?” “你知道,要做成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吗?” “啊?” “要活得长。” 程素素一怔,知道程犀是拿当初兄妹俩说过的话来提醒她,当时她的意思是“路很长,事很多,不能急,忙则出乱,要一步一步来。” 程素素争辩道:“可是,这些都是急事呀。” 程犀摸摸妹妹的脑袋:“事急,心不能急。何况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程素素深吸一口气,故意很慢很慢地问道:“那,大哥说,怎么办?” 程犀笑着扫视一圈,轻声道:“看看,家徒四壁,就不要想着一天将它装满。有时候,还要拿出去一些用。事情虽急,你不是已经都有处置的办法了吗?嗯?”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眼睛瞪得大,瞪到再也不能睁得更大了,程素素猛眨眼睛:“我,我知道了。” 程犀柔声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是要你压抑自己。已经有把握的事情,急它做什么?要作戏的时候,再显出急切来。嗯?” 程素素终于安静了下来:“好。” ―――――――――――――――――――――――――――――― 当天晚上,饭后,程素素派卢氏去找王妈妈:“有些京里的事儿不大懂,想请教王妈妈。”将王妈妈给诓了出来。 王妈妈这几天自觉扬眉吐气地回到了京中,亢奋得丝毫不觉得劳累。听卢氏叫她,王妈妈一刻也不耽搁,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迅捷,出现在了程素素的小院子里。 程素素的院子里有一株桂花,不粗不细,还未开花,程素素就站在桂花树下等她。王妈妈来了,先陪笑叫一声:“姐儿。” “进屋说话吧。” 屋子里也没有多余的摆设。程素素先坐了,示意王妈妈坐下,才缓缓地道:“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要与您老商议一下才好。” 王妈妈心里高兴,谦虚的话也用兴奋的口气说出来:“哎呀呀,姐儿抬举我啦,有什么用得着我这老东西的地方,只管吩咐。包管干好!不是我吹,我打生下来就在这京城里长大,京城的事儿,我熟哩!姐儿有不懂的,只管问!” 一大串话炸下来,程素素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等王妈妈说完了,问道:“给大嫂下聘的事儿,您老知道了吗?” “哎,大娘子可上心了,不是要拿出压箱底儿的好物件来的么?姐儿也别太在意,大娘子说了,她的私房,总是要多留给姐儿些的。那是聘的丞相家的闺女,不好寒酸的。我看啦,给姐儿留的,多。” 程素素想咬人,还要作很担忧的样子,幽幽地说:“我才不争这个。您老想,这聘礼拿出去,被人看来,一问,这哪儿来的?宫里来的。怎么有这个的?唉……哪怕大嫂进门,阿娘悄悄地都给了她呢?也不好这时候拿出去给人看的。” 王妈妈的兴奋,冷却了。程素素续道:“咱家最在意这事的,不是别人而是阿娘,没进京就先病了一场。要她事后回过味儿来,不定怎么懊恼,您老说是不是?” 王妈妈一拍大腿:“就是!姐儿说,怎么办?” “你来,我教你。”当下一句一句教了王妈妈,又反复问她记得住了,才放她去找赵氏。 王妈妈前脚走,床边衣架后面,转出了程犀。程素素道:“大哥,走?听听?” 赵氏房里的对话很简短。 王妈妈一进房,便有些夸张地地道:“哎呀,大娘子,这对簪子可好,这颗宝石大。” 赵氏的声音透着些喜悦:“给丞相家下聘,总不能显得寒酸了。往年我们还取笑过,哪个进士娶了尚书家闺女,聘礼都要岳家先贴补去。我儿不用这样啦。” 王妈妈激动地说:“哎哟!这可好,到时候拿出来……哎呀!!!” 程素素捂住了脸,王妈妈这戏演得也太浮夸了!亏得赵氏现在遇到事情,几分精明劲儿散了一大半儿,否则该看出来了。 赵氏也觉得王妈妈有些怪异:“你这是怎么了?” 王妈妈真心为赵氏委屈,开始念词夸张,说到最后,真情实感地哽咽了:“这要让人说起首饰的来历……” 接着,是一阵声响,王妈妈真切的焦急的声音:“大娘子,哎呀,都怪我……” “不,”赵氏的声音很低,程素素和程犀两个,耳朵都贴到了窗纸上,才隐隐听到她说,“我没事,我不能病,不然旁人会说闲话的。” 王妈妈低声劝慰:“都会过去的,如今大郎也出息了,大娘子也要做婆婆了。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以后大郎还能做宰相呢!” 赵氏的声音坚定了一些:“我且得好好的,大郎可不能丁忧,耽误前程!” 程素素捂住了嘴巴,借着窗纸透出来的微弱光线,看到程犀的嘴唇,抿得很紧很紧。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里面王妈妈安抚完赵氏,服侍赵氏睡下,又吹了灯。程犀牵着妹妹,悄悄地离开了。 ―――――――――――――――――――――――――――――――― 第二天是去玄都观的日子,因为有头天晚上的事情,程素素乖巧得不得了。王妈妈觑了个空儿来对她说事情已经办妥了,她的心情依旧沉重。 玄都观香火颇旺,道观又大,等闲人见不到紫阳真人。 程家却是例外。 程犀一到,就有小道士跑过来,引他们往后走,一路去拜见紫阳真人。小道士十二、三岁的样子,白皙干净,眼睛一下也不往后面家仆担的礼物担子上瞧。程犀认得这小道士,与他低语几句,慢慢说话。 走了颇长的一段路,到了最后面,才是紫阳真人清修的静室。一个小院子,三间房舍,院中两株大松树。小道士说:“到了,我去通报一声,师父师叔都在里面呢。” 得到应允进了室内,只见紫阳真人盘膝坐在一张榻上,程玄乖巧地坐在他的右手边,眼巴巴看着紫阳真人。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一回头,见自己妻儿都到了,程玄才跳过来,向紫阳真人献宝。 紫阳真人是个清癯的道人,脸上依稀有年轻时清俊的痕迹。因患有失语之症,看到程犀等人只能微笑点头,观之可亲。 小道士摆上了拜垫,一家人依次上来磕头。 程犀年初进京见过他,语气里带上几分亲昵地向紫阳真人问好。又以向紫阳真人献上方物。赵氏与程素素对紫阳真人尊敬得紧,准备礼物时也备的是力所能及的最好。 不料,紫阳真人一看这许多担子就着急了,亲自将盖子揭开。但见里面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乃至于上好的纸张笔墨都有,登时气得脸都红了。 跺着脚,手指哆嗦着指着程犀,紫阳真人一失语之人,发出了“嗯嗯,唔唔,啊!”的奇怪声音。 程玄急切地问:“师父不想要?怎么啦?有什么不好?都是我们的心意啊!”说到末尾,居然带了一点点委屈的哭音。 紫阳真人深吸一口气,从一只食盒里拣出一只果子来,对着剩下的担子一直摆袖,示意不要。脸上的焦急之气,几乎要凝成实体、掉到地上了。 程犀皱眉一想,上前道:“师祖放心,这些并非贪赃所得。我还不曾做官呢。家里日子也过得下去,待我授官,自有俸禄养家。阿爹亦将有赐官,阿娘将有敕命。” 紫阳真人舒了一口气,缓缓回到榻上坐了。 气氛重又缓和了下来,程玄将儿女再次献宝。这一回,紫阳真人往程素素的道袍上,多看了两眼。程犀猜度其度,小声解释:“并未授,不过穿着方便。” 赵氏一直默默不语,听到这话,心道,也是该打扮起来了。 那一厢,总是程犀说话多些,程十分老实坐在一边,程羽有点坐不住,被道一一瞪,安静一阵儿,片刻之后,又动一下,再被瞪一眼。广阳子道:“小孩子家,出去玩吧,你师祖见你活泼,也是开心的。”程羽不好意思地一笑,马虎行个礼,跑了出去。程见状,起身去追,防他淘气生事。 程素素眼观鼻、鼻观心,听他们说起选看风水之地迁葬,以及推算娶亲吉日。这两样是紫阳真人最挂心的,早早推算好了,由广阳子取了写好的日子,拿过来给程犀看。 广阳子问:“都在这里了,挑你觉得合适的。” 程犀将纸张给程素素:“你念出来,一起商议。” 程素素一一读了出来,各人各抒己见,这一天紧了,准备不过来,那一天听说圣上要做某事,可能客人到不了,又有一天,哪家里又有大事,或许会堵着路。玄都观在打卦算日子上,消息称得上灵通,广阳子与丹虚子你一言,我一语,程玄夫妇仿佛天聋配地哑,一个字也没讲。 最终,定下七日后迁葬。放定、婚礼的日子,却是要与李家商议着来的,广阳子、丹虚子希望能够半月后放定,两个月后成婚。两位师伯操碎了心,师侄才中进士,父母又是这个样子,急需要一位贤内助。 跟李丞相确定了关系,对程犀也有好处。 程犀道:“这个还要同李家商议的。” 广阳子道:“他们还能算出更好的日子吗?” 程犀陪笑。 广阳子敲敲椅子上的扶手,对赵氏道:“这个还要弟妹多担待。” 赵氏没想到今天还有自己的事儿,慌忙答应:“哎,好。”广阳子愈发坚定了要催促师侄早点成婚的决心。只有程家过好了,紫阳真人才不用再操心呐! ―――――――――――――――――――――――――――――――― 当日,全家在玄都观里留了一餐饭,程玄饭后依旧不舍得回家。广阳子手痒得想打他,想到他回家也帮不上忙,又忍住了将他留下来:“那你好好陪师父。”堂堂一位执掌玄都观的大德,还要为师弟向赵氏陪个不是:“弟妹多担待了。” 赵氏自嫁了程玄,早已习惯丈夫不管事。福一福礼:“我家官人就拜托您了。” 其实,赵氏也没用做什么事。迁坟也不用费心,程节是昭雪改葬,品级墓葬皆有定制,朝廷拨了三百贯钱作费用,且会有朝廷派员来相帮。其余事情,程素素东拼西凑,也都料理完了。 程素素向赵氏与程犀汇报完了,二人都觉得妥当。赵氏道:“你大哥说很好,就是很好了。倒是你,到时候可不能再穿这一身了。” 程素素道:“素服者备好了,到时候我换下来,迁完坟再穿。” “那怎么行?你又不授,穿着原为在家里方便。现在上京了,家里又要有喜事了,穿这个做什么?我给你裁的衣裳呢?给你的首饰也戴起来。教过你的礼节,都不要忘了。” 程素素苦哈哈看了程犀一眼,程犀道:“过了这一阵子,再由你,行不?” 程素素脸色更苦,有些话却不得不讲:“阿娘,那些都是二十年前的式样了……”包括礼节,包括赵氏熟悉的一切,都是二十年前的。哪怕流行更替的节奏再慢,二十年过去了,也不可能一点变化也没有的。远离京城的时候,消息闭塞,这些都还算不错的衣饰,到了京城,就要被挑剔了。 她是不在乎穿什么,赵氏的神经却是脆弱的,衣服首饰,永远是闲聊的话题之一。她穿得不好,旁人说起来,多半会讲“这当娘的也不理事,给女儿穿成这样”。 赵氏讪讪地:“这、这样啊……那……给你大嫂打首饰的时候,咱再重新打过。” 程素素心里难受极了,很想逃离这股压抑的氛围。 程犀却还坚持着:“原本日子是由钦天监等处定下,咱家照做。因为远路返京,日期不定,师伯就揽下了这件事。如今定下了日子,还要告诉他们。” 赵氏道:“那、那你去忙吧。”自打儿子中了进士,她便觉得自己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口气之中,带上了一丝失落与惶恐。程素素听得更难受了,轻声道:“给外婆的信,不知道到了没有。” 赵氏扳着指头:“该到了吧……” “外公外婆,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母女俩一问一答,程犀见状,悄悄地走开了。 ―――――――――――――――――――――――――――――――― 到了迁葬这一天,不止紫阳真人带着徒子徒孙到了,程犀的同年们也来上香。李丞相更是携家带口,带父母过来。此外又有一些并没有瓜葛的人,也凑了来。 皇帝照例是派了个官员来念个祭文,祭文却是李丞相亲自写的。谢麟便主动请缨来念,又有张起,也过来加上一份祭礼。他姐姐要做太子妃,也想与科举出身的处好关系。 程节死时不过四品,四十年过去了,京城故交凋零,能有这么大的场面,一半是看李丞相的面子,另一半是紫阳真人的事迹,最后一点,方是程犀这个进士的人情。 李六夫妇实在得紧,老两口往新坟前烧纸,就坐在新坟前,且哭且烧,絮絮叨叨,仔细听来却是:“咱享的是您老的福叻,您老却享不到了……” 萧夫人行祭完,悄悄地过来,对赵氏道:“阿家总念叨着府上,还请明日过府一叙,也好说一说两个孩子的婚事。有商有量的办才好。” 赵氏擦擦眼泪,她很久不曾见到萧夫人这样高品级的命妇了,紧张得有些结巴:“我、我们才来,好、好些年过去了,规矩都有些变、变了,您看怎么样好。孩子的衣裳首饰,我都办新的,就是不知道京城式样。” 萧夫人面皮微红,自觉先前平白看低了亲家,很不好意思。急唤幼女李绾来与赵氏见礼。程素素在一旁偷看,如果说程犀是十分标准的端正男子的话,李绾的长相,就是十分端庄的主母相。不顶好看,却一个是做官的样子,一个是做夫人的样子。还挺搭。 赵氏对李绾十分满意,拉着李绾的手,嘘寒问暖。萧夫人见状,对这桩亲事也觉满意。因而提醒赵氏:“女婿忙完改葬之事,便要授官面圣了,亲家,早作准备。” 赵氏急忙点头。 程素素开始盘算着,大哥的官袍、帽子、佩饰……这个时候的她,是万万想不到,程犀授官面圣的当天,她全家都被召进了宫里去了。 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准备…… 33、深宫故人 旨意下时,程家一片慌乱。 圣,不是随便就能面的。程犀考上进士之后,第一件大事,不是打马游街,而是先学礼仪,学会了,进宫谢恩,再做旁的。同样的,要召见谁,或是朝廷,或是宫中,有司衙门要派员来教一教礼仪,提醒一些忌讳。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通知程家该学这些礼仪了,家中如何不慌乱? 程素素天生心态不一样,不慌也不乱,还记得给小黄门包红包。 赵氏喃喃地道:“真的是宣的我家?别是旨意错了吧?这不合规矩的。” 来宣旨的是个小黄门,听了心中暗乐:您又知道什么规矩了?不过红包拿了,程家又有靠山,也就装作没听到。也不去反驳她。 赵氏却不肯糊里糊涂,而是追着要弄个明白:“可是,并没有教授礼仪呀。” 小黄门眼中闪过一道惊讶的光,口气里的恭敬也从浮夸变得实在了:“老安人说的是,原本没排到府上的,是今天圣上突然想起来了,府上快着些吧。咱家立等着呐!” 小黄门不知道赵氏来历,见她居然懂门,平白惊讶了一回,多说了两句。 程素素一听,就知道这小黄门应该知道点内-情。不再犹豫,又一个红包塞了过去。以期将小黄门的嘴巴,多撬点缝出来。 小黄门世情颇为圆融,思忖这个红包可以收,话可以讲,微笑着将红包袖了。再看程素素又漂亮可爱,说话愈发和气,讲得也清楚:“咱家知道的也不多,圣上没这么早想起来,不过今日府上――哦,恭喜老安人,令郎已是礼部主事啦――府上程主事,面圣之后,圣上就可想起来啦。您快着些儿,可不敢叫宫里贵人等着您呐!” 事情来得太突然,赵氏心如擂鼓――她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程素素忙派人去玄都观请程玄同往,人往玄都观,则紫阳真人等便知道这里的事了,也好有个照应。 赵氏双手微颤,用力拉着女儿的胳膊:“你,面圣的礼,我、我再想想,哎你再给阿娘背一遍,可别忘了。还有你这衣裳……” 一旁程往前斜插一步,对小黄门:“女眷收拾就是麻烦,还请前面用茶,稍待,就好。” 程素素扶着赵氏往后院走,口里道:“阿娘莫慌,哎,祖父在世不过四品,哥哥现在也不过是六品。都不是在中枢,这样的官儿,宫里没心情计较的。我穿什么都不打紧,干净整齐就行。” 这些天她算是看明白了,她们家、包括被昭雪了的程节,都不是这些真正上层的人物所关注的。既不重要,也不能令他们有太多的感动。重要者如李丞相,如谢麟、张起,回来就面圣了。程家不是碰巧,还得等着宫里排期呢。 程素素对自家的层次,有一个相当直观的认识。何况,想盛妆,也没那个条件。她家现在,就是个穷京官儿的家。 最后,就只有赵氏作了点装饰,程素素往脖子上挂了个项圈儿,就跟着一道走了。她心里有计较,新衣裳还没裁好,穿什么,都有可能被讲过时,不如穿道袍,她还有话应对。 ―――――――――――――――――――――――――――――――― 到了宫门口,小黄门念着红包的情份,嘱咐一句:“既然没学过礼仪,就听咱家的,别乱动,别乱走。”却是男女分开来,程玄与程、程羽被领往德庆宫的偏殿面圣,赵氏与程素素却是要去见吴太后的。 品级不够,丫环使女都只能在外面看着宫墙发呆。程素素权替了多喜的活计,扶着赵氏跟着另一个小黄门往育圣宫去。手掌中,赵氏一直在轻颤。 这皇宫在程素素看来并不算大,走起来却颇远,走不多时,程素素脑门上已经沁出点薄汗来了。 路上,赵氏忽然声音微颤地对程素素道:“你就跟着我行礼,不问你,什么话不要多说。”程素素小声答应着,心里将对吴太后十分有限的一点资料又回忆了一遍。 吴太后是皇帝生母,先帝元后过世很久了,二十余年来,宫里就只有这一位太后。吴太后亲生的就两个儿子,一个今上,一个就是齐王。吴太后也不插手朝政,对玄都观也和气,唯一鲜明的特色就是――自打儿子当了皇帝,她就一门心思抬举娘家。 别的,程素素就全然不知道了。 将吴太后短短的资料回忆完,程素素也扶着赵氏站立在育圣宫门前,赵氏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掌心全是汗。程素素还有余裕,以眼角余光打量四周,察觉花树后面,似乎还有人围观。 小黄门进去,不多时便来宣她们进去。 育圣宫太后宝座之前。赵氏自报家门的声音不但颤抖,而且哽咽,程素素也得行礼,跪在她落后半个身位的地方,焦急不已。 吴太后的声音很慈祥,说一声:“起来吧,过来我看看。”没半分不耐烦。赵氏怯怯地抬起头,看到吴太后,叫一声:“娘娘。”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吴太后将她招到跟前,仔细看了一会儿她的脸,才缓缓地说:“你是丽华。”赵氏哽咽道:“是。” 吴太后一番叹息,对一旁的皇后道:“哎,看看,看看,你们也是见过的。” 皇后姓袁,亦出名门,声色和缓:“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吴太后眼中现出慈悲的模样:“都不容易。” 赵氏又拜见袁皇后。袁皇后指着下手坐着的一个宫妃道:“你们也是认识的。”这宫妃与赵氏年纪相仿,乃是太子的生母淑妃。淑妃旁边,是寿安公主的母亲李昭媛,也是赵氏认识的。三人见面,都是感伤,吴太后与袁皇后看着,也一起感动得落泪了:“再见面可真不容易啊。” 赵氏与巧嘴是沾不上边的,太后、皇后说话,她从来就是听着,此时也不例外。二人说了一回,赵氏也没能趁机表现。倒是一边宫妃、宫女出言劝慰。 吴太后对赵氏十分宽容。当初给儿子选妾,就两条――老实、能生,赵氏两条都达标了,吴太后就没想过要拿更高的要求来挑剔她。只是伤感地摸摸眼角,看到程素素,便问赵氏:“这是哪个?” 赵氏忙道:“是妾的女儿,素素。” 程素素大大方方上前给吴太后看,眼中也透出对吴太后的好奇。吴太后看了她,也很喜欢。问她年纪,问她到京城喜欢不喜欢,又问她为什么不穿得漂漂亮亮的。 赵氏一急,越发想不出理由来了,总不能说家里又穷又土,就只好这样吧?也不能说不重视进宫,所以没有盛妆。 程素素笑得天真而坦然:“这样穿的不漂亮吗?” 吴太后笑道摇头:“你漂亮,衣裳不够漂亮。真是小孩子,哪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呢?”又说赵氏,“你也不打扮打扮她。我就想要个闺女,就是生不出来,有个闺女,我天天打扮她。” 赵氏嗫嚅着,越发说不出话来,就差跪地请罪了。程素素歪着头道:“可是,我爹也这么穿,师祖师伯,都这么穿来着。” 吴太后被逗笑了:“真是小孩子。” 赵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低声道:“素素!” 吴太后还要说她一句:“你是老实人,老实人就会有福气的,看你这么多儿女,很好。看这闺女,也不挑剔吃穿,好。” 淑妃与昭媛交换了一个眼色,心知吴太后这是在借机抱怨。吴太后对齐王妃万分不满,才有此言。 当年事情闹得大,吴太后拗不过儿子,是被按着头同意的,心里本就有气。 新妃胜在长相讨喜,性情娇憨,次后又怀了齐王的孩子。一朝分娩,生下一对龙凤胎。本是好事,眼看婆媳之间有所缓和。却又出了一件令吴太后恨不得掐死新妃的事情――新妃生育辛苦,哭着说不生了,齐王疼爱新妃,也依了她,不生就不生。也对,儿女都有了,也够用了。 可吴太后不这样想! 生一个哪里够?!皇帝后宫十数位,生了八个皇子、十个公主,活到最后也只有太子一个男孩儿,并四位公主而已。齐王可就一儿一女呀!你自己不生了,还不让齐王跟别人生,这是安的什么心? 每逢齐王世子有个头疼脑热,吴太后就担心得好像儿子要绝后一样。开始想抱到宫里自己养,可新妃想儿子,齐王就能连夜过来接儿子回府。闹得吴太后养孙子也养不下去了。 一开始是骂赵氏等人“没用,连自己男人都拢不住”,然而这些人都是选的老实人,且已发遣回家,渐渐的,吴太后也忘了她们。儿子,骂两句就算了,吴太后心里,自己儿子是最好的,如果有不好,也是别人的错!最错就是那个小妖精! 可齐王护着,甚至不惜翻脸。吴太后也只能忍了,平常能不见这儿媳妇,就不见,也不召进宫里来说话。吴太后活到现在,风雨坎坷都过去了,自打做了太后,只此一件不如意的事,越发印象深刻。日日念叨,花开了,骂两句,叶落了,再骂两句。想起来就挑剔。见着谁家孩子多,就想起齐王就一个儿子,见谁家孩子少,又想起齐王就一个儿子。 这些事情,程素素与赵氏都不知道,还在陪吴太后说笑,主要吴太后与程素素说话,赵氏挨一边儿听着。有人听,吴太后谈兴更浓,又不好明着说儿媳妇不好,就开始指桑骂槐。 这样高深的话,赵氏哪里听得懂?安静陪坐。程素素能知道吴太后在挑剔人,不久之后,猜到在说齐王,她便也不好接话了。此事,太后骂得、邺阳大长公主骂得,她们却提不得。 吴太后遇到个生人,过足了嘴瘾,口干舌燥,喝茶的空档,又想起一事来,问程素素:“你哥哥们,是不是都跟着来啦?在前头吗?” 程素素点点头:“是,说是在德庆宫。” 吴太后对袁皇后道:“咱们去问问,能让咱们看看不?你想不想看看呀?” 袁皇后欠身道:“娘娘想见,咱们也沾光,我这就打发人去问圣上。” 皇帝很快就亲自来了。 ―――――――――――――――――――――――――――――――― 皇帝对整件事情,充满了好奇。 其实,当年他为儿子发愁,不是生不出,是养不大。总养不大,就再纳几个充实后宫。当时余真人为他合了合八字,最后选了十个八字好的。吴太后心疼小儿子,向皇帝讨了几个给齐王。皇帝大方,顺手一划,分了四个给弟弟。好巧不巧,赵氏就在这四个之列。 这件事,远在公布采选女子归属之前,知道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单是一个程节昭雪,他也不放在心上,单是一个赵氏改嫁,他也不放在心上。赵氏改嫁了程节的儿子,还生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的儿子。这就有点意思了。 程节救过的紫阳真人,为他抚养遗孤,皇帝也就在口上感慨一下紫阳真人的人品好。程节判过归属的李福遇做了丞相,再为程节平反,皇帝顶多再感慨一下。可李福遇又招了程犀做女婿,招婿的时候还不知道程犀的来历,这就更奇了。 全凑到一起,得有多少巧合? 所以,皇帝下令程家全家上京,给他们赐宅。反正,程节原籍就是京城,顺手的事儿。 程家到京之后,皇帝事多,一时又将此事忘到脑后。今天再见到程犀,又想起来了,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出。 纯粹是想看看人,满足一下自己的突然兴起而已。召见的地方也是在偏殿,皇帝本身没将这当成件正事来办。皇帝对赵氏也不感兴趣,当年就是为了要生儿子才充实的后宫,半分感情也是没有的。赵氏还没进宫,就被吴太后讨去给了齐王,没有跟皇帝相处过,半点纠葛都谈不上。 不过看到程玄儿子多,他的心里还是小有嫉妒的。 这种情绪,在见到程玄之后,变得怪异了起来――你要娶媳妇儿,我给你赐美女啊!你娶我弟弟发遣的妾干嘛?!干嘛?!不觉得该配更好的吗?紫阳真人是怎么想的? 双手撑在御案上,探着身子直往前看的皇帝十分不开心。 李巽说得没错,紫阳真人要早将这小弟子带到京城,大约别人是争不过的。 皇帝对赵氏,真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是有一条他是知道的,齐王这几个妾,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想一想,真觉得委屈了程玄这张脸呢。 虽然吴太后骂来骂去,皇帝心里,弟弟这事儿办得,不算太出格。现在他只恨弟弟没将赵氏留下来,弄得他现在这样遗憾。 程玄走近,皇帝直勾勾地看着他行礼,有没有合规矩皇帝也不计较了。将座位赐在了自己手边,就开始嘘寒问暖。 程玄从小到大,什么时候都是被别人关照的。被皇帝关照,也不觉得诚惶诚恐。这份淡然,让皇帝更是喜欢。 与李丞相一样,皇帝一眼就看出程玄没有城府。要说程玄是什么大德真人,皇帝是不信的,可是对着这张脸,皇帝心里就舒服。仿佛自己真的修道有成,在与仙人谈玄。 皇帝自己也信道,程玄别的不行,唯记性很好“不怕考”。两人谈得投契,程犀听得想打瞌睡。很想进谏,请皇帝不要迷信道士。然后,他也这么做了:“圣上,子不语怪力乱神,请圣上多关心朝,少谈神仙。汉文帝,一代明君,不问苍生问鬼神,也为后世所讥……” 皇帝正在兴头上,被他这一谏,弄得十分扫兴:“君与父言,你插的什么嘴?!一旁站着去!你看看他,真是太死板无趣了,你也忍得了他。”最后还向程玄抱怨了起来。 程玄慢悠悠地道:“还行,家里正事有他在做,我就闲下来了。” 皇帝失笑:“也对,打发他干事去,咱们接着说,”又叹,“紫阳仙师一门,就是太飘逸了,总令凡人难以捉摸其韵,无法照做呀。余仙师就有迹可循……” 那一厢,小黄门来报,余仙师求见。 皇帝笑谓程玄:“余仙师与你的师父,可有瑜亮之争呐!” 程玄不开心地说:“圣上错了,我师父才不会与人争什么。” 皇帝一想,笑了:“还真是。所以紫阳仙师才更近乎得道呐!你们见一面吧。” 片刻之后,余真人便来了,他是带着气来的。 这位余真人,见到皇帝还在紫阳真人之前,皇帝求子,就是他给算的卦。然而紫阳真人运气极好,见着皇帝的时候,皇帝上头有哥哥,连太子都不是。紫阳真人小地方的道士,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人物,只觉得他这气质比别人更好些,就赞他“大富贵”、“云气蒸腾”。 好巧不巧,刚夸完,皇帝他哥死了,排一排顺序,看一看能力,他就成了太子。 余真人之前做得再多,也赶不上紫阳真人这一嘴虚无缥缈,玄都观就给了紫阳真人。这种感觉,甭提有多闹心了。哪怕紫阳真人从来不生事儿,他的徒弟也很老实,余真人还是憋屈。 紫阳真人老实道士,连士大夫都喜欢他――他乖啊,不生事儿――还喜欢请紫阳真人门下去算卦做法事。余真人则想做个名垂青史的道士,想弘道,偶尔还往朝廷上伸一伸嘴,士大夫就总讲他是“妖道”。 余真人相面算卦准,往往很快就能应验。给皇帝宜男的采女,果然生了五个儿子――虽然只养活了一个,好歹,太子长大到能娶媳妇儿了。淑妃很感激他,太子与他也颇为亲近。 但是!紫阳真人说过的事儿,当时看来是老生常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然而,五年、十年之后,才有应验。紫阳真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活得长,一口气活个十年八载,活到应验。 近几年,人人都说紫阳真人是真神仙,比余真人这个只会操心道门事务的道士,强多了。 今年更可气,紫阳真人的义举,更得到了仕林的赞扬,将余真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眼看紫阳真人徒孙做了丞相女婿,只要不早死,至少能混到个尚书。朝中有人,才好做官。有程犀护着紫阳真人一脉,余真人的头都要被按到泥里去了! 余真人坐不住了,听说了赵氏的事后,心生一计,必要趁此机会,将紫阳真人一脉拨除。搬去这弘道路上的绊脚石!玄都观极大,归了紫阳真人,余真人却在宫中的小道观里有一席之地,消息灵通,来得极方便。 进门便一脸的焦急:“圣上,贫道有罪!” 皇帝知道两派有争执,余真人急匆匆赶来,他以为是来争执的,不想余真人说了这么一句。皇帝一怔:“怎么了?” “贫道心头一动,起了一卦。察觉当年算过卦的人,到宫里来了。” “你给多少人算过卦,哪天没有这样的人进宫?”皇帝不以为意。 余真人道:“臣当年为陛下子嗣求过卦,卜得将来天子!今日卦相有变。贫道怕做许负,误了陛下。请陛下准许贫道,能为当年之人,相一回面。” 程玄犹不觉有异,程犀面上遽然变色。 34、九重宫阙 程犀不知赵氏险些就是皇帝的后宫,然而“许负”这个名字的事迹,他是很明白的。前后一串,程犀将旧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余真人的意思也很明白了――他发现,当年给皇帝求子卜的那一卦,出了纰漏。从手里漏出去的,才能生出天子来,隐指程家。 这一手绝户计极是难缠,指向清楚,又没有明说。这是一个坑,自己站出来挑明,那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一切,你知我知,却不能明撕,都得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在暗中过招。出什么招,取决于皇帝怎么想。这个,程犀就真没把握了,李丞相教过许多实务,唯这一条,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教会的。 余真人最毒辣的,乃是将紫阳真人也拖进来了,虽然他没的提到紫阳真人。余真人会算卦,紫阳真人会吗?肯定更会,则紫阳真人为程玄那么巧的就娶到了赵氏。紫阳真人又有失语之症,如何自辩? 这是要将他们一锅端了! 该如何应对?程度心里没有底。他对于天命、皇权、神秘,存着天然的敬畏之心。这份天然的敬畏这心,影响了他的后续判断。 程氏父子不语,余真人暗中得意。他侍奉皇帝的时间比紫阳真人要长许多,对于皇帝的性情也更了解。皇帝不傻,甚至比一般人还要聪明些,把握好分寸,让皇帝自己去怀疑,是最好的。 德庆宫里,一时之间,只有余真人剧烈的喘-息声。 打破德庆宫凝固空气的,是袁皇后派来的小黄门。 宫里能混到皇后身边当差,也是个人精儿,小黄门一脚踩进德庆宫,登时就是一个哆嗦。皇帝眼风扫过来的时候,小黄门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来过。回禀的时候垂手低头,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娘娘们都在育圣宫,太后娘娘问圣上,能见赵安人的儿子们吗?” 皇帝紧绷的面皮一松,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来,邀请程玄:“娘娘也很信服紫阳真人,卿与我同去否?” 程玄一脸坦然地起身,弄得皇帝怀疑起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程羽或许年纪小,没有听出余真人话中之意。看程犀、程两个,脸都绿了,程玄作为他们的父亲,是真的没有听出来吗? 皇帝肚里转了百八十回的主意,面上还是亲切的笑容,等程玄的回答。程玄依旧坦然地道:“是。” 皇帝挑一挑眉,不经意地对余真人道:“你也来吧。” 余真人心头一喜,程犀心头一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空气中几乎要擦出火花来。 ―――――――――――――――――――――――――――――――― 小黄门小米碎步在前引路,连呼吸都是小心冀冀的。小黄门一口气憋进育圣宫,声音小小的给袁皇后禀报:“娘娘,圣上亲自到了,太后娘娘要见的人也带来了。还有余真人。” 语毕,给袁皇后使了个眼色。袁皇后见他神情不好,心道,余道士素来与紫阳真人不合,他这是要来生事吧?顿时心生不快。 程素素对活的皇帝还是很好奇的。然而小黄门的异常,她还是发现了,“余真人”三个字一说出来,好奇登时变成了警惕。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就是时常找她家师门麻烦的那个余道士了。 程素素的旁边,赵氏的呼吸反而平稳了下来――长子就是她心里的定海神针。她却不知道,定海神针自己的心里,也在惊涛骇浪。 皇帝等进来,又是一番见礼。 吴太后跟皇帝暄完,一眼就看到了程玄,对皇帝说:“这是你从哪里来请的仙长?哎呀呀,真神仙模样儿。” 皇帝道:“紫阳的弟子。” 吴太后啧啧称赞了好一阵儿,将师徒俩从头夸到脚。 皇帝也懒得再看赵氏了,瞄到程素素的道袍,多看了两眼,旋即想明,这应该就是程玄的女儿了。程素素胆子大,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看到皇帝后面程犀的表情不太美好。 吴太后叫程犀兄弟来,不过是好奇,更兼想再找个由头,再隐晦控诉齐王妃一遍而已。程玄长得好看,是意外之喜。她给程犀的脸色也非常好,对赵氏道:“哎呀,你这儿子养得可真好。” 赵氏成句的谦虚之词也说不出来,唯唯而已。 吴太后老人家喜欢热闹,看到人多了,她话也就多了起来,对赵氏道:“这个就是余真人啦,当年你们的八字,都是他给看的。” 程犀想给吴太后磕八个响头! 程素素脑子转得飞快――能让她哥哥在大庭广众之下,脸色明显难看的事情已经很少了。余真人、赵氏、当年、算卦……余真人的简历…… 她自然是猜不到余真人具体做了什么,但是,却知道要从哪里先打条缝,方便以后甩锅扣帽子。于是,她好奇地问:“道长给很多人算过八字吗?” 她与吴太后说了半天的话,总在吴太后一段讲完时,问一句“这样吗?”、“然后呢?”引吴太后往下讲,与吴太后的倾诉欲极其合拍。吴太后习惯了这样的聊天,听她一问,习惯性地回答:“对呀,淑妃当年也是他看的,果然养下了七郎。” 淑妃矜持微笑,略一欠身。 “这么厉害?!” 吴太后顺口道:“这个事儿他算得倒准了。” 程素素便歪着头问余真人:“那您也算出来我娘会有今天吗?真神哎!”其实,你业务很糟糕。如果你算得准,当时就该看出来她的波折。否则,就是你有私心,隐瞒了,想搞事。 程犀想抱着妹子转圈圈!赵氏的经历堪称波折传奇,她可是跟过齐王的人!先把齐王跨过去了,再说程家。 瞄到程犀的表情,程素素就知道自己做对了。她又接了一句:“嗯嗯?是不是呀?” 在御前这般抢话,很有些不尊重的嫌疑,然而吴太后不管,皇帝不吭声,程犀也不制止,赵氏扯扯她的袖子,根本拦不住她,尽由着她发挥了。 余真人怄得要死,哼一声:“天象都有变的,何况人的气运?” 程素素的口气有些着急,隐隐透着点担忧:“那现在变了?变好还是变坏?” 余真人才一张口,程犀便低喝道:“幺妹!”人却在皇帝看过来之前,微收了一下下巴。 程素素往吴太后那里凑了凑,嘟囔道:“干嘛这么凶?问一问嘛!”明白了,得继续,不能让余道士说话。 吴太后也说:“就是,问问,不碍事儿。”她也觉得赵氏这经历,挺新奇的。 程素素仿佛是被吴太后壮了胆:“就是嘛,我就问问。师傅,您先前不是算得好好的吗?会变糟吗?怎么才上京,就变了呢?有化解的办法吗?”说完,很是担心地看了赵氏一眼。 全然是一个被吓唬之后,迷信算卦的、关心母亲的封建好少女该会的反应。 吴太后见她有点忧愁,倒是热心地为她出主意,煽风点火而不自知,对程素素道:“这个得你师祖才能看得这么远,要问他。”她也不用讨好任何人,想什么说什么,反正她更看重紫阳真人。 程素素心中暗乐,怕表情被别人看到,低头踢踢地毯,腔调很是惆怅道:“可我师祖已经很久都不能说话了呀……” 余真人只觉得背上像被钢刀刮,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皇帝的冷漠而犀利的目光。 德庆宫的事刚刚发生,皇帝便赶到了这里,则不存在程素素提前知道的情况。何况,这是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有些聪明,或许对余真人还有听偏见。若说她心机深沉,皇帝觉得这猜测可笑。 童言无忌,问的句句诛心。说好是你,说歹也是你,都由你一张口,欺负旁人是哑巴吗?!对啊,你就是在欺负哑巴! 联系到两派之争,余道士出手居多,而紫阳真人……似乎只是为了给程节养孩子平反。皇帝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余真人暗叫不好,恨不能掐死这个小东西! 他其实颇有些计谋城府,也能忍耐,然而一心想要弘道,在“道”字上,就眼里揉不得沙子。与“道”字沾边,而不尊重他,他就忍不得。程素素年纪小,穿着个道袍,态度也不大合他的意,他便被戳着了。 本不该回这个话,当径直为赵氏相面,再说些什么。不幸回这个话,计划就被打乱了,想好的话未出口,先被程素素给狙掉了。 接下来,就不会按着他的想法走了。 余真人额上沁出了汗珠,他知道,想要弘道,他得借助皇帝,皇帝现在对他的评价一定很差! 更可怕的是,皇帝说话了,说的是与算命无关的话,他没头没脑地笑着对程素素道:“你这个样子,要稳重些,不然,他该说你不笃信啦。”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程素素也懵了:“啊?”待看到自己身上的道袍,想了一下,才想明白,皇帝这话,好像是在讽刺余真人。 “是啊,道士、女冠,该守仪轨,是吧?”皇帝笑问余道士,“在余仙人面前抢说话,也是不笃信。” 岂料,程素素大方地承认:“那我确实不笃信。” “不怕收了你的度牒哟。” “我又没有授,”程素素小心地说,“度牒归朝廷管,收不收,不是他说了算吧?” 皇帝大笑,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皇帝很生气,他是崇道,也有点长生成仙的想法,所以抬举道士。但是,他养道士,是为了自己痛快!是我养你们玩,不是让你们来玩儿我的!余道士争强好胜的想法,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在他容忍的范围之内。道士相争,与宫妃争宠,在他眼里,并无二致。心情好了,就给点甜头。心情不好,都滚蛋!朕不缺人! 余真人跟他的时间长,皇帝虽然觉得紫阳真人更加仙气十足,倒也觉得余真人实干,修道之法更易操作,所以也照顾余真人。 直到余真人干了一件大傻事! 收点好处,代为说情,皇帝不觉得有什么,这事儿哪里都有。但是!为了你在道门争风头的小心思,毒计施为,牵连到朝臣了!一个道士,敢视进士的身家性命如棋子?朕都要重士!你也太不知畏惧了!你把朕的朝廷,当成什么了? 更可恶的是,皇帝觉得自己也被余真人玩弄了,有种智商受到了歧视的羞辱感。 皇帝笑了,吴太后就认为他是高兴了,皇帝极少在她这里发脾气,笑,那就是高兴。吴太后开心地道:“今天真不赖,想见的都见着了,我心情好。” 皇帝躬身道:“娘娘喜欢就好。” 吴太后毕竟上了年纪,打了个哈欠:“哎,人也见着了,他们陪咱们娘儿俩说一串子话,也该让人家歇一歇啦。哎――”吴太后突然想起来了,好像还没赏。 宫里的赏赐多是定例,男孩子给个笔墨,女眷赏点绸缎。吴太后因和程素素在一起倾诉得尽兴,额外给了她一顶精致的嵌宝焊珠莲花金冠。 一家谢恩。 程犀本以为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不想程玄走到门口,忽然问余道士:“你不走吗?” 余道士一怔:“什么?” 皇帝听到,觉得奇怪:“怎么?还有事?” 程玄认真地道:“他们不许我在宫里生事,会给师父惹麻烦。我就约这个人,出去打一架。我听懂了,他欺负我师父不会说话。”程玄一向懒散闲适,唯一能让他发怒的,就是师父被欺负了。 众人:…… 淑妃心里,对余真人有几分感激。先前的交锋,她也没有听懂,程玄明白无误地挑衅却是听懂了的。她暗中使眼色,想使宫女去告知太子来救余真人。 岂料皇帝不觉程玄此举有甚不妥,笑道:“那你们出去了约。” 没想到程玄也不争辩:“好。” ―――――――――――――――――――――――――――――――― 这根本不是两个中老年男人约架那么简单! 回到家里,程素素与程犀、程,往书房里一钻,三人互通有无。主要是程犀说了德庆宫中事,程素素说了育圣宫中事,硬是将当年的旧事给拼了个七七八八。程素素终于明白,方才有多么的危险。 程怒道:“这个妖道!居然想得出这样的绝户计来!” 程犀道:“是妖道,就有几分妖术,不能不防。二郎,你去玄都观,将事情告诉师伯。幺妹在家,看好家。我去见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当会有办法的。” 程素素此时才知道,自己是误打误撞解的危局,不由一阵后怕。余道士的招太毒,若是知道前因后果,她当时未必能表现得这么自然。 当时听了程犀的分派,又想起来自己给余道士挖的坑,忙说:“且慢。” 程犀将汗巾往桌上一掷,问道:“还有什么事?” 程素素道:“大哥预备怎么跟李相公说呢?” “当然是照实说,求一对策,逐他出京,”程犀解释道,“仕林对僧道人等,十分微妙。信,也是有几分信的,但是绝不会想被僧道干政,余道士可不像师祖那般闲云野鹤。道门内斗,仕林原也不在乎,余道士却不该拿我来开刀。我今日始觉,不但朝廷之上有争斗,京城处处,都有杀机。” 点是找对了,但是还不够! 程素素狠狠地往前推一把:“干政算什么?大哥,打蛇不死反成仇。照方才说的,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等到翻盘。大哥算过没有,历代帝王,寿数几何?” 程犀大惊:“你是说?” “咱们刚才推测的,若是淑妃也是他算过命的,日后太子登基,他就能再盘活这局棋。大哥,咱们说过的,人要做成事,最要紧的是什么?” 活得长! 天下至理。 只要自家跟什么天子之相没关系,程犀便恢复了冷静,沉思片刻,冷冷地道:“太子信他,不过因为淑妃,淑妃信他,因为算卦。可淑妃当年,难道不是已经入选了吗?有没有余某人,淑妃,都在后宫。这里面,哪有什么灵异可言?戳穿了就好。太子是独子,何须这些怪力乱神来增加分量?” 程素素阴恻恻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出家人插手朝政,原非社稷之福。老老实实修真飞升,弄这些做什么?想做太平道吗?” 程犀道:“不要说气话。太平道张角是歪门邪道,最终也不成气候。你这话说的,整个道门都要被侧目。且又没凭据,要被笑话的。道士,能怎么妨害朝廷?他们染指不了兵权,染指不了官员升迁任命。要谏的,是圣上不可佞于道,仅此而已。” 程素素道:“那阉人,又能有什么用呢?天可汗的子孙,废立也受他们辖制,不是吗?弘道,可以呀。可他教条森严,动辙裁决旁人是否笃信,难道不像太平道要立军规吗?” 程忽然道:“大哥,今日之事如此凶险,他是要灭我满门,大哥还犹豫什么?” 程犀慢慢地、有力地说:“他阴毒,我们不能阴毒。有时候,毒计更能奏效,但是,心里的毒积得多了,会坏了你自己的心智,那是要反噬的!二郎,你记着,我们才踏入京城,我才入仕,将来会有许多的不得已。现在就这样,以后怎么办?不可恃智而行恶。幺妹,你也一样!” 程素素与程都乖乖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垂手称是。 程素素轻声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君臣士民的信念,也是一样的。弘道之后,儒门将如何自处?妖道今天的话,能让它传出去吗?让他一朝得手,只会养大他的野心,大哥以为,他会只针对咱家,只针对师祖?” 程犀道:“二郎,去见师伯。我也去相府。幺妹,你……等我从相府回来。” 程素素低头道:“大哥,若是君子命丧小人之手,落到世人眼里,他们还敢做君子吗?” “有些事,若做了,还敢自称君子吗?” “那……”程素素沉吟道,“大哥可否劝李相上表?” “所奏何事?” “为使太子熟悉政务,请以朝廷重臣,兼任东宫。” 程犀想了一想,道:“好。” ―――――――――――――――――――――――――――――――― 兄妹三人计定之时,余真人正在宫中小道观里,伏在皇帝脚下失声痛哭:“是贫道鬼迷心窍,失了清净无为之心。小道实在是,嫉妒,嫉妒圣上看重他们。圣上,三十年相遇,小道不敢有一日懈怠。可如今仿佛人老珠黄的妇人,唯恐失去圣心……小道错了,小道不该做下这糊涂事,拿不能碰的事儿来说事……小道内心惶恐,惶恐已极呀!请圣上治罪,请圣上治罪!” 余真人五、六十岁的年纪,哭作一团,认罪干脆,还显得十分无知。皇帝的愤怒没有增加,反而生出一丝感慨来:“你呀,利令智昏。” 余真人颤抖着:“小道愿山野清修去,为圣上祈福,祈我大周江山万万年。” 皇帝沉默了一阵,摆手道:“你且去。” 余真人得蒙大赦,连连叩首,倒退着出去了。 皇帝招来一个小黄门:“盯着他,不许他见太子!”小黄门缩着肩膀追了出去。 皇帝长叹一声,望着三清发呆。过不多时,外面进来另一个小黄门,禀道:“圣上,太子求见。” 35、老姜出手 太子是个清秀的青年,身形修长,面如冠玉,带着一点点娇气、一点点文弱。行动间透出不错的教养,唇角挂着一点点的无奈。 进门来,先向皇帝问安。 皇帝盘膝坐三清像前的蒲团上,往身边的蒲团点了点。太子往蒲团上坐下,将脸伸到皇帝面前一看,缩回头来偷笑两声。皇帝无奈地问道:“笑什么?” 太子笑着摇摇头:“来看看阿爹,我看到阿爹,心里就高兴,心里高兴,就想笑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哟,不是来给谁求情的吗?” 太子嗤笑一声,肩头微耸:“看来,余道士是真的犯了事儿了?” 皇帝道:“怎么?你这是要开始了吗?” 太子连连摆手:“阿爹可别胡乱冤枉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知道我要求情的?阿爹心里,我就是个傻儿子!”口气里满里委屈和撒娇了。 都说天家无父子,却因只有一根独苗,皇帝与太子两个父慈子娇得厉害。皇帝一腔心血,不知有多少耗了在这儿子身上。现见他来,并不曾张口就为余道士求情,皇帝心里升起淡淡的喜悦来。故意问道:“你怎么不傻了?” 太子拿肩膀蹭了蹭皇帝,笑嘻嘻地:“我要一来就求情,才叫傻呢。既是用得着求情的,他就是触怒了阿爹。我不先问问阿爹因什么而生气,为什么气坏身子,就张口?一个道人,能比亲爹要紧吗?当我是后宫妇人呢,谁个求情管用,谁个就有脸面?一听有了可施展的事儿,不问因由,就要给自己长脸?” 说着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就着这个姿势两眼望天,咯咯笑个不停。 皇帝被他笑得也是哭笑不得,最终被逗乐了:“你呀!” 太子且笑且问:“哎,阿爹,说说嘛,怎么了。” 皇帝顿了一下,道:“利令智昏,居然假称天意,要支使起我来了。你也要当心他,我看你对他太优容了!” 太子笑容微敛:“是。” 皇帝缓了口气了:“你要分清楚,是臣下为我所用,不是我为臣下所用,那是傀儡。” “是。” “余道士,我已经逐出去了,你且也不要见他,他该醒醒脑子了。” “是。” “别光答应,说点什么呀你。” 太子道:“阿爹不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吗?我还能说什么呀?” 皇帝忽然问道:“是淑妃叫你来的?” 太子失笑:“她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唆使你。”皇帝不太满意地说。 “也没唆使得动,儿也要优容余某人一二不是?做个脸。” 儿子豁达了,皇帝又忧心了:“你也不要不敬畏神灵!”他这般崇道,也是因为自己就这一个儿子,还常生个病什么的,令人提心吊胆。实在不行,自己再活五百年,也不能将江山葬送了呀! 太子开始百无聊赖地拍蚊子,看得皇帝很生气:“是不是李福遇又说什么了?” 太子笑道:“他说得也不错嘛。” 皇帝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扯过儿子来,将余道士所作所为说与太子:“你要小心!” 太子心道,这是要小心谁呢?是小心有人在耍这样的把戏,还是小心程犀?怎么看,国家安宁,就是给个王莽曹操,他也成不了事儿吧? 然而,至尊父子的心中,却又同时埋了点小疙瘩。 太子故作不经意地问:“程犀的母亲,真的是?” 皇帝脸皮一抽:“老九那个混蛋办的好事,到现在还收拾不干净首尾!”皇帝兄弟排行第三,齐王第九。 太子顺口道:“幸亏九叔没留下,不然……”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父子俩面面相觑,面皮都僵住了。 良久,皇帝道:“这话一个字也不许往外漏!”比起程家,怎么看,齐王都像是更有可能的那一个吧? 太子叹道:“要是李相在此,必会说阿爹胡思乱想的,他从来不信这个。” 皇帝抬手给太子后脑勺来了一下:“说我?不说你吗?你爹被人说了,你要挡在前面!” 太子摸着脑袋哀叫:“别打别打,打这一下儿,让娘娘知道了,又得睡不好觉了!” 吴太后生怕齐王绝后,更怕皇帝没儿子!太子咳嗽一声,整个后宫都得跟着吐血。他可是独苗,万一有个好歹,大家一块儿玩完,连冷宫都住不踏实。 “还学会告状了!”皇帝虽然说得凶,手却很正直地给儿子揉脑袋。 父子俩正腻歪着,小黄门急趋进来禀报:“圣上,殿下,李相公求见。” 皇帝收回了手,太子收回了脑袋,脉脉温情消失不见了,皇帝道:“宣吧。” ―――――――――――――――――――――――――――――――――― 李丞相被小黄门引着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只见皇帝与太子各踞一张蒲团。李丞相眉头微皱,还是先向二位见了礼。皇帝咳嗽一声,指着空着的那个蒲团:“坐吧。” 李丞相端正坐好,先劝谏:“圣上,子不语怪力成神……” 李丞相天生反感一切打卦算命,捎带的反感一切会打卦算命的人。旁人这么天天在耳朵边叨叨叨,皇帝能把他打成狗,李丞相不一样,他的反感,有原因,皇帝也接受这个原因。 是以皇帝只是摆摆手,问道:“卿此来,就是为了跑到宫中道观说这个?” 李丞相肩膀一塌:“臣来收拾烂摊子。” “咦?”太子发出疑惑的声音,他以为李丞相要为未来的女婿来听个风、说个情的。 皇帝不动声色地问:“什么烂摊子要你来?朝上出了什么事了吗?” “是臣的家事,”李丞相略有疲惫地说,“臣就像个土财主,招了个傻女婿是要他扛活的,招来才发现是个活祖宗,我得给他扛活!” 还是说情,可这说法却勾起了至尊父子的一点兴趣。皇帝问道:“怎么?” 李丞相道:“圣上,究竟今日是怎么了?他要哭不哭的来找我,也说不明白是个什么事儿。” 皇帝清清嗓子:“不知道什么事,就敢过来,你还真放心?!” 李丞相惊讶地挺直了腰:“怎么?有什么大事吗?” 皇帝懒洋洋地道:“他什么事也没有,朕将余道士逐出去了。” 李丞相道:“不见发旨呀。” 皇帝老羞成怒:“明天就补上!朕召余道士的时候,发旨也没过你们!你不许再说别的道士的坏话了。” 李丞相抽抽嘴角:“遵旨。” 长久以来,这是李丞相第一次让步,皇帝自觉赢了一回合,脸上露出丝微笑来,漫不经心地问:“你很喜欢这个女婿?这般为他奔波,没见你为那几个这么操心呀,仔细几个闺女回娘家说你偏心。” 李丞相道:“没想偏心,也是个土财主家的扛活女婿。臣那几个儿子,要说愚钝,那也是自谦,要说国之柱石举世难寻,那是自欺欺人。就想,招几个女婿,总能碰到一个可以在臣百年之后,看在姻亲面上相帮扶的。” 皇帝点头,这也是像李丞相这样科举出身的人,常有的打算:“即便儿子青出于蓝,也是想招个好女婿的。” “是呀!”李丞相附和着,“谁也不嫌帮手多,却有一样,得人品能过得去。否则,再有能耐,也是祸害。将祸害引到家里来,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不错。卿看程犀,忠厚可靠?” 李丞相反问道:“臣当时不知道他是程公的孙子,只知道他是道士的徒孙。” 太子笑道:“这是好到都不计较他跟道士是一伙儿的了?” 李丞相斩钉截铁地道:“僧道尼姑,本来就很讨厌!说自己会算命打卦的,是讨厌之中最讨厌的。号称会驱邪的,自己就很邪门!” 皇帝打断了他:“说女婿,说女婿!” “圣上别不爱听这个,女婿有什么好讲的呢?就说臣自己,要不是算命的胡扯,臣少年时哪有那一番波折呢?臣的生父,要不是信了他,哪会是如今这样?陛下,这都是把戏!若臣当初被溺死了,谁又能知道这骗子不灵呢?死无对证!” “你别说不灵的骗子,灵验的也是很多的嘛。” 李丞相卷起了袖子:“什么灵验嘛,以前臣说到一半,陛下就要打断臣。这回臣一定要说完。就说……啊,就说东宫,传闻余道士灵验?他又不是从织室里拖出李陵容,他所相者,皆是陛下后宫呀!太子降生,是天意,与道士何干?” 皇帝冷静地举起袖子抹脸。 李丞相:…… 太子笑道:“阿爹,李相公这话,有理。” 皇帝道:“前面的没有道理,后面的倒有些道理。不许再说道士了!说女婿。” 李丞相眨眨眼:“女婿?现在不忍心他扛活了,就打发到祠祭清吏司去,抄抄碑文,看看谥号,看看前人,明白些事理,稳稳当当。” 皇帝擦完了脸,笑指着他:“我说你怎么力争要他去那里,居然不给他个优差,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你要仔细了,年轻人有争先之心呐,你将他放到那里,恐怕心中要生怨的。” “会生怨的人,怎么敢招做女婿呢?” “这么拿得稳?” “臣是一生下来就要没命的人,得为陛下大臣,靠的可不是什么算命打卦呀。” 皇帝与太子皆是若有所思。 李丞相又小声道:“再说一句,他是程公的孙子反而好,沾着祖父的美名,他就要背负其重,但有行差踏错……谁会帮他?只有群起而攻,是也不是?” 皇帝大笑:“你这算是说了实话啦!可不能让他知道。” 李丞相道:“臣见了他,也这般说,还要教训他,老实些。人,对于有美名、或居高位者,要求总比对一般人更苛刻些。哪怕自己做不到其中之万一,也要别人做到。不是吗?” 皇帝拍地大笑。 李丞相见皇帝高兴,又说了:“陛下看,靠算命的,是不可信的……” 皇帝道:“你走吧,三清面前说这个,我怕他们下天雷来劈你。你女婿,没事儿。祠祭清吏司,呆几天得了,你不舍得他扛活。他又不是我女婿,我点他进士,是为了他十八岁就来拿着俸禄养老的吗?” 李丞相被赶走了。 太子好奇地看着李丞相的背影问道:“阿爹,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皇帝笑道:“恐怕是知道的,可是,有什么用呢?哪朝哪代,王莽都是活不下去的。哈哈哈哈!” 太子跟着笑了起来:“多个扛活的,也没什么不好。” 话虽如此,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一点点芥蒂。 ―――――――――――――――――――――――――――――――― 李丞相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家里,程犀还在书房里一面与李巽闲话,一面等他。看到他来,二人一同起身。李丞相道:“都坐下吧。” 李巽急问:“伯父,如何?”余道士之事,程犀果然是告诉了李丞相。李巽虽不知详情,却也知道余道士坑得程犀不得不向李丞相来求援。 李丞相皱眉看着这个侄子:“稳重,稳重些。” 李巽一缩肩膀,站好了。 李丞相对程犀道:“好了,圣上和东宫,芥蒂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从今而后,你要忠臣爱民,一以贯之。” 程犀垂手道:“是。” “那个什么朝廷重臣任职詹事府的事情,休要再提!话是好话,不该臣子先去讲。” 程犀受教。 “余道士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问了,让你师伯也不要管。你师祖不是个多事的,倒是你那个大师伯,忒爱操心。” “是。” 程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则余道士,是否会有妨碍?” “要是有妨碍,你想怎么办?” 程犀慎重地道:“视东宫心意而定。” 李丞相点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不要小瞧祠祭清吏司!” “是。” 李丞相摆一摆手,程犀见他不再有他言,乖乖地告辞离开。 回到家中,没有意外地,程素素在等他。 见到程犀,程素素迎上来,先帮他除去外袍,又张罗茶水。程犀这一日心力交瘁,难得没有形象地瘫在了塌上,接过茶来饮了一大口:“衣裳搁着吧,你再踮脚,也够不着那架子。别把我衣裳甩飞喽~” 程素素将衣裳交给了阿彪,凑上去问道:“成了?” 程犀笑着点头:“是啊。不过有一样,岳父大人说不行。” “呃?” “有关詹事府的事情,现在不是臣子插口的。至尊父子情深,哪用这样?嗯?若说以后,就更不能提了。我想,天家的事情,不是疏不间亲那么简单。而是君臣有别。” 程素素虚心受教:“是。” “二郎回来了吗?” “嗯,他揪着三哥去做功课了。观里传话,先当不知道,什么都先别讲。”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啦。” 程素素捧着茶碗,低声道:“是吗?” “是,”程犀一躺,将胳膊垫在脑后,自嘲地道,“眼下,圣上心里肯定有点什么,我得猫着,不能动弹啦。岳父没明说,我也看得出来。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一番话就能全然打消的?” 程素素手上一颤,引得程犀看了过来:“怕什么?” “没怕。”程素素心道,只是你还这么年轻,就这么窝着,不知道要抑郁多久呢? 程犀道:“咱们说过什么?要做大事,第一要紧,是活得长呢。你哥哥才十八岁,猫十年,有的人还未必考得上进士,对不对?” 只是考十年,和被打压十年,肯定是不一样的,程素素在心里嘀咕着,不敢给他泼冷水。 程犀自言自语:“何况,这十年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是不知道的。” “我倒盼着有什么事能发生,真是便宜那个妖道了!”程素素恨恨地道。 程犀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他,快要完了。” “嗯?哥不是说?” “嗯,我们不会动手,岳父大人还在观望。别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带血的羊,进了狼的眼睛里,会是什么样,余道士,就会是什么下场。幺妹,这官场之上,要面对的东西,除了智计城府,还有腥臭脏烂、愚蠢下作。你是女孩子,要不要知道这么些,我也很犹豫了。” 程素素道:“大哥忘了,斩草除根,是我提出来的。” “要是,我是说,要是大哥先死了,你可别忘了祖父衣冠冢前说过的话。养个好孩子,把这些,都教给他。” “大哥!” “啦,我睡一会儿。” “……哦。” 程素素强忍着眼泪,心里将余道士卸成了八百块,出门还要抹抹眼睛,装成什么也不知道。她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许多年来第一次,程素素那么的希望真的有神明,可以早些赐给程犀一个转折。这一天晚上,她焚香祷告,请程节若真是有灵,帮个忙的时候,是绝没有想到,这个机会,它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早于程犀的婚礼。 这机会,还是皇帝亲自给的。 36、如此君臣 皇帝近来颇觉不顺。 前些日子下狱的那个祁丫目蘖宋甯鲋魃蠊倭恕n甯鲋魃蠊伲似徊槌降氖帐芑呗傅脑呖钤呶锏仁稻荩共荒艽铀目诶锴顺鲆欢〉愣杏玫墓┐省u娌恢朗撬谏笏 早先一、二官员审不出什么来,皇帝尚不曾震怒。待到大理寺卿一脸灰败地请罪:“臣无能,臣有罪。” 皇帝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了。 这祁撬醋鎏拥氖焙蚓图郎偷奶交桑笔敝缓薏荒苡肫渖罱弧5降米约鹤隽颂樱闵璺t鏊氖探病<爸恋腔羌亲牌;实圩匀衔槐。窳掀尤还几毫怂 一个皇帝,手握天下权柄,战战兢兢,不敢因个人喜恶而有昏政、乱政之嫌。难得想对一个人好,他容易吗?!哪朝没有几个犯官?可在皇帝心里,不能是祁 皇帝气得捶桌:“一个个都是废物!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掏出来,就被祁悼蘖耍∷悼蘖耍∧呐滤鞘潜黄猛卵兀浚n蟾龇腹伲尤涣罄硭露家薷矗∧忝堑氖槎级恋焦范亲永锶チ寺穑浚∧训酪韶┫嗳ド舐穑磕训酪耷鬃匀ド舐穑浚 大理寺卿乍着胆子回了一句:“已有实据,查得赃物……” “朕要他的赃物干屁用?!朕不知道他犯了法吗?朕要他忏悔!要他懊悔负了朕!” 大理寺卿一脸的灰败,他是梅丞相的门生,梅丞相不得不出来为他说话:“陛下,他们资历太浅。”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梅丞相:“他!大理寺卿!今年五十了!为官二十载!你说他资历浅?!!!” 梅丞相慢悠悠地道:“可是祁昵熬驮诖罄硭伦鲋鞑玖恕k煤螅涡獭16瘛16舨浚肿探病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好了,好了,知道了!难道要你去审吗?” 梅丞相颇为踌躇。 刑不上大夫,不可屈打成招。皇帝又非要戳他的心、叫祁慊冢椭荒芪亩贰 弄到丞相亲自去审一个贪赃枉法的犯官,本身就是一件令朝廷觉得尴尬的事情。输了,脸面全无,赢了,也不光彩。 谢丞相咳嗽一声,出列奏道:“臣以为,祁拢阄罄凑呓洹g氡菹伦夹碡┫嗷嵘螅罱葱氯胧苏吲蕴云俺抵!必┫喑雎恚肥涤械悴缓靡馑迹涑芍揖牧逃盟强纯簇┫嗝堑醮蚱乃剑饫碛删秃芄诿崽没柿恕 梅丞相暗骂一句:老狐狸! 皇帝的手从御案上拿了下来,桌子底下揉一揉,赞同道:“不错,让新来的都看看,引以为戒!也去去傲气,都老老实实,看看朕的丞相们,是怎么做的。” 谢丞相又加了一句:“这几年入仕的,都旁听吧。” 皇帝看了一眼谢麟,会心一笑:“准了。” ―――――――――――――――――――――――――――――――― 近几年入仕的人,谢麟算一个,程犀就更算一个了。 礼部衙门就在宫城之内,就在德庆宫前。沿着中轴线,六部左三右三分开,排得整整齐齐。德庆宫里议出的结果,很快便传到了各部。 彼时程犀正在抄录先前的谥号、祭文等等,诚如李丞相所言,很有收获。听到尚书宣谕,程犀没有表现得太诧异。反是礼部尚书看在李丞相面子上,提醒了一句:“这个祁苣延Ω叮灰嵊肽闼祷啊! 程犀道:“请教尚书,下官是旁听的,不是审问的吧?” 礼部尚书道:“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程犀低头称是。 礼部尚书道:“跟我走吧。” 会审的地方,此番定在了德庆宫的偏殿里,皇帝高高坐在上面,下面是五位丞相摩拳擦掌,预备好好表现。自谢麟那一年始,所有中进士而在京为官者,皆被召唤而来。单等从诏狱里提出祁倮瓷笪省 程犀与诸位同年、前辈按次序列班参见皇帝,皇帝对谢丞相道:“谢卿来讲。” 谢丞相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祁胖厍康鳎骸捌淙斯几菏ザ鳎掠薪袢眨币灾洹4吮布峄笕耍瘸跞胧送荆窈蠡蛴龃吮玻泵鞅嬷悦馐芷涔苹蟆! 众人齐声应是。 不多时,祁惚淮搅恕v诮啃闹性遣恍嫉模狡挥纱蟪砸痪u馄焕6俏裟晏交ǎ淙蛔徘嗌溃7偕18遥从幸恢治航活恐康姆缌髌省 祁嫔虾Γ4凰考シ淼氐溃骸氨菹氯谜庑┏Ч鄢迹慌滤潜怀枷呕德穑俊 皇帝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 谢丞相咳嗽一声,示意皇帝:陛下您太激动了,这样不好。 皇帝沉着脸,对丞相们道:“你们说!” 谢丞相于五位丞相中,排序第一,被皇帝盯着,便先开口道:“辜负圣恩的话,我们就不再多提了。你大约还觉得,是圣上辜负了你,将相位给了我们几个不如你的老东西。是也不是?” “谢相这招,叫先扬而后抑,先夸我,是为贬我,”祁θ菁由睿粤卸拥男鹿倜撬担拔沂撬忝强隙t丫懒恕u馐切幌啵幕埃忝鞘遣痪醯梦姨靶牟蛔阊剑课移鹱院翘靶睦病幌啵闹夜亩樱忝怯兴母盖资堑凼Γ梢悦蜗胍幌伦鲐┫嗔恕! 谢丞相也不生气,和气地道:“我有五个兄弟。” 祁贿樱钥瞥蟊裁墙樯埽骸袄钬┫啵衾县┫嗟呐觥c坟┫啵10幕屎蟮淖逯丁q嘭┫啵压收蕴Φ娜胧业茏印m踟┫啵压柿跏嗝艿耐馍s忻挥幸馑佳剑俊 皇帝几乎喷血,捶桌而起:“祁 祁12Φ溃骸氨菹拢慰嗳盟抢醇遥恳丫砝病t缂父鲈拢一岣嫠咚牵跞胧送荆矍耙黄岷冢徊恍⌒模阕约憾疾恢赖氖焙颍驮诒鹑诵睦镎玖硕印d阋晕皇浅砸怀【葡涞奖鹑搜劾锞统闪怂淖吖贰t谀悴恢赖氖焙颍统缮奔雍锏哪侵患Αm磬丁1鹑松吕淳陀腥酥傅悖畛俜虐瘢簿陀辛酥嘎访鞯疲阋诤诎道锏仆罚胖来寺凡煌ār磺槐Ц海缓梦构贰rЩ岱暧穆恚Щ岵煅展凵约翰坏被厥露! 新官们的脸色,相当难看。如谢麟等人,游刃有余,倒还罢了。与谢麟同年之人,好些个寒微之士,为官数载,已尝冷暖,顿时胆寒。 祁氯岬囟曰实鄣溃骸氨菹拢饩褪悄某饩褪撬且娑缘某饩褪俏遥娑粤思甘甑某1菹乱意慊冢壳氡菹孪茸允 ! 一直旁听的进士里,有那热血的便忍不住了。程犀同年的状元公,今年三十余岁,正在春风得意之时,起而斥之:“巧言令色,鲜矣仁!我等又不会贪赃枉法,怎会落得与你一般处境不堪?!” “祁愎几菏ザ鳎 庇辛俗丛罚驴平棵腔毓独矗咦彀松嗌制 “读圣恩书,为的是上报君王,下安百姓,不是为了做官!” 祁膊簧裆谰珊突骸;实奂庋椒1锴耍∷匀隙缘闷鹌耍∑坏鄙县┫啵且彩且蛭碛屑苹≌庑┙克档模疾皇撬胩摹 皇帝给李丞相使眼色,当年清算古老太师余党,谢丞相打头,李丞相是干将。 李丞相也放缓了声调:“祁兄,昔年慷慨激昂的是你,如今苦口婆心的也是你。昔年你说,有志澄清宇内,不避权贵、不畏祸福,先帝因而超擢你。倘使脚踏实地,做一良二千石,又……” 祁毓酥詈蟊玻告付福骸八档轿袂朊阋芑钕吕矗拍茏鍪隆d阆纫芰倜竦摹a倜褚膊恍校懵裢纷鍪拢褂腥司醯媚惆邸 四十年前,古老太师与冯丞相的党争,你们或许不知道了。有一个人,被冯丞相偶尔一笔,派了个外放,脚踏实地、移风易俗,活人无数。他不曾党附古太师,古太师却以为,他做得越好,越为冯丞相争脸,便要拿他开刀。含冤四十年,直到现在。你们说,有没有意思?” 李丞相怒道:“可救活的人,依旧是活下来了!冤案,终有平反昭雪的时候!”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祁嵘溃八懒说模丫懒耍瓤床坏剑淖铀镆猜俾淞恕>热艘幻ぴ炱呒陡⊥溃探诰鹊娜耍怀筛⊥浪艽恋教炝恕s衷跹兀堪。阅阋灿卸髑榈模闵砦凑隽硕嗌倌兀俊 “啪嗒”程犀手里的笏板掉到了地上,惊愕地看着李丞相。 皇帝拍案大笑:“他就是程节的孙子,李卿的爱婿。” 祁耐肺14砬槲幢洌骸笆潜菹孪肫鸪探诘穆穑砍探冢墙衲瓿枷掠蟛牌椒吹陌桑抗盘p击矶嗌倌炅耍勘菹麓永炊际钦庋模约盒睦锿纯炀秃谩1鹑撕貌缓茫菹潞卧В砍扇郑愕故歉瞿钕Ь汕榈娜耍瓜胱懦探谘剑蜒悄愠隽Φ陌桑苦牛 那就得指望你施恩的人,凑巧有一个做了丞相,做了丞相的,还得记着你。哎呀,还不如指望陛下记着你了。大义,在这朝廷,是行不通的,有大义的人,都是烈士,死了,死后才有名。活着,得要心机。” 他关在狱中,居然将此事前后猜得八、九不离十,实是厉害。 谢麟却觉得腻味了,他一向耐心很好,也听过许多人说他“皆因有个丞相祖父才……”这样的话。可是今天,已经耽误太久了,他肚子有些饿。懒洋洋地道:“祁世叔,名利二字,名在利前。世叔求名不得,转而逐利。心志不坚,做什么事都不会成的。小人,你都做不好。” 祁7切击氪搜匀绾沃镄模艘颍骸柏┫嘀铮伪毓首髯颂俊 谢相慢悠悠地道:“真话假话听不出来,你是真蠢。你做不到执政,果然是有原因的。我谢家世代务农为生,本朝太祖开科取士,我高祖做得举人,曾祖方中进士,到得先父文忠公,才为诸位所知。你一人,便想走完我家四代的路。偏又东摇西晃,不好好走。你初中探花,可比我高祖还要强些,我为你的子孙惋惜呀。” 李丞相对诸后辈道:“做什么事情,心志不坚,能够走到最后?你们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畏首畏尾才得考中进士的?” 祁12Φ溃骸澳忝撬嫡庑运怯杏寐穑克悄牛衷谖蘼廴绾伪碇倚模膊蛔阋灾っ餍睦锸钦獍阆氲模荒鼙vに腔嵫孕腥缫唬庖坏阄冶闶敲髦ぁ6园桑俊 李丞相:…… 祁曰实鄣溃骸氨菹拢倚潘锹穑咳诺模抟换骋傻模辈坏然实刍卮穑侄灾詈蟊驳溃澳忝歉蚁嘈疟菹侣穑看蛐牡桌锏摹l焱巡猓母鲎趾芎枚还潜荨隆唷伞菹禄故谴退莱及桑裨颍嵌家怀急涑杉槌祭病2桓胰盟窃偌嫉摹! 皇帝真的要气得吐血了,万万没想到,谢、李二人已经讲得极明了,祁尤挥掷戳苏庖皇郑奚溃骸澳愕茸牛 “陛下还不死心,还想听臣忏悔?那是没有的。如何?陛下,还要约臣与他们这些后辈谈谈吗?” “你等着!”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皇帝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下令将祁俅喂匮海约毫粝录父鲐┫啵匾塘砍龈龆圆呃矗衷诓皇且慊冢且旎鼐置妫荒苋闷饧改甑慕浚有睦砩匣骺澹泳裆匣俚袅耍 丞相们也很无奈,此事源于皇帝的心结,否则,照他们的意思,证据确凿,罢职流放就完事儿了。是皇帝非要将人扣下来,一定要让祁卓谒底约捍砹耍∠衷诤昧恕 谢丞相也很郁闷,他的主意很不错,道理也讲明白了。然而这人心…… 唯有李丞相暗乐,祁媸前锪怂鲆桓龃竺Α`牛菹露嘁伞 ―――――――――――――――――――――――――――――――― “能说哭五个主审官的,岂是凡人?”程素素躺在美人榻上晒太阳,悠闲地评论这次不成功的思想政治教育。 皇帝与丞相们密议,程犀等人被放了出来。程犀回到家里,将朝上的事情与妹妹一讲,低声问道:“幺妹,初心在否?” 程素素咯咯一笑,心道,皇帝这个样子,倒像是个活人了。至于初心―― “难道我对你讲那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世上有这些事吗?” 程犀点头道:“不错,正因如此,我辈才更该努力。只是我看诸多前辈、同年,心中也恐惧得厉害。都读圣贤书,亦明大义。然而……” “然而都是凡人,都会有凡心。” “是。” 程素素忽然道:“大哥,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管祁绾危蟾缁蛐砜梢缘玫阶! “嗯?” “我也不知道这办法好不好,大哥顶好问问李丞相。若是,我是说,若是最后一场殿试,由天子主持,凡进士,皆是天子门生,如何?若是,取中进士之后,不即授官,而令其再考一次,择其优者入翰林院,选朝廷重臣、大儒,授课两年,再授官职,如何?” 这些都是程素素知道的,“后世”的一些成规。虽然科举制后来被废除的,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些制度,至少不算胡闹吧?若是不可行,有李丞相把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程犀眼睛一亮:“妙!如此……” “也避不了党争,只要人有私心,就会有争斗。不过是安陛下之心罢了。” 程犀道:“你哥又不是迂腐的傻子,以为一策可定天下。不过这样,倒确实可以让许多有志之士,仕途不致太受波折。” 程素素心道,难!我这主意,是为了你的。你出这主意,必得皇帝的喜欢,仅此而已。真该谢谢祁皇撬裉焐窭粗剩一瓜氩黄鹫馐露茨亍 程犀兴冲冲地道:“我这便具本。” 程素素道:“且慢,你写好了奏本,先不要递上去,听那意思,还要再会审祁看蟾缥饰世钬┫啵羰呛鲜剩鞘焙蛟俚萆先ァ! 程犀毫不犹豫地道:“好。” “咦?” “你哥真不是迂腐的傻子!” 程犀甚至连对祁档幕埃枷牒昧恕s肫脑俅渭嬉怖吹眉欤驮诖稳铡 ―――――――――――――――――――――――――――――――― 五位丞相,夜宿宫城,与皇帝挑灯密议到深夜。一致以为:此事不能再拖,拖得越久,祁档幕霸谡庑┕俪〔四裥睦锏挠跋炀突嵩酱螅静莸闹肿樱匦胍坏姆13恐熬拓嗟簟 第二天,皇帝双眼通红,再次将众人召到德庆宫。昨夜,他被五位丞相教会了一个道理――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祁故撬煤芎茫葡凶缘玫叵蚧实畚屎茫骸氨菹拢共凰佬模砍己蔚潞文埽钗逑嗥氤觯咳绾危肯牒靡趺吹叩购诎祝甲蛉账档氖率担嫉叩沽寺穑俊 皇帝捶桌!他对老婆都没有对祁饷春茫∫簿投蕴幽艹耍 “狼心狗肺!” “嗯,陛下之臣。” 程犀便在此时排众而出:“陛下,臣有本奏。” 李丞相错愕:“你出来做什么?!”不是让礼部尚书教过你,不要说话的吗? “咦?”祁σ饕鞯兀澳阋凳裁囱剑俊 程犀从容奏来:“臣请陛下,亲自主持殿试,此后进士,皆为天子门生。再请整顿翰林院,以博学鸿儒教授新科进士,以两年为期,课业合格者,再行授官……” 祁蹲x耍实鄞笙玻骸懊睿∫院螅拮鏊堑目可剑〔皇撬械娜耍既缒阋话憷切墓贩危 祁食滔骸澳阆牒昧耍俊 程犀道:“不论我在水里还是在岸上,总是不愿看到别人落水的。” 祁朴频氐溃骸澳阏馐鞘卸饔谑咳耍菹率谴鹩δ悖故遣淮鹩δ兀看鹩a耍鸵彩悄愕模淮鹩Γ。菹率腔等恕0ビ矗┫嗝恰19γ牵颖菹率掷锴姥病k龊擦衷旱恼圃貉磕兀俊 37、兄婚在即 “胸中不正,则眸子g焉。”孟夫子讲这话的时候,大约是没有见过祁f哪抗馇嵊鞒海路鹨惶跚车椎南鳌3滔醋耪馑劬Γ木醪豢伤家椤 他两个四目相对,皇帝如坐针毡,双手撑着御案。他想说,他才不是祁档哪茄嘁桑媸嵌嘁桑苋萜舐穑克19挥谢骋沙滔滔飧鼋t楹芎茫且哨傻摹 然而,谢丞相一声咳嗽,其余四位丞相一齐盯着他:请圣上闭嘴。 昨夜,五位丞相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也没有能让皇帝转过这个弯儿来。一气之下,丞相们给皇帝下了最后通牒:原本祁绰纱x谜馐露退阃炅耍且盟慊凇x┫嗝遣坏貌唤鹿僭闭俟矗忠蚰匾谏厦孀牛┫嗝羌虻ゴ直┑纳种呙话旆ㄊ┱梗霉艺饧改晷卵〉目〔谋黄煌龊Α 现在再简单粗暴地定他的罪,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不能在大义之外的道理上讲过他,这几年新选的人材,要废掉一大半了。大家被您的任性弄得下不来台,您要再多嘴,我们辞职,您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皇帝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方才他一时激动,插了一小口,丞相们已经警觉了。现在他还要再说话,丞相们的眼刀顿时削了过来。 皇帝憋屈地坐了回去。 祁7樱食滔骸澳阍趺此担炕挂愕淖娓福俊 “赤诚之心,天然生就,不用学,”程犀毫不畏惧地回望祁案笙挛q运侍9苹笕诵恼撸┦醵选s腥送形椅誓痪浠啊桓鑫迨嗨甑睦夏腥耍窃趺从辛嘲炎约核党墒呛缋锷6兜那宕啃“拙盏模俊 这句话刁毒刻薄,却又有趣得紧,满殿压抑的氛围之下,忧心前程的科场后辈们居然被逗得发出短促的轻笑。 燕丞相不客气地大笑:“程犀,谁让你问的?” 程犀一躬身:“其实还有几句话,‘二十岁做探花,四十岁掌吏部,哪个瞎了狗眼的说他受欺负了?也来欺负欺负我好了嘛,求欺负!’、‘当吏部尚书好有十年了吧?这些升迁上的事儿,不都是他在管吗?你们受压抑,不是他的错吗?’、‘不就是,我没当上丞相,肯定不能承认是我蠢,我得说都是你们的错吗?’、晚辈一想,还真是。” 燕丞相以笏板掩面。 李丞相喷笑一声,看了程犀一眼,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他能想的唯有一个人。话虽糙,用来打破祁钠频故呛鲜省pξ匠滔溃骸澳憬幼潘怠! 程犀漫吟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首左思的《咏史》,殿中无人不知,乃是评击魏晋九品官人法,“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新科进士们听了,心头无不一沉。 程犀道:“昔日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如今我辈读书人,无论家境如何,皆得以才学出仕,胜往昔多矣!论才取士、仕途通达,于寒门士子一直在变好,阁下如何只得出一个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要跌破头的结语? 阁下执掌铨选十年,依然如此,阁下可曾为晚辈士子做过一点努力? 我辈既承了前辈科考取士、不必论门第的恩惠,为后来者尽一份力,也是应该的。薪火相传,纵身化飞灰,火种不灭。阁下,绝不无辜!” 他此言发自肺腑,君臣等听得热血沸腾,大受感染。 与他同年的状元江渊赞一声:“好!阁下尽谈私利私欲,可敢说说大义吗?可知礼义廉耻吗?” “跟我讲礼义廉耻,说大义的,都哭着跑出去啦。你要说?”祁私t桓銮崦锏难凵瘢趴艺疲攘烁觥拔濉保疽庖丫蘖宋甯鋈肆恕 江渊:…… 江状元还真不大敢。 祁瘸靶ǎ骸氨鹑舜蛲炅说鼗闩苌侠刺枇耍氤没任依幢碇倚模肯肽梦业钡娼攀砍怂悼栈埃阕龉裁矗孔雒位姑恍寻赡悖浚 对程犀道:“你很有趣,你的身体里像还住着一个二十来岁的活泼女子。读过几天书,从书里看到过一点新鲜点子。心性从未经过洗练,斗嘴狡辩,从不让人。若生得好看些,后宅争宠,大约是能赢的。” 程犀面上一黑。 “二十岁的探花,四十岁的尚书,尚且有今日,尔等不如我者,以为将来会比我好?逃不脱的,谁都逃不脱!孔子爱颜子,四十而饿死。我之同年,如今在者,唯我与李福遇二人而已。二十年后,这里的诸位,还能剩下几人? 整顿吏治,我想过呀,想的时候我只有六品。想做,就要往上爬,往上爬可不是会考试、会说大义就行了的。那我要往上爬,做了些什么呢?要孝敬上峰,否则他会压你。要处好同僚,否则他们要坑你。钱从哪里来呢? 遇到不平之事,想将之绳之以法,哎呀,八议,他又放出来了。当然啦,你岳父活着的时候,你不用怕这个。以后,好自为之。” 祁辉倮砘嵴舛耍背寤实鄯20眩骸爸っ魑也晃薰迹菹戮褪墙喟孜掼Γ抗”菹碌某俏劾玫摹m蚍接凶铮镌陔薰剑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谢麟冷冷地接口,觉得烦透了!居然被这样一个废物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当朝廷是什么?国家养士百年,与我辈共掌天下,一旦有事,便推与陛下?都像你这般,日后君王谁敢养士?你在断后辈的青云路。 你这点眼界,活该做不到丞相。有罪认罚、愿赌服输,在这里挤兑人,真是一点担当也没有!” 祁膊簧骸斑恚以肽愀盖姿倒愦厦魇怯械模烂惨彩怯械模挥械氖橇贰1鹑苏淌破廴耍隳兀檬阎浅研住a成闲醋拧阑醺盟馈母鲎值模褪悄懔恕d愀糜懈鋈耍米疟拮犹焯斐樽拍悖悴呕崂鲜怠! 谢麟生气了,面泛朱色,才要说话,祁炊曰实坌Φ溃骸氨菹掠胫凑采笪遥俏私痰颊庑┏5饺缃瘢际俏以诮趟俏僦溃菹鲁宋业募乙担樟宋业闹埃膊桓郝唬铱刹幌攵嘟趟橇恕h盟亲甙桑勖橇牧模扛也桓遥俊 这一回,就算五位丞相真的拿出刀子来,皇帝也要说话了:“朕有什么不敢的?!你还能对朕说什么?”让他说话还好,不让他说话,只看着祁硌荩实墼娇丛奖锴矍捌靡黄: “自我下狱,还没聊过呐,要说的,多着呢。让他们下去吧,嗯?执政也走,我看到丞相,心里有气,就不能好好和陛下说话啦。” 皇帝喘着粗气,点点头。 五位丞相开始打腹稿,写告病的折子。 祁Γ克退抢肟5蠲殴厣希实厶掠惶ξ实溃骸罢娴目蘖搜剑俊 皇帝气得一个哆嗦:“朕没哭!” 祁朴频氐溃骸班拧t胨蹈菹碌幕埃衷诟闹饕饬耍菹碌奶煜赂毫宋遥菹虏辉何摇<热蝗绱宋冶惆锉菹乱换兀绾危俊 皇帝一怔,他有许多话要亲口问的,我哪里负过你?我的朝廷真的这么糟糕?你居然这样看待我的真心?不想祁此盗苏庋幕埃畔虏挥梢欢佟 “陛下,考中进士的人,大义谁不会背呢?他们都知道,说的再有道理又如何?得心里认,心里认不认,光会写,有什么用?他们要吃饭穿衣,光宗耀祖、耀武扬威。大义不能让他们如愿,所以,说得再好,也只是他们的遮羞布而已。这些人,心志已成,光凭大义,是教不好也改不了的。” “陛下,不怕他们不好,不好用的,扔了就是。臣这两日所为,已为陛下作了筛选,陛下仔细想想他们的应对,他们的脸色。这些雏儿,作戏的本事还没那么高明。从童生到秀才,单学问一样,就要裁汰掉多少人?如何中了进士,就想高枕无忧了?一年几十个进士,能做到执政的,有一个吗?废物,就别给他几十年的功夫去祸害朝廷了。” “程节的那个孙子,所奏之事确是良策。臣一旦点破此事,陛下就可以放心用了。有小人之心的是祁菹麓蠖纫谰梢涝剩墒粘滔模墒帐苛种模∷剑胛颐嵌疾皇且宦啡耍窍肱湎砜酌淼娜耍乙蚕胫溃茏龅侥囊徊健p患夷歉鲂♂套樱人厦鳎悄芘湎硖砭投ヌ炝恕! “读书人,是最会依附皇帝的。勋贵世爵世禄,根基深厚,他们比不了。他们是浮萍,要抱紧皇帝才能延续。僧道之流,养着就养着,万不可令他们干预朝政。人的野心,是慢慢养大的,僧道,也不是神仙,也是有凡心的。那个余道士,手伸得太长了。” 皇帝愣愣地点头。 “记住了?” 再点头。 祁蛄苛艘幌禄实郏徽陆螅诮青咦乓荒ㄐΓ淼屯纷阆路17Γ氨既ィ约阂豢糯蠛猛仿鏊樵谥由稀 ―――――――――――――――――――――――――――――――― “皇帝病了?”程素素冷冷地说,她很生气。她提出殿试、进士们进修的主意的时候,叮嘱过程犀,一定要先请教李丞相的。结果,程犀还是自己先提出来了,还险些被祁恿恕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险情也化解了,程素素听程犀描述的时候,还是双腿一软,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说过什么不忘初心,说过什么为生民立命,然而要是程犀因此而早早一头撞到南墙,撞个头破血流,她得后悔死! 吃这一吓,等到程犀没事的时候,她就没有好脸色给哥哥看了。 程犀微微一笑:“是啊,病了。祁暇故潜菹氯俪枇硕嗄甑拇蟪迹赖靡彩遣伊伊诵! “哼!” “幺妹,”程犀叹息着说,“你知道的,岳父大人、谢芳臣、张少安,他们个个带着幕僚。但是,岳父大人却要我先不养幕僚,为什么?” “嗯?” “一则暂且不需要,我有岳父大人教授仕途道理;二则,岳父大人说,是在练我的心性。若是什么事情都交给幕僚,哪怕幕僚说得都对,则要我何用?要自己有智计,有眼光,有决断。” 程素素讪讪地道:“我并没有将大哥看作傀儡,可是,也太险了!” 程犀道:“你有抱负,自己不能做的,殷殷期望寄托于我,有何不可?有话告诉你,你又多想了。怀疑是可以的,多疑也不好!” “多疑也多疑不过皇帝。” 程犀严肃地道:“这是怎么说话的?!” 程素素小小声吸了一口冷气,端正坐好,嘟囔着:“我看他还疑你呢。” 程犀轻声道:“才说不要多疑的。” 兄妹俩谁也不能说服谁,程素素对于皇帝,总是起着提防之心。皇帝权柄太重,余道士出手太毒,稍不留神,这是一个能坑死全家的大坑。 最后,程犀道:“我已将三郎送到玄都观去侍奉阿爹。咱们,等一等,看一看,如何?”此事主动,全不在自己手上,要看皇帝的处置。程犀不免想起祁矗惺焙蚓迹彩腔ハ嗖桓蚁嘈诺摹 程素素小声说:“那好吧。大哥的婚事,还在准备着,我拿单子来给你看。” 程犀点头。 皇帝这病来势汹汹,大半是心结。祁乃溃诨实坌纳匣铝思氐囊坏篮奂#负跻实鄣男呐闪桨肓恕 五位丞相轮流当值处理朝政,夜间便宿在宫城,又轮番上阵劝慰皇帝。 到第五日,皇帝才带着病容召集了一次朝会。 真正让程素素放下心来的,乃是余道士伏法。程犀所料很对,余道士一朝失势,仕林蜂涌而上。纵李丞相不出手,也还有旁人。 先是,一个御史出来弹劾,说的也不是余道士,而是与余道士交好之某官员,参其有魇镇之事。 这是一件大事,彻查之后发现,魇镇只是讹传,实则家中妻妾争宠,为固宠将符咒等塞到他的鞋子里。然而在彻查的时候,却又发现此官员与余道士勾结,有强买百姓田宅,骗取财物之事。像滚雪球一样,越查越是触目惊心,余道士之弟子里,乃至于有打着“可以求子,参看后宫”的旗号,仗势骗奸妇女的行径。 皇帝心情正在不好,余道士之重要性又非祁杀龋谄抢锸艿降奈2蝗绦挠玫难狭睿惩掣擞嗟朗俊0绰桑幢闼狼簦φ兑惨醇窘诘摹u账涤嗟朗炕鼓茉俣嗷罴父鲈碌模恍一实鬯盗艘痪洌骸捌妓懒耍绾尾荒芩溃俊 余道士便“畏罪自尽”了。 令下之日,程素素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这下可以将阿爹给放出来了。”程玄要约余道士打架,程犀怎么能让他闹这一场?兄妹俩便肯请师祖紫阳真人,将程玄扣在玄都观。 如今没了余道士这个大活人,估摸着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提那档子事儿,程犀的安全就更有保证了。也可以请紫阳真人不用再拘着程玄了。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情也让程素素更加放心――皇帝准了程犀所奏之事。可惜的是,翰林院的第一任掌院学士是谢丞相,而不是李丞相。 程素素终于可以安心襄助赵氏准备程犀的婚礼了。 ―――――――――――――――――――――――――――――――― 婚礼的日子渐近,除了赵氏对于自己的娘家无法及时赶到京城颇有遗憾之外,一切都很圆满。 萧夫人因先前首饰的事情,自以错疑亲家,将亲家看低,心中过意不去,凡事都与程家有商有量。李六夫妇对这门亲事更是企盼,李六的妻子常邀母女二人过府说话。 过不几次,除了两位老人家,旁人都看出几分来了――程家里,赵氏管事儿虽然稳当,然而处分起来,尚不如程素素妥贴。萧夫人不免又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忧,这样一个厉害的小姑子,再有分寸,也会令新嫁过去的嫂子,有些不方便的。 二人相处,若是一强一弱,自然和谐,都弱,也是相安无事。若二者都强,则必有摩擦。 萧夫人不动声色,暗中施为,一力赞成婆婆常邀程素素到家中来玩耍。一来既然程素素是主心骨,有些事儿与她讲更清楚方便;二来是为姑嫂相处创造条件,处得多了,万事商量起来总要好说话些;三则她也有些心疼程家兄妹的,父母都不大顶用,既是姻亲,一损俱损,也要搭把手,提点一下程素素。 程家现在的裁缝,是萧夫人给介绍的。京城上层的习惯,也是萧夫人“无意间”透露的。许多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也是萧夫人给顺手理了理的。 程素素闻弦歌、知雅意,也很配合。因皇帝崇道,这二、三十年来,道门势大。然而在老一辈妇人的习惯里,她们对佛寺也很上心。萧夫人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常礼佛,萧夫人如今是佛道两边烧香。程素素也因此知道,许多权贵人家,都是这样。 因程家与紫阳真人之间的关系,萧夫人也命女儿且戒了牛肉,又多与程素素往玄都观里去。李绾承萧夫人教诲,宰相之女的矜贵是有的,对事理也是明白的,程素素也将程犀的一些习惯说与李绾。 未来姑嫂之间,比将来婆媳之间的接触还要多些。 这一日,是慈恩寺住持的生日,照惯例,住持会讲经。京城士女信佛者,都往慈恩寺去听讲,萧夫人携媳妇、女儿邀赵氏母女往慈恩寺里去烧香。赵氏原还有些犹豫,她小时候,家中母亲也念佛的时候居多,自嫁了程玄,就是信道了。倒是程素素豁达些:“不过听听讲经而已,又不是要信了他。” 萧夫人出行,排场自然比程家大许多。萧夫人会处事,邀赵氏同乘,命李绾接待程素素,也不令母女俩觉出尴尬来。 到了慈恩寺,先上香,其次听讲经。开讲的时辰还差些,便是女眷们游玩的时候了。萧夫人与赵氏一道,李绾便邀程素素往后山去赏花:“玄都观建的时候,栽种的是桃花,这慈恩寺里就是杏花了。此时杏花已落,然而莲叶初长,也是很好的。莲池就在杏林下面。” 程素素笑道:“听你的。” 李绾便携了程素素的手,在仆妇拥簇之下去了杏林之下。仆妇先拿步障圈起临水的一片空地,铺上毡毯。程素素拿扇子搭在眼前,去看莲池,碧波之上,小荷才落尖尖角。 李绾的丫头过来低声对李绾道:“九娘,那边是……”原来,又有一些人家的女眷,也过来看景,见这边圈起了步障,过来打听。李绾对程素素道:“这些人,知道了也没坏处,咱们去见见。” 程素素才要答应,忽听得一阵娇呼。二人顺势望去,却见许多女眷,凑作一团,娇嗔着,你推我一下,我蹭你一下,吃吃地笑着,又作戏言。顺着她们手中团扇指点的方向,程素素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待那人走近了,程素素会心一笑――原来是他,怪不得这些姑娘围观偶像一样地围观!也算是认真的人了,心理上自然会有一点点亲自调侃之意,如果对方是谢麟的话,又不免再加上些微的得意。 带着笑容,程素素转向李绾,打算说几句笑话。却见李绾粉面含羞,双目有些痴迷又有些惆怅地看着那个身形修长的青年。 李绾看了一阵,想起自己已经订婚,不由惆怅地收回目光,要与程素素说话。冷不防对上程素素不及收回的目光。 38、君子之心 两个姑娘的表情同时变得诡异了起来。怪异得如此明显,令二人想装成没有事情发生都产生了困难。 程素素装傻的本事很到位,然而人都有死穴,程素素的死穴是她大哥。程素素很能理解李绾,谁不喜欢美人呢?她自己也喜欢啊!然而人心都是偏的――她大哥哪里不好啦?哪里比不上个小白脸了?!好吧,脸比不上。 二人表情停顿了几秒,在周围女子们的惊叹声里,完成了思想上的交流。 程素素:我没过门的大嫂对一个小白脸少女心爆了!虽然她确实是个十八岁的少女。她提到我哥时粉红泡泡都没有这么暴满全屏。 李绾:多看了谢芳臣一眼感慨人生,被未来的小姑子给发现了!她的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程素素&李绾:我该怎么办? 两人怔愣时,李绾身边的钱妈妈咳嗽了一声:“毡垫铺好了,小娘子们坐下歇歇?” 仆妇里面,钱妈妈是回神最早的,便看到这姑嫂俩犯尴尬的全过程。钱妈妈当机立断,先打断这二人,总不能一直这么傻瞪眼。 钱妈妈原是萧夫人的心腹丫环,嫁人后依旧留在李家,因萧夫人信任,派到李绾身边襄助――实是个预备给李绾的管家婆的角色。只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让两人再恢复自然。 钱妈妈焦急的当口,两个姑娘已经强行镇定了下来。前言不搭后语地你一言、我一语“这花儿开得真好看。”、“嗯,慈恩寺的荷叶粥味道也不错。” 此时,萧夫人那里遣人来寻:“夫人遇到了林老夫人,命奴婢来请二位小娘子过去见礼。” 偷觑了程素素一眼,只见她的脸色与李绾一样的为难――显然,她已经猜到了林老夫人是何方神圣了。让萧夫人特意派人来喊女儿去拜见的林老夫人,只有谢丞相的结发妻子,谢麟的亲祖母。 李绾与程素素两个,尴尴尬尬地往回走。 程素素这些日子与李绾接触,知道她也是个有分寸的人,且是大哥的婚姻感情问题,她不想给自己强行加戏,回来还是让大哥自行决定好了。 程素素拿定了主意,待客的禅房也到了。 进得院子里来,萧夫人第一个发现了不对――走的时候手拉手,来的时候抄着手。萧夫人往女儿脸上看去,见她神色有异,再看钱妈妈,一脸为难。倒是程素素,已经恢复了自然。 林老夫人已是满头华发,七十年的岁月里,除了长子早逝令她痛心,遗憾的事情屈指可数。丈夫总是压着谢麟,是她目今最大的不满。看到李绾,心中一阵唏嘘,要是给谢麟说这么个媳妇儿,也是不错的。不知道老头子中了什么邪,门当户对的不要,居然动起给出息孙子找宗女的心思来! 程素素装老实装得极其逼真,有赵氏这个真老实的亲娘在前面打底,人们很容易就认为她受赵氏的教育,也是个老实姑娘。通常情况下,人们对这样的“别人家的孩子”总是特别的宽容的。 林老夫人也不例外。见程素素粉嫩嫩一个小姑娘,带点羞涩、带点好奇,又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她多大年纪了、到京城来住得还习惯吗?程素素也是问一句、答一句,林老夫人笑道:“你家原就是京城人,住习惯了很好。京城有意思的地方多了,以后呀,你这嫂子过了门儿,让她带着你。她们娘家和我家也熟悉的,你们一起来。” 很常见的客气话,也没下帖子,说说而已。放到以往,谁都不放在心上,今天这话讲出来,李绾的脸色白了一白。 令李绾险些崩溃的是,那边住持快要开始讲经了,谢麟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寻了过来,要护送他祖母往前面去。 程素素心底对谢麟生出一丝微妙的敌意,往后退到赵氏的身边,越发显得羞涩而老实了。从谢麟进来,与萧夫人等贵妇人见礼,又因程犀之故,向赵氏问了好,到护送女眷们往出去听经,程素素心里不痛快,李绾也如坐针毡。 好容易熬到听完经各自回家,程素素坐在自家车上,脸才沉了下来――等会儿要怎么跟大哥说呢? 最终,程素素还是决定照实说。 ―――――――――――――――――――――――――――――――― 天没擦黑,程犀便到家了。才换完衣服,程素素就过来敲门。程犀奇怪地问她:“有什么大事吗?不应该呀。” 程素素慢吞吞地道:“今天去慈恩寺了。” 程犀失笑:“那又如何?你只要不佞佛,不在阿爹和师祖师伯他们面前大讲佛法,谁会与你计较这个?” “与,嗯,萧夫人母女一同去的。” 程犀右手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哦。” “那个,谢麟,陪他祖母去的。” 程犀瞪大了眼睛:“谢芳臣?你说他干嘛?嗯?”妹妹不会是看上谢芳臣的吧?她还那么小呢! “什么呀!我看大嫂看他的眼神儿可怪了。” “嗯?”程犀一点就透,“还有呢?” “啊?” 程犀慢慢地说:“就这样?” “嗯。” “那就不用管了。” “哎,哥!你……” 程犀道:“幺妹,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才与我讲。不过,这件事情不要再提啦。” “咦?” “第一,就凭一个眼神,不可为证据,也不可强行定罪于人。第二,他们两个,一个是丞相之孙,一个是丞相之女,谢、李二相,亦无不和。但凡彼此有意,便可成事。既然不成,那便是没有过往。第三,纵使曾经有什么,也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拽回来呢?”程犀压低了声音,续道,“若是有人将阿娘的旧事翻出来,你我忍心吗?” 程素素一怔:“阿娘总是身不由己。” 程犀长出一口气:“有几个女子,能由自己?岳父大人招婿之前,我从未见过她,她大概,屏风后面见过我一面。就这么定下来了。我看的是岳父大人的品格,李家在京城的风评。幺妹,婚姻结两姓之好,不是二人之好。” “那人的感情呢?就不要了吗?” “思慕之情,有,自然是好的。没有,就试着去找。虽是夫妇二人,女子总比男子要艰难许多。白乐天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虽借夫妇以讽君臣,单看这两句话,却是至理。她不负我,我不负她。” “哥――” “我这样想,别人也能这样对我的妹妹,对我的女儿,对不对?你和阿娘,我来维护,她将是我的妻子,也该由我来维护。” “怎么这些破事儿,最后都压到你身上了?我又帮倒忙了,是不是?” “礼法让我能决定你们的一切大事。那你们的事情压到我身上,有什么不对?”程犀无奈地抬起手来,给妹妹擦擦眼泪,“好啦,不哭啦,没怪你。” 程素素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呜呜地:“我才不是要刻薄她,她要不是做你娘子,谁我都跟她一块儿看美人。调戏美人也行。嘤!” 程犀喷笑:“又胡说八道了。” “那、那她要多想了,怎么办?看阿娘那样子,自己就能钻牛角尖儿里把自己憋死。” “等等看吧,我和她谈,好吗?” “告诉你,就是要你自己看着办的,”程素素抽抽噎噎地说,“我什么都没跟她聊。” “好啦,知道啦。洗把脸,让阿娘看见,又该担心你了。” 程素素道:“你还是担心担心她吧,她后来脸都白了。” “知道啦。” ―――――――――――――――――――――――――――――――― 李绾的情况,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回家途中,她与钱妈妈一辆车,钱妈妈担忧地暗示道:“不知道程家小娘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李绾苦笑道:“妈妈,你就直说她是个小人精儿,是不是已经看出来端倪了罢。” 钱妈妈讪讪地道:“虽然那是个聪明的小娘子,可也未必就不好对付了。九娘是相公心爱的闺女,姑爷也要相公提携的。” 李绾咬着下唇道:“不可这样想!凡事虽有势、有利可循,然而一旦以势利权衡他人,终将被他人以势利所欺。势利会变,仁义不会。” 钱妈妈道:“九娘说的道理,夫人也告诫过我,说陪嫁过去之后,不可以瞧不起姑爷家。可眼下怎么办呢?这事儿,也不能全赖九娘呀。” 李绾道:“凡事最忌自作聪明,事关重大,更不可自作主张,回去禀明父母吧,”说着,又喃喃地道,“为何一旦定了亲,我就像被套上了笼头的马?多看别人一眼,也是不行呢?” 钱妈妈吓了一跳:“九娘,话可不敢这么说!妇人本就要守妇道的。九娘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应付这小姑子。小姑子刁钻起来,比婆婆还狠的。” 李绾低下头:“还是对爹娘讲罢,哪怕受到责罚,他们总比我有办法。否则一个弄不好,阿翁阿婆也是要伤心的。” 钱妈妈一脸的心疼,她得萧夫人信赖,预备李绾出嫁时陪嫁,也知道一些李绾与谢麟的事情。 谢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与还未拜相的李丞相同朝为官,两家子女也曾见过面。门当户对的人家,异性同龄人之间也不是每个人都互相认识的,但是像谢麟这样出色的人物,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同龄人里最耀眼的。 后来,谢麟父母过世,他结庐守孝六年,出来便将荫生的名额让与堂兄弟们,自己连中三元。这样道德与才学没有任何瑕疵的人,本就该是人人称赞的楷模,更何况,他还那么的年轻、那么的好看。符合所有人对于美好少年的一切幻想。 谢麟三元及第之时,满京谈论的都是他。李家与谢家都是丞相家,若是联姻,也是门当户对的。当时,萧夫人动了结亲的念头。女孩子总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心理,即便是原本不认识的人,一旦知道了“有意与他结亲”这样的说法,就好像与这个人有了一丝丝牵连一般。如果是认识的人,这种奇异的感觉,就会更强一些。 然而李相反对,硬是将这件事情给按下来了。反对的原因就不是钱妈妈能够知道的了。 此事连李绾的兄姐都不知道,外间更是无从得知。也是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会以这种方式漏出来。无论如何讲,程犀与谢麟相比,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的。连钱妈妈,有时候也会有点点遗憾。 接下来的一路,都很沉默。到得家中,李绾不及卸妆,便请萧夫人摒去左右,将白天的事情说了。萧夫人听罢,大惊失色:“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心里还想着谢麟?你们有什么吗?” 李绾急得脸都红了:“我一向在阿娘面前长大,能有什么?” 萧夫人放下心来:“你呀你!收收你的心!” “我并没有……不过是偶然看到了……阿娘,怎么办呀?” 萧夫人道:“寻常女婿也就罢了,程家女婿有那样的渊源,只好问你阿爹了。”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李绾还是吓了一跳:“阿爹?” “不然呢?这会儿怕程家已经知道啦。” 幸亏今天李丞相不当值,回来得早,一回家便听说了些事,正解袍带的手顿了下来,问萧夫人:“你还没死心呐?” 萧夫人几十年没挨过重话,听了这一句,也是羞愤:“儿女大事,我何曾擅做主张过?” “那就好,没事的,”李丞相继续解袍带,“这件事情,顶多到女婿那里,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的。” “虽说亲家母不大管事儿,有事总听闺女的,可这样的事情不会不告诉亲家母的吧?” “你不懂,”李丞相道,“不过呀,你们心里总有疙瘩,这也不好,去吧,下个帖子,让女婿带上他妹妹,过来说明白了。” 萧夫人大惊失色:“这样的话儿,哪能拿出来摊开了讲?这私下说,都得找个僻静屋子,绕个圈子。” “那要看对什么人,对这个,不用。” 萧夫人只得答应了下来,趁没有宵禁,将程家兄妹俩请了过来。 ―――――――――――――――――――――――――――――――― 程素素常去相府,程犀与她同乘一车,有人见了也不觉得有异。到得相府,被钱妈妈引到小花厅。程素素看到钱妈妈总是不时打量自己,证实了来时路上的猜测,与程犀对望一眼。 到了小花厅,只见里面只有李丞相夫妇俩。萧夫人一摆手,钱妈妈便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李丞相道:“今日不说虚礼,有些个事儿,摊开说完,大家都省心。坐。” 萧夫人担心不已,欲言又止。李丞相却问程犀:“知道有什么事情吗?” 程犀含蓄地道:“不知您说的,是哪一件?” 萧夫人道:“都是我的不是,曾经起过意……” 程犀忽然道:“不如,让我与九娘来说说,如何?九娘必在这里,对吧?” 萧夫人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李丞相。李丞相点点头:“去吧。” 屏风后面,人影晃动,程犀起身,对李丞相夫妇一礼,大步往后面走去。 李绾心下不安,她对程犀所有的认知,除了屏风后面见过的一面,便是通过别人的描述。除此之外,再无了解。既不知道程犀是否表里如一,也不知道程犀将有什么样的言辞。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对话。 李绾鼓起勇敢,昂头问道:“郎君想说什么呢?” 程犀莞尔:“九娘不用捏拳头的。” 李绾脸上一红,呐呐地道:“我……总是我失礼。” “幺妹对我说,你们都尴尬,因不知你心中所想,她也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只好由我来讲。 没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 世人谓贤妻,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上奉父母,下安家室。有过则谏,相敬如宾。总是缺了些什么,仔细一想,那是从礼义上抠下来一个影子。有用是有用,谁问过这影子的悲喜?幺妹问我,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则夫妇二人的心意呢? 然而我与九娘,何曾照面?如何得知心意?能早些与九娘面谈,我求之不得,却又不敢对令尊大人讲,怕他要打我的。多谢九娘,给我今日的机会见面。 若九娘中意芳臣,我愿作说客。如若不是,九娘,在下程犀,有礼了。” 李绾张了张口,怔忡片刻,涩声道:“阿娘曾经动过许婚之念,阿爹不许,此事之议,不曾出过我家内门。比起外间少女,确多了一丝在意。你……我、我喜欢城东老胭脂家的桂花油……你给我带些来,我拿些书,与你换。” 39、忙忙碌碌 程犀往屏风后面会李绾,留下程素素独自面对李丞相打量的目光,以及萧夫人很隐讳的担忧。程素素安静地坐着,心里也在猜测着干嘛将她也叫了来?如果是萧夫人,她倒能理解了,然而李丞相也在,叫大哥就够了嘛! 没弄明白之前,什么话都不说才是上策。 她不慌不忙地坐着,萧夫人倒有些心乱了,以眼神示意李丞相:是你要将这小姑娘叫过来的,你倒是说话呀! 李丞相垂着眼睑,似在沉思,过了好一阵儿,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哥哥与祁纾屑妇浠埃悄闼档摹! 程素素一惊,像被轻微的电流电在了脖子上,脑袋“啪”一下挺了起来。李丞相微微点头,程犀与李绾在此时转过屏风来,李绾径往萧夫人身后站定,轻轻拉拉萧夫人的衣袖。 李丞相对程犀道:“不要小瞧了祁耍茏壤舨渴辏劬芏景 ! 程犀躬身称是。 李丞相道:“回去将祁档幕埃嫠咚伞! 程犀微窘:“您是怎么……” 李丞相微笑道:“告诉她,没有坏处,”又说程素素,“听完之后,再想想你该怎么做吧。” 程素素有些莫名,还是乖乖地点头。 李丞相指着萧夫人母女道:“有些话,还是你自己说吧,你不说出来,她们总是会多心的。” 程素素看一眼萧夫人,只见她脸上微带尴尬,李绾面上粉色未褪。抬手摸摸脸,程素素道:“哦,除了我和大哥,没人知道,”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嗯,在我眼里,那个不是要紧的人,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只是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看的,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在你们这里有多重,因为都不知道,就都想得太多。反而将事情弄得大了。” “维护兄长,是应该的。”萧夫人松了一口气。如今这个局面已是难得,再要别人如何保证,都是在添乱了。 “不是维护兄长啊,是想维护的人刚好成了我大哥啊。” 萧夫人微怔。 李丞相道:“话都说开了就好。这么晚了,还要你们特意跑这一趟,要宵禁啦,早些回去歇息吧,近来外面风平浪静,难得呀。过了一阵,怕是又要有得忙了,自己留意。” 程犀躬身受教,旋即向李丞相夫妇辞行。李绾依在萧夫人身边,与程犀眼神一碰,不由一笑。李丞相也好耐性,等程家兄妹走了,才对妻女说:“开心了?那咱们再来好好说说!” ―――――――――――――――――――――――――――――――― 那一厢,程犀不知道岳父出手了,他正被妹妹缠得很惨。 李丞相特意提起,自然会有他的道理,然而祁且桓鲆惶跎嗤匪悼尬逦恢魃蠊伲窒诺媒丛桓医踊埃实燮〉幕烨颉s锎侵瘫。滔旅妹檬懿涣恕j且韵惹白龅氖焙颍2辉峒捌床档目瘫啊 程素素也不是吃素长大的,追问两句,见程犀脸色不好,她就不问了。将脑袋往程犀肩膀上一搭,开始抽抽噎噎,什么话也不说,就假假地小声假哭。 程犀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我大哥变笨了,前几天的事儿,现在就忘了,可怎么办?他才十八岁呀――” “噗――”程犀被口水给呛到了,“咳咳咳,胡说什么!那个……祁惶醵旧啵芩党鍪裁春没袄矗俊 “呜呜呜……” “他是说我……”程犀吱吱唔唔地,将祁幕案盗顺隼矗裁炊此甑幕钇门又唷 程素素也不假哭了,人也坐直了,认真听程犀复述完,默然半晌,直到回到家里,在书房里坐下了,才说:“祁茏龅嚼舨可惺椋膊皇强柯袅场! 程犀低声道:“相骂无好话。幺妹,做人不能降格,信了他,就失了格调。” 程素素勉强一笑:“嗯。大哥,你让我再想想。今天已经晚了。” 程犀不放心地道:“幺妹,有什么难处,跟我讲,好不好?” 程素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那是当然,我有事儿,不找你,找谁?以后别嫌我麻烦就好啦。” “淘气。” 程素素吐吐舌头,提着裙子跑掉了。出了门,一转弯,脸就垮了下来。 祁飧龌斓埃牧耍 “后宅”两个字,扎得程素素肝儿疼。 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小院,被卢氏和小青接着,程素素由她们摆弄着洗脸卸妆,换衣裳躺倒。才慢慢琢磨出一点味道来。 祁彀退涠荆运钠缆垡彩侵镄模幼砸晕摹澳涣拧钡母叨雀蛄嘶乩础 她那几句话,透出来的刻薄味儿,确实不够大方。祁菜档妹淮恚陌旆u际巧媳沧由峡伪诚吕矗膊辉约撼酝浮v缴咸副母窬质遣恍〉模贫取2呗裕彩侵傅憬降模切木场12惺拢故恰昂笳钡模祷白鍪拢即思阜挚桃獾奈兜溃荒芑尤髯匀纭1仁看蠓蛎侨酚胁蛔恪 李丞相见过她,难怪要猜到是她讲的,敲打敲打她了。 再进一步想,她处的环境,就是“后宅”。基础就是这样的,再抱怨什么社会不公平,挑剔自己人身受到限制,都没什么用。等正视现实,不好顾影自怜。想在劣势的条件下做事,原本要承担的就会比别人重些。 她首先要做的,是不要被“后宅”给同质化了,否则读再多的书,也是枉然的。哪怕做着琐碎的家务,也不该让自己被驯化了。大哥处置家务也不少,依旧志存高远。 程素素咬住了被角。不能再让大哥为她操心了,挑三拣四的抱怨,才是没有长大的表现。 ―――――――――――――――――――――――――――――――― 思前想后了大半夜,程素素第二天起来却是精神奕奕的。程犀的品级,不够资每天都上朝站班,所以他离家并不早,正好全家一起用早饭。 程素素精神很好地添了两次饭,弄得赵氏十分担心:“你怎么吃了这么多?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程素素:…… 程犀:……别是给祁陌桑 程素素讪讪地放下了碗筷:“那个,想起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多吃点才好有力气哈。” 程犀失笑:“我吃饱啦,该去部里了。”说完给了程素素一个眼色――家里的事儿,你上心吧。 程素素道:“哎,等等,你娶亲的日子快到了,请柬还有要补的呢,是你自己写,还是我照着来写?”自打程犀御前露了脸儿,与他交往的人也变多了,原本发的请柬就不够,要补。 程犀道:“名单你都有,你写吧。”反正一般人也认不出来。 “那行。”程素素甩着小手绢儿,将大哥送出门。 赵氏见她有事要忙,也打起精神,将日常家务接手。 程素素将空白的请柬打开,取了名单一看,第一个就让她想打个大叉叉――谢麟。 这位仁兄既是科场前辈,又是程家上京的带路人,现在与程犀同朝为官,实在是一位避不过的人物。 程素素一个念头闪过,旋即收心:这人是应该请的,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挑剔。自己带着小心眼儿去看他,是不可以的。 收敛心神,程素素认认真真照着程犀写好的格式,给谢麟写请柬。程家要请的客人,品级都不甚高,程犀初入官场交往有限,年轻人多些。 一共抄了百多份请柬,程素素对着名单,脑子里闪过这些人的简历。除了谢麟,贺客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与程犀同年的江渊了――他是状元。然而有谢麟在,他的风头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次后,收拾完请柬,命人分送出去。接着又安排酒席,自家忙不过来,得到酒楼里预订――订厨子。与邻舍商量,请借他们家的宅院帮忙做宴客、整治酒席等等之处。 程宅街坊邻居也乐得与程家交好,都答允了帮忙。程素素又与他们作协调。 又有男傧相等,是程犀自己邀请的,原本想请道一也作一傧相,道一婉拒了了:“我还是看着师父些吧。”程素素又打点送给男傧相的谢礼。 正日子前一天是女方送嫁妆。李绾的嫂子们押队,嫁妆担子鱼贯而入,先铺了新房,其次抬入新房后面的空院落里――那里是程素素先给规划好的,给兄嫂用的小库房。 李绾的陪嫁队伍颇长,然而有一半东西却是不能送到库房的。李丞相给爱女还陪嫁了半副嫁妆的书籍!开箱一看,围观的一片哗然,以为美谈。这年头还没有活字印刷,都是手抄、雕版,一本书造价不菲,程素素小的时候,也只在有限的时间里被允许到书房看书,到现在也没有几本属于自己的书籍。 第二天一大早,程玄亲自去玄都观,将紫阳真人与广阳子、丹虚子请来。程犀拜见过师祖,才正式开始忙婚礼的事儿。 迎亲在黄昏,两家都在京城,离得也不远,程犀先在前面待客。 程素素相帮赵氏管待女眷,女眷比男客要少,来的多是程犀同年在京的家眷,赵氏应付她们,还算游刃有余。 过午后,程犀才开始准备迎亲。按着习惯,李绾穿戴着她母亲萧夫人品级的服饰,以扇遮面被迎进门。将李绾迎来之后,拜堂等事,不须细说。眼见新妇娶进门,只剩管待完宾客,送客走人,婚礼便算结束了。 张起又起哄要闹新人。自己闹还不够,伸手就扯过了谢麟:“哎,来来来,你作裁判,程道灵这却扇诗要做不好,我要取笑他的!” 40、一波未平 如果眼刀能杀人,张起已经被程素素活剐了!原本谢麟好好的就已经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了,他还硬要在这个时候将人拎出来显摆显摆。再看张起,酒已经上了脸,正在亢奋之中。 在别人的婚礼上显摆自己?谢麟含笑道:“却扇诗好不好,要新妇说了算。能考新郎者,唯新妇而已,又不是我却扇,评什么评?” “哄”一声,屋里屋外欢快地笑了起来。 却扇诗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程犀连吟三首,李绾双肩微抖,放下扇子,露出一声含羞带笑的脸。 接着便是起哄的声音:“新娘子真好看哎!” 程素素放下心来,看谢麟也顺眼得多了。与众人一道戏闹一阵儿,眼见要宵禁了,才各自散去。新婚夫妇入洞房,程素素盯着将残局收拾完,才回自己房里歇息了。 程素素一夜安眠,第二天一大早便爬了起来,急匆匆换好了衣裳,去赵氏上房,相帮赵氏准备。又要备下早饭茶点一类。 不想程犀与李绾起得也不晚,这头准备好了,那边二人已装束停当,要过来给长辈请安、正式认识家里人了。赵氏给她的见面礼,是入京后新找银楼打的一套时新样式的头面,也颇拿得出手。 程犀给李绾郑重介绍:“阿爹、阿娘……”介绍一个,李绾便跟着叫一声,奉一份礼物,一圈下来,定下来全家将来的称呼。 钱妈妈跟在后头,带着几个捧礼物的小丫头。李绾奉给长辈的,是自己做的针线,给小叔子们的是笔墨等物,程素素得的是首饰和绸缎。 李绾心知紫阳真人等于程家十分要紧,虽诸道士只是旁观,亦向他们行礼,各奉法衣道袍。 自家人改完口,就是仆妇们来行礼。程家的仆人少,李绾带过来的陪房倒有二十几个,相形之下,程家原有的仆妇便显得单薄了。 新妇给家中旧仆发完了红包,程素素也备下了给陪嫁的红包。 仆人们都改口,管赵氏叫老安人,管李绾叫大娘子,重定了称呼。 程素素见诸事毕,便请用饭,男女分开――这也是程家头回有这分桌的规矩。 李绾给长辈捧一回饭,打从她起身开始,赵氏就攒着词儿,等李绾给她送了一碗饭,终于将词说了出来:“咱家不讲这个,你坐下一起吃,一家人哪用吃两拨饭?”说完,心里松了一口气。 外间,男人们吃着饭,说笑几句,师伯们称赞程犀媳妇儿取得不错,又叹程玄一辈子狗屎运,事事不用操心。里间却静悄悄的,赵氏初次做婆婆,儿媳妇出身又好,她越发不肯多话。她不讲话,李绾新媳妇,也不好意思多言。 程素素咬着筷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冷不丁地说:“听说昨天二哥、三哥被揍了。” 李绾差点被呛到:“咳咳。” 赵氏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该!”不就是听壁脚吗? 有了开头,下面的话就很好说了,赵氏趁机道:“大郎媳妇,这家里日子浅,规矩也不重,你见识多些,有什么该收拾的,你就说。” 李绾忙说:“我年轻,还该跟阿家多学学的。” 婆媳俩一番谦让,赵氏拍板:“就这样,你慢慢儿将事将接过去。素素,你先帮你嫂子,将家务移给她,我看你也得收收心了。”嫁了人之后,日子比以前拘束了,有了嫂子的,又何尝不要老实些? 程素素道:“嗯,账本儿钥匙花名册走礼的簿子,我都预备好了。大哥假过了,我就与大嫂办交割。”说着,对李绾一挤眼睛。 李绾有些惊讶,与钱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她在出嫁之前,萧夫人等都告诫过她,新妇过门,且不要争强,先看看,再徐徐设法将家务事接到手里来。以免显得不将婆家看到眼里。 岂料婆婆和小姑子就这么一脸开心地要交账了! 程素素是真的茫然了,问道:“怎么了?不行?”诚意很足了喂…… 就是太足了!这痛快劲儿,几乎要以为程家负债累累,专等人来填坑了。李绾心里,看程素素还是略有一点不好意思的,以为自己总要再表现得好一点,才能被小姑子彻底接受。 赵氏也有些迟疑:“大郎媳妇,有难处吗?要有难处,缓缓也行。” “不不不,我……”李绾也不知道讲什么好了。这样的事情,据说萧夫人当年也遇到过。这头李丞相婚假结束去衙门,前脚出门,后脚李六一家开开心心地,连大门钥匙都交了出来。 收碗筷的时候,程素素已经愉快地决定了:“大嫂什么时候有空,咱们什么时候办交割。” 李绾:…… ―――――――――――――――――――――――――――――――― 程素素很开心。 李绾三朝回门,从娘家来就接了家务。 因为李绾接得痛快,程素素也更用心地告诉她一些家里的细节,包括赵氏等人的喜好、仆人的来历等等。李绾都记在心上,也跟她商量着涨月钱的事儿。 程素素抽抽嘴角:“账都在这里了,原是阿娘手里的例,是量入制出的。现在要添,这个就要看你啦。” 全家软饭么……程素素很有自觉。两家资源不对等,这是明摆着的,还要软饭硬吃,这就很不要脸了。所以她交账交得痛快极了。 李绾先不好意思了起来:“已是一家人,何分彼此?要因为这个,就把钥匙都给我,也很不用。” 程素素道:“就是不能亏待了自家人。谁做得多,谁的份量就重,世上的事情,莫不如此。” 李绾轻咳一声,便说了自己的计划。如何涨月钱,如何重新规划家里的布置,各人的院子、给各人添侍候的人一类。程素素冷眼看着,这排场比先前大多了,却比李绾在娘家的要减省,看李绾很有分寸,她越发不去操家里的心了。 程素素闲,赵氏更闲!有了李绾,衣食住行都上了好几个层次。哪怕不是挑剔吃穿的人,也会觉得日子过得比先前舒坦得多。赵氏最满意的,不是儿媳妇对她也很尊敬,不是儿媳妇有多么补贴家里,而是……李绾把程素素给打扮了起来! 赵氏四个孩子,就觉得对不起女儿,还是当年朱大娘子那事儿的心结。越想越觉得当年心底的动摇,真是不应该。长子出息了,女儿的婚事就能往高里走,一定要给定门称意的。儿子们反而不急,她看明白了,等考出个好功名来,才能娶到好媳妇。 如何打扮女儿,赵氏也犯愁。现在好了,有了儿媳妇,深知京城衣饰之潮流。程素素当季衣裳就换了全新的,首饰也换了更合适的。光女儿的衣饰,赵氏也补贴得起,要这么贴切,就难了。 赵氏越看李绾是越满意,有了长媳,她只要负责将女儿嫁出去,就好了嘛! 程素素全然不知道她这心事,有了嫂子,她便万事不操心,逮着李绾带过来的书籍天天看书去。程犀回家,常是兄妹俩一起窝在书房,你一本、我一本,看着还讨论讨论。十分惬意。 说来也是凑巧,程犀上的请改翰林院的奏本被皇帝重视,不少进士因而滞留京城。与程犀同年之江渊,恰在此列。 江渊因是状元,也是早早授官,半工半读,将家眷也带了过来。天子脚下,文物昌盛,名士也多。江渊的长子,今年十岁,江渊便动了念,让儿子到京里来读书。 程犀娶亲的时候,江家来贺,状元娘子看到程素素,心中登时一动――这倒是个好姑娘啊! 回到家中与江渊一讲,江渊也颇为意动。两家门当户对,一个是状元的儿子,一个是进士的妹子,江渊还是程犀的同年。年岁也相当。多么的相称啊! 江渊一想,也是可以的,便央了另一位同年,同在京中的王探花去试探程犀的口风。 程犀听了,也是一怔:“我尚不曾想过此事,此舍妹之事,有父母,不若等我回去禀过父母,如何?” 王探花笑道:“这是自然。” 程犀委实没想到要将妹子早早订下来,不过王探花既然提了,程犀也没有一口回绝,自己先悄悄到江渊儿子读书的地方看了一眼。是一个眉眼端正的小男孩儿,读书也认真,再打探得学业亦可。 才回家告诉了程玄夫妇。 程玄万事不上心,然而女儿的婚事,还是要关注一下的:“你见过那个小子了吗?” 程犀道:“是。” “看着还行?” “自家孩子,总是觉得别人配不上的。要单论起来,那个孩子还可以的。” 赵氏忙说:“要合适,就先定下来,你说行不?” 程犀顿了一下,道:“先知会幺妹一声吧。” 赵氏道:“她还小,哪知道怎么挑夫婿呀?你给她看合适了,就行。” 程犀犹豫再三,想到妹子的脾性,让妻子先和程素素透个气儿。 程素素登时傻眼了:“什么?我?不是二哥、三哥吗?” 李绾道:“谁有合适的,就是谁了。你哥哥会先去看看的,要是不好,也是不会答应的。你哥哥,你还不放心吗?” 以往要有这事儿,我哥会亲自跟我讲的。程素素瘪瘪嘴:“不要。” “为、为什么呀?”李绾看来,这门亲事还是不错的。像她这样,能抢到十几岁未婚的进士,全因她爹是宰相。到程素素要嫁人的时候,可没她这条件。程素素十一了,即便拖到十八岁再嫁,顶多七年的时光,程犀就是坐上蹿天猴,也没办法当宰相啊! “十岁的娃娃……”下不去手好吗? 李绾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你也才十一啊!” 程素素:……日!忘了! 可她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充满了浓浓的罪恶感,自己十分不恋童! “我就是不要。”程素素情知,除非江渊的儿子有十分明显的硬伤,否则这桩婚事真是天造地设,再无任何值得挑剔的地方。江渊也不是蠢人,儿子真要是个废物,也不敢递到程犀面前。 可程素素到底意难平。 李绾索性道:“要有什么不方便说出来的理由,就悄悄说与阿家,如何?” 程素素想了一下,这事儿别人都不急,大哥也很宽容,唯一的麻烦,果然还是赵氏。点点头:“好。” ―――――――――――――――――――――――――――――――― 赵氏房里,程玄、程犀都在,见她来了,赵氏笑吟吟地道:“哎呀,姑娘家,要矜持些,怎么听到事儿就跑来了?状元公的儿子,很好的啦。” 程素素先问程犀:“大哥也这样想?”要是父母和程犀点头了,这事儿她自己是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的。 程犀一看她的脸色,便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就是太妥了!程素素不想在哥哥面前无理取闹,然而……“是不是太早了?” 赵氏失笑:“这有什么早不早的?哎呀,这个话不该你姑娘家说的,该叫你大嫂好好教教你的。” 李绾只得陪笑。 程素素试探地对程犀道:“大哥,要做成事,第一要紧的是什么?” 程犀面皮一抖,赵氏催促道:“大郎,是什么?与这事儿有什么关联么?” 程犀叹气道:“江家的孩子,看起来不像短命的样子。”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赵氏对程素素板起了脸,“哪怕不乐意,也不能咒人家呀。那是个好孩子,不是么?大郎?” 程犀缓声问道:“幺妹,有什么缘由吗?” 程素素死活不说话,李绾想起自己的经历,拉过程素素耳语:“是不是,有更好的人选?只要不是天上星星,咱也试着摘摘?” 程素素哭笑不得:“大嫂,并没有的。有,我自己就去办了。” 程犀道:“若实在不想,先缓两天,如何?” “缓两年也是这样的。”程素素别过头去。 赵氏道:“你这孩子,这是中了什么邪了呢?你说,有什么不好?年纪也合,家里也是读书人家,孩子自己也读书,你大哥说,功课也不错的。你有什么好挑剔的嘛!” 赵氏忽然住了口,只见程素素满面泪良,抽抽噎噎地道:“是我不好,嘤嘤嘤嘤。我不学无术,嘤嘤嘤。我没读过几本书,七岁之后再也没上过学,嘤嘤嘤嘤。斗大字也不识得一箩筐……这不是坑人吗?” 赵氏:……好像是真的,哦? 李绾和程犀俱是无语:你不学无术?!!! 程犀道:“也罢,此议暂且不提。阿娘,让我再想想。” 赵氏道:“这,她还小,现在再开始学,也来得及,能配得上的。” 程素素一口老血,想想只要能搁置此议,被这么埋汰也行,遂老实不吭声了。只是有点对不起大哥,又让他为难了。 程犀将妹妹揪到了书房。 程素素在他面前站好,乖巧极了。程犀头痛不已:“我知你有大志向,然而,人有五伦,夫妇居其一。” 程素素小声问:“大哥,猪能上树吗?” 程犀:……你说你自己是猪吗? 沉默了良久,程犀道:“你还小,要不,就缓两年吧,世间总有好男子。遇不到,有时候不是什么缘份,全因站得不够高。登高才能望远,我会尽力带你站得高些。好吗?” 程素素鼻头一酸。 “好不好?” 大约,是不好的。 因为,第二天,程犀面前站了个青衣小帽的漂亮小男孩儿,瞪大了眼睛说:“大哥,我是你家六郎呀!” 程犀一把将这货薅了过来:“幺妹?!” 41、学堂一霸 赵氏一共生了六个孩子,算上夭折的两个,程素素正好排第六。数学不错,可性别错了! 程犀将妹子上下打量:“你这是什么奇思妙想?女扮男装?” 程素素堆起谄媚的笑:“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程犀冷静地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你年纪小,婚姻的事情上头看不明白闹脾气,也由你。原本也没想你早早定下来,不过遇到差不多的,有此一议罢了。你若不愿,也没强迫的道理。” “不是为那个事。这是我早就想到了的,”程素素老老实实地交代,“只是先前做不了。” “嗯?” “先前要这样,大哥……大约是……护不住我的。”程素素小心翼翼地答道。 程犀被气笑了:“那我就会答应你了?” 程素素绞着衣角:“是我欺负大哥来着,欺负大哥是好人,欺负大哥心疼我。恃宠而骄而已。” 她说得这么明白,程犀反而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只得说:“还是那句话,你容我想想。” 程素素道:“嗯。” 她对程犀说得是实话,就是欺负老实人,才和程犀有商有量求罩的。既然程犀答应了,她就等结果了。 等待的时候并不长,程犀先去找了程玄,送程玄去玄都观转了一圈。将程玄留在玄都观之后,再寻王探花,告知:“家父请师祖起了一卦,恐事有不谐。”王探花惋惜道:“可惜了。”便去回了江渊。 江渊那里也不过叹一回“居然不合适”。反是赵氏心中不快:“你师祖起卦不合适,这事便作罢了。可是素素这样是不行的!女孩儿家矜持,我也明白。可她也要知道阴阳调和,才是世间正理。我看她小时候也很好,很听话,从来不闹着出去瞎玩儿。这阵子帮着家里家务,也很懂事,怎么突然就不听话了?!” 程犀趁势说:“我想让她去师祖座前受训,静静心。” 赵氏犹豫着问:“这个,花朵样的女孩儿,去学道?不好罢?好人家女孩儿,哪有做僧道的?” 程犀垂下眼睑:“清净清净,是好事。” 第二天早饭,赵氏对程素素道:“你到了你师祖那里,要好好听话。” 程素素懵了:“什、什么?” 李绾轻咳一声:“你哥哥想,送你去师祖那里住几天。” “啊?哦……”程素素心里打起了小鼓,程犀没有提前通知她,这让她有些担心。 心事重重地吃完早饭,程犀便到了程素素房里,吩咐卢氏给程素素打点行装,让卢氏母女也跟着去。卢氏吓了一跳:“大郎,这是要做甚?” 程犀道:“送她去师祖那里住几天。” 卢氏见他一脸严肃,不敢多问,赶紧给收拾了箱笼。李绾跟来检查没有遗漏的物件了,悄悄拍拍程素素的手背,程素素心下大安。被塞到车里的时候,已经有些期待了。 到得玄都观,径往紫阳真人的静室里去,指了西厢让卢氏与小青去安放行李。程犀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记住了,你叫程肃,是我后来寻着的远房兄弟。再过几日,我安排你与二郎、三郎一道读书。” 程素素咧出一个笑来:“哎!哎?二哥三哥有读书的地方了吗?” 程犀沉着脸说:“李家有个学堂,算你运气好,岳父大人有个丁忧的门生,进士出身,闲居无事,便来教几年功课。” “哎!” “师祖师伯,我都说好了,你在这里就是六郎。此事要瞒着阿娘与外人,若是漏出一分,六郎就没有了,幺妹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回来!” 程犀冷冷地说:“一、不许再逞心机;二、不许伤人见血!”老实了几年,他险些忘了,他妹妹是一个能耍心眼、下狠手的货。却又东一下、西一下,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是需要有人正正经经的教她礼义了。 此时不论程犀说什么,程素素都说好。 ―――――――――――――――――――――――――――――――― 程素素先在玄都观里安顿了下来。紫阳真人自住正房,东厢是程玄暂居的地方――自从到了京城,他就常到这里来。父女俩打照面的次数,竟比原先在家里的时候还要多些。 紫阳真人照旧是不言不语,每日静坐,或看着程玄在院子里玩耍,或者听广阳子唠叨,又或者观丹虚子舞剑。程素素也抱着小板凳,坐在他脚下托着腮陪看。紫阳真人也不催她念经,也不让她做什么功课,一老一小,看着三个活宝玩耍。 紫阳真人三个徒弟,只有程玄相貌上仙风道骨,其余种种,皆是俗之又俗。丹虚子舞剑像是土匪拼刺刀,广阳子会的乐器不是古琴而是铜钹,两个破铜片打得咔咔直响。程玄并没有特别的技艺,唯有一把子力气。 这一天,紫阳真人盘膝在树荫下的石凳上坐着,日头移了,树荫偏了,程玄不欲紫阳真人劳累,连人带凳搬了三尺,脸不红气不喘。 程素素大惊:“阿爹,我都不知道你这样有力气。” 程玄道:“他们不让我显摆,卖艺的时候都……” 广阳子截口道:“你要失手将人打坏了,我们哪有钱赔?” 程素素:…… 程玄摸摸鼻子,转移了话题:“大郎今天该休沐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程犀脸色不错地过来,身后带着两个弟弟。程素素乖觉地站了地起来,好几天了,难得看到大哥脸色好。 程犀是趁着休沐有空,带着他们一同去李家学堂的。 一路上,程与程羽看了她好几眼,到底忍住了没说话。程犀道:“你们认识认识,这个就是六郎了!记着我说的话,这个现在就是六郎!你们要看好他!”二人憋屈地点头。不用大哥吩咐他们也知道这是个妹子!一定要跟同学隔离!程更是手痒得想揍她! 程素素一声不吭,自己抱着书包。小青与卢氏都没有跟过来,她是与程羽共用一个书僮。 到得李家学堂,程素素跟在程羽的后面,乖乖往里走。学堂的先生姓史,也是京城人氏。约摸四十来岁的年纪,一部长髯,很有几分飘逸的味道。见到程犀很客气,以“世兄”相称。 程犀笑道:“这是舍弟。” 史先生将这等差数列从头看到尾,不禁有些想笑:“都是钟毓灵秀之人呐!说不得,我以后要享学生的福。” 程犀连说:“谬赞。” 史先生道:“不知几位小郎君功课都如何了?” 程是秀才,主要是请教科考等方面的事,程羽与程素素皆号称童生。史先生给程出了个题目,让他先去写,却考程羽与程素素背书写字。 既然是程肃,就要与程素素的人设有明显的不同。程素素早有准备,伸出左手来,执笔默写史先生要诵默写的内容。 程犀诧异地看着妹妹,他知道妹妹临颜、柳两家字体,然而实不知妹妹还会左手书。史先生也有些诧异,左撇子他是见过的,在这个年纪能将一笔柳体写得这样好的,也是难得的。 史先生捋须一笑:“不错不错,有这笔字,答卷必得考官欢心的。不过,只临名家字体,还是不够的。都是写楷,都是台阁体,也要有自己的字才好。” 程素素虚心受教。 答完卷,史先生粗粗一看,心中有数,笑容可掬地对程犀道:“世兄放心,交给我吧。” 从此,“程肃”就成了史先生重点关注的对象。 ―――――――――――――――――――――――――――――――― 李家学堂学生的成份分为三类,一、李家的子侄;二、李家亲戚附学来的;三、李丞相的门生或者一些慕名托门路进来的。 程素素算是“家境不好而学业优秀的”这一波,她是“九娘夫家的远亲”。受史先生重点关照,李家子侄家风淳朴、地位超然,看程犀面上,对她和气。其余同学有点眼色的,见她学业优秀,也有意交好――都被程、程羽拦在安全距离之外。 这里面,最不开心的,当数襄阳侯家的几个孩子。据说因襄阳侯蔡端家学里上一个先生辞馆,一时未曾寻着好先生,便托了李丞相,且将自家孩子送过来借读。 打头的是长房的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带着几个旁枝的,一同来听。年纪与“程肃”差不多。家中原本也不指望他们科考出仕,学业略有不足。史先生进士出身,背靠相府,对小学生们耿直得很。“程肃”受表扬,他们就受批评,天天当对照组,谁也受不了。 先生不能打,学生还是能打一打的! 然而程与程羽两个,日常便是一左一右夹着她,不令妹妹落单。总也找不着机会给“程肃”些颜色瞧瞧,只好先痛快痛快嘴,嘲笑“程肃”:“左撇子,右手不好使的小残废。” 程羽忍不住想要打人,被程素素和程拦住了。这点小毛孩子之间的矛盾,她还不放在眼里。能上学,她就很开心了。程则想的是:万万不能惹出事儿来,不然露了馅儿,大哥难做。 史先生见他们泰然若素,心中暗暗欢喜,还表扬了他们:“喜怒不形于色,好!” 将蔡家兄弟气得不轻。 说来也巧,这一年开了秋闱,史先生对程的评价是:可以一试,未必能中。然而科考就是一次一次考出来的,万一走了狗屎运呢? 程就被打包回家,考试去了。学里几个年长的学生,也被史先生赶去考试:“不考一考,知道这里头的难处,如何知道家中长辈之不易?不考一考,焉知自己的不足?” 学里便只剩下些小学生了。 学生少了,史先生也乐得清闲。授完这一天的功课,命他们自修。没了长者约束,底下说话的、打闹的,乱成一团,程羽也被李丞相几个侄孙叫到外面廊上去玩陀螺。程羽牵着妹妹一起去,程素素依着门板抱着手,看他们抽陀螺,边抽边追着陀螺跑。不多会儿,就散了。 蔡家兄弟逮着这个机会,心头一喜,互相使个眼色,打个手势,与几位族亲一道,将“程肃”一挤,挤到旁边一间空房里。 程素素初时没注意,待进了屋发现这是一间休息、用饭的房间,几张桌子,几个盆架,上头还有水盆、手巾等。就在课堂的隔壁,程素素方才就倚在这间房的房门上来着。 一看几个不怀好意的坏份子,程素素很生气,闹了矛盾,要是让哥哥们知道了,她读书的事儿十有八、九要黄。 得给这几个小兔崽子点教训! 大家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这是一个人类一生中,女生体力可以完爆男生的时间段,打架,她保证自己不会吃亏。程素素迅速作出了判断。 退一万步,打不过,可以大喊一声。隔壁就是教室,先生不定啥时就来了,同学都在外面玩呢。这样也要在被领回家之前,让这群兔崽子知道疼! 岂知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孩子,校园霸凌也是别具一格的。分工很明确,锦衣华服的弟兄俩,抱着手坐在一张桌子边坐着,左边坐着的着红的蔡七郎,右边是着紫的蔡八郎。四个跟班将门一堵,断了退路。程素素一看就乐了,这四个的身材,正好是“高矮胖瘦”四样。 蔡七郎与蔡八郎不知学的的谁,端足了架子。 蔡七郎道:“八郎,你说。” 蔡八郎道:“插上门!别让他跑了!” 程素素挑挑眉:“我干嘛跑?” 蔡八郎嘿嘿一笑:“打一打,你就会跑了。” 程素素认真地说:“打人是不好的。” 蔡七郎道:“好吧,那就不打了。” 蔡八郎惊讶地问:“七郎?不是说要教训教训这个小残废的吗?” “你跪下求饶吧!别让我们做不好的事儿,大圣人!”蔡七郎压低着声音,笑着说,“你喊一声试试,喊破喉咙,看看有谁来救你!” 高矮胖瘦小声鼓噪:“跪下磕头!跪下磕头叫爷爷!” 词汇贫乏得紧!程素素愈发觉得好笑。 蔡七郎笑道:“闹出事儿来,你还能在这里读书吗?李相公女婿家的远亲?还能再找到更好的读书的地方吗?” 这句话可戳肺管子!程素素怒火更盛,说话还是和风细雨:“你这样不好,要道歉的。” “呸!小残废!”蔡七郎被她这不紧不慢的态度给激怒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不把你打成真残废!反正他是左撇子,打她右手!” 程素素警惕地道:“我要告诉先生的,你们都会受罚的。” 蔡八郎笑了起来:“敢告诉先生,告一次状,我再补打你一次……” “你们真是生活幸福的小崽子啊。”幸福得都学会欺负人了!程素素一脸的感慨,语毕,突然暴起,直冲蔡八郎而去。一个窝心脚,将蔡八郎踹翻在地! 蔡八郎一脸懵逼,不知道先前还一副好学生模样的小白脸,怎么就到眼眉前了!还这么能打!这跟说好的不一样!程素素哪里会给他反应的时间?扑过去骑在他身上就是一顿王八拳!第一拳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掏在蔡八郎的鼻子上。 轰!鼻端流出两道血来。余下五人都吓傻了。 程素素不慌不忙,薅着他头上戴着小冠的发髻开始撞地。“咚咚咚”连撞三下,再下死力狠狠往蔡八郎大腿上一掐!蔡八郎涕泗横流,疼得喊不出声来了。 蔡七郎如梦初醒,喊一声:“八郎!”扑了过来!程素素就地一滚,避开了他,蔡七郎扶起蔡八郎一看,满脸血,登时怒气上涌:“上啊!你们有四个,他还一个,打死这个小残废!” 高矮胖瘦彼此一看,己方有四个人,胆气壮了起来,一齐扑过来。程素素从地上爬起来,又冲到了蔡七兄弟面前。 她冲得快些,一头将蔡七郎撞歪。蔡七郎原本扶着弟弟,这一歪,手一松,蔡八郎又掉到了地上。程素素扑到蔡七郎身上,不顾背上落下的拳头,只管将尖尖的指甲,塞到了蔡七郎的鼻孔里,使劲一挖!蔡七郎眼泪也掉下来了,双眼一片模糊。 她出手既狠,又只照着一个打,挖完了鼻孔,一拳捣到蔡七郎的眼睛上。蔡七郎被打得哀叫连连。高矮胖瘦四个渐渐害怕起来,慢慢停了手。程素素缓了一口气,又按着蔡七郎在地上一顿摩擦。蔡八郎此时缓了口气,骂道:“快开门,叫先生!” 四人一齐扑到门上,人多手杂,竟没能拉开门栓。程素素慢慢爬起来,将二蔡一人又送了一记窝心脚,慢悠悠走到门边。四个人被她吓得缩到了一起。程素素道:“你们喊喊试试,看喊破喉咙,有谁来救你们!”一面揪起矮子,一顿暴打! 余下三人被打懵了,没想到自己不打他了,他还要接着打。程素素打完矮子,又不紧不慢地揪起瘦子,再一顿暴打。明明有六个人,还有两个胖且高,却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等着被她打。 程素素打完这一顿,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再慢慢地踱到盆架边,就着铜盆里的水一照,自己也狼狈得紧。背上也疼,拳头也疼,慢慢伸手进盆里,洗掉手上的血痕。抄水洗脸,扯下手巾投了投,擦干净,再慢慢地整着衣裳。 襄阳侯府几个,已经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了。程素素一边理衣裳,一面问胖子和高个儿:“你们俩,是我动手,还是你们俩打一架?” 两人从未被问过这样的问题,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程素素打袖子里掏出梳子,抿了抿自己的头发,戴上头巾:“你俩打一架,谁赢了,我就不打他。要不然呢,我就辛苦一点,一人给你们一顿饱。还不动手?嗯?!” 胖子和高个儿顿时扭作一团,程素素道:“小胖,你不会挠他?掐他耳朵!”她还指挥上了。指挥的空档,扫了一眼蔡七、蔡八。 蔡七郎、蔡八郎登时吓得抱在一起发抖:“我我我……我们再也不敢了。” 程素素微微一笑:“敢告诉先生,告一次状,我再补打你们一次。我说话,可不喜欢别人当耳旁风,更不喜欢重复。” 对着盆里的水影一照,自己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正太模样了,满意地点点头。捧着水盆给蔡七兄弟:“来,洗脸。” 蔡七哆嗦着说:“有新水吗?” 程素素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俩兄弟哆嗦着将脸上的血给洗了。 程素素笑眯眯地表扬:“乖~” 督促二人将脸洗干净了,又把盆里的残水泼了。 程素素温柔地说:“你们也可以告状试试,看谁会信你们。不过呢,我说话算数的,你们告状了,我还是会打你们的。放心,我比你们厚道,不会让你们在这里读不成书的,你们不来,我跟谁玩儿呢?” 说完,拍拍手,起身,将门栓一拉:“快来人呀,快告诉先生!他们打起来了!蔡七、蔡八劝架,也被他们打了!” 蔡七、蔡八:…… ―――――――――――――――――――――――――――――――― 一个好学生说,坏学生打群架,他劝架没劝住,还挨了几个拳头。然后,班里两个富同学劝架,也被打红眼了的坏学生打了。许多同学作证,当时坏学生扭打在一起,其一个指甲上沾血,另一个脸上血迹崭新。 你信谁呢? 史先生听程素素说:“他们说什么你娘只会巴结夫人领差使拿好处……”愈发信实了程素素的话。 先安慰她:“你很好,去坐下吧。” 程羽脸上一白,他没看好妹妹,自觉理亏,低声问道:“他们还总欺负你,你管他们做什么?打你哪里了?” “背上落了些,左耳朵这里有一点。” 程羽大为紧张:“疼不疼?” “没事儿,”程素素笑眯眯地说,“我做了件好事,可开心啦。咱们拉勾,不让大哥知道,好不好?又不是咱们打架了。” 程羽一想,也对:“拉勾!还有,以后不许离开我三步!你就得拴绳儿拽着才能放心!”说完,狠狠瞪了胖子一眼。 蔡家孩子心里,程肃最可怕的便是,他编的理由,连蔡家的长辈们都信实了,自己等人说的实话反而无人相信。胖子与高个儿的母亲为此大吵一架,几乎要打起来。襄阳侯夫人也以为程素素说的属实。 蔡七才说一句:“都是程肃那个小白脸……”便被襄阳侯夫人骂了:“你个小糊涂蛋,咱家穷亲戚依着侯府吃饭的这么多,你当他们不争先?就是一家人,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些事儿。托情到了李相公面前,叫你去读书,你怎么好再说人家亲戚坏话?你那是大家公子说的话吗?粗俗! 啊!我想起来了,你一直说先生偏心这个程肃,是也不是?是不是还想趁机坑人家孩子一把呢?知道你的心眼儿多,别浪费在他身上。你是侯府公子,又不用与他们争状元!怄这个气做什么?” 蔡七又惊又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可怕。襄阳侯夫人还说他:“你长点心!” 程素素回到玄都观泡了个澡,一夜好眠,第二天起来,身上也不觉得疼了。打个哈欠,抻个懒腰,拉开房门,登时定格在了一个极蠢的模样上――他们怎么来了?! 谢麟正扶着林老夫人,跨过紫阳真人的院门往里走! 42、蛛丝马迹 程素素往内一缩,将门关上了。小青叠完被子,看到程素素将窗户开了道缝儿,正趴着看,奇道:“姐儿,你做甚?赶紧用了早饭得去学堂了。” “嘘嘘嘘――我没起晚,对吧?” 小青莫名其妙:“对呀,都是这时候起的。可你要再耽搁,就要晚啦。” “那他怎么这么早来了呢?”程素素摸下巴。 官员无不天不亮就动身进宫。学堂上课,比起官员上朝面圣,是要略晚一些的。但绝不会晚到谢麟从宫里出来,奉上祖母,再到玄都观,程素素还没出门上学! 这事儿蹊跷! 程素素等着祖孙俩进了紫阳真人的正房,才抱着书包溜了出去。溜出院门正遇到卢氏取了早饭来:“哎,姐儿……” “嘘嘘嘘――”程素素拉着卢氏往院墙外面沿墙根一蹲:“三娘,你听说谢相公家要来人见师祖吗?”她上学,卢氏母女不跟随,更兼程玄时常过来,道一也是常住这里,卢氏闲不住,也在院子里帮忙做些杂物。紫阳真人身边发生什么事,卢氏与小青该是看在眼里的。 卢氏端着托盘,想了一下道:“哪家贵人,我也记不太清了,不过,好像听广阳真人仿佛说了一句,近来往咱们观里来的贵人变多了。” 程素素将书包往地上一放,端着碗蹲墙根儿三两口扒拉完:“唔,那三娘帮我留意一下,来的有什么人。” 卢氏道:“怎么蹲这儿吃啦?姐儿这可不像大家闺秀。” “我也不是大家闺秀,”程素素将碗一搁,捞起书包,“我去上学了。三娘,我托你的事儿,千万记得。” 卢氏抱着托盘:“知道啦,慢点儿。” 程素素匆匆走了几步,遇到道一。道一伸手将她提着耳朵提了过来:“看路,走这边。” 程素素看到道一,像看到了救星:“师兄!” 道一睨她:“无事献殷勤,笑得真像奸贼。” “咳咳,”程素素咳嗽一声,“师兄,近来观里来的贵人是不是变得多了?” “当然,余道士一死,咱们这里可不就人多了吗?” 程素素一想,也对。楚王好细腰,今上崇道,余道士一倒,自然就……道一如今对她很糙,屈指弹弹她的脑门儿:“就爱瞎想,快点走,上课了!” 却说,程素素一路到了学堂,程羽将她看得死紧,果然履行了“不许离开三步”的承诺。程素素瘪瘪嘴,四下一看,蔡家兄弟今天并没有来,颇为遗憾。史先生倒是高兴,笑吟吟地:“来来来,今天给你们开开眼界。” 原来,按朝廷的规定,凡考试作文章,点作主考官的,要先做例文出来。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不学无术之人插手科考。同样的,给每个考官都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做得不好,是要被笑话的! 史先生弄了份昨天考卷的例文来,给小学生们开开眼。此时科考内容大致是经义、策问、诗赋。昨天考试的内容是诗赋,程素素的弱项。史先生念完主考的大作之后,意犹未尽:“你们也该开始作诗赋了,韵也教过你们了……” 史先生接下来说的什么,程素素已经云里雾里了!作诗!作赋!程素素一脸菜色。背名家名篇她就行了,要写出好句子来,可是难得紧!偏偏史先生对她寄予了极高的期望,鼓励道:“你底子扎实,大胆去写!” 一天下来,程素素满脑子的“十四寒”、“十五删”。到得放学的时候,程素素两眼一圈一圈的,史先生还夸她:“不错不错,才学写诗就能写出这般来,殊为难得。我再给你出一题,你回去做,明日交来就是。” 史先生看得出来,“程肃”作诗,不是天赋型的,那就要靠后天磨练,多写写嘛,写得多了就熟了,对不对? 程素素背着好大一门功课回到了玄都观,坐在车上还在念着“平仄”。 ―――――――――――――――――――――――――――――――― 回到观里,陪紫阳真人一块儿吃完饭,程素素打算回去写功课。才出紫阳真人的房门,就被道一拎了去。 程素素一脑子的韵脚,秋天了!史先生出的题目是《春》,应景的东西一概没有,就让小学生写诗,太不人道了! 第二天,程素素依旧去学堂,交了诗,被史先生指出:“这个‘春’字,重了。写《春》,不必总要提到它。”又新出一题,命她再写。 如是数日,程素素两眼全是星星,史先生却捋须而笑:“唔,有点样子了。” 蔡家兄弟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读书的,蔡七郎、蔡八郎满心的不想来上学,说出来的理由亲娘都不肯信。襄阳侯一锤定音:“老子舍了脸给李丞相讨的情,容易吗?!都给老子滚去读书!” 蔡七郎、蔡八郎带着高矮胖瘦又回来了,进门就看到“程肃”上半张脸笼罩在一片黑暗里。蔡七郎、蔡八郎对望一眼,互相以眼神鼓劲。 两位原本已经泄气了,然而家里人口众多,他们的哥哥蔡三郎闲得发慌,给弟弟们传道授业:“对付一个穷鬼,你们居然用自己上手?笨!我来教你们怎么整治穷酸。不管用再来找我!” 二蔡听了三哥的主意,悄悄从家里拿了一对宫中赐出的金杯,到了学里故意拿出来晃眼。引来一些赞叹并史先生的斥责之后,二蔡方将金杯收起来。 又趁史先生布下功课,程羽愁眉不展之机,溜到程素素桌边:“程兄,以往多有得罪。” 程羽听声望了一眼,发现他们是在道歉,又瞪了他们一眼,收回眼睛来,继续“作诗”。二蔡见状,请程素素到外面说话:“在里头叫他们看着了,怪不好意思的。”程羽冷不丁地说:“出去也要站在窗户边儿上,给我看着。” 蔡七郎满脸堆笑:“程三郎说的是。” 程素素将他们打量了一下,将自己腰间的匕首紧了紧,跟着出去了。二蔡在廊下窗边,往内一看,程羽正瞪大眼睛往这里看着,飞快地收回了目光。十分诚恳地道:“前几日多有得罪,是我们的不是,还望程兄海涵。区区金杯,不成敬意。” 程素素内心颇觉得好笑,二蔡这戏作得也太假了,文绉绉的台词一听就是别人写的!再者那金杯,程素素认得上头的标记――跟赵氏好些个首饰上的一样。两个未成年拿着宫里出来的东西,你能随便收吗? 里面程羽见他二人打拱作揖,又低下头去继续“作诗”。 二蔡低声下气:“我们是羡慕你学得好,才那样的,心里极想与你做朋友的。请收下此礼。”说着,要将金杯往她怀里塞。 “幼崽的世界真是有意思啊!”程素素一脸感慨! 二蔡心中大惊!“程肃”上次说完“小崽子”不等他们生气,就暴打了他们! 果然,程素素后退一步,抽出匕首――这是当年端午出事之后,应她要求拿来“压惊”的,款式是她特别指定的三棱刃。 寒光闪闪中,程素素悠悠地道:“跟家里告状了吧?是我的疏忽,只说你们要告诉先生,我就打你们。既然没告诉先生,就不好全揍了。等下你们抽个签儿,谁中了,我就打他一个。” 然后,扬声道:“我是不会代你们做功课的!给我金子也不行!学问无价!做功课是为了学东西!你们做不出诗来,先生罚你们也是为你们好!” 接着,和气地与他们谈心:“家里人给你们支招了?不知道老子开了天眼吗?你们还会挨打的。” 二蔡一脸懵逼,史先生已经拎着戒尺出来了!蔡七郎魂飞魄散,指着程素素:“他!他拿着凶器威胁我们!就是他腰里的那个刀!” 程素素乖巧地将腰间的折扇递给史先生,一脸无辜、两眼受伤地说:“是这个……” 二蔡再看她腰上,哪有什么匕首?此时,程羽冲了出来,见两个小男生盯着他妹妹腰上瞅,一人就给了一拳:“狗眼往哪儿看呢?!” 史先生沉声道:“程羽!” 程羽拖着妹妹往后站,气咻咻地:“他们两个就是坏坯!” “我是说,”史先生冷声道,“那句话叫狗眼看人低,你怎么读的书?连俚语都没学好?” 史先生身后,程素素伸出小指,慢慢地在颈间划过。二蔡双手一抖,金杯落地。史先生狐疑地拣起来,原以为是普通金器,细看之下登时大怒:“不学好!居然拿御赐的东西出来!” 二蔡先是被史先生打了手心,继而被得知“真相”的襄阳侯动了板子。招出了蔡三郎,不想蔡三郎不承认:“我才领了缺,哪有功夫理会小孩子的把戏?” 想要不上学,又被襄阳侯夫人派人押了过去:“哪怕不想读书,也不能说是被学堂赶出来的!先糊弄几天等大家忘了这事儿,咱家找着新先生了,你们就回来。” 接着是他们的三哥:“好小子,学会卖三哥了?!以后有事别找我!蠢的你们!”一人赏了一巴掌。 二蔡孤立无援,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信他们的。这下更没有人帮他们了,还要被送回来被“程肃”加倍折磨。顿生懊悔之意:要是当初没听三哥的,就好了! 懊悔也是没有用的,程素素眼下最恨的就是有人妨碍她上学!二蔡初一回来,她便诚恳而宽容地欢迎了二蔡:“二位蔡兄,这回可真的要老老实实的了。老实,就不会挨罚了。不老实,挨打也不会有人帮你们的。” 史先生心道,这话虽然直白,然而对二蔡确是最有效的劝慰。他哪里知道程素素话里的意思?二蔡是听明白了:再不老实,打死你们! 二蔡顿时又是一阵抖。 更让他们想哭的是,程素素真的拿了一把竹签――道观里这种东西很多――让他们六个人一起抽,谁抽到了下下签,要揍。高矮胖瘦傻眼了,这回没他们的事儿,为什么也要抽签? 程素素语重心长地道:“说了让你们多读点书,怎么不听话?多读书就知道什么叫连坐了。”以后谁起坏心,另外五个就能摁死他。 此后,六蔡畏之若虎,让往东不敢往西,让坐着不敢站着。被最淘气的六蔡影响,整个学堂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直觉得“程肃”虽然很和气功课也好,但是能压得住事儿,忍不住会听他的话。 自打初次揍完六蔡,不出半月,程素素一统学堂里的小学生。直到……去考乡试的大学生们回来。并且,带来一堆不太美妙的消息――本次乡试,本学堂全军覆没。 ―――――――――――――――――――――――――――――――― 史先生虽然惋惜,却接受得很快:“都知道不好考了吗?那就要接着学!来,讲范文。” 此后,学堂归于平静。期间,经过大半年的准备,初冬的时候,太子大婚,学堂也放了一天的假。程素素原本预备着这一天收拾回家的,头天放了学,就回玄都观要收拾行李。 不想卢氏一面帮她包衣服,一面说:“姐儿,你吩咐我的事儿,我都记下啦。” 程素素一愣:“哪件事儿?” “就是,两个月前,你让我记着有什么贵人来,还有那个谢状元,来了多少次的?” “怎么?” “姐儿不说,我们也只是觉得多了些人,姐儿来说,我们一留意,可奇了哩!”卢氏手上不停,口里讲了,“先是,人多了不少,这两个月,少了一些,后来,这谢状元就来得越来越多了。啊!那个齐王府,也派人来过几回。跟姐儿说,来的都是厉害的贵人,都是有眼光的,要不怎么能都被圣上喜欢呢?” 程素素一惊:“三娘,先别收拾了。”原本这事儿她都忘了,现在被卢氏一提,尤其是最后一句,她直觉得不对! “怎么?” “咱今天先不回去啦。” “怎、怎么?” “你就说,师祖和师伯,近来被召见的次数,是不是多了?” “对呀。连咱们家大官人,圣上也召见了好几次哩。” 程素素当机立断,去找广阳子讨了玄都观记载香油钱的簿子。广阳子听她要,问一句:“要这个做什么?簿子太多啦。” 程素素说:“想起一件事来,要查一查有些人的行踪。” 广阳子不再追问,让她回房等着。 过不多时,道一就抱了一撂的簿子过来:“都在这里了,你要怎么用?” 程素素道:“先找纸吧,要大些的。”拿来用墨线弹出一张大表格来,林林总总,列了好些项目,一项是官员姓名,一项是品级、职务,一项是近二十个月以来他们与玄都观的来往。程素素卷起袖子,执笔道:“咱们从头开始捋。” 先刨去平民百姓,剩下有官职的内容就好统计了。程素素很快发现,一般信道的人家,一个月也就来那么一两回,有些甚至数月一次,又或者是打发管事过来。 道一看了也皱眉――余道士伏法之后,玄都观香火更旺些,然而,这个“更旺”是新增的一些信徒的贡献居多。大部分旧信徒家往玄都观来的次数并未增多,只是有少部分人家的香油钱加了一些而已。旧信徒家往来的次数,在余道士伏法后一个月变后,下个月又趋于平稳。 程素素先找到了谢丞相家,谢丞相家添的香油钱略加了一些,近几个月往来的次数也多了,每次谢麟都来。再看李丞相家,是自从招了程犀作女婿,给玄都观的供奉才增加了的,不过近两个月,也略多了一点。 程素素倒过笔来,拿笔杆敲桌子:“有古怪!”又依次查了诸如袁皇后的娘家镇国公府,吴太后的娘家承恩侯府,香油钱也加了不少,参礼的次数也加了一些。 道一将手上的簿子翻了一翻:“这……” 程素素拿笔画了几个圈:“师兄,你看,凡来得频繁了的,贴得明显了的,无论品级高低,他们的官职都有一个特点――要么在御前,要么与圣上接触极多,总之,体察到了圣意。李丞相不算,他天生不信这些。” 道一道:“这些小官儿消息不灵,能有什么古怪?” “天下的道士,就只有两家吗?我可听说,虽然一向是余道士总向师祖挑衅,可正经的天师家姓张,还有其余诸派。师兄,你等我算一下。” “算什么?圣上喜欢的,底下人跟着喜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程素素又算了一下百分比,然后一脸凝重地将数目填在了后面:“要不是他们全都疯了,要不就是皇帝疯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数据翻了两番。 两人面面相觑,道一道:“要是观里的事,又或者家里的事,我是当仁不让,这样的事情,你还是要对你哥哥讲的。明天你不是放假吗?回家吧。现在天色已经晚了。” 程素素道:“反正明天不上学,索性熬个通宵,师兄,帮忙。” “你要做什么?” 做折线图啊,做各种统计图呀,那样更直观! 师兄妹一直忙到天色渐明,才做出一堆图表来。这些东西,任谁一眼看出去,都能发现问题了。 有关谢麟的内容,做得尤其详细,程素素的理由也很充份:“五个丞相,谁没几个孙子?在御前这么受重视的只有这一个人,既连着政事堂,又连着圣上,他的举动,必然是晴雨表。什么时候见他吃过亏?这是个狠角色,不能掉以轻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往程犀的书桌上铺图表。程犀也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爆栗子:“口无遮拦。” 说完,仔细将图表看了一回,道:“是慢慢涨上去的。” 程素素又取了一张表来:“看这个,一直涨,就没落下来过。” 程犀将图表一推:“想说什么?” “不是个好兆头啊!”程素素着,“月盈则亏的道理,大家都知道的。这变得太明显了,原因呢?在圣上?圣上变的原因呢?变成什么样子了?外间只看他崇道,他想要从三清那里得到什么呢?想得到的,就是他缺的。他缺什么呢?” 程犀叹道:“昨夜没睡,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哎?哥?”程素素惊讶出声,旋即明白了,“哥哥已经知道了?” 程犀苦笑道:“我也正在琢磨呢。据说,圣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被先帝斥责。” “咦?” “旁的,就没人知道啦。”现在看来,这个梦,应该很严重了。 “呃……那师祖和师伯知道是什么梦吗?” “不知道。你要真不累,不妨想一想,史先生对我讲,你明春可以与三郎一起考童生试,你要怎么回绝吧!” “!!!” 43、狡兔三窟 在程素素震惊的目光中,程犀道:“他是热心,要为你张罗做保的事。” 凡有意考秀才者,都需要有人做保,才能拿到入场的资格。 然而,“程肃”是没有户籍的。 “程素素”倒是有,但是性别女,是不能考科举的。 以上,是绝对不能告诉史先生的。 一旦答应了史先生,就得露馅儿,必须拒绝。可史先生对喜爱的学生青眼有加,更知道“程肃”的功课水平,除非“程肃”消失,否则必得给史先生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考试还有几个月,病遁就要从现在一路病到考试完,这几个月程素素就得失学,这是她不愿意的。奔丧也不妥,没有平白诅咒自己父母的。 程素素垂下眼睑:“史先生丁忧来的,迟早起复,混过明年,后年他也就不在这里教了。就说,我想考案首,多准备一年,更有把握些。” 程犀微叹:“也好,我去对他讲。” 程素素的心里,曾有过更加大胆的想法。在发现自己至少秀才考试比程羽的水平高之后,程素素未尝没有过“我也去考一个”的梦想。然而搜身是一个问题,户籍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此议只能作罢。 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程素素只好自嘲。唔,看来只有曲线救国,迂回搞事了。 程犀心中微微点头,将难题抛出来,也是在考验妹妹。他疼爱妹妹,甚至纵容妹妹女扮男装读书。然而,若程素素再有更加出格的想法,他就得先好好管教管教妹妹了。 妹妹考试做官,这个想法太挑战他的认知了。 程犀将桌上的图表一收,对程素素道:“此事不许外泄。” 程素素道:“我明白的,就像小时候,偷听了多少别人的忏悔文,一个字也不能泄漏出去的。” 程犀哭笑不得:“你还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你现在,没再偷听吧?” 程素素道:“这个,你得问问这京里有几个会将亏心事明明白白说出来、写下来了。” 道教里有关于忏悔的修行,也为信众做些忏悔的法事。道士念些忏悔的经文,或代写忏悔书,听信徒忏悔。程素素小的时候淘气,有时候会在烧忏悔文之前去偷看,或者偷听别人忏悔。 程素素这次搞这个图表分析,跟偷听人家忏悔,很哪个更严重一点。她分析的,乃是朝廷重臣的行踪,并且据且来推测皇帝。这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是连李丞相轻易都不能说的。 见妹妹知道轻重,程犀道:“你嫂子给你准备了新冬衣,去看看吧。这个,没收了,不许传出去,也不要教别人。” “我明白,”程素素点头,“不过,哥,你还没有幕僚吧?” “嗯?” “这些个,不外传是可以的,自家却不好丢松吧?我看挺好用的。李相公还没提醒你要先栽培些人好用吗?” 程犀道:“你好好说话。我养不养幕僚,也不是非得岳父大人批准的。幕僚可不简单,一旦招入,那是堪与妻儿相比的亲密之人。私密之事若是全瞒他,他便难以统观全局献良策。若不瞒,你想想其中的份量。 再者,我现在要幕僚,养得起好的吗?好幕僚,也会有雄心壮志的,许多都是有功名的人。我拿什么让人家现在就投效于我?” 不是将自己一切都捆在李丞相身上就好。大哥依旧这么心里有数,程素素的心情好过一些,向程犀一拱手,去寻李绾说话了。 程犀目瞪口呆,对道一说:“大哥,你看到了吗?这还是妹妹吗?这活脱脱一个弟弟!” “你惯的。” 背后这二人说话也不压低声音,程素素听得清清楚楚,一回头:“我还听着呢!” 被道一笑骂:“兔子耳朵!” 兔子耳朵好呀,兔子耳朵长,尾巴不好,尾巴长不了。 程素素决定,自己一定要长长久久的才好。她心里有一个很大胆的计划,就算程犀并不完全依靠李丞相一样。大哥虽然可靠,却也不能事无巨细,都给大哥说,让他拿主意、求他罩。 程素素先去找李绾,虽然娘家也在京城,然而李绾自嫁过来,并不能时常回娘家。程素素在李家学堂读书,回来便给她带些李家的琐碎消息。不能回家,多听听这些,心里也会觉得亲切。 待与李绾说得差不多了,程素素才央她:“好嫂嫂,护我一护,我得去见阿娘了。” 赵氏最担心程素素“没个姑娘该有的样子”,又不知道她是去女扮男装读书了。只知道女儿自从去修道了,越发没有个女孩儿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生了一个儿子”。 姑嫂两个往赵氏那里去,才转过门洞,就见多喜站在廊下。程素素待要打招呼,却见多喜自以为隐蔽地曲拳抵在唇边大声咳嗽了一下,而后大声向她们问好。程素素初时不明所以,待进了门就知道了――卢氏正在里面呢。 程素素与李绾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是在询问? 二人不动声色,只当不知道。程素素笑问卢氏:“咦?三娘也在这里,那小青姐呢?” 卢氏道:“让她放铺盖去啦。” 将此事带过。 待从赵氏那里出来,回到自己院中,卢氏才小心地对程素素道:“姐儿,老安人也不容易。” “是。” 卢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老安人还问我,姐儿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那是亲娘。姐儿出去读书的事儿,我没对老安人讲,心里,总有点儿……” 程素素当机立断:“三娘,娘自打离开老家,精神头儿就不大好,不敢让她劳神的。有些事儿,咱们能做,就别劳烦她啦。” 卢氏忙说:“哦哦,也对。” 程素素道:“不说这个了,三娘,有件事儿,还得要你去做,我也只信得过你。” 卢氏心中咯噔一下:“姐儿说。” 程素素问道:“咱还有多少钱?” 卢氏一怔,忙道:“姐儿的月钱,自打大娘嫁过来,就多啦,姐儿去读书,大娘每月又多给一吊钱的零用。姐儿花用得也少,到如今,攒下来好有三十二贯,又三百文。姐儿要用?有些东西,可以走公中账的。” 程素素道:“不是买东西,是去赁间房儿。” 卢氏吓了一跳:“什么?姐儿要那个做什么?” 程素素道:“三娘想,我现在是‘程肃’,有同学有先生的。学里人要到我家,我怎么答?带回来,娘面前就露馅儿了。带到观里,就和‘程素素’是一个人啦。所以啊,得有个窝。也不用去住,就收拾得好好的,有人找,就说出去散步了。反正,不能把两个人想成一个人,对不对?” 这就是程素素打算好的曲线中的一小段了。 给“程肃”一个完整的人设。 程肃虽然是虚构的,但有人要找的时候,一定要发现他是实的。比如史先生,比如学堂有些人,要邀程肃作诗会,投贴子不能投到程素素的房里。 除了户藉,“程肃”的一切都要是真的。 程素素小心地控制着分寸,目前的底线是――不犯法。又不伪造户籍,又不用假身份去考秀才。其他的事情,就是在她目前资源,或者说保-护-伞,能够罩着的范围内了。 她还有一个计划――即便以后长大了,不能再在李家学堂里多混了,“程肃”也可以在租来的小房子里继续活着。如果以后手头宽裕,也可能是买一个小房子,将“程肃”隐身其中,暗中指挥。 到了这个地头上才知道,性别的差别有多么的碍事。如果她现在是女生,堂堂皇皇地走进学堂,然后就要被扔出来了。程犀也要非常难做,然后拎着耳朵关她小黑屋了。 性别暴露,不是从简单模式切到困难模式而是彻底换了一个游戏! 再不服,也得面对现实。 有了“程肃”的据点,以后程犀也可能用得到。“程肃”以后即便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再出现在学堂里。也可以通过书信等,与旧日同学保持联系。李丞相的家族,处于上升阶段,姻亲、朋友家的孩子,将来绝大部分是要走上仕途的。 如此,黑户程肃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继续关注着局势。即便不通过科举,也能够参与到许多事务中去。 那样一定很有趣! ―――――――――――――――――――――――――――――――― 卢氏并不知道程素素想得这么深,只觉得程素素说得有道理:“姐儿读过书的人,想得就是周到。” “这事儿是瞒着阿娘的,就不要让她知道了。大哥大嫂已经帮我良多,不好再问他们要钱了,我的月钱,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卢氏笑道:“尽够了,只是赁房,又不是买。哎,要说,买也够了,就是地方腌h,很不好。还是往干净地方,赁两间?” “好,家什要简单的就行。你和小青姐闲来往京里逛,也好歇歇脚。不必总拘在观里。” “哎。” 卢氏到底考虑到程素素是个姑娘家,哪怕作假,也不肯与人挤,必要赁一处独门独院。这样的干净地方并不好找,卢氏直找到年关将至,许多人租约到期,要再换租客的时候,才相中了一处。 十分狭窄,却是独院儿。乃是一户人家子孙众多,分家之后间出来的小院子。几经转手,被现主人赁了出去。地方略偏僻,倒也干净,讲定了不包家俱,每月半贯,门窗一类坏了要“程肃”负责修。 左邻右舍,也都是外地人来租房,皆是与“程肃”差不多的身份,不肯与别人挤,家中略有些钱,却又不够住得十分潇洒。 临近年关,学堂里也放假了,程犀部里在做一年最后的忙碌,程素素便趁此机会,两头瞒着,带上卢氏与小青,置下了她这一处秘密窝点――写的当然是程肃的名字。这样的租约,极少有人经官府,双方画押,找个证人,点了钱、立了据,就算成了。 程素素一口气租了一年的份。 房东带他们看了院子,里面居然还有一口水井,倒是方便。虽说不包家俱,桌椅板凳硬板床,一只薄板钉的衣柜,勉强也能住人了。灶间只有一间,很阴暗。厕所却是没有的。总的来说,在偌大的京城,算是中等的住宅了。 左邻右舍,也有不曾还乡的旅者,说着五湖四海的方言。 恍惚间,程素素甚至觉得,这里比颇有威仪的相府,以及住得挺宽敞的自家宅院,都更让她感到轻松。 卢氏轻轻推了她一下:“六郎,房东走了。” “好,在这里,我就是六郎,一定不要说错了。三娘,咱们置办些家什吧。” 卢氏有些心疼:“还要花钱?又不住。” “你们要落个脚,也不能随便了,被褥要有吧?我的衣衫也要备有当季的吧?缸里放些米,墙上挂条腊肉。井上的辘轳,也换个新的吧。” 卢氏办事利落,京城的店铺年前关门了晚,半晌就将东西买齐了。又与小青动手打扫,程素素就在她们擦好的一张桌子上,放开了包袱,取出文房四宝,开始给左邻右舍写拜帖。 “程肃”也是要有社交的,不必深交,更不必让邻居融入自己的生活,但是需要让他们证实,有这么一个人。 卢氏与小青越干心里越觉得美,俨然有一种布置了自己新家的感觉。程素素写完帖子,想了想,对小青道:“小青姐,且歇一歇,从今,你叫程青好不好?” 小青看了她手里的帖子,笑道:“好呀。” 程素素对卢氏道:“家里持戒,不吃的东西,三娘要是想解馋,也是可以来这里办的,牛肉官家不给宰,别的还是行的。我这里,不禁。” 卢氏看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新房,笑道:“那可不大好。哎,没想到,咱居然将这事儿办下来了,他们知道了,必要大吃一惊的。” 程素素道:“怎么能让他们知道?大哥知道了,要打断我的狗腿的!” 卢氏:……帮她租房子是不是就算上了贼船了? ―――――――――――――――――――――――――――――――― 办成了这件事,程素素整个新年都过得很愉快。人心情好的时候,耐心就格外的多,赵氏念叨她许多话,她也愈发的宽容。赵氏始觉得送她去玄都观熏陶熏陶,也是不错的主意。 也因此,赵氏对紫阳真人越发的信服起来,更加频繁的催促程素素多往玄都观去见师祖。 程素素也乐得去玄都观。 换上新做的女装,程素素便与程玄一道去玄都观。靠程玄刷脸,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紫阳真人的静室。奇怪的是,房门关得紧紧的,道一守在门前。程玄才要问怎么回事,却听里面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不好办呐……” 程玄如遭雷击:“师父?!” 44、紫阳真人 “师父?”道一也发现了父女俩,跨前一步挡在前面。 可怜道一事事可靠,唯有力气一项在师父面前不够看,被程玄拿起来放到一边,反抗得一点作用都没有。程素素提起裙摆,跟在程玄后面蹭进了静室。道一遽然发现,自己守这个门,作用并不大。想了一下,也跟着进了门。 室内,紫阳真人在榻上坐了,广阳子、丹虚子、程犀,在两边椅子上坐着。看到程玄进来,紫阳真人微微点头:“过来坐。” 程玄有许多话要问,都被这三个字堵了回去。三步并作两步,到榻上坐了,紧紧张张地:“师父,你能说话了吗?” “不能。”紫阳真人答得干脆。 程玄有点懵,程素素已经明白了,“不能”是个多义词。 道一进门,便去倒了杯茶,道给紫阳真人润喉。 紫阳真人微微点头,啜了一口,目示广阳子。广阳子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程玄还没转过弯儿来:“什么?师父失语症好了,是好事!我……” “回来!”广阳子见师弟跳下坐榻,就要出去敲锣打鼓庆祝,赶紧喝止。 程犀低声道:“爹,此事不能张扬,会对师祖不利。”一句话便将程玄给钉住了。程玄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师祖是装的呀!程素素捂住嘴巴偷笑,心道,师祖果然是个高人! 程犀起身将门打开,静室里的人可以看到院子有无生人靠近,再将火盆往紫阳真人脚下搬。程玄看得不耐烦,跳过来一手一个,将儿子和火盆都拎到了榻前,自己往榻上一坐:“说话。” 程素素心道:肯定是师祖的策略啦,整天搞事情,下场会像余道士那么惨的! 程犀斟酌了一下措词道:“是为了躲避圣上垂问。”他们也是今天早上刚刚知道的!他就比程玄和程素素早到一小会儿,早起过来给紫阳真人问个好,谁知道就赶上这事儿了呢? 紫阳真人十几年没有开口过,语调苍老沙哑,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都连不成句子。才说了几个词,程玄就到了。 紫阳真人道:“圣上,以前,也是,贵人。” 程犀想了一下,不太敢相信地给紫阳真人翻译:“师祖的意思是,当初说圣上有贵气,并不是早早看出来他有天子气?皇子也是贵人?” 紫阳真人点点头,抱着茶碗喝了一口:“小地方,道士,眼皮浅。” 程素素一口老血,将拳头塞到了嘴巴里。这可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呀!合着就是小地方出来的纯朴道士,看到一个皇子,觉得这气质比自己见过的最大的官儿都好,就说这人有贵气,好死不死遇上这货是个皇子,这个皇子还运气好得当了皇帝…… 她以为师祖在下很大一盘棋!没想到……程素素的表情变得与程玄很像,很迷茫。 程犀委婉地道:“师祖当年是赞圣上为皇子时气度不凡,不想圣上真做了天子?” 紫阳真人又点头,摸摸喉咙:“没本事,假的,再问,说不出,不灵,要坏事。” 程犀继续给程玄翻译:“师祖是担心以后再被问卜看相,说得不对,会被问罪?” 紫阳真人微笑点头。 程犀擦汗,他与程素素的想法是一样的,紫阳真人卧薪尝胆、抚孤恤幼,在他心里是一个智勇双全又能隐忍的完人。然而真相总是这么地让人,难以评述。 程玄比儿女更不信!他的心里,师父是完美的:“可是师父,很灵啊!”而且看得超级长远的,五年、十年之后应验什么的!紫阳真人的名头,近十年,比十年之前响得多,就是因为许多年前说过的话,都应验了啊。 这个么,就更不好意思了,紫阳真人老脸微红:“多等,总能,合得上。我,活得长。” 程犀也要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了!这句话不用翻译,大家都能听得懂了。随便说一句三观正确的话,过个几年,总能有一件事情发生,能够与此言相合。紫阳真人别的本事没有,窝在玄都观里长岁数的本事还是有的。等呗,等到应验嘛! 仿佛觉得打击力度不够似的,紫阳真人很是慈爱地摸摸程玄的头:“程公,说,不会,闭嘴,让人猜。别乱说,是神仙。我也,这般,教你。” 程素素吐出了拳头,心中升起对素未谋面的祖父的无限景仰,一句话把个老实道士培养成仙师,也是厉害。 程玄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迟疑地问道:“那现在,又有难事了?接着不说话,不行吗?” 广阳子长叹一声:“就是不行。” 程犀问道:“是否与圣上连番召见有关?” 广阳子一声苦笑:“是啊!” ―――――――――――――我是倒叙――――――――――――――― 自打程素素说了小时候偷看过别人的忏悔文,皇帝再召广阳子入宫,就让他讲忏悔经。广阳子师徒天生谨慎,让讲经就讲经,多一个字也不谈。皇帝也是好耐性,也不提自己有什么懊悔事。 二人僵持到腊月里,皇帝憋不住了,问道:“如此,可诸事通顺否?” 广阳子道:“只要心诚。” “如何心诚?” 广阳子讲经之淳朴一如乃师:“有过则改。” 皇帝摆手道:“卿且去,容我三思。” 广阳子回到玄都观,也弄不明白皇帝到底想忏悔些什么。禀报了紫阳真人,又告诉了丹虚子,二人也是不解。问过程犀,程犀这个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听到的,也很茫然。 到得新年,正月里,就在昨天,紫阳真人与广阳子又被皇帝召见。师徒二人入宫,却见皇帝披着大氅,对小黄门说:“给他们拿两件厚实的斗篷,穿严实,外头冷。” 广阳子忙打个稽首:“不知圣人召见,有何吩咐?” “你们,随朕出去。” 一走便是几十里,越走越荒凉,渐渐行到一片山岭环抱之地。广阳子认出,这乃是皇陵,本朝历代帝后等皆葬在此。广阳子暗暗纳罕:圣上的万年福地已经定下,陵都修得差不多了,这又是要做什么呢? 很快,他就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 皇帝带着师徒二人,上了附近一座矮山,正好俯瞰先帝的陵寝。自从皇帝说漏了嘴,说梦到被先帝斥责之后,就再也不提梦的事了。如今却连紫阳真人也带到了先帝陵外,这个斥责恐怕不一般了。 皇帝问紫阳真人:“仙师且看,先帝之万年福地,如何?” 紫阳真人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我不能说话呀。他这一脉,于修道上的水准并不高明,心里实不想掺和。 皇帝并不移开目光:给朕看! 钦天监选的地方,那么多人盯着,有毛病早挑出来了吧?紫阳真人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假装正在认真看…… 等等! 紫阳真人皱眉,眼前这陵,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是帝后合葬之陵。在地上看不太清楚,离远登高一看,就能看到问题了。帝陵居中一些,后陵与哀太子陵在右,左边是为吴太后预备的陵寝。帝陵与后陵、哀太子陵之间,有一道隐藏的沟壑,将这一家三口隔开了。相较之下,与吴太后预备之地,中间却没有阻隔。 紫阳真人:……还真是得有个亲生的儿子,不然死了都要被欺负。先帝现在才想起来托梦骂他,真是骂晚了! 皇帝心中有鬼,这道沟是他动的手,个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先帝与元后伉俪情深,二人之子嫡子东宫,不幸嫡子早夭,元后再无所出。元后在他登基前就过世了,也不碍着他和吴太后的眼。皇帝的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个小疙瘩,后来做了皇帝,心里还是不大痛快的。皇帝要正统。虽然也是依礼法而来登基的,总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憋屈遗憾。 说来余道士其实是个挺厉害的人,居然叫他猜着了这里面的门道,拿着罗盘八卦对皇帝乱扯一通,与皇帝一拍即合,奉命挖了这个沟。余道士平时显得强势,固然与紫阳真人一脉老实有关,究其根本,余道士是个会做官的道士。 然而余道士伏诛了。皇帝近来遇到的事情有些多,上了些年纪又常做噩梦、总会想起旧事,开始反省,一下就想到了这个。 皇帝自以是做皇帝还是很合格的,所求的唯有两样:一、儿子太少了,不保险;二、想多活两年、想成仙。 连普通百姓都知道,祖坟干系子孙运程。亲爹嫡母的陵寝,那更是与子孙有关系的。 这件事是不能明说的!哪怕将错推给余道士,自己的心思也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讲!朝廷上都人精,一明说,多么的尴尬! 是以亲信重臣都觉得他近来佞于道,却都不明就里。谁知道九五之尊,心里想的会是这件事情呢?除了崇道,皇帝治国做得还算能看。 紫阳真人皱眉,做了一个很清楚的手势,这手势是他胡乱打的,反正他不能说话,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理解得错了,也怪不了他!很多事都能凭此糊弄过去。 这一回却糊弄不过去了,皇帝很认真地追问。紫阳真人只得再打一个手势,广阳子认得这是师徒间的暗号。忙上前道:“圣上,师父的意思,他还要再想想。” 皇帝将自己心虚的事儿一代入,低声问道:“是有什么不妥么?” 紫阳真人再做一次手势。 广阳子道:“圣上,容师父再琢磨琢磨。” 皇帝夸奖道:“不愧是紫阳仙师,一眼便能看出不妥来,慢慢看,不急,不急。” 这次,紫阳真人的手势,连皇帝也能看得懂了,他连连摆手,将皇帝的心也提了起来:“怎么?不妥?” 紫阳真人接着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想不明白,要回去想。纯朴又不是傻! 皇帝只好放了他们师徒回来。 ――――――――――――――倒叙完毕―――――――――――――― 然后就是现在了。 一屋子的安静。 程素素一直缩在角落里装壁花,此时也不敢随便出声。皇帝这手段,怎么说呢,忒小气,却又不能戳破。 况且谁能保证修了陵,就能子嗣繁茂起来? 紫阳真人的麻烦还在于,皇帝看起来有些小气,则哪怕皇帝子嗣少真是因此而起,紫阳真人也真的有办法挽回,谁又能保证皇帝会不会转过头来对紫阳真人不满? 天子之怒! 有些人,你知道他的隐私,他会与你亲近,有的人就不一样了!万一皇帝在这件事上是后一种呢? 其实,最好的办法,程素素以为,是让紫阳真人遁掉!可是,让一个老人抛弃现在所有的一切,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那得将一切都准备好才行。 “你们都说话呀!”先开口的居然是程玄,“有什么办法?大郎!道一!你们俩,平日里不是足智多谋的吗?” 道一的眉间打出一道深深的折痕来,看了程犀一眼,做法事糊弄人的办法,他瞬间能想出七、八条来,但是对皇帝,合适吗? 程犀迟疑地说:“如何应对,师祖师伯比我更明白道家的办法。只是有一样,我担心圣上这一回,没有耐性等到五年、十年后应验。” 紫阳真人师徒几个,也不能保证自己有什么办法。皇帝五十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可只要他活着,子嗣上的事情,皇帝要很快看效果,谁能保证?他们几个倒是笃信修道长生的,皆没有皇帝那么疯魔。他们眼里,这事更像是童生考试,能考到秀才就是进步,考状元是梦想,却也知道希望很小,一辈子当童生,也乐在其中。可皇帝非要当状元!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 程玄道:“这么难伺候,迟早出事。那就不管他了,咱们走!惹不起,躲!” 君父二人都不讲道理,程犀头痛不已:“能离开当然是最好的,然而怎么走?” 程素素轻声道:“办法,倒是有一个的。” 程犀目光扫了过来,头更疼了:“什么办法?” “从圣上眼前消失,如何?” “我也是这么说的。”程玄道。 程素素连连摆手:“我说的是,眼前,就在他眼眉前,人不见了。” 程犀道:“不要弄险。” 程素素道:“我说出来,大家听听?这不是下雪了吗?要是在大雪天,庭院里积着雪,一个人在房里,地上没有一个脚印,人不见了!会怎么样?” 程玄道:“出鬼了。” “这个人是师祖。” “升仙。”程玄改口非常快。 程犀眼前一亮,又皱起眉来:“这要如何做?什么手段,会被拆穿吗?你知道故去的容公、姬御史,都以什么扬名的吗?拆穿把戏!” “我估摸着,不大会。”除非这里流行看柯南。 程素素的办法很简单,只要紫阳真人换一身不起眼的衣裳,往角落里一站。来个人大喊一声:“仙师不见了!”余人涌入,看不到人。大家退出的时候,紫阳真人跟着退出去。玄都观里道士多,日常的袍子都是差不多的,外人很难分清。自己人里,有广阳子、丹虚子等打掩护,便容易脱身了。 “往外走的脚印多出一串。”程犀指出漏洞。 “师祖穿二师伯的鞋子,二师伯不进院子,在院门外接应。封锁院子,检查院内的脚印,院外脚印杂乱,则无人分辨,也无法再分辨了。” 到时候无论搞个新户籍,还是弄个度牒,都能有新身份。紫阳真人是“失语症”十几年,新的身份下的老者,却是会说话的。就算被找到了,也能抵死不承认,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当然,参与的人必须可靠。 “单止这样,或许有智慧之士可以破解,”程犀还是不放心,“传说里的飞升,都是什么样子的?能照着做吗?” 说到这个,道一比所有人都拿手:“要什么样的,我来想办法。”广阳子与丹虚子也献计献策,三个道士,活活商量出了一个神迹。 程犀想了想,以为可行。程玄却反对:“离开这里要去哪儿?我得跟着孝敬师父。” 广阳子斥道:“别添乱。” 丹虚子挺身而出:“我在京城很久了,想出去游历。我侍奉师父,你总该放心。” 程玄不满极了,他与紫阳真人分别多少年,才重逢没多久,就又要分开了吗?程犀道:“汉武求仙,能以公主许栾大,也能将栾大腰斩。”僧道方士的地位,从来都很虚。哪怕是寒门士子,出了事儿,舆论还会支持,仕林会救援。僧道方士就不一样了,就没见朝上有官员会捞他们。 程家留在京城,安全系数可比紫阳真人高多了。万一有事,还能出上力。 程玄心痛不已,终于哭出声来:“这都得罪哪路神仙了?刚刚过上顺心的日子,就又来这一出!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这鸟皇帝的鸟气!” 一室内竟无人反驳他,紫阳真人抚其颈背:“痴儿!痴儿!富贵,因他。昭雪,谢他。要收回,也该。我本,平庸,富贵,烫手。” 程玄扑到紫阳真人的怀里呜咽不止。 最终,这件事情被交给了程犀等人准备,程素素打包离开。预定紫阳真人消失的地方,是大家都方便操作的玄都观。一旦紫阳真人“飞升”,此处静室必会引人注目,有人来查访。程素素留少量的道袍等在观内,只说回家过年过灯节。 正月十五,雪打灯。 这天夜里,玄都观发出了红光,紫阳真人“飞升”了。榻上留着扶乩写下的一个“衤”,衣物一概没动,甚至鞋子都还在榻前端端正正的摆着。据广阳子说,紫阳真人难得要乩为皇帝请神作卜,不许旁人观看。 然后就不见了!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雪化之前,清晰的足印显示,紫阳真人真的就是在静室里消失的。皇帝派了三次使者,皆将重点放到了那个“衤”上。皇帝犹有疑问,从广阳子、丹虚子那里问不到什么,便召了程玄去问――程玄之单纯,皇帝也看出来了。 不想一提紫阳真人,程玄便哭得如丧考妣:“呜呜呜,师父走了,不要我了。”连带看皇帝的眼神也很是埋怨,仿佛皇帝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 皇帝……信了,信了自己的判断,他一早就觉得程玄不是个有城府的人。 待最热闹的时候过去,新一年的童子试,开始了。 “程肃”因对史先生发下豪语,要等一年,有把握的时候考案首。史先生细思之下,虽取笑:“你还想着三元不成?” 也有些意动,竟没有再劝说,只加紧督促程素素的功课:“想做案首,就要有个样子,一样的卷子,都合格了,谁排第一,除开字迹,还有有一样……气度!考官也是会有私心的,你的文章大气,显见能在仕途上走更远,换作是我,也愿意多送你一程。” 史先生絮絮地又说了一些要点,程素素都认真听了。她不能考试,不是还有程羽呢吗? 然而程羽这一年,却也没有中。 放榜之后便到了三月,三月三,上巳日,史先生给放了一天假――先生自己也要回家。程素素得了功夫,要彩衣娱亲,陪赵氏去赏花。这时节,大家都爱往玄都观去,玄都观的桃花是京城一绝,修的时候就比着长安玄都观的典故来的。 又邀了萧夫人等亲家女眷,一行人浩浩荡荡。不想才出门,又遇到了林老夫人,两队又并作一队。见了面,彼此一笑,都来赏花。萧夫人便提议:“可作赏花之会了,不知今年都有谁,早知道该下帖子的,借这里广阳真人的地方。” 林老夫人道:“相请不如偶遇,这样更有意思。” 自打紫阳真人“飞升”而去,玄都观声名大噪,然而紫阳真人不在了,京中贵人对玄都观的尊重之意减退了一些。似这般呼朋唤友、鸠占鹊巢而不以为意的聚会,往常是很少出现的。 也许老天觉得背了收走紫阳真人的黑锅,一定要报复一下。当林老夫人、萧夫人到了玄都观,向广阳子“借”了个赏花的最佳地点,将将铺下毡子,老天将齐王一家给送了来。 大家都是来赏花的嘛…… 45、尴尴尬尬 赵氏当时就懵了! 回到京城之后,她很是担心吊胆了一阵儿,日子久了才发现,自家跟齐王府,几乎不会产生任何交集。惆怅之余,又安下心来――不用打照面,就不会尴尬了。 她是从来都没有计划过与齐王家再次见面,要如何应对的。 当广阳子得到消息,派了个小道士来递话的时候,赵氏脸色煞白,紧张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萧夫人与林老夫人俱是皱眉,二人皆是带着儿媳妇来赏花的,左右拥簇,好不舒心。 林老夫人四个儿媳如今剩下三个,二儿媳郦氏,是现任吏部尚书的女儿。听了便小声哀叹:“今儿可千万别再堵心了。” 包括林老夫人在内,没一个反驳她的。 林老夫人清清嗓子:“安泰郡主也会来吧?那就还好。” 程素素微一挑眉,与李绾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齐王家的笑话可以看,前提是自家亲娘别出更大的难堪。因遇到林老夫人,赵氏的位子,又比二位夫人略靠后些。两人一左一右,跟在赵氏的身后。 二人打量一下赵氏,迅速使了个眼色――赶紧的,将人弄走。程素素起身凑近赵氏,对李绾使了个眼色,李绾会意点头。两人分好了工,程素素带赵氏走,李绾留下来应付。 程素素低声道:“阿娘,我头发松了,不会梳,到我先前住的地方,你给我梳梳呗。” 赵氏捏着两手冷汗,耳朵里一片嗡嗡,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程素素见她口唇微张,呼吸越来越沉重,暗叫一声不好,微用力掐了她一把。李绾亦轻推赵氏,终于将赵氏推醒。程素素又重复了一回,赵氏连连点头:“好好,那……” 李绾截断了她的话:“你们去,这里有我呢,谁家出来玩耍还像应卯一样不能走开一阵子有点儿私事?过一会儿再回来,观里桃花糕味儿不坏,回来时带点过来。”程素素会意。 赵氏跌跌撞撞起来,程素素连扶带拖,将她带离了这一片桃花林。背后,是李绾轻笑的解释:“幺妹去取桃花糕了。”夫人们顺势说起吃食来,一面略带担心地等着齐王妃到来,十分羡慕能离开的赵氏母女。 李绾最担心的事走了,反而是最轻松的那一个,心想,幺妹办事,还是能够放心的。 程素素此时很想打人! 今天是个扎堆赏花的好日子,游人众多。不与萧夫人等一道,开的人少,难免会遇到人。好在离开桃花林,赵氏腿脚渐渐硬起来,不用搀扶了,程素素便与她抄个近路,带着卢氏母女去静室那里。 岂料半道遇着了张起等人。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场合,男女之间偶遇也是常有的事情。 张起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干勋贵亲戚家的子弟。张起认得赵氏母女,先提醒了一句:“前面那是程道灵的母亲和妹妹,都收收你们的口水!” 与他同来的这一群人,细论起来人人都是表亲。都是年轻男子,听了便小声取笑道:“方才看到花魁流口水的,仿佛是你!” 双方凑近了,张起斯斯文文问个好。程素素敛衽一礼,赵氏慢了半拍也回了半礼。多少次,张起都后悔自己一时嘴贱,见完礼没有转身就走,而是问了程素素一句:“不赏花吗?” 程素素微笑答道:“去取些桃花糕来。” 张起亦笑:“啊!玄都观的桃花糕确实不错。对了,今天散朝早,你哥哥他们也要过来的。” “咦?”程素素发出一个单音词,笑容真诚了许多。大哥一来,大家都有主心骨,娘也能镇定下来。果不其然,回头一看,赵氏脸上也有了笑影。 张起道:“对呀,他们相熟的约了来赏花作诗,我们就不自取其辱了。不过有谢芳臣在,我看你哥哥也拿不到头筹的。” 两人一共五句话的功夫,掐表也没用六十秒,本以为闲话几句,互一施礼,就擦肩而过的。不想与张起同行的人里一个,他表弟迟幸,字虎臣,似乎很不耐烦。突然出声打断:“你与个小丫头说这么多做什么?她知道什么?” 张起脸上一僵,他这表弟今年十六,虽有些骄纵的脾气,却少见这般无礼!张起回头怒瞪他一眼,只见迟幸气呼呼地瞪着程素素。 程素素正在消化着“我大哥大嫂都在玄都观,然后谢麟也来了”这个仅次于“我娘来赏花,齐王两口子也来赏花”的消息。忽听得这一声,抬眼看去,是张起身后一群少年勋贵中的一员,仿佛叫迟幸的。见礼的时候不过一眼扫过,是个带点贵气的英俊少年。 完全不记得得罪过这个人,也不记得与自家有关系的人得罪过此人呀。 见程素素看过来,迟幸扬扬下巴,眼睛瞪得大大的:“赏花便赏花,真个爱花,该全神贯注。还作什么诗?多少人是借机卖弄?何如花下浅酌,舞一曲剑器?!”说着,往前跨了几步,径到了程素素面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程素素就有想把他暴打的冲动。她感觉十分莫名其妙,不知道招谁惹谁了。默念了十遍“不能惹事”,程素素将头微侧,让张起看到她脸上疑问的微笑。 张起快要疯了!这个傻表弟!一面对余人摆手,示意:都别看笑话了,快把这蠢材拉下去塞抹布!一面对赵氏母女作揖:“他小孩子家,刚才闹脾气了。跟我别扭着呢。” 同来的世家子弟们有看出来的,都在闷笑,又不好在赵氏母女面前过于表露。已经想好了回来要怎么取笑迟幸,却还是忍笑拉他:“虎臣,虎臣,你又不认得人家,别给少安添乱。” 迟幸与他们年纪相仿,武艺却是天生的比他们高明。年纪虽小,已补了军职,现在齐王麾下当差,很受齐王赏识――齐王乃是宗室里真正的有军功之人,否则皇帝与太后也不至于拗不过他。看在迟幸的家世,抑或齐王的态度上,吹捧迟幸的,简直要当他是冠军侯第二了。绰号就是“小冠军”。 这样的迟幸,几个表亲真的拉不住。迟幸没花多少功夫,就挣脱了他们,振声道:“怎么啦?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张起一个赔礼的深揖打到一半,腰上像被人打了一拳,瞬间弹直,拧身就要揍他。便在此时,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花下舞剑,不过占个意境,花下作诗,也是沾沾花香,何必厚此薄彼?” 程素素也想把这个二逼打成狗――这把声音她印象极深,谢麟来了!考虑一下路径,这是要跟大哥去大嫂她们赏花的地方了!信得过李绾,她也得考虑一些突发的状况,本来是想让小青折回去告诉李绾一声的,现在被个二逼耽误了! 中二病别在这时候犯啊! 程素素张目望去,果然,谢麟、程犀、江渊、王探花等等,程犀婚礼上出席的一干新鲜进士,都在一块儿。见到赵氏母女,也都含笑点个头,走上前来见个礼。 迟幸一声冷哼:“清谈误国!” 谢麟冤枉得紧,今天散朝早,皇帝赶着举行点仪式,他们就结伴往玄都观来。十数年来,京城士子都这么干的。到了听说祖母也来了,就约同僚一同去见个面――林老夫人赏花的地方肯定不错。 大路拥挤,抄小路又有程犀是地主,当然是好选择。岂料就遇到这样一件事。他处事圆滑,却也肯担当,并不袖手看科场新丁与背景颇深的勋贵子弟因小事怼上,便先出口。 不知道这番中规中矩并没深怼的言论不知哪里戳到了迟幸,居然被扣了顶“清谈误国”的大帽子。饶是谢麟机警过人,一时也不知道这位犯了什么病。 母亲妹子都在那里,程犀不能袖手旁观、只看谢麟出头,也说:“马上打天下,岂能马上治天下?若以天下之文皆为虚,何者为实?你说我清谈,我若说你的志向是穷兵黩武,打这嘴仗,有甚意思?何必一定要比个高下呢?” 说着,缓一口气,拿出些地主的意思来,预备劝各自散了,各玩各的去。不想就在此时,迟幸又接上了话。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迟幸挺起青涩的胸脯,大声说,说完,又瞥了程素素一眼。 这是挑衅!程素素十分生气,当着我的面,还怼我哥,你熊的!她脸上却还带着笑,口气微带迟疑地说:“萧何?” 张起捂住了眼睛。 她的回答真是太有趣了,萧何,兴汉之功第一,侯万户,赞拜不名,入殿不趋,佩剑君前,封国与汉同长。还真不是个武将! 迟幸一噎。 谢麟看明白了,程犀看明白,新来的也都看明白了。不明白的,大概就是程素素了。 程犀只觉好笑,这一番口舌官司,打得也……充满了童趣。笑道:“幺妹,你又淘气了。” 江渊等也觉好笑,齐上来打圆场,都说:“误会误会,少年气盛,有志向是应该的。我等年纪大了,今日可不是来吵架的,是不是呀?” 张起拼命点头:“是极是极!” “男儿当效冠军侯!何必等老朽?!”说完,又斜眼角斜了程素素一下。 程犀定下了基调,程素素原不想接话的,可这货的眼神实在太让人不舒服了!眼角上挑,带点居高临下味道,仿佛在逼你表态同意,实在讨厌!程素素天性吃敬酒不吃罚酒,脾气也起来了。怼一句就走,也不耽误事儿。 于是,程素素说:“可是霍去病二十四岁……” 一语未毕,进士们都大笑起来!这些人个个经史娴熟,不须程素素说完,就都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霍去病,二十四岁就死了。 张起这回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要按住他这不省心的表弟了!与张起同来的年轻人,也是存了点看热闹的心思,见迟幸越来越昏头,也都认真拉他。 赵氏目视程犀:“大郎,这……” 程犀连连摆手:“阿娘要做什么,就做去,带上幺妹!”虽然己方赢了,妹妹也不好放在这里给臭小子看! 程素素巴不得这一句,对着众人统一施礼,拖着赵氏就往静室里走。 ―――――――――――――――――――――――――――――― 然后就险些撞上一群人! 一个好奇的女声问道:“劳驾问一下,前面怎么了?”此时,程素素与赵氏离开这一团混乱不过走了十步。 程素素抬头一看,却一对约摸三十来岁的夫妇,并一对少年少女,也围着一些随从。看起来像是一家人。都是不错的相貌,男主人颇有威势,活脱脱一个龙傲天,女主人看起来颇为甜美,少男少女也是端庄大气的模样。女主人问话,旁边男主人跟着点头,也有礼貌的样子。 问她的妇人三十余岁,保养得十分不错,人的生活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妇人,明显是事事顺心且养尊处优的。看一眼就觉得很舒服,世界一片明亮,都是童话的那一种。 一眼看下去,程素素就笑得很符合对方的面孔所表达的意境,便微一颔首道:“大概是……斗气吧,他们要是闹起来,你们还换条路走吧,别蹭着了。”后一句是对这女主人讲的。 妇人笑弯了眉眼:“有热闹吗?九郎,咱们去看看。” 程素素本以为她说的是少年,不想答话的是龙傲天:“嗯。” 那少年忽然捏住了手中的折扇:“好像是虎臣?” “哎?”程素素没想到这一家四口居然是那个中二少年的熟人,看他们的眼神顿时警惕了起来,拽着赵氏就要走。一下没拽动,一回头,却见赵氏脸色惨白,双眼发直。手心里满是汗。 程素素正要说什么,只听那个妇人道:“咦?这位大姐,看着有些眼熟哩。” 赵氏却受惊一样地低下头来。 一旁的少女说:“人有相似。”她知道,她母亲记性不好,经常忘东忘西,如果自己也不记得这妇人,多半是不重要的。想知道,等下派人去探查就是了。又对程素素道了个谢,说一声:“叨扰了。” 那妇人也不在意:“也对,可能我记错了罢。” 程素素心下狐疑,拖着赵氏就要走,却听一声:“齐王殿下?” 程素素:……我去年买了个表! 程素素第一反应就是拖着赵氏跑路,然而赵氏腿又软了,程素素且没有办法扛着赵氏健步如飞,只能跟着赵氏一起被钉在那里。 十步的距离,足够“劝架”(其实只劝一人)的人看到齐王一家了。出声的又是迟幸,见到齐王,他觉得自己找到了靠山,奔出来见礼。 缓一步,后面的人都看到了眼前…… 张起从一脸的“傻货,我就看你作死”的好笑,变成了“你真的作死了”的牙痒。这两拨人里,知道赵氏经历的人并不多,就是不知道的人多才可怕,他们不会配合圆场! 譬如现在,一拥上去见齐王,又与世子等行礼。江渊等很好心,拉着程犀一道,见完礼,还要对赵氏母女一颔首。齐王妃便问道:“状元与她们认识吗?你们是哪家的?” 江渊有礼地道:“是程兄的母亲和妹妹。”他在京城有日子了,对齐王妃也略有耳闻,与这一位说话,得平实易懂。 齐王妃是真不知道程犀他妈就是当年齐王的妾,还笑着对赵氏说:“咱们都是儿女双全的,有福哎。他们也这么说我的。”说着,还捏了捏程素素的小脸蛋儿。 世子与郡主是知道的!两人的表情……反正程素素是不忍心看了,此情此景,程素素不用装就是一脸的茫然。纵有千般智计,她也觉得脸疼。 齐王倒是绷得住,一眼扫过,就转回视线冲江渊等一点头,对迟幸道:“有事,回来再说。且去赏花吧。” 齐王世子与安泰郡主交换了一个眼色,看程犀也还绷得住,便强忍尴尬与诸青年才俊问个好。 岂料齐王妃越看程素素越觉得顺眼,她女儿打小就死板得要命,吩咐管家时的气势像个嬷嬷,对母亲也常常板着脸说话,丈夫都不嫌弃她的事儿,女儿偏要管。程素素看起来就甜得多了,小脸蛋儿的手感也很不错,捏完又揉了一下。听到齐王说“赏花”,对程素素道:“要一起吗?我们去的地方,桃花开得比别处都好。来嘛!” 程犀:……幺妹! 程素素没辜负大哥的期望,反射性地回了一个笑:“哎,我要去拿桃花糕的,你们先去?”一面拼命想程素素在外人面前的人设,要天真可爱一点,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齐王妃一拍手:“我与你一道去吧?我跟你说,厨下新出来的糕饼才是最好吃的时候,一路拿过来,都凉了呢!看花不如吃糕!” 安泰郡主尴尬得要落泪了,她不知赵氏来历时,见赵氏怯懦僵硬,以为是见到贵人吓的。现在知道内情,十分担心赵氏昏倒!拉拉她哥的衣摆,齐王世子也是一时无策。 这时机太不好,程犀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换个时候,打个哈哈一笑而过就结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赵氏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她要有个闪失,大家一起难堪。 程犀的表情也绷不住了,母亲妹妹,他都有办法,可这齐王妃? 三人一齐看向齐王。 齐王是最能沉得住气的,抱着手,听程素素说:“好啊!”他也脚下一个踉跄! 程素素将赵氏的手交到卢氏手里,笑道:“阿娘刚才就说累了,那咱们走?”她也看出来了,除了齐王妃这个变量,其他人都很稳得住。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赵氏带开。 程犀一点头,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安泰郡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着上前,站到程素素身边,将她与赵氏给隔开了:“阿娘不去,我才不跟阿爹、大郎玩呢。”那一边,卢氏与小青一左一右,拖着赵氏就走。 安泰郡主看着一个永远长不大的亲娘,还有一个真的还没有长大的程素素,心道:这一关,终于过了。 冷不防迟幸却哼了一声:“就知道吃!” 程素素见赵氏已经走了,也就不用顾虑太多了,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迟幸一仰脖,傲气地给了她一个下巴。 张起两眼一闭,扑上去用体重将他压到一边:“你少说两句!” “她也没少说!” 程素素真的要暴走了,反正她现在的人设是个傻白甜:“我刚才就说了两句,有十个字吗?” “不算这句,十一个字!” 程素素眼珠子真的要掉下来了,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 46、意料之外 程素素吃这一噎,反而清醒了,心中懊悔一如张起――我跟一个傻中二拌的什么嘴?跟张起搭完话就该走掉,将这个傻货留给张起操心去! 眨眨眼睛,程素素深吸一口气,突然扭头对齐王妃道:“您还吃桃花糕吗?” 齐王妃:“啊?哦!吃啊!走?” 安泰郡主也深呼吸,笑道:“我也饿了,走吧走吧。”也不管别人说什么了,拖着齐王妃与程素素就走。程素素很配合,齐王妃见状,对齐王道:“那我们去啦,你不来?” 齐王含笑摇头:“你们玩吧。” 仆妇们急忙围随上来,走了数步,犹听到迟幸在不甘地叫嚷:“被我说中了吗?” 接话的是谢麟:“文武意气之争,古来有之。有雄心壮志者何必为难姑娘家?将相和,国家兴。一旦朝廷有事,且看效忠君王、有功社稷,如何?” 张起带头大声称赞:“正是正是,都是皇上的臣子,该一致对外,何分彼此?” 程素素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仗着自己“天真”的人设,问道:“他是不是傻?” 安泰郡主本以为程素素与她母亲是一类人,做好了陪两个熊孩子玩耍的准备,听了这句话,心放了一半儿,郑重点头:“不错,傻到家了。”赵氏看起来比齐王妃省心也有限。 齐王妃眨眨眼睛:“也不是傻……” 安泰郡主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忙说:“啊!要不要给阿爹和哥哥捎些桃花糕?” 齐王妃被她带偏了话题:“好啊。” 至少在桃花糕上,三人的目标还挺一致的。 从相见到分手,程素素发现齐王妃真是个幸福的女人,出身是低了些,然而一路顺风顺水,保持着天然的性情。三十几岁了,脸上仍然带着年龄打对折之后的天真不知愁。 分手的时候,齐王妃意犹未尽,亲自抱着食盒,对程素素道:“下回一起玩儿啊,她都不跟我玩。” 安泰郡主背锅无数,已经习惯了,对程素素道:“我留喜儿陪你去找你家人?” 程素素笑嘻嘻地摆手:“别的地方或许用,这儿我熟,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再多玩会儿。” 安泰郡主到底不放心,看到小青找过来,才哄着齐王妃离开。 程素素看到她们走远了,脸才耷拉下来,今天这一天本来是散心的,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么。小青看她很累的样子,上来扶着她在树下找了个石凳坐下:“姐儿,怎么啦?” 程素素仰头一笑:“吃累了。阿娘呢?怎么样了?” “哦,老安人吹了风,像不大好,道一真人安排了车,送回家了。我娘跟着回去了,说是回去就请郎中来看。” 程素素站起来拍拍脸:“走,洗把脸,去找大嫂,还得给她们送桃花糕呢。” 这头程素素弄完桃花糕,才出厨房没多远,林老夫人等就过来了――齐王妃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没说一会儿话,林老夫人就说自己上了年纪不经累,与萧夫人共同离开。 程素素装得若无其事:“哎?新出锅的,还没送去,怎么就来了?” 李绾笑嗔她:“这么久,饿了,行不行?” 程素素知道她这是提醒,嘟一下腮:“跟王妃、安泰郡主吃了一回。” 夫人们尽皆无语,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 这一日,什么花也没心情赏,程素素就与李绾回了家,姑嫂共乘一车,车上,程素素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李绾,末了,懊悔道:“不该与那个傻子耽误时间的,就那片刻,本来不该遇着的。” 李绾道:“难道张少安与你客气,你能不理他?”她没好意思说,婆婆当时的情况,恐怕是没办法正常应对的,只有程素素顶上。也不能怪张起看得起程犀,所以对女眷多客气两句。 两人同时沉默了。 车轮碌碌,程素素道:“家里有劳嫂嫂多操心,阿娘那里,我想想怎么和她再说说,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李绾含蓄地道:“这事情放到谁身上,也不能当成没有事。” 程素素道:“越这样,越衬得人家选得对,越要显得自己不堪。有难处,光念叨着有什么用呢?把它干了,才是正理。” “那……交给你了,我总有些不方便说的。” “好。” 二人回到家,召来卢氏问情况,卢氏话还没说完,程犀就回来了。卢氏正好两番话作一遍讲:“请了郎中,老安人不肯说话,我叫小青去把老王妈妈请了来,陪老安人说话。” 郎中正在开方子,问了方子一看,也就是郁结于心开了疏散的药。李绾张罗着付诊金抓药煎药,程素素将自己与赵氏的遭遇说了一遍。末了,自己检讨:“我不该冲动,不多搭那两句话,也就没有后来的事儿了。” “迟早有这么一遭的,”程犀口气里也有些疲惫,“幺妹,阿娘也不想这样的。” “我知道,可这个心结不解开,她后半辈子就这样过了吗?四十岁,人生才过了一半。” “她与你不一样,”程犀有些庆幸地说,“你比她看得开,她不同。多些耐心,好吗?” “我不是不耐烦,是有些愁。事情摆在那里,光躲避是不行的。可不躲,要她怎么争呢?我一想,也是有些泄气的。我得仔细想想。” 程犀也失笑:“都会好起来的。” 兄妹俩去看赵氏,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王妈妈说:“您别这样,怎么什么话都不说了呢?您倒是说句话呀。大娘很着急,姐儿跟大郎说完话也都要过来了。”又小声骂了齐王夫妇。 赵氏哽咽的声音显得悠长:“这世上要是没有我就好啦。” “这又说什么糊涂话呢?拿出以往的精神劲儿来,以往管家,多么周到利落呀。” “他们,都不认得我了!我……”赵氏如同午夜噩梦惊醒一样地坐了起来,“王妈妈,王妃说我,这个大姐看起来好眼熟。大王他,没再看一眼。他们的孩子,那么贵气,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些旧事。我经受的这些,算什么?算什么?这世上还有公道吗?” “呸!”王妈妈扭过头去轻啐一口,“她好大脸面,当年不过一婢子,见了您还要行礼的。礼也行不好,是您宽容,才没叫人打她板子。从时候起,我就看她不像好人!家生子儿,能蠢到礼都不会行?” “齐王妃,除了太后皇后,她的脸面就是最大。素素也喜欢她,跟她说话去了……” 程素素一口凉气吸到肚子里,拽着程犀的袖子,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我冤枉! 程犀哭笑不得,拍拍妹妹的背安抚她。 程素素揉着太阳穴,大步走了进去――真是听不下去了! 王妈妈一见他两个来了,眼神里有点无奈,也有一点点埋怨程素素不分敌我。程素素径往赵氏床边一坐,伸手往她额上试了一试:“还好,没烧起来。” 程犀轻声慢语,问赵氏:“阿娘觉得好些了吗?桃花糕也没吃上,师兄让我捎些过来。” 赵氏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到被子,洇湿了一小片:“你们,都知道了呀。” “啊,”程素素点了点头,“不是早就知道了的吗?” 赵氏又不说话了。 程犀道:“让阿娘静养吧,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素素道:“那你去帮大嫂,我有话跟娘说。” “幺妹!” “大哥,我们娘儿俩说说话体己话,你去忙正事?嗯?” 程犀担忧地望了程素素一眼,程素素无奈地道:“你要听也行。” 程犀真的拖了个绣墩,在母女俩身边坐了下来。 “阿娘,这就受不了了吗?每逢大朝,大哥都要来这么一遭,回回仰望他们。要是难过得哭出来,五湖四海的水化成眼泪都不够哭的。” 程犀口唇微张,程素素对他比了个住口的手势。双手扶着赵氏的肩膀:“哭要是有用的话,人还长手长脚长脑子做什么?只要有一对眼珠子就够了。 难过有什么用?公道不会自己长脚跑过来。阿翁昭雪,咱们看着是天上掉下来的,其实是李相公宦海三十年,最终争回来的。你有再多委曲,只要畏缩了,到死都见不着公道。” 王妈妈一旁拍着巴掌叫好:“哎呀,姐儿说的太对了!安人,又不是您的错!” “那是谁的错?”赵氏冷不丁地反问,“事不对,总有个错的。我是哪里不好呢?哪里做错了呢?我踏踏实实过我的日子,就挣不来公道吗?” 【这是体制问题。】程素素心道,这大约就是赵氏心中的死结了,自己以前也是不够重视的。说什么茶壶茶盖,没见着齐王的时候,一切都好,见到齐王一家,前功尽弃。得在她能理解的范围内,说得明白才行。 “娘要什么样的公道呢?” “他们不能一句话也没有呀。” “……娘对皇家,有什么误解?他们看您,是这样的,”程素素双掌隔空相对,一转,一上一下,比划出了一个落差,“离得这么远,公道是没有。地位一时难以平齐,就要风骨气度来补。您的心,得坚定起来,不能瑟瑟发抖。乞讨只能得几文钱,打劫就不一样了……” “咳咳!”程犀用力咳嗽了起来。 赵氏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心里过不去。” 程素素道:“齐王他为什么要关心那么多?他关心国事已经很忙了,上头还有亲娘亲哥,还要关心自己过痛快不痛快。与他差太远的人,他是看不到的。 他做得也不对。他要是做得对,太后就不会亲自动手,把他岳父家打成残废了。阿娘不知道吧?齐王妃的娘家,十五以上的男丁,没一个是完好的。” 赵氏不哭了:“怎、怎么回事儿?” 程素素也是万万没想到,之前说了那么多的道理,赵氏都转不过弯来。一说齐王妃娘家八卦,赵氏又活过来了。 只得答道:“打的呀。齐王贵为亲王,想要娶自己中意的人,要求不过份。太后心情不好,打废几个奴才,就更不过份了。” 有关齐王府的事情,没人敢在赵氏面前提,是以赵氏不知情。 当年,齐王仗着上过战场、立有军功,说话硬气:“我这么拼命,就是为了能自己做主。连睡谁都要你们准,当我是什么?”吴太后与皇帝拗不过他,为他收拾善后,将侧室们赐金还家,然而心中有气。 吴太后转脸就派了人到了齐王府,抓出齐王妃娘家一家老小,一顿暴打。打得十分暴虐。 吴太后说了:“不打死打废几个,你们就回来领死吧!” 齐王带着心爱的人出城玩耍,一回来就是一地血,进宫去找吴太后理论,吴太后道:“我伺候先帝和元后,生了两个儿子,在宫里苦熬了三十年,就为了不看人脸色。连打几个奴才都要你们准,当我是什么?” 齐王道:“阿娘这是,心里有气,要给儿子脸色看。可这么干,有伤天和。” “那你参我啊。”吴太后翻了个白眼。 彼时齐王妃还没得册封,正经就是王府一奴婢,合家都是奴婢,吴太后这么个打法,还真挑不出大毛病来。什么体恤人命一类,想一想吴太后遇到儿子犯浑,连御史都很同情吴太后。 吴太后的娘家亲爹,是军中小兵出身,当年战场上一去十几载。吴太后家中长女,养家糊口贴娘家,京中米贵,不得已当了宫女。她爹混成个小校回来一看,闺女进宫了,还生了皇子。登时傻眼。吴家男丁天生胆小,一阵风吹过,生怕吹掉片叶子砸破他们的头。 齐王想拿舅家报复,都下不去这个手。最后只得作罢。 程犀与程素素神地发现,赵氏的精神恢复了,还评论了一句:“为了自己过得好,连累家人,真是不应该的。” 王妈妈跟着劝道:“那是,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程素素:…… 程犀无奈地且笑且摇头,示意程素素:出去说话。 ―――――――――――――――――――――――――――――――― 二人到了书房,程犀问道:“你说的那些打劫的话,我就不追究了。我只问你,怎么想起来与阿娘说这些的?” 程素素道:“以前也觉得,给阿娘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万事不操心地养起来最好。今天一看齐王如何对王妃,忽然有所感悟。这哪里是奉养亲娘?跟养个猫狗没区别。除了作戏显得咱们‘孝’,对阿娘半分益处也是没有的。 哪怕最后转不过这个弯儿来,想不明白,以后再奉养着。现在也不能不给她这个机会的。我想试试。” “唔。” “王妈妈有句话说对了,阿娘以前管家,也是周到的,不是吗?我得认个错儿,我有时候有些瞧不上她的想法。可细想想,我除了瞧不上,也没干什么帮她的事儿。” “你想怎么做?” “先把精神头立起来,有些事做,慢慢来吧。不管怎么开的头,有了个开始就行,然后慢慢做点事情。人多想,悲春伤秋,都是闲的!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活到六十五,够一个冠军侯从生到死了。让阿娘从现在就窝囊到死,未免太残忍了。哪怕是不动声色,自己隐忍和窝囊,也是两回事儿。” 程犀笑道:“长大啦。唔,与外祖父通了信啦,他们走的时候,京里有些田宅没来得及全卖掉,还留着些。就拿这些,让阿娘且管起来,等外祖过两年回来养老。” 程素素眼前一亮:“我也正想着呢,给阿娘找什么事做,人一旦有事做,心情总会好一些的。以前又不是没管过事儿,我错啦,不该觉得她什么都做不成的。” “嗯,认得挺快。” “你小时看大人,难道不是‘愚蠢的大人’?等长大了,又觉得小孩子幼稚?” “我没有。”程犀飞快地否认。 外面传来李绾的声音:“说什么呢?这么入迷,该用饭了。” ―――――――――――――――――――――――――――――――― 随着赵氏莫名的转好,又接手了娘家的一些产业,精神日渐起色,晚辈们的表情也越来越轻松。 程素素依旧上她的课,却十分不轻松。她作出来的诗,总被史先生爱之深、责之切:“你是少年老成,不是少年老朽!”、“有谁捆住你的手了吗?你作诗的胆子大一些好不好?”、“我该让你出去找个地痞打一架,你才能有点血性!”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学堂里很是一阵哆嗦。 程素素苦逼极了,压抑着不写反诗,很痛苦啊! 连着几个月,程素素作的诗在史先生那里依旧是不合格。程犀颇觉新鲜,他妹妹读书何尝被骂过?在史先生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将程素素作的诗拿来一看,心道:其实还可以的。 哪知道史先生攒足了劲儿,想教个叫板谢麟的学生来呢? 然而这一年秋闱又开,史先生只得暂时放下“程肃”给要考秋闱的学生补课。程犀前番上奏,有了后续的结果。翰林院渐入正轨之后,政事堂商议出了规范科举。。 三年一次大比。今年秋闱,如果这些人没有考过的话,就要再多等两年,才会有下一次秋闱了。史先生认真起来十分可怕,凡能寒窗苦读二十年一气拼杀到进士的人,毅力都十分可怕。 可怕到程被他这么抽打着,居然挂在车尾考中了! 程家欢庆自不必言,学堂里也撺掇着他请客。程便在醉仙楼里订了个楼上的包间,摆两桌酒席,以谢史先生,以飨众同学。“程肃”也在邀请之列,被程羽好好看着,酒不许她吃,程羽劳心劳力,截下一壶白开水,只许她喝水。 六蔡不知内情,唯知在酒桌上联络感情是最好的,一个一个来敬她酒。“程肃”人缘不错,六蔡带头,同龄的同学见史先生与程等人在另一桌痛饮,便也在自己这一桌起哄互敬。 程素素被灌了一肚子白开水,忍不住要去找厕所。程羽听了,跳起来:“我与你同去!”众人笑道:“你们也是,去个茅房,也要一起!”程羽怒道:“我喝多了,不行吗?”程素素笑道:“你们只管喝,我们去去就回,回来换你们,别叫先生一看,桌上的人没了,都去了……” 小学生们捶桌狂笑。 兄妹二人离席,将走到楼梯口,便听到楼梯吱呀地响。 有人边上路边说话:“叫你搞事!被放到城外营里去了吧?”这是张起。 “说这些做什么?还不是你说我坏话!大王将人放到城外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今天非吃穷你不可!”这是迟幸。 程素素往下一看,顿时一缩――不好,要掉马甲! 拖着程羽要往回走,中间包厢里又蹿出几个醉鬼拦了路!情急之下,程素素只得拖着程羽,随手推开了最近的一间包厢。顺手将门一掩,脸上带笑,假装走错了,道个歉。估摸着张起他们也该走过去了,她再溜走,神不知、鬼不觉。 一抬头,笑容僵在了脸上――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 谢麟面带浅笑,只觉她这副做贼被捉的样子有趣。僵持了一阵儿,谢麟先开口,笑问:“是府上二郎考中宴请的吗?” “对对对,”程素素给个坡就下,“我跟着来看看的。走错门儿了,您忙哈。” 转身一推门,又是一僵。却是蔡七郎等不见她回来,想要巴结“程肃”便与弟弟一起出来找,一看到她,也很吃惊:“六郎,你怎么在这里了呀?”往里一看,谢麟! 这张脸是绝对不容认错的,忙也打个招呼。谢麟也认得襄阳侯家的孩子,也点头致意。 蔡七郎狗腿极了,谄笑着说:“我说呢,你们俩合该遇到一起的。这位是连中三元的谢芳臣,可厉害了呢。这个是我们学堂里学得最好的……” 我错的!我不该把他们打那么惨的!程素素咬住了拳头。 47、兄长离京 蔡七郎浑然不觉,他已经在无意之中报了大仇,这仇还是掐着七寸报的。程素素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继续读书,被谢麟发现了,李家学堂她是再也不能去了的。哪怕谢麟保密,程素素都不得不考虑这其中的风险。 蔡七郎犹不自知,将“程肃”从头夸到了脚。谢麟含地笑听着,笑得程素素一肚子白开水,都化成冷汗冒了出来。程羽本能地觉得不好,拽拽妹妹。程素素将下巴一抬,一个眼刀扫过去。 蔡七郎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打了个寒颤。全然不知自己尽力夸他,“程肃”干嘛还要生气。 谢麟将这几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忽然说:“七郎、八郎若还有事,且去,我与……六郎(?)再说几句诗。” 蔡七郎、蔡八郎巴不得这一声,一齐看向程素素,程素素点头,他二人才捡了一条命似的夺门而出。谢麟走到门口向外一看,转头笑道:“好啦,你的熟人应该已经走了。不想叫人知道,就要自己小心。近来醉仙楼都是才中的举人们请客吃酒,自家留意。” “呃……” 谢麟举起食指封在唇前:“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还是会对道灵讲的。嗯?” 程素素嘴角一抽,一拱手:“谢过兄台。” 谢麟心中好笑,也与她一拱手:“六郎,请了。” “告辞。” 程羽也匆匆一拱手,兄妹俩匆匆下楼。程羽这回反应很快,雇了辆车,将妹妹往里一塞,直接将人押回了玄都观:“你,不许再出去了!换身衣裳,咱回家去!哎,你快点呀。” 卢氏与小青见他们来得匆忙,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我换衣裳,你出去呀!”程素素郁闷地将程羽推出房间,才觉得自己要放水!回头才对卢氏道,“三娘,咱们要回家了。” 卢氏忙说:“我去找衣裳。” 一番整顿,直到程素素坐在妆台上,由卢氏给她梳头,三人才有了搭话的时间。小青端了茶来,问道:“姐儿,有急事吗?还要收拾什么?” 程素素有些丧气地道:“学堂,怕要去不成啦。” “啊?”小青瞪大了眼睛,“大郎不是许的吗?” “是呀,可是不成啦。” 小青也失落了起来,程素素在玄都观,她和卢氏也能趁机出去游玩。赁来的房子,也是她们母女去的时候居多,十分逍遥。一旦回到家里,是再没有这样的自由的。 卢氏绕着头绳:“是出什么事儿了吗?姐儿别急,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啊,我被人认出来了,嗷!” 卢氏听得一紧张,手一紧,揪紧程素素头发了。卢氏忙一松手,头发又散了下来:“这……谁呀?没闹出去吧?” 程素素揉揉头皮:“啊,得赶紧回家,将这事儿告诉大哥。大哥可担着干系呢。” 卢氏匆匆给她梳好头,一行人回到家里,家中没一个看家的。李绾一位闺中密友的丈夫,也是这一科中的举人,邀她去庆贺了。赵氏去了赵家的宅子里看着收拾家什,预备赁出去收租,也不在家。 程羽又匆匆回去醉仙楼。 好容易等到了程犀回来,程素素急忙去寻他,反将程犀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三郎呢?”程犀打量着程素素这一身与性别十分相符的打扮,猜测着。 程素素三言两语,将事情对程犀讲了。 程犀道:“襄阳侯家的孩子,这么夸你?二郎、三郎不是说,他们还说了不好听的话了吗?你给我老实交代,你都做了什么?我才不信这样的纨绔子弟,史先生说两句就能管教得好。” ――于是连先前暴打蔡氏兄弟的事情也说了。 程犀将她看了好几眼,拣张椅子坐下:“你给我站好!谢芳臣不是多嘴的人,他发现了不算大事儿。给我说说,你都背着我打了多少人!” 夭寿哦!送妹妹去读书,结果给岳父家学堂送了个小霸王! “诶?!!!”程素素心里,马甲掉了才是大事,虐几个菜瓜,还不是自己挑事儿,还打赢了,真不是个事儿。 程犀却不这么看!这才离开自己眼睛几天?就又搞事情了!程素素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地:“就姓蔡的那几个。” “到底几个?” “六、六个……” “除了说劝架挨着了的,还有几次?” “没、没了?” “你一撒谎就故意瞪大眼睛装无辜!还会眨眼!” “就……又吓唬了一次,真的,那个……呃,不是我打的。” “二郎三郎?” “不是……我让他们抽签儿,抽一个,另外的去打。” 程犀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你幸亏不能考试,考出去也是个大权奸!” 前半句很讨厌,后半句倒不错,程素素笑纳了。 对谢麟,程犀还是有把握的,此人既不是大嘴巴,也不是拿着别人一点不妥就要胁的人。然而对妹妹,就真的很头痛了:“你!匕首给我缴上来!” 程素素开始耍赖了:“我都不去学堂了,那个不给你!” “嗯?” “我回来想过了,哪怕谢麟不说出去,这窗户纸捅破了,我也不好再上学去啦。” 程犀一怔:“你不是很想去读书的吗?” “啊,”程素素抠着桌角,“那也得拎得清轻重呀,这不是能够任性的事儿。” 程犀道:“你让我再想想。谢芳臣那里,不用你去担心了。这几天,你也在家里吧。就说……喝酒吹风,病了。回老家养病去了。” 程犀才想了个借口,真实的理由就来了。算来程犀与李绾去年成婚,今年有孕也不意外。只是这一怀孕,全家上下都有些紧张,赵氏是担心自家条件不如相府那么好,亏待了儿媳妇,程素素则担心李绾年龄不大就生育,程犀怕她怀孕还耗神。 最后,程素素果断地就留在了家里。 李绾十分过意不去:“她原想读书的,我这才什么月份?家里事又不多,别耽误了她。” 程犀一声冷笑:“你就让她做些事吧,不留在家里,放到学堂里,怕要打出人命来了!” 李绾忙问因由,程犀简要将事情说了,李绾道:“幺妹之前的伤,很重吗?” 程犀一摸下巴道:“打赢了,别人几天没能上学。” “赢了就好。” 程犀也笑了:“也是,没吃亏就行……咳咳,还是不好,居然瞒着我!将她先留在家里吧,你指点指点她管理家务。凡事都是触类旁通的,即便内宅家务,也是如何用人的道理。” “好。” 程素素从此就留在了家里。对此,无论赵氏,还是程、程羽,都是松了一口气的。前者以为,姑娘家还在呆在家里,好好打扮,娇养着好。后二者则是以为“不用再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露馅提心吊胆的了”。 程羽对谢麟赞不绝口:“他可真厉害,我当时吓出一身汗来,就怕他对蔡七说什么这个不是程家的幺妹吗?没想到他居然猜出来了,是个厚道人,知道了也不声张。” 程素素对谢麟是有点成见的,明知道这事儿谢麟算厚道,可听自己亲二哥这么夸,又生出逆反的心来了:“你对厚道的要求真低。” 程认真地说:“人品确实很好,也提携后进。大哥从他那里回来,还给我带了一本,他当年写过、批过的文章。”说得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程素素:……回家都没觉得憋屈,现在感觉憋屈了。谢麟这货,真是体贴又周到,本来是程家做事出格,现在倒像是他的错似的,一下子就把她家哥哥们的心都收买了! 程素素非常小人地想对谢麟翻白眼。 ―――――――――――――――――――――――――――――――― 退学毕竟是自己惹下的麻烦,程素素回家之后乖巧得很,连钱妈妈都对李绾悄悄地说:“姑爷这一家人,虽然有要大娘子操心的地方,可省心的时候也是真省心呐。” 李绾道:“程家从祖辈,人品就很好的。”心里依然觉得程素素是为了照顾家里,才放弃的学业。 程素素在家里也不觉得亏,盖因李绾的到来,实则将程家的社交圈扩大了两倍不止。程犀原本交往的,都是科举同年、前辈,又或同事一类。有了李绾的存在,程家与京城上层便有了沟通。 李丞相发家三十余年,宦海沉浮是老手,李家的底蕴实不算深,然而萧夫人却是已故萧老丞相的女儿,这积累就又多了数代人。李绾承袭萧夫人的交际圈,如今又将许多人际关系,都转授给了程素素。 程素素由此,推导出了一张巨大的人情关系网,非常炫目。从这比蛛网还密的种种线条中,程素素却又看出了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早就知道勋贵与科甲,中间有一道鸿沟,然而从这张图上,却又能看得出来,两拨人并非全然没有联系。 图上又能看出来一些比较明显的结点,程素素动手,将每家人家单做一张硬纸的卡片,不停地在桌面上调整位置,来观察各家之间的关系,自得其乐。 李绾也没有闲着,亦有些出游交际,便将程素素给带在身边,也是有意为程素素打开关系网。只是女子的交游不如男子多,程素素在圈里只留下一个“九娘的小姑子,乖巧可爱”的形象。 到得冬日里,京城各家只要家有余财,便都有一个固定的项目――施粥。 施粥的地点许多年来渐渐固定,女眷并不经常出现。若有关系不错,或有意结交的人家也在施粥,也会相约出来。可以一边看家仆等分粥,一边作些交际。 去年程素素在学堂,这些事情都不曾参与,今年便被李绾带了出来。程家的粥棚,与李丞相家离得近,遇到李家、李绾几个姐姐等家也在施粥,彼此一番见礼。 不多时,程素素便被带到了不远处坐下来听她们讲八卦。什么李绾三姐夫的舅舅在刑部做尚书,新被塞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关系户,气得饭量都减了。什么御史台自己人参自己人,分作两派,打着笔墨官司,热闹极了。又有大理寺,据说皇帝对大理寺有些满……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正说到兴头上,李绾的大嫂忽然皱起眉来:“不太对呀,怎么领粥的好像变多了?”众妇人一齐看去,也有说没注意的,也有说确实多了的。程素素拉拉李绾的衣角,李绾偏过头来,程素素道:“口音不大对,好像有外地的人。” 她是从外地到京城的,对官话读音比较重视,对口音算是比较敏感的。李绾笑道:“京城总有许多外地人来求个功名利禄,外地人多,岂不是正常?” 诸女眷因京城是许多外地人往来求出头的地方,各地方言听得多,反而不大在意。听李绾一说,便有人点头。不等程素素说话,李家大嫂忽然道:“不对,外地人来求功名利禄,可也不是真的讨饭呐!” 这一说,便不大对了。 李家大嫂召过一个婆子,命她去打听,不多时回来,说是:“他们是一起往京里讨饭的,年景不好,田地典给了员外家,过了时候没钱赎回来,田就归了别人了。有些扛长活也养不活家小的,就一家子出来讨饭了。” “讨到京城?”李家大嫂大惊失色,“这得多么大的事情?!怎地先前没听说过呢?” 程素素心里咯噔一下,她想到了一个词――兼并。算算本朝开国也差不多百年了,兼并之事也应该到了一个矛盾比较严重的阶段了。 李丞相家的女眷们日常对朝政并非全无接触,或多或少会有些意识,面色都略为凝重。这一次施粥,耳朵里听着感谢,就不如以前那样觉得开心了。施粥在略显压抑的氛围里结束了,程素素与李绾回到家中,都等着程犀回来,告诉他这件事情。 岂料程犀回来之后,给她们带来另一个震憾的消息:“有匪作乱,朝廷要开始清剿了。我,大概也是要去的。” ―――――――――――――――――――――――――――――――― 程素素与李绾都吃了一惊,程犀一个文官,还是礼部祠祭清吏司的,清剿乱匪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这事儿,还是皇帝派的优差呢! 程素素因为想到“兼并”心情压仰,然而此次的叛乱,在朝廷眼里,算不得太大的麻烦。国家太大,过几年就要来一次天灾人祸,已经习惯了。如今国势到了一个不错的阶段,匪,剿呗!钱够、兵够,就是碾压过去。 甚至很多人是将剿匪当作晋升的加速器的。 李丞相趁把门生史先生推出去,因史先生统筹后勤能力颇佳,夺情起复。各家也趁机推自己的人,吴太后、袁皇后的娘家,亦有子侄去镀金。 统阵的是征南将军,有经验的大将。他要的三个得力干将皇帝都满足了他的要求,关系户里,也有纯蹭的、也有能干的。征南将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随别人跟着蹭功劳,也带着自己子侄上阵。 皇帝一边想着长生成仙,一面做一个称职的皇帝。要紧的一件事,是培养太子的同时,给太子养人手。唆使太子举荐一批年轻人,使之感恩戴德,打上东宫烙印。如谢麟、程犀等近年来新晋俊彦,都是皇帝钦点让太子举荐的。 其中,张起捞军功,谢麟与程犀等进士,则是一路跟着去抚民或是做些监督后勤工作的。皇帝情知,这样平乱,也是军中发财的机会。这就一定要有人看着,不能搜刮得过份。军士搜刮过后,需要安抚百姓。许多文官便领了新职,或是御史,或是安抚使下属官。有些干脆便新授了叛乱地区的地方官职,皆是为此。 最后数了一数,干实事的与蹭功劳的,对半开――这是皇帝的想法。 程犀是想去干实事的,现在显然是被算在捞资历的那一拨里的。 李绾听了笑道:“我小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也遇到过两回,往年常听人说,谁谁家这回占了便宜了,不想这次……”说着摇了摇头,“官人也别当真是出去享福了,比在家里苦的,我给你备些衣裳丸药,衣裳能给别人,药可得留着自己应急。我阿娘说过,这种事儿,水土不服和疫病,比乱匪可怕。” 只要不在外头病死,不犯大错,回来就是加官晋爵。 程素素听他们说体己话,提着裙摆就要走。程犀道:“你站一下。” “咦?” “我走了,你不许再打人了!我知道,别人拉不住你!” 程素素拍胸脯保证:“放心!不打!我一定把家看得好好的。” “史先生起复,岳父那里学堂一时也难寻好先生,二郎、三郎都回家来读书,你要闷了,与他们一道温习功课。” “哎~” “去吧。” 有李绾在,程犀的行李都不用程素素操心,出行的日子定在五日之后。家眷们只在城门楼上远远看着队伍开拨。 程素素正在找着她哥哥,被人凑过来轻轻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不禁愕然,来人竟是安泰郡主。想起来与她订婚的似乎是永兴侯的嗣子,也在此次“出征”之列。便对她也是一笑。 安泰郡主低声道:“别往左边看。” 48、乐极生悲 程素素反射性地往左边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安泰郡主的提醒是对的。那位“小冠军”不知为何没有在下面出征的队伍里,反而混到了城楼上警戒的队伍中。然后这小子冲她一扬下巴,要多傲慢有多傲慢。 程素素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转回脸来,正看到安泰郡主一闪而过的笑意。 ――――――――――――――――倒叙分割线―――――――――――――― 安泰郡主是临时起意的。 玄都观偶遇,回来后齐王府里也怄了一回气,最生气的人就是安泰郡主。齐王和王妃倒是都很开心,世子的尴尬之情在说到迟幸时也被冲淡了许多。 一家人说起迟幸,世子道:“真是犯傻,哈哈哈哈。” 安泰郡主看不下去了,一直陪着齐王妃感受尴尬的可是她:“他傻他自己的,为难小姑娘算什么?丢人现眼!” 齐王妃笑道:“哎呀,别这么说,要是素素真的被气哭了,或者服个软,他一准儿回头围着转的。他那是喜欢素素,很有趣的。那是真心的,你们也不帮帮他,他会对素素好的。”说着嗔了齐王一眼。 安泰郡主咬牙问:“迟幸当众下了她的脸,她干嘛要服软?干嘛要哭给迟幸看?” 世子道:“这个你就不知道啦……” 安泰郡主容色一冷:“我只知道,哪怕是你想娶,人家也是能不嫁的。迟幸一个纨绔,也敢施恩似的对士人家的女儿、相府的姻亲。他额头顶着天,下巴戳着地,脸可真大!当别人都是贱骨头吗?” 齐王妃懵了,喃喃地问齐王:“她这是怎么了?” 齐王敛了笑容:“天气变热,她火气大,你去给她准备些去火的梨水。” “哦哦哦!”齐王妃起身就走。 安泰郡主深呼吸,有些嘲讽地问:“阿爹阿娘当年,就是这样的?”不然齐王妃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快了? “有何不可?”齐王淡淡地说。 安泰郡主张张口,世子打断了她:“阿爹,妹妹说的也不是全没有道理。对方身份,迟幸这么做是有不妥。” “你们都鄙视自己母亲的出身,”齐王口气依旧平淡,“你们觉得她令你们难堪了,你们凡事对她就格外苛刻。她喜欢的,你们就不喜欢,她赞同的,你们就要反对。她身份低贱,不如士人女儿,所以比人低下,没有骨气,是这个意思吗?” 安泰郡主断然否认:“我没有。养移体、居易气,二十多年了,依然如此。是阿爹过于纵容。” “我宠得起。” 安泰郡主目瞪口呆,停了一刻才说:“这样好吗?” “很好啊。” “我也能这样?” “有何不可?”齐王眼风轻飘飘扫过女儿,“你要那么多心做什么?不可爱。” “这般以势凌人,不顾别人喜怒,想一出是一出。迟幸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好帮的?” “你也没有多关心那家人,对迟幸也不过是迁怒,你心里还是对父母有怨气,”齐王句句诛心,“你对自己的身份,有什么误解?你生来是我的女儿,就可以不管不顾,有什么问题吗?” 安泰郡主大口大口地呼吸,依旧觉得胸闷:“物议风评,能够不管吗?” “真有趣,我的女儿,要被别人用舌头给捆住了,”齐王食指敲着扶手,“我什么时候管过这些?这些什么时候将我如何了?嗯?都说不能的事,我不是也办成了?婢女就可以做王妃,不服,憋着。你呀,不如你娘。你娘要像你一样想,你们兄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只要将最要紧的事做好了,享受是我该得的。” 安泰郡主与世子齐齐一噎,齐王摆手道:“醒醒脑子,越大越像块木头。不可爱。” 安泰郡主险些没被气昏,却再也找不到反驳齐王的论点。世子听完父亲与妹妹的对话,觉得两边都对,所担忧者,唯有:“阿爹,话虽如此,迟幸可不是亲王。” “知道了,”齐王打了个哈欠,“扔去营里历练历练,练出来了,什么事都没了。练不出来,也什么事都没了。” 世子一笑低头:“是。” 安泰郡主的心情从此便不好了起来。放言也要学王妃那样,却总忍不住管事,便将程家给忘到脑后了。直到再见。 ――――――――――――――倒叙完毕―――――――――――――――― 见程素素年纪虽小,对迟幸也是不喜搭理的样子,安泰郡主心情好了许多,低声道:“别理那个混账!” “我没理过他呀。”程素素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了。 安泰郡主道:“以后也不用搭理,他就是人来疯。” “哦。” 两人交谈不数句,那厢李绾找到了程犀,指给赵氏看完了,又要指给程素素看,一回头:人呢? 挪了两步,抓住程素素的手:“快看你哥哥,咦?郡主?” 安泰郡主亦含笑致意:“先送人。”忽然想起来,程素素像是不太明白的样子,可程家人呢?她看迟幸行事不顺眼,安心要将迟幸的好事给搅黄掉,她就不信了这世上奇葩会有这么多!齐王委实没有看错女儿,安泰郡主就是跟齐王妃的行事方式,杠上了! 待队伍走远,安泰郡主寻了个机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李绾:“可万万要当心,别让这疯子祸害了你家小娘子。” 李绾已听程犀讲过此事,然而程素素自己没往这上头想,也就没人提及。如今听说迟幸似乎还不死心,顿时警惕了起来:“承郡主提醒,我一定提防他!” 安泰郡主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不过顺口一说,也不值谢,你要有空时,咱们再去赏花,不带别人。” 李绾一向同情这位郡主,很小的时候就陪齐王妃受尴尬,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安泰郡主微笑着走了,她爹说了,既然是她爹的女儿,就可以不管不顾。婢女能当王妃,那郡主戳破一个混蛋的龌龊心思,就更不算什么大事了!她就迁怒,怎么着吧! ―――――――――――――――――――――――――――――――― 却说,姑嫂二人一个真明白一个假明白,送完了程犀一同回家。护送的是程,赵氏的车在前,姑嫂俩共乘一车在后。到了家门口,赵氏先擦着眼泪进去了,程忽然觉得不对,扭头一看,巷子口一个少年骑在马上抻直了上身往这边望! 送行人多,同行者众,程本不介意。可离开大街进到小巷还同路的,就不对了。程疑惑的打马过去,客气又警惕的问:“不知小郎君要寻亲还是访友?这里我熟,可为小郎君指路。” 那一边,姑嫂俩正下车,迟幸哪有心思搭理程?手中马鞭将程拨开:“起开!” 程怒了:“小郎君往哪里看?!” “起开!”迟幸一路跟来,自然知道他是谁,此时情急,却顾不得礼貌了,他被齐王操练许久,有些焦躁。 混蛋!登徒子!程愈发生气,伸手要将他拖下马。非但力道不如迟幸,巧劲也是不如的。迟幸反射性地一抬手,马鞭将程扫到地上! 姑嫂俩才跨过门槛,听到小厮的惊呼,都转头看过来。 迟幸:…… 李绾得了安泰郡主的提示,心知肚明,愈发厌恶起来:“我家官人才为国赴陷,你就打到我家门上来了!我会问问齐王,问问令尊,问问朝廷,这是一个什么道理的!” 迟幸知道她是谁,顿时大急,就要冲过来。程素素大惊失色:“护好我嫂子!快关门!二哥,快跑!报官!” 迟幸目瞪口呆:“我不是!”哪里还有嚣张的劲了?再回头,程也不见了。 最后,他是被自己父亲揪回家的。好在双方都有默契,对外都说“误会”。 从此,李绾便决定将程素素一直带在身边,拼命向她灌输:“妻者齐也,夫妻要相敬如宾,日子才能过得下去。要是总被丈夫瞧不起,还嫁他做甚?” 有往来的各家有红白事,或是某人做生日,李绾也要想一想,这一家家庭是否和睦,女主人是否立得起来,继而向程素素灌输“主母”都是得人敬重的。 程素素压根儿没往迟幸那头想,更兼李绾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也就认真听了。 李绾见她听得进来,也是大大地安心。暗想,幺妹又不出去读书了,现在家里帮着我处理家务,怎么会与素无往来的男丁有什么接触呢?只要带好她,就行了。 又带程素素多与高门女眷们接触,“养移体、居易气”,与身份高者接触得多了,那份骄气也就养大了。 程素素也不放心李绾一个孕妇外出,李绾要带她出门,正中下怀。 她这般老实,李绾反而不大适应了,试探问她。程素素严肃地道:“我答应过大哥,他回来之前,不搞事。” 李绾捂住了嘴巴:“等他回来再搞?” 程素素道:“怎么会?我那么乖。” 李绾瞥了她一眼,鄙视。 ―――――――――――――――――――――――――――――――― 程素素果然没有搞事,然而事情却自己来了。正月还未过,道一便亲自过来送了一条消息――丹虚子传递来的情报,紫阳真人行将不起。 这是不能不管的! 凡遇到师父的事情,程玄总会变得聪明起来:“玄都观我伺候不来,道一又是外来的道士,得大师兄主持。我去找师父!二十几年,我都没得在师父面前,这回谁也不能拦我的!” 广阳子自己去不得,想想师弟也是可怜,点头答应了。程素素并不放心程玄一个人在外,委婉地对广阳子道:“阿爹好像也没有独个儿出过远门吧?” 程玄应声而出:“凡事总有第一次的!大师兄!” 广阳子举目四望。 于是,随行的队伍里,又加上了道一和程。道一是因为办事稳重,程则是要借他举人的身份,方便行事。则对赵氏的解释,便是:“突然想出游了。二郎正好跟随游学。”赵氏见有道一同行,担心便去了一半儿,为三人打点好了行装,送他们出行。 临行,道一再三叮嘱程素素:“你,不许搞事!” 程素素道:“放心,连你和二哥都远行了,我还能搞出什么事来?往后,我就和大师伯多多联系,旁的事,我一概不问,总行了吧?” 道一道:“你发誓?” “我发誓!我关起门来在家里,一步也不出去,除非来恶鬼把我抓走。” “鬼来抓你,它是还想再死一次吗?”道一放心地走了。 程素素一向识时务,亲爹、大哥、二哥、师兄,四个顶用的男丁都走了,她真个老实窝在家里――督促程羽温习功课考秀才。程羽自知读书天份不如两个哥哥,也不像二哥那样必要上进,正月里热闹又多,玩了一个月,心早玩野了。 程羽这样的情况,是不能寄希望于他自觉的。程素素能想到的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高压、题海,应试! 每天就像个牢头一样,搬张椅子,坐在程羽的书桌边上,盯着他读书。早先程犀也说过,程羽至少要自己考一个秀才,这个目标努力一下还是能够达到的。然后程犀再为他谋一个监生的名额,就可以授官了。若连秀才的水平都没有,去做监生而后做官,是去祸害百姓了。 程素素忠实地执行了这个计划。已经收缴了程羽两只过冬的蝈蝈笼子,收到第三只的时候,程羽终于爆发了。将书往地上一摔,怒道:“我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逼我有什么用?人要是逼一逼就能成材,哪里还会有废物了?” 程素素惊呆了:“那你要怎么样嘛?!大家都这么用功,你就想玩儿吗?!” “我学不好还为什么非得用功啊?!” “不读书做官,你做二世祖啊?!!!美得你!” “你几百岁了啊!怎么比史先生还讨厌?!” 兄妹俩一声比一声高,惊动了李绾。 李绾踩进书房,就听到程羽爆出一声:“你想上进,你去考好了!反正你学得比我好嘛!” 李绾一惊:“三郎?” 看到她挺着大肚子过来,程羽瞬间收敛了气焰,垂手站好:“阿嫂。” “你好好和妹妹说话,有这么大声吓亲妹妹的吗?” 程羽转身指着……一看程素素蹲在地上捡书,将指尖往下一压:“她也不能对哥哥无礼。” “你……” “嫂嫂,不用说他,”程素素捡起书,慢慢地拍掉灰尘,逼回了眼泪,“让他玩去吧。” “哼。”程羽收回了手指,又偷瞄了妹妹一眼。 程素素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你扔掉的,是别人做梦都想要却永远摸不到的。” 程羽张张口,李绾低喝一声:“你还不走?”程羽一跺脚,跑掉了。 李绾待要劝程素素,却听她说:“我没事儿,这事儿可能是我办错了。就是亲儿子,不想上学,也顶多打死,哪能给他换心?” 李绾道:“等你大哥回来,再收拾他,嗯?” “哦。” 不想程羽第二天居然自己乖乖地开始读书了,夜半还要挑灯,一气温习功课到考前,并不用人催促。三场试下来,面黄肌瘦地回来家,等到放榜,险之又限地挂到了车尾。 发榜当天,也有来报喜的,程羽捏着喜报进来,拉拉程素素的袖子:“喏,我考到了。” 程素素转过身子不理他,程羽捏着喜报围着她打转,养她眼前送:“哎呀哎呀,别生气了,你要我做的,都做到了,以后都听你的。” 赵氏尚不知兄妹俩吵过一大架,笑道:“别光给她看,也给我瞧瞧,咱家第三个秀才了。你再用用功,也像你哥哥们一样有出息。” 程羽站在妹妹身边就是不动,直到程素素说:“阿娘要看呢,你在这儿当什么桩子。” 程羽被骂得舒服了,跳起来:“哎!阿娘,我拿给你看!” 赵氏端详了一回,李绾吩咐完了赏钱、又要置办几席酒,回来对赵氏道:“也要向广阳仙师报个喜的。” 赵氏道:“对对!哎,三郎,你去给祖宗上炷香!再写信给你爹和你哥哥……” 自程犀等三人离家,家中便觉冷清,今日终于又是一片喜气洋洋。 不料便在此时,广阳子不等程家报喜便亲自过来了。赵氏笑对程羽道:“你大师伯的消息果然灵通。三郎,你快去迎你师伯。” 广阳子过来,实为示警!遇到此事,匆忙点头说一声“好”,就让程羽叫来程素素密谈:“有个小兔崽子,说你师祖飞升是欺君!他知道内里手法……” 49、登门抓人 程素素往门窗瞧一眼,无人偷听,才问广阳子:“师伯哪里得来的消息?生事的是什么人?找到师伯了吗?” 广阳子唇边一抹冷笑:“要是找到我,或要钱财或要什么别的,都好周旋。并不是找到我,是去寻京兆。京兆府里,有我信徒,悄悄地告诉了我。如今你大哥不在家,我告诉你一声,近来若是有事,你们就呆在家里,不要慌乱,万事有我!” 程素素抓着桌角,又问:“痕迹都清了吗?” “这都多长时间了?师父去后,又要做法事,又要翻新屋子,能有痕迹的地方,都扫过一回了,有些已经拆光啦。” “经手的人呢?” “我与你二师伯、你师兄亲自动的手,我的徒弟也不知道。” “京兆那里?” 广阳子道:“几分薄面,我还是有的,此事也未必就会递到御前。就算递到了,也是可以分辩的。你们家里,一定不要慌。等到你哥哥回来,就好啦。你照看好你嫂子,这件事情,就不要对你母亲和你嫂子他们讲了。三郎……性子也不定,都不要说。记下了吗?” “不求财,是为名?师伯确定?”程素素现在没有很好的了解事态的渠道,只有向广阳子求证。 “还能有什么呢?” “说有办法的人,叫什么?什么来历?有什么履历?原籍何处?与什么人有联系?现在住在哪里?”程素素连珠炮一样地发问,恨不得能将自己能想到的,都问个明白。 不料广阳子也只是摇头:“还在打听着呢,不要担心。当年与余道士过招,我见得多了。” 他这样说,倒也有理,自从余道士伏诛,皇帝身边就空出一个位子来,总是要有人争的。 程素素犹不放心,问道:“师伯,师门可有什么仇人?” “余道士吧。” “师伯,要是去请李丞相帮忙,您看?” “不好,”广阳子板起了脸来,“哼!他不敬神仙!你呀,记着,哪怕是姻亲,人情能少用就少用!留着点儿,你大哥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可现在就是重要的事情,要不是我多事,师祖还在京里享福,爹和二师伯他们,也不用大冷的天就跑出去……我……” 广阳子故意用吃惊的语气说:“你当你自己有多大能耐?要不是我们点头,你想说什么、做什么,就能做得成了么?大哥也曾劝过我的,古往今来,为君王求长生者,有几人得善终?我们又不想做骗子,早早脱身为妙。” “也不该用这个办法的,是我……”程素素越说越冒汗,“师伯,你别安慰我了。” 广阳子道:“这么急的时候,谁个有心情安慰你?圣上都这个年纪了,我们不退一步,等着日后被清算吗?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程素素吸吸鼻子:“哦。师伯放心,我这里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啧啧,都说你鬼得很,怎么话都不会说了?你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们一家子女眷,三郎也还小,你们能知道什么?万一我扛不住,顶多下个狱,就算要砍头,也要秋后。那时候,你大哥都回来了,咱们还怕什么?” “下狱?” “最坏不过如此嘛,”广阳子很看得开,“若是下一次狱就能解脱,我也就放心啦。我们乡下老实道士,弄不来京里这些事儿。这个,我们真比不了姓余的。” “那,师伯,咱们先说好了,万一真有不妥,我可真去求李相公。” 广阳子潇洒一摆手:“行啊!要是我下狱了,你们没动静,反而不对了,这个我懂。” 程素素担心地将他从正门送了出去,在门口附近还要笑着对他说:“师伯真是的,来了就走,也不吃酒!” 广阳子摸摸她的头:“我要持戒的。” 说完,扬长而去,背影潇洒利落。 程素素又不敢将这事对家里人说,只能自己烂在肚子里。程素素将每日的邸报翻烂了,也没有找到与玄都观有关的内容。 说来也奇怪,自打广阳子在程家来了又去,“有正义青年揭露江湖骗子飞升把戏”的事情,便再没有了下文。又过半个月,玄都观这一年的桃花都赏完了,广阳子还是好好的呆在玄都观里。 程素素心中不安了起来,问了广阳子,广阳子倒是打听出来那个要拆穿他的年轻人叫仲三郎,是个外地人,如今已经找不到了。程素素觉得不太对,既然此人要扬名,为何突然销声匿迹了? 广阳子只说不碍事,因为他的一位信徒告诉他,这个仲三郎,某天夜里自己跑掉了,或许是大言撒谎,又或许是没有把握。总之,有人看见仲三郎出城了。 程素素有一种“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的气愤! 岂料与广阳子接完头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天便下起了小雨,到午间雨势转大。程素素听着雨声,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午睡醒来,听到喜鹊叫,还笑着说:“哎呀,你也知道有好事要发生么?” 慢悠悠梳洗过了,去与李绾打双陆,玩到一半,便听到门上禀报――王探花家派人来。两人对视一眼,李绾道:“请三郎去招待。” 程素素道:“也不知道什么事儿,哎呀,我赢了!” 李绾笑道:“你手气好。” 再摆下一局时,程羽一头闯了进来:“大嫂,幺妹,大师伯被抓走了!” “啪嗒!”程素素手里捏的筹码掉地上了。 李绾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广阳师伯虽不如紫阳师祖一般炙手可热,也是御前挂了名的人,怎么会突然被抓走了?” 程素素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力图镇静,问程羽:“三哥,王探花家来的是什么人?” “是他家管事的,放心,我已给了赏钱了。这是怎么回事?幺妹,你知道吗?” 程素素暗暗叫苦,不是她觉得程羽不可靠,而是怕程羽太可怕。万一这位一个讲义气,自己将事情认下了,就麻烦了。只能瞒着,程素素摇头道:“我也不大清楚的。” 程羽跺脚:“我再去打听一下。” 程素素心道,知道大师伯出事儿,家里没有动静才不正常。点头道:“三哥如今也有功名了,自己小心。” “嗯!”程羽拍着胸脯保证,“我办事一定妥当的。” 待他走后,李绾突然对钱妈妈说:“妈妈先出去,把他们也带出去,告诉外面的人,这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钱妈妈会意,将不相干的人都带走,留下姑嫂俩说话。 程素素克制着不让目光四处游移,李绾没好气地说:“还要我问你?” 程素素吞吞吐吐地:“我只听到过一点儿,大师伯说,好像有人要找他的麻烦。因为师祖的事儿。” “师祖不是已经升仙了吗?”说到平地飞升,李绾是又信又不信的。 “是,可是有人瞧不过眼吧。师伯的意思,先不要乱动。”程素素将广阳子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李绾。除了紫阳真人的事情,她都坦白了。 李绾笑道:“他说的也对,朝廷自有法度。咳咳,法理不外人情。唔,师祖一脉在京中多年,信众不少,广结善缘。求情的、探问的,都会有的。或许,等一会儿他就出来了。到明天再没消息,我就打发人去打听打听,如何?” 程素素也笑道:“好。”心中实是忧虑不已。实在坐不住,便命卢氏去玄都观看看,广阳真人的徒子徒孙也有几个,为何没有过来送信求助的。 晚饭前,程羽回来了,道:“没能进去京兆衙门,门上对我还算客气,说是请大师伯进去问话。没事儿就会放出来了。” 李绾道:“那便再等等,明日再探问。真个有事,我先去问问三姐。” 程素素想起来,李绾的三姐夫的舅舅,是刑部尚书。便不客气地说:“好。”心里委实忐忑,拿不定主意这事要不要告诉家里人。 卢氏天擦黑的时候,卢氏也脸色苍白的回来了:“姐儿,玄都观也有些不好。我看门上人很少,好些人在议论。我围着打听了一下,广阳仙师是先被传到宫里,然后就扣到京兆府的。仙师的几个弟子,也是京兆府发签拿的人。玄都观大门还没关,里面已经乱了。我往里走了一走,竟有丧了良心的卷细软潜逃!我将认得的人都记了下来。” 程素素道:“只要能过了这一关,财物又算什么呢?三娘辛苦了。大嫂?” “明天一早,我就给三姐下帖子。或许要迂回一点,可惜官人的同侪们都人微言轻。” 程素素道:“好。” 这一夜,人人都不曾睡好。 清晨鸡啼,程素素一骨碌爬了起来。边穿衣裳边说:“三娘,用过早饭,还要你再去玄都观看上一看。” “行。” “这回别往里走啦,要是有事儿,你往里走也不安全。” “行。” 程素素又对小青道:“小青姐,将咱家东西也收拾收拾,唔,我带回来的那个袋子呢?先埋树根底下。” 小青不知她这是要做什么,还是点头:“好。” 匆匆吃过早饭,各自分头行事。李绾写帖子给她三姐,程羽又去京兆府衙,程素素就和小青将家中几件要紧的东西在桂花树下挖了个坑埋上,再洒上浮土。 最先来的,却是李巽。 李绾亲自接了,问道:“有什么要紧事,要哥哥跑这一趟?” 李巽擦着汗,问道:“你可知道,昨天阿爹值宿宫中,一夜未回?” “当值?” “对,当值。可是今天早上,阿爹便从宫中传讯回来,玄都观那位仙师,出事了。” 李绾微有些慌:“是,昨天就知道了。是我家官人的同年,先得到的消息,派了人来知会了一声。小叔子去京兆府,没有见到人,说门上还算客气。打发人去玄都观,说是徒弟也抓了起来了。我给三姐递了话,想从刑部那里先打听,并不敢现在就惊动父母。” 李巽道:“事情有些难,说是紫阳真人飞升之事有假。” 李绾气笑了:“这还能是假的?说飞升是假的,他们倒找个真的来呀!” 李巽沉着脸:“确实找到了真的。” “紫阳仙师?” “不是他,是一个姓仲的。昨日不是下雨了吗?雨停之后,地上一片泥泞,他就原模原样地,让自己一个脚印也没留地消失了。” “啊!” “这群人,就好装神弄鬼,十分可恶!为了在圣上面前露脸,真是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他受李丞相影响,对鬼神之事并不很信,乃将这一切又归咎于方士争宠。 李绾道:“若只是争个脸面,倒也好办,要说是假的,先找将紫阳仙师找到呀他们!” “大伯知道你家里与玄都观不一般,若能说话时,大伯会讲个情的。广阳真人或许还要多关两天,你们不要乱跑,徒惹笑话。” 李绾记下了:“好。” 李巽又问她几句日常,见她过得尚可,笑道:“我也说这个妹夫是不错的。等他回来,必会青云直上,你就等着好吧。” “呸!”李绾笑啐他一口。 李丞相表态了,程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广阳子不久就会被放出来。 卢氏不知道她有这种心思,反而生气地说:“紫阳仙师那么有良心的一个人,怎么道观里还有见师父下狱,居然卷款私逃的畜牲?!我都记下来了,姐儿,这个状是一定要告的,这样的人一定要追究的。” 说得程素素直发笑。 然而,两天之后,她就笑不出来了――大理寺派人堵了她家大门! ―――――――――――――――――――――――――――――― 程素素顾不上茫然,第一反应就是叫上李绾、程羽:“事情不对,怎么又堵了咱家的门了?万一事情不对,大嫂,你一定想办法回娘家……” “胡说,有事我怎么能就逃回娘家躲着了?要我以后怎么见你哥哥?要走,我也要把你们带走。” “要是只能走一个,你走!只有你出去了,才能搬得动神仙来救命。” 李绾沉默地点头。 程素素又对程羽道:“三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 程羽道:“放心,我一定护着你!” “呸!你过来!”跳起来揪着程羽的领子将他的脑袋扯了下来,一阵耳语,“都记住了吗?” 程羽翻个白眼:“读书记不住,这几句话还记不住吗?” “放心,回来再不逼你考试了。” 程羽吐了个舌头。 程素素道:“你快去将阿娘接了来,”又对李绾道,“嫂嫂,家下的仆妇,还要你训话。” 李绾道:“放心,谁个敢咬主人家,都是死罪!”说便召仆妇训话。 程羽才将赵氏接过来与程素素汇合,京兆府的人便不耐烦地将门撞开,一涌而入了。程素素一眼看到来人,心中就是咯噔一声――看这服色,是大理寺的少卿! 事情,有些大! 程羽上前道:“看阁下服色,不是无知百姓,为何擅闯官员宅邸,惊扰女眷?还让这些,”指着衙役,“闯进来。” 少卿四十岁上下,微微发福,捻须含笑:“小郎君言重了,奉旨而已。” 程家上下面面相觑,无论从哪方面的消息判断,都以为此事眼下还不严重。哪怕有怀疑,也得先找到紫阳真人再说!就算找,也不可能现在就找到! 程素素本能地觉得,之前大家都想错了方向。 程羽将母亲、妹妹、嫂子都挡在身后,问少卿:“何事拿我?” “为玄都观欺君一事!” “这罪名太重,可有证据?何事欺君?” “紫阳并非飞升。” 程羽愕然:“什么?那我师祖怎么了?” “这就要问你们了,府上有官职,大理寺又是三法司之一,此案便转到大理寺。”少卿还是不紧不慢的微笑着,衙役们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将程家的仆妇们挨个儿拿麻绳在腰、腕间拴成一串。 见状,程羽怒道:“你们要干什么?” “奉旨,请诸位到大理寺暂住。” 程素素紧紧地扶着赵氏的胳膊,问道:“我大嫂有孕在身,可否遣她先回娘家?” 少卿依旧笑得和蔼:“奉旨,可不好讨价还价的。” 程羽生气地道:“奉旨也要讲道理的!我们何罪之有?凭哪条律令拿我们?还要波及女眷?” 少卿倒是有问必答:“广阳的弟子招了。” “那我大师伯呢?” “他呀……在狱中伏罪自裁了。” “什么?!”程家母子婆媳四人齐齐惊呼。 程素素瞪大了眼睛:“我不信!”说好了即便是死刑也要等到秋后的呢?!说好的不算什么大事的呢? 少卿的耐性终于耗光了:“小娘子随意,小娘子,请了!” 程羽还要再拦,程素素道:“三哥,别动手!你是有功名的人!” 程羽经她一句提醒,停下手来:“你也知道我家还是官身!就敢这样拿人!” “已备好了车,放心,不会让你们现在就抛头露面的。”少卿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大理寺很周到,连女禁子都给她们准备了。 程素素戳了一下程羽的后背,程羽老实跟着走出门,一到街上,便大声说:“你们光天化日之下,便欺侮官宦之家!我是有功名的人!我大师伯已被你们酷刑折磨死了!别当我不知道,朝廷有命,不可刑求!” 50、双方角力 听到程羽喊出这句话,程素素对他放心了。这句比刚才程素素让他说的,还添加了一点内容,加得正合适。 抹掉眼泪,程素素心如电转,如果连李绾都不能被通融的话,这可不是什么大理寺铁面无私,而是……李丞相有危险了! 或许,本来的目标,就是李丞相! 玄都观、程家,都是突破口!否则这过于强硬的态度便无从解释。 对方已经决定动手了,再无顾忌! 这么一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就都有了解释。为何紫阳真人一脉如此低调,还会有人咬着不放,为何仲三郎突然出城,为何广阳子下狱如此讯捷。为何广阳子明明说此事弟子并不知晓,大理少卿却说已招供。 这不是针对玄都观或者是程家的力量能够办得到了,是可与李丞相匹敌的力量动手的结果。李丞相如今不能确定是否自身难保,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是腾不出手来相帮了。 接下来的,将是一场硬仗。程素素要做到的是,别拖后腿,争取能够拖延到李丞相等人腾出手来。 趁程羽大声叫嚷引起的骚乱,程素素冲到程羽身边,一边大喊着“三哥”,一边对他飞快地嘱咐:“谁问都说,咱们是冤枉的,什么坏事都没干过,也不知道什么欺君……” 一语未毕,便被拉开了。 大理少卿心中虽恼,面上还是十分客气的。他心里也有一本账,奉命办案、向上峰表态是一回事,给自己留一线余地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人,他是带去大理寺了,态度,倒还算客气。 至于程家的库房,还不到发这抄家财的时候,少卿很稳得住,仔仔细细地取封条将门窗等都封了,家里仆妇也捆了收押。 程羽是单塞到一辆车里的,赵氏等三人女眷共装到一辆车内,什么伺候的人都没让带。主人与仆人并不关押在一处。 坐在车上,程素素的心还在扑扑的跳。若此事真如她所想,则徒弟招供必然是假,内情恐怕很不乐观。程羽情急之下说的“酷刑”,倒有可能是真的!虽说刑不上大夫,道士可不算什么士人,除非这个道士是士人出家。 再者,两边急红了眼,不定什么时候来点折磨。只要最后打成铁案,期间的手法,或许真不很乐观。车里还有个押车的女禁子,约摸三十来岁,穿着号衣,矮胖身材,板着脸。 程素素将想说的话且咽下去,若是到了狱中,三人依旧关在一起,倒可以慢慢的讲。若是分开关押,再说。现在不好冒这个险,她还要捂好“程素素”的人设,这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 到了大理寺,女眷与程羽分开关押。赵氏下车便问:“我儿子呢?”这回陪着的不是大理少卿,女禁子说话还算客气:“男囚女囚分开关押,你想与男人关在一起么?” 赵氏瞪大了眼睛,答不上来。 女禁子将母女三人带到一处地牢,这里牢头也是个比她年长些的妇人,表情有些阴沉,扫了眼,与女禁子点了人数,确认了身份,才说:“将她们带到甲字号里去。” 女禁子将三人一统关到一间大囚室里,歪头打量了她们一下,道:“都老实呆着罢,家里男人没事,你们也就没事了。听天由命吧。” 见识得多了,这些禁子,无论男女,也都会给自己留几分后路。盖因大理寺一则复审全国重案,二则主审官员勋贵等犯案,尤其后一类案件,总有人捞这些犯官等,一旦平反出来,哪个想起来在牢里受的气,都不是一个小禁子能承担得起的。 李绾道:“有劳。”乃将手上一枚金戒指撸下来与她。 这女禁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转身却毫不犹豫地将牢门给锁上了。 ―――――――――――――――――――――――――――――――― 程素素站在囚室里,打量着三人未来的栖身之所。两间房的大小,一面木栅三面是墙。木栅对面还有一间囚室,与自家囚室隔着走道,现在是空的。左邻右舍,现在也没有人。地牢里点着几盏油灯,愈发显得幽冷阴暗。 囚室里居然很干净,外墙上开了一扇一尺见方的窗户,离地足有六尺,窗户的上沿就顶着房顶。墙角一只马桶,贴墙放着一张大床,当还有一张桌子。床上铺着草垫子,放两条薄被,桌上只有几只木头杯子,一把锡壶。摇一摇壶,里面是空的。 程素素双手扳着桌子,一掀,第一个居然没有掀动。再一用力,才将它掀歪。 李绾阻止道:“你移它能有什么用呢?” 程素素道:“我又不拿它垫脚越狱,试试么。他们可真上心,连挂上吊绳儿的地方都不给。” 赵氏道:“小孩子家,别胡说!” 程素素吐吐舌头,又将床铺看了一下,还算干净。理开被子一闻,有一股淡淡的潮霉的气味,不重。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气味。还挺新的。动手将一条被铺在床上,发现这被子还算大,便决定铺一条盖一条,娘儿仨凑合着睡。 牢房里统共就这么点东西,不多会儿就看完了。 程素素开始翻腾自己身上的东西,赵氏道:“你这又干什么呢?” “总得找点儿好洗脸的吧?喏,那个壶里的东西可以装水漱口,我找找我的帕子还在不在……” 赵氏呆了一下:“你还真是心大。” “急也没用呀。”程素素口里说着。她比谁都急,这二年来,都是承李丞相照顾。如今受池鱼之殃,真是一报还一报。天下是没有白吃的午餐的。她得在牢里把母亲和嫂子照顾好了,以李丞相的能耐,不至于一丁点反击的力量都没有。只要能撑到李丞相缓过一口气来。李绾就能出去,李绾出去,她就放心一半了。 李绾不耐久站,抱着肚子缓缓在铺好的床上坐下,道:“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程素素看了李绾一眼,轻声道:“大嫂,别担心。” 李绾看了赵氏一眼,苦笑道:“别安慰我啦,我爹现在恐怕无暇分-身的。否则,他们何至于如此猖狂?大家心里都有个数儿才好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赵氏惊道:“怎……” “嘘――”程素素制止了她。 既然李绾已经点破此事,程素素索性拉着赵氏一同坐在榻上。她心里存着事儿,一是不知道广阳子哪个徒弟招了什么内容,二是没有确定广阳子吉凶,心里实希望这位大师伯尚在人间,三也是最要紧的,紫阳真人的事情,该不该同赵氏、李绾讲。 大师伯受此事牵连,已令她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若是让母亲和嫂子一无所知便跟着受罪,未免……若说了,又怕…… 程素素低头想着心事,李绾反而打起精神来了:“这里的禁子收钱,收钱就好办。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管她们买些东西。”她已经想好了,至少要多弄两条被褥,吃食上头也是,哪怕贵些,也是可以的。 她来的时候,随身的细软也不曾收走,也不曾令她们换上囚衣。算是一种惯例的优待。 程素素道:“过一阵儿,看她们来送饭的时候商议吧。我倒不心疼东西,只怕喂得她们胃口大了,以后不好弄。” 赵氏道:“你还想与她们有以后么?” 程素吐吐舌头。 李绾道:“大理寺不是没有刑求的事儿,不过对女眷总会好一些。何况,刑不上大夫,等闲不至于上来就用刑。我爹他们在外面,也会尽力的。先什么都不要说,妇道人家,不知道,又能怎地?”说到一半,忽然噤声。 程素素脸上也白了一白,她也想到了。她们这三个女流,李绾身份特殊些,赵氏是看起来软弱,自己也是年幼,大理寺卿但凡有一点别的办法,都不会想从她们身上问到什么――看起来就不像是会知道机密的人。 但是,程羽在! 赵氏默默地记下了“什么都不要说”,回神发现儿媳女儿都不说话,自己也不好说话。牢房里安静极了,赵氏安静了一会儿才道:“不知道三郎怎么样了。” 李绾尴尬地说:“这事儿都是受牵连……” 程素素道:“好处我家也没少占,怎么能共富贵,就不能同患难了么?且这也是咱家有不周到的地方。” 赵氏也点头:“事情还没那么糟。至少啊,我上回遭罪的时候,是被你们舅舅从房梁上解下来的。这一回,我现在可还没想死。” 程素素有些惊喜,没想到赵氏到这境况里,居然还绷住了。笑道:“阿娘!” “你稳重些!”赵氏嗔了一句,拉她过来给她拢头发。 程素素低声道:“三哥出门后喊的那句话,防君子不防小人。不过,多少也会有些用的。就是不知道大师伯……” “一定会没事儿的。”赵氏是听不得坏消息的人。 李绾也安慰程素素:“或许人还在的,要做成铁案,怎么会少了他的口供?” 程素素冷冷的,低低地说:“若是大师伯有个好歹,我一定要给大理寺放放血!” 赵氏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你犯癔症了么?你能怎么着大理寺?” 程素素只管低着头想事情。 赵氏先把另一条被叠起来,半截卷起,给李绾垫在腰下,另半截给她盖在腹上。李绾道:“统共两条被……”婆媳二人私语不止。 地牢里对时间的概念变得很模糊,女禁子来发饭的时候,程素素才从深思中醒过来。大理寺分给她们的牢饭,不霉不馊,没油没盐。约摸是收了李绾的好处,女禁子给带来的饭是热的,碗是全的,没有豁口。 李绾又问她可否供给热水,女禁子犹豫了一下,道:“这个要问王大娘。” 李绾道:“你们只管拿来,旁的,都好说。要是再有干净的被卧,也要。你们若没有,去我娘家取。” 到相府取被卧只是句玩笑话,牢头王大娘收了她一对金镯子,给她弄了三条干净的粗布被子来。也答允每日给她们一桶热水。李绾用金银首饰开路,终于将牢房收拾得略像一点样子了。 一天也很快过去了,直到王大娘来巡牢,说晚上了。程素素才注意到,小小的窗子外面,似乎是一片黑乎乎的天。 虽然再没有别的狱友,三人还是不好意思,程素素动手,将桌子推了一推,挡在马桶前面,拿牢房里的被子在桌子上一搭。勉强算有了如厕的隐私。 夜间,三人并排躺着,程素素道:“睡吧,也许明天就有好消息了呢。” 李绾低声道:“不知道我爹,怎么样了……” 一语未竟,外面忽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牢头王大娘气喘吁吁的:“李、李、李家来人接……接大娘子了。” 李绾惊喜地道:“是我爹来了,咱们能出去的。” 王大娘一道开锁,一道说:“只有您一个,这二位还得留在这儿。” 李绾道:“那我也不走。” 赵氏与程素素都劝她走,赵氏说:“你还有身子,你出去了,我才放心。” 程素素道:“大嫂,别忘了我说的话,你出去了,才能请得动神仙。” 李绾深吸一口气,将首饰都留了下来:“这些你们用。”又对王大娘道:“你照看好她们,我自有重谢。” 王大娘唯唯。 ―――――――――――――――――――――――――――――――― 李绾回到娘家,已是深夜,先与等候她的萧夫人等抱头哭了一场。又求萧夫人:“千万救救我阿家和幺妹,女流在牢里,怎么住?连个脸盆都没有!我要见阿爹。” 萧夫人道:“你阿爹还在宫里没出来呢!不然你能这么早出来吗?放心,你阿爹有数的,今天大家伙儿都来了。”李绾的姐姐亦劝,道是各家已然知晓,都在准备。 这才将李绾劝去洗漱休息,李绾哪里睡得着?一家人都在等李丞相。李绾道:“到底是谁要害阿爹?” 萧夫人道:“还不是……不说这个,你爹说了,没人要害他,都记住了?咱们,等就是了。” 李丞相比程素素更快意识到了危险!同时,也更明白该如何应对。他很快断明,此事不是皇帝授意,如果是,皇帝此时就该接见他,好声安抚,该下的狠手,一点也不会松。” 就像当年清算古老太师时一样。 想明这些,他便放手召集了自己的亲信,给大家吃了定心丸,继而布置任务。大理寺的儿子,娶了京兆府的侄女,大理寺还是梅丞相的爱将。目标很明确。 李丞相安排了自己一系的御史,准备好弹劾大理寺无故抓人。层次分明地安排了三拨人,且看第一拨的效果,再作调。同时,下令将梅丞相女婿们不法之事的证据取来备用。最后,揣了一份前线的“紧急军情”,当作敲门砖。 亲闺女被关在了牢里,不急,就不像话了。 李丞相当晚叩阍求见,没用抬出来“紧急军情”,便被宣入了。皇帝披头散发,站在地毯上,不冷不热地问:“又是来说女婿的?” 李丞相平静地道:“是来说闺女的。” 皇帝甩下一叠纸来:“自己看。” 上面写的自然是广阳子及其弟子的“供词”,李丞相问道:“广阳子不识字吗?怎么是手印?还带血?不是屈打成招吗?” 皇帝烦躁地道:“就是这样,我才没定你好女婿的罪!” “师,犹父,子告父,徒告师,也能信吗?” “就是这样,我才没定你好女婿的罪!” 李丞相面无表情地问:“没了?” 皇帝指着自己的眼睛,冷笑道:“我亲眼看到的,仲某以障眼法,从我眼前消失了。又出现了!说破了,不值一提!真把我当村夫愚妇一般戏弄吗?”仔仔细细将拆穿之事说与李丞相听。 李丞相道:“若说是假,紫阳人呢?” “不是在问吗?” “仲某是何来历?能忽然至君前,且将此事准备得如此妥当?说在君前献艺,就在君前献艺的?” 皇帝冷静了下来:“嗯?” “广阳已经死了,陛下知道吗?” “什么?” “据说,酷刑至死。” 皇帝一怔。 “如此,恐有冤情呐!陛下,人死了,不能再说出真相了。臣原就劝陛下不要信道,是不是?现在,臣也不信什么鬼神,可是臣恐陛下为小人所蒙蔽呀。令玄都观漏网,不过一时失察,哪怕真是作假,多少人都信了,不拆穿无损陛下英明。他们也没管陛下要房要地、要金要银、要官要爵吧?若是冤了,就是有人能玩弄陛下于股掌之间了。孰轻熟重,陛下慎思。” 皇帝缓缓点了一下头。 “若紫阳是真的升仙了,仲某人之言再传将出去……好事也成笑话了。不知陛下准备如何收场?” “这……他若真的升仙了,如何不救广阳?如何广阳下狱,他不给我一点征兆?” 李丞相也无赖起来:“臣不信这个,臣对陛下讲的,不过是从世情说话。要问修道,臣唯有一句话,请陛下问苍生,毋问鬼神。” “知道了知道了!”皇帝不耐烦了起来。 李丞相忽然落下泪来:“陛下亦有儿女,臣女身怀六甲,只因小人捕风捉影,还被关在大理寺!” 皇帝心中犹豫不定,仲三郎的手法十分巧妙,再细思当时玄都观所为,像是故意让人数脚印似的。然而李丞相的话,道理太充足了。于是,便折衷:“卿先将令媛接回。” 李丞相追问道:“那旁人呢?没有实据,问话而已,岂有扣押的道理?” 皇帝咳嗽一声:“问问,问问。”他心里太想知道紫阳究竟是位列仙班了,还是在骗他。打定了主意,无论李丞相如何说,他只不松口中。 李丞相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广阳已经死了,臣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咳咳,当然,当然。他若冤枉必将厚葬。” 李丞相太知道牢狱之中的黑暗,屈打成招、诱供、指供、要胁等等,什么手法使不出来?何况程羽年轻,赵氏母女都是女流。然而皇帝是听不进去的,皇帝唯一的让步,乃是同意给大理寺下令:“朕会复审的,广阳之事,不可重演,卿好自为之。” 他原本也有这样的想法,命人去问,问完了,自己再确认。所以答应得非常快。 李丞相叹道:“老子都管不了儿子,偏要进士去为道士做牢。臣快要糊涂了。” 皇帝装死的功夫,堪与其地位相媲美。 ―――――――――――――――――――――――――――――――― 关在牢里的赵氏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儿媳妇出去了,她的心中充满了期望。既然李绾能出去,是不是意味着李丞相已经无事了?那她们母女,是不是也可以接回了?她现在愁的是女儿,姑娘家往牢里走了一遭,以后怎么说亲? 早些出去,也好遮掩。 岂料,事与愿违。 李绾走后第二天,天刚亮,母女二人昨夜半夜没睡,都还没醒,就被王大娘吵了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你们一声,不好了。” 赵氏大惊:“怎么了?” 接着,几个禁子拖着些血肉模糊的人进来,将牢门一开,丢进了母女二人住的牢房里。赵氏一把将女儿抱到了怀里:“不要看,别看。” 大理寺很是忧郁,刑不上大夫,不假,若是没人关注,打也就打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广阳打死了都没有动静,这边程家一抓进来,当晚皇帝就说会亲自复审。刑,就真用不上了。 然而,不用刑,别的办法,也不是没有的。譬如,从现在开始,程羽的牢房里,就被洒满了铁蒺藜,让他没办法坐、没办法躺,只能站着,连觉也睡不着。看他能熬几天!哪怕你天赋异禀能站着睡,我也能敲锣打敲让你睡不着! 比如说,对女眷,就恐吓。先拿些打成猪头的重囚,与赵氏母亲关到一起,看她们害怕不害怕。不害怕?他还有新招。 大理寺也是做过功课的。赵氏普通妇人,软弱,程素素呢,被史先生整治得做了许多诗,生怕一万一有重句,再将掉马。随李绾应酬时绝不肯作诗,被逼急了,就说“我不学无术”。大理寺打探得此情,给她安了个“不学无术”的标签。 想程犀是乡下地方考上来的,程家三兄弟,也只有他这一个俊才。他的母亲和妹妹,能有多厉害? 先不审,先吓!吓个半死再审你! 不料,赵氏心里,想的是:我要是招了,我儿女就完了!是以心里怕得要死,还是绝不肯服软。程素素死死捂住自己的人设,趴赵氏怀里不动弹。 一天过去了,大理寺见吓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出来问:“可有话说?不为自己,也要为女儿呀……” 赵氏这回真挺住了,不等他说完,就啐了他一大口:“呸!” 大理寺一抹脸,笑道:“您再想想。”施施然走出地牢,在牢门口低声吩咐几句。 天再亮了之后,牢饭就是馊的了。无法下咽的难吃!母女俩饿了一天。 程素素看出端倪来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还真不敢动刑了。悄悄告诉了赵氏,赵氏也坚定了信心。 大理寺的脸色十分难看,李丞相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已经在朝上掀起了一轮反击。再拿不出成绩来,不止是梅丞相生气的问题,而是他自己要完蛋的问题了! 当天晚上,赵氏母女的囚室,左邻右舍就都住满了。男女混杂,开始淫声浪语,喘-息-交-合。赵氏脸色发白,死死掩住女儿的耳朵:“别听!”程素素在她怀里翻了个白眼,挣扎了一下,当着她的面一翻白眼,说一句:“好饿。”装着昏了过去。 赵氏反而放下心来――昏得好,可是这饿…… 程素素百无聊赖听了半宿活春宫,只有一个感想:音效比岛国动作片还差,差评! 次日一早,程素素揉着肚子起来,只得冷水漱了漱口,这一天,早饭又是没油没盐,不霉不馊的了。程素素开心地吃了一大碗饭。 大理寺今天没来。 赵氏却发起烧来,程素素不停地给她敷着湿帕子。正犹豫着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时候,王大娘鬼头鬼脑地带了一个人进来。程素素不由揉了一下眼睛:“你?” 来人很急切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啦?快点出来,换上这个,跟我走。” 程素素惊讶地看着这位仁兄:“凭什么呀?” 迟幸大急:“大理寺手段最毒,能在他手里熬出来的,只有一个祁∧恪悴缓么粼谡饫锏模掖愠鋈ァ! 赵氏趴在栅栏上,问道:“你,能救我儿出去?” 迟幸拍胸脯保证:“放心,我自己在城外有一处宅子,她能先安置在那里,等事情平息了,我能再给她一个身份的。” 你他妈当我家熬不过这件事儿啊?!!! 迟幸催促道:“快点,没时间了。” 程素素忽然对王大娘道:“告诉大理寺,我招。让我招什么我招什么,给我供词我就画圈儿。” 迟幸:…… 赵氏:…… 唯有王大娘,顿时笑了出来:“哎,我这就报上去!这位小郎君,您快着些,请回吧。” 51、反戈一击 打死程素素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有特别想蹲在大牢里不出去、特别怕别人把她劫出去的时候。 打死迟幸也想不到,自己好心来救人,对面那个傻子居然不出来! 两人僵持的功夫,王大娘拔腿就……没跑掉!迟幸到底没有辜负“小冠军”的绰号,反手捞个大妈,还是很利落的。 王大娘收了他的钱,许他进来,已是担了大干系了,他要再带人走,这怎么行?可恨后领被迟幸提着,人快要被勒死了,还没走脱。她同情母亲俩的遭遇,可没想过要将自己给搭进去!双手抠着前领子,想喘口气,却拼不过迟幸的力气。 赵氏有些着急地问程素素:“不出去吗?” 程素素道:“畏罪潜逃吗?” 赵氏顿悟:“那咱往后点儿,我看他有点儿疯。”她退化了的处事能力,近来又拣回了几分。程素素一提醒,她就明白了,只要不是马上推上去上断头台,都不能跟迟幸走! 程素素无奈地道:“你在这儿杀了人,还想出大理寺吗?这是想造反?” 日哦,老子都还没想造反,你他妈先行动上了。 眼看着迟幸不耐烦的单手劈昏了,正在她身上搜钥匙,赵氏母女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程素素客观地评估了一下,自己打不过这货!眼瞅就要被越狱了,程素素恨不能捅死这个二逼! 便在此时,地牢的大门被打开了!两行火把照了进来,大理寺卿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了门口,微笑着对迟幸说:“小郎君请了,令尊令堂,想必正在家中等你呢。” 迟幸才捏出一串钥匙,顿时哑了。 赵氏与程素素顿生劫后余生之感,数日来将大理寺祖宗十八代骂尽,此时心中充满了感激。 大理寺理所当然带着帮手,迟幸估量了一下,今日确实不能脱身。十分光棍地一扬脖:“你等怎地?” 大理寺一脸苦笑:“还能怎地,请你回家呀!”大理寺心里清楚,现在集中精力要做的事情,是拿到供词,借机扳倒李丞相。迟幸看着蠢,然而迟家亲众多,能放过就放过,可别给自己找麻烦。再者,将此事掩下,迟家要欠他老大一个人情。 迟幸便被他好言相劝,劝了回去。迟幸临走,犹不放心:“你要看顾好她们。” 大理寺卿含笑道:“这是自然,此案一结,我何必为难她们呢?”轻轻地将要点避了开去。 待迟幸走后,大理寺卿垂下目光,厌恶地扫了倒地昏厥的王大娘一眼,身后走出来两个穿号衣的,将她拖走。大理寺卿慢慢踱到牢门前,和蔼地对程素素道:“小娘子,有何要招供的?” 赵氏将女儿掩在怀里,道:“你要做什么?”她现在深信,女儿方才要招供,是不想被迟幸带走的权宜之计。程素素趴在她怀里,眼珠子溜溜地转。她说要招供,是早就想好了的,现在喊出来虽是仓促,情境却又十分合理了。 大理寺卿道:“小娘子,你们若招了,方才的事,就一笔带过。否则,这越狱可是罪加三等的。” 程素素心说,你把主谋都放回家了,还能入罪吗?就哄我吧?!人却很急切地从赵氏怀里探出头来:“我去,别连累我阿娘。” 赵氏低头看她,哭得泪人儿一样:“要招也要我去招,你才多大呀……” 下面的事儿,您老不会干啊!程素素也哭:“我怎么能让阿娘再受苦呢?” 大理寺卿耐心很好,等母女俩哭累了歇息的时候,才缓缓地道:“如何?” 程素素抹抹眼睛:“我大师伯呢?” 大理寺卿一噎,深恨少卿办理不牢靠,居然说溜了嘴,此时只好说:“小娘子,还是想想自己吧。” 程素素道:“我招行,让我见我大师伯和我三哥!不是说招了就从轻发落么?要是招了,他们还有事儿,我就不招了!” 广阳子是见不着了,程羽倒是可以的。俩差役将人一架,没怎么费事就一路拖了过来。赵氏与程素素看到他的样子,心头都是一紧,母女俩一个哭得比一个慌:“你怎么了?” 程羽几天几夜没能睡,快要熬不下去了,一见她们两个,顿时打起精神来了,瞪着大理寺卿:“狗贼!你有本事冲我来!” 程素素问道:“三哥,你这是怎么的?”简直像个网吧包夜的网瘾少年!还是下本团灭了一宿,才能有的脸色。 程羽故意说:“不就没睡觉么?不碍的!” 赵氏不知厉害,只哭:“苦了你了。”程素素却知道这种疲劳战术之下,人究竟有多么的痛苦。俯下身,对程羽耳语道:“有什么事儿,都信我。看好娘。” 程羽一咧嘴,用脏兮兮的手背给她蹭眼泪:“我说过的,以后都听你的。我什么也没说。”说完,头一歪。 程素素疯了!不撕了大理寺,她把名字倒过来写! 赵氏也号啕起来。 外面大理寺卿真的慌了!万一因此让这两个女流心生绝望改了主意,就是弄巧成拙了!急忙唤来郎中一看,却是程羽太累了,直接昏睡了过去。大理寺卿与赵氏母女俩齐齐松了一口气,大理寺卿的口气变得更加和气了:“如何?与我走吧?” 程素素道:“我要看着我三哥,哪里都不去!” 果然…… 直看着程羽睡了大半天,人还没醒,大理寺不耐烦了:“小娘子,男女不可混囚。” 赵氏警惕地问:“你要做甚?” “请小娘子随我走一遭。” 程素素问道:“那我三哥呢?” “小娘子回来,尽可以见到他还在这里。” 程素素表现出十分不想离开的样子,一步三回头,随他出了牢房,背后是赵氏的哭声。许久没有沐浴在阳光下,程素素眯起了眼睛。 ―――――――――――――――――――――――――――――――― 到了堂上,程素素发现,这里的人很少,也无人围观,心头微讶。没想到大理寺卿将这个对犯官的优待,贯彻得如此彻底。 大理寺心中也有一本账的,一旦程素素招供,就可以拿着向上禀报了,到时候必然会有复核。所以,初审必须砸实了,让程素素在下一次审问的时候不会翻供。把柄也是有的――程羽,要胁的时候,硬不如软。这是大理寺的心得。 以程素素今天的表现来看,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丫头。一直画圈画圈画圈的,约摸是不识字的。有些个科举出身的人,家庭情况比较糟糕,自己读书出来了,家眷俗得很。 拿上供词来,交给程素素画押,程素素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大理寺卿诓她:“广阳真人逝去,本官也是十分痛心的,很不欲再有伤亡,事情就让他一个人背了。你就认是他主谋,就可以了。” 程素素以袖掩面,假哭两声:“大师伯。”心说,你当老子真不识字呐?!上面明明写着是李丞相授意,程犀出的主意,广阳子执行。 她怕大理寺卿看出手上的笔茧来,四指并拢,像攥刀把一样攥着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儿,圆圈口还没画拢。大理寺颇为不屑,口气了却好得不得了,微笑道:“过两天,还会有人来审你,你也这般答,就好了。” “答、答什么?” 大理寺耐着性子道:“供词是你认的,你都知道。事情是你师伯动的手。记住了?这样,这件事情过得最快,你们全家能尽早出狱。凡事,最怕牵扯,牵得越多,越费时辰呀。让你干活,你想吗?不想,对吧?难道我想干活吗?我也不想。早早结案,咱们都轻松,对不对?” “那我三哥呢?” 大理寺卿笑眯眯的:“当然会和你们在一起啦。” “你、你是好人。”好人不长命呐! 大理寺卿微笑道:“唉,我的女儿,也与你一般大的。实不忍你受此苦。先回去,过不多久,事情就会了结啦。我看你们住的地方,实在不方便,回来让他们搬两架屏风进去……” 程素素心道,不要白不要,眼神愈发的感激了起来。 大理寺心中得意,这件事做事,看李福遇如何辩白!打发人将程素素依旧带回牢里,真个给他们娘儿仨搬了屏风进去,收拾了整套洗沐的家什,让娘儿仨舒舒服服地住了一晚上。 大理寺自己,却袖着供词,给皇帝交差去了。 皇帝看了,惊道:“居然是真的?”然而事涉丞相,他就谨慎得多了,派人召来了李丞相。 李丞相一看,免冠谢罪:“陛下,这供词是如何得来的,可是无人得知。臣愿避嫌,但请陛下降旨,命刑部、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再审。”他心里乐歪了!程素素画圈儿?她不识字?你他妈逗我?!回家就可以布置了! 原本,李丞相还在愁,要如何撕开这道口子。现在不用愁了,一个能让亲哥哥纵容她女扮男装读书的姑娘,绝对不是个贤良淑德胆小温婉的女孩子。她这肯定是有主意的。 皇帝道:“可。” 大理寺暗笑,这回你不认栽都不行了!也躬身向皇帝道:“臣禀公而断,何惧再审?执政亦可亲临,看看臣是否有刑求之事。” 他说得笃定极了,知道李丞相会拿这个做文章,可是,母子三人无人身上带伤,他用的是软刀子。且对赵氏母女做的事情,想来妇道人家也是羞于启齿的。 皇帝一摆手:“你们去,现在就审。”二人齐齐躬身,退了出去。 门外,李丞相一拂袖,冷哼:“看你横行到几时。”大理寺不某示弱:“原话奉还。” 门内,皇帝召来一个老宦:“去,盯着。程家男人又不是死绝了,为什么招供的是一个女孩子?朕要知道真相,不是让他们将朕当猴耍!” ―――――――――――――――――――――――――――――――― 却说,程素素回到牢房,赵氏扑上来将她仔细打量,见她没带伤,才舒了一口气。程素素低声问道:“三哥还好吗?”赵氏道:“睡下了。这群狠心的贼!” 程素素道:“娘,我有事对你讲。”低声嘱咐赵氏,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谁问都是不知道。别人的话,一概不要信。赵氏慎重地答应了。 期间,原本领她们来的女禁子进来送了一次饭,这一次就是香喷喷的有鱼有肉的了,还有专给程羽补身体的一盅补汤。赵氏摇醒了程羽,喂他喝了半盅汤,他又歪头睡下了。 赵氏又在愁:“听说断头饭都很丰盛。” 程素素好险没喷出饭粒来,也得装成很担忧的样子,眼看着一桌饭菜被收走。 女禁子收完了碗筷,同情地看了她们一眼,端了盆水来,给程素素洗脸。赵氏擦擦眼泪:“过来,娘给你梳头。” 弄得真像要去砍头了! 程素素收拾整齐了,便到了过堂的时候了。 程素素大大方方到了堂上一看,乐了。她就知道!人脸或许不记得,然而,那位“大嫂的三姐夫的舅舅”官居几品、该着何衣,她是知道的。 大理寺卿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眼前这个女孩子,与几个时辰前见到的,大不相同!人还是那个人,气质不一样了,不哭不闹,也不趴到母亲怀里哭,也不受点刺激就发狂。 三位主审谦让一番,却是御史大夫先开口。 御史大夫五十许,长须飘飘,也算是个清俊的老年人。看到程素素年纪小,也不畏缩,口气也很和气,问道:“你便是程玄之女、程犀之妹?” “是。” “这可是你招供的?”示意将供词递给她确认。老御史心里也是一叹,程家没落四十年,女孩儿都不识字了。 程素素接过供词,低头看着,口气惊讶:“什么供词?”飞快扫了眼。 “大嫂的三姐夫的舅舅”清清嗓子:“这难道不是你的供词吗?” 有人接话,程素素一脸哭笑不得的抬起头来,反问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大理寺卿强稳心神:“难道你不是供认是广阳子亲为此事吗?” 程素素一撇嘴,嘲弄地问道:“你刑求了?” “当然没有!” 程素素一字一句地将供词读完,看着大理寺卿灰败的脸色,道:“这是什么罪过?不被刑求,我供这个?换你,你干吗?” 御史大夫心下微明,虽不知这局是怎么设下的,大理寺中了圈套是真的。他谨慎了起来,也不肯再涉入太深,只当自己是来看戏的。谨慎地问道:“不是你?” “我是不会说这样的供词的。” 大理寺卿面色铁青,恶狠狠地道:“不是你画的圈吗?” 程素素轻声慢语地劝他:“好像也是读过书的人,您别像只斗鸡似的,有辱斯文。” 大理寺一拍惊堂木:“你!来人!” 一旁刑部沈尚书抬手道:“且慢,老兄,这是要用刑吗?” 大理寺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沈尚书真和蔼可亲地问程素素:“不是你画的圈吗?” 程素素道:“有纸笔吗?” 沈尚书含笑点头,不但给了纸笔,还给配了张桌子。 程素素拿起笔来,不好意思地道:“好几天没写字了,手有点生。”下笔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写的乃是李煜的一首小令。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此世无李煜,士人欣赏的水平却没有降低。御史大夫当即坐不住了,自案后转了出去,奔到桌前,将字纸提起,一阵赞叹。最后才说:“这也不错。”然而口气里的赞赏之意就不及对小令的夸奖了。 程素素写的是灵飞经,她初习字就是练的这个字体,近来用得少。听他这么说,顺势就道过谢。 沈尚书也凑过来,与老御史两人一起研究了一下。他心中虽赞,却不如老御史那般打定主意要看戏,他且还有事要做呢。与老御史一道评了一回字句,才慢悠悠地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老御史心说,大理寺,完了。 程素素写的,按格律平仄,当是《捣练子令》。沈尚书吟的,乃是李白作的《子夜吴歌》,后面还有几句“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由捣练引出征人,而程犀,确实是在为国平叛的前线。虽然大家都明白,这是优差。 李丞相的反击,已经开始了。并且看起来,大理寺毫无还手之力。单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供词,就很要命了!哪怕梅丞相,只怕也护不住大理寺了。 大理寺约摸也是知道的,怒道:“你们这是使诈!” 程素素道:“听说,我阿翁要是活着,今年也不到八十岁,听说,我还有三个伯伯,可他们都不在了。程家,只有死人,没有罪人。诈什么诈?”轰掉你的头啊! 御史大夫暗暗点头,这话倒真是很有道理的。又将这词看了一看,心痒不已,待据为己有,这又算是证据,不能私藏,不由盘算着,日后可否向皇帝讨要。 沈尚书与程素素一搭一唱,道:“你说这话,可要认的。” “当然,”程素素慨然道,“只要我还有命在。” 沈尚书与老御史交换了一个眼色,老御史表示了退让,沈尚书决定――抢人!既然已经会审了,放你那儿还是放我这儿,有什么分别?不给,就是你大理寺要杀人灭口。至少,要作出一个抢人的姿态来,令大理寺忌惮,从而为母子三人争取到一个比较安全的环境。 大理寺气得脸色发青:“你我各自上表,伏听圣裁!” ―――――――――――――――――――――――――――――――― 皇帝已经知悉了全过程了。虽然觉得程家入京之后,总是多事,然而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皇帝,他对朝中一些大臣之间的勾心斗角,还是有些感觉的。最初被欺骗的愤怒过去之后,他也有些后悔广阳真人死了。李丞相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你说,他们图什么呢? 如果说,开始还对余道士的话有些疑虑的话,待看到供词攀上了李丞相,皇帝又将这份心思压了下去。 此时,再收到双方要求圣裁的奏折,皇帝已经烦了,很想把大理寺卿掐死,然后把程家人放了,就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可是不行,事情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局。不然李福遇还是会闹的。 皇帝捏着鼻子同意了。 那一厢,梅丞相得了消息,匆匆赶至。一看李丞相也在,而皇帝看向他的眼神并不友善。在皇帝难看的脸色中,也慢悠悠地道:“陛下熟读经史,可知道狄仁杰么?” “唔?” “狄仁杰,被来俊臣诬为谋反,下狱认罪,以松懈来俊臣之心,面圣而呼冤。” 李丞相道:“狄仁杰确实是被冤枉的!” 二人吵将起来。 皇帝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叫来问问吧。吾自有公断!” 程素素也是没想到,自己能饶上一次面圣的机会。被沈尚书一路看着进了宫里,带到了偏殿里。到了一看,丞相们都在,大理寺也在,御史大夫也在。各人行了礼,皇帝先和气地问道:“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程素素道:“好得不得了。” 这话听起来像呕气,李丞相咳嗽了一声:“这是什么话?” “艰难困苦,玉汝以成,当然是好。” 皇帝也不太高兴,问道:“你为何先认罪,后翻供?” 程素素道:“何罪之有呢?” 大理寺跳了出来,将她原本的供词拿了出来,如何她同意招供,如何画的圈――当然隐去了自己的手段以及迟幸的事情――最后她反悔。并且说:“此女号称‘不学无术’,京城皆知,却转瞬成词,分明是奸诈。” 程素素冷笑道:“你儿子杀人放火,倒是明火执仗,不用奸诈。” 大理寺一口老血:“你血口喷人,”对皇帝行礼,“陛下,此女牙尖嘴利,犬子实……” 程素素抢道:“你不是人吗?哪里来的狗儿子?” “谦词你不懂……” 程素素翻了个白眼。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大理寺一眼,然而对程素素的感观不太好――确是牙尖嘴利的。皇帝不动声色地道:“你的道理倒是很多,上次见你,还不是这样的。” 程素素郁闷地道:“我谦虚么,说自己不学无术,说完就被揪回去读书了。” 皇帝绷不住一笑,又板起脸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也敢耍小聪明!” 程素素一指大理寺,道:“是圣上带着大家伙儿给这个家伙收拾烂摊子的地方,”仿佛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她伸出两个指头来,“三年里,第二回了。” 另一个,当然是祁u掌乃婪ǎ趟厮赝撇猓庖皇腔实坌耐芬豢胖焐梆耄趟厮啬馨淹范缌烁钡首幼【退慊实鄄晃剩趟厮匾不嵴一岬阋坏闾獾摹=退缍悸盍耍钕壬乃溃Ω酶屑壑狄坏恪 程素素当然不知道祁罄炊曰实鬯盗耸裁矗牵实刍辜堑谩6偈毕肫鹌猿滔钠兰郏挥傻阃贰s治剩骸拔问悄愎茫愀绺缑悄兀俊 “我也觉得奇怪(皇帝心头一震),赶着师祖没了,大哥离京,阿爹云游,二哥游学,衙门就开始抓人了。三哥,现在还在狱里,没醒。” “没醒?怎么回事?!” “不知道。” 一旁谢丞相心里咯噔一下,提议将祁泄瓷蟮娜耸撬c坟┫啾刃回┫喔芯趸挂o眨祷叭词锹谔诘模骸氨菹拢伺馕淖郑鞯览恚换峄骸d训来罄硭戮筒恢阑嵊懈春寺穑恐溃位够嶙龃说却朗拢俊 程素素不说话了,又不是问她的。 接话的是李丞相,程素素看出来的问题,他也看出来了,专挑皇帝心痛的地方捅刀子:“他原就蠢,当年在祁媲翱蕹衫崛硕d宰哟溃侄味纠崩床梗阊羲涝谒掷铩5蹦昕尥炅酥覆欢ㄔ趺幢u雌哑扑懒恕! 这样也行?程素素瞪大了眼睛。李丞相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比自己还高明。可是这么幼稚的推论,能行吗? 52、你来我往 李丞相到底是了解皇帝的。皇帝中人之资,说昏君倒也不算,然而在这些人精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错,必有原因在朕躬之外。 梅丞相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不紧不慢地反驳:“祁ㄗ铮阋苍诔。笔辈患扇闼嫡飧龌把健!焙罄闯鲔”ǎ故前哑妨艘环 李丞相也慢悠悠地说:“广阳之死提醒了我。祁ザ嗍歉隽鞣拧jド先蚀龋罴熬汕椋欢嗑萌盟乩匆参纯芍f皇谴廊耍趺椿嵯氩坏剑课位嶙圆茫俊 变成丞相们互相攻讦了。 程素素抱着手,站在一边围观,也打着腹稿。 老御史事不关己,却又心有疑惑,往程素素这里隐讳的打量。以程素素在大理寺堂上的表现,到了这里说什么“狗儿子”,斯文少女瞬间变泼妇,难道是宫里风水不对? 一定有古怪。 这一看,心里更奇怪了。程素素给人的感觉又变了,比在大理寺堂上,还要镇定许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沉淀、凝固,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他这一眼看过去,提醒了大理寺卿――怎么为了祁殖成狭耍坎皇巧蟮淖涎粼旒俜缮陌缸勇穑浚∑陌缸樱邓弈埽踩狭耍凑蠹叶嘉弈埽詈竺挥幸桓鋈舜蛴似q巯抡飧霭缸樱遣荒芡瞬降摹 大理寺卿轻咳一声,也看了过去。 最后出声的是皇帝:“你怎么不说话了?” 梅丞相警惕起来,跟个泼妇是没法讲道理的,她要说一句“被那个丞相抢话了”,梅丞相就得准备说词。 程素素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口气里还有一点无奈:“方才尽力尖酸刻薄,我也很累呀。” “嗯?” “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主审者责在明察明辨,我等也要尽力一诉冤屈。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岂能陷人于不义?只有尽力尖刻,才能戳破口袋。尖酸刻薄,真是累人。” 程素素也放缓了语速,那么柔和讲道理。一股明理的味道散发开来,超越了年龄与性别,却又透出了丝丝的“穷人孩子早当家”的被逼无奈。 就像是一个高明的演员,能将最平淡的台词念得深入人心,将肉麻的话说得感人肺腑。在这一点上,丞相们是最好的老师。与之相反,一个蹩脚的演员,能将慷慨激昂的场景,演得观众尴尬癌末期恨不得安乐死。 皇帝微微点头:“不错。” 眼看程素素轻描淡写洗白了自己、挽回了形象,还将自己的境界提升了好几个层次,获得了皇帝的好感,御史大夫决定好了这次的站队。 程素素续道:“所以,臣尽力到了御前,陛下但有垂问,不避不让,必作解答。”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李丞相各方面皆优,唯有一样不行,他号称不信神神叨叨的东西。没法儿直接释疑。 皇帝一挑眉,若非仲三郎的手段他亲眼所见,又仔细剖析,他也不至于下令将广阳子下狱。这是他最关心的,当即提了出来。 程素素道:“东施效颦。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若东施因此说‘我颦而不美,西施必丑’,岂不笑话?西施媸妍,为王亲见。究竟如何,自有论断。”东施的典故出自《庄子天运》,皇帝好道,《庄子》必是读过的。 顿了一顿,又说:“西市卖绢花,无论芍药牡丹,梅花桃花,栩栩如生,却都是假的。若因此而说世上没有桃花,反正,我是不信的。” 皇帝问道:“你信有桃花?” 程素素轻声道:“道在心中。” 皇帝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追问道:“如何得见桃花呢?” “您的道,与别人的道,不一样。” “卿试言之。” “常人辟谷服丹,打坐运气。您……” “嗯?” “轩辕氏,人文初祖,乘龙升天,五帝之首;燧人氏教民取火,从此不再茹毛饮血,是为三皇之一。听说,不经朝廷册封者,皆是淫祀。陛下,封神的笔,在您的手里。成仙的路,在您的脚下。圣人之道,比普通人之道,原就要难些。师祖是乡下道士,读书不多,说不清爽。” 这他妈比绝食嗑药难多了好吗?!皇帝只得说:“朕知道了,你且回家。” 程素素原本还准备了一篇鬼话,见他不再问,乐得不再讲。只追问他道:“可否允我安葬师伯?” 皇帝疑心一去,又心痛了起来:“厚葬!” 程素素又问:“若无实据,可否放我家人?” 皇帝点点头,顿住,指着谢丞相道:“谢卿去办。” 谢丞相领旨,心里哭笑不得。一是觉得梅丞相这步棋烂透了,仿佛脑子被猪啃了,二是觉得圣上的“圣明”随着古老太师影响的消散,也越来越少了。 皇帝如今觉得此事腻味透了,自己仿佛被人给利用了。说紫阳真是假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自己一时怒火上头,就冲动了!回想一下,京兆那里,也只是邀请他看了一场表演,并未直指紫阳真人,而是诱他自己去联想的!皇帝反应过来之后,心情很坏。 按捺住了脾气,问程素素:“如何?” “只有一件事了,我有私怨,不触刑律,想要报复。” 这么坦白!皇帝也愣住了,上次这么直说的,是他亲娘吴太后。结果就是打得齐王妃娘家血肉横飞。 李丞相见状,出来说程素素:“御前何得这般……” “坦率?”程素素接了下去。倒真有些“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味道了。坦坦荡荡,斜了大理寺一眼。 皇帝十分纳罕,心道,你还能打他一顿不成?刺杀,是犯法的。问道:“不触刑律?” “不触刑律。” “如何做?” “还没想好,回去找找,有没有人愿意出个刁毒主意。” 皇帝笑了,连连摆手:“不要胡闹,接上你的家人,回家吧。” 程素素低头一礼,眸光极冷,这会儿说回家了?呵呵。 ―――――――――――――――――――――――――――― 最后,母子三人去的是李丞相府。 那里,李绾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见了面,惊喜交加,彼此抱头痛哭一回。李绾道:“我从大理寺出来,第二天一早就派人回家里,说大理寺是请你们帮忙。你们受了惊,我接你们到城外别院里静养了。家里仆妇,业已安排妥当。”这是遮掩了全家蹲大狱的事儿,传出去毕竟不雅。 萧夫人也试一试泪,道:“都出来了就好,洗漱歇息,有什么话,休息好了再说。” 李绾忙命人将母子三人引下去。 程素素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服,跟赵氏一块儿吃饭。程羽也终于缓过神来,连喝了三碗汤,问程素素:“你没事儿吧?” “还行,”程素素随意答应道,“真是一场闹剧。无凭无据,就搭进去一条人命。对了,师伯遗体,可以安葬了。还有那个弟子的供词是怎么来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绾坐在一旁看他们吃饭,闻言道:“对,这事儿怎么能算?”这是要她亲爹的老命啊! 程素素道:“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圣上会点头,大理寺不要命的往里冲,也是奇怪。” 李绾也猜不透,便道:“你们先歇息,我去打探。” 待几人吃完饭,不用李绾打探,李丞相先派了李巽过来说:“问亲家小娘子精神可好,可否一见,说今日殿上的事。” 程素素忙站起身来:“我好得很。”便被引到书房,去见李丞相。 李丞相身着便服,手里拿着把折扇敲桌子,旁边是程素素也眼熟的胡先生――进京路上见过的。程素素与二人见过礼,对李丞相口称“世伯”。李丞相敲敲桌子:“坐吧。” 程素素拣张下首的椅子坐下,先谢过李丞相相帮之谊。李丞相道:“不要说客气话啦,这次是冲着我来的。” 程素素道:“可是奇怪,什么证据都没有,莫不以为可以这样糊了人的眼?” 李丞相淡淡地道:“糊了陛下的眼就行。他们,也等不及了。” 程素素深深点头。 李丞相问道:“那个圈,是你画的吗?” 程素素干脆地说:“是。原本就想好了的,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也不用李丞相再问,原原本本将自己的计划、如何做的,合盘托出。 “没有人教你?” 程素素苦笑道:“并没有,若是有人能商量的人,就好啦。” 李丞相点评道:“弄险。若他知道你读过书,你怎么说?” “是险了一些,”程素素老老实实地说,“他若仔细看过我双手,就会知道我双手皆能书写。若再打听得仔细一些,就会知道,我还知道许多典故。不过,知道我会写几种字体的人,却是不多的。我敢保证,这里面没有他。我换个字体,一样的结局。” 李丞相一顿,点点头:“你也是有备而来。还记得你对道灵说过的话吗?初心在否?” “咦?”程素素是真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了,她对她大哥说的鬼话实在是太多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李丞相提醒道。 “这不是我哥哥告诉您的吧?”程素素口里问着,语气却是笃定的。 李丞相坦然地说:“我正好路过,听完就走了。” 程素素:…… “初心在否?” 程素素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说:“不敢或忘。”怎么做,就要因地制宜的,对不? 李丞相唇角微翘:“知道了。” “晚辈对世伯说的都是实话,世伯是不是也将能让晚辈知道的场面事,令晚辈知晓呢?” “坐。” 经李丞相简单解说,结合自己知道的部分秘密,程素素终于推导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皇帝的态度,包括梅丞相、大理寺等,为何如此匆促。 原来,古老太师最初的学生,是哀太子。今上不但排行不如嫡兄,资质也比嫡兄差。李丞相说得隐讳,程素素听得明白,打个浅显的比方,如果哀太子背的是99x99的九九乘法表,今上就是背9x9的大众版。百分卷子,哀太子把九十分当及格,今上接地气,六十及格。 同一个老师,先遇到第一个学生,再遇第二个,第一个还死了,想教都教不了!古老太师又是个厉害的人,文武一把抓,什么都挺好,今上在他眼里,各门功课都是不及格。 有这么一位学生,古老太师也是心累的。可先帝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今上登基时犹年轻气盛,也想做一番事业,然而每一动念,古老太师就能将他的政策挑出许多漏洞来。还亲政,亲什么政呐?!老实学习吧你! 读书时,有一个叫祁哪昵崛耍黾虻サ慕步狻 有这样的老师,今上更累更憋屈。年轻时被压制,施展不开手脚,也就干干给亲爹坟边挖沟,给亲弟弟下堂妾发发遣散费的事儿了。再有空,就信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别说,这些事儿他做得还是很到位的。古老太师毕竟不能自己做皇帝,也慢慢高压着让今上学习政务,有他指导,今上在皇帝这个职业里,也是个……及格的水平吧。 古老太师横行一世,只被两件事情打败过,一是寿命。哀太子短命,他自己虽然长寿,然而死在了今上前头。二是他试图培养的后继者,没有他这样的条件和能力。后继者不弱,李丞相承认的“不弱”,已经相当可观了。架不住古老太师去后,有皇帝撑腰的清算。 一涌而上的人里,包括了李丞相。 谢、李、梅、燕、王,没有不想分这一杯羹的。李丞相本就是趁势而起的,别人也不含糊不是?古老太师遗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太多,五位分而又分,期间也少不了你争我夺,表面是分赃好伙计,内里分赃不均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回黑拳了。 梅丞相的出身,其实与古老太师有着些非远非近的姻亲关系。他据此接收了一部分,李丞相新来,抢得凶。二人矛盾最深。梅丞相实是抢不过李丞相的,他背景比李丞相深厚,拖累也比李丞相重。 李丞相内里,极其凶狠。梅丞相被逼得不行,才行此险着。说险,也是有几分把握的。因为皇帝,实在不是一个像哀太子那样英明的人。他几乎就要成功了!不打死李丞相,也要咬下李丞相一块肉下来。 皇帝信道,又因为早年遭遇,极恨别人当他傻。是以仲三郎的事情一出来,皇帝就炸了!广阳子对皇帝早年这段经历,了解并不深刻,亦不曾想到事涉丞相权位之争。这才着了道儿。 李丞相道:“老梅那里,找了具新鲜尸骸,我给截下了。” 程素素顿悟! 刑求广阳的徒弟作了伪供之后,活的紫阳真人难找,弄个假的尸骨,还是办得到的。只要程素素真的如他们所愿的招供了,就可以再推进一步,揭发师徒做假,接着徒弟狠心谋害了师父。坐实他们的罪名。 你不是要证据吗?到最后你逼紧了要证据的时候,我给你来个大翻盘! 做假、骗子,普通人骂骂就算了,谋杀一手养大自己的师父、对自己全家有恩的师祖……简直狼心狗肺!一辈子风评都抬不起头来了。 幕后指使的李丞相,也要倒一个大霉。 换丞相需要斟酌思量,问丞相看好的女婿一个重罪,是有极大把握的。到时候要牵李丞相很大一部分精力,梅丞相便可借机做很多事情了。 程素素敢肯定,尸骸的脑壳是开了瓢的,身边一定只有一到两件――不可能是更多――但是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件。 她还是太天真了!还要进修! 等李丞相说完,程素素也就大致了解了整体情况了。想凭与皇帝见上一面就干掉大理寺卿,乃至于丞相,是一个美好的梦想。然而,有李丞相接手,她也就可以放心了。 李丞相说完,啜着茶,程素素恭恭敬敬站着,等他吩咐。李丞相想了一下,问道:“你要怎么报私仇?” 程素素诚实交待:“再等等,等家父回来了再打吧。不然一家人家,被我们打两次,会有人说我们不厚道的。” “打?” “咳咳,听说,人丁单薄的人家里,为了白事上好看,会雇些人,跟在孝子贤孙后头……” “噗――”李丞相一口茶喷了出来,损、太损了。 程素素眉毛都没动一根,依旧老实站着,令李巽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程素素依旧沉着地说:“算晚辈多嘴一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所以,先逮着大理寺死命整! 李丞相擦完胡须上的茶水,含笑道:“这个,我比你懂。” ―――――――――――――――――――――――――――――――― 从此,程家母子三人,就真的在李家住下了。李丞相并没有问紫阳真人是不是真的飞升了,这件事情到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李丞相也不关心什么神神叨叨的事情。倒是程素素,主动告诉了李丞相一些紫阳一脉的旧事,包括乡下道士误认贵人,以及先帝陵园的秘密。 李丞相听了,半晌无语,许久方道:“这妇人手段……罢了,这些不是现在该管的,广阳,该下葬了。” 领遗体的事情,由程羽出面。李丞相给了很大的方便,程羽披麻戴孝,正经拿出给伯父办葬事的样子来。丧事是在玄都观办的,赵氏、程素素、李绾,皆是戴孝,萧夫人派了许多人来打下手,在玄都观里搞排场。 皇帝似乎品过味儿来了,拨了钱帛将广阳子厚葬,还命人写了篇沉痛的祭文。眼见玄都观缓过气来,李丞相更是毫发无伤,或亲来,或派人来致奠的,又络绎不绝了。 赵氏一面伤心,一面担心李绾身体,又心疼女儿蹲完大牢出来,忙得分不开身。连齐王府那里,依着惯例送来的奠礼,都面不改色地收下了。 程羽与玄都观剩下的几个道士,在前面支应。 而程玄,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程玄虽被师兄说不靠谱,事关师门,他总比平时精明许多。护送着紫阳真人去了五行观。紫阳真人心系的是程节,不能留在京城,能留在程节衣冠冢所在之处,也是极好的。城隍庙里,就多了一个古朴清癯的老道。五行观里,又换了一个新观主。 程玄本不想回来,直到程脸色苍白地捏着京城的消息过来。这事儿得死瞒着师父!丹虚子得留守,程玄带着儿子徒弟杀回来了!一口气驿站快马,他身体又棒,儿子徒弟都要累虚脱了,他依旧精神健旺。 回到京城,师徒父子,一头扎进玄都观。 程羽与程素素两个一齐扑向道一:“大师兄!嗝!”还没扑到人呢,就被程玄一手一个,揪着领子提了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道一与程一起劝:“放下来,让他们好说话。” 程素素双脚悬空好一阵儿,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假爹。被放了下来本不想说话,一看程玄的脸色,顿时识时务了起来,拉他到后面,将事情简略说了――约略含糊了梅、李之争。 程玄想得也没有那么深,十分直接地问:“京兆尹,他家住在哪里?” 程素素一怔:“京兆?” “你师伯不是他抓的吗?”程玄愤愤地道,“皇帝也不好!” 喂喂!这种话在心里想想就好了,现在不要说出来!程素素紧张地四下张望,见都是自己人,才放下心来:“这话不能乱讲啊!” “知道了,不会在外面说的,京兆尹家,住哪里?” 程素素解释道:“师伯是在大理寺去世的。” “他住哪儿!”程玄虽犯浑,也知道衙门不能轻易闹事。官员家里,就不一样了。 赵氏与道一等都紧张地问:“你要做人什么?” 唯程素素说:“阿爹,你等我一下儿!我与你同去!” “你要做什么?” “您先换身孝衣,我去雇几个人。” “我自己就行了!打得过!” “不不不,不是助拳的!” 程玄不耐烦,换上了孝衣,提着孝棒,揪了程羽让他带路。程羽也正憋闷得不行,父子俩一拍即合。没等程素素来,就奔大理寺卿家里去了。 大理寺卿住的地方是京中有名的富贵人家住的地方,街道干净,街口一个大石牌坊。府邸也气派,三间大门,门旁两个石狮子。门口几个门房,站在门边蔫头搭脑地闲说话。 忽见一阵风卷来,一高一矮两个穿孝服、提哭丧棒的身影卷了过来,门房们紧张极了,一改无精打采的样子,齐齐迎了上来。 来的正是程玄父子,他们俩这一身太过显眼,表情姿势都像是要惹事儿的。一路过来,身后跟了无数围观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互相打听,道是玄都观广阳真人的师弟,寻仇来了。街道为之一塞。 御史大夫不合与大理寺卿住一片地方,听了消息之后,忙赶了过来,意思意思地想阻止。一打照面,口气就柔和了八倍不止,只见程玄双目泛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因匆忙,孝衣也微有些凌乱,哪怕举着哭丧棒,也是个美男子。御史大夫喝斥的话就说不出来,只说:“你们的冤情,圣上已经知道了,只等公断就好。何必自己来动手?你文弱之人,那些家丁如狼似虎……” 一片好心,程玄却是听不进去的,不耐烦地左手哭丧棒打开众门房,右手举着门前石狮子,往前轻轻一抛。 劈里咣啷!轰! 石狮子砸到了大理寺卿家大门上,两片门板被砸飞了,石狮子却斜卡在了门框上。 刚刚劝“文弱之人”不要动手的老御史:…… 围观群众:…… 程玄站在门前眯眼捻须,一扭头,冲另一个石狮子走了过去。他走一步,眼前的人轰散一群,呆呆地看他大步走了过去,三两下,跑石狮子脑袋上坐下了。他的外表,相当地有欺骗性,右腿垫在臀下,左腿下垂,一手拎着哭丧棒,一手屈起支颐,眯着眼睛四下打量。 程素素也实践了她的诺言,前头程玄跑到大理寺卿家门前闹事,她后脚出钱雇了三班专业哭灵的,到大理寺卿家门口烧纸钱。李绾唯恐她的私房钱不够用,还特意让钱妈妈捧了一匣子钱来给她花。 就这一耽误,程素素就来晚了,眼前堵得人山一海,她带着一队专业哭丧的都挤不进去! 还是程玄登高望远,一眼就看到了她,哭丧棒一指。仿佛摩西分开了红海,围观者让出了一条道来。 程素素:…… 53、以牙还牙 程素素现在披着“幺妹”的马甲,只能乘着辆马车,带上卢氏小青娘儿俩,还有一个捧钱的钱妈妈,先去雇人。钱妈妈雇人老到,按照程素素的要求,一口气雇了三班哭丧的,组成一大队,跟在马车后面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程玄早就打完了,大理寺家见他这个模样,哪里还敢出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机灵一点的,开始收拾细软,准备从后门跑路了。 待程素素打马车里探出个头来,就看到她爹给她指了条明路。驱车上头,就听到她爹不满地问:“你带他们来做什么?你大师伯那里不要哭灵吗?” 程素素仰望着这个神奇的爹,答道:“哪儿能啊,师兄师弟们都在灵前,这是我雇来的!”放心了,连是不是自家亲友都不认得,还是她那个傻爹。 而后,对钱妈妈和卢氏道:“让他们别愣着啦,这家有几个门呀?一门一队!给我围起来,哭!哭得用力的我加倍赏!”又说程玄,“阿爹也真是的,也不等等人!你只有一个人,让他们从别门跑了,你在大门这儿给人白看吗?”长这么漂亮,还不收门票,亏本了你知道不? 提着哭丧棒想打人,结果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的程羽:……阿娘,救命!幺妹要发疯了! 程素素继续发着疯,对钱妈妈道:“劳烦钱妈妈,再去雇几队人来。今天这哭丧的,我包圆了。” 程玄坐在石狮子脑袋上,徐徐点头:“不错。哎,我说,京兆尹住哪儿?” 京兆尹家住得不远,就在隔壁的街区。程素素点点头,对卢氏道:“三娘,告诉钱妈妈,分几队人到京兆家里去。” 程玄满意地打石狮子上跳了下来,哭丧棒一指:“带路!” 老御史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父女带着大队人马,在围观群众热心的指路下,奔赴京兆尹家。 京兆尹家原是派家仆看个热闹、打听个消息,回来讲给家里主子听的,待听得要打上自己家的门,急忙要全家回避。男丁可以跑路,女眷抛头露面未免不雅,套车备轿的功夫,程玄已经杀到大门前来了。 这下想跑也跑不掉了!程素素又指挥着几班人,将京兆家前后门都堵住了,火盆摆上,风一吹,未燃的纸钱和着烧完的纸灰尘四处飘散。敲锣的,打拍子的,伴着哭声,一节一节地往家里传。 这班哭灵的,抑扬顿错,韵律十足。程素素又不要他们真的哭出眼泪来,只要弄出动静来就行。这一趟活计省力,干嚎即可。间或可以奏奏哀乐,只要弄出氛围就行。 老御史哭笑不得,劝又没法儿劝,只要没闹到衙门上,这是私怨。死了的广阳子,是程玄的师兄,程玄的情况来看,这跟死个亲哥没区别。哪怕程玄将这二位一刀捅了,判刑的时候都得轻轻判,减个等。如今只是堵个私宅,拿到朝廷上去议罪,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罚钱了事。 程玄扔完石狮子,这回不爬另一个了,拍拍手:“以后见着了,见一次打一次!” 程素素在车里对程玄招招手:“阿爹,阿爹,别难过了,咱回去得办师伯的后事呢。” 一语提及程玄的伤心事,当场就哭了出来:“大师兄!!!怎么我才离开一会儿,你就被人欺负了?!” 论起哭功来,他这感染力比程素素还要强许多,一时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带着围观的人一起伤感,部分心思细腻的已经红了眼眶了。 直到道一满头大汗地来抓人。他师父本来就是个不太顾忌后果的人,再带上一个程素素,后果简直不要太美!先去了大理寺家,这父女俩已经闹完了,继而到了京兆尹家,一看也闹得差不多了。 虽解恨,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你们都闹完了吗?” 道一发威,父女俩灰溜溜的,在车里排排坐,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一齐点头:“嗯嗯。” 道一跳上马车:“还不回去?” 程素素还没忘记让钱妈妈给哭灵的发工钱,发足了三天的份。 ―――――――――――――――――――――――――――――――― 待一行人回到玄都观的时候,李丞相也散朝过来上炷香。听说父女俩去闹了一通,也没有批评,只往紫阳真人的静室那里,两家人在一起说话。程家受到牵连,程玄回来了,李丞相也要给个交待的。 李绾最是愧疚,程素素的愧疚更深,两个人争先认错。程素素难得这般老实:“大师伯对我说过这事儿,京兆府有人告诉他了,是我没往深处想,没有早些禀告长辈。呜呜呜呜……”还有一事,是永远不能开口的,那便是紫阳真人还活着。 一旦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人不能告诉别人”,秘密便不能称为秘密了。无关信任,只因“秘密”。 程玄垂头坐着,闷闷地道:“师父说过,自家人不能互相埋怨。” 程素素一听,心里更是难过,捂着脸抽噎。 程见一家子都在哭,再哭下去,嫂子就要自责死了。只好自己说:“仇人还在呢,你们哭什么?有埋怨自己的功夫,先把这事儿给办了!世伯,咱们该怎么做?” 李丞相与萧夫人甚是欣慰,互看一眼,李丞相道:“既然程兄回来了,府上就可搬回去居住了,在外面时日久了,难免会有流言。这是第一。玄都观,程兄想谁做观主呢?这是第二。” 程玄遇到这种事就抓瞎,目视道一求助。李丞相却误会了,一点头:“不错,程兄高足,确实是可以的。这件事,我来办。” 程玄懵懵地:“哦。” 李绾问道:“阿爹,那些害咱们的人,要怎么办?” 李丞相缓缓地道:“他们,找了一具假尸骸,意图假扮紫阳、真人。东西,我截了下来。他们的目的,你知我知,可是没有证据,说他们就要做这个用的。眼下,只能追到大理寺、京兆尹身上,再想深挖,眼下还不是时候。” 李绾听了,一阵气闷。 程素素慢慢地问:“敢问世伯,犯官现关押在何处?” 道一打了个哆嗦:“你要干嘛?” “问一问,又不会死人。” 李丞相道:“大理寺是不能关了的,现在关在刑部大牢里。” 程素素不再言声。李丞相心里有数,也不再多讲,再安慰亲家几句,问萧夫人是否有帮忙安排好玄都观的丧事。然后一点李巽:“你也留下来帮忙。”才匆匆离去,他要办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直到玄都观的丧事办完,程素素才随着父母兄嫂搬回家里。道一留在玄都观重整道观,又清点损失、重点名册,各有事忙。 离家不过数日,再次回来,恍如隔世。程素素挖出了先前埋的匕首等物,重新佩好,才去寻程问一问紫阳真人的情况。程道:“与城隍庙里那个老黄,住在一起,就是给你打匕首的那个。” 程素素记得这个老黄,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左脸一道大疤,左耳也少了半只。程道:“听说原是个悍匪,不过与师祖相熟,有他在,师祖还是很安全的。这回真放心吧,不是敲锣打鼓回去的。倒是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这话他问得小心翼翼的,总觉得妹妹变了。 程素素微微一笑:“我很好的呀,真的,你也放心,不过,二哥,有件事儿,还得麻烦你一下。” 程顿时紧张了起来:“你莫诓我!我不是大哥,什么事都能办好。也不是三弟,什么都不明白,随你糊弄,莫欺负老实人!” 程素素翻他一个白眼:“那我自己干!” “别!” ―――――――――――――――――――――――――――――――― 一顶小轿,程素素里面坐着,程跟在外面,苦口婆心:“我说,你消停些,行不行?” “就让你跟我一块儿去买点儿东西,还是不是亲二哥啦?” “你到底要买什么,打发个人去,不就行了?” 程素素笑而不答。 须臾,兄妹二人到了程素素先前赁的小院儿里,程素素先进去,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对程道:“二郎,小弟有礼了。” 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要干嘛?!” “再雇辆车,咱们去见见二位蔡兄,如何?” “不说,我就不走了,能上天了你!我不是大哥,凡事都惯着你。” 程素素道:“难道你要自己去青楼?” “什么?” 蔡七郎、蔡八郎也是霉运缠身,只因一不小心欺负错了人,从此就成了人家的小弟。程家出事,他们是想看热闹的,也存了点要看程肃倒霉的心思。只是一时没找到程肃这个人,十分遗憾。不料几天之后,咸鱼翻身,改成大理寺卿蹲大牢了,二人正在庆幸――幸亏当时胆小,没有真的落井下石。 才缓过气来,便接到了一张帖子,手一抖,打开一看,落款是个肃字,登时腿都软了。捧着帖子,照着地址,二蔡苦哈哈地到了小院儿里,还要装得十分担忧:“六郎,你还好吗?” 程素素微笑着说:“大蔡兄、小蔡兄,二位袖手旁观,我很欣慰呀。” 蔡七郎有种尿急的感觉:“六郎!哎?二郎!我们冤枉啊!我们无官无职,实在是……有心帮忙也插不上手呀。” 程:…… 程素素道:“现在,我正有一件事情,你们可以插得上手。那你们要不要来呢?” 敢说不来吗? 二蔡继续苦哈哈地跟在轿子后面,到了……青楼!轿子就停在外面,程素素吩咐道:“你们去,管这里的鸨子买两套软绳儿,钱我来出。她们有鞋底带铜扣的绣鞋,也来两双。” “嘎?!”二蔡纯洁地茫然了,“六郎你要绳子,何必到这种地方来?” “给我装糊涂?你跟鸨子说,她自然明白,记着,要不伤手脚的。” 二蔡一脸纯洁地进去,一脸……诡异地出来,恭恭敬敬地道:“六郎果然大才!兄弟如今才是佩服了!些许小钱,何用六郎破费,这算是我兄弟请客!那接下来?” 程素素微笑道:“有心请二位蔡兄与我同往刑部走一遭,不过……” 二蔡一听,顿时摆手:“六郎要是不方便,我等识趣!识趣!”刑部里关着程家的仇人呢,他们可不想陪绑!见“程肃”不曾强行让他们俩同去,顿时松了一口气。摸摸袖子里自己也私下弄来的一套软绳,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匆匆告辞。边走边想,论卑鄙,不知道程肃与大理寺卿,哪个能赢?略有些盼望程肃能吃一回瘪。 程不淡定了:“你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搞?” 程素素冷冷地道:“对大理寺,我够客气了。放心,不会让他演十八禁的。捆个手脚而已,他要是没招供就自裁了,还有什么意思?” 程道:“哦,刑不上大夫,要是有明显勒痕,也不好。这个……咳咳!是挺合适的!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几个月你都学了些什么鬼玩艺儿?” 程素素在程的聒噪声里到了西市,指使着程各种杂色玉石的便宜珠子、铜丸、铁丸一类,整整一大兜子。又往铁匠铺子里,要了一块不厚不薄的铁板。 程买完了,且不给她,而是问道:“你要干嘛?” 程素素笑眯眯地:“父兄都回来了,我公然去拜会李世伯,叫人知道了不大好。所以,有劳二哥,帮我去相府叫个门?” 程:……老子信了你的邪! 事实证明,上了贼船,想要下来是很难的。程也只能认命地拖着一干物件,帮她去叫门。 李丞相正在家里,毫不意外地道:“我就知道,你有话说。” 程素素道:“世伯明察秋毫。是有一件事,不知能否通融,我想去刑部大牢一游。” “嗯?” 程素素道:“世伯看,晚辈没有带家父过来,就不是要闹事的。晚辈很讲道理,您看这个,可令防止犯官触柱而亡,痕迹极浅,易消除。麻核桃,可防咬舌自尽……” “那是做什么的?” “现在说不好,不亲眼见到,难相信的。世伯,何妨一试?让我与他聊一聊,如何?” 李丞相一指李巽:“你陪着他们去刑部。” ―――――――――――――――――――――――――――――――― 沈尚书原与李丞相一派,自要大开方便之门。 大理寺卿住的,也是条件不错的单间,他是掌刑狱的人,知晓内里门道。比不上祁匆膊荒苋蒙蛏惺檎剂吮阋巳ァk睦锩哦澹ex耍ザ嗍橇鞣牛匀换嵊腥苏展怂募胰恕u辛耍乓鍪露 无论沈尚书威逼利诱,饿饭嘲讽,不让睡觉,他都坚持了下来。沈尚书答应得如此痛快,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光凭广阳的事情,问他一个刑讯逼供、草菅人命,实在不能体现水平,战果也不能令人满意。 程素素一来,大理寺卿就认出她来了,还含笑打了个招呼:“又见面啦。” 程素素亦笑道:“是。”转脸就让人把大理寺卿给捆上了,再往嘴里塞一麻核桃。大理寺卿四肢大开被吊起,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真不敢相信这死丫头会这么胆大! 沈尚书忙拦着:“哎,刑不上大夫。” 程素素礼貌地道:“您放心,不动刑。”说着,踱了进去,一拳掏在大理寺的小腹上。吹吹拳头,拿了条抹布,搬了张凳子,亲自把大理寺的眼睛给蒙上了。 拍拍手,摸了张椅子坐下来:“家里乱糟糟的,也没人说话,想来想去,您是我见过的难得的和气人,就想跟您说说啦。先前在大理寺狱里,承蒙您的关照,启发了我,软刀子,还可以这么用。放心,我比你斯文多啦。” 沈尚书目瞪口呆。说好的讲道理的淑女呢?程素素与皇帝说圣人之道,沈尚书对她很有些好感的,现在,这要怎么说呢?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程素素道:“府上百年士族,人财两旺。令祖八子,令尊九儿……您有十二个孙子,七个孙女儿,六个外孙,我没算错吧?” 程不知道妹妹背大理寺卿的家谱有什么用,只听程素素续道:“我统共一个大师伯,他去了,我很难过。你该欣慰的,能让我这么难过。你全家一百七十二口,利息,够了。” “放心,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可您要知道,人类就是这么奇怪,高贵的落入泥淖,会伸手的拉人,一定不及想践踏的人多!您一定要绷住了,您一松懈,他们会遭遇什么,你我都控制不了。那可就都是您害的他们了。” 说完,一拍手:“好啦,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咱们来干正事儿吧。我一丁点儿也没想你招什么供,虚与委蛇的把戏,你不要去想了。我就是来看你难受的。你还有一个办法,装疯,这样,你想保的背后的人,就保下来了。不过有没有信你是真疯,就不知道了。这招,司马懿用过。” 大理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挣扎也不能摆脱困境,沈尚书都要同情起他来了。 程素素打了个响指,示意大家都不要讲话,抬过来铁板,拿着一兜子的珠子,往铁板上倒。哗啦啦,叮当当,珠子落在钢板上,弹了几弹又滚落下来,正落到下面的布口袋来。 声音不大,却只在大理寺的耳朵边上响。 噪声污染,大理寺如果能搬来震楼神器,程素素认输。又有些可惜,可惜呀没有电机,不然这机械噪声可比这人工倒钢珠有效多了。 沈尚书知道强制不让睡觉的厉害,知道让吃馊饭的厉害,甚至也知道对女性污辱的厉害,对这噪声,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的。以眼神示意:就这样了? 看你说了这么长一大串吓人的话,还以为你要活剐了他全家呢! 程素素谦虚地一躬身,比了个口型:“一起听听?” 沈尚书将信将疑,点头留了下来。程素素打口袋里又摸出一只铁皮哨子来,声音极尖。两刻之后,程与李巽面色苍白,半个时辰之后,抱头想跑。沈尚书也倍觉艰辛。 程素素打量着囚室,思索着,该如何将铁板装他头上,踩高跟鞋! 程惊骇不已,拖起妹妹就走,沈尚书见了,示意手下不要停,也跟着出去了。见到阳光,沈尚书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你这办法,实在是……实在是……” 程素素不在乎地道:“这要是对他不管用,您预备怎么办呢?” “这……” “给他睡觉,一天给他三个时辰的时间,不要响,让他睡。这三个时辰,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要有规律。” “然后呢?” “再不招,就找口棺材……” “喂!” 程素素道:“装进去,开气孔,蒙着眼睛,不要透光,不要有任何声音。再试试看。” 程:……我妹疯了! 程现在就恨大哥不在,没人拦住这个疯丫头,匆匆与沈尚书作别,拖着她回家。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才说:“你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师伯故去,我也难过。可咱们不能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以德报怨,以何报德?” “不是这个手段!咱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找证据,可以弹劾,可以用别的办法。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做事情,是不能妄图两面净光的,动手,就会脏手,只要会洗手,就行了。” “你这个样子,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嘛,”程急得要死,“你一辈子还很长,你这样子,要怎么相夫教子?你会教坏孩子的!” 程素素一挑眉:傻孩子,谁说我要嫁人了? 54、外祖将至 程快要愁死了。 程素素走的时候,体贴有礼地帮她二哥带上了门。程望着合上的门板一直发呆到吃饭,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就想着妹妹的事情。同桌的程玄、程羽都不是细心的人,念叨一句:“你吃得好慢。”便没再追问他。 程实在吃不下去,看父亲和弟弟吃饱了,他也就撂下碗筷了。里间也差不多吃完了,赵氏情绪挺稳定地说:“终于能歇歇啦。” 程更堵得慌了:你们知不知道,有更大的麻烦来了?! 扳着指头一数,爹娘弟弟都不大指望得上,有心找道一商量,想起玄都观还是一个烂摊子等着道一收拾。最后,就剩下一个李绾了! 叔嫂要避嫌,可为了妹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程坚定地起身,摸摸程羽的脑袋,跑到大哥的院子外面等大嫂回来。李绾最近心里也不大好过,见到他,也是一怔:“二郎?” 程吱吱吾吾地:“有件事情,要劳烦大嫂。” “进来说吧。”李绾一面说,一面猜测,他这是为了什么。 钱妈妈如今对程家人印象相当不错,颠颠地打发小丫头倒茶。程十分拘谨:“别忙了,就几句话,说完就走的。” 李绾越发慎重了:“二郎,究竟是什么事?” “是幺妹,劳烦大嫂……”说到一半,看到李绾的大肚子,为难地闭上了嘴,程有点绝望,支使孕妇,真不是他家的传统啊! 李绾道:“幺妹也是我妹妹,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二郎只管说,是什么事?” 程反而兜起了圈子:“大嫂知道,我家原是乡下道士家,市井乡民的事儿,我打小也不是没见过。我见过泼妇,说实话,小门小户里,泼妇反而能过得好些。我小时候也想,我妹妹要是泼辣些,也不错。可没想到过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李绾惊道:“她怎么了?你们今天出门儿,发生什么事情了?” 程举袖试汗:“大嫂,她要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呐?!不对,她要嫁出去,祸害亲家一家子,怎么办呐?!” 李绾道:“别急,到底怎么了?一家人,你倒是说明白。” 程又吞吞吐吐了起来:“今天,去了刑部大牢,她把那个大理寺卿……” 李绾道:“该!”一看程的脸色,又说,“她吃了苦头,还不许报复一下啦?” “那……刑部沈尚书还在呢,李兄,也在,都看到了这个……真的不好。我怕她的心性变了。” 说到了重点,李绾道:“我知道了,我会与她好好说说的。” 程松了一口气:“千万拜托。” 李绾却没有贸然先跟程素素说话,先找了自己的哥哥李巽,问他发生了什么。李巽跑到程家,脸色十分诡异,一打照面便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李绾道:“你先回答我。” 李巽道:“别是你小叔子吓傻了,回来向你搬救兵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快吓傻了,”李巽没好气地道,“一去就将大理寺卿捆了起来……” “该!” “打了一拳。” “活该!” “蒙上眼睛,就在他耳朵边儿上弹弹珠子玩儿。” “就这样?” “这还不够?” “小孩子淘气嘛!你们对女孩子也未免太苛刻了吧?”李绾不高兴了。 李巽脑袋砰砰地撞着面前的桌子:“淘气?!我现在脑子里都是嗡嗡哒!我跟你说,我宁愿一直挨打,都不想一直听这玩艺儿。想死的心都有了,哦,捆起来,还死不了。你说惨不惨?我都要同情他了。” “说什么呢?” 李巽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说了一回,李绾道:“大理寺要觉得羞辱,也是他活该。不想想他是怎么对我婆家的!广阳真人都……想起来就心酸。可就那几下,算什么呢?” “你没挨过,真不知道。我本也不相信的,可我和沈尚书在那儿听了一阵儿,就真的受不了。九娘,你是真命好,你这小姑子没想给你使绊子,不然呐,你哟。” “我婆家当然好啦。” “要当娘的人了,别这么着行不?我回来就禀告大伯了,大伯说了,你小姑子的事儿,大家都别乱管,管也管不了的。你们全家过得好好的,她就没事儿了。” “阿爹这样说的?” “对呀。” 李绾满意了:“那我就放心了。” “记着,这手段真的很……那个。不要传出去,让人觉出味儿来,会说她不好。这也是大伯说的。” “行。爹这样讲,我就也放心啦。” 李巽心道,大伯说的什么,还是先不要告诉你的好! ――――――――――――――――倒叙―――――――――――――― 却说,李巽也是一头汗地回了相府。震憾太大,以至于话都说得不太利索了:“伯、伯父,这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李丞相一开始也没有反应过来的,刑不上大夫,彼此留着颜面,软刀子用的时候就多了起来。疲劳审问的套路,他是懂的。软刀子的套路,他更是懂。不过程素素这办法,他还没有见到过。 李巽以为他不信,指天咒地:“我亲在那里呆了半个时辰,别说半个时辰,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现在脑子还是嗡嗡的。这也太狠了!” 胡先生也是将信将疑:“真有这么厉害?” “沈尚书都受不了了,不信你们问他!” 胡先生道:“真的受不了?” “真的受不了!” “拿酷吏作比?” 李巽脸色一白:“我宁愿酷吏打我一顿!” 胡先生冲李丞相一拱手:“东翁,这事儿有点不对呀。这可不像当年那个小娘子会干出来的事吧?” “怎么不像?”李丞相笑问。 “能说出为天地立心的人,怎么会这样呢?世上有许多人,一面讲公正,一面循私枉法,一面讲廉洁,一面贪赃受贿,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可是,有些话,没有那个心,是说不出来的!东翁,我真的相信,若是男子,真个能附孔庙。” 李丞相笑问:“先生看我如何?” 胡先生咳嗽两声:“东翁自然是极好的,否则,我何必到东翁这里混饭吃?” “可是呀,我天生就不是好人。” “什、什么?”胡先生怔了。 李巽也急了:“大伯!这是什么话?您哪有不好?!”简直李家积了十八辈子德才能捡来养的。 李丞相道:“我的生父,为了升官发财,一个算命的,就能让他抛弃亲儿。何等凉薄?我这一身流着的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给的,我能是什么好人?我的心是黑的,血是冷的。” 胡先生与李巽只觉得这句话略耳熟。 李丞相脸上浮出一丝暖意来:“不过运气好,遇到了你阿翁、阿婆,把我的血慢慢焐得温了。遇到道灵他阿翁,把我的心,洗白了些。遇到你伯母一家,提携我,待我也很公道,这才成了一家。有的人,就是这样的,眼里看着什么样的世界,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不独我一个。” “怕什么怕?有什么好计较的?你,你们兄弟姐妹都是,打生下来,日子就好过了。没受过罪,没吃过苦。就说九娘,大理寺里呆半天,你们就心疼得要命。人家在那里呆了几天?你们能一样吗?你们受的罪,都不一样!” 李巽被训得抬不起头来,嗫嚅着:“可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是九娘的小姑子,这……” 胡先生道:“她那些个话,是说给谁听的呢?” 李丞相点着李巽的额角:“向胡公学着点儿。当然是说给道灵听的。我前日不是问过她?犹记初心否?她当时什么样子?没有半分慷慨激昂,没有一丝灰心失望,也没有在我面前表现的意思。仿佛先生考背书,答案会了,就说出来。那是一个冷清的人。不过因为家庭和睦,她哥哥人品又好,你看她天真可爱。一遇到大理寺,你看她是什么样子。” “不要别人说一句话,你就恨不得掏心窝子,别人再做一件事,你就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冷静,冷静!你得沉下心来,看准这是一个什么人,再想怎么交接。好人不会偶尔犯错?坏人不会施一回粥?长点心!” 李巽虚心请教:“那这样,好不好呢?这么近的亲戚,年纪小,又会生事,不作教导,恐怕不行的。这性情,并不稳呐!” “有什么不好的?道灵样样好,唯有一件不好,太像他祖父,这样的人恐怕会吃亏。就缺一个不怕脏手的人帮他,九娘……看来是不行的。现在这样,你们该放心才是。” 胡先生道:“这,可惜是个小娘子,不好栽培,日后也终究成别人家的人。否则……” 李丞相道:“不急。性情不稳?性情不稳的人,你们愿意教导,她会听几分?让她家里先暖着吧。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有些手段留在自己手里就行,传扬出去是开恶例。沈公那里,胡翁,有劳你去一趟。” ――――――――――――――倒叙完毕―――――――――――――― 李巽打妹妹家里回来,瘫在了榻上不想动了。近半月的紧张奔波,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越想休息,越是睡不好,脑子里总是蹦出来:不知道大理寺什么时候招,能招出什么东西。 这个疑问,三天之后,有了解答。大理寺卿没有撑住这软刀子,能说的、不能说的,统统说了出来。 李巽急匆匆赶到李丞相的书房,那里,聚了许多人。沈尚书的笑容有些难以描述:“招了,可有些东西,是真没办法递上去的――没证据。能坐实了的,也就这几桩。下官,如法炮制,京兆那里,也招了一些。林林总总加起来,定罪是可以的,想连根拨,现在还办不到。” 李丞相看完,道:“沈公辛苦。”沈尚书虽站他的队,却不是他栽培起来的后辈,李丞相当面颇为客气。 沈尚书道:“这我可没多少功劳。相公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人?” 李丞相莞尔:“天生的罢,偶遇,运气好。” “我的意思,将有实据的报上去,这些没有实据的,且攥在手里,”沈尚书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何妨大度些?圣上近来已经对这些事情很厌烦了,引而不发。暗中准备着,看准了时机,再下手。何况,这一次那边折了大理寺、京兆府,也是重创。” 李丞相笑道:“毕竟是沈公!”又命子侄辈各抒已见,自己与沈尚书讨论,哪些可报上去。不能报上去的,又可如何利用。有些针对己方的计划,要如何化解。 待尘埃落定,沈尚书辞去,李巽才小心地问李丞相:“大伯,这消息,要不要知会程亲家一声?” 李丞相道:“当然,他们受苦了,总该知道一个结局的。” 沈尚书只提要紧的二人,李丞相将打击的范围控制在京兆、大理寺两处,没有穷追猛打,这让皇帝很满意。李丞相与谢丞相二人将这两处上下清洗,皇帝便不觉得他二人过份了。本来就是这两个地方从上到下办事不周到! 二官死于流放途中,便是后话了。 ―――――――――――――――――――――――――――――――― 程素素知道结果之后,也就放到一边了。日子还长着呢,皇帝要看证据,派系之争,要什么证据?李丞相心里有数,日后好动手,就行了。 她现在另有一事要忙――赵氏接到家书,赵永年一家要回京了! 赵氏原就是京城人士,赵永年叶落归根,也在情理之中。程素素算了一下时间,问道:“任期不是还没到么?” 赵氏揪着帕子:“这个呀,你外公身子有些不大好,索性就回来了。他自己原是不肯的,可……他上司那里,似乎有些勾心斗角,你外公从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想躲着。年纪又大了,告个病,往吏部一报,就回来了。” 程素素问道:“都有多少人口?仆妇几何?要咱们准备些什么?” 赵氏见她关心,也很高兴,道:“你外公、外婆都在,还有你四个舅舅他们。唔,你大舅家有你两个表哥、两个表姐……” 程素素听她数着人口,大舅一家六口、二舅一家五口、三舅家也是六口人,四舅夫妇二人只有三个女儿。赵家主人加起来二十几人,嫁出去的自然没回来,娶进门的,也要回京。仆役统共,也是二十几人。 回忆了一下赵家的宅子,程素素道:“外公老宅我也去过,怕住不下这么多人吧?要不要,先赁两处小院儿,回来先安顿下来。以后是分家、是买房,看外公的打算?” 赵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她也是管家的人,当然知道赵永年拖这一大家子进京,日子肯定紧巴。赵永年又过份实在,在任上攒得钱恐怕不够多,回来不够花用。且赵氏心里也明白,赵永年孙媳妇都娶了几房了,老宅住不下,分家就在所难免了。她想先给准备着。 李绾一直听着,先不插口,继而问道:“不知几位舅舅,现在功名如何?” 赵氏脸上一红:“大郎读书不随舅家。只有你们大舅、三舅中了秀才。不过,大郎倒有三、四个表兄弟,也是秀才。” 李绾道:“那也很好了。京城名师也多,文风淳厚,回来过不几年,也许会有好运的。” 赵氏脸上红晕未褪,略有吱吾地道:“我是想贴补他们一些的。” 李绾笑道:“这是应该的。” 赵氏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你们不知道,打今年正月起,我每月悄悄儿拿一吊钱,去城外那个小庙里,给一个人。” “咦?”李绾与程素素齐齐惊讶。 “我……旧年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不想提往事的。那天在街上偶然遇着的,旧时齐王府一个粗使丫头,打个照面儿,彼此还记得,说了几句话。当年,我们一共四个人,就我现在有你们,过得好。她们三个……死了两个啦,另一个就在那个庙里。” 李绾道:“要您周济?” “悖凳谴徒鸹辜遥碜骷拮薄9笕嗣遣痪醯枚啵傩杖思铱醋攀蔷蘅睿粼诩依锒嗪茫炕褂卸右登祝瓜攵嘀眉改兜亍711丶业墓肱蘖耍槐沧幽懿固锛业亩鳎悠鹄匆参幢赜姓獗是囊话攵 就是你们外公实在,听说叫发嫁,就把我给嫁了。别人家,比你外公家手头又略紧些。她们就……”赵氏擦擦眼泪,“我就明着说了,我想对他们好些。他们离京这些年,回来要有不周到的地方,都不能笑话。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们先跟我说。嗯?” 李绾与程素素对视一眼,郑重地答应了:“是。” 程素素一合掌道:“这下,可要热闹了。” 55、热热闹闹 热闹个屁呀! 坐在赵家老宅里,程素素满心的哭笑不得。她原觉得自己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镇定自若,此时却颇为惆怅、颇为惆怅! 话还要从头说起。 赵氏得到女儿、儿媳的支持之后,心下大定,也将这意思透给了儿子。接着,向程玄提了一提。总是没有人反对她,她便点着私房,一面想给儿女留些,一面又想补贴娘家,给每个晚辈都准备一份体面的见面礼。 赵家还没来,程犀的书信先至,道是大军顺利,要合围会战了。此战定后,他们会跟着凯旋,约摸夏末抵京。算算时间,孩子都能满月了。程犀信中特意叮嘱,再三要程素素老实一点,不要搞事。害程素素被程狠瞪了好几眼。 赵氏欢喜不尽:“这么着,咱们中秋,就能大团圆啦!” 这话说完半个月,赵永年全家便进京了。 赵氏打发程弟兄俩带着王妈妈一道,带人去城外接人。 这一头,赵氏一大早便带着儿女们往赵氏老宅去布置等候。赵氏忙上忙下,姑嫂俩对望一眼,由着她去忙。却又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一丝担忧。 二人先前有过一番长谈,说的便是针对赵家抵京的事情。两人的忧虑,统统集中在“人”上面。从来未曾见面,赵家的一切情况,现在都是模糊的。 先是人品,赵永年夫妇老实厚道是真的,舅舅、舅妈不是刻薄人,这也是真的,否则赵氏也没有今天。再下一辈呢?兄弟姐妹十几个,谁也不敢写包票。得照着会有一、二不合时宜的来准备,否则一旦出事,措手不及。李绾最怕的就是,有人拿赵家做文章。广阳子的事情如果重演,她就真的要急得上吊了。 其次是能力。 程素素公允客观地讲,赵永年做了几十年的官儿,就算熬资历他现在都应该能熬个知府再退休的。然而,赵永年愣是能把知县做穿!当家人是这样,这一大家子会怎么样? 至如赵氏想的什么宅子不够住先赁两处、担心娘家不宽裕、侄女儿们衣裳样式不时兴想贴补之类,反而是最最次要的东西了。 在赵氏兴奋,姑嫂俩不安中,程、程羽,接了赵永年一家人来了。 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有男有女、有主有仆,都挤到了前院里。透过人缝,可以看到门外巷子里仿佛有车轿箱笼。前庭挤满了,插脚的地方也难寻。 骨肉相见,赵氏与赵永年夫妇抱头痛哭,王妈妈一旁陪哭。几个舅舅、舅妈也团团围了上去,都在哭。 满院子全是人,十几位表兄表姐,愣没有一个上来圆场的!程素素心里,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只好自己上前说:“阿娘,日头大,别在院子里挤着了。行李也要搬进来的,先到后面坐下,慢慢叙话。” 赵氏这才收了泪。 到了后堂,谭氏与赵永年上座。四位舅舅一字排开,坐左边。赵氏带着儿女、媳妇坐左边,旁人都站着。谭氏一坐下来,就又哭了起来:“这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她一哭,赵氏也哭,老一辈哭成一团。小一辈儿到了屋里,也跟着哭了起来。 满屋的哭声,呜呜的。程素素哭不出来,掐了一把程:“二哥,你要哭到什么时候?人我们都不认识啊!”她已经不指望赵氏现在醒过味儿来先认人了。 程道:“你说什么呢?这不该伤感吗?” 程素素又狠掐了他一把:“伤感你的头!见面了不该高兴吗?!哭的什么呀?赶紧认人!没看到那些表兄表姐,都是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才跟着哭的吗?” 程张张口:“对哦。” “行李都在外面摆着呢!先认完亲,得有人出去看着吧?另外还有两处宅子呢!等哭完,天都黑了,你让人怎么住?” 原来,赵家人口繁衍,又有仆役相随。老宅塞这么多人,那跟集体宿舍也差不多了。赵氏就另外就近赁了两处小些的宅子备用。 这介绍亲戚的活儿,还是程赶鸭子上架完成的。 十几个表兄弟姐妹,名字……是不要妄想程能够一下子记住了,能把人和排行对上号,已经不错了。排行倒简单,平辈不拘男女按照年龄大排行。 程报不出名儿来,兄弟们也没有自报家门的,你说大郎,就是大郎,也不添上自己的名字。姐妹亦然。 程素素看各人衣饰,不算光鲜,也不寒酸,平平无奇。看模样,也都周正,内有几个,称得上清秀俊俏。然而就是……没有特色。眼中倒是有好奇,你看过去,他们的目光又躲了。个个老实得紧,一个争出头表现的都没没有,堪称奇迹。 程素素与李绾哭笑不得地交换眼色,二人见的人也不少了,相人的本事也有几分。真老实假老实,也看得出来些,这是真老实!行了,人品不用担心,其他的就……太可担心了! 好容易认完了人,箱笼还在院子里堆着,仆人还在外面站着。 还得程素素来打断赵氏与谭氏等人的伤感,让人摆上拜垫,先给外祖、舅舅等磕头。赵永年等也给晚辈准备了见面礼。程素素与李绾拿到的绢帛首饰比自家日常用的还略差一点。 相较之下,赵氏的礼物就非常大方了,几个姑娘,人人得了赤金首饰。 对比有些明显。舅舅舅妈们见状有点局促,程素素捏着一枚竹节银镯子,笑道:“小时候阿娘给过我一个一样的,后来小了不能戴了,我总想再要一个的。” 李绾打趣她:“现在可如愿了。” “那是。” 屋子里又快活起来。 赵氏忽然想起来:“先把行李放下吧。” 然而赵永年实在是个老实人,老实且胆小,儿孙都没有走脱他的模子。宽敞是好,谁要出去住,与家里人分开呢?既不习惯分开,心里也打小鼓。最后,四个儿子家,没有一个想搬走的,宁愿在老宅里挤一挤。 程已经准备好了,引要搬走的人去宅子安置,此时目瞪口呆:“可,这么……这么小的地方,住不下吧?” 大舅赵行礼想了下,指着仆役道:“那就……让他们先过去?我们在这里。” 有这么搞的吗?!程头上冒出汗来。。 程急了:“他们去住了,你们这一大家子,饭谁做?衣裳谁洗啊?自己动手吗?” “不是说,地方不远吗?” 程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他爹还……的人。 深吸一口气,程强笑着问赵氏:“阿娘您看?” 赵氏比他们又强些:“左邻右舍,真没一个要卖房的,想扩建都不成。大点儿房子,一时也找不着合适的。先分开住着,成不成?我留两个人,帮你们安顿。” 好说歹说,“留人帮忙”的前提下,大舅、小舅两家陪着赵永年夫妇住在老宅,二舅、三舅两家去另外两处,这事儿,才算定下来。 对此,程素素只有一个想法:难怪阿娘要想着贴补。 赵氏原本还准备了接风宴,这一番折腾下来,彼此精神都有些不足。然而与程玄约好了的,程玄晚饭过来,赵永年全家都打起精神来,自赵行礼往下,列队迎接。 程素素:……什么鬼?!有个皇帝女婿也不过如此了吧? 外婆确拉着她的手说:“当年我们全家赴任,路上遇到强盗,多亏了你爹打跑了了强盗呀!” 原来世道并不太平,程素素又担心起外婆家来了。 席间,赵永年谈兴上来,也介绍他在任上的生活,以宽赵氏之心。房舍也比在京城大,生活也宽裕,并没有出京受苦。程素素听他对赵氏说“你二哥和四哥也帮我管钱粮账目、翻查刑书”,顿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是父子三人齐心协力,将一个官儿做了几十年没有升职呀! ―――――――――――――――――――――――――――――――― 到月上中天,程家一家人才回到自己家里,都累得够呛。赵氏心满意足,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都有伴儿了。” 程素素捏了捏李绾的手,李绾回捏了一下。 当晚,程素素就亲自到了李绾的房里。 姑嫂二人先夸了舅舅、舅妈朴实无华,有舅妈们与赵氏说话,姑嫂俩都是放心的。不用怕赵氏被人坑。 其他的就很没办法夸了,除了“老实”。 程素素道:“别兜圈子,说实在的话。亲娘舅家,关系非比寻常,得有个章程了。” “好。就是老实,然后……” “先前说过,两姓旁人,不能让人家凡事都听咱们的。赵家又不是穷得吃不上饭来求咱们管,一大家子也平平安安过了几十年。咱凭什么插手呢?可今天这个样子,我也是担心的。” 李绾道:“不知道舅家有什么打算,或可先打听一下。若是人家有成算,咱们从旁搭一把手就是。若是没有,问起咱们了,咱们顺水推舟。若是不问,咱们觉得不太合适,也可婉转一些,请阿家去说?” “大嫂有什么计较?” 李绾道:“不外男一拨、女一拨。分开了一看,也不大难。男的,读书,或做点事。女孩子……”说到这里,她也迟疑了。突然发现,家里有像程素素这样的女孩子,虽然操心的时候也心累,但总不会比赵家这些没有特色的姑娘更累了――如果你想她们过得好。 程素素道:“我还怕舅家真有个打算,可说出来却是‘让他们去住’。你说男孩子读书时,连如何延师都想好了。舅舅说读书时,恐怕连谁适合读书,都未必明白。” 李绾张张口:“慢慢,劝吧。先问?” “让二哥去问,他是举人,又是男人,现在是他说话有份量的。” 第二天,程素素等又陪着赵氏去看赵永年。二舅、三舅两家,一大早都赶到了老宅。程素素敢打赌,这绝对不是知道赵氏要去才聚会等着的。 对舅家没有恶感,却有点哭笑不得。程素素给程使了一个眼色,程清清嗓子,说了来意:“不知道,表兄们日后有何打算?”赵家有多少家产,程家是清楚的,就算放专人去收租子、看铺子,顶多三个人也就齐活了。 赵永年道:“我看呐,还是得读书。” 程一噎,很想问,读书不成怎么办?如今没有做官的进项,单靠这点祖产,孙辈十几人,体面一些的婚嫁都不够! 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田地铺子,总要有人管的。” 赵氏心说:“账我都准备好了,就是来还账的。”说着,便交了账本钥匙,比起当初让她照看的,还有些盈余。谭氏道:“你先收着就是了。”也没有推辞。 程有些担心地道:“这……不大够生活罢?有什么打算,一起合计合计?” 赵永年道,:“我在任上,还有些积蓄的,你们不要担心,够一家子嚼用的。” 程被逼急了,问道:“没想着置产吗?” 说到这个,就有些惭愧了。赵永年做官,俸禄加上一点灰色收入(并不多,没胆子多拿,只收惯例),养一大家子,期间孙子娶亲、嫁孙女儿,又花了一些。如今剩下的,并不很多。置产吃力,吃饭倒够。 至于吃光了呢?“穷了穷过,富了富过,原本也不是大富人家,我考了个举人,家境就好起来了。这些家产,能撑到你十几个表兄弟,有一个能中举人的,也就行了。不用担心~” 还真是有打算啊! 程素素惆怅、相当之惆怅! 再一看满屋子姓赵的人,似乎都觉得这个打算是很正常、很靠谱、很安全的。赵永年说话的时候,还没一个插嘴的,相当之安静! 程也被噎到了,程素素找他说这个事的时候,他还教训妹妹“不要看不起人,不许埋汰舅家”。现在,他觉得脸都疼了。 倒是程素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打起精神来,道:“我二哥也读书,他们倒好一处说说考试的心得,做些题目。” 一家子老实人,不理不管,实在不忍心。程家手上的资源也很有限,管也很难一时奏效。只好先由程接触表兄弟,程素素跟表姐妹们玩耍,看一看这其中,是否有能振兴家业的。 程凭借举人的功名,轻而易举便得到了表兄弟们的敬重。李绾有身孕,不常走动,程素素时常给赵氏做脸,陪着她到赵家去,与大舅、小舅家的几个表姐表妹熟悉了起来。 大舅家两个女儿,长女嫁了,次女在家――比程素素大些。小舅家三个女儿,皆是待字闺中。五个女孩儿一处,程素素无奈地发现,她们日常就聊些刺绣、衣裳的样式变化一类,她不甚感兴趣的东西。 几乎就是年轻版、略活泼一些的赵氏。如果她们有赵氏当年那一份“赐金”的嫁妆,都可以将生活过得富裕充实――只要丈夫不败家不早亡。否则,就得听天由命了。 跟她们在一块儿,省心,然而乏味。程素素甚至怀疑,这姐妹几个,是否有过朋友。太安静,也太老实了,好奇也轻易不肯出门。程素素邀她们去逛街,没一个要去的,给她们带些玩具,倒是喜欢。却也没有讨要的。有些恻隐之心的人,都会觉得她们可人疼。可也就这样了,说不到一起,便无法更加亲厚。 直到程素素说到要去玄都观参礼,姐妹们才都动起念来。 姐妹们都很开心的样子,各想着要在神仙面前许的愿。分两辆车坐了,程素素与大舅家的小表姐一车,一路无话。 她们的车没有在门口停下,道士们认得程素素,将车引到门内一处院落附近,姐妹们才下车。大表哥觉得这样颇为体面,含笑正要说什么,忽听得一个微带口音的女声叫道:“阿兰?” 大舅家小表姐小名就是阿兰,众人微愕,程素素问道:“这么快就在京城交上朋友了?” 小表姐一见,出乎意料地活泼地挥了挥手:“小秋、阿杏,这里!”然后才低声解释,“这是上京路上遇到的,小秋可好了。” 小秋是个矮个儿姑娘,满月般的脸庞,很爱笑。阿杏举止也不扭捏,只是比小秋又安静一些。 经小表姐解释,程素素才知道,三家是在路上遇到的。赵家是返京,小秋的父亲是到京城谋新差使,阿杏则是举家入京投亲。小舅家三个姑娘也认识小秋与阿杏,都有些开心。也向二人介绍程素素。 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程素素心道,小表姐原来有朋友!看小秋这么活泼,倒可带她一带。保持这个势头,千万别变成她们姑妈那样就行。 咳咳!埋汰亲娘,罪过罪过。 小表姐有朋友,程素素心情也变好了,含笑道:“既然是表姐的朋友,咱们也就算认识啦。”邀她们同往桃林里玩耍。铺下毡毯,摆下茶点,往毡毯上一坐,闲来说话。 吃桃花糕的时节已经过了,玄都观里的桃子也不错。摆上来的时候,小表姐忽然说:“这个小秋不吃,她不吃桃儿。” 程素素心道,小表姐平时不声不响,实在是个细心的人呐。转而命将杏脯放到小秋面前。 阿杏笑道:“是极是极,我也记得。” 小表姐兴许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对程素素解释道:“小秋懂得可多了呢。我们说是原籍京师,可从来没见过京师,好多京城的事,都是她告诉我们的。” 这份亲昵,是表姐妹间都没有的。程素素反省了一下,自己也有责任,可确实没耐心与这七、八个表姐妹,人人亲近。斟酌了一下,程素素给赵家送些玩具、零嘴、胭脂的时候,便顺手命人给她们也送一份:“拜托多与我家表姐亲近。” 小表姐开朗了,她也少一分心思。舅妈们与赵氏做伴,赵氏近来也舒畅了,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分,投桃报李,程素素以为,自己也该对小表姐多上点心。 岂料舅妈们带来的,不止是好事,尚有一件对程素素来说并不算愉快的事情。 大舅妈正在考虑小女儿说亲的事情。程问赵家的家计,多少给了她一些触动。想趁家中宽裕时,为女儿找个合适的人家。 赵氏一寻思,自家闺女今年十三了,要说年纪也还小,本是不急的,可蹲过大牢!这说出去了可不好听!万一事情捅出来,想嫁得好就不容易了。等长子一回来,就得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么一想,赵氏就将程素素叫了来,先问她对未来的夫婿有什么要求。 程素素一脸懵逼:“我才十三吧?” “咱进过大狱呀。” 程素素好险没回一句“光荣啊!”,咬咬牙,问道:“是谁又跟您说了什么了吗?” “没有!”赵氏断然否认,“这是娘的心病呀!” 程素素道:“嗯,那行比三哥好看,跟大哥那样可靠,就行。” 赵氏懵了:“什么?这要到哪里找这样的人?”找到了还能娶你? “没有?那就不嫁了!不比三哥好看,没有大哥可靠有前程,那他全家都要小心,别被我砍死。十八代祖坟都给他刨出来!阿娘,你不会跟谁有这么大仇,想派我去报仇吧?” 赵氏直挺挺地撅了过去! 程素素:“……王妈妈!快扶阿娘床上躺着!” 李绾闻讯而来,低声问完了事儿,点点程素素的额头:“你又淘气了!有什么不能等你哥哥回来慢慢商量?非要说得这么狠?” 说话间,赵氏缓过气来,一看李绾,又哭了:“老大媳妇,你可来了!我命苦呀!”低声说程素素如此愁人…… 正说着,程与程羽也到了,一齐瞪程素素。程素素对他们翻白眼,气得程要打她。 兄妹对峙的时候,小青忽然往赵氏面前一跪:“老安人,您可得心疼我们姐儿!姐儿可不是不孝顺的人,姐儿是为您好!她是为了让您把私房首饰留给侄女儿做嫁妆,才这样说的!” 56、阴差阳错 一室震惊! 程素素表情控制得很好,眼神也难掩震惊――小青姐,咱们没说过这事儿吧?!我没这么高尚的,对吧?! 李绾与程素素亲厚,震惊的问:“幺妹,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听你提起过?!” 因为我也不知道啊!!!程素素只能问小青:“小青姐,你从哪里听来这么……荒谬的话?” 小青含泪道:“姐儿,我都听说了……” 程羽性子急,截口道:“你拣要紧的说!别哭!” 小青抹抹眼泪,抽噎了两下:“那、那天……呜呜呜……” 正事没说完就先哭!程羽就差揪着她领子摇一摇了。 小青哭够了,也选择对李绾哭诉:“姐儿常说,与表姐们不是一块儿长大的,彼此不甚投契,很是担心。那天在观里见到两个小娘子,是舅家姐儿的好友,她们很是投缘。姐儿便说,她们能在一起,为舅家姐儿解颐,姐儿心里也高兴,常给她们送东西的。” 李绾一点头:“然后呢?”边说边拉着程素素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来。 程素素回过味儿来,她派小青给各处送过东西,小青这是听什么……不能跟自己说的了? 果然,小青道:“但凡给舅家姐儿们的,秋娘和杏娘都有一份儿,姐儿总要我捎话,舅家姐儿在京里也没有旁的熟人,拜托她们多与舅家姐儿亲近。次数多了,我也和他两家认得了。前天,我去杏娘那里,被她小丫头拉着问,问咱们家的事儿。 问老安人原是不是有一注横财,若不是带了作嫁妆,该留在舅家里的?是不是有许多钱帛衣饰,若归了舅家,就是舅家姐儿们的嫁妆的?舅家姐儿们,是不是想要这些东西?” 程素素与李绾对望一眼,都觉得惊疑!小青,她们是相信的,小青的亲娘卢氏是记着程节恩情的人,心向程家是一定的。母女俩又是从老家跟到京城来的,与京城所有人、事、物,都没有旧日恩怨。 小青又说:“大娘子,您想,咱家里的事儿,谁个会往外讲?这秋娘和杏娘才到京城,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就算知道,这嫁妆的话儿,又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说出来的?” 程羽“嚯”地一声站了起来!没错,就是这最后一句。赵氏的旧事,京城毕竟是有人知道的。比如赵氏遇到齐王府的旧仆,彼此还能认得出来。可首饰嫁妆这话……唯有女子。而小表姐,近来在议婚。 程忙拉住他:“你要干什么?坐下!” 程羽怒道:“我要去问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赵氏傻眼了,内心实不愿相信自己的娘家会是这样的:“这……这……素素,你也……听到的?怎么不告诉我呢?你傻吗?”才信誓旦旦,要求儿女照顾自己娘家,现在却发生这样的事情,赵氏心都凉了。 程素素摆摆手,放缓了声音问小青:“小青姐,你是怎么答的?” “我说,我只管做活计,不打听主人家的事情。” 程素素点点头,又问:“怎么不先跟我说呀?” 小青讶然:“姐儿不是知道了么?否则何以要说不嫁人?我原以为,姐儿心里有数,大事都有主意的,不须我多嘴。主人家的事儿,我们佣人不好多嚼舌头的。可姐儿现在干嘛,为了个……那样的人,耽误自己的事儿?” 这话在理,李绾点头。况且疏不亲间,说亲舅家的不是,确不大妥当。此事若真,后果严重,小青的选择是对的。 程素素也明白这个道理,微一点头,对程羽道:“三哥,你先坐下来。让我想一想。” “你还想什么?你的本事呢?”程羽很生气,“你不是不吃亏的吗?” 李绾哭笑不得,出来打圆场:“你们都安静。幺妹,你想说什么?” “舅家不比旁人家,哪怕是死囚,也要听她一辩的,不是吗?” 程羽冲口而出:“还能有什么理由?” 程素素大声地咳嗽着,瞥了一眼赵氏,亲娘的脸面,还是要顾及的。世情若此,亲族之间,能不翻脸还是要维持和谐的。 “我觉得我眼神儿不应该这么差的,怎么看,舅舅家都是一家老实人。所以,会不会有内情?小青姐听到的,是真的。表姐们那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青是仆人,小表姐是主人家的亲戚,身份上来讲,小青就不占优。然而她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程素素心里,更偏向小青一些。不弄清此事,对小青不好。 这……可能性很小啊。李绾心道,那就得是杏娘不好,可杏娘……她图的什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难道不知道疏不亲间的道理? 程素素站起来,拍拍裙角:“无论如何,去一趟舅家吧。三哥,你在家呆着,别吓着人家。” “喂!”程羽不高兴了。 李绾却说:“你们都别动,阿家,这事儿,还是您自去问一问?” 赵氏仿佛看到了救星,连连点头:“不错!是该我去的!”程素素不放心地道:“让三娘和小青陪阿娘过去吧。是非曲直,有个证人。”李绾一想,也将玉箫给派过去,名为伺候赵氏回娘家。 程的声音硬梆梆的:“我送阿娘过去。” ―――――――――――――――――――――――――――――――― 程羽摸摸鼻子,坐在一边生闷气。程素素见状,不由失笑,轻轻走过去碰碰他胳膊,程羽没好气地给了她一个白眼。程素素趴在他耳朵边儿上说:“这算什么呀?一会儿弄清楚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后宅妇人的小心思,你跟着怄气?我都没生气呢。你别把自己的心胸也怄得小了。” 程羽大怒:“你懂个屁!你不也是后宅妇人吗?能不在乎吗?” 这位三哥,你重点有点歪啊。浑然不觉得自己才是歪的那一样,程素素扮了个鬼脸儿。 兄妹俩打闹起来。 李绾算是服了这两个活宝:“你们两个,还有心情闹呢?阿家这一下,不定要多么伤心呢。” 程素素直起身来,慢慢地说:“急也没有用呀。等等看,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呗。” 不多会儿,就等来玉箫一脸惊惶地回来汇报:“大娘子,不好了,那边的老安人,气倒了!咱们老安人一看,也昏了。” “那边的老安人”就是程素素的外婆谭氏! 李绾问道:“事情呢?怎么回事儿?” 玉箫道:“小青和那边的姐儿对质,小青没撒谎!那边姐儿说,她的朋友问起过咱们老安人给她的首饰的事儿……” 李绾问道:“老安人现在哪里?” 玉箫道:“二郎侍奉着,正往回赶,叫家里请大夫。我先来禀报的。” 李绾匆忙派人请了大夫,一会儿便接到了赵氏。赵氏一回娘家,将亲娘也气倒了,什么话也没问过。侄女儿说:“我只说是姑妈年轻时的东西……”赵氏一听这一句,也气倒了。 天擦黑,兵慌马乱才过去。 次日一早,李绾派人去问候谭氏,却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小表姐,上吊了!亏得赵家人口多,没等死透,有人路过,将她解了下来,现在还昏迷着。 程素素道:“我去看看。大嫂,家里你先看着?”李绾此时实不宜奔波了。 母亲、外婆一起气昏,表姐上吊,此事必须有个明确的了断,否则小青就要坏了。 程道:“我与你同去!”赵氏也要一同前往,卢氏也揪着女儿过来请罪。 程素素道:“都别慌,人救下来了,还有转圜。小青姐,你再将事情说一遍。我必得将此事弄明白了!”小青脸色发青,还是肯定地说,自己没有记错。 程素素道:“好,那咱们就去将这事儿弄个清清楚楚!” 带着一众人,杀到了赵家。赵家正在忙乱,里面呜呜的哭声、训斥的声音,仆役们趴在门边、柱后,探头探脑。 程素素进门便说:“看来我不管是不行了!把门给我关上!”她说这话底气十足,盖因赵家仆役不足,旧仆往两处小宅多分了些,老宅这里,倒是后来程家代雇的仆役多。 大门关上,程素素下巴一扬,玉箫前面给她带路,一气到了谭氏房里。赵家二十几口,几乎聚齐了,人人担心 赵行礼面带愧色,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放心,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他听到首饰,又听什么年轻时……便觉得自家理亏了。 程素素缓缓抬手,慢慢地说:“这乱糟糟的,哭天喊地,被人听到了,更下不来台了。先叫底下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说,外婆有了年纪,身子不大爽利,阿娘来探亲的,也累倒了。先这么说吧。” 赵家上下都在无措之时,她说话做事都慢悠悠的,很好的缓解了大家的焦虑。 然后便是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施施然走到赵永年面前一行礼:“外公,我是晚辈,本不该插言,可如今这事,又是女眷的事儿,容我多事了。” 赵永年连咳数声:“咳咳,咳咳,都是家教不严。你有话,就说吧。我们,要给你一个交代的。”说着,声音也哆嗦了起来,显然有些不忍。 小表姐已经醒过来了,颈上带着勒痕。一看这痕迹,程素素就知道,她是真心求死了。此时她正脸色苍白,可怜巴巴地看着程素素。她们姐妹看程素素,总觉得她过于飞扬恣意,有些微的不适,也有些微的羡慕。然而若说盼着表妹不好的心意,却也没有。 然而无法自辩!首饰她是提过的,姑妈给的,也提过的,自己嫁妆的事,也是说过的。可是!并不曾将这几件事情联系起来,没起过占人家产的心思! 她想说,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是,心里有些羡慕好首饰、好料子,也会想“若是我也有这样的……”,可从来没有过“这些该是我的”这样的想法。一如所有钱包不丰满的姑娘,走进奢侈品店里的心情。 她事后品味,自己的话里,仿佛真有那个意思似的。 程素素第一句话却是问:“表姐,杏娘问过你什么?你是怎么答的?” 小表姐声音沙哑,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没和阿杏说过。” “嗯?” “是对小秋说的……” 程素素望向小青,小青肯定地道:“就是杏娘,那回是送桃脯,秋娘不吃桃!” 小表姐道:“我真的只有将簪子给小秋看过,杏娘不爱这些的,我不会记错的。” “说了什么呢?慢慢想……” “就是,看了镯子,她问我怎么来的,我说姑妈给的。她说簪子好,我就说,是……是……是姑妈年轻的时候得到的,姐妹们都有的……小秋就说,要是多有几件,正好当嫁妆……” 程素素一句一句的话,小表姐一句一句地答,有时候程素素会重复已经问过的问题,小表姐也一一回答。言语略有出入,大致讲的却是同一件事情。 小表姐只告诉过小秋,首饰是姑妈给的,姑妈年轻的时候似乎得到一注横财(赵氏的事情,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嫁妆的话,也提过两句,因为知道在议亲。夸过以后表妹的嫁妆肯定比自己的好,想将这注横财据为己有的事情,是没有说过的。 小表姐也有丫环,证实小表姐说的,确乎如此。 小青却一口咬定,杏娘那里问的,肯定是那些问题。 小表姐不敢置信地道:“阿杏?她怎么会?” 说话时,大夫又到了,程看着摸脉、开方、煎药,送大夫出门。见到程素素,谭氏先羞愧了起来:“孩子啊……” 一见女人哭,程素素就头皮发麻:“外婆,事情另有内情。我得先查上一查。” 谭氏一怔:“怎么?” 程素素道:“你们少待,备车吧,有劳舅舅、表姐,随我一同出去。咱们,会一会杏娘。小青姐,你也来。” 程起身到:“我也去!” ―――――――――――――――――――――――――――――――― 这年头,没有录像、没有录音、没有截图,小青是程素素的侍女,小表姐的证人也是侍女,若是双方对峙,则公道来说,都不可取信的。唯有从小秋、阿杏那里取得有力证据。 程素素选阿杏,实是偏心小青――小青是与她接触的。 程素素先选了太白楼,订了个包间。不是饭点,包间还算好订,订了连在一起的两个。先邀了阿杏过来。她平日出手大方,与小表姐同游时邀请之事虽少,也不是没有。 阿杏接了帖子,不疑有他,带着丫环,到了太白楼。 程素素将舅舅、程藏到隔壁听着,自己与小青、小表姐迎接阿杏。摆茶上点心,先说两句京城天气,程素素冷不丁就切入了正题。小表姐大吃一惊,待要阻拦,却见阿杏一脸疑惑:“原来不是的么?” 小表姐急哭了:“我的为人,你不知道吗?我怎么会……呜呜呜。” 阿杏道:“你别这样,我也是不信,才悄悄打听的。若是信实了,凭你们家有什么进士大官儿,出这种争家产的事情,我也是不敢沾的。” 程素素笑道:“谁家缺这几个钱?” 阿杏点头,狐疑地问:“那……小秋?” 小表姐道:“我可没有对她说那些话!” 程素素抬手制止了她:“不知杏娘可否帮我们一个忙?” “你先说。” “我下帖,请了秋娘来。劳烦杏娘,与她聊上一聊,我们听着,可好?” 阿杏道:“当然!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又不是男人,要争权夺利,路上交上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怎么这么多事呢?” 程素素一指小表姐的脖子:“杏娘不好奇?” 阿杏道:“你们做事,自有道理,不肯说的,我何必多问,彼此尴尬呢?” 小表姐都上吊了!差点儿没命。 阿杏的脸色也变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素素道:“阴差阳差。杏娘,拜托了,我们先避一避。我要听到确切的话。” 阿杏郑重地道:“我也想知道的。” 程素素拉着小表姐,也躲到隔壁去了。不多会儿,小秋便被引了过来。她还是一惯的可朗,见了阿杏先笑道:“哎呀,你也到啦,咦?别人呢?” 阿杏声音有些犹豫:“也……快了吧?” “嗯,她们请客,咱们蹭饭,客原该比主人先到的。”说着,便笑了起来。 平时玩笑,这话很是实在,此时听到耳朵里,就觉得她这是生事了。阿杏定了定神儿,心道,不可疑邻窃斧,小心地套着话:“她们姐妹,处得挺好的。” “那是。” “哎,我看是阿兰姑妈对她们挺好的,当然带着儿女对舅家亲近啦。” “对呀,贴娘家嘛。阿兰真好命,要说亲了,就来了一个阔气的姑妈。” “那她的嫁妆?” “可要变厚啦,有好嫁妆,能嫁更好的人了呢,”小秋叹了一口气,“唉,她表妹人很好,对咱们也不坏,给了这么多东西,恐怕还不知道,亲娘的私房都给了侄女,她自己就要少啦。” “也未必……都给吧?” “嗯~嗯~上回我说,你姑妈要多给你几件,你嫁妆就好啦。她眼睛发亮呢,说没谦让她表妹的事儿。她兴头上,怎么好泼冷水?贴娘家贴到自家吃不上饭的事儿,可不少呢。” 阿杏的声音略有些不快:“那咱们该提醒她。” “人家的家事,你凭什么插口?疏不间亲!”小秋说得很有道理,“再说,是阿兰自己运气好呀,你截了她的嫁妆,她怎么办?不嫁啦?她家兄弟姐妹十好几个呢。她家里又傻,几十年没升过官儿,哪里来钱哟。” 程按住了大舅,程素素一手按着小表姐,一手掐着赵氏,小青与王妈妈也上来帮忙。终于,外面说话声停了。程素素感觉到了手下的人也安静了,才松开手来,一整衣领,若无其事地去了隔壁。 她此时不免庆幸,幸亏自己偏心小青,先找的阿杏,若是找的小秋…… 推开门,程素素便笑道:“哎呀,我来迟了,去舅家一看,表姐染了风寒。” 阿杏与小秋都说无妨,小秋还笑道:“你对阿兰真好,阿兰好有福气。” 程素素笑道:“舅家都是实诚人,才是我们的福气呢。”挥手让点菜。 阿杏问道:“阿兰……还好吗?” “看过大夫了。” 小秋一无所觉,点了几个菜,笑着说:“我们才说呢,阿兰里兄弟姐妹多,轮到她头上,怕分不到什么,劳你多照看。”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阿杏气得吃不下去,脸色差得很,程素素依旧谈笑自若,直到将小秋送下去。回来看到阿杏与小表姐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小表姐十分惊讶:“你不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才上京投奔亲戚的吗?” 阿杏反驳道:“我家是为了我哥哥读书才来的,京里刚好有亲戚,识得名师!你家兄弟多……” “那也没吃不上饭呀。她不是送了你江南胭脂?” “那是我给她的!哎,你们姐妹是不是共用一个丫头?”阿杏也迟疑地问了起来。 小表姐也不乐意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家仆人虽少,一人一个,还是有的吧?” “对哦……怎么就信了她了呢?那……她说你爹做假账?” “什么?” 阿杏讪讪地:“是么?又是说谎?她说,看账的人,没有不做假账的。” “帮阿翁管钱粮的,是我二叔呀!且我二叔,不会做假账的!” 好么…… 再看大舅,脸都气青了。程素素道:“好啦,认清了人就好,各回各家吧。”赵氏问道:“这就完了?” 程素素一耸肩:“不然呢?捉回来对质?满大街的嚷嚷,问她还跟谁造了谣?再按着头让她去澄清?说咱家不穷,说表姐没图您的私房,说二舅舅没做假账?有些事儿,只能忍了。就算她将这些谣言安到你头上,说是你讲的,也……先回家吧。” 阿杏与小表姐都呆呆地看着她,表示……好像真的只能忍了! 程素素心说,你们真是……老实人!就凭她搅了咱家不得安宁,也不能这么算了呀!虽然不亲近小表姐,可这么实在的人,要是上了吊,这他妈一条人命就得算我头上了!当我冤大头呐?! 先命人将阿杏送回家,再带着一家人回到赵家。赵行礼与赵氏,气得话说得颠三倒四,自家一个老实孩子,得了姑妈给的好东西,与朋友说。被移花接木,生编硬造出这么些个事儿来,差点逼出人命来。 好在赵家人虽然老实,还不算笨,颠三倒四也听明白了。顿时炸了。 大舅妈抱着女儿哭一场,又拉着程素素的手说:“好孩子,委屈你了!你受了委屈,还要帮阿兰洗刷冤屈……” 程素素耐心听她哭完,见程快要拦不住表兄们了,才说:“都嚷什么?别忿忿不平啦,还好人没事儿。咱们该庆幸发现得早。更应该庆幸,这只是一个小丫头在作夭。要是同僚……等等,你们没有这样的同僚吧?” 仿佛发现了外公二十年升不了官的秘密呢…… 这一点,赵永年说不清楚,他四个儿子也没闹明白,孙子们更是不明白。如果弄明白了,估计早就…… 程素素默,轻声道:“闹了两天了,都累了,先歇着吧。”报复的办法,随手就来,她不想当着赵家人施展,至少,不是现在。就……明天吧! 57、福无双至 一连闹了两天,终于真相大白,累坏了两家人,所有人愤怒之余,倒也松了一口气――事情,好歹算是弄明白了。自家亲戚不会互相误会了!从赵永年往下,一个个看程素素的目光,那么的慈祥。 让程羽瞪眼的是,赵家人初时气得要命,发现也不能将“小贱人”如何之后,居然变成了:“对对,都歇着吧,为了小贱人不值当的,这事儿就都忘了吧,想起来就生气!”然后还表扬了小青,要不是小青说出来,大家都还蒙在鼓里呢! 程羽:…… 程素素也默,她呛赵氏的时候,可是真的不知道小表姐和小秋还有这么一段的。现在再说出来,岂不多事?她就默默地又背起了“忍辱负重”、“为亲戚着想”两个人设。 回到家里,李绾正等着,待程素素如此这般一讲,李绾也是哭笑不得:“竟是被个小人,弄得大家团团转,还险些搭上一条命!可恶!”虽说可恶,也懒得去计较。 程想了一下:“也不好与一个小丫头计较。都歇了吧,明天还要去舅家探望外婆和表姐。”程羽骂道:“怎么不好与小贱人计较啦?幺妹都要不嫁了,小表姐都上吊了,这也能忍吗?外公也太好欺负了!” 程反问道:“你待怎地?这事好张扬吗?” “那也要让她家里知道,狠狠教训一回!”程羽可忍不下这口气。 赵氏支持幼子的观点:“那是,总要打发人去她家里问一问的。” “那家什么样的人,谁也不知道,就算是好人,顶多打一顿,或许只是骂两句。罚得不够,比不罚还要恶心人。”程倒冷静了下来。 程素素打了个哈欠:“都行了,要还手,办法有的是,就看你们下不下得去手了。” 程羽不服气地道:“你说,我就敢干!那死丫头早死早好,留在世上也是祸害!但凡晚一刻,舅家现在就是在办丧事啦,你也要担上干系了!” “喏,毕竟相识一场,不如礼送出境。她父亲不是进京谋职的吗?出几十吊钱,去吏部给他活动活动,早早打发出京!” 程羽炸了:“放出去祸害人吗?如今她爹没有官职,她就能坑害你们,要是她爹有了一官半职,还不得害死身边的人!难道她爹会为民除害不成?闺女是她养的!她能是什么好人?!” 李绾却想起来了:“等等,几十吊钱?够走什么门路,弄什么官职的?” 程素素又打了个哈欠:“滇南,还是够的。” “噗――”程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程羽还要说话,被程拉住了:“你闭嘴啊,不学无术的东西!那是个倒贴钱都没人愿意去的地方!每年授官,宁愿塞钱不授官,也不要去那里。授了官不趟任的多了去了!赴任跑掉的也一大把!” 滇南,风景优美、生态系统保存好、物种丰富……等等等等,自然风光相当美好!是日后的旅游胜地。但是!此时绝不是适宜生活的地方,尤其对北人为官者。不说水土不服,不说人口稀少,不说油水少,不说离政治中心太远难有升迁。只说距京城数千里,这一路上的奔波,就足够不少官员连同他们的家眷死在赴任途中的了。 没有现代便捷的交通,哪怕有车马舟轿代步,这一路拖家带口,就得走上几个月。万一遇个山贼水匪,命都不保。 所以,这里是默认的、朝中各位大佬流放看不顺眼的虾米的地方。并且,得是十分不顺眼的虾米!直接杀呢,不太好看,就这么软刀子杀。当然,也有命大的虾米去混了一圈,又全须全尾回来了。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程素素慢慢地道,“几十吊钱,断一家前程,有些狠。长安米贵,原就生活艰难呀……” 程大为欣慰,他就怕妹妹变得太凶残。但是!程奇道:“朝廷哪里来这样的律条?钱我出了。我看你书都白读了!” “噗――”程素素也喷了。 李绾点点头:“别被哄了,用不了太多,三十吊以内。再多,就是有人哄你了。” 程一揖:“谢大嫂指点。” 程羽挠挠头:“听你们这么说,好像是很厉害的样子。可不能拳拳到肉,真是不解气。” 程素素道:“等到授官的令下来,你到张三卤货铺,买二斤口条,送到她们家去。让她嚼个够,她家里人包管就知道了。可要让她爹知道是咱们干的,这仇,就结死了。你得日夜提防一个会捅你刀子的人。要那么爽快,做什么?” 程羽哼了一声,没搭话。 程素素故意说:“你干不干呀?” 程羽怒道:“我忍!” ―――――――――――――――――――――――――――――――― 次日,程便取了二十吊钱,派了个脸生的心腹,去吏部“活动活动”了。 去的人午时前便回来,说:“已经填了单子了,后半晌那家人就该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程赏了他钱,让他最近都在家里,不要出去露面,躲到别人忘了这件事儿再出来。 程素素却已经与赵氏去赵家探望外婆、表姐去了。 见到她们来,舅舅、舅妈十分不好意思:“大热的天儿,又让你们娘儿俩奔波啦,郎中也看过了,药也吃了。都很好。” 事情解决了,精神当然好。只是小表姐回忆起来,自己嘴不严,也是祸因,变得愈发沉默了。程素素眼珠子一转,戳戳赵氏,赵氏为难地看了女儿一眼,程素素眼中含笑,态度却很坚决。 赵氏只得开口道:“却才在家里商议过了,我想,给侄女儿们添点儿嫁妆。” 赵行礼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嫁不起女儿!你还有素素呢!” 程素素笑道:“是我先找阿娘商议的,我又不急,表姐们比我长几岁,要先用到的。舅舅听我说完,要我缺了,舅舅难道会不管我?一家亲戚,互通有无罢了。” “这……” “小贱人见不得别人好,我偏要表姐永远比她好,气死她。”程素素一锤定音,赵行礼也不敢反驳。昨天程素素的表现,赵行礼都看在眼里了,直觉得……这不是一个老实人能惹得起的货,所以,还是听话吧。辈份什么的,能吃吗? 这笔钱,却又有些烫手,赵行礼显得坐立不安。程素素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就当缴的束?听说二舅和四舅,懂钱粮、刑名?我想学一学如何管账目。”在太白楼里听到“假账”二字的时候,她就起了这个心思了。 赵行礼态度坚定地道:“要是为了学东西,这是舅家原就该教外甥的,哪用这些?” 程素素地道:“是我说错了,那舅舅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学生呢?对了,两位舅舅,能看出假账来吗?” 赵行礼心道,姑娘家以后要嫁人管家,也确实是要会看账的。外甥女儿将来要是嫁了好人家,资财丰饶,账本更繁杂,确实该学一学。当即答应了。 大哥答应了,弟弟们自无疑议。程素素心中不免感叹,舅舅们太实在了,管家看的账本儿,和朝廷钱粮等等的簿子,差距还是很大的。然而他们相信外甥女,便不往这上面想,二舅赵行义,四舅赵行德,勤勤恳恳,教外甥女管账。 二人管账多年,亲爹的账,他们不会做假,然而吃亏多了,多少知道些假账的门道,也一一对程素素说了。这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只是二人管的都是一县的账,更大规模的内容,他们也没有接触过。眼下的这些,对于程素素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她一面学着,一面在想――不知道以后大哥,用不用得着? 学管账才入了门,那头李绾生产了! 生孩子的事儿,程素素帮不上忙。萧夫人早给女儿预备下了稳婆,给外孙预备下了乳母和保姆。连赵氏都不用插手,半日后,程家第三代便呱呱坠地了。赵氏喜不得:“哎呀!要赶紧报喜!”催着程去给程犀写信。 程玄在一边记八字,一边记,一边嘀咕:“逢凶化吉。” 程素素并不很开心:“是个臭小子,不能跟我玩了。”程还没走远,闻言道:“幸是个侄儿,要是个侄女,像你可怎么办?!”程素素大怒:“像我不好吗?” 然后被程玄一手一个,扔了出去。 此后,程素素便暂时放下手上的功课,照顾家里。赵氏应对儿媳妇生产,还算有条理,然而人情往来之繁复,她就有些吃不消。宫里还记着“冤狱”这回事儿,以太后的名义,颁了些赏。又有诸多交际,以往是李绾在应酬,现在她坐月子,都是程素素给赵氏支招。 这个时候,就显出人多的好处来了。赵家一进京,至少添了四个舅妈可以帮忙。她们既老实,也识些文字、略懂算术,亲戚间相请帮忙,也是体面。程素素撺掇着赵氏,给赵家下了帖子,请舅妈们来帮衬。 一时间,也是井然有序。 这也是程素素对自己计划的一次试验,舅妈是客,前来帮忙只是此一事,帮完即回。若是效果不错,待大哥回来,她便向大哥建议,可否请舅舅或者表哥们给大哥帮忙――这便是在朝廷框架下的长久合作了。就像李丞相对李家子侄一样,李丞相提携可以出力的子侄,子侄们能干,为李丞相办事。 亲戚老实人,好处极多。一是不会生事,二则简单的、基础的事情,交由他们来做,自家人放心。赵家这个样子,想逼勒他们上进,既难达到目的,也是难为这一家人。不若在自家能力的范围之内,给每个人一个妥善的位置,做双赢的安排。 这些,程素素都在心中考评着,只等程犀回来好向他讲。算算日子,程犀也该有凯旋的消息了。 ―――――――――――――――――――――――――――――――― 等来的却是一个大败仗! 别说程素素了,整个朝廷都是措手不及的。 出征的时候,人人都以为是手到擒来。所以朝廷是有意在锻炼新生代的能力,哪怕知道中间夹了好多关系户。可这年头,朝廷上关系户可得占了一半儿啊!谁又不是关系户呢?这次领兵的征南将军,也是将门之后,当年第一仗,也是打的关系仗。不是也练出来了? 政事堂心知肚明,这一次,就算是放慢点节奏,多费一点钱粮,将新一批的人练出来了,也是很值的! 十拿九稳的事情,居然出了岔子! 究竟是哪里不对?! 政事堂在问,枢密院在问,皇帝更是连珠炮似的发问:“前线如何?柏烨(征南将军)在做什么?他是怎么带的兵?先前不是说势如破竹吗?难道是在骗朕吗?!” 政事堂与枢密院也很想知道,然而……消息,断了!从决定会战的地方,断了!后方调度粮草的史垣(程素素老师),倒是有消息过来,他派上去押解物资的人,拣到了些残兵。 残兵口中,原本确实是稳扎稳打、节节胜利的,问题就出在会战上了。不知为何,其中一支原定合围的兵马,不曾就位!口袋缺了一个口子,还是很要命的口子,以致一溃千里。武将带着兵马往哪里走,还有点数,文官们飘流到哪里,就不是小兵们能够知道的了。 这些,都是不会写在邸报上的。连李丞相,都不会轻易透露出来,哪怕女婿如今生死不明,他都不能讲出来。脸上还要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以安定人心。 程素素知道,是因为被与程一起,“请”到了相府,让他们配合。 李丞相明白,即便他是丞相,想要完全控制姻亲,那是想都不要想的。程家还有程犀正在建立的各种人脉,打听前线的情况虽然难些,也未必就打听不到只言片语。对这样的人,与其瞒着,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程与程素素兄妹两个一听,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消息确切吗?” 李丞相郑重地点头。 程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声调突变:“为什么?!大哥是文职!” 程素素眼前一黑,扶着脑袋、摸了把椅子坐下,曲臂支头。不想胳膊抖得厉害,脑袋跟着一起晃了起来。触电一样收回手,程素素告诉自己要稳住,出口的声音却像尖叫:“是谁?哪个王八蛋拖了后腿?!” 李丞相冷声道:“我也想知道。” 【那大哥怎么样了?还……活着吗?】程素素很想问这样一句,却不敢真的将这句话说出来,她怕听到不愿听的答案。眼前一片漆黑,程素素按住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昏暗中,程素素强撑着说:“世伯见笑了,容我缓一缓。”程奔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幺妹,别抖!”心中有些怨李丞相,不该将他妹妹叫过来受这个惊吓。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程很有力,很沉,但是程素素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飘。她不敢侥幸,不知怎的,眼前飘出广阳子的背影,又与程犀的合成一片。 程模糊的声音传来:“世伯,请让舍妹先避开。” “我不走!”程素素大声说,反手扣住程的手腕,抬起头来,“我能行。”这时候倒下了,就什么都完了! 程素素打了个哆嗦,渐渐恢复了视力,脑子也转了起来。据说“贼兵”势头虽然不小,却也比不过官兵,征南将军用兵用老了的人,怎么会因为会战一支兵马未到而溃败?顶多是围剿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难道?贼兵里出了个天才?”程素素只能想到这一点了。若是征南将军之前围剿不力,这许多随军而去的人,早就弹劾了吧?如果这样的话,前线,凶多吉少! 李丞相点点头:“不错,政事堂、枢府,也是这般说的。究竟如何,还是要等的。” 程素素依旧觉得腿软得站不起来,坐着问:“世伯要我们怎么做?” “若无其事!” 程素素低下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好。”肚里已经盘算了起来,自家交际交不多,直接关起门来过日子,让家下不要议论即可。 爹么,往玄都观去打坐,有师兄看着,当无大碍。赵氏那边,告诉她也没关系,反正她寻常也不出门。李绾那里,先瞒着,出了月子再说。要是担心赵氏露馅儿,连她也瞒着,让她在家里照看李绾。三哥……交给二哥看着好了,程素素麻利地甩锅。 问题不大。 程却进逼着道:“若世伯有家兄的消息……” 李丞相道:“那是我女婿!我能不急吗?” 程低下头。 程素素爬了起来:“如此,便不打扰世伯了,只是,有消息,万望知会我们一声,也免得措手不及。若有旁的要我们做的,但凭您吩咐。战败之责,希望不要摊到我大哥头上才好。” 李丞相冷笑道:“他们想坑我,没那么容易!” ―――――――――――――――――――――――――――――――― 这一回,倒真个没有人先互相坑。政事堂与枢府都不傻,不将前线弄明了,出什么招?万一落错地方了呢? 国事要紧! 当国家机器运转起来的时候,效率也是惊人的。半月之间,前线的消息不断传来,对面,并非“乱民”而是有比较严密的组织。弥勒教,十分奇葩的一个教派,自从横空出世,便是为了造反而生。今番这群“教匪”的头目,依然是个和尚,法号释空!趁乱起事,号称弥勒降世。 政事堂、枢府,凭借智力,一点一点拼出了真相――弥勒教此番“作乱”并非一无是处,在用兵上至少有一个很有天赋的人在指挥!征南将军是被一点一点拉进坑里的。 为这个结论打下确定印记的是齐王:“势如破竹,是有人先破开了竹子!柏烨没看出来,否则,不致溃败!先前的战绩,也不是假的,是乱匪有意的。故意送子喂招,送上去的。牺牲掉的,或许是乱党内不服于他的人。借官军之手,排斥异己,也多少削弱了官军,摸清了官军的底细。所以,人数虽少,却是越战越强。如不剿灭,乱匪以此为基,恐怕要成大祸。” 齐王这番见识,纵使很鄙薄他帷薄不修的人,也要承认――很有道理。 上自皇帝,下至百官,很快达成了一个共识,如果这个和尚真的这么厉害,那么,就要趁他还没成气候,先将他给掐死!领兵的人选也有了――齐王。不说什么杀鸡用不用牛刀了,就说前线陷进去这些人,正好有吴太后的侄孙,亲娘哭天抹泪儿,就够皇帝兄弟俩喝一壶的了。何况,吴太后不止会哭,她还会迁怒,一旦迁怒,下手还挺黑,寻常人吃不消。 至于柏烨等一干武将,自然是戴罪返京――如果他们还活着、还能找得到的话。 整个朝廷再次高效的运转起来,从何处再调兵,抽调的兵马再如何补弃……一道一道的命令颁了下来。 大军尚未开拔,谢麟回来了! 谢丞相明显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儿孙里,唯谢麟天份最高,虽然平素尽力压制这个孙子,要磨他的性子,实不愿他出事。 谢麟回来却是搞事情的。 返京不入家门,先来告御状了! 58、祸不单行 以谢麟此时的情况,回京第一件事,理所当然是要汇报遭遇,这是惯例。吃了败仗的,还要将自己弄得凄惨一些,以便推卸责任。 谢麟偏不! 他本生得极精致俊美,披头散发也能被赞一声复见魏晋风流。今天他这个样子,却是衣冠齐整,脸如锅底,简直像是个阎王!再惑于美色的人,也知道他生气了! 暴怒! 自上而下,都是极想知道前线的情况的,皇帝紧急召见了他,一见便问:“阵前如何?柏烨何在?” 谢麟当殿一跪,便说:“请诛林光之以谢天下!”他要用这种姿态,表达他的愤怒。 皇帝一惊:“他又怎么了?” 林光之爹是国公,娘是是皇帝的长姐,林光之的年纪比太子等人要大上十岁,今年三十,年富力强。早先入伍历练,此番是独掌一军,一路上并不曾有任何闪失。皇帝点这个外甥的时候,让他沾光的想法少,真历练的想法多。十年一个层次,林光之是皇帝在三十岁这一层的亲戚里,抱有期望的人。 然而林光之有一个毛病――好享受,且不大挑时间场合。以前没吃过败仗,他这毛病也没耽误事儿,曾有御史参他,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可偏偏这一回,就出在他这毛病上了。本是要合围的,林光之也不阵前饮酒,也不听歌看舞,但是当时就爱吃驻扎地一老店厨娘做的莲子羹。一想到打完了仗就要走了,吃不上了,必要吃完了再动身。十拿九稳的事情,他吃完美食,再去上阵,何等从容?也是美谈。 也是合该有事,厨娘因他还算礼貌,想拿一拿乔,以增老店之声誉,拖了一拖。就为了等一碗莲子羹,他把这最后合围会战的事儿,给耽误了。 谢麟等人是文官,原居于后,征南将军自有一把算盘,明知是来沾光的,也得分个三六九等,他更愿意将人情卖给有前途的人。参与决战的功劳,当然是最好的礼物。 这下可坑惨了这些人! 兵败如山倒! 乱军之中,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谢麟、程犀、张起、太后的侄孙吴松、皇后的侄子袁恺,五人聚到一起,与其他的人却失散了。连征南将军的大旗,都没找到。 张起手里有点兵,袁恺家学渊源,谢麟与程犀脑子够用,加上一个老实听话的吴松,勉强保命而已。五人躲在个破草房里,商议尽快将此间战况报与朝廷,谢麟草拟了一份简明扼要的奏折,一式抄了五份,共同署名,分路突围。 谢麟是五个人里心眼儿最多的,当时便说:“纵有一人活着抵京,也要将原委报与朝廷,请朝廷明断,不令我等蒙冤!我若死,身后事便托付诸位了。”乱军之中,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性命无忧,然而,名誉一定要保住! 他十分清楚,死人的价值,要依活人的需要而定,这世上多的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的,哪怕是亲人也难保不会媾和。 吴松非常诚实地跟着说:“我也一样。”接着,大家都一样了。 于是五人歃血为盟,立字为据。 五人各指一方而行,离战场远些,镇定下来,还各收拢了一些残部。手头有了人,心里愈发稳当,谢麟虽不曾领兵,也看出些门道来,恐怕之前的顺利,是被对面下了套儿。不由懊恼了起来:柏烨蠢,自己也跟着蠢,没看出是圈套,发狠回来必要苦研兵法。 便是在这时,他遇到了林光下的部下,一问前情,险些没有气死! 这个理由真是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对面不说是个神对手,至少不蠢,自己却有个猪队友! 大军汇齐兵势更盛,没有缺口大家不会这么狼狈!或许败,但不至于溃败!蠢他还能接受,为了卖弄风流吃一碗莲子羹,弄得他狼狈逃命,收束来的残部无法一战,只能憋屈地逃回来。 哪怕在自家后院险些被害,谢麟都没有感受到这种狼狈! 临近京城,他自史垣处得到消息,只有他到了,其余四人连个影子都还没有!五人,唯他独活?谢麟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他将面临安抚另外四个家族的难题。 ―――――――――――――――――――――――――――――――― 谢麟说完,林光之的父亲镇国公仓皇出列:“陛下恕罪,请派员查实。谢麟从未统兵!他只知我儿失期,可曾亲眼见到我儿为何失期?残兵流言何足为信?若是别有内情呢?” 自怀中取出张起誊抄的副本,谢麟道:“臣只将自己知道的,奏于陛下,一切自有圣裁。请陛下验看。” 皇帝目视张起的父亲平安侯,平安侯早按捺不住踉跄扑到薄薄的纸页面前。前面叙事平实,言明失期兵败之事。末尾五人立誓,“身后悉付余人”,这是还没忘记家里人,没忘记自己这个亲爹呀!不由老泪纵横:“是我儿的笔迹!” 谢麟伸手搀他,冷不防被平安侯抱住,一顿号啕。 李丞相自平安侯手里抽出纸页,看左边五人签名一字排开。程犀之名亦在其列,笔迹亦是相合。脸上顿时变色!皇帝问道:“如何?”李丞相道:“是程犀的笔迹。”余人父兄一一辨认,笔迹相合。 镇国公只咬定,这只能证明林光之“失期”,并不曾明书是因何失期。不知谢麟为何忽然说出荒谬的原因来! 双方僵持不下,皇帝一拍御案:“够了!军国大事,岂是一时争执便要定下来的?!”喝令散朝,却将政事堂、枢府、懂兵的齐王、现任的兵部尚书一同留下议事。谢麟作为眼下最明白前线情况的人,也被留了下来。太子旁听。 镇国公在殿外徘徊一阵,忽然一甩袖,匆促回家搬救兵――儿子可不是他一个人的! 殿内,皇帝再三向谢麟确认:“你说的,都是实情吗?” 谢麟道:“亲见的,都写在奏疏上了。耳闻的,亦据实以告。陛下若要核验,臣也将人寄放在史垣处。” 皇帝因为失望、失算而生出怒气来,那是他看好的外甥! 便在此时,齐王说了一句公道话:“纵然属实,林光之的过错也在柏烨之下。林光之不失期,柏烨也很难赢,顶多败得没那么难看。” 皇帝微一点头,骂道:“两个都是混账!” 谢丞相见状,也斥谢麟一句:“年轻气盛,不知留有余地。” “我知道,”谢麟平静地回了一句,没了在殿上的慷慨激昂,“柏烨是去剿匪的吗?” 皇帝道:“难道是去游山玩水的吗?” “不但游山玩水,还可以吃吃莲子羹的。”谢麟顶了皇帝一句。 李丞相冷不丁插了一句:“朝廷本意,是要他一面剿匪,一面练兵。” “他没做到!两样都没做到!”皇帝里子面子都丢了,十分愤怒。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谢麟不紧不慢地道,“陛下,败军之将,岂敢言勇?国法军法在前,朝廷自有公论,臣不敢妄论。齐王殿下方才说得很细,诸位都听得明白。他是主将,失利之罪,避无可避。 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天下聪明如执政者有几人?陛下要如何向天下细细说明,柏烨败绩的原因呢?在天下人眼里,这场败仗,因为林光之。若他到了,兵力上官军还是占优的,不是吗?不会败那么惨,下落不明的人不会这么多。 事实是,林光之失期,而后大败,如此明显的罪过,臣不能当没看见。何况朝廷要柏烨带的人,他全带上了,臣便是其中之一。以后还有没有愿意如此负重前行的人,臣不敢想。” 这番话入情入理,在坐的都听明白了――本来就是给你们带关系户的,让带多少带多少,我也是关系户,再当场骂他、要治他的罪,以后谁还这么傻?尤其皇帝,你外甥明显犯了错,你让别人怎么说你?朝廷还想开下去吗? 皇帝怅然:“罢了,你且下去吧。唔,你说寄在史垣那里的人?” 谢麟一脸平静:“陛下一道手书,便可召至。陛下,救兵如救火。大军启行之时,臣愿为向导。” 谢丞相微惊,待要阻拦,皇帝慢慢地道:“知道了。” ―――――――――――――――――――――――――――――――― 谢麟从容退出,先回家拜见祖母。 林老夫人见了他,喜极而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麟埋首老夫人怀中,再抬头时,眼眶微红:“阿婆,我去给阿爹阿娘上炷香,回来再陪阿婆说话。” 林老夫人道:“应该的!快去快回!”又张罗着去寺庙道观里还愿。 谢麟上完香,却不先回来陪林老夫人,而是去见了孟章,询问这段时间京城发生的诸般事迹。他南下之时,虽与孟章有书信往来,然而通讯十分不便,许多事情都不知晓。 当地一架大屏风,屏风后面一只大浴桶,谢麟在后面沐浴更衣,孟章在前面坐着,两人一问一答,互相询问。谢麟穿戴整齐了,互相也说完了。 孟章问道:“只能说林光之?” 谢麟轻蔑地道:“林光之华而不实,护他做什么?不如回护柏烨。” 孟章“唔”了一声:“芳臣,张、吴、袁、程四家,你要尽早过去。还有李相公那里,也要道一声恼。” 谢麟笑道摇头:“生死未卜,道恼不是咒人去死?” 孟章道:“别贫嘴。” 谢麟老老实实地:“哦。” “镇国公那里,也要设法说明才好。你鲁莽了。纵然不忿,也该留有余地。你就是……锋芒太过,所以老相公才要压一压你。” 谢麟笑容变冷了:“世叔,想要谁都不得罪,那也是不可能的。刀架到脖子上,是没有退让的余地的。至于阿翁……” 孟章道:“老相公很担心你。” “阿翁当然没想过要我去死,我身陷险境,他自然会担心。仅此而已。这样的关心,只要不是我的仇人,都会有。打磨性情?读书时,父亲、老师,给我讲解经义,如何做官为人,不是讲解引导,偏变成打磨了?阿翁想要的,是程道灵那样的恬淡君子,可惜我天性凉薄。” 孟章默。 谢麟脸上又暖了起来:“我有分寸的,世叔放心,我这就去见阿婆。回来有劳世叔作陪,往各家走一遭。程家那里,先递个帖子,邀程道灵的弟弟出来一见。” “咦?” “他的妻子才生产不久,不要受了惊吓才好。” 孟章欣慰地说:“你想得周到。” 谢麟往林老夫人面前去,孟章便派人下帖给程。等谢麟晃了一晃出来,便同孟章往几家去。谢麟算盘打得也很响,林光之的亲娘是长公主,会入宫哭诉,难道吴松他爷爷就不是吴太后的亲兄弟?吴太后,那可是有名的贴娘家!张起的祖母可是邺阳大长公主,辈份儿更高。 谢麟不耐烦与妇人们纠缠,不代表不明白这里面的门道。前脚从吴、袁、张三家出来,后脚三家大门便打开,几乘车轿,直奔宫城而去。 谢麟正一正衣冠去会程。 程心中,大哥是榜样,谢麟就是偶像,更兼曾被程指点过功课。接到帖子,便带了几分诚惶诚恐的味道。迟一刻才想到――他不是也南下的吗?难道是有我大哥的消息? 匆匆赶到会面之地,见谢麟面上常带的浅笑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谢……谢兄……家兄……” 谢麟沉重地道:“听闻府上近来事多,唯恐惊着女眷,故尔请道清你出来一叙。”示意程坐下说话,将事情始末告知程。 程听他所言,反而镇定了下来。先前惊惶,是生怕程犀已经丧命乱军之中。眼下说从乱军里逃出来了,虽未到京师,却躲过了第一劫,程素服长兄之能,心情比先前还轻松了那么一丝丝。向谢麟道谢。 谢麟道:“我与道灵,生死之交,各以后事相托,何必言谢?听说府上也经了事?广阳真人可惜了。可否将始末告知于我?” 程不疑有他,细细地将京兆府如何拿人,广阳子如何不肯滥用人情,大理寺如何逼凌,一一说了出来。妹妹对大理寺如何凶狠,就不必讲了,只说了自家妹妹机智的一面。这些他也不曾亲历,便只讲听到的重点,也是简明扼要。 谢麟颔首:“我知道了。以后但凡有事,不妨遣人找我。若一时找不到我,可与我这位孟世叔说。”说着,一点孟章。 程感动不已:“谢兄高义。” 谢麟叹道:“五人同行我独归,何义之有?府上近来,不要轻举妄动。” “是。” 与程分开后,谢麟竟不去见李丞相,反而窝在家中,闭门谢客,整理起此次随军出征的见闻来。期间,不断有前线消息传来,渐次印证了谢麟所言非虚。政事堂与枢府,会同齐王再次调派援军,择期出征。出征前,屡次召谢麟询问前线情况,谢麟早写好沿途及前线见闻,准备颇为充足。 吴太后那里,日日催问。上了年纪的女人,唠叨起来格外的富有经验,皇帝头大如斗,偏偏这是世上唯一一个他不能发火的女人。 更要命的是,张起、袁恺相继抵京,唯独不见了程犀与吴松。吴太后便天天向皇帝要吴松:“阿松多好的孩子呀,你就救他一救!” 皇帝也想救啊!可吴松在哪里呢? 直到有了吴松的消息。 ―――――――――――――――――――――――――――――――― 依旧是史垣先接着的人,吴松比谢麟狼狈得多了!史垣见状,也要叹一声:人与人,就是不一样。都是逃命,有人就逃得风骨凛然,有人就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等吴松哭出一声:“你们快去救道灵!”史垣也淡定不起来! 细问之下才得知,吴松走偏了路巧遇到了程犀。吴家家风,天生的老实胆小,分开时,吴松还壮着胆子自己走。再次遇到,他就不肯松手了。好在已经走出一段路,两人同行,目标也不算大。 但是!事情就坏在这个但是上了!吴松号称是武将家出来了,然而这个“武将家”就是一只水母――水份太大!程犀在家人眼里无所不能,确有一块短板――是真斯文弱鸡。认真打起架来,以程素素的拼命劲儿,他有极大可能被妹妹暴打到hp清零。 这样的两个人同行,又都是心地还不错。吴松看到难民,就心酸。程犀知道轻重急缓,然而乱匪过后,满目疮痍,见到他们随行有高头大马,样貌也和气,有难民拦着救援,也没有办法纵马从人身上碾过去。不免要指点一二生路。 一来二去,多少有些耽搁,竟被一小股趁乱而起的山匪给盯上了。混乱中,与护卫走散,吴松的坐骑中箭,程犀见状,将自己的马让给了吴松,催吴松回去报信。 史垣仿佛被雷劈到了,看着吴松,将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拳,终于道:“请先歇息,我即刻安排你返京。”一面急切地送消息给李丞相――大事不妙! 吴松的到来,证实了谢麟所言非虚,也带来了程犀陷入乱匪之中的噩耗!这一次,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吴松哭得极为凄惨:“我有负道灵!” 皇帝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担心地看了李丞相一眼。吴松回来了,他对吴太后有了交待。然而吴松安全归来,与程犀将机会让与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是在换命!皇帝必须有所表示! 褒奖,必须褒奖! 这个时候,皇帝是不会吝啬的。朝廷上默认程犀已经殉国了,则给死人以荣誉,给得高些也无妨。反正他又不能顶着这荣誉、赠官再诈尸,对不对?皇帝道:“卿等只管议来!” 大军败绩,无可夸耀,唯有褒奖忠臣,可以带起士气。朝廷需要树一个标杆! 程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以往,赵氏昏倒多少次,都有儿媳女儿扛着,李绾不方便的时候,都有小姑子顶着。这一回,三个人一起厥了过去! 程素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脆弱,可这一回,她是真的扛不住了。朝廷说她大哥没了?凭什么?! 这下可把程给忙坏了,请大夫,向道一求援,他还要写个谢恩的奏疏,可脑子里全无思路。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八个来使! 程素素是最先醒的,睁开眼来头一句话便是:“人呢?” 小青擦着眼泪过来:“姐儿?你醒了?来把安神汤喝了。” 程素素恶狠狠地道:“我才没病!二哥人呢?” “在……书房……写谢恩的奏本。” 程素素一把掀开被子:“写什么写?”冲到书房里,将桌子一拍,“不许写!” 程道:“你别闹,这个……必得写的。” “谁见着大哥去了的?一天不见着尸首,我就不信大哥不在了!不许写!” “吴松亲眼看到他……” “他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命大的人心脏长在右边?穿透左胸都还能活的?你知不知道,命大的人怀里揣把钱都能挡刀子的?”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程张张口,程素素果断地说:“我不听!我不听!” 程搁下笔:“我也不愿相信……可是……” “吴家那个胆子,他说的,能信吗?” 兄妹俩正在争执间,门上来报――李巽来了。 李巽急匆匆过来道:“出事了,若有人上门撺掇你们与吴家闹,千万不要点头。” 程素素顿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御史围攻吴家了!弹劾吴松身为武将,贪生怕死,推道灵去挡乱匪。伯父要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有人在弄鬼!” 59、雪中送炭 程素素的脑袋是懵的。在听到李巽说“有人弄鬼”之后,却突然清醒了过来:“谁要害我大哥?” 醒得很快,李巽欣慰地道:“多半还是那些人。眼下要紧的是道灵,你们一定不要冲动。” 程道:“正在写谢恩的折子。” 程素素道:“不能写!” 程跺脚:“别闹!” “我清醒得很!你写了,大哥就真的死了,”程素素扶着桌子,咬牙说,“真的殉国了,该有的自然会有,若是生还了呢?你预备怎么办?逃命的时候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吴松的脑子没那么冷静。为何朝廷这么快就断定大哥不在了?” 李巽道:“伯父也是这么说的。” 程素素惊喜地道:“世伯说我大哥还活着?” 李巽也不敢保证,含糊地道:“五五之数。”其实他想说三七开,三分生,七分死。 程素素选择性地接收了信息。 程却问道:“李兄,为何政事堂里也以为我大哥不在了?” 李巽吞吞吐吐地:“那、那是……伯父也有……为难的时候。” 即便是丞相,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哪怕是皇帝,也有被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李丞相固然很有能力,别人也不是吃素的。要李巽明白承认李丞相一不小心被人给捅了一刀,还是略难启齿的。 好在程素素只要有一个能振奋她的消息,就很快原地复活了:“我明白了。二哥,大哥只是存亡未卜。然而有人想要坐实了让他去死!已经死了的人,是没有去救的必要的。即便找到了,还能再杀他一次。若要因此再与吴家起冲突,麻烦更大!” 李巽往椅子上一瘫:“就是这个意思。” 程将写了一半的稿子扯烂:“我这就写辞表。” 李巽与程素素同时点头:“是该这样的。” 李巽道:“我去向伯父复命。千万小心,不要搭理御史们!” 程素素道:“不去见见大嫂吗?她一定很想听到这个消息。” 李巽足下一顿:“好。”程素素起身拉开门:“这边请。呃?小青姐?” 小青迎面而来:“姐儿,门上说那个谢状元来了。” 程素素与李巽交换了一个眼色,问道:“谢麟?他来做什么?请他进来吧。” ―――――――――――――――――――――――――――――――― 谢麟与李丞相是一样的心思,不亲眼见到的,听一听就信?他们还没有那么傻。所谓博弈,从来都是你来我往,若事事都在掌握之中,那叫碾压。谢、李同时着了道儿,各自补救。 李丞相派了侄子过来,谢麟干脆亲自来了。 程出面接待了他,谢麟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便笑道:“道清气色还好,看来是我多虑了。想来道清已经想明白了,道灵未必有事。” 李丞相与谢麟都这般讲,程心下大定:“谢郎这般说,我心亦安。” “想必李相公也会有所提示,万不可就此认了道灵已经殉国。更不要与御史一同责问吴松,他是个老实人,把他逼坏了,就不好办了。” “正是,李相公亦遣……” 里间正偷听的李巽&程素素:…… 李巽大声咳嗽着,推开书房里间的门,走了出来:“啊,谢郎勿怪!”顺手将门关上,心里已经将程打了十八遍。 程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卖过一回队友了,谢麟的口气、神态那么的亲切又体贴,所言之事全在程家的立场上,程原就很佩服他,现在倍感亲近。警觉也放得很低。 谢麟含笑与李巽打招呼,仿佛没有看到李巽脸上的尴尬似的:“天下做哥哥的心啊,是来探望令妹的吗?” 李巽顺着他铺好的台阶往下走:“唉,伯母忧心不已。我不过跑腿、跑腿而已。谢郎高义,巽,谢过啦。” “我与道灵生死之交,可以身后事相托,何必见外?” 李巽道:“谢郎此来,是为此事?” 谢麟不答,反问程道:“六郎安在?” 程张大了嘴巴。 里间正在偷听的程素素:…… 这他妈的就很尴尬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程素素面无表情地推开被李巽好心带上的门,在程与李巽尴尬的目光中走了出来。她比这俩人强多了,还能正常与谢麟见礼,顺便说一句:“别再问啦,里面再没有别人了。” 程急切地向谢麟解释:“这个,舍妹女眷不方便……”然后被程素素踩了一脚。 谢麟连连摇头:“明白明白。说正事?” 程苦哈哈地:“您说,您说。”模样儿狗腿极了。 “李兄说过的,我就不多讲了。只有一个主意,做与不做端看府上了,”谢麟用词很谦虚,口气却很笃定,“为吴松解围!” 程家兄妹与李巽面面相觑,卖人情给吴松?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只是吴松自己跑了,作为程犀的家人很难认同。做戏也不想。 谢麟追问道:“如何?” 李巽不便作答,只看程氏兄妹。程咬牙道:“解围?怎么解?”哪怕是只水母,你也是个武职!丢下文官先跑了,人干事?!让他为吴松开脱?他想不出理由。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修养好了。 “五人生死相托,当同心协力。必不愿乐见内讧。”谢麟放缓了语速,循循善诱。 响鼓不用重槌,程素素艰难地道:“大哥,是会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的人。说他是被人弃于敌阵,是对他的侮辱。既然是大哥要吴松活,就不能让大哥的苦心白费了。谁让大哥的苦心白费,谁就是我的仇人。” 谢麟一击掌:“就是这样,把这个话说给那些围攻吴松的人听。呃……” 程接受了妹妹的说法,问道:“有不妥之处吗?” 谢麟为难地道:“若是能请动令堂说这些,就更好啦。最好是能当众讲出来,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可是赵氏,能行吗?谢麟道:“换了别人,这意思就差一些了。当然,令尊,也是可以的。” 程与程素素对望一眼,程玄比起赵氏当然是很可以了。至少装神弄鬼的时候,从来没有塌过场子。 说曹操,曹操到!书房的门被大力的推开,程玄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二郎,去办张路引!” 说完才看到家里有客人,两个还都是认识的,程玄对他们点点头,看起来也很有威严的样子。 程小心地问:“阿爹,你要路引做什么?” “南下,”程玄轻快地答道,“去找你大哥。” 程素素惊讶极了,难道是过世的祖父保佑,让她爹开窍了? 程玄的道理却非常简单:“没见着的事,就不要去信!路上将人弄丢了,却说死了,是常有的。你们师祖就是这么把我偷偷买走的。” 这个……是这样类比的吗? 程劝道:“阿爹,路上危险。” 程玄鄙视地看了次子一眼:“那是你们。”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客在眼前,亲爹耍无赖,程素素去拉程玄――拉不动,程也是毫无办法。道一紧随其后追了过来:“师父!不要闹脾气!”出事之后道一不曾过来,便是因为他一直在镇压着程玄。 道一边踏进书房边说:“您认得路吗?” “你们才用认得路。” 这是公然不讲理了呀! 谢麟忽然问道:“李兄可习兵法?可懂兵事?” 李巽不解其意,依然答道:“谢郎相府出身,何必多此一问?读过兵书便能识兵,那便没有纸上谈兵这一说了。” “没有亲历,永远不知道‘兵荒马乱’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人,身处其中,就像一滴水落进大海里。同行相识几十人,打着旗号,也只有我们五个聚到了一起。” 程玄这回听出来了,这话是冲他讲的:“哼!” 谢麟依旧脾气很好地道:“世叔要走,没人能拦得住,只是眼下有一件事干系道灵,非得您去做不可。” 程玄眼睛一瞪:“什么事?” 谢麟也不卖关子,将方才商议的结果告诉了他。 程玄想了一想:“行。” 谢麟道:“御史们都是伶牙俐齿,若有人责难。说您不心疼儿子,卖子求荣,巴结贵戚,您要怎么回答?” 程猛地一拍桌子,程素素伸手按住了他。 直到此时,程素素才明白,为什么谢麟要问“六郎”。连提出让赵氏出面,都只是一个幌子,谢麟的本意,应该是让能与御史吵一架的“六郎”出面的。这个人想得也太深了,你还得感激他! 程玄道:“他又不是我师父,也不是我徒弟,问我,我就答了么?我不会打吗?” 谢麟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也懵了一懵:“什么?”他已有腹稿,凡御史会问过的刻薄问题,他都想好了答案。赵氏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知道了,他一开始的目标便是程玄。据他的观察,程玄虽然思维简单,却不是个怂人,预备教程玄一句一句的背答案。 没想到程玄居然打算暴力拆墙! 程玄愉快地决定了:“就这样吧!” 谢麟闪了一下腰,急忙说:“我还有办法的!” 程玄不开心了:“你这孩子,有话怎么不早说?” 谢麟……谢麟从来没有生出过这种想打人的心情!只得忍气吞声:“是晚辈疏忽了。”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吃瘪过。 “嗯,你快说吧。”程玄此时实在的一如岳父赵家。 谢麟调整了让程玄表演的内容,低声道:“……他们再说什么卖子求荣、畏惧外戚,您就大声说,此来是辞去一切褒奖的……” ―――――――――――――――――――――――――――――――― 李巽直待到谢麟离开,才匆忙紧随其后出门,一路小跑,赶去向李丞相禀报。 李丞相讶然:“谢麟?他要做什么?” 李巽道:“伯父为何如何吃惊?侄儿看他的主意,是很不错的。” “你懂个屁!”李丞相爆了粗口,“你能看透他,他还是谢麟吗?谢麟是能跟野狗抢食的狼崽子,你们都是家猫!” 李巽畏缩了一下:“可他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对九娘夫家会不利吗?” “这倒不会。怪哉!难道是要结好?” 李巽难得腹诽伯父:那不就行了吗? 李丞相道:“行了,还是我去看着吧!” 一甩袖,李丞相匆忙赶往皇宫。 前朝后宫,三省六部在德庆宫前一字排开,吴松跪在德庆宫前,老老实实地跪了很久。政事堂、枢府,都不以为他有罪,然而御史们还是不肯放过他,弹章纷上。可他被御史参得太多,也觉得自己有罪了,他爷爷便让他到德庆宫前请罪。 不用御史大骂,他自己的内心也饱受着煎熬。一闭上眼睛,程犀向他摆手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吴松甚至觉得,跪在这里,挺好。 还有人在他周围叫骂。御史大夫心地倒好,过来劝解,不想这御史是个硬骨头:“纵然是上峰,也不能管住御史的口笔!” 吴松默默跪着,多挨两句骂,倒能让他的心里好过一点。 忽然间,听到一个声音说:“好吵!” 吴松转过头去,一眼便认出了程玄。程玄的脸,十分好认,认出来之后吴松更难过了,转向程玄伏地请罪:“世伯……” 然后就被“世伯”一只手给提了起来:“跪着真难看。” 程玄自称“全家不怕考试”,背书的本事是一流的,就着揪领子的姿势,将自己的词儿背了出来。 程玄背的是程素素拟好的词儿,真情实感赞扬程犀,指责吴松的御史里,有三、五个觉得此言有理,点着头,后退收声。 吴松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这些天,他受的委屈可真不小:“世伯!呜呜呜!我还是自己跑了……” “跑了不打紧,再打回去嘛。”程玄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谢麟眯着眼睛,将围攻吴松的御史一一记下,他才不信所有敢于直接顶撞上峰的人,全是因为耿直。 果然,围攻吴松的御史里,便出来了几个,开始质问程玄,一如谢麟所料,问题尖刻已极。“程翁,令郎性命换来了富贵,不是让程翁惧于外戚之势的。”、“令郎已去,何忍畏首畏尾,不敢问公道?难道真是借令郎之死换取富贵,不敢追究实情?”、“儿子性命换来的富贵,好享么?” 先前一同指责吴松的御史里,已有人看不下去,将这些人往后拉。 程玄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揪过来、甩出去,一下一个,糊出八丈远。真八丈远:“欺负小孩子,不要脸!” 朝廷上争辩得激烈时,在德庆宫大殿里打群架也不是没有过,然而从来没有过从此干净利落的打法!程玄将头一昂,险些要拖着吴松走人。 谢麟上来忙救,却是问吴松:“你亲眼看到程犀死的了吗?嗯?是伤到哪里死的?” 吴松茫然道:“没……没,不……我看到他陷入乱民之中的。” 谢麟逼问:“没看到他受伤而死?” “没……不过……也……”凶多吉少了吧?他说完情况,就有人断言程犀死了,朝廷紧接着就开始议程犀的后事了。 “既然不曾亲见,谁告诉你他死了的?” 吴松更茫然了,难道不是大家都以为程犀死了的吗?至于谁先说的,吴松真个记不得了。 谢麟直起身来:“大约是有人心太急,弄错了。” 程玄记起自己的台词说:“就是!哪个非要将我儿说成是死了?与我家何怨何仇?!老子修道,要富贵做甚?我来就是要个实情!” 李丞相恰好围观了一个末尾,匆匆追在后面,先斥退御史:“此处戏闹,成何体统?都退了!”再将目光看向谢麟。 谢麟一揖。 李丞相踱到他的面前:“我这亲家虽然有官职,这禁宫之内,也不是他能随便进来的吧?” 谢麟老老实实地:“是下官安排的。” “嗯?” “下官与道灵,一见也不如故,志向也不甚合,然而,若有事托付于他,却是极安心的。既曾有过此念,飘摇之时,助他一臂之力,有何不可?” 李丞相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沉默而去。 谢麟直起身,亦从容追上。 ―――――――――――――――――――――――――――――――― 程玄在德庆宫前一闹,李丞相、谢麟敲着边鼓,硬是将程犀从“死”又扯回到了“生”,由“遇难”变成了“遇险”。在援军的任务列表里,“寻觅遗骸”也变成了“找回程犀”。 顺带将吴松从困境里拖了出来。 谢麟做成此事,却毫不居功,飘然而去。致令李巽第一次怀疑起伯父的判断来――明明是一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嘛!疑问在心,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得憋着。 谢麟离开得潇洒,回到家中,却沉默已极。孟章寻来时,他正在池边观鱼。见到孟章,谢麟罕见地没有先打招呼。孟章问道:“事有不谐么?” 谢麟道:“成了。忠烈的褒奖,没有发出去。” 孟章道:“这是好事,为何还闷闷不乐?” “很不好,”谢麟道,“我能做的,都做完了,现在居然要听天由命。要全凭运气去赌他还活着。” 人们往往认为,越是年轻时交的朋友,越是纯粹。越早结成的联盟,越是牢固。谢麟观察许久,终于选择了程犀。然而程犀遇险了!这是一个机会,雪中送炭总是好过锦上添花。过命的交情,能走一生,只要他们两人都别死得太早。 谢麟尽其所能周旋谋划,将能做的做到了极致,最终却要赌运气等结果。这无疑令他十分不快。他厌恶命数之心一如李丞相,他的父母皆短寿,令他对“天意”产生的情绪不是畏惧,而是反感。 孟章道:“并非全凭运气,程道灵也是人杰,岂会轻易就死?” 谢麟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世叔,未陷乱军之时,我也以为行军布阵是挥洒自如,轻描淡写的。只有身在洪流,才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所以,还是在赌!” 孟章道:“你的运气,也该变好了。” “但愿如此!”谢麟以掌击柱,“世叔,还要请旨,再赴前线,我不能坐等。” “可齐王……” “齐王不过在一件事情上糊涂,别的事情,他心里明白,”谢麟撇撇嘴,“他还做过什么糊涂事?刁难或许会有,误事却绝对不会,他不怕李福遇发疯吗?” 孟章道:“芳臣,你这是……不想老相公了吗?听我一句劝,祖孙俩,还是不要有嫌隙才好。” 谢麟垂下眼睑:“今番赌赢了,我便与祖父长谈。” 孟章大吃一惊:“输了呢?” “哼。” 孟章喃喃地道:“从未如此盼过程道灵还活着。” 水面泛起涟漪,锦鲤浮了又沉,谢麟转头望去,惊动了锦鲤的人却是一脸的喜色:“二郎,有旨意下!”与谢麟的愿望相反,不等他请旨南下,皇帝已经下旨,又将他调了回来“备咨询”。 事有不顺,孟章的心头层上了一蒙阴影。再看谢麟,只见他面色如水,不见喜怒。 直到两月之后,才见到谢麟笑着说:“世叔,我赌赢了!” 60、老而弥辣 人未到,信先至。 时值初冬,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雪,程素素和赵氏在李绾房里逗宝宝。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正值家里多事,想要多关心他也是有心无力。近日只剩等待前线消息,终于闲了下来,才有功夫好好陪他玩。 戳戳胖嘟嘟的小嫩脸,点点嫩乎乎的小鼻尖儿,看着幼崽晃晃小脑袋,都能让人笑出声来。 李绾靠着熏笼,问程素素:“入冬了,庄上佃户日子还过得下去么?” 程素素捏着宝宝的小手:“嗯,我昨天去看过了,都行。咱们家可厚道了,是不是呀,桃符?” 宝宝小名就叫桃符,程玄给起的,很合道士起名的习惯。 桃符一脸茫然,什么都还听不懂。 厚重的门帘被撩起,玉箫道:“二郎来了。” 程带着一身的寒气,一脸喜气地走了来:“阿娘,有大哥消息了!” 赵氏手里的拨浪鼓掉到了地上,程素素手一抖,给桃符戳了个酒窝,李绾跌在了熏笼上,被两个丫环搀着才坐起身来。三人一齐问:“在哪里?!” “在路上,”程见三个女人脸色不善,忙又添了一句,“派阿彪先回来了!” 一旁立着的卢氏听了,不由说:“他不在大郎身边伺候着,先回来做什么?!真不懂事儿!” 赵氏问程:“对呀,阿彪回来了,大郎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没料到女人居然这样麻烦!程落荒而逃:“我将阿彪唤来,你们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对了!阿彪!主仆都在,且未分开,情况应该不会糟糕的。三人都振奋了起来,等着阿彪过来。 阿彪满面风尘之色,黑瘦不少,回到京城却显得十分亢奋,当地磕了一个头:“给老安人请安,给大娘子请安,给姐儿请安。”转了转身,又给卢氏磕了个头。 赵氏这回说话可快:“快起来吧,小青,给你哥搬个凳子来,坐下说话。”李绾加了一句:“给他茶水。” 阿彪坐下,抱着茶碗便拣要紧的说了:“大郎早几天就已经在官军营里了,写了折子发朝廷,派我先回家来报信。与那位吴郎君分开之后,流落到了个破村子里……” 这一次主仆俩能顺顺当当地活到见到官军,靠的是程犀装神弄鬼。 主仆俩被挟裹,程犀是个不能打的文弱书生,阿彪倒有一把好力气。赖阿彪保护,主仆二人没有在混乱中被踩死,然而衣冠也都乱七八糟了,随流民到了一处破败的庄子里。 程犀说自己的身份是“游学被困的读书人”。读书识字的人,总是比较受人敬重的。仗着一张十分可靠的脸,开始了他的忽悠生涯。程犀有个道士爹,少年时也常在五行观里帮道一打点事务,对这项业务非常熟悉。 程犀的点掐得非常准。 处在最底层的,永远是被盘剥的百姓,在朝廷治下被盘剥,多少能有个法度可言。弥勒教只有造反的概念,治国?还没来得及发展到这个层次。弥勒教才兴起的时候,通过抢掠,底层还能得到一些好处。等到官军围剿、上层倾轧,只破坏、不生产,资源越来越少,能得到的好处越来越少。 利益不能持久,积蓄空被消耗,前面又看不到希望。 人心已生厌倦。 他从利害讲起,先说服了一个聚族而居的小家族的族长:“乱贼已无可能,眼下正是报效朝廷之时。”得到了族长的首可,大谈迷信:“从贼有伤天和,看他们生死未卜、身首异处,就是报应啊!”聚拢了不愿意再生乱的、激情已经褪去的普通百姓。 再以此为依托,策反了一些小头目。释空肃清队伍,给了程犀一个好大的破绽。无论释空的目的为何,程犀都判他一个排斥异己,争权夺利。 他告诉许多人:“释空内心实欲招安,如今与官军战作一团,是以战救和。好比做买卖讲价钱,他越能打,就能从朝廷那里要到更高的价码儿。你们流血卖命,是为他换富贵。” 比喻浅显易懂,再摆事实:“看看你们,破衣烂衫,想想他,威严整肃。三个月前还能抢到些衣食,现在呢?” 因不知朝廷情状,不敢贸然许诺招安,程犀便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挑拨离间上。反而让不少“惑于弥勒教者”“迷途知返”,拥簇着他偷袭了一处被乱匪占据的县城。据城而守,安抚百姓,主动与朝廷联系。 赵氏道:“只要大郎没事就好,你也辛苦啦,快,去歇着。哎,厨房给阿彪做饭了吗?三娘,你去看看。给阿彪换新衣裳。”又张罗着给玄都观那儿送信。 程素素与李绾四目相对,李绾道:“这该是立功了吧?”程素素止不住的笑:“对对!哎,这些日子帮过咱家的人,是不是也得派人道声谢?”李绾道:“那就要有劳二郎和三郎了。” 姑嫂俩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到,这段日子里,除了李丞相,谢麟给予程家的帮助,是最大的。 咳咳,这件事情,就交给程去感谢吧。反正,二郎十分仰慕谢芳臣。而谢麟这个人情,程家也是欠定了。只好以后慢慢还了。 ―――――――――――――――――――――――――――――――― 谢麟名义上是住在相府里,其实在府外另有自己的宅院。谢丞相仍在,子孙置办私产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谢麟的母亲亦出名门,嫁妆里房产也是有的。两家联姻,又有亲儿,夫妇俩过世后,这一切都归了谢麟。 即便知道他狡兔三窟,谁也挑不出理儿来。 程先往相府递了帖子,却被告知谢麟并不在家,只得空手而还。 此时,谢麟正在自己的宅子里,被孟章缠得头大。 孟章昔年与谢麟的父亲谢渊关系甚笃,视谢麟犹如亲儿,以谢麟功成名就为己任。谢麟少年得志,聪明异常,什么都好,唯在亲人上头有些欠缺。父母缘浅已是遗憾,与祖父关系又不好,孟章急得团团转。 对于谢丞相吹毛求疵式的苛责谢麟,孟章当然有不满。谢渊当年身居嫡长,聪慧能干又懂事,还要被谢丞相逼勒更加努力,孟章一直很有怨念,颇觉谢渊是被累死的。现在又这样对谢麟!孟章也是一肚子怨气的。 但是!那是祖父!且谢丞相有时候挑剔谢麟,说的毛病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孟章的不满在于:对小孩子,你要和气一点的教嘛!怎么没事儿就打压、就挑剔呢?打这孩子十岁开始,就没个好脸!怎么行? 当然,谢麟露出口风抱怨的时候,孟章是绝对不会顺着谢麟的口气煽风点火的,反而要劝谢麟:“孝字大如天,父母已经过世了,再与祖父不好好相处,如何立足于世?哪怕祖父无理取闹,做孙子也要忍,也要尽力达到要求。” 【你阿翁是丞相!】无数次,孟章都想将这句话说出来,又都忍下了。 好不容易谢麟松了口,孟章可牢牢记着了:“芳臣,你可说过,赌赢了就好好与老相公说话的。” 谢麟脸上的笑容消褪了:“啊?” “你休要与我装傻!”孟章愤怒地说,“连自己的亲祖父都无法好好相处,还能做什么大事呢?” 谢麟道:“哦。” 孟章围着他打转儿:“芳臣,你们是祖孙,又不是天敌!你说过,要与老相公长谈的,可不能食言呐!” “世叔向‘那边’透过信了。” “没有!”孟章断然否认。 “本来想谈的,可是近来我左思右想,又怕说了实话,将阿翁气坏。” “怎么会?” 谢麟拿着铜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世叔,阿爹在时,阿翁对我可慈祥了,对阿爹才是疾言厉色的。阿翁总是说,你看看阿麟,小小年纪,比你懂事多啦。可阿爹过世之后,阿翁就常怀念阿爹,说我不及阿爹半分。思来想去,我的错处,大约是还活着?” 孟章大惊失色:“你这是什么话?咳咳,天下父母对子女,都是当面骂、背后夸的。老相公心里,也是懊悔的。你南下,音讯不通的时候,老相公也是急得吃不香、睡不好。我看呐,你们还是尽早谈开了的好!将与我说的这些话……呃,委婉一些问明了老相公。” “我就是不想做受气鬼!” 孟章苦口婆心:“好,咱们退一步,你想想你自己。再不顺着些,你……你今年多大了?连亲事都要耽误啦!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呀!你父亲去得早,有岳父指点你,也是好的。” 谢麟面色一冷:“我的亲事,险些被他耽误了!他老人家当初打的什么算盘,世叔难道忘了吗?我还敢指望阿翁吗?若不是我奋力一搏,哪里有今天?我只当自己是个得罪了当朝丞相的落魄人家子弟,走我自己的路,爬我自己的山。世叔不觉得,这么一想,便没那么多怨气了吗?” 孟章道:“松山与东亭二位,对你还是很好的。请他二位与老相公好好说一说吧。”谢麟两位庶出的叔叔,谢涛号松山,谢涟号东亭。少年时受长兄谢渊教导颇多,一直念着这份情,平素对谢麟颇多回护。 “叔叔们对我好,我又何必让他们去挨骂?阿翁看我是心机深沉、天性凉薄,谁帮我说话,谁就是被我哄骗的蠢人。” “那你待怎地?” 谢麟想说,熬死他呀。说出口的却是:“世叔,我想成亲了。” 孟章脚下一滑,迟疑地问道:“是哪家淑女?”谢麟这个年纪,想结婚是正常的,但是结婚的对象就…… 谢麟道:“您看程犀的妹子,如何?” 孟章一惊:“她?”他知道,谢麟虽然问“如何”,其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了。 “您觉得不合适?” “程道灵人品才学都很好。贤媛淑女,然而年幼。芳臣,你现在需要一个……” “需要一个立时便能做事的妻子,”谢麟点点头,“我宁可多等几年,等一个合适的,也不要一个滥竽充数的。” 孟章道:“那也要先问过老相公。” “世叔,我已经说过啦,只当自己是个得罪了丞相的落魄子弟。我这样的人,与丞相的爱孙,能娶到的妻子是不一样的。我与程道灵,门当户对。丞相家的孩子,要娶尚书家的小娘子的。” “老相公是拿你没办法,你拿老相公,就有办法了吗?” 谢麟道:“世叔,我舅舅快回来了。” 谢麟的舅舅叶宁,先前返乡丁忧。不合遇上了弥勒教作乱,纠众自保,也是保一方平安。如今局面一定,朝廷论功,自然少不了他那一份。 孟章有些忧愁,叹息道:“若是令舅能为你与老相公说和呢?” 谢麟冷笑不语。 孟章道:“令舅进京,恐怕对京里近来发生的事不很熟,我去迎一迎他,与他好好讲讲。” 谢麟道:“世叔要向舅舅说我的坏话了,去吧去吧,反正拦不住。” 他突然说了这样孩子气的话来,孟章哭笑不得,以掌击他后背:“诬我!诬我!” ―――――――――――――――――――――――――――――――― 转脸真的收拾了包袱,裹紧了大衣,顶风冒雪赶了八十里的路,在一个驿站里截住了叶宁。 外甥像舅,此言不虚。叶宁年近五旬,依旧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他与孟章也是旧识,见面先笑道:“何必跑得这么远?” 孟章道:“令甥付了我跑三十里的川资,另外五十里,是我自家为深秀跑的。”谢渊,字深秀。 叶宁笑容一滞:“他啊……来,上酒!” 烫得热热的老酒,几品精致小菜,叶宁亲自斟酒:“我五个妹妹,活到嫁人的只有两个,另一个还是难产,一尸两命。只有这一个外甥啦。这些年,我这个舅舅,没能为他做什么。如今他长大了,我也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了。” 叶宁先死了妹妹、妹夫,接着亲爹死了,他得回乡丁忧,三年后起复,却是任地方官。一方疆臣,做得有声有色,朝廷要召他任中枢的时候,亲娘又死了,接着丁忧。对外甥,也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 孟章问道:“这是真心话?” “当然!怎么?阿麟有什么难事吗?” 孟章干了杯中酒,将酒杯往桌上一顿,门板响了,是驿丞的声音:“叶大人,京城谢丞相府上来人……” 孟章与叶宁面面相觑,叶宁道:“请吧。” 来的也是熟人――谢涟。 两人起身相迎:“东亭怎么来了?” 谢涟看一眼孟章,对叶宁道:“长安兄抵京之后,家父必会设宴相请,告辞京城诸事。我抢在前头,悄悄出的城,对外说是赏雪。大约与孟兄的来意相仿。”叶宁,字长安。 叶宁道:“再取一副杯盏来!”他用的是自家携带的酒具,十二月花色的酒盏,堪称瓷器中的上品。 温酒,斟满。 孟章借着酒盖了脸,假意抱怨:“四郎莫不是来抱怨芳臣?” 谢涟冷笑道:“阿麟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又不瞎!” 叶宁道:“你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我知道的,深秀去后,子长就不太安份。然而有谢世伯在,阿麟难道还会受很多委屈吗?男儿郎,略尝些冷暖,才不会天真。”谢麟的二叔谢源,字子长。 孟章再饮一口酒:“委屈?” 谢涟道:“别藏着掖着了,阿麟的委屈,还不都是他们给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如何长兄去后二弟起了贪念,纵容妻子苛待侄子。做祖父的如何对孙子要求严苛,还老糊涂了要让谢麟娶了齐王女儿,逼得谢麟不得不将宗室狠狠得罪了个遍。孟章也将谢麟的不满,装作是自己的意思,一并抱怨给这二位听。 叶宁道:“东亭,子不言父过,你激动了。阿麟也是胡说八道!什么落魄子弟?这是当亲人长辈都不在了吗?” 谢涟道:“我快要气死了!郦树芳又做了吏部尚书,他的女儿越发嚣张了起来。你再不能说服家父,阿麟就要被他们欺负死了。家母好多次为阿麟求情,家父只是不听。” 叶宁问道:“伯母?”不怪他惊讶,林老夫人当年,最偏疼的就是谢源,其次便是眼前的谢涟,对于长子,反而没有那么亲近。谢涟这副爽直脾气,有一大半是林老夫人给宠出来的。 “是啊。家母近年来倒是更心疼长房,可做主的,毕竟是家父。” 叶宁举箸:“来,别光说,吃菜,吃菜!我这厨子,手艺能压过半个京城。” 谢涟急道:“长安兄,给个准信儿。” 叶宁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 “讨个公道!” 叶宁瞥了他二人一眼:“你们是村夫村妇吗?讨公道。” 孟章缓缓地道:“总不好二十多岁了,妻也没有一个。” 叶宁道:“慢慢来。你们今天对我说的这些,可曾对谢世伯说过吗?没有?东亭呐,何妨你们自家人,推心置腹讲一讲?世伯位极人臣,可不是靠‘老糊涂’。问明白,嗯?若是怕起争执,可请伯母在场。若是不行,我再说。” 谢涟尚在犹豫,孟章执箸敲桌:“妙,凡事都要留一步。” 谢涟道:“好!我便去探一探路!” ―――――――――――――――――――――――――――――――― 谢涟得了叶宁的指示,酒没喝完就回城去向林老夫人哭诉。风雪之夜,林老夫人才要安歇,便被谢涟敲了门。 老夫人原是最疼亲生的次子,事事回护,有求必应。谢渊夫妇过世之后,只留下一个谢麟,被二房往来相逼,惹得谢涛、谢涟两个看不下去,与二哥大吵一架。林老夫人知道之后,态度骤变,原来有多么疼次子,现在就多么疼谢麟。每每回忆起长子夫妇来,便满心的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对他们更好些? 不用谢涟撺掇,她也想问问丈夫是不是老糊涂了。谢涟来一哭:“阿麟舅舅就要回来了,是要打他的外甥给他看,来个下马威么?” 林老夫人原就有不解、不满,闻言道:“走!去找那个老糊涂去!” “老糊涂”正在书房里,盯着一幅微微泛黄的字纸发怔,纸上写着遒劲的两行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左下的署名是叶晋――叶宁的父亲。 叶宁的父亲与谢老丞相是知交,母亲是林老夫人的手帕交,结成儿女亲家,顺理成章。林老夫人踩进书房,认这幅字来,讥讽道:“在忏悔吗?” 谢丞相默默地将字纸小心翼翼地收好,才深沉而又从容地坐了回来:“夫人,坐。” “想好怎么对叶家孩子胡说八道了?” 丞相夫妇吵架翻旧账的时候,与一般人家也没什么两样。两人来来回回,还是为了谢麟在吵。林老夫人道:“你今天非得给我个说法不可!磨炼磨炼!儿子都是这么被磨炼坏了的!我可怜的阿渊啊!”说着便哭了起来。 谢涟想起大哥对自己的好,也呜呜地哭。 谢丞相先喝止了儿子,再对妻子道:“你不懂的。他的性情如果不改,就必得压着。蠢人有坏心不可怕,他的能耐让他做的坏事很小。聪明人做起可怕的事情来,是要抄家灭族的!” 谢涟忍不住了:“阿爹,阿麟什么时候做过恶事了?” 谢丞相出手出电,一把戒尺冲幼子飞了出去:“郦树芳向我要外孙了!他干的那叫什么事儿?将计就计?他下得好狠手!无知!轻薄!自以为是!” 林老夫人不哭了,冷静地道:“那不是很好吗?老二媳妇心不正,阿鹤那个小畜牲,我原看着还好,没想到也是个混账。不是阿麟压着,我看他们才要闯下大祸来呢!你难道要养出一家窝囊废来才开心吗?树大有枯枝,该清的时候就得清!该压的时候就得压!郦树芳算个什么东西?这家姓谢不姓郦!” “他清掉了吗?压住了吗?无能!” 61、长得太快 作者有话要说:  讨论热烈,交代一下谢丞相吧。 谢丞相不洗白,洗不白……心机的封建大家长。他还真不是以君子为目标的人,也不想把孙子培养成君子。君子只是遮羞布。然而在他的环境里,还真不算很出格啊哈哈哈哈 对继承人要求严格得不近情理。 明白二儿子有问题,儿媳妇才会下毒手,但是,解决问题还是“当年把儿媳妇清理了性价比高”。 对孙子是“你他妈反击错了,性价比太低,该废物利用先拿你二叔家刷个名誉值再piapiapiapia”“卧槽!哪怕满肚子男盗女娼,也要表面净光维持形象!”“家族家族家族!” 这些话对老婆也不能说得太明白,嗯,因为毕竟不符合当时的高大上思想。 当然,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他还是更欣赏程家大哥那样的人。有厉害冲突了,也欣赏,但是不妨碍下狠手。 大家对封建思想、家族宗法别有啥幻想了,搁那会儿,谢麟他二婶是叔母长辈,长辈对晚辈有很多减刑甚至豁免的条款,反之,是从重条款。等级森严不止是阶级等级,家族内部也一样啊! 封建时代的等级特权,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同罪不同罚呀。 那个时代一向如此,只不过这一次是男主吃瘪。 霸王票和营养液明天一起感谢哈
62、顶头上司 这位世伯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叶宁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是当家的人,知道当家人的心。 谢丞相是想整个家族像一首完美的乐章,哪怕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这个音符不能变好,处理的方式也要完美!尤其是接班人,更要完美!所谓完美,既要聪明,又要懂事,还能受得了委屈,打起人来也要不含糊还要打得好看。 你也太贪心了! 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大家族不好管,这个叶宁知道,哪个家族没点阴暗龌龊的事?都是一家血脉,处置起来也确实无法像外间刑律那样痛快。难,是肯定的。这就需要当家人关键时刻能够狠得下心来。 谢丞相自己没有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却又对谢麟求全责备。你是亲爹,尚且管不好谢源,却要谢麟身为晚辈能够降服全家?还嫌手段不好看? 若是一家富贵,全由谢麟而来,则长辈也要忌惮他几分。然则谢源的富贵由谢丞相而来,根本无须忌惮谢麟。谢丞相又管教了次子多少呢?说缰绳?谢源心里何止是没有缰绳?连人性都没有了! 对谢麟要求高,可以,对他的支持也必须多!而不是像对拉磨的驴子,蒙着眼睛在他眼前吊颗白菜,只给一个“我心中未来继承人”的虚衔,却不予任何实质上的帮助指导。 这一些,叶宁原本是不想计较的。他也明白,谢丞相是长辈,要谢丞相说一句,以前对谢麟确有疏忽的地方,已是难得。谢麟在年纪小的时候,确是因为种种原因,显出与家族疏离的模样来――这是不对的。 然而,到了现在,谢丞相还是不肯从手指缝里漏出一丁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叶宁作为亲舅,顿时为谢麟委屈了起来。君臣父子,晚辈确实不该跟长辈讲条件。但是!父慈子孝,做长辈的,你自己对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要求吗?你要“慈!” 叶宁便忍不住回了一句:“世伯,小侄丁忧在家,闲时看他们耕地。要一头老牛比别的牛多犁两行地,也要给它多喂两把草料的。老牛不争,也要给,为什么?吃得少,干得多,累也累死了,饿也饿死了。” 看谢丞相面现尴尬之色,叶宁愈发放缓了声调:“我只有这一个外甥,偏疼是肯定有的。世伯,我已两鬓染霜,看顾这个孩子的时候委实不多,如今就是胡搅蛮缠,也要为他多做些事情的。世伯恕罪。” 谢丞相长叹一声:“该怎么教导他,我是有不够的地方。” 叶宁道:“世伯,您说他心里没缰绳,是因为他心,一直被带刺的鞭子在抽着。您不给我一句双脚落地的话,我心里不安。说句犯忌讳的话,天子立太子,设东宫,有师保、属僚佐,纵使是叔伯兄长,乃至于宗室耆老,无不俯首称臣。名份早定呀。纵有犯上作乱者,人人得而诛之。都说天家亲情淡泊,民宅里一个孤儿处境还不如孤家寡人。” 谢丞相狠狠地喝干一杯酒,将杯一掷,一声脆响:“唉……” “世伯?” “他是该成家了,”谢丞相目视叶宁,“长安呐,你说,他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合适呢?” 叶宁知道,谢丞相这么问,其实是问谢麟的打算。他说得也很含蓄:“这是世伯的家事,哪里有小侄决定的道理?想来世伯不会儿戏待之。”说着,另取了一只杯子,给谢丞相斟酒。 谢丞相抄手坐着,半晌,方道:“叫他来见我吧。” 叶宁笑道:“好。” ―――――――――――――――――――――――――――――――― 第二天,林老夫人打头,谢涛、谢涟一左一右挟着,三个人将谢麟送到了谢丞相的跟前――后面还跟着一个大冬天里也要拎着把扇子的孟章。 谢丞相被叶宁挤兑,那是姻亲世交,自己也……咳咳,有不大周到的地方,也就忍了、听进去了。来了这几个,老婆孩子孙子,哪怕自己有不对的地方,也不至于这么组队来吧? 谢丞相不痛快了,虎着脸道:“这是准备街头打架,比人多吗?” 谢涛张口便来:“别别扭扭十几年,一肚子鬼主意都不说,猛然推心置腹,不要个插科打诨的吗?”他说话向来直接,凡有事,不让他做说客,也是有道理的。 说得好有道理,谢丞相……谢丞相横了他一眼:“那你就继续,让我看看你做清客的本事。” 谢涛面颊一阵抽搐,这话还真是不太好接。 林老夫人摸着把椅子坐了:“都坐下说话。吵什么吵?火气这么大做什么?阿麟,过来。” 谢麟乖乖站到林老夫人身边,轻声说:“阿婆不必担心,吵一吵,也是好的,心里有怨气,吵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 谢丞相用力咳嗽了两声,这小王八蛋,这是在说我呢?然而这话要再不接,场面就要冷了,谢丞相只得说:“这么说,是有怨气了?” “有的。”谢麟今天老实得不像话。 谢丞相倒宁愿他不要太老实了!这么实话实说,真是戳人肺管子。谢丞相道:“那你是吵出来了,还是憋在心里了?” 谢麟含笑欲言,林老夫人拉下了脸:“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了?老的混账,小的也是个犟种。都给我好好说话!” 有她一声,谢涟便蹿到了谢丞相身后,给他捶背:“阿爹,人都来啦,咱们说正事儿,行不?又不是小两口,怄气当有趣。祖孙俩……寒碜不寒碜呐?” “噗――”林老夫人被他逗笑了,“你又胡说八道。” 谢涟道:“寒碜的就不要弄的,弄个有趣的让他们玩。” 谢丞相抖抖背,将他的拳头抖了下来,将谢麟仔细打量,发现这个孙子羽翼已成,不由有些伤感:“是长大啦,该成家了。” 林老夫人听他这一声,犹不肯放松,逼问道:“你不会再打什么歪主意了吧?” 谢丞相道:“我还敢吗?说吧,有什么想法――让他自己讲。” 谢麟面上丝毫不见激动,态度也十分客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不在了,自然要阿翁阿婆做主。” “若是不如你的意,你还是要搅黄了婚事的。” “是。”谢麟今天老实到底。 谢丞相也是见招拆招:“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吧。免得我给你找了,你不乐意,咱们都要再费一回事儿。” 一旁,母子三人心底都在打鼓,谢丞相罕有这样的态度,反常即妖,不能令人不担心。谢麟无畏惧地道:“我很欣赏程道灵。” “不行,”谢丞相不假思索地反对,顿了一顿,又添了一句,“年纪太小。” 林老夫人回忆了一下:“是个相貌端正的孩子,也聪明。程家也和睦。”程家势单力薄,原不是林老夫人心目中最好的选择。无奈谢麟很看好程犀,林老夫人再三权衡,终于认可。 谢丞相这回是真的苦口婆心:“程道灵很好,我知道。李福遇那个狗东西,好快的手脚,将人抢了!否则,哼!他只有一个妹妹,年纪太小,还未及笄。你要相中程道灵,就该知道,他不会这么匆促就将妹妹嫁了的。你还要再等多久?” 谢麟道:“让等多久,就等多久。” 谢丞相道:“程家只有一个程道灵。” “有他就够啦。” 林老夫人一个劲儿地咳嗽,谢丞相道:“别催,别催,让我想想!” 林老夫人不咳嗽了,接过谢涛递过来的茶,小口啜着。等着谢丞相说:“要是程道灵活不长呢?” 谢麟道:“我爹死得也早,我也还是长大了。” 谢丞相被噎到南墙,怏怏地道:“总要等他回来!你这日子选得太糟糕,倒像投机取巧,看他平安归来,很有前途,才要结亲。你若选中程道灵,就该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讲,那是雪中送炭!你们又互托后事,顺理成章。现在就得等他到京之后,征得他的首肯。而不是在现在去糊弄他那对父母。” 林老夫人笑骂:“你这两天,终于说了点像是做人阿翁的话了。早这样多好?” 谢丞相别过脸去。 谢麟道:“他快回来了。” “夫人,那就准备着吧,”谢丞相吩咐一句,又想起一事,指着谢麟说,“他要是不答应呢?” 谢涟先不乐意了:“为什么呀?没听说程家还有婚约。” 谢丞相给了幼子一个鄙夷的眼神:“没婚约就要谁提亲都答应了?” 林老夫人问道:“女家矜持,那是有的。可咱们也是诚心求娶,阿麟这人才,可挑剔的地方,也不多吧?” “既是求娶,就要做足姿态,身段不能端着,对亲家不能傲着。”谢丞相表情不是很好地说。 林老夫人道:“这还用你说?” 谢涟不太敢相信地说:“那,这就定了?” “人家点头了,才叫定了。”谢丞相故意说。 谢涟惊讶极了,原以为还要再多磨几回牙,谢丞相才会点头的。眼下这样,他反而没词了。不止是他,林老夫人、谢涛,都没词了。只有谢麟端端正正给谢丞相行了个礼:“谢阿翁成全。” 谢丞相一摆手:“忙你事情去吧,闲下来去多去探望你舅舅。” “是。” 林老夫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自己留下来再劝谢丞相:“相公……” 谢丞相道:“我撑得住。” “十几年没有好好说话,孩子当然会与你生份啦。养儿方知父母恩,等他成了家,会明白的。” “生不生分,有什么打紧的?只要家没散,他能荣宗耀祖,随他去嘛。事到如今,我还会要他体贴交心吗?我会扶他一把的,剩下的路,要他自己走。心硬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林老夫人道:“也不知道那个程道灵什么时候回来。”办成这件事,孩子心里会缓和一些吧。 ―――――――――――――――――――――――――――――――― 程素素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程犀早点回家,明知道他现在安全了,可一天不见到人,心里总是不踏实。 终于,半月之后,程犀抵京。 这一天,程素素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棉袍,扎着头巾,六郎再次出山,死活要跟着程出城去迎接。程急得一头汗,却是推辞不得,程素素说了:“是你带我去,还是我自己去?” 程将见大哥的喜气被妹子的无赖给冲淡了三分,大哥回来了,他的底气也足了起来:“你别淘气!大哥回来,知道消息的亲朋要出城接他的,你跟了去,像什么话?” 程素素大怒:“你妹妹见不得人吗?” “闭嘴闭嘴闭嘴!”程捶桌,“你一个姑娘家,去给臭小子们看吗?不许!” 程素素道:“好好好,不是六郎,是三郎,行了吧?” 程羽不乐意了:“你是三郎,那我是老几?” 兄妹三个吵作一团,听得道一十分心烦:“都闭嘴!” 大师兄威严不减当年,三人一齐缩头,道一指着两个师弟:“你们俩,去迎大郎,在外面不许吵嘴,”再指师妹,“你老实在家里帮师娘和你嫂子,穿的这是什么?换回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程素素嘟着嘴,磨磨蹭蹭地换衣服去了。新年的衣裳,李绾早打点好了,今年冬天流行大红的缎子袄,裹着白色皮毛的边儿,红白相衬,十分好看。程素素换完了衣裳,卢氏笑道:“这身儿可真精神,大郎回来见了,一准开心!” 程素素顿时眉开眼笑了:“是吗?是吗?”还转了个圈圈。接着就被卢氏和小青推着,去李绾那里商量怎么迎接程犀了。 今天是程犀入宫面圣,然后回来团聚,明天就得设宴,请一请亲朋好友……姑嫂俩拟种种单子,又准备种种礼物,再看一回给程犀做的新冬衣,担心他瘦了,尺寸不太合适。程素素抱着桃符,琢磨着怎么把侄子给打扮得更可爱一些,好拿去献宝。 全家都沉浸在快活的空气。 离家期间发生的事情,程犀已自史垣口中知道了个大概,堪称心痛不已,归心似箭。却仍然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与朋友寒暄。谢麟、张起、袁恺、吴松,四个生死之交,结伴出迎。吴松一见他,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反要程犀来开解他。一番混乱之后,李巽与程等又来。程犀要谢这些人对自家的照顾,都被押后了。 抵京当天先面圣,谈了大半个时辰,才被皇帝给放出来。皇帝对于“臣子在外尽忠职守,自己在后面默许别人搞事”,有着相当清晰的认知。见到程犀之后,拼命夸他做得好,又表扬了程玄十分识大体,很爱护儿子。见程犀穿着还是旧衣,又额外赐他冬衣数领。 直到觉得做足了面子,才放程犀回家。 到了家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朋友同僚都识趣,不在今天来家里打扰,全是自家人热闹。先是放鞭炮,程素素亲自点了老长一串鞭炮,劈哩啪啦也不嫌烦。进来叩见父母,被赵氏抱着痛哭。见师兄,什么话还没说,程犀先哭了。 擦擦眼泪,再与妻子相见,程犀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咳,咳,娘子辛苦。这是桃符?”李绾且笑且泪:“是,等你回来起大名儿。” 程素素眼巴巴地等他们都说完了,迫不及待地蹭了上来:“大哥,大哥!我!是我啊!” 程犀忍不住抬手按在她脸上一通揉:“我认得你!” 赵氏道:“好啦,这回可团圆了,都别哭了,该笑呢。” 李绾便张罗着让程犀回房洗沐换新衣。 程素素就指挥准备开席,打库里抬出一张大圆桌来,也不分席,一家人统统一桌坐了。程玄将道一拉在身边,程犀就坐在赵氏手边,李绾挨着程犀,余人团团围着桌子。各色珍馔流水般上来,程犀两边两个女人,当他八百辈子没吃饭了似的,拼命往他碗里布菜。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个是很好吃的。 隔着李绾的是程素素,猴子一样,他的酒杯一空,就蹿上来给他斟满。喝不几杯,怕他饮酒伤身,又改为盛汤。程玄看着长子狼狈的样子,颇觉开心,也不自觉地将徒弟的碗给塞满了。 酒足饭饱,程犀也不说什么惊险的事儿,只拣些新鲜的事情去讲:“……比京城潮湿许多,好些人都生病了,亏得我带的药……后来药用完了,我品着味道,自己开了方子,都说有用的。桃符生的那天,我做了个梦来着,梦着个小豹子,还在想,好歹是个猛兽,怎么长得像个球?” 一桌子人顿时笑了,桃符被养得白白胖胖,确实是个圆润的宝宝。 一家人笑过了,吃过了,都有些犯,程玄打了个哈欠:“好了,都睡去吧,道一啊,你……” 程道:“我我我,我那儿床铺都是干净的,师兄去我那里歇。” 歇什么呀?程玄夫妇歇了,子女们得开个小会,将细事一一跟程犀说明白。明天开始,程犀就得逐一拜访师友,得让他心里有数。广阳子过世是一件,女眷跟着蹲了大狱是另一件,又有御史拿吴松生事,程玄人家大门打破…… 程犀一一听了,对道一道:“师祖那里,安全吗?” 道一给了肯定的回答:“安全,且有老黄护着,二师伯看着。” “大师伯的事情……先瞒一瞒吧。” “好。” 程素素兴奋劲儿褪了,低头说:“大师伯是我害的……” 程犀道:“世上哪有算无遗策的人?如何怪得着你?不要多想,放眼将来,嗯?” “哎。” 气氛压抑了下来,下来向他说事,都是小小声的。直到事情说完,程犀拍拍掌:“都打起精神来,新年就要到了,好好过个年,嗯?好了,都去睡吧。” 等等!打起精神去睡觉,好像有什么不对! ―――――――――――――――――――――――――――――――― 程犀回来之后,先是被授了东宫官――兼任。这令程素素大为惊讶,问程犀:“给兼了?” 程犀道:“本来就有兼职的嘛!唐时杨国忠,一人身兼四十余职。不是定例罢了。” “什么破例子!” 与程犀一道兼职了东宫的,还有谢麟、张起等人,傻子也看出来了,皇帝这是在给儿子养人。能在东宫挂名,足见这些人在两宫心中的位置了。程犀虽得了几天假,让他好好休养,在休假期间,实不曾得闲――来往拜访的人太多。 程犀第一天去李丞相家,天擦黑才被放出来。第二天拜望师友同年,第三天见几个生死之交。第四天准备见同僚的,不想还没出门,就被一张拜帖给堵在了家里――顶头上司的上司,叶宁。 程犀在外面镀了一回金,且表现出色,从祠祭清吏司便转到了仪制清吏司,职务也升做了员外郎。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管学务、科举等事,十分对口。 程犀前途一片光明,这个不假。可是上司的上司的上司亲自递帖子登门,这事儿就不太对了!哪怕叶宁的名帖是递给程玄的。 程犀只得取消了与同僚的会面,先在家迎接叶宁。叶宁是谢麟的舅舅,这个谢麟几天前就与他说过,李丞相更是告诉了他叶宁的履历。程犀心里,对这个丁忧时还能保境安民的大上司,也是十分敬佩的。 毕恭毕敬地迎了叶宁进来,一见叶宁的模样,顿心亲近之感。这副长相,也太好看了些。这般模样,又是那样的事迹人品,程犀颇有一种“我要为这个上司多多效劳”的感慨。 哪知这位上司寒暄完毕,切入正题的第一件事,他就不那么好效劳――叶宁是给他外甥谢麟提亲来的! 程玄自会对这些事情不太明白,便看老婆儿子的脸色。 赵氏很惊喜!谢麟!前程比大儿子还要好些的模样,样子也比三儿子长得好看!是赵氏根本不敢去想的女婿人选,现在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谢天谢地! 但是,丈夫儿子不说话,妇道人家开什么口?她也去看程犀。 程犀:…… 63、意料之外 一瞬间,程犀想到了很多,面色也微微有些惊讶。停顿之后,他重复地问了一句:“芳臣?” 叶宁将这一家三口的表情尽收眼底,依旧含笑点头:“正是。不如府上意下如何?”问着程犀,也面面俱到地分了眼神给程玄夫妇,以示尊重他们的意见。 程犀真的被难住了,并非因为什么妻子婚前那点纠结,而是因为妹妹。他不敢说能将程素素想的什么一览无余,然而在这个世上,比他还了解程素素的人,恐怕还没有。幺妹未必肯答应! 这才是最要命的。 程素素有多么的难搞,谁遇上谁知道了。程犀试探着问:“不知……这是谁的意思?” 程犀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叶宁反而觉得他慎重可靠,心里更看重他几分。也不因自己是他上司反被他质问而生恼,好脾气地反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程犀缓缓地点头,有些为难地道:“芳臣样样出色,自不必言,然而婚姻则两姓之好,不得不慎重。大人或许不知,舍妹尚未及笄,年纪恐怕不太相宜。再者,不知芳臣之意如何,实不敢轻易答允。” “这是老成之论,”叶宁赞同地说,“你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一并说来无妨,我必为你解惑。” 他这般客气,程犀也慎重了起来:“芳臣原是科场前辈,我素仰慕,及同朝为官,更亲见他干练。后为生死之交,托以身后之事,是可信任之人。芳臣若要娶妻,只怕无人能拒。” “夸的话说完了,还有‘但是’吗?”叶宁也不好糊弄。 “有,”程犀果断地道,“一是年纪,二是不知缘由,三……不怕老大人笑话,下官也是要同舍妹讲一讲。这世上,好人凑在一起,脾气也未必全然相合。芳臣是我好友,可不想他与舍妹成了怨偶。” 赵氏微微起身,又坐了回来,很是惴惴。 叶宁依旧没有生气:“我也是这般讲的,他已过及冠之年,且谢家枝叶繁茂,恐令妹一时无处措手。道灵啊,你想想,若一方是年纪合适,然则为人晦暗;另一方虽要稍等,却光明正大,换了你,你选谁?” 程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叶宁也笑了:“年轻人不要因脸皮薄而讳言,君子坦荡荡,该说的,还是要说明白。你这样很好,是个当家的样子。我有些明白芳臣为什么独独以为你可与相交了。至于问令妹的意思――” 程犀身子紧张得微微前倾,叶宁了解地一笑:“只管问去,她要是不答应,我还要取笑芳臣去呢。” 程犀不好意思地道:“小丫头,纵容了些。” 叶宁摇头道:“令妹的事情,我约摸听说过一些。临危不惧,化险为夷,这很好。不是这样,我也不会亲自来这一趟。谢氏请不起官媒是怎地?纵容是假,有主见是真。如此,我便再无异议了。端看府上能不能看上我那外甥了。” 程犀心头一颗大石落地。 叶宁道:“好啦,我不过走这一趟,立等着你们的结果,倒像是逼勒了。你们慢慢商议,若有疑义,不妨好好考问考问芳臣。” 程犀忙道:“老大人太客气了。” 叶宁起身道:“求娶娇女,应该的。” 程家一家三口,急忙起身,叶宁道:“不必远送,细细思量,成与不成,只看缘份吧。” 三人到底将他送到门口,眼见他骑马转过巷口,才一同转回家来。 回到房里,也没有先唤程素素过来问意见。程犀道:“阿彪,去玄都观,将师兄请来,我们议一议。” ―――――――――――――――――――――――――――――――― 知道程犀不是无聊的人,道一来得就很快。跟着阿彪一气到了上房,见程玄在数手指头,程犀面色严肃,而赵氏坐立不安,道一匆匆一礼,问道:“大郎,有什么急事?” 程犀拉他坐下,将叶宁如何来、如何说,悉数告知:“我委实拿不定主意,大哥看,这事成是不成?” 道一反问道:“你觉得呢?” 程犀道:“谢芳臣,神仙中人。哪个要说他配不上自家女孩儿,那是胡说八道了。然而素素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合得来的。” 道一一针见血:“你心里已经想点头了。” 赵氏见缝插针,问道:“怎么这个谢麟有什么不好吗?大郎没回来这些日子,他那般热心,有什么不好呢?素素总是胡说八道,将眼睛放得很高,错过这一个,我怕以后不如谢麟的更多呀。” 儿子是自家的好,然而要一个前程比大儿子好、长相比小儿子好的,赵氏有限的经历来看,唯谢麟一人而已。她也想女儿如愿。 听到程素素这个“要求”,道一被气笑了:“就她事多!叫她胡说八道!真把自己套进去了吧!” 程犀道:“单说谢芳臣,有不妥的地方吗?” 道一想了又想,道:“父母双亡?”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赵氏吞吞吐吐地道:“素素那个脾气,上头没个婆婆压着,反而好罢?” 这是真的,道一、程犀一同点头,赵氏又说:“官场上的事儿,我不大明白,可是这上司做媒,也轻易不好推辞的吧?” 程犀道:“这个且不用管,若是人合适,就问问幺妹?” 道一因看出程犀并不抗拒此事,故而同有提出反对的意见,只是说:“问吧。我看她还要再作一回。” 程犀笑了:“你们稍坐,我去带她来。” 赵氏道:“叫多喜跑一趟就行了,你……” 程犀已经走远了。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程素素会拒绝,其中一个原因,很有可能是当年那点小误会。他不想妹妹因为自己的事情,而错过一段好姻缘,从哪个方面来说,谢麟的条件都很不错。最要紧的,谢麟有分寸,也比较开明。识破了“六郎”,依旧有这样的决定,这份心胸就很难得。 李绾房里。 程素素一边拿着根自制的逗猫棒逗桃符,一边和李绾说话:“叶尚书亲自来,有这样的事情吗?” 李绾口气也有些迟疑,道:“还真是很少见呢。听说,我爹以前曾到过大姐夫家……” “咦?” 两人都猜不透叶尚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程素素很光棍地说:“不想了,等下问大哥。要不,咱去悄悄的听一听……” 话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自从程犀回来,程素素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了,趴在熏笼上,整个人都开始犯…… 然后程犀就来了! 然后程素素整个人都清醒了:“什么鬼?”她确因大哥大嫂那点小事,对谢麟有些迁怒。到今年谢麟忙里忙外,真是雪中送炭,尤其他帮得很到点子上,程素素对他的评价大为改感,很能正视他的优点。谢麟的优点是明摆着的,挑他的毛病,那就是吹毛求疵。 这并不代表她就会想嫁谢麟呀! 那样多尴尬! 李绾比几年前看得开了,提到旧事,也不免尴尬。心知谢麟确实条件很好,难得男方主动放低了身段,姿态做得很足,若因此而误了良缘,就真的很对不起程素素了。这样的好人选,可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李绾咬牙开口:“幺妹,不必因为当年的事……” “当年什么事都没有。”程犀毫不犹豫地说。 李绾失声道:“官人。” “你心里过去了,事情就过去了,总怕提起、总觉得自己不对,才会让我难过,”程犀拍拍李绾的手背,却眉头微皱问程素素:“幺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我兄妹,还要猜来猜去吗?” 程素素一怔,低声问道:“阿爹阿娘怎么说呢?” 李绾还在懵着,程犀道:“挑不出毛病来,你又没有别的理由,你说会怎样?” 程素素低声说:“我不想嫁人。” “嗯?” “我不想嫁人!”这回声音大了,“我不敷衍你,不拖来拖去拖到你没办法。我就是,不想嫁人,不想跟婆婆妈妈七大姑八大姨的去烦。烦着我了,真的会打人的……我估摸着没人能打得过我……” 程素素声音越来越低,程犀的表情也越来越诧异:“为什么呢?家里养你不是养不起,可你,人有五伦,不品其中滋味,哪里是人生呢?” “师祖……”程素素怯怯地举了个光辉范例。 李绾回过神来了,低声道:“是担心以后过得不舒坦吗?” 几乎是一语中的了,程素素小心翼翼地说:“还不自在呢。” 程犀想了想,将逗猫棒抽了出来给李绾:“你看桃符玩。”然后拎着妹妹去见爹娘。 程素素小声说:“大哥我真的想好了,你想啊,嫁人多危险?生个孩子就要命了……” 并不能说服程犀。程犀的心里,妹妹该过上正常人该有的生活。经过这次的事情他也发现了,万一他有个什么不好,妹妹再有本事,也要有波折。嫁给谢麟,也是给妹妹加一重保险。婚姻结两姓之好,其作用也体现在这些方面。互相帮助。 程素素一怔,自己安危她还真不在乎。然而这次的事情,也是敲响了警钟,确实,程家的力量太单薄了,大哥因此束手束脚的,他需要更多的、可靠的盟友。联姻,永远是最便捷最有效的方式。 【难道就一定要谈一场恋爱再结婚吗?】程素素扪心自问,然后摇了摇头,【不是的。】 【嫁了谢麟就没办法周旋了吗?】再摇一摇头,【他确实比大多数人开明得多。】 安静地被提到了上房,一看三堂会审,程素素又起了逆反的心了。听赵氏絮絮叨叨地说:“你说的,前途不次了你大哥,长相比你三哥好,现在,还有什么好挑的?” 程素素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让你嘴贱!flag立得这么清奇! “您不说我蹲过大牢,不怕配不上他呀?”一不小心,顺口就怼出去了。 赵氏抽噎了一下,也有点过意不去,轻声说:“是呀,总是担心呀。可现在有了这么一个人,怎么能放过呢?那你以后把小脾气收一收,对他好点儿,也是一样的嘛!” 卧槽!程素素摆出了一张惊讶的金鱼脸,这真是亲妈啊…… 程素素心里已经想过了,她本来是要答应的。婚姻本就是利益的结合,情感是奢侈品。差不多得了,对象是谢麟的话,她真不吃亏。谢麟看中她哥人品好、有前途,她家也是看中谢麟一表人材。以后能处出几分相濡以沫的情感来,那是赚了,不互相仇视就挺好。 可赵氏这种类似“玩够了找个老实人结婚”的理论,还是让她大大惊艳了一把。 怎么说呢?突然觉得应该对谢麟好那么一点点…… 程素素一张口便想答应,程犀却突然道:“我先见见谢芳臣再说。” “咦?”程素素很惊讶地看着他,程犀却只是严肃地点点头,并不告诉她要与谢麟谈什么。 赵氏道:“你要自己去找他?既他们家有心,会再来第二回的,到时候答应就行啦。” ―――――――――――――――――――――――――――――――― 程犀对于家中女眷曾经身陷牢狱,心中是充满了愧疚的。程素素内疚于广阳子之死,程犀同样内疚于自己当初没有留下应对之策。谢麟应该知道自家的遭遇,但是经程素素与赵氏这么一提,程犀还是想与谢麟再确认一下。 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性情与一般女孩子是很不一样的。谢麟需要有更大的包容心,否则结局一定是个悲剧。 却说,谢麟接到程犀相约一叙的帖子,也与孟章稍作了商议。孟章以为:“既已说动令尊亲自出马,此事已有了几分准了。你一定要谦逊宽容些才好。” 谢麟撇撇嘴道:“我可不曾傲慢待过程道灵。” “收敛,再收敛一点,对谁都不要傲慢,”孟章苦口婆心,“程道灵对谁都不傲慢!切记,切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谢麟童年再不幸,依旧是锦衣玉食的豪门公子,与程犀这等从记事起就要做奶爸的苦命娃,气质上是绝对不一样的。孟章原本觉得,谢麟这个样子就不错,然而一见程犀,也是少年得志,气质却如此温和淳厚,衬得谢麟有些任性(说好听是不羁),他也觉得,是程犀更贴近君子了。 想得到一个君子的好感,傲慢,是不可取的。 谢麟道:“知道知道!”再怎么样,也要装得很到位的!当年不懂事,现在还不懂吗? 孟章犹不放心,必要跟着谢麟去见程犀:“不要个打圆场的吗?” 谢麟道:“世叔放心,我与程道灵坦诚相见,不会出事的。”说完,也是精心准备了一回,才往与程犀约好的地方去――玄都观。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既不那么严肃,也不那么随便。 两人会面的地方,是紫阳真人原先的静室。作为真人飞升的所在,崇高而又清静。 谢麟准备得很精心,挑了一套半新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衫,既不故意穿得簇新,也让人觉得故意装作随意。披一件貂裘,身上不加多少饰物,便踏雪而来。 程犀背着手,面对着西厢,秃了的花树下作沉思状。 谢麟立在门洞外面唤一声:“道灵。” 程犀深吸一口气:“芳臣。” 两人都有一点点紧张,四目相接,也都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突然就觉得松了一口气呢。一齐笑了出来,程犀苦笑道:“罢罢罢,里面请。”谢麟道:“好好好。” 道一给安排了个小道士,看着炉子煮茶,他二人一来,斟了茶,就有眼色地说一声:“师叔。”放下扇子离开了。 谢麟与程犀同时伸手,两只手撞到了一起,又是一笑。程犀坚定地道:“我来吧。”借着续水烧水的动作,平复一下心情,十分狡猾。 谢麟有些坏心地等他满舀了一勺水,方道:“道灵为谈婚事而来。” 程犀手一抖,水洒了,谢麟笑了起来,有些淘气的样子。看起来居然比程犀还要小两岁,他的相貌配是这样的表情,让人全然生不起气来。 程犀将勺子一扔,目光变得锐利了:“芳臣,与我一句实话。舍妹年幼,你这决断来得突然。” 谢麟道:“我慕道灵之为人。” “我们难道不是生死之交吗?” 谢麟捡起长柄的勺子,舀了一勺水,给壶里续上,流水声中道:“道灵,实不相瞒,我有些艰难。自父母故去,每有凄凉之感,如今与祖父长谈之后,方敢劳动舅父做媒。我平生极少服人,然而确信道灵之为人。今年也曾见过令妹行事,不瞒道灵,观其行事,方动此念。此心日月可鉴。” “我固知夫妻相敬如宾最好,却是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唔……不要过得像木偶。” 谢麟嗅了嗅盏中茶:“道灵,我见过六郎的。” 程犀哑然。 谢麟却笑了:“男人总是奇怪的,胡乱谈论女子,是轻浮。然而若素未平生,不知性情,又会觉得遗憾。不遗憾的,又有许多人会将妻子当做牌位,另寻弥补。肯与妻子交心的,妻子又更愿意举案齐眉而不是画眉。妻子也愿意了的,还能剩下多少?” 程犀听得也笑了。 谢麟道:“我看重道灵,实不愿轻浮以待。令妹亦非轻浮之人,你我方有今日之约。我与道灵从见面起,至今几年了?时常相见,还经战乱,才有如此情谊。至如令妹,我不敢言其余,想来相敬如宾还是能够做到的吧?” 程犀道:“你知道大理寺狱吗?” 谢麟道:“能好模好样出来的,都是资历。道灵,要不谙世事的美女,我会缺吗?要来能煮了吃吗?到了你我,求一贤妻而已。余者……你敢将妹妹放出来给臭男人结交,试试性情合不合吗?” “那怎么行?!” 谢麟道:“有心做六郎,恐怕不会轻易答允,是不是?所以才有今日之约。” 程犀道:“不愧谢芳臣,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你吗?” 谢麟低下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若令妹不允,是否……” 程犀道:“我自认看人还算明白,却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总不想她这么多思多虑。” 谢麟道:“无忧无虑,未必是好事。道灵,若信得过我,可否答允我与六郎一晤?时间、地点,都由她来定。” 64、装模作样 程犀又被劈了一道雷。 让当事人打个照面,是不少人家在决定婚姻前会有的一个举动。谢麟的要求,显然不是打个照面这么简单,他肯定是要求与程素素有比较深入的接触。 这个要求就有点出格了。 程犀的心里是矛盾的。 若是有一个男子,跑到面前说对自己妹妹一见钟情了,程犀一定要将这货打成狗――如果能打得过的话。看一眼能看出什么鬼来?一见钟情,看的不就是脸吗?混球!轻浮!欠打!别以为我不知道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当然要看中妹妹的聪明才智、贤良淑德(咦?)的男孩子,才能托付啊! 遇到谢麟这样看中品性能力、要个贤妻一起过日子,他又觉得缺了点什么。此事好有一比,而考个进士,授个官,拿皇帝的俸禄给皇帝办差,比起“君臣相得”就差得老远了。 自己的妹子嘛,和妹夫相敬如宾还是不够的,还想他日日为妹妹画个眉什么的才叫好。 想要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或者说得肉麻一点“灵魂的契合”,没有一点深入的接触,也是办不到的。 终于,程犀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六郎会来见你。”说完,眼神极其复杂地看了谢麟一眼。想将心里的小小愿望说出来,又不大好意思。毕竟娶妻娶贤,强行要求别人和妹妹谈情说爱什么的,程犀也是难以启齿的。 谢麟却仿佛很懂的样子,递给他一盏茶水,含笑点头致意:“多谢。” ―――――――――――――――――――――――――――――――― “咦?要考我吗?”程素素丝毫不见窘迫羞涩,认真地问着程犀细节要求。既然已经决定要接受这门亲事,程素素也就抛去了一切杂念,试图用“现在的理念”来看待这次所谓联姻了。 论起门第来,程家比谢家差着老远了,谢家摆出了姿态来也是给足了面子的,唔,那己方也应该…… 程犀忽然觉得不对味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态度转变得太快,让他有点不太适应。他去见谢麟之前,妹妹只是没有那么抗拒了而已,现在变得这么积极,开窍这么快?程犀很是不解。 程素素笑盈盈地道:“我想明白啦,谢麟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好再直呼其名了?”程犀纠正了一下妹妹的称呼,才说,“怎么就没什么不好了?” “也有礼貌,也有诚意,而且……长得好看呀!”程素素捧大脸。 程犀哭笑不得:“胡说八道!光看脸,能吃吗?男子,还要看品性能力,不可阴毒,也不可迂腐,要通达明理,又有才华,才算好男儿。” 程素素凑到他面前道:“这个就交给你啦。” 程犀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程素素挠挠头,假装没看到哥哥奇怪的表情,问道:“是六郎?” “当然,”程犀不高兴地说,“必得是六郎。” “哦……那你猜,他会说些什么?” “我怎么猜得到?”程犀别别扭扭地说,“我会跟着你去的。” “咦?” 程犀瞪起眼睛来:“咦什么咦?怎么能让你和他单独见面?” 兄妹俩来回扯皮,李绾却在想着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幺妹,有件事儿……算了,还是官人设法问吧。” 程犀忙说:“什么事,你说。” 程素素翻了个大白眼!这态度也太区别对待了。 李绾道:“当年,我爹不点头,是觉得谢芳臣锋芒太过,或许是年轻气盛。近来他行事如何,官人觉得可以,便是可以。然而对幺妹,却另有一桩难事――谢家人口极多。可不能让他将人撂到家里就不管了。” 程犀谨慎地道:“好。” 程素素心道,这能是什么事儿?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大不了……不不不,咱不杀人,从上打到下就好了嘛。 三人又商议了好些细节,倒是李绾提供的建议更有实质性一些。程犀还有些犹豫:“有些像讨价还价了,这样的话,还是得父兄来说为好。”程素素道:“要过一辈子的人,连该明晰的事情都不能说,还见个什么面?” 惹得程犀又添一忧:“能说,也不要过于直白!” “好好好。”只要让她见面,将事谈拢,就行。 已经答应了谢麟的事情,不好再反悔了,程犀耳提面命:“即便坦诚以待,也要徐徐缓进,不要暴风骤雨,懂吗?这是结亲,不是打架。” “好好好。” 在程犀的首肯下,许久不见的六郎,又重出江湖了。往玄都观私下见谢麟的事情,只有程犀、李绾与道一知道,家里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程犀号称要带妹妹去玄都观里烧个香求个签,将程素素给带了出去。赵氏本想跟着去,却被李绾拿桃符当理由,给留在了家里。 程素素一出大门儿就撒欢儿了,门前跳着转了三个圈儿:“大哥,快点儿啊。” “矜持!矜持!”程犀一边说着,一边将妹妹塞进了一辆车里,自己也跟着进来,将车帘放得严严的。哪怕将要见面了,程犀心里还是很不踏实的,再三问妹妹:“你是真的愿意的?要是有什么缘由,也可以说出来的,凡事都好商量。早商量比晚商量来得好。” 程素素早打定了主意,拍胸脯保证:“当然,当然愿意啦。我不乐意的事儿,你们能做得成吗?” 程犀一想,也是,遂不再唠叨。心里还是紧张得很,娶媳妇儿是娶到自己家里来,天然会有心理优势。嫁妹妹是嫁到别人家里去,不看在眼前,还是很不放心的。双手放到膝盖上,将理得端端正正的下摆上揪出两朵皱来。 ―――――――――――――――――――――――――――――――― 玄都观里虽桃花落尽,瑞雪之下,景色正好。 兄妹俩拾阶而上,谢麟已经等在静室里了。程素素远远就听到他在和道一侃道藏,道家几分派,各派的长处是什么,又有什么分歧。程素素敢拿桃符的逗猫棒打赌,谢麟在这上面的造诣绝对超过紫阳真人。 道一似乎也对这个将要被师妹祸害的美男子比较满意,他严肃寡言,此时居然多说了许多话! 不太妙啊……程素素眼睛滴溜溜地转。 走近了才发现,谢麟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见兄妹来过来,谢麟从容而起,含笑问好:“道灵,六郎。”笑起来桃花都要开了似的。 又介绍兄妹俩介绍:“这位是孟季玉,单名一个章字,是先父挚交。先父过世后,多赖孟世叔提点我。” 程家兄妹对孟章颇有印象,程犀更听过一些关于孟章的传闻,也是肃然起敬:“孟先生。” 孟章亦含笑问好。 道一道:“我还有事,你们说话。”走前投给程素素警告的一瞥――老实点。程素素很想还他一个白眼,然而怂,乖巧地说:“师兄慢走,留心脚下。” 于是便只剩下四人,孟章不走,程犀就更不会走了。程素素看看他,他也不理,再看他,他居然扭过头去了,身子站得像根标枪!程素素目瞪口呆,这让她要怎么跟谢麟“谈”? 程犀站了一阵儿,忽然找了张蒲团坐了下来,闭目养神,眼晴实则开了一条缝儿。 谢麟先说:“六郎。” “谢兄。”程素素笑得和气得要命。 孟章却皱起眉头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这两个人,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左一右,动作却活似照镜子一般。都是先瞄一眼程犀,然后互相堆起假假的、客气的笑容来。 谢麟与程素素都挂着标准的虚伪社交式热络笑脸,两人眼睛对上,都愣住了――这个眼神我见过! 照镜子似的,瞬间就懂了――原来你也是。 两人的心情不好描述,然而表情却是一模一样的,孟章看得……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孟章低头喝了一口茶,想了一下,抱着茶碗走掉了。真是辣眼睛!两个都很有诚意、很认真地在装模作样。他想回去跟谢麟认真地谈一谈,这看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二人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做着“沟通”。谢麟道:“许久不见,六郎一向可好?” 程素素道:“托福。” 谢麟试探着,向程犀的方向微微转动眼珠,留神观察程素素,见她一副很明白的样子。程素素见他往程犀那里看,也觉得这人很明白。都确定对方是想私下、真正单独的谈谈,又都留有一丝不确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程犀眯着眼睛看着呢,两人说话前看他一眼,这很正常的。现在这是在做什么?程犀将二人仔细审视,用力咳嗽了一声。 谢麟与程素素都一收心神。 谢麟道:“初次见面,还是在慈恩寺,匆匆一瞥,未及留意。” 难道不是在我老家吗?程素素答道:“记得府上老夫人慈眉善目,很是和气。那时人多,府上女眷虽多,也是行止有礼。” 谢麟问道:“府上信道,不曾想会在寺中相遇。六郎后来又去过慈恩寺吗?那里的冬景也……” 程犀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忽然阴恻恻地说:“当着我的面儿约下回呢?” 程素素一笑:“哥,你不装睡啦?” 程犀见她一张无辜的笑脸,很想掐两把!冷冷地看着谢麟,谢麟忙说:“叙旧,叙旧而已,你要是多想,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见一面还不够吗?还有你,要把我妹妹教成什么样子?居心不良!程犀一把揪过妹妹,扔到身后放好,怒视谢麟。当面撬我妹! 程素素将两人看了又看,轻轻地、柔柔地:“哥――”调子拖得老长,听得程犀一阵心酸,这就有小主意了吗? “幺妹,你去找师兄,我有话与他讲。”程犀不高兴了。婚前见一面,是应该的。没说什么订婚之类的事情,就讲要经常见面,这可不行! 程素素在程犀目光的压力下,坚持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哥,你们说什么,最后还是要落在我身上的。让我听听,好不好?”语气柔软极了,程犀的心也被这声调弄得一软,没有立时拒绝。 问好的时候就在心中模糊闪过的一个念头,此时在谢麟心里越来越清晰――这姑娘心里什么都很明白。程道灵正人君子,有些利益纠葛,他还不如他妹妹犀利。 程素素这般明白,他很满意。谢麟的诚意便更充足了:“应该的。” 程犀:两人这样坦白,总觉得怪怪的。“你们要说什么?!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怎么说得这么奇怪了?”讨价还价一样的!程犀用眼神这么说。 就是讨价还价呀!程素素与谢麟心里一齐回答。 面对程犀,两人居然有志一同地作起戏来,这一回,可认真得多了。 谢麟苦笑一声:“原是我孟浪了,道灵,我已过弱冠之龄,令妹尚未及笄。别人不担心,我也要想一想如何相处的。” 程素素微红着脸,低下头,一副羞涩的样儿,让程犀几乎要忘了她在家里讨价还价的嘴脸。 谢麟续道:“你的妹妹,我,世人眼中,也是匹配,何必多事?不外奢望交心而已。” 程犀长叹一声:“你们,快点讲。不许关门!” 他自己起身,在院子里那棵秃了的树下又站住了――与孟章并肩往房里看。 ―――――――――――――――――――――――――――――――― 门内,二人一同看向外面,又相视一笑,和气有礼得要命。果然是孟章说的那样,又照镜子了。 “六郎。” “谢兄。” 只有两个字,都念得舒缓极了,仿佛在说情话。 “慈恩寺里,六郎观感尚佳?” “只一眼,实不敢断言。” 谢麟微笑,轻声道:“六郎有话,何妨直言?” “不知……老夫人喜好如何?诸位长辈性情是急是缓?谢兄可否告知?” 谢麟道:“家中女眷,阿婆待我和善,诸位叔母么……自家母去后,二房便居长,二房婶婶不免性急了些。三房、四房倒是和气。长辈只有这些,余者俱是平辈。堂兄前年娶妻,这二位年长,其余俱是年幼。阿翁与诸位叔父,不常在后宅。” “若是……我看到的与你说的不同,我能对你说么?”程素素也压着说话,缓缓的,软软的,“会不会怪我?” 谢麟从顺袋里捏出一枚金钱,问道:“六郎且看,这金钱有几面?” 程素素含笑道:“两面。” 谢麟摇头,修长的手指捏着金灿灿的钱币,晃了一晃,右手在边缘来里滑动:“这里还有一面呢。” 程素素道:“如此,方孔又有一面了?” 二人俱笑。 谢麟道:“不知令尊大人,平素除了修道,还有何爱好?” “师祖。” “啊?” “家父看重师门。家中是家兄主事,几位兄长他们的文章,谢兄都见过了。我不妨说,文如其人。” 谢麟忽然说:“六郎现在师从何人?” 程素素有一瞬间的不开心,垂下了眼睛,软软的说:“自学。” 谢麟会意,微笑道:“阴差阳错,南山翁(史垣号南山)起复,六郎失学。南下归来,与史南山闲谈,他道学生里唯六郎一人而已。六郎若不嫌弃,我倒是很想毛遂自荐。” 程素素认真地问:“谢先生要教我什么呢?” “六郎想学什么呢?” “我想学什么,先生都会,都能教?” “我若不会,何妨教学相长?”谢麟说得客气,语气里却满是傲气,他真不信这世上还有他不会的东西。 程素素笑了:“试目以待?” 程犀与孟章在外面等快要不耐烦的时候,里面终于说完了。里面二人心情舒爽,外面二人强作镇定,客客气气地道别。 一分开,程犀便说:“以后再也不让你这样胡闹了。”程素素笑道:“我以后再也不胡闹了。”程犀惊悚地看了她一眼:“谢芳臣给你灌了什么米汤?”程素素反问道:“就不能是我给他灌米汤吗?”程犀道:“他总比你多吃几年米!” “那可不一定哦。”程素素爬进了车里。 另一面,孟章上了车,便迫不及待地道:“芳臣,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我总觉得程道灵这个妹妹,可不像他那样……那样……”那样什么呢?他也说不太出来。 谢麟道:“就是她了。” “真的不再想想了吗?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我很少与人能聊得这么畅快,”谢麟笑道,“女孩子就更少啦,唔,好像还没有。” “对了,我就觉得你们像是在照镜子。” “照镜子?不不不,有点像,又不全是,”谢麟口角带笑,“她比我爽快多啦,真的很有意思啊。” ―――――――――――――――――――――――――――――――― 两人见过面,彼此“有意”,订亲的事情便再也没有什么波折了。叶宁亲自又到了程家一回,笑容可掬地道:“以后便是亲戚啦。” 女方的媒人,却是请的程犀的同年王探花,本来江状元是个很不错的人选,考虑到当年程素素差点被许给他儿子,程犀默默地换了个人。这人换得也不错,王探花的妹妹与程素素算得上是朋友,广阳入狱时,王探花亦曾向程家通风报信,两家关系反而更亲密一些。 这两位媒人是添份量的,真正办事儿,却是需要官媒。凡换庚帖等事,俱是官媒去跑腿。 李家是姻亲,程犀要嫁妹妹,不用向李丞相请示,却是需要知会李丞相一声,且邀李家来喝喜酒的。程犀亲自到了李家,李丞相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以言喻:“他?” 李巽想起“狼崽子、野狗、家猫”的比喻,顿时一声也不敢吭。 程犀问道:“有何不妥么?” 李丞相想了一下,居然说:“仿佛可以。” 程犀道:“难得谢芳臣开明,舍妹实在是被我惯得有些……咳咳,需要纵容。” 李丞相道:“可别再纵容得戳破了天就好。史垣快回来了!你想好怎么跟他讲,他的得意门生要嫁个男人了罢!” 程犀一笑:“咳咳,让谢芳臣说去吧。麻烦丢给他,我真是一身轻松。” 65、又来难题 一只竹篾编的笸箩,一支系绳的短棒,当地洒一把谷子。将笸箩用短棒支在谷子上,小青捏着绳子的另一条,猫在树后,捉麻雀。 程素素坐在廊下,双手掩在手焐子里,打了个哈欠:“你捉它们做什么呀?” “拿来盐水浸了炸着吃嘛,咱在老家不是做过这个?”小青头也不回地说。 程素素又打了个哈欠,不再说话了。 她们都很无聊。 自从程素素点了头,程、谢两家开始换庚帖、算八字、算吉日,这些统统不用程素素去管。婚姻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如今已经走过了前面四个,只余后面两个。 婚礼的日期,两家已有共识,程素素现在年纪还小,及笄之后再定婚期。程素素转年才十四,至少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程犀又对妹妹与谢麟见面时的怪异感耿耿于怀,勒令她必须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程素素就彻底的闲了下来。 每天练几页字,读点书,剩下的就只有坐在自己门前屋檐下,抄着手晒太阳。连桃符现在都一门心思吃吃睡睡长身体,不搭理她的逗猫棒了。 这个时候,就有点想起谢麟来了,如果能接上头,至少现在不会这么无聊呵。又打了一个哈欠。那货行不行啊?怎么到现在还没办法再见一面呢? 采莲捧着手炉子过来递给程素素:“小娘子,抱着这个,暖和。” “唔,”程素素懒洋洋地抽出手来,接了手炉子,“事儿忙完了就歇歇,如今家里咱们最闲。” 采莲与秀竹都是李绾嫁过来之后,程素素新添的丫环。一个家里,就这么多仆人,必然要有个分工,二女行事周密、考虑得也周到,确是心腹大丫环的料子。二人也是以此为目标的。 二女无论从相貌,还是言谈举止,比卢氏母女显得文雅,带出去也更体面。程素素却另有一番计较,她更喜欢与卢氏母女相处,知根知底,做什么事都放心。虽看出来采莲、秀竹有表现的意思,这么清秀的姑娘来做粗活看起来也挺浪费,程素素还是用她们将卢氏母女从许多活计里解放了出来。 二女心中如何想,程素素也不去猜,她只管看。眼下看来,二女倒是安份。 程素素懒得动,采莲也就垂手立在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安静极了。 一阵喳喳声,小青欢呼起来:“逮到了!” “你还胡闹!”一声大喝从月洞门边传来,卢氏匆匆回来就遇到女儿在顽皮,“姐儿也是,居然纵着她!” 程素素道:“闲着也是闲着,三娘,听到消息了?”说着就要起身。采莲忙前跨一步,将她搀起。 卢氏道:“是。老王妈妈倒好说话。”很是赞赏地看了采莲一眼。 “进屋说吧。”程素素率先转身。 卢氏口气不太好地喝令小青把麻雀收拾好,身上的灰土拍干净,才小跑着跟了进来。 程素素抱着手炉子坐着:“不急,慢慢说,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打算的?”她不怕闲,但是没有消息就会觉得浑身难受,派了卢氏去探听消息。将她整天闲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卢氏道:“王妈妈那里的消息,老安人的意思,您得在家里学点儿女孩儿家该学的东西啦。女红针黹,许久未做了,要练一练手,该为那家长辈做些针线的。还有,厨艺也略要拾起来,再会一两样菜色……” 程素素“哈”了一声,不置可否,不是她吹,丞相府里要是让敢她当裁缝厨娘,她得让某些人体会一下什么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不过,面子工程,还是要做的。 “还有呢?” “呃……老安人在愁姐儿的嫁妆。” “嗯?”这个倒是个难题了。谢家累代官宦,从纳征里就能看出来了。 以谢麟的身份,更有谢丞相默许,林老夫人要给他做足脸面,纳征礼足得很。按照富贵人家的惯例,女方的嫁妆当不次于这份聘礼,一般会将聘礼原样或者大部分再当作嫁妆给女儿,另外再给女儿添上一些财物,更殷实一些的人家,还要给女儿带上房产、田产、仆役。 只要不是“卖女儿”,为不失体面,也是为了女儿将来过得好,男方礼有多重,女方的嫁妆也要有相当的数目规格才行。通常,富贵人家,门当户对,纵门第有些悬殊,所差也不会太多。 这件事情到了程家,就比较麻烦了。 程家是真的穷! 在新入仕的人家里,程家算殷实,与相府一比,就穷得要掉渣了。因程节平反而返还、赐予的田宅,一片田地、一些佃户,都陪送了也不算多。可这个不能动,那是祖产。还有一处房子,就是现在全家住的。除此之外,就是李绾的嫁妆了,这个就更不能动了! 房舍也是,自家住还住不过来呢,哪有多余的?现买也不凑手,程素素的两个舅舅,现在还在赁着房子住。取租的铺子也是一个道理。 最厚实的陪嫁,就没有了。比起这个,金银细软之类,还算好凑了。 又有打家俱、准备家什,再要给程素素配陪嫁。赵氏让李绾稍一打听就知道了,谢麟的堂兄谢鹤前不久娶妻,谢鹤前程尽毁,娶的妻子也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就这样,光陪嫁的仆役就是两房、两房人家! 程素素呢?打小就卢氏母女俩伺候着,她自己觉得已经是地主的生活了,搁京城圈子里,就是寒酸。怪不得李绾嫁过来就给她添了俩丫头。 闺女,嫁不起啊! 全家都为这事儿犯愁,却又不想程素素跟着愁。当然知道谢麟不会挑剔这个,谢家既然提亲了,就会考虑到这一方面,程家也不能因为女婿不讲究钱财就装作若无其事。 卢氏探得这个消息,跟着着急上火,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诉她。说的时候,不停地看程素素的脸色,见程素素不动声色,暗道,告诉姐儿是对的,我的决定没有错。 程素素在卢氏担忧的目光中一点头:“知道了。” 卢氏道:“姐儿,满打满算,也得有一年半的时间。慢慢想,办法总还是有的。咱不急,啊。” 程素素微笑摇头:“我并没有急,三娘,你也不要急才是。让我想一想。” 卢氏颤巍巍地答应了。 ―――――――――――――――――――――――――――――――― 小青将麻雀交给厨房,收拾好了自己回来,就见卢氏表情难受,程素素捏着支簪子在深思。悄悄向采莲使了个眼色,采莲也是一脸的为难――这么复杂的事情,要怎么使眼色告诉你? 小青只得开口:“阿娘,怎么了?” 卢氏暴躁地掐了她一把:“闭嘴!” 出事了?小青也吓了一跳。 程素素忽然说:“是秀竹回来了吗?” “啊?”卢氏顿了一下,急出去看。才撩开厚厚的门帘,就险些与秀竹撞到一起。 “哎哟!”两人一齐叫了起来。 程素素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急得什么似的。” 秀竹喘匀了气,对程素素道:“小娘子,大娘子那里、那里,请小娘子过去哩。” “什么事儿?” “听大娘和钱妈妈说话的意思,要再给小娘子添两个使的人手。” “啊?”程素素失笑,“又添人做什么?” 话虽如此,还是起身,采莲给她取了斗篷来帮她披上,与秀竹交换了一个眼色。才低声说:“小娘子,这是不是在给小娘子预备以后使的人手?” 程素素也是这么想的,口中却说:“先听大嫂怎么安排罢。”现买现雇的人,带到谢家去?程素素并不十分乐观。如果不合用,她宁愿不要,也不想带上拖后腿的。 穿好斗篷,程素素道:“秀竹,走吧。三娘,你近来多往外面走走,看看有什么铺子啦、作坊啦,有开不下去的,都打听了来。”吩咐完,才去找李绾。 李绾那里,一切都静悄悄的。程素素放轻了脚步,在门口遇到玉箫亲自迎她:“小郎君睡了。”程素素笑道:“小猪,白天睡这么多,晚上闹不闹呀?”玉箫笑道:“晚上也睡得香呢。”一面打起帘子,往里面说:“小娘子来了。” 李绾揉着额角站了起来:“幺妹,来坐。” 说的,也是再买人的事儿。 李绾的意思:“就要卖身的死契!这样才能靠得住!前番南方动乱,流离失所者众多,要受了教匪祸害的、举目无亲无所依靠的孤女,买了来!只要没疯没傻,就该知道只有你才能依靠。” 程素素抽抽嘴角:“用这样吗?” “当然!”李绾断然道,“不知道谢家二房这般卑鄙就算了,知道了,又怎能不防?咱家没几个家生子,凑不出那么多忠心可鉴的人。时间又短,一时半会儿也难养出那么多忠仆来,这个,以后就要靠你自己来了。” 程素素道:“大哥都回来了,京城的流民还没有安顿好?” 李绾道:“你现在先别问这个,先管管你自己的事儿。别看还有一年多,认真准备起来,两个一年多都是不够的。” “莫急,”程素素胸有成竹,“咱们可着头做帽子,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要我说,也未必一年多后就要办事儿了,对不对?” “你不急,谢家老夫人可着急!” “人的事儿,大嫂看着办吧。英雄不问出处,什么出身都有善恶,看怎么处罢。只有一条,我不要半瓶醋。” 李绾道:“好。” 程素素状作不经意地问:“阿娘在愁嫁妆钱?” “真是长了兔子耳朵,什么都不瞒不过你。”李绾笑骂了一句。 “那大嫂是怎么想的呢?” 李绾道:“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不然你再有手段,也要与他们歪缠许久。你不知道,有些人家里,闲得,心思都放到这些事情上,不伤人也恶心人。” “说的是谢家二房吧?他们能恶心死人。”程素素把“死”字咬得很重。 李绾道:“你知道就好。我与你哥哥也商议过了,人么,一时找不到再多,一年之内,给你找两男两女可靠的年轻人,还是能够办到的。东西么……首饰可以现打,金银咱也有,这一回你哥哥也得了些赏赐的。田产房产,一时不太凑手,我会留意的。” “好了好了,”程素素道打断了她,“这样就很好,打肿脸充胖子,为了嫁妆好看,咱家日子还过不过了?” “幺妹。” “嗯?” “别太懂事儿了。” “啊?这是什么话说的?” 李绾笑笑:“好啦,我就与你说这些。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与我讲。我已派人去找牙子了,两个小女孩子,不要半瓶醋。就这样?” “嗯,”程素素答应了一声,又说,“我也让三娘出去留意一下。” “行。” 程素素忽然笑了:“嫂嫂,既然你们瞒着我的事儿我都已经知道了,还要再把我闷在家里吗?” 李绾:…… “对!”回答她的是程犀,口气很有几分气急败坏。 李绾迎上去,帮他解斗篷,边问:“怎么了?桃符睡了,小声点儿。” 程犀深吸了一口气:“真是混账了……” ―――――――――――――――――――――――――――――――― 能将程犀气成这样,必是一件大事。程素素小心地问:“怎么了?朝上有事?” 程犀点点头,扯松了领口:“简直……” 原来,自打前线战事已定,程犀等人陆续回来,紧接着,齐王等也在凯旋归程,朝中又忙碌了起来。这其中一件大事,便是惩奖。柏烨损兵折将,有负圣恩,免职是不必说了的。令人惊奇的是,那位失期的林光之,居然也毫发无伤地被捞了回来,且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总之,这群纨绔最大的损失,也只不过是这一趟白跑了。朝廷反而将其余一些人,降的降、免的免,更严重一些的还发配到边疆去吃沙子了! 齐王麾下的奖励,程犀等人并无异议,毕竟打赢了。唯一遗憾的是,让释空给跑了。好在弥勒教已被剿灭,经此一役,百姓流离失所,却也产生另外一个副作用――不少豪门富者也受到了冲击,兼并的情况得到了缓解。 弥勒教起事的肇因也弄明白了――兼并只是其一,另一个原因还在于当地官员的搜刮。这位老兄也是运气太差,先前金银珠宝送给了祁昧苏飧龉僦埃比灰颖独袒乩础2恍一拥揭话耄牵沽耍碌睦舨可惺楸涑闪诵回┫嗟那准役鞣肌 新官上任,三把明火是必烧的。另外还有一样不可言说的,那便是消除前任影响,把前任的人踢走,换上自己的人,自己再捞一点。 郦树芳也不例外。 为防止回本生息的大计被破坏,这位老兄又张罗着再给郦树芳行贿。前账未平,又添新账,则只有不停的贪赃枉法了。放到平时,倒也不是不能支应下去,毕竟太平年月,上下还算富足。即便兼并,地,总还要有人耕种,既要穷人干活,就不能将他们饿死了。命,总还是有的。 不幸遇到了一场旱灾,地方官原就怕要将自己免职调走,索性瞒了一瞒。一瞒,朝廷自然不会再赈济,税还要照常交。这笔支出,最终还是要压到普通百姓头上。于是家破人亡者不少,兼并得更加激烈了。 释空等人趁乱而起,演变成了眼下的局面。 程犀说的这些,在程素素听来,都不算新鲜,也不觉得愤怒。反而是程犀含糊地道:“御史近来盯得紧,先前败绩之时,我亦在军中,家里近来,还是低调些的好。” 程素素一听就生气了:“大哥又不是武将,御史的眼睛被什么糊?是要追究大哥的责任吗?朝廷已经褒奖,又要出尔反尔吗?” 程犀道:“不要跳,不要跳,朝廷自有公论,不过是……哎,我说,你不是定亲了吗?怎么还这么乱打听呢?” 程素素反问道:“谢麟呢?他不当职办事了吗?” “他自然还是在的。” “他定亲了,官照做,事照做。我怎么就不能还像以前一样过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程犀一点头,旋即道:“我是说你,你这几天给我老实呆在家里!不许出去了。” 程素素:……看在你现在心情不好的份上,不和你争了。 程犀不放心地又添了一句:“最近少想那些有的没有,朝廷上的事情,我如今且插不得手。读读书,写写字,有空想一想,怎么向史先生请罪吧。” “他要回来了?!” “嗯,他有功劳,倒是没得挑剔。” 程素素缓缓地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大哥――” “干嘛?”程犀警惕地望着她。 “帮我约约谢芳臣?” 程犀眼睛瞪得像个弹珠:“你说什么?” “一起见见史先生呀。” “史先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程犀悲悯地说,“你就不要一起了!我去向史先生告罪。” “嘿嘿,嘿嘿,那个,我也见见么,总要拿出诚意来的嘛。缩头缩脑的,可不成。先生现在就是拿着戒尺,也不会打我吧?” “对啊对啊,打个毛丫头,你以为先生很闲?”与妹妹抖了几句嘴,程犀看起来轻松了一些。 ―――――――――――――――――――――――――――――――― 程犀并没有约谢麟一起去道歉,而是自己先去见了史垣。他不知道的是,他派阿彪拿帖子给史垣,约了见面的时间,前脚去见史垣,后脚程素素就派了小青去找孟章。 谢麟说了,有事儿不方便找他,可以找孟章。这话,程素素可记得牢牢的。谢麟许了诺,就得有践诺的准备。程素素决定,与他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搞一票大的! 66、私下会面 程犀去见史垣还没回来,程素素就收到了谢麟的回信。小青回来,神神秘秘地将一个信封递给了程素素。 程素素拆开一看,上面谢麟很周到地写了,如果程素素方便,就到玄都观去见面,他即刻动身去玄都观等程素素。如果程素素现在不方便脱身,就写一个合适的时间,他尽量安排时间见面。 程素素将信在妆匣里锁好,小青凑过来咬耳朵:“谢大官人派了个叫长贵的送我回来,现在咱家外面等着。要是姐儿有信回,就让他捎回去。” 程素素道:“知道了,来,帮我换衣裳,咱们去找大师兄玩。” “啊?”小青一脸茫然,“姐儿和谢大官人就是说这事儿?” 程素素一笑:“快些,走了。” 换完衣裳,翻出上次穿的青色的斗篷来罩上,采莲端着一碟干桂圆进来:“姐儿,你要的……咦?” 程素素笑眯眯地:“你们看着屋子,我去去就回。” 她常去玄都观,家里人很少阻拦,说要去赏雪景,家里派个车,有车夫、有丫环,卢氏押车,在京城里面还是比较放心的。出了门,就有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小青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轻声说:“后面驾车的,就是长贵。” 程素素点点头:“行了,不要多看。” 一气到了玄都观,车进了观里,在常停的院门前停下,车夫取了垫脚的凳子,小青先撩帘子下车,伸手来扶程素素:“姐儿,留神脚下……呃……” 程素素扶着她的手,迈出一只脚,差点没滑下去:“湿湿湿湿……湿兄!” 道一虎着脸,抱着手:“你又要作什么妖?!” 程素素连滚带爬地滚到他面前站好,乖巧地:“师兄。”谢麟到底行不行啊?!玄都观,大师兄的地盘哎!嗷! 道一冷冷地说:“跟我来!说清楚,带你去,说不清楚,哼!” 正在打的鬼主意,怎么可能告诉你?告诉了你,不就等于告诉了大哥?程素素迅速划拉出了一个等式,决定避重就轻:“那个,大哥今天去见史先生了。” 道一不吭声。 程素素续道:“我怕大哥和史先生吵起来,就想跟谢、芳臣说一说嘛。家里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场面上的事儿,现在就大哥一个人顶着,也没个帮忙的。” 道一停住了脚步,严肃地问道:“你为这个嫁谢麟?” 对呀!程素素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什、什么玩艺儿?”打死也不能承认呀!开什么玩笑? 道一冷冷地看着她。 程素素擦擦口水:“我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道一依然不为所动。 程素素眨眨眼,见道一铁了心要等一个答应,才说:“师兄,咱们到京城好几年了,桃符都这么大了,你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吧?比谢麟更好的,有吗?我也没发现。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我怎么就不能答应了?答应了,有事儿就不能找他了?何况是我的事儿……就用用他……又怎么了?” 道一别过头去,长出了一口气:“走吧。” 程素素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 依旧是紫阳真人的静室,谢麟还是那件貂裘,门前负手而立,远远看着,画儿一样。仿佛能嗅到一股新雪的气息。 道一对谢麟脸色还好:“人我给你带来了。嗯咳!” 程素素乖巧地从后面走上来:“谢先生好。” “六郎。” 道一对小青道:“你跟着,不许离开!”他自己却避开了。谢麟在背后说:“程兄慢走。”道一跟着师父姓程。程素素背对着他们,缩肩偷笑一声,又装起正经模样儿来。 谢麟道:“外面风大,里面请吧。火盆也该烧热了。” 程素素随他进了静室,小青忠实地执行了道一的命令,往门边一缩,就缩在那里不肯走了。谢麟也不在意――他知道卢氏母女的来历。 谢麟先开的口:“近来总是找不到缝隙,府上规矩倒是极好。不知六郎相召,有何要事?” 程素素看他往下褪貂裘,正要说什么,忽然改口:“原本有事,现在却发现一件更要紧的。先生是不是正在忙,却被我给调了过来?不如告诉我何时方便?以后也不会措手不及了?” 谢麟心中微愕,面不改色地道:“想忙,总有得忙,事情却有轻重急缓的。我平日与道灵一样要去衙里、去东宫,休沐日是何时你也是知道的。平常宿在相府,烦了的时候会到亡母留下的别院散心……”竟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时间表告诉了程素素。 程素素道:“今日休沐,可我看先生的样子,不像很闲。” “还好。六郎有何事?” 程素素也不矫情:“这些日子,我被关在家里关得惨,人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有几件事儿,要向先生确认,也好应付。” 谢麟比了个手势:“六郎只管说。” “上次大哥面前,嗯,不好意思问得太直白,只想请问,府上二房究竟难缠到什么样?请让我心里明白。蓬门寒舍出身,能应付得来吗?” 谢麟垂下眼睑,慢慢地说:“难缠得要命。” 程素素微愕:“什么?” “六郎没有听错。” 咬着指甲,程素素含糊地说:“唔,原来是这样。是否初心不改?一以贯之?” 谢麟唇边挂上一抹嘲讽的笑:“他们也就只有这一条可取了。” “这仇是解不开了?” “解不开了。六郎不必担心,谢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那郦尚书呢?” “女儿是他养的。” “所以,他必是会迁怒于人的?比如我大哥?” 谢麟清清嗓子:“或许会,又或许会看在李相公的面子上,有所收敛。郦树芳比他女儿倒要聪明一些。” 程素素点点头,打袖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递了过去。 谢麟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份收据:“这?” “吏部托人情的收据,先生不会没见过吧?”不是明码标价的卖官,是吏部里的一个私下的传统……疏通,钱的数目是写目的,除此之外,地点、经手人的官职,都是代号。程派人办完事,这东西就被程素素给要了过来。 谢麟当面是见过的:“我见过收据,可从没见过往滇南去还用得着走门路的。滇南还要托请吗?六郎从何处得来?这是被人暗算了吧?”手段还特别阴毒啊。 程素素嘴角一抽:“不愧是先生,这是我拿了二十贯钱去……” 谢麟的笑容一僵,下巴往下沉了沉,继而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来:“六郎,六郎。”笑着将收据放回了匣子里,递了回去。 程素素道:“先生留着就好。放在我这里,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派上用场了。” 谢麟轻轻“哦”了一声,将匣子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这个事儿,能先别让我大哥知道……吗?”程素素小心翼翼地说,“他只知道我拿到了收据。” 谢麟一点头,就看到面对的姑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比之前见到的所有笑容都要甜美而真切。若拿他的情况来作比的话,就好像上一刻应付祖父,下一刻见到亲爹复生。 程素素还不知道自己笑得特别甜、特别美,还在装作轻描淡写的自言自语:“就是不知道,若是一个无能的人走了门路,遇到了教匪,误国误民,与吏部有没有干系?” 这才是她要说的重点!凡事有利就有弊,就像娶了李绾,程犀升迁、规划等等有李丞相操心,也会被李丞相政敌的台风尾扫到一样,嫁了谢麟,也是好坏并存的。谢麟也不可能一个仇人都没有,这么亲近的关系,程家也一定会被扫到。 别人还罢了,哪怕是御史,顶多一天照三顿骂着,又不会少一块肉!吏部尚书就不行了!谁知道他怎么阴你?考评不合格都是摆到明面上的,阴险一点的,像程素素的这张收据一样,那可真是要了亲命。 这个位置上,放不上自己人不打紧,千万不能是仇人。郦树芳的身份很微妙,对于谢丞相来说,这是一个盟友,轻易不可能牺牲,反而会保他。对于谢麟相关的人而言,这就是个死敌了。他不会亲自动手,然而只要他在,郦氏就会安安全全、长长久久,继续为恶。 “难缠得要命”,要命啊! 让郦树芳为了谢麟大义灭亲?事实证明,郦树芳不会这么做。 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撬掉郦树芳算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看起来很难,所以很多人心里就先怯了、不去做,不做就永远也做不成。要扳倒一个吏部尚书,也很难,但不做,他就永远是一个威胁。 程素素想利用郦树芳做过的事、利用吏部的潜规则做一个局,将一些严重的事情的肇因引到郦树芳身上,比如他收钱让一个酷吏去地方上做官激起民变。类似的事情翻出来几件,让他做不成吏部尚书。这个局要做,就必须做得细一些,动用的人要很可靠,环环相扣。 现在程素素手里没资源,没法做成。将这个灵感交给谢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也算是一份“投名状”。这份收据很小,在程素素看来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却是一个提示。 程素素等着谢麟的回应。 谢麟道:“要花些功夫。” “嗯。” “六郎如此劳心,实在令我惭愧。家中事,六郎不必担心,我已处置得差不多了。这个,”他指指袖子,“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啦。” 程素素很老实地道:“不用这么客气,有危险在,我也不安心呀。” “六郎能干,道灵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程素素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牵,又努力抿回来,嘀咕道:“他才不会放心呢,会觉得我这办法……坑……” “道灵不是拘泥的人,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会迂腐刻板,以致误事的。长兄,总想将事情自己一肩扛了,让别人手上都干干净净的,过得无忧无虑。其实呢,知道你能自保,会很欣慰的。” 程素素这嘴角就再也抿不回来了,两只手对着搓了一搓:“是厚。我也想,多担些事情,大哥也能放心。你说,大哥以后会不会,放心多给我交代些事情啦?” 如花笑靥仰望,双眼亮晶晶的发光,在程素素发自内心的期盼里,谢麟笑得很标准:“敢让妹妹变弟弟的人,必是一个灵活的人。” “嗯!”程素素两眼都笑弯了。 谢麟忽然问道:“六郎是怎么来的?” “坐车。先生呢?” 谢麟返身将貂裘取来披好:“怎么向家里说的?怎么对那位小程道长说的?咱们别说岔了。” “咱们”两个字,他说得那么自然,程素素怔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我说,大哥去见史先生了,我不太放心,就想请教先生来着。没事儿,这事儿我应付得了。先生知道,就行啦。不再打扰先生啦……” “且慢,”谢麟伸手来拉了她一下,动作很自然,给她理了理斗篷,“许久未见史垣了,同去吧。我正有事要与道灵说。” “呃?” “我们一同被御史参了啊,不要一起骂骂御史吗?”谢麟`尔,“他还要付我束,与我讲定个时辰,否则六郎这个学生,是收的记名弟子吗?我的学生,学业太差我是不认的。” “哎。”程素素轻轻抽了抽鼻子。 “冬日昼短,这便走?” “好。” 两人出了门,走不多远就遇到了道一,程素素乖乖叫“师兄”。道一点点头:“早点回家,小青,看好她。”谢麟道:“我会先带六郎去见见道灵的,道灵在见史垣。有些事儿,说开了好,不好叫道灵一个人担着的。” 这话程素素与道一都爱听,道一板着脸对程素素说:“你老老实实的。” 程素素低眉顺眼的:“嗯。对了,师兄……” “嗯?” “师祖的屋子,洒扫过了吗?味道有点怪怪的。” 道一重视的问:“怎么怪了?什么东西烧着了?” “好像有点酸酸的,大概是我闻错了吧。” 67、晴天霹雳 史先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在京城里有一所不错的房子,比寻常来京做官的穷官儿们过得滋润许多。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周济一二手头紧的同僚们,又或者看哪个赴京的穷书生顺眼,给些方便权作前期投资。 自家读书也顺利,又拜了个好靠山――李丞相,丁忧还没结束,就给他弄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剿平教匪,前方柏烨等人的失利,又显出后方后勤的得力来,这次回来,程犀等人尚且有御史参,史先生却是顺顺利利做到了户部侍郎。 一个极好的职位。 在这个年龄做到户部侍郎,足可以笑傲同龄人了。这些日子,来道贺的人很多,史先生牢记“不要张狂”,也很低调。 他的心里,还有一个野望,他偶然遇到一个不错的学生!有心像李丞相培养学生一样,自己也去培养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这在官场上,并不算什么秘诀,只要你能遇到好苗子! 史先生的儿子不算少,读书也不算差,然而要与顶尖的人材去搏杀,终究差了一口气。丞相想要儿子、女婿或者孙子、孙女婿里有一人能做丞相,以延续整个家族的利益。到了史先生这里,想要个能做到六部尚书的学生,也不算过份。 万一,运气好,学生再能做到丞相呢? 史先生想得特别美!虽然这个学生现在连秀才都没有考上,不过史先生很看好他!没教过这么顺手的学生!除了做诗,然而现在科考又要再接着改,做诗词的比例会越来越小。多么合适程肃长大了去考试呀! 程肃还与程犀是同族,他们也会互相有照应。史先生差点要怀疑这样的改法,是不是程犀升迁之后为了照顾自家人搞鬼了。 史先生在忙碌应酬之余,可是一点也没有忘记这个曾经的得意门生。这一天,送完一波访客,又窝在书房里,整理要指点程肃的功课。 才提起笔来,门上就报,道是程犀来访。 史先生搁下笔,忙说:“快请!” 程犀心中带着愧疚,毕竟骗了这位很认真在教学的先生。史先生却十分高兴:“道灵、道灵,我正想着你们呐!” 落座,摆茶,先是寒暄。史先生先请问“恩相”近来怎么样,又说知道了御史又在胡说八道了:“过耳秋风,过耳秋风,不鸡蛋里挑骨头,给贵人们当打手,你让御史靠什么吃饭?真个贪赃枉法的,他们也只能参到个皮毛。” 程犀一笑:“晚辈并没有在意这个,谁在朝上能不被参呢?” 两人东拉西扯,都在想着:若直接切入正题,未免太过功利,且他为人不错,多寒暄几句也是应该的。 扯了半晌,史先生很关切地问:“听说令妹订给了谢芳臣?羡煞多少人哟!” 程犀笑容一僵:“啊,是。” “我仿佛记得,她是比道清(程)、道安(程羽)都小?不过呀,遇到了合适的,甭管什么次序,先别让谢芳臣跑了才是最要紧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是啊!芳臣难得。”程犀快要笑不动了。 史先生终于说到了正题:“她与六郎年纪相仿,对吧?” “是。” “六郎近来可还好吗?读书怎么样?” 程犀苦兮兮地:“定亲啦。” “哎?这么早?!哪一家?”我还想…… “谢麟,谢芳臣,”程犀将心一横,“程肃,就是舍妹呀。” 史先生被这道雷劈得惨,梦想中培养的连中三元的学生劈成渣了,梦想中可以宣麻拜相的学生飞掉了,史先生的美梦,碎了! “先生,先生!”程犀抢上去扶住翻了白眼就要厥掉的史垣,“先生,是我的不是,瞒了先生……” 史先生的次子在这此时连跑带跳:“阿爹!阿爹!谢、谢、谢、谢芳臣来咱家啦!”这位同学,按照程素素的说法,还是个谢麟的粉。 程犀:……你是来补刀的吗? ―――――――――――――――――――――――――――――――― 谢麟还是被以很快的速度、很高的礼节给迎进了史家的大厅里。史家的儿子们个个整了衣冠,齐齐想来围观,与他多搭几句话。 程素素跟在他后面,切身体会到了谢麟有多么的受欢迎。 到了大厅上,史垣并没有被谢麟到来的消息给气死,而是缓回了一口气,程犀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道歉的活计不好做呀!程素素一进门就看到自家大哥站在一边,这让她心里很憋屈! 史垣与程犀的心情比她更无法描述! 两人本是抬眼看谢麟的,然而第一眼却都看到了一个熟人――程肃。 史垣又要厥过去了,程犀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史垣忍着没厥过去,将怒气先撒到儿子身上:“都出去,你们这像什么话?!”清完场,才将“程肃”打量了一下,从头看到尾,只骂自己蠢:这个长相,确实是个女孩子嘛!当初自己怎么眼瞎认错的…… !!! 史垣不敢置信地看向程犀,兄弟几个一起过来,从高到矮一个比一个好看什么的!这是阴谋! 知道这是个女孩子,史垣就不好继续盯着程素素看了,哼哼唧唧地:“这是要做什么?我能将你们怎么样吗?”参一本?岂不是自己闹笑话?还有李丞相的情面在,当初是在李家做的教书先生,这事不但不能宣扬,还得帮忙捂着。 一时之间,史垣也憋屈得狠了。 程犀是个实在人,想着真心道歉,程素素可不想大哥委屈,抢先说:“先生恕罪,是他们都拗不过我,才答应了的。” “最坏就是你了!”史先生悲愤地说,“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看看你搞的这个事!” “就……就读个书……” 史先生右手背敲着左掌心,啪啪作响:“读书不会在家里读吗?你……跑出来干嘛?” 家里没老师教啊……程素素低下头,半个字也没讲。 谢麟却在这时缓缓开口了,诱哄的口气里拖着长长的叹息:“史翁,舍不得呀――” 史垣看看程素素,想想对“程肃”的期望,感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跳进了一个大坑里!气哼哼地反问:“书读好了,能下场大比,能立朝论政吗?徒惹伤怀罢了。” 谢麟道:“事在人为嘛,多懂些事情,有什么不好呢?”太开心了好吗?! 史垣瞅瞅程犀,再瞅瞅谢麟,撂下一句:“你们就惯着他吧!真是……真是……心气高了,看的、论的都是国家大事,也不知是福是祸。你好自为之!” 程素素老实极了:“是。” 史垣越想越气,忽然说:“你不是不会作诗吗?我怎么记得,御史大夫说,你作过一首很好的小令?嗯?!”你他妈逗我吗?! 程素素也吸了口凉气,觉得自己把自己给坑了,因为史先生说:“外面人还活着吗?来个活人取笔墨进来!” 他的声音很不好,外面飞快地送进了笔墨,又飞快地跑了,也不敢停留多看谢麟两眼。 史垣的口气依旧很不好,拿着根笔横着递过来:“写!” 写个毛线啊!这个是真的不会,然而若是不写个能让史先生满意的,恐怕狗腿都要被打断了啊! 程素素硬着头皮,做了一回文抄公,提起笔来,想了一想,写了两句:苟利国家生死己,岂因祸福趋避之。 然后放下笔来,想说“下面的吓忘了……” 看到史先生的脸色,又咽了回去,最终纸上只落下了这十四个字。史垣脸上显出痛惜之色来,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外面还有活人吗?把我书房里桌上那本册子取来!” 程素素一脸懵逼,直到被册子打到肩膀上,按住了取下来一看,是史先生整理的考试重点。 程素素将册子揣好,端端正正给史垣磕了个头。 史垣一摆手:“罢了罢了,这事我当不知道了。” 程素素乖巧地跟着程犀,打算回去,却听到史垣忽然说:“李相公的家学里,自家子弟不用担心,附学的人呢?!你们以后要是偶然见面了,怎么办?小心点!” 男女有别,等闲不会故意结识,可是京城的圈子就这么大,偶遇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程素素长的还不是一张大众脸,还是个挺有辨识度的漂亮姑娘。这可儿必须提瞒下来,不然…… 程素素吞吞吐吐地:“那个……” “说!” “我把六蔡打了,不知道他们记恨不记恨,不过他们现在还挺乖的。”程素素答得飞快。 “六……六个?”史垣顿时想起来一件旧事,“是那一次?你给我讲明白了!” 程素素避重就轻地说:“他们说我左手写字是残废么,想欺负同学,我就把他们打了一顿。”比想逼二蔡互殴这等阴险的举动,暴力打人反而坦率可爱一点,程素素很会挑重点。 我妹妹!打了六个男孩子!一挑六!我还不知道!还和妹夫一起知道的! 程犀道心不稳了。 史垣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一件事来:“蔡七、蔡八后来说你拔刀威胁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刀是真的啊。” “不是扇子吗?” “谁也没说带了刀,就不能带扇子……”程素素越说声音越小。 史先生将手一伸:“还给我。” 程素素将册子揣牢了:“不给!” 谢麟惊讶之后便是笑,笑得面泛桃花,乐不可支,干脆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接着笑:“六郎真是不吃亏。蔡家,交给我吧。哈哈哈哈!” 史垣心力交瘁:“除了六蔡,可还有别的同窗呢。” 谢麟笑够了:“冬日风寒,程肃文弱书生,一病不起。不是常有的吗?又要朝廷再写个祭文出个谥号什么的。今天,我们就来向史翁告知这一噩耗的。三日后出殡。以后再遇到什么,就是人有相似。弟子服其劳,‘程肃’没有了,史翁有事,只属吩咐我便是,敢不尽力。” 好像真的得到了一个连中三元的学生一样!史垣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程素素心中哀悼,又要再造一个假身份了。口上却说:“那就出个殡吧。去去晦气。” 史先生气哼哼地:“好自为之!” ―――――――――――――――――――――――――――――――― 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三人悄悄地告辞,程犀先把妹妹塞到车里,要对谢麟道个歉,他是真的没想到妹妹干过一挑六还搞暴力威胁。 岂料谢麟却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像拣到宝一样的说:“道灵,我也正有事要与你商议。” 程犀颇觉礼亏,客气了三分不止:“芳臣请讲。” 两人骑着马,在车子前面开路。谢麟道:“史先生不教了,谢先生却是才收了一个学生。固不如史先生经验老到,却也算是识文解字,不知道灵意下如何?” 程犀道:“芳臣哪里还有这个功夫呢?” “有的,有的。道灵意下如何?” “呃……芳臣要如何教法?” “先定个日子,如何?” 两人一路走,便一路将事情给定了下来。程犀本来还担心,谢麟平素事情比自己只多不少,如何还能再抽出功夫来?不如自己每天晚上回家抽点时间就教了。谢麟心道,你对六郎一无所知。 口上却说:“世上没有忙与不忙,只有愿意为谁忙。无关紧要的,让他们等等又何妨?” 刷足了程犀的好感度。 虽然接触不多,谢麟何等聪明?只今天就认出来了,程素素心里,程犀是放第一位的,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取得了程犀的好感,就和程素素站一边了。 到了门前,程犀邀谢麟进去同坐,谢麟慨然应诺。程素素有心跟进去听,被程犀一横眼:“你去换衣服,惹事还不够吗?” 程素素灰溜溜地缩缩脖子,程犀想到她今天招供的事情,也是一肚子的气,用力揉着她的脑袋:“给我回去老实呆着!打架还有理?写个悔过书来!不写够一万字,你……”还不快去! 程素素抱头鼠蹿。 程犀无奈地道:“她被我惯坏了。” 谢麟道:“应该的。” 两人先说了给“程肃”善后的事情,继而谈起程素素以后和谢麟私下见面。已经定亲了,这样的见面不少人家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倡不鼓励,也不狠拦着。像程犀这样点头允许的,实是开明。 接着,便是说到御史这次对二人的弹劾了。谢麟也坦言,内里未尝没有郦树芳的手笔。郦树芳肯定是不想谢麟风光的人之一。谢、程二人,哪个身上都带着一身的官司,谈不上谁连累谁。 谢麟道:“既然有人看不过眼,你我便都上表谢罪,将官职辞了就是。”朝廷不可能真的计较,必须是下旨严斥挑事的御史嘛! 程犀道:“东宫正在用人之际,陛下深思远虑,我等岂能坏事?” 谢麟道:“一切但凭圣裁,道灵,该对圣上有信心才是。” 就是对圣上信心不足!程犀话锋一转:“你与林光之那里?” “他?”谢麟一撇嘴,想起孟章的提醒,生生将轻蔑之意咽了下去,“长公主应该知道,我说出来要打要杀,总比那些面上不显,却在心里记恨的人要好。” 程犀心道,这个意思,也还要传给林家知道才好。 两人说完正事,谢麟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程犀还想留他吃完,谢麟道:“家中还有些事,下回罢。”程犀不便苦留,亲自将他送走。 转身回来便见程素素换好了衣服,巴着门框看他。程犀想斥两句,想到她今天做的两句诗,心又软了下来,问道:“有什么事?现在学会吞吞吐吐了?” “三天后出殡哈,我想去。” “嗯?” “给自己,烧点纸钱什么的。” “唉,去吧。”程犀也就不计较了。他还得跟李绾说一说,简单准备个假葬礼,“程肃”十几岁年纪,算夭折,场面本就不会很大。又是“远亲”,不用惊动父母。有人问起,程玄与赵氏肯定会说“这个我不太明白,事情是大郎在管”。 程犀做戏还做得挺足,将“程肃”的同窗们也邀了来,发了个讣告。用程家在城外的小庄子草草办了个白事,一口小棺,里面装的是一套衣服。 程素素坐在马车里,跟着出城一趟,烧了一回纸。 这里面,心情最复杂的要数二蔡了,一直欺压他们的人死了,是该高兴了。等参加了葬礼,却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报复吗?感觉一辈子都打不赢,可对方就这么挂了,实在是太不甘心了!这都是什么事呀!二蔡哭得尤其惨,惨到程犀侧目:幺妹真的欺负他们很惨吗?怎么倒像是死了恩人一样? 法事也不用劳烦别人,道一亲自过来办了一场法事。念经的时候越念越生气,忍到了“程肃”的同窗们都走了,才骂程素素:“你们真是会弄鬼。”装死的事情,他真的不想再搞第二回了。 程素素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道一原不是话多的人,骂一句便过了,将程素素一拎:“你那天闻到的味道。” “咦?”这事儿没有跟程犀讲,程犀有些茫然,手还是不自觉地将妹妹给解救了下来。 道一松开手:“师祖静室潜进了一个人。” 程素素大惊:“什么?”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在那里说过的话,生怕是什么间谍之类的。 程犀也很关心:“是什么人?” “教匪生乱,逃荒的一个孩子,”道一忽然有点别扭,“朝廷要将他们再发遣回去,她不愿意。静室等闲无人,偷吃点贡品,厨房里再偷一点,脚步倒轻!” 然而身上的味道出卖了他! 程犀道:“为何不愿回去?教匪乱后,兼并缓解了一些,成丁、半丁,都可按人数分些田地,或垦荒。三年免租赋。”这个他很清楚,不至于过不下去的。 道一沉默一阵,然后说:“女的。” 程素素对自己的事儿不上心,对别人的八卦却很上心,好奇地凑了过去:“师兄,你脸红了哎!” “拣来打算养徒弟的!” 紫阳一脉的传统,拣(或者买)活不下去的孤儿当徒弟回来养。 “哦?哦!啊!我要当师叔了!”程素素惊喜极了!这是亲师侄啊,大师兄的亲徒弟,还是个姑娘,有伴儿了! 道一的脸,有点阴。 68、大事小事 师兄的事无小事。 “程肃”已经入葬,大家便在灵堂的干草上坐下来,听师兄讲那拣徒弟的故事。 道一语言简练,程素素连猜带润色,还原了整个过程。 道一并没有考虑到这么早就要拣个徒弟来养的,然而师门传统,徒弟就像龙卷风,总是来得那么得猝不及防。程素素说有点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其实很淡,淡到扫个屋子泼点水,一般人都闻不到。 冬天嘛!连味道都仿佛被冻住了。 然而程素素不是一般人。 何况,躲在玄都观里的这位,呃,小师侄?连这个条件都没有,已经好几个月没能好好洗个澡了。 就让程素素给闻了出来了。 程素素顺口给道一提了一下,道一回来自己也留意一下,毕竟是紫阳真人留下的静室,程玄还时不时去住几天。 这姑娘躲得很谨慎,道一又唯恐有什么阴谋,暗中布置,又不宣扬。额外花了两天功夫,终于将人抓住。抓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一个男孩子,一个小偷。这就很不需要客气了,道一在街上混过的,知道这些人里不能说没有良善,然而小机灵、小贪心、不诚实等等毛病,比条件好的小孩子更明显也更难管教。 本想将人赶出去的,却又改了主意――躲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对玄都观构成破坏?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先审一审! 私设刑房之类的事情,老实道士是不会干的,但是有几间关门下弟子小黑屋,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抓到的这个小脏猴子,不是京城人,虽然也努力说着官话,却能听出口音来。听他用词,偶尔比程素素还要斯文一点。 道一板着脸,说要将他送官,才问出实情来。这孩子亲娘早死,与父亲相依为命,他爹给人当账房,他跟着认点字、会看个账。教匪才兴那会儿,他爹精明,见势不妙,爷儿俩卷铺盖就跑。一口气往北,想再找个账房的差使,一直找到京城,未果,死了。 不少寺庙道观会容留种种原因一时不能回乡安葬的人停灵,费用当然视情况而定。然而老家打仗,归程无期,只好给他爹在京城郊外找块地方先葬了再说。埋完了,还剩点钱,接着就遇到了偷儿。 当时玄都观摊上大事儿,一团糟,他就潜到玄都观里来了。朝廷平叛,要遣返流民回原籍,她就决定,先窝藏在玄都观里。 道一不敢全信他,也不知道他在静室这些日子,到底听到了多少内容,是不是别人派来的探子。又问不出别的来,便想以收他为徒的名义,将人拘在道观里,徐徐观察。若是没有问题,那就当真徒弟养着,露出狐狸尾巴,贫道就要斩妖除魔了。 拣了,就要好好养,哪怕是存疑的,也要给他洗一洗,换个干净衣服。 当年,程玄拣到他的时候,他也脏兮兮的,浑身是刺儿,丫环婆子不敢靠近,然后就被程玄揪过去涮了。 这一涮就……当年是涮出师徒父子情来,如今…… “啊――流氓!妖道!” 然后就是现在了。 “哈哈哈哈!”程素素坐在一堆干草上,笑得快要歪倒了。 道一老羞成怒:“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不笑,哈哈哈哈!”师兄的脸色真是太精彩了!程犀兄弟也笑不可遏。 道一别过脸去,不理他们了。 终于,程素素笑够了,问道:“人现在还在观里吗?” “嗯。”道一不开心地点头。 程素素从地上爬了起来:“那走吧,去看看哎。” “你又要做什么?”道一十分警惕。 程素素莫名其妙:“一个姑娘放你那儿,合适吗?你能将她怎么样?当然要我出面啦。再说了,哪儿不躲,偏躲这儿,不担心吗?你把人给看了,打算怎么收场?走投无路偷两口吃的,那得给人个交代。要是有意打探消息,就得撬开她的嘴,知道背后的人。” 程犀道:“大哥,让她一起去吧。”没有比程素素更合适的,执行这个行动的人了。无论是问话,还是安抚。 ―――――――――――――――――――――――――――――――― 一行人回京之后,直奔玄都观。 依旧是在静室。 程素素第一次见到了李墨,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奔波劳碌,让李墨显得瘦削,眼睛里却透出一股警惕的机灵。看起来,骂完“妖道”之后,“妖道”并没有“妖”了她,还让她洗了个囫囵澡,给她找了身干净道袍换上了,头发却是拿支荆钗草草别起来。 “妖道!”一见到道一,这女孩子就两眼喷火。 道一颇觉理亏,毕竟……咳咳。听过道一描述的程犀等人,也有些尴尬。打定主意,不能让这个可疑的、有可能听到秘密的人走脱,却也不能不承认,道一的某个举动,是很……那个的。 李墨的脸像她的名字一样,迅速地黑了起来,准备先发制人,单手叉腰,就要开骂。冷不丁却打了个寒颤,被电击一样地拧过脖子,看到一个一深身缟素的小姑娘正在看着她。 一点也不穷凶极恶,甚至没有愤懑,没有轻蔑,只是一眼,将李墨看了个透心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仿佛被一刀捅了个肾。 程素素问道一:“师兄,这位就是?你叫什么?” 道一才要回答,程素素第二个问句已经直冲李墨去说了。 这个人很可怕,李墨本能地预知了危险,合作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李墨。木子李,笔墨的墨。” 道一与程犀对视一眼,压下同情,默默缩在一边,看程素素的发挥。总觉得幺妹好像,打开了一个了不得的世界。 程素素点点头:“我刚给自己出了个殡,脸色不太好,别在意,请坐。” 刚给自己出了个殡?!李墨以为经历许多、见识过许多的黑暗之事,自己不会再对什么人、什么事吃惊了,今天她发现,她错了,她还是会感到恐惧的。 父亲死的时候,她更多的是茫然;朝廷要遣返流民还乡的时候,她是积极想办法躲起来;被“妖道”捉住的时候,她一时羞愤之后,也是想着可以凭智慧绕过去。“妖道”据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其实是个好人来着。 李墨只敢坐椅面的三分之一,两只脚还撑在地上,一副随时准备逃命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一问一答的时间。 李墨从她爹叫李僚,真的就是原来知府的幕僚(道一:……)说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一与程犀颇觉惊奇,程素素在他们面前,鹌鹑得一塌糊涂,怎么就这么能吓人了呢? 李墨见程素素一直面无表情的,有些发急,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君王,你们可以查的!”说着,直往“妖道”那里看,早知道就不先声夺人骂他了,老实跟他招了多好。她当时也是羞愤,想镇住道一这个面皮冷、心里婆婆妈妈的道士,然后好脱身的来着。 道一在椅子上挪动了两下,程素素先看了过去,道一又坐直了。 程犀还能挺得住,问道:“为什么不愿回家?” 他方脸大眼,颇有威严的样子,李墨反而松了一口气,用一种终于得救了的哭腔说:“回家也要自己回,被朝廷赶羊似的赶,能不能活到家里,还是两说呢。也不能让我带上我爹的寿器呀。” “家乡亲人呢?我给你盘缠。” “大人,父母双亡之后,亲人就比仇人还要可怕了。仇人要你的命,亲人杀了你还要拿肉卖钱哩!”李墨口气十分焦虑,“我爹在世的时候,可给知府大人帮忙断案理卷宗,我在一旁看着,越是乡下地方越可怕!占了田产房舍,给口剩饭养到十三四,找个光棍卖了,拿聘礼,还是人人都说的大善人,抚养亲戚孤女还管嫁呢。” 程素素垂下眼睑,等程犀问完,才说:“你说等太平了想扶柩还乡的。” 李墨一噎,刚才那不是,还存着想从这里脱身的念头吗?谁这么被逮着了,不想跑啊?!“那个……那个……”她这回是真的急得快要哭了。这货就不是人!别真是出完殡的鬼回来了吧?! 程素素没再逼问,和气地与道一商量:“师兄,阿墨我带走,好不好?” “?!!!”李墨要崩溃了,“什么?” 程素素理所当然地说:“难道你要和‘妖道’在一起?这里有一观的‘妖道’,可不太好。” 道一与李墨脸上同时红了一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犀也是两难,这个来历可疑的人带回家去,不安全。留在观里,也不雅观。 程素素还在火上浇油:“为什么不先假装要回去,半路再回来呢?” 李墨张口结舌,终于崩溃地哭了起来。 程素素还觉得她很奇怪呢,凑过去:“跟我,不比跟‘妖道’好吗?” 李墨泪眼汪汪地看了道一一眼,道一尴尬极了。 程素素站起身来:“你看他干嘛?跟我走吧。你两回说的话,是两个样子,潜入观里也不知要做什么、做过什么。明明想逃,许给川资,你又不肯回家。既然也读过卷宗,该知道自己有多可疑。还不走?” 程犀与道一想说什么,都被她可怕的眼神给压了回去。 ―――――――――――――――――――――――――――――――― 将李墨带回家,程素素对外的说法是:“路上拣到的,父母双亡,又不想和途因家乡受欺负。怕违了朝廷禁令,回来咱和她定个契,当是咱家雇的人。等到了期,朝廷安置的命令也差不多了。去留随她。” 从赵氏往下,都十分同情。小青见她还没有冬衣,翻出自己的一套衣服来给她。采莲与秀竹凑了个简单的妆匣给她,李绾命人分拨了新铺盖。女人们的行动力,十分惊人。这般热情劲儿,将李墨感动得眼圈一红,紧紧将铺盖给抱住了,像溺水的人抱住了一块浮木。 然后一转脸,又被浇了一盆冷水――大魔王正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脸上哪有“给自己出完殡”的死样子? 程素素道:“好啦,先让她安顿下来吧,相逢即是有缘,以后,阿墨就跟着我了。” 赵氏不放心地说:“那你可好好照顾她。” “放心吧。”程素素笑得甜甜的。 从此,程素素便将李墨随身带着,走哪儿带哪儿,睡觉都让她跟自己一个房里睡着。 没用三天,李墨就受不了这个压力了,她不知怎么的,就是怕程素素。横下一条心来,主动和程素素搭话。 才走到跟着,程素素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呀?” “咦?” “你又不是犯人,没个自己的打算吗?” “不……不是说我可疑吗?”李墨鼓起了勇气,“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姐儿面前,我不敢说谎。我看出来,你们不把我送官,又不放我,是担心我听到什么秘密。我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这话说出来,我知道嫌疑更大了,可我说的是真话……我……” “没有什么秘密,”程素素将书推远了一点,“家里进了个生人,问一问。看孤儿可怜,想帮一帮……然后就……” 程素素摊了摊手:“我将你领回来,是知道乡间确实有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缺德事儿。所以问你,留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惊喜来得太突然,李墨反而不敢相信了:“啊?” “你听到什么,都不要紧。哪怕没有听到,没有你这个人,有心人也能炮制出一个假的,随便什么人,都能搞个冤狱。我从来不怕冤狱。明白?” 李墨呆呆地点点头。 程素素道:“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我……”李墨其实想了很久了,“能……再拜那个师父吗?” “哈?”程素素也不觉得意外,“我要与你说的,也是这件事情。你读过书?” “嗯。” “那该知道,嫂溺,援之以手。叔嫂不相通,然而性命攸关,从权而已。君子坦荡荡,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妖道’,就不要想了。一件事,你心里过去了,它就过去了。你还小,不要因为一个意外,就仓促决定一件大事。” 李墨怔了一怔:“我……还是想……” “不急,你可以再想想。” “哎……”她有点弄不明白,这个大魔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程素素依旧将李墨带里带外,又过两天,李绾那里派了玉箫来请:“小娘子,大娘子前番说的,问牙婆买两个丫头给小娘子。如今人带来了,请小娘子过去看呢。” 程素素将李墨也带了过去,挑人不在李绾院子里,倒是在赵氏房里。程素素到了之后,牙婆才开始介绍。这是一个很干净整洁的牙婆,如果不知道她的身份,你会以为她是哪家精明干净的老板娘,热络,又不会谄媚得令人皱眉。 “府上慈悲,肯收留这些无家可归的丫头。她们都是来京之后,不想还乡的孤女。自卖自身,来历都是有的。”一应身契文书都是全的,签的是死契。自卖自身,其实是求一个落脚安身的地方,抬价的反而是牙婆――要抽成。 牙婆带了四个挑选好的姑娘过来,年纪略大,总在十五、六的样子,牙婆道:“年纪略大些,稳重,合府上的用。虽说小孩子自家调-教了放心,眼下不大凑手。他们早几个月都抢得差不多了,又或是做旁的用的。” 四个姑娘,牙婆先挑完了的,一眼看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都是看起来干干净净,比起一般村姑要细致些,然而相貌斯文不如采莲、秀竹,底气也不如小青足。 程素素便选了一个杏眼的,一个圆脸的,赵氏与李绾,也都没发现有什么大问题。使唤人,可靠不可靠,也还是要用了再细观察。反正是死契,不合用再换掉。 两人官话倒说得还可以,李墨还要带一点口音,二人官话口音几乎听不出来。问名字,一个叫李二姐,一个叫张三姑。程素素留意看二人的手,也不像是识字的样子,然而说话十分得体:“名儿不雅相,姐儿叫不惯,只管改。” 程素素道:“先用着吧。” 李绾道:“那和三娘就……” 程素素笑道:“三娘是我乳母,该涨辈份儿啦。” 卢氏就成了卢妈妈。采莲、秀竹,也顺理成章地有了后辈,粗笨活计,且留给新人去做。这两个新人,做起事情来力气比她们两个还大,又很勤快。唯一令二人不满的是,总是想往程素素面前去凑,又时常在背后拿方言嘀嘀咕咕。 其时交通不够便利,隔座山、隔条河,口音都不一样,李、张二人的家乡离京城上千里。北人听南人说话,端的是一口鸟语。采莲、秀竹二人十分苦闷,私下常说:“上顶着小青姐,那是旧仆,不好攀比。阿墨是主人家救急,不当奴仆看的,不用比。这张、李算什么人物?削尖了头往上钻,还私下结党!” 这话被程素素听到了,不免觉得好笑,同乡抱团,岂不是常有的?朝上结党,也以籍贯结为阵营,也是很常见的。新人乍来,又有同乡,亲近一些是理所当然的。 听过之后,含蓄地让卢氏注意一下,不要让两边打起来。程素素就带着小青、李墨,去见谢麟――休沐日到了,她得去见谢先生了。 ―――――――――――――――――――――――――――――――― 程犀面前过了明路,程素素就大大方方地到谢麟的别院里去。 路上,李墨十分忐忑地问:“去,去哪里?” 程素素道:“见我先生,上课。” “啊?” 小青知道李墨的来历,对李墨一直保持着警惕:“嗯,大郎许的,不用担心。姐儿去上课,咱们就在车时等着,我带了茶水瓜子儿。” 李墨被牢牢看住,心情低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搁程素素这儿,她就不敢跑。眼巴巴地看着程素素进了别院,自己等人则被别院的家丁带到一处小小的房子里,烤火磕瓜子。轻声说:“这小娘子真好命。” 小青道:“那是祖上积德,姐儿心地也好。” 【我这回运气可真好!】与她们隔了数重庭院,程素素心中也是感慨的。 在她的眼前,谢麟正笑容可掬地为她介绍:“这是陆世叔,名讳是上见下琛的。” 在她的面前不止是谢麟、孟章,另有七、八个中青年。正在介绍的这一位陆见琛,不到四十岁,已是御史中丞了,朝中十分看好他去接御史大夫的班。那位老御史,程素素也是见过的,是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陆见琛有个绰号“兰台白居易”。这说的,不是他诗作得水平高,而是指他参人的风格极似白居易写诗――老妪能解,朗朗上口。凡他参的人,总是能不止让朝上官员明白,下至目不识丁的百姓,都能听得明白,很接地气。省了向百姓宣讲的步骤,搞坏一个人的名声,是相当的快。 这不足为奇,令人惊奇的是,陆见琛,是谢丞相的人。陆见琛的成名之战,是谢丞相给安排的,就是扳倒古老太师的那一仗。陆某人左右开弓,一口气参倒了古老太师八个门生、三个儿子,最后如果不是为了“朝廷的容人之量”,他能再骂古老太师的祖宗八代。 据谢麟交待,他和谢老丞相根本不亲! 69、一身反骨 陆见琛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来头更大的。 转运使周权,新任的京兆尹崔哲,国子司业徐博。转运使,又称作盐铁转运使,重要性一望即知。国子司业,是国子监祭酒的副手,国子监里,教的无不是贵族子弟。 他们与陆见琛有着一个共同点――都是谢老丞相面前得力之人。 【你上辈子别是拆迁队的吧?撬得一手好墙脚!】 这四个人还有另外的一些共同点――年纪比谢麟平均要大十五岁以上,品级也比他高。能撬动这些人,还安排与自己见面,谢麟的本领也不一般。 另外几个,或官职不高、或年纪不大,却不容易小视,起居舍人、城门郎、侍御医,都在很微妙的位置上。用得巧妙,会起到出奇不意的效果。要程素素说,弄死个把皇帝,都不算难事。 程素素有些疑惑,目视谢麟,谢麟微微点头,且不解释。 不止程素素疑惑,周权等人也心生疑虑――这是要做什么? 双方的想法,谢麟都能猜到,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时不我待……” 果然是时不我待的,他的话音未落,那一厢,大门便被撞开。谢麟这一处别院,强壮家丁也有一些,个个膀大腰圆,却拦不住一个快要发疯的人。 张起一头汗地闯了进来:“芳臣!芳臣!大事不好!” 屋子里的人且将疑惑都放下,一齐看向他。程素素心道,能让张起急成这样的……难道是……“东宫?” 张起一头扎起来,要紧的事一个字没提,先将屋里的人看一圈。看到程素素时,也是惊愕。冷不防被她说中了自己要来讲的事,登时讶然:“是李相公那里已经得到消息,你来报信的吗?” 是这样吗?周权等人的目光也在程素素和谢麟身上游移。 程素素道:“我瞎猜的。” 军国大事用不着张起亲自来找谢麟。只能是军国大事之外,不能假手他人的事情。一般的事情,以张起的身份,哪有解决不了的?求情都能通天。除非天要塌! 周权向张起求证:“可是东宫?” 张起擦擦汗:“是。突然病倒了。宫里封锁了消息,我姐姐不放心,悄悄传讯出来的。”他家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在想对策。当务之急,是把太子给救回来――这个宫里封锁消息,张家不敢妄动。最坏的不过是太子死了,皇帝没儿子,得过继。 谢麟道:“你知道了消息,恐怕这时候京城已经有不少人也知道啦。不要慌,要考虑周详了才好。否则仓促行事,易为人所趁。” 这屋里没有一个笨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两个字――齐王! 太子活着,皆大欢喜,太子一旦有变,齐王府怕要上位了。 皇帝虽然还在,然而从他这些年的生育状况来说,并不乐观。最大的可能,却是要提前过继一个侄子,以防万一。否则,皇帝死后无嗣,必有一场争斗。这争斗比皇帝活着的时候过继,要激烈也惨烈得多。 没人想太子死,可他万一死了呢?太子无子。 吴太后只有两个儿子,虽然排行隔得远,但却是一母同胞。从吴太后的角度来说,让另一个孙子过继,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了。从皇帝的角度来讲,齐王总好过被他踢到远方的其他兄弟,上坟也能给他多烧两把纸钱。 唯一的不妥便是齐王非嫡,论资排辈,轮不到他。 必会在皇帝死前,将此事定下,等不到皇帝出事。 张家就是作了最坏的打算,才着急应对。事情来得突然,却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的。张起便提议,向他的好友谢麟求教,死马当活马医了。 崔哲问道:“有人盯着齐王府吗?” 张起道:“阿婆已经派人去看着了。” 崔哲想了一想:“我得先回家,万一有变,宫中必有人来宣我。芳臣,拿个主意。” 谢麟毫不犹豫地道:“保东宫。少安,东宫未必就真的会有事,你我要当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才好。”这是他十几年来生活的心得。 “可是……” “诸王皆不在京内,能如何?”谢麟抿了抿嘴唇,眼神冷而晶亮,“在京内的,只有一个齐王世子。来不及。少安,当做无事发生,如果不能,就暗访名医,或为东宫祈福。多余的事,一点也不要做。尤其要劝大长公主,不要往京外送信!” 张起道:“这……” 大长公主母女,甚至是张家全家,对齐王府都是一肚子的意见,男人们平时装大度,纵容女人们去骂。万一齐王上位了,邺阳大长公主一系不至于死,也要失势。对有些人来说,失势,比死了还要难受。 “不轻举妄动,不过一时蛰伏,动了,恐有灭顶之灾。再者,哪怕东宫有失,立储也是国之大事,不可能不咨之宰相。还有周旋的余地。” 张起匆匆一拱手:“好。我这便回家。” 崔哲也说:“我也回去。要紧处,我也会盯着一二的。”周权等人一齐告辞,谢麟也不挽留,指着程素素道:“路上小心。有事找不着我,也可找她。”众人匆匆点头。 看他们走了,程素素起身道:“我这就回家。” 谢麟道:“原打算六郎与他们见个面,不想出了这件事情,六郎反被当成来送信的啦。” 程素素道:“谢先生太心急了。” 谢麟一笑:“路上小心。” “先生也请小心。” ―――――――――――――――――――――――――――――――― 回来的路上,程素素心中颇为压抑,这种兴衰荣辱都要看别人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忍不住用力捶车壁,催促马车再快些。 太子得急病的这个时间也很巧,休沐日,程犀正好在家。程素素回到家里,独自去见了程犀。程犀见她独自前来,警觉地问:“怎么了?” 程素素亲自动手去关门,让了阿彪守着门,才对程犀说:“在那边遇到一件事情……”低声将张起求援的事儿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对程犀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是东宫的官员。如果东宫易主,影响不言自明。还有李丞相,不管是换皇帝还是换太子,对上层的影响,都是最大的。 程犀叹道:“我已经知道啦。” “咦?是李伯伯吗?” “唉,并不是岳父大人去打听的,是……太后派人,去齐王府里接了世子入宫。又派人去了吴家,让他们护卫,这个时候,她是信娘家人的。吴松,咳咳,才派人告诉了我。” 程素素“啪”地一声撑住了桌子:“什、什么?她疯了?!这个时候,她急的什么?太子要是救回来,这就是个死结了!圣上也不管管她吗?难道……太子真的有事?大哥,咱们怎么办?” 程犀道:“芳臣说得很对,太子未必有事,我等为臣子的,怎么能够……咳咳!” 程素素道:“可也……不得不防吧?毕竟太后……” “防谁?齐王?”程犀不是书呆子,却也有自己的坚持,“每逢这样的事情,未必全是依礼法……呃,多半是不依礼法行事的。可是对天下来说,一动不如一静。齐王拥兵在外,哪怕回京了,威望犹存。况且,他就要抵京了。” 程素素道:“我可不信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糊涂事儿。做了糊涂事,就是他的心里有了漏洞,这个漏洞,今天能漏此事,明天就能漏彼事。大哥,不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吗?” “比起起兵戈,还是好的,除了今上父子,谁坐上御座,都要防他,他又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程犀毫不犹豫地说,“兵者,凶也,能不动,还是不动的好。在朝上角力,比在战场上角力要方便得多。纵然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 “大哥!真放心齐王府?那个乱糟糟的地方,治一家随心所欲,何况一国?孔圣人是怎么说的?一言丧邦,说的就是他。” “齐王做事,还是有章可循,并不昏庸的。藩王里,他是不错的。我愿东宫平安,如其不然,不如齐王父子。” “大哥!” 程犀一抬手,问道:“幺妹,你见过战场吗?身临其境的,看到尸横遍野。看到婴儿被穿在长矛尖上,看着妇人被剖开肚腹,肠子流了一地,还在挣扎着求救。我看过。 李墨不论有多可疑,逃教匪北上是真的,也算士绅家的姑娘,一朝兵乱,家破人亡。如今是补了契书做了你的丫环了吧?遇到大乱,我们的下场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的。不要理所当然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趁乱得益。” 程素素反驳道:“要是齐王不适合,把江山变得比这还惨呢?” “别人就更合适吗?要是他们连齐王还不如呢?东宫有变,我等前程或有波折,那又如何?”程犀认真地说,“幺妹,指点江山很惬意,但是不能因一己之私利拿天下万民的生死做赌注来下棋。这一步要怎么走,那一步要怎么走,气魄不小。棋子是死的,做诱饵、设陷阱,被吃掉也没有关系,人却是活的,不能用看死物一样的眼神去看他们。百姓何辜?” “我……” “苟利国家生死以,你说这个,我很高兴,只盼你不是说说而已。黎民百姓,不是游戏。” 程素素哑口无言。以往诸多事情,她可以诡辩,可以耍赖,程犀总会让步。今天,她却知道,程犀是不可能再退半分的。因为,这是他的信念。程素素沉默了。 “你说过,正气可以自生,难道自己却不信了吗?” “我信的,”程素素慢慢地说,“只是看到不平的事,总想与天争一争。这种无力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不想眼看着牺牲的发生。” 程犀笑了:“世上不平的事多了,不想澄清,是庸碌,想一日扫净干净,是天真。慢慢做,哪怕自己得不到回报。君子固穷呀。” “君子固穷是这么用的吗?还有心情开玩笑呢!” “事情没坏到这个地步,说不定,你睡一觉,明天起来,东宫就痊愈了。”程犀宽慰妹妹。 程素素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哥,才不会被你哄到呢。” 【我还是讨厌这种无力的状况。】程素素猛然发现无法再自欺欺人,再佩服程犀,她也无法安抚自己那颗不安又不安分的心。大哥很好,自己却不想做依附者了,即使他很多事都是对的,哪怕这件事他的选择很伟大。 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这个世界! 只凭他一个人的人格魅力,永远也不可能让自己认同这个时代的规范,并且三从四德的去遵守。即使自己还很幼稚,没有他那样的情怀。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里,都埋着一个“不安分”,压不住。 不是游戏,是有着太多的不满,总想挣扎。什么做大哥的幕僚、帮大哥的忙,都只是自己不甘心受“礼法规矩”摆布、不想被同化掉,而在寻找缝隙喘气。内心里,从不认同什么“妇德”、不认同“君臣父子伦理纲常”,特别想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之下,不用扮什么六郎!这些,疼爱她的大哥,给不了,也不会给。 只有站得足够高,愿望,才有可能实现。合作的人选也有了,谢麟,我来了。 程素素道:“太后召世子的事儿,要不要告诉……谢先生?” 程犀诡异地看了她一眼:“他或许已经知道,不过还是知会一声吧,我派人……” “别在这个时候,你们到处乱蹿啦,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好了。风流罪过,总比你们串联要好。” “你怎么什么都敢说呀?” ―――――――――――――――――――――――――――――――― 程素素又急匆匆地赶到了别院,谢麟已经走了、孟章也被他带去了叶府。留守的管家记得程家的马车,辨明了身份,派了自己的儿子一路狂奔去找谢麟。程素素道:“来不及了!我亲自去叶府,让他带路!” 此时已到后半晌,路上行人渐稀,程素素终于赶在谢麟回相府之前,在叶府大门口将他给截了下来。 谢麟凑到车前,问道:“怎么了?” “太后召齐王世子入宫,又召了吴家人入宫护卫。消息确切,吴松见了我大哥说的。” 谢麟赶紧将她一起带去见叶宁。 外甥去而复返,已经很让人吃惊了,还带了个小娘子过来。叶宁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的?” 谢麟道:“这是您未来的外甥媳妇儿,有礼后补,先说正事。” 叶宁抬手敲了他的后脑勺! 饶是十分紧张,程素素还是忍不住笑了:“呃,是育圣宫里那一位……” 叶宁道:“平时看宫城,禁卫森严,真有个事儿,筛子一样!什么消息都能往外漏出来。育圣宫平时可极少插手这些事情,难道是圣上?快!阿麟,你快回家,无论你阿翁知不知道,统统都告诉他,催他入宫!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不许丞相知道吗?” 谢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叶宁跺脚:“还不快去?!” 程素素忙说:“那我也回家。” 叶宁道:“你不用很着急,李相公大风大浪里过来的,想必也要去的,几位丞相,总有一争之力。缓一缓事情,还是做得到的。” 程素素骂过皇帝无数次下地狱,这一次却是衷心希望他……还活着。 70、纯属巧合 如果皇帝还好好的,断不会做出现在召侄子入宫的事情来。 一切的判断,都是以此为基础的。这很容易理解,哪怕太子真的死了,再立新储也不急在此一时,只有当皇帝和太子同时出事,才会轮到吴太后出面。很符合常理的判断。 而吴太后,众所周所的不问政事。国家大事落到一个生手的手里,还不算太糟糕,最可怕的是,这个生手是个老太太、她没有咨询任何有治国经验的熟手(比如丞相)就作出了一个令外界疑惑万分的决定。 怎能不惶恐? 家国天下,对于皇室来讲,家事即是国事。 所有消息比较灵通的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 程素素回到家里,告诉程犀已经见过了谢麟,并且叶宁也知道了此事。程犀叹道:“这样的事情,根本瞒不住,我也在等岳父大人的消息。这几天一切照旧,不要行动反常。记住,要稳住。” “哎。”程素素慢腾腾地答应着,终究没有再与程犀争论什么。 程犀不放心地解释一句:“幺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是说要没有志气,而是够不着。朝中老大人们各有思量,还有一场角力呢。” 程素素老老实实地:“哦。那我回房了,”顿了一顿,也解释了一句,“我知道,不在显位要职,没有兵权资历威望,我并不是要大哥现在就做什么能立竿见影的事。只是请大哥有所准备而已。哪怕是齐王,哪怕章程,因此而生的其他变故呢?不要因此坏了盘算。” 程犀颔首:“我明白。你先去给阿娘问安,她才问起你来呢。那个李墨,你要看好她,阿娘心软。” “我这就去!” 小青候在门外,顺手将门给带上:“姐儿,去哪?” “去阿娘那里,把阿墨接了回房歇着吧。他们休沐,咱们倒累得要命了!” 赵氏那里,听李墨讲了许多异闻。物种有异,不同地方的精怪也各有不同。赵氏听了很多、叹了好久,也有些累了。看到程素素来,便嗔道:“你又到处乱跑了,芳臣也不说说你。” 她知道程素素休沐日会见谢麟,已经定了亲,时不时见个面,赵氏还是不拦着的。规矩是要的,女儿和女婿积累些感情,她也是求之不得。一声取笑过后,就说:“累了吧?来,我这里有好茶,吃完了回去好好歇歇。” 程素素笑道:“好。” 耐着性子,陪赵氏吃茶,闲问今天讲了什么。赵氏道:“说的是你不喜欢听的妖怪。”程素素捧着茶碗直乐。 在赵氏这里打了个花胡哨,程素素才带着小青和李墨回自己的住处。三人一天都累得够呛,回去便显得格外的沉默。老远就听到院子里叽叽喳喳,是李二姐、张三姑两个,在用家乡话飞快地说笑。语调轻快又清脆,听得出几分飞扬的意思。 小青略带感慨地道:“这是掉进福窝里了,背井离乡,这么快就开心了起来。” 程素素却是脚下一顿,看一看李墨,见她面色微变,点点头:“你也不用不开心。” 李墨欲言又止,小青已经劝上她了:“嗯,你比她们能写会算,以后不会次了她们的。” 程素素摆摆手,放慢了脚步,悠悠地迈进了院子。院子的月洞门并没的掩上,连推门的功夫都省了,一进门就见李、张二人一个抱着个妆匣、一个抱着一盘果子,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也许是说得太开心了,才看到主仆三人的片刻,两人在惯性的作用下并没有停止,而是又交谈了几句。才变了脸色,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物事住了口。 程素素一摆手:“你们接着聊,我听着人说话开开心心的,心里也舒坦。” 李、张二人笑容微僵地屈一屈膝,程素素道:“不用害怕,说你们的。你们看阿墨做什么?” 李墨的脸色更难看了。李二姐抬肘轻碰张三姑,而后居然出人意料地跪了下来,说:“姐儿容禀,我们方才……是说,有件事儿,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姐儿。” 张三姑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跪了下来:“是。二姐,你说。” 李二姐道:“我们两个,不该乱走乱看。” “嗯?”程素素发了一个单音节:“到屋里来说。” 李、张二人对望一眼,抱紧着手里的东西,又跟着折返到了回去。 屋里,卢氏在摆瓶子,听到响一回头,笑着说:“姐儿回来了?怎么又将她两个带了来?今天来人找她们两个,说是有同乡也找着了主人家,想请假道个贺。因姐儿不在家,禀了大娘子,大娘子准了。我便说,空手也不好,翻了个用不着的匣子,又拿了盘果子给她们带着去。” 程素素往椅子上一坐,道:“你们说有事儿要告诉我,是这个?这是什么乱走乱看?” 张三姑抬肘捣了捣李二姐,李二姐吞吞吐吐地道:“不是这个,是我们俩不该不小心进了阿墨的房里……” “啊!”阿墨突然显出愤怒的表情来,“你们两个要反咬……” 李二姐飞快地截住了她的话:“更不该不小心看到她房里有姐儿的那对赤金镯子!” 李墨长这么大,也看过许多离奇的卷宗,反咬一口的事儿也见了不少,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气得脸都红了,对程素素道:“我才没有,我天天都和您在一起,哪有这机会?” “在一起,还没机会?”张三姑小声说了一句。 “你们这是陷害我,怕我说……” “赃物还在她房里,我们愿意带姐儿去搜。”李二姐又抢了一句。 程素素站起身来,对采莲道:“去,请大哥带着阿彪过来,就说我这里有一件为难的事情,要请他来审一审。秀竹,将院门关上,你就守着,除了大哥,别人谁也不许放进来!剩下的人,咱们一块儿去阿墨房里看看。” 卢氏急匆匆奔到室里,抱出只盒子来,打腰上拿了把小钥匙,开了上头的小铜锁,一看,不止是少了一对镯子,一同丢失的,还有两枚金钗。登时脸色都变了:“钥匙我是一直放在身上的!” 程素素道:“先去起赃。” 小青就揪了李墨,同往李墨的屋子里去。 李墨的屋子很冷清,正如她所言,程素素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连屋子也很少来住,这屋子便少了几分人气。卢氏将床上柜里一翻,并没有找到任何“赃物”,怀疑地问:“你们是不是在污蔑?” 张三姑咬牙切齿,蹲到床前,将床前的鞋子提了起来,镯子就藏在这里面。李墨道:“你们这是栽赃!必是你们偷的,有这等手艺,当着我们的面,将东西放到鞋子里有何难?” 她看明白了,也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两个小贱人! “小娘子!咱们进门时她们没来得及收口,我听得真真的,她们是弥勒教的余孽!说什么教主神机妙算,狗皇帝果然出事了,教主要坐天下了。” “什么?!”说话的不是程素素,而是程犀。 ―――――――――――――――――――――――――――――――― 程犀正在紧张地等着消息,李丞相已经进宫了,却没有让子侄女婿门生都聚到一起。采莲这个时候过来,还说程素素让他带上阿彪审人,程犀本能地觉得……妹妹这里又要出事了。 带着阿彪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一句。 果然是大事! 程素素迎了上来:“大哥。” 程犀问道:“就是此事?” 程素素道:“是。” “阿彪!”程犀厉声道,“拿下她们!” 李二姐和张三姑满脸的焦急委屈:“大官人,真的是阿墨偷了东西!我们起出了赃物,她才反咬一口的。我们卖身为奴,来历清清白白!” 程犀喝道:“还不动手?三个一起拿了!” 李墨脸色惨白!这个家里,能听得懂李、张二人说话的只有她,二人一口咬定,当时说的是李墨偷首饰的事情,绝不是什么弥勒教。又有赃物为证。而李墨自己呢?是被当贼给抓到的。 百口莫辩。 卢氏母女两个一左一右,已经将她胳膊挟住了。 阿彪出手捉了李二姐,张三姑将身一拧,放开喉咙便要喊:“我们不是教……” “篷!”一声钝响,程犀等人都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也要被打碎了。却是程素素不知什么时候抄了一张凳子,砸到了张三姑的背上!张三姑只防着阿彪,冷不丁挨了这一下,立扑。 放下凳子,拍拍手,程素素道:“看什么,都捆起来呀。” 峰回路转,李墨仿佛拣回了一条命。 程犀道:“你就是叫我带阿彪来当个打手的,是不是?” “怎么会?是有事要大哥帮忙的,”程素素踩着张三姑的背,“把我当傻子呢?当着我的面说话,以为我听不懂?” 李二姐一脸的懊丧,她们是真的以为这家里上下,要防的只有李墨和程犀两个去过南边的人。这二人不在面前,有什么秘密都可以用方言说出来,别人都是听不懂的。什么事儿,说的时候也不避人,也真的没人听出来。 哪知道程素素是个开了挂的,她这辈子没到过南方,也只会老家的方言和官话。但是,上辈子呢?人口流动性极大,谁没接触过几个外地人?不会说,还不会听吗? 程犀道:“这么说,这位李……小娘子说的,是真的了?” 程素素点点头,慢慢地复述了李、张二人的对话。二人因为没有顾忌,所以要点都说了出来。 原话是“宫里那个老太婆也没什么嘛,这么容易就听了教主的话。”、“那是教主神机妙算,这么多官军,也没能伤教主毫发。”、“我看这个狗皇帝和狗太子,哪是什么天子?老天怎么不保佑他们平安的呢?”、“嘻嘻嘻嘻,就是,身边的阉奴都信了咱们弥勒……”、“哎呀,他们手脚也太快了,今天就成了,都没有咱们什么用武之地。”、“你还真想在这家里当奴婢?哼!等教主成事,我要他们给我当丫环捏脚捶背!”、“哎呀,先走了再说,他们在咸鱼巷里等着呢。” 程犀很快想明其中的过程,登时倒抽一口冷气。问道:“圣上如何了?你们知道吗?宫中现在,谁做主?” 李二姐脸色惨白,她看一眼生死不知的张三姑,只管咬紧牙关不说话。程犀再问她们细节,有何同党,她忽然将头一昂:“要打要杀随便你们,我是不会出卖教主的!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早些归依我……” 程素素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妈的!家里窝了俩弥勒教的逆匪,这不是要命的买卖吗?还想策反呐?!她哥现在不过五品官,咋就这么“好运”中了这个王签呢?! 程犀一时也没有办法,低声道:“将人带上,去李府。” 程素素道:“且慢。” “嗯?” “来不及,得快刀斩乱麻!不知道宫里的情形,也不知道释空那个秃驴在哪里。不过,既然这些反贼今晚要聚在一起,就是宫中未定,事情还没有不可挽回。先捉了这些藏在京里的乱党。天晚了,见不到她们的人,会打草惊蛇的,拖延不得。” 程犀道:“那也要知会一声的。还有,芳臣那里!我记得京兆是谢相门生?” “就去京兆!”程素素飞快地道,“大哥,你去与京兆调人。阿墨,你换上李二姐的衣服,与衙役同去,能说出她们的口音,是不?说不清楚也不打紧,提一提张三姑的名字,他们就会以为你是李二姐了……抓人的时候,放走一两人,让他们听明白,是李二姐卖了他们,派腿脚轻便的跟着,顺藤摸瓜,摸到释空最好!” 李二姐骇然,拼命挣扎想说什么,无奈嘴巴已经被卢氏塞了抹布。程素素瞥了她一眼:“然后,你的教主就会用你们做反例,投造了朝廷的,最后也被灭口了。” 李墨正恨着这两个,想了一下风险,果断地道:“干了!衣裳呢?” “身材不太像,就再披件大斗篷!” 程犀复杂地看了妹妹一眼,点点头:“好。” 程素素道:“让大嫂回娘家报信,那样方便。大哥带着阿墨与这两个去京兆府。我去找谢麟。这个张三姑看起来是飞贼,要防着她们逃脱,光绳子捆手,是不够的。” 程犀一声长叹,举起了另一张凳子。程犀这辈子头回揍女人,就是下狠手,下手还很稳,还记得对程素素道:“记住,咱们不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而是无意间听到婢子说话……” “那李相公?” “那看吧……” ―――――――――――――――――――――――――――――――― 兄妹二人分头行事,程素素这回直奔叶府,求见叶宁。相府情况复杂,未必能见到谢麟,叶府就不一样了。 临近宵禁,叶宁十分诧异她为何去而复反,能想到的,只有宫中的事情。忙亲自接待了她。程素素匆匆一礼,如此这般一讲。叶宁跺脚:“无知妇人!” 骂了一句便收口,安抚程素素道:“既然只是因为太后受到了愚弄,而非陛下有变,那便不用惊慌了。执政已入宫,很快就会探明情况。即便太后受了愚弄,有了乱命,以执政的智慧,也不会轻易上当。你跪下做什么?快起来。” 程素素低声道:“还有一事相求,万望您能转达。” 叶宁道:“起来说话,跪着,怎么能让人听清楚呢?” 程素素精神一振,仰面道:“家中两婢尚且会反咬一口,我怕释空胡言乱语……”最好让他就这样死了,没法反咬一口。这主意,程素素现在不敢跟程犀说,是以主动承担了见叶宁的差使。 烛光下,叶宁的表情也深奥了起来:“放心。” 程素素伏身再拜:“咱们谁都没有接到宫里的消息,是我听了婢子的话,觉出不对,才告诉兄长和前辈们的。” 叶宁笑着将她扶起:“是,多亏了你啦。我去相府,你……等等,我派个人,送你回家。” 程素素再回到家里,程犀还没有回来,李绾却是已经回到了家里。姑嫂俩凑在一处,各各惊心。李绾咬牙道:“没想到,买个孤女,定了死契,还能出事儿。我……幺妹你放心,我总要给你弄几个可靠的人!” 程素素道:“这些都是小事,还有一件,大哥官职也不高,进了咱家,有什么用?这又有什么名堂?” 姑嫂二人皆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看着灯花爆了又爆。李绾道:“灯花爆了,该是有好消息的。” 直到半夜,程犀回来。没有惊动家中的其他人,程犀低声道:“圣上无恙。” 程素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旁的呢?” “与你听到的,也差不太多。” ――官军没有捉到的释空,早在起事的之前,就着手在京城布下了暗子。军事上吃紧,他自己金蝉脱壳,居然玩了个灯下黑,跑到了京城。 暗子以流民、游学的书生、游方的僧道、无家可归要卖身的孤女等等身份,混在京城里。在释空的授意之下,部分人设法先接触了宫中的宫女、宦官,尤其是宦官,他们内心的遗憾是那么的明显。引诱得他们信了弥勒教。 接着,就是再利用这些人,试图取得宫中上层的信任。这里面,皇帝笃信道教,显然是不能说动的。太子呢,他对佛道等等只是略信一点,并不笃信,比皇帝还要难搞。 最好忽悠的,就是女人们了,女人们里最顶好糊弄的,是吴太后。 但凡家中老太太,无论贫富贵贱,就没有几个是不迷信的。吴太后也不例外,她肚子里本没有太多的墨水,于佛、道的教义都不精研,她就是要个寄托。紫阳真人“飞长”了,广阳子冤死了,吴太后就缺这么个帮她继续迷信的人。 身边多年的老宦向她推荐的,她并没有怀疑。 就是这么巧,太子病重。皇帝一面宣御医,一面自己斋戒,为儿子祷告。这便给了释空可以钻的空子。宫里的人将消息送了出去,他便指示宫里的内应忽悠吴太后,办下了封锁宫禁,将齐王世子召入宫中的事情。 等丞相们入宫请见,皇帝才知道自己亲娘办了件这么坑的事儿!吴太后还以为自己办了件不错的事。礼法她不是不懂,但是!人都有私欲,东宫有事,齐王世子就是吴太后最好的备胎。 此事发动,纯因太子生病这个巧合。否则,这些暗子还会继续潜伏,等候指示。既然是暗子潜伏,像程犀这样有前途但是品级不高的人,也在他的名单之上。有鱼没鱼撒上一网,总好过临时抱佛脚。几位宰相家里,就很难安插进人,安插进来了,也没有能很快就得到靠近主人家的差事。 仆人,越是生死握在主人手中,越是追随主人家时间长,越会被信任。一旦反水,危害也更大。 李绾问道:“官人,释空抓到了吗?” 程犀脸色一黯:“又让他跑了,”继而痛苦地呻-吟一声,“太后还派人去催齐王火速返京。” 71、再起波澜 安静了很久之后,程素素大着胆子打破了沉默:“齐王……是她亲生的吧?”咋能这么坑儿子呢? 程犀看了她一眼,竟没有说让她注意措词的话来,反而清清嗓子:“大家高估了育圣宫。”皇帝要是出事儿了,吴太后这一手虽不大合礼,倒也能理解,不算太差。大家都是据此来推断宫中情况,所以急得不行,以为皇帝出事了。谁知道皇帝根本没事儿,是吴太后乱命。 李绾问道:“那圣上对育圣宫,是个什么章程?” “还能怎么样呢?那是亲娘。”程犀的口气里,也是满满的无奈。这种感觉,他太明白了。 程素素道:“圣上无事,明天就该风平浪静了。”皇帝好好的,她一定是开心的人之一。 “静什么?这是把水底下的东西都搅出来了,唉,表面平静罢了。此后,要看兄弟间的情意深不深啦。”程犀看起来有点累。 与自家利益无关的时候,程素素还真不关心齐王:“那弥勒教的余孽,现在怎么样了?又打算怎么处置?没反咬一口吧?” 程犀打起精神来:“这个有执政出手,我又不是释空的大仇人,自然是无事的。只有一条――人不是你打废的,你要记得你是淑女,并不凶暴。我隐了些内情,如何识破弥勒教、推知宫中情状,我也已经串了供,咳咳。” 这件事,可有不少人欠了程家人情。无论是太子妃,还是吴松,他们泄密的事情都被隐蔽在了“听到侍女说话,知悉弥勒教有阴谋”之下。 泄漏、刺探禁中消息,尤其是关于储位继位这样的大事,那可真是犯了大忌讳。亏得事情紧急,皇帝要先处理吴太后搞的烂摊子。这给了程犀等人串供、找理由的时间。 李绾道:“忙了一天,都累了,好在圣上无恙,咱们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程素素识相地起身:“是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咱们不是最急的了。仔细想想这一天跑来跑去,好像不跑也行。育圣宫一句话,弄得人团团转,转了八个圈儿,又回到原点了。不如高卧。” 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实在不这样想。位卑言轻,拼死拼活得益不多,可不去上蹿下跳,保不齐又要受池鱼之殃。广阳子的死,给她的教训太深。宁愿累些做无用功,也不想因一时疏忽,酿成大祸。 谋,不一定能得到什么。不谋,就要失去很重要的东西。谋不谋? 好在这一局,平安度过了。 ―――――――――――――――――――――――――――――――― 还是放心得太早! 第二天,是正常到衙办公的日子。程犀等人先到东宫,太子依旧病着,病情没有恶化,已经让他们的精神不那么紧绷了。 张起、吴松两个也在宫里,见到程、谢二人,都语带感激。程犀道:“生死之交,何必言谢?”张起犹有担心:“东宫这样……” 谢麟低声道:“噤声!这样又如何?东宫必然无恙。” 张起苦着脸道:“芳臣,出了事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你拿主意,你现在打什么官腔?我快愁死了。人无远虑,必的近忧。好,就说不为自己,难道不为殿下打算打算?临时抱佛脚,佛也不理你呀。” 吴松是最老实的一个,但是想到吴太后昨天做的事,也不得不出声:“是啊,有什么主意,你只管说嘛!”可千万不能让御史再把吴家从头骂到脚了!这次事太大,这骂挨不起。 谢麟抽抽嘴角:“圣上还好好的,东宫也还躺着……” 张起咬牙道:“你只说……如何让东宫不要落得哀太子那样身后凄凉。” “生个儿子,”谢麟低声道,“好,就算现在子息艰难。真到那一步,那就过继。谁说一定要过继给圣上的?” 程犀顿时豁然开朗道:“皇室虽无先例,民间判例倒是有一些。只是国赖长君,只怕一时难寻。” 谢麟心说,你将这话说给你岳父听,他能啐死你。我若在政事堂,必想要一个年纪小的。口中却说:“乱世,国赖长君;治平之时,耗得起。且身在外藩,品性难保,不如从小教导。”他为了参宗室,下过不少功夫,外藩宗室的生活也确实污点多多。随便举个例子,程犀明白其中的难处,就不再反驳了。 张起容色一霁:“妙!” 吴松低声道:“可是,哪有合两宫心意的人选?” 他这话说得有些含糊,几位却都听明白了。说是两宫,更多的说的是吴太后,她当然想皇位在自己的后代里流传,大儿子没后了,还有小儿子。然而,皇帝只有太子,齐王也只有世子,无论太子还是世子,都还没有儿子。太子已经娶妻,世子的婚礼,也因为弥勒教的事情而耽误了。 如果太子现在不好了,只好从其他藩王的子孙里选。礼法上,过继来了,就是吴太后的曾孙,实际上跟吴太后半点血缘没有,她不放心。 这些,大臣们没人关心! 只要是先帝的子孙,是不是吴太后生的,有什么关系?说句难听的,皇家的继承,金贵的是父系,你吴太后的血脉,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不在大臣们的考虑范围内的,除非有利益的捆绑。 在吴松面前,大家都克制了,哪怕方正如程犀,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吴松挑明了说,朝廷上没有人在乎吴太后的利益。 张起打个哈哈:“还早还早,慢慢看,咦?世子呢?齐王一回来,他就该娶妻了吧?” 吴松道:“是。但愿一切如意吧……”其实心里忐忑得紧。 四人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张起得了个还算不错的主意,程犀也明白了事态。谢麟将自己的意思,灌输给了同僚。唯一没有收获的就是吴松了,他的难题才是最大的,又不能要求别人给太子变个亲生的儿子出来,脸上不由愁苦了起来。 另外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谢麟面沉如水,不以为意。张起、程犀明白吴松的难处,却没有办法为他解困。 吴松喃喃地道:“不知道,政事堂与枢府要如何迎接齐王……” 程犀道:“既然都是误会,顶多冷一阵儿罢了。事情不是弥勒教挑的吗?该清剿残匪才对,两府断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的。” 吴松道:“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商议吧……不晓得御史是不是又要上本了。” 张起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又收了回来:“你真是畏御史如虎了。” 谢麟道:“放心,纵然有弹劾也会很少。谁在这时候闹事,不但做不了官,连人都要做不成,只好去做鬼了。” “但、但愿吧。” 太子一直不醒,四人对太子本身的用处还向御医。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剩枯坐。坐不多时,外面两个小黄门被野狗追着似的跑了进来:“不、不、不好啦!” 张起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小黄门哭丧着脸说“世子遇刺了……” “什么?!”四个人齐齐站了起来! 谢麟问道:“在哪里遇刺的?刺客伏法了没有?!”这个才是关键!在宫里出事,那真是没阴谋也有阴谋了! ―――――――――――――――――――――――――――――――― 齐王世子是在回到王府后遇刺的。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政事堂醒过味儿来,头一件事就是驳了吴太后的想法。哪怕齐王很好,世子也很好,连王妃都很好,哪家会把独子过继给别人?尤其是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 不过继,就按照礼法来继承,那也得从大到小,挨着个儿,齐王排序可靠后。 吴太后从自己的立场上看,自己出发点并没有错,做的事情也不算错。逼急了,就对皇帝使出了撒手锏:“我是你亲娘啊!怎么会害你们呢?不是你们弟兄,难道要便宜旁人?不是亲的,心不安呐!呜呜呜呜呜呜……” 有理有据有节。 丞相们心硬如铁,并不被感动,却不能对皇太后过于无礼。她要闹个绝食,皇帝都得请罪,事情就更乱了。还好,这政事堂里的老男人们,论起脸皮,一个顶吴太后八个。哭呗,谁不会?! 于是五个丞相,同心协力,一起哭了起来:“娘娘,东宫犹在病中,娘娘便当他不在了吗?要是殿下知道娘娘要放弃他,该是何滋味呀!那是您亲孙子,于心何忍呀?我的殿下啊!呜呜呜呜……” 丞相里还有做过太子老师,以及正在做太子老师的,齐声表扬太子,真是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吴太后略识几个字,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丞相们就不一样了,赋比兴的手法一个用得比一个好。古往今来,世上流传下来的闺怨诗,倒有一大半儿是男人写的,丞相们正是个中翘楚。其中凄婉幽怨之意,却是吴太后拍马也赶不上的。 皇帝在母亲和独生子之间摇摆,最终选择了独生子。按照政事堂的意思,将齐王世子再给送回齐王府。又派出使者去见齐王,告知弥勒教蛊惑太后,现已伏诛。 齐王世子在同龄人里算得上拔尖,即便被吴太后接到宫里,知悉了原委,没有马上抖起来。而是劝吴太后:“兹事体大,东宫要紧,阿婆如何这般没有计较?也不问问圣上的意思呢?圣上呢?” 吴太后只一门心思想她的那个小算盘:“他在斋戒呢。你放心,有我。” 不不不,就是有您,才不放心呐!齐王世子本以为,这个祖母比自己的亲娘还是靠谱得多的。今天一看,这俩也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了!人呐,最可怕是利令智昏。 皇位的诱惑,当然是有的!齐王世子的心也剧烈的跳动起来,不过他想得更多。就是这一多想,挽救了他。 丞相入宫,皇帝从斋宫里出来,因为他有劝阻吴太后的意思,皇帝没有追究这个侄子,先让他留在了宫里。齐王世子急切地想回家,巧了,丞相们也想他赶紧从宫里滚蛋。倒不是针对他,他这次的表现可圈可点,丞相们是不忿吴太后。这么大的事儿,将政事堂晾在一边,您很行啊! 得到可以回家的命令,齐王世子脚不沾地,什么都没带就回家了。 到了齐王府,大门一开,里面迎来自家仆役,世子心头一松,轻松的笑容在脸上才浮了一半儿,就被捅了。 大家都忽略了,对于弥勒教而言,齐王身上的仇恨值,才是最大的! 什么丞相啊,什么奇怪的、记不住名字的好像是丞相女婿的姓程的人家,跟抄了弥勒教老巢的齐王比起来,那都是阿猫阿狗!一有机会,必先拣最恨的咬起! 京兆的抓捕行动,手中本就没有一个全面的名单,做不到一个不漏。不但释空跑了,另有一些潜伏的人,不是李、张等能知道的,自然还是潜伏了下来。这其中,便有藏在齐王府的。 最大的仇人家嘛!怎会忘掉? 齐王离京,府里王妃最大,收留个把可怜人,那是不要话下的。释空原本的盘算,是借机让皇帝与齐王兄弟相疑,自相残杀,到时候京外的藩王也不会坐视。 天下大乱,他再从中获利。 本想将齐王世子弄到宫里去下手,一石二鸟,不料宫中下手不容易。释空也匆促躲避,府内暗线失去了联系,京中风声又紧,以为释空已死。悲愤之下,这卧底选择拉齐王世子同归于尽,好为释空报仇。 72、又到新年 “世子回府的时候,被潜伏的教匪行刺。近来京城必有大搜,家里上下都小心,等闲不要出去乱晃。”程犀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约束一家老小。 他说得简明扼要,程素素问道:“世子还好吗?” 程犀含糊地道:“身上伤得不重,心里,咳咳,要被气坏了吧。”他一般不会将事情怪罪到女人身上,这一次却是真的觉得世子有这样一个母亲再有那样一个祖母,真是太惨! 程素素赞同地点点头。亲爹立了大功,回来就要给他娶媳妇儿了,现在成了伤员,还不能埋怨――亲娘亲奶奶,当然是选择原谅她们。 反而是赵氏,喃喃地说:“京里不少人家不是都买了人吗?这个,是运气太差了吧?”齐王妃倒霉,她心里未尝没有些快意,想要发表几句评论,猛然想起自家也买了人。主持这件事情的,还是儿媳妇。话到嘴边又生硬地改了过来。 程犀清清嗓子:“世子运气算不错了,伤得不重。”冬天衣服厚,世子着的皮裘挡住了部分伤害,刺客手中的短刀又卡在了肋骨上,真的是运气不错了。 大家附和着说了几句“运气”,不再讨论“买人糊涂”。赵氏又问程素素:“得谢谢阿墨的,她人呢?你将她弄到哪里去了?” 程犀代为回答:“她听得懂方言,办案用得着,京兆先将她借了去。” “哦哦。”赵氏不再多问了。 此后,程家一如京城许多人家一样,都老老实实地关起门来过日子。齐王世子遇刺,连宫里都被教匪渗透,是十分严重的事件。自宫中往外,都紧张了起来。宫中开始了一轮大清洗,宫外也充满了惊疑的目光。 一地有灾,正是许多人低价买进人口的大好机会,无论是人贩子还是买主。不止是大户人家,小户人家也一样,还有招赘的、买媳妇儿的、买儿女的。才安定下来,又出这一件,如何能心安? 朝中甚至有人主张,凡与释空同籍的,无论男女老幼,统统发回原籍。这种不靠谱的主意,被拦了下来。然而各人家里的情况又有不同,有心大的就将人留下,照原样对待。疑心重的,将人逐出。再刻薄一点的,倒手转卖。 京城因此一事,着实乱了一阵儿。 年前年后,一点开心的气氛也没有,却谁也不敢出声埋怨。只有还看不懂大人的世界的小孩子,还能开心地追逐打闹。 齐王便是在这种气氛里回的京城。 ―――――――――――――――――――――――――――――――― 出事之后,程素素与谢麟就再没找到见面的机会。直到过年,朝中为了粉饰太平,原有的庆祝活动一点也没有耽搁――除了宫中的香油钱开支增加。政事堂做出表率,一切应酬照旧。 程素素也就与赵氏、李绾一道,被林老夫人邀了过府听曲看戏,顺道亲自拜个年。谢麟在这一天,特意留在家里,两人趁机见个面。 “世子这一刀挨得还算值,”这是谢麟冷静的评语,“明面上给了圣上和齐王台阶下。” “暗地里呢?” 谢麟浅笑:“更多了一层忧心――别有傻子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吧?”皇室的格局依旧没有变,吴太后的心思还暴露了,太子的病情虽略有好转,人清醒了,依旧卧床。 情况只有更糟。 程素素低声道:“好在太子醒了。” “是啊。好在太子醒了。”谢麟附和了一句。 两人站在无人的长廊里,长廊这一头是李绾,长廊那一头是谢麟他四婶米氏。私下见面无数,在这样的场合,亲戚们还是要做个样子的。两人说不数句,米氏就咳嗽了两声:“哎哟,原来你们在这里!快快快,后头戏要开了。” 米氏对二人之“守礼”十分满意!还没成亲呢,对吧? 李绾也与米氏一般,装作自己也是刚刚找过来的:“幺妹,阿家正问起你呢。”她两人如两路大路,前后围堵,终于聚在了一起。李绾就伸手拉着程素素,对谢麟道:“我家官人就有劳您啦,可别让他多喝。” 谢麟道:“道灵一向自律,放心。” 米氏嗔他:“让你做件事儿,就这样推三阻四的,还不快去?” 谢麟笑道:“婶婶又诬我了。再不走,不知道要给我安个什么罪名了,惹不起,我总躲得起罢?” 一语未毕,米氏便作势要打他,谢麟笑着跳开了,向她们摆摆手:“外面风大,快些进去吧。” 米氏对李绾咬耳朵:“你说,他这是心疼咱们呢?还是心疼素素?” 李绾笑道:“当然是心疼您啦。” 三人说说笑笑,到了后堂。 后堂里,上面坐着林老夫人,主客的身份也都不简单,萧夫人亦在,赵氏就坐萧夫人旁边――她心里欢喜女儿这亲订得好,面上一直笑着,在这场面却还是禀承着一贯的安静。 三人回来,李绾与程素素凑到赵氏身边,赵氏见她们来了,说一句:“不要乱跑。”看着她们回到年轻一伙的席面上,才放下来心,听萧夫人与林老夫人为点曲客气。 年轻人听曲却不大认真,哪怕是京城闻名的大家在台上唱戏,也阻拦不了她们打趣程素素。 今天,谢家的客人并不少,主人家自有人相陪。然而,无论宾主,都留了一只眼睛在程素素的身上。能将谢麟收入囊中,毫不夸张地说,程素素被几乎所有的姑娘羡慕着。如果有机会,她们不会介意试探一下程素素的斤两。别人出手试探,她们也不会阻拦。 可惜以前这样的机会太少,大家矜持着,就将这事儿拖过了。 眼下热闹的场面里,程素素悄悄出去了,又悄悄地回来。正是一个适合开着玩笑稍稍刺一下的场合。 当然,谢家也防着这一手。考察媳妇儿,自己家里人做就好了,没定下来之后,也可以看别人为难她的表现。定下来了,就是谢家的颜面,不可让她独个儿面对。谢麟的三叔谢涛叮嘱了妻子方氏,方氏便将自己未出嫁的两个女儿四娘、六娘派了任务。谢涟与米氏自不用说,让女儿五娘也要“帮帮二嫂”。 程素素早经谢麟的解说,知道谢家的人口构成。谢家四房,兄弟大排行、姐妹大排行。他的堂姐妹里,二房所出的是大娘、二娘、七娘,三房所出的是三娘、四娘、六娘,四房的女儿是五娘、八娘。 二房所出的大娘是他堂姐,其余都是堂妹。前三个堂姐妹,都已出嫁了。谢麟晚婚,到现在,弟弟妹妹成亲的都有,他终于订上了婚。 回来之后,程素素就被谢四娘招呼坐在她的身边:“这儿这儿,我觉得这曲子有意思,六娘却不爱听,我记得你也喜欢的,咱们俩挨一块儿聊聊。” 谢四娘是谢麟的堂妹,论起年纪来,其实比程素素还要大上两岁,照顾起程素素来还有点大姐姐的样子。 令众人想不到的是,先开口的是谢七娘。谢七娘与程素素年纪相仿,掂着瓜子儿在嗑,吐出一片瓜子片,状似无意地:“你刚才和二哥说什么啦?我刚去找四婶,看到你和二哥了。” 说完,又抓了一把瓜子,将视线转回了正面,仿佛只是在听曲的过程里,随意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问题。嗑了两枚瓜子,等不到程素素马上回答,她又问了一句:“嗯?说什么啦?要不好说,我就不问啦。嘻嘻。”还挤一挤眼睛。 谢四娘姐妹都不开心了起来,一家人关起门来,怎么撕咬都是自家的事情。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对谢麟的未婚妻这样使绊子,真是欠揍了!虽然问得也不算太过份,这里面的意思,当别人听不出来吗?都是自家人的时候,问问当有趣。这儿还有生人呢,你是给别人提供嚼舌头的材料吧? 谢四娘道:“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谢七娘故作不解道:“怎么啦?”说着,还拿小下巴对程素素微微一扬,“不能说吗?” 程素素一脸茫然:“你二哥?那是谁?”说着,也抓了一把瓜子儿。 谢四娘想笑了,然后她就笑了,笑着看谢七娘,你敢说出来吗? 谢七娘不敢,低头讪讪地嗑她的瓜子儿。 程素素也拿小下巴对谢七娘微微一扬:“怎么啦?不能说吗?” 围观者都替谢七娘下不来台,都定了亲了,还不知道未婚夫的排行,可能吗?人家就是不承认,你能怎么办?谢七娘要再说明白,就是告诉别人她在找事了。 谢四娘拉拉程素素的袖子:“哎,开始了,这一段好听。” “哦。那我就不问了。” 谢四娘多看了程素素一眼,心说,差点就被你这样子给骗了。谢四娘知道她的一点事迹,晓得她办事牢靠,对母亲让她“多多相帮”颇有微词――不用这么费事吧?一见面就忘了这个想法,忍不住地要多照顾她一点。程素素看起来一脸的天真,时不时笑得很灿烂,毫无心机的样子,有时还会有点茫然的呆萌。真的太有欺骗性了。 再扫视四周,许多人的表情都有点难以描述。四娘的亲妹妹六娘还微有同情地与她咬耳朵:“七娘过份了,欺负人家呆。也亏得呆一点,听不明白,不然这会儿还不得红着脸被笑话了?” 谢四娘瞄一眼似乎在全神贯注听曲的程素素,发现她的耳朵动了一动。心说,呆的是你吧?!谢四娘再次提醒自己,看人不能看表面! 程素素脸上含笑,以前与谢府女眷打过照面,也只是打照面而已。今番才是真的多接触了一会儿,谢家各房的关系,她就切身感受了一回。真的,很有趣啊。 ―――――――――――――――――――――――――――――――― 程素素发出感慨的时候,是万万也没有想到,她马上就要与这个“很有趣”的大家庭,一起生活了。 原本,谢、程两家是有共识的,虽然谢麟年纪已经不小了,程素素还小,新年过后,至少要再过一年才会正式完婚。 不料谢丞相却突然改了主意,唤来谢麟:“东宫病情转好,又要记你一重好。你很会做官,但是,年轻的时候,升迁得太快,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你自出仕,便在京城,从未任职地方。日后若想更进一步,这便是你资历上的缺陷了。” 谢丞相难得对孙子认真地解释:“最要紧的是,不任职地方,不知道底下的猫腻,日后行事就想当然、就会有疏漏。等到在京升得再高些,派到地方上就不好叫你从低做起。而初任地方,职位太高不做亲民官,容易被下面的伎俩蒙蔽。” 这样的考虑很周到。 谢丞相续道:“我与亲家商议,东宫好转之后,你们便成婚。若东宫不好转,入夏之后,也要成婚!赴任,没个帮手不行,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73、人遁其一 谢麟几年前就想过娶妻,如果当时谢丞相痛快地给他娶个他满意的妻子,谢麟一定马上点头,祖孙俩那点过节兴许就过去了。 可惜呀,万事没有如果,那时候祖孙正在搞拉锯战。 过了那一时,谢麟反而不急了,何况程素素年纪还小,你说提前就提前?也得看别人家同意不同意吧? 谢麟没有直接顶回去,而是提了另一个困难:“只怕圣上不同意,东宫正是用人之际。再有程家那里原说好的日子,猛然提前,怕准备不足,不会答应。” 谢丞相冷冷地道:“圣上想的还多着呢!他对祁褂写蟀才拍兀∧闾模俊敝揖郑回┫嗍腔嵝吹模欢蹦忝娑砸桓雒挥心愦厦鳌11共还怀峡业幕实鄣氖焙颍鬯统闪艘恢窒肮摺@盟娜毕荩渤闪艘恢窒肮摺 谢麟默。 谢丞相道:“忠君当然是要有的,自己心里也要有主意。凡事不明辨,都听他的,木偶也能做得的事情,要你何用?皇太后不是君吗?能由着她乱命吗?” 这话就说得相当的直白了,由重臣说出来,更是意味深长。谢麟心中早有此念,听谢丞相说出来,微有诧异――虽知谢丞相已经转了策略,他还不太适应谢丞相对自己这样的坦诚。 谢丞相又说:“不会要你在东宫有难的时候走,等他出了结果再走。圣上心疼自己儿子,当然不会对别人的子孙太心疼。只要你现在有用,他就会留着你不想放。至于你的仕途,他是不会关心的――少你一个,后来之君也不会没有丞相。他呀,目光该长远的时候不长远,该说明白的时候装深沉!让别人猜!有什么好猜的?!” 谢麟要笑了,最后这一句,您老这不是在说自己吗?他就是吸取了谢丞相的教训,对人总是讲实话,虽然他的心眼儿一点也不少,不但不少还挺黑。但至少装得很实在。 “纵然外放,也不一定要先娶妻呀。到时候,我可以回京一趟的。” 谢丞相却是铁了心的要让孙子娶个媳妇然后外放,苦口婆心:“我还怕孙媳妇放到程家学不好呢!我看好程犀,他一步一步走得可比你稳,然而他的样子是极难学的!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不小心,就要学得泥古不化,等变成个老夫子的习性再娶过来,你哭都来不及!” 不会的,谢麟默默地说,她可比她哥哥那什么多了:“那倒不至于,程道灵也很灵活。” “你为什么推三阻四的?”谢丞相不乐意了,“早早娶妻不好吗?” 谢麟终于忍不住顶了一句:“您别让我自己猜。”说实话行不行? 谢丞相哑火了,半晌,方道:“你比程犀精明,可论起令人安心亲近,你不如他。你心眼多,差在诚恳二字上。人心都是偏的,你媳妇要是向着他,我都觉得应该。所以啊,把人早早娶回来,认真对待。娶妻不贤毁三代,贤了,不向着你也没用。不信看看育圣宫――当然,育圣宫,咳咳。别当媳妇不用管。” 所以怕变成老夫子是假,怕一心向着娘家才是真?谢丞相居然想得这么细致,近乎内宅妇人的琐碎小心,谢麟真的诧异了:“即便如此,不过晚个两年,我一样用心待她,又有何不可?” “早晚都一样,你还与我争的什么?” “认真对待,为她着想,她年纪还小……”谢麟很乐意与比较有想法的人聊天,这个时候他可以忘对方的年龄。然而娶妻,可以忽略年龄吗?如果谢麟现在十五、六,那娶来没问题,大家一起胡天胡地地闹呗。差着八岁,妻子年纪就至少要过十五吧?比她大许多,自己就要担着这几岁的责任,不是吗? “定亲的时候怎么不嫌小?”谢丞相刺了孙子一句才解释,“娶进门来,先看看。程家毕竟不是高门,持家过活、人情往来,不要你阿婆指点指点吗?靠李福遇的闺女教?李福遇虽是只狐狸,他闺女可是被程家收得服服帖帖的。这教出来的,能放心?先让你阿婆带着,学一学,跟你赴任能帮到你。” “……”好像是这样的。 谢丞相见孙子有软化的意思,长叹一声:“有些话,该早些与你讲明的。别人家,是老子带儿子,有的是时间,能扶到你四十岁、五十岁。咱们家,是带孙子哦。” 他不直说对自己寿数的担心,只说这个年龄差。谢麟何等聪明的人?别人一句话他都要想八层含义,谢丞相这话戳破一层就想明白了。谢丞相这是叹寿命。 谢丞相抹抹眼角道:“这些都该父亲教的,你就只有我来说啦。你说,是早些娶进来有长辈指点好呢?还是你们自己摸索跌跤好?妻子,不能不教、不能不管。” 他其实是因为吴太后与齐王妃近来闹了这一桩大事,才重视起来的。以前,他对妇人天生有一种不看重,即便对老妻以礼相待,也只是一个“礼”字,林老夫人一直以来持家未乱,他就满意了。他忽略情感,而要求严苛,这是失误。 这些有损英明祖父的犀利形象,那是绝对不能和对自己成见未消的孙子坦白的。 除此之外,要将家交到谢麟手上,谢丞相就恨不得倾囊相授了。他这一亲切,将谢麟给憋屈了――十多年了,您冷硬无情,到现在又变成贴心阿翁了?逗我玩呢?我这十多年的苦,算什么? 亏得谢麟心志坚定,才没有被气厥过去。 谢麟一向自视甚高,这一回却着实领教了祖父的厉害。真是快要将他憋屈死了。 这一次交手,谢麟完败。 他还得承认,谢丞相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与程素素的接触里,很容易就感觉得到,祖父的忧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不想做程犀那样的人,却真的很羡慕程犀能给人带来的安全感。 他除了“年纪小”还拿不出任何别的正常的理由来,“年纪小”的理由,又被谢丞相给驳回了,驳得他也觉得有道理。 最重要的一点,倒是谢丞相后来说的,程家确实不是高门,交际往来,还真得有个长辈做着让她看着。这一点还真是谢麟的软肋。 谢丞相舒了一口气:“好啦,你只管准备做你的新郎倌儿,旁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今天说的话,就不要告诉旁人啦,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那程道灵呢?他升得也不算很慢了。” “你当李福遇是傻子吗?” 问得好!谢麟讪讪地闭了嘴。 ―――――――――――――――――――――――――――――――― 谢丞相的行动力是很强的,先和老妻讲:“将人娶进来,你给教一教。” 林老夫人一想,谢丞相担心得有理,自己也觉得对长子长媳有些愧疚,就要趁着自己还能忙得动,护一护孙媳妇! 谢丞相接着便去找了程犀。 丞相、老人家,两个身份都足以令程犀慎重以待,谢丞相提出的要求,却令程犀感到了为难。说好的最早明年,结果却提前到了今年,起码要给个原因吧? 谢丞相显然是知道如何对付像程犀这样的年轻人的,叹一回老迈,又说“趁着我那老妻还能忙得动,带一带这孩子”。程犀也觉得有理。只是他对妹妹不太稳定的状态,依旧担忧,口上说:“只恐妆束不及。” 这是说嫁妆?这有什么问题?他们现在最不在乎的,反而是嫁妆。 谢丞相道:“这不妨事,不妨事,还有些日子,总要算个吉日嘛!我们又不买卖婚姻!这件事呀,交给我,我一定不让人有非议。” 程犀吓了一跳:“老大人,您要怎么做?” 谢丞相这会儿又故作高深了起来,惹得程犀眼皮一阵跳,一会左眼,一会右眼,弄得他不知道是福是祸。只好去找谢麟,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麟道:“是阿翁的盘算,”犹豫了一下,才说,“预备将我外放,说是不谙世事不行。外放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道灵且不要说出去,免得再起波澜。道灵,或可也谋一外任?” 程犀没想得那么深远,也是一头雾水,却应允了下来:“好,不讲出去。可是这样,素素就要……” 谢麟皱着眉头:“我也担心呐。” 程犀又添了一桩心事,却又无法阻拦。有心与谢丞相再谈一谈,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谢丞相在这个时候,又找到了叶宁。 见面就叹气:“长安呐,我就说嘛,阿麟这孩子就是长得太快了。” 叶宁面皮一阵抖:“世伯,阿麟又怎么了?”他把这个“又”字咬得很重。 与孙子的谈话是完整的,对程犀说,就说下半段婚事,对叶宁讲,就讲上半段仕途。中间那一段,被祖孙俩给生吃了。 叶宁对谢丞相是有意见的,这一回却不得不佩服谢丞相考虑周到,郑重地道:“还是世伯考虑的周到。” 谢丞相这才徐徐地说,想让谢麟早点完婚。叶宁踌躇了一下:“恐怕年纪还是有些小了吧?” 谢丞相道:“从小开始教嘛。” 叶宁道:“也好。” “只有一样难处。” 叶宁警觉了起来:“怎么?” 待到谢丞相说完,叶宁才发现,谢丞相毕竟是做了丞相的人,鬼主意是一点也不少的。做为谢麟的舅舅,为了外甥,也只好同意了。 谢家突然忙了起来,又是打卦,又是烧香,还做法事。原来,谢丞相夫妇两个,一起梦到了逝去的长子。一个人做梦就算了,两个人一起梦到,这事儿便有灵异之处了。与此同时,叶宁也梦到了过世的妹妹! 三人异口同声,都说已经过世了的谢渊夫妇是在担心谢麟。人,是已经死了的,别人都没梦到,就他们仨。他们仨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要谢麟早点娶亲,那就是早点娶亲。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真的是一件相当灵异的事情,不信都不行。 知道谢丞相力促此事的谢麟与程犀两个,也是没想到谢丞相会玩这一手的。 谢丞相再派幼子谢涟去程家去商议提前完婚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仓促?准备不足?结两姓之好,又不是买卖婚姻!都订了亲了,六礼俱全,何必奢侈呢?要移风易俗呀!不晓得民间已经因为嫁妆太贵,都嫁不出去吗? 谢丞相表示,自家要带这个头的,要从俭。 程犀也是会装神弄鬼的人,却不得不佩服谢丞相居然把装神弄鬼和移风易俗凑到一起来说事,还说得特别的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那就……准备吧。 于是,程素素懵了。 ―――――――――――――――――――――――――――――――― 整个计划都是按照“最早明年结婚”来准备的,“程肃”死了,她新的马甲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呢!还有李墨,现在还没回来,她还想把李墨给安顿好了呢! 第二个着急的是李绾,嫁妆还没准备好呢!谢家说从俭,就从俭了吗?嫁妆不丰,以后日子怎么过?还有,田产来不及准备,陪房总要多一些的吧?上回买的人出了事故,新的还没买回来呢。 接着是赵氏,女儿早早嫁出去,她一点反对的意见也没有,但是……准备不足呀!她发现了所有人都疏忽的问题:“这嫁衣,怎么办?” 李绾匆忙地道:“日子还没定,只说提前,往咱家常用的裁缝那里多给些钱,让她们赶工,来得及。” 赵氏直拍桌子:“不是那个不是那个,你看看你妹妹这个头,这身段,领不起大衣裳呀!” 程素素在同龄人里营养不错,长得算高的,依旧是个初中生的身材水准。还不能是营养过剩,人均身高猛蹿十厘米的那种平均水准。她梳着双髻的时候,也是漂亮可爱的,穿新娘的礼服,就…… 成婚的时候,可以穿着母亲品级的服色,则头冠又是另一个问题了。程素素的头发不可谓不浓密黑亮,可是脑袋还是小了一圈。 简单的说,程素素的硬件,比起比较正常的婚礼要求,差了一个型号。 如果新郎倌儿跟她差不多大,或者略大一点,倒也相映成趣。偏偏是谢麟!那是一个有着何等风采的人啊!不说容貌上是不是被比下去了,就这个头,它就不称! 赵氏郁闷地道:“现喂都来不及啊!” 李绾道:“这些都不算事儿!量体裁衣就是了。结两姓之好,看门当户对,看意气相投,旁的都不要紧的。放心。” 赵氏还是决定:“从今天开始,让她多吃一点。” 程素素听到现在,才一拍桌子:“等一下!我怎么不知道要提前了?” 赵氏奇怪地说:“你这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从今天起,你不要往外出了,好好收拾准备。哎呀,谢家高门大户,你可要守礼呀。对了,你的针线!孝敬长辈最好是自己做几色针线!你那针线,能看吗?快给我练起来。就算不常做,小物件儿你也要会吧?” 从此,程家进入了忙乱的准备期。 程玄一向不管这些事,却忽然记起来做父亲的另一个责任:“素素还没有大名吧?” 程素素道:“叫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名字就当大名呗。” 程玄道:“那称呼也不能马虎了,十五及笄也是要取字的,我都给你想好了!” 大家对程玄取名字,还是比较放心的,虽然宗教的色彩比较明显,倒也都很正常。于是,程素素便听她亲爹说:“你就字道衍吧!” “有点耳熟。”程素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当然啦,”程玄语气微沉,“《系辞》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便有‘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之说,谓凡事总有一线生机。给你师兄取名用了‘一’,我看给你也可以。” 程素素:…… 道衍就道衍吧,至少程玄的解释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儿的。 也许程玄真的有言灵,在他给女儿起完“道衍”这个字之后没几天,大正月里,太子醒了! 人遁其一。 谢丞相的计划,正式进入了执行阶段。 第一步,先让孙子提前成婚,留新婚夫妇在京中住几个月,稍作学习。在认为他们合格之后,再执行第二步――外放。 由于太子已经醒了过来,眼看短期死不了,婚礼的日子便也确定了下来――就在三月里。日子很赶,谢丞相却觉得,这样至少有半年的时候可以让程素素跟林老夫人体验一下主持中馈。再晚,供学习的时间就太短了。即便这样,还是有些短,然而,谢丞相一向信奉“教不如磨”,领进门,剩下的就要靠自己实践。半年,也差不多能上手了,正好放出去。 程玄也算了一遍日期,谢家算的这个日子,也是不错的。 赵氏懵了,拼命喂女儿,程素素也懵了,她快要被撑死了。 三月,马上就到了。 74、意想不到 婚礼的准备紧张又轻松。 婚事紧张,心情轻松。 自打太子醒了,整个天下都松了一口气。忙起来的时候,都是面上带笑而非一脸焦躁了。程素素也因此得益,无论是赵氏还是程犀,明显的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放松。 当然,手上该紧的还是要紧起来。 第一件,就是母子达成了共识――程素素必须将针线活练起来,先做点小物件。嫁过去之后,奉给长辈几色针线,那是必须的,大件的衣袍,可以订制。但是,新婚总要给丈夫身上挂个荷包呀、绢个手帕啊之类的吧?这个得自己缝两针吧? 于是,婚事的事情家里人在忙,连舅舅家都由程犀斟酌着,请了有点办事经验的两位舅舅帮忙督造打制家具。程素素却开始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裁裁剪剪绣花的活计。 教她做这些活计的老师却是赵氏。 赵氏恨不得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下针再密一点,粗针大线的,能看么?锁边儿更要密,边儿锁不好就要脱线了。” 程素素听到“脱线”,将缝到一半的帕子挡在脸上,笑个不住。 赵氏大惊:“你你你,别动!”帕子上还连着针线呢,就往脸上搁!慌忙夺了下来,又是一通数落:“带尖儿的东西,得离人远一些。你小时候我就教过你啦。” 程素素低下头,肩头一耸一耸的,她最擅长的,是拿带尖儿的东西捅人呐! 笑够了,才开始静静地做针线。对这个婚礼,她并没有什么期待,这个婚姻的缔结缘于双方的利益,婚礼的提前因为仕途的规划。很正常的合作,既然是合作,就要做得像样子一点。至少看起来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认认真真做个荷包,也是应该的。 总不能像齐王妃那样,糊一团什么都看不明白的彩线在一块裁得歪歪斜斜的绢子上,就当手绢儿送给齐王了吧? 嗯,这个八卦,据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流传甚广,甚广。 程素素可不想出这种风头。低下头看手里的帕子,想了想,拿着剪子给绞碎了。赵氏讶然:“你这是做什么?” “不好看,重来吧,”绞完了,起身抻个懒腰,对赵氏道,“大哥那里是不是有一幅与谢麟相应和的文稿?谢麟画的画儿?记得一幅竹子?” 赵氏抬起双手,不住地上下摆动:“哎呀,哎呀,你怎么能直呼丈夫的名字呢?以后要叫官人啦。还有,不要对着人抻懒腰……” 听赵氏絮絮叨叨说完,程素素也不反驳,只说了一个字:“哦。” “你要那个做什么?” “照那个,给他绣一方巾子。”程素素觉得这个主意还是不错的。赵氏这里的花样子,绣成帕子,脂粉气也太浓了些。也就是程犀什么都不挑剔,给什么用什么。搁谢麟身上,总觉得不太称,谢麟从来不接地气。 合作么,总要给他做脸,让别人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儿。简称“秀恩爱”,至于是真恩爱还是假恩爱,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赵氏见女儿肯用心,大是欣慰:“那你快去!快去!” 程素素望着她殷切的面庞,百感交集。再被赵氏这么紧张兮兮的感染,她都要胃疼了,能离开一会儿,也是好的。程素素果断地带上小青,去了李绾那里,找程犀收着的画儿。 李绾也在忙,人手仓促不敢再添了,不敢相信的人跟到陌生的婆家去,李绾也觉得不太妥当。先让小青母女、采莲、秀竹跟着去,有这几个人在身边,使唤的人手,暂时也够了。其他的,只好陆续添补了。 李绾说这个话的时候,有些难过,她与程素素相处甚好,见程素素这婚礼场面不如自己,总觉得委屈了。 程素素倒看得开:“我听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让嫂嫂这么劳累,大哥该心疼了。”这却是一语双关,程犀前程似锦,能提供的条件却比相府差了不少,李绾确是下嫁的。 李绾喷笑了再来:“你这张嘴呀!” 程素素接道:“不吃亏!” 李绾对钱妈妈道:“我更担心了,怎么办?” 钱妈妈也有点担心,小声说:“大娘子和小娘子都年轻,可不知道,十多年前,谢家二房一张嘴,指桑骂槐一把好手。大房死了丈夫,寡妇娘俩正伤心,可受了她这张嘴的气了。当心当心呐!别太爽快了,先装老实……” 钱妈妈被萧夫人派来相帮女儿,肚里藏了无数的宅斗话本子,原想给李绾做个军师的。岂料程家不按牌理出牌,压根儿没人去斗。如今可算找到战场了! 程素素听了一肚子的什么扮猪吃老虎呀,什么自己怼不了,就假装新娘子害羞,然后去问问林老夫人“二婶这是什么意思呢?”之类的阴谋诡计,登时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和谐的。 李绾跟着听天书一样听了半天,道:“您老这,幺妹还没过门儿呢,就说这些吓她。幺妹,别想太多,你是要跟妹夫过日子的。走,我给你找画儿去。” 程素素抬手一拍钱妈妈的肩膀:“有劳。大嫂,要是有一天,我要借钱妈妈帮个忙,你可要答应呀。” 钱妈妈先抢了个话儿:“包在我老婆子身上啦。” 程素素与李绾相视而笑。 寻到了谢麟的旧画,程素素便窝在自己的房里,号称要安静的做针线了。她要出嫁了,照常理说,该与闺中蜜友见个面,接受她们的道贺。然而由于她一直以来生长的过程比较畸形,所谓密友,那是没有的。只有几个表姐妹来家中帮忙,倒是经常见。 唯一称得上关系还不错的,却是程犀同年的王探花家的幼妹,年纪与她差不多。王探花与程犀相处不错,两家妹妹交际时也时常在一处。只此一人,见过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熟人”打扰了。 手帕很快绣好了,拿去给程犀检验,程犀也是欣慰:“甚好!有点样子啦。” 程素素道:“你可别跟阿娘说,说了,又要做别的了。我又不是裁缝。” 程犀道:“才夸你,又现原形了。知道啦。还有事?” 程素素绞着帕子:“我想见一见史先生。” 程犀一怔:“应该的。后半晌吧,悄悄地走,别惊动家里了。” ―――――――――――――――――――――――――――――― 在程犀的安排下,程素素带着小青,小青手里提着两个包袱,一同上了车。程犀道:“这是准备了什么?两份儿?” 程素素指着青绸包袱说:“我自己抄的《论语》,送给史先生的,”又指着黑色的包袱说,“那是给师兄做的一件道袍,等会儿也见见师兄呗。过两天忙起来,怕没功夫见了。” 程犀点点头:“应该的。” 到得史先生家里,他正在书房里踱着步子,至今想起“程肃”就要叹一回气。明明是被骗了的,生气的感觉反而不强烈,倒是惋惜之情…… 然而一打照面,他又板起脸来:“又来气我吗?” 哪知程素素不答应这话,到了他面前当地一跪。史先生吓得跳了起来,双脚蹬自行车一样的蹬了好几下,才站住了:“干、干嘛?” 程素素接过包袱,双手举过头顶:“先生,此后再难相见。教导之恩不敢或忘,见先生旧书磨损,便抄了一本,还望先生不弃。” 史先生僵住了,半晌,缓缓地伸出手去,将包袱拎放到一边,抚了抚她的头顶:“起来吧。” 程素素默默地起身,送史先生手抄的书籍,是感念他并不追究旧事反赠文章。见了面,心中却生出一股泪意。“此后再难相见”呵! 史先生眼圈也红了,摆摆手:“去吧去吧!谢芳臣也不是古板的人,说什么再难相见?不能见面,你不会写字吗?”却是允了日后程素素急事可以联系他。 史先生越想越生气,见程素素不再说话,索性自己动手,将兄妹俩连小青一块儿推了出去:“走走走!都没有事情要忙了吗?” 程素素袖子里滑出一份请柬,仿佛是一张定身符,将史先生给定住了。史先生不再赶人,默默地拿起请柬,叹道:“我会去的。走吧。” 兄妹俩默默告辞。 出了史府,到了车上,程素素才哽咽着说:“唯有对先生,十分愧疚。我给了一个老师虚幻的希望,又亲手打碎了它。” 程犀握着妹妹的说,什么也不说,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浅薄。 直到了玄都观,程素素才抽出手来拍拍脸,问道:“看起来怎么样?” 程犀打起精神:“挺好。” 道一事先并不知道兄妹二人要来,小道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纠正李墨的称呼:“要叫师父!”虽然是女孩子,也是拣来的,李墨也确实没有去处的,那就收来当徒弟吧。 听小道士说程家兄妹来了,李墨就是一个哆嗦,狠人她见得多了。听到反贼还不动声色关门打狗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一听她就怂了,乖巧的躲了。 程素素到的时候,就只看到道一一个人了。 道一难得给了她不错的脸色,很是温柔地说:“就要做新娘子啦。” 程素素才在史先生那里就要哭了,哪里还禁得住这个冰块师兄这样一句话?顿时眼泪就下来了。道一的脸青了,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就会板起脸,假装自己很镇定,生硬地问:“怎么了?” 程素素拖起包袱,往他怀里一塞:“给你的。” 道一傻乎乎的:“怎、怎么了?” 程犀道:“她给你做的衣裳。” 道一抱着包袱,手足无措:“啊……哦……有东西给你。” 程犀无奈拉起妹妹:“擦擦眼泪,啊,以前没见你这么爱哭呀。” 道一抱着包袱,想放下,又不知道放在那里,很是为难,终于说:“带她来。”将兄妹俩带到了他日常起居之处,将包袱小心地放到床上,才取了钥匙,拿出一只黑漆的匣子来。 打开小铜锁,取了几张书契给程犀:“她的嫁妆。” 程犀惊讶地道:“这是哪里来的?”细一看,有田契,也有房契,田契上还带着佃户。又有几张身契。 道一不大自然地说:“这些是师祖留下的,你们几个都有。这个是我的,嫁妆不多一点,怎么兴风作浪?不是要被人休回来了吗?” “哇!”程素素才擦完眼泪,又哭了出来。 道一像拿着什么毒物一样,将书契扔给程犀,然后躲着程素素远远的。站了一阵儿,才小心翼翼的走近了,摸摸她的后脑勺:“别、别哭了!” 程素素泪眼汪汪的仰视着他:“我、我想给师伯烧点纸。” “跟、跟我来!” 广阳子就藏在玄都观里,坟墓有专门的道士看守,程玄总爱拎着酒过来找大师兄说话,这里维护得很不错。三人在坟前上了香,烧了纸,程素素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让梅老头去死上一死!皇帝也别想过痛快了。 烟火缭绕之间,大家的表情都不好看,程犀与道一竟没有发现她的表情阴沉得厉害。 ―――――――――――――――――――――――――――――――― 往外出去一趟,嫁妆不丰富的问题竟得到了意外的解决。紫阳真人给她的这份嫁妆,意外的丰厚,不意外的可靠。赵氏与李绾如释重负:“拿四家做陪房,身边的媳妇、婆子就都有了。外面的车夫也有了,跑腿的、管事的,都有了。田产、房舍,让他们接着管。” 道观原依附的佃农们,理所当然地要比半路买来的人可靠得多得多! 程素素却觉得不对劲儿:“这也太多了吧?师兄说,师祖留下来的,我们每人都有一份,那是几份?一总得多少了?每人分到的,对半开,还差不多。” 说到这里,猛然间明白了:“别是师兄把他那一份儿给我了吧?我记得当初大哥成婚的时候,观里给多少来着?”那时候是她管事儿,观里出的金银多,折合一下,比程素素手上这一份的二分之一略少一点。 赵氏也怔住了:“这怎么办?他还要娶媳妇的呀!”她还一直没忘这个事儿。 程素素拍板:“那得还给他!” 程犀道:“且慢!这份情不好推辞的。” 程素素与赵氏十分难得地统一了阵线:“你想留下来?不行!” “你帮他经营,”程犀慢慢地道,“我知道你闲不住,给你件事情做,免得你太无聊。记住这份情,等他要用的时候,你再送给他。你能送他多少,看你的本事了。”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免得妹妹太闲了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程素素郑重地点头:“好。” 本是婚前的道别,却心头沉甸甸的回来。 直到婚礼前一天,程素素的心情还是轻松不起来。她惯会做戏,此时也笑不大出来了。嫁妆从家里往谢府送,看着着实热闹,围观的指指点点,这是一份虽称上惊人,却也绝不丢人的嫁妆。 赵氏与几个舅母围着她转:“出嫁前都忐忑,出门的时候哭得多了去了,到了婆家,可不敢摆脸子呀!” 程素素勉强一笑:“知道了。” 这笑得一点也不甜呀!几位长辈更急了:“你想想开心的事儿,啊!明天不哭都行!笑着,一定要笑着!” 这一晚,程家上下都不曾睡好。 次日,程素素起得不晚,却等到近午时才开始梳妆打扮。此时,家中宾客已经陆续到齐了,预备着围观新郎迎亲。为难新郎倌儿,永远是那么的有意思。女方家里,外祖赵家的女眷、程犀的同僚等的家眷、又有姻亲李家的家眷,都聚到程素素这里。 谢麟那里,也邀上数名好友来做帮手。外面嘻嘻哈哈,热闹极了。李绾在房里陪着程素素,笑道:“外面打仗一样的。” 程素素一怔,旋即笑道:“是啊,可不就是打仗吗?” 李绾心笑道:“好几天不开脸,突然就笑开了?” 程素素摸摸脸:“是吗?” “喏,又笑了呢。我看她们也难不住新姑爷。” 果然,谢麟很快地杀出重围,外面吟起催妆诗来。房里却是萧夫人亲自坐镇,拿捏着分寸,何时再为难一下,何时答允。终于将人放出。 程素素要拜别父母,听父亲训个话,然后才是蒙着头脸不让人看地送上车。那头到了谢府,再吟过却扇诗,才是与大家正式见面――此后便是谢家妇了。 只能看见缝隙里的一点色彩,耳朵却听得很清楚,仿佛是史先生的声音说:“昔年读《世说》,‘妻父有冰清之姿,婿有润璧之望,’遗憾斯人难再得,不想今日又见矣!” 程素素忍不住笑了出来,长相么,是的,除了长相,这俩跟冰清玉润,是一点儿关系都不搭的。希望先生日后不要失望才好。 李绾听她笑了出来,掐了她的胳膊一下:“这会儿别笑!” 程承担起送嫁的任务,将人送到了谢府。 ―――――――――――――――――――――――――――――――― 迈进谢府,程素素忽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仪式感越来越浓。郑重的、程序分明而有意义的仪式动作,一点一点,将婚姻的郑重其事浸到了她了身上。仿佛真的有了一点对新生活的期待。 谢府的大热闹,才刚开始。 此时已过午,已经吃了个半饱的宾客们,尤其是其中的青年们,都活跃了起来! 这次婚礼,上下给足了面子。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对谢麟等人在太子危险的时候坚持忠于东宫不动摇,给予了高度的赞扬。两宫意向明确,来趁热灶的便多不胜数了。 吟诗作对,谢麟何曾惧过?全不须人代打,从来自己搞定。程素素拿下扇子,青年们一起起哄:“男才女貌。”、“唔,男也有貌嘛!”、“那就一对璧人好了!”所有赵氏担心的穿不动大衣裳不像话之类的,都没有发生。正像李绾说的这个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哪怕新娘子是个丑八怪,人们也不会拆穿它! 谢麟父母双亡,是祖父母接受新人的跪拜。 程素素所担心的什么二房趁机穿小鞋并没有发生,十分遗憾地只能将反击的剧本先放一放。 她却不知道,上面坐着的那位笑眯眯地捋须的老人家,在此之前整顿过一回家务。过年的时候,二房的七娘略施手腕,想给程素素个小难看。事情终于还是传到了谢丞相的耳朵里。 谢丞相没有打孙女,没有骂儿媳妇,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将次子谢源发配到祠堂去跪着,跪得谢源此后三天走路膝盖都在打颤。郦氏哭过“亲爹怎么这么心狠呢?”被谢丞相知道了,又将谢源捉了去,足打了二十大板,养了半个月的伤。 谢丞相还是一贯的作风,只做,不说,你去猜。纵不解释,二房心虚的也只有一件事情。再笨,也知道为什么会挨打了。 看着灯火明灭之下,谢丞相面无表情的脸,谢源与郦氏一直老实到了现在。 拜过堂,仪式过了,三房的四娘等拥簇着程素素往新房里去。没有了搅局的人,新房里一派和谐。新房里,也有一系列的仪式要举行。程素素看自己大哥成婚的时候很热闹,轮到她自己才发现这活计真心不轻松。 脸上堆笑,这个她现在能够做到了。身上沉重的礼服、头上不轻的头冠,限制了许多活动。房里挤了好些人,门外还有拜热闹的,热得浑身汗气蒸腾,眼睛都有点模糊了。 坐床、撒帐、合卺酒,再次围观新娘子。围观的不够,还要起个哄,要新郎将新娘子抱起来。年轻人的热闹,千年不变。 这些人闹起来也算有分寸,只冲谢麟去,并不为难程素素。 谢麟低声道:“过一会儿他们就闹完了。”这样的仪式,是有些为难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了。 程素素搂着谢麟的脖颈,低声道:“还不算过分。” 有眼尖的看到了,如张起,看到了也问谢麟:“喂喂!芳臣!说什么悄悄话呢?” 谢麟扬声道:“熬了二十多年终于有娘子了,谁把她吓着了我跟谁没完!” 张起扬声道:“你还是跟新娘子没完没了吧!” 哄!围观者又是一阵笑。 谢麟将人在床上放好,转身道:“行了行了,大舅子那关都过了,你们还为难上我了!吃酒去!” 张起道:“走!没有好酒,我们是还要回来闹的!你可得好好谢我三杯呐!”他说这话,也是有依据的,除了正常参加婚礼,他还做了一件事情――到了亲戚迟家一趟,让他姨夫看好迟幸别捣乱。迟老爹也是惨,酒宴都辞了,专一在家里看儿子。 这些,程素素全然不知。她只知道,这些家伙都走了之后,屋子里可算凉快下来了。只有几位谢府的女眷,还在陪着她。 三房已出嫁的三娘很喜欢程素素,就冲她不吃亏的个性,她也喜欢。既是一家人,三娘就附在程素素耳朵边儿上说:“以后就是二嫂了,可要多护着二哥。有事别憋在心里,跟大娘似的,憋坏了自己。” 三娘比谢麟略小一些,谢麟母亲叶氏过世的时候她已经很记得一些事情了,三房、四房承大房的照顾,三娘小时候与堂兄一家十分亲近。虽已出嫁,却是打定主意,这几天要在娘家住下来才好! 二房几个姑娘没有过来,方便了三房、四房对程素素面授机宜。谢府的许多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到了程素素的耳朵里。 末了,三娘说:“反正,这几天我们都在的!”很有要干架的样子。 ―――――――――――――――――――――――――――――――― 悄悄话儿说了好一阵儿,外面宾客渐散,谢麟双颊泛粉,脚下微沉地回来了。谢三娘等人一齐辞出,见到谢麟,谢三娘还有点担心地问:“二哥,你……要不要先喝醒酒汤呐?” 谢麟定定站了片刻,才说:“我有数。” 谢三娘更担心了。 谢麟亲自动手,将妹妹们关到了门外。 程素素有点点紧张,走去扶他:“你还行吗?” 行与不行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回答的!卢氏端了脸盆来:“姐儿,先给姑爷洗脸。你……也要卸妆的。” 二人终于可以从捆绑了一天的繁复礼服中服身,都觉身上一阵清爽。谢麟喝着醒酒汤,吐出一口酒气,看程素素乖乖地坐在床沿上,不自觉地微笑着点点头。程素素……坐得更乖了。 什么“啊!美人!睡了不吃亏!”之类的想法,这会儿都飞了! 谢麟喝完了醒酒汤,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床前,摸摸小妻子沾湿的额发。修长的手指慢慢滑了下来,从床上拎起了一只枕头。 程素素:(⊙o⊙)! 谢麟歪歪身子,视线绕过她的身体,打量了一下床上,唔,被子有很多条,整整齐齐地叠了老高。又拣起一条被子。将两样物事一卷,挟在左腋下,右手又摸了摸程素素的脑袋,吃力地说:“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抱着这一卷,往不远处的美人榻上一放,弯下腰收拾他的临时床铺。 75、辣得流泪 程素素真懵逼了。 傻乎乎地看着谢麟,这是头一回遇到她连挣扎都不知道怎么挣、往哪儿挣的事儿。 【这tm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程素素心里抓狂了!难道要自己主动? 你不是吧?!!!程素素扯过一条被子来,用力抱紧了,力道能勒昏一个大活人。 【谢麟居然不行?】这是接下来的猜测。 思维纷乱,程素素呆呆在坐在床沿上,完全不知道要跟一个似乎喝了不少酒的家伙,怎么讲道理。这个“讲道理”好像也是怪怪的。 谢麟将被子竖着对折,打算半铺半盖,先将就一夜。铺好被子,转身坐下来准备脱靴,便看到程素素披着头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谢麟道:“睡吧。今天累了一天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且有得忙,要养足精神的。” “啊?”程素素嘴巴张得像一条金鱼。 谢麟失笑:“你还小啊――”调子拖得长长的。 程素素将这四个字嚼了又嚼,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是那个意思吗? 她还真猜着了。 在谢麟看来,婚姻是两姓之好,包含着利益、计划等等,但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人情味在里面的。自己定的妻子,没道理不再为她多想一点――为一个人动脑筋,对谢麟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只要他愿意。 而且,她是那么的小。谢麟掀掀眼皮,程素素抱紧了小被子,紧张地看着他。 看吧看吧,谢麟对自己说,平时看她说话老气横秋的,做事也很有冲劲。然而回到人类最原始的事情上,她真的很小啊。谢麟敢打赌,搞不好她是才受的婚前教育,压箱底还放着本劣质的不可描述的小画书什么的。这会儿不定怎么一边回忆着小画书,一边害怕呢。 剥去了少年老成的“六郎”的外衣,眼前不过是一个紧张的小妻子。 还是……再等等吧。真的……下不去这个口。 谢麟将声调放得更缓,磁性的声音炸得程素素的头皮再次发麻:“安心休息,谁也没说成亲当天就非得,咳咳,圆房的。” 程素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个她倒是也知道的,比如你家弄了个童养媳什么的。又或者因为种种原因,在成婚之后不方便圆房,日后选个吉日再那什么。这种情况,很少。尤其在丈夫还“行”的时候。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程素素再没眼色再大胆,也不好意思问一句“是不是因为你不行”了。飞快地将两只脚缩到床上,再掩到了被子下面,人依旧是坐着的,犹犹豫豫地:“你睡那儿不冷吗?” 谢麟`尔,才要说话,忽然变了脸色:“嘘――” “嗯?”程素素这回跟上节拍了,“这是有人偷听吗?” 谢麟点点头,走近了低声说:“呆会要是他们玩笑过份了,你只当听不懂。有没有成婚,别人和你开的玩笑,是不一样的。” 说完,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拨开门栓,猛地将门拉开,人也冲了出去。外面笑叫声乱作一团:“亲娘哎~二哥出来了!”、“他是怎么听到的?”、“不和新娘子说悄悄话吗?你分心了,这可不行啊!搓衣板呢?!快给二嫂拿过去罚他!”、“冲、冲进去!找二嫂讨情啊!” 不多会儿,谢麟的堂妹们进了房里,堂兄弟们在门外贴着门框。他们看出来,谢麟这衣裳像是要快睡的样子,万一撞到嫂子,可就不妥了。 谢麟只有一个人,堂兄弟一大把,想赶,是很难赶走的。只好挨个指指点点:“老实点,站好了!”自己返回屋里,看到堂妹们拥簇着程素素,谢三娘还抢了个更贴近的位置紧挨着。 谢麟道:“你们不是闹过一回了吗?还来?以前没见这么闹过呀!” 谢三娘哼哼两声:“谁要闹那个人的?” 合着闹谁是看得起谁?谢麟也哭笑不得了。细细想想,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是真心实意想热闹,还是虚应故事,那氛围是截然不同的。何况,他们也没闹得过份。看这些人,只有三房、四房,二房是没有来的。想当初谢麟的大堂兄谢鹤成亲,可没人过来凑这个热闹。亲疏远近,一望即知。 四娘挤挤眼睛:“二哥、二嫂,你们说什么呢?” 说什么?说今天你们啥都听不到了?程素素想咬被子了。 谢麟一扬眉:“你们没偷听到呐?” “嗯呐!” “这不是该偷听的吗?” 谢四娘一脸茫然:“二哥,你让我们接着偷听?” 呆成这样!她姐姐谢三娘看不过去了,揪了她一把:“别乱问。”听壁脚是偷听有趣的,听着了一两句,是趣事,追着问,那就是没眼色了。 谢三娘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美人榻上不太对劲,视线所及,不由一怔,却没有问出来。二房两个堂姐不算,她就是姐妹中最长者,见状猜着了几分,故意说:“那你们接着说吧,我们出去听。”将妹妹们都带了出去。 偷听被发现了,众人嘻嘻哈哈一哄而散。谢麟一面关门,一面无奈地道:“他们就是吵。” “嗯,他们对你挺亲的。”程素素不知道说什么,胡乱接口。顿了一顿,又跳下床来,从床上拖了一条被子。 谢麟也懵了:“干嘛?” “跟你换呀,”程素素挠了挠头,人家体谅了,自己也得投桃报李不是,“那个榻太短了。” 谢麟被气笑了:“我睡床,你睡这儿?”说出来不觉得不对劲吗? 是有点不对劲,程素素将被子又塞给他:“那给。” 谢麟:……“明天,把东厢收拾出来,我搬去住。睡吧。” 程素素往床上一缩:“嗯。” 红烛摇曳,各据一方。程素素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从被子底下传出来:“谢芳臣。” “嗯?”谢麟声音听起来也很累了。 “你是好人呢。” “不好。”谢麟咕哝了一声。 “我说好就好。”程素素下了个结论。 她这一天被弄得昏头胀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咳咳,圆房的问题。这个问题嘛,在同意这桩婚事的时候就想到了,不吃亏,真的不吃亏,不知道多少人想跟她抢这个体验。年龄问题在这件事情上,倒被她给忽略了。 自己忽略了,谢麟却没有忽略,这有些出乎意料的。谢麟么,在她的心里是一个非常开明、非常讲究实用的一个人,因此他的下限也不高,他的手腕会更灵活,容忍度也会更高。也就没有那么让人安心,愿意亲近。 作出这个判断的时候,程素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是以程犀为标准的。以程犀为标准的话,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不合格的。 直到此时,程素素才发现。不提程犀的话,谢麟,也是一个读书人。 这个发现让程素素的心情复杂得要命。一直以来,总有点什么不对劲,现在是明白了,总和标准在一个锅里吃饭,看谁都会不自觉的苛刻,并且忘记了自己也不是符合标准的人。不够包容。 看开一点,就不会那么暴躁了呢。 ―――――――――――――――――――――――――――――――― 程素素缩在被子,一觉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她是被人捏着鼻子给憋醒的! 才说他是好人!程素素看着在眼前放大的一张美人脸,好险没有一巴掌糊上去。 很好,不尴尬了。谢麟从容地收回手来,将手一背:“醒了?醒了就起床来了。我有三天假,今天咱们先去见长辈。二叔二婶现在应该很老实才对。” “咦?” 谢麟道:“阿翁出手了。”将谢丞相如何处置二房说了一番。 程素素咋舌道:“姜是老的辣呀。”那他以前干嘛不动手呢? 谢麟道:“别被辣得掉眼泪就好。” 程素素扮了个鬼脸给他。 卢氏带着小青、采莲、秀竹一同前来伺候,见状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姑爷体贴又纵容,忧的是这份纵容不知道能持续多久。嫁为人妇,可不能一直这样当小孩子似的宠呀。 念在他们新婚,卢氏决定将这想法往后压一压,反正三朝回门,悄悄与大娘子李绾讲一讲,让姑嫂俩聊聊。赵氏,还是不指望了吧,这位虽是亲娘,一说话不是轻了就是重了的。 两人梳妆好了,被子叠好――卢氏再喜忧交替一回――谢麟先唤出了长房的仆役们,拜过长房的女主人。十余年后,长房终于又有了女主人,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很小。 程素素早准备好了红封儿,这个不需谢麟提示便发了下去。长房原来的管事,还是谢麟父母在时的老人,客客气气地请她训话。谢麟低声道:“福伯是我爹娘在世的时候就在长房的老人。” 程素素笑道:“诸位各安其位,原先掌什么,现在还掌什么。” 福伯轻问一句:“娘子带来的人,不要安排么?” “她们先在我身边,咱们看看怎么安排合适,再说。” 谢麟打趣了一句:“真不动?” “你用了十几年的人,用我一来就动手换?家都管不好,你是不是悄悄改了皇榜,才弄了个连中三元的?” 谢麟大笑。福伯等也跟着笑了起来,新来的女主人不难伺候,年幼却明白事,大家可以将心往肚里放一放了。最怕空降个什么都没弄明白的女主人,硬要事事做主,安插心腹。各让一步,才是大家默认的和平相处潜规则。 接着,便是去拜见长辈了。 今天才是正式地将相府里的人认个齐全。 这一套,李绾嫁进程家的时候就做过一回,如今身份变了,程素素也生出不少感慨来。 谢家人口比起程家翻了两番还不止,程素素记起来却不觉得难。谢丞相夫妇最好认的,余下的分各房来记就好。二房夫妇二人,四子三女,另有两个妾,各有所出。三房三子三女,四房的儿女数目最合意五儿二女。这两房亦各有妾。然而看起来兄弟姐妹却是颇为和睦的。 谢家女眷,程素素先前是全认识的。叔叔们数目少,按着年龄也挺好记。 不熟的是谢麟的堂兄弟们,堂兄谢鹤最好认――他残疾。余下的,程素素最先确认了“搓衣板”,是四房的五郎,谢丞相面前,他的表情丰富得紧。“冲进去”那位是三房的四郎,非但没有冲,贴门框最多只露了半个后脑勺的那个。 一一行过礼,给长辈奉上针线,给平辈小礼物――都是李绾给准备好了的。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从未打算在礼物上挑剔她,余光一扫,见针线整齐,再小的物件他们都点头称赞。三房四房更不消说,打定了主意要捧场的,一叠声的说好。 二房果如谢麟所说,十分“老实”,只是在这大家排场的时候,他们的称赞总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看得出来,他们自觉表现很热情了,并不觉得泄漏了什么内心的真实情感。 程素素装羞涩低下头,心道,只要心里有立场,稍稍有点心的人就觉出来,自己还觉得说话做事不留痕迹呢。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呐。 她这两天,言语既少,行动又依礼,人人见她年幼,也不挑剔。吃饭时,她主动与谢鹤的妻子一同侍立,又被林老夫人夸了一通:“是个好孩子。”接着就一同被招呼着坐下来用饭了。程素素留心看了两眼,估摸出了谢家吃饭,也是不用媳妇伺候的。甚好。 吃饭也是考验的一部分,口味如何,饮食习惯,家庭教养。一餐饭,能够看出很多东西来。程素素的许多礼仪,婚前又经过了一番特训,主持这项工作的是李绾。是活活记下来的,动作是合格了,却委实带着一丝生硬,好在大家以是新嫁娘的紧张。 谢麟统共三天婚假,准备一天,娶亲一天,今天是最后一天。谢丞相自己给自己告了个假,也与孙子一样休三天,抓紧了时间,开了祠堂。程素素十分认真地盯着谢渊夫妇的牌位看了又看,谢丞相对她这举动颇为满意。 开祠堂,谢家的人就多了,谢家六代,何止相府一支?围观冢妇,心下都有些嘀咕――有点小了。看着新婚夫妇为祖先敬香、摆供品,礼毕,又单为谢渊夫妇祝祷行礼。越发觉得这一对儿,年纪差得有点多。 昨天婚礼,他们有许多人都参加了,彼时热闹,品评的心思淡了下去,现在便觉得有些不大满足了。不过,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从今开始笼络,以后好讨生活。如无意外,谢麟前程无量,谢家终究是要看他的。 且人已娶了回来,终于是顺利地将程素素的名字给添到了家谱上去。 自此,尘埃落定。 ―――――――――――――――――――――――――――――――― 谢麟回来便让人将东厢收拾了出来,将自己的铺盖给搬了过去。林老夫人知道了,敲了敲桌子,吩咐道:“都不许嚼舌头,就说我说的,二娘媳妇还小,要调养些时日才好圆房。等她回门回来,我亲自来带她。”派了身边得用的管事娘子胡妈妈到了长房去传话。 程素素看谢麟客气地叫一声:“胡阿婆。”便知道这老妇人份量不轻,也很客气地请她坐下说话。 胡妈妈并不坐下,也很和气地转述了林老夫人的意思。程素素再看谢麟,谢麟对她解释道:“府里事务颇多,阿婆要亲自领你走一程,是好事的。” 程素素堆起甜甜的笑来。这笑容,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相当的赏心悦目。胡妈妈是看着谢麟父子长大的,心里原就有偏向,且婚礼的提前,让胡妈妈相信这婚事是冥冥之中有定数的,看程素素十分顺眼。 笑着道:“二娘子不要担心,老夫人私下与我们讲,是要当做养孙女儿一样的待二娘子的。” 程素素心里有千般主意,面上还是笑得甜甜的:“那不本来就是我阿婆么?” 胡妈妈一拍手:“就是这样!”笑吟吟地看着长房的仆人搬了一会儿行李,才回去向林老夫人复命。 到了正房,却见谢丞相也在,手里捏着一本书,装作在看的样子,耳朵却竖得老高。 林老夫人问道:“看清楚了?” 胡妈妈道:“看得很清楚,长房原来使唤的人,与二娘子的陪房们,处得很好。我还看了分明,他们原先掌什么事,现在还掌什么事,脸上一点不安也没有。福伯还是在统领分派活计,有事儿向二郎和二娘子一道请示。他们处得很好。” 林老夫人道:“唉,总算办了一件对得起阿渊的事情了。” 胡妈妈陪着开解了好一阵儿,林老夫人道:“这一个孙媳妇,我要好好养。” 胡妈妈笑道:“是呢。” “归宁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罢了,我亲自去点看!”林老夫人的干劲又起来了。 主仆二人兴冲冲点看新婚夫妇归宁要携带的礼物――必须是成双成对的才好――留下谢丞相满意地将书反扣在了桌面上。 ――――――――――――――――――――――――――――――― 程素素嫁过来,就是与谢麟通力合作的。既然如此,就不能互相拆台,家庭□□什么的,更是可笑了。还没合作,先打一架?岂不有病?再者,谢麟也不是想打就能打赢的呀qaq 她新近又给谢麟打了个“是个好人”的标签,就更不会关起门来闹革命了。并没有存着要取悦谢丞相或者林老夫人之意。然而这番举动却很合了二位的心意,两位都要给她做脸,就是意外的收获了。林老夫人还好说,至于谢丞相,她是真心没指望过的。 三朝归宁,身后拖着的礼物以车计,连程素素都惊讶了:“这……过于丰厚了吧?” 谢麟道:“给了,你就接着。长辈赐,不敢辞。” “哦……”程素素往他脸上看了一看,心道,他好像不太开心?从三房、四房这些亲近人的描述中,完全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谢麟是被欺压的小可怜”。见了真人,“可怜”的形象褪去,“艰难反弹”的形象又树立了起来。如今被祖父重视,谢麟还不太高兴? 程素素想了半天,直到进了自家家门,才恍然大悟――他不是想反弹,是想反杀啊!刀刚举起来,你先投降了!憋屈呐……还有处理二房的问题上,真能将人憋出一口老血来。 谢丞相真是能辣得让人流眼泪啊!这相府,还真不是想怎么翻天就怎么翻天的地方。做到丞相,自有其过人之处,自己曾经见过几位丞相,仿着他们说话,真是……太天真了!只仿了点皮毛而已嘛! 想明此节,程素素一天下来都很乖巧。 76、不错不错 归宁是件大事情,新婚夫妇到了程家,受到了隆重的接待。程家人心里,自家姑娘当然是好的,然而……总有一种甩锅让她去祸害别人家的愧疚感萦绕心中,挥之不去。午夜梦回,常常为谢家担心。 谢麟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大舅子们包围了,连拜见长辈、赠送礼物,都是挣扎着完成的。待将礼物分发完毕,就被大舅们款待了:“让她们娘儿几个说悄悄话,咱们吃酒去!” 左边是程犀、右边是程,一人把着一条胳膊,谢麟一步三回头,只见程素素摇着小手绢儿。笑容带点淘气,并没有解救的意思。 赵氏看女儿乖巧又安静,真是放心极了。 她最担心的,无过于女儿在家里太放纵,到婆家处处碰壁。在娘家和在婆家,是不一样的。娶了丞相的女儿,赵氏这做婆婆的都老实乖巧自动退后,何况是女儿嫁到丞相家?还是老实一些好,等有了儿女,再挺直腰杆也不迟。 既然程素素看起来贤良了很多,赵氏也就先不提这茬儿,心情很好地关心起女儿的婚姻生活来了。 女人们在一起,尤其是出嫁女儿头一次回娘家,必谈的话题就是夫妻相处、婆家。就像谢麟说过的,只要你拜完了堂,大家待你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先前在娘家,只有在出嫁前才被隐讳教导婚育知识,等成亲回来了,许多话就聚在一起就能问了。比如:“对你好不好呀?”、“洞房过得怎么样?”、“疼不疼你啊?” 程素素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还……行吧。” 赵氏与李绾面面相觑。当年她们被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回答。可一定不是程素素这个表情神态!程素素一向比较心大,可是!洞房!这个样子也太轻描淡写了吧? 二位直觉得事情不对劲,赵氏小心地、不好意思地问道:“前几天给你的那卷画,看了?” 程素素察颜观色,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含蓄地表示:“还没圆房。” 赵氏与李绾的表情都变得怪异了起来:“什、什么?”两人都顾不得绷着了,声音都变尖了:“为什么呀?他说了缘故了没有?!” 这要怎么回答?程素素无奈地说:“今年完婚不过权宜之计,本来就是要等到及笄之后的嘛……”再追着这个问题问,程素素可真的得用十分直白的话来说明白了,她十分担心赵氏会被她的用词吓到。 不料婆媳俩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接着关心起下一个内容来,这让程素素有一种闪到腰的感觉。 只听赵氏小声问了出来:“女婿……有没有房里伺候的人?”这也是她忧心的事情,她总以为,许多府里的丫环是不老实的存在。比主母在府里还早,比主母更知男主人脾性,常会生出许多事端来。女方矜贵一些的,议婚的时候往往会提到这一点,若婚前有宠爱的婢妾,是要约定了远远打发走的。 到了程家这里,事先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婚都结了,想起来也晚了,可得“亡羊补牢”。 程素素哭笑不得地说:“并没有。谢家的风气还是很严的。” 虽然二房窝里放横炮,跟好家风不搭边儿,然而谢家确实是一个不允许子孙耽于美色的家庭。男孩子刚长到十三、四岁,就给个丫头“教导人事”这种事,谢家是不会去做的。 许多书香人家,信奉的都是趁年轻多读点书好上进,年轻的时候勾搭丫头弄点绯闻,打一顿都是轻的。妾都是婚后再纳的,长相与妖艳也差得很远――纳妾为了开枝散叶,可不能是为了美色。 谢家,也不是例外。 赵氏与李绾俩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家姑娘过得还不错。 程素素只觉得母亲与大嫂,从另一个方面来讲真的是十分单纯的人。就她结婚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真要搞风搞雨,背地里指不定能弄出多少风波来。这婆媳都没有经历过所谓“残酷的宅斗”,程素素的这些答案就让她们安心了。 接下来,便是听婆媳二人称赞谢麟真是个好人!程素素笑吟吟地听着,也不反驳。嗯,谢麟确实是个好人来着。 那一边,谢麟得到了岳父与舅兄们的热情款待。也知道了许多程家的旧事,比如,道一差点就是程家的养子了,因为岳父岳母太实诚,让他少了一位大舅哥……之类的。 酒过三巡,程犀才说到了正题:“素素,请你多担待。” 谢麟被老少五个男人紧盯着,艰难地点了点头:“好。” 程犀道:“我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了。不是说你待她不好。我是说,素素要是做了什么,你多担待。” 这下明白了,谢麟放松了表情:“她很好的。” 程犀心说,你还是太年轻啊!用力地握着谢麟的手,道:“那你可记着今天的话,万一她做了什么事儿,你要生气了,先跟我们讲,好不好?”大家一起收拾烂摊子,总比妹夫发怒,然后被妹妹打成狗来得强啊! 谢麟失笑:“好!道灵,你忘了,她的许多事,我先前就已经知道了。” “你看别人妹妹,跟看自己娘子,是不一样的。”程犀最忧心就是这个了。 谢麟道:“我要不看中别人的妹妹,也就不会将她看成自己的娘子了。” 程玄一拍桌子:“好好好!不错不错!我就看你的八字不错,是个好人!” 八字不错?幼失怙恃,谢麟可没少听到命硬克父母的说法。程玄说完一句,又不解释了,谢麟仿佛被吊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又憋屈了一回。岳父是个说一半藏一半的神棍,谢麟头一回这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 带着“好人”回娘家,程素素的归宁之旅还是十分顺利的。心境不一样了,连赵氏叮嘱她要遵守的妇道,虽听起来十分不顺耳,程素素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完,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不但如此,还对赵氏保证:“阿娘,放心,我会和官人把日子过好的。” 这话赵氏听起来甭提有多舒服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新嫁的媳妇,心里有委屈得多啦,熬过去就好了。” 程素素依旧有耐心地听完,看时辰差不多了,外面谢麟来接她一同回谢府,才与赵氏告辞。 赵氏眼圈儿都红了,不舍地拥抱女儿,停了好一阵儿,才将她轻轻推开:“快些回去吧。在婆家,可一定要起得比你太婆婆早啊!在婆家住些日子,咱再找由头接你回来过两天,你想怎么舒坦都行。” “哎。” 走了几步,程素素回过头去,看到赵氏对她摆手,长叹一声,扭头走了。 谢麟低声道:“想家了,以后有空我常带你回来看看。” “……”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是,“嗯。” 似乎是考虑到小妻子的年纪,谢麟来时与她一同乘车,回府也是同乘一车。回程还在试图让她开心,逗她说个话:“和岳母说什么啦?” “都说你是好人来着。” 谢麟的脸乌青乌青的:“你等下就知道我有多么好了!” 程素素笑了:“我已经知道啦。” 谢麟挑挑眉。 程素素倒来了谈兴:“给我说说府里的事儿吧,你可不能放生我呀。” 谢麟略一顿,就明白此“放生”非彼“放生”,玩味了一下这个词,笑道:“有阿婆在呢。要是有什么阿婆也拦不住的事儿,你只管使出你的办法来,有事,我担着。” 痛快!程素素就喜欢这样的:“谢芳臣,你真是个好人。” 谢麟:……这话听起来有点嘲讽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谢麟还是给程素素又讲了不少谢府的情况。除了人员构成,还有日常的时刻表。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熄灯。府里会常有谢丞相的门生下属(或者不客气的说,党羽),来寻谢丞相议事。 诸如此类。 很快,谢府就到了。谢麟意犹未尽:“回去用晚饭,还有些时辰,我再告诉你一些……” 程素素笑道:“好。” 二人进了府里,先向谢丞相与林老夫人问了个安,转达了程玄夫妇的敬意,才转回长房。 两人分房而睡,谢麟却先推开自己的房门:“忙了一天,也累了,去洗沐更衣。用完饭再说。” 谢府原是有心几代同堂一起吃饭的,规矩也是这样的。然而在实际执行的时候,总是会遇到总总的困难。比如午餐,男人们极少在家里吃这一顿。再比如晚餐,谁还没个应酬?早餐就加一言难尽了――要上朝,女人能跟着一块儿起了,孩子早起,到半下午就打瞌睡了。 所以,很多时候真正在一起吃饭的,是各房的女眷和孩子。 今天是难得的大家能凑齐的晚饭,林老夫人却允许谢麟与程素素开个小灶,在自己房里吃。 午餐在娘家吃得很畅快,程素素晚餐喝了一碗粥,略吃了点小菜就搁筷子了。谢麟瞥了一眼筷子,慢条厮理地道:“再吃点,晚上到我房里来。” 虾米?!程素素瞪大了眼珠子。 谢麟慢吞吞地说:“谢先生不能白叫的。饿着肚子怎么读书?” 程素素:……我想打人! 八百辈子没有上过晚自习了!今天开始补上了!程素素心里被弹幕刷屏了。 谢麟居然是真的要给她辅导功课的:“到你房里也行,不过我房里书总多些。” “就你吧你就吧。”程素素满头黑线,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谢麟含笑推开了东厢的门。 ―――――――――――――――――――――――――――――――― 谢府长房是很大的两进院子,第一进就是谢麟的书房、待客之处等,第二进才是日常起居之所。东厢三间,以屏风隔开,谢麟熟门熟路钻到了入门左手的隔间里。点起了七枝灯,灯后放着磨亮的铜镜,光线居然还不错。 “我以前就住这里的。”谢麟慢慢地说。 正房,就是他父母住的地方了吧?程素素心里有点怪怪的。 “坐吧,”谢麟自己在书案后坐了下来,“近年也不常回来住了。就在上次那个宅子,你知道的。” “嗯。”程素素看书案后还有一张椅子,也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谢麟却不开始讲课,说什么经史子集了,先说:“明天一早,你就要到阿婆那里去了。我与阿婆商量过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跟着她,一天吃饭、小憩、听笑话、看热闹……就行了。” 程素素扶住了下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意思?” 谢麟语调带了点酒足饭饮后的慵懒:“有些东西,不是教出来的,是磨出来的。”说完,皱皱鼻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副嫌弃的样子。 程素素更懵了,诚实地说:“没听懂。” “我也不喜欢这句话,”谢麟有点犹豫地说,“然而放到你的处境里,又有些道理了。” 程素素试探地说:“磨?”磨得烦了我就会打人了呀! 谢麟斟酌着用词:“阿婆的原意,要指点你持家,理一理这京城的门路。虽有李九娘指点过你,可比起阿婆,她还嫩着些。然而,说起家里账簿、各家姻亲、恩怨情仇……这里的事儿,给你写一本册子背下来就得了,这些对你,全不是难事。然而对你用处不大,你聪明是够了,也用心,反而不能用这个法子。须知身处其中不是考试,出道题,你解出来了,就万事大吉的。” 程素素点头,似乎有点明白了:“是耳濡目染?” 谢麟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来:“这是四娘她们写的字,我留下来的,你且看一看。” 程素素比较中恳地说:“写得不错。” “比起你呢?” “唔,我在这上头用的功夫多一点。” 谢麟笑了:“就明着说吧,她们这些确实不如你,文章也一样。你们在一起,哪怕不认得你们,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谁是相府的小娘子。何也?” 程素素不自在地说:“养宜体、居易气。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以后,大概也不会一样。” “不不不,”谢麟晃晃手指,“不是要你们一样。譬如说京城要紧的人,你要背、要认不知何时才能认全,别人告诉你的,必然有疏漏,还会漏很多,不是藏私,是她们不觉得这些有必要特意拿出来说,你原就应该知道。然而你不知道。这些东西,行事的时候,却会显得很分明。可与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没关系。跟在阿婆身边,陪她见几次外客,你就全知道了。” 程素素似乎有些明白了:“司空见惯浑常事……” 谢麟一按桌面:“着啊。说什么新媳妇到婆家要老老实实学几年规矩,才能明白事儿。胡说八道!凭你在哪儿住上几年,嘿嘿,也能看清楚点东西了。不过呢,书,还是要接着读的,唔,来接着看。明天,到阿婆那里,你就挨着阿婆那儿看书写字儿。有不明白的,该问阿婆问阿婆,想问我就问我,如何?” “谢先生。” “嗯?” “谢先生?” 谢麟张开五指,罩住程素素的脸,揉了一把:“不要促狭。谁个不会想让别人照自己想的样子来?总是要忍不住的。这样办,总比背那些东西做无用功强。头回娶妻,不晓得要拿你怎么办,就这样了!”顿了一顿,收回手来,“哼。” 程素素抱着书,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摸摸谢麟的头,笑嘻嘻地:“谢先生,早些安歇。” 77、堵不如疏 回到房里,程素素的表情变得不太美妙,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洗漱完了躺在床上才弄明白了。 她一直在用理科生的思维去看待文科问题! “不是解题”,说的不止是管家、交际,而整个现实!它没有那么的冷冰冰,只是一堆数据,运行一下就有固定的结果。 不是一个“给npc甲三个馒头,忠诚度+1”的游戏。拿着攻略,照做就能达成成就。 不能什么事都是套路啊! 正如她这婚姻,大家都明白,是个合作关系,可是呢,就这么一直“合作愉快”下去,也太无趣了。 谢麟一直都在给她提供帮助,她是需要也回馈一点善意的――不是公事公办的那种回馈。至少,能当个朋友吧? 可是要怎么恰当地表现这个好感,让谢麟发现她的善意呢? 【不……不知道啊!】程素素懵逼了,她真就只会“你对我不错,我帮你打架”。然后跑过去对谢麟说“谢先生是个好人,所以我帮你打坏人”?不像话呀! 妈的!不想了!明天再说!气咻咻地翻了个身,睡了! 忽然,程素素猛然坐了起来。 等等!怎么觉得我也在被谢麟攻略啊?! 【怪不得我总觉得这婚结得怪怪的!谢先生,我以为你是好人的!】有比这个更悲剧的吗?!程素素一口老血,好容易自己吸了点烟火气,回头发现对方还在半空里飘着。 自作孽啊……合作的意思,也是她自己点头同意的。人家谢麟可没有按着她的脑袋逼婚呐! 好吧,省得想破脑袋了。程素素憋屈地想,我就没点那个技能点! 碎觉! ……!睡不着啊……有个谢麟这样的朋友,其实蛮不错的。 与她隔得不算远,谢先生也没有睡着,他翻了个身,还打了个喷嚏。 “奇怪,好像哪里不太对。” 谢麟不用翻来覆去就弄明白了――不是说好了,还是要和妻子有点感情更好的吗?怎么弄成教学生了?还一、二、三,各种分析,显得特别认真专业! 谢麟泪流满面了,这做计划升级,他熟啊!可是赢得好感,他就真的不熟了。以他二十几年的经验,他往那里一戳,男女老少就少有不喜欢他的,等他考中了状元,听到他名字,就很多人先喜欢上他了。好感这玩艺儿,从来不用他主动去赢,反而要考虑怎么不着痕迹的去拒绝。 遇到要收服的人,急人之所急、帮忙办些事、对症下药给关怀,也就能达到目的了。 可对老婆,这招不灵啊!他老婆,很小的时候就对他的相貌并不着迷了!越想越觉得老婆很小的时候,似乎还有利用他来给舅子们辅导功课的嫌疑! 从小就精明得不得了,完全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类型。这样的人,给她好处、对她好,能得到好评,也会回报。可是……【我要的是老婆,不是一个感恩的下属啊!】 他要一个不拖后腿的老婆,老婆也拿同样的眼神儿估量他,太特么公平了!谢麟简直要痛哭流涕了。 自作孽了…… 这一夜,两个人都有一种咬碎被角的冲动! 两人分别反省了婚姻的整个过程:特么太明算账了啊! 好歹刷点自然而然的好感度吧?两个人又都惆怅上了:尼玛不会啊! 让他们一点一点的拆解,这样做可以让对方觉得舒服,这样做急对方之所急,他们都会!一步一步的拆完了,也就拆完了,数值堆满了。情感什么的,不晓得怎么弄啊! 思考这个问题,真是太痛苦了! ―――――――――――――――――――――――――――――――― 毕竟是年轻人,苦恼也没耽误了两人最后都睡了一个不算太短的觉。 次日起来,梳洗已毕,程素素又笑得甜甜得:“谢先生早。”甜得把自己都要j着了。 谢麟有点牙疼,还要风轻云谈地问一声:“起得这么早,习惯不习惯?” “早起早睡就好了嘛。” 谢麟想了一下,有点僵硬地说:“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去做。” “哎。你呢?怎么吃呀?” 两人从来没觉得这么不知所措过,都拿捏着劲儿想要自然一些。越想自然,反而不如前两天“假惺惺”的时候流利了。 对话没超过十句,程素素都快要笑不出来了,谢麟那里也不好过:这样子,真像学生见老师那么拘束了呀! “你不要拘束嘛!”谢麟话一出口,又想咬舌头,这话说得老师得不能更老师了。 程素素蔫蔫地:“嗯。” 谢麟清清喉咙:“去向阿翁阿婆请安吧。” “哎。” 到了上房,天光微明,谢丞相已经起身了。戴好了帽子,问林老夫人:“如何?看着还精神吗?” 林老夫人道:“老东西,你好些年没这么精神了。看,对阿麟好些,你的精神也会好。” “知道,知道。”谢丞相不大想提这个对孙子好不好的问题,答得有些敷衍。 林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死要面子!” 才说完,胡妈妈笑着敲了敲门框,才说:“二郎和二娘子来请安啦。” 林老夫人道:“你看,往日上朝,你自个儿走的吧?现在有孙子来接你,美得你!” 谢丞相板了板脸,最终还是失败了,翘了翘胡子:“今晚回来用饭。” “知道啦。老胡,快叫孩子们进来吧。” 谢麟是来送老婆给祖母这里寄放的,这个误会有点大。来都来了,表面功夫,这两人还是很会做的。无论是谢麟还是程素素,行礼的时候都发自内心的认真。有个事情做来转移注意力,真是太好了。他们两个快要把天给聊死了。 林老夫人更开心了:“来来来,一起用膳。” 谢府的早餐因为实际执行的问题,是各吃各的,谢丞相这里,一张大圆桌,老夫妻两个,粥品糕饼小菜摆一桌子。再添两个年轻人,也足够吃的了。相当丰盛! 谢丞相在左,林老夫人在右,谢麟与程素素分坐二人下手。 程素素顺手给林老夫人将椅子拉开,林老夫人嗔着谢麟:“没眼色!要你娘子动手。” 谢麟低着个头,默默给谢丞相将椅子给拉开了。林老夫人乐得嘴巴几乎要合不住了,她心里有数儿,哪怕你是亲爹亲祖父,对儿孙不好,人家嘴上不敢讲,心里也是会有怨言的。比如说,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谢麟给谢丞相拉过椅子。 娶媳妇儿了,懂事了。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谢丞相也是`尔,十分和气地对程素素道:“新妇初嫁,难免有不合适的地方,有什么事,只管与你阿婆说。” 程素素放下筷子,才要回答,便听谢麟闷闷地说:“食不语。” 三人一齐看着他,他却将头给别到了左边,连坐在他对面位置的程素素,都只能看到他半张脸。 “噗,”程素素笑了一声,抿上嘴发出含糊的声音,“嗯嗯嗯,好的。” 林老夫人笑得手抖,索性放下筷子痛快笑了一场:“促狭!两个都促狭!”极少看到孙子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稚气,林老夫人十分怀念。哪怕是唱反调,肯公开了唱,也比闷在心里强。 林老夫人很乐观。 谢丞相捏着筷子,呆着个脸,终于:“哼!” 虽然祖孙唱了一段对台戏,看起来都有些生气的样子,这一餐饭四人吃得都还算轻松。一时食毕,林老夫人还很关切地问程素素:“吃饱了没有?长辈面前不要拘束嘛!你在长身体的时候。” 谢麟嘴角一抽,这个“不要拘束嘛”台词口气都好熟悉! 程素素笑眯眯的:“是。” 林老夫人携了她的手,一道送这祖孙俩去上朝,还感叹:“一家人呐,还是这样的好。这老东西,终于明白过来啦。”口气十分亲昵,果然像她说的那样,要将孙媳妇当亲孙女儿似的带着。 ―――――――――――――――――――――――――――――――― 祖孙俩才出门没多久,各房都到聚到林老夫人这里来了。林老夫人儿孙满堂,自是开怀,笑道:“很好很好,去上学吧!” 谢麟的喜事已经办完了,堂弟们必须得读书了!忽拉拉便走了一大片人,余下的便全是女眷了。 抢先说话的却是郦氏:“哎呀呀,我还道年轻人晨起不来,没想到侄媳妇早就来了。阿家,明天我们也来一起热闹热闹,好不好?” 林老夫人笑道:“行啊!我就喜欢热闹!”全看不出来她如今对二房是没有那么亲近了。 谢三娘便接口说:“那我也来!” “好,都来!” 谢三娘是特意留下来帮衬的,她曾悄悄地对母亲说:“我才不信二房那里能忍得住!人一旦贪心起了,什么蠢狠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打一顿,顶多老实一阵儿。”此言甚合方氏之心,也留意了起来。 郦氏要过来,方氏便也要来了:“你凑什么热闹?过两天就回你婆家去!阿家,也让我凑个热闹吧?” 米氏也说:“二嫂、三嫂都来了,可不能晾了我呀!咱们妯娌好些年头没一块儿吃早饭了吧?” 郦氏笑道:“是呢,”一指程素素,“这回可托了她的福了。” 林老夫人不知道是看明白还是没看明白,都答允了下来:“那你们都要早起了。” 米氏道:“孩子们都长大了,可不用被这群小东西给拘着了。哎哟,当年呐,我不走,他们不哭,我离开一步,就哭天抹泪儿,真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说得她两个女儿都不好意思了起来,你推我,我推你,“阿姐,是你吧?”、“胡说,我看到的,是你!” 又是一阵笑。 说笑一阵儿,便到了禀事的时间。林老夫人道:“好啦,她们几个也去读书。你们娘儿几个,各忙各的去吧。三娘既然回来要多住两天,就也留下,与你二嫂说说话。” 被点到名的留下了,余人很有眼色地离开了。程素素留心看了看郦氏,她走得并不坚决,行动间又带着点情绪。在郦氏身边的,是谢鹤的妻子钟氏,自始至终,钟氏都是一言不发的。 有意思了。 程素素的判断,也与谢三娘是一样的。她对郦氏的了解没有谢三娘深,却明白一点,郦氏并没有到了山穷水尽不得不服气的时候。自己初来乍到,小心,总是没有坏处的。 林老夫人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让谢三娘与程素素在一边坐着,自己理起事来。谢三娘小声对程素素道:“阿婆很久不理细务了,这是做给你看的呢。”程素素小声道:“那可辛苦老人家了。”谢三娘道:“阿婆办事,比我阿娘她们都利落。” 林老夫人吩咐事情,却是不紧不慢的。 底下报着:“长房添了人口若干,份例增若干……二房大郎病了,延医花费若干……” 她平静地听着,听完了,先自己不发话,却是胡妈妈代她说:“账目留下,领了对牌去。” 都是很细的账目,核对的也有准的,也有开了花账的。林老夫人一一指出,程素素也是大开眼界――她家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林老夫人给予的处罚也不是驱逐,而是夺了肥差,换个辛苦的位置。 这一天,是很平常的一天,没有大事发生,也不是节日,所以人际的交往是没有的。即便是相府,日常的家务不过是柴米油盐。半个早上,柴米油盐的事儿就吩咐完了。 然后福伯就送了个书包来:“二郎去宫里前吩咐送来给娘子的。” 在谢三娘古怪的目光中,程素素硬着头皮打开了谢麟给布置了功课。在祖孙俩更古怪的目光中,开始写作业。心中骂了无数回的谢先生。 到得午饭时,各房都来陪林老夫人用饭。这位置也很有讲究,林老夫人直接点了程素素坐到原本该是郦氏坐的位置人,余人依次下移。郦氏笑道:“哎呀,以往这里用饭,总是缺了大嫂那一房,如今可齐啦。” 米氏与方氏对望一眼,心道,反常即妖! 愈发警惕了起来。 到晚饭后,程素素从林老夫人那里回到长房的院子,米氏与方氏连袂而来。 正遇到谢麟踌躇着要怎么摘掉“谢先生”的头衔,一见这二位,谢麟微愕:“三婶四婶?” 米氏道:“进去说!” 谢麟眉头微动:“请。” 将二位请到了程素素的房里,摆了茶,米氏简明扼要说了郦氏今天的表现:“我看她就是憋着坏!” 谢麟道:“或许真的有感触,变了呢?” 方氏笑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儿子废了都没能让她老实,打二伯一顿,就能让她偃旗息鼓了?反正呀,你们长房,篱笆要扎得牢些。” 米氏道:“不错。二娘,不要轻信。你带来的陪房们,也不可以轻信。” 这等好意,程素素也是心领了。 二位说完了要说的话,米氏道:“今天就说这些吧,有别的事儿,想到了再告诉你们。日子还长着呢。” 谢麟与程素素将二人送得老远才折了回来。 回来后,谢麟好像憋着股劲儿地说:“有委屈了,不用忍。” “放心,怎么能委屈到我呢?”程素素大包大揽的。这个,不给他添麻烦,应该是比较让他满意的吧? 谢麟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又觉得这个动作太像“谢先生”了,手便悬在了程素素的脑袋上面。偏程素素觉得话也说完了,不好再耽误他的时间,道一声晚安,转身走了。 谢麟维持着九阴白骨爪的造型,很久,很久。 ―――――――――――――――――――――――――――――――― 自方氏、米氏特意跑来提醒之后,郦氏反而没有了动作,安静得谢三娘向婆家说好的日期都到了,不得不辞别娘家。 面对这样的郦氏,方氏等人再提醒程素素要当心二房的话,自己都觉得说多了没意思了。也不小心怀疑起来:难道是真的转了性了? 如是过了一个月,郦氏还是一个和气的二婶。偶尔漏出一丝违和,也可以认为是长久对立之后想和好的不自在。 直到这一日,叶宁长子做生日,谢麟与程素素去叶府吃酒。 郦氏笑中带忧地来到了林老夫人的房里。 林老夫人轻舒一口气:“说吧,你的脸上藏不住事儿。” 郦氏犹豫地道:“按说,我们隔了房,不好多插口,可是……阿家,二郎两口子,要什么时候圆房呢?” 林老夫人道:“急什么?” 郦氏忧虑地道:“长房子息单薄了些,您看这几房,哪家不是子孙满堂呢?二郎……唉……等到他媳妇长大,能圆房,再生孩子,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今年都多大了?这……好好的做了官儿的人,成了亲,还要过得像个和尚……” 林老夫人不动声色地问:“那你的意思呢?” 郦氏忙说:“有您看着,我哪有什么意思呢?不过,要是阿鹤、阿虎几个遇到这样的事儿……我倒有心叫他们收个屋里人的。您想,纵不说开枝散叶,总比他们在外面,咳咳,强吧?做了官儿的人,应酬也多。不让他们开了眼,可别叫不三不四的东西轻易给勾了魂儿。阿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大家都放心,可也不能因为他好,就要他像个牌坊似的活着不是?总是个大活人呐,人有七情六欲的。堵不如疏。” 林老夫人道:“唔?你看哪个合适呢?” “这个得他娘子来说了算呀,收了房,也是伺候他们两个不是?即便长辈,也不好插这个手呀。我冷眼看着二娘,是个贤惠人,能明白这个道理。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思罢了,一切听阿家的。” 78、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但是时候不对。 林老夫人对郦氏的建议是这样的一个评价。 “子息单薄”这才是戳中林老夫人要害的一句话。 谢麟与程素素的年龄差,打一开始,就是个明摆着的问题。年龄差得大,娶进门来又没圆房,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 关心谢麟的人,都会忧虑这个问题。林老夫人也不例外的。 好在,在谢家这样的人家,这个问题是很好解决的。哪家也没规定一定要女主人亲自去生孩子。婢妾生的,也是孩子。庶子也是子。何况谢家上下还比较守礼法,妾也翻不出花样来,几代了,老老实实生孩子,老老实实伺候男女主人。很好的缓解了女主人们的生育压力。 过继,则是万不得己的办法,无数家庭因此对簿公堂,这法子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所以,还是要谢麟亲生的儿子好! 然而,林老夫人毕竟不是只盯着一件事情,不顾其余的人。类似郦氏的想法,若过个三年五载的,长房还没有动静,她或许也会提出来。但是!不是现在!新婚(虽然还没圆房)才一个月,就想这个?没这个道理! 再者,这是郦氏提出来的,林老夫人就要多想一想。 才老实了一个月,你就来蹦q了,当别人都健忘呐?!二房对长房遗孤打压了这么多年,突然转了性了?这是要长房不得安宁吧? 林老夫人两颊上的肌肉垂了下来,不开心,很不开心!她上了年纪的人了,什么样的事没见过?郦氏这是要往长房插钉子吗?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条,近年来,林老夫人忧于丈夫与孙子的关系,凡有事,是两头糊。习惯了与谢麟有关的事情,都要与谢麟说上一说,多多少少对谢麟有点安抚作用。此事,林老夫人还没与谢麟讲过呢,怎会就此拍板定案? 郦氏见“大嫂不在了,我们几个做婶子的,只好多想一想了。” 林老夫人目光如电,刺到了郦氏身上,狠扎一下,又隐了过去:“知道了。” 郦氏不再多言,微笑着又说起了谢鹤纳的妾新近有孕,谢家要添第四代了云云。林老夫人半闭着眼睛,听她东拉西扯了一阵儿,频频点头,胡妈妈凑上来,对郦氏摆了摆手,轻声道:“老夫人啦。” 郦氏要说的都说完了,笑吟吟地搭把手,将林老夫人扶到内室,才得意地离开了。 她一走,林老夫人的眼睛就睁开了,哪里有乏的样子?胡妈妈捧茶来,放到床边小几上,林老夫人倚着床头,半晌,方道:“我以为他们在改了。” 胡妈妈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当然是盼着他们都好啦。” 林老夫人道:“我在一日,也想他们好一日,等我两眼一闭,他们怎么样我也管不着了。可万没想到,我还活着,他们就要再生事端!教训都还不够吗?!” 胡妈妈低声道:“要不,敲打一下?”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敲打?打死了她还差不多!” 胡妈妈突然笑了,林老夫人道:“你笑什么?” “您看长房那两个,哪个不是千伶百俐的?真觉得这是个事儿,他们就想不出个办法来?” 林老夫人也笑了,带了几分无奈的味道:“是啊。偏偏有人就好自作聪明。” 胡妈妈小心地道:“那……” “有话就说。” “您看,要不要对二郎说一句?二娘子毕竟新嫁娘,年纪又小,再聪明,从别处听到这风声,也难保不多想吧?”胡妈妈从常见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瞒着她,好叫小两口生心芥蒂吗?只是说出来,长房二房又要再添一笔账了。” 林老夫人道:“看看看看,有的东西,就是不肯老实,要自己找事儿。” “那――” “说给二郎吧,好叫他有个数儿,他的娘子,他自己说去。” “哎。”胡妈妈目的达到,又惜言如金了。 林老夫人又不平起来,恨恨地骂道:“真真难救作死的鬼!老二真是个蠢东西!祠堂也跪了,家法也挨了,还是不能辖制一个妇人!这要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办?护着他就是欺负阿麟两口子了,两个孩子又做过什么错事? 没点眼色的东西!眼里就没有这个家!只有他那一房几口人!对自家人,还没有对生人客气!混账东西!我要只生了老大就好了。” 胡妈妈越发不说话了,林老夫人的意思很明白了,她想保全所有的人,如果必须二选一,必选长房。然而,做这个决定,林老夫人是痛苦的。这代表着她已经承认,老夫妻两个无法使用常规手段让二房老实了。要亲手处置了亲儿子,他们也是下不去这个手的,只好交给孙子去反击。 内心里,林老夫人是希望谢麟能够压制得二房很乖,乖得像谢渊在世时一样。如果不能,林老夫人放弃得比谢丞相更早,也更坚决。 ―――――――――――――――――――――――――――――――― 谢麟与程素素自叶府归来,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去叶府,谢麟是发自内心的开怀。程素素对叶府也颇有好感,叶宁是见过的,十分和气,叶宁的夫人苏氏也是一位温婉的妇人,叶家儿女与谢家又有些不同,却是斯文气更重一些。叶府的生活,比谢府反而更雅致、更随意一点。 回来先向林老夫人问好。 林老夫人道:“可还尽兴?” 谢麟笑道:“您看我们这样子。” 这孙子最近笑得也多了,林老夫人也高兴,很关切地对程素素道:“这一天闹的,累不累?” 程素素笑道:“看到您,就不累啦。” “这嘴甜的!”林老夫人笑着指她,“快给她拿碟子糖来吃。” 三人说笑一阵儿,林老夫人才说:“二郎,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程素素起身道:“那我先回去啦,糖我可要带着走的。这儿的好吃。” 林老夫人含笑应允。 程素素示意小青拿上了糖,对谢麟挤挤眼睛,笑眯眯的走掉了。 “是个好孩子。”林老夫人很诚恳地对谢麟说。 谢麟微微点头。 林老夫人踌躇了一下,道:“顶好还是不要受委屈。” “有阿婆,谁能让她委屈了?” “呸!又把我往前拱着给你顶事儿呢,”林老夫人轻啐一口,“有件事,我能护得一时,可护不得一世。” “什么事让阿婆这么为难呢?不妨说出来,我来想办法?” 林老夫人面带愁容,虽已决定了要告诉孙子,心里实不想自己的子孙自相攻讦。然而像胡妈妈说的,瞒下来,就是助郦氏胡作非为了,两相权衡,林老夫人告知了谢麟。 谢麟笑道:“您愁什么呢?这么多年,不是都过来了吗?素素那里,我去说就好啦。随旁人说什么,咱们不理睬,不就行了吗?” 这么懂事,林老夫人更纠结了:“我怕她还有后手!你那娘子,我先前就说,年纪是小了点儿。她再聪明呀,心境上头的历练还是不够的,可不能马虎了。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可要用得巧了,也会有麻烦的,不可掉以轻心。” “是。”谢麟笑着答应了,肺都快要气炸了! 这要怎么跟老婆说?!我二婶又发坏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孩子的事儿,咱们来聊一聊,说个一、二、三的解决方案。 这不又成谈判了吗?连先生教学生的亲近关系都没了好不好? 谢麟一直认为,将事情对妻子讲得明白,剖析个清楚,才是对妻子最大的回护。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常常在想,要是母亲当年理智一些,看透这一切,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然后他就娶到了一个十分理智的妻子,年纪小,却冷静得令人有点害怕。 娶了这么个媳妇儿,闻一知十,一点就透,还部析个鬼啊!在这个方面,她能很好的保护自己。倒是可以放心的有一些普通夫妻之间的,呃,交流。虽然他现在没找到十分自然的交流途径…… 偏偏有人在这时候给他找麻烦! 真是活吃了郦氏的心都有了! ―――――――――――――――――――――――――――――――― 程素素回房之后,卢氏等张罗着热水,给她沐浴更衣。程素素泡在热水来,舒服得大声叹气。卢氏拿瓷碟子端了块香胰子过来,无奈地道:“心真大呀。” 程素素仰头看她:“怎么了?” “老夫人,是不是特意留姑爷来说什么话,要避开姐儿的?” 程素素道:“避开了好,就不用我操心啦。” 卢氏有点着急:“是不是在说姐儿呀?” 小青拿了丝瓜瓤泡在浴桶里,一面卷袖一面说:“阿娘,要改称呼的。是吧?娘子?” 程素素笑了。 卢氏道:“我总觉得,是跟咱们……娘子有干系。” 程素素道:“咱们近来,没做错什么吧?你们与这家里的人,交什么朋友的吗?” 母女俩都摇头:“哪有?从三夫人、四夫人来提醒,我们就很小心了,只与长房旧仆混得熟些,再就是与三房、四房和上房的人点个头。二房自己也不找我们。” 程素素道:“等谢先生回来吧。” 时间掐得刚刚好,程素素这里收拾好了,谢麟也回来了。 程素素带着一身沐浴的香气,跳到谢麟面前:“回来了?谢先生?怎么了?” 脸色并不好看。 谢麟道:“跟我来。” “你一身酒气,不沐浴更衣吗?晚上还要到上房一块儿用饭呢。” “跟我来。” 程素素对福伯道:“官人的热水,先等等更抬来。” 福伯慢悠悠地答应了。 如今进东厢,程素素就没什么奇怪的联想了,进来之后自己找个位子坐了,看谢麟踱步。 谢麟踱了一圈,停了下来,站在桌子前一拍:“我想动手了。” “哎?对谁呀?二房?他们最近没什么动静吧?” 谢麟道:“手都快要伸到咱们这儿来了,还没动静呐?!” 程素素眼睛瞪得溜圆:“她要给你送美人吗?” 谢麟脚下一个踉跄:“她对你说了?” “我猜的。”代入一个这个情境,郦氏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有限了。家务?现在是林老夫人在统畴,都没有让程素素动手。根本没有郦氏插手的余地。 那还能是什么? 谢麟郑重地道:“如果她胡说八道了什么,你一定不要听!” 程素素道:“好啊。” 谢麟再三强调:“有什么事,我会自己对你讲的。要是外人有什么传言,也都不要信。”说完,又泪流满面了,这话说出来,好像是个大骗子啊! 果然,程素素口气有点怪怪地说:“你这口气,像是要瞒我什么事一样。” 谢麟扶着脑袋,也找了张椅子坐下:“太子越来越好了,待太子痊愈,我会建言在东宫设宴,召集同僚们携眷一聚。到时候,咱们可趁机去别院,见过世叔们,给郦树芳来个惊喜!” “带上我?” “对。” “去别院?” “又不是没去过!”这是表明自己态度的……我日!谢麟又想咬人了,对已经谈明白的“合作伙伴”而言,这只是履行条款啊! 程素素笑了:“行。” 这爽快劲儿,一点羞涩感动都没有。谢麟深觉得自己挖了一个大坑,把自己给填了进去。现在使劲儿扒拉着想往上爬出来,只扒拉下一堆土来埋自己。 程素素没他考虑得那么深,谢麟这么诚恳的合作态度,她已经很满意了。总比当她什么什么都不行,认为将她关内宅里就安心了强。她还在想,如果郦氏当着自己的面儿说这个问题,要怎么刺回去呢。 如果是私下里,就更有趣啦,她绝不忌惮让郦氏见识一下什么是“国骂”。 ―――――――――――――――――――――――――――――――― 程素素等啊等,等了足了半个月,郦氏却一直安安静静的,扮演着一个和气的叔母。这下连方氏、米氏都觉得惊讶了:“她安静,倒不少见,这么和气,可不大对呀。” 程素素依旧耐心的等待,反正,现在她很闲。每天到上房去陪林老夫人说话,看林老夫人做事,林老夫人有接受了邀请,决定出席的活动,她便跟着过去。感受着谢府的社交,谢府的亲朋、谢丞相的得意门生等等,这一个圈子的行事方式。 五月里,程素素正经十四岁的生日,林老夫人表示:“这是二娘到咱们家做的头一个生日,可不能马虎了,我要亲自操持。” 有林老夫人如此明白的回护态度,程素素迅速地被人们所熟悉,这个生日,她收到的礼物,用谢麟的话来说:“也就比阿婆自己做生日时略差一些了,旁人都比不上你。” 程素素却明白,这些都是看林老夫人的面子,还有一部分是谢麟的面子。骄傲?真是骄傲不起来,若是因此而沾沾自喜,那就是自己拎不清斤两了。 到得生日当天,谢府后堂宾客众多,仔细一看,却是年轻者居多。年长的几人,却有赵氏等娘家亲戚,米氏、方氏也力邀了自己娘家的平辈人来。程素素留意了一下,如当初看到过的转运使周权、京兆尹崔哲、国子司业徐博三人的妻子,也都来了。 这令程素素对此三人与谢麟的关系,又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前两位称得上位高权重,后一位极清贵,他们的妻子是长了程素素一辈的。 程素素在林老夫人的示意下,与宾客周旋,并不露怯。两个月来的感染,不能让程素素完全变得像一直生长在相府里一样,却也使她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变得更从容了。举重若轻,外露的锐气收敛到了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程度。 林老夫人颇为满意,对赵氏道:“这小一辈儿里,我就最喜欢她了。” 赵氏依旧是一种并不多言的形象,见女儿受到婆家重视,也是十分开心。对林老夫人致谢:“她有这个样子,都是您教导的好。” 林老夫人往程素素那里看了一眼,道:“要看悟性的。她用心。”可不是,程素素正在与崔哲的夫人说话,不但知道崔哲是京兆尹,还能略数出崔哲比较得意的政绩,说出崔哲与程犀合作剿教匪的事情。 还对徐博的妻子辜氏说:“原来是您!我在芳臣案上看到一本释论语的书,还说,谁这么厉害,能为论语做注?芳臣便说,是国子司业徐先生的岳父大人。” 说得辜氏惊讶里微带着丝得意,与她的关系大大的拉近了。 待宴散后,程素素不但亲自将这些重要的客人送了出去,连过来的年轻人,又或官职低微,而想趁相府热闹之人的家眷,也一一送出。到得最后,还亲手扶了一把一位走路不稳的妇人,面上不见一丝不耐。 这份耐性!林老夫人十分喜欢。 赵氏与李绾是最后走的,意思也是想多说几句话,林老夫人索性让儿媳妇们各回各家,给程素素说话的空间。 赵氏现在说的,都是叮咛:“用心过下去。”李绾则是说:“不可懈怠。” 程素素一一答应了。 回来禀了林老夫人,便被打发回自己房里歇着了:“这一摊子事儿,且不用你收拾,歇着吧。以后有你忙的。” 程素素得令,带着小青回房。不料在门口遇着采莲,采莲一脸的焦急:“娘子,二夫人来了!卢妈妈有些应付不来她。” “福伯呢?” “福伯倒是硬气,然而无用,她就是要见您。” 程素素乐了:“我也想见她呐!” ―――――――――――――――――――――――――――――――― 却说,郦氏等了许久,不见林老夫人有动静,自己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说辞,那是完全没有毛病的。 人总是这样,当自己心里有了意见的时候,说话做事多少会露出些迹象来,然而他们自己却觉得自己已经很好的掩盖了自己的意图了。 谢麟的母亲死了,所以叔母代为关心一下子嗣问题,有什么不对?小夫妻的年龄差是明摆着的,说出来也不是无事生非吧?自己又没要往大房安插什么亲信,还请林老夫人做主,让侄媳妇自己挑人。 没毛病! 然而对方一直没动静,郦氏不免焦急了。她确实没想往长房安插人,也认为妾就是用来生孩子的。然而!一旦有了嫡庶,长房自然就会有缝隙。女人算什么?儿子才是关键! 身为女人,郦氏在这一点上却比许多人都冷静得多。 当然,如果因此而夫妻之间生疑,那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她不是不知道,也许谢家最后就要落到谢麟手里,谢麟与她的仇怨,可是大了去了。她如今倚仗的,是辈份。可等到谢丞相过世,再高的辈份,也要看谢麟的眼色吃饭,这事儿怎么能忍? 靠谢麟吃饭可以,可要跪着吃,那是不行的。她想软饭硬吃!她她娘家的势力,丈夫的辈份,总能保她二房平安,到时候长房的矛盾大了,就可以从中渔利了。 这一切,重要的一环就是要在新妇心里埋下一根刺。 想明白这些,郦氏就变得和气了起来,趁着程素素现在心情好,特意跑来,向程素素贴心地给予了建议。 “你还年轻,不知道这家里的习气,”郦氏说得有些叹气,“最是重规矩,最是重宗族……” 先打了下底子,说了谢丞相等人的态度,接着便说了现在的问题:“别看现在对你挺好,你要以为无论你如何,他们都会这样待你,可有吃苦的时候。长房子息单薄……” 然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要能圆房,就和二郎圆房。他要不……你得给他弄几个人,将他拦在家里,别叫外面不三不四的人弄了去。我那大嫂,就这一根独苗,自从她走后,阿麟连个帮扶的都没有。他堂兄弟们,毕竟不能与他感同身受呐!” 不得不说,郦氏对谢丞相的这部分看法,是对的。 然而程素素真不吃她这一套,程素素和谢麟,那是合作关系!为了长房的良性发展,如果两人没孩子,谢麟要孩子,程素素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的。至于郦氏的“好意”,那就…… “小贱人,手伸到我男人被窝里来了!你那脸皮,落在哪家当铺里了?”程素素趴在她的耳边说。 郦氏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程素素站直了身子,笑道:“多谢您提点,我会好好想想的。” 79、干得漂亮 “知道大哥大嫂心疼兄弟们,如今大哥不在了,大嫂还是当避瓜田李下之嫌的。” “我给官人纳了个房里的,他果然就少来找大嫂了呢。” “哎哟,大嫂身子不适?可别憋坏了。既然不爱见我,我就不进去,让大嫂看着我难受了。” …… …… …… 十多年前的往事突然涌上了心头,郦氏感到了一阵的寒意。郦氏很确定,这些话叶氏是对亲儿子都没法说出口的。叶氏太好强了,太追求完美了,也从来不善于将难题交给别人。只能吃这个闷亏,将自己憋死。 十多年来,她也暗自得意于自己的手段如此的不着痕迹。 这是压在郦氏心底的秘密,一直以来,她最不忿的便是大嫂叶氏。叶氏出身名门,她的出身也不差。然而两人前半生的际遇却是不可同日而语,叶氏得嫁谢渊,正室嫡出,样样出色。郦氏嫁的谢源,却是个母亲溺爱之下的平庸货色,甚至不如庶弟们机灵。 婆婆是很疼爱二房,疼爱之余,却不忘提醒,一定要尊敬大哥大嫂。 一步嫁错,步步都要被压一头。哪怕自己先生了长孙谢鹤,叶氏无所出,谢家上下还是敬服叶氏。过不两年,长房嫡子谢麟出世,从此之后,生了谢鹤所带来的一点优越感也被打击得荡然无存。那是一个不到二十岁就能连中三元的美男子,自幼的表现,仿佛不与凡人是同一个品种。 堂兄不如堂弟,这一对堂兄弟偏偏都姓谢! 从头到脚,样样不如人,身份前程,样样不如人,家业也是别人的,以后二房只好仰人鼻息。郦氏心中积满了毒汁,却又拿长房没有任何的办法。她只能忍着,伏低做小。叶氏呢?事事周全,有什么事儿郦氏做不到的,叶氏总要设法完成得很完美。 就在她以为要一生被人压一头,不见天日的时候,天可怜见,谢渊死了! 机会来了! 郦氏知道,凭谢源的本事,想要日后还能保持相府的生活水准,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设法弄到爵位、家产。谢渊居嫡居长,本领又高,实在没法与他抗衡。现在他死了,长房的顶梁柱塌了,正是二房翻身的好机会。 孤儿寡母,没了男人!这是上天的眷顾。 叶氏颇受府中上下之敬爱,郦氏心里又羡慕嫉妒恨了很久很久。对付这样的贤淑女子,郦氏已经模拟了无数回,终于使上了她认为最有效的办法。而失去了母亲看护的谢麟,就更容易下手了。 感谢大房伉俪情深,感谢叶氏只生了一个儿子!昔日嫉妒的东西,现在成了对郦氏最有利的东西! 真是风水轮流转呐!前半生顺遂又如何?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 风水,真的轮流转了,在飞扬跋扈了十余年后,她被年轻的侄媳妇说了“小贱人”。这手段与她当年对付叶氏,如出一辙,用词更恶毒,语意更直白。 “小贱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么骂过她!读书人家的闺女!怎么能说出这么粗俗的话来?!怎么能反应得这么迅捷而猛烈?! 郦氏的尖叫险些冲破喉咙,又不知道要叫什么好了。叶氏昔年的感受,她算是明白了,这样恶毒的言辞,确实是能将斯文人气死的。尤其是来自晚辈的言语攻击! 郦氏气得一阵头晕,眼睛发花,颤抖着手,扶着桌子,用得着指节都泛白了。 “夫人!”这是她侍女的惊呼。 郦氏是带着丫环来的,丫环的身手比程素素慢了好几拍。不等丫环伸手,程素素已经搀起了她来,附耳道:“想装晕留下来自荐枕席呐?你这样的货色也配?” 郦氏想挥手,赏这个不懂尊敬长辈的小贱人一巴掌,却看到程素素笑吟吟的脸。笑意与眼中的恶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小贱人一定会还手的!郦氏从程素素的脸上明确无误地读到了这个信号。――程素素“搀”她的手劲儿捏得她半边身子都疼得发麻,这个泼货是吃什么长大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在长房,若是这个泼妇拼着挨家法,也要将自己打上一顿…… 郦氏想,自己是没有泼妇这般狠心的,恨恨地道:“呸!” 程素素一脸老实人受欺负了之后的解释模样:“知道您急着让官人纳小的,可也得有合适的呀。您说的,我都会认真想的。眼下是真的不能立时如您的愿的。今天有劳您了,我送您回去吧?” 郦氏再忍不住了,用力推开了程素素:“小猫,我们走!”她的心腹丫环,名字就叫小猫。 走? 程素素一脸的愕然,顺着她的力道往后一倒,顺势被卢氏与小青张开手接到了。卢氏可是纯正的劳动妇女,因在读书人家伺候,才压着嗓门儿。今日一见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受欺负,这怎么能忍? “读书人家当婶子的,怎么跑到侄儿房里打人呐?!欺负这长房没父母呀!天啊天啊!”卢氏这一嗓子,将原本在外面徘徊不敢走近的福伯给召了来! 福伯对二房的恶感向不流露于面,客客气气地道:“二夫人,请回吧。” 郦氏一刻也不想在这个混账地方呆!恨恨地张口便要骂,冷不防遇上了程素素一双眸子,登时将要骂的话都咽了下去――她不敢了。虎口张开,用力掐着小猫的胳膊,郦氏愤愤地离开了。 她能熬死叶氏,就不信会栽在这小东西手上! ―――――――――――――――――――――――――――――――― 郦氏走了,福伯却急得不行! 长房心里,二房每个人都是包藏祸心的。“请”走了郦氏,一看程素素还倒在小青怀里,福伯就担心郦氏将程素素给打坏了!急急道:“快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程素素低声道:“我没事的,长辈教训晚辈,应该的。再找大夫,岂不是陷婶子于不义了?三娘,别再骂了,传出去了不好听。叫外人听到了,不会单指二房,是要说这府里没规矩的。” 卢氏果然闭了口。 福伯心道,这是多么懂事啊!同仇敌忾之心大炽,马上说:“即便如此,也要告知老夫人的。”可不能让二房那位恶人先告状! 程素素犹豫地道:“这……不好吧?我把二婶给气着了……” 福伯心道,气得好呀! 可怜福伯,原在谢渊在世的时候也是处事明断的大管事,近年来沦为在相府里为小主人看院子。对二房记恨之心,实不比当事人少。 卢氏也在一边撺掇着:“娘子,这样的大事儿,娘子年纪小,也不能自己做主的不是?请教请教老夫人,该怎么处置。您知道怎么挑人吗?不知道吧?咱们老娘家可没有这纳小的事儿呀。您也没见过,也没处学呀。”这会儿她的声音又低下来了,柔声细语的。 程素素道:“那好吧。我也没那么好欺负的,你们别担心啦。” 她说的是实话,然而一提到二房,平素也很精明稳重的福伯却有些激动:“容老奴倚老卖老了,娘子,咱们现在还要及时告知二郎。二郎还在相公书房呢,万一老夫人生气要斥责,恐怕二郎也逃不了这一顿的,得让他先知道了,心里有个数儿呀。” 程素素连连点头:“好好。唉,又给谢先生惹麻烦了。” 福伯听了,不由一笑:“娘子,速去上房。” 小青将程素素扶起,一不小心,程素素头上的钗子还掉了一根――她今日妆束颇盛,然而本人型号还没膨胀,脑袋上顶的东西略多,方才一番动作,插得不太紧的一根钗子就掉了下来了。 程素素道:“哎呀,我得收拾一下再去。” 福伯心中叹气,自己昔年好好的大管事,开始给婆娘斗法支起招来了:“就这样就好,哪有请罪反而盛妆的呢?” 程素素在福伯的建议下,当即动身,去了上房。 上房里,林老夫人还没歇下,才除了外面穿的礼服,一面摘簪子一面笑道:“二郎这娘子,很像样子了。” 胡妈妈笑道:“是您教导有方。” 主仆二人正说着开心的话,“教导有方”来请罪了。 二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林老夫人道:“快叫进来呀。” 程素素一脸的纠结,进来便先向林老夫人跪下了:“阿婆,我把婶婶气着了。” 林老夫人一怔:“什么?怎么了?这么会儿功夫,能有什么事儿?” 程素素道:“就在刚才,二婶来找我,说,我该给官人纳个妾什么的。这事儿,官人与我说过,官人说,他现在还不急这个。我就对二婶说,谢二婶提点,可是眼下不合适,先不能如她所愿,不过我会想的!二婶好像就生气了。” 卢氏紧跟着就发挥了:“老夫人,您对娘子好,咱们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可是,您对她好,还有人要打她呢。” 程素素忙说:“三娘!阿婆,许是我没对二婶说,官人眼下也没这个打算。这才让二婶误会的。我也是不想什么事都推着官人出来顶着,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林老夫人没有被模糊重点,而是问卢氏:“打人是怎么回事儿?” 卢氏原原本本地将程素素拒绝之后,郦氏脸色就不好看,程素素搀她说好话,她反而将人推倒,一一道明。 林老夫才开心了一天,就被扰了兴,脸色不好看了起来。这十多年来,郦氏可没有原先那么乖巧,新妇进门不久就急不可待地来撺掇着纳妾的事儿,可见是没有什么耐心的。老羞成怒之下,推了侄媳妇一下,这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林老夫人越想越是这个理儿了。 “你起来!她这个臭毛病,也该治治了!” 卢氏麻利地将程素素扶了起来,程素素膝盖软了一下,软软地靠着卢氏,对林老夫人道:“毕竟气着了二婶,二婶是长辈,再……我也该赔个礼、领个罪过的。可又怕过去了,二婶看到我更生气了。以前娘家人口少,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所以向阿婆讨个主意。” 林老夫人道:“用不着!她的手伸得太长了。你房里的事,只管与阿麟商议就好。” 程素素道:“哎、哎。” “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你也不要担忧,谁个说你的不是,让她找我。” “是。” “回去吧,这,怎么头发也乱了?快去收拾收拾,阿麟那儿与你阿翁说完话,就要回去了呢。” “哎。” 程素素顺势离开,迈过门槛儿,还回头张望了一下,林老夫人对她摆手,她才接着走了。 ―――――――――――――――――――――――――――――――― 回房之后,谢麟已经到了,福伯早将事情告诉了他,这个时候谢麟的脸色十分难看。 程素素再机灵,对上这些积年的内宅妇人,恐怕也难施展。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经验积累的问题。有些贱人,就是能让你施展不开手脚,再用犯贱的经验打败你! “谢先生,怎么啦?”程素素表情还算平静。 谢麟问道:“那个人对你动手了?” 程素素看看福伯,又看看谢麟,小声说:“我也没吃亏呀。” “嗯?” “她说那个话,我心里也不是很高兴嘛,就……掐了她一下。” “干得漂亮!”谢麟鼓掌。 程素素小声道:“我还有事要问你,进来说吧。” 谢麟对福伯一点头,福伯去示意人关好大门,到东厢谢麟门前守着。 过不多久,忽然听到谢麟捶桌大骂:“这个贱人!” 福伯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下,里面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了。 过不多久,又是一顿暴捶桌面的声音。福伯担心地:“二郎?” “我没事!”谢麟的声音饱含着怒火。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程素素露出半个脑袋来:“放心,有我呢,事儿已经挑明啦。说了,我不吃亏的。咱们都不会再吃亏了。” 接着“嗖”一下,人就被拎开了,谢麟露出半张脸来:“福伯,不用担心。上房问今天的事情,就照实说。” “是。”福伯答应着,心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二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喜怒外露了。 就在方才,一关门,程素素就问谢麟:“你知道当年二婶对阿家都说过什么吗?” 谢麟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年谢渊死后,每逢郦氏来“开解”大嫂,叶氏都要更低沉一些。当时以为是叶氏思念谢渊,郦氏开解无效,他自己便去劝说叶氏,叶氏每次都是有口难口的模样。一次两次,谢麟当年就很聪明地觉出了不对,然而叶氏总是不讲原因。 谢麟只能推断,叶氏情况变糟,与郦氏有关系,也是没有证据。直到他自己遭了毒手,才最终断定,郦氏一定对叶氏也做了什么。只可惜,他问遍了当年伺候叶氏的人,也没能问出什么来。连叶府那里,也都不知道。只有谢府有些冲克的流言流传了一阵,被老夫人压下去了。 他只知道,程素素不会这么随便发问:“怎么?她说了?”这个她说的是郦氏。 “我猜的。原本只有五分,今天看那一位的样子,倒有八、九分了。” 谢麟有些焦急地道:“快说!” 程素素也不卖关子:“大概,就是拣最恶心的,私阴的话说。能让一个寡妇,连对亲生儿子都不说的,还能有什么呢?有你,阿家心里总有些牵挂,何至于这样早就走了?多半是与你无关又难以启齿的。” 点到即止,以谢麟的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郦氏当年说了哪方面的内容了,便有了捶桌骂“贱人”。 程素素道:“哦,那我没说错她。” “你说什么了?” “小贱人。”程素素面无表情地道。 谢麟一顿捶桌:“那她得气死。” “还没有,”程素素很平静地说,“要不要我去探望她一下?” “理她做甚?!搞郦树芳去!”郦树芳完了,才是对郦氏的沉重打击。 现在没有什么能令谢麟放缓对付郦树芳的步伐了。当年郦树芳选择维护女儿和外孙,现在哪怕他说要舍弃一个女儿,来维护郦家的利益与谢麟使有,谢麟也不会信他。 即便谢麟想,程素素也要抗议,催促他在离京之前,至少捅郦树芳一刀,让郦树芳没有功夫为难谢麟。 不过…… “你都准备好了吗?” 谢麟也有些踌躇,搞翻一个吏部尚书?凭他一人之力,还是有大的困难的。当年大理寺翻船,是因为丞相角力,现在呢?郦树芳是谢府的姻亲,与谢相的利益上不知道有多少扯不开的纠葛。郦树芳倒了,谢相一脉是要元气大伤的。 哪怕顶上的是谢系的人马,在扳倒郦树芳的过程中,谢相一系也难保不被波及受损。 谢麟道:“不能令他立时就死,也要让他一时缓不过气来。他还有门生,有儿孙,一点一点的剪,总有剪光的一天。” “好。”程素素没再追问谢麟的计划,要说的时候,谢麟自然会讲。现在么…… “好了,来,这是你今天的功课……” ―――――――――――――――――――――――――――――――― 长房二人没事人一样,又开始了教学相长,二房那里却是乱了营。 谢源头一回动手打了老婆。 侄媳妇的生日,从头坐到尾算什么事?谢源吃了两杯酒就推说不舒服回房了。回来之后召了自家婢妾陪饮,不久便吃醉去睡了。妻子去做了什么,他全然不知。谢源在家睡了个昏天黑地,郦氏受了一肚子气回来,踩进门槛就闻到满屋子的酒气。 谢源鼾声如雷,睡得香极了。郦氏一口气没提上来,扑上去冲着谢源就是一顿胡掐乱拧!“你还有心情睡!”她委屈大了! 谢源睡梦中被人偷袭,四肢一阵翻腾,将郦氏打倒在地。郦氏傻眼了,谢源有种种毛病,平庸、胆小,有事推老婆上前。对老婆动手是还是没有过的,今天可算是开了戒了。 郦氏坐在地上捂着脸,眼睛哗哗地往下掉:“啊――” 一嗓子,将儿女、仆妇都召了来。谢鹤心情就没有好的时候,不过还是慰问了一下母亲:“阿娘,怎么了?” 郦氏张张口,跟个醉汉置气,他现在还在打鼾呢!更大的火气来自程素素,可是要怎么跟儿子讲?“大房那个小贱人说我小贱人,把手伸她男人……”呸呸呸!“说我自荐……”呸呸呸呸呸! 谢鹤见郦氏不说话,耐着性子说:“阿爹醉了,您就不要在这个时候与他计较了,等他醒了,就明白了,会和您好好说话的。”说完,示意自己的妻子与妹妹上去扶郦氏起来,让妹妹七娘“今天让阿娘到你那里住一晚吧。” 办完这些,谢鹤自觉该做的都做完了,一瘸一拐地回去休息了。 他的妻子一句话也不多说,只管看七娘怎么做,就跟着做。七娘倒贴心:“阿娘,到我那儿将就一晚吧。跟阿爹怄什么气呢?有这功夫,跟那边的计较计较算个账。” 在二房“那边的”就是指长房,只是长房二字戳心,便用了“那边的”来代替。 真是亲生的闺女啊!这一刀戳得十分之准,郦氏就是被“那边的”给气着的,这说话的内容,你拿刀顶着她的脊梁,她都未必能重复得顺溜了。郦氏反手把七娘背上捶了好几下:“养你们有什么用?” 七娘被打懵了:“我又怎么了?”懵着懵着就哭了。她嫂子更加不敢接话了。 好不容易,郦氏累得偃旗息鼓,梆子都敲到了二更。郦氏没去女儿那里住,她觉得儿女都不贴心极了!没用极了!将女儿、儿媳都赶走,对小猫说:“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咱们就回娘家去!” 80、娘家有人 满天星子,上朝的人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吃早饭了。谢麟与程素素是风雨无阻的蹭饭份子,早早过来,程素素还预备着先向谢丞相解释一下,还没开口,就被谢麟面无表情地提着领子提到一边。 谢丞相对孙媳妇的印象比对孙子好多了。昨天的事情,他已经听林老夫人说过了。程素素如果什么都不讲,谢丞相也是不满意的,如果夸大其辞的告状,谢丞相也不会满意。恰当的复述了事情,谢丞相认为,她的“度”拿捏得相当不错。 假装没看到谢麟的动作,谢丞相和颜悦色地道:“昨天的事情,我已经知道啦,不怪你。” 程素素反手救下自己的领子,也诚恳地说:“当时不觉得,这一夜深思,‘不能如您的愿’也是带着怨气故意说的了。是我说的话过份了。” 谢丞相大度地道:“已经很好啦!有些事,该痛快回绝就要痛快回绝,虚与委蛇、拖拖拉拉的,让她有了盼头,日日烦你,说出去,能听吗?”这也是他对郦氏不满的地方,婶子管新婚侄子纳妾的事儿,有病吧?传出去还以为谢家有病! 程素素很伶俐地表忠心:“我让房里人都别说出去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林老夫人满意极了:“好啦,吃饭啦,大清早的,不提闹心的事儿。” 程素素乖巧地扶她坐下,给她递了筷子,自己才坐好。一时,三房、四房号称也要一起来用早饭的人都到了,彼此叙了座儿。谢麟与程素素依旧是一左一右坐在两位老人家的身边。 见二房没来,谢丞相与林老夫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谢丞相沉默地举箸,众人跟着用餐。 粥才喝了半碗,就有门上的人来报:“二夫人出府了。” 众人愕然,程素素飞快地放下筷子坐端正。林老夫人问道:“去哪儿了?” “问了马房的,说是回娘家去了。” 谢丞相将筷子一掷:“不用理她!谁都不许去接她!” 林老夫人问道:“郦树芳那里?” 程素素心头一跳,忍不住看谢丞相。谢丞相慢条斯理擦嘴,洗手,然后双手往斜上一拱道:“本相只对圣上做交代。” 艾玛!程素素低下了头,掐着自己的大腿。真是要谢谢郦氏了!她要不这么闹,谢丞相对郦树芳还不至于这么不满,现在只求这位郦大人舐犊情深,一护到底,或许连自己动手都要免了。 正这么想着,二房七娘跑了过来:“阿翁、阿婆,我阿娘走了!” 林老夫人斥道:“哭什么?” 程素素急忙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七娘,来坐下慢慢说。” 谢七娘没将这笔账记到她头上,只哭着说:“昨天阿爹喝醉了……”话说到一半,谢源自己来了。谢七娘一见他,又不敢说话了。 谢丞相烦得要命:“又怎么了?夫人,这事交给你了,照我说的办。” 谢源一听,忙说:“阿爹、阿娘,这事儿可不能怪我!昨天侄媳妇做生日,我开心呐!多吃了几杯,回来睡着了。阿鹤他娘一回来又抓又挠,我睡着了还道是刺客,就把她推地上了,她就恼了!”说完,又瞪着女儿,“你说,是不是?她还打你来着。” 谢七娘毕竟是母女连心的,哭道:“就算这样,也不好天没亮就回外婆家呀。”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全串起来了――昨天,郦氏到长房去搅事没搅成,生气了,回来看丈夫醉死了,受了刺激挠了两把,谢源醉得不辨人鬼挨打就还手了…… 谢丞相抬脚就走,程素素推推谢麟:“吃差不多了就跟着阿翁去上朝呀。” 林老夫人对谢源道:“你,去请假,今天别去衙里了。”谢源上次外放给人参了回来之后,谢丞相就给这儿子安排了一个十分清闲的清水衙门蹲着,防他出事儿。请假,那是极其方便的,因为上班不上班,都是一个样儿――没有正事做。 谢源脸上发苦,这是要他去岳父家接妻子吗? 林老夫人道:“都回去吧,今天,谁都不许出府!” 谢七娘问道:“阿婆,那我阿娘呢?” “她想回娘家散散心,就多住几天冷静冷静,免得回来再吵架。到你的位子上坐下,用完早饭与你姐姐们一起去读书。” 围观了整个过程的三房、四房表示――很有趣。却十分明白这时候不要乱说话,以免乱了仇恨。 早餐过后,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娘儿们聚到一起。林老夫人问谢鹤的妻子龚氏:“昨天怎么回事?” 龚氏低声道:“昨天,伺候官人睡下,就听到正房那儿有哭声,过去时,阿家坐在地上。官人让七娘带阿家去她那里暂歇,有事今天再说。可今天一起来,我们去给阿家请安,就发现阿家没在七娘那里宿,是住在了书房,今天一早还就走了。” “她还年轻呐!做了祖母的人,还跑回娘家,她……”林老夫人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攻击性语言,“好了,她走了,咱们都能松口气了。阿鹤要问,你就说,我说的,今天你也放假,好好歇一天。” 龚氏道:“是。我还是伺候阿婆觉得自在。” 林老夫人一点头。 米氏却喃喃地道:“可这样也不是办法呀……郦家上门问罪怎么办?误伤也是伤,哪有打老婆的?” “我看他们有没有脸来!”林老夫人很生气。 ―――――――――――――――――――――――――――――――― 郦家并没有想到谢家来讨个什么说法。 娘家也不能无休无止地当她的召唤兽。 郦氏到娘家的时候,郦树芳已经上朝去了,她母亲甄氏到底心疼女儿,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们都欺负我!” 甄氏关注了起来:“怎么回事?坐下来好好说。”一面让人打水给郦氏洗脸。 郦氏终于见到了亲人,洗完脸,帕子提起来就要哭,然后就噎住了――她不是个讲道理的好人,却是大家闺秀,程素素的原话,她是真的学不出口! 甄氏催问,郦氏的嫂子们也催问。郦氏只好先说谢源喝醉了酒打她。甄氏一怔:“这个……为什么呢?就无故的?你不与我说明白了,我怎么为你要个说法?谢府的大门,是好进的吗?” 郦氏吞吞吐吐的:“他吃醉了、睡死了,我叫他,他就……” 郦氏的二嫂先抢话了:“那你就让他睡呀,与酒醉的人讲什么道理呢?你、你,阿家,这孙子都有的人,为了这个跑回娘家,不好吧?”这位是甄氏的娘家侄女,在婆家说话从来很爽快。 郦氏哭道:“你们都欺负我。” 这事儿没法儿为你出头啊! 甄氏道:“得啦,送个信到谢府,叫女婿来接了你回去。别再闹啦!” 就这样? 郦氏是肯定不依的,她最恨的还是长房,咬牙道:“还有长房……” 【你又来了!】二嫂就生气了:“你还惦记着呐?!” 当年的事,郦家也明白郦氏并没有那么清白,帮她,顺手推舟而已――成了,对郦家有利。可这十几年下来,谢麟越发茁壮成长,郦家什么也没得到。再让郦家给郦氏拉犁?郦家上下没有属牛的! 甄氏也不大开心了:“算啦,你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都不乐意。 “长房骂我!” 这就不太好了,二嫂皱眉:“骂你什么了?跑你门上骂的?” 娘家的态度郦氏也感受到了,她也不由发急:“我好心提点她,自己又不能圆房,还不赶紧给那个独苗找个房里的开枝散叶……” 二嫂很愤怒,嗖地站了起来:“阿家,这话能听吗?能传出去吗?还叫姑爷来接,谢家能答应?我看呐,谢家这会子,保不齐正想法子去程家接孙媳妇呢!谁家女儿新婚受这个气,才要跑回娘家呢。”不骂你才怪了! 甄氏道:“你也少说两句!去,派人把八郎叫来,送她回去。”八郎是郦氏的庶弟,现在京城做官,叫他是因为他就是京城辖县的县令,自己就是县衙最大的官儿,不用请假。 郦氏回来是告状找靠山的,不想在亲娘这里都没有得到支持。一想程素素骂她的话,登时气得发昏。甄氏心疼了一下:“快,先扶着去歇着,请个大夫来瞧瞧。” 见郦氏这般,二嫂也缩了缩头,匆忙去命人找了八弟和大夫。大夫开完了药,郦氏的八弟也来了。悄声问怎么了,郦氏回娘家带了小猫,小猫学话倒是不错,原原本本学了。 甄氏道:“那个小东西也是,先答应着就是了,事后不做,谁还会按着她的头不成?” 埋怨着,郦氏的八弟回来了。郦钊,庶出,在家里倒是一样的待遇。郦氏又年长他不少,看庶出的弟妹也是手足,打小在这方面倒是做得不错。郦钊心疼姐姐,也觉得甄氏说得有道理,拒绝的办法有千百种,直说“不能如你的意”,不是对长辈的态度! 忍着气,郦钊对甄氏道:“看姐姐这个样子,送回去了,不定被婆家当成什么了。还是先住一天吧。”甄氏心疼女儿,点点头:“好。” 郦钊索性不回衙里了,留在家里等郦氏醒了,好一通安慰。郦氏有苦说不出,只是哭。郦钊心疼得要命。等郦树芳从宫里回家来,听甄氏这般讲,说:“住什么住?我说今天谢相的脸色怎么不那么好看了呢!老八,现在就送她走!” 郦钊争不过父亲,只得含恨将姐姐扶上车,路上,实在觉得姐姐的样子太可疑了,照她说的,确实不是很占理,委屈也不算太大。可为什么姐姐倒像是被人欺辱得极惨?必有缘故。 说来,郦钊也是亲民官,不喜欢辖内有案子,不代表就不会遇到种种奇葩的案子了。 也许,姐姐是吃了闷亏! 郦钊自己也跳到车上,逼问郦氏:“究竟是什么样的委屈?爹娘兄弟都不能讲?阿姐,你要憋在心里,就要被憋一辈子啦。说出来,以后才能解脱。否则,就是要让欺辱你的人得意了,你想这样吗?” 再三将利害说明白,郦氏才含羞带愤,说:“她骂我是小贱人。” 有这一句,就够郦钊发怒的了:“你那丫环呢?” “她在我耳朵边儿上说的。别人没听着,呜呜呜呜……” 郦钊当即下令:“停车,回家去!”他要回家告诉父母,为姐姐出头。郦氏也隐隐生出期望来。姐弟俩才出走没多远,调头回了郦府,吞吞吐吐,将这一状告给了郦树芳。 郦树芳叹道:“别闹了,找再多借口,她也是要回婆家的。老八,你就陪她闹吗?快送她走!” 郦钊死活不肯:“阿爹,自己儿女的话都不肯信了吗?” 郦树芳指着女儿道:“这话听起来是你的口气啊!老大亲自送她回婆家,老八给我滚回去睡觉。”信她?这蠢东西有什么好信的?他妈的当年那事儿当我没看出来呐?惹完祸就跑娘家搬救兵!这臭毛病该治了!妈的!胆子大了敢再三把亲爹当枪使了! 郦家老大郦锋深以为然,当即领命动身。 郦氏前脚被她大哥亲自送出门,郦钊后脚就悄悄出府。 人皆有逆鳞,他姐姐受委屈了,他要去找程家好好说道说道。他想过了,想凭自己去谢府讨公道,又或者让父母去做,是很难的。他不怕受罚,只怕不能帮到姐姐。只有将程家一同拖去谢府,才有全面摊牌的机会,好押着那个不懂尊敬长辈的小畜牲磕头赔罪! 郦钊审过案子,知道这种手段之阴毒!然而,再阴毒的手段,只要撕破了脸,它就无效了。若非心疼姐姐,怕出差池,让郦氏留个遗书假装自杀,那是最方便的。除此之外,只有忍,暗中伺机报复。可郦钊真担心,他单纯的姐姐等不到那一天,就要被小畜牲给折磨死了。 拼着认了叔母管事不当,也要问小畜牲不敬长辈之罪!不信谢府能忍这样的孙媳。 ―――――――――――――――――――――――――――――――― 来得不巧,程玄在家。 若程玄不在,处置此事的就是程犀。程犀的手段,毕竟斯文。然而程玄在家,郦钊找上门来,便绕不过他。 好在程玄是个很乖的爹,乖巧地坐在上首,听长子与郦钊讨价还价。程犀很沉得住气,一句一句地问郦钊:“敢问,何时、何地、何人在场?前因如何?” 郦钊心道,这是还没告诉娘家?这不摆明了做错了事了吗?否则,新嫁娘遇到这种事不告诉娘家,可能吗?合理吗?他就要闹一闹程家,让程家找上谢府,到时候他好直面谢丞相,将这话问出来!想来谢丞相积年的老官,一点即明。 他就咬住了这一条。 程犀哪是会让步的人呢?哪怕知道妹妹不是吃亏的人,也不能先给自家妹子扣罪名。何况,他可是占理的,一振衣冠:“这么说,舍妹新嫁,便遇着令姐催着纳妾?府上的道理,真是有趣!府上对新妇,也是这样吗?” 程玄这回听明白,点点头:“不错,该问的,”然后就揪着郦钊,“走吧,咱们一块儿去谢府。” 程犀:…… 郦钊:…… 郦钊是想去相府,可不想被人这么揪着去啊!程犀说登门,也不是这样登门法的。可没人能拉得住程玄,程犀说:“阿爹,此事交给我处置,必叫阿爹满意的。”以往遇事,程犀总是这样说,有时候不用程犀讲,程玄都会丢给徒弟、儿子去办。 然而这一回,程犀猜错了,程玄居然很认真地说:“这事儿得我来。” 程犀怔住了。 也是万万没想到,程玄行走如风,提着郦钊像提团棉花一样,毫不吃力地到了谢府去敲门!程犀跟在后面哪里追得上,赶紧命人牵马,赶到谢府时,程玄已经被请了进去了。 ―――――――――――――――――――――――――――――――― 程素素正搁那儿道歉呢:“二婶,我年轻不懂事,说话不好听,您恕罪。见过舅舅,给舅舅请安。是我不懂事,说话难听了,气着二婶了。” 郦氏的大哥对她的印象不好不坏,见她先向妹妹道歉再跟自己说话,觉得这态度不错。看这犹带稚气的脸庞,确实不像会泼妇骂街的人,再看妹妹,他了解,确实是会争口舌的。当然,不好在此时下妹妹的脸,指出她诬陷晚辈。 郦锋点点头:“都是一家人,有事说开了就好。” 谢丞相对郦家的识相也很满意:“大郎用过饭了吗?” “家父说,不办好这差使,不许吃饭,终于可以回家讨口饭吃了。” 谢丞相道:“也罢,你父母必也担心儿女,快些回去告诉他们,好令他们安心吧。” “是。” 是完了还没转身,程玄提着郦钊,走得比谢府管事还快,就进来了!管事的认识这两个人,郦钊是多少年的亲戚,程玄……生了一张谁看了都不会忘掉的脸。相府管事什么样的眼力肚肠?一看就知道,妈的!郦家又搞事了! 郦锋听到动静一看,傻了:“这是怎么的?”他也认出了程玄。登时脸也黑了!老八这个王八蛋,不是该在家里的吗?他不信程玄有本事杀进郦府就为提他八弟过来!肯定老八跑人家闹事了!妈的!瞒都来不及的事,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嫌丢人不够啊? 后面,程犀追了过来。 难得的当堂对质,开始了。 郦钊被放了下来,不及开口,程犀扶着门喘着粗气问道:“能否让我们知悉原委?” 在谢丞相的心里,郦钊已经是死人了。谢丞相狠狠记上一笔,亲自起身来扶程家父子俩:“快坐下说话!” 程玄对老人还是很尊敬的,又乖巧地坐了下来。谢家以为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只是原委不好由谢丞相来说,乃是胡妈妈讲的。没有任何删减。胡妈妈也恼这二房,既然二房不要脸,她何必给二房留脸? 程犀认真听了,与郦钊在程家说的差别不大,除了一句“小贱人”,可要程犀相信自己妹子能说这三个字……不如相信堂上那个不开脸的大妈!妈的!一定是这个大妈栽赃的! 程犀有点埋怨妹妹,真是的,受欺负了也不讲!他的表情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情绪,程玄的表情也很严肃! 程素素一看这二位来了,乖巧翻倍,与谢麟过来见过父亲,又对程犀说:“我说错话,该道歉的……” 郦钊不干了:“那是说错话吗?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她说的我都知道了,小孩子赌气说了半句话,长辈还要计较成什么样?她已经道过歉了。”谢丞相的脸难以抑制的黑了下来! 程素素受了委屈都没有向娘家告状。结果呢?好么,郦家闹到程家门上了! 差距啊! 那一边,郦钊与郦氏被这一棍子打懵了,谢丞相都知道了,还护着这个小畜牲?由着她辱骂长辈?天旋地转,郦氏昏倒了。 林老夫人只好命人将郦氏扶到二房去休息,再请个大夫。一面有些为难地开口:“这孙媳妇,我很喜欢,亲家不要担心。” 程素素也很乖巧地对父兄说:“我刚嫁人,有些事儿生疏,自己练练就好了。你们连夜过来干嘛?不告诉你们,就是不用你们担心的。有事肯定告诉你们。” 不想程玄认真地说:“你有爹!小孩子遇到事,就该交给大人。你师祖就是这样教我的,”想想又添了一句“没爹还有师父呢。” 紫阳真人讲这话的时候,是告诉徒弟,受欺负不要瞒着,他可不愿恩人的遗孤受气。后来是怕程玄不小心把欺负他的人给打死了。程玄不知道其中曲折,却记住了这个话。 说出来以后,觉得自己是以师父为榜样,很帅。他坐得很骄傲,抻高了双手,一手一个,摸了摸女儿女婿的狗头。 程素素低头脑袋,任摸,感觉还挺不赖的。 郦锋坐不住了,提起弟弟就走:“相公,这小东西发疯了,自己跑出来的。程兄,明日必要他到府上赔罪。我先带他走了。” 谢丞相一脸心塞,摆摆手:“走吧。” 郦锋一刻也不敢在相府停留,带着弟弟就回家,必须向尽快父亲讨个主意了。 谢府晚饭也正没开,正好设宴款待程玄父子。席间,谢丞相与林老夫人说了程素素无数的好话。程犀听得明白,意思是夸她懂事,那不就是夸她有事忍着不告诉娘家吗?这一刻程犀后悔得要死,心疼得要命。凶残劲哪儿去了?!妈的!你倒是凶起来啊! 程犀话里就带了刺:“她就是逞强。好强不是好事儿,总想担事儿,也不怕压得不长个儿。” 林老夫人当即保证,绝不让程素素受委屈! 程犀忙说:“老夫人的话,晚辈是信的。只恐树欲静而风不止。婚姻是两姓之好,说是两姓,便不该对姻亲的家事指手划脚。舍妹既归谢氏,做哥哥的能为她做的也是有限的。晚辈担心得太多,失言之处,还望恕罪。” 这话很重,然而考虑到郦钊跑到程家门上闹事,谢丞相必须得忍,也得承认,这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郑重地保证:“风雨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 程犀起身一礼,道:“晚辈无礼。” 谢麟抽噎了一声,举袖试泪,程素素拿着个帕子,搁那儿哄他:“谢先生,别哭啦。喂!别哭了!我爹来了,轮到你哄我了,再哭他会打你的。” 程犀噗一声笑了出来,谢丞相也一同笑了起来。 谢麟与程素素都一起笑了出来。 程玄一副乖巧的模样,摇摇头:“不打,你做了错事,我才要打他。不过……他不禁打。还是算了吧。” 程玄之呆,谢丞相也是一眼望到底的,此时又有一点糊涂了,不知道他是真呆还是装傻。从进门,程玄说的话有限,却是句句往心上扎刀子。有爹没爹,妻子做错事要打丈夫,不禁打就没打…… 谢丞相想得,略多。 ―――――――――――――――――――――――――――――――― 晚饭用完,宵禁的时候也到了,谢丞相还想留程玄住一晚,命人送了命回程府。自己却与程玄住在自己的书房里,秉烛夜谈。 程犀就被谢麟给接到自己院子里住去。 踏进院子,就听程素素说:“有爹在,阿翁估计……” 程犀用力的咳嗽。 程素素果断闭嘴,默默地将人迎进了东厢。 谢麟眼圈还有点红,请程犀坐下之后,踌躇着该不该请他一起对付郦树芳。却听程犀道:“风起青萍之末,妇道人家怄气,要怄出大事了。” 谢麟试探地问:“道灵?” 程犀道:“无法善了了吧?” 谢麟道:“是。” 程犀很干脆地说:“那就动手吧。” 81、吃相问题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误的话,大哥的意思是要对郦树芳下手? 程素素有点诧异,大哥不是这么冲动的人,而且也不会为了这样一件家务事就要下这么重的手。 停了一下才想明白,大哥这是在谢麟面前给她撑腰。估计郦树芳是有什么把柄,或者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让大哥看不过去,正遇到此事,就顺便表明一下态度。一举两得。 有大哥这个得力的帮手,办什么事都会顺利许多。不过……程素素真心实意的说:“大哥,这事儿二婶吃亏吃得大。” 程犀很是诧异地问道:“造反不成被剿灭的,就不用杀了?” 好问题! 程素素吭吭哧哧地,有点想说,因为私怨这样的理由,不合适往你身上放的。 程犀的盘算则是,怎么着也要让谢家人知道,自家妹妹不能受欺负!谁说对郦树芳动手,就要他打着旗号说“你闺女欺负我妹妹,我要打你”的?他当然是有正当的理由,并且,一定会有一个周密的安排,不可能将私怨摆到台面上去讲的。 摆到台面上讲,是拿妹妹当挡箭牌,遮掩真实意图。私下里让谢家有数,才是真正的为妹妹撑场面。 这个妹妹,真的对家务事很傻呀!程犀感叹。 谢麟也看了程素素一眼,心道,一遇到你哥你就傻! 清清嗓子,谢麟道:“道灵有何高见?”他眼圈还红着,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当时落泪,感慨感动是有的,并不至于落泪,这眼泪一大半是流给大家看的。 程犀也假装不知道他哭过,面上带出些许不忿之色来:“我在礼部,凡科举学校之事,细务皆经我手。初担重任,总是战战兢兢,唯恐有什么纰漏,被无才之人钻了空子,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程素素听得认真,只是不知道这与吏部尚书有什么关系,难道吏部尚书将手伸到礼部了不成?还是他参与科场舞弊了? “凡学校、科举,崭露头角之士,我都会记下名字,”程犀慢慢地说,“看他们为官如何。若是选材制度有疏漏,或令庸者得上,我必设法改正。” 谢麟与程素素都恍然! 程素素心道,这特么是跟踪追查啊!说起来,这事就不是大哥的责任了,科举选士,有什么舞弊,那也是主考官等人的责任。大哥可真是心忧天下啊! 谢麟的心里,已经迅速地将程犀此举想得透彻了――程犀真的是一个很会做官也很会做事的人。用心,并且有头脑。 凡在礼部这里录了名字的,那就是通过学校(国子监等)、科举入仕,这些人通常得录进祖宗三代,籍贯、迁徙等等。 程犀再顺着这个信息去追查,很少会追查错人。百官履历,程犀极有可能接触不到。但是,有了名字、籍贯,就不容易弄错人。授官之事,邸报上都会有,很方便就能知道此人的去向。 接下来,如果不要求无所不知的话,只是一个大概的政绩,这些情报对于程犀现有的条件而言,并不难。 谢麟得承认,自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呃,因为不用。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他爹他爷爷戳那儿,哪怕死了、哪怕不待见他很多年,人脉还是有的。 程犀续道:“我又比着礼部的旧档,再翻旧年授官的记录。祁谑保舨恳咽遣煌祝缃窕共蝗缙±舨渴诠伲辞15词疲啦豢慈瞬模∫裆刖偃吮赜畔纫裆=坷铮募揖澈茫糯袼k那啵嗜本透! 谢麟沉吟道:“这样的事情,很难杜绝。恕我直言,谢家,包括令岳家里,恐怕也不是没沾过这样的事。”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我懂,”程犀道,“但是他做得过份了。” 谢麟叹道:“我厌烦无能愚蠢的人,然而道灵想过一件事情没有?” “什么?” “你所关心的,都是经过筛选的。才能固有高下,若说其中有谁全然无才,恐怕未必。既然才学相差不大,选哪一个,又有多大的分别呢?即便拿出来考较,顶多说此官不够出类拔萃。再者,钱、势,说起来难听,可是有钱有势,至少吃相不会那么难看。” 程素素郁闷地看了谢麟一眼:谢先生,你到底是哪边儿的? 程犀却很耿直地反问了一句:“吃相好看,就不是吃了吗?朝廷科举取士,就是给士子大开报国之门,收进来了,却依旧压抑,憋久了,是会出乱子的。那是比逼反释空更大的麻烦。” “饥馑之年,易子而食,那也知道换着吃。郦树芳这群人,逮着自己人恨不得生吞活剥,这吃相叫好看?”程素素也小声帮腔。 不想谢麟与程犀两个都是面色大变,程素素有些奇怪:“你们,怎么了?” 二人飞快地转过脸色来,程犀道:“咳咳,说得有道理。哈,我们说的,不是要澄清吏治吗?是吧?芳臣?” “哈哈,对对,就是这样!即便是久弊,也不是郦树芳让吏治愈加堕落的理由!” “嗯嗯,郦树芳满身的错……” 这俩货是在说相声呢吧?!程素素斜着眼睛看这俩人。 眼神太明显了,谢麟与程犀顿时醒悟――表演有点夸张了,都正襟危坐了起来。 程素素不太客气地说:“你们俩,跑题了!动吏部尚书,就你们俩?不太够吧?”郦树芳不值钱,“吏部尚书”很值钱呐!他与谢丞相就不是从属的关系! 谢麟道:“是难了一点,倒不是不可以。”说着,看了程犀一眼。原本他是想把郦树芳一系打残的,现在程犀加入了,就完全可以认为,必要的时候,李丞相会出手。 现在只要想办法让谢丞相少为郦树芳出力,打击的效果肯定会比谢麟自己出手要强! 程犀却是另一个想法的,他没想把郦树芳置于死地:“郦树芳老矣!后继无人。参他下来,等他死,郦氏一族,便要风流云散了。” 毕竟仇恨值不同,在谢麟这里,姓郦的是死敌,在程犀那里,差了两重。 谢麟也知道程犀是个厚道人,便不在他面前提斩尽杀绝的事,只说:“那还等什么?我这便动手就是了。郦氏才让我难堪,我不回敬点什么,也不像呀。道灵说的授官之事,交给我吧。” “今日之事,郦树芳的处置,对府上而言并不过份,你还是不要动了。郦钊打到我门上来,该我动手的。我做了一表格,保管圣上一看就知道吏部选官之弊。” 程素素却关注着另一件事情:“打上门?” 妈的!程素素开始卷袖子。 程犀无奈地道:“你安静!” 程素素郁闷地缩在了一边。 谢麟犹自与程犀争执:“还是我来吧!御史我熟啊!” 程素素很快就想到了那位“兰台白居易”,望了谢麟一眼,心道,你这是要告诉你爷爷,你在挖他的墙脚? 程犀道:“参人非得要御史?还是我来!” 两人争了好一阵儿,程素素听得不耐烦了,骂道:“你们两个婆婆妈妈的做什么?都说要怎么做,大家看哪个方便,就选哪一个。看嘛看呀?说了我不吃亏的,我像好人吗?” 程犀哭笑不得:“我也不是要从郦树芳参起,我先参郦钊,可以吧?” 谢麟道:“我也不是要先从郦树芳参起,我参他学生,可以吧?” 然后两人空中一击掌,好了,大家分头来搞。谁都不是愣头青,没想上来一步就能扳倒郦树芳。先参个开头,看风向,再搞后续。 程素素算看明白了,这二位,手里可不止有郦树芳的黑料!无聊地耸耸肩:“我去让他们给你们添条被子!哥,你今晚就住这儿了?”看来肯定有后续要商讨的。 谢麟对她使了个眼色:“那是当然啦,我与道灵好久没有这样长谈了。” 程素素答应一声,回正房让采莲翻出了条新被子,亲自抱到东厢来:“明天还要早起!哎,早饭……” 谢麟道:“自然是一起用,阿婆不会疏忽这等事的。往日会有待客留宿的事情,都有成例,只是你还没遇到而已。” 程素素答应一声,顺手给他俩带上了门,随便他们如何捣鬼。 ―――――――――――――――――――――――――――――――― 次日一早,谢府果然是有安排的。 谢丞相与谢麟祖孙俩招待程玄父子俩,程素素还是在林老夫人那里用的早饭。米氏张眼一看,郦氏并没有来,轻轻对方氏使了个眼色。方氏低头一笑,二嫂这是躲羞了吧?她有本事躲到死! 一桌的人都很识趣,不再提昨日之事,无言地吃完了一餐饭。上学的上学,不用上学的都留下来在林老夫人这里。 林老夫人道:“好啦,都别憋着啦。我话放到这里,那件事情,到此为止。都不要再提了!什么好事么?啊!还有!你们几个都上了年纪了,都快有孙子辈了,都要学会放尊重些。” 米氏与方氏心道,反正说的又不是我们,一齐清脆地答应了。林老夫人道:“老胡,老二媳妇没来,你将我这个话传给她去!” 艾玛!冤孽呀……程素素瞄了林老夫人一眼,这刀插得深呀。再看看屋子里,林老夫人这话说出来,满屋没一个为郦氏难过的,这郦氏的人缘儿真是,啧啧。亲儿媳妇都没见难过,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 林老夫人安抚龚氏道:“都是家务事,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你呀,得自己多想想,不要被人撺掇了。” 龚氏忙身起应了。其实,她心里也隐隐有丝快意的。郦氏心里倒是很明白,儿媳也是自家人,不能像小户人家似的专一搓磨儿媳。然而,谢鹤有残疾,郦氏心里就不大平整。耳提面命,要龚氏以谢鹤为天,总不许龚氏对谢鹤无礼。亲娘对儿子的心,看儿媳妇总觉得她做得不到位。这挑剔成什么样子,就不好讲了。 釜底抽薪了?程素素记下了林老夫人的态度。她对二房其他人,也在犹豫中,林老夫人这个态度,倒可以借鉴。 林老夫人安抚完龚氏,又安抚程素素。所有人眼里,程素素这委屈,受大了!自己在婆家吃点小亏,也是新嫁娘常遇到的事,可是要连娘家都受了气,这脸上就绝对不好看了! 程素素倒是十分看得开:“阿婆快别这么讲,我有做得不周的地方。二婶是长辈,确实吃不得晚辈的重话的。我以后会加倍在意的。” 林老夫人很满意:“你是个明白的孩子,多余的我便不说了,我心里也不糊涂。好啦,你们两个昨天也该累了一天了,今天都不用在我这里磨蹭啦。我也累了,咱们都好好歇着。还有你们俩,”指方氏与米氏,“今天有事,你们都处置了吧,不用报给我了。” 将人打发走了,才对丫环重喜道:“去,把那两个匣子拿来。” 重喜将两只匣子一道摆上了托盘。林老夫人昨晚装匣子的时候重喜就看着,一只匣子只放了一对嵌宝的金镯子,另一匣却是满满当当的金玉首饰。哪个给谁,重喜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林老夫人指着高些的那个,道:“这个,给素素送去。” 重喜忙将这一只单拣了出来,林老夫人又指小些的那个道:“兰儿,将这个给大郎家的送过去。” 二女福一福身,各拿了匣子去颁赐。门口遇到了胡妈妈回来,一齐问好。只见胡妈妈身后,跟着郦氏的丫环小猫,都觉有事,不敢再多搭腔,抱着匣子急急地走了。 胡妈妈将小猫带进了房里,对林老夫人道:“老夫人,人带过来了。” 林老夫人的目光轻轻扫过小猫,小猫觉得像背了座泰山似的喘不过气来。还好是胡妈妈代林老夫人问话:“前天晚上,是你陪着二夫人去见二娘子的?” 小猫匆忙点头。 “她们都说了什么,你一一说来,不许撒谎!” 小猫记性还好,只是这两天反复想这件事情,难免记忆上有些修正。说出来的与卢氏告状时说的,略有出入。卢氏的口中,程素素是很谦和有礼的,小猫的口里,她就很骄横了。然而复述的内容,差别倒不大。 林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讲,一摆手,胡妈妈便说:“去伺候二夫人去吧,记着,前天的事,不许乱传。” 小猫低声道:“是。”她倒有心维护郦氏,郦氏在二房还是很有些威望,也会施恩的。只是长房也不是死人,编得太不像样,人家也要反驳。她便从程素素的态度入手,也算为郦氏帮点忙。 林老夫人却不是她这点手段能瞒得了的,小事情上懒得去计较,也就过去了。两房不和却是件大事,林老夫人动一动脑筋,就想得很明白了。双方说辞一平均,就差不多是程素素正常的态度。有这表现,也正常。 林老夫人心里有数,待谢丞相回来,便将自己的判断告知了谢丞相。谢丞相道:“知道啦,哎哟,我看呐,郦树芳这是要年关难过喽。” 林老夫人道:“他也该放点血了。唉,我也要再放点血了。” “怎么?” “我再给素素添置些衣裳首饰吧,遇上老二媳妇,她也真是倒霉。你看程亲家,怎么样?” “他呀,也是真呆……”谢丞相一脸的心累,“大愚若智啊!累死我了!” ―――――――――――――――――――――――――――――――― 郦树芳果然被放血了。 先是,听了长子说郦钊办了蠢事,他将郦钊打了一顿,又命长子押去程家道个歉。想让程家忘了这件事,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不要因为一个小王八蛋记恨全家。 十分不幸,郦钊对程家仇恨太稳,挨了打就更恨了。到了程家,郦锋说好话,他唱反调。反而惹得程家更恼火了,程玄一手一个,将他弟兄俩都给扔出大门了。这尼玛是专门来添堵的吗? 郦锋也气结,回来的路上,就将弟弟暴捶了一顿:“你还嫌仇结得不够深吗?” 弟兄俩回家,郦树芳听了郦锋的复述,登时气得仰面朝天。郦钊却说:“一定是小畜牲使了手段,阿爹,她要是耍两面手段,只对老相公说了轻的话,老相公听了,当然不会追究他,都怪我,昨天没有立时想到!我该想到的……” 郦锋道:“你不曾亲见。” “那是姐姐说的!怎么能不信自家人?” 郦树芳缓过气来,冷冷地道:“她早就是谢家的人了!信别人家的人做什么?” 郦钊目瞪口呆。 “你告假半个月!醒醒脑子!”郦树芳说完,不再理郦钊。他还得收拾这个烂摊子,本来想长子出面去道个歉,是郦钊自作主张,这事儿面子上糊过去就算了。现在越糊越花,自己得亲自出面了――不带郦钊! 郦树芳让妻子甄氏准备了厚礼,再写了张帖子,让郦锋亲自去请史垣来做中人,他怕自己上门,人家不让进门。史垣与程家有渊源,官位不低,却又没有自己高,请他最合适。 一来二去,耽误了两天的功夫,程犀那里已经开始参郦钊了。他改了主意,有了郦钊二次来闹,他亲自出手就太说得过去了。县令,乃是对录取秀才有着莫大的权利。诚如谢麟所言,许多事情上,大家都不干净,干净的也有些吃相方面的偏见。 程犀只要由此做突破,拿几份被郦钊黜落的卷子作证据,确实是水平够秀才的。自然就站稳了脚跟。 他做官时间既短,开头几年还都是清水衙门。说得小人一些,是“还没来得及循私枉法”,一身正气就冲郦钊轰了过去。 再说史垣,原本收了郦锋的贴子,预备答应的。程家毕竟根基浅,与吏部尚书闹别扭,那是跟自己过不去。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立时答应,反说与程犀并不熟,要再想一想。 见程犀动手参了,史垣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亲自找到了程犀,问他怎么一回事。程犀实在不好意思拿妹妹的事情来对他讲,只说自己看不惯郦钊。 史垣算不得修炼千年的狐狸,却也有着三、五百年的道行,问道:“郦钊与你能有什么交集?碰巧被你遇到受他不公的学子?你当我傻?卷子我也看了,可不算是特别出色呀。这样的卷子,取与不取,原在一念之间。难道,是私怨?” 史垣京城土著,八卦消息知道得比程犀多不少,登时一动念:“是因谢府?”妈的!我学生被欺负了?! 什么说和的事儿都不讲了,转头,他跑到户部去(他是户部侍郎),将郦钊所辖的户籍、田籍翻出来钻研,一定要找出郦钊在这方面的缺陷来! 程犀:…… 史垣一动手,连李丞相也惊动了。女婿不是木偶,他也不是要个木偶,所以程犀不少事情不与他商议,李丞相也不生气,反而乐于放手,看程犀的成长。参郦钊,参吧,李丞相当时抖了抖站僵了的脚,又安静当壁花了。 史垣已位至侍郎,比程犀位置高很多,又是李丞相门生。两人一起动手,这味道就不太一样了。李丞相将二人揪了过来,一通大骂:“这是要做什么?” 程犀这才说:“其实,是顺便。”将郦树芳的事情说了出来,他早就准备,将统计来的数据交给了李丞相。又说了自己的担忧:“看似依着大家都明白的惯例,实则积弊愈深,不清一清,对大家都没好处。释空至今还没有归案呐!教匪也不是一天养出来的。小婿是想,自己先动手试试,行,就向岳父大人说明,将这事办下去。不行,就收手。权当是自己怄气。” 李丞相道:“郦树芳都快老死了!有这功夫,你做点什么不好?你妹妹,在婆家,受欺负了?”他是相当相当相当的怀疑!尼玛郦树芳的那个蠢闺女,欺负侄子欺负得大家都知道了,她现在还活着吗?! 史垣道:“别提了,郦家都闹上程家去了!” 李丞相第一次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那难道不是因为在谢府吃了亏吗?” 老子怎么收了一窝的傻子! “行了行了,你们都滚去思过,这事儿老子想一想。”一不留神,李丞相变得十分接地气了。 ―――――――――――――――――――――――――――――――― 程素素当然不会受欺负了,她正如鱼得水做好人呢。 朝堂上经历了一个十分混乱的弹劾期。谢麟也指使着陆见琛的学生动手了,他可不想现在就暴露陆见琛,那位是留给郦树芳的。接着,朝上经历了混乱,谢丞相也跟李丞相一样,站一会儿,抖抖脚,接着站。 这一日是休沐日,全家起得都略晚一些。程素素依旧和谢麟到了上房去吃早饭,依旧没有见到郦氏。自打回来,郦氏就没再出现了,她算是真的知道怕了。林老夫人将小猫叫走之后,她才想起来――我忘了教小猫串供!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先忍着吧。 她忍着,程素素也努力不要嚣张。 早饭吃得差不多了,林老夫人说:“既是休沐,今天就不用上学啦。” 程素素便接口道:“家学里男孩子也不用了吗?” “搓衣板”兄哀号:“嫂子,饶命!”他们是荫生,自然是不用上家学的。这里还有一个讲究,每人能荫的名额是有限的,谢丞相的名额再多,子孙更多。二房丢了官的时候,这名额就优先二房了。三房、四房分的就少,至于谢麟,他当时就表示,自己的名额就让给堂弟好了,他可以自己去考。 “搓衣板”得了堂兄的实惠,全家感激,都逼他一定要对得起这个名额。得亏休沐日家学也放假,不然这群人一定要让他学里回来再去家里读书的! 谢麟冷不丁地说:“我就说了,不行的。” 林老夫人笑问:“什么事就不行了?说出来,我来办。” 程素素笑道:“您问她。” 谢麟道:“教什么教呀……我从来没去过家学,也不知道他们学成什么样儿,能给他们讲什么好么?就你多事。” 谢丞相眼睛都亮了!要说有一件事,谢丞相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的,就是谢麟的学问了。连中三元之后,族中也有人磨磨蹭蹭的,想请谢麟给指点。谢麟倒好,忙着做官,休沐也不沾家,回来给三房、四房随手批批作业打击一下自信。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现在!居然!有这个可能! 谢丞相咳嗽了一声,沉稳地道:“那就把他们都叫来!不肯听你的,就不用再来了!” 他当然也明白,这样做有利于谢麟在家族里树立威望,这正是他要的。程素素肯定从中游说过了,谢丞相也毫不吝啬地表扬程素素:“娶妻娶贤,他现在懂事多啦。”至于程素素有没有小算盘,谢丞相也不去计较,只要对谢家好,有点小盘算,算什么?就该多长点心眼。 谢麟:又踩我! 然后他就不太开心了,动身的时候也故意磨磨蹭蹭的,假作不情愿。事实上,近来他也动过类似的念头,只是不知道要如插手。今天是一出双簧。 程素素走近了,故意逗他,悄悄对他说:“别怕别怕,学堂很好玩的,小姐姐送你去。” “噗――”谢涟原想凑近了,给侄子说说学堂里的事儿,不幸听到了这一句。捂着嘴巴蹲下了。尼玛!阿麟这媳妇儿娶的! 82、开心就好 悄悄话被谢涟这一弄,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他们没听到程素素说了什么,却能看到谢麟与程素素两人靠得极近,见他们看了过来,程素素还往谢麟背后躲了一下。都是会心一笑。 米氏噔噔噔过来,将谢涟给领走了:“你搅和什么?” 又惹了一阵笑。 有了这一个插曲,谢麟的表情也和缓了许多,默默看了程素素一眼。他原就打算在离京之前在族里留些后手的,真要怄气了岂不误事? 谢麟并不很瞧得上这些族人,在他的标准里,聪明能干的没几个。家族又是必不可少的力量,再不喜欢也得经营。尤其是他现在的情况之下,更需要家族里支持的声音――至少不能在此时唱反调。 好在他虽然习惯性地鄙视绝大多数人类,但是比较会作戏,糊弄了许多人。比如程,至今不知道谢麟认为他笨。更多的人还是特别特别佩服这位“三元及第”的天才,对他颇有好感。 但是,路人粉和脑残粉,级数是不一样的! 谢麟现在要做的,就是到自己家族里圈一批脑残铁粉。从现在到外放,不到半年的时间,但是对谢麟来说足够了。他要见的是正在读书的青少年,这个阶段的人,是最容易受影响的。 去往学堂的活动,被谢丞相有意做得比较重大。外人看不看得出来姑且不论,相府里几房却都是心中有数――这确定就是在扶植长房。 果不其然,谢丞相亲自带着谢麟去家学。 女眷们反倒被留了下来,就聚在上房里说话,话题就是家学。 林老夫人心里高兴,谈兴也浓,拍着程素素的手,笑吟吟地说:“不用担心,学堂里本就有本家的人主持,阿麟就是去讲会儿课,不累的。” 米氏、方氏等也都这样说。 原来,主持家学的是谢麟的一位堂伯,当年也中过进士,只是身体不好,未曾出仕。为这位堂伯打下手的,是谢麟另一叔祖的两个孙子,皆是举人。除了这三个人,谢丞相也时不时安排几个“门生”来体验生活。个别的时候,是看中某人学问,此人又生活艰难,就弄过来发个束,也是人情,也丰富家学里学问的多样性。 程素素的惊讶难得的写在了脸上!她原以为,李家那样弄到史垣做先生,就十分厉害的。比起李家的家学来,谢家的配置无疑更高,学生也更多。常驻一位进士,虽然是自家人,可也不是谁家都弄到的待遇。 虽然对谢丞相的一些行为有些非议,谢家的成材率还是相当不错的。谢丞相四个儿子,只有谢源一个废物,很了不起的成就。谢家倒是真的很重视子弟的培养。 而这种培养方法,旁人就算知道了,也很难学得来。 米氏看她这个样子,笑道:“没想到吧?” 程素素诚实地道:“确实没想到,也只有、咱们家这样的人家,才能做到这样吧?” 林老夫人笑道:“这话可不敢这么说,有些自大了。” 程素素乖乖检讨:“是。” 林老夫人道:“能做到的确实不多。没有情由,哪个读书人中了进士之后肯窝在家学里?” 米氏与方氏心道,这不跟侄媳妇儿说得……是一个意思吗?再看程素素,却好像没有发现一样,依旧是带点微笑地倾听。 妯娌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米氏打了一个只有她们俩才能看得懂的暗号,方氏也悄悄回了一个。这侄媳妇,也是不简单。十余年来,因为大哥大嫂的情份而关照长房遗孤,如今可要调整一下,不能将小两口当成需要人照顾的小可怜了。要给予多一点的尊重。 妯娌俩心中也很是得意:真是好人有好报! 越发快活的陪着林老夫人说笑。 午饭的时候,谢丞相使人传讯回来,道是午饭不回来吃了。一口气到了天色渐暗,才从家学里回来。程素素不免有点担心,旬日一休,还要加班。虽然是必须做的,还是怕谢麟连轴转太累。 打了照面,果然见他脸上带着疲惫之色。不等程素素开口,林老夫人先心疼上了:“怎么这么晚回来?累着了吧?”又嗔着谢丞相,“你也不早点带他回家!以后日子长着呢,非得逮着一天就让他出这般的力?你怎么做人阿翁的?” 谢丞相被老妻这般讲,也不发恼。谢麟却牵起一抹安抚的笑来:“阿婆,我不累的。今天是先认人,头半晌忙乱。以后不会这样了,我只去半天。” 林老夫人才不再念叨:“快些用了饭去歇着,明天还早起呢!” ――――――――――――――――――――――――――――――― 此后,谢麟便固定旬日往家学里去半天,在学堂里圈粉。程素素依旧在家,跟着林老夫人接受熏陶。林老夫人开始交代些事务让她去练手,因知道谢麟不久便要外放,交待的事情就十分有针对性了。顶要紧的一样,不是什么算账,而是熟知一些潜规则。譬如收礼,何等样的可以收,何等样的是绝不能沾…… 时间进入六月的时候,谢麟回来告诉程素素:“东宫三日后设宴,你我同去。” 东宫要设宴的事儿,程素素早就知道了,然而迟迟没有下文,久得她几乎要怀疑太子是不是又病了。此时听了,不由一笑:“太子可算好了。” 谢麟道:“是啊,可算好了。” “那,你要外放的事儿,东宫知道吗?” 谢麟无所谓地道:“咦?我要外放?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卧槽!你这是要让你爷爷背锅啊! 谢麟一脸的无赖样,没错啊,就是这样。 程素素:…… 开宴前,林老夫人针对东宫的宴请,给程素素做了特别的辅导。程素素从来没有出席过正式的宫宴,这里面还是有不少的讲究的。座位的安排、与邻座之间的相处、进退的礼仪、宫中的禁忌…… 讲解的时候,林老夫人说话很委婉:“记得你也进过宫,也学过些礼仪,不过他们教的都是场面上的,还有些东西却不是礼部那些人会教的了。” 程素素诚实地道:“阿婆,宫是进过,礼仪却是没学过。” 林老夫人一顿,旋即有点着急:“没学过?没学过就去了?怎么会?” 程素素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估计是当时时间紧吧……” 林老夫人便说:“快,将老三叫过来!” 谢麟的三叔谢涛,原在礼部混到资历,干的就是这个事儿。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差使,每个需要培训礼仪的人,都是即将步入官场的人,刷新手菜鸟的好感度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混得差不多了,再往别的地方一调,办差使都比同僚有效率――熟人多呀。 谢涛接到林老夫人给予的任务时,也是吃了一惊:“还没学?平日里看她礼仪很周到的呀。” 林老夫人道:“别说那个啦,快,赶紧的,教!” 于是,程素素赶鸭子上架,学了两天半的礼仪。谢涛身上有官职,不同于二哥谢源的清闲差,他是真有事忙。只能抽出晚上的时间,在林老夫人的上房教授。教完了,整个白天,程素素就只能在林老夫人、米氏、方氏的监督下练习。 亏得她记性好,临赴宴前,一整番自觐见开始的礼仪,都硬生生背了下来,全家上下才松了一口气。林老夫人再张罗着给她打扮:“东宫此宴,并不是正旦等朝贺,只要着装郑重,不须着礼服。”又给她科普了好长一串宫中不同场合的穿衣要领。反正,不是所有场合穿得越郑重就越好。 终于,妆束停当,程素素在车中坐稳,才松了一口气。一旁小青给她打扇子:“娘子,别急。” “不急不急,回来到东宫,必能见到大嫂。”这位大嫂,说的是李绾。与李绾共进退,对程素素来说是个好消息。小青听了,也露出放心的表情来。 程素素道:“到时候,你要在外面等着。大嫂带的或许是玉箫,不管是不是她,都该是你认识的,你去找她们。不要乱逛,别人传给你的消息,也不要轻信。” 小青用力地点头:“放心,我都懂的!” 东宫在宫城里面,她们的车都停在外面。果不其然,就遇到了李绾。姑嫂见面,又是一番欢喜。李绾握着她的手,将她上下一打量,笑道:“长高了。”旁边一位妇人听了,噗哧一笑:“这话儿像是在说小孩儿,该说出落得好看了。” 程素素拧脸一看,灯火之中,一位中年妇人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们俩。 不认识。 李绾却是认识这个人的,对程素素道:“这是富平侯夫人!” 程素素忙先行礼,无论是年龄、品级还是别的什么,这一礼,这位夫人都当得。 富平侯夫人张氏,邺阳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张起与太子妃的亲姑妈,皇帝的亲表妹,也是……呃,订了婚被齐王退婚的……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的一位奇女子。 她的儿子,当年也随大军南下剿匪的,当然,也被搞丢了。后来去拣人的,是齐王。别人家都好往齐王那里讨情,请多留意一二,她骂了齐王夫妇二十几年,如何讨情?央了吴太后的人情,心里仍是打鼓。 这鼓是打得很对,最后是逃回京来报信的几人再次请缨,一同南下才多拣了些人回来。齐王殿下?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保姆,拣孩子与剿匪冲突,他一定是先去剿匪。 即便如此,富平侯夫人还是挺了过来,真是难得极了。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程素素总觉得这位夫人比起赵氏来年轻鲜活了许多。这位夫人是个妙人,以往哪怕李绾携她交际,却不知为何,总也遇不到这位夫人。随林老夫人交际的时间尚短,也不曾见过她。 不想第一面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李绾与富平侯夫人也不算十分熟悉,富平侯夫人却有一股亲切劲儿:“今儿数你们俩年轻,靠着你们,我先把自己的年纪给忘一忘。别笑,什么叫近朱者赤呀?这个就是。” 李绾与程素素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不过,大家都跟东宫扯上不浅的关系,亲近亲近也是应该的。李绾便指着程素素道:“那我也得多跟她靠一靠。” 陆续又有人到,富平侯夫人是熟面孔,不时给她们俩介绍一二。有些人程素素认识,有些就真的不知道了,还有一些是连李绾都觉得陌生的。因富平侯夫人在,便省了不少试探询问的功夫,不久便打成一片了。 不多时,大家便被引到了东宫。程素素照着这两天突击学习的知识,很容易就分辨出自己的位置,东宫的小宦官也恰将她引到那一处,位置与李绾相邻。 东宫的属官数目比起朝臣来要少许多,殿中将这些官员及其家眷盛下是绰绰有余。上面坐着太子与太子妃,太子妃的样子与富平侯夫人并不太像,脸上带着的那股劲儿却十分相似。 程素素很喜欢这样的人。 太子大病一场,灯光下看起来却不显十分虚弱,只有一点点娇惯的贵气才能让人觉得他大概是只弱鸡。比起他爹,太子的长相要讨人喜欢得多。这是一个比皇帝更有亲和力的人。 诸臣上寿,齐贺太子痊愈。太子举杯,哽咽着说:“数月以来,诸位辛苦,一切都在孤的心里。” 东宫诸人想起当初的惊魂,也是一脸的后怕,跟着抽噎:“万幸太子有天地庇佑。” 在这个朝廷上有一件好处,别人家朝廷过份夸太子,会引起父子猜疑,这家朝皇帝只有一个儿子,怎么夸都行。 这一场宴,夸的人可以放心的夸,听的人也不需要惶恐,真是舒服极了。期间,太子与太子妃亲自离席,给各人劝酒道谢,将整个气氛带到了高潮。程素素也颇觉开心,东宫好好的,她全家的危险就降低了很多。 太子妃张氏与她打照面的时候,也是愣一下。程素素的年纪,是这殿里最小的,太子妃原想好了,以耳闻过的程素素的表现来判断,程素素可能会十分从容,自己就要多与她说两句话。若是她有点紧张,自己要好好安抚。 不想却看到一张喜悦的笑脸,发自内心的喜欢,没有诚惶诚恐,没有兴奋激动紧张,也不是从容,只是喜欢。看得太子妃也开心了起来,自从做了太子妃,就很少看到命妇们有这样的表情了。 “这么开心?”张氏笑着问。 “看到大家都好好的,当然开心。”程素素也笑着回答。 都生出一股亲近的感觉来。 到宴散时,各人都领了东宫的赏赐,男子是锦袍、笔墨等物,女子是锦缎一类。一场宴,程素素认识了不少命妇女眷,也记住了东宫许多属官的脸,与名字一一对号入座。 然而心中还有一些疑问,比如富平侯夫人的态度,比如太子妃的态度等。 ―――――――――――――――――――――――――――――――― 出宫坐到车上,谢麟也钻了进来,他身上的酒气不太重,程素素还是取了漱口水给他:“快,漱口。”又翻出鸡舌香让他含着。 谢麟一面擦脸,一面含糊地道:“怎么样?” “没能跟大哥说上话。” 谢麟手一顿:“唔,他看到富平侯夫人与你们在一起,就没去打扰。” 就等这一句呢!程素素道:“富平侯夫人今天好热情,我自打入京,就没见过她,今天一见就这样,总觉得有点儿不太对。还有太子妃,也很亲切,可总觉得她们待我比对旁人更好一些。我是不讨人厌吧,可也没有这么人见人爱到这样呐!” “噗――”谢麟差点把鸡舌香给吐出来。 “干嘛?难道不是吗?难道你很喜欢我呀?”卧槽,程素素整个人都傻了,尼玛和谢先生太熟了,居然开起这种玩笑来了!赶紧补救,“不说这个,快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谢麟一双魔爪盘到她的头上,一通乱揉。程素素原本尴尬着,这一下尴尬也飞了,改生气了:“别挠了!回家下车要当疯婆子被打出来了!!!” “嗯,泥苏一苏嘛!” “你舌头都大了!一定醉了!”程素素抱着脑袋说,“什么都不清楚了,我什么时候自己梳过头啊?不会!” “笨!”这个字谢麟倒说得特别清楚。 “难道你会呀?” 谢麟呆呆地眨眨眼睛,伸手撩开车帘:“小青姐,来给娘子梳头!”说完,贱兮兮地对程素素道,“我干嘛要自己会?” 妈的!好贱!难道我用自己会吗?程素素老羞成怒,很想打他。 小青却十分听话地从车辕上转回了车厢里,从小柜子里取出梳子镜子,将烛芯剪一剪亮,麻利地给程素素梳起头来。谢麟倚着车壁,看她们梳头,还在慢悠悠地说:“不急,梳不好不下车。” 程素素斜了他一眼:“酒醒了?” “没醉。” “刚才舌头都大了。” “含着东西。” “现在没含吗?” 谢麟得意地笑道:“又不难,说两句话就知道怎么含着东西吐字清晰了。” 死学霸! 程素素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回到谢府的时候,两人又是一副模范夫妻的样子了。谢麟先下车,亲自把程素素给扶了出来。程素素也一脸的贤良温婉,微低着头。两个人要多假有多假,偏还有谢府的仆妇们大吹法螺:“真是恩爱般配呀!” “恩爱般配”二人组回来,先向长辈汇报,再回自己房里时,就都露出了真面目。 程素素一点停顿也不打地进了东厢,颇有气势地道:“谢先生,你还没回答我呢。” 谢先生一副“我忘了”的无赖样子:“回答哪个问题呀?” 程素素眨眨眼,然后,退了一步,再然后,开始卷袖子。 “太子刚病,张少安找到我。我只是告诉他,齐王看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只有喜怒,没有恩仇。喜欢的就要,不会管别人的目光,不喜的就扔,也不会管别人的死活。既不会仇视,因为他觉得没必要,蝼蚁不值得记仇,有仇抬手就报了。也不会记恩,他是先帝之子,今上之弟,何事不可自取?谁能给他恩情?” 程素素倒吸一口凉气:“谢先生,你这是要搞事情呀。” 这是掐断了太子妃一脉万不得已之时对齐王府“市恩”的念头! “小姐姐,怕不怕?” md!程素素一昂头:“我怕过谁?” “你大哥。” 程素素:……不跟你说了!转身就要走。 谢麟吐掉鸡舌香:“那么,诸王进京为太后贺寿,也就没什么好怕的,对不对?” 程素素大力地又转过身来,差点扭到腰,眼珠子都掉下来了:“什么鬼?什么时候的事?”还没有听到风声呀。虽然近来在后宅不出门,然而这是相府,她在老夫人身边学习理事,诸王进京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就在这两天。” 程素素严肃了起来:“这是要做什么?太子都好了……” “陛下嘛,让大家都看到太子好了。东宫嘛,要再认识认识藩王。张家就是这样劝两宫的。至于太子妃么,想知道藩王带来的子孙们有没有……咳咳,比齐王府更合适的。太后还蒙在鼓里,只听大长公主说了前两条,就一力赞成了。” 程素素至此全明白了:“先让太子妃担心,再让藩王进京,东宫有后,也是你的主意,东宫过继……可以绕开齐王府。过继哪一个,你也能心里有数。可是你参过不少藩王呀!” 谢麟慢悠悠地道:“我都记着呢。” “你要外放了,这一去至少要三年,多则六年、九年。” “还来得及见一见诸藩的,”谢麟算得十分清楚,“何况阿翁还在朝里,他知道该怎么做。除非诸藩子孙皆不肖,只要有个中人之姿,朝臣们都会认为比齐王强的。包括道灵。” 只要不是东宫、谢丞相一起挂掉,谢麟的盘算就不会有大问题。 程素素:……你开心就好! 谢麟往程素素脸上一看,很谦虚地道:“是张少安先找到我的,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先开口呢。侥幸侥幸。” 83、出乎意料 谢麟谦虚完,东厢又恢复了安静。最近要紧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似乎……又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呢。 过了一阵儿,程素素才喃喃地说:“一场宫宴,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谢麟哭笑不得:“如今我倒真不想发生什么大事,最好安安静静的,让我外放完了回来。” “呃……也对。”程素素有点讪讪的,自己最近的大业绩就是怼了郦氏,所以有点坐不住了。 有点不好意思,程素素匆匆说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带上门,离开了东厢。拍拍脸,提醒自己,什么事都不能急。 此后,又是很平常的日子。府里的一件比较大的事情,便是六月初六,将衣物翻出来晾晒。各房衣物自己处置,不消多理。林老夫人将清点府里库房的任务交给了程素素。 程素素也不用自己动手,只要照着惯例,在库房转一圈,账册都不用自己亲自捧着,只在看查点的时候要过来核一下数目即可。看搬出来的数目与账上对上了,又返回上房去问老夫人:“阿婆,听说藩王要进京,咱们家的库房,要不要趁现在收拾一下?” 林老夫人笑道:“还有些日子,哪里用这样在意了呢?夏天裁新衣,置新首饰,不就顺手腾出空来了?凡事不用做得明显。” 程素素又学到了一条。这要先大张旗鼓地腾库房,眼皮子浅了,也让人会觉得谢府对藩王有什么预谋似的。 林老夫人又叮嘱了一句:“藩王如何,朝廷自有论断。” 程素素连忙答应了。 林老夫人又道:“藩王入京,各带多少人都是有定数的,他们到京之前,都会禀明京里。我们都会知道,如何应酬,看来了什么人再说。这一回,稳妥些好。也不用太当一回事,两宫安安稳稳的,藩王又能如何呢?” “是。” 林老夫人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始对程素素讲这几位藩王还未就藩时的一些事情。都是他们年轻的时候的事儿,几位藩王的兴趣爱好不一,有好花木的,有好书画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是保持着原来的习惯。云云。 程素素趁机请教:“官人好像参过他们……这……” “哧――”林老夫人就笑了,“哪个藩王没被人参过?要一一记着,他们不用干别的了。哦,也就参齐王参得狠了些,其余不用过于介意。都是参的他们的小毛病,吃个饭奢侈啦,不务正业啦。” 这一说,程素素就放心了,藩王要是上进了,才要倒霉好么? 林老夫人闲聊似的又说起了几位藩王的王妃:“记得她们在京里的时候,也都是好模好样的,怎么一出去,也不会劝谏劝谏了?”又说起几位王妃的出身来。 都不低,比起袁皇后也不差多少。须知当年,今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皇子而已,大家兄弟都差不多。 末了,林老夫人终于说了一句充满了感-情-色-彩的话:“唔,要是三跪九叩的话,还是跪她们吧。原以为文献皇后是因己之妒而不能容子之妾,今日方明白她的心情!” 程素素微惊,这是林老夫人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对敏-感政事发表评论。说的还是最敏-感的嗣统问题。东宫虽然痊愈,担心的人毕竟不少,宫里宫外的紧张,聪明人都看在眼里,不免要对藩王进京多想一些。人人是抱着“宁可准备了不用,也不可事到临头没有准备”的想法。 林老夫人的态度也很明显。 文献皇后,便是隋文帝的发妻独孤伽罗。曾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每思东宫竟无正嫡,至尊千秋万岁之后,遣汝等兄弟向阿云儿前再拜问讯,此是几许大苦痛邪!”――太子没嫡子,皇帝死后,你们要向妾生子行大礼,心塞死了! 这约摸便是京中许多贵妇心里的不平之处了。齐王妃出身、上位不大光彩,还没什么让人尊敬的品德,要向她行礼,麻痹的想砍人!绝不能让她再进一步了! 平素没啥冲突的时候,忍也就忍了。至尊之位,是真不能与她有什么瓜葛的。 竟是奇妙的与许多朝臣不愿拥立齐王之心相合,齐王夫妇二人,分别得罪两个群体,也是十分难得的。像齐王他哥燕王,自己讨人厌,可老婆会做人。像燕王他弟赵王,老婆尖刻,赵王却是个老好人。夫妻二人同样让人瞧不上眼的也有,比如祁王,早早滚去封地,不在京城碍眼。 所以,林老夫人对于这次藩王进京,居然是心存期待的么? 程素素心里打了个突。 ―――――――――――――――――――――――――――――――― 晚间,谢麟回到家里。程素素坐在一边看他洗脸,一边说:“今天晒衣,跟阿婆学了一些。” “是什么?” 程素素也不隐瞒,将林老夫人如何讲,一一告诉了谢麟。谢麟往塌上一歪,笑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倒是奇怪,你怎么像是今天才听到似的?” “我原以为,大家只是不喜欢齐王。不想还有这一层意思在内。” 谢麟枕着双臂,惬意地道:“那是,要是齐王是个分明的人,这点儿妇人的酸意,又算了什么?只有齐王不好的时候,王妃不好才是罪过。我倒奇怪,六郎只是厌恶齐王而已?” “谈不上厌恶,”程素素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亲王,自然有权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只要他能扛得住。我们有多少事要做?盯着一个齐王?哪有这功夫呢?估摸着王府也瞧不上跟我们一般见识吧?遇上了再说呗。” 王府旧事,一直是大家都回避的话题。现在既然说到了齐王,谢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也不记旧怨?” “没有恩怨,也没有喜恶,”程素素摇摇头,“无论贫富贵贱,只要有血有肉,我都视之为人,才会有恩怨,有喜恶。可齐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他像一张纸剪出来的影子,又或者一行平铺直叙的字。所以,我说他不好的时候,是真的看到他缺陷之处,你看,我就没骂过他们小贱人什么的,对吧?” 谢麟坐了起来,认真地说:“你这想法,有些不同凡响呀。” 程素素道:“是不是大家都觉得,我们非得记恨齐王夫妇点什么才像话呢?其实,玉不琢不成器,当作一点磨难就好嘛。屈辱感也是没有的,我更喜欢自己的父母,没想着去求什么生而富贵。只有阿娘,这个坎儿几十年没过来。人呢,只要登高,或许会记得在山脚下被树根绊倒,与一直趴在树根下起不来,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谢麟啪啪地鼓掌:“妙!” 程素素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谢麟道:“藩王进京,也这般淡定就可以啦。其实呢,这京城里的事,开心呀,不开心的,看看邺阳大长公主,骂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越雷池一步呀。梅李之争,势同水火,见了面儿还笑得比见着老婆都甜。” 程素素问道:“你对郦树芳呢?” “他现在还当郦钊出事,是因为到岳父那里胡闹呢,”谢麟鄙视的表情丝毫不掩饰,“傻点好呀,他傻,才能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去准备。” “做到吏部尚书的人,会傻吗?” 谢麟居然点头了:“当然。郦树芳比起祁畹貌皇且坏懔降恪f氚5瞧奖玻鞣加氚10淌瞧奖玻钭哦杆昴兀系幕故巧俚募倘巍u夤俣龅茫缺鹑舜蓝嗄辍! “不是说,也不好对付吗?” 谢麟招了招手,程素素凑过头去,听谢麟附耳说:“吏部尚书勾结藩王,好不好玩?” 程素素好像被人揪着头发提起来一样,呼地站了起来:“这!”当然很好玩啦!什么讨好藩王趁热灶啦,什么里通外国啦,都是很不错的罪名呢!程素素关心的是,怎么做? 她已经不是当时口里心里指点江山,以为有个智计就可行的人了。一时急智,可解燃眉之急,但是容易透支,也容易带来许多烂摊子,最刻骨铭心的,就是紫阳真人的飞升。要做得巧妙,不着痕迹,可是很难的。 “阿翁不会坐视的吧?” 谢麟道:“这个罪名一出,阿翁也不会死保他的。” “怎么做的?” “吏部不是喜欢看后台、看钱财么?只消微微调一下次序,让他经手的要紧差使,落到某藩亲信手里……一件不行,就两件,日积月累。” “能做到吗?” “不要忘了,那位李相公可是有门生在吏部的。” “咦?” “梅老头儿也是眼瞎,似乎是听说了郦钊与道灵结冤,想拉拢郦树芳。郦树芳呢,也不介意与丞相有点交情。他倒是想两头不得罪,却不知道有的时候,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死得早。我已将证据交给了陆世叔,陆世叔可不用外放呀。哈哈哈哈!”然后他就把这个消息捅给了李丞相,盯郦家,这事儿他可熟了呢。 【又没有我发挥的地方了……】程素素默。 谢麟得意了一下,旋即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宣布:“咱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那也要很久吧?还不如参他卖官呢!” “可是这样他必死呀。藩王也有举荐之权,可这个要命的时候干这种事儿,是不可能不被猜忌的。圣上不好意思拿这个说事儿,就只好拿卖官说事了。” “……” ―――――――――――――――――――――――――――――――― 程素素跟林老夫人学了许多,又与谢麟讨论了半天,也以为这二人的考虑已经很周到了。不想老天爷却用事实告诉了她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六月末,诸王依次抵京。果然是各自活动,走亲访友。诸王年轻时生活在京中,多半娶了京中贵女为妻。他们的姐妹、姑妈多半嫁在京中勋贵之家,又有一些官员,也是他们的旧识。比如谢丞相,还曾代过几次课。 想让官员与藩王没有任何的联系,那是不可能的。又有,皇帝的堂兄弟们,也有一些反而是生活在京城的。至于血缘更远一些的宗室,在京中数目就更多了。这些都是正经的自家人,让人不见面也是不可能的。 诸王人等,便借着这交际之便,探听消息、联络感情。或赠以厚礼笼络,或以旧情、姻亲等打动人,种种手段,也是目不暇接。 诸王到来,牵动了不少人的心。暗中的试探不知凡几,面上依旧繁花似锦。 程素素随着林老夫人见了好几位王妃。凭心而论,没有一个比齐王妃更显年轻好看的。然而林老夫人等贵妇见到诸位王妃,感情却颇为实在,都是欢迎的样子。 那个讨人厌的燕王,他的妻子还是米氏的表姐。看相貌,与米氏并不很像,米氏是一张和气的圆脸,燕王妃却生了一长标准的瓜子脸,凤眼修眉,樱口琼鼻,是大家心中很不错的正室脸。 燕王妃下了贴了请人,林老夫人给面子地到了,程素素也被她带在了身边。燕王妃这里开的是赏花会,说是赏藩邸的荷花。众妇人才叙了座儿,就见一个小黄门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附在燕王妃耳边低语。 燕王妃一惊:“什么?” 米氏便问:“怎么了?” 燕王妃一脸的迷茫:“齐王妃,薨了。” 84、最要紧的 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燕王妃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一旁她的表妹米氏,听了她的转述之后,比她还迷茫。太过震惊,二位一问一答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不少贵妇已经听到了,也都迷茫了。 齐王妃这就死了?不大可能吧? 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上头主人们息了声,丫环仆役更是一声不敢吭了。原本这样的宴,还有伎乐助兴,王府管事见状一摆手,哪里还有人敢再歌舞? 整个王府都安静了。 底下的看着上面的,上面的都在思考。 燕王妃这次来,有没有打过什么过继子嗣给皇帝的主意,这个目前还不清楚,可是结个好人缘,那是肯定的。这贴子洒得就很广,几位妯娌,常年天南海北的,那是得聚一聚的,邺阳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也要请一请,其他如富平侯夫人、平安侯夫人等,都没落下。承恩侯府吴家,也下了帖子。米氏是她自己的亲表妹,林老夫人又是京中旧识,此外萧夫人与他年轻时关系还算不错。 诸如此类,都是沾亲带故的。 这些妇人,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看齐王妃不大顺眼。贵妇的圈子里,也时常会有几个从底层上来的,比如萧夫人的婆婆。为人实在、心地又好,儿子争气,自己也不惹事,还挺受人尊敬。又比如承恩侯家,你从未见过如此老实巴交的外戚!让人想欺负都抬不起手来。 齐王妃就不一样了,品德上的优点,她们是真找不出来,能力上的优点,也找不出来,性格更是让贵妇们深恶痛绝。 多少人想让她消失!她偏偏活蹦乱跳,活得十分潇洒。天天呆呆傻傻,还特么让她生出一对龙凤胎来。一双儿女,还都挺争气。齐王与皇帝关系很好,又对她专宠二十几年。一口气顺顺当当过下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旁观都觉得看不下去了,更不要讲,邺阳大长公主母女这样直接的仇人。真是恨不得一觉醒来,这人已经完蛋了!一切都是一场荒唐的梦! 现在,突然之间,有人告诉她们,梦想成真了,大家都有点缓不过神来。 程素素比较少有的、对齐王妃无感的人,此时也懵圈了。无他,她和谢麟分析了半天齐王府,分析了半夜的藩王进京,这种考虑、那种考虑……这会儿全被这一件事情给搅了。 齐王妃这个人一点也不重要,但是齐王很重要!齐王妃怎么死的,会引起齐王什么样的反映,这个谁都猜不出来。也就更没法儿猜出来他会对后面的局势有什么影响了。 一直以来,程素素遇到过许多变量,也都让她应付过去了。只有这一次,她是没有主意了。 这个时候,也不用她来拿主意。 燕王妃怔了片刻,想起来这是自己府里,自己该主持事务的。忙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赵王与燕王是一母同胞,赵王妃却比燕王妃要刻薄:“别是又戏弄大家好玩儿吧?当自己是褒姒呐!” 前两天,先帝在世的诸子都到了,拖家带口齐聚育圣宫,吴太后再不乐意,也要让齐王夫妇一同出席。那个时候,齐王妃还是好好的,嗯,还开了个不让人开心的玩笑。 原本,并没有任何强制的规定,规定诸王成年后不得留京。他们在京的宅邸,都是当年的居所。后来今上即位,诸王一个一个被打发到外地去了,就留齐王一个在京里。这是一件窝囊又窝火的事情,齐王妃这货,居然拿这个开玩笑。学着旁人家孩子不小心带出来的当地口音玩儿。她咬着舌头,学小孩子说话,还觉得挺有趣。 之前,她在妯娌里的仇恨值没有高到不能容忍,她上位的时候,不少妯娌已经离京了,离得远,仇恨当然小。聚会第一天,就把几个妯娌的仇恨拉稳了,之后几天,妯娌联络感情,就没人带她玩儿了。 死者为大,然而赵王妃这刻薄话居然得到了许多妇人的认同。 不少人已经点头了,年长的人都知道一个典故。想当年,齐王新续了这位奇葩,两人也是恩爱得紧,齐王妃下厨给齐王做了顿饭。千军万马里都全须全尾活着出来的齐王,被老婆的手艺给放倒了!吴太后哭天抹泪,皇帝光御医派了三拨,才把人救回来。 原因却是齐王不能吃虾,吃了就发烧要吐白沫。齐王妃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拿鲜虾剁碎了掺馅儿里给他做了几张肉饼。齐王救回来之后,吴太后听这儿媳妇哭哭啼啼地说:“原来你是真的不能吃虾,我还以为吃点没事儿的。”好险没扑上去掐死她! 结果齐王只是说老婆又犯傻了,还让她别哭。吴太后听了,整个人都气厥了过去。 因为事情闹得大,当时知道的人很不少,这个故事在暗地里流传开来,故而赵王妃有褒姒一说。 赵王妃催促着:“嫂嫂,让他们去打听打听,是真死还是假死,别让我们哭错坟头!”她闺女打宫里回来哭了三场了,至今不肯出来见人,逮着机会,她就要踩一踩齐王妃。 燕王妃居然也很认同,催着问小黄门:“究竟如何,一次说出来!” 小黄门脸成了苦瓜:“咱也不知道呀!就是齐王府里突然到宫里报讯,说是王妃薨了,齐王伤心得发狂。” 加上齐王,这问题就有点严重了。虽然齐王遇到这后娶的老婆之后,言行就像得了失心疯。 这一下,花也不能赏了,宴也没法摆了,散了伎乐、送了客人,几个妯娌一块儿商议:“得去宫里看一看。”齐王妃要是死了,作为妯娌,她们还得穿个孝什么的――这特么就更恶心了。 ―――――――――――――――――――――――――――――――― 林老夫人等也各自在后辈、仆妇的拥簇之下回了家。 直到家里,人人都还没醒过神儿来。 祸害遗千年,京城贵妇圈儿里,齐王妃就是公认的祸害。不是没有人曾经觉得齐王妃蛮可爱,也想试探着结交一二,最后无一铩羽而归,从此就成了大仇人。 林老夫人有点空落落的,她讨厌齐王妃很久了,这人嘎嘣死了,什么前情提要都没有。也不是正义的使者细数齐王府的荒唐,给予他们惩罚,也不是齐王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真是“你tm闹完就走,当我们是什么?” 老夫人不开心,儿媳孙媳也都不改讲话,默默跟着去上房。哪知才到上房,就听到打闹声,却是四娘抱着脑袋跑了过来:“阿婆,救命!二哥要将我头发薅没了!” 林老夫人顾不上郁闷,愕然问:“怎么一回事?” 方氏给女儿使眼色,四娘双手护头,没有看见,向林老夫人抱怨:“是二哥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麟抬头看到这些人,目光在程素素身上一顿:“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今天,谢麟特意早回家,给四娘捎了她想看的几本话本。四娘一个开心,就说:“二哥,好二哥,真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 谢麟就故作不经意地说:“那梳个头给我看看吧。” 唤了四娘的梳头丫环,连续给她换了九个发式。四娘受不了了:“头发拆了十八回!你要干嘛?” 谢麟遗憾地道:“那就最后一个?” 四娘抱着脑袋就往外跑,找人做主了。 程素素了,大汗。谢麟不等林老夫人问,居然说:“唔,我是想看看近来女子发式、服样,是不是变得太大,看看兆头。”世上有“服妖”一说,一旦天下将变,什么奇怪样式的衣服啦,奇怪的妆容啦,奇怪的发型啦,就都出来了。 相府女眷倒都读过书,也知道这个说法。四娘也诧异了:“还有这样的?” 林老夫人道:“那也不要闹得在尽皆知。” 谢麟垂手道:“是。”心里却想,md!学错了!四妹是未嫁女,这发式不对!哪天接三妹回家一趟吧……唔,我看明天就是个好日子! 林老夫人原本心情就不美妙,再有谢麟暗示“服妖”,心情就更不好了,摆摆手:“行了,都忙去吧。近来不要追逐打闹。阿麟,跟我来。”米氏、方氏不需多提醒,都明白要出事,方氏拉着女儿,与米氏一道飞快各回各家,中途,米氏还让人捎个话给二房,让他们也注意一点。 谢麟听话里意思不对,对程素素使了个眼色,见她表情也不太好,忙上前一步,搀了林老夫人:“阿婆?怎么今天这酒吃得累了?” 林老夫人道:“齐王妃薨了。” 谢麟也是一怔,心中连道不好,什么明天接三妹妹回来的事儿都抛到脑后了。别人家死个老婆,也就死了,齐王家里死了老婆,怕要血雨腥风了。这节骨眼儿上…… “为什么呢?前几天还听说她康健得很,还能开玩笑。” “不知道,燕王府里遇到的,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都小心些,别遇到那一位发疯。” “是,我等阿翁回来。” 林老夫人边往里走边说:“你阿翁今日留值宫中,你忘了吗?你看,这个事儿,怎么办?” 谢麟道:“如今不知道齐王府里的情形,并不好讲。再者,王妃薨得突然,恐有内情,至于是什么样的内情,眼下真个不好说。不同的原由,齐王会有不同的应对,小心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反正,王妃薨了,也是要举哀的。只有一样,不要做得太过,原本就不冷不热的,突然伤心欲绝,也不像样。” 林老夫人道:“不错。那位殿下不是个讲理的人。”不知道他会发什么疯呢。 程素素道:“要不,我这就回娘家一趟?王妃薨,是要依礼而葬的。礼部祀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大哥曾在那里做过。” 林老夫人有些犹豫,谢麟却说:“还是我跑一趟吧,或许与道灵有事要商议的。唔,阿婆,我还是带她同去,就说今天回家早,允了带她回娘家省亲。” 林老夫人与程素素对视一眼:“好。” 程素素与谢麟一同离开,坐到车上,谢麟才说:“齐王运气真好,去了一个累赘。” 程素素道:“齐王妃再如何,也是齐王纵容的。” “人们对奸夫,总是比对淫妇更宽容。世情如此。” 程素素默。是的,即便根子出在齐王身上,只要齐王妃一死,齐王又是一个黄金单身汉了。接下来,只要他再有一点不错的业绩,就又是一个值得称赞的人了。他的减分项没有了,反而成了诸王里资质最好的人。 如果大家能忘了他纵容继妻的荒唐事的话。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个人都很安静,直到程家。程犀已经回来了,见他们过来,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却只是摇头:“齐王府不让人进。世子命人到宫里报的丧,然而派人去的时候,叫不开门。不过谢相今夜值宿,或许明天芳臣能听到一些消息。” 谢麟苦笑道:“但愿吧。”谢丞相对儿孙总是装深沉,他也没有把握谢丞相会不会告诉他。 程犀又说:“不过……” “什么?” “东宫要有喜事啦。” 程素素瞪圆了眼睛:“什么?什么喜事?”她简直不敢相信,齐王妃死了,她哥居然很开心地说东宫有喜事,这么幸灾乐祸,真不是她哥哥的作风呀! “太子要做父亲了,”程犀宣布,“临回家的时候听说的,芳臣今天走得早,不然就能亲眼看到太子跳舞了。” 程素素:……卧槽!齐王妃白死了…… ―――――――――――――――――――――――――――――――― 此时,齐王府里正乱作一团。 哭的、跪的、求情的、死不悔改的、想杀人的…… 齐王毕竟不是真傻子,接到消息回到王府,却连王妃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照常理,他应该已经发疯了。但是,他偏偏很冷静,冷静地发现,王妃的样子很不对劲! 中毒! 虽然距离死亡的时间还很短,种种迹象却都隐约显示,齐王妃是中毒身亡的。齐王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难看到连世子都不敢凑上前来。 齐王敢说,齐王府虽然不是铁桶一样,但是绝不会是一个连王妃都会被轻易毒杀的地方!齐王吃虾能去半条命,所以饮食上头,齐王府是非常小心的。 而世子不久前遇刺,王府的人员又经过了一番清洗,安全也有保证了。新进的人员,再没有资格接近王妃。因为齐王妃迷糊的性格,经常搞出些乌龙来,坑了别人,齐王都不担心,坑了王妃自己,他是会心疼的。所以齐王妃周遭,至少十分明显的、正常方法会损失人命的条件,也是没有的。 齐王火速将与齐王妃接触过的、买与齐王妃入口食物有关的人,都拘押了起来,连烧火丫头都没放过。关闭府门,不许进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尸体越发显现出中毒身亡的种种证据。 齐王开始下令拷问仆妇。 终于,王妃的侍女受刑不住,招供了:“是吃了郡主送来的点心……” 齐王微愕:“她?!” 齐王不喜欢女儿的呆板,不喜欢她的循规蹈矩,不喜欢她事事操心还要多想许多。总之,齐王讨厌有心计的女人。但是,他是绝不会相信女儿会做出弑母这种事情来的!因为她是个守礼法的人啊! 此后无论如何刑求,侍女再也招不出什么来了,招供的都只是细节。譬如,是安泰郡主带了王妃喜欢的点心来,王妃吃完就休息了。是睡梦中疼醒的,侍女一面命人报与郡主去请御医,结果,郡主来了,御医还没来。 世子更是不相信这会是安泰郡主干的事情,骂道:“贱人,为何不早说?!必是你们谋害王妃,反而攀咬郡主。” 侍女哭道:“是王妃不让说的。”只因熬刑不过,才将郡主给招了出来,以期免些苦楚。 世子惊愕地看着安泰郡主:“是这样吗?” 安泰郡主的表情一直阴沉而镇定,居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世子懵了,怔怔地看着她,半晌,转过脸去,问齐王:“阿爹,这一定不是真的,是不是?” 齐王居然很冷静地问侍女:“王妃,还说了什么?” 安泰郡主冷冷地道:“她说,别让你知道,走了就走了,这一面不见也就罢了。她知道是我干的。她不想死,可真到要死了的时候,反而没什么怕了。” “不想见我?”齐王一字一顿地问。 安泰郡主点点头:“嗯。” 世子跨前一步,摇着安泰郡主:“你怎么能这样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家都解脱了,”安泰郡主慢慢地说,“你、我、阿娘。”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世子是真的糊涂了。他是觉得母亲真的相当不可靠,前两前将堂妹戏弄哭的那件事情,连他都觉得尴尬了。母亲还嘀咕:“她怎么哭了呢?” 可从未想过弑母! 世子焦急起来,喝问侍女:“你来讲,从头到尾!” 原来,王妃见到女儿的表情,倒是很快想明白了原委。不但没有质问,还十分慈爱地安抚她:“不用怕,我这就走了。你们都别说,就没事儿了,只当我遇到了刺客吧。以后,就不会有人再给你们惹麻烦啦。” 安泰郡主当时也是震惊的,震惊之后是愤怒:“您心里都明白,为什么还要一直装疯卖傻,成为笑柄呢?” “我不会装啊,”齐王妃的声音已经变得虚弱了,“你爹就喜欢这样的,我只要一直这样想什么就做什么,就好……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想,就好……反正,我什么都不会……” 齐王听到这里,抬脚踢翻了侍女,瞪着女儿:“这些是不是你教她说的?!” 安泰郡主福一福身:“阿娘想什么,我从来没弄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您是亲王,总老羞成怒的不好。您根本护不住她,也宠不起。太后不喜欢,她就无法进宫,贵妇们嘲笑她,她就要绝迹于京城的豪华府邸之间。您宠不起。” 齐王再也忍不住,单手握住了安泰郡主的脖子。世子一见,吓了一跳,急忙扑了上来:“阿爹!三思!”地下跪了一片,纷纷请他容情。 安泰郡主呼吸困难,却依旧平静:“将最要紧的事做好,享受就是该得的。这是您教我的。我便去将最要紧的事做好。咱们家,最要紧的就是握住权势,不被排挤,否则谈何享受?有她在,将永远与大位无缘。我遵从您的教导,却发现不明白的是您。” 世子自己掰不过齐王,招呼着一群人一起上,他的心里这是丑闻!绝对不能宣布的!只恨自己已经派人去宫里报丧了,时间紧急,不知该如何遮掩…… 85、踏上征途 齐王世子从来没有这么忙过。 无论真相如何,都不能让他爹把他妹妹给直接掐死。世子什么理由都胡说八道出来了:“也许不是她干的!”、“也没有证据嘛!”、“阿爹不要被激怒,或许有内情。”、“说不定是什么魇镇。”诸如此类。 手上也没有停下,他自己掰不过齐王却可以找人帮忙。整个王府后宅,郡主反而更得人心。齐王威严之下,仆妇们人心惶惶不敢劝阻,世子起了个头儿,大家伙想着“法不责众”便一拥而上,将郡主给抢了下来。 世子舒了一口气,对齐王道:“阿爹,一切未明,让我与好好说说,如何?阿爹也不想一切都蒙在鼓里吧?” 仆妇里有向着郡主的听了,趁势哭着说:“郡主,您怎么怄这个气呢?这贱婢诬陷您,您就赌气认了吗?” 齐王捏了捏拳头,待要发问,世子又劝道:“妹妹怕是拧上劲儿了,您越问,她越拧着。还有这满院子的人,嚷出去也不体面。阿爹,交给我来办吧。总要平心静所气的问出真相来,阿爹不想知道真相吗?” 齐王脑袋气得发胀,冷硬地说:“问明白!”他不愿意相信女儿说的是真的,若是儿子能问出隐情来…… 一甩袖子,齐王大步走了出去。 世子第一道命令,便是唤来卫士,将在场的人悉数拘押,一人嘴里送了一个麻核桃,不令他们“胡说八道”。什么诬陷郡主之类,也是不许讲的,王妃之死,与郡主丁点儿关系最好都不要扯上! 然后才是与妹妹进行长谈。 劝慰齐王的话,连世子自己都是不太相信的。他自认对妹妹还算了解,为没干过的事去承担罪责,还是弑母这样十恶不赦的大罪,这绝不是他妹妹的风格。而妹妹一向恪守礼法规矩,绝不像是弑母之人。现在,他只希望这其中另有隐情。 安泰郡主被软禁在厢房里,喝了半盏茶,安静地倚在床柱上。见哥哥过来,她也没有激动,只是安静地等着世子先开口。 世子拖张椅子,坐在她面前,道:“你有什么隐情都可以对我讲,就像以前一样。咱们俩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安泰郡主诧异地道:“哥哥为什么会觉得有隐情呢?” 世子虽已有预感,听她这般说,还是被惊住了:“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安泰郡主点点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做的这些、这些……既有悖有伦,又于,咳咳,那个位子,没有半分益处!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呀!亲兄妹,我与你说掏心窝子的话,阿娘确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可多少年了,咱们不是早就知道的吗?你怎么突然就……” “我该是什么样的人呢?多少年来,你们每天有多长的时间是在这府里的?有几个时辰是与阿娘在一起的?有几回出门是与阿娘共处的?你到宫里读书、上朝、领职衔差使的时候。我在怎么生活?” “我……”世子想说什么,却又有些明白了,如果让他自己每天都面对着母亲,想想就可怕,但是,“这不弑母的理由!什么理由都不行!” “我已经做了,”安泰郡主面上冷静,心里却因齐王妃临终之言而震动,“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都要嫁了!”世子低声咆哮,“你……这不就是熬出头了吗?” “她说想我,嫁了以后也要常见到我,还说小孩子很可爱逗起来很好玩,以后你我有了孩子,她也要帮着来养。”安泰郡主平静地看着她哥哥打了个寒颤。 世子有些结巴:“你早该知道的,阿娘口无遮掩惯了,未必就会说到做到。你、你,阿娘临终的遗言,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说过了,就是那样的。” “那阿娘就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你又何必呢?” “她什么都明白,你我这二十年来过成什么样子?自打记事起,咱们背地里说了多少次,哭了多少回?我竭尽全力,想请她睁开眼睛看看这世情,觉得做女儿的,也可以‘教’母亲。哪怕阿爹嗤之以鼻,我还是在尽力。以前再累,只是累。可她什么都明白!看着我做无用功……我……世人看她的笑话,而我在她身上的一腔心血才是真的笑话!”安泰郡主终于落下了眼泪。 世子哑然。 安泰郡主道:“咱们都解脱了,哪怕我现在死了,也是解脱了。至少以后不会有更多的笑话了。” 世子低喃:“那你说什么大位,什么权势,什么宠得起宠不起……” “那些也是真的,谁说做一件事,就只能有一个缘由?只有一个缘由,也是下不去手的。哥哥,这个家从来就不是家。我也不知道这大位要怎么争,可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过了。现在,让我看看,你会怎么做吧。” 世子目瞪口呆,妹妹是油盐不进,那边父亲又要一个交代!可怎么着也不能让妹妹这个时候死,要是妹妹也一块儿挂了,指不定流言要传成什么样子呢!到时候,齐王府就真的要成了笑话了,局面是齐王也无法挽回的。 世子对皇位虽然还算清醒,然而若说没有一点想法,也是十分不现实的。太子痊愈了,这念头是压下去了。“若我还有些兄弟,则……”,这种想法也会偶尔闪现。只是论起这些门道来,他确实比安泰郡主要懂得多得多。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齐王府确实是不能再让人看笑话了。世子此时的念头,却与许多宗族是一样的,家丑不可外扬。宁可自家沉塘,不能交给官府打板子。 为此,世子现在要保住妹妹,糊弄住父亲,将母亲的死遮掩过去! 第一件事,就是勒死王妃的侍女,来个死无对证。第二件事是告诉齐王,安泰郡主是在与他怄气,生气母亲的死是父亲不上心,故意命侍女那般讲的。第三件事,就是给齐王妃之死编一下合适的理由――王妃是误服毒药死的,侍女难辞其咎,被得知真相的世子一个激动,勒死了。 安泰郡主创造了一个纪录――无论争取夺利如何惨痛激烈,杀爹杀老婆杀兄弟杀侄子杀亲戚全家史不绝书,对自己亲娘动手的,还真是稀罕至极! 就是这稀罕至极,还被世子给掩了下来。 世子为了将事情完全掩盖住,甚至不惜向齐王建议,将听到内情之人殉葬。说服齐王很容易,齐王妃到了地下需要人伺候的。 齐王府的大门,再次打开了。 ―――――――――――――――――――――――――――――――― 程素素知道这件事,是在次日。 王妃薨,不如太后、皇后那样,需要满朝举哀、命妇入宫哭灵。对于相府来说,吊唁等事还是需要的。林老夫人才埋汰了一回齐王妃,齐王妃就死了,如此,哪怕齐王府一步登天,也不用拜一个不着四六的国母,真是万幸,林老夫人还是有些讪讪的。 毕竟,人死为大,恩怨俱灭。 不过,林老夫人还是对程素素说:“死过人不干净的地方,你们小孩子就不要跟着过去了。” 程素素道:“阿婆都能去,我如何去不得?” 林老夫人只得说得很明白:“那个齐王,现在指不定要疯成什么样子呢!你们小孩子,别被吓着了。” 越这样说,程素素就越不能不陪着去了:“那我就更得陪着阿婆了,怎么能让您一个人涉险呢?” 最后,林老夫人没有拗过程素素,与她一道换了素服,往齐王府去。 齐王府人口少,这个场面上愈发显得凄凉了。程素素从车窗里数了数齐王府外拴着的马匹,发现来吊唁的官员不少。然而到了后堂,却没有看到多少命妇。后宅虽有官员主持,一应事务却都禀于安泰郡主。 程素素对安泰郡主的印象还不错,十分诚心想安慰她,却又知道这时候说话,不是轻了、就是重了。自己的份量也不够一句话能解她忧的,便只是握着她的手,默默陪着。安泰郡主忙了半天,终于缓了一口气,两人默默站了一阵儿,安泰郡主反手拍拍程素素的手:“我很好。” 林老夫人也觉得安泰郡主可怜:“人已经去了,别人再说什么不要伤心,都不顶用。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有活着的人将日子过好,才是正理。我活到现在快八十岁了,红白事见得太多太多了。听我这一句吧。” 安泰郡主的表情有些僵硬,人也僵硬着向林老夫人福了一福:“承您惦记。” 林老夫人与程素素便再无他话,香也上完了,默哀也默哀过了,便向安泰郡主告辞。出来到车上,程素素才说:“后头人真少。” 林老夫人道:“想借机往前凑的,不够格让王府留下来应酬。够份量的,又……唉……” 诚如林老夫人所言,小官儿们的家眷想往前凑,也是凑不上的。其余如宫中,只是遗使,诸王府,也是派员前来。程素素不知道的是,赵王妃好险“忘了”派人吊唁,是被嫂子燕王妃按着头派人来的。邺阳大长公主等,也是派了府中长史。在这方面,她的面子情却是做得不错的。 内心里,却又是另一种想法! 齐王世子随口编造的理由,居然得到了许多人的高度认可。误服毒药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贵人身上,都是相当小概率的事情,值得怀疑是否有阴谋,发生在齐王妃身上,居然很贴切。 然而这一切理由,在邺阳大长公主眼里,却充满了违和! 她孙女儿才在东宫传来喜讯,那头齐王妃就死了,晦气。转念一想,却又想起一件事情来,第二天一早就往东宫去见孙女。 只要东宫有后,管他什么齐王不齐王,过继不过继,统统都是稀烂。东宫内一片欢腾,哪怕齐王妃死了,与东宫有什么关系?不过太子妃还是命人不要张扬,毕竟孩子还是要生下来、养大了,才好。现在说出来,可别把好消息惊散了。 见到视线,太子妃嗔道:“瞧您,又不是要生了,怎么就急匆匆的过来了呢?” 邺阳大长公主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担心你们?” “我们很好的,两宫比我还上心呢。” 邺阳大长公主左右看看,扶杖走到太子妃身边,俯下身来道:“齐王府的事,听说了吗?” “是,已经派员去吊唁了,我也让这宫里不要太欢庆,免得扎人心。” “你怎么不明白?她死的时候也未免太巧了!要是没有你这一桩喜事儿,咱们设法说动两宫让诸王进京,为的是什么呢?” 太子妃也是一点就明,诸王进京,实是邺阳大长公主一系的运作。盖因深觉齐王府不可靠,故而不得不暗中与育圣宫的心意作对。齐王府的不可靠,代表作就是齐王妃。如果没有了齐王妃,相信许多人也会觉得齐王府是个可以妥协的选择,至少不会反对得十分坚决。 这对东宫、张家都不利。 然而,齐王妃在这个节胄眼儿上死了!确实死得巧。 太子妃犹豫道:“阿婆,齐王妃误食毒药,这也没什么毛病吧?真要除掉她,什么落水溺毙啊,跌跤摔头啊……哪样不行?真是不着痕迹的。” 邺阳大长公主冷笑道:“你还年轻,哪里知道,她从来手误、口误、天真烂漫,都是坑害的别人,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苦果。现在自己吞毒药?骗谁呢?还有仆妇殉葬?我看是灭口吧?” 说完,直起身来。 太子妃一惊,细细一想,无数的故事里,以及亲自与齐王妃打交道的过程中,收拾烂摊子的、受苦的,统统不是齐王妃。 太子妃细思恐极:“难道是齐王?这不能够吧?他们不是伉俪情深吗?”都说齐王妃不好,齐王纵容,然而谁的心底又没有过希望也有一个这样的人纵容自己呢?哪怕一天也好。 邺阳大长公主依旧冷笑道:“那谁知道呢?若我猜得没错,就是有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你,千万要小心!” “是。阿婆,还请阿婆教我。” “你这样……” 邺阳大长公主深信齐王妃之死必有隐情,然而她说的都是基于长期仇视齐王府的经验。实在不能作为证据拿出来讲,何况,就算有证据,现在也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只能暗中防范了。 除了她,这京中再无人有这等眼光了。都在想着,这一下,齐王府轻松了。很多人是看不到诸王进京背后的门道的,只知道东宫痊愈,又在青壮年,一切太平。敲打一下藩王,看看太子好好的,大家就都老实了。连最不安定因素都没了,皇室安稳,天下安稳。 ―――――――――――――――――――――――――――――――― 齐王府并不轻松。 因为齐王又下了一道命令给世子:“把她嫁了吧,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世子又挨了一道惊雷:“热孝成亲?!”才说不会再闹笑话了,这特么又要给天下加一份谈资了!想再劝,却被齐王冷硬的目光给逼退了。细细一想,拼着一次把笑话给闹完了,也好过哪一天妹妹又顶撞起父亲来,真的被父亲给掐死了强。 于是,齐王府又动了起来。热孝成亲,在皇家还真不算个大事儿。地位越高,守孝的时间反而越短。何况安泰郡主的年纪确实已经不小了,让她再等,是不太像样子。持这种意见的人还不少,头一个就是吴太后。 在吴太后的关怀之下,齐王妃前脚下葬,安泰郡主后脚出嫁。齐王府办过的不合常理的事情这也不是头一桩了,大家很淡定的接受了这个现实,该吃酒的吃酒,该送礼的送礼。有司主持操办诸事,燕王妃等是伯母,对安泰郡主印象尚可,看在宫里面子上,又怜她丧母,居然是燕王妃挑头给她操持的事情。 先是,齐王府的葬礼,齐王就没有出席,前面主事的是世子。现在,齐王也并没有出席女儿的婚礼,人人只当他是伤心太快,又都舒了一口气,他把自己伤心死了,总比伤心得发疯去伤别人强。 只有吴太后与皇帝,两个人是真心为齐王担心,吴太后想见儿子,皇帝干脆派人强行将弟弟接到宫里来安慰他。 至此,人人都以为本年度与皇家有关的大事,算是都有了一个结果。 因东宫有喜,皇位极稳,诸王也都没有表现出急迫来――或者没有让人看出急迫来。之前打了不知道多少算盘的人都将算盘又给搁到箱子里放好。这其中就包括谢麟。 这世上真心盼太子好的人,谢麟能够算一个了。得到消息第二日,到了东宫就给太子道喜,俩人又一块儿跳了一回欢快的舞蹈。跳到一半儿,太子突然想起来,齐王妃是他叔母,这样开心不好,又讪讪地放下了手。 只是这样君臣相得的日子过得并不久,到得八月,谢丞相便开始行动了。 吃过了月饼,谢丞相便先去游说太子。以谢麟年轻,应该让谢麟代太子出去看一看地方实情为由,说动了太子。谢丞相也算是“自己人”,说得也是在理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久居深宫,从未亲至地方。然而为政者不知民情是不行的,这就需要耳目,代殿下出去看一看。” 太子心里舍不得谢麟,道是若要耳目,放出去的御史等等,谁不能做呢? 谢丞相胸有成竹:“阿麟……比他们聪明点,不太容易被假象骗到。” 这句话就很深刻了。 太子想了一想,终于忍痛答应了。 太子同意了,再去游说皇帝就变得简单了。谢丞相对皇帝又是另一种说法:“东宫大安,正好放些人出去历练,回来好做太子的帮手。否则一群没出过远门的小东西,如何能服众?” 二位同意了,谢丞相自己还是丞相,此事便很快敲定了。谢丞相给孙子选的是一处知府――谢麟已经混得品级太高了,京官外放,只要不是流放贬官,惯例是要再提半级。府址所在之地,也是精挑细选的,不能太富庶,也不能太贫瘠,离京不太近,也不能太远。要做到磨练而不是折磨,赚经验而不是混年限。 此外,谢丞相又给谢麟配了一个人――江其真,先前谢源外放时谢丞相给次子配的幕僚。是谢丞相十分信得过的人,不幸幕僚是优质幕僚,儿子是劣质儿子,最终儿子没听幕僚的话,被参了回来。江其真发誓再也不搭理谢家人了,说起来,也是一把血泪。 这一回,谢丞相好说歹说,亲自去请,又说要辅助的是谢麟,江其真才勉强同意再次出山。谢麟对江其真犹有一丝疑虑,见这江先生一张苦大仇深的方脸,却仍然尊敬地接待了他。江其真对谢麟,也是有一点点疑虑,也存了考察的心思。 这一对互相没有特别信任的组合,就这么结成了。接着,便是谢丞相这里发调令,谢麟与程素素开始挨个儿告别,哭了数场自然不在话下。程素素一如既往地携谢麟去见史垣,这一次奉上的却是手抄的经书。 期间,谢麟终于履行了对程素素很早之前的承诺――带她与孟章等人再次见面,郑重地向众人介绍了妻子。 程素素在这些人里,并没有看到江其真。 江其真是单独另见的,初一照面,程素素便觉得,这位江先生的目光十分严厉。她许多次被估量的目光打量过,都没有这一次这么的苛刻。她却不知道,江先生对于随夫赴任的夫人,是十分不感冒的。根子就出在郦氏身上,当初,郦氏与江先生掰腕子,真又是一番血泪史。 程素素从来没怕过人,且又是将来的“同事”,两人这一打照面,空气骤然紧张。谢麟打个哈哈:“以后赴任,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以后若有急事寻我不着,你们便可相商,免得到时候互相不认识。” 两人都给他面子,一齐点头同意,匆匆地结束了这一次的会见。 然而这位江先生,倒是真的很有职业道德,也不太像是谢丞相的间谍。还没赴任,他给谢麟出的第一个主意便是:“一定要留一个官人相信的人在京里,以沟通消息。有些事情,或许老相公以为你不必知道,就不会告诉你。” 第二个主意是:“在京里做好准备,查好当地官员的履历、当地户口数,将舆图等也要找寻周详。我已寻到你的前任,不妨拜会一下……”当地的人口田亩等等,却是史垣已经交给程素素了。吏部的内容,又有程犀恐郦树芳坑了他妹夫,托了李丞相的门生周侍郎,弄了一份出来。 谢麟将此事也坦诚讲了,江其真才露出一个笑容来:“这样,我可放了一半儿的心了!” 放心得真是太早了! 离京赴任是在九月,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谢麟带着很长一串随从与行李,程素素坐在车里,被家人一直送到了城门外。再三挥手,洒泪而别,车夫甩响了鞭子。 旅途的新鲜劲儿刚起来,还没开始嫌弃颠簸,第一个驿站就到了。程素素扶着小青的手下车,刚踩到地上,就听到谢麟惊讶的声音:“齐王殿下?” 程素素:……卧槽!他怎么流窜出京了? 86、约法三章 顺着谢麟的方向看去,正斜坐在椅子上捏着酒壶的,不是齐王又是哪个? 临近京师,驿馆的条件也十分不错。有亭台池榭,残荷听雨,池边栽种着已经打了骨朵的菊花。齐王就在水榭里摆了桌小酒,慢慢地喝着。驿丞眼力相当不错,核了身份,便要将谢麟安排到环境上佳的房舍居住。 已住了一个齐王,最好的当然是留给他。附近还有些房间,安排给谢麟也是不错的。这一下,双方不可避免地打了个照面。 谢麟也惊讶了。 诸王进京,是为了给太后贺寿,其间出了齐王妃薨逝的事情,对皇室来说,反而是个令人轻松的消息。谢麟是在太后千秋节的正日子之后启程的,他是外官,凑一个热闹就去干正事,合情合理。齐王呢?亲娘生日刚过,哥哥弟弟的都还没离开,他先跑了? 齐王却仿佛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扬了扬手中的酒壶。谢麟看不惯齐王,也还得过去见礼。 程素素往前跨了半步,就听到江其真板着脸说:“娘子,行李这许多,娘子还是先去安放行李的好。” “不用拜见齐王吗?”程素素惊讶了,一个命妇凑上去见藩王,这是不合时宜的。遇到了不见礼,也不对吧? 江其真道:“无妨,想来齐王现在也无暇计较这些。” 程素素也不想见齐王,江其真又十分坚持,再看谢麟已经与齐王寒暄上了,并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满腹狐疑地点头:“官人那里,就拜托先生了。” 她倒是说走就走,自己进了屋子,指挥着搬行李放铺盖。一切安顿妥当,谢麟还没回来,程素素不由担心上了,喃喃地道:“这是有什么麻烦事么?” 卢氏听了这话,也有点担心了:“要不要打发个人去看一看?” 程素素道:“让我想一想。” “万一那一位失心疯了……”卢氏一介仆妇,寻常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一位亲王如何如何的,齐王,例外。 程素素摇摇头:“我原也是担心的,不过仔细一想,那一位无论如何疯癫,都是在他自己家里居多。在外头做事还没疯透。还是……再等等吧。再过两刻,要再不回来,就请富贵派人去看看。就说,看他们是不是用饭了。” 此番离京,随行的仆役都是精挑细选的,程素素带的是卢氏母亲与采莲、秀竹,另有四个粗使的丫头,是程素素陪嫁里带来的。又有几个家人媳妇,却是谢府的家生子。男仆也有两个,却是车夫老万、小丫头红儿的哥哥连升。 谢麟则带着自己的书僮听风、看雨,选了昔年叶氏陪嫁的一些人,身边的管事就是福伯的长子张富贵。 卢氏道:“我便这便将张管事请了来。” “也好。” 当下叫了富贵来,如此这般一讲,张富贵道:“娘子放心,小人省得。” 程素素道:“路远长程,有劳了。” 张富贵也担心着谢麟的安危。事实虽然就像程素素说的,齐王在大事上面,还真没有在讨老婆的事情上那么别出心裁,然而在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担心他因为死了老婆而发狂。 领了命令,张富贵也不去叫别人,自己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水榭,亲自来探看情况。 水榭里,谢麟却是坦然与齐王对坐,两人正聊得……坦白。 开头的是齐王,就说了一个字:“坐。” 谢麟也就坦然坐下了,驿丞识趣地又给添了杯盏等物,谢麟在齐王面前洗脸擦手漱口,慢条斯理不见慌乱。 齐王下一句话却十分没头没脑:“眼光不错。” 谢麟不吭气。 齐王道:“你差一点就是我女婿了。” 谢麟想了一想,点点头:“是差一点。” “为什么?”齐王点点桌子,“因为仕途,还是因为安泰?” 谢麟道:“因为想和阿翁作对。” 齐王盯着谢麟,试图看出他是说的真话还是假话。谢麟毫不畏惧地回望,思考着言为心声,齐王为何如此问他。 两人的心思都在飞快地运转,齐王此来,乃是因为心中有了疑惑。王妃的葬礼他没有露面,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全因伤心过度。世子不算笨人,若想完全骗过齐王,却还差了一点火候。齐王心里有疙瘩,安泰郡主的一切反常,他想不明白。安泰转述的“遗言”,让他心中不快。 想不明白,便要找一个人来问问。 谢麟的大脑,也在飞快的转动。他不敢说已经看透了齐王,对齐王也是有研究的。安泰郡主?难道?他几乎猜到了真相,面上却不动声色。 为什么要告诉齐王呢?这是一张王牌,不是吗? 齐王忽然笑了:“原来如此么?你胆子很大。” “殿下过奖了。” 齐王还没放过他:“若不是怄气呢?如何?” “臣与殿下,素无交情。如何点评郡主?”谢麟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口里却与齐王周旋着,只拿场面话搪塞着,且句句看来都是实话。 “现在算有交情了,”齐王不在乎地说,“要是觉得交情不够,咱们还可以再接着套套交情,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谢麟一口老血!十分想砍死齐王,只恨两人光着膀子干架,他只有被齐王完虐的份儿。只得含恨说:“我又没与郡主打过交道!” 齐王笑了:“说说看。” 谢麟内心狂傲,此时却是秀才遇到兵,恨恨地道:“殿下这个时候来说这个,真是胡搅蛮缠!” “不对呀,你们也曾见过几面的。”齐王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至少当年玄都观,是打过照面的。 谢麟很想召唤老岳父来打扁眼前这个二逼!忍气吞声地道:“颇识大体。” “就这样?” 谢麟差点掀桌:“殿下想听臣说什么呢?为何一直问郡主?怎么不问问臣怎么看世子呢?” 齐王笑容一敛,摆摆手:“你生气了,去消消气吧,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一路顺风。” 谢麟:……妈的!你等着,老子一定搞死你! ―――――――――――――――――――――――――――――――― 谢麟从来就没有将“做个好人”当成人生目标,齐王这一回给他添堵,可算上了他的黑名单了。原本只是认为皇位不能落齐王手里而已,现在是真的生出得了机会要踩齐王一脚的心思来了。 气乎乎地往回走,张富贵见了,也不敢多说话,只说:“二娘子很担心二郎。” 谢麟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脚步。 张富贵见状,疾走两步,在前面引路:“正中上房是齐王住了,咱们得往这边儿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江其真此时将手中折扇轻拍谢麟的肩头:“东翁怒气过盛,有失冷静。”说完,便见谢麟转过头来,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知道。先生,一同用饭,如何?” 江其真道:“善。在下正有些话,也要与东翁说,也要与娘子说。” 谢麟一挑眉:“哦。” 江其真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到了地方再讲。 饭已经摆上了,程素素没坐在饭桌旁,却在一旁书桌边看着一张才写好的纸发怔。采莲打起了帘子:“娘子,官人与江先生来了。” 程素素放下字纸,站起身来:“还顺利?” 谢麟微微点头:“有些发现。先生与我们一同用饭。” 江其真有点吃惊,苦大仇深的脸上仇恨值更浓了:“在下是外客,怎么能与娘子同桌进食呢?只是有些话在京中没来得及讲,如今是必要与东翁说明白的。” 谢麟道:“先生坐下说。在京的时候,先生与我约定,既聘了先生,先生有主意,我要听。纵使不纳,也要向先生说明缘由,能说服先生。我已答应。现在又有什么新的要求了呢?” 江其真道:“是与娘子有关的。” 程素素吃了一惊:“我?” 谢麟也不太明白:“为何?” 江其真依旧没有开脸:“京中一见,未及细说,彼时见娘子知书达理,不便挑剔。眼下已在路上,却是不得不先小人而后君子,请与二位约法三章。” 程素素道:“先生请讲。” “第一,娘子不可兼并敛财,不可擅自作主收受财物代人说情、为谁撑腰,干涉官司、逼勒官人循私枉法。” 程素素的脸黑了一半。 “第二,衙门有司等事,娘子不可安插亲信、任人唯亲、不问贤愚。” 程素素的脸全黑了。 “第三,到任后,娘子不可为逞威风干预东翁为官诸事。” 程素素整个人都裹在了黑色的雾气中,慢慢地慢慢地…… 江其真还没说完:“就先这三条吧,以后想到了再说,东翁,这三条你也要记住!切记!切记!” 谢麟却笑了:“先生,先生这是将我娘子当成我那位叔母了吗?” 江其真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要提那个人、不要提那个人。先说你家,就说行不行。不行我就走,银钱还你也不要再受气了。” 程素素气结。 东宫稳固,之前的计划就要做整体的变更。新任地方,预案还没有完全做好。还有到了地方之后的配合问题,毕竟,江先生是谢丞相找来了的,以祖孙关系而言,程素素有点担心他会给谢丞相通风报信之类的。然而江先生确实有真材实料,又舍不得不用他。 程素素还琢磨着怎么在路上能够与这位江先生拉点关系,让他能够偏向己方。等等等等,都计划在这赴任的路上开个好头的。 第一个驿站落脚,正好与谢麟说一说这些打算。 现在好了,与江先生的第一次正式谈话,就听到这样的“约法三章”。 【王八蛋啊!你特么这是要把老子一个准备下副本的满级大号一刀砍回新手村啊!】 江其真见状,也不催促,也黑着脸,坐那儿等着。 谢麟一边是比较认可其能力的幕僚,一边是老婆,处境犹如夹在婆媳之间的可悲男人。不同的是,谢麟比那些人更狡猾一些。 微笑着对程素素作揖:“江先生不知道娘子家风清廉质朴,是我的疏忽,不曾告知先生,娘子恕罪。” 江其真更担心了!这特么活脱脱一个气管严啊!你家搓衣板还好吗? 程素素也是给台阶就下,江其真提的这几个条件,特别的政治正确,公开叫板,等着被弹劾的折子淹了吧!娘家婆家都得被淹。 所以,程素素也认真地玩起了文字游戏:“朝廷自有法度,用人自有吏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江其真道:“别说虚的!这话我已经听过一回了,说得没你斯文,意思跟你差不离儿!你们谢家是不是都串通好了的?词儿都不带改的!” 他上次可受了气了,好多年没缓过来。这也不怪江先生,想当年,丞相的次子、九卿的女儿,都是书香世家,多么好的组合!江其真唯恐其太斯文迂腐,还想着怎么让他们圆滑一点。 结果呢? 江先生一天在心里骂八回街,也没办法把这俩给掰回来!谢源就成了江先生幕僚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败笔。没有弄出什么美名然后步步高升不说,东家还被参了下来。 江先生不介意谢源笨,他可以一点一点地指示着谢源去做,就怕这人蠢还不听人劝、听不懂个对错。在这其中,郦氏的坏影响居功至伟。 遇到了谢麟之后,江先生对谢麟的资质是十分赞赏的。程素素那里,就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头一回见面,就发现这是一个喜欢与人别苗头的妇人。这样的人,有两种情况,一是能力不错,所以有骄傲的本钱,一种就是纯傻,还自以为了不起。 江先生不敢再冒险,终于找了个机会,要将话题摊开了讲。限制一下,利大于弊。他可不想再败第二次!谢麟多么好的底子呀,不撺掇出一个丞相出来,真对不起自己拣到了一支潜力股。 江先生平生爱好,不在自己做官,却喜欢隐居幕后。无论是隐居幕后,还是亲自上阵,都没有人想失败! 谢麟和程素素心有灵犀,心里将二房夫妇俩骂得狗血淋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咬牙切齿,却是同一个想法:先糊弄过去再说,反正我/你又不是郦氏那个蠢货!日后相处,总能慢慢摆平江先生的,可不好上任就把这个熟手给开了! 岂止是程素素满级大号有被砍回新手村的危险?谢麟现在就是被砍回新手村的途中! 谢丞相在这方面倒不藏私,一针见血地说:“你会应付阎王,可不一定能应付得了小鬼!天天说吃相,让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吃相难看!” 江其真就是一个很明白个人手段,水平又极高的人。 程素素也明白,哪怕还有同样水平的人,也未必不会像江其真这样想,换来换去,自己硬与谢麟的幕僚们叫板,十分误事。不如逮着这一个,慢慢磨。钱,她还真不在乎,亲信?她哪里来的人?收钱求情,她还真没想过。 当下,由程素素开口道:“好!既聘了先生,就不是要先生做摆设的。” 谢麟且没有她这般坚决,有点犹豫地低声道:“六郎?” 程素素摆摆手:“就这样吧。” 江先生舒了一口气,起身长揖:“娘子明理,东翁之幸。” 程素素笑道:“那这一餐饭,可许我上桌了吧?” 江先生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虽然十分正确,未免有预先将程素素视作会胡作非为的意思,也不在意她这话里有话,搓搓手:“娘子,在下是被整怕了。” 他老人家四、五十岁的年纪,一口一个在下,且又后还要仰仗他,程素素也不好意思再刻薄他。当下笑着邀他坐下,一道吃饭。 江先生先满斟了酒,举杯道:“先小人,后君子,我必为东翁尽力谋划。东翁,此行艰难,恕我先前无礼啦!” 谢麟与程素素也起来举杯:“先生金玉良言。” 三人饮罢,坐下慢慢说话。江先生拣了箸笋丝,慢慢嚼了咽了,才说:“不要怪我多事,老相公有意磨练东翁,这地方选得不可谓不用心。可也难出政绩,难推托责任。膏腴之地,财赋出色。贫瘠之地,稍有起色便是大有改观。唯中等地方,温吞水,上不去,下不来!泯然众人。故而不得不慎呐!” 他三再目视程素素,模样十分诚恳,程素素也没得话说。这些东西,她是真的不懂,也许真该先老实窝着再学学了。再看谢麟,他也听得认真,得,俩都砍回新手村了。 一餐饭,就在江先生说、夫妇二人听的过程中,结束了。过后,程素素才发现,江先生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麟与程素素还是分房睡,只是睡前谢麟跑来开解程素素。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晚饭的时候就想问你了,这看的什么?” 就是程素素拿的那张纸,上头写了八个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八个字,乃是与程犀道别的时候,程犀特别痛心疾首讲的。引自《孟子》,意思乃是孔子反对殉葬。齐王府恰才做了一件人殉的事。 谢麟笑了:“对了,这件事情,还没有与你说……”将与齐王的对话,一一讲了。 程素素也惊讶了,她对齐王也不够了解,但是这个时候不停地问安泰郡主?“郡主有不妥?” 谢麟道:“你也这样想?” “看起来不像呀。” “那就先记下来,万一用得着呢?” “哎……”程素素心里沉甸甸的。 谢麟起身道:“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 “好。” 次日,二人启程,问起驿丞,驿丞道:“齐王殿下昨晚就走了,去哪里,就不是小的们能知道的了。” 二人也不再停留,谢麟匆匆写了封信,火漆封上,交驿丞递往东宫。程素素知道,他给太子写的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是令太子不可放松警惕之意。暗忖,齐王这回算是真将谢先生给得罪了。 却不知谢先生也在忐忑:好像对娘子交代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87、准备好了 “娘子要路上准备?”江其真的口气里充满了诧异,明显的不赞同的意思。 路遇齐王真不是一个好兆头,哪怕相信科学如程素素,也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来。第一座驿站与齐王分开之后,赴任的大队人马便再次上路了。虽然有了所谓约法三章,程素素还是觉得,该她说的话,还是要讲的。比如大家对赴任之后的准备工作之类的。 不插手所谓衙门官司正事,正经的正室娘子,该管的事儿也是一大堆的。这里面是不可能完全不波及谢麟的公务的,譬如说到任之后,谢麟要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一府之下属,程素素得有相应的配合,这个戏要唱下去,得有个剧本吧? 诸如此类,细务还有很多。 这些事情,总能说的吧? 长途漫漫,程素素先与谢麟讲的,谢麟让听风去对江其真说了。江其真就跑到主人家的车辕上坐着,隔着半张车帘,与里面答话。透过另半边打开的车帘,他脸的表情明确无误地展露给谢麟看――你们真是太天真了! 多少年来,谢麟都没有被人用这种目光看过了,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程素素没直接看到这表情,情绪比谢麟稳定:“难道要到了地方再准备吗?” 江先生道:“娘子还没‘准备’好?” 程素素略懵,疑惑地道:“地方的上事儿,我们不很熟,故而请教先生,先生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江先生道:“娘子说的准备,是足以应付诸般事务,是不是?” “对呀。” “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所有的事没有发生,就先准备好了怎么应付,连给你添麻烦的人,都要照着你想的去做,等着被你收拾。那也太巧啦,”江先生不客气地说,“娘子读过《吕氏春秋》吗?刻舟求剑要不得。这可不是东翁去考秀才试,背下经义,填上去就算成了。” 这个道理当然是对的啦,可是――“难道就不准备了吗?” 江先生道:“是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凡事不要说‘准备好了再如何’。二位想,真遇到了事儿,谁会留功夫给二位去‘准备’呢?要是觉得准备好了就心满意足,那就等着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永远比别人慢一步吧。‘准备’好二位自己,可比准备好什么如何应对,要好得多。” 谢麟问道:“那么先前在京的说的那些?” “那叫后手,”江先生慢悠悠地道,“谁能不犯错?谁能算无遗策?谁能事事如意?谁能让连与他作对的人都全照他的心意来?不能够的。出错不要紧,能弥补过来就行。这是用兵,重兵堆于前,后方空虚,易为人所趁。” 二人对望一眼,只觉得江先生将赴任地方说得像是进了龙潭虎穴一样,不晓得当年谢源夫妇给他的心理阴影居然这般大了。不过也觉得他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也一齐点了一下头。 哪知江先生却猜到他们的心思,笑道摇头:“二位已经很礼贤下士啦,不过有些事情嘛,自己不经过,别人讲了也是隔靴骚痒。咱们且看一程,如何?” “好!”谢麟一口答应了下来。 ―――――――――――――――――――――――――――――――― 虽然答应得痛快,谢麟与程素素的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疑惑的。从江先生之前的举动来看,这话说得绝不是无的放矢。将会遇到什么事情呢?二人心里都打了个问号。 接下来又过一个驿站,还算太平。走到第三个驿站的时候,却热闹了起来。 谢麟这样的人物,注定是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跑到邬州的。地方官上任,踏入本州境内,就能被当地人知道,这个谢麟早有心理准备了。沿途上住在驿站,要核对身份,会被沿途官员迎送,这也是惯例。 是以当地官员一窝蜂跑过来的时候,谢麟是一点也没有意外的。接到帖子,便也整肃停当,并不介意地携程素素赴宴去了。江先生也换上一身簇新的书生袍,摇着扇子,晃在谢麟的周围。 兴许是觉得之前对程素素提的条件略显苛刻,江先生特意提醒程素素:“娘子,先说场面话,说京城风物。” 程素素会意,不就是不要交浅言深么?懂。 江先生这才提着扇子,晃到谢麟的背后。读书人、想附庸风雅的人、想讨好相府的人,都十分重视谢麟。对于程素素,他们让家眷准备了厚礼,仅此而已。 谢麟的名头很响,官员们准备的是风雅的酒席,作诗、赏花、二三雅妓。江先生轻咳一声,凑到谢麟耳边说:“东翁,我与娘子约法三章,独独没有约东翁狎妓之后不可欧打亲夫。” 谢麟面皮一抖:“先生说笑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江先生道:“路上一遇而过,风流韵事,东翁自己斟酌。到了邬州,一举一动可就不是流窜了。” 谢麟正色道:“我与同侪吟诵唱和,指点后辈,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 江先生满意地道:“小爱好嘛,可以有可以有,回来咱们再讲。” 将谢麟给憋得不轻。 吃完酒回来,听风、看雨抱了好大一兜子的名刺、诗稿。程素素自家拿着柄宫扇扇着风,她也吃了点酒,正在发热。见了问道:“这是什么?”听风二人如此这般一讲,程素素道:“都收起来,采莲,去找个匣子装了,贴上签子写明日期来历。” 江先生摇着扇子,听到她这样吩咐,不停点头。 程素素道:“累了一天了,先歇着?” 江先生打了个酒嗝:“明天开始,事情就要多起来啦。我可不是说这样的酒席呀!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大后天,就要看二位的‘准备’啦。” 程素素却是打定了主意,他们这样供着江先生,就是要他出力的,可不能让他看戏。不客气地说:“先生话里有话。” 江先生点头道:“从拿到赴任文书那一刻起,无论有没有准备,考验就已经开始啦。” 江先生说完这个话,又过了三天,依旧风平浪静。虽然江先生说了许多关于“准备”的话,程素素还是先计划了一下,到了邬州之后,如何安排家里这些人手,如何定一个基调等等。这些都想明白了,三天也过去了,太平无事。 到程素素开始怀疑江先生是不是太谨小慎微的时候,在某驿站落脚的时候,又遇到了一次很普通的请吃酒的帖子。依旧是夫妇二人同去,一路行来,程素素应付这样的事情已经很有经验了。 一来谢麟此时品级虽然不管太高,却也不低,驿路沿途遇到品级比他高的人不多,二来看相府面上,也无人硬叫板。连带的程素素也轻松许多,与妇人们说些京城的衣裳首饰的流行,赴任要注意的事项一类。譬如今天,一位知县的娘子就说:“到了当地,也要雇几个当地人,好知道些风俗。” 有些是程素素已经想到的,有些是她“没有准备好”的,少不得思忖之后,将觉得有道理的部分记下来。 自觉又学了不少东西。 待回到驿馆,却被门前一堆人给惊呆了。这群人并不像赴任之人,程素素现在也有经验了,凡赴任的人,再穷,铺盖也要有几个挑子。这些人的行李,是明显不符的。人倒是不少,男子衣着考究,两乘小轿,轿边各立一个侍女。再看后面的行李,箱笼不少,铺盖不多。 见他们一行人过来,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抢了上来:“敢问可是谢状元?” 江先生义不容辞地上前来:“尔是何人?为何拦路?” 这中年男子将自己的名刺双手递出:“这位先生,小人王,向慕风雅,听得连三元的谢公过此,心生向往。特备薄礼,请谢公答允小人将谢公的大作合集刊刻。” 江先生眼睛往他身后一扫,笑问:“老兄不是赴任官员?” 王忙说:“小人家里世代务家,到了得小人,也兼做些小买卖,不成体统。” “何方人士?” “河东县。”说着,便向江先生又塞了一个大红包。 江先生笑纳了,道:“你这堵着门,倒是打劫,不好,不好。” 王忙向后面挥手,将人与箱笼都驱了开。 江先生道:“帖子,我收下了。东翁今日有酒了,恐怕不能见你。” 王道:“这哪里是小人的家眷?二三粗婢,奉与谢公、娘子驱使而已。这些是她们的箱笼铺盖。” 二人说话的时候,谢麟与程素素的车已经进了驿站了。王面露焦急之色,又给了江先生一只大红包,诚恳地道:“请先生千万通融,了我夙愿。” 江先生将两只红包揣好,道:“东翁明日就要启程,赴任的事情耽搁不得,恐怕要让你失望啦。好在河东就在邬州辖下,你是河东人,日后有的是机会了。” 王张了张口,江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帖子收下啦,老兄,请回吧。这么在驿馆面前堆着这许多人,不像话呀。” 说着,扬长而去。 88、我的地盘 江先生小发一笔横财,转身回到驿站,表情就没有在门外那么可爱了。一本正经地将拜帖递给谢麟:“东翁,贿赂来了。” 谢麟口中正含地着一口醒酒汤,被他这句话将醒酒汤从鼻孔里给喷了出来。程素素甩了块帕子给他,自己也被噎到了。再看江先生,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样子。 谢麟收拾完自己,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江先生掏出两个红包,晃了一晃:“我也有。” 谢麟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笑道:“先生特意来说,必有深意。” “邬州河东人,”江先生观察了一下谢麟的表情,续道,“仰慕东翁才华,备下厚礼,想为东翁刊印文集。” 程素素听了都是一怔。这时节,书贵呀!送了厚礼,就为再破财给谢麟出本文集?这得是铁粉。然而这籍贯? 谢麟重复了一句:“邬州河东人?” 江先生道:“东翁再听听礼单。”将礼单念了出来,除了些笔墨纸砚,便是几名奴婢。不算太薄,但要说是“厚礼”,那也是绝谈不上的。 谢麟与程素素面面相觑,表情很明白了――这也叫厚礼? 江先生道:“想不大明白?奴婢们是带着行李的,她们的行李,就是咱们在门外看到的那样。十分不薄呀!” “如此隐讳,”谢麟当然看出来这其中有问题了,“哪像是真心喜欢我的文章的?他识几个字还不一定吧?” 江先生道:“东翁是明白人。这样的人,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放长线钓大鱼。总之,不会是像他说的那样真诚。”接着一撇嘴,“主人家站在地上,奴婢坐在轿子里,切,什么样的奴婢?这是做便宜岳父来的,嫁妆都备了哩。” “噗――”程素素也喷了。 江先生正色道:“话糙理不糙。送人可比送物更划算。即便东翁不当一回事,外面却可以讲‘在知府家里有得宠的人递话’,这话,恐怕未必会有人当着东翁的面告诉东翁呀。” 谢麟脸上显出厌恶的神情来,江先生问道:“东翁打算如何办呢?” 谢麟也不打开帖子,只说:“办什么?” 江先生道:“若以后还有人请为您刊印文集,东翁要如何甄别呢?此事难就难在,不知道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东翁是状元公,有人仰慕才华并没有什么不妥,一概拒了,岂不寒心?亲切了,又不知是否包藏祸心。此事难就难在,难道要东翁一一见了,再分辨他们是否怀有歹意?” 程素素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先生有办法吗?” 江先生道:“啊,还有娘子,若是有人找上娘子,说是想为东翁刊印文集,日子又很巧,巧在了东翁生日之前,娘子点不点头呢?” 窝去!这个真的很难选啊! 江先生说完这些,却先不讲要如何做了:“二位何妨自己想想?凡事都我讲了,这官是东翁在做,还是我在做呢?” 谢麟指着帖子道:“退回去就是。不要就不要了,难道我还用给他们解释不成?”他是相府公子,比程素素的瞻前顾后,自多了一份不在乎。 “东翁的邬州,还只是纸面上。不要寻个当地人问一问?等到了邬州,还能知道几分实情?看的都是他们让你看的,听的都是他们让你听的。哪怕先到了,微服查访,又可知他们自看到邸报,知道您要来,便会做好准备了。东翁想,在东宫里,知道陛下要到东宫,会做什么样的准备?” 谢麟顿悟,这例子太生动了。 “退,”谢麟毫不犹豫地道,“我何必做谨小慎微?至于邬州情形,到了,自然就看到了。” 江先生也不反对,道:“好。” 次日天不亮,王便等在了驿馆外面。江先生也起了个大早,笑吟吟地将拜帖又还给了他:“东翁说,‘吾尚年轻,蒙圣上不弃,命做亲民官,寸功未立,不敢先为自己扬名’。老兄,你这时候不巧呀。” 想了一想,又将自己的红包给退了:“哎,事儿没办成,不好意思。” 王还想再说什么,江先生将脚一缩,又退回驿馆里了。不多会儿,天放亮,驿丞便出来赶人。王只得耷拉着脑袋往后退了一退,看着当地官员或派人、或亲至,为谢麟送行。 管事低声问:“员外,咱们怎么办?再不紧着点儿,大郎的案子就……” “追!” ―――――――――――――――――――――――――――――――― 王一路走,一路追,却总也追不上谢麟赴任的队伍。谢麟走得不算太快,但走的是官道。王为民,走官道得偷偷摸摸的,遇到朝廷送信的驿马,要避,遇到往来官员,要避,再遇到兵士换防,还是要避。一避二避,眼睁睁看着走得不快的谢麟,离他越来越远,不由捶胸顿足。 谢麟却从从容容,一路与沿途官员交际,从容进入了邬州。 一到邬州,果如江先生所说,邬州的大小官员们,早便准备好了。下午在驿站里核对了身份,天不黑,当地的县令便到了。第二天,不等谢麟启程往府衙里去,州府的大小官员,便都来了。 谢麟心道,这邬州府的情况不上不下,大大小小的官员行动之快,放到京城也是顶尖的了。 在京城的时候,他已经弄到了诸官的履历。知道这里面官员有科考出身、也有荫生出身、还有荫职,来历十分丰富,也笑吟吟的与诸官见面。这一回乃是拜见上官,就人人没带家眷,程素素乐得清闲。 邬州府辖下六县,地方颇大,境内有河,却不在邬州正中,而是偏西一点,府衙与河东县衙同城。六个县令,一个不缺,此外又有通判等州府的官员,也悉数到场――谢麟是最年轻的一个。 人比人,气死人。说的就是眼下这个样子,人家出身比你好,比你聪明,还比你用功。通判的年纪是谢麟的两倍,县令里还有年纪比通判大的,最年轻的县令今年三十,却是已过世五年的前前任工部侍郎的儿子。 众人一打照面,顿时觉得谢麟气韵高华,反思自己,比起他来是俗气许多。再看他身后,跟着一个约摸五十上下的拎扇子的书生模样的人,估摸着是幕僚。想来相府公子外放有这么一个人也不奇怪。 彼时“师爷”这种职业还没有很流行,达不到人尽皆知的程度。许多官员得是熬到了一定年载,才想起来自己需要有这样的人帮忙。谢麟的起点,无疑比大多数人都要高。 人人心中一杆秤,颠来倒去地称量。最终有了一个结论:观其外表,新来的上司是个读书人,不难应付。首要是将他身边这位幕僚拿下! 谢麟的外表太有欺骗性了,作为开国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无疑是全国头号大书呆子。这些官员里,也有自己考上来的,自己看自己乃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事事精通,然而在看谢麟的时候,都觉得他温润君子,十分单纯。 想到这一层,大家的笑容就更真诚了几分。应付一个书呆子,容易容易。 谢麟也在看他们,他们的身后,各带了不少衣着整齐的老少。有锦衣、有布衣,都收拾得十分干净,虽有点激动的样子,却也还算大方。见他看过去,吴知县连忙介绍:“这些都是州中父老,那些是府县诸生。” 对了,吴知县吴静,今年四十来岁,与太后娘家还有点关系,算起来是吴松同学的叔叔辈。看起来也是吴家的风采,老实得不得了,连介绍别人都特别的简短。 谢麟看过去,已有人自袖子里掏出来一本书,又手平举:“状元公,这是我等共同筹备,为您刊印的文集!” 谢麟:窝勒个去! 再往后看,这群“百姓中的代表”不少人都拿出一本书来,封皮都是一样的。谢麟眼力不错,见封皮上果然是写的他的文集。一直不大说话的汪通判道:“这是他们自己搜集了您流传出来的文稿,编辑成册刊刻印发的。” 那一边府县诸生,却是人手一册,比起“父老”们又激动得多了,很有上前请谢麟题个字的冲动。 这个却是谢麟常见的,自有一套应付的办法,含笑点头,表示到任之后一定会与大家再见面详谈的:“劝善教化,我辈职责所在。” 又说:“诸位今天必是早起劳累,不如回府再叙。父老年高,亦各还家,不可因我再多生事端。诸生以读书为要,我以后是会常去考较的。”一一指明了去处。却又向通判要了这些人的名字。 人人见他记下了名字,都心满意足,一时各按他的安排散去。官员们陪着他,用饭、启程,直到府衙。 整个过程,程素素都未能亲见。她得忙着先在府衙里安家,府衙按制而建,占地颇大,程素素从来没有亲自处置过这么大的属于她的地盘,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难言的豪情来――我的地盘! 89、当家做主 充满豪情的地盘只有府衙的二分之一。 府衙前半截是谢麟的,按照与江先生之前的约定,她是不好插手谢麟的“日常工作”的。 即便如此,程素素的心情还是不错。这种实习生突变部门主管的感觉,十分舒爽。日子还长,程素素压下了对前衙的好奇,神色如常地坐车到后衙。 不料脚才沾地,便觉有些不对。一旁扶她下车的小青轻声提醒:“娘子,那边有人,像是下人。” 托谢麟在仕林名声不错的福,即便是从未涉足过的邬州,对这位新知府还是比较欢迎的。非但没有明晃晃的下马威,反而多了些奉承。 譬如现在,谢麟还在应酬,程素素才踩进后衙,就有人等着献殷勤了。 小青眼力不错,立在二门边上的一堆人,确是仆役,男男女女十几口人。哪怕不从京里带仆妇来,这些人手也足够用了。站在最前面的,是二男一女,三个人,女子年纪约摸三十上下,头上两根银簪,衣裳干净整洁。两个男子里,一个四十许,留着髭须,一副很标准的精干管家模样。第三个人却是个精壮汉子,穿着衙役的服色,八成新的衣裳,衬得人十分可靠。 不等小青开口问,那妇人便上前来深深一福:“见过娘子。”继而自我介绍,自称姓张,行六,叫做张六娘,是本地人,与那姓胡的管事一道,原被上任知府雇了来帮佣,上任知府走时,他们这些本地人不肯背井离乡,又不曾卖身,便留在了本地。幸得本地王员外又将她们雇了来,赠与谢麟夫妇。 “都是极懂规矩的。”这张六娘的官话也讲得好,还示意那管事将一张帖子给她,由她递给了程素素。却是“王员外”的帖子,上面写明情由,措词极是恭敬。 程素素往门边瞥了一眼,却见十几口男女皆是青壮年,并没有老弱病残之人,显见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虽则江先生早有提醒,万不可掉以轻心被牵着鼻子走,单看眼前,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些人也很守规矩的模样,凡男子皆低着头,并不往女眷身上看,女仆们是老老实实站着,并不东张西望。都垂着手,站得稳稳的。 训练有素。 无论这王员外是有什么目的,还真是想到程素素之所需了。虽则带了些仆妇,以程素素自己的标准来讲,也是够用了。然则要撑起场面,确是还需要些或买或雇些人的。程素素原打算等安置下了,缓几天再办此事,岂料早有人给她想好了。 张六娘话不少,却不显烦,盖因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又指那四十来岁的管家模样的人,姓胡,是原来的管事。精壮汉子是衙役的班头,衙里旁人都去迎知府给知府请安了,他是留守的。 二人问个安,也不往很往前凑,余者一声不吭,尺寸拿捏得极好,令程素素一时无法拒绝。便目视张富贵,张富贵心里也打着算盘,主人家曾与他吩咐过盘算,似这等买人、雇人的事,多是他这样的人跑腿,一路上也早拟好了腹稿。看一眼,也挑不出毛病来,只是这个男管事…… 张富贵不动声色,略停了一下,才道:“娘子舟车劳顿,些许事情,交给小人就好。请卢妈妈奉娘子往上房收拾安置,咱们的箱笼、家什……” 话才说到一半,张六娘便有些为难地道:“房里一应家什都是全的,要再布置,恐怕得先搬出来。” 说着,小心窥着程素素的脸色,声音有些扭捏:“是不是要用小妇人等搬运呢?小妇人等,一把子粗使的力气还是有的。这府里的库房离正房略远些,要放家什,也须人手搬放。娘子放心,库房是新修的,墙壁很厚,地上也铺着青砖。干燥通风,冬暖夏凉,放绸缎、木器、纸张也不会霉坏。” 谢麟与程素素出行,行李也不曾少带,谢麟的书籍,程素素的细软,又携了不少箱笼。程素素还命人捎了半石胡椒。此时天已算不得很早,且家下还未曾用饭,若是将家俱等都搬出来再摆放,实比重新布置间空屋子要麻烦得多。不用这些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张六娘等人委实周到,张六娘又小声说:“厨下已备好了饭食……” 程素素忽地一笑:“进去说话罢。” 一时到了正房,却见家俱都是新的,样式精巧,小青扶程素素在上首坐下,张六娘与张富贵都跟了进来,而胡管事等俱在二门外候着,乖巧得很,弄得张富贵心中不由升起些许竞争之意。 张六娘道:“不知大官人与大娘子的口味,厨下便只做了些本地特色菜肴,大娘子先勉强垫垫?” 程素素坐在圈椅里,总觉得有点不得劲儿,摆手道:“不忙,先说说这个王员外?” 张六娘脸上堆笑:“是。王员外住在下面县里,正想往城里搬……”说是员外,实则是靠经商发的家,经商有钱便要买地,否则便觉得少了点什么。买完了地,便觉得“经商”不大雅观,更想往风雅上靠一靠。 就是要找个靠山咯? 张六娘等人还随身带着身契,上面盖着鲜红的朱砂印,正正经经过了官府的手续。一只匣子,装着十四张契纸。 程素素一点头,道:“知道了。” 张六娘试探地:“那,小妇人叫厨下传了膳来?” 程素素一挑眉:“这些,你拿走。”小青麻利地将装身契的匣子一盖,捧给了张六娘。 张六娘十分震惊,旋即哭丧着脸道:“要是大娘子不收小妇人等,王员外以为小妇人等无能,小妇人怕要遭罪了,万望娘子垂怜,许小妇人等侍奉……”说着竟真的哭了起来。 程素素心底翻了个白眼,要雇人她不会自己雇么?自己雇的,哪怕看走了眼,也是自己扛。不明不白,就接受了陌生人安插过来的人,她还没那么傻。何况,还跟江先生有约定呢,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破坏这个约定。 是以在卢氏有些同情的目光里,程素素道:“你怕那个王什么?就要我照他的意思办?富贵,请他们走罢!” 自己心里也犯嘀咕,若这些仆人是王员外雇买来的,则班头又是怎么回事?又示意张富贵,让那个班头到前衙去老实当差:“我一介妇人,管不得前衙的事情,他一个班头,没有差遣还是好好在前面当差的好。” 张六娘啜泣着,也不耍赖放刁,只是怯怯地抱着匣子,倒退着出去了。 卢氏低声问道:“娘子,这是为什么呀?” 程素素道:“我总觉得不大得劲儿,奇怪……” “那饭?” 程素素默,过了一阵儿,才说:“三娘,你亲自去厨下看看吧。”卢氏带着两个丫头,往厨下去了。小青便问:“那咱们的家什?” 程素素道:“先用饭罢,用过了再说。”命将行李先不要往院子里放,也不要堵门堵道,以免调整搬运时不方便。 卢氏还未从厨房回来,张富贵便匆匆来了,递来了一张帖子――却是那位王员外亲自来了。 王员外说话很有套路,托张富贵转了句话:“府上箱笼颇多,露地里放着由人打量未免不妥,便是大官人大娘子清廉,不肯收小人的孝敬,由小人命下人相帮出些力,却不伤廉。” 程素素略一思索,也不知邬州具体情状,不好一来便油盐不进。用几个人,倒也无妨,便命张富贵取了几吊钱,权作酬劳。除开自己与谢麟现在用的随身之物,余者先往库房里摆外,等歇息一晚,再重新布置。 程素素使张富贵跟着搬放行李,她自己却看新居卧室,思索着如何布置。家俱样式不错,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直到伸手拍了拍床:“被卧还是用咱们自己的……” 才猛然发现,这家具样子是不错了,入手却颇轻,并不是好木头,还做得挺单薄。终于晓得哪里不对了!不但床铺,刚才坐的椅子也是,又看了看桌凳箱柜,这是淘宝爆款!不是高订,它是高仿吧? 程素素心下有些恼了,给廉价的还不如不给呢!忽然又觉得违和,如果是要巴结新官,可不该呀!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刚到邬州时遇到的热情,都与这家俱画风不符。 命采莲去找张富贵,使他问问,这家俱是哪里来的。 张富贵很快就来了,额上还沁着点汗。程素素先关切了一下他累着了,张富贵道:“小人并不曾累着,只是有些挤,好告诉娘子,那头夹道有些窄,他们手脚倒还勤快,做活也妥贴,要是咱们家雇人买人,能雇到这样的,已是不错啦。没有一个躲懒的,小人都凑不上前去……” 正说话间,却见卢氏急匆匆跑了来:“娘子,娘子如何使人将咱家家什搬出府去了?” 程素素霍然起身:“什么?” 90、歹人头领 谢麟一点也不担心程素素会应付不了府衙的事情,在京城的时候,相府后宅可比这里复杂,程素素一样做得周到。如今到了邬州,府衙就她最大,说一不二,身边又有仆妇听差遣,确乎没有什么问题了。 是以谢麟也就放下心来,风度翩翩地与本地士绅周旋,推杯换盏,间或论两句诗,好不快活。令士绅们比较遗憾的是,依红偎翠是没有了的。似这等酒宴,多半有美姬歌舞,顶好是席间能有佳作,当场令歌女唱将出来。若这美人爱才子,才子爱佳人,再谱出一段佳话来,那也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无奈谢麟诗词作随手作了,却不肯为邬州创这一段佳话。扼腕之余,便不由猜测,这究竟是为何?纵是端方君子,在这样的年纪上,有一些风流韵事,只要不误正事,那也不值得说嘴不是?真个不近人情,固令人敬佩,却也会觉得不大好亲近呀…… 正猜测间,却见一个衙役歪七扭八跑了过来,险些撞翻了临门的桌子。通判的脸沉了下来,放下手中酒盏,却不说话,自有一边侍立的班头等上来问话。 班头心里打鼓,他认得这来的是留守府衙的年轻番役。为了迎接新知府,纵是这等挨不上前头露脸差使的,也要穿戴整齐,可不该这慌乱的模样!想到番役是守府衙的,而知府的娘子是去府衙……班头就想昏过去了。万一知府家的娘子一到府衙就遇到不好的事儿,他可真不知道要如何搪塞了! 才出口斥道:“你这什么样儿……” 那番役就带着些哭腔,惊惶地道:“叔!杀、杀人啦!”他受惊不小,找到靠山了,声音不由大了起来。四下里士绅听了,很有些失手砸了酒盏、落了筷子的。 班头想压都压不住,只能恨恨地道:“你嚷什么?!谁死了?” 番役依旧哭丧着脸:“不、不认识的,是从后衙往外跑,还没跑到大街上,就给弄死了!死了好几个!” 谢麟听到“后衙” 二字,便上了心。在他下首一桌,江先生也听着了,恐他失态,忙示意张富贵看好他,自己却上来问这年轻番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番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儿,很是怯懦,结结巴巴地:“小、小的也、也不知、知、知道……就在前面坐、坐、坐着,忽听得吵、吵闹,就出来看一看……” 说到此时脸上血色顿失:“前、前头男男女女,搬搬,搬着东西,后头一群歹人追着要打杀,一个好俊俏的娘子,带、带好些人马,张弓搭箭将人射死了,有个婆子说是知府娘、娘子,我、我怕,就跑、跑过来了……” 一室安静,人人望向谢麟,仿佛找到了他不肯谱佳话的原因。谁家里有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他敢在外头风流快活? 江先生却不这么想,这娘子年轻气盛不假,却不是个会轻易办出格事的人。忙上来细问究竟,岂料这番役太年轻,乃是今年新来服徭役的,没见过这等凶残的案发现场,他给吓着了。 众人顿时没了吃酒的兴趣,撤了酒宴,挥退歌姬,忙点上差役等,有那等本地士绅家里有健壮家丁的,也令执着木棒,一忽儿拥着谢麟往府衙而去。 到得府衙一看,安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班头无奈只得作个探路先锋,抢先进门,迎头撞上另一留守的老人。这老头子不似年轻那般沉得住气,却又太沉得住气,耳聋眼花,说话极慢,听得人极不耐烦。 班头一鼓作气,抽了腰间佩刀,往内冲去,谢麟等不得,也与江先生一道往二门去。班头才要冲到二门,便遇到几个执仗的男仆,远远看到谢麟,放声大叫起来:“二郎!”这些俱是谢麟旧仆,情急之下,将往日称呼叫了出来。 一时解开误会,才由他们向谢麟说明了情况。 原来,彼时程素素觉得违和,尚未参透其中奥妙,往厨下去看管饮食的卢氏回往正房来的时候,正撞到了那“王员外”等人将谢麟夫妇俩的值钱家什往府外搬运。 回来一讲,张富贵也觉得不对了,在看管搬运家什的时候,他被大件的家什挤来挤去,直挤到了后头,又被“王员外”不知从哪里摸了些茶点酒水来管待他。他正要推辞,程素素那里着人来叫他,他这一走,最终库房那里,就只有“王员外”的人了。 “没有自己人看着”、“陌生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往外搬”,再傻也知道出事儿了。正房里只有程素素与谢麟随身用的东西,顺手打开有记号的包袱,里面就是她用惯了的匕首,包袱里尚有一副弓箭,程素素抄起来就往后追去! 她一直忍着,连搬箱笼进库房都没有自己跟着而是派了张富贵,就是为了保持形象。毕竟不是当年道士家的小闺女了,不能泼辣外露,对不对? 装模作样这许久,一朝破功,她跑得比张富贵还要快。要是知府家才上任,在府衙里、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把家搬空了,还有脸见人吗?何况这些箱笼里,还有书籍字纸,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人会拿来做文章,地麻烦就大了。 亏得这群贼搬着东西,走得不算快,程素素很快便见着了他们。那“王员外”站在一边不停挥舞着手臂催促:“快快快!” 你tm还敢快?!程素素自觉被人当成傻子,火得要命,放弃了抽刀砍人的痛快,张弓搭箭往“王员外”射去。 那年轻的番役便是在此时赶过来的,后衙这般响动,不是聋子都听到了!追过来便见到程素素放箭,将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众人见他这服色,还道是一伙的,好险没将他拿下,他见状一道烟就跑去找人了。 而那位“歹人的头领”俊俏娘子,是真的知府娘子。 原本心中微有些轻视谢麟年轻的人,表情都严肃了起来,胆小者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江先生急凑前了问道:“杀伤人命了?” 谢家的男仆一怔:“并没有,还跑了几个,不过我们捆了六个!”说着,骄傲地一挺胸仿佛自己也是个英雄了。 江先生:……无语地看着那个快要哭出来的年轻番役,内心十分复杂。 ―――――――――――――――――――――――――――――――― 知府上任第一天,自家后衙险些被一群骗子给搬空,在哪里都是一桩大案了。江先生当仁不让,向谢麟进言:“东翁还是先去看看娘子,问问清楚。人犯既捕获,在下便腆颜去听一听审问,如何?” 谢麟颔首,向通判拜托几句。当下问话的问话、用刑的用刑,江先生这里,很快将事情问了个明白。 原来,邬州对谢麟确是有些保留的欢迎,只要他不瞎折腾大家,大家自是欢迎得不得了。自上而下,无论士绅还是贩夫走卒,都颇有些引以为荣。无论是想巴结还是真仰慕,都有不少人准备了各-色-礼物。无论宅田、奴婢、歌姬、珍玩、书籍,样样不缺。而前任知府离开,新知府未到,府衙前衙还好,后衙看管十分松懈。 这“王员外”等人艺高人胆大,相中了这机会,琢磨着相府出来的公子,细软必是不少,先几天远远看着,也估摸出了这是头肥羊。今日便趁此机会施为,意图拿些不大值钱的家俱,换掉谢麟这从京城带来的好东西。他们也不是要在府衙里做工,只消给他们一个搬运的机会,就能将行李中值钱的都搬走。 眼看就要成功了,却不料被撞破,程素素又太狠。因在搬东西,走在前面的,将东西一扔,顾命跑了,后面的被箱笼堵住了,逃得反而慢,更兼程素素喊打喊杀的,上来放倒了一个,思忖行骗也不要命,不如束手就擒,免得惹怒了这个活阎王顺手将他们给杀了。于是谢家仆人一拥而上,将这几个落在后面的给捆了。 程素素生了一场气,财产倒没有什么损失。 谢麟那里却是哭笑不得。 新官上任可能会遇到的困难,程素素设想了千百回,什么假账啦、什么地方势力啦,诸如此类。可是打死她也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下马威,居然是被一群骗子找上门来,差点用淘宝爆款的家俱卷了她的细软跑路! 更让她生气的是,她那一箭,射偏了。瞄着“王员外”去的(他离得最近),却射中了那个假班头!完了旁边还有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番役大叫一声,仿佛她是什么地狱大魔王一样扭头跑了! “抓到那个小贼,一定要判刑的!”程素素郁闷地说。 谢麟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说:“若说跑掉的那个瘦柴杆儿,他倒是真的番役。因年轻,没见过世面,才跑的。万幸这回没有出丑。” 程素素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担心地道:“都骗到知府衙门了,这地界儿怕也没那么好吧?” 谢麟却口气轻松地道:“无妨,日子长着呢,慢慢磨吧。先将咱们家布置布置?”他一点也不想在自己有箱笼的情况下睡骗子送来的廉价家俱。 “成。” 直到掌灯后,正房才布置妥当,谢麟命人将骗子的家俱搬出去烧了,自坐在灯下看书。江先生那里也忙完,过来会合:“东翁、娘子,审完了。”将事情说了一回,又说已经连夜派人去捉那几个逃掉的。 如何判是谢麟的事,江先生拿捏着分寸,并不先讲自己的主意,何况,人还没抓齐呢。谢麟道:“先生辛苦了,且请歇息,邬州看起来也没那么太平,咱们明天可要好好合计。” 江先生道:“不错。明日我再与东翁细说,今晚东翁可与娘子商议,娘子,可喜欢围猎?” 程素素真心傻眼了:“什么?” “农时已过,出门散散心,跑跑马,也不怕踩伤庄稼嘛!” 程素素经历了骗子团伙一事,遇到自己想不明白事情就很担心别人坑他,何况江先生原本可不是这个态度。他恨不得自己整天关后衙里,什么事儿都别做,现在要放自己出去?程素素充满了怀疑。 江先生却不多说了,一行礼,走了。 留下夫妇二人面面相觑,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91、天衣无缝 江先生是个奇怪的人,当你以为他很坦诚的时候,他就又让你觉得在故弄玄虚了。好在谢麟是个聪明人,程素素自认也不算笨到家,两人大眼瞪小眼,不一会儿,谢麟便说:“兴许是先生知道了什么。” 程素素郑重地问道:“眼下咱们怎么办?”原本安顿下来就要再深入了解一下本地情况,程素素也该见见本地士绅的女眷的,如今见是不见?还有江先生的建议,究竟是为什么?程素素以为,江先生恐怕是真有原因的,至少他经验丰富。然而若是猜不到,事事都要等江先生揭谜底,那未必会被他瞧不上。 照原本约定的内容来看,江先生怎么也不会这么早就把她放出去,程素素以为,自己还得好好表现一段时间呢。 谢麟微一沉吟,道:“今天已经晚了,最迟明日,必见分晓。”他也承认,江先生待他也算真心,筹划起来还算尽心,然而以谢麟之智,却不想总被江先生牵着鼻子走。他也发了狠,今晚必要琢磨明白这事儿。想来江先生在自己面前所恃的,不过是“阅历”,还得是任职地方的阅历,往这个方面想,总是不会错的。 谢、江二人一比较,程素素理所当然更相信谢麟,点点头:“好。” 谢麟见没有别的话了,犹豫了一下,道:“书房在哪边?”他略有些担心,怕到了新地方,程素素不大习惯,要不要人陪什么的。 然而程素素并没有想到这个,手一指:“那边。”就唤人过来带他过去。 谢麟默默地往外走,还没跨过门槛,便听背后程素素很郑重地道:“谢先生。” 谢麟顿时站住了,猛地转身:“嗯?” “我一般不打人。”她认为得解释一下的,不然让人误会了多不好呀?她很讲道理,很和气的。 谢麟平静地点点头:“嗯。” “今天这一个也没杀死。” 谢麟到底是谢麟,还能很镇定地附和:“嗯。放心,没死。”只要没死,就不算大事儿。否则虽然是个贼人,不经官府而死,终究要费些事。 “外头传的话怎么办?”这就是程素素叫住谢麟的原因了,原本是想装个贤良淑德的斯文小娘子的。到邬州头一天,就被个胆小鬼嚎了一嗓子说她杀人。流言这种东西,谁个会管你真相啊?茶余饭后,大家只是要个谈资而已! 谢麟道:“不急,案子还没结,这几日先闭门谢客吧。总有办法的。”不由若有所思地往程素素身上看了几眼,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只是还要再仔细想一想才行。 程素素得了他这一句话,便不再多作纠缠,笑得十分灿烂:“那谢先生好生歇息去吧,明日一早,必是要早起的。” 谢麟抽抽嘴角:“六郎也早些安歇。”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道了晚安,各自安歇。程素素睡得倒好,谢麟琢磨了一会儿江先生,才歇下。在这二人安眠的时候,有关知府娘子的流言,在黑暗里飞快地传播着。 到得第二日一早,有消息说娘子受了惊吓,是以先闭门谢客几日的时候,整个邬州城都没有人相信了。有心人还发现,邬州城最好的两家医馆的大夫准备好了给知府娘子看病,岂料唯一一个被府衙召唤的,是个惯治外伤的郎中。还是昨天天黑前就叫过去给犯人裹伤的。 郎中打府衙出来,就被人套话,说是犯人伤势颇重,险些没救回来。是没死人,可也离死不远了。先时士绅们亲耳听到番役所言“杀人了”并不算很夸张呀。 于是,在知府夫妇不知道的时候,娘子凶名已经在城里传开了,并且有越传越离谱的苗头。 ―――――――――――――――――――――――――――――――― 第二天,天气晴朗,谢麟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了地头,这一觉睡得香甜。早上起来,神清气爽,早饭也多吃了一碗。吃完饭,得知程素素准备料理家务,便不再多问,径去寻江先生。 江先生看起来比前一天态度亲热了许多,弄得谢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却不知道,江先生这是心里高兴。江先生的住处临近前衙,布置得极是舒适,以江先生的经验来看,相府里也不过如此了。谢家派的仆人更是说“娘子说了,有官人娘子的,就有先生的,官人娘子什么样儿,先生就什么样儿。” 江先生对比一下跟在谢源身边的糟心经历,自然心中舒服。从昨日看,娘子绝非乐意忍气吞声人,还要吩咐优待他,可见是重视他了。 得了便宜,江先生虽尽力不要表现出来,脸上还是不免漏了一点痕迹。 待听到谢麟说:“先生昨日说要打猎的事,可是与邬州地方有关?” 江先生笑道:“东翁是否以为在下是在吊东翁的胃口?” 谢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先生是老练的人。” 江先生道:“东翁自幼聪慧过人,可有些事,得亲眼见了,才行。至于借娘子的名头,那是省得再为东翁找借口了。” 谢麟叹道:“恐于娘子声誉有损。” 江先生哂笑一声:“东翁与老相公可不一样,老相公凡事循规矩,东翁可不是这样的人呐。声誉又怎么了?娘子是违法了,还是刻薄了?东翁放心,声誉的事情,有的是办法。年轻人好走动,不是毛病。东翁不会写诗?不会作赋?写一写嘛,与娘子同行,如何怜贫惜弱……” 谢麟……也是这么想的。他老婆就不是一个安份的人,多出去透透气,也很符合她的心意。既然如此,说不得,也要为她筹划一二,不好光拿人当挡箭牌的。 只是不知道,江先生要他亲眼看的,是什么事情了。 江先生却又说:“东翁与娘子,还要写信回京中,将邬州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上一说。这案子总是要上报的,你们不说,京里迟早会知道,到时候又要麻烦了。况且,与京里常联系,也可震慑邬州。” 谢麟眉头微皱:“好吧。” 就连江先生自己,也写了信回京里,向亲友及谢丞相细述了邬州的事情。关于程素素的所作所为,三人有志一同,多加掩饰。程素素以为,自己并不如何凶狠,写的时候自然轻描淡写。另外两人却想了不少办法,春秋笔法,将她隐了又隐。 因遇到这么一件事,计划中的不少事情就被耽搁了,直过了半个月,“王员外”的案子结了,同伙打的打、流放的流放,赃物起出,谢麟亲自判了案,才有心再仔细盘点邬州诸事。 那一厢,程素素也“痊愈”,点着“生病”期间外间士绅家女眷送来的帖子,盘算着如何回请,好打入社交圈子。打猎之类的,且要排到这个的后面。 ―――――――――――――――――――――――――――――――― 程素素的想法很常见,摆酒席,叫几个唱曲的来助兴。这样的场合,吃什么、玩什么,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家之间的交际。第一次见面,想深交也很难,彼此留个印象,作个筛选而已。 她就照这个想法去办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作为邬州官场最年轻,也是地位最高的一对夫妇,他们的举动原就容易引人注意。何况是“会杀人”的知府娘子呢?哪怕家里男人说“就照以前的样子来”,女人们也要嘀咕几句“不知道这个镇得住丈夫的娘子是什么罗刹模样?” 一个个都带着些紧张好奇。 可以娱乐的项目太少了,一个特点鲜明的头面人物,怎能不激起大家的热情? 收到帖子的人没有一个推托的,到得齐整。 听了无数的传闻,许多人还有一些奇怪的意见,然而一见到真人,却又不由得都客气了起来。知府娘子看起来是个极斯文俊俏的小娘子,笑起来甜甜的,还略带一丝腼腆,真是看不出来是个会杀人的主儿啊! 程素素也十分克制的,她不肯吃亏,却也不是见谁都要张牙舞爪不是? 宾主见面叙座,程素素对年纪比自己长的人都客客气气的。摆上茶点,唤着乐人弹着曲儿,与各人闲话家常,将身段放下来道:“我们年轻,才到这里,两眼一抹眼,什么都不明白,以后还要多请教呢。” 众人见她客气讨喜,也齐说:“娘子哪里的话,娘子这般聪慧,岂不明白的事呢?不过是新到地方,有些生罢了。” 互相吹捧,又互透露些家里的情况。程素素一一记下这些妇人说的,家里几口人,子女前程如何,又记下通判娘子似乎有意让儿子向谢麟请教文章一类。众妇人也恍然:这知府娘子不止丈夫是斯文人,娘家也是读书人呐。 女人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称得上成功,程素素也达到了她的部分目的,至少士绅家女眷提起她的时候,会说一句:“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可不像是会手刃贼人的人呐!” 谢麟那里却进展得十分不顺利! 他正纳闷地问江先生:“先生要我借娘子的名义出去,是否与此有关?” 邬州的账止,清清爽爽,一厘的差错也没有。清爽得像是假的。 江先生含笑点头:“正是。账簿不过几页纸,老手做的假账,当然要天衣无缝才好。东翁就算往上查个十年、二十年,也查不出什么来,这笔账,从根子上,就不实在。” 谢麟冷笑道:“我不会去看库房仓房吗?” “只怕去看了,里面的东西,也是合得上的。” “我多少听说些下面的勾当,譬如库里已经空了,上头来查的时候,就从富绅那里借些东西先填上糊弄了!现今要我去看,有多少,我全拿封条封了。开春再查一次,无论钱粮,都有用处,立时拉出去用了,叫他们叫这个哑巴亏!” “东翁又说气话了。”江先生笑了。 是啊,要如何向富绅交待呢?那岂不是要将他们逼得与自己对立么? 谢麟不语。 江先生摇头晃脑地:“东翁,准备出行吧。我要匹温驯些的马,骟马最好,母马也行。” 谢麟:…… 92、老夫少妻 江先生撂下话来,既不催,也不说旁的事儿。谢麟心里有了底儿,也不急着出行了,反而定下神来,或悠闲地读书,或是无聊地与人闲谈,问些邬州的情况。 他也知道,江先生是看在谢丞相面子上才过来的。自己名气虽大,然而在真正漂漂亮亮解决完一件实务之前,江先生对他肯定会有所保留。眼前的局面,就是江先生给他出的一道题。 当程素素再次问他:“出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的时候,谢麟道:“咱们先准备着。” 程素素对出行颇感兴趣,虽然赴任路上颇多辛苦,安顿下来之后的郊游显然不在此列。便说:“要怎么准备呢?江先生有什么说法?” 谢麟慢慢地说:“他要匹温驯些的马。” 程素素满头黑线,别说江先生了,连她和谢麟也都要温驯些的马呢!这算是什么条件? 谢麟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程素素心道,想到一块儿去了,既然眼下人生地不熟的,只有一个江先生可用,也只得由着他了。 还是不喜欢江先生这故弄玄虚,程素素怏怏地说:“江先生倒值得这番折腾的。” 谢麟笑道:“六郎不喜欢出游么?” “我不喜欢心里没底,没头没脑的,”程素素嘀咕一声,“我这几天,就再与娘子们见见面儿,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哪里有好景儿。免得突然出行,叫人起疑心。”她的心里,地方上来的新长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小心总是没有错的。没个成算就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多半要被教做人。 谢麟道:“甚好。” 程素素心道,你也学会神神秘秘的了。 谢麟很冤,玩手段他自认不输于人,难处却在要摸到实情之后,才能用手段。邬州有多少势力,多少望族在此盘根错节,各方态度如何,都得摸清楚了。否则用到甲去对付乙,甲却与乙是挚交,这事儿就干不下去了。 他在这里琢磨着事儿的时候,程素素又再次发了帖子,请了几位娘子来叙话。虽约定不可插手前衙的事儿,谢麟的衣食住行都经她的手,谢麟要了什么饭菜、要了多少,要准备几人份的酒宴,或是请了谁,她却都知道。不难看出谢麟在摸底。 程素素依样画葫芦,也多请几回客来闲聊。她注意着分寸,不再遍邀诸人,而是先请几位早经打量好的娘子,其中便包括了通判娘子――通判实则有一项监督知府的权力。 通判娘子人到中年,烦心的事儿一件不少,终究是熬过了最需要伏低做小的时候,人也变得和蔼许多。见丈夫顶头上司家的娘子相邀,便将琐事一放,到了府衙里来。 通判娘子很喜欢程素素,谁不喜欢一个有礼貌又长得漂亮的小娘子呢?在品级的前提下,程素素将能给的礼貌,都给了她。通判娘子自觉受到尊重,不免对程素素更上心些。更何况,她觉得让儿子能多接近谢麟,也能多染些才气,对程素素便愈发热情了。 不消程素素问,便先说:“我看小娘子这里的人手还不是很够,节俭是好事儿,可大官人毕竟出身名门,又是一地官长,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否则要被人轻视的。又不真是那等穷书生做官儿。真个穷书生,还有衙门里的番役可使呢。第一条,架子是要搭起来的,才能震慑小人,令他们不敢添乱。” 程素素笑道:“我也正想着呢,先前在京里,什么事儿都有长辈们顶着,如今样样都要自己来。还要多多请教您呢。” 通判娘子轻拍扶手,笑容更深:“这是哪里话?但我知道的,没有不说的。城里有几个牙子做事牢靠,只有一条,甭叫他们拿高价唬住了,也不要自己出面,吩咐个管事见他们就是……”一气将这买卖人口的门道说完。 程素素这才说:“其实今日是有另一件事请教的――不知这周围,有什么好的寺观么?我倒想去看看” 通判娘子记起来了,她家里亲爹是个道士,便不说寺庙,只说道观:“有的有的,今上崇道,上行下效,此间道观香火也是很旺的。城里城外都有,城里有两个,城外就更多啦。大家伙儿都信要在山上的道观才是好道观。顶好的是盘龙山上那个盘龙观,城里人没有不知道的。娘子要不急,我家过两天也要去的,正好为娘子引路。” 程素素再三道谢,又说:“要走得远了,就要备车马,不晓得城里可有好马卖来?” 通判娘子道:“自家养车马?可要再添马夫啦。” “日后怕要出城的时候还多,自家养来方便。家里原也有车马,只怕不够用的。” 通判娘子热情地给她又介绍了几处:“不如去往车马行里,他们那里是行家,叫他们给挑选就是。” 程素素不声不响,将出行要准备的车马、人手都给打听齐了。看时辰不早,留通判娘子用饭,通判娘子笑道:“本不该辞的,可我那里还一大家子人,也是离不得的,还得给我们家读书的那个小子送饭呢。” 程素素笑着将她送到门外,才转回来,吩咐秀竹:“方才的话都听到了?说与张管事去,让他去办。” 到得晚间,她却告诉谢麟:“与通判娘子约好了,过两日去城外盘龙观里玩。”谢麟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笑意,又抿住了,深沉地点头赞许:“甚好,甚好。”程素素戏言道:“谢先生近来官威日重。” 谢麟抹了一把脸,镇定地反问:“是么?” 程素素一挑眉,肯定地说:“我看就是。” 谢麟将脸一苦:“坏了,那就是老了。” 程素素被逗乐了,笑着看他作怪事儿。谢麟却慢悠悠地说了下半句:“老夫少妻可不大妙呀。” 程素素忍不住笑着啐了他一口:“呸!读书人也胡说八道。” 谢麟无奈地摇摇头:“读书人胡说八道起来你还没见过呢,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程素素严肃了起来:“不错不错,这邬州不大太平,我还是带上些趁手的家伙吧。” 谢麟:……“那起骗子我已判完了,想来邬州地面上的盗匪也都得了消息,会收敛的。”说到这个就来气,他近来闲聊套话,轻易就套出来一些消息,譬如各衙门里班头等,与地面上的地痞流氓多少都互相认识,极易走漏消息。 程素素心道,电视里演得多了,看来真不是瞎演的啊。口里却安抚道:“谢先生先前会不知道么?何必着急?事缓则圆。” 谢麟脱口而出:“那不是对我。” 说完,两人都笑了。谢麟故作沉着地道:“我说的是实话。” “是~” ―――――――――――――――――――――――――――――――― 程素素自打与通判娘子混得熟了,便将城里城外的道观都踩了一遍点。人都道她是道士的女儿,对道观亲切皆在情理之中。见她经常出来闲逛,也只以为是年轻人性情活泼而已。 程素素往道观里去了几回,又拣那大些的寺庙去了两次,做了布施。谢麟按照江先生的主意,亲自执笔,给妻子作了一篇文章,记述妻子之虔诚仁善。文章写成之时,正是京中回信之时,无论谢府还是程家,皆来信,叮嘱他们注意安全。二人回了信,却做起了与回信的保证完全相反的勾当。 到这一日,程素素将马匹也准备好了,人手也备齐了,与谢麟点齐了人马,竟出城狩猎去了。眼看着许多健壮仆人、差役执枪棒背弓箭罗网跟随这夫妻二人,刚接受了“知府娘子和气大方”洗脑包的邬州人,从记忆里翻出 “手刃盗贼”的传闻。 真是记忆犹新! 程素素并不晓得,谢麟的洗脑包算是白费了,她正兴致勃勃地问江先生:“先生,咱们去哪儿?要不要我作个样子先弄点什么给你们做掩护?” 江先生笼着马,有点羡慕地看着她挥洒自如的样子,摇摇头:“不急,在下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程素素提起缰绳:“什么?” 江先生道:“在下也是头一回到邬州,怎么知道去哪里?被人隐瞒的事,要摸索的~” 程素素想抽他! 好在江先生这回很痛快:“虽不确切,倒也有个几分把握的。去了就知道了,纵今日不行,多出来几次,总能找得到的。” 这一回,连谢麟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了,只好跟着他走。期间,程素素也尽职尽责地“打猎”。不幸的是,她虽然有点武力,骑射上头却还算新手,亏得有人张网驱赶猎物,才猎到些许野鸡、野兔之类,不由想找个骑射的师傅来。 不知不觉间,走出数十里,也到了午饭的时候了。就地拉起围障来,取了携带的酒食,配上肥得流油的烤野兔,也是不错的一餐。谢麟道:“天色不早啦,再不回去,怕要关城门了。” 江先生将手中啃剩的骨头一抛:“就快找到了。” 这一回他没有说谎,果然将谢麟带到了一处村落。程素素张眼望去,只觉奇怪:“没什么不一样的呀!” 江先生对谢麟道:“东翁可想起来什么没有?再仔细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一脸“我很看好你”的模样。 谢麟想而又想,严肃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先生,难道是我记错了?这些日子核对籍册,这里……本州并无记录!”他又想了一下今天的路线,确定自己对方位、距离没有糊涂。谢麟心里是震惊的,他常读史,知道有大量隐匿户口之说,然则到本朝这等事情应该已经绝迹了。他也知道,普通人家生了孩子,在其幼时会隐瞒不报,盖因夭折得多,报了上去不及销掉,就是一笔税赋徭役的负担。整个村子在籍册上神隐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这真像江先生说的,从根子上就是假的,也不知道整个邬州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丰年只是损失些赋税而已,到了荒年…… 江先生道:“东翁与娘子待我如何,我岂不知?不是我故弄玄虚,实是有些事儿,早说不如晚些请东翁亲自看了来得好。世上总传颂着君子以德服人,令人改邪归正,是,有,不少!那却不是做官的道理。东翁也做文章,该知道传言、文章,是有虚头的。等东翁在地方上做得久了,便会知晓,这世上‘民风淳朴’四个字,最是骗人。君子是好,做官却不可有君子的呆气啊。” 谢麟郑重的点点头:“受教了。先生不必担忧,”又望了一眼村子,开口道:“回去罢。过几天再出来转转。” 江先生见他沉得住气,愈发欢喜了起来,笑吟地道:“好好好。”又讲解了些这样的村庄的情形:“世上有许多人,一辈子都不离开乡土,户籍路引于他们也无用。官府但庸碌一些,便发现不了。” 谢麟问道:“先生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 江先生此时愈发痛快了起来,道:“说穿了也不值一提,不过是懂点子风水嘛!何样的地方会有人居住,不外有水、有田,顶好背个山,都是些粗浅的东西,又不是探吉穴……” 【先生的嘴也够毒。】程素素默默地槽。也为这隐藏的户口担心起来,这些都是税吧?不晓得背后有没有人呢?她知道,这户口的统计,虽然称得上严密,实则有不少漏洞。如果地方上是这么个情况,什么统计表折线图,哪怕作图把头做秃了,都没有用! 就是不知道谢麟打算怎么办了…… 93、教你收钱 谢麟什么都没有做。 傍晚时分,城门守卒有些心神不宁,他们里资历最浅的一个看这两扇城门也有五年了,称得上是见过世面。今天却为难了起来。早间,知府一家子忽啦啦出城,他们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曾回来,这城门,关是不关? 关?将知府关到门外了,怎么办? 不关?出了事儿算谁的呢? 守城门是个虽然辛苦却有些油水的差使,在这地方做得久的,皆不是一根筋的憨人,不由都琢磨上了。琢磨一阵儿,大悟:咱们愁个什么呢?不是还有头儿么? 一齐将这口锅甩给了顶头上司监门去背,以比平日更加恭敬的态度请示:“大官人出城了,如今还没回来,这门,咱是关,还是不关?” 监门又读过几天书,更是油滑,各种主意在肚里打了个转儿,心道,若遇上个肚量大、想显得亲厚守法的,保不齐能赏点儿。万一遇到个李广,可就要命了!自然是宁可少一分赏钱,也不想丢命的。 只是话不能说得太明白,须得另寻个主意才好。监门扶扶圆滚滚的肚皮,清清嗓子:“咳咳,胡说什么?我看天色还早,还不到关城门的时候嘛!谁听到报时了?我没听到!” 守卒心道,要不怎么人家当了头儿呢?这样会放赖!一齐附和:“没有,没有,我们并没有听到报时,是先问着呢。” 一拖二拖,拖到谢麟回来了。监门满面堆笑迎了上来,谢麟这一日奔波,已是疲惫,今日所见更是心中不喜,见了这黑胖子居然没有发怒,反倒是和气地说:“该关城门了罢?倒叫你们多等了。” 监门小小激动了一回,暗道,这知府真不愧是读书人里的尖子,这般和气。人都说官儿越大越和气,可见以后谢知府定是有大大的前途,更是立意要巴结他。笑道:“这就关,这就关,天擦黑了,您慢些。横竖已回来了。” 谢麟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来,点点头,慢慢打马进城。监门见他姿态优雅,也与有荣焉,仿佛自己已经搭上了他的顺风车,也好一路高升一般,目送他离开。满面的笑容在看到一个鲜艳的背影的时候凝固了一下,硬生生将脑袋垂了下来――知府家的娘子,还是不要盯着看的好。 大队人马一路回到府衙,留守的卢氏等人已掌灯候着了。谢麟被张富贵扶下马来,程素素倒不用人扶,自己跳了下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惊得卢氏扑了过来:“姐儿又……”调皮了。 程素素飞快地站直了,右手成拳抿在拳边轻咳一声:“今天跟着出去的人也都辛苦了,三娘,看厨下还有什么,管待他们一顿茶饭,富贵,拿些铜钱与他们。”谢麟瞥了一眼她这装作没事人般的模样,露出今天第一个轻松的笑来。 回到后衙,各去洗沐宽衣,程素素换完衣裳出来,便听采莲道:“听雨在外面等着。”唤来一问,却是谢麟相邀一道用饭,要将饭摆到小花厅里去。 ―――――――――――――――――――――――――――――――― 出人意料地,谢麟的晚饭,还带上了一个江先生。江先生自打进了谢家,或是与谢麟一道用个饭,大多是自己去吃。今天又聚到了一起,难道还要再约个几章不成? 程素素满腹疑惑。 江先生却坦然得很,主动请他二人坐下。程素素看看谢麟,两人都依他所言,不声不响地坐好了。江先生自坐了下首的位子,诚恳地说:“在下痴长东翁二十龄,便倚老卖老了。” 谢麟一点头。 江先生道:“纵有诸葛之志,遇上后主也是无可奈何的,何况在下远不及诸葛,故尔不得不小心。先时多有得罪,二位也不恼怒,是有容人之量。在下自然要倾力襄助东翁。”举杯致敬。 谢麟与程素素猜他是有大事要说,今日之事,两人皆是闻所未闻,全赖他提醒,知他当有大事要讲,亦举杯。 三人饮尽,亮了杯底,相视一笑。谢麟瞅了程素素一眼,将手心盖在她杯口上,不让她再喝了。江先生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既开诚布公,在下便要问东翁一句,这些隐户,东翁预备怎么办?东翁读史,当知括隐之事。” 谢麟嗤笑一声:“哪个就要将这些全挤出来?”说完,轻瞄了程素素一眼,见她并无气愤之意,愈发放下心来。 江先生道:“愿闻其详。” 谢麟道:“大家大户,有些个不在账面上的人口、土地,算什么新鲜事儿?何必义愤填赝呢?” 江先生可不好糊弄,诚恳地说:“轮到东翁吊人胃口了。” 谢麟正色道:“并非吊谁的胃口,第一,我尚不知邬州有多少这样的人口,第二,不知这背后是否有人,如何就能动手?朝廷自然不畏地方豪强,然而甫一上任便要蛮干,怕要怨声载道,这可不行。我自是不怕他们的,然而这从上而下都被油浸透了,岂是我一人雷厉风行便能做好的?一个不慎就要掉进泥窝里,偷鸡不成还要蚀把米呢。还是先探探底,这便要有劳娘子,多与我出去跑几回啦。” 程素素笑道:“求之不得。” 江先生却不似先前那般听他说一句便不管,絮叨地说:“不止要这样。便是探完了底,要不要使雷霆手段,还要再斟酌的。” 谢麟道:“明白,放心。” 江先生又对程素素道:“先前对娘子多有失礼,还望娘子恕罪。” 程素素也笑了:“这话先生已经说过一次啦,先生放心,我要真个不满,先生现在也不能好好儿坐在这里了。” 江先生思考了一下她的事迹,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今日请见二位,半是为东翁的正事,半是为娘子。娘子,可想好怎么掌家了么?” 这话就很奇怪了,这些事情不是得娘家、婆家的女性长辈们教的吗?程素素很慎重地问:“先生看我这些日子,哪里做得不妥当呢?” 江先生叹道:“是在下作茧自缚了,娘子但直说无妨,咳,我也直说了罢,娘子,算过了东翁的俸禄之外,还能有什么进项么?知道在地方上怎么收钱么?” 【卧槽?!】饶是程素素自以为已经历练得不错,还是惊讶得差点跳了起来,【我也是万万没想到,我老公的师爷要教我收贿赂。】 江先生慢慢地道:“东翁是明白人呐!早知东翁如此明白,在下先前也不用那般做作啦。这朝廷上下,确是被油浸透了。像是块上等的五花肉,皮肉油脂混在了一起,烤来吃十分香甜,想拆,可难得很哩。是以太过孤高,那是不行的。不如和光同尘。” 程素素嘴角一抽:“这……” 江先生口苦婆心:“娘子想,今日咱们回城,在府衙前听到的时辰是什么?再想想,进城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过了关城门的时刻?为什么城门还开着?若是在本朝才开国的时候,有人敢这么干么?他们敢准刻关门。为什么呢?从上到下的风气不一样啦。油浸得透了,渗到了皮肉里了。不是要娘子同流合污,是要留有用之身。在下要告诉娘子的,都是默许了的事儿,人情来往嘛!譬如,您和东翁做不做生日?过不过年?过年走动是不走动?旁人向您拜年拜寿,有些许礼物表示,不收是不是不给人面子?” 他连珠炮一样的发问,直往程素素脑袋上砸过来。程素素倒没给砸晕,这套理论她十分耳熟。 江先生又喘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千头百绪的事情,娘子可比东翁还要难。您二位外放了,长辈寿诞,要不要往京里献寿礼?圣上万寿、东宫千秋,还能与在京城时送一样的东西吗?上司不要打点吗?同僚不要相处吗?下属不要安抚吗?纵背靠着相府,寻常人不敢得罪,敢不敢得罪与亲不亲近,可不是一回事儿!这些个,哪个离得了钱财?” 程素素虚弱地说:“您这真是在教谢先生做官儿呐……” 谢麟也有点呆地看着江先生教他媳妇儿,他是个开明人儿,不反对媳妇儿厉害一些,能与他商议事情,可也真没想过教媳妇这些鸡毛蒜皮。这些东西,他隐约有数儿,却真个不曾很重视。 江先生道:“二位,二位!将清官、君子的念头都抛一抛罢!你们要是抛不下,我真得走了。” 谢麟自有一股傲气在,节操却委实不多,底线也底得紧,毫无障碍地道:“怎么又说走了?酒是白喝了吗?” 程素素心中五味杂陈,她对清官、君子也是欣赏的,也认自己做不到。尤其有自家大哥在,她自认比起程犀来,自己算是个小人了。可听着江先生这话,不免觉得刺耳,争辩道:“我娘家大哥可也堂堂正正地……” 江先生不客气地道:“那般辛苦,纵您二位肯吃这个苦,说句犯忌讳的话,李相公能给他们做靠山的日子长。”谢丞相多大年纪了? 程素素小声说:“不过辛苦些,谢先生又不笨。先生,先生,两位先生,你们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要是为了做官,这……” 江先生打断了她的话:“娘子,在下不是要娘子去贪赃枉法,这不是在告诉您怎么不贪赃枉法地……咳咳,那个么?” 反正就是找借口呗,程素素有些怏怏。许多时候,即使自己心里有了那么点不太光彩的念头,一旦别人先讲出来了,反而会迟疑了、不好意思了、觉得羞耻了。 江先生目视谢麟,谢麟道:“从权。” 江先生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就是这个道理嘛。娘子,如何?东翁正在为难的时候,当共渡难关呀。这么特立独行的,恐怕很难打开局面呢。” 程素素看看他们,一咬牙:“知道了。” 江先生笑道:“这样就对了嘛!”打袖子里掏了一本薄薄的小本子,“这是在下写的心得,请娘子过目。” 94、夫妻同心 万千之幸,江先生的底线还不是无底洞。程素素闷闷不乐又夹杂着好奇地翻来小本子,发现里面竟有一小半儿是自己见过的。京城相府耳濡目染,真个有一些手法那是互通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江先生现在确是一片真心,认认真真给程素素写了教程,何等样人可信,何等钱打死也不能收,哪样手法没有痕迹,哪样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内容之精彩,竟吸引程素素挑灯夜读将它读完了! 那一厢,江先生虽看到程素素离开时脸色不大好,却并不担心,一家之主发了话,事情就是定下来了。 江先生打迭起精神,与谢麟商议起接下来要留意的事情:“冬日里要当心有冻饿而死的贫民,除此而外,便是年节了。开春布置春耕,从现在就要心里有数,然而最最要小心的,还是争水源的械斗!何年何地不因争这些打上几场才是奇怪,让他们不争,那是不可能的,要防的是械斗人数太多,更要防着打出人命来!拦不住,那就想好怎么善后。不知东翁可有成算?” 他知道新东家与谢源那个草包不同,不必手把手的教还要担心对方做不好,仿佛一个优秀的教师,对天赋不同的学生采用不同的教导方法。 谢麟也不负他所望,道:“我须重新筹划。眼下不动他们,也不能叫人将我当了聋子、瞎子。” 江先生听了也不催他,反而说:“正是急不得!凡看着雷厉风行的,不知动手前肚里不知转过几个来回,方能成事。”他对谢麟愈发放心了起来。 谢麟离开后并没有回到书房,而是去寻程素素。他娶这门亲,起意倒有一大半是因为相中的大舅子,其次才是程素素中了他的意。与他更相合今日之事,却可见程素素某些方面还是更像程犀的。 哪怕是现在,他依旧欣赏着程犀的人品,却不想程素素在这方面与程犀太像了。可得好好跟妻子讲一讲,若因此生出嫌隙来,未免太冤。 到得程素素的正房,恰逢程素素读完了江先生的小本本。见他过来,程素素起身相迎:“谢先生。”谢麟头皮发麻,笑道:“六郎。这是……江先生给的那个?” 程素素点点头,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静待他坐下来说话。 接下来预备说的话,谢麟多少有点子心虚,又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隔着程素素与程犀的幻影说话一般。清清嗓子,谢麟柔声问道:“看着,有什么……想法?” 程素素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儿,看得谢麟心里有点发毛,才说:“谢先生,别担心啦。” 这般说法反而让谢麟更担心了,摩挲着扶手轻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 程素素道:“谢先生,我都明白的。打从咱们离开京城,既没有谁随时可以当靠山,也没有谁能够马上过来帮忙善后。更不会有人看到年纪的份上就对我格外宽容。甭管多大年纪、什么样出身,从此,便是真真正正的要担起自己的事来了,有好处,得,有不好,也得自己背。从今往后,可没有不计后果,不管别人死活,只要自己痛快的好事儿啦。” 谢麟一怔,喃喃地道:“难为你了。” “世上哪有容易的事呢?” 谢麟神色复杂起身,深深一揖:“是我小看六郎啦。” 程素素双手一抬,将他托住,望进他的眼睛里:“谢先生,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好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做不了那样的好人啦。我没你们想的那么不通人情,是不是?没有江先生那些话,我也不定要做些什么,不过是不开心,仿佛被戳穿了什么。” 谢麟声音发紧:“这样束手束脚的日子,绝不会长。” “好,我信你。” 谢麟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出身名门向来是天之骄子,只在自家祖父的压力之下才觉得憋闷过。被祖父压制,倒还罢了,被不如自己的团成团儿缠得寸步难行,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耻辱。他的妻子还要与他一同承受! 心里发下狠誓,谢麟用力地地点点头。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靥如花:“钱财的事儿,交给我,杂事儿也都交给我,你只管一心一意,做一好官。” 谢麟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初开花蕾一样的面庞,绝不会让人认错她的年龄。因他坚持,才会在这么小的年纪嫁过来、面对这么多的事情,却从来没向他抱怨过什么。谢麟为数并不很多的良心发酵成了巨大的愧疚,淹没了他,然而到得此时,再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虚弱。 程素素脸上像触了电,整个脑袋都粉红了,头上炸了一串烟花,眼睛除了直勾勾看着他,也没别处好放。 两人呆立许久,呆得程素素脑袋上能煎鸡蛋了,谢麟才如梦初醒地放下手来。轻咳一声,谢麟挪挪脚:“那,我去书房了,你,早点歇息。” “嗯。” 谢麟慢吞吞地往外走,程素素在背后说:“谢先生,咱们终究能将此间事处置得妥妥当当的,是也不是?” 谢麟道:“是。” ―――――――――――――――――――――――――――――――― 程素素自认不是个别扭的人,既点了头,便认认真真去做。她仔细研究了江先生的小本本,发现这些收礼的套路看起来复杂,实则不过那么几大类而已,只不过具体操作的时候分得细些而已。 盘点了一下手上的资产,她的嫁妆不算少,谢麟手上的钱财也多,只不过多半是在京城,照眼前这样的经营,生活交际倒不至于拮据。只是离得远些,腾挪不太方便而已。 当然,外官的花费也高,常说京官穷,外地富裕,那是因为外官常有额外的油水,若不要油水,日子就要艰苦。这油水就是江先生所授的小本本了。 既有私财保底,程素素便不打算将江先生的小本本一一实践,而是勾选了几样不出格的,不会逼出人命的,预备就弄这些。 从江先生与谢麟分析利弊,她也醒悟了一件事情――官场上下被油浸透了,百姓生活其实也差不多的。譬如这大户人家,上上下下的仆人圈子,也是一样的道理。看起来都不太过份,细细数来,却是样样出格。 谢麟想让官场上的五花肉出油,还要费些事儿。程素素想让自己家的五花肉出油,那就根本不用费事儿――她家现在没五花肉,瘦肉型的!她带来的人少,又是到外地,既远离了相府几十年的盘根错节,又没有人来得及长膘。 只要从现在开始立好了规矩、卡住了风气,她又不要贪成个天下第一富,只是能过日子、应付得了官场上的事儿,那就不算难!这些个事儿,她也不用自己做,照江先生的小本本上讲,正常的节礼,收便收了,私下有人拉着入伙入个干股什么的,要找仆人代理。各家都这么干的,程素素深以为然。 做好了准备,程素素却不主动出击,只管等着别人上门来。等待的时间里,她也没闲着,与通判娘子去道观转一转,往寺庙里也拈香去。通判娘子也听说了她出城打猎的事儿,年轻夫妇,离了长辈的管束,喜好个游乐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到了通判娘子这年纪,自觉与程素素亲厚,不免多铝骄洌骸鞍嬉裁皇裁矗尚⌒谋鸫锏锰骱Γ购媒腥瞬我槐荆啥阅忝羌掖蠊偃瞬焕摹! 程素素笑道:“是,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秋收过了,春耕还没开始,顶要紧的两样都不在眼前了,不松快松快,呆在衙门里做什么呢?我倒宁愿他出来走走,可比听曲儿好多啦。” 通判娘子一脸“我懂的”表情,确实,丈夫要是有个旁的爱好,在女色上头就会淡点。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心眼倒也不少了。 跳过这个话题,通判娘子便说了自己生日将至,很想请程素素过府一叙,程素素满答应,还问她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通判娘子道:“活这么大岁数,生日做了不知多少个,这上头怎么不是过呢?唯有一样挂心的,就是我家那不省心的小东西的学业。”因请问能否向谢麟请教些功课。 程素素道:“哎呀,这个事儿我记得。官人才来,交割的事儿有些杂乱,才耽误了。” 通判娘子道:“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我看他也忙得差不多了,回来我与他说说,再回你话,如何?” 通判娘子道:“那便一言为定了。” 两人都明白,以通判的官职,倒可荫儿孙,荫完了之后有什么的前程,真要看各人的造化了。才学高些的,省事儿些,学问不够,就得看钻营、看机缘。巧了,无论从才学还是背景上来,谢麟都是值得人打破脑袋往他脚下拜一拜的。更重要的是――他还年轻。 两人说定了事,都觉满意,程素素便问通判娘子,可有什么女子擅习枪棒的。 通判娘子道:“这是怕府衙再进歹人?有衙役呢,要是不放心……与其往外头什么开馆的家里找,不如打听打听哪家行伍家里的淘气的丫头。” 这主意不错,程素素接受了建议,没点名是自己想学点骑射。转回头就将这难题丢给了谢麟。 她说什么,谢麟无有不允,想想自家也是亏得有她,否则刚赴任就要被卷光了家产,也是丢人。他想的与程素素又有些不同,程素素想自己练,他想着买几个健壮妇人,令习武的操练起来,也好护卫后宅。 想得虽有些偏差,人还是被他一张帖子送出去,外头将人送了来。 午饭转到后衙用饭,见堂见一片碎稻草烂靶子。谢麟入内坐下,一面洗手一面说:“这好热闹,她们看着还行?” 程素素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更别说骑射了。是咱们想岔啦,养马要多少钱?弓箭要什么花费?寻常行伍哪花得钱这个?她们也就会些枪棒啦。得,我还是多出去自己练几回吧,凡事像游泳,都得自己上手才能学得会。” 一面擦手,谢麟一面眼神古怪地望向庭院里:“那这满地的?” 程素素不在意地道:“我劈的呀,没想二师伯就那几手砍刀似的剑法,居然挺中用。” 谢麟丢下布巾,伸手擦了杯茶,喝了一口,又喝一口。 95、一切照旧 礼、乐、射、御、书、数,是为君子六艺,谢麟都有涉猎。其中几项尤其专精,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比他强的,另几项就马马虎虎了。十分不巧,马马虎虎的几项,正是程素素现在想练习的,他也只能望洋兴叹。 心头一动,谢麟劝道:“不过是做做样子,六郎不必如此辛苦。再者,也找不到合适师傅教你不是?” 程素素道:“那我自己练练吧。每回出去都拎两只兔子回来,也不像话儿呀。再者,我也还有旁的事儿要干,也不紧盯着这一件。”大有“就这么定了”的意思。 她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做,样样都要耗神的,难得有一件她喜爱的,就由着她又如何?这么一想,谢麟便心软了。放下杯子,关切地说:“好罢,不要太累着了就行。唔,功课也不好落下太多的,还要常与家里通书信报平安呢。道灵来信,常提到你的。” 二人到邬州且没有几个月,书信统共通过两回,“常提到”的说法非常不符合事实。谢麟继续胡扯:“过犹不及,咱们差不多就得了。” 【你一个状元,说“差不多就得了”,你亏心不亏心?】程素素瞪了他好几眼,念在他是个文状元,对武艺确实不甚感冒,且找不到合适的教习,程素素很大度地说:“好吧。” 谢麟心里舒了一口气,想说“这就对了嘛,舞枪弄棒伤到了怎么办?”,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他讨媳妇儿,打开头就不是冲着圈养去的,此时再关心,也得憋着。只要媳妇儿不是去找死,他都得笑着鼓掌。 程素素却又提起另一件事情来:“找来那几个娘子,虽然于我骑射无甚益处,我看枪棒也还可以,人也实在,咱们打自家选几个力气大的丫头娘子,使她们教一教,看守自家后院,如何?” 谢麟道:“好。往后六郎出行,也可带上她们。” 两人都对这结果比较满意,谢麟磨磨蹭蹭不大想走,没话找话地:“与通判家那位处得还好么?” “她人不坏,咱家好些事儿都是请教的她。对了,她提起过有事儿要求你呢。” “咱家”两字入耳,谢麟没来由一阵舒坦,笑道:“那个事儿我知道啦,晾一阵儿就见见。旁人呢?她们可有对你不恭敬的?” 程素素笑道:“才来这几天,谁这么没眼色的呢?你呢?”她很自觉地切入到了小伙伴的谈心模式。 谢麟扼腕。含糊地说:“才来这几天,谁这么没眼色的呢?咳咳,何况,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他们谁个动了,岂不是招我的眼来?都闷着呢。” “那你猜,他们会怎么动呢?”程素素好奇极了。 谢麟道:“我最怕他们不动。这一潭死水,它要动了,我就能兴风作浪,不动,反而无处着力呀。譬如这一家子,死气沉沉地混日子,放到你手里,也无处下手不是?恼了,都发卖了,还要落点口舌。我这手下,全是朝廷命官,我敢卖,也没敢买。” 程素素喷笑:“这是什么话?犯起浑来,怎么着不是干呢?”笑虽笑,想到“油都浸透了”心里也是一紧。 谢麟道:“我要逼一些人动起来,给这些人紧紧皮才好。”他与江先生商议过了,不可蛮干、不可孤高,不可锋芒毕露,又要做出实绩来,只有地方上有些突出的事情,而他干净漂亮的解决了,才能显出能干来。 官场之上,忌讳无数,许多是没写在律令里,却人人都遵循的潜规则。譬如学生不能告老师,再譬如,上官可以排挤、构陷下属,却不能轻易弹劾下属。 谢麟预备借抢械斗的机会,立立规矩,至于眼下,则要放松上下的神经,让他们不防备。松到极致再收紧,才能令人恐惧、难忘,不敢敷衍于他。 程素素问道:“我就不问你要做什么了,我只问要我做什么呢?” 谢麟笑道:“该吃吃、该玩儿玩儿,又布施了么?” “嗯。” “我再抄两篇经,帮我也舍出去,如何?” “好呀,怕他们求不得。” ―――――――――――――――――――――――――――――――― 程素素做得实则比谢麟想象得要好。 她说的,以后有事要自己背,也绝非空口说漂亮话。每与谢麟说完,她便要仔细琢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该吃吃、该玩儿玩儿”,翻译一下,那就是要一切照旧,麻痹有心人了。 府衙人口简单,又有张富贵这个老手在相助,要她操心的事情少得很。她便有大把的时间读书习字、砍砍稻草人什么的,余下来的时间,还比通判娘子这样拖家带口的要多。是以人人以为她年轻爱玩,并不以为她有什么心机城府。 通判娘子做生日,程素素拿出自京里带来的时兴绸缎,配成四色礼物送了过去。通判娘子不是做整寿,礼物虽丰,却也不至过于奢华。对通判娘子而言,程素素人到了,就是给了极大的面子,而最好的礼物,莫过于程素素告诉她:“上回你说的事儿,我已经对官人说啦。” 通判娘子宁愿十个八个生日不做,也想换儿子前程,得了这句话,一整天儿都笑得欢欣已极。通判娘子与程素素上头坐着,听曲儿的空档里,通判娘子郑重向程素素介绍了河东县令的娘子。 这位娘子与赵通判同姓,便拜了个兄长,唤通判娘子杨氏做嫂子,人也比通判娘子小上几岁,如今不到四十的模样儿。通判娘子悄声对程素素道:“说句话,娘子别不爱听,她们家在河东才是地头蛇。咱们有些事儿,要他们去办的。他们手上,与本地豪绅的勾当可多。” 程素素心说,常听人说府县同城,县令很苦,可见世事无绝对了。含笑问赵娘子好:“离得这般近,要常走动才好。” 赵娘子人未到四十,亲生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了,现在读书,学问颇为不错。通判娘子真真假假地夸赞着,道是比她的儿子要好不少。赵娘子带来的,却是十五岁的一个女儿,小名叫做珍姐的。 赵娘子让女儿过来见礼。珍姐与程素素年纪相仿,然而一个已经是朝廷诰命,另一个还待字闺中,程素素不免要将她当作未成年人,而将自己当作成年人。抬手便取了对镯子做见面礼,不如何贵重,却是京里带来的样式。 通判娘子笑道:“这是投了缘儿了。” 程素素也是有心打好关系,笑道:“是呢,我看是有缘的。” 赵娘子却觉得有些儿奇怪,她这女儿平素也不是个会怯场的,此时不知为何,竟低着头不说话。知府娘子这份见面礼虽不算顶贵重,却也拿得出手,何况只是在通判家偶遇,并无不妥。 催促道:“还不快谢了娘子?不瞒娘子说,我们在这偏僻地方,多久没见着京城的好东西了?” 珍姐非但不是个会怯场的人,还是一个颇为好强向上的姑娘。谢麟在京城都是个宝贝疙瘩,许多人要抢他,到了邬州,不知多少人懊悔他已娶妻。珍姐的心里,若知府娘子是个千好万好的,她也只能含恨了。不想程素素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母大虫! 白瞎了这出身长相! 自打到了邬州,她都干了什么了?整日吃吃玩玩,四下游逛,不见分毫贤妻的模样,反而要谢麟为她写文章糊名声。又拖着知府放下公务游猎,与娘子们支使家仆捞钱! 哪一样都让单纯的人看不过眼。 是以珍姐便不肯说话。 程素素隐约觉得珍姐模样儿不大对,却是万猜不到珍姐是因她“不务正业”拖累谢麟而对她不满。要是知道珍姐心里是如何想的,她得给珍姐包个大红包,请珍姐广为宣传!要的就是大家以为自己将谢麟带得不锐意进取了! 一个小姑娘对她观感如何,程素素如今并不放在心上,见珍姐在赵娘子的敦促下接了镯子,便随意一笑,复与通判娘子说起今天这曲唱得,比上回声音略哑了些一类。 赵娘子往女儿大腿上拧了一把,低声道:“你给我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喝走了女儿,又堆起笑来与程素素等闲话:“这丫头,又不好意思啦。” 通判娘子道:“年轻小娘子,都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触着了心事,就沉闷了。过一阵儿,看朵花儿、看只蝶儿,她们就又都快活起来了。” 赵娘子道:“可不是,怪脾气。可她们还觉得咱们不好相处呢,事事拘着她们。” 程素素但笑不语,她又没傻透,珍姐可就是对她不大友好呢。 通判娘子今日心情好,尽力张罗:“再过两天,咱们再聚聚?” 程素素问:“有什么好玩的么?” 赵娘子道:“这里不比京城繁华,有趣的不过那几样。娘子打牌不打?” 程素素道:“在京里也与阿婆玩过。” 便约了到赵娘子家里打牌去。 通判娘子将她介绍给赵娘子,也是存点小算盘,凡事,做的人越多,越是法不责众。谢麟又是一地官长,事儿不带上他们家,谁心里也不安稳。赵娘子极力奉承,也是这个意思,今日又添了一样――珍姐这脸子甩得十分不体面,须得圆回来。 回到家里,头一件事儿,就是要将珍姐好好教训一回。 ―――――――――――――――――――――――――――――――― 赵娘子火急火燎地回家,将女儿往房里一推,反手关了门,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日子,甩脸子给谁看呢?不晓得我带你出去是为的什么么?多少姻缘,都是上峰家牵线。” 天下当娘的心思,都盼儿女有个好着落。赵娘子的儿子二十了,还没说亲,只因从小看他读书好,盼他年轻中个进士,被个京城高官相中做女婿去,结一门好亲,哪怕到三十岁再娶妻,也不碍事的。 珍姐女儿家,等不了那么久,赵娘子已在为她相看婆家了,左右都不大中意。谢家是京城高门,不求嫁入谢家,万一投了缘儿,谢家肯为珍姐做个媒,可比赵娘子自己钻天入地寻好女婿可靠得多了。 珍姐年轻,提到亲事便差恼起来,气不过地说:“那我宁愿不嫁了,一辈子侍奉爹娘。她跟我差不多大,已经像个老婆子似的过活了……” 赵娘子扬起手来,珍姐梗起脖子:“要打便打,我还是要说。阿娘不看看,这位娘子来了之后都做了什么?她可靠么?” 珍姐这些想法,许多人心里都有,连赵娘子也是一边夸程素素“这般好命,年轻轻做诰命”,一边嫌弃她不知道珍惜,不督促丈夫上进。通判娘子也有类似的想法,她还喜欢程素素,都琢磨着如何劝上一劝呢。 赵娘子颓废地放下手:“可靠不可靠,都是知府娘子,见的好人比咱们多多啦。就算她年轻、做事不牢靠,咱不用她乱点鸳鸯,这上峰家多夸几句,对你也有好处。女人呐,嫁人就是投第二回胎!比投生亲娘的肚子里还要紧!你要不想好,就只管不听我的。” 说着,竟哭了起来。 珍姐纵硬气,见这极有主见的母亲哭了,也慌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听您的就是了。” 赵娘子满意地收了泪:“这样才对嘛!好好儿的,等谢家娘子来了,好好与她说话,你们年纪相仿,她又爱玩,多多亲近亲近,也好打听打听京城的事情。” 珍姐顶了一句:“咱们在邬州,与京城素无瓜葛,打听到了,又能如何?” 赵娘子骂道:“缺心眼儿的东西,摸着门儿比摸不着强,谁个是你亲娘,将饭盛好了喂你?都得自己找食吃!瓜葛送到你眼前,你甩脸子,还想怎么样?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东西?白长个聪明相儿。” 母女斗一回嘴,珍姐终被赵娘子按了下去,答允打牌的时候一定好好表现。赵娘子放下心来,张罗着牌局,专等通判娘子和程素素来。 96、更新人设 作为众人心目中“知府的智囊”,江先生的日子过得比谢麟还要滋润。世人只要懂得些人情世故,就会明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往往对小鬼比对阎王还要仔细。 幸而江先生为人克制,并不曾做出格的事情,反而趁机与想从他那里刺探消息、求讨人情的人打成一片。人人以为他好相与,实则什么话也没探到,反被他打听到了一件事儿。 这一天晚上,江先生打外头回来,带着一身酒气,便去见谢麟。谢麟通常都是在书房里,且有话,凡江先生有事儿,可径往书房寻他。今日不凑巧,谢麟正在教程素素读书。 前几天刚说了程素素的功课不能放松,他便认真了起来,每日晚饭后,便将程素素捉到了书房来指导功课。他比昔年史垣更有压迫感,史垣的教书育人虽严厉,实则带着丝丝缕缕的看顾之意。谢麟往那儿一戳,就自带着“我就静静看着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的buff。弄得程素素也紧张起来,仿佛自己脑袋上挂了个“离高考还有99天”的大沙漏。 这世间从来是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程素素总觉得自己这点学问,在谢麟那里就是个被鄙视的素材。谢麟指出,读书人当然是要熟读经史的,但是!真正做学问,要专治某一经,这个,程素素并不重视,也没有相当的老师教她。能读书,她就觉得很开心了。 谢麟倒有点高兴,开开心心问她想学哪一部,极力推荐程素素跟他一块儿专研《礼》。程素素也没别个老师,便点头答应了。 看到她认真的脸庞,谢麟后悔了:这跟他想的不一样!有姑娘家不专盯着他的脸看,不一听到他的名气就脸红,当然是好事儿。可自家媳妇儿将他当成个免费的家教,这就当然不是好事了! 谢麟不动声色地凑近了,说:“你这字,是有些不如以前了啊,我……”教你写啊…… 后半句儿还没说出来,江先生来了。 谢麟扼腕,直起身来问道:“先生这是有急事儿?” 程素素也放下手中笔,推开了椅子:“你们说?”脚下却不动。先前约法三章,早被江先生自己破坏干净了,她也就老实不客气想多听点儿事儿。 江先生正好有话与他们两个讲:“东翁,娘子,事干二位。” 谢麟与程素素都知道他近来应酬颇多,也听到不少消息,都郑重了起来。请江先生坐下,唤人上了酽茶给他醒酒。江先生老实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才说:“二位知道城中如何评论二位么?” 谢麟笑道:“大约是说我是个书呆子,娘子是个善人?” 江先生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想得倒好哩!” “难道不是?” 江先生一指谢麟:“您,风流才子怕老婆除了舞文弄墨就是得过且过,”再指程素素,“您,骄纵蛮横不贤良乱七八糟。原以为有凤来仪,如今人人失望啊。” 程素素小心地问道:“这样不好么?正好趁他们不在意,咱们好动作?来个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扮猪吃老虎反杀一波,多痛快? 江先生嘴角一撇,实话实说:“二位现在这懒惫模样,蠢不忍睹!有一天忽而翻了脸,何其奸诈虚伪?事办好了,也许还能青史留名夸夸你机智,是也不是?” 谢麟与程素素都是这么想的,谁还想一辈子装傻不成?谢麟也就是初次外放,要装几天孙子,以后干出政绩来,自然是一路向前,奸诈就奸诈咯。 “青史留名的都是死人,活着的时候,日子还是要过的,”江先生苦口婆心,“再者,装出眼前的这个风评来,你们恶心不恶心?拿捏着点儿度呀!过犹不及!要隐忍,不要奸诈嘛!一旦叫人觉得奸诈了,以后谁还敢信你?该装还是要装的。” 程素素微有尴尬,还有些不解:“我……没做什么出格的呀,怎么传得这般厉害了?” 这个确实有点冤,因为一来就有人喊她杀人了。江先生将头一别,看向谢麟:“东翁,那些都是场面话,二位要是一路冲杀下去,我看也行。可别忘了,京城还有老相公,您的祖父还在看着您。他对您有成见,我没看错吧?” 谢麟平静地点头。 江先生嗓门儿压得低低的:“他老啦,得琢磨着一大家子的退路,将来要交给谁。是给个务实、隐忍的人放心呢?还是给个奸诈,阴求他人之过的人放心?唉,恕我直言,令尊在世的时候,我也是见过的,他若在,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人人放心。可他不在了。如今府上哪个也不如你当家作主合适,合适也有合适的讲究。” 这是十分掏心窝子的话,谢麟听得进去:“请教先生。” “东翁,老相公如今是挑中了东翁不假,那一位,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再看不上他,还有孙子、曾孙,一房多少人,他能不担心吗?慈父的心,他还是有的,不多,但是有!给那一位留点儿什么手段,不是个麻烦吗?自家不合,是敞开了门等着御史参你。” 谢麟不吭气,程素素知道他的心思:怕个毛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全是废物! 江先生冷冷地说:“伤疤还没好就不记得疼了吗?邬州这些让东翁气闷的人,哪个又如东翁聪明了?不照样是麻烦吗?举手之劳,为以后省点事,不好么?” 谢麟道:“先生的意思,我们俩得略改上一改?”他打父母过世,就一直暗搓搓地刷人设,对这个理解很快。 江先生道:“不是改,反常即妖!不是要改,是要叫人觉得误会你们了,盲人摸象,肯定听说过吧?” 程素素反应也不慢,明白,就是给人设打个补丁。 两人都没计较江先生今天说话重,江先生对他们更加满意了:“二位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也就放心了。” ―――――――――――――――――――――――――――――――― 江先生离开之后,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程素素心中毫无障碍,她打过来就一直被教做人,转风向转得习惯了。底线比她低的谢麟却微有不乐,他最大的心结是:“这话是怎么传走了形儿的?!” 明明设计好了的一个中庸不管事儿的形象,是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的? 程素素道:“反正是走形了,一丝不变的流言,那才是有预谋的。” 谢麟闷闷地道:“早些将这事了结了吧。” 程素素也没心看书了,她得回去琢磨一下自己的新人设了:“会好的。” 就在江先生提醒完没两天,打牌的日子到了。程素素带着她的新人设,到了河东县衙的后衙。 今天没有生人,通判娘子,赵娘子,通判娘子带了大儿媳妇来,赵娘子这里珍姐也出来了,足够一桌牌,还能有换手的。 赵娘子一心要女儿挽回形象,拉了女儿作陪。珍姐呢,被母亲一通教训,毕竟还是要服亲娘,也老老实实过来见礼。 开局一切都不错,不幸官娘子们打牌,是带着交际的任务的。通判娘子与赵娘子原本拿体己放贷,赚些脂粉钱,想拉程素素入伙――律法是不禁放贷,却禁高利盘剥。她们交给别人经营的钱,还给她们的利息,卡在律法量刑的线上,这两个妇人心里有数,利息全给她们了,办事的人喝西北风么?则放给借钱的人的利息,必然是更高的,不出事则己,出事一查必要担干系。 拉着府衙下水,凡事有遮掩。且谢麟祖父是丞相,真被揭了出来,难道丞相会袖手旁观? 不过不能一上来就提这个,先得闲聊些家常,哪家铺子如何了,哪家受了请托之类。 珍姐越听越沉不住气的,要这等被父母娇养长大、读了些书、以为世人皆俗的年轻人听这些经济事务,比指着她鼻子骂她,还能招她恼。三人又说着话,一时顾不到她,她就更生气了。 程素素眼角撩到她嘟起嘴似是又生气了,也不在意,叛逆期的小姑娘,突然生气太正常了。赵娘子也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头,想支使她去小厨房看茶果,免得再生枝节。 话还没出口,珍姐甩下一张牌来,声音小而愤愤:“俗气!” 赵娘子被噎了个倒仰! 通判娘子笑道:“珍姐儿嫌咱们事儿多啦。” 赵娘子伸手拍了一下女儿:“胡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就俗气了?我们要俗气了,那贩夫走卒,百姓小吏算什么?这里个个读书人家出身,哪里俗气啦?” “铜臭味!”珍姐鼓起了勇气,面带绯红地看着程素素,“您是进士家出身,嫁与状元丞相家,书香门第,怎么能……” 赵娘子一个发急,恨不能堵了她的嘴:“你又发疯了。” 程素素将珍姐脸上的粉色瞧了一眼,少女娇羞她还是能看懂一点点的,珍姐这样儿,错不了。md!忘了谢先生是少女偶像! 这珍姐八成是倾慕着谢麟,自带脑残粉属性。看着男神娶了个不着四六的媳妇儿,就比男神他妈还着急,恨不得代男神管教老婆,或者代男神离婚。 程素素既不将珍姐视作对手,便笑道:“柴米油盐都浸透了,想要什么香呢?进厨房,就是烟火味儿,进寺观就是香火味儿。长辈们染得一身味道让你们清清爽爽做人,香喷喷的清高,怎忍心说长辈们俗呢?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这话颇重,却说到了通判娘子与赵娘子的心坎儿里去了,两人牌也不打了,一齐说:“就是这样!” 赵娘子尤其觉得心里苦,对程素素大为亲近:“您说得是!就您这通透,不是聪明人家养不出来,看到您呐,我就信了您家里出进士是应该的!咱们知府大官人好福气的!” 通判娘子抹抹眼角:“谁说不是呢?谁个年轻时候不是个娇姑娘?出了门子,谁娇惯你?为了儿女,将那些个清雅事儿都放下了,儿女还当你生下来就是张老婆子的脸呐!” 她儿媳妇忙劝她:“咱们都不这样想,官人前儿还说您不容易,记得小时候您还爱画两笔兰花儿,如今好些年没见着啦。” 珍姐讨了老大没意思,犹觉得程素素这是伶牙俐齿找借口。她与几个手帕交相会,不免就提到谢麟夫妇,手帕交里有直爽有斯文,哪个不是觉得这知府娘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使劲儿作、拖谢麟状元的后腿的? 若不是场面气氛不对,她还想要再说两句:那您也别太过份了!谢状元不容易。 通判娘子被儿媳妇劝住了,趁势道:“娘子是个明白人儿啊,咱们在一块儿想说雅致的也说不来了,索性说点儿俗气的?” 程素素笑道:“成啊。” 赵娘子便说了放贷的事儿,程素素笑道:“这个我就不弄了罢,人手也不够,如今的事儿,够富贵忙的啦。” 通判娘子道:“不用人盯着,他们哪敢不按时交利钱?真个不交,就使衙门差役去拿人。不费什么事儿,就当多些脂粉钱啦。” 程素素道:“我懒得操这个心呐!利多利少的,犯了律,麻烦的。” 二人一齐保证,不会犯律,利息合理,珍姐听得想掀桌。赵娘子犹劝:“补贴些家用嘛,您还年轻,不知道以后用钱的日子还多着呐!倚老卖老说一句,先时我看娘子四处游玩施舍,还真担心您往后日子怎么过呢。可得早作打算。儿女都是债呀!五儿二女不算多吧?算算他们的嫁娶,比着您的嫁妆看看,家里有这么多钱帛么?” 程素素理所当然地道:“有啊,我们家又不只有靠着谢先生的俸禄好过活。我玩得起啊。” 赵娘子与通判娘子仿佛兜头挨了一记棒喝,对啊!人家是相府嫡孙!缺个屁的钱?!虽说钱不嫌多,可人家要是嫌麻烦不肯挣,你能怎么办?人家确实玩得起!所以不是懒惫,是懒得玩这些小玩意? 自己二人好比是劝皇帝“您斧头是金的也是砍柴,不然没得烧饭了”一样傻。 二人默。 程素素心里比了个手势,人设升级2.0更新完毕。 97、旧事重提 照江先生给谢麟建议的规划,需要有点灰色收入来补贴。这一切有一个大前提――比起所有的同龄人,谢麟都称得上是十分有钱,比所有同级的官僚生活更宽裕。 谢麟并不需要像赵娘子好心建议的那样从现在就开始拼命攒钱,一不留神就要两袖清风喝白开水,被一文钱给为难死。 程素素说话做事的底气,正源于此。她可以在做不太喜欢的事情的时候,还有一些挑选的余地。 赵娘子与通判娘子肚里骂自己糊涂,怎么日日说知府有来头,做事的时候就偏偏忘了他的来头了?! 两个精明妇人虽然懊悔,脑筋转得也不算慢,通判娘子笑道:“是这个意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程素素道:“知道二位待我的心。”巴结利用是有的,相处这些日子,真心也确有几分的。 赵娘子尴尬且心虚,话便多了起来:“娘子明白我的一片心,我也就不枉做一回小人啦。我不过是想,再大的家业,分个几房,一分可就……咳咳,不说啦,不说啦。” 程素素耐着性子含笑听她絮叨了一回,直到赵娘子自觉说得过多,尴尬地收声,招呼大家:“摸牌,摸牌,珍姐,你杵在这里做什么?去厨下催茶果去。”将女儿赶了出去。 好好儿陪客,轮到自家姐儿去厨房当监工?通判娘子心头微哂,看出来珍姐模样儿不大对,也不拦着,也说:“对,打牌,打牌。哎,那个王家的事儿,怎么样了?” 程素素不知道王家是什么事儿,也看向赵娘子。赵娘子脸上的热度褪了些,拢拢鬓发:“还是那个样儿,总凑上来送东西,您说,这是什么事儿呢?”说着,瞥了程素素一眼。 程素素听得津津有味:“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呢。” 赵娘子哀叹着打出一张牌:“那可也得是能办的事儿呀!”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他们家那个事儿,孝敬多少,咱也不敢接呀。我……可真是眼都绿了,也不敢伸手。” 程素素因问何事,赵娘子小声道:“这河东县里,有个富户,当家的叫王的,不合有个讨债的侄子。他哥哥在世时对他极好,不幸早死,只留下这根独苗,王看侄子比看儿子还要紧,这侄子不争气,吃酒时与人争执,失手杀了人――这也不算太大的事情。赔了烧埋银子,他又是独子,还是失手误杀,怎么能也逃过一死。” 程素素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默默记下来,心道,这逃过一死,肯定还有送礼。既然如此,为何又不敢收礼了呢? 赵娘子啜了口茶,叹道:“千不该万不该的,这小子吃不得苦,他叔叔又心疼他,出钱找人顶替他。顶替也就罢了,哎,娘子是好人家长大的,没见过这些事儿。顶替他的人,也还巴不得呢――王家出的钱多,那等穷极了快要饿死了的人,叫他收了钱去顶替死囚,都是愿意的。” 程素素道:“那是被揭穿了?” “真个是我家官人揭穿的就好啦!这王家上下打点了,人也替出来了。替他的也是个年轻人,亲爹是个无赖烂赌鬼,钱输了个干净。什么都没落着,就想再讹一笔。王家给了一次,转头就又输光了,这头还没起解,就讹了不少钱。叫王侄子知道了,将烂赌鬼打了一顿。烂赌鬼只有烂命一条,什么做不出来?宣扬开来,上下都知道了。您说,这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给他们收拾善后?我家官人只好将人再关起来了。王家倒想再换一次,咱们可不想再趟这浑水了。” 程素素摇头叹息:“这也太胡闹了。这下连王都得问个罪了吧?” 通判娘子道:“他有保人,且有管家顶着,倒不曾收押。” 几人叹一回,珍姐便领人将茶果送了来,放完茶果,觉得与这些妇人无话可讲,对赵娘小声说一句:“娘,我去礼佛。”说话时拿眼角瞄了程素素一下。 礼佛是件寻常事,赵娘子因女儿屡次闹别扭格外敏感,母女俩心有灵犀了一回。珍姐的意思,程素素不是崇道的么?她偏要礼个佛,给这知府娘子一个不痛快,好叫她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要顺着她的意思的。赵娘子恰恰也是这么猜的女儿的心思。 珍姐的请求,理所当然地不被批准:“去理秃子做什么?如今天子都崇道,天子不如你?明儿跟我去盘龙观!” 珍姐面色不愉:“那天子也没有说佛不好!” 赵娘子此时恨不得没有生过这个女儿,这不是给客人难堪么?这里哪个都比她品级高,闺女还要挑最大只的挑衅。 程素素不与小姑娘计较,笑道:“想去就去,带上人,别挤散了就是了。” 赵娘子见她没有不开心,讪讪地道:“这就是个犟种,不晓得我怎么生出来的她!还不到后面去?” 珍姐不知道为什么犯了拧,就是抹不脸来不肯让步:“娘以前都答应的,我知道,是因为她……”使右手的食指尖儿微伸出一点儿轻轻遥点一下程素素的方向。赵娘子与通判娘子都搭下了脸来!这也太不礼貌了!尤其今日察觉知府娘子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憨厚无知。 赵娘子骂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别放屁!仔细你爹去锁了秃子吃几天牢饭,就都是脸造的孽!” 珍姐道:“爹是县令,得按律办事儿……” “那也治得!书上杀和尚关庙的事儿多了!” 程素素看够了戏,才说:“您说三武灭佛?那是因为闹出格了。它要不出格,谁个与它计较?它老老实实劝导向善,朝廷当然许他分些好处,好处拿多了,自以为了不起,伤了国本,生出辖制朝廷的妄念来,不收拾它,收拾谁?”语气全不似平日里礼貌轻快,说得极缓,听得人心惊肉跳的。 珍姐忽觉得背上一冷,勇气全消,突然闭上嘴巴,倒退着走了。 牌打不下去了。 通判娘子勉强打一圆场:“这个年纪的孩子,可真是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呢。早些说了婆家,才能安心。” 赵娘子含糊着应了。 一时散去。 ―――――――――――――――――――――――――――――――― 出得门来,通判娘子力邀程素素同车,好为赵娘子开脱一二。她也瞧出珍姐不妥,却不以为然,女孩儿家的嫉妒之心,不是太常见了么?通判娘子以此着眼,含蓄地劝着程素素:“那小丫头,也就自己气她自己罢了,谁也不会许她胡闹的。” 这是真的,珍姐再如何,也贴不上谢麟,她的父母也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程素素道:“那可得管得住才行呐!您忘了王侄儿的事儿了?” 通判娘子不大舍得失去赵娘子这个合作对象,暗道,怎么也要劝劝她,将女儿管教得好了!关个黑屋子,清清净净饿上两天,再不行罚个跪、打一顿,弄个老实的婆家一塞完事儿。 两人各自加家,赵娘子已经在家里管教女儿了不提。 因珍姐搅局,程素素回到府衙的时候天色还早,谢麟却因无所事事已到书房与江先生议事了。两人说的是挖沟渠的事情,冬天是个挖沟渠的季节。这年头的水道,尤其是小的灌溉沟渠,经过一年的水流冲刷,容易淤积变窄变浅,得趁冬天挖一挖,来年好用。冬天是这些沟渠的枯水期,挖起来也方便。 这是惯例,谢麟不来,各县也要管的,每年的徭役就有不少花在这件事情上头。 见到程素素,两人停下手来。谢麟问道:“回来得这么早?” 程素素神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听着了一件事儿,要不要听?” 谢麟道:“什么事?” 程素素将王家的事儿讲了,谢麟恍然:“原来是那个王!来的路上递过帖子,咱没接的那个。”送美婢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吧。 江先生大摇其头:“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真看重侄子,该教导他做人的道理别去犯法被捉才是。等到犯了法再设法脱罪,下下策。” 三人闲说一回,也就撂开了。江先生将地图一卷:“我再去仔细看看,理出头绪来给东翁。”走前还对谢麟使了个有点猥琐的眼色。 他与谢麟、程素素将话说开,相处渐渐融洽。往书房来的时候越来越多,对后院的情况也略有些耳闻。推测着谢麟还跟媳妇儿分房睡着,忍不住要推谢麟一把。见着机会麻利地离开,将书房让给小两口。 谢麟清清嗓子,正色道:“累了吧?先歇一歇再读书吧……怎么了?!”眼神很奇怪呐! 程素素目光灼灼,将谢麟认真打量,忽然叹道:“谢先生真是个大美人啊!” “……什、什么?!” 程素素笑眯眯地:“夸你呢。”真是个祸水! 有这么夸的吗?谢麟狐疑地道:“遇到什么事了?所以回来得早了?”事儿还跟我有关系?不止遇到姓王的事情吧? 程素素依旧笑眯眯的:“听了这个信儿,急着回来跟你说一声呢。” 她心里不大痛快,笑容略有点狰狞。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出嫁之后她也没指望蜜里调油,谢麟也是公事公办。今天不痛快也不是为了这个,是珍姐刺激了她。 回来的车上,抽出个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水灵灵的小美人儿,噗啦噗啦眨眼?回想着珍姐那粉红的娇羞面容,虽有些中二叛逆,却是实打十的少女娇羞啊!自己呢?尽力笑得柔和一点,鬼个娇羞的影子都没有,看起来倒像个奸妃! 老子的少女心不见了!程素素心里嚎啕了起来。这一刻,她确实对珍姐泛了一点点的酸意。可以不跟谢先生谈恋爱,心里不能没有粉红泡泡呀! 谢麟再聪明,此时也难猜到老婆是因为“居然心情不粉红了”而生气。目瞪口呆地望着程素素留下的背影发呆――难道是听到别人说她“母大虫”而生气了?谁这么嘴贱?! 98、又生波澜 正房的丫头都都踮着脚尖儿进进出出,轻软的绣鞋落在青砖地面上几近无声。小青端着果盘往内走了几步,正看到程素素在镜前托着腮。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嘟唇,鼓起双颊,挤挤眼,先挤左边的,再挤右边的,一时又调整着笑容,一点一点些微地变化着面颊对着镜子的角度。小青背上一阵冷汗! 打从昨天晚上起,娘子就十分奇怪! 小青敢拍胸脯保证,她是这世上与娘子相处时间第二多的人,第一是她的母亲。母女俩与程素素呆在一起的时候,甚至超过了程素素的任何一个血亲。可她从来没见过程素素有过这等模样! 别是中邪了吧? 小青心头一惊,左右看看,秀竹和采莲也是一脸惊悚,看来不是自己眼花!采莲和秀竹虽也不同于府里粗使的小丫头,却明白还是小青更明白程素素,都无声地望向她,等她拿主意。 小青想了想,将果盘递给采莲,指了指外面,三人踮着脚尖儿一道走了数步才停下。小青道:“我先去问问我娘。”此时问一问积年的老人家,十分明智,采莲、秀竹都点头,二人悄悄地立地门边守着,以防有什么意外。 万一真中了邪,她们也得帮忙瞒下来,可不能传得沸沸扬扬,谁都拿来说两句。 小青飞快地找到了卢氏,如此这般一讲,卢氏大惊:“什么?走,去看看去!你没问娘子怎么回事儿?”小青道:“我哪儿敢呀?您老不是说,猛然叫人,会将人的魂人吓掉了吗?” 母女俩做贼一样摸到门边儿,采莲和秀竹还立在那里,看到卢氏就像看到了救星。卢氏接过果盘,迈进房里。 程素素对着镜子练习许久,脸都练僵了,眼睛酸得要命,抬手揉了揉脸,扶着颈后晃着脖子起身。站起来看到了卢氏,两人都吓了一跳。 “三娘,怎么来了?” “娘子,你怎么了?” 顿一顿,又一齐回答。 “我没事儿呀。” “我来看看啊。” 卢氏将果盘往桌上一放,战战兢兢拉过程素素,仔细打量:“姐儿,老神仙给你的金锁带着呢吗?” 程素素打领子里捞出个婴儿拳头大的金锁来:“怎么了?” 卢氏长长出了一口气,软着脚,扶着只绣墩挨着沿儿靠了一下:“我脚软了,略歇一下。”程素素在她左边的绣墩上也坐了下来:“怎么了?有什么为难事儿了?对我讲,我来想办法。” 卢氏以劫后余生的语气说:“姐儿,我的好姐儿,我老婆子快要吓死啦。姐儿方才对着镜子做什么呢?!面皮直抖,眼睛直抽,歪眉斜嘴……你……” 【您把我当神经病了?】程素素想到自己的表演,顿时面如锅底,将脸凑给卢氏看:“您看看,我是不是像饱经沧桑的老婆子啦?” 卢氏跳了起来:“谁说的?!我还没见过比姐儿更好看的小娘子呢!”是谁个说歪话了吗?!卢氏的怒火噌噌往上冒。 程素素皱眉道:“没谁说,我就是猛然间发觉……” 卢氏凑了过去,小声问道:“那大官人是怎么说的呢?你们是不是……” “嗯?” 卢氏对小青几人连连摆手,将几人轰了出去,关上门,过来悄悄地问程素素:“你们成亲有些日子啦,是也该好好相处,圆了房,生个儿子,咱们才能放心呐!在京里的时候,我看许多大家子的小娘子们往观里去,也没有人比姐儿生得好。姐儿又能写会算,做事敞亮,大官很敬爱你的。” 程素素目瞪口呆:“这……这跟他有什么干系呐?”我在说我的少女心啊! 卢氏也目瞪口呆:“不是担心大官人会不够敬爱你?”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程素素抽出帕子来捂脸大笑:“哎哟,我的好三娘,这话说到哪儿去了呀?”笑够了,又想起来了,“小青姐她们呢?” 卢氏没有好气地说:“她们在外头呢?看你这对着镜子乱七八糟的,还道出了什么祸事,去叫了我来!哎,我鞋样子才打了半张呢!” “你们不会是当我中邪了吧?”程素素大笑。 卢氏撇着嘴角,将自己扯离开她:“我看你这样子倒真像是中了邪了!” 到底是放下心来,二人坐下来说话,程素素只说是自己突发奇想。卢氏一个劲儿地劝她得早些儿准备圆房生孩子:“大官人年纪可不小啦!”两人又各说各话说了一阵儿,卢氏也只能摇头――姐儿还是太年轻了,顽心重,说不得,只好慢慢劝了。 对着镜子反省,被误认为是撞邪,程素素脸上也挂不住了,猛然一收,岂不是显得心虚?索性将错就错,在墙上挂起一面大镜子,每日对着镜子练着自己的语气、表情、动作,以表示自己是在做形象管理,绝对不是抽风中邪! 前进,后退,转身,抬手的角度和高度……练得累了时也一阵的委屈,这叫什么破事儿?!!! ―――――――――――――――――――――――――――――――― 谢麟也很委屈,媳妇儿娶进门,自己天天睡书房就算了,反正媳妇儿年纪小,他一时半会儿下不去手。可好歹得有点……交心,对吧?不是跟朋友那种交心!拉个小手行不行?亲个小脸行不行?总不能到觉得年纪差不多了,摆桌酒,烧红烛,通知一下媳妇儿――圆房。对吧? 媳妇儿一点他想要的反应都没给,虽然他也不知道想要媳妇儿给什么反应,也觉得“自己怎么怎么一下,媳妇儿就扑怀里”,很不靠谱。多少也得给些反应吧? 谢麟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想了又想,眼前灯泡一亮――我这是替了程道灵的差使,来教妹子了吧? 谢麟骂了一句脏话! 从桌上胡乱翻了封书信,拿起来去寻程素素。走到正房外头,听到里面的动静不大对。 程素素正对着镜子扬眉毛,左右站着采莲和秀竹,身后是小青。叽叽喳喳:“我看这样就挺好的。”、“嗯,娘子很有气势!” 不远处还坐着一个卢氏,眼睛一错不错地也盯着程素素看。 谢麟心道,这又是怎么了?进门一看,也被这阵势惊住了:“这干嘛呢?” 程素素猛地一转身:“谢先生?哎哟!”腰还扭了。 谢麟将信一揣,凑上前挤掉了秀竹,采莲见状,识趣地松开了手。谢麟将程素素扶到椅子上坐下,又问了一遍:“这是做什么?” 程素素扶着腰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他。谢麟右手拇指、食指相对伸出,捏住她微尖的下巴。少女的皮肤捏上去柔软又带着弹性,谢麟的手指忍不住紧了一紧。 程素素嘴巴被捏得变了一点形状,瞪大了眼睛,带着羞恼地问:“干嘛?” 谢麟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来:“我先问六郎的,六郎先答,如何?” 程素素将他推了推:“别挤一块儿,热呢。我看看自己,不行吗?你呢?” 卢氏一边大声地咳嗽,谢麟瞥了她一眼,心道,约摸是女孩儿家的心事。打袖子里抽出信来对程素素说:“道灵的信,你说我……”干嘛来了…… 话没讲完,信已经被抢走了! 谢麟:…… 这却是程犀也外放,给妹子寄的信,嘱咐了许多,头一条是新的联系方式,其次是告诫她:外面的世界诱惑很多,到了邬州,别以为自己就是天王老子可以为所欲为了,不然到时候吃亏的是她自己。谢麟是个很难得的人,不要闹他。最后,要她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不要让家人担心云云。 程素素眼圈微红:“大哥还是心疼我的。” 谢麟道:“我也心疼你呀。”他这话说得自然,说出来也不觉尴尬,反像从此不用背负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 卢氏听了,很为程素素高兴。程素素心还在家书上,谁的感动她都功夫理会:“我得给大哥回信!” 谢麟:…… 程素素这会儿又想起他来了,笑吟吟地:“谢先生,咱们也有些日子没往京里写信啦,要不要写一信,一道发了出去?” 谢麟道:“并无大事发生,写来让他们抄去品评文章,也是……”也是让京城不要忘记他的一种方式。不过,今天他不大想写! 程素素道:“谢先生不大开心?” 谢麟急忙否认:“没有,你写吧。写完我使人送去,对了,江先生说还有事儿,我得去书房啦。” 卢氏急得要命,心道,这是夫妻,又不是那什么,这么泼冷水,谁受得了呢?谢麟一走,她便又念叨着程素素。程素素也感念她的关心,并不将“我与谢先生是合伙买卖,想看才子佳人话本的出门左转听说书”的话说出来。 取了个空信皮儿,将一张白纸装了进去,程素素捏着信封去了书房。卢氏呆呆地站着,喃喃地:“青儿啊,姐儿这是听进去了没有啊?” 程素素到了书房,并没有看到江先生,只有谢麟一个人冷嗖嗖地坐在书桌后面。声音也凉嗖嗖的:“信写好了吗?”说了两句话,才渐渐暖和起来。 程素素慢条厮理地在他面前拆信封,取出张白纸来:“嗯,想写来着,要落笔,才发现头一件事儿不问谢先生就不好写。” “那是什么?” “我没有让谢先生不开心呢?” 谢麟指尖沿着桌沿儿滑了个来回:“六郎以为呢?” 【我就知道!你刚才那死人脸是针对我的!我做什么啦?】程素素气鼓鼓地瞪他,大声说:“不知道!江先生呢?你说谎!” 不想谢麟却笑了,笑靥如花:“我很开心的。” 程素素懵了。 谢麟脸上一扫阴霾,打程素素手里抽出了纸来,拣了支笔,倒过笔杆敲敲砚台边儿:“我要写信啦。” 程素素呆呆地给他磨墨,磨了一阵儿,觉出味儿来――他什么都没解释吧?是吧?手停下了下来,狠狠瞪着谢麟的头顶,视线顺着头顶的黑巾戳下来,只见墨色行云流水般顺着笔尖落到信笺上:六郎极好…… 程素素捏着墨锭继续在砚台里划圈圈。 一封信尚未写完,被作为撒谎证据的江先生一头扎了进来:“东翁!出人命官司了!” 99、不费功夫 磨墨的、写信的,都停下手来。 人命关天,无论什么样的事儿,只要出了人命,瞬间就成了大事――至少大家都是这么承认的。 江先生喘匀了气,不待人问,便说:“河东县令真是没用!又出事了!” 程素素与谢麟对望一眼,都将心事转到这件事情上来。谢麟搁下笔,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命官司?” 人命官司也分很多种,死人多少、是否残杀、是否灭门、起因为何、死的是什么样的人……诸如此类。在官场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分类标准,叫做――对本地官员有什么影响。 有的人命案,譬如为父报仇之类,对现任官员的不利影响就小,甚至包半一下,还能从中刮点金粉给自己涂一涂――这属于比较无耻的做法。与之相反,另一些命案,比如悖德、灭门、残杀,就很难粉饰太平了。 江先生面上微带一点笑影:“东翁,说不得,咱们得将原先预备的事儿提前动手啦。” 他与谢麟曾有一个打算,即来年借机抽整个多邬州一顿鞭子,顶好是拿些个大家族开刀,以澄清风气。澄清风气不难,比较难的是怎么做得好看,让谢麟受到最小的损害、获得最大的利益。 谢麟见他这一点点笑影,便知道虽出了人命,然与他损伤不大。第一条,要担责任的是河东县令,而不是他邬州知府。其次,便是看案件的性质了。看江先生这表情,这是一个机会。 江先生一旦认真起来,做人幕僚是十分令东家舒服的,不用人催问便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说:“前些天不是说修葺沟渠的事儿么?河东县在东翁的眼皮子底下,怎么也要勤快些日子。挖得起劲儿,不特将枯水的小沟小渠疏浚了,还顺手把浅些的池儿也给挖了挖。这一挖,就挖到了尸骨……” 谢麟道:“死的是什么人?” 江先生嘿嘿一笑:“不知道。” 谢麟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江先生自觉地说:“不过,是在高家田间水塘里,听说,高家几个老头子,极力拦着不让人去看呐!硬要说是自家人失足。这必内情!” 高家乃是本地大户,一族男女老幼几百口,出过几个有功名的人,高家那位老翁年过九旬,也算是河东县的一块招牌了。就等着他活到一百岁,当个活宝报给朝廷――大家管这叫人瑞。 同样的,这样的家族,难免会有家族内部利益高于国法的时候。也就是谢麟黑名单上的一员。 正愁找不着理由呢! 谢麟沉吟片刻,问道:“依先生看,会是什么人呢?” 江先生撇撇嘴:“若是与他们无干的人,怎么会拦着?还会催着叫查上一查,以正视听,别污了他家的名声呢!这等横死的,就算是移出去葬了,主人家为了怕晦气,还要烧纸钱儿做法事呢。” “保不齐,还是他们害的?”谢麟慢吞吞地问。 江先生嘲笑道:“东翁亏得是出了京来,否则,您光在京里,与那些个斯文人相斗,日后怕是要受愚弄哒!不是东翁不聪明,不是东翁学问少,是有时候呀,记下的学问,没经过事儿,您就想不起来!” 程素素一直安静听着,此时忽然惊吓地说:“沉塘?” 江先生微惊,旋即了然――听说娘子小时候,家境并不很好,在偏僻地方,听过这样的事儿倒也不奇怪。 谢麟道:“一个还是两个?先生,死的是几个人?” 江先生冷笑道:“据说,捞出几块骨头来!究竟如何,只管听河东县明日来找您哭吧。他一准儿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儿!咱们先看看,怎么了结此事。头一样,是要敲打河东县……” ―――――――――――――――――――――――――――――――― 第二天一早,河东县令就满头汗地跑了过来。他这倒不是作伪,谁辖内遇到死人的案子,都得这么急。 谢麟装作不知,关切地问:“怎么急成这样?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么?” 河东县令深深一揖:“您救救下官吧!” “你问要将事情说明白了,我才好想办法呀。”谢麟还是一团和气。 河东县先是有一些觉得他只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其后听妻子吹了吹枕头风,又觉得新来的知府不太简单。眼下是一个需要谢麟偏袒他的情形,便拿出十二分的老实来,对谢麟道:“是出了人命的官司。” 他在河东也是说一不二的,不幸的是后台不够硬气,对地方上的士绅难免要软一些。尤其高家几个书生里,有一个极难得的是在京城读书的――这个人谢麟隐约记得名字,便一点头。 河东县一脸晦气:“这些个学生,最好生事!万一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去,下官这官儿,也不要再做啦,只好略忍一忍他们家。幸好,这高家也还算识趣儿,寻常也不惹事儿,县里府里有个什么事儿,派人送个贴子,这些乡贤士绅也都帮衬。” 因要谢麟帮忙遮掩,河东县索性说得明白一点,辖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河东县第一个脸上不好看――哪怕案子破了,这考评上都要不好――他是宁愿这真的是高家自家人失足落水。哪怕只捞出一条烂得差不多了的胳膊,他也想睁只眼闭只眼地不追究尸体其他部分去哪儿了! 可是不行呐!这高家田产颇多,与邻县接壤,这水塘虽在河东境内,实离邻县不远。邻县张家与高家是姻亲――张家女儿嫁进了高家,不幸丈夫早早死了。两家都是要脸的人家,女孩儿就在高家守寡。请朝廷旌表的申请,还是河东县亲手写的。 前些日子,张氏忽然没了,张家以为蹊跷。闹着非要高家说个明白不可,高家死活不肯。这一闹出人命来,张家就说是高家害命,递上了状纸。亲戚也不做了,必要将事情弄个分明不可! 河东县对谢麟这么老实,也是因为他隔壁县那位同僚,不日也要到府衙来请示,他不说,自有人说。相邻两县,既是同僚,便会有争竞。 谢麟心头一喜,此事甚妙,扯进了两家、两县,不多不少,刚刚好!问道:“死的什么人,你心里没有数?” 河东县一噎,他的出身本也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之家,猜,肯定是能猜着一些的,只是眼下不大想说。他的意思,将此事掩下去便罢了。守节的小寡妇死了,水塘里的尸骨,这要不是通奸沉塘才怪了呢!可他宁愿将这事儿给压下去,为的就是这事不雅,闹开了对他没好处。 以及……高家会给他好处。 谢麟道:“没弄明白,就去弄明白嘛。我看明日西林县也就来了,咱们一块儿商量着办?有什么线索没有?身份表记呐,之类的?” 还真有,在骨头旁边儿有一只尚不曾朽烂成烂的香囊。 河东县一急,几乎要给他跪下了:“这案子要查得清爽了,怕不大好看。” 谢麟就要这个难看!他才来几天呐?照这苗头看,案发是在他来之前,天捅漏了都算不到他身上,正好让他肃清风气不是?谢麟好言安抚道:“我自有主意,明日你再来就是。唔,那个证物,画个图影,叫人认认,看认不认得。” 河东县不敢置信地:“真要查清爽?” 谢麟道:“你怕的什么?与我讲实话。” 河东县吱吱唔唔:“老实说,就这些了。” 谢麟安安稳稳看戏,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出来,再三问他。河东县的心里,一面是想能教唆谢麟代他将此事压下去,一面又是心存侥幸,盼着这是桩无头公案,谁也查不出来。人不管长得丑不丑,总是容易想得美,河东县也不能免俗。 谢麟正要他这份自私畏缩自以为聪明,也不戳穿,只拿虚话安抚:“那就查嘛!” 两人说了一圈车轱辘话,河东县看着这年轻上官一脸的纯洁天真不谙世事,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实话实说,这要查清爽了,做事就要不清爽啦。” 谢麟只管问怎么一回事,河东县心想,你这读圣贤书读傻了的,必要将事情掀翻,怎么能收场呢?不如明日拦下西林县,同僚之间讲条件,怎么说都比跟这个天真的上官说话省事儿。 当下便说:“那下官这便去查。” ―――――――――――――――――――――――――――――――― 也是合该河东县跌跤,老天也帮着谢麟――府衙门上有人击鼓递状子来了。 谢麟正一正衣冠,等着江先生进来告诉他怎么回事儿。 江先生见到河东县,一脸故作的忧愁,投过来同情的目光令河东县心里咯噔一声。只听江先生说:“东翁,事情变得麻烦了。河东的王递了状纸,告高氏害了他的侄儿。在下仿佛记得,他儿子倒有不少可就一个侄子,现今应是关在河东县的大狱里,等着公文回来押解启程?” 河东县大惊:“怎么?!” 江先生却不答他,装模作样地恭恭敬敬抄着手,等谢麟发话。 谢麟道:“这高家怎么又害人命了?正要好好问上一问。他是你河东的人,本该你管,可既牵涉到那高家,又到了我这里,我问一问,你不介意吧?” 河东县哪里说得出“介意”二字? 江先生便代谢麟送客,河东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手足无措,再看谢麟,已经抬脚往正堂去了。 王看他侄子像自己的命一般,侄儿被再次收监,他心都要碎了。他儿子知道他的心思,一响牙,想是流放又不是确头,便自去顶了这堂兄。王知道之后,顺水推舟,将侄儿送到乡下去小住避风头。原本以为事情就是这样了,大不了以后,报个半道走失,或者染病而亡,儿子还依旧回来。 多少流放偷偷跑回家的,都这么办的。只要打点得宜,半点事儿都不会有。 岂料这一日,他家当铺掌柜急匆匆拿了块玉佩来寻他,让他瞧瞧是不是他侄子的东西。王一看,正是他侄子常佩之物――还是他寻摸来的上好的和田玉。他怕侄子在乡下过得苦,没钱花了当东西,这岂不难过?往乡下找侄子,才发现侄子失踪了。这侄子因素行不端,谁也不觉得他丢了几天是出事儿,都道他是出去鬼混了! 王下力气去找了当玉佩的,却是给高家帮忙的佃户。一逼问,却是他侄儿被高家沉了塘。捞出来埋的时候,抬尸首、挖坟坑的苦活累活,自然是佃户帮佣去做。就顺手打尸首顺了点值钱的物件儿,当了好补贴家用。 谢麟听着王哭诉,心里直乐――得来全不费功夫! 100、感动自己 发生了这么巧的事情,且对己方大大的有利,程素素有心搬张椅子坐到大堂的屏风后面听上一听。她没正常学过断案,更不要提去练习这类技能了,对律法谕令也只是粗读。今得了个机会,很想旁观一下。 小青等几个年轻姑娘正在活泼的年纪,也不曾上过公堂、看过审案,都存着好奇之心。见程素素要挑这个头儿,采莲、秀竹两个平日稳重的也说:“我们抬把椅子,带上手炉、脚炉……”小青也不拦着。 卢氏骂道:“你们就会惹事儿!哪个好人上公堂来?”她老人作派,程素素小时候归她带,程素素她娘赵氏对女儿还是很关心的,时不时就叮嘱她,一定不能给程素素不好的影响,有几样是格外要忌讳的。卢氏也就记下了这不要女人干男人的事儿这一条了。 程素素道:“我们又不闹,在家无事怪闷的,天又冷,烤着火越发懒了。就当是听个曲儿了,放心,我不喝彩,也不赏钱,行不行?” 卢氏好气又好气:“哎呀,我的姐儿!前头人命官司呢!旁的时候你好个强,我说过一个不字吗?” 程素素还要放赖,二门上一个家人媳妇过来了:“娘子,通判家里递帖儿来了。” 小青被亲娘训了,正不自在,没话找话:“天都阴了,好下雪的样子,这是什么事儿?” 卢氏道:“下雪好呀,娘子们赏雪吃酒看梅花儿,多好。” 程素素道:“咱们打个赌,若要不是赏雪吃酒,我就去前头听,如何?” 卢氏警惕起来:“姐儿打小鬼精鬼精的,我不赌。” 小青与莲、竹二人三颗脑袋凑在一起,笑个不住。 程素素打开帖子一看,是通判娘子说她家去年酿的梅花酒,埋在花树下一年了,看天气寒冷了,正好起出来,只自家喝没意思,便送些交好的人家。卢氏心道,既有事儿忙,就不会去公堂上啦,真好!庆幸没与程素素打这个赌,盖因通判娘子并不是写的赏雪吃酒。 帖子前半截写酒,后半截是约了个时间想登门拜访。 程素素也回了个帖子,请她下午过来,又命厨下整治了酒食候着。过了晌,通判娘子便到了。 二人见面,先是寒暄,程素素谢了她的酒,通判娘子道:“几坛粗酒,不值什么,倒白饶娘子一席。我家厨下,就不及府上的手段高。” 程素素这里的厨娘有从京城带来的,常有些小户人家,若女儿聪明伶俐些儿,长相又端正,便教她学些厨娘,做整洁食物,到大户人家做厨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职业。有些索性是世代以此为职,待遇也很好。越往繁华地方,这样的厨娘愈好,手艺愈好。 程素素笑纳了通判娘子的夸奖,也不多谦虚,心里很有数:这些都是场面话,戏肉要等开席。且吃酒也不是本意,是个引子。 就俩人,也不分席,一张圆桌坐了,丫鬟斟上酒,程素素让一回菜,二人略垫一垫。通判娘子肚里暖和气儿往外溢到了四肢,停杯轻叹:“不瞒娘子说,我是讨主意来了的。” 程素素早猜着了,通判娘子不是那等只知道闷在家里过日子的妇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走动,必与前面的案子有干系。 通判娘子见她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自己,忽觉得有些不自在,咬牙道:“娘子虽年轻,看事却明白,我一把年纪,儿子都快要有儿子了,人也糊涂啦。还请娘子指点指点。” 程素素客气地说:“不敢。” 通判娘子道:“唉,这些日子,我是什么样的人,但凭娘子一双眼睛看来,总没有坑过娘子罢?” 程素素不肯松口:“您说的,究竟是哪一桩呀?” 通判娘子心里,程素素无论是聪明是傻,总是一个能辖制得住丈夫的人,捏着这一条,她便将其余的事情且不论。管她是精是傻呢?只要能从她这里得到实信儿,就行。 通判娘子便将高家的事情讲了,问道:“不满娘子,有人求到了河东县那里,他家不敢就自己拿了主意。他娘子就到了我家,央我们来求教娘子,这事儿,可有转圜的余地么?” 程素素拣一箸笋丝慢慢嚼着咽了,通判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又等一阵儿,不见她发话,便说:“我明白了。” 程素素轻柔地道:“您没明白。” 通判娘子见她一脸平静,不由害怕了起来。她见过的程素素,有大笑的,有礼貌的,有淘气的,还有在盘龙观里与道士开玩笑拌嘴的,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平静得令人害怕的。 程素素道:“我说过的,有些事儿,我们不去做,是懒得计较,不值当费心的。” 通判娘子干笑一声:“那是。” “可遇到必得去做的呢?”程素素摇摇头,“您没明白。” 通判娘子苦笑道:“我真个弄不明白这里头的事儿,不是为了给脱罪,是真个糊涂。您说,这治理一方,不是要它安宁么?设若出了事儿,将它按下了,别闹得沸沸扬扬叫人看笑话,大家都得了好处,你好我好,不好么?您给我交个底儿,成不成呢?” 程素素道:“案子的事儿,我怎么能知道呢。” “多少能猜到一些吧?”通判娘子说自己糊涂,然则在揣摩人心上,自认还有一点心得。且以为自己对程素素只看走了半只眼,另半只还是看得准的――必能从这里得到些消息。 “河东县再磨磨蹭蹭叽叽歪歪,哼!”程素素忍不住嘲笑了起来,“我看他就是靠运气活着,再往下可不一定总走好运啦。” “是要听话?” 程素素道:“您问过通判了吗?” “哎呀,这是高家人求上赵娘子,赵娘子央的我。我家官人要我等等看,我这心里不踏实。” 程素素有些失望地道:“你们呐――” 通判娘子的心吊了起来:“您越说,我越悬心,您就行行好吧!” “别急,那我就说点儿您明白的!这个事儿,如今死的是谁,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都还不知道呢。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还是不清不楚的人命官司,就敢拿钱,真是活拧了!就差这点儿断头钱么?” 通判娘子深呼吸:“要说这个,我是真知道的。我也是这样讲的,不与我说明白了,骗得我去给他们填坑,我不掐死他们!逼问下来,才说了实话。就是高家图个旌表,将个小寡妇拘在家里,看得狠了,小寡妇受不住,变着法儿地想透气儿。不合遇到王家那个败家子儿,那是个机密人么?轻狂得不得了,可不被人逮着了?这就动了家法,那抬埋尸首的也是胆儿小,慌里慌张的没留意叫鱼虾啃掉了只胳膊,又偷了东西,这才事发了。” 这与猜测的相差无几,原本江先生最后还说出来另一种可能――王家侄子只是凑巧死在那里,如今从两处都证实了猜测。 程素素叹道:“家法?那是私刑啊。那不是他们高家的家事,他们越过了朝廷处刑,却叫朝廷官员不去管?这邬州的生杀大权,就姓高了?朝廷律法就算个屁?这还是朝廷的邬州吗?若是高家的邬州,那你我明儿是不是该去高家磕头请安了?” 通判娘子并非愚妇,一个哆嗦,一个字的反问也没有:“高家是这样想的?他们……地方普通人家……” “想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装出来的可怜相儿,我也没看见。可他们做的事儿,摆在眼前啦。这是打心眼儿里就没将朝廷放在眼里!我说过的,我懒得管事儿。为了和气,咱们宁愿客气些,是不是?可要登鼻子上脸,就别怪我撕碎了他们的脸。您说是不是?辖下出了案子,不光彩,再不光彩能不光彩过为官一方却只能过问鸡毛蒜皮?憋屈不憋屈呀?好比冬天舍粥,我可以给,他们不能来偷,来抢!” 通判娘子微微点头,补救地说:“我家那个也是这个意思,他倒不糊涂,就是胆儿有点小儿。人呐,年纪越大,顾虑就越多,老啦,自己干不动。只要知府大官人硬下心来,咱们没有不帮衬的!” 程素素道:“不过是我的小想法儿。至于官人,他一向和气的,人都是相互敬出来的,是不是?” 通判娘子为难地道:“娘子不知道,都说民怕官,他们哪里知道,官也怕民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拼着被打死,溅你一身烂泥,不好洗。” 程素素道:“谁个站着等他们?溅上了又怎么样?我家官人,绝不是指使别人趟水送死的。他会头一个下去,跟着他,甭管先时什么样儿,身上有没有泥,进到水里,就都洗干净了。” 几乎是明示了,通判娘子不住点头:“不错,不错,我这便回去劝劝我们家官人。哎哟,娘子真是京城来的娘子,什么都明白。” 程素素笑道:“别夸我啦,我在邬州什么名声,我知道,我什么时候管过了?随他们说,也就过过嘴瘾了,我何必与这些计较呢?有那功夫,计较什么不好?” 通判娘子道:“您可真是什么都明白。” “您不也什么都明白吗?可也不会管着每一个人怎么想、怎么说,只要别给您惹麻烦,不就行了?” 通判娘子郑重地说:“就是这样!” 程素素道:“今日就不多留您了,赶明儿,我还有事儿求您帮忙呢?” 通判娘子忙说:“我家再急,也不比娘子的事儿要紧,先说与我,我好有个想法儿,不然过一刻平白说来,我这老糊涂怕不能立时就有个周全的办法。” 程素素道:“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不快过年了么?我寻思着,好歹要寻些特产孝敬长辈不是?就想请教请教。” 通判娘子打包票:“放心,这事儿我顺手!不过,给京里老大人的,是不是要顶珍贵些、多些?” 程素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让通道娘子放心的、淘气的笑容来:“不用,我们才成家呢,穷,不用多,意思到了就成。” 通判娘子道:“可也不能太寒酸了啊,老人家说不要多送,是心疼晚辈。晚辈真个太实诚了,岂不……” “您说的是,我再琢磨点儿旁的。” ―――――――――――――――――――――――――――――――― 通判娘子带着一身虚汗一肚子放心地走了。回到家里,见到丈夫,两人一齐说:“先前想错啦,这状元/娘子是真不简单。” 互相通了个气儿,通判娘子才知道,今天谢麟将通判、两个县令一道唤了过去,说了与程素素意思差不多的话,只不过更斯文一些罢了。通判娘子道:“要过年了,送孝敬的时候也到了,官人,知府在京里有人。谢相公那是做官做到老的人,能眼睁睁看着嫡亲的孙子吃亏吗?” “拢∥以趸岵恢勒飧觯课易龉伲媳ㄊド现鲋鳎掳怖杳癯嘧又椋闵纤静皇秦┫嗟乃镒樱矣制窕崽霸咄鞣兀课宜的悖院蟛灰苷庑┣笄榈氖露 通判娘子送他老大两只白眼,伸手掐了通判一把:“官人,那河东县?” “他?哼,我看他是叫高家那口溺死人的烂塘里的塘泥塞满了脑子,只想着他那点儿小心思,还琢磨着大家伙儿给他遮掩呢!愚蠢!早早在知府来的时候哭着投诚,说自己的难处,知府早为他作主了!平白拖了这几个月!三元及第,那是愚人能做得的事情吗?” “你不是也说,‘再看看,看看’的么?还不是我舍着老脸去往小娘子那儿凑,吃了老大惊吓。好歹算是讨着主意了。” “我是通判,有监督之责的!怎么能就凑上去了呢?”通判一本正经地说,“我须得冷眼看着,他才华有了,心术正不正。心术正了,为国为民,我岂有不全力相帮之理?” 夫妇二人说着,将自己也给感动了。一个便说要去书房,写写章程规划,要襄助谢麟将邬州整肃一新。一个也说,要帮刚出来独立门户的小娘子准备年礼,都是出门在外的,真是不容易。 101、交锋之始 火盆烧得正旺,程素素将书房的熏笼让给了江先生去靠着,自己在一边与谢麟并坐着。谢麟搓了搓手,程素素又将自己的手炉子给他焐手。 江先生万分惭愧,大男人这般怕冷没用,也是惨。有心硬撑着不要,又怕打哆嗦,到时候更难堪。心道,还好,我不是靠扛冻吃饭的。 “通判娘子来讨情的?”江先生决定拿出他的本事,显得自己不是白受优待。 程素素道:“不全是讨情,在她心里,她自家的事要排在河东邹县令家的事前面。” 江先生问道:“她说了些什么事呢?” “代邹县令的娘子问一问,高家的事能不能揽?” “娘子怎么回答的呢?” “给他脸,他才有脸,要将朝廷对士绅的客气当软弱,是自己找死。” 江先生忽然生出一点职业危机感来。他与谢麟想过会有人到后衙讨情,毕竟程素素凶名在外,也知道程素素不至稀里糊涂就答应,却没想到程素素会答得这样明白。江先生道:“娘子与我再说得仔细些,如何?” 程素素慢慢回忆着,为的是将“自己的名声”一段隐去,以防说漏了嘴,其他与案子有关的都照实讲了。 谢麟得意地向江先生微扬下巴:如何? 这也正是谢麟想要向整个邬州传达的内容,只是有些话他能说得更犀利――譬如分析利害与朝廷立场,有些话就不能由朝廷命官说出来――譬如登鼻子上脸就撕了你的脸――它适合由夫人讲出来。 程素素配合得很好。 最让谢麟放心的,无过于他们因事先没想到通判娘子求情来得这般快,话赶话说得这般深,并没有教程素素如何讲。一切是程素素自己的判断,且抓住了要害。这是她自己的眼光不坏,一准儿不会干出坑死全家的蠢事儿。 真是甚得吾心! 谢麟笑了出来。 程素素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谢麟道:“很对的,高兴才笑的呀。” 程素素摸摸鼻子。 江先生努力寻找自己的存在感,与东家一样的待遇,就得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江先生问道:“东翁、娘子,接下来二位且有得忙,想好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儿,有应对之策了么?” 谢麟道:“我的意思,先盯住了高家,不要闹得全州动荡。至于人选么,河东县回过味儿来,撕咬高氏会比谁都凶的,咱们就等着做个公道的好人。如何?” 江先生道:“东翁办大事总是那么令人放心,小处可想过么?” “?” “困兽犹斗呐!几百人的大家族,能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聪明人吗?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路数呢?设若他们抛出个顶罪的,痛痛快快认了,死罪也认,全了国法,又不与家族相干,东翁预备怎么办?” 谢麟垂下眼睑,书房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到。程素素也默不作声,手指在袖子里捻了一捻。 江先生问道:“娘子看呢?” “偷卖玉佩的那个人呢?” 江先生笑着摇头:“他还有父母妻儿,还不定能活几天。围观的,都是高氏自家人,抑或是几代仰仗他们家吃饭的家奴。” 谢麟慢悠悠地说:“人心最险,几百号人,便是同姓,还能没个贫富贵贱?不会有七情六欲?就没一个短视的,没一个有私心的?” 江先生心道,这是您自己讲出来的,我一点也没想到您和您二叔的恩怨纠葛! 程素素也听明白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想起一件事儿来。你们说,这死了的张氏,她就没个心腹仆人?” 江先生道:“娘子说得有理,不过,有理是有理,做起来未必省事呀。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事情不晓得几十年来发生过几回了,毁灭痕迹都是老手啦!有些难的,且怕打草惊蛇。” 程素素笑道:“不过是随口一提,我倒有个想法,咱们才来的时候,不是问过牙子买雇了些人么?各家都有用惯了的牙人,高家惯用哪样的?只要没有灭口,怕是经了牙子的手远远卖了的。” 谢麟拍板:“或可一试。先生担心的也是,寻牙子的事情,要悄悄的办。” 程素素道:“我省得。” 江先生合掌道:“甚好甚好。唔,娘子,容在下再多一句嘴,快过年啦,年礼该上路啦。” 程素素笑道:“这个我也想着啦,还请通判娘子给掌掌眼,选些本地土产。原打算看这两天能采买到多少,按实数儿分好了,再对你们讲。既说着了,谢先生,咱们请先生给掌掌眼?免得走了弯路。” 话是这么讲,袖子里摸出张单子,还是先递给了谢麟。 谢麟心里舒坦,打开来预备扫一眼就给江先生,一看之下,却先怔住了:“郑先生?” 程素素道:“怎么?礼薄了么?” 谢麟将单子递给了江先生,江先生一看,却是认得,这位郑先生,乃是当朝大儒,谢麟的老师。谢麟父亲早亡,人望还在,郑先生不顾忌着谢丞相的态度,而肯指点谢麟读书,确是谢麟的恩人。谢麟考上状元没多久,郑先生因思念故乡,离京而去,程素素与他连面也不曾见过,今日却上了单子。 谢麟嗔道:“这都让你打听出来了?”既然这样,就不用让孟章从京城送啦。 “那是。”她给叶府去了一封信,叶府上还以为是谢麟的意思,况且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就将郑先生的地址给了她了。 江先生再往下看,除了两家长辈,李丞相名字也要单子上,犹豫一下问:“李相公那里?” 程素素解释道:“李氏与程氏有通家之好,缘自先祖父起,也不是给李相公的,是送给他父母的。两位老人家人很好的。” “这个史垣,是那个史垣吗?” “正是史公,”程素素不好意思地说,“史先生……” “是她老师。”谢麟直接告诉了江先生。 江先生还糊涂着,谢麟道:“六郎,史先生教过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江先生的呢?先生,史公是李相公门生,丁忧时曾在李家家学看几个学生解闷儿。六郎与两个哥哥都曾附学李家。” 江先生精明得要死,瞬间猜着了,苦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哎呀呀,要知道娘子有这般渊源,在下何必做小人相,还妄图辖制?” 程素素道:“在李家读书的六郎已经死啦,我亲自送的殡。往事不好再提啦。” 江先生哑然,眼珠子一转,忽然惊了一下:“在下也有么?” “先生在这里一日,就与我二人一般,岂会没有呢?” “哎哟,记错啦,上回出京,还是我自己雇了头驴,使个老仆将我攒的两吊钱拉去养家的。” 谢麟不信:“我那叔叔是糊涂,他家那个却是个精明人,管家务不至于忘了的。” “我嘴贱么,劝她别那么作,就被敲打了。”江先生翻了个白眼,提起来就超级生气!两个蠢货,砸了他的招牌! 谢麟不说话了,这事儿,郦氏干得出来。 江先生匆匆扫了一眼,记下了一个待遇与自己一样的名字――孟章。看程素素准备的名单里,二房、郦家都没落下,表现得十分平和。还有往宫里进的年礼,用小字标了,要谢麟除了上表贺正旦,还要给太子亲笔写信,写得真情实感一点。 看到这里,江先生不由笑了:“极好,极好。” 程素素看他们没有补充的,便说:“正好,要派人往出送年礼,家里人手不大够,是必得要添些人手的,我正好寻牙人,不会妨碍正事吧?” 江先生道:“有这个说法儿,就不用怕走漏风声了!将牙人骗了来再说!唔……赵通判家,也不要让他们闲着嘛……” ―――――――――――――――――――――――――――――――― 三人计定,程素素也旁听完了谢麟与江先生的计划,自己能参与其中,心情还不错。通判娘子再过来的时候,就得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儿。 通判娘子熬了半宿,连儿媳妇都支使上了,给程素素列了个大单子。邬州哪里东西好,哪样适合老人、哪样适合孩子,都明列其中。 价钱却没有写,通判娘子极力说:“真个没有几个钱儿,您听我说,这大过年的,下官孝敬上峰,是惯例。上峰也不白拿,也要设席回请的,平素与娘子好,吃酒便吃了,年酒可没脸白吃的。不信问问,谁个那里不是这样的?况且是些土产。” 必要送了。 程素素道:“年酒是个什么讲究呢?” 通判娘子又细细地告诉了她,程素素又问了此间过年的风俗,与京城大同小异,雇的本地仆人约摸都能做好,便放心了。 通判娘子最后说:“本不该再多这一句嘴的,您知道的,邹家娘子与我相熟,有些不大落忍,我就再说这一句,就这一句。” 程素素道:“该说的,都说完啦,该做的,她也得做呀,不能总让您赔情面递话儿吧?” 通判娘子道:“您只管吩咐!我就再搭这最后一回嘴,她听话做了,我还与她照旧。她要做不到,我就顶缺将娘子的事做好,此后不再理她了。” 程素素笑道:“没那么玄,就一件事儿,过年要人手的,我想找合用的牙人……” 通判娘子拍胸脯保证:“交给我了。” “河东县那儿,咱们说句交底儿的话,他既看不清,就交给能看清的人拿主意,听话做事,总是会的吧?要连这个都不会,那我也没办法啦。” “哎!”通判娘子彻底放下心来了,听话,这个容易啊!只要谢麟肯顶在前面,听话又怎么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听他的话,非但不丢人,还能得好处呢! 应付完了通判娘子,程素素再收点了她送来的年货――非常多,堆了大半个库房。不止是本地土产,还有金银玉器,珠宝珍玩,份量拿捏得很准。“不值钱”的土产装了十几车,值钱的只有一小箱隐在里面一点也不显眼。叫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了,还会讲通判家太小气,就会糊弄上官。 真是完美! 程素素没有马上分年货,先问了张富贵采买的事儿,让他多买些米面油肉。张富贵不解其意:“哪怕正月里铺子不做买卖,咱们这些也够啦。” 程素素道:“不止咱们家,年前,招待前衙全家吃一顿,去取了簿子来,将他们家里人口点一点。不在城里住,赶路受罪的老人、孩子,就折成米和肉,发给他们。” 张富贵小心地:“娘子,不知前衙的规矩如何?若是前衙有,一次喂得太饱了,后面两年怕……不太好办吧?” “就是要现在喂饱些,哪怕前衙有旧例,这些也要加上。正是用人的时候,马不吃饱了,是跑不快的。” 程素素想好了,要是一直超标了给待遇,时间长了,就习以为常,不会感激了。甚至会以为这优待与发放的人无关,不关心给予者的死活。一旦手头紧了,要削减了,还要被骂。 好在谢麟是才来这里,提高了待遇,正可激发士气。若刚让他们吃饱了,就传出风声,道是知府因宽厚公正,要被违法的土豪劣绅逼走,大家以后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他们办起案来,必会认真。 再说了,这些也花不了几个钱。穷官家会肉疼,程素素拿出这点过年福利来,并不算什么。 张富贵一想,也对,便说:“小的这就去办。” 程素素道:“要看名册,要先与官人说一声,他若说不必这样做,再说。” 张富贵应了一声,重复一遍命令,往前衙去。 ―――――――――――――――――――――――――――――――― 谢麟正与江先生说到此事:“要办事,就要叫下面的人动起来,不能半死不活的。” 江先生道:“赏罚并用即可。” 张富贵在外面叫一声:“大官人。” 谢麟的声气自室内传来:“是富贵?进来吧?”进来便客气地让他坐了。 两下一讲,江先生便笑道:“恭喜东翁!得一贤妻。” 谢麟面露喜色,搓一搓手:“就这么办,听夫人的。” “夫人”二字听得江先生会心一笑,也不戳穿谢麟的野心,道:“前衙的事儿,也要动起来啦!” 江先生看张富贵走了,才说:“时候正好,太饱了,懒洋洋的不想动,太饿了,软趴趴没力气动。将饱未饱,最是好使唤。” 于是一起动起手来,邬州官员见通判家已动了起来,也都提早将年礼送来。程素素心里有数,只收官员的年礼,送得少了的不嫌弃,送得多了的酌收部分,多余的退回,拟下请客的名单。百姓富户的,分文不取,若要硬塞了来,都折成了柴米或布料,舍粥,照着户籍,给七十以上老人发衣裳。 又按着前衙差役数目,照不同的差使、资历等,定了级,额外发了米肉等。 都知道他们是京城来的二世祖,喜欢玩儿,却不贪婪,这么干也合身份,大过年的,人人称好。娘子凶就凶些,反正也是对着大官人凶!对大家还是很好的!大官人么……自己的媳妇儿,自己受着呗。 就这样了! 就在这个时候,邹县令为了将功折罪,效率极高地将高家涉案之人缉捕。高家果然断臂求生,推出了一个辈份较高的中年人,道是他指使的,与旁人没干系。高氏族人、佃户,众口一词,都说是他看不惯晚辈的媳妇儿不守妇道,擅自作主。官府只好先将此人收押。 前脚将人关进大牢,后脚高家那位快要活成人瑞的老者,还在儿孙的拥簇之下,乘车来到了府衙。 102、别有内情 如果没有眼前这件事,河东县乃至邬州府,都不介意将这位高姓老翁养成个人瑞。但高老翁却既非吉祥物,也不愿意做个吉祥物,他至今对整个高氏家族有着颇强的掌控力。他的行动、他的语速都因年龄的关系而变得迟缓,他的脑筋却依旧不糊涂。 事情刚刚败露的时候,他便指使族中晚辈往河东县送礼探口风。及王一状将高氏告到堂上,高老翁便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了。他的长孙建议:“只好再多破费些,送得好看一点。好在快过年了,现在的理由。”口气里隐约带着些对官员爱财的鄙薄,与轻易便能解决此事的不在乎。 高老翁不这么看,用老人特有的、低缓而略有一点含糊的声音说:“你,轻佻!愚蠢!你要与王氏斗富吗?合族几百口,不要吃饭了?民,不与官斗,你却轻视县令,是找死。” 及河东县不再收他家的礼物,高家上下着慌了,深深反省是不是自己对河东县不恭敬而落得这般下场。 稳住局面的,依旧是高老翁:“不能再奢求全身而退啦。” 这指使人出来顶罪,依旧是他的主意。他自己也不曾闲着,他九十多岁了,走到哪里人不得让着他?到府衙走上一遭,舍了老脸,也是向新来的知府服软,表示高氏的恭顺,只要让他们熬过了这一关,高氏一定给知府抬轿。 高老翁筹划得很好,但凡庸碌一点、脾气没那么傲慢暴躁的人,多半会顺着台阶下来,卖他这当地大族一个面子。彼此便宜。高老翁的策划,也确实给了官府一个交待――杀人偿命。 谢麟却不甘于庸碌,他既不会为高老翁的年纪而产生尊敬,也不会为高家推出一个替罪羊而产生怜悯。高老翁这般做,只会让他更加愤怒――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谁给的你可以跟我平起平坐下棋的自信?多活了一把狗年纪,就想仗着老迈来逼我让步?让你得逞了,我还怎么混?!还能有威严? 在高家推人扛罪,登门谢罪的时候,谢麟也不曾闲着。他与江先生推演了许多情况,以江先生之经历丰富,也要叹一句:“东翁做地方官资历尚浅,可若让东翁做恶,那可是……咳咳……”如鱼得水呀! 除开前猜的会拿人顶罪,谢麟还断言,如果是他,一定会把高老翁给推出来博同情。 既猜着了,谢麟就不会没有准备。当高老翁到了府衙,守门的番役恭敬而殷勤地问好,代他通报的时候,高老翁还以为事情有转机。回头对孙子说:“不要小看他们,天下不下雨,看蚂蚁就知道了。” 这回高老翁看走了眼,番役因新年将至,得了额外的好处,见谁都很客气。客气的番役入内禀报的时候,谢麟在接见另外一个有钱人――王。王坐在下首,模样恭顺已极,表情却像是一个迫不及待奔赴战场的斗士。 谢麟道:“这件事上,你是苦主。你们两家的恩怨,既报上朝廷了,就不许再自己画蛇添足。” 王响亮地回答:“大官人放心,小人明白,断不会教大官人难做的。小人这就去会一会那老棺材!” 谢麟不置可否,却对番役道:“去让高氏避一避吧。” 番役不敢说话,倒退着出去,对高老翁道:“您老避一避吧。” 高家本是大族,近来因这位老人家的年岁,哪怕在官府也不曾受到这样的待遇。高老翁还沉得住气,他的子孙们的脾气倒比他还大,有一个孙子上前一步,大声问道:“怎么?不能见么?有什么事?” 不怪他这口气不好,衙里衙役小吏分两种,一种是世代以此为业,一种却是服徭役来的,按时轮替。前一种可能是州、县一霸,富户也不想撩他们。后一种是普通穷人,服完徭役,还得回去种地。自家田产出喂不饱肚子,还要租种富户的土地。 在自家摊上人命官司的时候,确实很难对这样身份的人客气得起来。 高老翁慢吞吞地阻止他,才喝一句:“三郎。” 便听到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说:“府衙前喝斥差役,怪不得抬抬手就将我那可怜的侄儿治死了!知府且不放在眼里,我死去大哥的独生子,就更不在府上眼里了!” ―――――――――――――――――――――――――――――――― 王瘦得脱了形,双眼却亮得}人。 他虽在侄子的教养上出了问题,本人办事却是精明。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官员廉洁了,事情就难办了。如果一个官员很贪婪,为了能够长期敛财,他必须在任上干出实绩来,才能保住位置,才能升迁,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敛财。 如果一个官员过于廉洁,则廉洁就是他的护身符,他可以无能、可以坏事,但是“廉洁”是看得见的,就不能说他不好。吃了清官的亏,哭都没地儿哭去。 清廉与能干不冲突,但是更多的时候,这两种特质并不会共存在一个人的身上。 最可怕的还不是廉洁,而是一个官员对别人贪婪,对你却廉洁,这就代表着他不愿意成全你!让你送礼你的礼才能送得出去,允许你拍马屁了,你才能跪舔,否则,连舔鞋的资格都没有。 谢麟先是不收他的美婢,自是不会为他侄子脱罪。及至他侄子死了,他再次收拾了金珠宝贝――这回觉得自己摸着门了,知府家娘子太厉害,不如送礼给她――谢麟还是不肯收。 王绝望得想到京城吊死在城门上。 他家的米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位买米的管事。这管事除了比别家的更气派些,也就是一个管事正常该有的样子,也是来买米。只不过除了买米之外,还来传个话――让王东家来听一句话。 来的就是张富贵,他承担了买米买肉的任务,顺路跑这一趟。他告诉王,去寻找张氏旧仆的痕迹――此时派差役去寻人,绝不如让王家去办这件来得高效、保密! 王接了这件任务,喜从天降!派了次子,连夜动身,自己到府衙来以苦主的身份求见。这个理由很正当,王终于能见到谢麟,并且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谢麟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于此,谢麟说:“令郎就快回来了。” 王道:“大官人容禀,小犬昨夜才动身去寻人……快也要三、五日才能回,慢就不好说了。” 江先生代答曰:“说的是你家代堂兄受刑的那位令郎,事不是他犯的,自然要追回。别太开心了,他代人顶罪,也是犯了国法,还是要捉回来判的。” 王被他们揉搓得懵了:“啊?” 江先生解释道:“判不了那么远,你准备赎金吧。”王的长子,代堂兄受刑,是值得表扬的事情,再加上原凶已死,这一位意思意思给个交代,也就能糊弄过去了。 王听罢,原本的精明劲儿又回来了――懂,就当自己是你们一条狗。从这知府的做派上看,还是要脸的,且所谋者大,听他的话也吃不了亏。 高老翁到来之后,他便主动请缨,将高老翁拦在府衙外――也是试探,看谢麟是不是想对高家下狠手。如果谢麟许了,王准备回去给谢麟立块长生牌位,天天烧香!此生最恨就是高家了! ―――――――――――――――――――――――――――――――― 高氏族人被王拦在府衙门口叫骂,引来许多看客,才明白番役传话让他们避一避并非故意为难。此时再避,也已经晚了。 高老翁原欲倚老卖老,哪料谢麟用了苦主王来对付他! 王是个生意精,口舌脑子都好使:“无故杀了人,却使个老棺材来倚老卖老,是要胁迫官府、欺压苦主么?” 高家这些人里,脑子及得上他的如高老翁,口舌不如他快。嘴巴快的,又不如他脑子好用,话语刻毒。只能说些“你血口喷人”、“你污蔑好人”、“你侄儿骗奸妇女”。 一个顶用的都没有!王轻蔑地想,回嘴便说:“那小子犯了罪,自有国法!轮得到你们动私刑!”说着,对看客们围围一揖,“诸位,王某小有家财,子侄尚且要死在他们手里,贫苦人家还不会被他们作践死么?” 高家也做些修桥铺路的事儿,冬天也施粥赠药,很博了一些好名声。高氏便以此事实作证,道是王“你死了骗奸妇女的侄子,失心疯了”。 王冷笑道:“你将人全家过冬粮拖了走,在人快饿死时舍两碗粥,就是好人了吗?没有你,他们本不必饿着!” 王府门前舌战高氏诸人,越战越勇,咬死了“私刑”、“虚伪”、“盘剥百姓装好人”。高老翁一看不对,立时昏倒,高氏族人慌忙将人抢了回去,塞车里回家了。 王一整衣襟,回身对府衙大门深深一揖,回家等儿子的消息去了。 ―――――――――――――――――――――――――――――――― 门口发生的这一幕,被传进了府衙,江先生对谢麟道:“恭喜东翁,这是一个明白人。他家中隐患已除,东翁不妨略用他一用。” 谢麟道:“不急,等事情冷一冷,再说。我要他将眼下的事办好!” 江先生道:“依在下看,差不多了。” 江先生的推测很快得到了应验――王次子王二郎,将张氏仅剩的一个女仆,自私娼窠子里赎了出来。 张氏原有旧仆四、五人,死的死、卖的卖,能找到的,唯这一个女仆而已。这女仆对高氏自是恨之入骨,回来之后不必诱供,便以咬死高家为己任。 知悉她的遭遇之后,对她的立场已有所预料,她说的第一句话却令人大为惊讶:“我们小娘子与那个游荡子半文钱干系也没有的!小娘子是冤枉的!” 谢麟大吃一惊:“什么?” 人人都猜是通奸,谢麟也猜是通奸,高家说的还是通奸,这贴身的女仆说没有干系? 这唤作秋蛾的女仆哽咽道:“我们小娘子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来?那个败家子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沾上我们小娘子?小娘子死得冤呐!她倒宁愿守寡来!真的! 小娘子常说,又不是没个男人就吃不上饭的穷鬼,她又挣了个旌表,娘家婆家都缺不了她的。再嫁也不定能嫁到可意的人,还要天天伺候着个不定争气的丈夫。设若丈夫不上进,又或者有什么相好,还要憋气。自己生孩子,说不定要死在产育上头。不如现在,衣食无忧,有人伺候着,看看书、打打牌,多么清闲。手头有俩闲钱,散点子给族里晚辈,他们也乐得亲近,也能支使得动他们。您说,这是找事儿的样子么?” 谢麟也是想不到会有女人有这样的想法,倒是江先生赞同地道:“看得倒明白。”谢麟瞪大了眼睛。 秋蛾道:“可是高家管得太严了!一步也不许出院子!小娘子才二十二岁,怎么受得了?就说,悄悄出去透个气儿,看阵儿景就回来。蹲大狱也有见天光的时候吧?他们家不给!他们家,因有了旌表,好些个事儿做起来都方便,说出去体面。可给他们带来体面的人,他们的恩人,被他们当囚徒一样的看管!” “那一天,千不该、万不该的,我陪着小娘子悄悄出去,遇到……遇到……”秋蛾咬牙切齿地道,“遇到三房的老东西在扒灰!当时我们就吓着了,不合叫了一声,一齐跑了回来。小娘子一个月也没敢再出门儿。过了一个月,他们也没提,我们更不敢说,还道他们没察觉,小娘子闷得不行,二姐就陪她出去。前世的冤孽,那个败家子正在游荡,他们一句话都没搭上,就涌来一窝子贱人,污蔑他们!” 谢麟默,江先生也默,心里都觉先前的猜测对不起张氏。这份愧疚很快就变成――无罪被杀,高家的罪名更重了!内乱,罪在十恶! 高家,完了。 谢麟便吩咐王:“这是证人,你交出来吧,免得说你们串供。”至于人养在哪里,就伤脑筋了。放到牢里,担心被灭口,放在别的地方,怕出意外。扣在府衙最好,然而秋蛾曾做过私娼,恐传出闲话,对府中女眷也有损。 江先生主意多:“这是义仆,与王氏全无相干,是自己逃回来的,要为主申冤!”洗去了名声,就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放着了。 秋蛾道:“我愿意!” 江先生给了她一张白纸,教她从小门溜出去,绕着墙根走到正门,大声喊冤。 正正卡在了年前坐衙的最后一天。 103、少年内应 排练好了的戏,连秋蛾的衣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白衣,谢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她的状纸。江先生又装模作样地上前提醒:“东翁,就要封印了”。 谢麟道:“那便先收押,待年后再审。”下令将秋蛾关到女监里。 女监比男监小而阴森,秋蛾才关进去不久,同室与隔壁便又关进了五、六人,将女监塞满了。秋蛾有些瑟缩――来的都是比她高壮的粗壮妇人,进来之后也不与她答话,都自顾自的歇息。 天黑前,听到牢头与人说话的声气。 来的却是王的次子,王二郎带着几个人,付了些“辛苦钱”,来探望她。守牢的卒子也知道王的大名,收了钱也不拦他,只说:“只有一刻,早些出来,叫上头察觉了,我也要吃板子。”王家管事又多塞给他半串钱。 王二郎带的人使新席郑着铺盖,竟是一人送了一付铺盖。秋蛾见自己也有,迟片刻才明白――王家必定要保住自己的。她感激王二郎救她脱苦海,更兼被高家坑得苦,难有翻身之望,打定主意死也要拖高家全族垫个背! 轻唤一声:“小郎君……” 王二郎对她存着同情,却不敢误了正事,正色道:“你们的饭食,都会有人送来,这位是府衙里的张妈妈,不是她送来的饭,都不要吃!” 秋蛾背上一寒,急切地点头:“是是是。” 王二郎叹道:“不用总点头啦,凡东西,不是她送来的,都不要使。” 秋蛾又点起头来,王二郎觉得她是可怜,对几个自家仆人道:“有劳诸位了,大哥的冤屈洗刷了,我王家自会为诸位接风。”几个妇人都说:“二郎放心。”她们都是王氏的家仆,精选的有忠心的人,再加以厚赏,给个小娘子当保镖,也不算什么。虽然保护对象呆的地方有些不好讲…… 另一边,江先生穿得厚厚的,亲自与班头一起,押着被收押的那位高氏族人跑了一趟高家。这一位进了府衙就是等死了,出门的时候已经全家抱头痛哭了一回。同一族,也有个贫富贵贱,他实则是拿自己的命,与高老翁做个交易,好使自家在族内能过得宽裕些。 万万没想到,还有放他回家的那一天。投案的时候,未尝没有“以太翁的本事,以高家的声望,我未必会死”的想法。真个放他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些怔忡的:“这……这就放我回家了?”还想硬气地说两句话。 江先生傻子见得多了,轻蔑地撇撇嘴,心道,是怕你在牢里“畏罪自尽”啊!你知道收你在牢里,我们担了多少心么?答道:“让你回家过年,不好么?” 将人塞到车上,还要宣扬一下:“大官人慈悲,念他家中还有年高长者,让他们过年团聚,年后再收押回来。本地素来民风淳朴,断不会有逃亡之事发生。” 到了高家,却让高家的当家人写个保证不让凶手走脱的保书来。高家上下莫名的振奋,皆以为:这是知府不想生事,我家难关将过。 却不知道江先生乃是比高老翁见过更多鬼主意、谢麟又是个不知道比高老翁聪明多少倍的人,两人一合计,你要卖惨,我就卖宽厚。我这般宽厚的读书人你也骗,你真是个老贼!谢麟要的是高氏宗族势力的覆灭,又岂会在乎一人性命?手里握着秋蛾的线索,又有王氏甘心跑腿,是否收押个把人,算什么? 连高老翁也不解其中凶吉了,一双昏暗的眼睛望着江先生。江先生一脸的郑重:“这是大官人的一片信任之意,老翁翁万不可辜负了呀。唉!府上这么大的人家,怎么,啧啧,这么不叫人省心?” 高老翁听了顿时放心,他按照正常的道理来推测,没有官员愿意辖下出现大案。他活了快一百年了,见过多少官儿,哪怕不在意自己考评的,也要在意本地“民风”教化。总弄出人命官司,不利教化! 谢麟是个状元出身,更会在意这些。这些书生,秉性最是柔弱,哪怕听人说一个“偷”字,都要掩耳闭眼,仿佛不听不看,这些事儿就不会存在于世间似的。 都是傻子! 聪明点该像河东县先前的做法,借这机会,捞上一笔好处。这样的人,高老翁倒还能瞧得起他。 不过,终归这一劫是过了。江先生口气不好,高老翁反而觉得痛快,毕竟是给府衙添了乱,还不定考评要怎么糊弄呢,多半是要推给前任,呵呵,口气好了,才叫人害怕呢。 当下谢了江先生的酒钱,江先生也不拒绝,老实不客气地收了,钱袋在手还掂了掂。收完钱,告辞而去。 ―――――――――――――――――――――――――――――――― 回到府衙,天已极晚,江先生往书房找谢麟,谢麟却不在书房。后衙里热热闹闹的,江先生袖了钱袋,慢慢走到后面,让人通禀。他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东家厚道,他就不可以恃宠而骄,万一因为优待而轻了骨头,做出不尊敬主人的事情来,后悔的必是自己。 他在府衙要比所有人都守规矩。 后衙在清点东西――京城来的回礼。相府里,林老夫人与三房、四房本就担心他们,早早就打点了东西,邬州的节礼还在路上,相府的车队就已经出了京城。又有程家给女儿女婿的、道一那儿担心不再添点钱乱神会被休回来祸害娘家的保护费……谢麟在京中的旧友、故交,叶宁只剩这一个外甥,也是担心他到外地吃苦。 又有,谢麟京中产业交与孟章看管,程素素陪嫁的利息等等,孟章都列好了单子,装好了车,一一装了送来。几伙人往同一处,便结伴而行,紧赶慢赶,终于到了。 江先生出门办事还不知道,今天府城、府衙可是轰动,京城来的车队老长一串,应验了程素素先前说的“我有钱”。城中富户也咋舌:“怪不得瞧不上咱们的。” 程素素与谢麟也都惊讶极了,孟章、程家等处,他们是想得到的。相府、叶府,确实不曾料到,礼物里,又数这两处的最为丰厚。原本想着,做这个官,要想做得好,发家致富是不打算的,收点下面的孝敬,互相持平就不错了。只要不倒贴得太厉害,换谢麟仕途通畅,也是值的。 现在看来,因为长辈心疼,搞不好还能再赚点。 又是看礼物,又是分派收入库房,还看京城新缎料,够不够时间再做新衣。孟章那里,知道谢麟身边多了个江先生,连江先生的份例都备了一份。 江先生被张富贵引进来的时候,谢麟顺口告知了他。江先生讶道:“还有在下的?” 谢麟笑道:“如何没有?娘子发过的话,谁敢违拗?有我们的,就有先生的。” 江先生原冻得鼻尖通红,整个人冷得像块冰,此时胸中升起一股暖意来,大声道:“东翁,事情已经办妥啦,保书我也带回来了!” 谢麟道:“你办事,我放心,封印了,不说烦心的事儿了,来,看看这些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咱就换,先生先挑。” 现在就算给江先生一根稻草,他也能乐呵呵地当金条接了。何况孟章与江先生身份地位略有相似,很明白这个处境的人最想要什么,哪怕不贵,也是最合江先生心意的,江先生指挥着自己的小厮将东西挑去自己房里。继而向程素素要了礼单来看。 程素素奇道:“先生要这个做什么?” 江先生正色道:“送什么,怎么送,多与少,都是有学问的!我得仔细看看,看看东翁离京这几个月,有什么变化不曾。不过呀,府中有物赐下,是好事!若是宫中还有颁赐,就更好啦。” 谢麟失笑:“那是惯例。” “惯例之外的呢?要有,也就在这几天了。” 江先生所料不差,过不两天,东宫就又有额外的赐物到来。宫中赐物,不在数目,而要看意义。太子与太子妃皆有手书至,一个写给谢麟,一个写给程素素,都是叮嘱要好好干,东宫以他们为荣。物件里,有太子给谢麟的玉带(这个现在他还不够格带),有太子妃送给程素素的霞帔坠子(这个倒是已经可以用了),又有锦缎等物。 不须江先生说,二人也知道这些东西意义不凡了。 有此一事,谢麟与程素素的心情都好。除夕前,在城中王家的酒楼里订了席面,招待府衙服役之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如果方便到府城里来的话。谢麟与程素素都到场,各饮一杯安席。 程素素更命准备了些红封,每个一百文,凡十二岁以下孩童,一人一个。发完便走:“得啦,我们在这里,他们也吃得不自在,叫他们自吃去罢。”这话却是对谢麟讲的。 谢麟含笑道:“正是。”二人团团一礼,相携而去。留下众衙役及其家眷满面红光,孩子们捏着红封儿,跑着叫着:“有钱了!”十分快活。女人们心里数着自家儿女的数目,算着谁个赚得比自己多,再飞快地一出手,扯过孩子,麻利地将红封儿掖进自己的裤腰里:“我给你存着,过年买糖吃!” ―――――――――――――――――――――――――――――――― 此后,谢麟与程素素的主要活动,就是吃酒。除夕的时候,自己关起门来守岁,却是饮酒最少的时候,顶多加个江先生,三人一桌,也是冷清。程素素又有主意,取了好些栗子、馒头、桔子,三个人自己烤着吃,此事于谢麟却是新鲜,倒也有趣得紧。又说些趣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高氏之事,江先生低声问道:“人证物证,也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谢麟冷笑道:“几百人的大族,怎么可能想得都一样呢?我宁可慢一点,也不要收个蠢才来坏事。” 程素素低声问道:“你选的什么人?可靠么?” 让什么样的人做自己手中的刀,是有讲究的。无能的只会走漏消息而坏事。谢麟将高家的户籍翻一翻,择出几人,再问一问秋蛾,定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叫做高据的,做自己在高家的内线。高据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还算能干,不幸死了亲爹,更不幸亲爹还留下了不少田地钱财……而已。 江先生一声不吭:东翁最晓得大家族里什么人最恨自己的家族。 程素素也明白这个道理,同样不再追问,只说:“除夕了,张娘子受累,往那里送些丰富的吃食。”又取了一盘桌上的糕点、两个桔子,让一同带给秋蛾去。 此后数日,夫妇二人先是自己在府衙开席,请了邬州所有官员等,继而是宴请士绅――活了快一百年的高老翁也拿到了请柬。谢麟除了开场寒暄不再理他,他愈发安心。年轻人,生气就好,不生气,谁知道你是不是憋着坏呢? 若是能叫他看出来在憋着坏,那就不是谢麟了。谢麟的风声,是通过程素素放出去的,且只放给特定的人。 程素素现在是全邬州官家娘子最喜欢的人了,除了宫中赐物不好轻易与人,其余京中时兴的好料子、好香料,她都分了些,以各种名义分与各家一些。下属送礼,得一餐饭回请,就算不亏了,吃了还有得拿回去,就是意外之喜。若回礼还算贵重,很难买得到,哪怕数量少一些,都能令人高兴。 凡过年,都有些讲究,最基本的,不许说丧气话,不许打人骂人。哪怕有心事如赵娘子,也都忍下了,怕犯了众人忌讳。 如此直到灯节,放灯三日。待收了灯,商户陆续营业,衙门各处依其是否紧要,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赵娘子才鼓起勇气,登门求个明示。 程素素对她也是服气的,这位初见时精明已极的妇人,此时竟真成了没头的苍蝇,竟分辨不出她先前的精明与现在的呆笨哪一个是装的。赵娘子也是理直气壮的,通判娘子传话:“自己不会想,难道不会听话?”是你要我听话的,我就来问问有什么吩咐嘛。 何况,赵娘子也是空着手来的,她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辖下出了事儿,考评要怎么办呢?张氏是报了进行旌表的,她被谋害了,与死个寻常妇人可不一样呐!我家官人,怕是要坏事儿了……呜呜……” 程素素耐着性子问:“邹县令春秋几何?” “四、四十有五。” “前程如何?可做知府?可做侍郎?可做尚书?” 那敢情好啊!做梦都想哪一天祖坟冒青烟,皇帝做梦梦到了邹县令是个贤人,一天给他升上十八级。天亮了,鸡叫了,脚落到地上,梦也就醒了。 “哪敢做那个梦呀?现在能保命就不错啦。”赵娘子苦哈哈地说。 “那不就得了?总不会比现在差就是了。朝廷上评官员,又不是只有这一样。官员升迁,也不是只看这一样。只不过先前县令除了这个,没有旁的依靠罢了。” 赵娘子小心地问:“那?” “只管将话带回去。” 赵娘子当面得了实信,连连点头。程素素心道,人比人得死,看赵通判是多么的爽快呀!活该邹县令做官儿没有赵通判做得利索,谢麟的内部消息,赵通判这一任满了,就能升知府了――谢丞相家信里说的。 程素素放完了话,邹县令那里愈发勤谨了起来。 江先生则多等了几日,才与班头一起跑一趟高家,亲自将人又提了回来。高老翁微有惊愕:“这么快啦?” 江先生道:“老翁翁不想早些了结这案子?” 高老翁叹着气,命将人带来交给江先生,高氏一门痛哭相送。江先生心道,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呢!临走之前,余光瞄到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两人目光一跳,同时避了开去。 江先生前脚离开,高据后脚也借故出门,直奔州府而去。 ―――――――――――――――――――――――――――――――― 谢麟对张富贵道:“让他来书房。” 江先生道:“不可。东翁,纵然此子有用,也不可过于亲近了。何必在书房重地?花厅见不着他?院子里不能见他?十五岁了,该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自己宗族会怎么样。还要这么干,可见不是个可以亲近的人呐!对亲人尚且如此……” 谢麟道:“我这辈子就见着一个既品德端正,又不迂腐的人,余者要么刻板,要么私心过盛。人么,能用就行。且是少年,亲近些也无妨的。” “只有一个人么?” “是道灵。” 江先生讪讪地道:“那个可真比不上。” 谢麟笑了:“先生与我是同类。” 江先生琢磨着话里的味儿,挺满意,不再坚持反对在书房见高据了。见就见吧,反正现在用得着他,也许是谢麟自身的遭遇,让他对高据会产生同情心呢?硬拦不好。 谢麟对高据没有一丁点儿“同理心”,他一向以为,因一件事的遭遇相同、观点相当,就将对方当作知己、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是愚蠢的想法。人人都要吃饭睡觉,难道每个人就都是自己人了?笑话! 不过,见高据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和气的:“小小年纪,不容易。亲人给的伤,比外人要痛得多。坐吧。” 高据抿了抿唇,低声道:“幸不辱命。您要动手,得赶紧了。家里都知道他们两个的事,只要不传扬出去,都装不知道,反要瞒着了。只有拿个现行,譬如走了水,失了窃,又或叫巡夜的当贼拿了……这些,只要有人接应,我就能干!” 谢麟点点头,指一指江先生:“这些,你与江先生说。” 江先生含笑道:“旧年封印前一天,来了一个为旧主鸣冤的义仆,叫做秋蛾的,你认识不认识?” 高据眼睛一亮,喃喃地道:“我原以为……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原来大官人是收到了状纸,才要查案子,不要为了整治高家谋政绩才。如此,愿效犬马之劳。”原来,他也是想利用一下官府而已,也没个真心。你借我通消息,我借你权势脱身。 就是想借处置高氏而树立威信好整顿风气搞政绩的谢麟:…… 旁观了整个过程还参与了大部分阴谋的江先生:……东翁,你可不要露馅! 有了高据这个内线,又有秋蛾作明面上的告状人,谢麟很快驱使了差役,委派江先生做监工。由高据侦得内情,于高家三房内乱之时,放了一把火,“恰巧出公差路过”的江先生等人“好心救火却看到不得了的事”将人逮了个正着。 “内乱”可比“因误会杀伤节妇”要可怕得多!后者还占着道德的制高点,前者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次,连赵通判也坐不住了,夫妇二人联袂而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任期将满,您才上任,这个事呀……这个事呀……您可有应对之策?”尤其是他!在邬州好几年了,竟然没有察觉此事!这不是无能么?谢麟反而好些,他新来的,处置了好些年前的旧患,算整肃风气革除旧弊。 这么一算,此事最容易脱身的就是谢麟,而旁人都是……好几年把邬州弄得乌烟瘴气的蠢才!连上任知府面上都不会好看! 赵通判不安了起来,眼神也变得犀利了。 104、大公无私 赵通判不同与邹县令,端看二人官儿的决断,就知道谁的脑子好用了。赵通判原是打定了主意,要上谢麟的贼船的,不料刚爬上去就发现,船老大的航向与他想象得不一样,不得不来问个清楚。 虽然此时下船已是有些晚了,至少要当个明白鬼,运气好一点,能给船老大把航向掰一掰正呢?对吧?若谢麟要不顾别人只顾自己,赵通判也好及时止损,宁愿断臂求生也不能当垫脚石。 谢麟只能比他更明白的,一听他说的这个话,便明白了他的想法。维护朝廷尊严的事情,做就做了,想来朝廷自有公论。治下出了有关道德伦理的案子,说法就不一样了。不至于受不了,可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等赵通判再说下一句,谢麟便一摆手:“不说废话了,看看这个。” 赵通判却不敢伸手去接了,谢麟手里拿的,赫然是个奏折的模样。大臣们讲究个“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自己写的折子,事先哪能给别人知道呢?对泄密的、被泄密的,都不是件好事。 谢麟却说:“但看无妨,若是觉得可以,就与我联名罢。” 赵通判这才打开来看,登时佩服得要死!格局就不一样! 谢麟的奏本就一个意思:要他糊个好名声、在邬州糊个好局面,是极容易的,六世同堂的高寿老人家,多么好的“封建先进模范家庭”!可那有什么用呢?都是虚的。糊上去了,“内乱”的事情就能当不存在么?还是有的。落在百姓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呢?“内乱”也没有关系,反正官员为了自己的履历好看,是不会计较的。这样岂非要败坏风气? 他也可以这样做,糊弄一下,他自认还是办得到的。然后呢?将隐患留给后来者?不厚道。所以,宁愿自己脏一脏手。 又说,做官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履历好看,只想着升官,要想想大局。你也弄假,我也弄假,中枢和皇帝看到的就都是假的东西,岂不坏事?二十年后,大家面前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谢麟愿意和全邬州的官员一道,肃清风气,让邬州真正的成为礼义之乡。而不是故弄玄虚,靠旌表堆起来的虚伪之地。 赵通判这才明白,自己跟人家的差距。做知府的时候就想到以后做丞相要面临的问题了,现在就想到全国了!这个格局,平日也说“治国平天下”的赵通判自认不如。 最打击人的是,赵通判很明白,谢麟这不是白日做梦,这个年轻人是极有可能在二十年后位极人臣的。 原本不太好意思说的事情,到了他的笔下,就成了正义凛然的牺牲小我,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了!真真正正的大公无私!活该你做状元啊! 签!必须得签!哪怕是卖身契也要把它签喽!不但签,还要交投名状! 赵通判果断地起身,双手恭敬地将奏折递还过去,一揖到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状元公志在苍生,我所不及。我原是担忧,邬州上下多少年养肥了的猪,到了您这里,一刀宰了,过个肥年,未免吓人。秦皇、汉武何等强横?地方上的大族却从来没有断过的。为何?” 谢麟笑道:“一旦有灾变,他们可聚族自保,便不至于变成流寇又或者游民。我曾留意,无论何处,可没有一直风调雨顺的,过不几年,总会有一些难熬的时光。只不过看有的地方麻烦大,有的麻烦小。家族大,自家就互相周济了,省事儿。百姓不是猪,是麦稻桑麻,要除草才能长得好。” 赵通判赞道:“不愧是状元公。还有一事,咱们干得轰轰烈烈,前任知府面上怕不大好看,日后见面――” 直到此时,一直装壁花的江先生才凑了上来说:“不瞒通判,我们大官人赴任前特特寻了前任探问邬州情形,他说的,可与眼下不大一样。” 赵通判干笑两声:“他是……有些偏黄老之道。” 谢麟也不便再攻击前任,只要让赵通判知道自己的态度就好了。眼看赵通判讨了笔墨签了名,谢麟才说:“通判还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不说明白了,如何交心呢?” 赵通判道:“没有没有,再没有了。” 谢麟道:“开春了,咱们且有事要做……” “唯君马首是瞻。” 赵通判是问也不再问了的,光凭一支笔就这般可怕了,还要问什么呢?他原本还想问,义仆鸣冤、王骂高等事是不是谢麟算计好了的,现在一想,就算算计好了,又怎么样?他虽有监督之责,终是下属,说出口的话已经很不礼貌了,再像考学生似的考,岂不是结怨? 思及此,赵通判不由背上一寒,越发觉得谢麟深不可测了――居然能让他放松了警惕而质问上官,这个年轻人太不简单了。 谢麟还是告知了他,要将高家分宗拆了,杀鸡儆猴。其余大族,也要让他们心里有朝廷,将不该伸的手都缩回去。缩了的,轻轻拍两巴掌,执迷不悟的,还是要砍。 赵通判一点停顿没打:“就得这么办!” “什么民风淳朴,都是虚的!假的!锄完草,咱们该播下粮种,种自己的庄稼了。府学、县学,都要认真起来!多出些人才,才是实的!” 赵通判发自内心地叫好:“正该如此!” 这特么是在养学生吧?!有你指点……赵通判兴奋得哆嗦了起来,自己也能沾光呐! 赵通判充份认识到了年轻上司的真面目,更加诚实了。将自己数年在邬州为官观察之所得,毫无保留地告知了谢麟。哪个官员能干,哪个就是滩烂泥。要整顿学校,里面哪个教谕学问好、品行端正,哪个是个穷酸……有个正在读书的孩子的家长,对这些情况可比校长都要熟! 谢麟都含笑记下了。 ―――――――――――――――――――――――――――――――― 赵通判夫妇回到家里,通判娘子很奇怪:“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赵通判打谢麟那里得了讯息,自然忽略了女人那里的消息。 通判娘子道:“我问知府娘子,究竟怎么想的。知府娘子说,他们还想痛痛快快活几十年,绝不会做不留后路的蠢事儿。” 赵通判不以为意地说:“那是当然。哎,以后,可要认认真真襄助知府。” 通判娘子鄙视地斜了丈夫一眼,沉默。 赵通判又唤了儿子来,叫他好生读书。再召自己信得过的下属来,叮嘱他们不许懒散,好生激励了他们一番。 那一厢,谢麟又分别召集了邹县令等人,将奏本与他们联名。邹县令等人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一看他的奏本,心思都活络了起来。都是读书人,若说他们全是私心,一点为国之情也无,那也不对。人人都想“为国为民太难,我才不得不和光同尘,并非我等本心如此”,得了机会,大干一场,又不用瞻前顾后,光为了一个“爽”字,就有人愿意干了。 痛快抽打原来看不顺眼的人、事,与为了履历政绩好看,不得不想办法为犯人遮掩,体验真是天壤之别。竟是人人踊跃了起来。 谢麟先收买了府中衙役,现在又收伏了邬州的官员,与京城消息通畅,又有故交在军中。一切准备就绪,便先结高氏的案子。 高老翁此时已知不好,获悉是秋蛾告状,手中的拐杖连连顿地:“她是如何回来的?不是说了要远远的发卖,再也不得回来了吗?” 此时追究此事,已是晚了。高老翁沉着脸,从未有过的压力降到了他的头上,只听他慢慢地说:“贱婢关在何处?”大户人家里,仆人的消息有时候比主人还要灵通。高老翁甚至怀疑,“内乱”就是秋蛾传出去,衙门做的局。 顾不上诅咒谢麟阴险狡诈,高老翁先想的是――秋蛾知道多少?如何让她闭嘴? 他的孙子这一回却领会到了他的意图,轻声道:“必是女监,不是河东县,就是府衙。” “必是府衙,”高老翁沉声道,“不能叫她再说出更多来了。” 便有另一侄孙高逢低声道:“女牢的禁子,仿佛是钱家的娘子?钱家两口子,都做这个。多给些钱,往她饭食里加点药。留个遗书,说是她已失贞,无颜活在世上。告完了状,心愿已了,自然归去。” 高老翁道:“好。” 高逢一低头:“我这就去办。” 高逢往账房支了二十贯,自家留了十贯。跑了几家药铺,各买了些末药,合在一处,又花些钱,买了些酒食。再送钱家娘子五贯钱买路。钱家娘子犹豫片刻,他又添了两贯钱。钱家娘子道:“女监饮食,都是后衙送来的。” 高逢道:“你给的茶水也不喝?” 钱家娘子想了一想:“兴许,喝的?” 高逢道:“你便送茶与她。” 钱家娘子一脸为难,高逢便又加了两贯钱。钱家娘子心里直嘀咕:给的太多了!人命虽贵,九贯钱,够买个新的了,高家何至于这么费力?将手心向上一翻:“您就给个实数儿吧,我看能不能干!” 高逢已经b下了十贯,不想吐出来:“就这些。” 钱家娘子守惯了牢的,其油滑不在男人之下,嘴一撇:“那是一条命,我造孽的!就这些钱,不够下地府的买路钱!你与我写个字据,欠我五贯。我就干。” 高逢无奈,只得写了:“今天就要干!” “好嘞!” 钱家娘子粗识几个字,不能认全借据上所有的字,签名、数字还是认得的。拿了纸吹一吹:“你那破药留着自己药耗子吧,仵作一瞧就知道是药死的,没得我跟着受连累。我自有祖传的好药!一帖毙命,不用第二口!我去取!等在这里,这里寻常没人过来,叫你亲眼瞧着她咽气儿,好放心,咱办事儿,公道!” 高逢耐烦地对她摆手,刨去药钱、路费,他落下不到五贯钱,心中十分不喜!抄着手,在门边站着,女监阴冷,冻得他不停跺脚。正咒骂秋蛾该死不死,钱家娘子贪财该杀,脚步声起,抬头时,一干如狼似虎的差役飞身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钱家娘子得意地道:“你看错老娘了!” 高逢:……他不明白,为什么钱家娘子会出卖他!钱不要了吗? 钱,当然也是要的,不然岂不嫁给了姓钱的?并非因为新来的知府厚道,也不是因为娘子发的包红,更不是因为下不去手杀人。 钱家娘子不是宅心仁厚的好人,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不划算。 知府两口子的作派她也摸透了,哪怕出卖了高逢,高逢给的钱,也不会被没收。高家快要完了,也不怕报复。不怕杀人,能不杀还是不杀的好,毕竟造业。钱家娘子从一开始就想明白了,才有故意让高逢写借据留证据时的讨价还价。 高逢被抓了个现行,便知不妙,骂钱家娘子也无济于事。却又没有他同族扛罪的心气,抓了便招,无比爽快。谢麟拿着他的供词,反而踌躇了,高逢也是个奇人,虽然招供了,却给了谢麟一个天大的麻烦――高逢招认,是高老翁主使的杀人灭口。 高老翁九十好几了,按律法,哪怕他亲手杀人,都是不入刑的。 便在此时,赵通判给谢麟出了个主意:“当场就他们两个么?高老翁这般年纪,身边没个伺候的人?” 谢麟道:“没用的,亲亲得相隐,不是大错。” 高逢眼珠子乱转,又安心下来,推给叔祖居然让他做对了! 谢麟低声笑道:“有劳先生跑一趟。” 江先生会意,使人告诉高老翁――高逢已招供。 ―――――――――――――――――――――――――――――― 高家这回真真炸了窝! 江先生断没有那么好心,肯为高老翁保密,在门上就讲了。这消息不胫而走,高家上下人人自危。有年轻气盛者欲上府衙理论,有年老胆小者打包细软想逃走。高老翁拿出往日的威严来,勉强稳住了局势,还没被气死,只说:“好好,我伏罪又如何?你们记着,有错,都往我身上推!我快一百岁了!他能奈我何?” 诸高氏族人心下顿时大安,有了哭泣的心情:“太翁!”有人又开始骂起府衙逼人太甚,也有骂高逢太蠢没担当。 高老翁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我若有事,大郎主家,这个家……” 高据冷眼旁观着,突然说:“分宗吧!” 高老翁被气到了,浑浊的眼珠子几乎要从布满皱纹的脸上凸出来:“你!” “为隐‘内乱’构陷节妇,高家名声,完了,”高据冷酷地说,“谁还会与高家结亲?只有分宗,一分了之,原本的高家没了,彼此都不受牵连。否则……这样的大案,举国上下也没几宗。状元公的判词,多少人等着看他的文采。啧!高家的名声呀!诸位叔伯兄弟,谁家没有儿女?” 高老翁两眼一翻,又缓过气来,狠狠地注目着高据。高据一脸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不是么? 高老翁抖抖索索地:“拿把筷子来。” 高据叹道:“你是想说,一根筷子,轻易便能折断。十根筷子,便折不断。分了宗,还是要抱团儿,是也不是?” 高老翁欣慰地点头,同时遗憾,可惜了,高据与他父亲一样,对挣钱敏感,读书却不行。高据眼底聚起了寒冰:“夫妇离婚,还同床共枕……骗谁呢?” 高老翁一时无言以对,高氏族人却议论起来,竟是赞成高老翁的主意。高老翁对高据道:“你聪明,不要忘本……” 高据冷笑着低下了头。 高家当即分宗。 105、想收学生 邹县令气得直打哆嗦。 被耍了!真真正正的被老棺材当猴儿耍了! 无论承认与否,好些个官员在对上地方百姓――无论贫富――的时候,心中存在着天然的优越感。比百姓有权势、比百姓聪明、比百姓高明,否则,何以自己是官,他们是民呢?富不与官斗,对吧? 高老翁却结结实实地给邹县令上了一课,他还就跟官府斗法了。他九十多岁了,律法拿他基本没办法!他扛了罪,高氏其他人就脱罪了。他主持了分宗,高氏断臂求生。高家的损失降到最小,邹县令成了个被人围观的猴子。 官府预想的目标,并没有完全达成。比如显得自己很高明,牺牲自己的前途为国除害之类。 邹县令是受冲击最大的,如何能不气?嘶哑着哑子向谢麟请命:“给下官半个月,我必将他家里的腌h事儿全掏了!” 高氏的兴亡,并不是谢麟关心的东西,没人落井下石,高家也完了,邹县令愿意做,他也不拦着。只说:“不要过份。还是要有实据,要将已有的官司办好。” 邹县令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实据必是有的!这样的大家子!呵呵!” 谢麟不置可否:“不能逼出人命。”这是底线,大家都懂,邹县令心领神会,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琢磨如何动手了。 邹县令委屈,高老翁还觉得自己委屈呢?分个宗,他的牺牲大了去了!原本,将犯罪的族人逐出族去,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到了这个份儿上,高老翁也知道不放点血是不行了的,才同意的分宗。 分宗,是需要到官府备案的。律令中有太多因宗法关系而量刑不同的内容,又有关于祭田的规定,分了宗,这又是财产方面的纠纷了。打起官司来,还得依官府的备案为准。民间也有些稀里糊涂的,高氏此番分宗,是为了断臂求生,当然要弄得越明白越好。 邹县令捏着高家这申请,且气且笑,终于仰天狂笑起来!干!他要干! 他们夫妇俩,比谢麟夫妇更懂底层的人心。赵娘子拉程素素入伙放贷时,说的话是带着真情的,大家族看起来兴旺,分到每一房、每个人的手上的就没那么风光了。相府嫡孙,在赵娘子看来都有窘迫的时候,何况高氏?他们找起高氏的缝隙来,比谢麟还要厉害。 谢麟找到的高据,一心怀怨恨的少年而已,毕竟年幼。邹县令抬抬手,先压了高氏分宗备案的卷宗。继而找了几个穷又不算太穷,远支又不算很远的高氏族人。 邹县令心里很有数,只要放出风去,拿住一个犯法的,旁人就能多分些家产,自家人就能互相咬死。大家族,团结的时候是真的团结,要散架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存有私心告密,千里之堤,就要溃于蚁穴了。 他只要压上几天,也不算故意拖延,就能够高家受的了。一个,他只要一个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父母老病要钱,儿子读书要开销,女儿出嫁要嫁妆,偏偏自己钱不够”的人,就够了。 邹县令活跃了起来。 ―――――――――――――――――――――――――――――――― 邹县令上天入地寻刀的时候,谢麟的刀自己跑了来。 谢麟与江先生依旧是在书房里,他们得研究春耕,研究灌溉,研究接下来怎么借这道风,整肃邬州。江先生正说在兴头上,谢麟的书僮看雨耳朵动了一动,往外一走,刚守门的差役来报:“有个叫后生求见,帖子。” 看雨将帖子一扫,这种式样的他看过――高据。 江先生对谢麟道:“约摸是河东没允分宗,他急了。” 谢麟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叫他来吧。” 高据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来了,他这么痛快答应为谢麟办事,又这么恨家族,是因为父亲死后,族里侵占他家田产,欺负孤儿寡妇。这么急着来,却是因为:“求大官人高抬贵手,叫高家早些分宗,我好接回姐姐。再拖下去,家姐的命就要没了。” 再冷漠的少年也得向现实低头。好在早就料到,与官府打交道不会太顺利。所以一直盯着消息,跑来再听驱使。 江先生奇道:“令姐?”据秋蛾说,那是高据父亲在世时订下的亲事,高据父亲的朋友。公婆都是正经人,江先生也听说过,只有那家的儿子好吃个花酒。然而年轻人,倒不算大毛病。 高据憋屈地点头,脸憋得都青了。江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据父亲死后,他年幼,母亲老实厚道,家产日渐被族人侵占,他姐姐眼看不行,便想:夫家也算兴旺,嫁过去之后,娘家看她婆家的面子上,也不能太欺负了她娘她兄弟。 哪知道高据只是年轻才没守住财,其实并不好欺负,倒是她,她爹为她定的是娃娃亲。订亲的时候看与亲家投不投缘,成亲的却是小两口。不幸叫她赶上了个败家子,往花街吃了酒,吃醉了回家便往死里打老婆。 公婆都看不出去了,说:“养出这样的儿子,是我们的不是,你父亲死了,我们不可欺负孤儿寡母。不然以后没脸见你爹。” 公婆做到这个份儿上,高据也是没有怨言的。想接姐姐回来的时候,却遇到了难题。第一,他姐不愿意;第二,他娘不同意。 他姐的想法简单:离婚了,回娘家,不就又回到原点了么? 他娘的想法也简单:当初同意女儿早早嫁掉,是担心越拖财产越被侵占,女儿剩下的嫁妆越少。接回来,嫁妆回来了高家了,又要被人占便宜了。这次嫁的人家知根知底,公婆心疼叫她管家。再嫁,就是高家男性长辈说了算了,亲爹都能看走眼,族里给她嫁什么人,那可真就不好保证了。再有,族里有个张氏,守节得了旌表,女儿要离婚回了娘家,族里逼死女儿也未可知。还不如留在婆家呢。 综上,两个女人不答应,高据一个少年,拗不过她俩,只得另谋他策。左思右想,只有让高家完蛋了,母亲和姐姐的顾忌没有了,才能将姐姐接回来。他还年轻,他姐姐也不过比他大上三岁。他爹能吃的苦,他也能吃,他爹能挣的家业,他也肯去挣,哪怕不如父亲,也不会再叫自家人受罪了。 如此,江先生对他的不喜转化为了同情,琢磨着怎么为他说几句话。 高据见二人都不开口,不由急了:“我还可揭发……” 谢麟摆了摆手:“不必。你做得已经够多啦,再揭发,对你不好。” “可是家姐!”他姐要是被那个败家子打死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江先生主意多,主动说:“令堂病了,去接令姐回娘家看看吧。府城赁间房儿,就近看好大夫。等事了了……” 高据眼前一亮,这主意他也想得出来,只是不知道官府的打算,故而不好谋划而已。江先生这话,就等于向他透了底儿,高据欢喜得紧,脸上也有了少年该有的朝气:“谢先生指点。” 江先生戏道:“谢先生在那里呢。” 这话,高据就不知道如何接了。 谢麟重新打量了一下高据,问道:“你书读得如何?” 高据心底涌上喜悦,旋即又冷了下来,苦笑道:“并不擅于此道。” “高氏不读书?” “读的,这个倒没很亏待我,只是……小人无心读书。也曾想,读出个名堂来,好叫人不敢欺侮,委实不是那块料了。” 江先生心头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先接了令姐出来吧。” 高据犹豫了一下,道:“家父留下的产业已经不多了,城中只有两间偏僻铺子,三间浅屋……就在府衙后街上,是要搬过来的。”此外,他母亲名下还有二十亩薄田,因是在嫁妆单子上的,倒还保住了。除些而外,就是他姐姐的嫁妆了――这个估计要得回,不过他不打算全要,拿回一部分,另一部分给亲家,权当谢他们照顾自己姐姐了。 江先生笑道:“不错不错。你说学业不甚好,毕竟读过书,可会写会算?” 高据隐隐有了点猜测:莫非是知府要我代他经营?这倒也好,看来他们不是刻薄的人,我正要借官府之势。当即点头:“是。家父便善经营,小人也……” 江先生道:“先办你家里的事儿吧,办妥了再谈。” 高据也不着急问,看谢麟点了头,躬身一礼,悄悄退下,自去办他的事情不提。好在高家人心惶惶,病倒的也有人在,他也混在大众里,雇辆车,将母亲送到府城“就医”。他母亲不全是没有主意的妇人,见高家这样,不好意思地说:“过阵子,可以将你姐姐接回咱家来啦。可惜了,与亲家没这个缘份……” 高据当时不答,直到了城里,才说:“我这就去接姐姐。” 高母且笑且哭:“是我不顶用,有你爹在时,也说我是精明会管家的娘子。你爹去了,就只能受人欺负,也泼不起来。老天开眼,你们都好好的,就好。哎,咱们先寻个泥瓦匠,将房儿收拾了,新模新样的,等你姐姐回来。” 母子俩商量着日后的生活,高据讲了自己的打算,收拾旧铺子,做他爹做过的老行当等等。高母提出自己还有些首饰,可以先当了做本钱,等儿子挣了钱再给她打新的。 十分快活。 ―――――――――――――――――――――――――――――――― 那一厢,江先生被谢麟的眼神儿看得发毛:“干、干什么?” 谢麟道:“先生很热心呐。” 江先生搓搓手,原地踱了个圈儿:“这个,东翁您看,我那个儿子,傻乎乎的……” “想收个学生?” “哎~” “看着再放心些,还招个女婿?” “哎~不不不,都是先想想。您看,这年头,聪明人呢,都读书做官儿去了。想找个不读书做官儿的,难呐!傻子呢,谁爱要?他不爱读书,可是聪明,手段狠,有心计,胜在心地还不错。像我,哎,这就是缘份呐!” 谢麟想了一下,缓缓地道:“尚可,还要看看。” 江先生堆起前所未有的甜笑来,谢麟一阵恶寒:“干、干嘛?!” “那,能求娘子件事儿么?” “做什么?” “就在府衙后街上,帮忙照看一二呗。他家有女眷,我一中年男子,不大好……” 谢麟道:“你与娘子说去。” 江先生看他,他也看江先生:“我惧内。” 江先生憋得双颊都鼓了起来,谢麟心里偷着乐。江先生也知道谢麟就等着看他吃一回瘪,有事儿求程素素一回。索性放赖,就坐在书房不走,等程素素过来,还给了谢麟一个“走着瞧”的眼神。 谢麟醒觉了起来,等看他如何作派。 程素素到了书房,就看到江先生也在,惊讶道:“是我来得不巧?” 江先生摇头晃脑地:“正与东翁说一件奇事。” 程素素便问:“什么事?” 江先生添油加醋,将高据的事情讲了出来,重点讲他姐姐如何之苦,做弟弟的又怎么为姐姐着想,极言大家族之恶。程素素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了,问道:“这个高据还真有点意思,就要搬到后街上住了?”她看过好多打脸爽文,高据就是个爽文开头啊! 谢麟踱了过去:“咳!咳!” 江先生很满意程素素对高家感兴趣,忙说了:“在下想再考较考较他,收他做个学生。这个,在下家眷没带来,能否劳烦娘子照看一二?” 程素素明白了,这是要拉拢一下人才。当即应允:“好,我过两天就亲自去看看。哎,他姐姐什么时候过来呢?”她对高据的姐姐也挺佩服的。 谢麟低声道:“你什么身份?这么热切,反常即妖,绷着点的好。” 程素素收敛了表情,道:“不错不错。我先叫富贵派人送点东西过去,过两天等他姐姐来了,我再悄悄过去看一眼,也不用带多少人,就顺便夸一夸江先生。不就得了?他的母亲和姐姐,我得亲自看看合不合缘,要是都合上了,以后都是自己人了,我以后也多了些说话的人。” 江先生兴奋地道:“谢娘子啦!” 谢麟道:“当然是谢娘子。” 江先生乐了。 ―――――――――――――――――――――――――――――――― 程素素第二天就派人去看着后街,看雨是见过高据的人,一见他来了,便缩回后门,回来递消息。张富贵再带人,往高宅去。高宅不大,三间正房带院子。许久不住人,有些朽败了,因在府衙后街,倒没进个乞丐落脚的破窝。 高据带来两三旧仆,正要洒扫房舍,张富贵便到来。 高母吓了一跳:“大郎,怎么……” 高据微吃一惊:“大管事?” 张富贵笑道:“哎哟,可等着你们了。娘子昨天听说了府上的事情,就说,孤儿寡母这般坚强,不容易。听说府上要搬来,叫来帮忙收拾暖宅呢。昨天我就来看过啦,这房子虽有些朽坏,可底子结实,略修修就能住啦。匠人也雇下啦,家具、用具也都带来啦。” 高母颇为惶恐:“这如何使得?哪值得娘子这般关怀?”丈夫在日,她也见过些世面,见这家具虽不奢华却也做工精良,物件都是新的,米面果蔬肉食也是新鲜的。冬天鲜菜比鲜肉还难得呢。 张富贵道:“娘子说,要是只会哭着被欺负,也就罢了,谁个也没心思做保姆。自己个儿不肯认命的,才叫人欢喜。” 高母感慨万分,又觉得这话略有些怪。唯高据心知肚明,心道,这位娘子倒可算是知己了。客客气气谢过张富贵,又要送茶钱。张富贵笑着推辞了:“知道小郎君不是憨人,不过府上这样,我再要你茶钱,就不合适啦。收拾好了,赏碗水就是了。” 于是一起动起手来,府衙赏得厚,匠人做活计也是飞快,边做边说:“不用大修,换些朽掉的小物件就行。” 太阳落山,小院里枯草除尽,水井架上了新辘轳,室内粉饰一新,配上新家具,俨然是个新住处了。旧有的破纸朽木头,都折了当柴火烧了。高据烧了一壶热水,泡了好茶来请张富贵喝茶,又要留饭。 张富贵喝他半盏茶,笑道:“还得回去复命呢。娘子的意思,待令姐回来,知会一声儿,娘子倒想来看看的。” 高母连说:“这怎么敢?该我们去磕头的。”这会儿她也猜出两分来了,必是儿子做了什么入了府里的眼,才拉了他们一把。 高据按下激动,心道,看来府衙是想接着用我,真个能为知府效力,重振家业便快了。若无靠山,单是高家那些族人,就是个麻烦,一个姓儿的,他们过得不好了,要上门来,帮是不帮?帮着,恶心!不帮,风评不好,做事就要受阻。 也说:“该小人往府衙去的。” 张富贵笑道:“听我一句劝,府里说什么,你们照着办就是了。” 高据便道:“是。” 第二天便将他姐姐接了来,高氏的公婆点完了头,还说:“高家那事儿我们也知道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那个畜生又翻墙跑了,你们到了城里遇到他,千万别理会他。”又包了一包钱给高据,怕他求医问药不凑手。 高据一一接了,一字不露,接了姐姐,一路往城里去。高氏还问:“阿娘怎么样了?”高据道:“都好,你去了就知道啦。”到了府衙后街,高氏焦急地寻母亲,迎头见到高母扶门等她,问道:“阿娘病着,怎么还出来?” 高母一道抹泪一道笑:“我是想你的病,你就是我的药啊!”扯过女儿来,到了房里,慢慢与她说。高据撩开帘子出去,自请了个郎中来给他姐姐看伤。高氏已知前因,伤感地道:“婆家只有一个人待我不好,旁人……” 高母摸着她身上的血痕,低声道:“我可只有一儿一女了。唉,得赶紧写帖儿,给府里送过去,看府里什么时候答允咱们去磕个头。”高氏道:“不错,难得有个靠山了。那边家里就算有在京城读书的,能高得过状元去?” 这也是母女二人不得不忍耐的原因了――高据聪明,读书考试是真的差了点火候。他作诗的水平,是比程素素还要差八个谢麟的,只此一条,就将他拦在了科考门外。民不与官斗,富不与官斗,高家眼瞅要出官儿了。 一家人写好了帖儿,又写封信回高氏婆家,道是多住两天。 程素素接了帖子,便想,人家骨肉团聚,总要给人个时间,自己就不好在这个时候去刷存在感了。决定第二天再去看看,就带张富贵、小青外加一个带见面礼的老婆子。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谢麟坐堂问案,程素素就简装自后门出去,围观“将要逆袭的人生”。 张富贵先前来过,高宅守门老仆打开门一看,便将几人迎了进去:“大郎,昨天的大管事来啦!” 高据与母、姊一齐出来,高母先发现不对了――对面这小娘子的衣着,看着简单,看料子、看那簪上的珠子,就知道不一般了!张富贵也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便是我家娘子了。” 母女二人都惊喜,又有些无措,高据还勉强绷得住,眼睛瞅着自己的鞋尖儿,认认真真一揖,也不敢抬头再看。 程素素也不好盯着他死命瞧,好在如果合适,他以后做了江先生的学生,倒可多仔细打量了。只是不知道做了江先生的学生,他要怎么逆袭哩?口里却说:“知道府上现在多事,我便想悄悄的来,帖儿也不递,免得惊动了,岂不是添乱?” 高母忙请她进屋里坐,且说:“多亏娘子关怀,不然这屋子还住不了人呢。” 程素素坐道:“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么?” 到上首坐下了,高母陪坐,高氏与高据都在下面站着。程素素道:“昨天听江先生说起府上的事,也是感慨。面子上的话,就不多说了,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骗人的,自己没经过的事儿,说再多也是隔靴骚痒。我就一句话,只管在这里安心住着,你们不犯事儿,谁犯你们,还有我呢。” 说这话的时候,程素素并不知道,她很快就得兑现。只是很热心地给高母、高氏发料子:“过年的时候,官人故友打京里送来的,我看正好。” 高母忙说:“这如何使得?这般好东西,该府上留着。” “还有些,我们又穿不完,还等旧了、样式不时新了再给人不成?那不是埋汰人么?”虽说百姓不好穿绸缎,实则到了这个时候,有钱的人家悄悄地穿,只要不是太寸的场合,都没人太计较。只不过很多人家穿不起罢了。程素素挑的这些料子,虽是绸缎,却没有太过份的花纹,样式倒素雅。 高母颤颤地接了。 程素素估摸着差不多了,看高据颇拘谨,便知道自己也不好久留,正说要走,外面响起了拍门声。 高家老仆小跑着才将门打开一条缝,便被推跌进了小院里。张富贵紧张得要命,张开手臂护在程素素面前。高氏面色雪白:“官人?” 来的头一个就是她那个败家子的丈夫田知礼,手里还的执着一根木杖。跟在田知礼后面的,还有几个着锦衣的,都一脸酒色衰败之相。却是田知礼的酒肉朋友们。田知礼的身条与他手里拿的木杖好似孪生兄弟,原本端正的五官也像蒙了一层灰气。 他原是在行院里吃酒,也寻不到这里,不合胡闹了一夜,与狐朋狗友起来又喝早酒。喝到兴起,听隔壁修屋子叮叮当当吵闹,便要去打人。他又如何打得过卖力气的匠人?匠人真个没想打他,只一推,就推得他屁股着地,大失颜面。 龟公来劝架,两下里拉开,又说匠人:“你已误了一天工了,别生事儿。” 匠人十分生气:“给别人家做活,可不曾遇着这样的败家子儿。” 田知礼更觉丢脸:“你说谁?谁家好了?” 一问就提到了高宅,田知礼酒上了头,打骂老婆惯了的,听到“高”字,也不管是不是他老婆就骂了起来。狐朋狗友们撺掇起哄,越劝他火气越大。连“府衙后街”都不顾了,拖着木杖就来了。还招呼行院的龟公与他助阵,龟公又不傻,苦劝不住,自将门一关,真个缩了。 田知礼与一干狐朋狗友拖着棍子来了。进门先推了老仆一个四脚朝开,往内走,看到出来望风的小青,还调戏了一句:“哟,姐儿够水灵。”一手拿着他的孪生兄弟,一手还伸来想摸小青的脸。 张富贵气极,沉下脸来:“光天化日,私闯民宅,眼中可有王法?!” “我找我娘子~” 张富贵:…… 高据气极,怒道:“这是我高家!” 田知礼对这个小舅子还是有点怕的,别过脸不看他,对高氏一伸手:“你!跟我回家!良家妇女,哪个往外跑?!” 张富贵道:“府衙就在前面,你们还敢……” 一群浪荡子起哄:“男人带自己的女人回家,与你这老棺材何干?” 张富贵自觉正在壮年,被骂“老棺材”气得要死,卷起袖子想打人。 田知礼酒劲儿上来,连自己最初是与匠人吵架都忘了,什么府衙,听着耳熟而已,不管了!斜过眼睛来瞥张富贵:“你是她相好?我说呢?怎么就跑出来了。” 高氏几乎要喷出血来,高母脸色腊黄,不住对程素素解释道:“娘子金尊玉贵,不合受这般惊吓,请避一避,他……带走那丫头,就先消停了。” 程素素看不下这闹剧了,在内发话:“富贵,与他磨什么牙?去前头叫人。” 张富贵猛然一醒,要往前走。他也看出来了,这群不着调的东西醉了,听不进人话。还是找人来打一顿,捉起来吃几天牢饭比较合适! 岂料这群酒色之徒,个个力气不算大,人却有五、六个,高宅又小,将门一堵,出不去了。不特出不去,还抡棒乱打。院子里挨打的是张富贵,里面慌乱想将程素素藏起来的是高家母女等人。 程素素看得烦了,将人一拨,抄起门后一个放花的高架子,往地上一掼,掼散了。双手一拆,拎着一条拆下来的腿儿,戳开门帘出去了。 高据暗叫惭愧,伸出手来,说:“我来打。” 程素素鄙视地看了看他的细胳膊细腿儿,还没谢先生长得壮呢。抡着手里的长棍,将狂笑大叫的田知礼打扑在地,上前一脚踩在田知礼背上,右脚踩着他的脑袋,说:“再叫两声我听听!” 田知礼腔儿都变了:“贱――人――” “蓬蓬!”程素素在他背上跳了两跳,将他踩昏了过去。 府衙知道程素素今天要往后面来,听到声响就有人起疑,先是守门的,出头来看,什么也没看到――高宅门被堵了,看不到里面。越听声音越不对,赶紧报进去,卢氏听了,使人告知谢麟,自己先带了府里女护院来抢救。 卢氏心慌得不行,一路小跑,进了高宅便叫:“姐儿……呃……呃……” 程素素扔掉打折了的棍子,踢踢地上的伤员:“急什么?我能有什么事儿?这群废物,真该枷了关牢里教育教育!官人呢?” 卢氏虚弱地指指后面:“就来了……”突然醒了过来,拣了条棍子,塞给女儿,“就说你干的!” 小青:…… 卢氏低声道:“官家娘子,不好这么……的。姐儿,斯文,斯文!别吓着官人!传出去也不好听呐!”张罗着威逼大家伙儿改口串供。 这是无用功!程素素翻了个白眼,揉揉手:“您高兴就好。”她算看开了,看怎么说怎么说吧。 不多时,衙役来了,江先生来了,谢麟也来了,默默地看着一切残景,谢麟道:“打扰人家了,富贵,账上支钱,给人家修修院子吧。” 106、灭门县令 程素素打人时自觉正义凛然,此时也有些惴惴,问道:“打得重了?” 谢麟顿了一下,轻快地道:“挺好。”别人挨揍与自己老婆挨打,当然是选择让别人去死啦\\(rq)/ 江先生更是一声也不敢吭――他觉得自己好像闯了祸。如果没有他的请求,程素素就不会到高宅来,也就不会遇到危险。程素素但凡没有这么凶狠,吃亏的是谁还不一定。因为他想收个弟子,就让主母遇到危险,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江先生也默默地缩了,悄悄溜到一边,低声吩咐班头:“先问是什么人!为什么来的!”语气恶狠狠地。 班头道:“小人认得,都是些败家子。” 高据趋上前来,向谢麟解释原委。谢麟往地上一瞥,衙役们正将人往外拖:“就这样?”高据硬着头皮:“是。” “知道了,”谢麟看他好像吓得不轻,又安抚了一句,“安抚好家眷,安心住下吧。” 江先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继续缩。在这个时候他表示要收学生,高据无论如何也得点头。眼前的情况,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个话的,还得回去道个歉先。 程素素捏捏衣角,装作没事人一样,咳嗽一声:“那就回去吧,别在这里碍事了。”说完,先抬脚走了。谢麟跟在她后面,江先生跟在谢麟后面。卢氏赶紧追上去,想看着情势为程素素解释两句――不过得回到府里再说,在外面可不敢嚷的。 回到府衙里,江先生主动说:“在下去看他们问案,几个纨绔,是不会熬刑的。” 谢麟微微点头,心里知道此事不能怪到江先生头上,到底是开心不起来。程素素眼珠子乱瞟了一阵,才说:“谢先生?” 谢麟想了想,又想了想,发现除了安慰,竟想不出别的话来,哼哧了半天,问道:“累不累?叫小青姐给你揉揉肩?” 程素素看他不像是讽刺的样子,便说:“不算累,他们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哎,江先生这学生,是能收下了吧?” 谢麟无奈地道:“你就甭管这个啦,收不收的,叫他们自己磨去。”手指探了探,在程素素奇怪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将她滑出来的一绺头发给拨到耳后。 程素素吐吐舌头:“我去收拾收拾。”提起裙子往外跑,险些撞上江先生。 程素素一个急刹车:“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先生扶着门框:“哎哎,这些败子家,哪有胆子不招?” 谢麟也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江先生松开门框拱拱手:“东翁,问出来啦。一问就招了,那个田知礼――就是被打得最狠的那个――是高据的姐夫。在行院里吃酒,听到隔壁匠人说了个‘高’字,酒上了头,就想找事儿。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岳母家,到了一看,是他娘子,就更发起了疯。” 来龙去脉也搞清楚了,程素素也就没了兴趣。江先生表情有些尴尬,想说什么,程素素很善解人意地说:“先生,你那学生,想收就快着点儿。” 江先生道:“这点事都弄不好,我看不行。” 程素素道:“得啦,一个书生,还指望他能打架?要只说这个,我看没什么。您还是看看旁的品格好不好吧。我得去后头收拾一下啦,三娘准得念叨我。” 对二人一点头,走了,留下两个书生面面相觑。 让东家女眷因为他的事情遇到危险,是不应该的。 江先生内心十分不舍这大好局面,还是忍痛把自己给解雇了:“本该为东家排忧解难,我却为了自己的事情给府上添麻烦,这就不该是我做的事。要是为了东翁的事儿,让东翁、娘子冒个险却有大收获,我必会去做这样的筹划,也绝不会心虚。实在无颜再留下来。” 谢麟道:“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提啦。我与娘子都不介意,先生何必介意?真要介意,多帮帮我们,如何?” 江先生道:“我还认得一个人,本领不在我之下……” “隆! 江先生道:“这是做事的规矩,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东翁也要记住,往后用人,再恃才傲物,哪怕叫东翁冒险,只要是为了东翁那都能忍。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就不能留了!” 谢麟道:“我夫妇好不容易与先生交心,现在先生要走,我们亏得太大,不许走的。” 两人谁也没能说服谁,江先生心道,我先去写个信给我那朋友,再包袱一卷,跑路!回去收拾他小包袱去了,程素素后来给他添置的东西他一件没带,就包了几件旧衣服。 ―――――――――――――――――――――――――――――――― 话分两头。 却说程素素回到正房,卢氏正焦急着,一面翻找衣服首饰,一面念叨小青:“你呀,不用我说,就得自己个儿先扛上去,怎么能叫姐儿出手?” 小青道:“娘,您看我像能干大事的人吗?” 母女俩互相埋怨着,程素素插言道:“三娘,别说小青姐了,谁也不想的嘛!谁想得到府衙后街会出这种事来?这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卢氏却不吃这一套的:“姐儿,如今不比小时候了,你是官家娘子了,有事儿别再自己动手了啊~不雅相的。还有啊,你还年轻,等有了儿子再使性子也来及。这样会吓着男人的。” 程素素心说,会么?总觉得谢先生就不想要不能打的呢。不过对上卢氏这样的中年妇人,即使不是自己亲娘,也顶好不要与她辩论,反正最后赢的不会是你。尤其是在不能动手打她的情况下…… 程素素,忍了! 在小青同情又抱歉的目光下,洗脸、换衣服、梳头,重新插戴好了,卢氏才由唠叨转为感叹:“看看,多斯文的小娘子呀。”小青勉勉强强地问卢氏:“娘,得去厨下看看了吧?”将卢氏给调了出去。 小青自己又接了卢氏的班:“娘子,以后多带两个人出去吧,不能总让娘子出手。”程素素无可不可地点点头,小青放下心来,她今天也吓了一跳的,开始琢磨哪个合适。 程素素开始发呆,她并不喜欢靠收受礼物来致富,照谢麟的路子做官,仕途要顺畅,却是要花不少钱的,还得有进项。再有一个,她还记得,她的嫁妆有不少是玄都观给添置的,害得道一都没钱娶媳妇儿了,这一笔是必得加倍给他的。 她近来在琢磨钱的事儿,官员不得经商,不少人家就采用了折衷的办法。要么自己买田置地买铺子收租,要么就找人代为经营。后者来钱更快,利润更高些。高据的父亲会经商,高据看近来的表现,应该也不差。原以为可以用的,现在江先生想收这个学生,就不好要他给自家做买卖了,不晓得高据的姐姐怎么样? 现在的妇人,恐怕愿意出面经营产业的不太多,尤其是经商。 除此而外,程素素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再有就是政务上的事情,也不知道谢麟处置得怎么样了…… 想了一阵儿,程素素对采莲道:“这两天多盯着些前面,看高家的案子,什么时候下定论。” 采莲道:“是。应该快了吧……那天我出门看脂粉,路过县衙那边儿,听说抓了不少人呢。” “那就等等吧,反正也急不得。” 采莲将这话认了真,往前面打听消息。高家的消息没打听到,却打听到谢麟要让江先生滚蛋,都在收拾包袱了。采莲不知书房里的事,只看到江先生收拾包裹,就告诉了程素素。 程素素一听便急了:“怎么会这样?这又不怪他!走,去书房。” 到了书房,谢麟才拿起书又放下了,难得露出了一点疲态:“怎么了?” “江先生要走了?” “是啊,说是今天的事是他的错,没脸再留下来了。没事,还没答应,他总不会办出悄悄逃走的事来。” 程素素看采莲,采莲一脸懵逼:“可给他洒扫的说,先生在收拾包袱了呀。” 谢麟叹道:“罢了,去看看吧。他这是犯了犟了,倒还有些古风。实在留不下,也只好作罢了。初时看他不在合意,如今倒是真的不舍。可事关人的志向,难!” “当真?” “真心话。” “你真没办法?我怎么不信呐!怎么可能难得住谢先生嘛。” 谢麟被拍了一记马屁,疲意尽去,道:“办法也是有一些的,不过……六郎可知,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好一说就通,总有有个来回。” “好比三劝三让?” “不中亦不远矣。” “可他现在就要走了,仔细没机会劝。” 谢麟微笑道:“这个么,还有劳动六郎一二。” 程素素想了一下,道:“你用劝的,我就……用强的?” 有个聪明的老婆就是好:“本来该你去劝,我来强留他。可江先生聪敏,我做来,咳咳,不太像。” “成啊。”程素素想了一下,觉得可以拿江先生练练手。 ―――――――――――――――――――――――――――――――― 江先生自以为走得机密,路子也筹划好了,去找邹县令骗一纸路引,然后就可以惆怅地上路了。 月洞门前,谢麟与程素素并肩、抱手,看着江先生肩膀上挂着小包袱,做贼一样倒退着扣好房门,惆怅地长叹了一口气,惆怅地转过身,顿住了。两人从未见过如此活灵活现的江先生! 江先生愁苦起脸来,弓着腰上前:“东翁、娘子,真个让我走吧!这是做事的规矩!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以后东翁要如何御下呢?” 程素素对谢麟道:“你先来说,看看状元的口才。” 江先生连连摆手,道:“这不是口才的事儿,东翁大才,天下皆知。然而苏秦在世,也不能叫人坏了规矩的!” 谢麟道:“你是我祖父送来的,一日他不在了,你就是被托孤的……” “东翁!这话可不能说出口!对自己的长辈,要恭敬的!” “我还是东翁?” “状元公,这个时候就不要挑这个刺啦!这好比叫您不做官,您愿意吗?好比叫娘子天天在房里绣花儿,行吗?要叫儒人不信圣,叫官员不忠君爱国。” “犯了事儿躲起来的,叫逃犯,”谢麟慢慢地说,“何如将功补过?” “状元公,老朽不上当。”江先生目光十分不坚定,口上还硬。 谢麟拉拉程素素的袖子:“看你的了。” 江先生小退一步,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程素素也看出来了,江先生心里是十分舍不得的,但是他需要一个理由,不然过不去这个坎儿。谢麟给了理由,另一半得由她来补了。她从采莲手里取了根绳儿来,打了个活扣,牛仔一样在空中舞成了个圈圈。 江先生:…… “秀才遇到兵,有理是说不清哒,”程素素笑吟吟的,“我早就知道,这辈子是做不了秀才了,不如做兵。怎么样?” 嗖地甩出绳子,连人带包袱都给捆住了。 至此,“愧疚出逃被捆回来”的戏落幕了。江先生痛哭忏悔,以后绝不再干这样的事了。谢麟道:“好啦,赶紧趁热乎把您看好的学生给骗过来。您不再多收学生了吧?” 江先生挣开绳子,一抹泪儿:“您放心,再遇到合适的,我自个儿去骗。眼前这个,不适合现在就去,得等邹县令那儿出了结果再去。”一瞬间,他的精明劲儿全回来了。现在去,是趁火打劫,等高家完了再去,是诚心诚意。 就这几天功夫,江先生自己都留下来了,就不着急了。 ―――――――――――――――――――――――――――――――― 邹县令却很急,灭门县令不是说着玩的。他取了实据,才许高氏分宗。在高老翁以为断臂求生了之后,邹县令再拿着单子抓人! 这好比半路被鬼追着跑了八条街,跑得金银细软都丢了,好容易叫开个庙门进去避躲,以为自己安全了。进去拴好了门,转过头来才发现进的是黑山老妖的地盘。 高老翁当时气厥了过去,县里差役试试鼻息,还有气儿,便不再理他,依旧按单索人。 邹县令一口气办了五件案子,自觉扬眉吐气,结了案拿来向谢麟汇报。谢麟翻看一番,道:“就要春耕了,还是稳着些好。” 邹县令笑道:“明白的,并不曾索要财物。他们横行乡里惯了,吃点苦头也是该当的。”猜着谢麟的意思,又说:“要是有人欺侮了他们家,正好为他们家做主。” 谢麟道:“如此,甚好。” 邹县令又请示如何向朝廷奏报,谢麟道:“且过几日,待交割完毕。” “您还有安排?” 谢麟道:“二月里,该考试了吧?” 邹县令心道,懂了,教化,教化嘛!面上就显出了“我明白了”的模样来。 江先生心道,你懂个屁!老子做事,什么时候只有一个目的了? 这话他不敢说出来,江先生已经安静如鸡好些天了。 等邹县令一走,江先生就踱去了府衙后街,自扣了门。门上老仆还记得他,忙往内叫了一声:“大郎,府衙的老先生来啦!” 高据母子三人正在家中不安,忙请他进来。江先生极和气地道:“邹县令已经判了高家分宗啦,我在东翁那里亲眼见到的文书。” 母子三人面上齐现出欣喜的模样来。江先生道:“还有一件,要离婚,就只管去做吧,哪怕田家反悔,也是有办法的。” 高据知道,该自己表态了:“多谢先生照看,大官人但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要那么急嘛,”江先生安抚道,“哪有那么多赴汤蹈火的事呢?先办了这一件。” 高据苦笑道:“我们只剩下母子三人,破屋薄田,买卖也没做起来,再无什么可以报答的了。” “不要只看眼前么,为什么不想想以后呢?我的儿子与你差不多大,却比你蠢多啦,你可愿做得的学生呢?做了我的学生,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报答,不比你现在赴汤蹈火来得好?” 高据一怔:“我?做先生的学生?” 江先生对高母一拱手:“高家娘子,这孩子聪明,走经商的路子,可惜啦。情势就是这样,做官最佳,其次读书,其实置田地做乡绅。经商可以豪富,可以生活奢侈,可终究不是正路。” 高母连连点头,江先生说的都是正理。富不与官斗,真真儿的。 江先生又说:“一旦经商,多久可以致富?不好讲。运气好了,少年得志也未可知。可他现在十五啦,过不几年就要成家了,能娶何样贤妻?门当户对居多。生养下的孩子,读书做官,恐怕要比诗书人家又差一些。请得起名师,交游上头呢?” 高母道:“先生看?” “这些只是面上的,万一遇到场官司――”江先生拖长了调子,“真不好说!否则何以都想往官字上靠呢?” 高据也在犹豫,江先生说得很在理,他第一也是想过做官,只恨考试没天分,退而求其次考虑父亲旧业,倒有些心得。然而没有官府门路,想将买卖做大是很难的。 “我自己虽不做官,好歹离官府近些,你也不会考试,与我正有缘呐!做我学生,我自会为你筹划,如何?你若不想做我学生,也不要紧,想做买卖,顶好是有个靠山,我为你与府衙牵线,怎么样?” 高据道:“非是不愿,只是如今家徒四壁,止我一个男儿,总要养家糊口在先的。” 高氏道:“只管去,买卖我也会一些儿,单家里两间铺子,我也有办法,总不会吃不上饭的。” 江先生笑道:“既这样,小娘子不妨先将离婚办妥,要做买卖,不妨投帖给我东家娘子。” 高母道:“前次惊扰了娘子,心中不安,实不知如何请罪。” “哎哎哎,无妨,无妨,东翁和娘子,都是很大度的人。” 高据大着胆子道:“阿娘,既然先生好好儿在咱们这里,就是大官人和娘子没有追究了。” 江先生乐了:“你小子,这是说给我听的吗?”猜出来是我请娘子过来的了? 高据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个头。 江先生喜得将他扶起来:“可不能将我就这样打发了。” 高母张罗着准备拜师,江先生道:“好啦,老师是不能白做的,娘子也是我请来的,她自己也是很喜欢你们家。我的面子没那么大的。” 母子三人心道,面子恐怕也不小了,口上却还答应着。江先生道:“得啦,你们准备好了,再请我。有事儿,往前面寻我去。”扬长而去。 高母便张罗儿子拜师,高据却要忙着姐姐离婚的事儿。母子三人也不贪心,只将高氏的衣裳首饰要回便罢,其余皆不想要。田家公婆心中有愧,必要归还。两下推让,终是让高氏将嫁妆拿回。高据去央了江先生一回,将田知礼等放出。经此一事,田知礼居然老实了不少,这却是后话了。 ―――――――――――――――――――――――――――――――― 江先生喜孜孜地得了个“好苗子”,便将高据的姐姐介绍给程素素:“在下打听过了,这高家小娘子也是会经营的。要说她是个女陶朱,那是骗娘子。寻常买卖,却是做得起来的。她们母女,但凡有个支撑,就能做事。妇人里,不算顶拨尖儿,给娘子跑跑腿,正合用。娘子要与旁家妇人似的赚些脂粉钱,派她们去,保管不会叫下面的人哄了。” 程素素道:“恐怕跑不了远路。” “在下正要讲,远路的也有,现有的,王家!官人将王长子拿了回来,改了轻判,许他出钱赎了人。一则施恩与王氏,二则吃这一场官司,他们家也大伤元气,也想要门路赚个钱。不过,这王家么,在下还要看看,给他们设个套儿。得他们求上门来。” 程素素笑道:“那就谢谢先生啦,先生的学生,什么时候带过来呀?” “过两天,过两天,带来磕头,哈哈哈哈!” 107、不能心急 一旦不被宗族掣肘,高母重又恢复了几分昔日风采。先请阴阳先生算出几个吉日备选,再请问江先生日期是否合适,得了答复,备下席面香案,四盒礼物,又请左邻右舍来给作个见证。 高据见母亲忙得开心,也便由着她去了。他比较担心的是他姐姐,世界对女人比对男人要刻薄得多。如果可以的话,他是希望他姐姐能够过上安逸的生活,不用为生计奔波。形势比人强,一则他家的情况,母、姐也须劳作,二则江先生的安排确是眼下最优,推辞不得。为府衙里的娘子做钱袋子,姐姐行吗? 高据悄悄摸摸心口,那小娘子实在是好看得紧,他心口也被狠撞了一下。过不片刻,就被一根上下飞舞的棍子把一点点少年心思给抽飞了。姐姐在这样直爽脾气的人手下做事,好时是真的好,只怕罚时也不会含糊。 然而,别无选择。 拜完了师,江先生践诺,带他一家三口到府衙去拜山头。高据略一踌躇,便讲了心中所虑。江先生大包大揽地:“你老师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高据:…… 江先生心道,你小子被自家人坑过疑心忒重,说得再多,不如叫你自家看着。不再多游说,关切地为高据安排起高宅的生活,让他每天晚间回家,不必一直呆在府衙里侍奉老师。 高据心道,这先生对我真不坏,看来姐姐不会受气了?无论如何,只消我自个儿争气,娘和姐姐也就有面子。真个有什么差池,也能周旋一二了。 师生二人各怀鬼胎,江先生先请卢氏相伴高家母女,自带了高据拜见长期饭票――谢麟。继而携一家三口,去拜见管饭票的――程素素。皆是寒暄客套,江先生讲了自己对高据的安排:“每日清早,大门开时,叫他过来,晚饭前叫他回家。都从前门走,等会儿带他认认人,白天就跟在我身边,不叫他乱走。他的衣食,我来管待。” 高母有心说自家儿子衣食还是出得起的,又不敢在这场合里插话。略一犹豫,江先生已经将安排说完了。 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一眼,江先生在谢家的供奉是顶尖儿的,养活一家人再带一个学生,绰绰有余。看来江先生打算将高据养熟的,自然要江先生自己去管。都说:“先生的学生,自然是先生来安排的。” 高据的姐姐就看程素素怎么安排了。 程素素道:“我又不曾亲自做过买卖,真个做了,还不如她们呢,能安排什么?看会干的人怎么讲。” 高据的姐姐单名一个英字,相貌清秀端正,面上还有一点点忧虑的痕迹,笑容却十分真诚:“不管瞒骗娘子,妾自幼只听过一些道理,归于田氏,襄理事务,并不曾做过大买卖。若给我些时日,先试试深浅,才敢说能做到什么样。说是买卖,卖油的与卖纸的门道不一样,卖布的又是另一种,放贷的更与这些不同……” 她说了这一串儿,猛然醒悟自己讲得是否太多太絮,惹人烦了。 程素素听得入迷,问道:“还有呢?” “妾不是熟手,娘子要万无一失,恐怕要有明白人掌眼。小买卖,我倒做得。”说完,又是安心,又是担心。安心者,自己说得都是实话,担心者,是自己这样担不得大事,不知是否会否怒贵人。 程素素痛快地道:“成。这么着,你擅长做什么,且从小的做来。你们家不是有铺子么?我看你们经了官司,本钱也不多,缺多少本钱呢,我出。权作入股。” 高家三人都惊呆了,江先生在一旁抱着手乐。高母怕儿女说出什么惹怒人的话来,抢先道:“娘子,这……不是这样做的……” 官员不许经商,一种是找代理人,类似家仆。另一种则是商借官员的势力,官员不出本钱,入干股。高家早打算好了,将自家那点薄产先放一放,投到门下先卖苦力。不是妄自菲薄,要是入干股,高家这仨瓜俩枣,根本排不上号儿。不如就全心全意为东家服务,生意做大了,自己的名气也有了,到时候再考虑置自己一份产业的事儿。 当然,也有穷些的官家娘子,拿点自己的私房钱,或放贷,或与人合伙做小买卖。眼下谢麟这品级,还当着谢麟的面儿,怎么看都得是要收个会做买卖的门人。 这些,程素素与赵娘子她们混的时候都知道了,见高家实诚,也是高兴:“我知道,这些事儿,自有安排。咱们的事儿,你只管说,我这份子,你们接不接吧。总不能叫我白喜欢你们一回呀,是吧?谢先生?” 谢麟应声道:“娘子说的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高据诧异地看了江先生一眼,江先生回了一个颇为自得的眼神。 高据将一切都咽到了肚子里。拜完山门,江先生便将他打后宅带了出来,将高家母女俩放在后面与程素素说话。与高据设想的不一样,江先生且不叫他在一旁捧书磨墨,而是将他带到了一处小院里。 小院子正房三间,西面是卧房,东面是书房。高据度其装饰,还道是谢麟小憩之处。心想,我是先生的学生,先生要为大官人做事,自然要我在一旁侍候,听一听、看一看、学一学。小时候父亲还在的时候也常说,书是读来的,事却是做来的,不能将读书代了做事,这先生真有些本事。 岂料江先生将他带到东间,捋须道:“这是为师的书房,这几个月,你先在这里读书!” 高据:……毛?! 江先生冷笑道:“看为师这屋子,看东翁待为师之礼遇,以为这些都是轻易得来的?自家不用功,做什么也做不好的!若是只知道那些偷梁换柱蝇营狗苟,只好一辈子做个小吏,可没有机会与豪杰论政的。哼!” 高据道:“老师,学生就是读书不好才……” “你要读得好,我也不收你了呀,收你做什么?你好好的能读书做官,我要你学我的本事做幕僚,那不是阻人前程吗?我有这么缺德吗?” “那……” “你不知道那些官儿是怎么想的,会怎么说话,作的奏本是什么意思,怎么能参赞机要啊?!啊?!这……也就是我们东翁,换个次点儿,你还得帮他润色本章哩!来,我瞧瞧你都学得怎么样了。” 高据:……卧槽…… 来自江先生的打击还没有完,江先生道:“这几日先带你认认门儿,过几日衙门事忙,我得陪东翁出巡。你呢,就留在这里,每天读书,你等我回来,这些功课你过关了,再跟着我练手。” 高据: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江先生千叮万嘱:“记着,厚积,才能薄发!”戳戳封皮,“书要读不好,我只好教你点钱谷事,打发你去看仓库啦!走,带你认认人去。记着了,第一条,不要收钱讨情,现在你还做不了这个事儿!” ―――――――――――――――――――――――――――――――― 江先生端起架子教学生不提,程素素与高英母女俩说得颇为投机。江先生对她们的论断颇准,这二人不是那等能出头挑大梁的先锋,却是肯卖力也有点见识不会拖后腿的辅助。对程素素而言,这就够了。 高英初时还怕程素素不开心,后来见她没有不喜,便想:许是江先生的面子,并不要我们能做什么大事,松松手指缝儿,给我们点活路罢了。 这么想,她就放宽了心,慢慢说:“家父在时曾说,中人之资,暴富者常有暴毙之忧。人不可无进取之心,也不能心存侥幸、焦躁冒进。正因如此,妾行事便有些绵软,少锐气。至于生而知之者,就不是我们能够领会的了。”暗示自家绝不会惹事儿。 程素素只是喜欢她肯做事,且不逆来顺受,也是想看看一个女人家能走多远,便不吝啬扶一把,自己也掺和一把。高英呢,看程素素也没有打人样的凶狠模样,又思忖是自己人,觉得有了靠山,踏实。 两下倒相处愉快。高英自有退回来的嫁妆,又有娘家的铺子,父亲旧友还未散尽,便拣回旧日买卖,预备先贩着布匹。程素素问明了本钱,命取了百贯钱钞与她,就不再过问了。高英兢兢业业,记好了账目,找旧仆伙计,收拾铺面,联系熟悉人附着进货。又从府衙讨了张名刺,以作通行之用。 过不几日,府县试开始,谢麟与江先生都忙,程素素便闲了下来。通判等也跟着谢麟在忙,娘子们便都闲了下来,又聚在一起听曲打牌。赵娘子有些焦虑,她女儿珍姐被她关在家里了,那丫头近来越发不服管教了,真是焦心。 程素素道:“怎么了?近来没听说有什么事吧?” 还是通判娘子猜着了赵娘子的心事,笑道:“估计是儿女的事儿,不到这个年纪,是很难体会的。”又说程素素,趁这个时候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不然到她们这个年纪,就是柴米油盐了。 大家一笑。 通判娘子便提到了高家的事等等,程素素是坚决不承认这是朝廷要整谁家,赵娘子也回过神来附和――下手最狠的是邹县令呢。几个重又说笑了起来,因高家,又提到了张氏,唏嘘一番。 赵娘子为显自己并不心虚,叹道:“这么大的家子散了,各奔东西,不再抱团了,恐怕要受气的。” 程素素便轻描淡写提了高英姐弟俩的事儿,几人都晓得田知礼被抓(传出来的风声却是他到高宅闹事,惊动了程素素,就亲自把人打了),赞一回程素素古道热肠,伸手相帮。也不说是看程素素的面子,只说等高英那里来了货,她们也要去买货的。 待放了榜,谢麟顺次往上奏本,先是邬州官员联名的那一本。继而是几件案子,接着是科考。一本一本往上递,让以为他平和做官,只是下去捞个资历的人假了眼。京城还未回过味儿来,谢麟便带着江先生去巡视了。 春耕做得怎么样了,不得巡么? 程素素呆在府衙,又或者与娘子们交际,或者翻看邸报等,接收来与京城亲友等往来的信件,拣要紧的按日发给谢麟。京城的信件里,以谢丞相的口气最为严厉,告诉谢麟,既然已经动手了,办不好就别回去了!程素素原样给谢麟发了过去。 三月三,与娘子们一道郊游,又说起准备避暑的事情。通判娘子她们,在最热的半个月里,会往山上小住。有的富户会在山间造别业,有的便是借寺观的房舍。通判娘子提醒程素素,要早作准备了。程素素早早屯了冰,倒是真没想到要出城避暑,不由踌躇。 赵娘子的主意,河东县查没了高家一些产业,正有在山间的避暑别业,反正还在手上,何不先住上一住? 程素素心道,也不知道到时候情况如何,或许未必会去住。再者,高家的宅子,程素素也不大看得上。便说:“搬迁的事儿,还要等官人回来拿下主意,我才好去做。万一今年不热,又或者夏天有事呢?” 赵娘子忙问:“有什么事呢?” 程素素道:“这个真的说不好。你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要大干一场的么?” 这倒是,各人若有所思,程素素趁机发呆――不知道谢麟那里怎么样了。 ―――――――――――――――――――――――――――――――― 程素素很挂心谢麟,谢麟有借此次出行稳定人心且整顿风气的意思,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一种交锋了。可惜不能亲见,等他回来时,一定要好好问问!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说书的给盼回来了。 谢麟与江先生都添了些风尘之色,程素素耐着性子,先让他们休息,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提问的小本本。哪知江先生洗漱完,钻回他自己的院子里,考查高据的功课去了,而谢麟……谢麟没事人一样也问程素素有没有把功课放下。 程素素郁闷已极:“谢先生回来就是要问的功课吗?” 谢麟一挑眉,眼睛里隐隐透出光亮,道:“还有呢?” “你们出去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谢麟翻了个不雅的白眼:“能有什么?整顿风气是一回事,眼睛能看得出来的?可没那么多。” “咦?” “隐户,是有的,隐田也是有的,可江先生的意思,不能全翻出来。” “咦?” 谢麟撇撇嘴:“老邹极力想都翻出来,我没答应。我做一,他能做十,我清查隐田他能将废地做良田登记在册。看他办高家的案子,是个什么样子!好了,人、地,都造册了,现在算功劳了,明年管我要赋税,我怎么办呢?刮地皮?扰民呐!只好慢慢地抽筋了。” 程素素:……从未想过地方上会如此艰难。她一直以为,这样的行动,下面互相包庇隐瞒才是大问题。 谢麟叹道:“还抽空看了常平仓,账面上万石的,库存未必有一千。” 程素素:…… “雷厉风行,席卷一时容易,长期经营,却是难的。与这些相比,倒是整顿学校,让他们考得好些,才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程素素给了他一个自认十分灿烂的笑容:“不怕,慢慢来就慢慢来,难不住谢先生的,对不对?” “对!”不会比你难搞的,谢先生心里说。 自觉十分配合,很给谢先生帮忙的程素素体贴地说:“那你早些歇息。” 谢麟:……md! 明天考死那群学生算了! 公事磨人,老婆也磨人,次日,谢麟生气地欺负小学生去了。江先生却偷偷摸摸来找程素素,第一句话就是:“娘子,劝劝东翁吧,我怕他把自己给憋坏了。” 108、研究不明 姐儿多大了呢?今年十六了。不算大,有些人家的姑娘在这个时候还没出阁呢。可也不算小了,成亲都快两年了。 卢氏很焦急,离京之前,赵氏可是私下里将程素素托付给她的。两人一致认为,谢家长房就谢麟一颗独苗,他得开枝散叶,光凭一个老婆,恐怕不太够。这个谁都不能拦着人家!程素素得早些生个儿子,才能松一口气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那是白搭! 谢麟的年纪奔三十去了,好好一个男人,家里的饭吃不进肚里,总要找个能管饱的。 这就很不妙了! 可程素素不开窍呀! 要怎么劝呢? 卢氏愁苦着脸,决定相机行事。她找到程素素的时候,程素素正在发呆。卢氏小心地叫她一声,问:“姐儿呀,在想什么呢?” “三娘,你说……” “啊?” “这个谢先生――” 卢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摒住呼吸:“怎么?” “他在想什么呢?他会愁什么呢?怎么才会高兴呢?” 卢氏喜极而泣:“姐儿,姐儿上心啦。女人呐,就得想法儿拴着男人的心,才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您老想到哪里去啦?我就是研究研究谢先生啊!您不要用这种“我家猪终于会拱白菜了”的眼神看我啊喂!】程素素别过头去。 她的婚姻,称斤论两来的,差不多称头了,人们管这叫做珠联璧合。谢麟主要看中她哥,她主要看谢麟还算开明、有用。结婚以来,倒是有了一些相濡以沫。谈情说爱,奢侈。奢侈就不是必需品。 还是谈工作吧,这个总不会有错。 既然卢氏误会了,那就让她自己高兴去吧,省得念叨。 程素素也不点破,继续研究谢先生。 她研究谢麟,乃是因为江先生的提醒。江先生说了不少话:“难关好过,心结难解。东翁受压抑,将毒憋在心里,对性情不好。吃糠咽菜长大了的,跟锦衣玉食长大的,精气神儿就不一样。骑马坐车,有人相伴说说笑笑,那跟凄风冷雨只剩两只脚走路,一段路走下来眉眼神韵天差地远。” 程素素以为,谢麟打小就受压抑,要憋毒早就憋成西毒了好么? 不过江先生话虽多,从来不讲废话,她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 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儿――我并不很了解谢先生呀! 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 卢氏眼看着程素素表情从迷茫变得严肃,然后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喊道:“姐儿,你做什么去?” 程素素道:“去书房。” “姑爷不是去府学……” 程素素脚下一顿,“我等他回来。” 卢氏偷笑。 程素素到了书房,翻了本谢麟的手札慢慢地看。书房是许多人家的重地,机密颇多,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入内的,便能翻看许多机密了。程素素将谢麟的手札拿在手里,越看越心焦,一时之间也很难看出些旁的东西来。 额头沁出汗来,眼也有点花,谢麟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考试的书呆子。想要弄明白聪明人的心理,进而加以引导、疏解…… 门被推开了,程素素挂着一脑门儿的汗抬起头来――谢麟表情轻松地维持着一个推门的动作。轻松变成了微愕:“怎么热成这样了?” 正在研究谢先生、准备当知心小姐姐的程素素:……江先生,说好的抑郁呢? 谢麟顺手解下外衣,扔给看雨,大步走了过来:“看什么呢?” 程素素哭丧着脸:“看不明白。” 谢麟歪头一看,是他写的手札,笑道:“那个是顺手写的,别往深了想。想深了反倒要想迷了。”伸手往她额头抹去。 程素素往后仰了一下,摸出帕子来擦脑袋:“哦,出汗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谢麟:…… 两人一坐一站,定格。 ―――――――――――――――――――――――――――――――― 江先生兴冲冲地跑到书房,身后跟着捧着一大抱字纸的高据。谢麟去欺负小学生,江先生与程素素聊完天之后也没闲着,一面看着高据写作业,一面自己写计划。 他就等着地方上抢水殴斗呢!江先生胆子极大,准备借这个机会,叫谢麟展现一下对地方大族并无赶尽杀绝之意。比如高家,这一次必然抢不过别家,打一打,谢麟就可以对高家略作回护,以示公正了。 反正,最坏的事情是邹县令做的!搞垮高家最狠的一记,是邹县令出的手!也不怕邹县令不服,这货做官的本事就那些了,只要保他的官不降,他就不会有怨言。 此外,殴斗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地方,比如勘测田亩数,确定人口数,等等等等。勘测田亩重新登记,也可以做文章。查出的不全入账,以示并非酷吏,只是给地方上立规矩。既避免激起反抗,又可以为赋税的征收留有余地。 走近了却见看雨在挂衣服,江先生倒有心说笑两句:“看雨又长高了,不用踮脚了。” 看雨对他吐吐舌头,冲里面挤眼睛。 江先生一看,坏了,是他劝程素素开解开始谢麟,这会儿好像是撞破什么好事了? 谢麟与程素素已经看到他了,谢麟将椅子拖开半尺,方便程素素起身。江先生笑容微带一点点古怪,道:“啊,来得不巧。” 谢麟道:“先生什么时候都是巧的,先生有要紧事?” 江先生有了学生,不用自己动手,高据便将字纸按着记下的序号慢慢摆好。程素素揣了手札,也凑近了看两眼,这图画得粗糙。不幸程素素自己也不会精密的地图测绘方式,只好将吐槽的心压下了,听他们叽叽喳喳。 听不多会儿,程素素就知道江先生说“难关好过”是什么意思了,看起来难,其实不过是磨时间。早先花了几个月,先装傻,再将官吏收拢到手心里,现在该是用他们来做事的时候了。 到后面几张纸,又是关于谢麟说过的常平仓的事儿了。江先生还是那个建议:“这个锅可不能背!东翁既志存高远,这些事情越早揭出来越好,免得到时候要兜一个更大的烂摊子。” 程素素听个差不多,便说:“你们慢慢聊,四、五月里,我得连做两场法事。” 谢麟问道:“什么法事?” 程素素她爷爷周年祭,正经的祭日是在四月,不过多少年了,大家习惯过五月端午一块儿的。此事一经说明,江先生便叹道:“程公确是……唉……程公当年的境况,比东翁可要艰难,终能成事,可见事在人为的。东翁当努力呀!” 谢麟表情慷慨:“这是自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江先生道:“程公成事,在于明白富民。仓廪实而知礼节。” 哦,江先生什么都明白,程素素再没有二话,微一颔首,走了。 待她走远,江先生方说:“东翁心情不错?” 谢麟笑道:“唔,我认真考了他们一回,看本府生员都是……忍不住训了一训。” 高据猜测,消音的那个词,一定相当不友好。江先生没理这茬儿,追问道:“只因这个?” “当然。邬州十年没出进士了,近些年每年举人也少,他们现在越糟糕,咱们的余地就越大。等到八月,硬灌我也多灌出几个举子出来。” 江先生同情地道:“这群菜鸡要惨啦!东翁,真的只因为这个?东翁回来的时候,就这么有成算了?刚才娘子没说什么?” 谢麟道:“她来看书的。” 主雇二人大眼瞪小眼,江先生终于确认,自家老板和老板娘,又走岔路了! 这心真是白操了! 谢麟微笑,他看江先生的样子也猜到了,刚才表现不大对。然而要他装可怜,他对着年纪这么小的妻子,也怪难为情的。以后再说吧。 ―――――――――――――――――――――――――――――――― 这一拖,便拖到了七月,期间两人都有事忙,谢麟几乎脚不沾地。他一面操练府学的生员,一面与江先生按部就班地梳理邬州,安定邬州大族的人心。他手里还攥着整个邬州的生员,读得起书的,多半不会太贫穷,有功名的在族内能说得上话,谢麟攥着他们,就攥着许多人家的未来。双管齐下,邬州渐渐落入他的掌中。 程素素已经祭了两回祖父了,端午节过后,在通判娘子催促下,跟盘龙观订好避暑的院子。如今天热,收拾包袱要搬过去了。这时,高英那边贩货的商队也回来了――赔本了。 高英面色苍白,这一趟路子也对,人也可靠,人算不如天算,半道遇到了暴雨,翻了两艘船。水打湿了货便卖不上价。因翻船,还死了伙计,又要与烧埋、抚恤的钱。再算上人工费、车马费等等,倒赔了百多贯。高英狠一狠心,将自己首饰等变卖了,勉强凑够了程素素的本钱与预计的利润,一并拿来给程素素。 自商队进城,到她凑够钱,又是几天过去了。程素素已经知道她那里出了事――通判娘子等还没忘记要买这铺子里货的事儿,都想赶个早了结此事,既是追赶新的花纹式样,也是在程素素面前提起这份人情。去了见是这等情状,先向程素素告了密。 高英抬了钱到府衙来的时候,程素素已经将这一趟来龙去脉都打听清楚了。 高英交割了钱款,来见程素素,不得不提起赔钱的事儿来:“兴许我就是不能做大买卖的料子,并没有赚什么。想着以后,还是将铺子租出去收租得了。”倒不是没想过接着干,而是没有钱再能重整旗鼓了。 程素素见她实诚,且翻船的事同行的都受了损失,并非她判断的失误,只是运气不好。笑道:“既是一同做买卖,没道理叫你一个人赔钱。钱你先带回去,赔了多少,我与你分摊。这里还有一些,算我借你的,你再试一回。这一回,赚了一起分,赔了,不用你管。” 取了一只巴掌大的漆匣,里面却是四只小小的金铤:“这是二十金,你再试一回。” 高英惊愕得语无伦次:“这、这、这、多……信我么?我……”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官家娘子。 程素素微笑着,正要说什么,张富贵一头扎了进来:“娘子,娘子大事……呃……”看到高英,他就不说话了。 高英知机:“妾这便告辞了。” 程素素道:“钱带走,接着干吧。做什么,不要问我了,我也不懂买卖的,凭你自己的心。” 高英紧紧握着漆匣,默默屈膝一礼,默默地退出了。 张富贵的气到这时候还没喘匀,凑上前来道:“京里,四房郎君借了米枢密的亲兵,来报讯。咱家咱家相公,不好了……卧病不起,御医来过两回了,叫咱们早做打算。大官人去了下头县学,娘子,快拿个主意吧!” 109、打断狗腿 一瞬间,程素素想到了许多。开口的时候却只是问:“人在哪里?来了几个人?带信来了没有?” 张富贵道:“来了两个人,先安排他们在江先生那边偏屋里吃饭歇息,没敢叫他们留在前边。”边说边将一封信递了过来。信封用火漆封了口,程素素一挑眉,道:“将他们先留在江先生那里。叫看雨跑一趟,悄悄的去,就说……我病了。” 张富贵垂手答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程素素开始发令:“收拾衣裳,我得准备启程了。” 卢氏从头听到了尾,忙问:“那姑爷的,不用准备吗?” 程素素道:“他准备什么?” 卢氏茫然地问:“谢相公病重,不是你们一起回去吗?” “他是朝廷命官,无故怎能擅离职守?”谢丞相如果真的过世了,也得等正式的讣告到了,谢麟才好回去奔丧。 卢氏道:“按理说,姑爷是承重孙,遇到这样的时候,不在老人床前伺候,要被说闲话的。” 程素素顺口说:“所以啊,我得回去。” 这时候真的太不巧了。秋收入库,整理上报一年成绩的时候不盯紧了,底下的人会怎么行事,谁能保证?种种势力的反扑要怎么弄?秋闱将至,出了纰漏怎么办? 落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年外任,并无建树,就知道搞事、告状,有益的事情没见着半分,可见并不务实。调回去做个清闲的清流官儿,修修史、编编书,也不辜负了状元的名头。程素素敢拿江先生的人头保证,这绝不是谢麟想要的生活。 再说了,谁就能保证,谢丞相这一回必死呢?他老人家要挺过来了,谢麟偷跑回去了,舆论对谢麟未必就是赞扬,御史还得弹劾。谢丞相还得意思意思地骂他两句不知道轻重呢。 在一切未明的时候,谢麟不能回去。除非回去有更大的利益,不回去会有大损失。 促使程素素做出这样的判断,最最要紧的一条,还是谢麟。程素素对谢麟了解不算深,但绝不会错的一条必然是――祖孙感情一点也不好!如果是祖孙情深,怎么样都值得,大不了艰难一些,从头再来。感情不好,就走套路吧。盼着谢丞相多活几个月,至少等今年的庄稼收成、科考收成出来。 然而又不能不做表示,得有个能代表谢麟的人回去。如果谢麟有儿子,那是最好的选择,退而求其次,就只好程素素回去表明立场了。 程素素也乐意担任这样的任务,不担重任、不干实事,名头再响,说话也是没有份量的,她很珍惜这次机会。程素素算过了,这事并不算难,京城里,有叶宁、有谢涟、谢涛,他们是一定站在谢麟这边帮衬的。谢麟还挖了谢丞相不少墙角,也是助力,谢丞相的栽培之意也明显。 除非谢丞相立时死了,否则,怎么都能配合着拖到谢麟那里做出实绩来。 一切,还要等谢麟回来,看了信再做决定。在那之前,程素素要做好准备。 ―――――――――――――――――――――――――――――――― 谢麟傍晚便回来了。 看雨也不知道内情,只报了娘子生病。谢麟知道程素素不是无故折腾的人,心里咯噔一声――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中午病得要派人来叫他回去了?这么急?急病最是可怕!谢麟当时便要回去,江先生比他冷静:“东翁,或许是有旁的事情不方便说,伪称生病的。” 谢麟匆匆地道:“只盼如此。” 两人直扑后衙,见后衙井然有序,才放下心来――想来不是病重。张富贵领命守在二门等他们,见了就凑上来如此这般一说。二人才知道事情不小。谢麟道:“娘子呢?” “在正房。” “走!” 正房里,程素素已经打好了两个简单的包裹,正捏着信等谢麟回来呢。一见到他们,便将信递了出去:“四叔的信。” 谢麟将她从上往下扫了一眼,才去拆信。看完,将信给了江先生,口里对程素素道:“阿翁病倒了,发信的时候还在卧床。一旦不起,宫中必有垂问。好些人想他一个‘临终荐语’都围了上来,四叔怕我吃亏。” “好些人?有郦氏?” “嗯。”谢麟阴着脸点头。程素素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他是承重孙,哪怕“夺情”,他也得奔丧!在这节骨眼儿上,离开三个月,回来就得重新再折腾了。谢麟也不是很想接谢丞相的担子。 江先生飞快地看完了,说:“东翁想岔了。”说着,将信递给了程素素。程素素一看,内容与谢麟说得不差,谢涟信里说了病重等语,让谢麟好自为之。 江先生却说:“事情紧急,在下就有什么说什么,顾不上避讳了。令叔这哪里是担心官场呢?他是担心相府!” 一语惊醒梦中人了!程素素与谢麟并不将相府看得很重,也从没将谢源看作等量的对手,只想着政绩丁忧之类,他们两个的看法才是另类。 江先生道:“‘临终荐语’?那是将来的丞相!东翁纵有此志,也不在此时。就算有人抢食,东翁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还是要‘养望’的!在这个上头吃的哪门子亏?您还有东宫呢!郦氏?更不用担心了!他年纪也不小了,还能活成个千年王八?令叔是担心老相公有个万一,相府谁做主!轮也轮到他那位二哥啦!” 程素素暗道一声惭愧,小心地开口:“那先生的意思是……不理会?” “怎么能不理会呢?”江先生稳了稳心神,他对谢丞相还是有些感情的,“老相公何等刚强的一个人,一朝病倒,家里居然……唉,万一不起,身边不能没有人。老相公必有安排,然而变数太多,不可不防!” 谢麟硬梆梆地说:“未有讣闻,我如何能擅离?” 江先生心说,要是你有个儿子就好啦,就可以代你回去了。 程素素道:“我回去!” 江先生想了一下,道:“好!” 程素素道:“那我是大大方方走,还是说我想家了,回京省亲?” “急着点儿走……” 谢麟用力咳嗽一声:“我还没答应呢!” 江先生道:“东翁,不要闹脾气。听我慢慢说来~” 江先生的计划里,是做两手准备的,第一,谢丞相挺了过来,那皆大欢喜,程素素马上报信回来,等到谢丞相痊愈了,再回来。要带上谢麟的帖子,回京顺便做点社交。第二,谢丞相挺不过来,那就是天意,有再多办法也是白搭。只要做到一条就行了――在谢麟回京之前一定不能让谢家落到谢源的手里。 任务看起来并不重,最累的反而是赶路。 “你们不知道一个傻子能做出什么样的蠢事来!亲叔叔拖累起人来,可比外人可怕多了。令叔的本领,在下可是领教过的!”江先生语重心长。 程素素道:“有老夫人在呢,轮不到他们做主。”林老夫人又不傻,最大的可能,是闭门谢客,将所有人拘在府里,直等到谢麟回家主持大事。 江先生心说,夫死从子,老夫人并没有你这凶悍名声呐! 谢麟咬咬牙,对程素素道:“阿翁要有个三长两短,一定不要拦着别人叫我回去!也不要为我谋夺情。” 程素素道:“我明白的。放心,我也不会去挑衅二叔二婶。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老人家,也不能吵闹,叫他们看到儿孙不和,像什么话呢?” 江先生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程素素道:“我已收拾好了,现在就能走。” 谢麟瞪她,程素素莫名其妙:“怎、怎么啦?” 江先生思忖了一下,道:“娘子路上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可以急着赶路,缘由么,不必瞒人。” “好。要不,我骑马往回赶吧。” 江先生道:“乘轻便的马车就好,骑马太劳累,得不偿失。”反手将谢麟给拉住了,不叫他反对。 谢麟很清楚,此时只能由程素素赶回去,心底却并不很乐意。程素素认真地拍拍他的肩:“谢先生,保重。你也听江先生说啦,我回去,就是跑这一趟而已,并无重大的事情要我做。我是闲不住的人,在家还要出去玩儿呢。嗯?” 谢麟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江先生心说,完了,府学那群菜鸡又要被教做人了。 ―――――――――――――――――――――――――――――――― 程素素这一回赶得急,便将卢氏与秀竹、采莲留在府衙,只带小青一个。谢麟并不放心,叫她带两个女护院,程素素嫌人多车跑不快不肯带。讨价还价,只带了一个。 又有张富贵、送信的米府亲卒,都骑马随车。两个车夫,轮流驾车,轮流歇息。还未出发,程素素便先发重赏,言明抵京后还有赏钱。是以虽走得急,却是人人都打起精神。 一行人只带必需品,以最轻装简从的姿态,一口气奔出邬州。纵使驾车,一天也要跑出六十里,第一天晚间住进驿站时,所有人的骨头都是散的。米府的亲卒比他们耐操劳,也不禁咋舌:“这小娘子也忒狠了!” 第二天一大早,程素素便起身,对小青道:“头发别弄那么细致啦,挽个髻得了,别颠散了。”小青道:“好,哎,再抱两条被卧吧,没多沉,垫着舒服些。” 两人极快地收拾好,再次出发。沿途好些驿站,因先前经过时都作过停留,且场面不小,都还有印象,只是主仆们都无心游览。 一口气走了四天,张富贵算着日程,凑到车边说:“娘子,照咱们这么走下去,再有七、八天也能看着京城啦。” 程素素估计的时间是十天左右,闻言一点头:“我恨不得现在就在京城了。”她现在最怕半道遇到相府派来通知他们回家奔丧的人。才四天没遇着,谁知道后面的会不会遇到呢?真要遇到了,这一趟就白跑了。 小青连连安慰她:“越走越近了的,娘子上京,大官人就能松一口气了。”张富贵也连连附和。 又走一日,天气愈发炎热了。晚间到了驿间歇息,张富贵先看了一眼,笑道:“娘子,这里有池塘荷花,凉爽,今晚能歇息得好啦。” 程素素笑道:“我也记得这里,来的时候季节不对,可没看到这景儿。” 进了驿站,自有驿卒来牵马拉车。小青微皱着眉头,侧身将程素素挡一挡,嘀咕道:“好没规矩,怎地眼珠子乱转来看女眷?” 进了上房,张富贵引了驿丞在门外隔着竹帘答话,道是马也拉去喂了,问娘子饮食上有什么吩咐。程素素心道,富贵一向稳妥,怎会不知道安排这些呢?示意小青代自己坐在主座上,自己却悄悄避在门边,往外看这圣驿丞,一看之下,不由吃惊: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去年才走过的路,这年头女眷能见的人有限,看过的人轻易不会忘,程素素记性又好,到了去过的场景,更容易记起当时的事。无论她怎么回忆,这一位却是从来没有印象的。 小青也机敏,在里面说:“娘子说了,没胃口。要吃时,我去与你们说。” 将人打发走,张富贵踮脚进来,低声问道:“娘子,可听出些什么来不曾?” 程素素道:“你先说。” “小人因要赶路,特特找驿丞,打算给些赏钱,好叫他用心伺候马匹,给军士换好马来用。看他个生脸儿,就先没有套近乎说旧年路过的事儿,这人拿了钱,说,他在这里做驿丞七年了,是老把式,叫我放心,”说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事儿不对呀!去年还不是他,我再留意看看这些卒子,一个也想不起来。就想娘子记性好,也认一认。” “我也不记得这个人,七年?七个月还差不多!” 小青低声道:“这里的卒子也是贼眉鼠眼的,不像个好人。” 程素素道:“我想起来了,这里的县令……是我哥哥的同年,没能做庶吉士,辗转到今年得了这个缺……” 张富贵飞快地道:“小人这就拿着大官人的帖子去找他!” 程素素道:“且慢,要是真的换了新驿丞,他好吹牛呢?咱们还有正事,不要旁生枝节。先自己小心,都警醒着些,他们做的晚饭别吃了,应急的干粮饮水还有么?先吃那个,包袱不要打开,留意车马,想走时要立时就能走。” 张富贵紧张得要死:“要不咱们先去就近的县城?” “这会儿都宵禁了,进不去啦。叫他们都过来,就说我有话吩咐!” 两个正在商议,外面米府的卒子又叫张富贵:“大管事,有要紧事!” 这二人不是谢府的家仆,张富贵不敢太怠慢,匆匆出去:“怎么?” 那卒子低声道:“这驿站有古怪!” 张富贵一惊,复又警惕地看着他:“你们来时……” “来时路过一换马赶路,并不曾留意,今日住下一看,这里倒像个贼窝!刚才我去寻摸吃的,发现有血迹……” 张富贵勉强说:“灶下杀鸡宰羊……” “不是,我是去库房,找,咳,找酒喝,谁在那里杀鸡?血迹也不像是。大管事,我们刀头舔血的,枢密军中选的我们做亲卒,这个是看不错的。” 张富贵脚一软,扒住了门框,跌跌撞撞地拱进房里,颤声道:“娘子……” “我听到了。”程素素心里十分疑惑,特么血洗驿站有个屁用?冒名顶替个驿卒能干嘛?打劫过往朝廷命官?干一票就得被抓吧?脑子进水了吗? 她也不敢大意,扬声大骂:“这么热的天!人呢?都死哪儿去了?!!!都给我滚过来!我不舒坦,你们倒歇着挺尸去了!想得美!” 驿丞忙跑了来:“小的在。” “哪个叫你了?!!”程素素继续发着脾气,尖声道,“富贵!去将人都叫了来!那个杀千刀的叫我大热天的自己回京!你们也敢怠慢我了!他定是要把我支开了,自己好讨小老婆风流快活!他敢!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等我回去,不打断他的狗腿!把小贱人打个烂羊头!” 张富贵连滚带爬去喊人。驿丞见状,轻蔑地笑笑,摇头走远了。一看就知道是后院起火的戏码,这小妇人忒泼,怨不得男人不要她了,啧,衣裳倒好,头上那金冠也不错…… 110、胆大包天 邬州有许多关于程素素的江湖传说,对于这些传说,府里是人没有一个相信的。哪怕是那位后来入府的女护院,入府之后凭自己两眼来看,也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稍活泼了一些的官宦人家小娘子而已。 听到程素素这样敞开了骂,个个惊掉下巴,还以为她中了邪。只有米府的亲卒知道实情,心里还夸她机警。无论惊讶与否,程素素要是出了点差池,大家都没好果子吃,惊讶过后,一齐奔到了上房,车夫等都在门外候着。 里面,程素素又尖起了声音骂:“还不滚进来,长脚要什么用?” 张富贵神色慌乱地探出了个头,对他们招了招手,众人见到他,略略安心,一齐进来,垂手立着。 程素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关门!跪下!给我说实话!” 小青是跟了她时间最长、最了解她的人了,震惊过后,回过神来也大声劝着:“娘子,娘子息怒!大管事,快关了门,别叫人听了,名声不好!” 张富贵投过去赞赏的一瞥,亲自掩上门。程素素嚎了这么久,取了水囊喝水。张富贵低下声来将人聚拢,小声说了发现,众人才明白程素素为什么将大家叫到一起,又慌了起来。车夫常出外,见识也广些,问道:“万一是误会呢?” 张富贵道:“这是什么时候了?宁错杀,不错放。” 米府亲卒道:“我们不至于看错这个!” 张富贵愁道:“可是,怎么拼得过这一窝贼呢?” 米府两个亲卒算是战斗力,其余都是寻常人,还拖着个……等等,并不文弱的主母……那也不行!对手都是穷凶极恶的贼人,可不能叫主母受一点儿伤呐! 最要命的是,天又黑了,连夜走比呆在这里也安全不到哪里去。真?乌漆抹黑,翻车、撞树的概率极高――前提还得是能逃出驿站。张富贵道:“可恨今晚只有我等在这里落脚,要能再来些赶路的人就好了。”米府的卒子低声道:“大管事有什么主意没有?” 张富贵一时也没有个万全之策,在一个贼窝里,要保证主母的安全,太难了。谁能想到,太平盛世,官府开的驿站,居然会出这等事呢? 程素素喝完了水,道:“你们说什么呢?” 张富贵将心一横,上前道:“娘子,若事有不谐,我们拖住贼人,娘子先走,娘子会乘马……” “走什么走?”程素素莫名其妙,“我叫你们来是要说这个的吗?这个驿站有多少人?” 张富贵道:“这里不算太大,约摸六、七个……” 米府亲卒里皮肤略白的那个说:“七个,一个驿丞、两个厨子、两个马夫、两个杂役。” 程素素道:“他们不知道咱们已经察觉了吧?” 米府亲卒想了一想,肯定地说:“还不知道。” “那咱们逃的什么劲儿?”布置一下,以有心算无心,分而制之,这些人足够使了。 将驿丞先骗过来敲个闷棍捆了。再逐个将驿卒控制了,大门一关,吊房梁上审一审。取了证据,天一亮,拿张帖子将贼匪往县衙一送,不比连夜逃命安全得多么?知道半夜里会遇到什么事? 这是一个损失最小的方案。 如果是他们疑神疑鬼,抓错了好人,怎么办呢?当然是……抓错了也不怕呀!即使弄错了,要承担的后果,也比什么都不做、有可能被谋财害命,或者连夜逃跑出车祸的损失小多了。何况这许多疑点放在眼前,己方也不是无理取闹。 这些,程素素在叫骂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当下,张富贵带着惊惶的表情去骗驿丞,道是娘子气虽然消息了,可是想吃些冰的,让驿丞想想办法,驿丞笑道:“这有何难?去厨下说一说,这里冰窖倒还有些冰的。”张富贵一拱手:“有劳。” 过不多时,冰饮便送到了。 依旧是将驿站的人拦在门外。驿丞在外听到瓷器相撞的声音,发作的那个小娘子的声音说:“还行。叫厨下做饭吧,累了一天了,都吃些。”厨子们与驿丞使了个眼色,下厨做饭去了。张富贵将驿丞请到房里:“娘子有话要问,劳烦老哥了。” 驿丞看起来比他还小两岁了,不过收了他的钱,想到即将到手的收获,也跟他进去了。一进门,两扇门板就关了起来,米府两个亲卒一拥而上,扑过去将驿丞按倒在地。两个车夫上来相帮,干脆坐在驿丞身上压得他不能动弹,米府亲卒是有经验的人,捞了块抹布将驿丞的嘴巴给塞住了。一条麻绳,将驿丞给捆了。 程素素道:“将他两条袖子扯下来,别藏着刀片割绳子。再将他脑袋往地上撞一撞。” 米府亲卒今天算开了眼了,这辈子没见着这么精明的小娘子。依言照办,将人吊到了房梁上。 接着,张富贵故伎重施,先是将杂役骗了来――说娘子不喜欢房里的椅子,要他们去搬了,关了门,一拥而上,吊房梁上。继而骗来了马夫,还是吊房梁上。 厨子做好了饭,正要喊人,张富贵带着两个车夫过来,假意自己传菜,又说:“酸梅汤娘子吃了很是喜欢,二位随我去领赏吧。”厨子听到有赏,也跟着来了,没留意这三个人一人手里只端了一只小碟子而已。 到得正房,这回见他们身材魁梧,怕压不住,是执了大棒子,先照脑袋上重击,再吊上房梁。程素素看厨子太胖,担心一道房梁撑不住,给他俩挂另一道房梁的“优待”。 ―――――――――――――――――――――――――――――――― 房梁上挂着七对光溜溜的胳膊,七个人又气又懵,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灯点了起来,大门关上了,厨房自取了净水,重烧了晚饭。这样的气氛下,谁的胃口都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匆忙吃完,擦嘴洗手,人人都将眼睛放到房梁上。 程素素上首椅子上坐着,膝头放着一柄长刀,窄长的刀身藏在鞘里,可谁也不敢说这不是一件凶器。这不是她惯用的匕首,是打驿站里搜来的利器――绝非驿卒的标配。地上还有几把钢刀,也不是正经驿站该有的东西。一旁小桌上是打厨子身上搜来的可疑粉末。 有了这些东西,程素素的底气就足了――至少证明这个驿站确实有问题,只看问题大小了。 程素素道:“放一个下来。” 米府亲卒动手,将驿卒给放了下来。吊得太久了,驿丞四肢微僵,亲卒也不敢大意,甫一放下,又扑上去将他按住。顺脚踹在驿丞的腰弯上,令他跪下。 由张富贵先来发问:“你是此间驿丞?” 驿丞心里转了八百道弯,仍是重重点头。他是真的驿丞,文书都是全的!呜呜着要说话。米府亲卒抽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乱叫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吐出抹布,驿丞两眼泪汪汪的:“我真是此间驿丞,文书俱全的。他们都是这里的驿卒,我们都有文书。”驿站的文书,连程素素的新战利品,都是刚才搜出来的。当时谁都不认为这些文书会是他们的身份证明。 张富贵急忙翻拣了一下,真有相关文书,急递给程素素看。当然,上面是不可能有照片的,然而驿丞的户籍证明上,却有他外貌的描述。“七年”当然是假的,今年四月里调他做驿丞的文书却是真的。 张富贵傻眼了,米府亲卒的手也迟疑了。 这tmd就很尴尬了。 只有程素素表情不变,对张富贵道:“问他。” 从血迹,到“七年”,这些都不问了吗?有这样的疑点,怪别人怀疑吗? 驿丞脸上一僵:“那是小的吹牛的,显得老练,能多拿些赏钱。血迹?没,没有的事呀!我不知道的!” 程素素冷笑一声,问米府亲卒:“血迹真的能确认?” 黑皮肤的那个亲卒虽有犹豫,仍然说:“八、九不离十的。” 驿丞便叫起屈来:“什么叫做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没凭没据,就冤枉好人!我可是朝廷派来的!你与我一同到官府讲个明白!” 程素素抚着膝上的长刀:“这把刀,值一百贯。” “小的……揩了点油水,就买……” “你品级不够,”这才是程素素真正镇定的原因,“谋害了朝廷命官?嗯?” 驿丞的脸色开始变了:“我说错啦,是我赌钱,赢来的。确是个官军押在我这里的。” 米府亲卒手上又开始施力。程素素道:“错啦,错啦,踢后面有什么用?翻过来,照前面的膝盖骨打。人身上的骨头,连头骨折了都能后长,只有膝盖骨,打折了就一辈子也长不回来了。” 驿丞慌忙讨饶。 程素素轻蔑地道:“我劝你老实些,招子放亮点儿,我在大理寺狱里蹲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讨饭呢!” 梁上六条肉,地上一个驿丞,一齐惊讶地望过来。驿丞小心地:“您是哪条道上的?” “哼!”程素素冷笑一声,不回答。米府的卒子这会儿是彻底的服了,终于明白为什么谢麟敢让老婆一个人上路了,也配合着跟着哼。黑卒还给程素素诌了个名号:“咱们仙姑的名号也是你配问的?仙姑,这等臭虫,何必费时?一刀宰了,压上石头扔到池子里算了!” 驿丞忙说:“仙、仙、仙姑?你们是弥勒教?我、我、我,我们也是!别别别,我还有用!” 【干弥勒教什么事?】这是众人的心声。 程素素突然说:“你这里花木极好,我送你去地下陪陪花儿,好不好?” 驿丞一顿,哭得鼻涕都落下来了:“有眼不识泰山,今天我认栽了!我确不是弥勒教的,可教主起事的时候,我们也响应的呀!都是吃这行饭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有兄弟几百口……” “呸!” “真个有……” “塞他抹布!拖出去埋了!” 驿丞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本地县令也是我们的兄弟!” 【卧槽!】程素素真的惊呆了,【县令不是我哥的同年吗?咋成你兄弟了?】 “会写字?” 驿丞一脸血地:“会,会。会的,不会也不会派我来掌这驿站呐。” “你写下来!县令怎地是你们的人的?” 驿丞心中升起了疑问――要写?为什么呀?弥勒教还有这做派?不是官府才要口供的吗?正思虑拖延之策,“蓬”一声,房梁上掉下来一个胖子,却是两个胖厨子里更胖的那一个,驿馆的房子结实,房梁没塌,他太胖,将绳子坠断了。 众人一怔,胖子坐在地上,晃晃脑袋,抖一抖肥肉,爬起来就往窗户跑。他人虽胖成个球,动作却十分灵活。 张富贵忙说:“抓住他!”程素素带来的人里,唯米府亲卒最有力,白卒便奔去拿这胖子,车夫也来相帮。那驿丞趁机往地上一滚,滚到了门边,拉开门栓就想跑。屋里乱作一团。 程素素出了一背的细汗,抽刀起身,发现去路被拦,将刀一撇,使了家传绝学,抡起椅子飞掷过去。怕一下不够,又飞一张椅子过去! “咔!咔!”两声脆响,世界都清净了。 室内静了一下,胖子继续挣扎,白卒继续摁胖子,车夫继续帮忙。黑卒的脸更黑了,扑去打驿丞:“狗东西,还敢跑!”驿丞一脸血地被抓了回来。 程素素自小青手里接过了刀,也是舒一口气。要叫这驿丞跑了,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她看驿丞的目光便分外不善,口气却极温和,模样儿极斯文:“恭喜你,你运气好,我一般不亲自动手的。” 那一厢,胖子再次被捆了。程素素还抽空指点了一下:“两腿都打折了,再摔下来就不怕啦。他运气就不好了,我一般不亲自动手的。” 胖子道:“我说!我说!我来说!别打我腿!” 程素素含笑点头。 “我们是真的有文书的,真的!杀人越货,都是他干的!大当家的不许他这么干,叫他装好人守在这里,他偏忍不住来!尸首埋在荷花池子里!仙姑真个灵,这都知道。” 程素素斜着眼睛看驿丞,慢悠悠地道:“我说的话,不能放空,就打折他的狗腿好了。” 驿丞直抽抽,张富贵亲自将盆里水泼了他一脸。驿丞喘息着说:“这、这回真、真个认栽了。别、别打!我们有大生意!” 程素素八风不动:“打!让那胖子说。” “他不知道!”、“我都知道!”两个人争了起来。 驿丞抢道:“我写!他不识字!” 笔纸拿来,驿丞光着膀子写着一笔烂字―― 他们这一伙真与弥勒教有一点渊源的,他们不曾入弥勒教,弥勒教起事的时候,他们趁火打了个劫。弥勒教被平定了,他们混不下去,开始流蹿。想弥勒教主都要东躲相藏隐瞒身份,他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不断有人逃跑、病死,最后余下十几个人,一个个几乎成了叫花子。 这一天,遇到一伙“肥羊”。说是“肥羊”,就是程素素他大哥的同年,不过是个小康之家。在他们眼里,这就够肥的了。打劫的时候没留意,抢到一半才听程犀这位同年说:“我是朝廷命官。” 卧槽!这可怎么办? 这伙贼也傻眼了,本来想吃顿饱饭的,打劫了朝廷命官,岂不是要招来官军围剿?狗头军师就出了个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干票大的。现有他的官印、袍服,大当家的换上了,也做这个县令。做官儿来钱快,收礼,官府的库里也不能没有好东西。捞了出来就走,换个地方,也做财主。” 真不幸啊,想谢麟丞相之孙,状元之才,还有个老油条江先生帮忙,做官儿都有些难,常平仓都是空的。这群贼能捞多少油水?比起叫花子好太多,比起金山银海的预期,就差得太远了。 太不甘心了!必死的罪名,不多干些日子,多捞些,怎么能甘心?这群贼居然认真地追起了亏空来!又派了眼前这个来做驿丞,驿站有车马,消息也灵通,方便卷够了钱财逃走。 所以,整个驿站的身份都是真的,因为本地的县令是假的!他们是通过假的县令得到的这个身份。 贼头的官儿越做越上瘾,至今不肯走。驿丞呢,看兄弟在城里做官享乐,自己守着驿站迎来送往,也不甘心,一时手痒,见着过路的肥羊也想宰一宰――选那等官不大,带的人少,看起来细软值钱的。有送信的官军等,自是不敢动手的。 程素素虽然轻装简从,“装”也是相府出来的好货,带的人又少,还有女眷,还有不顶用的管事。饭菜放点药,麻翻了正好动手!何况,女眷还能……嘿嘿嘿。 不想遇到了硬点子,这就是现在这幕惨剧了。 驿丞之所以说“都是吃这行饭的”,便是因为程素素是以命妇的身份来住驿站,驿丞以为她这身份也是冒充的。 张富贵看了这供状,气得直打哆嗦:“这群贼!敢杀官冒官。” 程素素却关心起另外一件事来:“原来的县令呢?你们杀人灭口了?!” 驿丞道:“这是没料到的,就因杀了他,才费了劲了,仙姑,仙姑现在做这买卖,可要当心的。容易被拆穿的,得留着那人……咳咳,往来书信,都得他写。” 程素素将手一摆:“把他们的狗腿都给我敲断!” 驿丞失声道:“仙姑?!您答应的……” 程素素冷笑一声:“我答应什么啦?打!”心里却在琢磨,下面要怎么办?这假县令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如何求援? 乒乒乓乓的声音里,夜,更深了。 111、一个熟人 吊房梁上的已经疼得昏死过去了,站地下的麻利地收拾着满室狼藉。打水、洗地、扶桌子、扔垃圾,张富贵整理着“证据”。车夫挨着门边儿站着,大气不敢出。小青低声问道:“娘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呐?” 程素素心里将这群贼匪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目光灼灼看着米府的两个亲卒。米府亲卒脊背发寒,膝盖不由屈了一屈。 程素素将目光转回,吐出两个字:“笔墨。” 小青取了纸笔铺在桌上,开始磨墨。程素素道:“我写几封书信,另有奏表,劳烦你们,快马加鞭,送到京城。”说着,动手将桌上信笺分作几份,开始打腹稿。 张富贵整好了证据,听她这般讲,不得不提出反对:“娘子,贼人已经就擒,咱们何不趁他们的同党尚未发觉,速速返京?这里是驿馆,车马都是有的。护卫还须仰仗这两位将军。”两个亲卒听到“将军”连说不敢,他们连校尉都还不是呢。 程素素摇摇头:“不成的,来不及。” “等县里贼人发觉,才是真的来不及呀。”张富贵一门心思,第一是将程素素安全带离此地。离开这里,一切就都好办了。不信下一处驿站也被贼给占领了。 程素素道:“听我的,我算好了的。” 离奇的,这一句话反倒让张富贵安静了下来。小青低声说:“磨好了。” 程素素不再耽搁,提笔便写起信来。她说的“算好了”是在听说本地县令被偷梁换柱之后才“算好”的,在那之前,她是一点也不着急的,县令是自己人,天一亮,帖子和犯人一递,自己扬长而去,深埋身与名。 县令是假的,问题就要严重得多、危险得多,时间也就紧迫得多,她没时间去说服一个张富贵,直接下令即可。而她要用到的米府亲卒,比张富贵听话得多。 程素素预备写一份奏折,她有诰命可以上书,奏折的格式她也是知道的。简明扼要地写了自己回京途出发现驿站有问题,拿下驿站贼人,不意牵出大案等事。请求朝廷果断出击,别让贼人跑了。期间还问明了两个亲卒的姓名,将二人姓氏写了进去。 其次是写私信,给谢家,给谢涟、叶宁等人,又写信给自家二哥程,让他带着自己的信,去找大哥程犀的同年们,请他们协助,务必出力让朝廷尽快作决断。奏折必得写得工整,家书就放飞自我由行书一路飞成了草书。写完,封口,封皮作了标记,让米府的军士去送信――连着整理好的证据,将证据一分为二,自留一半,另一半亦携带上京。 写完,对二卒郑重一礼:“拜托了。” 二卒已是信服了她,还要问一句:“那娘子自己怎么办?” “我们天明就上路,你们先走,或求米枢密,设法接信即遣使调附近兵马直扑匪巢。打京里调兵,我看是来不及了的。我一日六十里,还有六、七日行程,你们快马,明日便可抵京。朝廷行动快,信使明夜可达。我设法将这里的事瞒到后天早上,再往后,就不是我能办得到的了。信折里都写了,你们去吧!” 二卒见她确是“算好了”,还想留一个下来做护卫,程素素道:“不必,只管走你们的,你们路上不定还有什么事。快些!辛苦你们了,返京之后,我自有重谢。” 两人不再多话,将奏折信函等也是一分为二,一人一份装好,牵了马,带了信符,开门分辨了方向往京城狂奔。 张富贵急切地道:“娘子,这最有力的两个已经走了,咱们再不走,如何斗得过贼人?” 程素素做这些事,口里心里骂着,实则兴奋不已,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还有心情说笑:“最有力的不是我吗?听着,今晚都别睡了,打起精神做活!回去都有重赏。车夫,收拾出两辆车来!车要结实,马要好!” 听她布置出行,众人精神都是一振。 程素素又发命令:“这些贼不能留在这里,塞车里,带走,明天遇驿不停,带足了食水,一口气走到天黑。我想这驿站一早必有送果蔬的来,你们装作新来的驿卒,将果蔬收了,免得惊动他人。寻纸笔来,打浆子,走前将这里打上封条,灯笼都摘了。找点黄纸,我胡乱画几个符,叫过往人等以为闹鬼,都不进来,至少能挨到明晚。明晚哪怕有人察觉了,也是宵禁!他们的同党关在城里也得不到信儿,得后天早上啦。” 自己奔袭县城拿贼?程素素还没这么疯,也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一条一条的命令下来,仅有的几个人忙活开了。房梁上的人,程素素先不叫解开,等临出发的时候再搬,免得再生枝节。小青道:“娘子先眯一会儿,我先守着,您可不能累倒了,不然咱们就都没主心骨了。” 程素素略一点头:“好。套好车,叫车夫也都睡一会儿,明天他们得出力。富贵今夜多担待。” ―――――――――――――――――――――――――――――――― 晨光初现,不等小青来叫,程素素自己便醒了,胡乱洗把脸,拢了头发。小青一夜没睡,两眼红红的,端了早饭来:“娘子自己醒啦?” 程素素胡乱塞了点吃的,吩咐叫醒车夫,换上驿卒的衣裳,骗走了给驿站送果蔬的。合该这群贼倒霉,几个月来,他们时不时换掉一个驿卒换成自己人,如今又换了个生面孔,别人见了也不以不妥,只道上头又有什么想法了。 待送果蔬瓜菜的走了,驿站里又忙碌了起来,拿麻绳将人一个个放下来捆紧了。那女护院心道,大官人要我跟随娘子过来,原是为了护持娘子,不意遇着险情,我却寸功未有,功劳没了,苦劳却要挣一些。格外卖力,一手一个,便拖着光膀子的驿卒往车里扔。 两辆车里各塞了几个,厨子胖,那辆大车里塞了四个人,张富贵就只能坐在车辕上押车。程素素那辆车,塞了三个人,小青与女护院也在车辕上坐。 张富贵劝程素素:“娘子金贵人,怎么能与这群天杀的腌h货乘一辆车?不如将这些杀才塞一车里,小人还依旧骑马,娘子自乘一车。遇着事儿,将这群杀才扔了就是。您的安危要紧!” 程素素说:“知道,我骑马。”白天乘马,一天只跑六十里,她的骑术就足以应付了。 张富贵:…… “别铝耍侥兀拷兀浚》饬嗣糯埃朔缧┥下罚 至此,程素素随行的便只有一个小青、一个护院,一个管家、两个车夫,看起来不多,用起来恨少!七手八脚,封好了门,登车、乘马,沿官道往京城奔去。 一路上,越走心里越平静,车夫驾车也越快越稳。盖因离贼窝越来越远,越发觉得安全。路上遇到一次驿站,也只是换马取水而已。人人都打起精神,只盼早些抵京。 接近傍晚时,路过一处驿站,张富贵请示是否歇息。程素素道:“还早,再走一程。”此时人马都累,却一个叫苦的都没有,换了马,再奔下一处驿站。竟比先前轻装上阵时一日赶的路还要多。 直到天色颇晚,又遇一处驿站。程素素叹道:“先去看看吧,这里……我倒好似还记得?” 张富贵小心翼翼过去敲门,与驿丞打个照面,十分惊喜――这人他是真记得。此间地方官宴请过谢麟,他也跟着的。因谢麟的名气,好些人都巴结着他,能否劳个偏门,拣点谢麟写剩下的字纸。驿丞近水楼台,也做过这样的勾当。 好的,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一行人放下心来,验了身份。张富贵正踌躇着如何解释车上带了七个明显被虐过的人。驿站门外,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驿丞说:“呀!这时候有什么紧急军情么?快,府上娘子还未进来,别在门口被冲撞了!这群军汉粗手大脚的,都没个数!”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挤到门口,却见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士都勒马定在门外一丈地。领头的那个却是个青年将军,正自马上跃下,口里还略带疑惑地问:“是谢府……咦?真的是你?!” 程素素也放下心头大石,这个人来了,且是在这个时间过来的,就代表着朝廷这次是以相当高的效率来行事。来的人她认得,正是与谢麟关系不错的张起,太子妃的亲弟弟。 程素素福了一福,笑道:“看到少安,我就安心啦。” 张起拱一拱手,摘下头盔,扔给后面的亲卫,大口喘着气,吩咐驿丞:“得啦,甭慌了,慢慢儿的来。哎,备马,我得发信往京里去。” 半个时辰后,二人洗沐一新,坐在驿馆大堂里喝茶聊天。张起将程素素再打量一回:“我与芳臣头回领差遣,就是去你们家宣旨,那会儿可看不出来你这么有胆子呀!”他与谢麟、程犀等,都是一起患过难,互相以身后事相托的,与程素素说话不由多带几分亲近。回忆起当初程素素还是个矮子时的事,脸上又多了点笑。 程素素拨着盖碗:“哎哟,我都快吓死啦!” 张起翻了个白眼:“我看是快把那群贼给打死了吧?!车上卸下来的货,我可看了一眼,动都不能动了,烂泥一般。” “我那是怕自己个儿跑不掉,就先叫他们不能碍事。我是惊弓之鸟,凡事都要小心的嘞。” 张起道:“真的假的?真要吓着了,我跟芳臣、道灵没法儿交待!” “那你交待吧。” “交什么待?怎么给别人写信,不给我们写呢?我们与芳臣、道灵都是过了命的交情。” “我有几个手?给家里长辈画几个字,就得发信啦。那说好了,下回有事,我可真写啊!” 磨了两句牙,张起说起正事来:“龙颜大怒,满朝震惊。” 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办事。程素素这边奏本、私信往京中一发,当天就得到了重视,上达天听。只在话本里听说过的事儿,真实的上演了,虽然有些博学之士也从故纸堆里翻出有类似的案子,都被一巴掌拍到了一边――眼前的事要紧。 皇帝、朝廷大臣也是怒火中烧。往日的扯皮此时都暂停了,关于“如果谢丞相现在死了,谁来补缺”的竞争也暂时息了。都急切地想将此案办妥!这是对朝廷的挑衅!无论是程素素求助到的,没有求助到的,都动了起来。 程犀的同年们最先躁动,谢家、程家的姻亲急着要将程素素安全接回来。再有就是张起等人,他与袁皇后的侄子袁恺、吴太后的侄孙吴松,是剿弥勒教时与谢麟、程犀过命的交情。现在程犀的亲妹妹、谢麟的妻子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又岂能坐视不理? 张起与袁恺撺掇着吴松去找吴太后哭诉,自己与袁恺请命,一个带人沿途来搜寻程素素,接她因京,袁恺则请命亲自奔赴当地就近调驻军抓捕。东宫见是自己人揭破的事,也从中推了一把。 朝廷官僚体系露出了獠牙,展现了它的高效。 张起说完,叹道:“你还真行,政事堂的公议与你所建言无甚偏差。唉,说说,怎么拖延时间的?” 程素素道:“我把那驿馆贴了符……” “噗――”张起一口茶喷了出来,“紫阳门下,真的有这个本事?能撒豆成兵吗?哎,你该洒把豆子,将那假县令一起抓了来,可省了我们的事儿啦。当初道灵怎么没露这一手呢?我说……” 程素素面无表情:“我家里怎么样啦?” 张起正色道:“谢老相公依旧不起,老夫人她们正想召你们回去呢!” 程素素放下茶碗:“今天是……八月初一?” “额……对!” “信发了去邬州了吗?” “还没吧,正犹豫呢。” 程素素道:“咱们明天就上路返京!” “哦,行!”张起想了想,别人的家事,自己不好说太多,只说,“芳臣是承重孙,说破了天去,嘿嘿,谁也不能不讲礼法!” 程素素低头不语。 张起又安慰她几句,道:“多想无益,这些天你也累得狠啦,先歇着,我带了兵马来。” 程素素满腹心事,回房去给谢麟写了封信。写明了这几天的遭遇,又写了张起那里的消息,让他心里有数。自己却开始设计“忧心家族前景,并不想分家,也不想弄死老公他二叔,十分在意维护家族”的宗妇该有的样子,又琢磨起谢丞相等人现在的心态,以及自己该有的应对――自己不能给谢麟减分。 京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112、诸般巧合 程素素写完信,自觉将回京后的预案做得差不多了,忽然想起来,尚须给京城亲友写信报平安。又有外放的大哥,说不定此时已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也须报个平安。又匆匆写了几张纸,盖了自己的私印,交驿站发了出去。 办好这些事,浑身轻松,愉快地睡着了。张富贵等人也放下心来,命保住了,赏钱有了,以后的资本也来了,喝了点小酒,也睡得香甜。 在他们酣睡的时候,却有许多人不能入眠。 第一个是袁恺,此时他正调兵去拿贼。 第二个是张起,他正在审犯人。程素素将人捉了来,也拿了口供,却不是问案的官员,她拿到的证据,是可以作为证物的,“口供”就得京里再重新审了。张起从程素素那里讨了刀,提着刀去审犯人。 他也不是应该问案的官员,这件案子已经交给了三法司了。张起这么横插一杠子,乃是担心程素素办事有什么纰漏,又或者屈打成招,他来问一问,如果有问题,他给堵个漏。 吃饱喝足,将人犯提来,张起第一感觉是惨,真心惨!之前瞄一眼,以为是被打晕,近看了才知道不知如此。杀人越货的贼,敢顶了一整个驿站,现在头破血流光膀子断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苦主呢。 当空翻个白眼,张起捏着鼻子吩咐:“给他们裹一裹伤。啧啧,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啦?可别死啦,那就不好办啦。” 驿丞等人又是重伤,又是颠簸赶路,饭也没得吃,水也没得喝,半路就昏厥过去了。被清洗创口的疼痛刺激得醒了,头一句话是:“仙姑、仙姑饶命,别打啦!” 张起喷笑:“这点鼠胆!” 裹了伤,喂了水,驿丞等仿佛从地府回到了人间,神智渐回。驿丞虽贪暴,脑筋是这些人里最好使的。看衣裳,一眼便认出张起应该是个官儿! 终于得救了!qaq! 驿丞满口“大官人”,喊张起救命。 张起内心充满了对他的同情,缓声问道:“你怎么啦?” 驿丞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官人,小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不不不,小人,下官,是在驿站里好好的做个驿丞,忽尔来了一群弥勒教的余孽……” 张起又喷了,这起子贼人,不当贼还能当个清客逗乐儿! 驿丞以为他不信,添油加醋,说了许多程素素的恶形恶状,而隐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必是冒充的官家的娘子,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下官有告身文书,也被这贼婆娘搜了去……” 张起故意逗他:“你怎知她是弥勒逆贼?” “他们说的!亲口说的!下官听得真真儿的!” “唔,怎么她说,你招认了县令是你们同伙的贼人?该官我是见过的!谁真谁假,一见即知!” 驿丞豆大的汗粒从额上滑上,眼珠子乱转一气,答道:“是那贼婆娘叫小的这么写的!不写就要杀了小的啊!您看小的这个样子,敢不写么?县令大官人是什么模样,小的们先前是没见过的,路上遇到的,大官人看小的机灵,叫小的做这个驿丞。既比种地体面,又有钱拿,小的就做了。小的从来就只认得这一个县令大官人。” “下官”都不说了啊…… “刀具哪里来的?” “他们赌钱输的!”驿丞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他的文书全是真的。 张起故意诈他:“怎么你的驿站里起出尸骨来的?” 驿丞道:“不知道。”这样就只是失察。 张起诱他说了许多话,思考了一下“县令和驿丞都是真的,只是吹牛编瞎话,驿馆里的兵器是赌钱赢的、细软是贪污来的、末药是凑巧在那里、血迹什么的统统不知情”这些事情都凑到一起的可能性有多大。终于认定,这厮真的是个贼,揍他并非程素素疑神疑鬼。 或者说,如果不是程素素他们细心,还真发现不了这里面的问题。驿丞的告身文书都是真的,连户籍都有同伙假县令签了个真的身份出来。除非挖到根子上,那是查不出来的。无怪乎他们能一瞒几个月。 同时也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细心,这会儿程素素一行人恐怕要遭遇不测了。即便所有的巧合都凑到一起,这群王八蛋也是该杀!惊动了这许多人,全因他们胡闹?也是该杀鸡儆猴,正正风气了! 思及此,张起更是愤怒。看看这驿丞的样子,再打就要打死了,不方便再动手。他也促狭,沉着地点点头,命人给这群贼上点稀粥,口里说:“你们可愿随我去做个证人?” 贼人胆虚,这起贼很怕假县令归案,将他们咬出来,还梦想可以逃走。忙说:“小的们这个样子,恐怕拖累了大官人。还乞回原驿站养伤。”说话时很担心想起不答应。 不料张起很好说话:“也罢,你们也十分凄惨,巧了,我也要离开此地,你们就与我同行吧,顺道将你们带到你们该去的地方。” 驿丞等千恩万谢。 张起一笑,步出了关押他们的房舍,将兵丁聚起来:“都不许告诉他们真相!也不许泄漏女眷的身份!嘿嘿嘿……” 他等着看三法司的老贼们生气之后怎么搓磨这群小贼!天下人都信了弥勒教,程家的也不可能信呐!哈哈哈哈!就这一条,这群贼再说什么,都不可信了。 ―――――――――――――――――――――――――――――――― 次日清早,所有人都起得略晚。起来洗沐更衣,慢悠悠吃完了早饭。新车已经准备好了,程素素登车前问张起:“那些歹人怎么弄?” 张起大手一挥:“交给我吧!你只管放宽心回京,有空多想想家里的事儿吧。”语毕,吩咐将这些贼人装车――并非囚车,只是不许打开帘子看路,号称养伤不能见风。 一行人往京城开拔。路上,驿丞也问何时能到,张起命人告诉他:“他们逃窜赶路赶得急,你们昏迷的时候被带出很远,要费些周折才能到。只管静养,等养好了伤,也就到了,对吧?” 这些军士已经看过了伤口,打成这样,这辈子就算是废了,都叹出手之狠。又厌恶驿丞居然做出大逆不道的事,竟无法同情他们,都配合张起戏弄驿丞等人。 走不数日,京城到了,张起不再露面,蒙着车就将人办了交割,连人带车塞进了大理寺的大牢里。拍拍手,他派了一队人将程素素送回谢府,自己回宫中复命。 与此同时,袁恺的信使也奔到了京中。 却说,袁恺也急得不行,程素素往京中发的奏本里,只写拿下的是驿丞,并非假县令,一切皆进驿丞的口供。袁恺与张起是一样的担心――万一只是小吏胡说八道呢?又不能排除这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真县令是生是死?程素素并未亲见,也没有实证。程素素还在不在驿站?安全不安全?这些都得他去办! 还得赶在朝廷派来的真问案官员到之前,将一切搞个差不多才行! 连夜飞奔,先以符调兵,行军到了县城时,恰逢开城门,一队人马直扑县衙,将整个县衙控制了起来。县令一看就是假的!袁恺虽对真县令不是很有印象,却是见过真进士的人,往书房里一看,书籍都长毛了!搜搜字纸,字迹极差,显然不可能是进士的手笔。 袁恺知道,事情已经办成五分了。剩下就是找人,一是真县令,一是程素素。袁恺提审假县令一伙,处于紧急,竟用了和程素素一样的办法――吊起来打!终于先问出真县令的下落,真县令已经埋尸荒野,又到哪里去找?而驿站的情况,县里是真不知道,袁恺问了,他们才大骂驿丞坏事。 袁恺没心思听这个,将犯人收押,自己亲自带人往驿馆去――万一程素素还留那里呢? 到了一看,大门封着,封条像是胡乱糊的,但是黄纸朱砂的符,却是似模似样,袁恺心里一阵发毛。下令找了本县相关人来询问,只有一个送果蔬的说,昨天来送菜时还好好的,今天就这样了,大家还以为闹鬼。 又捆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开坛作个法,才破门而入――里面什么都没有。袁恺再下令,仔细搜索驿站,先时程素素等人没搜着的,他更搜出了许多铁证。张起讲“驿站的尸骨”是按照程素素的推测胡编的,袁恺却是实打打搜着了的。尸骨边还有一只金戒指,大概是贼人搜刮是漏掉的。 袁恺将一切物证取足,再就驿站之事审一回衙内犯人,证据确凿,才往京中发信,信使恰与张起、程素素一同抵京。 中枢忙碌了起来。三法司心里并不痛快,人你们审过了,证据你们拿到了,咱们干嘛?对着刑律抠字眼儿?除了翻案,再没有什么能够显出三法司能干的事儿来了,可这案,能翻吗? 显然是不能的! 三法司如张起所料,人人憋了一肚子气,领了旨,先提人犯。驿丞见到三法司,彻底糊涂了!弥勒教的仙姑暂且不提,那个答应得好好的官人呢?他骗我!妈的!怪不得咱当不了大官儿,原来是因为咱没他们无耻!驿丞将张起祖宗问候了一遍。 骂完了,还要硬着头皮死扛到底,怎么也不能承认自己是贼!说被弥勒教仙姑给黑吃黑了,又被那个大官人给哄来做证人,其实他们是啥都不知道的良民!什么真假县令,他也不知道!他想得很好,县令是贼,贼的话能信吗?不能!弥勒教是贼,贼逼他写的东西,能信吗?不能!贼和朝廷的驿丞,信谁?当然是信他啦! 三法司一肚皮的气,可算找着发泄的地儿了,居然敢戏弄三法司?你找死。要打,一看地上七条死狗,已经极凄惨,再打恐怕真的要打死。三法司恨得直拍桌子,琢磨收拾这群贼。 另一面,时隔一年,程素素又回到了谢府,此时谢府里鸦雀无声,上自林老夫人,下至扫地丫头,都静悄悄的――谢丞相的病情依旧没有起色。 程素素一行,打破了这种沉默。 林老夫人道:“老四家的,你去带二郎娘子先梳洗,再过来。”米氏应声而出,二门前拦到了程素素,低声道:“一路可好?”说着将她上下打量,又传了老夫人的话。 程素素道:“回来怎么能不行磕了头再办别的事呢?四婶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叫教为难的。” 米氏拗不过她,一道走,一道说:“路上的事儿,京城都知道了,可真是险。” 程素素道:“我也没把握,瞎猫撞上死耗子了,亏得运气不坏。” 说话间到了正房门外,程素素先不进去,当中院子里跪下,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米氏顿悟,掩口而笑,却对林老夫人身边的胡妈妈打了个手势,拉起程素素:“走吧。” 胡妈妈已转身进去了,小声说:“二娘在院子里磕了头。” 林老夫人露出一丝笑影来,才要说话,却听三子谢涛道:“娘,爹的手动了!动了!” 谢丞相醒了,室内室外一阵欢腾。才走到院门的程素素与米氏一齐立住了,米氏大笑:“哎哟,你岂止是运气好!是能给大家伙儿带来福气呀!哈哈哈哈!”拖着程素素进屋去,声音转小,“还换什么衣裳?就要这么风尘仆仆的叫人看着才好!” 程素素也一脸将笑不笑的模样,她是真没想到,会有这般的巧!谢丞相好转了,谢麟那里就轻松了。 只要不是回光返照就行! 113、再起波澜 三两步就走到正房门外,程素素抓紧了机会向米氏道谢:“多谢四叔四婶给我们消息。” 米氏低声道:“应该的。”有心问谢麟的情况,人回来没有,却已经到了门口了。米氏顺手将程素素给拖进了屋。 林老夫人的上房,挤了好些谢家小辈,梢间是谢丞相养病之处,与次间隔着一道帘子。却是儿孙与林老夫人在梢间,媳妇儿们在次间。看到程素素进来,郦氏一口凉气噎在喉间,四婶方氏却含笑点头。程素素乖巧地叫人:“给二婶请安,给四婶请安。” 她一来,郦氏是一点也不会安,又不敢在这里造次,只能拿眼睛瞪她。方氏上前一步,握着她的另一只手,感慨地低语:“回来就好。”往梢间里说一声:“二郎的娘子回来啦。” 林老夫人欢喜的声音传了出来:“可真是巧了!” 程素素就在次间里给长辈问安,林老夫人道:“知道了,既来了,就先站一站。”程素素答一声“是”,被方氏、米氏拖过去向她传消息,谢丞相三个儿子,轮流告假侍疾,这是林老夫人安排。如今里面的是老三谢涛。 里面,谢丞相咳嗽声起,次间的都尖起耳朵来听,梢间一阵乱,又有叫大夫的。大夫过来把了脉,又开化痰的方子,又是推拿。好一阵儿,里面才平复下来。 林老夫人喂了谢丞相小半碗水,谢丞相闭目摇头,示意不再喝了。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初几?” 谢涛答道:“八月初九。” 谢丞相喘了几口气,声音依旧嘶哑:“谁、来、了?” 林老夫人道:“是阿麟的娘子,她呀……” 谢丞相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双目瞪大,脖颈上青筋暴出。林老夫人扶着他的双肩,道:“这是怎么了?她一来,你就醒了,可见是天意了。” 程素素琢磨了半路,听着里面的对话,大着胆了说:“官人没奉令,不敢擅离。与江先生商议,我先回来侍疾!您要见他,这就召了他来。不见,我也写信给他,叫他安心。” 谢丞相渐渐平复,林老夫人与谢涛相视一笑。谢丞相缓缓地道:“很、好。”林老夫人小声说:“那,相公先歇着?” 谢丞相点点头:“老三,说事。她们,先散了。” ―――――――――――――――――――――――――――――――― 程素素被方氏、米氏一左一右,夹起来就走,只来得及与郦氏微笑点头。到了自家院内,福伯等都来相迎。福伯道:“二娘可回来了,咱们都好放心了。小青已经在安放行李啦……” 程素素道:“有劳您老了。富贵也来了,你们父子也见个面儿,有事儿叫他先跟您说。我打邬州带了几个人,先安顿一下。我还带了些东西来,千万收好!一张纸也不要落下!千万千万!” 福伯听事态严重,又有米氏等人照看,料来二房无成,去寻儿子了。 进了房里,本无多少行李,小青正在翻衣柜找旧衣:“热水在烧啦,啊!三夫人、四夫人!” 米氏对她点点头,目光又转回程素素身上:“哎呀,你又长高了,这些衣裳就小啦,穿着短衣裳,不得叫人笑死?!小青,先去我那里,我家那儿这季新做的衣裳先取两套来应应急。”方氏吩咐自己的丫头:“与他们说,赶紧给二娘做新衣裳来。” 程素素大大方方地道:“先谢过婶婶啦,我这一路走得急,什么都没带就先来了。” 二人说:“这算什么?先说正事儿。” 程素素道:“先谢过您二位关爱,官人没有实信,不奉朝廷的令,是不敢轻动。我就先来啦,有什么,我先顶一顶。” 米氏道:“路上的事儿呢?” 程素素道:“那也是碰巧了……” 说话时,热水抬了来,二人都催她先洗沐。米氏道:“快些,万一上房那里有话说,可就来不及了。”推程素素入屏风后面,仍旧说话。米氏与方氏说的,还是二房如何可恶,郦树芳极想让谢丞相推荐他替补,又说二房在偷偷地将私房往府外搬运云云。 最后,米氏斩钉截铁地说:“还有我们在呢,绝不叫他翻了天去!你和二郎只管回来掌家!” 程素素低声道:“还是要看阿翁的。现在说这些,他老人家要伤心的。” 米氏道:“要是咱们想不到这些,他老人家才要着急呢!那不是一窝傻子吗?知道你们晚辈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我说、你听,就是了。” 又问程素素路上情况。 程素素再谢一回米枢密,将自己的经历简要说了。方氏道:“物证呢?你手里可还有?” 程素素道:“有的,只有那柄长刀,张少安要了去,旁的都在我这里。” 方氏道:“到时候,必得要三法司来与咱办交割,才好交出去。” “是。” 小青取来了衣裳,帮程素素换上,又侍弄头发。米、方二人依旧说着京城的事情,最大的新闻,一个就是谢丞相病倒,一个便是程素素回京探亲遇到的奇事。程素素还不知道袁恺的事情,米氏也对她讲了。 方氏道:“回来歇一歇,都要投帖去谢的。近来府里这个样子,腾不出手,外面的人可帮了不少忙。哎,快,打发人往亲家报一声平安。”又派人去程家。 一时收拾好了,厨下也上了茶点汤水来。小青自去换了衣裳,一会儿出来,也是换了新的。福伯又带女护院进来了,说:“她不是府里的人,恐怕不好安排,老奴先叫家里人带她往我家安顿。” 程素素点头:“也好。福伯,帐上再支些银钱。备礼,先往各家帮过忙的谢一谢。跟我回来的,都要厚赏,唔,米枢密的府上,还有两个军卒,也要重谢的。”福伯道:“明白,这事儿就叫富贵去办吧,他这一趟熟。”程素素道:“好。将我带来的东西,拿来。” 将证物等,自造了册,一样一样贴了签子收好。米氏、方氏也都来帮忙,边干边说府里的事情。林老夫人叫家里人一切如旧,不要都堆在上房,闲着就都在自己房里读书。程素素道:“这才是正理呢。乱七八糟的,叫人看了笑话。阿翁这不就好了么?” 几人飞快将物证收拾好,米氏看着兵器,不由咋舌:“这是怎么弄来的?真是本事了。”程素素笑道:“还是多亏了两个军士,单指望我们,哪里能行?” 方氏道:“先不急着给二郎写信,等会儿见过了你阿翁,听了吩咐,再写。” 米氏道:“宫里怕不要来人?还有那一群……唉,也是要来吧?” 程素素道:“有人理比没人理强。” 三人都笑了。 笑过一场,胡妈妈亲自过来:“相公要二娘过去呢。” “我?” “哎,就是您。” 程素素道:“就来。小青姐,把东西带上。”小青一个人抱不了这许多,米氏、方氏都借了丫环,一齐到上房去。 ―――――――――――――――――――――――――――――――― 谢丞相已经坐了起来,喝了药,闭目养神。林老夫人与谢涛都劝不住他,只得以眼神示意程素素。程素素微微点头,再次伏地请安。 谢丞相慢慢睁开眼,吃力地转过头来,打量了程素素一眼,无力地挥挥手。又转过头去,靠在头板上,缓缓地说:“我是七月廿一病倒的,今天是八月初八,你路上辛苦。” 程素素扶着胡妈妈起来,垂手答道:“应该的。” “冒官的事,你再说一遍。” 指的必是驿站那件事了,这事的许多真相,全是程素素一个人说了算的,她在谢丞相面前却是一点也不隐瞒,如何发现不对,如何动手,等等等等,连敲断腿也如实讲了。只隐去了自己怎么撒泼骂谢麟的话。听了谢涛一愣一愣的――怎么好好一个淑女贤妇,出去一趟竟比土匪还凶了? 谢丞相轻轻颔首:“急着赶路,还要生事,不怕冤枉好人?” 程素素道:“出门在外,小心没有过头的。此番上京,容不得半点闪失。当时只是想拿下驿丞而已,孙媳自认还担得起这点误会。” “不怕屈打成招?” “那也认了,当地县令是我哥哥的同年,总有解决的办法。不想他又说县令是假的,就更没办法收手了。这样的事,是宁错杀不错放的。况且,孙媳还拿到了些证据,都带了来,已造了册,请您过目。”示意小青等人上前。 “贼人势大,不怕折进去!” “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并不与他们硬拼,一次只擒拿一二人,我手上有两个军士、三个壮丁,还是很有把握的。” 谢丞相深喘几口气,对林老夫人摆摆手:“我没事。为何不连夜启程?” “夜间赶路,咱们都不在行,反而误事,走也要一早再走。还能拖延时间。” “怎不就近救援?” “那里认贼匪作官长,县令的话与一个过路客的话,百姓信谁?官军信谁?何况,没有印信兵符,调不动兵马,差不了官员,宵禁后也无法入城。” “为何要携带犯人?何不轻装上路?” “这样最安全,都是悍匪,留下了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呢?” “供词各执一半?” “为防丢失。” “为何动私刑?” 程素素深吸一口气:“并不敢动刑,是他们要逃蹿。吊到房梁上都能跑,孙媳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动手前,已是拿到供状了的,何须用刑?” “知道了。” 程素素请示道:“那这些证据?” “你留着。” “是。” 谢丞相又缓缓睁开眼来,道:“去忙你的事吧。” 林老夫人与谢涛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虽然是骇人听闻的大案,断不至于让谢丞相才醒就这般细问。 程素素也觉得这一问有些奇怪,谢丞相此人,对女眷是优容的,这份优容却是建立在俯视女性的基础上的。这样细问,如果发生在谢麟身上,程素素还能理解,这样细问自己,就很奇怪了。从方氏、米氏的描述中,也没见谢丞相之前有什么改变,那就是因为这次大病? 程素素回到长房,又细问了福伯,断定这一场病,让谢丞相的身心发生了一些意外的变化。 福伯是个能干的忠仆,原是要汇报程素素让他做的事情的,先被盘问,便先说了。期间少不得讲二房的坏话,二房的手段也就是那些了,一是拼命攒小金库,二是拼命拉拢族人。再有就是,郦家近来也格外关心相府。 程素素摇摇头:“阿翁醒了。”猪一样的对手,真是来送分的。可恨这位猪对手,还兼职做队友。 福伯汇报了程素素要他办的事情,礼物备好,拿帖子送到各处,各家都理解谢家的情况,有礼有帖,皆不强求登门。又各有回帖,言明有难处只管开口。 程素素道:“账上可还支应得来?” “行的。” “我明天要回一趟娘家。后天是舅舅那里,还要见一见孟先生……”程素素报出了一串的行程。 福伯以为,她今日是要休息了,不意到了后晌,程素素就梳妆起来。过不多久,就有三法司亲自登门――来取证物。三法司从未见过这么惨、这么蠢的贼!恨得不得了,只想早早重判了事! 却又怪不得程素素,御史台那位老先生已退,换上了陆见琛,这位仁兄与谢麟关系好得能被介绍给程素素。刑部尚书还没换,依旧是李府的亲戚沈尚书。他们两个坚持礼遇,另一个便也从善如流,顺便登一登谢府的门。 到了之后遇到谢丞相好转,一齐恭喜,再说了来意,等谢丞相发话。谢丞相尚未说什么,程素素就过来请安了。 谢丞相微笑:“来了。你们与她讲。” 程素素却是极干脆利落的将手上的东西都交给了他们,三人见证物收拾得比自己部里归档都整齐,一时无语。 谢丞相眼中闪过笑意,缓缓地说:“早些将案子办好,休教圣上担心。” 三人称是。 谢丞相却又不再吩咐程素素什么话,叫她自己看着办。 程素素就按照自己的计划,先回娘家。她在娘家听赵氏说了一件让她急得想拆房子的事儿――道一要成亲了,娶的是李墨。 【他的老婆本都给我当嫁妆了,拿什么娶妻养家?!】程素素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她回来得急没带什么东西,谢麟又才做官只会花钱,她没攒下一个钱!怎么办?本来想“顺道”去玄都观的,现在也灰溜溜地表示不去了,只将几样礼物让托赵氏转交。说自己“过两天再去观里看他”。 添了件心事,程素素蔫儿了。第二天见叶宁等人,也显得特别老实。叶府上下见状,越发心疼她,都说谢麟的不是:“居然让妻子跑这么远的回来,还遇着险了。”实则心里十分欣赏程素素,谢丞相会算的账,他们都会算。从谢丞相病倒,到京城有人送信给谢麟,再到程素素抵京,一共不到二十天!刨去送信的时间,她是怎么赶回来的? 着实不易!谢麟这媳妇,娶来真是赚了! 叶宁写了包票:“有事只管来找我。” 程素素道:“是。”她最愁的是给道一攒钱娶媳妇儿,这事儿却是不能叫叶宁出头的。 老老实实出来,又往谢麟的别院去见孟章,与他互通了消息。孟章明白人,塞了一只匣子给程素素:“你来时匆忙,手头必然紧的,这些先拿去用。千万不要吝啬。还缺什么,只管捎信出来。” 这倒是有钱了,可也不能挪用。程素素更愁苦了,抱着匣子回到了谢府。 ―――――――――――――――――――――――――――――――― 谢府正处在一种高压之下。之前,谢丞相恢复了神智,人也没有傻,上下欢腾。几个儿媳妇奉命开始准备宴席,三房、四房几个姑娘还约程素素挑料子做衣服。要不是样子没下来,连冬衣她们都能给订了――二嫂回来只带一身衣裳,太惨了!首饰也不时新了,也要再打新的。 美其名曰,阿翁康复,要庆祝。都想趁这件事热闹热闹。 等程素素从别院回来,迎头便是福伯候着:“二娘,咱们相公的腿要怕不好,御医说,以后都不能行走。相公恐怕,得辞相……致仕。” 114、喜欢的事 最大的□□要撤了?程素素问道:“是阿翁自己的意思?” 福伯为难地摇头:“老奴不知。” 程素素问完,自己也知道问得不对,要是连福伯都明白了谢丞相的心意,这丞相可真就该辞了。扫过福伯焦急而惶惑的脸,程素素轻快地迈步:“那就该干什么,依旧还干什么吧。天呀,塌不下来。” 福伯跟在后面,小声说:“老奴也听富贵说过了,二娘是很有决断的,可这件事儿,跟那些全不一样。” 程素素道:“我已经看到啦。”从与福伯照面起,走这几步路的功夫,凡遇到的仆妇,脸上都带着天塌了的惶然。 福伯道:“这可真是大事儿,做不做官儿,是不一样的。”他这样的老仆,几十年来见的事多了,甚至比刚入官场的菜鸟还明白几分。一个人,在不在位,差别大了去了。就拿长房来说,谢麟他爹一朝不在,谢麟过的那叫什么日子? 再说谢府,谢丞相剩下的三个儿子,仕途、声望都很难达到谢丞相的高度。第三辈的谢麟是重振谢府的希望,可谢麟现在才只是个知府,人还不到三十岁,至少还要再过二十年,谢府才能重新威风起来。这段日子怎么熬?还有个添乱的二房拖后腿。 回到了长房,程素素才问:“比起这些个,我倒更想知道,这消息怎么会传得府里人都知道的?丞相致仕,多么重大的事情?丞相的病情,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福伯气愤地道:“还不是二房!听御医说了什么,御医一走,就哭上了。死劝活劝,就是不想让相公休致。” 嗯,哭的声音还不小,对吧?一嚎,全家上下就都听到了。 程素素捏捏拳头:“传下去,长房不许跟着嚼舌头。谁要嫌舌头长,我一定帮他截一截,变得跟好人一样。天,塌不下来。”什么什么都是二房嚎出来的,二房的嘴里,有谱吗? 福伯低声道:“是。可上房那里。” “我这就去请安。” “唉。”福伯欲言又止,最终放弃了分辩。 程素素道:“阿翁已经醒了,这府里的事情且轮不到别人作主呢,您老这担的什么心?再说了,宫里还没来人呢。事情真定下来,宫里也要有个说法的。” 福伯仿佛遭了当头棒喝,眼睛一亮。对哦,相公还在,夫人还在,二房还能翻得了天去? 程素素心道,看来这府里从上到下,是绝不想丞相休致的。福伯这样的老人家都失了稳重,忽略了“二房并不可信”这样的事情,可见,此事干系重大。脚下打了个转,又拧了回来,先写了封信往邬州去,嘀咕着之前寄的信谢麟都没有回信,朝廷的邮驿真是个渣。 做完这些,才慢悠悠地去上房。 ―――――――――――――――――――――――――――――――― 上房里,谢丞相失望地看着次子。鬼门关上走一遭,谢丞相的许多想法都变了,有些观点变得更加清晰,有些则改弦更张。唯一不变的一点,便是认为次子是真的无用。非但无用,还很会帮倒忙。不管他是向着你,还是恨着你。 谢丞相自己都觉得奇怪,现在他居然不生气了。看着在床前哭泣的次子,以及次子身后的孙子、曾孙,谢丞相只平淡地说了一句:“回去老实呆着。你们都请假,不要去衙里了。” 林老夫人明白丈夫的意思,是要将二房关在家里,以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老夫人千赞成丈夫的观点,方才她下令府里不许胡说八道,不许往外传这消息,令下之时,才有人告诉她,二房已经派人出府了。去的哪儿,林老夫人心想,等会儿看谁来了,就知道了。 林老夫人便发话:“你们都去吧,管好自己的嘴!”就是这蠢货,一听御医说以后腿脚不灵便恐不堪政务烦剧,就开始哭着说您要休致了,大家怎么办。平白闹了笑话。 林老夫人自己也是担心,谢丞相休致之后,三个儿子,没一个能挑大梁的,怎么办?三子、四子不能说是不争气,要他们挑相府的大梁,还是差了点。谢麟是大家都看好的,地方任上一年了,拿得出手的政绩还没做出来,又年轻,资历还不够,差着岁月。 老夫人夜间不知道愁想多少次。 谢源等退下,程素素回来,林老夫人精神一振,孙子虽然遇了点小麻烦,孙媳妇却是个可靠的人。忙说:“进来吧。” 令林老夫人意外的是,原本对孙媳妇极其和蔼的谢丞相,现在对程素素越发严厉了。几次林老夫人都想说他病糊涂了,看他躺在床上的样子,又咽下了,只好安抚程素素,让她理解一个老人的怪脾气。 今天,这怪脾气依旧准确发作。 谢丞相用不近情理的态度,以审问的口气问道:“来得很快,听到什么了吗?” 程素素道:“听?打舅舅家回来,没听到什么新鲜的事儿,还是安慰的话。” “府里呢?” “府里?看到些神色不对的。” “你就没什么想法?” 程素素道:“近来府里上下最挂心的,就是您了。现在看到您好好的,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谢丞相继续逼问:“这样算好?” “正在变好。” 林老夫人投过赞许的目光。谢丞相还是不依不饶:“好不了啦,起不来了,我该休致了!你们开心不开心呀?” “哎呀,你这老东西!”林老夫人不知道接什么话好了,哪有这样跟孙媳妇儿说话的呢? 程素素不动声色,依旧坦然回答:“您想怎样就怎样,叫自己痛快些吧。” 谢丞相虎着脸道:“阿麟巴不得我休致!” “够了!你们祖孙呕气,别带上别人跟着受气。”林老夫人果断地插言。 “呵,憋着劲儿的是他。” 程素素眼睛都不眨地:“他那是在撒娇吧?” 老夫妇俩表情都是一僵,将撒娇这个词与谢麟联系在一起? 谢丞相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比他还小,说话倒老成。” “呃,到了邬州,没人由着撒娇,就长大了些。” 谢丞相又将话题给转了回来:“休致的事情,你怎么看?” 程素素一怔,反问道:“真的要休致?” “我在问你。” 程素素道:“您想怎样就怎样,叫自己痛快些就行了。” “嗯?” 程素素想了一想,道:“本来就是呀,强扭的瓜,不甜的。人活一世,喜新厌旧,今天喜欢的,明天就不喜欢了。要是不休致能叫您开心,那就接着干,到您现在还喜欢一件做了那么多年的事,多难得?有什么好阻止的呢?要是您觉得歇歇更舒服,做晚辈的没有道理逼着您接着操劳。” 谢丞相声音冷酷地说:“我休致了,你们以后就没有现在这么顺了!哼,大约在你们看来,我休致了与死了也差不多了。” 林老夫人看出来了,程素素能应付得了,这回只是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程素素依旧平和地说:“您觉得歇歇更舒服,做晚辈的没有道理逼着您接着操劳。” “是吗?” 程素素起了个头:“家父……”程玄先生,老婆管家,徒弟管事,如今是儿子养家糊口。谁也没嫌他浪费米粮将他给活埋了。 谢丞相笑了,十分和气:“哈哈哈哈,程亲家是好人,这些探病的人,只有见到他能叫我开怀。” 程素素含蓄地跟着笑了。 谢丞相含笑说:“他虽不理事,却很明白事,也不软弱,也肯担当,偏又飘逸至极。” 程素素心道,您将我爹夸得这么好,我心里有点方。 谢丞相续道:“要是阿麟能沾上他岳父一点仙气就好啦。” 程素素放心了,答道:“官人这样也不错。” “他尖锐!苛刻!恃智逞凶!祁凰荡硭∫桓鋈耍芤恢奔馊竦剿溃挥幸坏闳岷偷氖焙蚵穑考馊瘢陀涝队械腥耍涝恫荒苄傅。岚炎约豪鬯溃馊窆吡耍坏┐嬉凰咳崛恚鸵λ雷约海∈郎夏挠心敲炊嗟暮诎追置鳎欢凸馔镜模妓懒恕!毙回┫嗾踉绷耍凵褚笄校治102蹲牛路鹨盟腥私邮芩墓鄣恪 程素素心道,谢先生绝对不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他就是跟二房有仇而已。也配合地点头:“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谢丞相倚回板壁上,叹道:“我与他说话,发自肺腑,他也听不进去。你要多劝他。” “是。” 谢丞相忽地又转了话头:“知道我为什么将你返京经历问得这么细吗?” “阿翁自有考量。” “哼!” 程素素笑道:“是考较我。大约我做得还不算糟糕?” 谢丞相不答,只问:“你说,我是休致好呢?还是不休致好?” 程素素道:“都好。” “说实话。” “都好,”程素素补充道,“没到选错了就顶不住的地步。看您,您比相位金贵。” 林老夫人听得舒坦已极,欣慰地笑了,拍拍谢丞相的手背。谢丞相心里也高兴,却不动声色地说:“要看圣上的意思。” 程素素道:“是。” “冒官的案子,会办得很快,结案之后,就是召见之时,想好如何奏对了吗?” 程素素张张口:“只想过东宫或许有召。” “现在就想。” “路见不平,何须多想呢?” 谢丞相道:“老夫束发读书,早登庙堂,国事办得尚可,家中……乱七八糟,是该留些日子整顿家务了。你且去,以后每日过来。” “是。” 林老夫人特意起身,携程素素的手走到房门,安抚道:“难为了,这么辛苦,我心里有数。” 程素素诚恳地道:“这哪算什么辛苦?” 她反而超级喜欢这种感觉,到现在脑子还在兴奋,真真切切地明白自己喜欢的是什么。说来也怪,读书考试上班累成狗,叫喊着就想做个有钱的混蛋只管吃喝玩乐不用工作。现在真的成了个地主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浑身的细胞却叫嚣着,想要胡天胡地浪一浪,情愿去累一辈子。 出了邬州至今,让她找到了畅快的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愉悦。 就是要这样的过! 林老夫人心中还赞她懂事,目送她走远,折回来问谢丞相:“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是跟孙媳妇说话该有的样子么?” 谢丞相道:“你不懂。” “就你懂?” “四个儿子,最看重的早早去了。还是要指望阿麟的,阿麟的脾性并不很好,偏又极聪明,我说的他听不进去。我说一,他能想到八百里外去,不照我的来呀。老三老四,只会给他摇旗呐喊,冲锋陷阵也能做,却绝不会劝阻,劝也劝不动,他们没他聪明。旁人就更不要指望啦!还好,阿麟给自己找了个笼头,就她了,我得多点拨她一些。她得再聪明点,不能跟不上阿麟,不然也劝不动。” 林老夫人迟疑地问:“毕竟是妇道人家,能行吗?” “唔,比旁人还都强些,”又嘀咕,“我也不想指望妇道人家,却没有旁人可用啦。不是老的要死了,就是蠢得劝不了。就她了就她了。程家家风好,家人和睦,很好!” 林老夫人啐一口:“你早干什么去了。” 谢丞相死撑着:“哈。” ―――――――――――――――――――――――――――――――― 程素素回到长房,小青便托了两封信走了来:“娘子,大官人的信,还有咱们大郎的信。” 程素素接过信了,犹豫着将程犀的信放到一边――训斥的话,可以晚一点再看了。 先拆谢麟的,开门见山,表示程素素的信他已经收到了,事情都知道了,谢丞相醒了大家可以缓一口气了。接着,花了三倍的长度,一句话重复三遍地指出,程素素这次太冒险了,哪怕前面都对,也要留着米府一个军士在身边保护她回京。继而花了更长的长度,依旧是一句话重复三遍地讲,京城的事情,量力而行,不要勉强,一定不要勉强!他这边事了,就申请回京述个职!让程素素等他回来,他不太禁得住吓。 程素素吐吐舌头,将信放到了妆匣里。 再打开程犀的信,程犀的信却特别柔软,丁点儿训斥的话没讲,感叹了同年的遭遇,说了生命的可贵,以及对妹妹的担心。表示自己离得这么远,并不能护到妹妹,感到十分的无力。又絮絮地说了对京城家人的担心,以及对道一的祝福等等。 程素素完,小小声骂了一句:“日!” 小心地将信折好,开始想谢丞相的话,仔细地想一旦面圣,如何回答。终究不忍让程犀过于担心。 115、内事外事 身边也没个可以商量的人,程素素只能自己去想。做好了准备,却又等不到宫中宣召,反是府里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第二日,程素素起了个大早,旁的不干先去上房。没有家累的人,毫无疑问是最轻松、到得最早的一个。林老夫人心里满意,口里却嗔道:“年轻人觉多,起这么早做什么?别不长个儿。” 程素素笑道:“起惯啦,我个儿也不矮呐,对吧?嘿嘿。” 林老夫人笑着往她脸上拧了一把:“对~”一旁,谢丞相脸上也露出了宽和的笑容来。 说不两句话,谢涛等人也来了,二房还在禁闭中,并不曾出现。程素素心想,我一回来他们就给关了,不是我的锅,也是我的锅了。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不愁。 没了二房,可谓其乐融融,服侍用饭的,陪着说笑的,虽有对谢丞相休致的担心,却没有人说扫兴的话了。二房殷鉴不远,可老实闭着嘴吧,至少哭天抹泪的阻拦是不行的。 一家子吃完早饭,便有来探望的了。谢丞相清醒当天,宫中便来了使者。今日来的,是谢家的族亲。谢丞相病后,探望者众多,为安静养病,许多人都无法进入府内。如今醒了,至少要见一见族老们,安定一下人心。 谢氏族人颇有分寸,只推几位老者入府。他们里面也有为官的,也有休致的,个个都有些份量。到了正房,谢丞相不让程素素回避:“你就在这里吧。”谢涛等以为这是要程素素代表谢麟来听,日后好转达,想是自家人,她又是宗妇,也不失礼,都没有表示异议。 几位老者坐下,与谢丞相各叙心意,说到一半便哭了起来:“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外面一天三次传谣言,听得心惊肉跳。还有问到我们那里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能答什么?” 谢丞相道:“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叫你们登门,免得他们多事。” 几位都说是。又问谢丞相身体,且说:“今天是真的坐不住啦,那些话,是您示意府里放出去的吗?” “什么话呀?” “休……休致。” 谢丞相想打死那个只会坏事的二儿子,挪动了一下身体:“我能授什么意呀?” “这个时候,就别再这样啦。是与不是,这都不是可以谣传的东西。” 对呀,可那个孽障不懂呀! 谢丞相道:“你们看呢?” 几人来之前也开过小会,当下推了年纪最长已休致的一个出来说:“论起见识,我们都不如您,想必您要做什么,都已经想好啦。这么些年,有眼睛的都看着呢,听您的。族里谁要有二话,我们也放不过他。” 谢丞相眉心舒展:“那就休致了吧。恋栈权位不是什么好话儿。” “哎。那接下来?” “关起门来,好好过活就是。” “哎。” 要紧的事儿说完了,开始闲话,谢家人的嘴经常是说不几句就说到谢麟身上的。族老们带点埋怨地说:“要是阿麟在,咱们就不用这么慌啦。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族老们并非对谢麟一无所知,这一年来,都看着着急。谢麟赴任前都在想,这样的天才,到了地方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什么样的地方都得叫他弄出点出彩的事儿吧?别人办不到,他不是一般人,肯定能办到。一气等了一年,好消息还真没传几个过来。不由焦急起来。 谢丞相道:“他娘子回来了,你们有话,自己问她。” 族老们都认得程素素,见她在场也不惊讶,拣不痛不痒的一些。诸如身体如何、是否水土不服一类,政务上的事情,又都很有默契的住了口。那位特意请了假,现在任着侍郎等休致的族老,因辈份高些,多问了一句:“他阿翁病了,他该回来一趟的。” 程素素低头敛眉轻声道:“要跟外人讲,就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敢因私废公。对长辈们说实话,我们那是攒着人情。” 谢侍郎奇道:“什么人情?” 程素素已将谢丞相的想法给理明白了,不管由于什么原因,谢丞相是有意松一松手,给她发言权、树立相当的权威――只要她能通过谢丞相的考验。那她就得拿出点能让大家都点头的东西来,不能只装鹌鹑。 从谢丞相将她留下开始,新的一轮考试就开始了。 程素素不紧不慢地道:“与圣上的人情。两宫待他,有些情份在。可人情这东西,能不用最好不要用,用一分少一分,用完了再想要可就没了,得不停地攒着。好钢得用在刀刃上,祖父有召,用光了人情也值得,没有命令,不敢轻易就使了。一大家子人呢,要使的地方只会多,不会少。” 谢侍郎不过自家人顺口一句,倒没想过能引出这一串话来,仔细分辨,却又真是这个道理。捋须而笑:“老啦老啦,不如年轻人想得明白。” 程素素连说不敢:“我们要学的还多着呢。离了京,没了长辈指点,外人指点的时候可没这么软和。” 众老一笑。 见谢丞相面有倦色,扶杖的、捋须的,都起来告辞,谢丞相道:“你们送送。” 程素素略懵,在娘家她都没这待遇,现在让她跟着送一送客?那就……送到门上得了。她这头与谢涛等虚扶着老人往外走,谢丞相却与族老里一个最长者低语:“老哥哥,怎么样?” 老者皱眉道:“你家里有一个人,如山如海的人情怕都不够他花的。” “是该整顿家务啦。” “你明白,我走啦。” ―――――――――――――――――――――――――――――――― 送完族亲回来,未及歇气,散了朝的官员们又来了。 冒官的案子,人犯拿到,三法司审案,其他人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更兼相府有风声传出,谢丞相病愈之后行动不便,打算休致。登门的人就更疯狂了。 谢丞相依旧没有让程素素离开,让她到屏风后面去坐着听。 头一个来的是李丞相,一半是自己也要过来,一半是皇帝派他来听听信儿。两人见面,客套过了,李丞相便切入正题:“老前辈,外面有些风声,说老前辈要休致。如今连圣上也知道了,老前辈的折子又未上,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呢?” 谢丞相问道:“我这把老骨头是个什么样子,没人告诉圣上?” 李丞相笑道:“得啦,老前辈,咱们说实话,是知道了,可您呐,是劳心者。” 谢丞相问道:“成三,你落到我这个样子,会怎么做呢?” 李丞相摇摇头:“我如何能与老前辈比?要问我的看法,我就只好说,得看老前辈想要什么了。” “这是实诚人说话,”谢丞相满意了,示意林老夫人取一只匣子来,接过来亲自递给李丞相,“我都写好啦。劳烦成三,转呈圣上。” 李丞相郑重接过,深深一揖,请谢丞相安心养病。 接着便是郦树芳等人,这些人或是与谢丞相有姻亲,或是投到谢丞相门下,又或者是谢丞相旧属。可以笼统地称之为“谢党”,说是党,又并不紧密,身份各不相同,有些独立一些,有些指望着谢丞相,还有一些已经被人挖了墙角。 此时都来,面子上都要劝谢丞相为国保重,不要轻易辞相,否则国家便要失一栋梁。全忘了几天前还计划着谢丞相死了,该要如何如何。这里面,又有真情实感觉得谢丞相能干下去,没别人比他干得好的。还有是怕谢丞相不干了,自己没了靠山的…… 谢丞相也好耐性,一个一个与他们讲话,宣布了自己已经将乞骸骨的奏本让李丞相转递的事。顿时,室内哭声一片。 谢丞相只是摇头,示意谢涛等扶起哭倒在底的官员,缓声道:“都不要生事。” 郦树芳道:“相公,相公一旦休致,如朝廷何?” 谢丞相微笑道:“圣上自有决断,切记,不要生事,切记!” 郦树芳还真是不大明白,谢丞相却不肯明说了。多了的话,是真的不能再讲了的。 官员们没能从谢丞相口里撬出多余的字,只是得到了一个“确定休致”的准确消息。 他们走后,谢丞相的话就多了起来,先是问:“你们看他们,怎么样?” 谢涛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都不愿您休致,您就是他们的大树。” “你们呢,愿意不愿意我休致?” 谢涛心说,您折子都递上去了,现在问我们什么意思?心思转了两转,说:“儿子的心里,父亲什么时候都顶天立地,哪有‘不能干’的时候呢?您这一病,才发觉,您也有累的时候。那就歇歇吧。” “就嘴甜!” 谢丞相慢慢地说:“不要小瞧了圣上。站得高就看得远,他站得总比你们高些,个子再矮,也不是有小聪明就能戏弄的。凡打着这等主意的,都是蠢人,不要与他们走得近了。” 今上在古老太师眼里,傻得不能再傻,其实不与古老太师心里的白月光比,今上也是有中人之资的,心眼儿不算太少。做了这些年皇帝,老油条不知道遇了多少,再想将他将傻子似的戏弄,是相当不现实的。 谢涛老实答应了。 谢丞相忽然笑了:“这些人,一叶障目,患得患失。郦树芳,自以为离相位只差一步,他才是最想我退下来的人。可惜呢,他也老了,比我年轻不了几岁,没用的。陆见琛倒不错,不过资历不够,他是个聪明人,你是弄不服他的,阿麟倒可以……” 程素素心头一跳,听着谢丞相逐一点评着朝官。她对这些人的名字履历都知道一些,不至于一头雾头,记起来也容易,预备等下写出来给谢麟看。如果可能,见着了程犀,也告诉他一声――谢丞相看人,总不至于每个都瘸。 谢丞相又说:“陛下只有一个儿子,东宫前所未有的稳,这个所有人都能看得到。许多人反而不明白要怎么做了。东宫稳,所以皇帝就不用像前辈们一样被诸子争位所困扰,就会有更多的心思做别的事情,比如考较大臣。心眼儿太活的,不好!留一群难缠的老货给儿子?哪个做老子会这么不上心?留也要留实干的。不管什么人问,我都什么话没有,都老老实实的,天下太平!” 东宫身体又不够好,子息不旺,皇帝就会担心“现在这般上进,以后改换门庭是不是也这么灵活?” 真正该做的,就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从这一点上来看,谢麟就是做对了,老老实实干活!不过,程素素估摸着,谢丞相对孙子在他病重没有奔回来这件事情,还是有些心结的。她逮着机会,就得给谢麟找点说得过去的理由,还得代谢麟唱个红脸。 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谢丞相说完话也倦了,摆一摆手,程素素就跟林老夫人一道将他放平躺下,才与谢涛一道出去。站在门外,谢涛轻声问:“阿麟还有信来吗?” “有的,说邬州的事忙完了,就请旨回来。这里的事,我都写信给他了。料想下一封回信也快了。” “那便好,有消息,案子快审完了,你就要面圣了,想好应对了么?” “是,阿翁指点过。” 谢涛道:“阿麟没回来,你独个儿在家里,有什么事儿,只管找你婶子。” “哎。” ―――――――――――――――――――――――――――――――― 就在谢涛提醒完没几天,案子就审完了。太平盛世出现这样的事情,皇帝的脸被抽得啪啪作响,恨不得将强盗统统剐了算完。三法司也愤怒,却要顾及体面,匪首判斩,重犯判绞,余者流放。 皇帝还不肯罢手,却是李丞相对他悄悄说了几句话,才让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同意了。李丞相说的是:“已经都打废了,活不成了……” 该罚的罚完了,该奖的也得奖。比较惨的是已经死去的真县令,三法司花了老大的劲儿才问出他的遗骸所在,改葬,抚恤家人等等自不消提。袁恺、张起等缉盗有功,履历上添一笔,升迁时有优待。 最后一个就是程素素了,升迁……没她的份儿,表彰、召见、金帛倒是有的。 表彰是正经八百下的一轴织锦的圣旨。随同表彰来的,是召她入宫谨见的旨意。 程素素按品大妆到了宫里,这回却是先见的皇帝。皇帝原对她有着无限的怀疑――娇滴滴的小娘子,就打杀贼人?不能够吧?三法司拿七个贼人的脑袋担保,真是她干的。张起又向皇帝进“谄言”笑嘻嘻地说了“仙姑”的事儿,皇帝才哭笑不得的信了。 再次见到程素素,就先乐了:“你倒有急智。” 程素素老老实实地:“陛下过奖了。”心里却评估着,皇帝能明显看出来更老了一些。 案已审完,皇帝的话反而少了许多,更多的是问谢麟。程素素也是官方的回答,正在做了,不敢辜负圣恩,难就难一点,现在不做,问题变得更严重怎么办呢? 皇帝突然说:“谢封要休致,我驳了两回了,看来是铁了心了,是吗?” 程素素笑道:“祖父做官的年载,比妾的年纪还长,做晚辈的就不去胡乱猜啦,只管低头做事。” 皇帝笑了:“是这个道理。” 此外,再没有多余的话。只命给了厚赐,程素素正缺着钱,耳听得赐锦锻百端,一百金,心道,得了,师兄的媳妇本,有了。又听给谢麟也有锦袍、笔墨等的赏赐,心道,我这也不算白吃白喝谢先生的了^_^ 打皇帝那儿出来,又是东宫召见。太子与太子妃都在,说话比在皇帝那里又亲切许多。先问的是程素素一路惊险,程素素思忖着,自己不好显得太凶,十分谦虚地道:“多亏了义士忠仆,妾只是出出主意。心里也是打着鼓着的,好在运气不错。”极力赞扬了张富贵得等忠仆,以及顺路的米府军士的勇敢,又十分感激张起等人出力。 说完这些,太子才说:“芳臣该回来的。” “风风光光出去,没有点拿出手的,不好意思请旨回来。这才叫妾先回来,探探路。总要有个由头,否则怕招人非议,旁人家的祖父病了,也不能就丢下事儿跑回家了。惹来谁参一本,连祖父面上都要不好看了。” 太子仔细地问了邬州的情况,程素素也不十分隐瞒,只没有提谢麟与高据私下的勾当,将一切都说得光明正大。谢麟不是去找事的,反而很关心当地教化,刚到任的时候从来不生事,想着无为而治,不为了政绩去折腾百姓,哪知道他的宽仁居然让某些不法份子以为朝廷可欺,钻空子、作威作福了起来。所以不得不为朝廷立威。 末了,叹道:“不出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太子夫妇也叹了一回外放真不容易。太子道:“告诉芳臣,有什么事不要瞒着,只管揭出来。你也瞒、我也瞒,瞒不住的时候,就是大祸事了!朝廷不是只要好消息,听不得坏消息的。” 程素素连忙答应了。 东宫亦有赏赐,比皇帝略少些。 其次是后宫那里,冒官是大案,难得是个妇人揭破的,太后与皇后都觉得新鲜,也要见上一见。吴太后只管问新鲜,程素素不免又谢一回吴松、袁恺等人。袁皇后说话就正式了许多,称赞她是妇人的楷模。 程素素极力将自己说得和蔼可亲,总之,打断狗腿是不得已的,打破脑袋是是十分愤怒朝廷命官被害的! 满足了吴太后等人听新鲜八卦的心思,程素素很开心自己又得了一批金帛。 不想这批金帛却又惹来了一场风波。 ―――――――――――――――――――――――――――――――― 原本,程素素在路上的时候,就想好了,回来得跟二房顶上。不料谢丞相没死,还恢复了神智,并且因为种种原因,伸手将程素素往前拎了一拎,又把二房给关了禁闭,令她暂时脱离了深宅后院的是非,且没有心思再计较这些小事。 待她拿了赏赐回来,先往公账上放一放。林老夫人哪能要她这个钱?大家族里,各种账目都是有规矩的,什么样的归公中、什么样的归各人。程素素这个,要她全来给家里,显然不合适。她又做得好看,林老夫人也大方地让她自己收着了:“你小孩子家不容易,自己留着,爱怎么着怎么着,家里还缺你这些?” 收着也没就锁起来,再给家里人分了一些,她算得很明白,这些东西,留着两年就不时新了,还要长霉,不如趁新散了。只要这家不败,这些东西以后有的是,何必像过冬老鼠一样都屯着呢?还能有个好人缘。 余下的她就十分不客气地,将五十匹锦缎、一百金,眼睛不眨地送给道一了。又取了十匹锦缎给赵氏送去,再送十匹给了外祖赵家。 这事儿谢府里人知道了就过去了,交际应酬,端看亲疏远近。也没人计较什么多了少了的。 旁人都好,程素素散东西,也没落了二房。二房的女儿们还有些抹不开脸,收了之后锁到箱子里。二房的儿媳妇龚氏对长房就没那么大的怨恨,甚至出于自己小家庭的考虑,有些偏向长房,对婆婆小姑子有些意见,不过人在屋檐下,只好也给先收了起来。 被关在家里实在无事,想给儿子做新衣,亲自拿了缎子来裁。 不巧,被郦氏给看到了――程素素也给郦氏送过,她给郦氏的阴影太深,郦氏门都没开就让人走了。 这一日,见到儿媳妇做针线,郦氏心中满意,正要指点几句,却发现这缎子她没见过。郦氏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宫缎她还认得,逼问之下,龚氏也承认了来路,郦氏便骂了起来:“都叫那个小畜牲收买了!” 龚氏老实听着,反正郦氏更多的是骂程素素不是骂她,骂着骂着,郦氏借题发挥起来:“拿她的东西做了衣裳给孩子穿,不怕她动手脚咒我孙子吗?我孙子出事儿怎么办?你自己的孩子不心疼,我可心疼我孙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哭死了都没用。” 说到孩子,龚氏就忍不住了,略回了一句:“宫里出来的,能怎么样?” 郦氏见儿媳顶嘴更是生气,她不是个会亲自动手的人,然而程素素太拉她的仇恨,只顶了一句的龚氏跟着倒了霉,被她用力一搡推得脑袋撞到了桌角,撞破了头。 龚氏也傻了,她敢硬起来顶这一句,也是知道婆婆不是那种亲自动手的人,也是没防备。 这一下,瞒不住了。 116、从善如流 因谢丞相病倒、脚疾、休致,府中已经压抑很久了,这年中秋节都只是一起吃了杯酒,谢丞相就体力不支让大家都散了。各房也没什么心情庆祝,程素素还好些,二房仿佛天塌了,三房、四房不拦着老丞相休致,也难开心得起来。 如今又添了一条婆婆把儿媳妇打得见了血,愈发让人心烦了。 林老夫人早就看郦氏不顺眼,这节骨眼上她又闹出事来,真是火上浇油,骂道:“她是嫌谢家太兴旺,必要搅得家宅不宁才甘心吗?这是不慈!四个儿媳,我对谁动过一个指头?她倒好,规矩可真大,动不动就让人见红。全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 一个很大的误会,长辈对晚辈做什么都不会负责任。事实上,在正常一点的人家里,除了晚辈不能“不孝”,长辈也要留神,不要有“不慈”的名声。打一顿,骂两句,这些都在适应的范围内,如果下手重了,长辈也是要被指指点点的。严重了的也会入刑。只不过很多时候,家族为了名声,会代为掩盖。 在家族内部,这一关就不那么好过了。龚氏娘家不显,也不能随意作践,谢府也不是郦氏当。 谢丞相正在考虑整顿家务,头一个要理的刺儿头就是二房,二房自己还惹出事来了。老夫妇二人对此前二房的种种表现不满已极,火气已积了数月,尤其是想到父亲病重,做儿子的第一想干的是转移私房预备散伙,这不是当父亲已是死人了么?等父亲醒了,不想父亲如何康复,只恐父亲不能继续做丞相给他们拉犁。谢丞纵相心硬如铁,也很是难受了一阵儿。 既要理二房,二位对二房的事情就多放了一只眼睛。龚氏伤后不久,二老就知道了,下了帖子请了大夫,虽伤的是头,倒不算很重,只要静养。两位老人精了,知道大夫不是自家人,口难封,也不说多余的话,林老夫人只命多给诊金。大夫掂量掂量,自然知道要怎么讲。富贵人家的礼越重,受的人就越得小心。 送走大夫,林老夫人才细问二房缘故。郦氏掌二房几十年,做得也有可取之处,人人噤口――除了龚氏陪嫁来的丫环。将前因后果一讲,林老夫人登时大怒:“这是人说的话吗?一家人,做长辈的先要离心,这是什么道理!”这是逼着长房动手哇! 程素素是被拘在谢丞相面前的,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讲,直到龚氏的丫环回去了,才说:“是我想得不周到。大嫂的伤,是我的过错。” 林老夫人道:“你有什么错?心里想着家里人,难道是错?”召了谢源夫妇过来要训。程素素脑筋一转,忙要避到屏风后面。谢丞相放话说:“你躲什么?站住了!”程素素道:“阿翁又说气话了,我是小辈,我要在场,二叔二婶抹不开脸的。人一抹不开脸就会说气话,别气着您二老。” 谢丞相一锤定音:“也该让他们张开眼看清楚谁的份量重,谁的份量轻了。”不到不得己,谢丞相也不想对亲儿子下狠手。好在他足够了解二房,贪、怂、恶,首要是怂,长子谢渊活着的时候,二房老实得紧,也很少犯事。谢丞相比较希望的,还是让二房认清谁的拳头比较大,从而变得老实,这样家里依旧一团和气。 与其指望谢麟宽容二房,不如指望程素素。谢源辈份在那里,再有程素素一旁维护,才能让谢麟不对二房下狠手。那就得给程素素一定的面子,让二房老实呆在程素素手下别闹事,一如谢渊在世时。老人家的算盘也打得很好。 程素素默默地不接话,默默地站在林老夫人身后。 ―――――――――――――――――――――――――――――――― 却说,郦氏见儿媳伤着了,自己也慌了,唤人来将儿媳扶到内室、将孙子们交保姆带好,下令不许慌张,又要请大夫。大夫最后是林老夫人请来的,郦氏的算盘也打得精,胡乱请个大夫,出了事儿她是兜不住的,不如交给林老夫人去操心。哪怕有什么不对,林老夫人也不能就看着她出事。 既让林老夫人知道了,她就得准备个说法。失手,本来就是失手,就说看儿媳妇做针线,失手推了一把,旁的不能讲,老夫人偏心长房的小崽子,说了是给自己招事儿。 想好了,夫妇二人被叫到了上房。郦氏打好了主意的,再骂也忍着,骂骂也少不了一块肉。 不意在上房看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郦氏一生除了自己好强,与大嫂叶氏攀比,弄得十分不开心,真是从生下来就顺风顺水。唯一吃瘪就是在程素素这儿,吃的还是哑巴亏。一看到她,郦氏就气不顺。林老夫人训斥她,程素素还站林老夫人背后看着。 林老夫人训郦氏,从“孙子都有了也不知道稳重”,到“对小辈们要宽和,不要刻薄”,一气说到“别人家娇养的女儿,从不行差踏错的,你喊打喊杀,怎么成?” 郦氏已打定主意挨训了的,程素素在一旁影着,她的耐性就变得越来越薄。待林老夫人说到“小辈”的时候,她最畏惧、厌恶的小辈字字听了进去。林老夫人一字不提那点宫缎的事儿,却又句句扣着那件事,话里话外,郦氏小心眼儿。 【我不要面子啊?小畜牲骂到我脸上,我还要给她脸吗?】郦氏确实不明白谢丞相夫妇的一片苦心。 林老夫人见她面上不忿之色越来越重,口气越发不耐烦了:“你长这么大,究竟活明白了没有?” 郦氏面皮涨紫,抬起头来正看到程素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见她看过来还调成一脸焦急的神色,示意抬起右手食指弯了一弯,示意她认错。不能忍,再不能忍了!郦氏头昏脑胀,骂道:“你少装好人,神也是你,鬼也是你!不是你拿三文不值两文的东西给我那个眼皮子浅的孩子,我们哪里就会闹了?你贴娘家别拿我们施障眼法!” 林老夫人生气了,谢丞相发怒了!真的怒了!看来,你要真是够阴险、能成事,也行!偏偏阴险不够,还不能忍,这就只能痛打一顿,打到老实,要是打了还不老实就一直打死了省心! 程素素敢拿谢麟的狗头担保,她现在是真没想着怎么怼二房。不过既然诚心诚意讨打,她也就不介意……从善如流。 郦氏这话说得难听又难辩解,最好是有人帮程素素骂回去,可惜方氏、米氏都不在。放在才嫁过来那会儿,程素素少不得要装个委屈,将自己洗成个白莲花的模样。现在就不成了,她得有点担当,还得符合谢丞相与林老夫人的期许。 程素素一脸苦笑:“二婶,别说气话。我娘家打我大嫂进了门儿,哪怕长安米贵,也不缺我这三文不值两文的东西。” 【噗――】胡妈妈一直摒息装雕塑,听了程素素的话,也忍不住拧过身去死死捂住嘴。 【太不要脸了!你们程家吃媳妇的软饭就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这是郦氏和谢源的心声。 【就是不要脸,太要脸了怎么怼你?太要脸了怎么混得下去?真以为老爷子想要个活牌坊呐?】程素素心里冷笑。 谢丞相正生气,闻得此言,也笑了起来,从微笑,到身上直颤,直到大笑出声。这一场训斥,就在谢丞相一场大笑中结束了,谢丞相发话让二儿子、二儿媳回去“闭门思过”,再让谢鹤去岳父龚家陪个罪。 事情仿佛就这么揭过去了。 又过了两日,程素素叫人打的些首饰也送了来。她这是为李墨、道一准备结婚用品的时候一块儿打造的,府里人人有份,珠钗、簪环、钏镯等等,每人到手的不多,她却说:“阿翁病时,官人与我在邬州,没赶得及回来,大家为我们担了许多事,心里感激。往后不定还有什么事儿,这是先谢了。” 最后,又将原拟给二房的几件装了匣子,拿到林老夫人面前,请以她的名义转交。林老夫人道:“别叫他们又说你藏奸了,依我说,你就省着些罢。要不就给那可人疼的去。” 程素素低声道:“那样人人都有,偏二房没有,大嫂她们不就越发与这府里不一样了么?” 林老夫人叹道:“你是个实诚的好孩子,家里的事要你小小年纪担待这么多,也是我们这些老东西没用。老二家那个真是年纪活在狗身上了,总是不明不白的。还有啊,你以后不要说什么你娘家大嫂那个的话,嗯?传出去不好听。” 程素素道:“您说我实诚,我不过是说实诚话。娘家那里,外事有父兄,内事多半取决于大嫂。她为家里做得多,那受尊重,人都敬她、有事问她,是应该的。反过来也一样,想受敬重,原也该多背负些多忍让些。” 说着,将那只匣子举过头顶弯腰递给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心道,真是比老二一家子都明白。谢源夫妇俩走后,谢丞相也没放松对他们的看管,得知谢源回去竟也说了程素素的不是:“两房什么时候好过?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不安好心,搅得我家内不安。” 林老夫人感慨着接过了匣子:“好吧,这事我替你办了。” 自此,程素素凡对有所龚氏照看,都瞒着郦氏夫妻两个。渐渐到二房其余人身上,全府都看在眼里,就只不叫郦氏与谢源知道。林老夫人已下定决心,亲自看望了龚氏等人,说了不少悄悄话。郦氏还以为是那日程素素表现粗鄙,令林老夫人不喜,心里又生出希望来。 又过些时日,经过几轮“我要辞职”、“我舍不得你走”的推让,谢丞相乞骸骨终于被允许了。看得出来,皇帝对谢丞相是满意的,让他着原俸休致,而不是按丞相的俸禄减等发退休金。 谢府渐渐安静了下来,往日埋怨“这些来求事儿的人进进出出的堵着门好烦,什么时候能让人清静”的,如今开始后悔,宁愿继续烦着。谢丞相倒看得开,对家里看管得反而松了,让儿子们都销了假,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有应酬,他也不拘着。只是自他辞相,儿子们场面上的应酬都少了些――只好回家喝点闷酒,或与几个知交小酌。 谢丞相自己,每当天气好的时候,命人以小车推自己在府里慢慢转悠,一会儿看看池塘锦鲤,一会儿仰望乔木落叶。 十分悠闲。 林老夫人却比往日忙碌了些,她出门也变得少了,唤孙辈们说话的时候变多了。与龚氏说话还不觉得,二房未出嫁的女孩儿却让林老夫人担心了起来,每每与她们说个道理,当时很好,一丢手,她们又被郦氏给说回去了。才略显僵硬地说:“二嫂也不算恶人,一家人闹得难看外人看笑话。”下一回就又表现出“这样我娘不就是被孤立了么?”的不满。 将林老夫人耐心磨得越来越薄。索性将谢源夫妇召了来,与他们挑明了:“你们白活一把年纪了,还看不明白吗?我与你爹去后,这个家要阿麟夫妇两个支撑,你们现在就开始唱反调,是怕这家不散吗?就不能老实一点?认清自己有几两重?” 谢源与郦氏总将谢麟看作对手,是以自己总还有一搏之力,哪怕郦氏先前想的“软饭硬吃”,也是将自己放得高高的。不料老夫人一句话将二人打到地上,谢源先受不住了:“什么?阿娘,长辈还在,轮得到晚辈当家作主吗?这还有规矩吗?”郦氏更是痛哭了起来:“这是要我们全家十几口的命啊!”她比谁都明白长房、二房势同水火。 林老夫人眼前一黑,问次子:“那要你当家,你要做什么?” 谢源眼睛一亮,半张了口,像条金鱼:“啊?哦!照旧过日子么,那个,整顿规矩,各守本份。”郦氏见林老夫人没有说话,小心地补了一句:“我……我爹总还是掌吏部,或许可进政事堂,郦氏枝叶也不虚弱,未尝不能提携上进。” 林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去吧,我再想想。” 谢源目光闪烁自觉看到了希望,按礼法,他是嫡子、是叔叔,怎么就没有一争之力了呢?深深一礼,与妻子相扶而去。 林老夫人的头疼得厉害。 如此到了九月末,道一成婚的日子也到了。 ―――――――――――――――――――――――――――――――― 程玄与赵氏看道一与亲儿子实无二致,程犀外放之后,家中事都与他商议,连程都要靠后。道一成亲,赵氏其实是不大乐意的――总觉得李墨不大配得上道一,至少也要个父母双全的体面人家。她甚至想将某个侄女嫁给道一。 然而道一喜欢,赵氏拗不过,还是为他安排了自己娘家赵家作李墨出嫁之地,又给李墨凑家俱嫁妆。总不能关爱道一的遗憾,这一次补齐了,道一从衣裳到铺盖家具全置办了一套崭新的。 程素素向林老夫人请示,提前两天回娘家帮忙。林老夫人慈祥地抚着她的头:“去吧去吧,不容易啊,别累着了。从回京之后,就见过父母一面儿,不想吗?”又命额外添了礼物,叫她带回去,回娘家多住几天。程素素还说这超出了府里的份例,林老夫人只说不碍事。程素素道:“我想跟他们商议,转天在观里做个布施。” 三房、四房也凑趣,林老夫人心下叹息:“那就都去吃个酒,都去!当天吃得晚了,就在宿在外面也不妨事。帮着做布施也是积德。” 方氏、米氏心里都活动了,去吃杯喜酒就走,这是她们原本的打算。有林老夫人这一句话,或许还可以往娘家看看,又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听说玄都观夜景也不错――都答应了到时候要去。 程素素与她们约好了,谢过了老夫人,带着贺礼回娘家,帮着操持婚事。赵氏很想在自己家给道一办喜事,然而道一掌玄都观,程玄又坚持在观里办。最终地方定在了玄都观,那里还宽敞。 赵氏办这样规矩的一个婚礼并不吃力,便不叫女儿插手,自己一边核对一边说:“你太婆婆对你好,你可不要轻狂了,哎,跟女婿早些生个儿子,才是大事。”、“你二哥的婚事,我也愁着了。”、“哎哟,这样的喜事,你大哥不能回来,不晓得多不高兴呢。”、“你师兄这个娘子啊,啧,罢了,大户人家的娇闺女不会疼人,你师兄从小受苦,是得有个人好好侍奉他。” 程素素左耳朵听、右耳朵冒,翻出首饰来,给添到李墨的嫁妆里。赵氏道:“你倒会疼人,哎,这是什么?” “给师兄的,看看,不比你打的那个冠儿好么?”她也给道一准备了全套的行头。母女俩争执一番,最终用了程素素的,赵氏的那套,留给道一换身。 道一毫不领情! 对赵氏还客气些:“师娘太疼我啦。”对程素素就开始数落了:“你自己日子还要不要过啦?”他将脸一板,话不用多,全家都缩头。道一心里感动,也是哭笑不得,这一家子人,真是让人放不下。 清清嗓子,道一问:“什么时候回去?” 程素素道:“当晚就回去,我怕有事。” “我问的是邬州。” “啊……等谢先生的回信,再定。” 道一冷冷地道:“这回给我老老实实走!” “哦。” 成婚当日,三房、四房全家都到了玄都观,米氏还笑道:“往年到玄都观来,也有热闹的时候,却不如现在有滋味。”来喝喜酒的多半是程家的邻居,又或者是与玄都观相熟的人。大家对谢府充满了好奇,众人绝口不提什么冒官的案子、休致的丞相、外放的状元,只说道一成亲。说不两回,识趣的就将话题转回道一身上去了。 喜酒散后,三房、四房因要参与明日布施,都留了下来。房舍是提前准备好的,被褥等也都是新的,八娘姐妹几个头回在观里留宿,颇觉新鲜,叽喳个不住。还说:“京中少有这么宽敞的地方,住在这里可不羡慕相府啦。以后有机会,要烦一烦二嫂,带我们来歇几回。” 二嫂正催促着回家。 上车之后,小青才问:“娘子,老夫人不是许你多住几天的吗?也不与三夫人、四夫人说一声?” 程素素冷笑道:“就怕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出事。” “还能进贼?!”小青第一个就想到二房要使坏。 程素素道:“是要除贼呀。我可不能欠这个人情。” “?” 程素素压低了声音:“要让我猜对了,事儿就不好办啦。咱们悄悄的回去,谁都不要惊动,回到房里,也不要喧哗。” “好。” 悄悄地回到谢府,门上吃了一惊:“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娘家多住几天的吗? 小青故意曲解,笑道:“天都黑了,好险没被宵禁拦下,还早?” 程素素道:“问他府里人都回来了没有。” 小青如实问了,得知谢源今日亦外出吃酒,刚刚回来。 一行人悄悄进府,程素素见除了二门守卫,一路连点灯火也没有,心里越发没底,更加下令不许出声。悄悄回到长房,让福伯不要声张,只命点一枝蜡烛,匆匆洗了脸,守好门,等她回来。自己带着小青,提着一柄没有点亮的灯笼,就着星光,慢慢在府里走着。 小青心噗噗直跳:“娘子,这是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将阿翁这几天常看的地方都走一圈吧。” “啊?” 其时月末,只有点点星光,两人互相搀着,慢慢行走。程素素带着小青,先往上房走去,一路上居然未遇阻碍,门首该挂灯笼的地方也是暗的。程素素心跳不已,顺着记忆中的方向,终于在靠后花园的池塘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池塘波光粼粼泛映着点点星光,中心一座太湖石堆的假山,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有这样大的池塘花园十分不易。此时,石头垒的岸边,一辆小车停在那里,小车上模糊坐着一个人,车边,一个略矮些的人仿佛以帕掩口,二人之外,又有两个高壮之人。四人脚边,依稀又躺着一人――隐隐有鼾声传来。 程素素放心了,她赶上了。 只听小车上的人说话,正是谢丞相:“还犹豫什么?卸他一只鞋,岸边青苔上滑道印子,人扔进去。” 立着的矮些的正是林老夫人,哽咽地道:“真是孽障,还不如当初就不生他。动手吧。” 小青看傻了,程素素跳了出来:“使不得!” 117、杀人诛心 谢源左脚的鞋子已经被除了下来,两个人提着他的肩臂,正将他头上脚下的往池塘里滑。 程素素突然出声,两人手下一抖,谢源大半个身体都滑到了池塘里。谢丞相与林老夫人同时回头,黑暗中表情难辨。林老夫人低声喝问:“谁?” 程素素跌跌撞撞地出来:“总算还来得及。” 赶的就是这一刻。 林老夫人沉声道:“你不是回去吃喜酒了吗?怎么回来了?你三叔他们呢?” “我自己回来的,快叫他们住手吧,阿翁?”程素素知道,这事还得谢丞相发话。 谢丞相轻咳一声:“回来了就去歇着,长辈们定下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你们还等什么?”最后一句是对两个壮丁说的了。 程素素已走了过来,往两个壮丁那里凑近了看一眼,他们手里提的,依稀是谢源。坚持道:“别的都行,这个真不行。且住一住手,听我一句话,就一句,成吗?” 谢丞相“唔”了一声:“就一句。” “这几个月家里经的事太多了,不该多眼前这一件了。人命关天,动手之后,心就不一样了。” 谢丞相唇角微翘,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老夫活到八十多岁,手上人命多了,不在乎这一条了。” “毕竟亲生骨肉。” “第二句了。我最好的儿子早早地走了,不会比那时候更伤心了。动手。” “别!” 程素素提着谢源的后领,不叫人将他扔下去。谢源也是好本事,这一番折腾居然还没有醒,口里还含糊地说了句梦话。程素素差点反手推他一把,让他滚下去死球。 可是不行,她还得保住谢源的狗命。 谢丞相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程素素道:“那……确实不大招人待见,可不到这个地步呀。” “这跟讨不讨人喜欢没关系,喜欢的,该让他走也得走,厌恶的,该让他留也得留,”谢丞相无赖地说,“松手。别给自己添麻烦。” “别!能有多大的麻烦,一家人不能有商有量?您辛苦了几十年,就为了到老亲自做这个吗?您这图的是什么呀?不管图什么,也不能让您沾上这样的人伦惨事!官人才在邬州办了个大族滥用私刑处决族人的,您怎么好……这个口子不能开!您就高抬贵手吧。”程素素清楚自己在谢丞相心中的定位,她要是表现出比谢麟还狠、还恨二房,要她何用?她还没谢麟聪明呢! 如果她没及时回来,谢源死了,那没办法。她回来了,就要狠狠在谢丞相面前刷一刷好感度,卖卖人情。 谢源是个草包怂货,只会让老婆顶在前面打前锋。对付郦氏,程素素有的是办法。干嘛不留着他们呢?谢源本来废,何不废物利用。有这一件事在,谁说她刻薄二房,都是笑话了。 老爷子要的是整体利益,捏住这一点,无往不利。 她这一次也猜对了,程素素看谢丞相、看许多人,因为没有先入为主的伦理纲常滤镜,有时候反而更能接近真实。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宁愿让谢源去死,用他的命来填平长房、二房之间的嫌隙。也是权衡之下,以谢源性命换取二房其余人的未来,争斗中放弃二房,并非要坐视二房十几口人全部去死。他们是希望以一谢源,换取长房对二房其余人等的庇护,从而保持家族的完整和团结。 程素素与他们的想法完全在两条道上,她不在乎庞大家族。她现在要维护自己的形象、长房的利益、与长房站一边的三房、四房的利益。她不杀人,她要诛心。 谢源不能就这么死了,包括郦氏,都不能被这么私刑处决了。开嘛玩笑呢?明明是作恶该受罚的,弄得像是被牺牲掉的烈士一样。官盐当了私盐卖,还显得是长房不能容人,逼得老人家牺牲亲生骨肉。逗我?不将当年的事情抖出来大肆宣扬,也得叫周围人心里有数,别拿凶手当无辜。 顺着谢丞相的意思,得益的会是谁?必然是心存怨恨的二房,那将为长房带来麻烦。程素素和谢麟才是被摁进泥潭里了。谢鹤比谢麟还年长,早不是什么都不懂可以轻易养熟的年纪了。 “死的都是好人”,谢源夫妇现在蹬腿了,在儿女心里就会被美化,他们的心意很容易变成儿女的目标。那都是定-时-炸-弹,还是连-环-炮,给他们收拾一辈子的烂摊子,甩都甩不开。 血缘太近了,宗法之下,刀刀见血――长房与二房,现在三族之内。二房十几口人,还有无辜妇孺,灭口性价比太低。弄死长辈、兄姐,那叫“恶逆”,十恶里排第四。弄死缌麻以上亲,叫“不睦”,十恶里排第八。 分家分宗也很为难。单把二房赶出去?欺负孤儿寡母,不像话。朝野也会有非议,一不小心,谢麟攒的那点名声就完蛋了。分宗比分家的要求还要高,血缘太近,强行执行,必惹非议。反而搞得像长房不占理,忒冤。 程素素她对付二房的计划,乃是让二房夫妇的恶行为人所知,让他们在自己的家里众叛亲离,让他们的子女以他们为耻,将与长房作对的念头彻底击溃。 让谢源夫妇身败名裂,才最符合长房的利益,单单一死,是不行的。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虽然动了念,也动了手,可动完手之后,万一有一丁点儿遗憾愧疚呢? 程素素宁可慢一点解决,也要将事情办得没有后患。 谢丞相所求与程素素是不一样的,二房算自家丑闻,要压要瞒,谢家书香世家,怎么能让声誉受损呢?咳嗽一声,谢丞相示意壮丁动手。 程素素想给亲爹磕八个响头,谢谢他遗传的力气。死死拖住了谢源,程素素道:“人没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爹给我取字时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总会有转圜的余地的。” 谢丞相与林老夫人两个老弱,战五渣都不到,两个壮丁没法与她角力,程素素硬仗蛮力以一敌四。谢丞相道:“要是没有余地呢?” 本来就没有呀~程素素道:“听说,古某给先祖定罪,人都以为姓程的死绝了。现今,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双方僵持不下,谢丞相看中程素素比谢麟厚道,此时偏被这份厚道挡了路。打又打不过,说理各说各,最后还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 一阵冷风吹过,谢丞相道:“当初对冒官的贼匪怎么下得去狠手?这里让你看着就不行了?” “那是贼匪,这是自家人。” 谢丞相叹道:“将他就放在那里吧,咱们回去。” 谢源下半身还插凉水里头呢,九月末的天。十月就入冬了啊!程素素动了一动,林老夫人牢牢抓着她的手:“你跟我走。他不回去,会有人找的!这个孽障!”程素素担心地问谢丞相:“您说话算数的,对吧?” 谢丞相干咳两声:“哼!” ―――――――――――――――――――――――――――――――― 到了上房,掌灯,落座。 程素素这才看清楚了二老的打扮――与平常无异,如果硬要说,就是林老夫人身上的饰物少了些而已。看来谢丞相自认手上人命不少是真的,而且做谋杀、善后这活计,做得相当熟练、毫无破绽。两个壮丁又隐了去,胡妈妈带人来上茶,给谢丞相上了个脚炉。 二老也在看她,一身衣服喜气洋洋的,首饰也没来得及卸。旁的小青,也是粉红衫子,扎着红头绳。看起来是回来得匆忙的。 喝了半盏热茶,身上暖和了,谢丞相才问:“怎么想到的?” 程素素放下茶碗:“您不是做事没首尾的人,上次的事您还没与二叔二婶剖析明白就不说了。休致后又自己在家里闲逛,余事不问。这时节您怎么会允许二叔出去醉酒呢? 后来又许我回娘家这么些天,还将三叔、四叔他们都支开了。或许是要有什么事儿,我们在的时候不方便。怕不是要动雷霆之怒点醒二叔,有人看着,二叔脸上不好看。 本想避开来,也趁机回娘家淘气。可在三清面前,忽然心惊,仿佛事情不简单。想来您要发怒,也要在喜事办完之后,今晚最有可能,还好回来得及时。” 此事谢丞相闷在心里,只与林老夫人二人心意相通,再不曾对别人说过。两个壮丁也是天晚才召来的,绝无泄漏的可能。二老既觉程素素机敏、宽厚,也信三清有灵,或许程素素这么做是天意。 林老夫人嗔道:“你这小心眼儿可真不少。” 程素素不好意思地笑了:“您二位要只是打emmmm一顿,我也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了。” 林老夫人也笑了:“那行,明天我打他一顿。” “都过去了,像我挑唆似的。” “你就是还年轻,见得少,心眼儿好。到了我们这一把年纪,心都硬啦。” “您才没有呢。我也就是想……”程素素吞吞吐吐地,“我这么做兴许能有好结果。” 谢丞相问道:“你自己回来的?别人知道吗?”林老夫人也加问了一句:“亲家找不见你,不担心吗?” “我悄悄来了。等明天天不亮我就回去,对他们说,大家伙儿都去了观里,我突然想起来,担心门没锁,担心得睡不着,就回娘家那儿看看。到半道上眼看宵禁了,就没回去,就近折了回来。” 谢丞相沉声道:“天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歇着?明天还起早呢。” “哎~”程素素勉强笑笑,与小青两个默默回去长房。 留下老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林老夫人道:“是个好孩子,有心眼比没心眼强!”谢丞相也点点头,却又说:“老二那个狗东西,放他这么逍遥我总不安心,人呢?盯紧了他!” 谢丞相可以给程素素一次面子,也给谢源一次机会,然而最重要的终归是谢家。如果效果不能令谢丞相满意,能杀谢源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次日,程素素早早起来,与老夫人打一声招呼便去了玄都观。她装作没事人一样,在玄都观里又是帮忙布施,又是与米氏等人玩笑。到了午间,米氏等人又吃了一顿酒席才回府。 半下午的时候,谢麟的书信到了。信写得厚厚的,写了他的政绩。今年老天爷赏脸,邬州的收成很不错,谢麟能够腾挪的余地大了许多。最出色的还是科考,谢麟压阵,硬生生将本府堆了二十个举人上去,这是邬州以前没有过的好成绩。有了这样的成绩,邬州上下都很高兴,官员们也更听话了。 信的最后写道,他已经请旨,请求回京一趟,皇帝多半会批的。让程素素一定一定等他回来再搞事!有什么事,他来办一定更解气! 程素素翻了个白眼,将信收了起来。打起回信的腹稿。 赵氏十分担心女儿的婚姻生活,听闻女婿来信,百忙之中抽空关心一下,正看到这一幕,头都大了:“你这是什么样子?收到夫君的信,这是什么怪样?” 亏得方氏派的人解救了程素素。方氏派人来告诉她:“二叔昨天吃酒醉死了,将自己泡在花园池子里泡了大半宿,亏得巡夜的发现了给抬了回来。不幸染病,正延医问药。” 程素素道:“哎哟,我可得回去了。帮我跟师兄道个别啊!过两天那边没事了,我再回来。” ―――――――――――――――――――――――――――――――― 谢府里一切照旧,谁都没将谢源当一回事儿。早先的时候,因为谢源是嫡出,得老夫人偏爱,排行又比庶弟高。一母所出的兄长又过世了,长房的谢麟年纪还小且被谢丞相“磨练”,府里隐隐将他当做继承人,不免高看一眼。如今谢麟好好长大了、成家立业,且三房、四房帮扶着,谢源自己又不争气,连仆人心里都不大尊重他了。 喝醉了酒,掉池子里冻病了,算大事吗?发生在谢源身上,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呢。连二房自己人都觉得是他自己搞的。郦氏掐了他两把:“这死鬼,吃醉了挺尸,丢人丢到外面去了。”然后招呼着煎药,给谢源熬燕窝粥。 二房如今两个伤病,龚氏伤了头,也是有气的,索性就一直装病。没了龚氏,郦氏就要自己忙这一摊子事儿,原放手给儿媳妇的事也要她管,不免忙乱,抽空去探望了一回儿媳妇,就又忙自己的事去了――谢源好歹也有几个酒肉朋友,有三、二人结伴探望,也需接待。与他一同吃酒的人听说吃酒出了事,吓得要命,也过来。 程素素趁此机会,对龚氏等更加关怀――依旧是照原来的办法,关怀备至,不让郦氏知道。郦氏招待人用的用器、人手、茶点等等,程素素都暗中帮她弄最好的。阖府如今是捧着长房,谢麟一年政绩终于开花结果,人还要回来了,更是喜上加喜,程素素要做什么,哪怕老夫人没发话,都有人愿意悄悄巴结一二。 程素素与郦氏错开了时间,悄悄探望一下龚氏,又或者给二房年幼的庶出些关怀。郦氏忙中稍有不到的地方,她都默默地给补上。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谢源的病情。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来探病的就不止是他的狐朋狗友了,姻亲们也得表示关切。似方府、米府乃至叶宁等人,都派了小辈来送个帖子。 郦家则是郦氏的大哥郦锋亲自来看的妹夫,郦树芳已知谢麟要回来,就怕这女儿女婿再犯蠢,让长子来敲打敲打女儿。他还想拜相呢,谢丞相虽退了,皇帝对谢丞相印象还不错,至今还在提他。谢丞相现在看好孙子,郦树芳的闺女要给谢丞相的孙子找麻烦,你看老谢会怎么办? 临行前,郦树芳将这些都对长子点明,郦锋记得牢牢的。 对于郦家,程素素是关注的,见来的是郦锋,她就动起了坏念头。故意在郦锋面前一闪而过,不特意表现,让郦锋看到她带的丫环仆妇。而后派了小青带人,提着食盒、捧着果盘不声不响送到二房――只要郦锋看到小青就行。 郦锋到了二房,郦氏命上茶果,郦锋看着那大个的的柑桔、鲜红的杨梅与他在路上看的一模一样,盘子都没换。另有酥酪等物,盛的碗盘与那果盘是一套的。郦锋心中安慰,遂说郦氏,谢麟将要回来了让她安份。 郦氏就诉苦,说在府里被排挤:“回来又怎么样?他爹娘都是短命鬼,他能不能活过三十岁还两说呢。那两个都是一肚子黑心烂肺,太聪明的活不长!小畜牲是釜底抽薪呢,当我看不出来,骂回去就老实了,她仔细再做寡妇,寡妇活不长!看我怎么还报给她!” 郦锋想掐死她:“我说的你都没听明白吗?你越这样越结仇,图的是什么?他们晚辈怎么会故意挑衅你?我看她不错。” 郦氏道:“你可别被那小妖精骗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这说得像是大家娘子吗?你的涵养呢?” “别生气别生气,”还得靠着娘家呢,郦氏低声将上回的事情说了,得意地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穷惯了,那样的话也能说?这不,老夫人一准瞧不上她了。哥你别担心了,来,尝尝这个……” 这个就是人家给你的!郦锋问道:“京师杨梅不易得,这时节还有?家里都不多,宫里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的。你这里怎么来的?” “府里待客,还能没有吗?我这几日,都用这个。那一位休致了,阿爹可还在吏部,这府里最势利,怎么会亏待我们?哥你是贵客呀。” 郦锋不得不将真相告诉妹妹:“你还闹腾个什么劲儿?不要将人家的好意都闹没了才好!” 郦氏在娘家人面前感情尤其放得开,且哭且骂:“小畜牲,又挖坑给我跳呐!连我娘家人都不放过!”郦氏所有的涵养,在提到程素素的时候就会人间蒸发。一提到程素素,清脆悦耳的“小贱人”就无时无刻不在她脑内循环,非得大骂一通才能好过。 郦锋是不知道妹妹怎么就这么激动了,只好归结为――争家业入魔了。拦着她不叫说话,哪里还来得及?二房不招待见,仆从听到这话,都悄悄说郦氏的不是。 程素素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还得再刺激刺激郦氏。 118、疑神疑鬼 郦锋十分认同父亲的观点,自己也带着这样的观点来镇压妹妹。郦氏却别有肚肠,只因尚需娘家撑腰,在郦锋表现出不耐烦之后,她强忍着委屈,对郦锋服了软:“知道啦,你妹夫还病着,我还能怎么样呢?” 郦锋道:“年纪也不小了,有孙子的人了,脾气不要那么大。修身养性。有什么事不能慢慢地做,好好地说?” 【事情急呀!谁知道老头子还能活多久呢?】郦氏忍住了没有争吵。郦锋欣慰地道:“这就对了嘛,我先回去了,你照看好妹夫,他再不顶事,有他和没他可不一样啊。稳重点,就算那不是个好人知道是坑你还跳?” 亲哥哥还是向着她的,郦氏略感安慰。郦锋见妹妹没那么激动了,以为她会安安份份过日子,转去向谢丞相辞行。 郦氏拧坏了一张帕子才恢复平静,张罗着煎药,喂谢源吃药。药味苦,谢源吃得不喜,开始挑刺:“我病了,居然都不来看我!做弟弟做侄子真是没规矩了!等我好了,必要说他们!” 郦氏知道谢源做梦都想做当家人,过一过发号施令的瘾,看他半死不活的还想着逞威风,顿时生出一股烦躁之情。 家哪是那么好当的? 若先前降服了程素素,让谢麟接着拉犁,这相府还能留。如今两样都没有,就谢源这个样子,担不起担子也压不住场子。 不能留下来受欺负!一定要分家――这话不好明着说――等分完了家,能争到谢家的那个爵位,将不服管的其余几房弄出府去,再把好东西往回搬。争不到,那就出去过自己的富足日子。 郦氏给自己打气,谢家已经没有丞相了,郦氏的亲爹是吏部尚书,离拜相就差一步了。二房靠山最硬,没有“丞相”的谢府,没人压得住二房。老头子是有主意,可智慧没了权势做支撑就什么都不是!他要继续保有威风,顶好有自己人接着做丞相。郦氏估摸着,谢丞相说不定还得推郦家一把呢。 娘家婆家,她早看明白了,只要她做成了,婆家只好认了,她的娘家也肯定得支持她。当年叶氏、谢麟的事情,她也只是被训斥一回,娘家还为谢鹤出头了呢。这次也一样,只要自己一路做下去,娘家、婆家,都只能顺着走下去。 爵位或许还能争得来呢! 以后的日子就更顺了。 谢·前丞相大病一场,又这把年纪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走人。林老夫人虽在,然而妇人死了丈夫,本事就被砍掉一大半儿了,大嫂叶氏当年那么风光的一个人,还不是憋闷死了? 谢麟确实是个麻烦,可一旦撕破了脸,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二十来岁,在官场上只是个起步价。郦树芳捏着吏部考评呢,谢麟的政绩听说可不怎么样。父母都短命,他能不能活到得势欺负二房,还是两说呢。 将二房的种种优势想了一回,郦氏的心情好了许多。 药力上来,谢源睡下了,郦氏更闲,琢磨着一步一步的细节。想这些的时候,她有意识地在心里贬低程素素。一个兴风作浪的小畜牲,在后宅闹得再凶,大事儿上头也是无能为力的,有她哭的时候!妇人生长在后宅,可决定妇人荣辱的大事,却不在后宅。哥哥说的对,我干嘛跳她那个坑呢? 郦氏将眼睛放到“家业、仕途、爵位”这些爷们儿事上,便不觉得程素素配做她的敌手了。任你上蹿下跳,我自釜底抽薪。当你不存在,你还能有什么招来气我?无视就可以了嘛。等拆完了台,看你怎么哭! ――――――――――――――――――――――――――――――― 程素素刚找到生活的乐趣,一点也不想被无视,也不轻视这位二婶的破坏力,更不嫌弃郦氏是蚊子腿肉。 程素素也觉得自己还算有优势且毫无心理负担的。她回来事多,从来没有正面招惹郦氏,面子情也做到了。郦氏呢?脱口一句“倒贴娘家”,程素素要不是遇上谢丞相和林老夫人袒护,就得蹲下来跟郦氏一平齐地倒账磨牙了。换个人,哭天抹泪投井上吊、开箱倒柜求检查表清白,都不定能洗刷得清冤屈。 就冲这个,也得回敬她――对方完全没有和解的意思。这个时候再搞,程素素的把握大了很多,在留下谢源一条命之后,程素素就有了郦氏完全不了解的优势。 二房心中对老两口已不如以前敬畏,郦氏还是每天早晚各往上房那里去一回。只是推说要回去照顾谢源,停留的时间都很短,且每次都不搭理程素素。郦氏发现,这样做效果很好,她不那么生气了,心情也平复了。 程素素心情也不错,谢麟还没回来,大家都让她不要搞事。她也就从善如流不出去搞事,每天呆在宅子里,就在二老跟前陪着。听谢丞相讲古,陪老夫人说话解闷,一呆就是一整天。早上更不用说,早早来报到,旁人也不与她争这个先。 她侍奉二老格外尽心,对谢丞相是“汤药亲尝”。林老夫人等都说她年纪小,不必这么辛苦,她便说:“以前都没什么机会侍奉老人呢,这可是福气。” 每天米氏、方氏到了以后,几个人一起说笑,程素素也从来不公开讲二房的坏话。尤其是郦氏,别人不提,她也绝不主动去提。郦氏每日来的短短的时间,郦氏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程素素也不与她争执。 米氏曾暗中观察,想看出点端倪来,竟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看不出毛病来。并且程素素眼中还有些悲悯的神色,米氏还道程素素年纪小,同情起谢源病重来了。这令米氏担心不已,特意抽空提醒程素素,可千万不要放心得太早。程素素便说:“二叔病着,二婶不开脸情有可原,我跟着怄气就是我的错了。” 程素素坚持这么做着,落到众人眼里,都为她不平。郦锋探病之后的某一天,郦氏一早又来上房问安,程素素还是和气地称呼“二婶”,郦氏提醒自己不要去看她,以获得内心的平静。 林老夫人看不过眼――要不是程素素拦着,郦氏这会儿已经做寡妇了!程素素有心,老夫人就要帮帮孙媳妇。不轻不重地说郦氏:“屋里事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辈份再高,也与小辈好好说几话。总想着操心的事,对自己也不好,与她们年轻人闲话几句,自己心情也好。” 【怎么回事?!上次她那样厚颜无耻,老妇人为什么现在还为她说话?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她背后又干什么了?!】 郦氏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她知道自己该笑吟吟地接个话的,可程素素太招她恨了!告诫自己“不理她”的时候,还能绷住,被提示“必须要陪笑脸与她打交道”、一想到不晓得她使了什么阴毒招,郦氏表情就僵硬了。 方氏抚着程素素的手,劝解道:“二娘这么可人疼,二嫂就给她个笑脸儿吧。” 郦氏真的笑不出来。程素素每出现一次,就加她一分罪,离京前是侮辱她,回来是挑拨离间弄得二房家宅不宁见了血,现在又是她欺负晚辈。 程素素忙说:“别别,二叔病着,二婶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呢?我都懂的。二婶,别勉强。” 还装好人!郦氏的脸黑如锅底,挤出笑来:“不勉强,不勉强。” 这表现让老夫人极为不满,“哼”了一声。米氏落井下石:“二嫂,小辈在这儿,做个好榜样。” 程素素忙站了起来,说:“二婶就是好榜样。我亲婆婆去得早,都说她老人家贤良淑德,我只恨没福气聆听教导,侍奉朝夕。如今有婶婶们在面前,在我心里也与亲婆婆差不离的。没有非得叫亲婆婆给笑脸的,也就没有非得叫二婶在这时候喜笑颜开的。听说二婶与我婆婆相处最久最好,过几天闲下来,我还跟二婶讨教,听听我婆婆的旧事。” 她一口一个“亲婆婆”把叶氏给翻出来,又勾起郦氏的旧怨来了。一个是她年轻时的心理阴影、是旧恨,一个是她中年之后的心理阴影、是新仇,新仇拿旧恨来压她,滋味太酸爽!郦氏怕自己失态,匆匆地说:“官人这会儿该吃药了,我先回去了。” 这一天午睡,她就梦到了叶氏浑身缟素站在床前默默看着她,将她吓得双足连蹬,踢开被子冻醒了。醒来之后郦氏就犯了嘀咕,疑神疑鬼,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程素素,认为是程素素在弄鬼。否则何以那一年侮辱她的手段,与她自己对付叶氏的,那么像呢?对了她家是道士,一定有什么鬼神手段,巫蛊之类。 “二婶就是好榜样”,什么榜样?郦氏越想越害怕,程素素又坏得冒烟,时不时提醒她一下。害得她总梦到叶氏,或是叶氏自己、或是婆媳俩并肩阴笑――这是后话了。 却说,郦氏走后,方氏和米氏也住了口,有默契地不提二房,说起谢麟什么时候回来一类。程素素道:“来信说请旨,等圣上允了,他再动身,最快也要下个月末才能到……但愿能来多住几天,在家里一块儿过年。去年我们自己过的,都不热闹。” 米氏笑道:“那是,还是家里热闹。不过呀,你们多使使劲儿,多生几个,就热闹啦。” 程素素装羞涩。 又说笑一阵儿,米氏、方氏都有家务要担,结伴去理事了。林老夫人才说:“你对你二婶过于和气了,反而是纵容。”隐隐有不赞同的意思。 程素素道:“她心里烦,再顶起来就越发拧了。方才不是奉承,是真想和二婶好好聊聊。不怕您生气的说,二叔飘逸,不屑俗务,二房如今井然有序,是二婶的本事。听说我婆婆在世的时候,人人都夸,二婶与她相处甚久,想来是有些遗风。这次外放出去才知道理家不易,想多向长辈讨教。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来,二房是谢家的二房,气儿顺了就得明白还得跟家里一条心。我等着那一天。我那年不懂事,拒了她的指点,她生气也是应该的。不提时机,她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林老夫人与谢丞相冷眼看着程素素行事,心里是喜欢的。然而二位也不容易糊弄,夜深人静,心中难免冒出一丝“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来,这典故活学活用也是能耐,那就减分了。 程素素这番话正解其疑,又不掩郦氏之能,且正中二老心中在意之处。提到叶氏,林老夫人也是感慨,四个儿媳妇,她最喜欢的也是叶氏。连带的对郦氏的不满就更多了几分――不懂事,聪明用不到正地方,如果今天是叶氏,必定不会如此。 林老夫人便说:“可真是要小孩子担重担啦。”程素素戏言:“我力气大的。”林老夫人笑了:“那也辛苦了。”程素素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林老夫人释了疑,回来与谢丞相私语。谢丞相叹道:“程家的家教,是真不错。只恨程道灵被李成三那个狼崽子抢了先!”他心中的完美继承人,乃是程犀那样厚道而不死板的温暖青年。程素素当然也不错,到底是女子,品格再好,外事上面还是要看男人。 ―――――――――――――――――――――――――――――――― 又过数日,天气愈发冷了,皇帝因谢麟憋了一年,终于拿出了不错的成绩给他长了脸,也痛快地特许谢麟回京。消息很快从宫中传到了相府,谢丞相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微笑。 不开脸的还是郦氏,谢源的病更重了,谢源再没用,此时也死不得。程素素不知道郦氏疑心生暗鬼,勾起亏心事来,只想“艾玛,你也太容易被挑衅了吧?这不像是能逍遥几十年的狠角色该有的样子啊,是不是憋着坏呢”,心生警惕之余表现得对郦氏更尊重了。 林老夫人暗示胡妈妈与郦氏谈一谈,将程素素的“好意”传达给郦氏。不提“那一年被拒绝的好意”还罢,一提起来,郦氏又满脑子“小贱人”无限循环了。“小贱人”连着“与亲婆婆相处最多”,郦氏越发疑神疑鬼了,愈发相信“这小畜牲是不是那个死鬼阴魂不散托梦教唆的?”“小畜生多大了?是不是死鬼投胎报仇来的?不对不对,年纪不对,难道是鬼上身了?” 胡妈妈等不到她表态,回来对林老夫人大摇其头:“长房二娘没得说,可二房那位……唉……” 林老夫人垂下眼睛:“早就有取舍了。二娘不能如意也好,叫她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焐暖,早早冷了心肠,免得吃亏。” 胡妈妈低头不语。 程素素此时正在书房陪谢丞相整理文稿,谢丞相积了数十年的文字都收得好好的,内里包括几十年来写的奏本、起草的章程的副本。数代以来,许多官员有这么个习惯,给皇帝上书都要留下底稿,一旦有事可有个证据免得被冤枉。大限将至或是死后整理一下,揭出自己为谁谁求过情做好事不留名,又或者在某事上劝过皇帝有功但不宣扬之类。 也有运气不知是好是坏的,譬如有一位侍郎,先帝时曾歌颂过今上那位厉害的嫡兄,指今上不如他,此事一直没有人知道,活着的时候在今上手上官运亨通,死后整理文稿,咔,理出来了,被今上夺了谥号赠官。 谢丞相指挥程素素将什么抒情小记一类都扔一边不去管,先理奏本一类。一面整理,一面讲理这件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做的决定,当事者有谁、各自立场如何、都做了什么、有什么结果。有的达到了目的,有的是谢丞相失策,还跳了坑。末了,谢丞相道:“我这丞相,是吃亏吃出来的。年轻时意气风发,自以聪明,不知深浅的时候吃的亏太多啦。” 程素素道:“是,多亏了您找了江先生给官人,不然呐……也吃狠了亏。”将邬州的一些吃亏的事慢慢讲了。 谢丞相与江先生有联系,早就知道了,也装着不知道,点评道:“做得还不错,知道忍着。” “等他回来了,您当面夸两句呗。” “哈,他才不稀罕呐!我是夸你的,你吃得苦,他?他不是状元吗?不是顶聪明的吗?做不到才要骂哩。”敲敲桌子,让程素素继续整理。 程素素闷头干着,居然在里面还发现了很早之前写程节的,是一封谢丞相给友人的书信,夹在参古老太师的折子里,直言程节要倒霉――刚则易折,程节做事知变通,看似柔软和气,但是做人不变通,信念太强又不弄权,早晚得完蛋。 程素素:…… 整了大半个月的文稿,朝廷几十年的风云尽在其中。程素素可算开了眼了,谁掀过谁一跟头,谢丞相怎么坑的古老太师,怎么跟梅丞相互殴完了又联手,联手完了再对踹。对谢丞相的毒舌阴损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精彩! 这一日,程素素听着梅丞相的黑历史,记着自家师伯的不共戴天之仇,琢磨是不是能挖坑。忽然,书房门被撞开,寒气杂着雪花送进来一个人。 谢鹤哭扑到地上:“阿翁,我爹没了!” 119、装神弄鬼 【毛?!】程素素险些失声叫出来。 如果说现在有谁不想谢源死,郦氏排第一,程素素能跟她并列第一!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狗命,居然给阎王收走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谢丞相轻咳一声,拉回了她的心神。谢丞相慢慢地问:“与你阿婆说了吗?” 谢鹤泪眼朦胧:“阿娘过去阿婆那里了。” “唔,唉……”谢丞相闭目仰面,心中怅然,谢源死了,可真是省事了。 谢鹤还在呜咽。 程素素大脑飞快地转着。不如意事常八、九,算无遗策只存在于传说中,总会有各种突发的状况打乱布置,只要能尽快找出应对之策就行。 在谢鹤哭第三声的时候,程素素就做了决定――在丧礼期间,得让郦氏现原形。哪怕不能全揭发了,也得让她失态。不然等谢麟回来,就得对着“可怜的孤儿寡母”十几口人,不占一点舆论优势了。 谢源再废,他的死对郦氏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在这个环境下,女人一旦成了寡妇,儿子又不够利索,损失都是巨大的。 寡妇呀……你tm也有今天! 程素素弯下腰,凑到谢丞相的耳边说:“阿翁,安排事务有阿婆,外场上的事,还须您定夺。” 谢鹤不喜欢长房,但程素素这句话,他是喜欢的,他也希望谢丞相能够出面主持。 谢丞相对谢鹤扬扬下巴道:“你去具本。”谢源是朝廷命官,一朝丧命,手续还不少。谢鹤结结巴巴地:“孙、孙儿我,我写?”谢丞相道:“你父亲过世了,你就只有哭吗?要亲朋怎么看你?” 谢丞相想做某事,总是会有他冠冕堂皇的理由,且不会改变决定。遇到程素素这种蛮力阻止,才会暂时消停。谢鹤道理讲不过谢丞相,谢丞相口气又是那么的笃定而慈祥,得了谢丞相的吩咐,磕一个头,瞥了程素素一眼,匆匆回去了。 程素素对谢丞相道:“阿翁,我去换衣裳。您这里?” “我这里短不了。” “是。还有一件事儿。” “都说了吧。” “官人前番说已经动身,是否派人沿途找下去,催他紧赶几天路?再有,讣文是要找个文书,还是自家拟?各处亲朋也要知会。您还有旁的吩咐没有,我出去路过上房,顺便就将这些事说与阿婆。” 谢丞相沉着地说:“阿麟那里,我派人去接,无论有什么样的恩怨,他二叔都已经走了,能快走几步赶得上还是回来得好,对他的风评有好处。文书么……我找人。其余的事情,你阿婆自会料理,不必大操大办,徒惹人耻笑。这个话,你不要去讲,我会派人去说的。你只管去你阿婆那里,听她吩咐。” 他说一句,程素素答一句,等说完了,程素素也急急离开。 上房已经哭作一团了。程素素远远听到哭声,快走两步,却在廊下被八娘拦住了,八娘小声说:“二嫂,当心。二婶疯了,说二叔是被人作法咒死的。”程素素一脸错愕:“什么?”别他妈逗了行不行?明明是被他亲爹…… “阿婆已经骂她了。全家会干出那样缺德事的人,也就二房了。我呸!”因父母与二房不大对付,八娘一心向着长房,见势不妙,出来告状。 程素素只觉得郦氏太逗,这会儿还要闹这一出!谢丞相连二房欺负孤儿寡母都要瞒一瞒,家里出了巫蛊的传闻,谢丞相第一个按死郦氏。“我知道了,你先进去,放心。” 八娘先回去,程素素停片刻再进。屋里,郦氏哭倒在林老夫人座下,林老夫人眼睛红红的,表情已经非常不好了。 地上站满了人,方氏、米氏鄙夷地看着郦氏,几房的姑娘们个个懊丧,二房的女孩子哭花了妆。看到程素素,四娘、五娘、六娘、八娘一起叫:“二嫂。” 程素素点个头,小声说:“先卸个妆,等下得换孝衣。往后且有几天要忙,人来人往,自己行走小心。” 说完,去安慰林老夫人,兼说了谢丞相让她来听吩咐。 林老夫人抹抹眼睛:“知道了。我眼睛也花了,你在这里陪陪我。老二媳妇,回去你那里,屋里不能没有主事的人。老三、老四家的,你们襄帮着。先换了衣裳,搭起灵棚来。” 郦氏哭到一半,听到一个绝不会忘记的声音,哭也忘了,抬起通红的眼睛。程素素弯腰将她搀起来:“二婶,节哀。阿婆说,您先回去守着。七娘,来,陪着二婶回去。” 郦氏僵硬地推开她,一声不吭,扶着女儿走了,程素素一声不吭回来给林老夫递帕子。 相府办事有条理,从上到下很快换好了衣服,喜庆的装饰都取下了,蒙上白的、黑的布。各路传递消息的仆从飞快地奔走着,往亲朋等处去。程素素跟在老夫人身边,此时才知道,先前学的那些管理家务、交际,过年时的应酬,花团锦簇的都极虚。只有在办丧事的时候,才是拧干了水份的关系网。 林老夫人一抹眼泪,洗个脸,又重振起精神来了。程素素理好各种簿子,方氏、米氏回来时认真与她们对账,觑着三人都在,才问:“二叔病逝,我该去道恼的,也该陪大嫂守灵,看二婶的样子伤心过度有些……婶子们带我一带,也好有个转圜,成不成?” 米氏道:“难为你了。你要不去,又有人要挑你的礼了,去了,又……”二房有丧事,米氏将刻薄的话给吞了回去。 林老夫人道:“那你就带她去。” 方氏欠身道:“还是我来吧,阿家这里也不有没有听用的人。”米氏对她使了个眼色:你就是说我嘴贱呗。方氏回她一个眼色:你也知道啊。 ―――――――――――――――――――――――――――――――― 去二房的路上,方氏就将郦氏种种告知了程素素。程素素笑道:“咱们娘们说心里话,我虽信因果报应,却不住这些旁门左道。巫蛊之事,不过是人力不能及时病急乱投医罢了。诅咒要是有用,官人怕活不到做状元。” 方氏也笑了:“唉,这个时候了,她还想再生事,真可谓自取其辱了。阿家也不信她。” “二房有那个人没那个人,都是废了,为了个废人,去沾上巫蛊,我疯了?” “还真是……”照此理论,搞不好长房还被郦氏诅咒过呢,“不说他们了,去晃一眼吧,免得叫人挑理。” 二房如今是阖府最忙的地方了,谢鹤奉命写奏本,烦躁得大吼:“外面吵嚷什么?!” 往昔精明的郦氏像被抽了魂似的,只知坐着发呆――突然成了寡妇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一时失了应对。没了谢源,拿什么跟谢麟争啊?谢鹤?一想到谢鹤就心痛,谢鹤可谓是谢麟心黑手狠的明证了,对上谢麟完全没有优势的。她对程素素的疑心很早就有了,近来越来觉得程素素给所有人灌了米汤。要是程素素再接着作法,怎么办?郦氏也没有破解之策。 这便苦了龚氏了,公公死了,婆婆呆了,丈夫又不管事儿,让她独个儿撑这一个摊子,以前没干过啊!若让她主持日常生活,那是没问题的,眼下光是寿器,她就不知道到哪儿去寻摸合适的了。只好说:“去请阿婆示下。” 待方氏与程素素到来,龚氏好像看到了救星,也是诉苦:“这一家子,现在要我来撑着,像什么呢?阿家伤心得过了头,找衣裳都是我托了几个姨娘去找。” 因没有想到谢源就会这么死,寿衣、寿器都没有准备好。衣服还好说,谢家这样的人家每季都做新衣,谢源还做新官服,找身好些的也能凑合了――已经让姨娘们去开箱找了。寿器临时却不难寻。 方氏安慰道:“外场上的事,已经理好啦,这边收敛好了,就到前面停灵去。我教你,正房那里会收拾出女眷的地方,不过呢,总有些私房话要讲的,你这里还是先将这里整治出两间房来,亲朋女眷好来落脚。你小叔子们先安排往前面守灵,吃住在前面,免得冲撞了。” 龚氏道:“还有寿器,也是没有准备的。现在这……” 谢丞相和林老夫人倒是有准备好的,每年都拿出来刷一回新漆,那板材和规格,谢源用着就不合适了,还是得重弄。方氏道:“你小孩子不知道,京里有铺子,拿现货。” 龚氏松了一口气:“亏得有婶子,不然我……阿家已经坐着发了半天的呆了,旁人也帮不上忙。有府里总管着一支开销,这里也是乱七八糟,我这心里,是真的没有底。” 程素素道:“大嫂休要慌,还在府里,怎么会让你独个儿发愁呢?” 龚氏知道两房有恩怨也有利益纠葛,她肚里又是另外一本账――跟着公婆丈夫一条道走到黑,就真的玩完了。就二房这样,能干得过当朝状元?与长房走得近些,哪怕叫长房打的时候下手轻点呢?龚氏的亲娘说得好,总要为自己的儿女留条后路的。 谢源一死,龚氏更坚定了不能让婆婆丈夫牵着鼻子走的决心。啥?长房有邪术?知道她邪门你还招惹她,你真是嫌命长啊!郦氏要一个不敢歧视他儿子残疾的儿媳,龚氏就是这么个识时务的人。对二房识时务,遇到长房,更识时务。 龚氏对程素素更加客气了:“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谢氏宗族的女眷也陆续到了。她们有来道恼的,也有就是来帮忙的。程素素对龚氏道:“大嫂看,家里总会有人给你帮忙的。最迟明天,出嫁的就该回来了,有女儿陪着,二嫂的精神慢慢也就回来了。要我说,这儿也要留个得用的人守着,免得你们都到了前面,家里没人看着,有人混水摸鱼。” 龚氏道:“我信得过的人,在这屋里说话又没份量,还是要问过阿家,唉。” 方氏道:“得啦,人都来了,咱们也进去道个恼,且有得忙呢。你们两个也是,都得准备准备,最迟明天,你们娘家吊唁的人就得来了,你们不得接着?赶紧的。” 一齐去郦氏的房间。 在门口就被一群本家伯娘、婶子、妯娌等等给拥出来了,个个面色诡异――谢源还躺在里面呢,寿衣还没换,让她们就这样去瞻仰遗容吗?内有一个本家婶子就说:“你们家大郎呢?他不带着兄弟给他父亲装敛吗?” 程素素忙说:“大哥得具本上奏,正写着。” 最后由被临时叫回来的谢涛兄弟主持,带着谢鹤给装敛。寿器也临时到一家棺材铺里取了来,连人带棺往前面搭好的灵堂一放。请了一班和尚、一班道士,吹吹打打做起法事来。 程素素只要让人看到她到了二房,这一趟就算走完了。回来向林老夫人汇报,又张罗给郦氏请大夫来看看:“看起来伤心得有些呆了,怪可怜的。天气又冷,接下来守灵辛苦,家里还有小孩子,人多空气污浊,万一有人生病,还要多预备下几个大夫煎汤药,丸药也要备下些。”姜汤一类府里早有准备,她就不再说了。 谢源死了,程素素没有落井下石,林老夫人欣慰地说:“你看着办吧。”程素素出去办事,转过头来老夫人就变了脸,将郦氏叫过来说了一回。 这天晚上,谢鹤兄弟是要守灵的。郦氏呆坐在后堂,两个出嫁的女儿赶回来陪她。龚氏还有孩子要照顾,先回家去看孩子,程素素掐着点儿去见她。 龚氏见到程素素还有些吃惊:“二娘寻我有事?” 程素素道:“原该说与二婶的,我看二婶现在这样子怕看不进去,她见着我又生气。就来找大嫂了,往后二房还是要大嫂主持。”拿的是这一天一些往来的簿子,内记各种人情。 龚氏道:“这个……不是最后一总厘清的么?” 程素素道:“是一总厘清,不过有些人是祭仪先到,人明日才到。还有一些,听说先前与二叔二婶交往少,大嫂先看了,心里好有个数。”指了这一边是公中的,即看在谢家面子上来的,那一边是谢源的同僚朋友,又或者二房的姻亲。 两下对比很是鲜明,龚氏也立下了主意。她没有郦氏那样的雄心壮志,既争不过,干嘛不老老实实听话求个庇护呢? 龚氏悄悄将程素素拉到一边,低声道:“我知道还是在家里好,可这二房存着另过的心呢。先前阿家安排了好些细软出去。”她是很不愿意的,分家搬出去逍遥?要是为了这一分逍遥,她何必嫁一个残疾人?她娘家虽不是豪门,也是个官儿,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生活也不比“二房”,那样丈夫还是个健全的人呢!分出去的二房,没有任何的优势。 程素素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嫂先不要说出去,免得惹火上身。”对我一个人说就好了。她观察二房很久了,突破口就是这位大嫂,果然不枉她在龚氏这里下的功夫。 “我知道。还有,我那几个小姑子,可不够明白。” “我等会儿去看看她们。” 妯娌俩凑在一起,以前所未有的亲密姿态交流着。 ―――――――――――――――――――――――――――――――― 第二天,正式的场子搭了起来,前面灵棚停棺木,地上铺着稻草。这几天,谢鹤兄弟就要窝在稻草上守灵了。转过前堂,又是灵棚,本是女眷们守的地方,这地方如今虚设而已――郦氏在后堂熬了一夜样子有些不好,林老夫人命她回二房静养。 从清早开始,人就稀稀落落的,多是谢家族人。渐渐地,官员们得了空,吊唁的人才多了一些。从场面上就能看出来,谢源本人没什么份量,谢丞相休致也影响了相府。 来人渐多,程素素也忙了起来。因李丞相家萧夫人来给林老夫人道恼,赵氏与程玄是无事之人,也过来了。林老夫人命人唤她过去相陪,程素素到了上房一看,人都在老夫人这里了。 萧夫人、梅丞相夫人、谢丞相门生故吏家的女眷们,以及谢府姻亲的眷属。叶宁的夫人、赵氏、郦氏的嫂子们、方、米两家的女眷,等等。郦氏的几个儿女亲家,也在这里了。 几人劝林老夫人节哀,说起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唏嘘。梅丞相夫人道:“令郎有儿有孙,也算圆满啦。总比我那小子强。”在座的倒有不少人夭折过孩子,赵氏还死了不止一个。提起伤心事,都落了几滴泪。 萧夫人试泪道:“这么难过的事儿,原以为已经过去了,一提起来又像昨天一样。”众人又是一阵感叹。 说不几句,又有谢氏族人来,萧夫人提议去看望一下郦氏等二房女眷,得到了众人的响应。程素素担心赵氏被郦氏迁怒攻击,赵氏个战五渣肯定干不过郦氏,主动说:“我给诸位引路。” 这边与夫人们慢慢走,那边郦氏任凭两个女儿劝说,脑子里只想着昨天林老夫人单独将她叫过去说的话。林老夫人说得极明白:“老二去了,你寡妇人家就不要再掐那个尖儿了。相公不许这个家里有人再胡闹,我也不许有人再胡闹了!我明白告诉你,将来这个家是要交到长房手上的,你们老老实实的,他们不会为难孤儿寡母。人呐,要知命,要服气。” 一席话,将才缓过一点气的郦氏又给噎住了。下死命琢磨怎么翻盘。可是太难了!寡妇,长子脚疾,丈夫生前也是个没用的,除非娘家为她拼命,可是,怎么才能让娘家拼命呢? 夫人们来了,郦氏还没理出头绪,程素素也跟着进来了。二房几个女儿对程素素有些意见,有外人在场倒知道收敛。又看到舅母,萧夫人、梅丞相夫人她们也是见过的,代母亲迎上来问安、作陪。夫人们亦握着她们的手安慰。 只有郦氏,连受刺激已有些发昏了,与夫人们答话时只是气息有些弱。看到程素素,脸色明显变得更糟糕,眼睛直勾勾瞪着,仿佛看到仇人。 谢家两房的恩怨,亲近之人多少有些耳闻,见状叹息,郦氏真是太好胜也太不知轻重。郦氏的嫂子小甄氏臊红了脸,心道,她可真是发昏了。 程素素知道原因。 ――――――――――――――倒叙―――――――――――――― 她给郦氏请了四个大夫,亲自看了脉案,知道郦氏最近精神恍惚,常有幻觉。更与龚氏进行了深入的交谈,确定郦氏的心结所在。说她是神棍,行,她就神棍一个让郦氏看看咯。 她当初为了与谢麟合作愉快,研究过谢麟的父母。尤其是叶氏,别院里留有叶氏的许多痕迹。昨晚与龚氏分开后,借口去探望二房几个女儿,顺手一方将绣着“长房随意可见、二房绝不允许出现的叶氏喜欢的莲花纹样”的手帕遗落在郦氏身边。 催命的不是手帕、不是莲纹,是手帕上叶氏的笔迹――黄泉苦寒,常思念汝夫妇。二弟已来,明日是汝归期。吾当遣人相迎,以此帕为证。汝关照我儿,我必有还报。 女儿们意思意思送程素素到门口,程素素拉着她们说了好一会话――什么二房近来的情况啦,自己很关心郦氏啦,很是示好――直到里面郦氏叫起人来,程素素才勉强地笑笑离开。 郦氏发现手帕,惊骇欲狂,连连叫人。等她女儿来看时,上面的绣花还在,字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人都以为她是精神失常,反正受刺激之后失常的人多了。 却不知道这是许多神棍僧道棍常会用的把戏中的一种。同类的技术还有在符纸上喷点酒水就显出鬼影来的,两指夹张黄符太阳下晃一晃就自-燃的,等等等等。扩展开来,又有徒手变出仙桃仙酒。如果有需要,神棍们还能表演个油锅捞铜钱、吞刀剑再吐出来以示练成铜皮铁骨。 龚氏又说她近来经常做噩梦,大概又是梦,睡一觉就好了。郦氏说什么,儿女媳妇都不信,只能惊惶地将手帕丢在火盆里烧掉。 ――――――――――倒叙完毕――――――――――― 现在程素素手上正拿着一块跟烧掉的一模一样的手帕。 郦氏的脸色能好看才有鬼! 郦氏的女儿接待夫人们,程素素很自然地轻着步子走近郦氏,给她介绍几个谢丞相门生的女眷。郦氏闻到一股讨厌的香气――这是叶氏最喜欢最常用的、郦氏最讨厌的香,这和香的方子是叶氏自创的,好闻,郦氏总也配不出来。 凑得近了,程素素手上那手帕居然显出了字迹来。 郦氏大叫一声,双手乱舞,躲了开去:“你别过来!不要害我!” 程素素双手握出环住郦氏的腕子,郦氏只觉手腕像被铁箍给箍住了,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不动分毫。程素素脸上是轻松的笑容,郦氏更是惊吓――这不是女人的力气,一定是鬼怪!她是那个死鬼怕来索命的! 程素素凑得更近了,温和地问:“二婶,你怎么了?”身子顺着郦氏的力气,作出要拧不过郦氏的样子,两人挨作一团,在郦氏耳边说:“别费力气了,阿家在等你。”继而作出安慰的样子来,声音极轻缓,几乎让人听不到地:“二婶,二婶,别慌,我们都在呢。” 持续的心理压力下,郦氏真以为背后站着索命冤家,百般推脱:“你做大嫂,样样争强,是你自己听不得重话死的,不干我事!你儿子我也不曾伤着,反伤了我的大郎!你叫她放开我!你们婆媳都不是好人!” 众夫人神色各异,惊讶、鄙夷、愤怒、担忧…… 120、脱胎换骨 她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这样的结果是程素素也是没有想到。程素素还以为要变着花样多搞几次,才有可能在某一次激怒郦氏公然打骂、诬陷自己。以示这个二房婶子对侄子敌意过深、特别会作死,从而赢得舆论对长房的支持。 万一郦氏物理化学知识丰富一点,或者心硬不信邪一点,这些功夫还都有可能白搭。一旦不奏效,只好继续长期抗战,继续分化二房,撬郦氏的墙角。 除此之外,哪怕来个神探都没用,当年的事情过去太久,且手段阴毒,痕迹?不存在的。 也不知是高估了郦氏,还是低估了鬼神,这么顺当就让郦氏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这么配合地当着各色人等说了这么一句话!若全是谢家媳妇,这事极有可能被压下来。看看来的都是什么人吧,叶宁夫人头一个就不会罢休。 一个逻辑正常、常识不缺的成年妇人,听了郦氏的话,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叶宁夫人勃然作色,第一反应就是要告诉丈夫,与郦氏好好算账。其余人反应不一,有想八卦的,有恨不得什么都不知道的,还有想走的……等等等等。 程素素反而踌躇了,现在该怎么做才合适呢?追责询问?宽宏大量?都不合适。郦氏已经废了一大半了,第一要摘出自己来,第二是废物利用。 此时该有人站出来对消息加以封锁,萧夫人等已从震惊中缓过来,碍于情势,都不说话。萧夫人与程家是亲家,心里是向着程素素的,想到了也不肯说。梅丞相夫人等则以为,别人家事,不好越俎代庖。 叶宁夫人要质问,小甄氏想到了该拦着郦氏不叫她发疯。最先行动的却是赵氏,赵氏心疼女儿,看程素素呆呆站着,担心女儿是受到了打击吓傻了,也不管别人了,把着女儿的胳膊:“素素,素素,你别吓娘啊,不管什么事儿,都还有长辈们在呢,不行就跟我回家。”谢家也太危险了。 有人出声,其他人不好再装壁花,纷纷动了起来。萧夫人因赵氏开口了,也站了出来:“亲家不要急,先把她们分开来。谢家的事,要让他们家当家人来决断的。” 赵氏轻轻一拉,程素素就松开了手,脸上依旧是一副失落的表情,张张口,又闭上了。郦氏双手得了自由,立刻离程素素远远的,喊着要和尚道士来做法驱鬼。 郦氏的长女大声说:“阿娘,你伤心得糊涂了。伯娘怎么了?她与你没干系的。我大哥不是被人害的么?” 没能抢着第一句说这个话,现在再讲就没有什么效果了。 小甄氏也抢着说:“你糊涂了!快煎了安神汤给她服下!” 郦氏心中的恐惧占了上风,并没有领会这两个人的意思,反而指着程素素:“是她,一定是她作法将那短命鬼招来的……我看到她们站在一起冲我奸笑!” 程素素等闹得差不多了,才仿佛惊醒了似的,对萧夫人等一施礼,转身硬梆梆地将郦氏狠狠提到榻上一放。郦氏更害怕了,开始念佛,程素素没再理她,对正意图解释的几个人说:“你们还不来好好陪陪二婶。” 对,郦氏!不再让她再满嘴跑马了。 几人来围着郦氏。程素素摇摇欲坠,眼睛发直,请几位夫人去上房:“我们二婶,忙昏了头了,还是让她静养吧。请几位到上房用茶。不敢强求诸位,只求诸位让我们家缓几天。”话说得很有分寸,既表明了不想传出闲言碎语的意思,又不逼迫。 夫人们都说:“你小孩子家,先照顾好自己,咱们去向老夫人道别。” 赵氏担心极了,伸手试试程素素的额头:“这里还有一个受惊的呢!不是说府里请了大夫了么?人呢?” 程素素反握着赵氏的手臂,声音发抖:“我不碍事的,娘,咱们去阿婆那里。好不好?” “好好好。”赵氏亲自扶着女儿,却让小青去找大夫准备。夫人们知机,互相勉强笑着,同去上房。 萧夫人对叶宁夫人道:“稳住,先告知叶尚书。这个人可不能死无对证了。” 程素素已说:“这里不能没有长辈,小青姐,去请四婶来坐镇。” 萧夫人露出一丝浅笑,叶宁夫人颔首。 ―――――――――――――――――――――――――――――――― 上房那边,米氏正在老夫人现在陪着说话。 林老夫人说程素素:“那孩子心地善良,淳朴敦厚。”程素素拦着不叫杀谢源的事情,只能是永远的秘密,林老夫人不能对米氏讲出来,却不妨碍她对孙媳妇的夸奖。 米氏叹道:“是呢,二嫂要再不领情,就真说不过去了。别说侄媳妇了,儿媳妇这样的都少见。要不我怎么喜欢她的呢?为了二郎,这么辛苦的赶回来,别人家娘子就算有心,也没这股劲儿。二郎这是交了好运啦。您说,她怎么再没个妹妹呢?要有,我一准儿抢着定下来。” 林老夫人对次子之死也有些伤感,一提孙子,就想起二房对长房作的恶来了,伤感也飞了:“二郎也该交好运了。” 婆媳俩有一搭没一搭的,米氏念叨:“她们也该回来了吧?” 林老夫人道:“长短不定,还有郦家人在,多说一阵也不意外。” 事情就怕念叨,才念叨完,小青就哭着跑了来:“老夫人、四夫人,呜――” 胡妈妈将她拽起来问道:“这不是小青吗?怎么回事?是二娘那……?” 小青哭是哭,吐字还清楚:“本来好好的,二夫人突然说,说……说我们死了的夫人向她索命。是夫人自己小心眼,才被她气死的。说她害我们官人不成,反害了自己儿子,夫人不该再找她算账。” “!!!”林老夫人与米氏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震惊。 小青抽抽鼻子:“娘子、娘子叫我来先禀报老夫人,请四夫人去、去二房先支应着。” 米氏霍然起身:“我这就去!哎,叶家闹起来没有?” “没、没,”小青抽抽噎噎的,“娘、娘子拦、拦了,请、请夫人们到上房来坐。” 米氏点点头:“阿家,我过去了。” 林老夫人愤怒地摔了一桌子瓷器,小青以为她要骂人,不想老夫人开口十分和善地问:“当时什么情形?说来我听听。” 小青结结巴巴的,大致说了,趁机告状:“老夫人,我们娘子怎么办呐?以后怎么跟官人讲?” 对啊,对二房那么好,居然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对丈夫解释? 老夫人道:“这个你们不用操心,还有我呢。地上收拾了,他们快来了。”又让胡妈妈亲自跑一趟,去告知谢丞相――麻烦大了。 上房扫完地,萧夫人等也告辞了。林老夫人故作不知:“恕我不留你们啦。”都知道程素素请大家缓两天了,林老夫人也就不再做无用功了。人多口杂,岂能防得住悠悠众口?萧夫人也不停留,拍拍赵氏的肩膀,与梅丞相夫人走了。 留下来的都是相关的姻亲,叶宁夫人、赵氏、小甄氏等几人,方、米两家事不关己,与郦氏的儿女亲家一道离开了。 林老夫人先看孙媳妇,程素素看起来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脸上木木的,走路摇摇晃晃,说话声音也发飘。还认人,说话还算有条理:“阿婆,已请四婶去关照二婶了,恕我以后,不想再见她了。” 林老夫人道:“快坐下来。都坐。” 赵氏将女儿扶到椅上坐下,小青去找大夫煎安神汤。林老夫人指示给程素素上脚炉、手炉,移熏笼,程素素趁机将手帕烧了。 叶宁夫人不好对林老夫无礼,脸色也极差:“伯母,恕我无礼了,这事必要有个说法的。”小甄氏都要哭了:“我这就派人送信回家,想来家里也会有说法。”md!我就知道那货上蹿下跳迟早要出事儿! 赵氏只关心女儿,看着药来了,问道:“这么快?” 小青哼哼叽叽的:“哦,心疼那边的人,请了好几个大夫给她们看病,安神汤是常备的,随手拿了一碗就能用的么。” 赵氏娴熟地喂了程素素一大碗安神汤,程素素靠着木椅的高背,双手攥着扶手。林老夫人安抚完叶宁夫人,就听赵氏一声惊呼――程素素站了起来,脸上冷得能刮下二斤霜,双手各掰一段扶手下来。 众目之下,狠狠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掼!两截木头在青砖地上磕出了小小的坑,弹到半空中,又无力地落下。 女人们吓了一大跳,赵氏更急:“素素!” 程素素不再像随时会昏倒,她站得稳稳的,腰杆笔直地立着。眼神中屈辱愤怒一闪而过,变得冷静坚毅。面上不复常见的轻松、娇憨,自自然然地透出宁静与可靠。 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 程素素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刚才吓人的不是她。 赵氏抚胸,心道,这药倒是有用。 程素素对林老夫人道:“阿婆,长辈们的事情,我都不清楚。眼下有舅家在(看看叶宁夫人),也轮不到我说话。可是有一样,官人……官人……他快回来了。他是赶着给二叔戴孝来的,要是他这么回来,是不好交待的。是不是先着人迎一迎?”声音也仿佛大了几岁。 林老夫人落下泪来:“这都造的什么孽呀!阿麟他可怎么受得住?为什么好孩子总要受苦呢?”将程素素揽到怀里,两人又哭了一场。林老夫人且说且哭,程素素让眼泪安静的流下,一副高冷范儿。 叶宁夫人、赵氏等都跟着哭了起来。大家都以为谢麟与二房的冤仇是因为“二房争产欺负遗孤”,进而讨厌二房最活跃的郦氏。从不想叶氏之死与郦氏有关,便以为谢麟也不知道。担心他乍一听母亲之死另有内情而发狂。 程素素才不担心谢麟呢!谢先生最多是因为“没有手刃仇人”憋屈一下,至于说被刺激得发疯,那是肯定没有的。她头回坑郦氏的时候,坑完了就跟谢麟说过了。所以,她是唯一一个不担心的。她还要装不知道,不知道,才能将事情闹得大一点。谢丞相想压都压不住。 哭完了,林老夫人道:“这事我们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主,等相公他们拿主意吧。” 叶氏、小甄氏都等这一句话,立时告辞与家里人商议去了。赵氏知道程玄在这些事情上面是稀里糊涂的,要是长子还在,倒能参与一二。索性派多喜去找程玄,让他去玄都观见道一。她留下来陪女儿。 程素素不肯离开上房,坐在老夫人身边不吭声。老夫人道:“先在我这里歇着。”程素素在老夫人这里固定保留一个房间,什么都没用收拾,直接住进去都行。 赵氏跟过去,逼着她洗脸躺下,又给她灌了一碗安神汤。程素素这回没了顾忌,直接睡倒。 ―――――――――――――――――――――――――――――――― 整个谢府,也只有程素素才能这么安然高卧了。 第一个忙碌的是谢丞相。他先将二房给围了起来,虽然晚了,依旧是许进不许出。将当时在场的人,能叫的都叫了来,以询问当时的情况。郦氏几个女儿有心帮母亲遮掩,敌不过且有许多夫人旁观,只能吞吞吐吐,说母亲伤心得糊涂了,她们在与夫人们说话,是程素素在郦氏身旁,郦氏说的什么,她们没听清楚。 再找程素素,得知已经喝了安神汤睡下了。 其余丫环等,说得与小青意思都差不多。因事出突然、事情又太惊人,要她们原样复述郦氏说的话,这些伶俐丫头也只能说出大概的意思。当时能原样复述的,大概只有萧夫人、程素素等二三人而已。余者说的,也都是经过自己理解的内容。越是精练的理解,越是鲜血淋漓:小婶子害死嫂子还想害侄子,遭了报应被索命。 谢丞相并没有就止停止调查,又询问了郦氏的汤药。大夫们很是惶恐,将方子一一取出,且说:“煎药都是府上看着府的,药材是府上的。府上都吃的这副安神汤。” 谢丞相挥退大夫,轮椅旁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就凑近了,对谢丞相道:“看来不像是有人设谋。妇道人家,深信鬼神之说,昔年谋算孤儿寡妇,如今自己成了寡妇,形势又不利,勾起亏心事来了。这个案子倒是破了。” 他是谢丞相休致前得用的幕僚赵骞,谢丞相换过四个幕僚,这是最后一个。乃是第一个幕僚的独生子,子承父业,还跟这个东家。他这三句话,一头一尾的短句都说错了,中间最长的一个句子,却是说对了。三句合在一起,逻辑又对。 谢丞相道:“有人设谋也没什么,没有,反正有些担心太厚道。眼前局面还不算最坏。” 赵骞深知谢丞相心意,二房出事,于谢家有损,谢丞相当然不乐见。中意长房,长房受益,此事就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木已成舟,不接受也没用,如何应对才是关键,得把损失减到最少,且尽量从中获取好处。 谢丞相道:“再看看,但愿有些人不要再蠢下去了。” 才说完,谢鹤就带着一家子来讨情。谢丞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哭,谢鹤哭了一阵儿,哭声渐小。 谢丞相道:“你的母亲,看着你伯父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好欺负,就逼死了你的大伯母,还想谋害你的堂弟,好为你夺家产。是不是很感动?你呀,盼着你弟弟们不要娶一个像你母亲一样的妻子才好。你们两个出嫁的女儿也来讨情?婆家会怎么想你们?你们还要命吗?” 哭的顿时收声。 程素素研究过二房,儿媳妇是最好撬的墙角,亲生儿女就难搞,连庶出都不太好收拢。凭良心说,郦氏也是个比较不错的嫡母了。事情但凡没那么大,他们一准儿站郦氏那一边。 眼前却是一件“原罪”性质的大事。 谢丞相悠悠地道:“逼死寡妇,自己也成了寡妇。报应。” 谢鹤张口欲言,竟然词穷。他原想好的,拿“芦衣顺母”的典故来讨情。谢丞相不等他说这个,就先直指人心最可怕的地方。谢鹤顿时将“芦衣”给忘了,担心起自己来了。 谢丞相失望极了,旋即又想,要是谢鹤真能救得下郦氏,自己何至于…… 挥退了谢鹤等,谢丞相喝了碗参汤,等叶宁上门来。 先来的是程素素,她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因为睡前哭了一顿,又喝了两大碗安神汤,眼皮发肿,倒像个伤心欲绝的模样了。 谢丞相道:“委屈你啦。” 程素素眼圈一红,想说什么,又看看赵骞,这人她以前从来没见过。等谢丞相点头了,才说:“我这算什么呢?是官人,他正加紧赶路呢,我想去迎一迎他的,自己也散散心。” 谢丞相道:“寒冬腊月,叫你们三叔去吧。” 程素素忽然跪下了,谢丞相道:“这是做什么?府里也有事要你做呢。” “不是为这个。” “唔?” “等官人回来,请您待他宽容些吧。我原以为,老天就是这样,给了些什么,就要拿走些别的。所以少年扬名,老天就要他过得苦些。丧父、丧母、祖孙不能亲昵,都是老天给他的坎儿,天意难为,他该坦然受之,顺求自然不必强求。没想,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那咱们,就不要让恶人如意了,好吗?” 谢丞相叹道:“唉,起来吧。” 程素素默默地爬了起来。 谢丞相道:“府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丧事,还是要办完的。郦家,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我……想在阿婆那里帮忙,那边的事儿,交给大嫂,行吗?” 谢丞相点头。 程素素猜着张骞的身份,缓步退出。出了房门,抬头看到了叶宁与郦树芳――他俩都是接到消息就赶过来的,前后脚在门口遇上了。程素素退后一步,等二人过来,福一福,叫一声:“舅舅。” 叶宁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程素素地低头,等他们俩过去,却不急着走。郦树芳的声音打房里传来:“我是教女无方,可单凭一句发昏的鬼话……还请相公明察。” “我这里,不是三法司!” 程素素心里笑了,谢丞相这话说得真好,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啊? 121、风雪之夜 北风呼号,雪花飞舞。 官道上,一辆高大的轩车拖着一串队伍,迎风赶路。谢麟、江先生、高据,三人挤在车里烤火。三只菜鸡原想自己骑马的,那会儿还没下雪呢,三人雄姿英发上了马,快马加鞭跑一天,第二天起来走路就像鸭子了。灰溜溜爬进车里,绝口不提继续骑马的事了。 谢麟道:“瑞雪兆丰年,邬州不晓得下雪没有。” 江先生捏着一只扁扁的锡壶,拧开盖子,灌了一口酒:“瑞雪丰年?东翁还是想想天气寒冷有没有倒卧吧。赵通判升做知府了去,新通判未上任。相公休致而已,东翁此时返京,时机不妥!” 谢麟笑道:“我已安排好了的。再说,我还几日就可面圣了,圣上怎么也得先给我一个通判。” 江先生翻了个白眼:“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多要一个月。” 谢麟道:“最多半个月,他就得给我赶过去顶着。” 江先生歪着嘴、斜着眼:“呵呵。” 谢麟无耻地说:“道灵的同年,不知道还有能用的没有呀?”回京就跟皇帝要个人踹过去干苦力。 江先生喷了,酒落在火盆上,火焰冒起了老高,一阵的猛烈咳嗽:“咳咳,东翁,你……”无耻啊! 谢麟大笑,也摸出只酒壶,慢慢喝了一口。酒入愁肠,开始担心了起来,也不知道程素素在府里怎么样了。独个儿在京城,就不能随意出府,孟章是个可靠的人,不能出府、见不着面,能有什么用?不能事事都靠仆人传递消息吧?限制真是太多了!二房又极可恶,脑子不够辈份补。 江先生对谢麟已有了解,宽慰道:“东翁不要过于担忧,娘子是个明白人。” 谢麟道:“我知道。她明白她的,我担心我的。” 江先生奸笑:“伉俪情深呐!” 扎心了!什么伉俪情深,平生最蠢一件事就是把老婆当学生养,特么养成师徒情深了!好在谢麟不愧江先生对他“无耻”的评价,食指在空中打着圈儿,问心中极狡诈的狗头军师江先生:“那要如何才能,嗯嗯嗯,更亲密呢?” 江先生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东翁会不知?” 谢麟还了他一个白眼。 江先生马上端正了态度,列举了许多办法:如果是喜欢一个人呢,向她求婚,就能让她知道你有多喜欢了。哦哦哦,是夫妻了。那简单啊,给她带她喜欢的东西啊,越名贵越好!哦哦哦,你们家里钱都在她手上了,她也不爱财。那就亲手做点有意义的……你不状元么?画幅画啊,哎!给她写诗文啊!这不你长项么?!写得婉转悠扬一点,写出辗转反侧的情怀来嘛!小别胜新婚,写离别的思念啊! 谢麟……十分受教!江先生前面说的都是废话,后面的可操作性还是很强的。 谢麟思如泉源,待要笔墨,车夫一拉缰绳:“吁――” 驿站到了。 自打程素素沿途走了一遭,驿站就倒了霉,从上到下被整顿了一回,纪律倒是好了一些。谢麟迫不及待地进了驿站,房里火盆烧得旺旺的,江先生一路都与他同吃,此时却识相地自带着学生高据吃饭,让谢麟自己疯去。磨好了墨,谢麟脸上带着尽在不言中的笑意,提起笔来,才写了四行,驿站的大门又被拍开了。 来人很急,向驿丞打听,有没有一个姓谢了知府往京城去,在这里落脚。驿丞警惕地问:“你有何事?” 高据服侍江先生吃完饭,问驿丞为江先生要酒,巧遇来人。来的是孟章,谢丞相亲自传信给他,让他找谢麟。高据听出孟章的京城口音,生怕有事,旁敲侧击想打听他的目的。孟章老江湖了,岂会被小毛头套话?两人互相试探,到江先生等得不耐烦了,亲自来找高据,与孟章打了个照面,才知道都是自己人。 江先生酒也不喝了,拖着孟章到了自己屋里:“孟官人,可是京中有什么要紧事?”孟章与江先生的身份略有不同,江先生再受尊敬,也是受雇于谢麟。孟章是不拿钱还自发担任起保姆的世叔,帮谢麟走过了最难的路,更受谢麟的尊重。 孟章道:“芳臣的二叔死了。” 江先生:……毛?! 孟章也知道这趟不好跑,谢麟不好劝,他自己都恨谢源恨得要死,还是谢丞相一针见血:“他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跟个废物怄气不干别的了?”孟章才愿意跑这一趟。 两个中年男人一碰头,得出的结论是――回去装个大度,背地里继续捅刀子,对谢麟最好!当然,谢源死了,二房就剩孤儿寡母和废物了,这刀捅下去脏手。不过如果能解谢麟心中怨气,捅就捅吧。此时,江先生背离了谢丞相的立场,孟章更是铁了心站在谢麟一边了。 两人通完气,江先生问道:“我家娘子如何了?东翁挂念得紧。” 孟章笑道:“小娘子人是极好的。她师兄前些日子成亲,还做了布施呢。” 江先生道:“那好,咱们去见东翁。看东翁神色不对,就将娘子拖出来挡一挡。”江先生之无耻,不在谢麟之下。 高据惊讶而敬佩地看着二位前辈,居然敢让娘子做挡箭牌,二位真勇士也! ―――――――――――――――――――――――――――――――― 三人到了谢麟那里,谢麟一首诗写完了,自觉写得极哀婉妩媚。听到敲门声,板一板脸,一道收起诗稿,一道说:“进来。” 折好诗笺,谢麟讶道:“世叔怎么来?是京里……”他第一件就想是不是程素素或者是他舅舅叶宁出了事儿,他在京里就这二人最要紧。第二眼看孟章的面色没有那么糟糕,才定下心来。 几人坐好,高据去亲门。孟章看谢麟将茶碗放下了,才说:“谢子长死了。” 谢麟一时没反应过来:“哦,死了……嗯?” 孟章点点头:“是啊,就是他。” 谢麟道:“即使如此,何劳世叔跑这一趟?风雪这么大!” 江先生狡猾地插言:“东翁要谢谢孟官人的,此时正该紧赶几步路,回去哭两声,以示大度。” 谢麟的脸是绿的,冷冷扫过两人:“你们串通过了?” “啊,不不不!”江先生连连摆手。 孟章知道谢麟的脾气,老老实实地:“这样的事情不用串通,我在门口遇到了江先生,一道过来的。 ” 谢麟不吃这一套:“这也是了阿翁的意思吧?也只有他能劝得动世叔了。” 孟章尴尬地咳嗽不止:“咳咳,我也觉得有道理嘛。” 对亲儿子也冷心冷肺!谢麟心中冷笑,儿子死了,第一想的就是…… 孟章道:“芳臣呐,你看,这也是很有道理的嘛。” 江先生也表白自己:“虽是经了老相公牵的线,在下对东翁、对娘子,可有不尽心尽力之处?” 谢麟问孟章:“我娘子……您见着了吗?” “她一回京,见完长辈就见的我。后来就难见着了。” “您也是长辈,”谢麟嘴巴也巧,立场却不放松,“我哭不出来,笑倒是能笑两声。” 三人僵持不下,驿站的大门又被拍开了。打头的是个样貌极精致的少年,进门就问:“这条是直奔邬州的官道吗?” 驿丞看他生得好看,毫无戒心地道:“是呀!”又额外奉送了消息,“邬州知府还住在这里呢,有名的状元!刚才还有一个京城来的老头也是来找他的。那样的好相貌真可惜,他娘子比悍匪还凶,手辣得很!害我们这条线上都被查了一回,哎,您往里走走,我关门,风雪大……嗷!你怎么打人呐!” “呸!打的就是你!”程羽捏着拳头晃了一晃。 “喂!你是哪家的?怎么能殴打驿丞?”风雪里马蹄声近,又一个穿着皮裘的年轻人过来了。 两人在门口打了起来,他二人各带了两个随从,也混战成一团。驿丞又召了驿卒来,要“把那个好看的贼人抓起来”,驿卒道:“都长得挺好看。” 外面热闹,谢麟道:“听雨去看看。” 听雨提着灯笼出去,从混乱中分辨出两个有印象的人来:“别打啦!都是自己人!”后来的那一个是叶宁的第四子、谢麟的表弟叶斐。 几人乱哄哄地到被请到谢麟的房间里,驿丞捂着脸,当地站着很想告状。谢麟反而要将程羽给请到自己上面去坐――这是大舅子,叶斐得坐谢麟下面。驿丞一看,心说,非富即贵,老子这顿打又要白挨了。江、孟二人不认识程羽,不便插口,静等谢麟的安排。 谢麟问程羽:“三郎怎么与我这表弟打起来啦?” 程羽愤怒地指着驿丞:“他说幺妹是悍匪!” 程羽一介学渣,气头上话也说不太明白,亏得谢麟给他理顺了,大家才知道,这位是谢麟的大舅子之一。驿丞当着人家哥哥的面,说人家妹妹凶残,这顿打还真是白挨了,连忙请罪。 谢麟说:“没怪你,收拾出几间干净的房来,整治席面去。” 驿丞连连答应,高据跟了出去,与了他些赏钱,安抚他:“我们东翁和娘子都是和气人,你不要怕。哎,娘子打这条路走了两回了,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驿丞忙说:“我我我我,我是上个月才调来的,这不……查有非法事么?上一个倒霉鬼被撸了下来,这好事就给了我了qaq”生怕被怀疑是贼匪打断了腿。 高据好好安抚了他,催他去收拾房间整顿席面,才转回谢麟处。 ―――――――――――――――――――――――――――――――― 酒肉上来,叶斐与程羽也尽释前嫌,得知对方也是被家里赶着来给谢麟送信,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来。 叶斐字子文,是兄弟里最强壮的,被叶宁派了出来。程羽则是被道一指定的。两家决策的人都明白,谢家的事是家丑,情况未明的时候,他们可以暗中送信,但不可以将消息扩大,顶好只限自家人知情。两个少年就被家里当苦力使了。 叶斐道:“我爹说了,叶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当年没在京里已是遗憾,如今绝不能再叫恶人脱罪。” 程羽补充说:“还有我们呢!师兄已经写信给大哥去了,师兄陪着我爹,去请李伯父给出主意了。你可千万别急!” 舅家和岳家这么贴心,谢麟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不急,不急。”少年时就猜郦氏不是好人,后来程素素还猜着了郦氏的手法。没有“原来我娘是被奸人害死”的五雷轰顶,只有“果然如此”的怅然与“居然不是我动的手”的遗憾而已。 程羽还不放心:“不要装啊,我妹那么凶,都气得眼睛发直。你是斯文人,更受不了了。要不,叫上幺妹,咱们把那婆娘打一顿出出气?都什么人呐!太坏了!” 这什么破主意啊?!叶斐目瞪口呆!他知道程犀,那么样的一个温润君子,也见过程素素,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怎么程羽的品种跟他们差这么多?这是拣来的吧?!是啦,打一顿是过瘾,可不是斯文人家的做法吧?还说,自己说自己妹妹凶,是什么道理? 谢麟问道:“娘子?” 程羽自知失言,挽回道:“幺妹吓坏了呢!我娘正陪着她,她呀,灌几碗安神汤就行了。” 谢麟大急:“安神汤?!药不能乱吃!” “吃完就好了。” 谢麟更不放心了,恨不得现在就动身往回赶。 江先生给孟章使了个眼色,孟章举杯道:“芳臣,你当谢谢二位。” 一杯饮尽,驿站大门又被拍响了。江先生乐了:“绝了,今晚这热闹!不知来的是谁,不如赌上一赌,是往京城去,还是从京城出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文官武官……” 别猜了,来的是谢涛。 来迎谢麟的这四拨人,孟章走得不急,提前一天走,还是被后面三拨追上了。程羽、叶斐年轻,跑得快,出发得比谢涛晚,还是比谢涛早到。谢涛拼了老命,进来已经累得不行,还是个垫底的。 几伙人大团圆,谢麟笑道:“我还在想,三叔、四叔什么时候来,果然就来了。” 谢涛喝了口暖酒,骂道:“你还笑得出来!我们出来有两、三天,京里不定是什么样子呢!你娘子都气病了!” 谢府里面的事情,还得是他更清楚,众人关心地询问,谢涛也不瞒着,拉着程羽的手说:“哎,令妹真是个好人,为了这一家子和睦,受了多少委屈呀!”又拉着谢麟的手说,“这可不能怪她呀,老头子想看一团和气,她就得顺着来,忍着气对那一窝子好,怕毒妇生气,只能悄悄地照看二房不叫毒妇知道。帮着办丧事,毒妇病了,还给那个毒妇延医问药。这都是为了长房的名声呀!结果呢,亲耳听到是那个毒妇害的大嫂和你,你说,叫她如何自处呢?你可不能怪她!她比你小那么多,不容易的。” 谢麟哭笑不得:“叫她一个人经历这么多风霜,我已经过意不去了,岂有为了仇人责备自己妻子的?” “哎,三叔我就喜欢你这么明白!” 都说开了,就是对策了。谢麟道:“现在插上翅膀,也晚了好几天了。” 谢涛道:“这一回,谁都压不下去这件事情的。不过,对二房,你也要有个章程呀。” 孟章道:“毒妇不能放过!” 江先生道:“你想放过,老相公都不会放过她!那女人算什么?儿子!孙子!这些人怎么办?东翁,不可怄气呀。” 还是要大方! 谢麟垂眼道:“与他们怄气,没得降了身份。” 谢涛道:“你的委屈也大了!他们但有半点行差踏错,我第一个不饶他们!他们先前不过仗着二哥是你长辈,排行在我之前。现在……哼!阿鹤那个废物,一点担当也没有。” 谢麟道:“不止是他,一个有用的没有,”提壶斟酒,“男男女女十几人,一个肯站出来的都没有。书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全长的是猪脑。” “可不是。” 谢麟道:“二房完了。十几人,但凡有一个出来说愿以身代,宁愿一死以换那人一条性命,阿翁都会高看他一眼。一个都没有,只会令阿翁不齿。” “哎,你说。” “咱们不急着赶路,怎么走怎么算,到了京城,我还去结庐的地方小住。您侄媳妇,还请婶子们多关照。或者,三郎,接她回娘家小住可好?” “行啊!”程羽拍胸脯,“家里也想她呢。” 江先生与孟章一齐说:“不可!” 江先生示意孟章先说,孟章道:“芳臣,当先拜见祖父母,不可要胁老人。” 江先生听他说的与自己不是一个意思,抢着说:“东翁已成家立业,还以为自己是要靠撒娇争宠的黄口小儿吗?!给我的糖比给别人的少,我就不吃饭了!啊?你是发糖的人!是管饭的人!”不要怂,就是干啊!不显出担当来,你他妈要怎么掌家?!往大了说,谢氏全族你都得从现在开始收伏了。 谢麟对家族不太感兴趣,但是江先生的理由他很喜欢,悠悠地说:“不知道娘子现在怎么样了。” 122、流氓无赖 娘子现在神清气爽,唯一不爽的是大家努力喂她吃东西,想把她喂成个球。 她本来以为,直到谢麟回来,都没她什么事,更没有程家什么事了。叶氏的事情,有叶宁在前面顶着,她是晚辈,哪没有正当理由凑上去都要被打出来的,也不符合她现在的人设。作法害死谢源的说法,只是郦氏瞎猜且不是关注的重点,谢源无人费心,等这件事有了着落,自然也就解了围。倒不用太在意。 几个大家族的争端,不是一般人能插得进手的。要是程犀还在京城,程家倒还能参与其中,程犀不在京里,还是别去找死。道一一面写信告知程犀情况,一面让程羽去给谢麟报信,让赵氏陪着程素素,留着程看家,最后让程玄找李丞相支招去。 李丞相深知程玄的风格,给程玄的万灵药就是――继续当吉祥物。谢家要邀程玄出席呢,程玄就去,有什么问题呢,不干程家的事的,就不要发表任何意见。万一扯上程素素了呢,硬扛第一波,到李家搬救兵。别的都能忘,只有一件事不能忘――不管有没有,一定不能承认什么怪力乱神的事。 程玄受教,第一天没他什么事,他就老实在家里打坐。程素素窝在长房,赵氏陪着她。这一回有事,赵氏变得安静,不再念叨,最常干的就是变着法儿让程素素多吃点东西,给她煲汤喝。 程素素天天算日子,程羽走出多远了。什么时候和谢麟接头,他们离京城还有几天路,又猜谢麟回来后会怎么做。是闹呢,还是冷暴力。整个长房,仆人们恨着郦氏,却都安安静静的。 谢丞相那里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了。 叶宁必要给妹妹讨个公道,要郦氏给叶氏谢罪抵命。 郦树芳耍起无赖:“我是教女无方,她确实总是争胜惹事。可她才死了丈夫,神智昏乱,此时说的话,岂能当真?” 若郦氏的话做不得准,则叶氏之死就与她无关,反而是叶宁一惊一乍、冤枉无辜了。叶宁怒火更炽,要是连这都能拧过来,岂不是要他给郦家赔罪了?这十几年间互相捅刀是做梦时干的么? 不能明正典刑已经是委屈,还不能追责,叶宁不干了:“神智昏乱,怎不见她说别人?平生不做亏心事,何惧鬼神?” “证据何在?还是不要疑邻窃斧的好。” 叶宁气结,有证据还用等到现在吗?然而郦树芳说的,句句在理。叶宁就是苦于没证据。 别人觉得没有证据“苦”,谢丞相一点也不这样想。对亲儿子都能下辣手的人,一旦儿媳妇成了个大问题,他不介意解决问题。维持不了表现光鲜,不如请郦氏去死上一死,能解了谢麟的心结,也是废物利用。到底是丞相:“我这里不是三法司。” 郦树芳也不是好打发的。女儿争强好胜算什么?有的人就喜欢要利害的儿媳妇呢――谢丞相敢说,给谢源娶郦氏,没有个让厉害媳妇襄助窝囊儿子的意思?谢丞相想甩锅?郦树芳还不肯一个人背锅呢。 要耍流氓就一起耍啊!在家族与女儿之间,郦树芳选家族。他为女儿说话,也不是想为女儿得罪所有人,自己闺女自己知道,害人的事做得出来。这次护着她,下次还会再惹事,没完没了还没收益,郦树芳也不想再要这个麻烦。否认是因为没有实据,他要痛快认了,岂不违背常理? 郦树芳承认谢丞相的确高明“不是三法司”切中要害,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事,否认了,就能让叶宁和谢麟不疑不恨了?不能够! 不揭出来,还能维持一个表面,揭出来,面子情都没了!以后得硬干了,从这一刻开始就要为以后做准备。 他第一要洗白自己,最好的办法,是装成一个被蒙蔽的老父亲,力挺女儿,用尽办法,最后终于发现女儿作恶多端,不得不大义灭亲!到时候再痛哭流涕,将自己也变成个受害人,争取舆论的同情,减少落井下石的人。将自己放到一个弱者的位置上,再动他就是恃强凌弱,赶尽杀绝,不许人悔改。 第二,要为以后与谢麟、叶宁对着干埋伏笔。 郦树芳先帮女儿说话:“旧年她生事排挤晚辈,我可维护过她?我可是不问青红皂白就一味偏袒的人?总不能有什么事怪到她头上,我这做父亲就听之任之吧?没有证据,又不能说服我,亲家,要我如何能服?” 叶宁道:“令嫒亲口所说,人证俱在,还要狡辩吗?” 郦树芳顺口给谢麟挖坑:“要是我那不争气的丫头说的话都能信,她不但说过什么索命的浑话,还说过我那可怜的女婿是被人巫蛊害死的吧?”要说鬼神,道士家出来的神棍害人更让人相信吧?甚至还能说,是有人作法害郦氏胡说八道的呢! 谢丞相对郦树芳道:“腹蛇螫手,壮士解腕。” 郦树芳反问道:“可活命否?” 叶宁以为他们要达成协议,很是不爽。这是要放过郦氏了?他不愿意了!哪怕让郦氏“自尽”都不行!至少要在族内给她定罪,否则她依旧是谢麟的叔母,春秋享祀,还得跪她牌位给她烧纸?做梦! 不欢而散,郦树芳在口舌上还隐隐占了上风。 ―――――――――――――――――――――――――――――――― 作为目前留在家里的儿子,谢涟侍奉在谢丞相身边――他对谢丞相的不信任已有十几年了,就怕谢丞相又要长房忍。别人说话,他装哑巴。叶、郦二人走后,谢涟就行动了起来。 他是恨不得将脚后跟钉在长房的人,郦树芳话一出口,他就狠记了这老东西一笔。没有任何意外的,这个消息通过米氏转达给了程素素。比叶宁派人通知程玄还要快上一步。 程素素鸡汤喝到一半,正不想接着喝呢,米氏带来的消息解救了她。赵氏将碗一放:“亲家,他们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们小户人家的女儿也不能就叫人随便诬蔑呀!我这女儿,养在家里,从未动过要她做道士的念头!她爹她师祖,也从来不会这些害人的东西。” 米氏忙说:“我当然信你们啦!不然我干嘛过来呢?赶紧的,告诉她父亲啊,欺负别人娘家没人吗?再打不过,还有我们呢。” 赵氏就一个念头,她得跟林老夫人说明白。程素素与米氏好容易劝住了她,米氏道:“我去对了阿家讲好了。”程素素道:“四婶慢走。”自己将赵氏拦了下来。 赵氏道:“你小孩子家不懂利害,不说明白,以后有什么事都拿这个说你,日子要怎么过呀?” 程素素道:“现在他们巴不得将二房的事情压下来,越快越好。谁还有心再添别的事呢?”以后?以后他们还有没有命说话都不一定呢。叶宁是斯文人,谢先生可不是。就算谢先生是,程素素还不是呢。郦树芳扯上她,并没有让她愤怒,相反,她兴奋于找到了机会,感谢郦树芳为她提供了兴风作浪的借口! 赵氏还在念叨要郦树芳将说过的话吞回去,程素素心说,哪那么容易的?他必是有他的算计,那会轻易被你收拾了,还是我来吧。 程素素不想“静候佳音”,她决定把握住这个机会,狠狠将他一军。谢丞相还是不想将事态扩大,程素素这回不打算如他的意。必得让郦家和谢家把这仇给结得结结实实了才行,到时候谢丞相不出手也得出手,他得把十几年缺的课给补了。 第二天,最先到谢府的是谢侍郎等族人。他们已向谢丞相道过一回恼了,回家听女眷说谢府出了事,又相约来见谢丞相。谢丞相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我知道,这两天就办妥。” 谢侍郎道:“这郦树芳是吃错了什么药了?居然不想着将事情压下去,反而要再生事端。要说他如何爱女心切我是不信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谢丞相道:“无非是他那些小九九,借机推脱,叫旁人不好追究他。再顺手设个圈套,防着以后撕破了脸。” “他也配!”谢侍郎啐了一口,又担心地说,“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现在已经不好看的。郦树芳虽然可恶,说的也是有道理的,没有证据呀。他污蔑二郎娘子的事儿,也很难洗脱。哎呀,这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要他闭嘴也容易。” 谢侍郎道:“您可别再卖关子啦,趁早把事儿平儿吧。拖了这许多人,可不像话。得在谣言传得街知巷闻前就快刀斩乱麻,这样谣言才会永远都是谣言。就快出殡了吧?” “嗯。” 不一会儿,叶宁、郦树芳都来了,两人都板着脸,看到谢侍郎等,都猜:今天就要有个结果了。谢侍郎等打过招呼,一言不发静坐旁观。赵骞拿着帖子,面色不佳地进来:“相公,李相公来了。” 郦树芳心头一震,叶宁则心头一喜。 李丞相陪着程玄过来,一个威严整肃,一个飘逸出尘,都与谢丞相见过礼。李丞相道:“老前辈,我不讲虚礼,有一说一,夫人回家说与我听,此事骇人听闻,若不澄清,恐于府上清誉有损。不如我来作个见证,以塞悠悠众口。府上的事情,怕不好再拖了,多一刻,多一分难堪。” 谢丞相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个样子,自家被人扒开了房顶偷窥。李丞相说的却无法反驳,有一个有份量的人来背书也不算坏事,谢丞相道:“有劳成三啦。” 李丞相复问众人:“如何?” 叶宁表示赞同,郦树芳意有所指:“有理说理,但凭公道,相公何必担心?” 程玄眼皮也不翻一下,抬手一拍,将右手边的小几拍成八瓣:“他怕你碎。” 郦树芳咽了口唾沫,久闻程玄不像正常人,今日一见,真不是正常人!李丞相也不去与谢丞相对坐,跑到程玄旁边坐下了,抱着手不说话。程玄别过头,不看一地碎木,一脸无辜好像在说“我不知道谁干的”。李丞相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那边,叶宁底气又上来了,先开口要求解释郦氏所为。郦树芳咬定鬼神之说不可信,要信就都信,不信就都不信。 争执中,程素素来了!李丞相翘起了唇角。他就知道! ―――――――――――――――――――――――――――――――― 正在办丧事,程素素一身素衣带着孝,披散着头发,身后小青托着张漆盘,漆盘里一幅白布,一把匕首,一把剪刀,一只小瓶。在她身后不远,是米氏、赵氏急着追,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方氏正陪着林老夫人赶过来。 谢丞相也吃了一惊:“你怎么过来了?” 程素素道:“拖不起了。扯头发挠眼睛,不像谢家了。” 谢丞相明白地说:“长辈自有公道。” “二婶如何说我,我都听长辈安排,从无一个字分辩。外人污蔑我,我绝不会退让,我从来没怕过事,”程素素说得正义凛然,继而针对对郦树芳道,“长辈有训,晚辈本该受着。可我与阁下本无瓜葛,因为谢家阁下才能以我长辈自居,阁下让谢家下不来台,就别再我面前摆这个谱了。我只问阁下,我愿对质,你敢吗?” 郦树芳没想到居然遇到一个赌命的女流氓!还是个顶着端正高洁的外观耍流氓的女流氓。 米氏、赵氏等也顾不得什么内外有别了,都来劝她,赵氏哭得极惨:“你又不是没有父兄出头!快跟我回去!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程玄大步去将赵氏扶了起来,抬手把小青手里的托盘甩上了房顶。 程素素:……卧槽!我的道具!爹,你别这么坑啊! 林老夫人到的时候,正好是托盘从房顶滑下来磕了个角,瓷瓶碎了,布上沾了点灰,剪刀、匕首还是好好的。郦树芳看着瓷瓶碎的时候没有飞出什么粉末、液体,心中冷笑。 程素素往谢丞相面前一跪:“请您许二婶来对质。” 郦树芳道:“她昏乱病人……” “心虚。”程素素跪得端端正正的,头也不回地接口。 郦树芳想掐死这个坏事的人,他不是没遇到过流氓,以前遇到的流氓,你想死就去死好了,老子才不陪你赌呢。可他现在不能说让程素素就去死,他怕碎。 程素素还要逼他:“不敢?还是想拖着让大家一起丢脸,不得不对你让步?” 李丞相冷不丁地说:“既然如此,不如当众释疑?” 谢丞相深沉地点头,林老夫人道:“真是要没脸见人啦,去,把你二嫂请了来。”米氏答应一声,不多时,郦氏便到了。谢鹤还在灵前,龚氏等倒都陪着来了。见诸多男子,都不敢抬头。 米氏机灵,给郦氏梳头洗脸才把人带过来。众人看郦氏,除了脸色青黄,眼睛无神,人还是齐整的。郦氏一见程素素就瞪眼,指着她:“你又害我!”看到郦树芳真是看到了救星,向郦树芳哭诉了起来。 程素素冷冷听完,忽地站了起来,心里将程玄头毛都揉乱了,脸上还绷着劲儿。郦氏尖叫:“你要做什么?” 程素素盯着郦树芳,展开双臂:“这就是你们的道理?巫蛊害人?我现在人在这里,头发、指甲、血液、旧衣,随你们取,生辰八字我给你们,你们随便咒我,我要是打个喷嚏都算我输。你们诬我的,我随你们去证、随你们去报复。现在,该你们给我一个说法了。” 大家都惊呆了。 李丞相见过先捅自己一刀,再去讹钱的流氓,也有拿破瓦打破自己脑袋再收“汤药费”的无赖,可那都是身无长物的男人。撒泼的妇人也不少,指天咒地造口业外加睡地打滚。 “随你咒我,我提供材料”的贵妇人,真是头一回见!他自己不信道,却接受一点善恶有报的观点,像程素素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他也佩服这份胆量。 小青嗖过去将剪刀、白布都拣了起来,拣起托盘依旧托着,回到程素素身边。 郦树芳可算遇到克星了,程素素就不信这个。体检抽了多少管血,最后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生日写在身份证上,剪下的头发、指甲不知道在哪个垃圾堆里被人踩、填埋、焚烧。现代人的寿命还不是蹭蹭往上涨? 这个无赖拿过剪刀来,慢慢地剪了一绺头发展示一下,放到白布,再慢慢地剪指甲。一边剪,一边慢慢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二婶,你现在还是我长辈,我还叫你一声二婶。你污蔑我诅咒尊长,有证据吗?以尊谋卑,吃相也太难看了吧?” 剪完指甲,取匕首在袖子上擦一擦,割破手指,流出殷红的血来。瓶子碎了,就滴在白布上。鲜红的血沾在匕首上,程素素执着匕首对郦氏晃了一下:“您和我婆婆的事情,您自己最清楚。我们不再问,您自己慢慢放在心里,二叔去了,您还有大把的时光慢慢翻着看,慢慢品。见到我婆婆的时候,与她慢慢聊。看谁有理。” 郦氏极力躲闪,嘶哑地:“你、你别过来!不、不怪,我没有说错,她已经是寡妇了,再抛头露面关切小叔子,像什么样子?” 叶宁猛地站了起来:“毒妇!” 程素素说到做到,说不再问就不再问,将匕首一扔,端着托盘亲自递到郦树芳面前:“紫阳一脉,敬天畏法,从不走旁门左道。谢氏耕读传家,不语怪、乱、力、神。您记住了,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我们从来不沾。想拿这个毁我家清誉,你问过我答应不答应了吗?这些您拿好了,我派人到府上等着,缺什么咒我的东西,只管让他回来取,要什么,我给什么。做了亏心事自己吓自己的,就不要在找借口了。” 钝刀子割肉因为谢源之死不能实施,就快刀斩乱麻,一棍子打死让它再也翻不了身。 谢侍郎满意地对谢丞相微笑致意。一地鸡毛过后,这算是不错的结果了,最后一段话说得尤其相当漂亮。是的,谢氏从来没有巫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郦氏是自作孽,心不安,落了报应而已。至于郦树芳,二人也有了决断,决计不肯叫他全身而退。 郦树芳开始后悔,昨天就该干脆跪下的,没得惹了个泼皮!他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泼皮几年前就从大理寺狱里全身而退还反咬一口的!他也光棍,东西也不接,只要先脱身。道:“既然诸位认定小女有罪,请自便。不过,疯子的话是做不了证据的,告辞!” 谢涟忽然站了出来:“且慢!还有一件事情,却是有实据的,或可证此事!当年,令千金谋害我侄儿的事,您不该会忘了吧?” 123、真凭实据 【毛?】 各-色-复杂的目光中,谢涟双眼通红――气的。 他手里握着一份文书,纸页泛黄,一个角还被烧毁了,上面的字迹勉强称得上工整而已。回想起这份文书的来历,就有一种想把它完全烧成灰的冲动。 昨天入夜,谢涟在书房的烛光下琢磨阴谋诡计,门板被扣响,谢丞相派人来将他唤了过去。到了谢丞相的书房,谢涟才知道,他那点“阴谋诡计”在谢丞相面前就是个飞灰! 谢丞相什么都没说,就推给他件东西。谢涟狐疑地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点旧字纸,还有烧痕。识字的人看到了字纸,不自觉就会读取,一看之下,谢涟顿时如遭雷击。 这是一份临终忏悔,程素素小时候打过主意偷听偷看的那一种。字迹勉强能称得上工整,间或有几个错别字,内容倒不难读出来。是一个地痞流氓的临终忏悔,字里行间流露出后悔接了某一单生意的意思。 此人叫做吴二,靠设施勒索当打手过日子,偶尔还抢抢乞丐碗里的铜钱。这一天,与一个“朋友”接到一份活计,叫他某处伏击一男童,将男童衣着告知于他。一听是穿重孝,吴二就知道这里面有勾当,这样的事情哪里都有,九成九是灭嗣夺产。吴二也不是好人,不在乎作恶报应,只管趁机坐地起价,好捞一笔大的。价要得高了,激怒了对方,口角时对方口不择言,让吴二知道了事主身份。吴二天生一副贼胆大得惊人,不去躲避,反而生出敲诈事主的心。 对方也不笨,他想尽办法,也只能拿到一份中间人写的字,并不能与事主见面。吴二便不想干了,他的“朋友”被追债手头紧,接了这个活计。约定了“朋友”动手,吴二放个风,算帮“朋友”个忙。意外的是,这个男童比他估计得要高挑有力一些,费了些功夫,事没办成,反被一群拿棍棒的壮丁追逐。亏得自幼走街串巷路途熟悉,才甩开了追兵。 事没办成,尾款自然是不付的。吴二就想起了敲诈的计划来,头天找上中间人,中间人说回去传话。第二天,吴二的“朋友”的尸体在河里被发现,也有人打听吴二的行踪,吴二急急惶惶,东躲西藏,知道惹了不好惹的人。装成乞丐在外面躲了一年回来,才打听得到原来是他们打错了人。 不知道为什么,原目标和他们打的这个男童换了衣服。他们打的那个,是付钱给他们的人。吴二不敢耽搁,连夜又跑出京城,不敢再回来。 如果谢麟在这里,一定可以告诉吴二:谢鹤不喜读书,他只是让谢鹤知道,当天外面有谢鹤喜欢的杂耍在演,就将谢鹤骗了出来。还做出一个很体贴的好弟弟的样子,主动和谢鹤换了衣服。对外宣称自己要去拜祭父母,让谢鹤穿着自己的衣服,照自己的路线走一圈。可惜郦氏关心儿子,及时发现谢鹤出去了…… 谢涟看完这份“自供状”,愤怒地问谢丞相:“这落款是十几年前的了!阿爹早就拿到了证据,为什么还让阿麟受这么多年的委屈?他可是大哥唯一的孩子!您为什么不惩治那个毒妇?!” “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却够说服一个祖父保护孙子了!” “然后呢?”谢丞相淡淡地问,脸上的皱纹在烛火下显得更深了,“他是怎么知道阴谋的?他盯着多久了?有做局的心思,就不知道报与长辈决断?!做局就算了,还做的小气。当时像巧合,难道事后我不会查?!” “您为什么对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这么刻薄?!告诉您了,您就会护着他了?就会将毒妇正法了?您还是会瞒着、掖着,叫阿麟忍下来!您这祖父做得……可真是好!” “这个祖父,不止有一个孙子,他有一大家子!郦氏敢动手,你二哥就清白吗?长子长媳已经不在了,再让次子夫妇丧命?你要我面对两房互相仇视的孙子吗?谁都有动恶念的时候……” “您对阿麟可没有这么宽容!” 谢丞相眼中微有失望:“我对你也很宽容,我要重用谁时,才会考察严苛。不睦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阿麟十岁就与你二哥一家起冲突,这样好吗?一家要和睦,就要忍许多委屈,包括忍敌人、仇人,今天的仇人,明天未必就还是仇人了。剪了羽毛的仇人,飞不起来。” 谢涟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低声吼道:“那个毒妇可一直没停手!!!” “所以,她要死了。” “哈?现在就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不睦’了?”谢涟发誓,要是谢丞相不把郦氏明正典刑了,他抢了这证据就去京兆府告状去!什么脸面都不要了!这事不能忍! “我生下来没多久,阿姨就死了,承蒙阿娘不弃,将我抚养长大。可还是有人说我不吉利,说我生而克母。是大哥护着我,手把手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我不会读书,是大哥不厌其烦指点我。成婚后,我们夫妻都气性大,是兄嫂安抚的我们……他们就留下这一个孩子,这一个孩子!” 谢涟哭得撕心裂肺,还不忘闪电般出手,从谢丞相面前抢过了证据。 谢丞相微哂:“对,一个,孩子。” 谢涟抹抹眼睛:“要不是有大哥大嫂在灵之灵庇佑,阿麟自己也争气,这会儿一家三口就在黄泉团聚啦!当然您还是有您的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废物,我们都是废物。” “看出来了。” 谢涟一噎:“我就是废物,也要那毒妇身败名裂!谁都别想拦着我。” “所以,这是你查出来的。” 谢涟:…… 谢丞相缓缓地告诉他,这份证据呢,是半伪造的。当年事发之后,谢丞相与郦树芳都出手了,郦树芳灭了一个口,谢丞相找到了吴二。私刑逼问了吴二真相之后,谢丞相找了个道士,给吴二做临终忏悔。活人是会改口的,死人就不一样了,临终忏悔更不好改。 谢涟:……您可真会玩!忍不住问道:“您到底要阿麟怎么样啊?” 谢丞相道:“他该在阿鹤出门之后,自己也带人出门,顶好是我这里、或者是你阿娘那里得用的仆从跟随――这不难,他没了父母,向祖父母要人名正言顺。没有也没关系,只要在阿鹤受袭的时候救下阿鹤――只要没打死就行、死了也没关系,拿住贼人――这不用他自己动手。送到京兆府,我也算他合格。拿回家里来问明,是最好。无论送到哪里,问出真相,不难。” “然后呢?” “当然是原谅她啊!” 谢涟懵了好一阵,才明白谢丞相的意思――拿这凶手刷自己的声望。 “这……” 谢丞相道:“如何?” “可是……” “一家人,斩不断的血缘,要比对外敌还要谨慎小心。我八十多岁了,你们能不能让我放心些呢?你以为这么大的家族,是吃素长出来的?!每年冬天,京城施粥的人那么多,乞丐贫民捧一碗稀粥,都要叫一声善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这些人里,又有多少是因为几亩薄田被善人兼并之后沦为乞丐的呢?走走走!看着你就心烦!” 谢涟抱紧了装证据的盒子:“不管里面有多少伪君子,大哥总是我的好人。” 第二天揣着证据到上房――对长兄的敬爱孺慕战胜了对这一地鸡毛的厌恶,他还是来了。没想到郦氏这毒妇居然还敢血口喷人污蔑大嫂!妈的!去死吧你! ―――――――――――――――――――――――――――――――― 谢涟眼睛能滴出血来,一字一顿将证据说了:“没想到吧?居然还有人会关心当年的事情!更没想到这东西能重见天日吧?!我……我……找了很久……才、才找到的。”最后一句说得磕磕绊绊,因为内容太惊人,很多人都忽略了他口气的怪异。 郦树芳脚下一顿,郦氏办事不利索,走脱了一个无赖,他也很担心了一阵子。然而谢丞相将谢源放到外地做官、让谢麟去守孝,无赖久久不曾露面。等谢源回来,一切风平浪静。他也就以为无赖不知道死在哪里了。蝼蚁一样的生命,并不值得太多关注。 谢丞相与叶宁都看了证据,谢丞相也一反“一大家人要整整齐齐的才好”的和睦理论:“居然如此狠毒!哪怕是个外人,灭人后嗣也是要从重的!何况……混账!枉我还以为你们只是愚钝,仗着辈份高些给侄子摆谱!阿麟是正子嫡孙,是以后要掌家的人,他要关爱家人。我还责怪他对你们不够恭顺,故而对他多有苛求。老天!老天!为何这般对我?!叫我被蒙蔽这许久!郦树芳!你当年是如何挑剔我阿麟的?你说!这毒妇是你掌珠!她的儿子也是我孙子,我不疼孙子,你还要外孙。你们便是这般对我?!” 谢涟目瞪口呆,这他妈也行?! 众人一齐来劝慰谢丞相。李丞相道:“老前辈,老前辈,且收悲声,不要伤心过度了。芳臣就快回来了,祖孙俩,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叶宁等都劝着他,一意要把郦氏扭去问罪。 郦树芳见状,急要回去想对策。这就是开战了,对着整黑材料、写自辩状,处理不能见光的东西,挖别人的黑料,说服皇帝,找同盟……等等等等,他可不能陷在谢家! 才抬步,就被程素素给拦住了:“说了给你,就给你,回去咒我吧!你们害死了我婆婆,还要害我官人,咒我也是举手之劳了,别嫌累,勤快点。” 这东西不能接!郦树芳抬手将托盘推开,东西洒了一地。程玄跳了起来:“你作死!” 李丞相、程素素、赵氏,一齐拦他:“下手轻点!”、“住手!”、“别打死了!” 总算救了郦树芳一命。本该将郦氏带走,防着谢家做文章,被程玄一闹,女儿也不要了,自己逃命要紧。怕碎的郦树芳飞快地离开了,他不敢赌程玄会不会真的杀人。 小青跪地上拣托盘,米氏等都急得要命,一齐来帮拣头发。程素素道:“拿扫把扫一下嘛,这么……”话没说完就被赵氏堵了嘴。 李丞相道:“老前辈,这国法家事,我已知晓。此事恐非一日能够说得清的,但有召唤,我无不至。还请老前辈善自珍重。” 谢丞相老泪纵横,拉着李丞相的手:“成三呐!丢人啊!” 李丞相低声道:“查明隐患,不算坏事。” 又说了几句,李丞相便先告辞了。他很放心将程玄夫妇留下来,程素素肯定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接着就是家里的事务了,叶宁与程玄因与之相关,获得了围观的资格。 谢侍郎果断地建议:“这样毒妇,不能再留在谢家!” 离婚呐!死了丈夫还能怎么的?那也得离!闹到这个地步,谢家“一团和气”的形象没了,损失了这个形象,就要尽可能多的获得些什么。比如,把不安定因素都轰成渣扫出去。再比如,要把大家的“失查”也给推到郦家太狠上头。 再有,与郦家结仇了,就要趁这个事儿,把郦树芳也给踩下来,不流放他个三千里,也要他永远翻不了身,子子孙孙都翻不了身!三代之后,谁还记得郦家也曾风光过? 林老夫人发令,米氏与方氏主持清理家务,郦氏要先看管起来,防她自尽。二房诸人都被关在原来的屋子里,不许进出,二房的仆人等也看好。将郦氏的嫁妆等清点出来,封存。 谢鹤也被叫了来。谢源的丧礼只能匆匆结束,谢侍郎去找几个帮闲的族人看着,暂定明日下葬。 各房归各房,男人留下,女眷回去闭门不出。长房因谢麟没有回来,谢丞相示意程素素也暂时留下来听一听,赵氏万分担心,程素素却让小青:“带老安人去我房里歇着。” 赵骞又被叫了来。 谢丞相道:“郦树芳回去就要召集党羽了,要快些拿出章程来。” 赵骞已为谢丞相拟好了具本的草稿,叶宁当仁不让地表示会与谢丞相同进退。程玄,程玄依旧当壁花。谢侍郎也参与谋划:“那几页纸恐怕还不是铁证。”叶宁道:“做敲门砖足够了!”没有铁证,不会去搞铁证吗?经手的难道个个都是铁嘴钢牙不吐一字?不能够! 谢丞相是胸有成竹的,当年事后,他调查过事件,郦氏、谢麟都不是什么好鸟,一点也不怀疑郦氏是被冤枉的。没影的事都能办成铁案,何况确有其事?谢丞相能调动的资源,比程素素何止百倍?程素素只能蚕食,谢丞相却可鲸吞。 议到最后,程素素才满面愧疚地说:“阿翁,还有一件事情。” 谢丞相点头示意,程素素道:“那个人死有余辜,可是大嫂是谢家名媒正娶来的,几个姐妹终是谢家骨肉,不能让外人作践了。” 谢丞相微笑道:“不错。阿麟回来,要他去办吧,他也快回来了。” “是。” “那就这样吧,各安其位,去做事吧!” 众人都动起来,程玄想了想,问女儿:“我去观里?” “哎。” “那你娘留给你吧。” “好。” 程玄伸出食指,点在女儿额头,画了个鬼画符,又掏了张黄符给她:“带上,不许胡说八道了。” 他难得正经,程素素也老老实实接了,谢涟道:“程亲家,这边走。”亲自将他送出去。 人走得差不多了,程素素已知赵骞是谢丞相心腹,便也不避他,在谢丞相面前跪下了:“阿翁,我自作主张,做错事了。” 谢丞相摆摆手:“你做得不错。难道谢家能与旁门左道连在一起吗?这是必要驳回的。谁也不知道你四叔居然能找到那些,你这就很好啦。” “我当时气上头,自作主张。没禀告长辈是不应该的,没留后路太鲁莽。” 谢丞相脸现笑意:“回去歇息吧,阿麟也快回来了,下面的事情,就先交给我们吧。” “是。阿翁,鬼神之事,绝不能沾的!” “知道。” “不!当年我大师伯……”程素素落下泪来,“自己没惹事儿,还是这样没了。鬼神直说,虚无缥缈,断不能沉迷,顶好一点儿也不要沾,反噬起来太可怕。谢氏礼乐之门,别人说什么福泽绵长报应不爽是别人,自己人是绝不能有这种侥幸之心的。” 谢丞相严肃地说:“是这个意思!你那些都收起来,我们虽不怕,行端坐正,也不用像穷极无聊似的就叫郦树芳作孽去。” “是。可话说出来了,我让人给他送张白纸去,他要什么,写给我。我才不怕!” 谢丞相满脸笑意:“白纸还是出得起的。怄一回气就过去了吧,区区郦树芳,算什么?你也受累了,好好修养,等阿麟回来。” “是。” ―――――――――――――――――――――――――――――――― 程素素一出门,就被等在外面的胡妈妈给送到了上房。林老夫人、赵氏、米氏等都在,一齐说她:“你小孩子家,赌什么咒?头发是随便剪的吗?”又张罗给她补身体,补元气,林老夫人还要请僧道作法邪。米氏埋怨谢涟有这东西不早拿出来,害程素素去赌咒。 程素素道:“是我鲁莽。四叔能找到这些,不知道废了多大的功夫,感激都来不及了呢。什么邪的我也都不用,才赌完咒,就祛邪,岂不成了笑话了?我是真不信这些个,没事的。” 她坚持不要,众人怕她出事,程素素索性从谢麟书房里拣了套六经,往房里一放:“天地正气,鬼神辟易。” 124、诗以咏志 谢、叶两家与郦家撕破了脸,程素素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政客的节操,谁信谁傻,尤其谢丞相,万一他又有什么猜不透的主意,必然是个大-麻烦,程素素一丁点儿依靠他的念头也不敢有。 囿于种种原因,程素素无法也无力冲出去搞事。她也没闲着,先让张富贵给道一送了封信,请他留意程家以及外祖赵家,不要受池鱼之殃,得到答复后就专心盯着谢府了。 第一件事,是在林老夫人面前,再次给龚氏等人求情。甭管最后打不打得起来,打成什么样子,现在做这件事情,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大哥大嫂总是谢家人……” 不等她将话说完,林老夫人说:“这些我都想到啦,都有安排,这些天的事情难为你啦。”比程素素想象中果断得多,流泪说“好孩子”的情况完全没有发生。 林老夫人干脆,程素素也没有感动得痛哭流涕忏悔,只是很平静地答一声:“是。” 两人都有同一个想法――谢封,你真是个老贼! 事发的时候程素素就想到了。拿张破纸哄谁呢?哪个观里的忏悔表章能“恰巧”就被当时还年轻生嫩的谢涟给拣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观里是怎么干的!十几年的老旧纸张还保存得这么好?一准是谢丞相的手笔。明明是心里清楚,就特么由着二房作乱! 林老夫人反应也不比程素素慢,她了解丈夫,也了解儿子,谢涟这样子根本就不像苦苦追查拿到证据。以谢涟对长兄的敬爱,什么时候找到的消息,什么时候他都得跳起来。联系近来的种种情况,林老夫人也与程素素想到了同一个可能。 两人都气坏了,面上还要互相装成不知道。 一个说:“居然无视长辈,没想到长辈智珠在握,其实哪用我来搅局呢?” 另一个讲:“老四这个东西,居然悄悄做下这件事情来!有办法也不早早讲,还要你小孩子家来出面。怎么做的长辈?!怎么做的长辈?” 两个人假模假样互相谅解一番,程素素拼命给谢涟说好话,绝口不提其他人,林老夫人指桑骂槐,口里骂着谢涟,心里骂着谢丞相,对程素素表示理解。同时暗示程素素,等谢麟回来,不要顾忌谢丞相了。 直到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话题。 林老夫人担心程素素又是剪头发又是割破手的不吉利,要不要做点法事祛邪,或者干脆到玄都观住两天,就在那里养一养。程素素不信鬼神之说,极力讲没关系,住在家里就可以了。 林老夫人拗不过她,暗想,紫阳一脉防身之术应该还是有的,不过眼下不好公开去做罢了。语带暗示地说:“要用什么,只管叫人到我这里来取!” 程素素客客气气地表示:“我的东西都差不多了,先前赴任带了些物件去邬州,得再给官人预备些。” 林老夫人豪气地说:“咱们家不用在这些上头节俭。” 从头到尾,林老夫人都不曾提程素素强出头的事,谁遇到巫蛊诅咒的事情都得急。巫蛊诅咒一直以来都是入刑的重罪,专业的术语里以毒物杀人叫“造畜蛊毒”,以巫术杀人叫“厌魅”。造畜蛊毒的、教人造畜蛊毒的,绞刑,同住的家人哪怕不知情也要流放三千里。厌魅欲以杀人,以谋杀论减二等,咒诅大功以上尊长、小功尊属情况严重的要归入十恶中的“不睦”。 哪怕没有实据,以程家与道观的关系、谢源恰巧死了,都够舆论兴奋一回的。郦氏说出来了,有人心再暗箱操作一下,麻烦可就大了去了。这种造证据的事情,谁不懂、不会,在官场上就很难混下去,区别在于做不做。郦树芳显然不是一个有节操的人。 是以程素素强出头的时候,谢丞相与谢侍郎并无不满。 ―――――――――――――――――――――――――――――――― 却说,程素素自老夫人处得了令,回去就给谢麟把书房重给布置了一翻。书房除了看起来素净一点,其舒适程度比离京还要高。赵氏见状颇为欣慰,以为她修身养性了。程素素也不对她解释,估计解释了,又得引得赵氏说一堆不怎么顺耳的话了。 府里气氛变得紧张,程素素干脆除了请安,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消息没有断,依旧是三房、四房给她传讯息,有时是方氏、米氏,有时是八娘等人。谢源完了,三房也不以继承者自居,谢涟更是一门心思放到如何撕咬郦树芳上,整个谢家空前地团结了起来。 此时,谢麟离京城只有三十里了。 路上连遇四拨人,谢麟将京城的事情知道得差不多,没能亲自动手的遗憾马上被压了下去,回京之后如何行动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与谢涛、孟章、江先生合计,谢丞相恐不能再息事宁人,九成九要与郦树芳撕破脸。 孟章想让谢麟紧赶几步,早点回到京城,越早回去,越能掌握全局。“毒妇并不高明,胜在心狠手辣。郦树芳可比他女儿强多了――他未必会保那个毒妇,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他自保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来就不一定了,早些回去,也好应变。不要错失良机。” 江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不错,局势瞬息万变,郦树芳绝不会坐以待毙,必会反扑。不如早些回府还安全些。” 谢涛则是为侄子着想,换了谁,在此刻都是想要亲自报仇的,自然是早些回去,不能等别人将事都办完了。 谢麟也想早点回去:“那就快些走!” 四人钻进车里,叶斐与程羽面面相觑――说快些走,你们不换马? 让他们骑马,还不如乘车更高效呢!乘车还能商量些事情。 剩了两个年轻人顶着寒风在马上拗造型。 车里,江先生完全忘记了他上一个东家是谢源,也将介绍人谢丞相放到了一边,一心一意给谢麟出主意:“东翁,回去之后就要面对人伦惨剧啦,想好怎么做了吗?” 谢麟当然想好了,他阴着脸不说话。 江先生自说自说:“上上策,当然是要敦厚友爱。” “哼!”谢涛代谢麟发声。 孟章道:“其真兄,敦厚友爱也不可以将不共戴天之仇不放在心上吧?” 江先生道:“你们愿意冰释前嫌,老相公还不愿意呢!叶尚书还不答应呢!” 孟章道:“哦哦,其真兄说的是芳臣的那些堂兄弟?” 谢涛若有所思,犹豫着道:“小的倒还好说,长成了的……都是我的侄儿侄女,我也得说,已经养歪了,只好打得他不敢动了。毒妇害人!我好好的侄儿侄女,都叫她养废啦。真是可恶!” 江先生看谢麟不表态,催促道:“哎呀,东翁,别这么别扭行吗?说正事呢!” 孟章咳嗽一声,对江先生挤眼睛。江先生耿直地说:“以东翁之智,肯定知道怎么做最好,对吧?” “哼!” “这小傲气……行啊,”江先生捻着胡须,模样也有点流氓了,“被狗咬了,难道要咬回来?就没个别的办法了?那些人算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算!东翁你不一样,你可比他们金贵,咱们现在说的是东翁。不能为那什么都不算的,赔上东翁的声望。” 孟章若有所思,也帮腔:“芳臣,眼光往远处放一放。想想圣贤道理,嗯?” 谢麟不爽透了:“我惹得起。” 孟章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我到你身边起,就担心你的城府过深,有什么都藏在心里,用术过度。今日一看,哎哟,你这么的天真率直,这么多年是白担心啦――”这口气叹得悠长深远,余音袅袅,一种担忧之情千回百转…… 既不天真也不率真的谢麟额头抵在车壁上,有气无力地:“我知道啦……” 江先生与孟章对望一眼,江先生满意地笑了,孟章笑容有点苦,十几年来的相处,没有仳他更了解谢麟受过的委屈了。现在还要谢麟说“宽容”,是有些欺负人了。二房年幼的还罢了,谢鹤那小子可真是让旁观者都想打一顿的存在。 谢涛拍胸脯道:“他们要敢闹,我和你四叔也不会干看着不管的!”以往是谢源夫妇仗着辈份欺负长房的侄子,现在谢涛也打算学一学二哥二嫂。 谢麟的脑袋从板壁上拿了下来。 此后一路都静悄悄的。 到了晚间驿站歇息的时候,众人一桌团坐了,烫了一壶热酒,谢麟先举杯:“大家为我都辛苦了。”几只酒盅碰到一起,叮叮当当瓷器轻微的响声里,驿馆的大门又被拍开了。 江先生戏言:“可不会再是来找东翁的吧?” 还真是,道一派人来了!程羽认得这道士是二师伯的弟子,还以为是自家出了什么事儿,起身把凳子都带翻了:“小师兄,怎么啦?” 那道士冻得直吸鼻子:“道、道一师兄叫我来找谢姑爷的。” 又将程羽不知道的事情给讲了一遍。 谢涛听说是谢涟找到的证据,表情有些奇怪,看看侄子,最终没有发声――这事很古怪。程羽与谢麟两个听了,一起大怒:“郦树芳/老猪狗欺人太甚!”直呼其名的是谢麟,骂人的是程羽。 叶斐凑近了孟章,低声道:“我这嫂子办得,好像并不错?”孟章神色不好地点点头:“是不错,也很险呐。” 江先生表情复杂,佩服、畏惧、开心混在了一起,终于变成了面无表情,极专业地说:“东翁可以放心了。” 谢麟道:“这要怎么放心?都赌上命了!郦树芳欺人太甚!” “老相公不会再让郦家给您添麻烦了,不是很好吗?吏部尚书要换人了。他们的眼睛放到这件大事上,娘子也就安全了。” “都已经赌咒了!” “郦树芳他敢吗?东翁,你是关心则乱了。郦树芳既不敢接那些物件,也不敢写什么巫蛊的单子的。” “他要造假诬陷六郎呢?” 叶斐眼睛瞪得大大的,六郎?谢麟的堂弟?有这么重要?值得郦树芳去诬陷? 江先生道:“造假,就要‘造’,他必会引火烧身,”摸摸下巴,“说来也有些怪了,凡引到娘子身上的,总有别人倒霉呢……” 谢麟:…… 到得此时,加程羽都看出来了,谢家与郦家再无和解的可能,谢麟完全可以放心了――除非谢丞相猝死,否则就是郦家全家上吊。谢麟却严肃了起来:“我未及弱冠便身荷重恩,又岂能只顾私怨?只为自己家事而攻讦尚书,是有负圣恩。” 江先生接腔道:“东翁的意思是?” 谢麟握着江先生的手,深情地说:“要有他滥用职权,营私舞弊、卖官鬻爵、敢行不法之事的证据,才好上表弹劾于他!先生――” 江先生也感动得双眼湿润了:“东翁真是公忠体国!” “回京之后,此事还要先生多多提醒我,免教我因私废公。” “东翁赤诚待我,敢不效命!” 两人演完了肉麻戏,把自己感动坏了。谢涛眼角直抽:“那就快点走吧!” 这一段行程,走得比之前都要快。眼看京城在望,江先生奋力拦住了谢麟:“东翁,宽宏大量也不能忠厚似伪呀!先去拜祭拜祭父母,再进城,如何?” 哪家的坟头都得在城外,谢麟就在城外三十里的驿馆停了下来,置办香烛之类,先去给父母烧香哭诉。城外,谢渊夫妇合墓处,不处有一座新坟,谢麟的脸拉了下来。 江先生咳嗽一声,拉过了学生高据:“你拿着东翁的帖子,回城报个信。” 孟章道:“他小孩子,认得路么?”命自己的家仆给高据带路,将高据带到谢府。叶斐与程羽都有样学样,派人回去送信。谢涛道:“哪用你们这么辛苦?他小孩子,一头扎进去别进了套,我派人回京。” 这个时候,江先生与孟章又都不催促谢麟了,让他先回驿站住下歇一歇,好有力气回京。谢涛道:“我看你们这是过于小心啦,家父不出手则已,一旦动起来,是不会给郦树芳留后路的。” 江先生狡猾地道:“在下这是请东翁准备准备,如何面圣。再有,叶郎与程郎,也该今日回家,免教家里惦记啦。”谢涛笑道:“还是先生周到。” 一行人在驿站停留到了次日,脸上疲惫之色更重,江先生才让谢麟进京。 谢麟进京后第一站是谢府,这与外派的短期差遣又不同,可以先回家。江先生已经给谢麟准备好了一长串的名单,是谢麟回京后即使不亲自登门,也要送张帖子的。其中就有一些东宫旧同僚,好间接让宫里知道谢麟回来了。 谢麟的眼睛红红的,腰背挺得笔直,长途的辛苦让他的下巴变得尖尖的,三根指头正好捏住的样子。门上仆人见到他,都红着眼圈,哽咽一声:“二郎可算回来了。” ―――――――――――――――――――――――――――――――― 此时,谢丞相一系与叶宁联手,已经与郦树芳战得如火如荼了。吏部尚书的女儿害死了礼部尚书的妹妹不算完还要害人家独生子,两人又都是前丞相的儿媳妇。太热闹了!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叶宁守了好几年的孝,办的事少,可挑剔的就少。谢丞相门生故吏多,不免良莠不齐,叫郦树芳抓到一些把柄。但是谢丞相一方有那位赫赫有名的“兰台白居易”在,以一顶百,将郦树芳等人参得体无完肤。 郦树芳也不是吃素的,他的黑料很多,然而因为曾在谢丞相那里混过,也耳熟过谢党的不少黑料,与陆见琛对着揭发。人人都不干净。 李丞相也在打-黑-拳,他是太子老师,先对太子吹风。太子听李丞相如是说,诧异地道:“郦树芳是疯了还是傻了?”维护自己女儿就维护好了,再拿巫蛊去攀咬别人,人家不跟你拼命才怪! 李丞相低声道:“没疯也没傻,想讲价钱罢了。只是没料到别人同样不疯不傻。” 太子嘲笑道:“紫阳一脉何曾做过这些事?那些人里,就他们最老实。当年阿爹用尽办法,都不能令他们行越矩之事,否则也不会宠信那个妖道了。如今前程似锦,为了一个废物去行巫蛊?有那么傻?” 李丞相叹道:“就是,鬼神之说,从来不可信!” 太子是信一些的,知道李丞相是公然反对这些的,便笑笑,不说话,对整件事也算心里有数了。谢、叶、郦互相攻讦之事,太子还是不喜闻乐见的,平日都说朝廷好,天子圣明,怎么一翻脸就个个都乌漆抹黑的了? 不久,皇帝又将李丞相召了去。皇帝比太子迷信得多,结论却与太子差不多――他是亲身感受过紫阳一脉的不合作的。 李丞相还知道皇帝有一块心病――只有一个儿子,为了这事儿吴太后还惹了一场大-麻烦。说的时候额外对皇帝说了几句:“谢家也是死要面子,一直瞒着不说。要是问乡野人家,哥哥死了只留一根独苗,又是逼死嫂子,又要想害侄儿,为的什么。山野村夫都得告诉你,谋夺家产。” 轻易就触动了皇帝的心事,皇帝当时并无表态,心中已经站了队了。休说他原就看好谢麟,哪怕以前不喜欢,为了借机表明 “正统就是正统,旁支别做白日梦”的立场,这一次他都会给谢麟撑腰。 李丞相一看便知皇帝进了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与皇帝扯些家长里短,叹一回女儿女婿今年不能回来过年。皇帝笑指着他:“你与谢麟是亲戚,你偏向他。” 李丞相扳着指头数:“女婿的、妹妹的、丈夫……是够亲。” 皇帝笑。 李丞相忽然说:“不是为了他们,是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谢封才休致几天呢?还没荐人接任,多么厚道。亲家就闹了起来,不厚道!他往人家孩子身上栽的罪名,惨不忍睹,是要人家一家子的命啊。” 皇帝道:“话里有话,郦树芳想拜相?哈哈哈哈!他真敢想!” “就差那么一点儿了,怎么不想?臣差一步的时候,也是很想的。” 君臣二人说了一回实话,皇帝又与李丞相议了一回政事,才放李丞相离开。 李丞相离开之后,但有人向他打听,李丞相只有一句:“郦树芳以往可没少从谢绍正(谢丞相)那里得好处,亲家才休致就打上门,很不厚道呐!” 谢丞相、叶宁在明面上,李丞相又明晃晃地拉偏架,另有梅丞相等,是夫人见过郦氏发疯的,也不愿帮郦树芳。他们的想法并非受李丞相“厚道”说的影响,乃是因为空出一个吏部尚书,真好!这时候救了郦树芳,他能比自己培养出来的门生更亲近?不能!还要再得罪谢、叶、李,不划算。 两边打得头破血流,大理寺、刑部等又忙了起来,“谢涟找到的证据”不能算铁证,还要找人证,譬如为郦氏联络的心腹等。又有郦树芳揭发的事情,有些谢丞相已经收拾干净了,有些收尾不利索,被三法司查了出来。 双方继续大战。 ―――――――――――――――――――――――――――――――― 却说,谢麟回来之后,自是先回家。将江先生师生二人安排到别院里,交给孟章安置。分别前,谢麟给了江先生一只信封:“先生好好看看,或许有用。”江先生到了别院,拆开信一看,乃是一份收据,吏部的收据。某官任某处,收银几何。顿时会意,自去煽动安排了。 谢麟到家,先是去林老夫人那里,祖孙俩抱头痛哭一回。 再一副精英范儿地去见谢丞相。谢丞相连日指挥奋战,精神居然比刚休致时好了不少,看到他来,点点头:“一路还好?” 谢麟恨不得喷他一脸狗血,嘴里还要说:“一路太平。孙儿不孝,回来晚了。” 谢丞相道:“回来就好,也不算晚。邬州的事都办妥了?” “是。还缺个通判,回来向圣上讨一个。” “唔……想要什么样的?” “用着合手的。” 谢丞相微阖着眼:“那就不要太年长的,容易耗神。” “是。” “家里的事,都知道了?” “是。” “我就不问都有哪些人又给你通风报信了,我只问你,要怎么做?” 谢麟有点恶意地说:“他们都说宽容些好。” “对谁宽容?放手不要放得太过了!” “嘎?”谢麟觉得这一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蠢。 谢丞相缓缓睁开眼,俨然一位慈祥的祖父,谆谆教导:“都说拔了牙的毒蛇不中用,他们都说错了,牙是会长出来的,那就不能留。放,也要放没有毒的。” “唔。”先前说“是”都是在做戏,说得流畅无比,真到觉得老人家说得有道理的时候,谢麟又不大想承认他说得对了。 谢丞相又与他略说几句,要他近期不要出门,郦氏害叶氏,没有实据,他作为晚辈,不好发表意见。郦氏害他的时候还是长辈,他就更不能表示愤怒,所以要留给别人去动手。 谢丞相这样全方位的指点爱护让谢麟浑身不自在,小动作不断,谢丞相斥道:“这就站不住了吗?” 挨了骂谢麟就恢复了正常。谢丞相道:“为你兄弟妹妹求情,不许提那个毒妇,一字好话也不要为她讲。怎么说不用我教的吧?” “是。” 谢丞相没来由有点糟心:“你娘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哎哟,你……她比你懂事多啦!好好安抚!不要觉得她那是争强好胜,不够柔顺,就不喜欢。当家主母,大族宗妇,就是要有担当才行。这样的娘子难得的。” “是!”这一声倒答应得清脆。 谢丞相摆手,让谢麟离开。谢麟非但没有走,反而一本正经地问:“阿翁,外面弹章满天飞,可还吃得消?” “呵,郦某比古某如何?”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也不是没有的,”谢麟故意踩了谢丞相一脚,才说,“天意难测,有一条却是明明白白的,您那些门生里,没有交好藩王的吧?” 谢丞相缓缓抬起老迈的眼睛,与谢麟闪着幽光的眸子碰到了一起,谢丞相面露欣慰之色:“当然没有。有些蠢货,就不一定了。” 谢麟一揖,无声地退走。 回到长房,里面已经洒扫一新了,赵氏也准备离开。她不大放心女儿女婿,自认对女儿还算了解,就担心女儿相处时对女婿不够体贴,故意留一留,想看一眼二人相处再走。谢麟见到她,也很客气,赵氏颇为欣慰――看来处得不错。 才欣慰没两句话,程素素就对谢麟说:“书房已经给你收拾好啦,你去看看?书啊,你的被卧啊,都放好了。” 等等!赵氏觉得不对了,书房那被卧不是为了意外状况准备的?是就打算让女婿睡书房?你俩……有什么问题吗? 谢麟在前面走,赵氏在后面拉着女儿嘀咕:“你们没住一起?” 谢麟的耳朵尖了起来,给岳母打气。赵氏在程素素面前,是真的不够看的,程素素道:“娘,你说什么呢?他累了一路了,怎么好……”赵氏脸上也一热:“是是,是这个意思。” 谢麟:…… 看女儿懂事,赵氏欣慰地回家去了。留下谢麟在书房里郑重地谢老婆:“娘子辛苦啦。” “官人才是一路辛苦。” “娘子受惊了。” “不惊不惊,十分有趣的。” 谢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阿翁命我近日闭门读书,我教六郎做诗可好?” “诗……”程素素嘴角抽搐,“好……好啊……啊!有动静,八成是三婶、四婶她们来了!” 先是三房四房的长辈,继而是平辈,长房热热闹闹的来了好几拨人。接着是谢氏的族人,当是得了谢丞相的允许,也来探望谢麟。谢麟与程素素接待他们,故意不提谢源与郦氏,却又做出担心堂兄堂弟的样子,博了很大的好感。程素素乐于做这些事情,作诗……真很难为她。 谢麟的心也不在做诗上面,只想让她看看自己写的“例诗”,将路上写的也夹在其中。无奈交际太忙,张起等人闻讯又来,程素素只来得及复习个韵脚,谢麟自己就被召进了宫中。 ―――――――――――――――――――――――――――――――― 宫中奏对,谢麟轻车熟路,先向皇帝汇报了邬州的事情,又请求早些给个通判,先派到邬州主持工作。在问到家事的时候,恨郦氏、思念母亲,同情郦氏的子女,做起来毫不出戏。 皇帝与太子都对他表示出了满意,又夸奖了程素素两句。谢麟趁机代程素素表示了感谢,又多说了几句“道灵的同年们”,格外提到了王探花的古道热肠,讲朝廷反应迅速,这些人都很感激,必定会对皇帝死心塌地云云。 唯一的埋怨是来自皇帝的:“你祖父病的时候你就该自己回来的,难道我是不通情理的皇帝?” 谢麟圆滑地道:“不合国法就是恃宠而骄,既损臣,更损君,还是长长久久的好。” 皇帝道:“回你家去,知道你家里现在离不得人,就在京城多住几天,开春再回。正有事要问你呢。吏部尚书太不成样子了,交给他选人我也不放心,你要什么样的通判呢?” “还请陛下做主!” “我再想想。” 谢麟也不催促,回去见一见朋友,有的是不着痕迹引导皇帝的办法。 回京最大的一件公事办完,谢麟一身轻松地回到家里,踏进书房,就看到程素素对着一张诗笺发呆。谢麟心跳加速,这张笺子他做过记号的! 慢慢慢慢地走近了,程素素捏着诗笺,有点迟疑,有点扭捏地问:“谢先生,你写的这个……” “嗯?” “是担心两宫对你疏远吗?” 【毛?!!!】谢先生傻了…… 古往今来写诗的,总是男人居多。这些男人写的诗里,思妇、怨妇、弃妇、情妇、节妇……等等等的口吻,每种都能抓一大把出来还不带重样的。你以为他们是在写女人?错了! 那是以夫妻喻君臣! 除了君臣,这群男人还喜欢以夫妻比喻主官与下属、考官与学生、朋友之间……等等等等。简单地说,就是不肯直接讲! “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名字叫《节妇吟》还真不是少妇拒绝追求者。是张籍“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拒绝藩镇李师道给他的聘书的,是斯文地讲,不好意思,不想给你打工。 “画眉深浅入时无”,也不是担心公婆不喜欢而问丈夫,全诗叫《近试上张水部》,是考生朱庆馀同学问张先生,我这回的考卷考官喜欢吗?能考中吗? 近来谢麟教做诗,就讲到了这方面的内容。 谢麟写的离思,写的想念,写的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记得我……考虑到他的身份经历,程素素故有此一问。 125、再赴邬州 在程素素关切的注视之中,谢麟轻描淡写地将诗笺抽了过来,淡淡地说:“路上写的,已经没事了。” “哦。”程素素脸上重又挂上了笑容。 谢麟仿佛方才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不再提及,对程素素道:“收拾一下,该去拜见舅舅了。” 去叶府并没有花费什么周折,叶家全家都在等着谢麟与程素素,男男女女一大屋子,表情亦悲亦喜。 谢麟看到叶宁就跪了下来,甥舅俩抱头痛哭。叶宁想到妹妹枉死,外甥受了这十几年的折磨,自己全没有伸过一回援手,就痛恨自己:“当初你父亲过世,就该将你们母子都接了过来。” 谢麟哭道:“舅舅已护我良多。”又劝叶宁不要伤心。叶斐等也劝叶宁:“事还没有办完,阿爹且慢伤心。” 叶宁道:“不错!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哭的什么?得叫郦树芳哭死了才好!” 收了泪,叙座,男女两行,程素素坐在叶宁夫人的下手,与谢麟正相对。叶宁道:“说说看,你们府里现在是什么章程。” 谢麟一一讲了,叶宁很不愉快地道:“你为堂兄弟求情是对的,谢家也不缺这口饭。逐出去,就是将一群心存怨恨的人放在外面。不如留下来看着,慢慢地教,可教的教,不可教的,哼!” 谢麟道:“是。”不可教的,当然就不要再做人了。 叶宁又对程素素道:“你很有决断,当日即使是我,也不能做得比你更好啦。只是你年纪轻轻,轻易不要逞勇斗狠,明白吗?” 程素素也乖乖地答应了下来。谢麟回来,显然是知道她做了什么,都没有指责,只是让她小心,此后也没有总拿这话题来讲,她还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呢。 谢麟轻轻叫了一声:“舅舅。” 叶宁一笑:“今天留下来用饭吧,自自在在地说话。来来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甥舅俩起身,程素素乖巧地站到叶宁夫人身边去,并不跟着他们走。果然,只有甥舅二人一道,叶家的儿子们没有一个跟过去的。儿子们各散了,女儿、儿媳与叶宁夫人同行。 叶宁夫人携了程素素的手,且走且说:“这几天都忙得不轻,饭也不得好好吃。你们在家里,也不好热热闹闹地吃饭。今天呀,咱们关起门来,嗯?”说着笑了起来。程素素道:“有舅舅舅妈在,我们也就有主心骨了。” 到了叶宁夫人的上房,这位舅母很细心地请了个女医来看伤口。程素素哭笑不得:“就一小口子,不碍事的。”叶宁夫人严肃地道:“说你年轻还不认,身子的事儿,不能这么好强!”程素素以为,就一道小口子,能有啥毛病?叶宁夫人却知道,简单的风寒、小小的伤口,都有可能要人命。 这也是对医疗水平的误解了。程素素底子好少生病,也没有经历过家人大病难愈,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缺乏正确的认识。叶宁夫人却是不肯大意的,他们家里讨论过不少回了,谢麟找到这样一个能干的娘子太不容易了,可不能有闪失。 ―――――――――――――――――――――――――――――――― 此时的书房里,甥舅俩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叶宁进了书房就没再笑过,示意僮仆将门关上,语气沉重地问道:“事情都知道了?” 谢麟鞋子在地上一捻:“嗯。” “知道了多少?” “该知道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坐。” 两人在榻上坐下,叶宁道:“这件事情,郦树芳不死透了,不算完。” 谢麟道:“郦树芳想死灰复燃,除非哪个藩王翻身。” “怎么说?” 谢麟将与谢丞相的对话,以及自己给了谢丞相的提示都说了。 “那就差不多了,”叶宁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还有一事,你要留心。东亭(谢涟)现在还有一丝热血少年的模样,他不是十分沉着的人。往前再推十几年,他更是只活猴,要他沉下心来发现蛛丝马迹,再找到证据?我看难。那份‘证据’有古怪。” 谢麟简洁地:“阿翁。” 叶宁道:“咱们说你阿翁心狠,他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要权衡这一大家人的利蔽,很多时候就是说不清道不白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自己也多想想吧。不是要你变成他那个样子,他位极人臣,必有可取之处的。” 谢麟勉强地应了一声。 二人又商议了一番如何与郦树芳相争之事,谢麟轻蔑地说:“阿翁既然已经出手,还有什么好说的了?越发没趣了。” 叶宁道:“他做他的,咱们做咱们的。” “结党营私不能要他伤筋动骨,下注藩王却是可以的。”只要摸准了皇帝的心思,没有证据也能造出证据来。都说疑邻窃斧不对,是因为只要疑了,总能找到“证据”来。 “定案要到年后了。”叶宁遗憾极了。明年给郦氏判了,死刑也要拖到秋后再处决。叶宁恨不得现在就让郦氏父女去死。 谢麟没有这么乐观:“今年明年都是一样的,至多流放。” “谁知道呢,”叶宁不在乎地说,“回不来的多了去了。” 谢麟轻笑一声:“是。” 心情为之一松,叶宁换了一副语气与外甥说家常:“你从小就不用人操心,做舅舅的也没什么能提点你的。比你强的地方也就在多吃了几十年的米。” 谢麟不太适应这样的口气,他父亲死得早,叔叔们很早就没有办法指导他什么了,与他讲话也格外客气,近来更是多多听取他的意见。这样一个亲近的男性长辈口气平和地与他讲心事,体验非常地奇怪,他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叶宁笑骂:“我的坐榻会咬你?” 谢麟低下头来,晃了晃脑袋。叶宁眼中带着悲伤,手掌轻轻帖着外甥的顶心:外甥这副模样太少见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硬将自己逼成一副少年精英的模样,竟少有欢娱。 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叶宁道:“不要什么事都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了。不到盖棺那一刻,绝不能丢松。即使盖了棺材,你娘子的那位祖父,还不是翻身了?小心没有过头的。少年有锐气是好事,也要留些后路才好。” 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叶宁恨不得将自己的经验、建议统统倒给外甥:“叶、谢两家是世家,我小时候见到你阿翁,他是那么亲切、睿智的一个人。不然也不能让你娘嫁过去呀。那个毒妇,以前对你娘也是客客气气,谁料到翻脸会这么快、这么狠?” 谢麟冷冷地说:“都过去了。” “他们都过去了,你才刚刚开始,要为以后做打算的。毒妇必须除名,这样谢鹤是你堂兄也没用了。” 谢麟无所谓地道:“那个家,要不要都没什么。” “怎么能这么讲呢?怎么能不要家族?”叶宁给外甥上课,“家里有些不长进的确实气人,等你要用到人的时候就知道,有时候还真缺不了他们。你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又糟心,也难怪会这样想。以后就好了,没了闹心的,你就知道还是人多了好。不提别人,松山与东亭两个,待你如何?你也不要他们吗?” 三叔和四叔对他是真心不错的,谢麟道:“那不能够。” “这才对嘛,还有,圣上给了你假,在京里也不要四处跑,有知交好友可以见一见,吃酒听曲都不要做。谢源毕竟是你叔父,这不是敬他,是为你自己的声望。” “世叔和江先生也这么说。” 叶宁道:“那就差不多了。对了,说回来你阿翁,子不言父过,更不能说祖父之过。他心心念念的,都要落到你手里,又不能不给,够他担心的了。”说这话的时候,叶宁隐隐带着点恶意嘲弄。 谢麟微笑点头:“嗯。” 叶宁拍拍外甥的后背:“走吧,饭该好了。” ―――――――――――――――――――――――――――――――― 从叶府出来,并不直接谢府,而是顺路去了别院――江先生师生与孟章住在那里。见到谢麟与程素素,两人都有些高兴:“可算见到人了。” 二人已经为谢麟拟了下一年的工作计划了,回去不能太晚,必须赶回去布置春耕工作。新的一年,当以劝课农桑、敦行教化为主,立威的手段只是辅助。另一项任务是填一填常平仓,争取在任期满了的时候将常平仓填个差不多。 总的目标都是一样的,盖因朝廷考核的就那么多。细节上二人却争执不下,到了谢麟面前还在争。江先生旁事都可不管,在谢麟的仕途归划上寸步不让。 孟章对江先生拟定的“将秀才、举人、进士数目堆上去即为教化成果”很不满意,以为要民风淳朴才算:“只顾细枝末节,不顾根本!” 江先生刻薄地说:“只有举人、进士的数目才是看得见的,是实的,旁的都是虚的。孟官人,敢不敢打个赌?” “赌什么?” “东翁再回去,说什么,底下干什么,叫八十老妪背《易》都能背。东翁在邬州能有几年呢?至多六年,少,也就再两年而已!这就想把一个地方改头换面,移风易俗?信不信有许多人正等着东翁高升走人?” 一心一意只要百姓得实惠当然也行,但是不划算,风险还大。不如就堆出些步入仕途的人,那才是在朝廷立足的根本。 孟章道:“那也不能只做表面文章!芳臣,要将根基打牢呀!” 两人争执半天,谢麟只得讲:“都有道理,何不一起做了呢?”才平息了这场争执。 两人提及郦树芳时,孟章表示他会在京里盯着。江先生则对谢麟说:“东翁给的那张条子,我看用处不大,就换了另外一张。”乃是将往偏僻之地的条子,换成了某富庶之地的。 谢麟道:“先生办事,我是放心的。” 江先生意味深长地说:“老相公不良于行,东翁要为他老人家分忧才好。想来东翁办事,老相公也会放心。”孟章也说:“今年的出息,我已核算好了,正好你们在京里,用着方便。”二人皆暗示谢麟,架空谢丞相。 谢麟听得分明,却毫无欣喜之意,一切皆是按部就班,哪怕是针对谢丞相,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叶宁说得没错,他打小就聪明且有计划,事情少有脱出他的掌握的,则拿到再多的成绩、荣誉,喜悦之情也就没有那么丰足了。 说到天色渐暗,江先生才意犹未尽地将谢麟与程素素送出。 此后,谢麟按计划向朋友致谢,紧接着就不再出门。由皇帝指定,经吏部行文的邬州通判人选却下来了――正是谢麟想要的探花王经。 王经,字嘉文,程犀的同年。在京城也有几年了,看程犀已外放,也想谋个外任,可巧天下掉下个帽子,正合他的头。当下递了帖子来谢府求见,谢麟带着歉意:“舍下多事,一时难以抽身,只好请嘉文多多上心了。” 王经与他做同僚就已经很激动了,拍胸脯保证:“使君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谢麟与他写了一张条子,让他去找江先生:“江先生博学多识,是祖父给我的人,邬州之事,尽管问他去。” 王经得了条子,很快去见了江先生,回来便满京城的想给自己也找一个幕僚――有这样一个人,真是太实用了!至于找没找得到,找到的合不合用,又是后话了。 谢麟也没有闲着,谢丞相扣着二房,开年宴时不令谢鹤等人出席,谁劝都不点头。谢麟忍着恶心,继续向族里为谢鹤等人讲好话。谢丞相才勉强同意:“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给他们个机会吧。” 接下来的事情,皆在意料之内。 年后,谢、叶、郦三家的混战才在皇帝有意控制之下,快速的完结了。若依以往的经验,这样的混战,从小虾米开始,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直到将一方的大佬掀翻,打个三、五年也不算长。若两党势均力敌,皇帝也摇摆不定,党争闹上个几十年,拖垮朝廷都是有可能的。 皇帝要提醒诸臣牢记“宗法”,明确地表示了偏向,且郦氏一方势力不如谢、叶联手,正旦之后,三法司就将案子判下。皇帝是想判郦氏个死罪的,李丞相、梅丞相等均不同意,以为只合流放而已。郦树芳杀人灭口,却不是亲手去做,又原是朝廷官员,也只是罢官流放。 叶宁毫不气馁,流放多么凶险!活着到了地方,能不能接着活下来也还是两说呢。逃回来更好!流放而潜逃,又是一桩罪。谢丞相等与他也是一个想法,只是所有人都不点破,默默做。 谢麟与程素素倒闲了下来,趁着过年的机会,走亲访友。远些的就发帖子,只有亲近的人,才亲自登门拜年。 ―――――――――――――――――――――――――――――――― 遗憾的是,案子一结,谢麟就要再去邬州了。临行前,各人都有嘱咐,叶宁叮嘱谢麟:“好好吃饭。” 谢丞相说的就犀利得多了,他将谢麟与程素素一同唤了去。先说谢麟:“知道郦树芳败在哪里吗?” 谢麟道:“太蠢。” 谢丞相想打他了:“蠢在哪里了?做到吏部尚书的人,真以为他傻吗?”细细地将郦树芳的心态剖析给谢麟听,“他不是蠢,是想要的太多。想要得多并不可耻,若你做到了吏部尚书,会轻易放手吗?伸手容易,缩手难!自己缩手更难!要学会取舍。” 程素素才想:老爷子这回是真的要开始教谢先生了呀。 谢丞相又问:“没有别的要说的了?” 谢麟凉凉地说:“堂兄气性不小,还请阿翁多照看大嫂和侄儿,别叫他拿妇孺撒气了。” 比起谢、叶两家清算郦家,谢家不肯再要郦氏这个媳妇,这一条反而是最好判的。与郦氏断绝婚姻,是最早判定下来的一条。一旦宣告了谢源与郦氏的婚姻无效,郦氏所出子女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比庶出子女还有所不如。嫁出去的女儿还好,谢丞相与谢麟都表态,谢家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她们。 谢鹤的感觉就糟透了。打从大伯谢渊过世,他就以谢府未来的继承人自居,哪怕断了腿,仕途无望,也没有放弃这样的梦想。直到现在。梦碎了的人容易向两个极端发展,要么颓废、要么躁狂,谢鹤便是后者。 谢丞相冷笑道:“等你想起来,家都要被拆了!” 祖孙俩一道怄着气,一道居然将事情处置得妥妥当当――谢鹤被打发去结庐守孝,一如当年谢麟故事。他的妻儿却被留在了府里,算作代他尽孝,伺候老人家。他的弟弟们,都被谢丞相扔到家学里去读书,竟是将他一个人扔过去看坟了。 谢丞相狠起来的时候,那是真的狠,谢麟也无话可说,只好收拾行李准备回邬州。 在谢麟被谢涟叫过去说话的时候,谢丞相却将程素素叫到了书房。 程素素莫名其妙:谢麟已经回来了,有什么话不是应该直接跟谢麟讲的吗? 谢丞相并不对她解释,只说:“将我的文稿取来。”赵骞动手,搬来两撂文稿。 谢丞相道:“我的杂文游记诗稿,随你们怎么处置。奏本不必面世,哪怕我死了,也不许叫外人知道,都交给你了。” 程素素心道,给我?还不是给谢先生的。腹诽着将文稿装进一只箱子里锁好,随身带着回邬州去了。 126、殊为难得 再次离京,还与上回一样,拖着长长的车队。乘坐的车也换了新的,宽敞而舒适。程素素与小青乘一车,谢麟与江先生、高据乘一车,仆妇或在车辕上,或乘骡马跟随,再无去岁回京时的紧迫。 空着手回来,又带着这许多走,程素素怪不好意思的。林老夫人与叶宁等都觉得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们又都长大了且必得远行,就憋着劲儿拿财帛来弥补。可以肯定的是,未来几年哪怕分文不赚,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张富贵与先前的女护院终于不用再干等着了,张富贵的妻子也被老夫人给派了来。看程素素只有小青一个随行,又嫌使女不够,还要给她添,程素素连忙制止了:“就这一路,回去人就多了。”使女不再添,家丁却带了一串跟车。 正月过后,浩浩荡荡地往邬州去了。 诸多金银细软程素素都不关心,她随身带着的是一口红色的小箱子,里面装着谢丞相的文稿,使一把黄铜锁锁着,钥匙她别在自己的腰里。 自打怎么哄也没法儿叫赵氏不哭,哭着道别开始,程素素就抱着小箱子发呆,谢丞相分明是借她的手,要将这些东西给谢麟。程素素也知道这些文稿的价值,对谢麟而言,这些文稿是很好的揣摩官场的素材,得设法让他去看。谢麟对谢丞相的意见是极大的,这就成了一个“讨厌的人送你的钻戒要不要收下”的很困扰的问题。 程素素足想了一整天,天擦黑的时候拍拍箱子,做出了决定――如实对谢麟讲,是人滚钻留,还是一起滚球,都让谢麟自己拿主意。反正这些文稿她已经都看过了,就算谢麟不肯看,遇上事的时候那也没关系,她还记着呢。 晚间歇在驿馆里,天气还有些寒冷,驿丞缩着脖子上前迎接。江先生有了学生,如今也不自己来张罗了,让高据与张富贵一同上前去与驿丞交涉。驿丞核对身份,就记起一件事来,紧张兮兮地满脸堆笑,唯恐招待不周腿要断,哆哆嗦嗦地等着娘子下车。 程素素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扶着张娘子的手下了车,缓步轻移,小青抱着沉甸甸的箱子下车,女护院知机,过来与她抬着,跟在后面。 驿丞听到一个温柔和气的年轻女声:“官人,外面冷,先住下再说吧。” 咦咦?并不凶悍的样子啊!驿丞大着胆子抬头,飞快地瞄一眼又垂下眼睛――修长高挑,并不是五大三粗的样子。做驿丞很容易见到种种有怪癖的人,生得好看却心地恶毒的也不少见。京城附近人流如织,驿丞见的人更多,瞄两眼,约摸能知道来者脾性。 程素素却让他有点困惑了,既没有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阴冷,也没有从面上扩散出来的盛气凌气。压迫感是有的,不重,淡淡的,躲又躲不开,他在一些上了年纪的命妇身上隐约曾感受到过。这样的人,发起火来地动山摇,但是有一条好处――极少动怒,平时还很和气。 驿丞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殷勤地准备好了房间酒席热水。对不同的官员,也有不同的奉承方法,有些乍当官儿的,就好摆个官威,就得紧随着拍马。像出身好、更有修养的,要给他安排得妥贴且不能聒噪。 驿丞照着经历安排,果然没有受到责难。 ―――――――――――――――――――――――――――――――― 都没有心思为难他呢。 程素素寻思着,这一路没有紧急公务,少不得要与当地官员再应酬一二。今天不说,就得等到邬州再跟谢麟谈了。当机立断,晚饭后就请谢麟过来说话:“谢先生,有件为难的事,你说怎么办是好呢?” 谢麟捏捏手指:“是什么事呢?” 程素素将箱子抱来放到桌上,压得桌子晃了一下:“这个。” 谢麟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是长辈给你的?给你就是随你处置的。” 程素素取了钥匙开箱子:“你自己看吧。” 谢麟取出一份稿子第一眼就明白了,再取了几本,都是谢丞相的文稿。谢麟木着脸将手中的文稿扔回箱子,深吸一口气:“是阿翁给你的?” “是。” 谢麟在房里踱起了步子,程素素数着,第一百二十八步时,谢麟猛地收住了脚:“六郎,有件事,我也要对你讲。” “嗯?” 谢麟艰难地说:“四叔那份‘证据’,我早有疑心,就去与四叔谈了谈。四叔说了实话,那是阿翁给他的。” 程素素的脸色变得煞白:“就是说……” 谢麟柔声道:“别怕,别怕。六郎是我的福星,结缡以来,阿翁就是个慈祥的祖父了。” 程素素道:“以四叔的为人,他要是有那样的证据,确是什么时候都能嚷出来的。” “是啊,”谢麟扶着妻子的双肩,将她推到椅子上坐下,“四叔现在,气闷欲狂。” 程素素问道:“那这些怎么处置呢?” “留着吧。” “呃,这些,都是,阿翁醒来后,我跟着重新收拾的。阿翁还讲了些,故事。” 谢麟笑道:“听了就听了,以后兴许还有用呢。” “这就是叫我做挑夫给你们传东西呢。” “世上有这么好的挑夫吗?” 程素素被他小小吹捧一把,也有些飘飘然:“那我都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了,”谢麟收回手来站正了,“唔,可恶!他说的什么,都不要信的好!别叫他给带歪了,歪理放到哪里都是歪理。” 程素素谦虚地道:“朝廷上的典故,歪不歪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呢?就算不知道,也不碍着我什么。” 谢麟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事能够难倒他。论聪明,谢麟从不弱于人,甚至谢丞相,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学习的。谢丞相的特点不就是脸皮厚心子黑手段狠再加一个浑身的血都是冷的么? 他守在皇帝身边很长时间,多少奏本经手过,并不特别稀罕谢丞相的这点“秘笈”。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眼巴巴地盼着谢丞相的遥控点拨。 对程素素,他却宽容得多,既不迁怒,也不下禁令:“知道了也能解闷,别听他的歪理,只看实情为何。黑心的人看什么都有阴谋,切~” 他思索家中剧变,颇有心得,谢渊在时,尊卑有序,人人都好,他便以为一家和睦安顺是依礼法而来。一朝剧变发生,才明白并不是什么“尊卑有序”,是因为谢渊的实力压制。那些人,从来没有变,是他看人流于表面,不知人心。要听了谢丞相那套大道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是得硬干! 程素素道:“都看完了,也就那样……” 谢麟道:“六郎喜欢这些。” “呃……呃?” “喜欢就喜欢了,不必否认。整日里柴米油盐,未免太消磨人了。有本事呢,想试点儿别的也行,不要拘束了自己。” 程素素一直知道谢麟不是腐儒,甚至对男主内、女主外也不甚在意,他能将妻子当作男孩子一样教导功课,也不介意妻子在大事上面拿主意。挑明了不介意妻子关心朝政要务,还是头一回,程素素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儿就这么落到自己头上了。 这也太难得了!这可是造出“牝鸡司晨”的年代,女人的手伸出了后院,就有人提刀想剁的年代。 程素素半张了口,猛地闭上,用力点头:“嗯。”这运气真是太好了。 梆子响起来,谢麟道:“时候不早啦,早些歇息,一路又要应酬了。” “哎。” ―――――――――――――――――――――――――――――――― 张娘子早知道谢麟与程素素没有圆房,这件事谢府里都知道。考虑到成婚时程素素的年龄,大家说两句也都过去了。令张娘子意外的是,成婚两年了,他们居然还分开来睡。心中不免嘀咕,这事可不对劲儿。 她奉林老夫人之命而来,是带着任务的。林老夫人倒不是非得逼着程素素生孩子,不生不行,老夫人是担心谢丞相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一旦谢丞相有个三长两短,谢麟是承重孙,正儿八经守个孝,那得拖到什么时候去了?长房吃过子息单薄的亏,可不能再在这上面摔跟头了。 张娘子也是心向长房的,接了任务就无时无刻不在操心。既非程素素陪嫁,又不是程素素婚后就在身边的,与程素素还不算亲近,不好贸然就说这个。一路上忍着劝说的冲动,看着这夫妇二人如此自然地分房睡,再看谢麟有亲近之意,程素素却浑然不觉,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 好容易到了邬州府衙,安放行李,安置铺盖,与人人厮见,张娘子硬是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张娘子与卢氏打了照面,彼此有过一面之缘,顿时大喜过望。恨不能立时与卢妈妈沟通。 卢妈妈提心吊胆几个月,人都瘦了几分,程素素与小青都安然无恙,看起来还长高了一些,人也更精神体面了。卢妈妈喜不自胜:“哎哟,还带了人回来,真是太好啦!” 程素素道:“那赶紧着,咱们都收拾收拾安顿了?您担心了吧?都瘦了。” 卢妈妈得意地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哎,来!厨下做好了你们爱吃的。小青,你傻站着做什么?服侍娘子换衣裳。” 采莲、秀竹等都上来磕头,拥簇着程素素入内室。程素素扭过头来:“三娘,张家娘子与富贵住一处,也是团聚了。看他们屋里缺什么,都给添上了。” “放心,我都懂。” 程素素进房里洗沐更衣不提,却说张娘子被卢氏引去张富贵的住处。一路上,卢氏热情地介绍了府衙的情况,说了门上下钥的时间等等。到了住处,小小一处房舍,三间房,住得还算宽敞。张娘子道:“这个邋遢货,一点儿也不利索。” 卢氏笑道:“屋里就得有个女人,才像过日子的样子。你先看看,有什么缺的,只管说。官人与娘子待下面人十分宽厚,你是知道的。有什么事儿,安顿好了再说。” 张娘子只好按耐住性子,先将自家收拾个模样出来。想说话,得有配得上的份量才行。 收拾房子,添几件趁手的家具,再到程素素面前听差。跟着发放赏钱,安排京中来的仆役们――这一批人还是要回京的。 程素素与谢麟这个年虽没在邬州过,底下孝一丝也没敢少,底下官员备好了礼单,等他们一回来,依旧是送到府衙来。程素素盘点了一下礼物,大半又命返京的仆役给带回京里孝敬长辈、回赠谢麟的朋友们了。 忙完了这些,张娘子与卢氏也变成熟人了。她比卢氏年轻些,在京里也做个小管事,经验颇足。卢氏看她做事牢靠,也生出亲近之意。 张娘子觑了个空儿,与卢氏咬耳朵,有什么人比娘子的乳母更适合说这个的呢?“是我们做下人的僭越了,可是您看它真不是个事儿。出京前,老夫人对我说,叫我敲敲边鼓。” 卢氏也急:“就是!老安人也急呀……”程素素一头扎回京城,留下采莲、秀竹在府衙,卢氏面上不显,心里也是急的。这两个丫头面相端正,谢麟要收用了,连程素素都没有正当的理由来反对。那怎么行?正房娘子还没养出孩子来呢,不能乱了次序。 两个着急的人凑到了一起,张娘子就撺掇着卢氏:“这话还得您老去对娘子讲。我才来就说这个,不合适。” 卢氏道:“我看也得说了,不能总淘气着玩,该干正事啦。” ―――――――――――――――――――――――――――――――― 府衙要设酒宴,款待谢麟离开期间“忠于职守”的官员们,同时也是补了王经的接风酒。卢氏心道,趁着吃酒开心,倒是个好机会! 程素素与王经的娘子、妹妹都是故交,远离京城还能相见,自有一般亲切之感。王家没有举家到邬州,只王经夫妇与孩子,外带了一个妹妹王麓,小字叫做央央。程素素笑对王娘子说:“我以前与她更熟些。” 王娘子笑道:“以后还熟着才好呢。” 程素素有些奇怪,为何赴任要带妹妹,王娘子道:“您让她自己说。” 王麓道:“不想闷在京里,可就不出来了么?没想到路上那么难走。” 她嫌京里住得挤,家里也在着手给她相看亲事。一想到亲事若要定下来,这辈子就难再走脱,便想趁这机会,跟哥哥出来长长见识,日后也有点可以回忆的东西。通判的住处是比京城宽敞,路上是真的难走。王家举家赴京,乘船的时候居多,并不觉得太辛苦。到邬州就是乘车,晃得骨头都散了架。 程素素就问她住得可还惯,平时有什么消遣,约着以后玩。王麓笑道:“那可好。我与珍姐去寺里走了一遭,那里钟声听着舒服。” 珍姐爱拜佛程素素是知道的,王麓既说了,程素素便说:“春天青黄不接,寺道都会舍粥,咱们也舍一回粥,可不算自己贪玩。”王麓笑道:“好!那便说定了?”王娘子嗔道:“看把你给乐的,仔细你哥哥不让你出去!” 娘子们说笑一阵,约定了三日后去寺里施粥。 当天晚上,程素素核对完了要施粥的米,卢氏就对小青等人做了手势,让她们避一避。 程素素合上账册:“三娘有体己话要对我讲呢?” 卢氏道:“是叻,你亲娘不在跟前,这话也就三娘与你说了。你们什么时候圆房呀?” “啊?不急吧?这不挺好?”这样的话卢氏说过好几回了,程素素也就顺口敷衍。 “怎么能不急呢?看着你们不亲近,我头发都愁白啦!” “亲近?”程素素诧异地说,“我们还不算亲近吗?相敬如宾,有默契,挺好的。” “好什么呀?总这么着,就算正室娘子,不与官人亲近,底下的人也要说三道四不听使。你们亲近不起来,那这辈子,你要怎么过呀?” 程素素转转脖子,咔咔作响:“就这么过,谢家不是没规矩的人家,没规矩的都死了。” “话不是这么讲的!姑爷这人品这相貌,你……你、你就没有一点儿想亲近亲近的心?这么好的人,你这年纪的小娘子,就不想扑一扑他吗?下手晚了,叫别人扑了去!”卢氏又压低了声音,“夫妻之间的事,有乐子的。你试过就知道啦。哪家小夫妻不是蜜里调油的?恩恩爱爱的,心里甜,哪怕对着脸儿不说话,就看着,心里都美。我问过张家的,据她看着,你们这一路上,姑爷是有那个意思的。不信你问她。可别错过了。” 程素素扶着脖子,感慨地说:“谢先生殊为难得,要他围着裙子转,太过可惜啦。那是面首的活儿。” “面首”的意思,卢氏还是听得懂的:“哎呀哎呀,这是怎么说话的?那是丈夫呀!” “对呀,那就照丈夫对待吧。面首的事情,就不要找他了。” 卢氏傻眼了:“哎,不对,不是,咱们说的是圆房。那老夫人怎么又派个张家的过来,为的什么,您没个数吗?” “时候到了,那就圆嘛,想个法子将他一推。看我干嘛?不是您说扑的吗?” 卢氏:……这要怎么回答呀?!没圆房的小娘子,嘴里怎么荤索不忌的了?! 卢氏被噎住了,程素素也不再说话。 都怪卢妈妈,说什么“蜜里调油”!说圆房就说圆房,干嘛偏题呀?程素素心里挺埋怨的,卢妈妈一说蜜里调油,程素素就不由得要往感情上去想。说到感情,就很麻烦了。 她很明白,谢麟想先有情感上的交流再合体,而不是匆忙结合。谢麟比许多人都开明得多,这份开明源自他的自信。这一切,都在于没有脱出谢麟的计划。如果超过了呢?失去这份开明,绝不是她想承受的。 想到这里,程素素反而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谢麟要的情感交流,这个度是怎么样的呢?程素素没有把握。 或者说清楚一点,谢麟想要“先有爱情”,然而他们对于“爱情”的定义,有可能一样吗?程素素认为的“爱情”基调,是平等的个体,谢麟一生都在“君臣父子”的关系里游弋。 两人合作愉快,感情生活要合拍可能性就小了许多。特别容易因为关系的改变额外生出许多要求来,显得作天作地,最后夫妻失和。一旦不合,是离婚还是继续合作愉快?耗费心神、浪费精力在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上,性价比不高,很没必要,最后合作伙伴都没得做。 她几乎是没有退路的,总不能不管不顾闹一场,最后让大哥来收尾吧?想到会给程犀造成多大的困扰,程素素就缩了。 她宁愿要个稳妥。谢先生还是做一个合适的丈夫就好了,程素素愿意配合做个“贤妻”。蜜里调油?这样没营养的责任,就不要加到他身上、浪费他的精力了。 大家都是有正事要做的人。程素素新找的人生目标是搞事情,不是谈恋爱。谢麟也不会放下正事不干,只为博夫人一笑。 他俩都这么明白,多好? 卢氏好容易顺了气,道:“那……那也得干呐!” “不急,不急,先办正事,办完了就弄他。”程素素随口说。 卢氏心生绝望。 ―――――――――――――――――――――――――――――――― 她说的正事,就是先做个布施。 到了约定的日子,与王麓等人一起,先到寺里拈香,而后出去舍米。方丈亲自来迎,接到了大殿里,拈香毕,先去粥棚晃一晃,方丈陪着一道说话一道往外走。正说到娘子们行善,必有果报,忽然停了口。殿前空地上,一个年轻的和尚正在扫地。 长长的竹柄握在修长有力的手里,一下一下,十分认真。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不带一丝脂粉味,阳刚之气被紧紧关在了体内。一袭白色的麻布单衣,略显单薄,山风将麻布吹得贴在他的肌肤上,隐隐可见肌肉的形状。恰到好处的透出极具吸引力的男性力量,并非虬结得在斯文人看来仿佛畸形的可怕。 无论是谢麟还是程犀,他们板起脸来的时候,都有一种“号称禁欲的气色”。这个年轻的和尚则不然,他是纯粹的坚定,不为所动。 女人们站住了,大殿前面安静极了。过了片刻,程素素低声道:“做事专心,不错。” 卢氏在后面撇撇嘴:“他没头发。” 127、花容月貌 几个月来,邬州突然多了一位人物。据说,是在去年秋天,一个英俊的和尚,衣衫单薄持一柄禅杖,到了城外山上的铜佛寺里要挂单。铜佛寺规模不大,韦陀手里的降魔杵都是杵在地上的。行脚僧看了这韦陀,多半就识趣的离开。 这个自称叫做“圆信”的僧人大步跨进了禅院,与方丈谈过之后,就从挂单变成了长住。自从圆信来到了铜佛寺,往来寺里的善信渐渐多了起来。圆信也讲经,也做俗讲,初时是小娘子们爱听爱看,渐次因他讲得好,过往香客都爱凑过来。 一传十、十传百,拖亲戚、带朋友,渐渐的,铜佛寺的香火兴旺了起来,布施也越来越多。 铜佛寺因有一座铜佛而得名,这铜佛只有三尺来高,已然是寺内宝贝了。圆信到后,铜佛有员外施了黄金贴金。窄小陈旧的大雄宝殿也被施主们重建了更宏伟的,韦陀的降魔杵平端在了手中,寺中厨房扩建,也能管待许多特意来品尝斋菜的善信了。 铜佛寺的规模暂时不能与盘龙观相比,往来的善信数目却几乎要与盘龙观相仿了。 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圆信依旧坚持修行,地也扫着,经也讲着,也不故作神秘,依旧是一张七情不动的面孔,板板正正地做他的事。 王麓说到这个的时候,眼睛发亮,对程素素说得十分仔细:“他掌故极熟的,深入浅入,也不故作高深打机锋。那么正经的一个人,也不故意作怪诞之举哗众取宠,真是难得啊!” 此时距施粥已过去了小半月,天气渐暖,王麓就约程素素去踏青。草才冒出个嫩芽来,真真“草色遥看近却无”,还不是春游的最佳时节。王麓写信给程素素,央她帮忙,趁着她哥哥王经忙于政事,嫂子不大好管她,她想出来骑个马透透气。 程素素爱骑马,两人出来并辔而行,且说且走。一不小心,又往铜佛寺那里去了。路上,王麓就说起了铜佛寺的圆信和尚。 程素素笑道:“真有这么好?” “看就看出来了呀,板正的一个人。如今才信赳赳丈夫、须眉男儿,却是可以赏心悦目而不是粗壮威吓的。” 看来这位圆信和尚了王妹妹的审美。不过,程素素赞同王麓的说法,打穿了过来,她见过的美男子,都是她爹和谢麟那一款的,这里男人魁梧强壮了,就显得粗糙。圆信的肉体,将斯文与有力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这倒是。”程素素表示赞同。 王麓便笑道:“那,就常来听听讲经?” 两人信马游缰,也不通知人,就到了铜佛寺的山脚下。铜佛寺原有些薄田菜地,如今也添了不少产业,也有佃户在田里忙碌,田间散着几个僧人,似是监工的模样。 走近了才发现,这几个僧人并不都是临工,还有做活计的,一个挑着菜的小沙弥正与另一个抄着手的争执:“圆信只会讲俗讲,不懂参禅,就会勾搭小娘子们来看他,好添香油钱。你们得了他的好处,来做监工,自然为他说好话!我们佛门弟子,不讲禅,不修行,还算什么佛门弟子?” 程素素勒马不前,王麓听这小沙弥讲话也很生气,对程素素道:“能将浅显的故事讲得这么招人喜欢,难道不是本事?善信能有什么学问?会打什么机锋?越浅显的,才越显本事,越能光大佛法呢。再说了,圆信也不是不会。” “哦?” 王麓道:“我曾向他问过禅。我们家,你也是知道的,好赖都读过些书,依我看,他旁征博引,反正,跟哥哥差不多了。” “那他岂不是也要做探花了?” “哎哟,不说这个了。下回再来,亲自与他谈谈,你就知道啦。” 程素素来了兴趣:“那倒要试试了。” 程素素更感兴趣的是,王麓怎么对一个圆信这么推崇。再过半月,她就知道了,不止王麓,连珍姐等几个要好的小娘子,都爱往铜佛寺里去。程素素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些双颊飞红的小姑娘,心道,年轻可真是好呀!这圆信也是真的受追捧,妙龄少女无论妍媸,看着他没有感情波动的眼睛,都小鹿乱撞。程素素的袖子被王麓扯过好多回了,好险没管她哥哥要置装费。 却不知道,自己在卢氏眼里,也徘徊在危险的边缘。 又一次从铜佛寺回来,卢氏看程素素卸了妆,换了身松快衣裳往榻上一躺,双手枕在脑手,还翘着腿哼小曲儿。忍不住凑上前来说:“娘子,你是有丈夫的人。” “对呀,”程素素还道她又要提什么圆房的事了,说道,“官人如今正忙,春耕忙了一回,水利再忙一回,三天两头不着家,可得给他好好补补,叫他好好歇歇。哎,今天该回来了吧?灶上做了什么了?” 卢氏叹气:“我的好姐儿,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怎么跟那些没出阁的小姑娘一块儿往外跑去看和尚呢?王家那个姐儿,还没定亲,也没个夫家,总这么跑,她要是跟和尚出点儿事,您怎么跟她家哥嫂交待?” 程素素坐了起来:“是吗?” “我看啊,好些小娘子也就是,瞅着俊后生多看两眼,她倒像是上心。” “我看也是。” “那您还帮着?” 程素素笑了:“这个圆信,有点意思。” “哎呀!”卢氏急得跳了起来,“姐儿,好姐儿,这是什么话?那和尚再俊也……” 程素素又躺了回去,懒洋洋地说:“三娘,花容月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卢氏一脸茫然。 ―――――――――――――――――――――――――――――――― 程素素才说花容月貌不值钱,便有一个花容月貌找上了她,谢麟打下面县里回来了。程素素给他摆了一桌子爱吃的,烫了壶酒:“这还是先前的通判娘子给我的,热热的吃几盅,晚上好歇着。先喝口汤,再吃酒。” 谢麟几番忙碌,下巴更尖了一些,微带一点倦意地笑笑。透过热汤的白雾,程素素关切的眉眼有些模糊。接过汤碗来,慢慢舀了几勺:“味儿不错。” 程素素笑道:“是吧?多吃一点,你就是吃得少。” 谢麟笑笑,慢慢拣几箸爱吃的菜,却不饮酒,只吃了一碗米饭。吃得程素素都不大好意思了,谢麟这饭量,跟她也差不多了。“不要再吃一些吗?这就够了吗?” 谢麟漱口,接过拧好的帕子来擦手:“够啦。” 程素素也停筷,采莲等来撤去残肴,换上新茶。谢麟闭眼端坐,双手扶膝,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摩挲。两盏茶轻轻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传来,谢麟睁开了眼:“你们下去,我有话对娘子讲。”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继而是门扇合上的吱呀声。天色已晚,灯烛正燃,程素素关切地问:“谢先生有什么要紧事?” 谢麟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有什么不能令六郎安心的地方吗?” “啊?”程素素莫名其妙,“谢先生这么可靠,我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谢麟不为所动:“六郎再读一读?”言罢,从袖子里又掏出了诗笺来。 程素素心口一阵狂跳,接过来一看,还是读过的那一首。 谢麟低声道:“六郎再看,我还担心两宫疏远否?” 程素素话都要说不出来了:“这这这这……” 谢麟忽然笑了,色若春花,薄唇一张一合,说的什么程素素全听不清。她只觉得血液真往头上涌,鼓膜仿佛被浪潮冲击一样,咚咚咚咚……什么也听不清了,就只剩眼前一张笑脸。 谢麟又重复了一遍:“我便说六郎知道。芳臣心意在此,六郎为什么装作不知呢?” “你你你,你就这么问了了了啊?” “有什么是不能直接问、不敢直接问的呢?” 程素素呼吸乱了:“你你你,不是一直在忙忙忙事情吗?” “谢麟的脑子一次只能想一件事情?” 谢麟一生顺利,有难题也因为解决得容易而显得顺利。人生大事就更没那么容易放弃了。他亲自挑的妻子,亲自教的学生,什么都不明白?!不能够!打回到京城,多少人明里暗里为他的后嗣操心。他还年轻,子嗣原不值得拿单出来当件紧急要务讲,顺口一提还是不用刻意避讳的。越是亲近的人,说得越顺口。 程素素那里提的人必然更多,单说程家那位岳母就不能不操心。有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繁衍子嗣”做引子,明示暗示的这么许多,他再如此亲近,正常男女都该有些心动,程素素还视若不见。这是不开窍能解释的? 程素素本来就不是一个木讷的人,她敢男装读书,敢与未婚夫会面,哪一点不灵醒了? 哪怕之前年纪小,现在也不该是这种反应。必有缘故! 谢麟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妻子有些另类,连写诗都不能打动她,那么送首饰、送珍玩一类就更没用。不如开诚布公,问问她要的是什么。果然,问出来是最有效的,居然又看到她脸红了。 “……你……” “你我都不是愚人,”谢麟笑容愈发轻松了,带点诱哄地,“明白总比糊涂好,对不对?” 程素素退后三步,拍拍脸,冷静了一点:“谢先生,我是六郎,先生说六郎要什么呢?六郎已经出过一回殡了,再出门就是围猎,是拈香,是吃酒,是探亲。没了。再没旁的了。” “那谢先生知道自己要的又是什么吗?要是得到的与期望的不一样呢?” 两句说完,程素素自己也愣了:我怎么给说出来了呢? 捧着脸,程素素跑掉了。 卢氏正在院子里打转,看到她出来,忙迎上去:“娘子啊,怎么样?说什么啦?”她一直担心谢麟会让程素素别再去看和尚什么的。 院里凉风一吹,程素素彻底醒了――谢先生太狡猾!这个样子,怎么能不说嘛!不讲就代表不合作!太可恶了! “没事!”程素素手压着心口也按不下心中的烦乱,“我居然问了?该死的!” 卢氏全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更焦急了:“那……大官人还在屋里呐,你这跑子出来……” 门再次被打开,谢麟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早些安置吧。” ―――――――――――――――――――――――――――――――― 谢麟当时没有明确的表示,程素素却不能不顾。回到房里,脑子还有些发懵的,卢氏等都不敢打搅她。直到她突然坐起来:“三娘,咱们还有多少东西?” “什、什么?” “金银细软啊……之类的……” 亲娘哎,这不是要跑路了吧?卢氏也慌了起来:“姐儿,好姐儿,这是怎么了呀?你和大官人,这……” “没事没事,我就问问,问问哈……” 兵慌马乱了一晚上,谁都没睡好。接下来的两天,程素素老老实实呆在府衙里,哪里都没去,心情很是忐忑。已经脑补出许多“被遣送回家,惹大哥担心”的场景来了。情不自禁的,将指甲啃秃了两个。 两天里,两人都没再见面,挨到第三天,休沐。程素素一颗心提了起来,果然,谢麟来了。 程素素闷咳两声给自己打气,挺了挺腰杆:“茶呢?”眼睛却瞟到了谢麟手上提着个青绸包袱。 谢麟神态轻松地坐下,顺手将包袱放到了二人中间的小桌上,摆手让卢氏等人出去,卢氏担心地望着程素素。程素素点点头,卢氏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程素素的心提了起来,抢先问:“谢先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谢麟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六郎,打开来看看。” 程素素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并没有得到回答,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扯过包袱解开扣儿,呆住了。一套青色的儒衫,鞋帽便全,鞋子的尺寸是她的。 “我想要的,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想要更多,却不肯多给,是不成的。想做六郎,就做嘛。不做六郎也没什么,做我娘子本就不该只会礼佛听曲。”谢麟缓缓地说。 程素素站起来,将包袱往椅子上一搁,左手提着谢麟的领口将他揪了起来。一阵腾云驾雾之后,谢麟发现自己的背被推靠贴着墙壁,耳边一寸,一只臂撑在了墙上。程素素的脸在他面前放大,近得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热度,像冬天里靠近了一只小火炉。 程素素一句一句地往外迸,说一句,更加咬牙切齿一分―― “贤妻会疼人,我会闹人。” “我闹起来,是要掀房顶的。” “认真生起气来,天灵盖都给你掀开了。” “谢先生,这样也要吗?” “掀!”领口被揪得很不舒服,仿佛将妻子的压力传到了他的身上,谢麟的心安定了下来。原来,丈夫不止要让妻子内心安定,自己也需要安定的。 程素素凑得更近了一点:“物议不会放过你。” “世人多愚蠢,我还没遇到过不能解决的人。” 程素素定格在了一个流氓的姿势上:“我男人是谢芳臣啊!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恭喜谢先生,贤妻换了个悍妇,此生鸡飞狗跳可期。” 左手慢慢松垂了下来。 谢麟被一股清香的气息笼罩着。 程素素舔着唇:“没喝酒,说的就不是醉话了。我可认真的。” 谢麟被定在了墙上,慢慢站直了腿:“再凶些,也是可以的。” 他站直了,就比程素素高出些个头来。程素素收回了手,腮上的颜色像喝醉了酒。一个靠着墙,一个面着壁,直站到卢氏颤巍巍地以请示午饭为借口来敲门,才发现站了这么久竟都不觉得腻。 谢麟低头笑问:“娘子午饭想吃什么?” 程素素捏着帕子挡在唇前咳嗽两声:“哎,铜佛寺的素斋不错,去尝尝?” “好!时辰也来得及,三娘可以叫厨下省事了。” 卢氏: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谢麟拣起了儒衫,捧着率先进了里间:“换上这身,行动方便。” “嗯。” “备马吧,路不难行。” “好。” 卢氏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哆哆嗦嗦地吩咐了厨房,又派人去备马,再通知张富贵安排跟着出门的仆人。竟然还能觑着空儿将程素素拉到一边问一句:“姐儿,别再折腾三娘啦,究竟怎么回事儿啊?” “花容月貌值不值钱,也要看长在谁的身上啊。” 128、不会眨眼 谢麟从未到过铜佛寺。 它以前太小,纵使谢麟动念往道观佛寺走一圈,也轮不到铜佛寺来出头。头回约会就被程素素给拉到铜佛寺里来,谢麟也是有些惊讶的。他近来事务颇忙,今年雨水少,麻烦就多,也常往下头县里去,关于铜佛寺他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这个小庙多了个会念经的外来和尚,吸引了不少善信。 既然程素素带他过去,想必是有什么值得看的,哪怕还是那个小破庙,同游一番,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行前,二人没有通知铜佛寺,随从也没带几个,两人皆着儒衫,程素素给谢麟指路,不多会儿就到了山门前。程素素勒住了马,奇道:“今天好像快了许多。”谢麟跃下马来,将缰绳交给侍从:“也不算远。” 程素素也跳到地上,抬手一指:“就在里面了。” 铜佛寺的知客僧是见过程素素,她这一改装,知客僧第一眼觉得眼熟,一时不敢认了。听着这两个人一个“谢先生”一个“六郎”的叫着,走到了面前。直到程素素开口,知客僧才记起来这声音是听过的,双掌合什:“是娘子。” 程素素问道:“圆信忙吗?” 知客僧忙说:“娘子来了,自然是不忙的,小僧这就去禀告方丈出来迎接娘子。”说着,往谢麟脸上看了一眼,旋即垂下头来,猜测着这个“谢先生”的身份,如果没有意思,应该就是知府了? 知客僧心头一喜,知府都来了,可见铜佛寺名头越来越响,将来……知客僧低垂的面孔露出控制不住的笑意来。 谢麟不动声色地牵起程素素的手:“咱们走?” 程素素抽了一下手,没抽开,反被握得更紧了。 房顶还在,天灵盖也还在么。谢麟唇角微微上翘:“走吧。”程素素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正正经经地说:“好呀。” 拾级而上,还未到大殿,方丈便已与圆信走了出来。方丈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来,他就知道,压下非议之声将圆信留下来是有好处的。圆信或许别有目的,但是借他之手,却可弘扬佛法、光大本寺,何乐而不为? 到了面前,方丈笑容可掬地双掌合什:“二位檀越。”听知客僧说了之后,他就知道要怎么称呼这两位了。 程素素笑道:“打扰了。我家先生听说圆信师傅佛法精通,特来一会。” 圆信垂着眼,纹丝不动,下垂的目光恰看到二人牵在一起的手,面上依旧七情不动。谢麟和气地道:“搅扰了。” 方丈慈祥地笑着:“哪里哪里,这边请。”将他们引到特意整修出来的禅室里。 铜佛寺什么都是新的,禅室四墙雪白,蒲团崭新,门窗还带着一股淡淡新切割的木料的味道。谢麟不客气地在上首蒲团上坐定,单掌往对方一切:“请了。” 圆信不动声色地坐了上去,他此时倒抬起头来了,两人打了个照面,心中同时赞叹:长了张好做面首的脸! 方丈摸了个蒲团,贴着墙根不吭气。程素素却不肯坐,捏着下巴,倚着柱着,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 谢麟与圆信都不开口,仿佛是高手过招前评估对方兼读条。程素素数到九,谢麟先说话:“和尚擅讲什么?” 方丈提心吊胆了起来!圆信讲得最多的是故事,故事啊,虽然也讲佛法,也能讲一些士绅讲得频频点头,可对面那个,如果文曲星真的下凡了,就一定是化成对面那个人。圆信能令他满意吗? 方丈后悔了起来,他的老师叔曾与他讲过圆信的问题。方丈当时说的是:“高深佛法,哪能引得来信众?铜佛寺不能在我手里衰落,我知道师叔觉得我这是不务正业,可师父就是看中我这点不务正业,才将铜佛寺交到我手上的。寺都没了,法要到哪里落脚呢?我也不贪心,只要能翻修寺院,别再朽败下去就好啦。” 现在,方丈后悔了。一个靠讲故事养出来名气的僧人,因为这名气引来了当朝状元,会有什么后果呢? 最令方丈担心的事发生了,谢麟与圆信竟说到了六祖与神秀孰优孰劣上面来。诡异的是,谢麟持论是惠能优于神秀,而圆信以为神秀优于惠能。圆信更讲出了他的研究心得,以为继承五祖衣钵的本是神秀,后因惠能的弟子有能耐,修改了谱系。谢麟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才说惠能更优。” 方丈心提到嗓子眼儿里了!当然是六祖更优啊! 接下来的内容,方丈就全然听不懂了。程素素却暗暗点头,这两个人已经不再是论佛法,而是从佛家讲到了为政。 方丈彻底懵圈了。圆信皱起眉来,谢麟微笑道:“和尚绝妙,得空再来与和尚讲法。”语毕,慢慢起身,程素素看他走过来,紧两步走近他:“如何?” 谢麟道:“很好。” 程素素挽了他的手,微微用力,搀他往外走,可怜谢先生坐这么久,脚一定麻了。 他二人与方丈道别,方丈忙合什,见二人也不恼,放下心来。待二人去后,才问圆信:“圆信,何必与那位大官人争执呢?且六祖当然比神秀更优啦……” 圆信等他念叨完了,才说:“当然是神秀好,神秀若不好,他下回就不来了。” “呃?” ―――――――――――――――――――――――――――――――― 出了山门,谢麟对牵马上来的侍从摆一摆手,另一手一直没松开:“六郎看到的这个人,果然有意思。” 程素素道:“央央让我看一看的,我觉得有意思,就请谢先生也来看一看啦。” “王经的妹子?”谢麟诧异地问。 “是呀。若是还俗之后能有功名……” 谢麟道:“胆子不小。就不怕王经不答应?” “她哥哥答不答应,得看谢先生怎么说了。” 谢麟摇头道:“趁早撂开吧。这个和尚是红尘中人,却不是王经那个妹子能消受得起的。” “那她要伤心了。” “有什么好伤心的?不就多长了两块腱子肉么?” “噗……”程素素低头闷笑。 谢麟气鼓鼓地:“本来就是!” “对……谢先生最好看了。” 谢麟被呛住了:“我并没有怄气!君子好德,谁说男子要看相貌的?” “吏部。朝廷专养了一群看脸评等地给官做的。”程素素偏与他唱个反调,从来选官都是看脸的,谢先生不要不服气。 谢麟故作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道:“六郎可不是看脸的人呐,嗯?” 程素素也看了过去,若有所思地:“总觉得谢先生这句话……挖着坑等我跳?” “那跳不跳呀?” “不是早跳你这坑里了吗?长得好,真的很占便宜啊。” 谢麟用空出来的手摸了摸脸:“那要长得不好,就娶不到娘子啦?” “君子好德,我可是世间难得的厚道君子。” “哦,怪不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六郎就不爱搭理我。” “你还记得?” “不搭理我的人,我都记得。” 程素素惊讶地跳到他面前:“谢先生?” “嗯?”冷不丁的一下,也没吓到谢麟,“怎、怎么啦?” 原想说的话都忘了,程素素将谢麟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我要是不会眨眼了,你得赔我的。” 谢麟觉得自己骨头轻了三两,人直往上飘:“陪三生三世可好?” 点头、点头、点头。 身后的打了个响鼻,前蹄不耐烦地刨了刨地面。远处传来了人语声,侍从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前面来人了,别冲撞了官人娘子。” 二人回过神来,谢麟嫌道上生尘:“上马吧,王经说,城里有间小店的小食很好,咱们去试试。” 程素素跳上马,笑出了声:“好。” 小食肆缩在一处巷子里,店外排着长队,店面是陈旧的颜色,看来倒颇整洁,浓烈的香气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谢麟与程素素都不曾到过这里,店家也不认得他们俩,只看他们长得极出色,带着仆从又有马匹,当作个大户,殷勤地请他们入内:“敝店小本经营,并没有雅间儿,只有几副座头,要另加些铜钱。” 谢麟道:“知道,听朋友说过,还有座儿?” “呃……”店家往内一看,里面座儿已经满了。 程素素看看谢麟,有些犹豫,要是一本正经的谢先生呢,拼座儿就拼了,要这么干净漂亮的谢先生与人拼桌,有些舍不得。谢麟一笑,转头吩咐几句。仆从将马拴在店外,进去拣了个安静位子,低语几声,那一桌人便走了。 程素素疑惑地看着谢麟,谢麟一笑,就是不说。加钱叫别人让座的事儿,是打死也不能告诉老婆的。他也知道干这么样的事儿蠢,坚决不说反倒显得高深莫测。 这家的肉饼极香,肉汤滋味鲜美,炸的米糕香甜可口,腌的小菜酸甜生脆。两人叫了一桌子,老板高兴之余忍不住说:“您二位这一桌子……”吃得完吗?都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啊! 程素素与谢麟相视一笑,谢麟指两盘肉饼道:“看雨,拿去分了吃。”有座儿的付了高价,就不用排队等,多叫些,乃是为了给仆人吃。老板适时露出个佩服的表情,炸肉饼去了。 程素素咬着肉饼,看外面的人排队就忍不住地笑。谢麟十分后悔自己居然犯了蠢,该早些问她的。肉饼确实很香,比从京城带来的厨娘做的味道都好,程素素连吃了两个,再想吃第三个的时候,看了一眼谢麟。谢麟闷笑:“谢麟还不会叫自己娘子饿着。” 程素素脸上一红,狠狠地抓起了第三个:“哼。”谢麟挟一筷子小菜:“回去要谢谢王嘉文。为表感谢,我得叫他看好他妹子。” 程素素放下饼:“央央要难过一阵儿了。” “总比遇人不淑的好,对吧?” “对。”吃饼吃饼。 ―――――――――――――――――――――――――――――――― 两个人开开心心游完寺,吃完饼,回到府衙,却有一个好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一路散步消食到府衙,太阳暖暖的照到身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了。踏进二门就不大想走路,只想好好躺下睡一觉。张娘子却正在二门上等候,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官人,娘子,京里有东西送来。” “咦?”程素素打起精神来,“是什么?” 张娘子陪在一旁且退且说:“是四房特意送来的,还有一封信,是给二郎的。” 谢麟也来精神了:“是什么?” 除了些米氏给二人准备的时兴料子,稀罕玩艺儿,谢涟还塞了一架绣屏进去,特特地写信说是他送的。取出绣屏一看,程素素眼睛一亮:“真可爱!”绣屏里,一弧圆窗,一张长案,一把木椅,窗外一树桂花,案上一杆笔、一卷书、一池墨、镇一张纸,椅上一只奶猫!奶猫头上不远,两只蝴蝶在飞。奶猫也不理它们,只管圆滚滚的蹲在椅子上,丝丝毛发栩栩如生,严肃地看着桌面,努力抬起短短的前腿,用梅花样的爪爪去够那笔――显然,短腿是够不到的! 再看绣屏上的字,不文不白的四叔风格:梦回当年,醒来颇觉吾侄神似此猫。 “哈哈哈哈!”程素素扶着桌子笑出眼泪来。 谢麟还道四叔有什么紧急事务要对他讲,拆信一看,第一页只有八个字:侄类猫耶?猫类侄耶? 恶作剧吗?谢麟将第一页放到第二页后面,忽然顿住了,第二页上写着:你小时候看人的眼神就像猫,娇气写在眼睛里,现在眼睛里的娇气该回来了吧?比你聪明的人也没几个,看谁蠢就说出来,别憋着。 一条手帕递到他面前:“给。你就算了,我也不会不要你的。” 谢麟破涕为笑:“四叔欺负我怎么办?” 程素素沉吟了一下:“告诉四婶儿去。” 谢麟擦擦脸将信折了起来:“嗯,一起告。” 程素素伸出手来,谢麟捏着折好的信,犹犹豫豫,又不痛快解释,被程素素一把抢了过来。谢麟贴在她背后,胸腔的震动让程素素背上一阵酥麻:“我小时候才不娇气呢。” 程素素转过头来,在他脸上香了一记:“嗯。奶声奶气的。” “呐,不能嫌弃的啊。” “嫌弃的时候顶多眨三下眼。” 真是没眼看!张娘子大喜过望,与卢氏暗搓搓地将小丫头们撵出房,还善解人意地关上了门。 门一关,光线便暗了下来。程素素与谢麟笑弯了腰:“你去开门。”谢麟低头轻啄一记:“来了。” 门打了开来,洒进来的除了太阳的光,还有一个急促的身影。谢麟好心情地道:“别拦她,有什么事儿,慢慢说。” 跑来的丫头喘匀了气儿:“大、大官人,江、江先生说有急事。” 129、秋千架上 谢麟眉心微蹙:“知道了。” 程素素按着绣屏:“去吧。” 谢麟匆匆点头,他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事让江先生这么着急,难得的休沐也不出去喝茶听曲了。 谢麟走后,程素素开始清点京城来的东西,这次纯是四叔四婶的手笔,东西不多,却都体贴用心。程素素不要别的,先将那只绣屏搬到自己房里,就摆在妆台对面,一睁眼就能看着的地方。挑几块新料子,预备做新衣。其余的都先收到库里,又琢磨着有什么好往京里送的。 前番已送了一回了,这回难有新意,不免有些发愁。谢麟与江先生的事情,她现在反而不大关心了,江先生那么狡猾,必有办法。 卢妈妈踮着脚尖,一脸喜色地凑近,不及开口,张娘子便面带疑惑地过来说:“娘子,外面有个姓高的小娘子递了张帖儿给娘子,说是给娘子办事儿的,与前面江先生的学生高小郎是一家子。” “咦?她回来了?快请吧。”东西也收完了,等谢麟回来又有点心焦,程素素正想有人来说个话。 再次见到高英,程素素吓了一跳:“你这都遇到什么事儿啦?” 高英黑瘦了许多,虚弱,眼睛里却透着喜悦:“给娘子磕头。” “这大半年,你辛苦了。路上还好?”程素素请她坐下,有些好奇高英的经历。 高英声音也比以前宏亮了些:“小病了一场,略耽误了些时候,福祸相依,竟有些收获。” 程素素愈发好奇了:“路上都见着什么啦?很辛苦吧?” 高英谦虚地道:“我可不敢与娘子经历相比。”慢慢地说起她的经历来。 去年,程素素给高英本钱,高英头回自己主持买卖就亏了本,程素素没有追究,又再给她添了本钱,这让高英非常愧疚。程素素一路疾驰还京的时候,高英一面思考要做什么生意才好,一面做些简单的买卖,维持开销。 待弟弟高据也随谢麟赴京,她也想好了――已到秋天了,不如贩些布匹、丝绸,弄点茶砖之类,北上!换皮毛回来,一来一回,全是差价。 北上甚至不需要太多的本钱,草原上胡人缺的东西太多了。他们连铸铁锅的工匠都稀缺,锅一旦漏了,想找个补锅匠,一般的牧人都找不到。养蚕织布就更不要提了,大部分的首饰也不如中原的精美。邬州所产的土布、绸缎、各种首饰,与京城等富庶之地不能比,拿到榷场都算不错的。 高英没有与草原上酋长联系的门路,也没想过与他们交易――她本钱也不够。但就一些小玩艺,与一般牧人交易,也足够赚的了。实在不行,到了榷场,少赚些,交易与大户,也不会折本。只是路上艰苦些,为了不出意外,高英将母亲托付给舅家,带上父亲当年的旧伙,亲自跑了这一趟。 论来,盐、铁、粮才是交易利润最高的大宗,但是没有门路,朝廷也严令不许一般商人做这种买卖,高英也不去碰它。她进了一大包缝衣针、一箱做工精细些的铜胎裹银的首饰、几车结实土布、两箱绸缎。走到半道上,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住在客栈里,听人议论,又挣扎起来,就地进了些佛经佛像。 待病一好,即刻启程往榷场去。 榷场也各分势力范围,最大的几家商人各有门路。高英不与他们争利――也争不上利,高档的交易她做不上,中、低等的买卖倒还做得。高英牢守着父亲旧日教过的生意经,争利而守信,熬了两个月,一边出货,一边进货,渐渐竟有了些口碑。 同行都扼腕:“早知如此,该狠狠多进些货来贩卖才好!”都夸高英不愧是她父亲的女儿。 高英却说:“咱们本钱少,再大些的生意,咱们吃不下,不划算。”她丝毫不敢大意,上一次也是出行顺利,回来翻船的。小心地挑选着不错的皮草,她做皮货生意不是熟手,因娘家、婆家生活尚可,差不多皮草还能分辨得出好坏来,倒没有看走眼。 既条理清楚,眼睛又利,即使觉得她难缠的人,也有人愿意与她做长久生意,与她订来年的货。高英不敢惹事,凡要带什么经史子集、百工技术书籍的,她一概不敢答应:“我妇道人家不甚识文字,恐怕进不了合式的。”凡此类书籍,也是朝廷不许与外邦交易的。 高英又打榷场进了皮毛等物,因她出货进货仔细,耽搁时间略长,动身归来得迟,很巧还捡了个漏。这便是她今天要带来给程素素的自认比较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一只大箱子,几只盒子。盒子打开的时候,程素素狠狠震憾了一把――大块的蜜蜡!极美极润的黄色,仿佛珊瑚一样的红色,都是很原始的形状。红绸里放着两枝老参,哪怕在谢府,这样的人参也很罕见了。箱子里是处理好的皮毛,紫貂也有、狐皮也有,甚至有一张虎皮。 程素素惊讶地道:“你这是……怎么弄来的?” 高英感慨地道:“这些并没花多少钱,原来没想着能弄到这些的。我只想,本钱少,就要赚辛苦钱,做事时仔细不留把柄,早起晚睡,多多留心,人家回家了,我再我守一会儿。天道酬勤。何况我这等只剩下点勤快的人呢?” 程素素顿了一顿,才说:“这勤快的回报也未免太高了。” 高英道:“同一件东西,在产地,绝不如贩出去的价高。在同一地,在匠人手里,与在商人手里,又是天壤之别。产珠的地方,按斛收珠,到了京城的铺子里,论颗来卖。凡做买卖的都明白,不能指望城里铺子卖多少钱,在产地就想卖多少。卖上百倍的价,也是人家的本事。” 这不是差价吗?可也差太多了。程素素心下存疑,问道:“你去了产地?” “并不是,我就等着,我等匠人自己来找我,”指几块蜜蜡,“这些个,他们找着了,也未必守得住,守住了,自己也不一定能换着想要的东西。榷场里做生意的,良莠不齐,两边儿对着哄,每年不知多少人被骗。有些奸商去收,拿些三文不值两文的琉璃珠子就骗人家牛、羊。拿来与我换呢,我给实用的东西,给布、给米、给盐、给药……” “嗯?” “娘子放心,都是我们自家买来开伙吃的,我也没那本钱贩卖盐、铁。这个真是巧了,他家里有人病了,等救命,我就给了他些药。是我自家路上吃的药,绝不哄人。” 不不不,亲,你……已经很奸商了。 程素素想了想,道:“你等到这会儿才回来?” “哪儿能啊,皮货得赶着冬天才能卖得出去、卖得上价儿,那些羊皮一类都出了货,这些是单留给娘子的。开了春,见娘子还在京里,我就又出去跑了一趟。天可怜见,这回利薄了些倒没折本。”说着,又要与程素素汇报利润。 程素素指着箱子说:“这些已经很多了。” 高英忙说:“娘子,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些个铺子里卖得上价,我弄来就没花几个钱。去年血本无归,娘子不怪罪,反与我本钱,我便许愿,这一趟无论如何,也要给娘子赚些体己。真个赚了,不敢欺心。” 程素素道:“账本你先收着,买卖你在做,今年我有这些就成啦。不要报喜不报忧,有什么亏空都自己顶着,真个为难,说出来,我原也不指望这个。” 高英放心地应了。口上说得顺利,她心里也没底的,商人间流传着多少一夜暴富的传奇,暴富之后呢?许多人一辈子也许就暴富这一回,转眼就落魄了。暴利的事,不是回回都有的。生意从来有赚有赔,若真遇到个以为她一直能暴富翻本的,高英就得想办法收手了。 程素素不催不问,高英反而想实实在在地就跟着谢家混了。这些皮毛珠宝看着贵重,也不能吃用一世,找到个靠山至少能保两代富裕。 程素素见她话也多了,声儿也大了,精神也变好了,也很为她高兴。对小青道:“把给她留的那一份也拿来。”她从京里,也带了些邬州少见的东西,高英的一份,因她还没回来,就还在府里。高英也不推辞,郑重接了道谢。 程素素道:“每年也多在家些日子,走得远了,你母亲该担心了。还是调-教些得用的人,叫他们去跑一跑,才能将买卖做大。” “就左近转了转,看了看家父在世时候常跑的地方。对了,娘子,我还想进些粮食,出去这一趟,看天有些旱,怕收成不如丰年,不如屯一些,来年好卖。既有利,也救急。” “唔,屯积粮食?我得再想想” 两人又说几句,东西程素素留下来了,账也不看,催高英回家好生歇息,利润的事情她不着急,让高英看着办。 ―――――――――――――――――――――――――――――――― 高英辞去后,程素素看一回她带来的东西,准备待谢麟回来,与他讲这奇闻。 谢麟回来的时候面色如常,程素素晚饭桌上与他提起此事,谢麟停下了筷子:“果然如此么?” “怎么说?” 谢麟本不想拿这个让她烦心的,既然话赶话说到了,也就讲:“高英是昨晚回来的,与她兄弟说了些见闻。今天高据来江先生这里时,与江先生讲了讲。江先生就说……怕天旱。” “咦?!” 谢麟道:“高英问他兄弟,能不能屯些粮食歉收时发卖赚钱,她路上所见,庄稼长得都不很好,缺水。高据拿不定主意,就请教他先生。江先生就急了,怕遇到荒年不好办。” “邬州?邬州今年……”程素素想到了今天与高英闲话的内容,暗叹江先生真是敏锐,高英也跟她说了,她竟没往这上面想。不过又有些疑问,事情有江先生想的那么严重吗? 谢麟道:“我这几个月这般忙,也就是为了水的事儿,倒还支得下去。江先生心细,又翻了翻府志,问了高英去过什么地方。邬州水源比他府都丰富些,他们那里,不如邬州。怕他们那里受灾。” “啊?那江先生的意思是?”越发不明白了。 谢麟苦笑道:“我现在只求江先生猜错了!哎,我得写信给京里,问问钦天监。” “这么麻烦了?” 谢麟道:“邬州我花了多少心力,四周这些州府,哼!”谢先生眼里,同僚都是菜鸡,显然是不可能比他的治下更好的。 程素素道:“还未成灾吧?即使成灾,也要赈灾……”跟邬州有什么关系?只要邬州不成灾,就是谢麟水平高。其他的,当然是要政事堂调配资源,邬州也不可能帮得了四周这么多的邻居。 谢麟道:“我现在说今年雨水少,政事堂也不过是预备着今年我缴的赋税少些。天下这么大、地方这么多,得先尽着已经受灾的赈。哪怕有心,不过准备个三分而已。小康人家,或许能等到赈济,米缸里没有隔夜粮的人家,等不到赈灾,就要开始逃荒的。我怕他们跑到邬州来趁食,到时候就麻烦啦。” 中枢如何办事,谢麟是有经验的,程素素无法与他争执,但是地方上就不同了:“有这么厉害吗?他们州府不先自己想办法?你们是不是将别人想得太……傻了点?” 谢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预备好了不来,好说,来了没预备,就要糟糕。自己想办法?就算是我,除了打劫这些米商,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存粮不够使。哪怕够了,这么这些离了原籍的人,如何管束,也是个麻烦。再不下雨,我就先给东宫写信。情势不对,我就具本。”谢先生绝不背锅! 程素素点点头:“也好……” 忽然来了这么一件事儿,什么奶猫、和尚,都被扔到了一边了。谢麟连夜写信,次日便发到京里去,问钦天监可有什么预测,自己与江先生查府志,希图找到蛛丝马迹。 程素素自办自的事儿,取了两株老参,一株送谢府,一株送给娘家(含蓄地让他们设法送到紫阳真人那里)。蜜珀与皮毛暂且不动,留着慢慢地送。又给高英添了本金,叫她尽力去收粮。 接着,她便去找王麓。 王麓等她有一阵儿了,见她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因在嫂子眼皮子底下不好说话,耐着性子与程素素闲说几句,又对程素素使眼色:“我新得了一首诗,您给我点评点评?”程素素会做个p的诗!也端着架子:“好。” 王麓的嫂子心里直翻白眼,心道,你那点小心思!只当自己没猜着,也笑着说:“是呢,她做的,我也看不出好坏来,她哥哥又忙。终于来了一个懂的人了。” 王麓拉着程素素进了她的闺房,反身插上门,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怎、怎么样啦?” 程素素道:“我将我们家那位悄悄引过去了,可恨那里小沙弥居然认出我来,先告诉了他们。” “然后呢?” “聊了很久我们才走,我以为是有门儿了,回来我问他怎么样。他说……” “说什么?” 程素素沉痛地摇了摇头:“不好。” 王麓脸上的血色褪尽,力气像被抽干了一样,倚着门板,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呢?” 程素素道:“似乎是说,不是走仕途的苗子。” 王麓抽抽流下泪来:“怎么会这样呢?他……” “你有什么打算呢?”程素素小心地问。 王麓举起袖子来擦擦脸:“没啦!” 程素素放下心来,她还真怕王麓想不开:“铜佛寺还去吗?” 王麓难过地眨眨眼:“我再想想。” “那你慢慢儿想,想散心了,叫上我啊。” ―――――――――――――――――――――――――――――――― 程素素还是不太放心王麓的,出来与王家娘子略提了一提。王家娘子笑道:“有我看着呢。她也是小孩儿心性,其实心里很有分寸,她要是个没分寸的,她哥哥也不能就这么答应带她出来。知道事情不行,过一阵,她就想通啦。” 事实上,没等王麓自己想通,圆信就帮她想明白了。 这一天,程素素正琢磨着给程犀的信要怎么写才能不让哥哥担心。一定要把自己写得很乖,对了,还要让谢麟给写担保。打废了三张草稿,程素素才开始落笔,写完了,自己觉得满意了,拿去给谢麟看。 到了书房,谢麟正在捶桌暴走:“这个秃驴!就他事多!嫌我不够忙么?” 好像是被四叔的一封信解开了封印,谢麟喜怒形于色的时候多了起来。程素素好奇地走了进去:“哪个秃驴?” 江先生低声道:“就是那个圆信,真是个乱神!” “我才是乱神,他算什么?”程素素先不说信,“他做什么了?能令你们生气?” 江先生小声解释了,程素素才明白――圆信将一个想与他私奔的女子给告到衙门来了。这女子是邬州一富翁的妾,听讲经听得迷上了圆信,半夜抱了外包袱就跑来找圆信渡她出苦海。圆信不乐意,这女子也是病急乱投医,威胁圆信不收留她,就要说圆信勾引她。圆信直接将她送到衙门来了。 越过了河东县,直接到了邬州府。谢麟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将案子发到了河东县。可怜河东邹县令,又顶了个天雷――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治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程素素整个人都懵逼了:“这都是怎么想的?” 江先生道:“娘子再想想。” 程素素神色也不好了起来:“他的心眼真不少!” 江先生道:“亏得东翁机警,否则,无论谁来判,判词里都不能说他的不是,反要赞他高义。就是官府为他扬名做保。” 吃苍蝇了!怪不得谢麟不开心。程素素偷眼看去,谢麟又是一副矜持的模样了:“想让我上当,哼。” 这案里因夹着一个俏和尚、一个美妾,顿时令围观百姓喜闻乐见了起来。大多是骂这妾不知廉耻,然而闲人们说起来的时候,却又面带一丝猥琐。 原本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桃色案子,却在过堂的时候又添上了一抹血色。邹县令以为简单,乃是判起来容易,圆信有信义,表扬一下,妾是“淫奔”发卖,卖的钱交给原来主人。齐活。 也是邹县令运气不好,他捏着鼻子命带那逃妾过堂,呵斥两句打几板子宣示正义的时候,这女子也不忌讳,将衣襟一撕,身上全是伤痕、烙印,直指夫主虐待她。 这就很不好了! 邹县令被架到了火上烤,连送这女子告官的圆信,处境也添了丝尴尬。逃了美妾的那个“苦主”,看起来也不那么苦了。 王经却开心得不得了,将案子来龙去脉说给妹子听,妹妹对圆信的迷恋少了很多,放弃了不成熟的想法。谢麟也表示很开心,就让圆信在火上继续烤着吧!邹县令也是个妙人,案子不能不判,却将原委写得一清二楚。三角关系三个人,每人都被他揭了回老底。 更妙的是,下雨了! 钦天监的熟人来信,说邬州雨水本就不是特别多,让谢麟着急上火的时候,下了一场透雨。整个府衙都放下了心来,雨过天晴,程素素就招呼了人,在院子里架起了秋千。 春天都过得差不多了,还要树秋千? “当然啦,秋千秋千,怎么也得玩到秋天呀!”程素素如是说,“我还没玩过秋千呢。” 卢妈妈一想,好像是这样的,不免有些心疼,也就不拦着她说什么“不稳重不像管家娘子”之类的话了。 秋千架好,程素素就跳上去踩着飘来荡去了。卢妈妈又反悔了:荡得太高,太危险了!程素素膝盖微盖,一发力,荡得更高了。卢妈妈捂着心口,额上冒汗:“你不是不爱这些的吗?说这些无聊又无趣……” 程素素低头瞅着卢妈妈的发顶:“我现在又觉得这个好玩儿了。” 谢麟打前面就听到了后面的笑声,心情正好,踱到了后面。恰逢程素素将身一挺,整个人飞到半空中,身子几乎要与地面齐平了,又落了回来。宽大的裙摆在空中展开,谢麟想,这要是条红裙就更好看了,要销金的。走近了仰面问道: “素素?” 程素素在阳光下头顶冒出白色的烟气来,她站在吊板上,居高临下,忽然一笑,右手握着吊绳,伸出一只左手来:“手给我!” 谢麟一面伸出手,一面问:“做什么?” “带你飞!” 谢麟才站稳,秋千就飞了出去。谢麟牢牢握着吊绳,腰就被搂住了,风在耳边吹过,阳光暖暖的,干旱带来的焦虑都在秋千一来一去的荡漾里被甩飞得不知去向了。 多带了一个人,秋千飞得便不高,卢妈妈觑着他们飞低时说:“好到晌午了,下来缓缓好用饭。”才将二人给劝了下来。 程素素慢慢放谢麟下去,很给面子地将手放到谢麟伸出来的手上,由他将自己接下去,两人笑吟吟地去整束用饭。 后半晌,谢麟被江先生拖去前衙理事。采莲、秀竹两个见程素素看那奶猫的绣屏微笑,知她心情好,互相使一使眼色,上来引程素素说话。 她们俩同情正压在邹县令手上的那个逃妾,想程素素是很有主意的人,不知能否令这逃妾下场不要那么凄惨。 程素素惊讶地问:“判了么?很惨?” 采莲道:“那家主人那么凶暴,现在不得恨死她了?托个人将她再买回来,折磨死了才消心头恨。不晓得有什么样的毒计等着她,这和尚真是造孽。” 程素素道:“说来也是可怜人。可她那脑子真不灵光。私奔,还是没讲好的,抱着包袱就去找!和!尚!不答应就要告人家,这要真是个老实和尚,骨头渣子到现在都不剩了。” 端着果盘进来的卢妈妈听了一耳朵,坚定地认为圆信不是个好人:“那也是叫逼急了,快淹死的时候,当一根稻草都能救命。” 程素素道:“罢罢罢,说不过你们,呐,您去找高英,让她再转一手找个人,把这个傻子买出来,放了。不教她再落到原主手里,不就成了?不过,这样的人,真不敢留在身边,听明白了?” 卢氏眼睛一亮:“不错!”又犹豫了,“那得多少钱呀?” “哪个不要命的跟我抢人呢?” 卢氏咽了口唾沫:“姐儿!”她一着急就会叫旧称呼。 程素素道:“知道啦。再多取两吊钱,给她当盘缠。” 卢氏叹道:“我就知道,程家就没有心狠的人。”开开心心地去找高英,自己又贴了些私房钱给那逃妾。回来都对程素素讲了:“回来换了身儿男人衣裳,送走了。” 程素素不甚在意地:“知道了。” 卢氏犹有不满,试图吹风:“老天爷也不长回眼,劈死那个不拿人当人的畜牲才好!” 程素素道:“这世道就是不长眼。”话虽如此,却心头一动,起身去向江先生问计――怎么才能整垮这嗜虐成性的家伙。 江先生撩了撩眼皮:“那是他家婢子,打一打、骂一骂,不残、不死,不会有人去认真判罚她的。残了、死了,钱使足了,他也不会有事。不使钱,事儿也不大。” “没办法就直说呗――呗――呗――” 江先生镇定地道:“在下不吃激将法。还有,娘子怎么就信了那逃妾是无辜的呢?能逃,能卷细软,敢威胁和尚,像好人?焉知不是她的苦肉计呢?” 程素素真·傻眼了:“对哦。” 江先生沉痛地道:“这世上,恃强凌弱者多,却也不乏以小谋大呀。这跟灯下黑的意思差不多,都是叫你想不到。” “那要真是凌虐呢?” 江先生奇道:“很重要吗?” 程素素一呆:“不重要吗?” “顶好不要管,”江先生认真地说,“这世上的事情,千奇百怪的多了去了,有些弯弯绕绕的根本不必理会。因小事劳神,会误大事的。就说这个案子,辨明了又如何?剑指东翁的是圆信,能耐圆信何?” 程素素的脸一沉:“他?哼!” 江先生苦口婆心:“这些小民的事情,没那么要紧,娘子不是也拉了她一把了么?足够了。百姓是百姓,小民是小民,娘子好好想想吧。” 程素素道:“小民多了就是百姓了。” 江先生干脆问:“拿什么去查人家房里的阴私事?查到的证据就是真的了吗?就不会冤枉好人了吗?古往今来传说里,青天都神神叨叨的,不能通鬼神做不了青天,青天不是人当的。” 程素素一噎,没什么先进刑侦手段,拷问还怕屈打成招。若顺着物议,万一是富翁冤枉,自己就险些做了件恶事。若真如逃妾所供述,则是放过一个恶人。江先生也不催她,随她慢慢去想,光凭简单的正义感与一腔热血做事,那是不行的!江先生以为,自己最要做的,是给她泼点冷水。 “先生,道灵被参了……素素?” 130、直道而行 程素素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江先生叹了口气,一听谢麟说的这个话,他就知道要不好。听那意思,谢麟是想先与他商议个差不多,再跟老婆说的。现在好了,也不用商量完再讲了,撞个正着直接坦白吧。 谢麟将手里的邸报盖在嘴巴上,眼睛滴溜溜地往程素素身上瞟。 能戳到程素素非管不可的事情不多,程犀的事就是加粗放大字号挂在第一行的那种。程素素眼睛盯着谢麟嘴巴那里,谢麟默默地将邸报从嘴巴上拿开,递了过去。 程素素看的时候,谢麟将她推回椅子上坐下。转头对江先生低声说了内容,内情知道得并不多,只知道是有御史参了程犀主持经商,与民争利。 别说程素素了,江先生都惊讶了:“这怎么可能?” 程素素飞快地扫完了邸报,不止看了有关程犀的一小条内容,将整张都看完了,试图看点蛛丝马迹出来。虽然党争的时候喜欢拿御史当打手,但是能做御史,大部分人心里还是有些正义感的,直言极谏也是常有的事情。说起栽赃陷害,哪怕在党争的时候,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遇得到御史亲自动手的。 程素素要找的是,除了程犀这件事,还有没有别的与之相关的,比如李丞相。她养成一个毛病,自家沾上什么事,都要往大事上头想。程犀这边,最大的牵连就是李丞相了。 没有,一点也没有。 程素素抬起头来:“看不出深浅来。”不过,没有吹响总攻的号角,总是一件好事。 谢麟摸了把椅子,自己也慢慢坐下了:“只这点消息,太少啦。” 江先生道:“再打听打听吧。娘子也不要急,李相公在京里,怎么会让女婿平白蒙冤呢?到最后虚惊一场也未可知。” 谢麟道:“不错,道灵神知清明,要我们知道的时候,绝不会瞒着我们,扭扭捏捏作小儿女态。即便道灵不方便,京里必有消息送过来。若是连我们的消息都被断绝了,就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了。” 程素素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要是他被人绑架了呢?朝廷命官都能被劫杀的,要是有人绑架了我哥哥,再诬陷他,他无法自辩,再造了假的证据,再……” 三个人竟无一人怀疑程犀失节。 江先生将邸报一放,执起折扇束成一条,不停大力敲着小几:“娘子娘子娘子!静静!静静!” 谢麟掏出手绢来给程素素擦汗:“这样的人还没出生呢。” “真的?”程素素眼睛一亮,握住他的手。 谢麟慢吞吞地收说:“道灵破绽少靠山硬,做局害他不划算。有这功夫,早从旁的地方得到更大的利益了。先不要吓自己,嗯?” 江先生道:“事不宜迟,东翁,写信给那位‘陆居易’,探探消息吧。他掌兰台,总要说出个一二来的。再有,去信问问当事人,可知是谁人害他,要他小心,哪怕是意外,也要防有人混水摸鱼。” 谢麟道:“我明白。” 程素素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能飞去程犀那里,看看程犀境况,却又拿不定主意。谢麟与程犀,都是地方官,不能出辖区的,万一有事,倒是她能到处跑一跑。不若等到稍微确切一点的消息之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只是这等待未免太煎熬。程素素抖着手,打开了装谢丞相文稿的小箱子,试图从里面找一些案例。未果。谢丞相哪怕在还是菜鸡的时候,也不屑亲手参一个“与民争利”。第一,罪名不大;第二,大家都干这事儿,参什么参? 又过了两日,京城的消息过来了。先是谢府的,接着是程家的,张起等好友的消息也汇总了来。谢麟、程素素、江先生,三个人凑在一起研究。陆见琛的信很是气急败坏,字迹有些潦草。信写得简明扼要,是这个有个御史,途中被人拦了马喊冤,扔下状子就一头碰死在石头上了。 状子倒写得清楚,程犀到任之后,不管农桑,也不劝人向善,却弄了好些行商给他做买卖。程犀所任之地,出产一种香料,原是本地商人们贩卖。程犀仗其权势,垄断了香料的买卖,致使原本的商人倾家荡产,不得不入京告状。 信末,陆见琛大骂这御史蠢到了家,砸了兰台的招牌。虽说有人以死相博递了状纸,御史不得不发言,但是发言也有发言的门道,直接将状纸认定是真,与“据某无名氏所告”,就是两个意思。这御史一激动,认定了是程犀有问题,这就是不给自己留后路了,看来是真蠢。 程素素看了这封信,稍稍定神:“不错,我哥哥就算要弄钱,也不用这种办法。” 在江先生与谢麟诧异的目光里,程素素解释道:“我小的时候,家里的事都是师兄与大哥做的主,我娘后来都不大管事了,全家也没饿死。他才不这么傻呢。” 谢麟心说,最急的就是你了。 继续拆下面的信,信是三叔谢涛执笔,谢丞相口述,让他们不用担心,反正谢丞相没看出来有大人物出手。不过要注意,别让人拿这个当突破口,趁机搞李丞相,这个他已经提醒李丞相了。 虽然不喜欢谢丞相,不过他的意见还是很宝贵的,程素素松了一口气。与谢麟再看张起等人的来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骂这御史肯定是被人骗了,更有人要想办法去查一查告状的人背后都有什么人。 情况似乎很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只能继续等。 好在程犀的回信来得也不慢,与陆见琛的笔迹相比,程犀的笔迹从容依旧。说他已经上折自辩,不日便有分晓,他很相信朝廷不会冤枉好人。至于是谁诬陷的他,他隐约有数,不干党争的事,让程素素与谢麟都放心,他自有主意。 香料的事情也写得很明白了,程犀的辖区粮食出产不丰,想改善生活,就要另想办法,程犀发现了此地香料销路不错,但是却被邻府的香料商人把持着,压低进价,百姓无法获利。程犀想要扶持本地商人,由自己牵头做保,一旦产香料的百姓能拿到应得的银钱,二则本地商人有了钱,也会回馈乡里。实际操作的时候却发现,本地香料之所以为外地商人垄断,是因为本地地形的缘故,向外的路被大山阻断,没有别的出路。在谢麟搞宗族的时候,程犀就闷头做一件事情――开山修路。 花了两年的时间,征的徭役不用来给他当役盖房子,也不用来摆威风,全用在修路上了。今年,方修好了一条窄道,香料得以运出,他正要拓宽道路就被参了。 他并不在乎这点物议,只要百姓过得好了,一切都很值得。让谢麟按着程素素,不许她乱跳。 谢麟看着已经站起来的程素素,扭过头去与江先生商议:“什么时候轮到阿猫阿狗来构陷朝廷命官了?” 江先生罕见地没有答话,将程犀的信取过来,仔细研读,最后才说:“不涉党争就好办了。东翁、娘子,你们与他不是一路人,别胡乱插手,不要好心办了坏事,两下合不上,反而闹出笑话来。” 程素素与谢麟脸上热辣辣的,他们喜欢程犀,但是行为方式是真的完全不同的。谢麟下限低,程素素节操低,偏偏程犀两样都有。 谢麟道:“好。” 答应完了,就写信回京里,安排人去调查死者。他是不信这背后没有故事的,或许谢丞相眼睛利,朝廷里没有人搞阴谋,但是,程犀在什么地方任职?离京得差不多千里了吧?告状的人是怎么进京的?以为京师是什么人都能到的?这千里的路,一路没有路引是没有办法投宿的。一旦有了路引,就能顺着查出此人身份等等。 照谢麟的估计,此事极有可能是因为程犀开山凿路,致令邻府富商利益受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反抗也是在情理这中的。只是没有想到,有的人胆子会拿人命垫底。 唯一要担心的是,万一真的是有商人想不开自己去做了这件事,而非背后有人指使。这个会比较麻烦一点,还是查得明白一些才好。 程素素被江先生嘲讽一句,也冷静了一些,她该对大哥有信心才是。谢麟去了书房,江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娘子,且留步。” ―――――――――――――――――――――――――――――――― 程素素将迈出去的左脚从门槛外收了回来,眼带疑问地看向江先生。 江先生干咳一声,也站了起来:“娘子,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嘴,话已经说出来了,想反悔都不好意思了。一定是因为刚才提到了程犀,那是一个令人无法不心生好感的人,会让人忍不住多为他做一点举手之劳的事情。不就是几句话的事吗?江先生这么告诉自己。 “先生有何指教?” “娘子,心不定了啊。” 程素素坦然承认:“是,我很担心。” “那也不能慌,担心是最无用的东西。娘子是明白人,该知道这个时候要的是平心静气。” 程素素脸上发热,含糊了一声。 江先生见她面上不自在,也是后悔,就不该多嘴的!程素素有眼色,不拖谢麟后腿,做个主母绰绰有余。对她要求这么高做甚? 补救道:“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咳咳,也不是娘子必得要懂的。咳咳,是在下铝恕d镒酉逯蹋舷湍谥玻枞挥龅搅苏庋氖虑椋怕乙彩乔槔碇械摹! 程素素像被人从天灵盖浇了一盆冰水下来,脸都白了。江先生这话,在她理解就是:你当个家庭妇女是优秀的,正式的工作,你素质不行,政治素养你不够。谢丞相让她整理文稿,虽知有让她转达给谢麟之意,但是取中了她,她心里还有些小得意的。此时却被打回原形――就是让你当个传声筒的,仅此而已。 江先生见状,更加安慰起她来:“是在下多言。此事该在下为东翁参谋……” 程素素慢慢抬起手来,用力挥下,阻止了江先生接下来的话,认真地对江先生道:“请先生赐教。” 轮到江先生傻了:“啊?呃?哦……” 江先生挠挠下巴,作为幕僚,老板娘愿意请教,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了:“做大事的人,再爱再恶,心不能乱。心思要机敏,主意要坚定。心如铁石,未必不是一种仁慈。天地不仁,圣人不仁。” 想了一想,江先生又说:“娘子问我河东县逃妾的案子,恕在下直言,那件事上,也不是娘子该有的作派。” 程素素诚心请教:“我该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娘子以为,什么是铁石心肠?”江先生慢慢地道,“谁看着弱就帮谁,就不是心如铁石了么?那是愚蠢。娘子已经做了法度之外的事,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娘子这么做。听就听了,叹就叹了,叹完之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人都说可怜……” “人还都去死呢!耳根子怎么能这么软?!妇人之仁!”江先生生气了。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了,程素素不知如何接下去。江先生自己接着说:“喜怒哀乐,与做的事是要分开的。万事只凭一时之气,还是被撺掇出来的一时之气,趁早买棺材。” 这就更不客气了,程素素咀嚼着其中的含义。 江先生见她虽然面色不好,对自己却没有恼怒愤恨之意,禁不住越说越多:“娘子也与东翁议事,也有见解,然而年轻人心性,有些好强出头,还很得意。什么事都想亲自去做,好淋漓痛快。我平生最怕东家自以为聪明还觉得别人笨,做成一事便沾沾自喜,遇一难事就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人全家,那可真干不下去了。 须知为人处事,当渊s岳峙。不求眩目,但要踏实。万不可有锦衣夜行之叹!不着痕迹的,才是最好的。死的都是事儿多的,挨打的都是话多的。且看令兄如何做事。” 句句诛心,程素素耳朵都羞红了,还是老实认了错,且说:“日后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先生只管讲。想先生到家里来,也是为了阿翁看孩子,也是有自己抱负的。既如此,请对我再严厉一些,别让我在大事上闹笑话。洗衣做饭再周到,缝件龙袍也是死罪。” “娘子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多经些事就好了。也不须苛责自己,还有东翁呢。” 程素素摇摇头:“还不够,我可不想被甩得太远了。” “那就稳着点儿!别不像主母,倒像个管家。一喜一怒,一惊一乍,大寒大暑,啧啧。”江先生摇摇头,作了个请的姿势,将程素素给“请”了出去。 ―――――――――――――――――――――――――――――――― 程素素当晚连晚饭都忘了吃,还是小青提醒的。吃完晚饭,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想的全是江先生说的话。晨光初显的时候,她已经很疲惫了,依旧是不能合眼。脑子里不期然跳出来多年之前,祁幕袄础岸凉柑焓椋邮槔锟吹焦坏阈孪实阕印p男源游淳戳罚纷旖票纾硬蝗萌恕h羯煤每葱笳瑁笤际悄苡摹! 她自认经过的事也不算少了,不算未经洗练,然而心性依旧不能令人满意。坑了郦氏的事情,自己都觉得手段不怎么样、成功率还低,都没不好意思拿出来说。 果然是后宅手段。多少后宅、后宫的赢家,给机会“垂帘听政”都要坏事,程素素原是瞧不大起这样的人的,现在发现,自己也比人家高明不到哪里去。在江先生嘴里还更差了一些,“像个管家”。 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一直将自己当草根,其实已经不是了。林老夫人将自己带到身边,并不教别的,只想养出点相府思维来,那一次养出来了,在内宅里合格了。现在想得到的更多,就更要提升自己的眼界,将思维彻底地拧过来。 太阳升了起来,程素素揭开被子,抻了懒腰。 一夜没睡,精神却有些亢奋,洗漱过后用了早饭。程素素推辞了王家娘子打牌的约会,再次开启了装文稿的小箱子,边看边回忆当时谢丞相的讲解。掌灯后又看到了后半夜,小青再三催促,方将她催到床上躺着。躺着也睡不着,脑子总停不下来去想,试图将“旁观者”与“圈子里”两种视角整合起来。 次日清晨,再起来时就有些萎靡。 到晌行时,卢氏喜滋滋的回来说:“娘子,救出来了。” 程素素停三秒才想起来她说的是什么:“哦。” “说是送到……” 卢氏说了一串,程素素却答:“知道了,以后不用管她了。” “呃?” “有京里或是大哥那里的消息,告诉我一声,我有些累了,歇会儿。” 卢氏懵了:“这是,怎么了?” 程素素一气睡到第二天,大夫也请来了一个,只说思虑过度,谢麟还道她是为了程犀的事,忍不住再写信回京。 程素素醒来之后,什么事没有,听谢麟安慰她:“我已催陆见琛去了。” 笑道:“你们做事,我是放心的,不放心,我睡这么久?” 程犀与谢麟果然都是让人放心的人。谢麟的思路很可靠,与李丞相也是想到一起去了,顺着死者一路查下去,摸到了隔壁府的巨商,花钱买命。这巨商全没想过一状能告倒程犀,他只要程犀老实一点,别阻他财路。这样的读书人,更重名声,吃点小亏自然收手做别的事去了,外放做官而已,老实熬个资历,到时候回京。是不会在这里死磕的。 告状的是他寻着了一个为了给老娘治病花光了家产的小商人,拿钱买命而已。 程素素听了此事,不由就想起江先生说的“以小搏大”,固然愤怒却没有再叫嚷。她在等程犀的反应。 程犀得到了嘉奖。 他被参的消息传到地方之后,当地百姓惊惶愤怒之余,竟有几个大族挑头,凑了万民的签名,往京里替他喊冤。程犀并没有住手,该修的路依旧是修,却访得小商人的遗属,允他来贩卖香料做经营。又出告示,四面贩卖香料的商人,公平出价,本地不禁外地商人往来。 任你百转千回,我自直道而行。 这么一弄,小商人的儿子反而承受不住了,奉了祖母的命令,出来为程犀澄清。 李丞相与陆见琛两个才得到消息,打着草稿,小商人的儿子已经到京了。陆见琛因此事在李丞相面前有些不自在,亲自见了这青年商人,问得情状,取了证据。也顾不得尴尬,亲自去拜访李丞相,面现奇异之色:“相公真是会挑女婿。” 邬州府衙,除开江先生有些“我算着了”的得意,谢麟与程素素都不好意思了起来――这可真是只有程犀身上能发生的事情呐!他们俩就做不到。 在江先生:“待人以诚,二位也会的嘛,在下就是为二位诚意所感,不要妄自菲薄嘛。”的安慰声中,两人落荒而逃。 131、先生难为 对老板娘讲话讲得那么直白不留情面,用词还很难听,江先生是后悔的。夜深人静之时,每每对月感怀――我真是叫鬼摸了头了!怎么什么真话都敢往外讲的呢?这根本不是我!简直是在砸自己的饭碗,是注定被新君砍头的托孤老臣作派! 江先生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了,自己只是个幕僚,一定要有分寸。不止行动上要小心,语言上也要注意。与主人家关系十分密切固然是好,切不可再越界了。与东家说话多些也就罢了,连人家老婆都管得太过,绝不是件好事!连对东家说话,也要再小心一点。 拿定了主意,又万万分的不舍。能遇到一对这么通情达理的老板和老板娘,是多么的不容易呵!不不不,既然知道不容易,就不能因为放纵自己而破坏了这种关系。不可恃宠而骄! 江先生心痛地给自己立下了规矩――绝不可再嘴贱了! 心底又有点觉得对不起程素素,比较起来,他对程素素说的话可比对谢麟说过的要过份得多了,而程素素并不需要被这么高标准的要求着。 江先生矛盾两天,果断地扯了件事情遁了――秋收了,他撺掇着谢麟检查仓房,盘点粮库,盘点账簿,巡视辖下几县的情况。忙一阵子,用时间来冲淡这份尴尬。江先生有事忙事,没事给自己找事,假装自己特别地忙!“有事”就是谢麟的事,“没事找事”就是操练自己的学生。 高据苦不堪言。 作为一个明白人,他知道江先生对他的教导是十分尽心的,需要严格也是为他好。以往无论怎样,他都努力达到先生的要求――虽然累一点,但是也不是很难。最近就奇怪了! 今年邬州的收成不是很好,想要既让朝廷知道邬州的难处又不能显得邬州无能,还要为接下来的任期留后路,是件伤神的事情。这不但需要谢麟有过硬的关系网,有拿得出手的政绩,还得要身为幕僚的江先生充分发挥其阴险狡诈的才智。 应该很忙才对!忙到把学徒高据当牲口使的地步。 为什么还会布置下这么可怕的功课?江先生一朝闲下来,就伪装特别忙地教训学生,钱粮刑名要学,连经史子集也要读,还要做文章!还要写诗! 高据不敢反抗,每天挨训。 好容易挨到了江先生撺掇着谢麟下乡的时候了,江先生将高据叫过来说:“这一、二年,你随我也学了些东西了,小事情也能做得了。留下来照应府衙。” 好学生高据松了一口气:“是。” “功课也不能丢松了,回来我要查的!” 高据苦了脸,还是答应了:“是。” 江先生出于一种“骂了老板娘之后有点心虚”的补救心理,不着痕迹拍个马屁:“有不懂的,可以请教娘子的。” “是。” 等等!“娘子?” 江先生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先从她手里过了关再说吧!” 阴险少年高据失声道:“先生,我不曾习武!” “呸!”江先生被气笑了,“谁与你说,咳咳,那个了?做功课,有不懂的也可以请教娘子,我看呐,学问上,她比你还强些。虚心,虚心,懂不懂?” 高据茫然。 江先生手痒地敲着学生的脑袋:“我怎么教你的?我怎么教你的?不可有成见!不可有偏见!你可记着了,也不可太劳烦娘子,毕竟男女有别,哎……不过做我们这一行的,也不能与娘子们交恶……”不能对她们嘴贱! 高据受教,仍然说:“可这事也要因人而异吧?咱们这个娘子,她……” 江先生道:“娘子家学渊源的,祖父便是进士,官至知府。她的哥哥乃是上一科的进士,李丞相的爱婿。” 高据:……不大像。不过先生说得有理,高据决定接受。 江先生对着学生夸程素素:“你不是也看过娘子那份折子的底稿么?写得如何?你现在是写不出来的,你的书读得不行。” 高据这才有点信服了:“是。” 对着学生夸了程素素一回,江先生心理上觉得安全了许多,提着折扇去找谢麟商议账目的事情。 ―――――――――――――――――――――――――――――――― 江先生一日三省,程素素心里一点也没怪他,反而十分盼他能再多说一点。可惜邬州事务忙了起来,江先生的理由十分充份:“任职地方,想捞钱那是真的能捞许多,想做事,那就永远就正事要你忙,还都是实务,不是表面文章。” 程素素现在可一点也不好哄了,话虽如此,江先生与谢麟可都不是程犀那样的好人,什么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在他们那里是不存在的。江先生在躲着自己! 程素素仰天翻了个白眼,一个老男人,要不要心思细腻的跟个小女生似的?躲什么躲?真要记恨你,躲就有用啦?还将自己的年轻学生送来讨教文章?都不像一个老手做的事儿。这可也证明了江先生卸下了许多的防备,没有耗神来算计东家。 既然江先生喜欢做鸵鸟,程素素也就好笑地看着他玩这种游戏。依旧不动声色,给江先生的供奉越发宽厚。高据的作文递进来请批改指点,程素素也笑着摇头――江先生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也认认真真将高据的作文给批了个狗血淋头。 江先生玩公文的游戏是一流好手,教学生写正经文章却差着一个系统的训练。程素素的老师是史垣,科举出身如今已做到尚书的人。高据拿到批得满江红的卷子给江先生看,江先生也很郁闷了,咳嗽一声:“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落到东翁手里,只有更惨。” 在一个小心翼翼,一个并不计较的“默契”中,秋收结束了,江先生也躲得差不多了,又提着扇子回来了。回来之后就说:“娘子辛苦,邬州妇人夏秋避暑,还要累娘子在府衙受累。” 程素素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比不得你们四下奔波。忙了这些日子,今日且好好歇歇,如何?我知你们明日开始又要忙起来了。”扫尾差不多了,是收粮的日子了,对朝廷而言,官员上缴多少钱粮,才是考核的最终标准。这是万不能马虎的。 之前重视秋收不能出错,是为民,征税却是为自己了。 程素素已设下了酒席,与谢麟款待江先生。又备下了赏钱,给这些日子当差听用的衙役番役们。好叫他们接下来继续给谢麟好好卖力气。 江先生看到她,总有些心虚。待看她没有“回过味儿来生气”的意思,才渐渐放下心来,对这次的东家越发满意了起来。席间说话格外贴心,还说让她放心,一定会帮谢麟把假账给做好。 程素素正给谢麟夹菜,闻言,筷子一抖,一块子糖醋鱼掉到了谢麟面前的小碟子里:“假账?” 江先生虽给自己立下了规矩,此时又忍不住多嘴了:“娘子以为呢?哪怕是令兄程公,也少不了要在账目上斟酌斟酌的。今年收成好了,就全堆上去,看起来是今年的政绩,明年收成不好了怎么办?地朝廷上做官儿,能全讲实话吗?那是傻子!还得防着朝廷里有傻子呢!常平仓的亏空,其一就是因为地方官想账面上好看,多报了收成,并没有那么多粮食上缴才闹出来的。” 说完,恨不得咬掉舌头。 谢麟嘴角一抽,代他给程素素解释:“不是生造的,是留些余地。” 程素素道:“明白了。我曾听说,譬如贡茶、贡酒等等,是不会将最好的进上的,就怕进上一回,来年宫里再要一样的拿不出来。” 江先生连忙喝彩:“对对对,就是这样!”一旁高据别过脸去,老师可真是……终于有趣了起来。 吃完了一顿酒,高据将“自以为很小心其实已经飘了”的老师扶回小院儿里,为他除掉外衣、鞋袜,给他打水洗脸,江先生还要教育学生:“对东家不可因亲近而生出狎昵之心,要像我……” 高据:…… 灌了一碗醒酒汤,江先生清醒了一些,对高据道:“天不早了,你还不回家去?!你母亲和姐姐要担心了!” 高据道:“我今晚留下来伺候老师,明、后想请假回去。” 江先生从床上盘膝坐了起来,关切地:“怎么?家里有事?” “家姐今年还想往北边榷场去。” “哦,要送行。唔,叫她带些常用的药,路上好用……”江先生絮絮叨叨。 高据听他念叨完,才说:“是。” 江先生往后一仰,又弹了起来:“这被卧是不是换了新的?不对呀,我记得与东家讲好的……”四下一张望,“我这里的摆设是不是变好了?这是怎么回事?” 高据道:“是,换了。娘子说……” “说什么?” “给您养徒弟的,府里就不给我拨饭钱啦,从您那儿扣。” 江先生骂了句粗话,道:“你老师非得拉这犁不可啦!你姐姐是给娘子办事的吧?” “是。” “跟我说说,你都知道她们是怎么说去榷场的事儿的?” 高据叹气道:“我家也要与先生一般,非拉这犁不可啦。凡买卖上的事,娘子一应不过问。又多拿钱来,叫姐姐给府里带些皮子回来。说是,唉,去年带回来的那些,既是运气好碰巧了,就不能当常理,叫姐姐每年都这么碰巧。” 江先生拎起巴掌来,抽了自己一嘴巴,又躺倒了直乐:“哎哟喂,得了,躺倒认命吧!” 132、不能养患 高据提起被子抖一抖,给江先生盖上,将外间榻上的矮桌取下来,铺了自己的铺盖,再看一回江先生,走到外间躺下了。江先生摊平了四肢,舒舒服服躺着,忽然问道:“今天的事,都看明白了?” 黑暗里,高据过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是。” 江先生带着浓浓的酒腔:“这样对你好!学着点儿。不以为做幕僚的,就是给东家出主意,还要学。做得人上人,必有过人之处。咳,傻子当然有,终归是少的,多少有些可取之处的。譬如娘子对你姐姐,你们能不喜欢吗?” 高据爬了起来,取了茶壶茶杯,作斟茶给江先生喝的样子进了内室,边喂水边说:“那不能,我们不是没良心的人。然而先生教过我,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这又……” 江先生喝了半杯茶,骂道:“蠢东西!要看什么事,要看什么人。已是对头了,难道要等他翻身,可怜也要等他翻不了身再可怜。对自己人,当然要留余地了。坐下来,我看你就没看明白。” 江先生想了一下高据的经历,觉得这学生是受了幼年事情的影响,耐下心来给他讲:“先说你的事情,为什么待我更优厚,叫我养学生,不是给你发月钱?这叫一道归一道,于我,是不与我抢学生,我不是教一个‘府里出钱养的人’,是专心带自己个儿的学生。 于你呢?专心跟老师,不用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万一因府里与我生了嫌隙,反而学不好。等你学成了,出师了,要觉得你合用,再聘你。这是为你前程着想,不是为了显摆人家自己个儿善心。只有小家子气的,才会有什么好事都想落在自己头上,恨不得顶着全天下所有好名声,给出去一文钱天下人都知道了,夸她是好人。 以后呐,要做我这一行,第一就不能跟小家子气的东家。胸襟宽广的,前途都不会差,气量小的,你给他道登天梯,他也要摔下来的。人全靠一口气撑着的,气量小的,天生眼皮子浅。懂了吗?” “是。” “你姐姐的事情,与我现在给东翁做的事情,是一个道理。事不可做绝,做绝了也不能将话说绝。明天回去了,告诉你姐姐,娘子不管她经营上的事儿,可大面上的账,绝不可对娘子说谎。告诉娘子了,娘子心里有数,自然会为你们着想。你要瞒着掖着,说样样都好,娘子也以为样样都好,管你要出息的时候,拿什么给她?也不能说不好,真不好了,关了铺子算了!不能拿东家当冤大头。说实话就行。” 高据想了一想,道:“明白了。” “做事呢,第一不是抢先下手,而是第一眼挑出什么要紧,然后再下手。好比读书做官,第一不是读书,是得知道考试考什么。如今考文章,你不念《论语》,跑去读佛经,念得再好,只好剃个光头,顶天了做个方丈。你说,都要读书做官了,还不知道读什么书?啊,世上就有这么蠢的人。 做咱们这一行的呢,也是一样,第一不是什么钱粮刑名,是长眼。挑对东家,挑对要做的事。跟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你有百般本事,也擦不干净他的屁-股!” 高据听得入神,待要问时,却响起了江先生的鼾声。放下茶来,给江先生掖掖被子,踮着脚尖到外间躺下了。 第二天听到动静,早早起来。江先生已经醒了,垂着脚坐在床沿上。高据一面穿衣,一面唤小厮进来伺候。江先生扶着头道:“老了,老了,以后不能再这样喝了。”好像忘了头天晚上说的话一般。 看到高据,江先生说:“起来了就跟我吃个饭,赶紧回家去。唔,去把我那边柜子打开。地上那个,黑漆的。对,就那个,拿那个有抽屉的小箱子出来。” 高据取了箱子,递给江先生。江先生扶着头:“第三个抽屉,里头有丸药,带回去给你姐姐吧,路上兴许用得着。” 高据郑重谢了江先生。江先生道:“行啦,去吧。” 高据回到家里,将江先生的药转交给高英。高英笑道:“巧了,娘子也给了我些药好路上用,这一样却是没有的。正好补上了。” 高据道:“这是先生自己配的,有用的。”又将江先生的话转给高英听。 高英道:“你们聪明人说话做事可真麻烦,弯弯绕绕的回来了,还不是一个意思?爹在世的时候不就教过我们的?老老实实的做人,总不会吃亏的。” 高据冷笑道:“还没吃过大亏呢?” 高英道:“我说不过你,老实又不是傻子,咱们那是不走运。现在时来运转了,还是老实些好。” 高据也不想这两天的时间都浪费在与姐姐争执上,不再提这个话,只问高英准备得如何了,又要跟她去看准备好的货,又说:“那些伙计们,我请他们吃个酒吧?”高母也是这个意思:“还是家里有男人出头好。娘子那天不是也说了,叫你挑几个得用的来,就不用你自家东奔西走的,你也辛苦,我也悬心。” 唠叨了许久,高英只管听着,也不说话。谁不想安逸着过呢?可看看她爹死后这一家子的经历,高英就不肯闲着了。哪怕路途对女子并不友善,她也要咬牙撑下去。 高据将伙计见完了,套出了人家祖宗八代,才放心让姐姐跟人家上路。回来便想观察一下,江先生等闲不这么拼命夸人,但是这几天将娘子夸得不行,必有什么缘故。 不意江先生忙着做账,忙着做秋收后租税的事情,整天泡在文书里,几乎没有别的举动。程素素那里就更安静了,因江先生回来了,高据连文章都不能送到后宅去给她点评了。 ―――――――――――――――――――――――――――――――― 今年年景不如去年,如何做账,是个大学问了。去年要报得好看一点,一是谢麟需要政绩,二也确实是丰年,谢麟一番整顿,确实出了成果。 今年则不然,天旱,虽然最后下了雨,到底收成不如去年。再则钦天监等给谢麟的信里写得并不乐观,没有成灾,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明年的年景。要为明年做预备。明年年景好,皆大欢喜,继续不好,还得愁。 邬州不似程犀如今的辖地,有香料等出产,邬州的特产既不成规模可以有大量的收入来换粮,地方也不在交通枢纽,有往来客商。还是要靠产粮。 江先生除了权衡邬州,还做了另一件事情,让王等商人去邻州经商时,收集了邻州的情报。如果大家都灾着,邬州就也报个灾,多截留一些粮食在州府。如果大家都好,那就少报一点。无论如何,都要压四邻州府一头。 这样的时候,程素素就更不会再生事了。每日里,她就写写字、读读书,拿着谢麟的旧笔记,做一做旧题,再研读谢丞相文稿,研究邸报与京城的消息。其次才是关注府里的情况,尤其是谢麟的生活情况。 她得做出个悠闲的样子来,太闹腾了,显得州府不关心百死活,只会寻欢作乐。一旦有什么灾情,容易被引导产生不好的影响。太紧张了,又会人心惶惶。 程素素也就抽个空,隔几天去趟道观,有时候也去寺庙。出行的时候即便骑马,也不纵马狂奔。偶尔也乘车,带着仆妇去上个香。盘龙观也去,铜佛寺也去。 她先去的盘龙观,观主见到她,露出见到救星一样的表情来:“没想到娘子还会再来。” 程素素奇道:“我怎么就不会来了?” 那观主迎过来,陪着且行且说:“铜佛寺香火极旺,几乎要压了那边那个破庙了。”他与慈悲寺和尚是老对头了,没想到弄到最后,一起被个铜佛寺给欺负了。 “做道士要厚道。” “不是贫道背后说人长短,这铜佛寺兴旺得蹊跷,真得小心。那个圆信,人都说他方正,可他办的那个事儿,不定怎么男盗女娼呢。”观主也是憋屈得狠了,幸亏是今上崇道,但凡皇帝略没那么痴迷,他是绝对干不过铜佛寺的。 这怎么行?!观主对圆信忌惮已极。 程素素站住了,问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管和尚还是道士都得信守的。” 观主急道:“那别是个走旱路的吧?” “呸!”卢氏赶紧啐了一口,护着程素素要带她走。 观主道:“真的,他不沾女色,可收了些精壮男信徒,还亲自指点呢。” 程素素喷了:“话不能乱讲的。难道要他拐骗良家妇女来自证不成?胡闹。” 观主道:“反正,我看他不像好人。娘子想,道家的,贫道熟。秃驴家的事儿,贫道也与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也不生。就没见过这样儿的。” “你该多打会儿坐,静静心了。” 程素素不再理会观主对铜佛寺的评语,三清前敬过香,问观主:“今年香火不如往年?” 观主灰溜溜地道:“今年收成不大好。秋收后,正是仓满库满的时候。布施得多不多,就看他们收成好不好。” 程素素叹道:“冬春要艰难啦。” 观主道:“我们也施粥的,娘子知道的。” “铜佛寺呢?” “他们往年自己都吃不饱,今年……听说呐,有人宁愿自家吃不饱,也要舍米给他们。” “是吗?那倒要去看一看了。” 观主本来是给铜佛寺上药眼的,不想竟给对手引路,顿时目瞪口呆。 程素素一笑,也不立时就去。辞别了观主,回到府衙,先将今日从观主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谢麟:“本想安安静静的不招惹是非,事情偏凑了过来。是不是觉得铜佛寺更有意思了?” 谢麟捏捏鼻梁:“是呢。” “我再去看看?” “不要自己去,约邹家娘子同去嘛,他们家的女孩儿就罢了,哪个女孩儿都甭带去。”如果可以,谢麟还不想自己老婆去呢。 程素素捏捏桌角,绷着不肯笑:“好。” “一定要小心的。” “只要你的事做好了,邬州平安,我就平安。” “知道,”谢麟声音淡淡的,不经意地道,“自己不要去探问铜佛寺的事,看一眼,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我才没那么多好奇心呢,盘龙观一准儿比我更想知道。” “他们也不顶用。还不如寻别家和尚呢。” 程素素挑挑眉:“那算了,不去了。和尚也没什么好看的。” “那就不看,也没什么。”这才是谢麟的真心话。僧啊道的,有什么要紧?业余生活打发时间而已,如果不是有一个崇道的皇帝,大家花在僧道身上的时间只会更少。 程素素又窝在了府衙里,给亲友们写信互致问候。待到谢麟这里处置完今年要押解的粮草银钱等事,衙门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接到王麓的贴子,邀她同去盘龙观。 ―――――――――――――――――――――――――――――――― 谢麟扼腕,原本闲了下来,他还想跟媳妇儿一起逛街的呢。因周边的州府收成比邬州更糟糕一点,谢麟在江先生的帮助下,既留了些库存,又将自己的业绩做得好看,心里正美。不在这个时候跟媳妇儿秀一秀,要什么时候? 眼下得先放人。 王麓看起来比之前成熟了些,见到程素素就笑了:“果然,我就知道,到观里来邀你就对了,换了旁人,都不乐意。” “怎么?” “她们还是爱去铜佛寺,真是奇了怪了,居然还这么爱去!圆信此人,心机很深呐。” “看看呐,又不少块肉。也只是看看而已。” “这么讨厌,不爱看的。”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盘龙观。毫不意外的,观主这次又向程素素爆了新料:“官府这会儿得征役秆航饬覆菀12匏玻商担嵌疾话ィ赴赘鹚赂苫睿扌旅恚棺源闪福垢砝锊际u獠皇歉俑廊寺穑俊 王麓皱眉,对程素素道:“这可不是好事儿。” 程素素对观主道:“这事我可管不着。”王麓欲言又止,程素素对她摇摇头,此事确不是她能下令管得了的。现在也确实是需要些精-神-鸦-片的,但是不能让圆信再坐大了。程素素对观主道:“一个外来和尚,将本地僧道都比了下去,还好意思告状呐?想办法呀。” 观主哭丧着脸:“怎么会没想呢?又是施粥,又是赠药的,可他们吃完我的饭,有了力气,跑秃驴那儿修庙了。” 程素素道:“知道了。”这就不大妙了呢。 王麓也无心再在道观里游玩了,回程挤上了程素素的车,低声道:“这个圆信,有些邪门了。” 程素素道:“别乱说话。” “当时我鬼迷了心窍,现在想想,他不像走正道的人呀。” “只要他没有犯法,就不能因喜恶而处置他。” 王麓郁闷地道:“是啊……哎,叫这事儿弄的,我还有件事忘了说了。家里,叫我回京过年呢。以后,怕难再见了。” 程素素一怔:“难道?要说恭喜了?” “谁知道呢。” “也未必就见不着了,以后的事情,说不准的。什么时候动身?” “哥嫂的意思,等他们备好了年礼,我跟着一块儿走,人多,好有照应。” “那约个日子,我这里的人也一道走,更有照应了。” 王麓这才笑了一下:“那更好了。只盼着能下一场雪,咱们痛痛快快的吃酒赏雪才好呢。回到京里,再想这么惬意游玩,可就没有了。” “那我备好了酒等你。” “好呀。” ―――――――――――――――――――――――――――――――― 与王麓说话时轻声细语,回到府里,推开书房门的瞬间,程素素表情就严肃了起来。 扫一眼里面,谢麟、江先生师徒,看雨等侍仆,程素素对小青道:“把门关上吧。” 看雨知机,来与小青一道出去将门带上。高据也要起身,江先生道:“你站下。” 程素素与他打个眼色,对谢麟道:“不再能放纵啦。放纵下去,是养虎为患了。” 谢麟道:“你说的是?” “圆信。” 江先生道:“东翁却才也在说,铜佛寺的香火,旺得很呐。他敢收粮,就叫他收。帮东翁存着,有什么不好?” “弥勒教就很不好了。” 高据一惊:“弥勒教?怎、怎么会?” 133、意料之外 程素素过来之前,江先生正与谢麟说的,也是铜佛寺的事情。铜佛寺不正常的扩张速度,本身就是一件极诡异的事情,绝不是府衙所乐见的。然而说到圆信的真实来历,无论是谢麟还是江先生,都不能确认。 惊讶的不止是高据,不过高据既然先叫了出来,江先生与谢麟就对望一眼,默默地装起高深,露怯的事情,当然要给年轻人机会去做!二人也好奇,程素素怎么能这么笃定的呢?谢麟是与弥勒教打过交道的,尚且不能确认。 高据也不负二人所望,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不能开玩笑的。”他是老师养的,不是府衙养的,有些话就能说出口了。 程素素在谢麟身边坐下了,道:“我看差不多是了。” 谢麟清清嗓子:“怎么说?” 程素素给了他一个白眼:“又来考我了?你不是已经见着人了吗?” 高据咕哝着:“就是个想显摆的和尚,有些讨厌。看着不像个正经和尚,可要说弥勒教,也不能就这么定了呀。” “三武之后,还有大胆的和尚吗?” “三武”是个什么鬼?高据茫然。江先生咳嗽一声,低声给他解释,这是仨皇帝,因谥号或者庙号里都带一个“武”字,都打击过佛教,所以合称三武。分别是北魏的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三个人,都是佛家十分讨厌的皇帝。客观地讲,经过这三位之后,佛教比之前和气了许多,也老实了许多。这么肆无忌惮,还连知府都算计上的,都绝种了。 而不老实的和尚,近来只有一支――弥勒教。 高据低下头。男子对女子总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她们总是叽叽喳喳,见天儿地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算计些根本没意义的东西。一次两次地发现自己有些事情上被比下去了,高据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行。先生说得对,不能只懂钱粮刑名。虽然还是有些不大明白。 江先生接过了学生的话茬:“圆信胆子是不小,眼下顶多能说是有传道的野心,这也不算罪过。朝廷对度牒一向管得严。”也正因如此,江先生才没有将圆信往危险里去想。 程素素掰着指头道:“没有度牒而心向往之的,才可怕呢。在这样的年景里,广收布施,亲信的信徒都是壮年男子,粮有了,兵有了,又不归朝廷直接管,信的是佛祖不是朝廷律令。纵然不是弥勒教,也不能叫他坐大了。坐大了,就是地方官失职。” 江先生也不捋他的胡须了,抻直了腰杆,与谢麟对望一眼。先前他们讨论的,乃是这个圆信有野心要做宗-教-首-领,扩建寺院,收受信徒的布施,扩大铜佛寺的影响。他自己也通过逃妾案子等,刷了不错的声望。 这一套并不新鲜,所以才有江先生说的“帮东翁存着”,一旦铜佛寺的经济势力扩大得伤及本地赋税根本,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们给干翻了。对此,江先生毫无愧疚。 谢麟也说:“圆信初来乍到,至今不过一年光景。邬州又不是那等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弥勒教难以扎根不说,眼下也是没有实据的。”随便找理由是一回事,随口编造理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素素道:“我一样一样的说,你们听听有没有道理?” 谢麟道:“好。” “第一,无论是有度牒的僧道,还是乡间跳大神的,在什么人身上花心思回报最高?老人、妇女,青壮是最后的选择。如果是正信,则众生平等,只看悟性,也不会只挑青壮男子。要只守着一亩三分地呢,就要像我家那样,收年纪小的弟子,最好比自己小十五岁以上,从小教养,长大了养老送终继承衣钵。搜集青壮,除了做打手,我想不到别的用处。” “第二呢?” “你也说过,这上上下下,油都浸透了。是极乐世界吗?”指着高据,“问问他,没有咱们到这儿,他要怎么跟族里周旋?咱们做事,以三年为限,长则六年,没想着一朝就海清河晏的吧?弥勒教也不会。我听过他讲经,讲的都是因果故事,淋漓畅快。人心的激愤都被激起来了,只要有一个引子,好像将木柴晒干,一点火星就能点燃。不需讲什么杀-戮-教-义,就能煽动百姓啦。” “有这几样,已是无弥勒之名,而有弥勒之实了。不作弥勒剿,也要防它生事,为人利用。” 江先生道:“没有实据可不行呐。不过娘子说的,也有道理,万事稳妥为上。东翁,正好今年农忙已过,就救一救这个圆信吧。哪怕不是娘子说得这样可怕,他这么闹下去,也有犯国法的一天,早早教他做人,也免得他日后受苦,才是真慈悲呀。” 不要脸到家了!高据默默地记下了这一招。 谢麟道:“不错,什么郑伯克段于鄢的把戏,我也不屑去做。” 江先生道:“趁他未成气候,先找个由头搜一搜铜佛寺。敲打敲打。” 程素素道:“那你们可小心了,这一位不好对付的。” 江先生道:“这么早就被察觉了,有什么难对付的?” 程素素噙着一抹古怪的笑,含蓄地道:“他从出现开始,就很可疑了。” “这样一个精彩的和尚,以前寂寂无名,确实可疑,”江先生赞同,“莫不就是释空本人?” “不是,”程素素肯定地说,“他比释空难对付得多了。那可是一个能与咱们谢先生打半天机锋的人,释空可没本事。他的来历或许还有别的故事呢。谢先生还记得,为何去见他?” 谢麟突然想起了王麓,当朝探花的亲妹妹,是怎么生起“这个和尚还俗或许就能有功名前程”的想法的?她当明白,功名岂是随便能考取的?为何还有这样的信心?甚至央了程素素,要谢麟去亲自考较一二?可见圆信带着些令上流社会接纳的气质,说不定本身就是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这背后的故事就更耐人寻味了。 不过因干系女子闺誉,谢麟与程素素都不明着提这件事情。 江先生猜着几分,也不追问,只说:“以他这能耐,做一高僧绰绰有余,何必隐姓埋名?又在邬州做这些可疑的事情?东翁,事不宜迟,该动手啦。给我三日,查探些消息,再为东翁筹划。顶好是敲打得老实了,安安份份念经,善男信女也多个烧香的地方,对大家都好。” 谢麟眯起眼睛:“就依先生。” 江先生提着学生的领子,将他拎到了自己房里。 ―――――――――――――――――――――――――――――――― 出了门,江先生就将高据放了下来。高据整整衣领,跟在了他的身后。入得室内,江先生往榻上一坐:“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高据道:“学生也不知道什么‘三武’,娘子学识比我渊博,可如何就能断定圆信必是弥勒教呢?如果不是呢?” 江先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话不像是你应该说出来的呀,你当年想跟族里鱼死网破的时候,没这么天真吧?” 高据半张着嘴巴。 江先生笑了:“年轻人,是不要那么心机深沉的好,可也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呀。你啊,听好了,只要这个圆信再广收信徒,再这么扩建佛寺,再弄这许多寺产,他不是弥勒教,也得是弥勒教了。明白了吗?” “所以,娘子说的并不对,但是使君与先生都要顺着这个……” 江先生的扇子敲在了高据的头上,将他的话打断了:“哪个讲娘子说得没道理啦?他确实危险,容他坐大,是地方官的失职。他选徒弟也很奇怪,这些,娘子并没有说错。这个圆信确实有古怪,嘿!” “还是有些不大对,总觉得娘子危言耸听了。圆信不是个安份的和尚,这个我信,先前先生也说,他这样搞法对朝廷和百姓都不利,要敲打。要说他反贼,真没有实据。” 江先生将他上下打量,看得高据背上汗毛竖起:“老、老师?” “咱们先试他一试,如何?你去铜佛寺,怎么样?” “先生,先父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还要传宗接代呢! “越来越像小孩儿了!你要出家,圆信还不肯收呢。” 高据回过神来:“还不是这两天叫吓的么?先生的意思,要我去做个密探?” 江先生嘿嘿地笑:“咱们怎么也要露一手呀。看事情光看明白还不行,看明白了也要有法子化解,才算是真明白。不然呐,都是白搭。哎,你可别叫圆信给拉了过去。” 高据道:“我还有母亲姐姐要看顾呢。” “来来来,咱们合计合计。” 师徒一番密语,第二日,高据就到铜佛寺去了。有江先生的吩咐,他先不与圆信套近乎,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听圆信讲故事。圆信这一回讲的,乃是一个受欺压的年轻人翻身的故事,讲到精彩处,四下一片喝彩之声。高据跟着叫完了好,才想起来:我也差点听进去了。 太能调动人情绪了,高据又有那样的经历,当时真是恨不得圆信说的都是对的,欺负人的都要受报应。 如此听了两天故事,第三天上,圆信开坛讲法,先不说故事,而是宣布――之前寄居铜佛寺,如今为铜佛寺招了香火,翻新一大殿,置了庙产,权当回报。报完了恩,他就要自己修行去了。看到寺庙修得太宏伟壮丽他就心生不安,今年的年景不好,还让善信们这般出钱出力,甚是惶恐,所以决心抛弃繁华的居所。不再留在铜佛寺挂单,他要在山间结庐而居。 同时,因为受了不少布施,所以决定将这些都再还回去,要赠药。 高据吃了一惊,不止是娘子看走了眼,先生的使君也错看了他呀! 冷静下来,高据又觉得不太真实。这是一个早早就见识过黑暗的少年,不由觉得圆信好得像假的一样。拿不定主意,高据急匆匆地赶回府衙。 此时正是江先生要给谢麟拿方案的时候。高据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谢麟与江先生对望一眼,同感棘手。二人对程素素说的话是将信将疑的,不过正好二人都想防范圆信,也就顺水推舟了。此时才有一个共同的感想――这个圆信,不是大善,就是大恶。 江先生道:“是这样啊,都施的什么药?” 高据道:“还不清楚。” “接着探吧。” “是。” 江先生对谢麟拱拱手,说:“东翁,此人不好对付呐,还是叫高据多看两天,看看有甚破绽吧。秋收过了,东翁也要见一见缙绅。天下最讨厌弥勒教的,非富贵人家莫属。他们世居于此,又有威望,可用。东翁不妨明日就传个话,梦到昔年旧事,弥勒教如何勒索富人,淫人妻女、抢夺财产、杀灭缙绅人家。传得差不多了,再设宴,如何?” 谢麟道:“善。” 高据试探地问:“若圆信是真心只为弘法,不为享乐呢?” 江先生道:“要是个好人,咱们何必动他?” 高据道:“学生以为,做到他这个样子,好得反而让人不敢信了。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江先生这才舒展了眉头:“你这才像样子嘛。接着去看。” ―――――――――――――――――――――――――――――――― 此后,高据每天总有半天去山里围着圆信看。 看着圆信盖起了三间半草庐,看着信徒因他搬迁变少,又由少变多。看着他施医赠药,直到结束。原本因“告发可怜女子”而对他生出些意见的人,再次感叹他表里如一,是笃行君子,又围拢了来。 高据每天都来汇报,程素素也是知道的,心中不安也在加剧。圆信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打她的脸,程素素内心苦得能拧出汁来了。常常半夜半夜的睡不着觉,夜夜都在想,究竟是哪里出错了。想不明白,就在灯下翻看谢丞相文稿,一边看一边默写当时谢丞相的讲解。面上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许多家务都交给了张娘子去管理。 与她相反,江先生与谢麟都忙碌了起来。起因据说是谢麟做了个梦,又梦到了弥勒教。待弥勒教的恶行传遍了邬州,到了一年一度冬季水利工程的时候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王麓来向程素素告别,两人没人吃酒赏雪。到王麓登车之前,邬州还没来得及下雪。 送走王麓,程素素回到府中,就听说高据满脸是汗的跑了回来。小青她们将这当了个新闻来讲:“高小郎少年稳重的一个人,今天居然慌慌张张的来了。不晓得是不是他家里有事儿。” 程素素心头一动:高据近来是盯着圆信的。 急往书房里去。书房里,江先生与谢麟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见到她来。谢麟道:“你来得刚好,咱们都看走眼啦。圆信,走了。” 134、海捕文书 谢麟的声音与平时几乎没有差别,程素素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不快。江先生的惊讶下面,也掩盖着一股抑郁之气。高据的情绪压根就没有做任何的掩饰,程素素目光扫过来,高据就咬牙解释:“今天一早……” 他领着卧底的任务,做得也十分敬业,自认也算精明强干,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弄明白圆信究竟在搞什么鬼。他是觉得程素素大惊小怪,妇道人家就爱多想,但是江先生和谢麟,包括他自己,也不认为圆信就完全没有问题。能揭开圆信的真面目,高据也是很乐意的。 就在他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今天早上,他冒着冷风早早到了山间草庐,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一开始,他还道是别的信众都没来,又或者圆信暂时出门了。越等,聚集的人越多,始终不见圆信及其亲信的信徒出现。 “我就撺掇着两个傻大个儿去推门,里面连根毛都没剩下,干干净净!” 程素素也吃了一惊,问道:“有多少人在草庐外面?他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觉得他们会是怎么想的?” 高据微怔:“ ……议论纷纷,有说他走了的,有说要去铜佛寺找的……可我看那屋子里的样子,是要出远门才对。还有,还有人说,他是不是得成正果了……” 江先生阴恻恻地问:“铜佛寺有人看了吗?” 高据道:“我留了小幺儿在那里,自己先来报个信儿。” 江先生对谢麟道:“东翁,这个圆信,太不简单了!” 谢麟也沉着脸点头:“这一回,恐怕要叫娘子说中了。” 程素素道:“甭管说不说中,第一件事,找个人,报个失踪!成个【哔――】的正果!现在就去!要快!”她的心情变得不美妙了起来。 江先生看了她一眼,附和道:“不错不错!装神弄鬼,想得倒美!还是往河东县去报失踪,一个和尚,走丢了,当然要县衙先管啦,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谢麟道:“当然要河东县去办,县里出了这么个妖孽,他居然一点数也没有!再叫他查查,圆信那些个亲信,是不是也不见了。” 晚饭前,小幺儿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是:“小的在那儿等人一整天,他们找到铜佛寺,那里说他早已不去了,草庐里里外外都找了,就差挖地三尺了,连个菜窖都没有,也藏不下人。四下山头都找遍了,没有。草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一片纸、一根线都没有。” 往河东县报案的人也回来了,江先生下令,高据飞快地去撺掇了几个担心圆信安危的人,赶在河东县关门之前,将状纸递了过去。高据揣摩着程素素与江先生的意思,又大肆宣扬:“可不要是有强盗以为和尚收得布施多,谋财害命了!”尽力多造些谣言,好别叫圆信得太多的好名声。 办好这一些,府衙才略松了一口气,程素素与江先生师徒都聚在了谢麟的书房里。 蜡烛一支一支地点起来,书房明亮起来,与江、谢二人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目前为止,圆信并没有造成什么破坏,相反,还有点促成公序良俗的意思。江先生与谢麟不开心的是,居然叫个贼秃给戏耍了!这两个人精,哪个对自己的智力没有信心呢?越是这样,越是难以接受。 上头坐着的是老板和老板娘,江先生心情再灰暗,也得先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地:“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居然没料到他会走。” 高据从头烧到了脚,人是他盯的,一点征兆没发现,叫圆信走失了。自诩聪慧的少年也不大能够接受这样的局面。 谢麟低声道:“不怪先生。” 倒是程素素,白天勾起伤心事,难过了一回,此时倒是最平静了。待他二人发表完了意见,才说:“还是要看河东县搜查的结果,才好下定论。听说他分文不动,离了铜佛寺结庐而居,我担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还是再等等消息吧。万一他又出现了呢?” 江先生与谢麟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 第二天傍晚,河东县的消息传来,圆信没有出现,与他走得极近的八名信徒也跟着消失了。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书房又明晃晃点起了十几支蜡烛,谢麟与江先生脸色难得能滴出墨水来。程素素敲敲桌子,只说了三个字:“复局吧。” 江先生重复了一句:“复局?” 程素素的精神又来了:“对,复局,看看是哪里出了毛病,以后好留意。” 谢麟与程素素在书房正中明间的榻上对坐,江先生坐在谢麟下手,高据立在他身后。 程素素一指谢麟的书桌,对高据道:“你去记。” 谢麟对高据摆一摆手,江先生也说:“阿据啊,去吧。” 高据小心地蹭到谢麟的书桌上,小心地搬开桌上的书籍等物,移了尊烛台,剪了烛芯,铺开纸,开始磨墨。 耳朵里听着墨锭在砚台里细微的摩擦声,三人并未马上切入正题,程素素道:“有些事情,真的没办法感同身受呢。没到那个份上,是穷尽想象,也无法想象得到的。农夫只会想,皇帝用金斧头砍柴。我也只能想,从小到大,我犯蠢的次数数不过来,也活蹦乱跳到今天,怎么谢先生与江先生只是迟了一步,就懊恼成这个样子了?” 边说,右手成拳边以指节敲着榻上的矮桌。谢麟翻掌覆住了程素素的拳头:“不是……” “我老是被修理,师兄啦,大哥啦,史先生啦,江先生啦……” 江先生拳头抵着唇边咳嗽两声。 程素素没理他,左手压在谢麟手背上,缓声道:“我有个秘方。每一回,我就告诉我自己,孔子都说自己不是生而知之,也要靠学的。我挨骂就当交学费了,划算。” 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在谢麟耳边说:“农夫想不到皇帝怎么过活,皇帝也想不到神仙怎么过活吧?旁人皓首穷经,也没你懂得多,可天地万物,宇宙洪荒呢?这个圆信,就当是老天给你出的一道题吧。你解不开,就没人能解得开了。格物致知,格了它,我等你给我讲这道题,好不好?与天斗,其乐无穷。”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极低,江先生尖起耳朵,也没听得清楚,急得直挠耳朵。 少顷,高据磨好了墨,扬声道:“学生就在这里记了。” 江先生只得主持起复局来,连连咳嗽,且咳且看着四只交叠的手掌。两只手滑了下去,留给江先生一个清晰的牵手。江先生别过头去,问:“是娘子最先知道这个圆信的?” “是,”程素素回忆道,“打京城回来,王嘉文的妹子约我去的,当时,她将圆信夸得很好。看到了真人,听他讲经,就觉得不对。这么个美貌的和尚,怎么会默默无闻?还到了铜佛寺这样的小庙挂单?都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若真是如此,这和尚既有城府,又有功利心……” “不算大毛病,”江先生点评道,“得道高僧太少,即使是得道高僧,也有弘法的念头。” “嗯,”犹豫了一下,程素素道,“我留意了,小娘子们对这和尚青眼有加。这不对,在我身边的小娘子,都是什么出身?能被她们看上的,出身不差,差了养不出叫士绅家小娘子喜欢的气度。要说一个两个看走眼,就好粗鲁那一口,不至于都是交口称赞。” 谢麟道:“两条合在一起,就可疑了。除非是释祖一般……” 江先生道:“释祖也是王子出身。好,到此为止,圆信不是大善就是大恶了,咱们先说恶的吧。善的,不过是一代宗师,开山立派,咱们都看走了眼。” 程素素道:“他讲得粗浅,却动人心,我听他的故事,总觉得这个人像是随时都会暴起。近来不老实的光头,我只知道弥勒教,再看圆信,越看越不对。就请谢先生去看一看。” 谢麟道:“我与他说了不少,当时不大看得上他,半瓶酸醋,还有野心,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折了。后来他告发逃妾的事,可见满心是俗念,没有佛心,就略留意了一下。他信徒滚雪球一样的变多,我就算放开了贪墨受贿,都没有铜佛寺的庙产多。咳咳,就与先生商议了。” 江先生道:“在下仔细看了铜佛寺,担心它成了隐患,僧尼不耕不织,又广受香烟,于国家赋税不利。”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谢麟道:“高小郎怎么看?” 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大墨点来,高据道:“额……学生、学生以为,使君与先生说的都对,僧道势大的危害,先贤多有论及。还以为娘子说弥勒教,有些危言耸听,是大惊小怪了。最不解是圆信为何离开铜佛寺,更不解他为何要走。他……讲的故事,很能煽动人,这就有些怪了。学生也以为,此人恐怕没那么良善。” 程素素道:“我想了很久,极力说服自己,圆信没有恶意,只是看透世情,游戏人间,事了拂衣去。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是个反贼苗子。” 江先生说:“现在人平空不见了,他离好人越来越远啦。东翁、娘子,他是好人,不碍咱们什么事。要是恶人,万一哪一天作了恶,追究到在邬州的行踪,恐怕面上要不好。要真是教匪……” 谢麟愤怒之意已褪,点头道:“复局是为了以后行事,不是为了与圆信怄气。一条一条说下来,都是咱们的猜测,当时立时动手,不占理。往后再遇到有疑虑的事,一是要盯紧,不可让鱼溜了,二是做好套好,找好由头,好直接下手。” 江先生也缓过气来,自己有些不甘心,还要安抚谢麟,怕他太过不甘心影响判断:“复局一回,咱们行事并没有不合常理之处,也不是没有戒心,记住教训就是了。明天一早,在下就去找河东县,催他出个海捕文书。” 谢麟道:“就是这样,明天有劳先生与河东县交涉啦。” 江先生谨慎地道:“就怕他再平空出现,讲什么神仙故事……” “抓!”谢麟毫不犹豫地说。 江先生补充道:“再消失。” “盯死了!”谢麟发了狠。 江先生道:“只怕河东县做不到,此事请东翁交给在下来做。” “好!” ―――――――――――――――――――――――――――――――― 第二日,江先生亲自去了河东县衙。 邹县令这官儿做得倒霉极了,每每有事,都落到他头上。见到江先生,没开口,嘴先瘪了:“先生,我好苦哇!” 江先生对河东县建议道:“大令还是快些出个海捕文书的好!走失了人口,发现及时,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这妖僧在哪里犯案被翻出来好搪塞。这又是个有名的和尚,愚夫愚妇不得深浅为他所惑,万一闹出什么民变来,就更糟糕啦!” 邹县令道:“不错。是这样。” “且慢,要有苦主的。” 邹县令听他说得也是有理,匆忙照他说的做了,又随他去见谢麟。请府衙也帮忙发个文书,怀抱侥幸心理,希望真能捉到圆信。 谢麟与江先生却不肯如此乐观,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圆信再出现时,一定是带来坏消息的。 此时,圆信已离邬州两百里,与另一拨光头接上了头。 看到圆信,来人笑开了:“圆信师兄。” “教主呢?” “在里面,就等师兄了。” 此时的圆信,眉眼间凌厉之色比在邬州时更浓,举步往走,被来人伸手一拦,笑嘻嘻地问:“圆信师兄,您这带的是什么人呐?” 圆信冷冷地道:“我的人。” “不是咱不通融,教主他老人家那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近的,您说是吧?人留这儿,我给您看着,您出来了,原模原样还给您,可好?” 圆信定定地看着他,对方笑得脸都僵了,圆信才回头吩咐:“在这里等我。” 135、双方准备 冬季平原上的郊外农庄,四面一马平川,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像刀子割在身上,令人生出一种正在被凌迟的错觉。进入室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了。近两尺厚的土墙隔绝了冬天的气息,四只大火盆里炭火正旺,坐在上首的人仅着夹衣,面带微笑地看着圆信。 由寒入暖,圆信鼻头微痒,躬身道:“教主。” 释空颔首:“回来啦,坐。” 圆信径往释空左手第一张椅子坐下,复对释空点头。四目相对,都敛了心思,只作开心的样子。 释空看起来是个三十来岁的黑壮男子,唇上浓黑的髭须显得十分精神,他的眉毛仿佛修剪过,边缘刀裁般的整齐,眉梢斜往上插。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压着威压,看向圆信时,又变得柔和了起来。直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坐在那里,就不由令人生出一般安心又想服从的情绪来――这只是对别人。 圆信并不觉得释空能令人安心,哪怕他称释空为教主,亦曾受他讲法。释空,还是太粗糙了。从长相,到行止,从聚拢信众的方式,到对大业的规划,无不显示出这位在军事上具有一定天才的邪-教教主整体素养的缺乏。 而经过挫败还能存活至今,释空显然已经从失败中汲取了教训,再择信众,便慧眼相中了圆信。行事前更提前召回了圆信,期待这位知府之子能够给他带来惊喜。 释空当初也不曾想过,居然能令圆信入教。圆信的出身,在弥勒教一干教匪里,称得上清贵已极了。他本是才华横溢的士子,父亲是管州知府,是家族寄予厚望之人。这样的人听到弥勒教,不捏着鼻子啐两口,已是客气了。居然在听到教义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本身就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释空曾心有疑虑,唯恐落入圈套,最终禁不住诱惑,多方试探接触,将圆信归入麾下。 圆信眉梢一动不动,等着释空先开口。释空为他推开了一扇窗,也只是推开了一扇窗而已,圆信对释空、对粗鄙的弥勒信徒,骨子里带着一股蔑视。只知道烧杀抢掠!像猪一样的拱食,如何能澄清天下?!这个天下、这个朝廷,种种恶习、种种非法,就像一碗掺匀了沙子的米饭,要倒掉了重蒸一碗,才是清清白白的人间。这群猪狗自己就是米饭里的沙子,不过凡事不破不立,破,就用他们好了。 释空道:“你远行不过一年,弘法才有起色就将你唤来,不怨为师吧?” 圆信微一躬身。他才不会讲,没有释空的召唤,他也决定离开邬州。他此去邬州,是存了考较谢麟、挑战谢麟的心思。最近两个月发觉谢麟在邬州做得虽不算好,也不算差,在邬州起事事倍功半,果断决定换个官员庸碌贪刻的地方,再图大事。 释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道:“实在是有些事儿只有你才能做,我们这些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办事总没有你细心。” 圆信道:“不知教主有何吩咐?” 释空道:“哎呀,你这一路走过来,就没觉出什么来么?” 圆信道:“诸公高卧,百姓心中早有不满,这还用再看吗?” 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光头笑了:“嘿,圆信师兄真是大家公子,不过日子不知道柴米贵。” 圆信纹丝不动,年轻光头一只脚踩在椅面上,一只脚垂下来,腰背佝偻着,模样猥琐得紧:“嘿嘿,这里几个月没下雨啦,哈哈哈哈!要旱呐!去年、前年,这地儿收成就不好!那群当官儿的还天天催税,都装他们自己腰包里去了!今年也旱,压到明年,必得闹灾!老天爷也在站在咱们这边儿!” 圆信眉头微颦。弥勒教起事,一靠贪欲、杀欲煽动众人,二仗的是天灾人祸,百姓走投无路只好造反。天旱成灾,对想惹事生非的人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年轻光头的样子,终究让他不喜了。他宁愿跟谢麟那个庸俗的政客聊天! 释空斥道:“圆光,你那是什么样子?坐好了!”心里也叹,都是圆光这样的,烂泥糊不上墙,愁也要愁死了。看看圆信,要都是圆信这样的,也要将人气死! 圆信将目光放到释空脸上,仿佛想看出些什么来。释空大方地摊开手:“咱们一道筹划,起事的事儿,我干过。干过以后才知道,抄刀子上马不难,难的是杀完人以后,这个就要看你的啦。” 圆信道:“敢不从命。” ―――――――――――――――――――――――――――――――― 圆信有点怀念谢麟,谢麟一点也不怀念他,想起他来就咬牙切齿。虽听了程素素的宽慰,也觉得妻子说得有理,圆信毕竟令他难堪了。在处理圆信遗留问题上,谢麟难免下了狠手。 他与江先生两个,你一拳我一脚,将已经失踪了的圆信,打成了“拐带良家男子的妖僧”――这是官方的说法。民间的传说就五花八门了,固然有说圆信是得道高僧的,更多的人喜欢鬼怪奇谈,香艳野史。圆信到邬州时日毕竟太短,又仅止自身一人,在与庞大的国家机器的较量中,明显露在了下风。 谢麟很不甘心,责令邹县令,查明与圆信过从甚密而未离开的人,试图还原圆信的思想,进而推测他的行动。秋收已毕,冬日正闲,邹县令将新的毛竹板子打成了旧的,却得到了令人惊讶的结果――圆信居然是个疾恶如仇,要惩恶扬善,建设美好新世界的人? 邹县令将江先生请了来,问计于他。 江先生鄙夷地道:“那还做什么和尚?真有这个心,就该报效朝廷!再不济,耕田纳税,又或投军杀贼。还是有鬼!” 邹县令急道:“供状就是这样的,要不……春秋笔法一下儿?” 江先生道:“人是您审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您随意。反正呐,这邬州,不能出乱子!” 邹县令会意:“好。”又小心地打听谢麟有没有因为他办事不利而生气? 江先生笑道:“大令只管做好份内的事,使君何曾待人刻薄过?想高家那老棺材,现在不还活着?” 邹县令心道,得了吧,那还不是你们威胁的人家?老棺材敢以死相逼,就让他的子孙也跟着去死。不过谢麟除了将他们使得团团转,尤其他这个县衙与府衙同城的县令最悲催之外,倒是不会无故去整下官。有好事还会带上他们一笔,背锅也就背了吧。 江先生口气随意,礼貌还是到了,对邹县令道:“水利的事儿,大令可要上心呐。今冬还未下雪,可千万别大意了。” 邹县令道:“那不能!”又低声下气地,“先生大才,是老相公都夸奖的,我有一事,还请先生指点,必有重谢。” “哎哎哎,不敢当!” 邹县令以为他是嫌弃自己只会说好话,打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只锦盒来:“祖敏制的墨,您给掌掌眼?” 江先生吃了一惊:“竟还有这等好物?” 邹县令硬将锦盒塞给了江先生,长长一揖:“先生,在下自授了县令,已经十多年啦,明年就又要去吏部叫他们提着抖,求先生给指点一二。” 江先生将锦盒又放了下来:“我山野之人,找个东家混饭吃,你们官人们的事情,我不懂哒,不懂哒。”转身要走,却怎么也拉不开门。 邹县令嘿嘿一笑:“您给个法子,这门就开了。” 江先生原也是晾着他一晾,此时便问:“大令对上任知府,也这么来的?” 邹县令不好意思地:“那怎么敢呢?哎哎哎,这不是……求人也要挑的,一般人,我也不求他呀。朝中有人好做官,对吧?可下官的这个考评……使君不缺钱、不缺人、不缺前程,下官委实不知有什么可以报效的地方。” 江先生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报效也是报效朝廷。” “是是是。” “附耳过来。东翁也想做出些事情来,眼下就有一件,东翁忧心来年天旱,你可要好好准备呐。哎,可不能扰民呐。” “放心,放心,明白,明白。先生,不知道这新任的卢尚书……” “大令,”江先生看不下去这人这般蠢了,“总是埋头干,是不行的,可总是东奔西跑的就更不行啦。大令要问我,我也只好说,大令认准了一个,还显得好看些。卢尚书,您现在也够不着吧?还是已经下定了决定,要奔新尚书去了?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饭,吃几粒米,就填多大的胃口。一本万利的买卖,怕是没有的。” 邹县令眨着眼睛低头琢磨:“不错,不错。” 江先生跺脚:“快开门呐!使君还等我回去呐!” “哦哦哦,开门!” ―――――――――――――――――――――――――――――――― 在外面要稳重,回到府衙江先生就开始翻白眼,要不是想忽悠着邹县令用力干活,他真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这个邹县令,容易让他想起来死了的谢源来。虽然邹县令比谢源要能干很多,在江先生眼里,依旧是个眼高手低的货。 直到见了谢麟,江先生的气才顺了过来。将事情对谢麟都讲了,谢麟道:“先生辛苦啦。邹某做县令不算很差啦,不过有所求,就容易利令智昏而已。” “东翁的要求越来越低了,”江先生咕哝了一声,“还得屯粮啊。” 谢麟道:“我写信探问了,今年咱们的收成不如去年,邻近几府的,就更不如啦。非但如此,咱们这儿今冬少雪,他们那里也是一般。今年夏天担心的事儿,明年还要接着担心。” 江先生道:“东翁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有奔头就有干劲。他们呢,一把年纪啦,四、五十岁的年纪,上不去下不来的,混日子的居多。治下自然没有东翁用心。” 如果有问题,周围的州府会比邬州更先爆发出来。担心流民涌入的事儿,还得继续。 然而说到屯粮,因为之前的烂账,邬州府的储备其实并不多,现有的多半是谢麟来了之后攒下来的。再让他四处捣鼓粮食,走官方途径是真没了。 谢麟道:“圣上派我出来,是要我为他省心的,如今又要他老人家操心啦。”报灾啊,冬天不下雪,来年春天的病早害不要担心吗?当然,谢麟的奏折里还提到了周围的州府也需要小心,另外还提了一样――驻军的问题。如果军队因此乏食,乐子就更大了。 谢麟与附近的驻军很少打交道。本朝文武的分野越来越明显,谢麟与驻军维持一个面子情也就够了。他们的家眷之间也不亲厚,谋点私利方面,更是分得清清楚楚。用江先生的话来说:“这些丘八胆子忒大!东翁要爱惜羽毛呀!” 谢麟挥笔成文,除了自己想到的这些,想了一想,又添了一条――万一有了灾异,恐怕邪-教要趁机蛊惑人心,请朝廷一定不要放松警惕。他把能想到的都写到了,总有一条能撞上的,那就叫先见之明。谢麟并不认为自己这是投机取巧,他这是思维缜密。 江先生将谢麟的奏章看了又看,也想不出有什么要删减的了,笑道:“这就足够啦。又快过年了,京中的孝敬不可少了,尤其是给老相公,更要恭敬的。东翁要写亲笔信……哎!别不爱听!他都休致了!就当他是块牌坊,成不成?哄着他开心了,多活两年,好让您把这道坎儿迈过去了,行不行?您这出来还不到一任呐,就想回去丁忧?” 谢麟被他吼得耳鸣,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知道了。” 江先生知道他有心结,心道,信你自己写,别的事儿,我得跟娘子说一说才行。 程素素正在准备年礼,高英今年没有耽误行程,已自北面榷场回来了。若不论去年拣漏的那些珍宝,倒是今年获利更多一些。高英回来之后,清算了账目,先将程素素要她捎带的东西送来,又提前支取了银钱给程素素准备年礼。 程素素也不跟她客气,都收下了。比较意外的是高英此番又另带了旁的稀罕物来――鹿茸。有条件的人家也会养鹿,方便取用,鹿肉更是许多人爱吃的食材,不过提起来总以为北方寒冷地方产的鹿茸、鹿角霜等更好。 不用江先生说,程素素在对待谢丞相的态度上,比谢麟要成熟得多。各种北货,献与谢丞相的都是顶尖的。程素素手里从来大方,凡想到的,都有份,自己只留点够用。看得江先生都要劝她:“好歹自家多留些。”程素素道:“这些要趁鲜用的,我留着等它霉坏么?放心,私房钱我会攒哒。” 江先生哭笑不得:“有这么直接说的吗?” 谢麟知道程素素和江先生都做了什么,只当不知道,硬着头皮写了一封标准的问候书信给谢丞相,就不肯再对谢丞相多说什么了。倒是给三叔、四叔写信写得绵软乖巧,还将自己修理府学学生的心得笔记抄录了一份给两位叔叔,以便他们修理自家儿子。 无奈之下,程素素只好亲自动笔,声情并茂地给林老夫人和谢丞相写了一封长信,写完了数一数,足写了三十几页的工整小楷,谢麟的衣食住行,邬州有趣的案子,高英的北地见闻,自己院子里的秋千架,等等等等。 结果,不等除夕,京里就有人顶风冒雪送来了谢丞相口述,谢涛执笔的骂书。谢丞相放过了江先生和程素素,只管挑孙子的疏漏。 劈头就问:想到复局,就只复你们自己?为什么没有复圆信?这货还在外面浪着呢!是觉得他不会杀个回马枪吗?猜到了会有流民,猜着了会有邪-教,想没想过邪教驱赶流民搞你这肥羊?不是说将邬州治理得不错吗?凭什么以为他们就会放过邬州? 文官不与武官交往,有利有弊,不交往太深是对的,但是知道有这样的危险,还不示好?!!!折子都写了,私交也要有一点好吧?真有个万一,那是能保命的!与驻军关系不好,他们平乱的时候抢你点什么,你找谁哭去?你不是也随军出征过吗?怎么忘了这个? 还有,组织民壮了吗?!找个由头,比如兴修水利,聚点民壮洗洗脑,有个万一,他们能守境啊。这不算你自己训私兵,明白不明白?谁他妈告诉你,派任地方就只会种地教孩子读书就行了的? 真狗血淋头。 程素素倒抽一口凉气,谢丞相说的都在点子上,可真要把这信原模原样拿给谢麟……这比圆信更能拉仇恨吧? 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个更一言难尽的消息,是谢涛偷偷添的――谢丞相动用手段,将邬州驻军调防换了个新官长,你们可以开始结交了。 136、新来偏将 对天发誓,她写信的时候是只想着不能跟家里关系太糟糕。她也不喜欢谢丞相,只是想维持表面的和谐而已。谢丞相可以做得过份,子孙连抗议都得小小声的来。程素素怀着万分的诚恳写长信,并不希望与京里产生矛盾。 从这封信来看,谢丞相还是很关心谢麟的。然而祖孙俩嫌隙已生,谢丞相的动机也不纯,做什么都是错。程素素完全可以预测,谢麟不是不明白谢丞相这些建议的价值,肯定也知道谢丞相这回出手帮了他大忙,但是绝不会因此而对这位老人家产生亲近感激之意。 信是必须给谢麟看的,但是看后的反应并不能预料。程素素设想了不少应对的方案,亲自将信拿去给谢麟。 谢麟先不接信,手掌覆上她的额头:“怎么啦,有为难的事?终于下了一场雪,不管有什么事,都不算大事了。” 程素素由他牵着手进了书房,在熏笼前坐下,才从袖子里取出信来:“往京里送礼物时,我也写了封长信,现在,回信来了。” 谢麟捏过信封,一声轻笑:“是府里来教训我的信吧?啧,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天下独一个看我总不满意的人,写信也没好话。”程素素往京里写信,他也是知道的。就江先生那婆婆妈妈,恨不得当保姆的样子,看他写的信还觉得不太满意,嫌不够亲切,撺掇完了程素素,回来跟他唠叨了很久,讲娘子办这事儿比他周到呢。 程素素抿紧了唇,无声地指指信皮。谢麟也挨着熏笼坐下,慢悠悠拆着信,轻佻地捏着信纸,越看表情越严肃,直至最后浑身寒气往外冒。换个人,哪怕是这种口气,做了这样的事情,谢麟都能接受,还认为自己赚了,只有对谢丞相不行! 程素素担心地握着他的手,掌心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谢麟将信往身下一掖,挑着下巴对程素素笑道:“咱们再复局一次?” 程素素担心地说:“你想骂谁就骂吧,甭憋着自己。”这笑容真是让人想一巴掌糊上去。 谢麟下巴挑得更高了:“想骂的话早骂完啦,我并没有生气。要是挨两句骂就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那就多挨两句好了。哼。” 拇指和食指捏着尖尖的下巴,程素素将谢麟的脸扳了回来,捏近了,仔细打量。唉,如果谢麟的表情能够自然一点,她就真的相信了。谢麟鼓起双颊:“他的冷嘲热讽我听得多啦。” 松开了下巴,摸摸谢麟只戴头巾的脑袋,程素素道:“你开心就好。” 谢麟低下头,摸出信又看了一遍,只觉得这些字句不但刺眼还扎心。胡乱又扔在一边,带点自嘲地说:“我比人家少活五、六十年呢,哼,我到老了肯定不这样讨人厌。” 顿一顿,加重了语气:“肯定不这样。要是也这么惹人厌了,你就打我。” “噗,”程素素捏着他的脸颊轻轻地晃,“那可舍不得。” 谢麟捂着脸:“变讨厌了就舍得了!我要变成他那样,还不如被打死算了!” “我信你的状元不是偷来的了,”程素素拣起信纸,尽力将皱皱巴巴的纸弄得平一点,“刚才还怕你看了发怒又或故意赌气。”在这节骨眼上,要是谢麟还一直在正事上怄气,程素素真就要打人了。 谢麟清咳一声,板起脸来,严肃地说:“生气也不生你的气,我才不会迁怒呢。那老头子难讨好得紧,你以后随便应付应付就得啦。” 程素素含糊地道:“唔。” 谢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请江先生来,咱们再来复局?” “好呀。”程素素这回答得干脆。 ―――――――――――――――――――――――――――――――― 江先生被请过来的时候毫无怨言,欣喜中带点愧疚地说:“是在下疏忽了。”没到总结圆信,是他的失误,谢麟能想到,他又觉得高兴。 程素素假意咳嗽两声,谢麟道:“还是我来讲吧。先生,是京里来信提及此事。” 江先生微愕,旋即道:“哦,老相公。咳,毕竟是一家人。” 程素素又咳嗽了两声,江先生小心地问:“那信,是不是不能给在下参详体会了?”程素素再咳嗽了两声,谢麟也跟着咳嗽了:“一样一样来吧。”只不说拿信给江先生看。 江先生顿时明白了,以祖孙俩的关系,这封信里必无好话了。 说圆信,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拼出了圆信在邬州的行踪,由江先生总结:“来历不详,进野寺挂单,不讲佛法讲故事,聚信徒而敛财,故作清高而沽名,一朝携弟子突然消失。这心机,做作的痕迹很明显呐!也并不怎么高明嘛。” 谢麟道:“不错,这个记下了。” 二人对圆信又生出点蔑视来了,正面交锋,二人都自信能搞垮圆信,突出的例子就是,圆信此时在邬州的名声,已经被二人破坏了大半了。不过是“没有防备”四个字,才令圆信坐大。 谢麟又说了下一件,也是谢丞相提到的,邬州地方的自保问题。谢麟对行伍有一点了解,拿主意说:“最怕农怕时出事。”江先生却笑了:“非也,非也,农忙时反而不会出事,有正事忙时,才不会出事呢。” 谢麟道:“先生说的有理。我想,百姓不经操练也成不了军,又不知教匪何时生乱,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等着教匪吧?多半还是要急时抱佛脚的。与其操心如何操练百姓,不如在讯息上做文章。” 江先生问道:“东翁的意思是?” 高据颈后一凉,以为又要被老师卖去做卧底。却听谢麟道:“第一,既出了妖僧拐带人口的事,咱们紧着些查生人,不过份吧?” “这是应该的。” “第二,再整顿驿馆,令驿丞、驿卒们小心过往人等,一旦发现教匪行迹,即刻上报!” “可以,这些货,多折腾折腾,就灵便了。”江先生一句话,境内驿站就过上了演习的日子。 “第三,邬州要来个新的偏将啦,与他通好了气。再助他清理营盘,屯粮、练兵、一旦有变能及时驰援,才是正理。” 江先生道:“这是正理。” 谢麟最后叹气:“新的偏将,是他给安排的,应该是好相处的。” “他”是谁,江先生心知肚明,故意绕开了这个话题:“虽说不能令百姓枕戈待旦等教匪,准备点底子还是要的。再者,军营里的事情,在下以为,东翁不宜插手太深。” “我有分寸。” 程素素听到最后,发现他们还是按着谢丞相说的来,也闷不吭气了。默默地记了下来,得闲便写了封长信给程犀,请他也注意境内有没有什么教匪的。隐下了谢丞相与谢麟之间的恩怨,只写了邬州的事与谢丞相的指点。为怕程犀担心,还说邬州终于下了雪,可以少一件操心的事了。 年前,程犀的回信连着李绾给的年货一齐送到了,程素素不看东西,第一就是拆信。信是程犀写的,除了关心问候,对教匪的事情,第一句评价圆信便是“这个和尚不正干”。兄妹通信,程犀用词从来都是朴实无华的,“不正干”三个字,直接打穿了程素素的膝盖。他们复盘这么多,大哥就三个字概括了一切。 一个不正干的和尚,走歪路,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犀很直白地指出,如果类比一下,就好比一个官员,只会做表面文章,实际并不能令百姓获益、令地方安宁、令朝廷稳固。只有小聪明、玩小把戏,是把自己当做戏子,演一场光鲜亮丽,博几句吹捧,永远成不了大器。 最后,程犀也不客气地教育妹妹:你,老实一点,不要翘尾巴,以圆信为戒!做点实事累不死,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要“慎独”。 程素素默默地把信卷巴卷巴,锁进自己的妆匣里了。 不想谢麟听说程犀有特产送到,顺口说了一句:“道灵可还好?桃符该开蒙了吧?他信里有没有说什么?怎么?事情不太好?有什么咱们能帮得上忙的吗?” 程素素的脸色变得不太美妙了起来,六月债还得快,谢丞相骂孙子的信直接寄到她手上,让她围观了整个过程,现在……大哥教训她的信被谢麟给提了起来。 谢麟柔声道:“你也说啦,我这状元不是偷来的,能有多难的事呢?”虽然有时候觉得程犀有点傻,他却真很喜欢程犀,必然不希望程犀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程素素磨磨蹭蹭地开了妆匣,取了信给他。谢麟捧起来认真地从头看到尾,脸色数变,叹道:“道灵才是真君子啊。我这状元,真像是偷来的了。” 程素素道:“我被训了十几年啦,可习惯了。” 谢麟笑道:“那我也慢慢习惯好了。并不难的。” 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封信,可以借给我吗?我给你另抄一份收着。” “啊?哦。” 郑重将信折好,谢麟露出了极舒适的笑来,程素素忍不住挠了挠他的下巴,在谢麟惊愕的目光中,讪讪地道:“顺手。”说着,瞄了眼绣屏,刚才那个样子,真得像喵么…… ―――――――――――――――――――――――――――――――― 程犀的信到的时候已经入了腊月了,待偏将拖家带口抵达,已是逼近年关。寻常百姓家都在忙碌地置办年货了,对一个偏将来说,临时准备这个年,就显得时间很仓促了。 一路上,夏偏将一路被老婆念得想上吊。他是行伍出身,能混到偏将凭的是三十年的拼杀,以及幸运地遇到了上回平弥勒教的叛乱。行伍气息的人家,妻子以两种类型的居多,要么是丈夫铁拳下的小媳妇,要么比丈夫还要凶残,得是“请夫人阅-兵”那一款的。夏偏将遇到了后者,打是打得过的,但是老婆气势惊人,多年来夏偏将习惯了被吼。 二人结缡三十载,儿女成群,夏大娘子持家过日子很不容易,养成了个风风火火的性子。 一路上,夏偏将宁愿寒风里骑马,也不想跟老婆坐车。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晚上歇息的时候,夏大娘子就来了精神:“你也不早些说,到了地界儿还有几天就得过年了?啊?这年要怎么过啊?人生地不熟的,哪里买米哪里买面?怎么过年?!” 夏偏将道:“能升就不错啦!总比窝在京里强!出来好歹我做主!” “呸!当我不知道,等你到了,先点点人吧,看三千人里还剩几个!”吃空饷,永远是一个大问题,连妇道人家都知道了。 “有空饷吃,行啦。” 夏大娘子继续骂:“你个驴脑袋!就知道吃空饷!这偏僻地方,你剩下的这些儿女怎么能说个好亲呐?!” “什么偏僻地方……谢状元都在那里做官儿呢。” “呸!你懂个屁!状元有丞相翁翁,你有吗?” “有丞相翁翁,也跟我在一个地界儿上了。嗷!” 夏大娘子不解气了又掐了好几下:“我叫你顶嘴了吗?!” 一顿乱打,终于安静了下来,夏大娘子叹气道:“好啦,别躲啦,不打你啦。滚过来!没劲儿打你了!给我坐好了!不打骂你就不老实!坐好了听我说!咱没依没靠的,你别犯浑我告诉你!襄着点儿,弄点儿好人缘儿,别叫人说你坏话。你个实心眼儿的货,能走到今天是烧了高香了,咱不要再升官发财,只要甭叫拽下去就行。吃空饷就吃吧,好歹算一笔钱呢。过年事儿你甭操心啦,我来想法儿吧。” 夏偏将老实了,蔫蔫儿地:“连累你了。” “睡觉!” 夏大娘子虽骂着丈夫,还是盘算了一下家底儿,还有四个儿女在身边没成亲的,也确得要个外放的差遣弄点钱,在京里,夏偏将不大够格伸手捞钱,到外面就不一样了。卡在不会被砍头罢官的线上,在外面做几年也能让家里宽裕些了。今年过年有些紧,没关系,家里还有些钱,自己也还有些私房钱,可以拿出来使了…… 盘算了一路,及安顿了下来,夏偏将营里文书移文到邬州府,通报一下来了新官长,谢府居然就送了几车年礼,并些日用摆设一类。夏大娘子欣喜地道:“怪道人家年轻轻就做了大官儿,真是善心人。比那里下眼皮肿了的货强多啦!”夏偏将一生出大部分时间里官职卑微,他还是个文盲武官,在京城权贵遍地走的地方,被鄙视是再常见不过了。 一放外任,就得到了比较客气的对待,夏偏将也有点小得意了:“嘿嘿,还给我写帖儿,我哪认得字儿!这些文人就是……哎,文书呢?来给我念念。” 谢麟的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用词简明客气,却并不热络,程式化的问候后面,写了个原因――听说当年你也参加了怼教匪并且没有溃逃,我很高兴。其他的一概不提,连扩展一下昔年旧事都没有。 这样的信,极易让人认为谢麟客气又疏离,夏偏将夫妇俩却觉得很好。夏偏将道:“哎,当年他也不是软蛋。”夏大娘子则认为:“都是咱用得着的,仔细人,缘份呐!” 137、初见夏氏 养移体、居易气。大约是才阔不久,更兼双方的亲友要帮衬的多,而夏家交游之人并不如何富贵。夏大娘子身上几乎看不到一般人意识里的官家娘子的气质,一到了地方,与管事娘子一道吆喝着卸货安置。 她是贫苦出身,自家干活麻利,贫苦人家的抓家媳妇儿比大户人家的仆人要勤快得多,一旦看不惯仆妇做得不好,还要夺过来搭一把手,弄得仆人们面红耳赤的。这也是她与不少官家娘子不大合得来的原因之一:就不是一路人。 仆人们也有些不太开心,夏家仆人少,做活就多,偷奸耍滑也很为难。夏大娘子干活太地道了,她可能不知道四季衣饰怎么搭配首饰,却不可能不知道任何一样家务活该怎么做、多长时间能够做完。 夏大娘子撵得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单论安家的速度,比从京城谢府出来的训练有素的家仆们还要快些。干活的时候,还不忘了数落夏偏将:“你驴桩子一样挺在这里做什么?人家给咱送了东西,咱不得回礼啊?我这儿收拾着,你那儿找个书办写帖儿啊!” 夏偏将也被她支使得团团转。随行的还有未成家的两儿两女,夏大娘子对女儿们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大小也算是做官儿人家的小娘子,别外头站着啦,往屋里去。”接着是吼儿子,“你们爹是驴桩子,你们就是小驴桩子!长得横高竖大的,屁用没用!去看好马房、库房!” 风风火火地安顿了下来,又催问夏偏将,帖子写好了没有。夏偏将从来没有书房,正在文书于秀才房里蹲着烤火,于秀才面前写坏了八张帖子,正文还没有写出来。 夏偏将做偏将没几年,官职不大、油水不丰,自家和岳家穷亲戚还多,长子次子娶妻、长女出嫁,又是一笔花销。亏得老婆不爱摆谱,日子才能维持一个还算体面。家是没存下几个钱,自己从不读书,也从来没考虑过自己要养个专门代写文出的人。以他的身份,也几乎用不到写奏折。遇到要写帖子写信了,就花几个钱,找个不第秀才代笔。日子久了,夏大娘子索性就聘了这个秀才给自家儿子当西席。 夏大娘子的算盘打得精:自家儿子这脑子呢,现读书也晚了,会认字,能代他爹写个信写个帖儿就行。以后自己做了官儿,也不用央别人了。且这秀才做儿子先生的同时,还能兼着给夏偏将写个信稿什么的,一举两得。并未想过什么参赞幕僚的事儿。 夏偏将要赴任,也设法将这秀才夹进了名单里,做自己的文书。 于秀才听说要自己写给谢麟的贴子,激动得手一直在颤:“状、状、状无谢、谢、谢公?” 夏偏将道:“怎么?不能写么?” 当然不是!是太能写了,于秀才将谢麟的帖子捧着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欢,珍而重之的,读了又读,只觉得遣词造句妙到巅毫,竟不知道要怎么写回帖了。都知道夏偏将大字不识,那这帖子,不就是文书的水平吗?!要写得不好了,岂不是要在状元公面前丢脸了? 于秀才搜肠刮肚,只恨自己平常写的奇葩家书太多,影响了自己的书写习惯,弄得用词都不文雅了!好容易字斟句酌,觉得满意了,又对自己的书法不太满意了。 夏偏将围着他转了好一阵儿,越转他越写得不好,夏偏将只好离他远远的,蹲在门口。 夏大娘子带着个伶俐丫头往于秀才这里来,见状也不由小心翼翼了起来:“这是……还忙着呐?” 夏偏将蹲地抱着个头:“你甭吵吵他,叫他写。” 夏大娘子咽了口唾沫,退了出去,决定晚上再好好教育教育丈夫。 好容易于秀才战战兢又志得意满地写完了,抬头一看,到了该掌灯的时候了。今天这帖子是送不出去了,于秀才便和夏偏将商议:“既然要明天送帖子,我再琢磨琢磨?” 夏偏将是真不知道于秀才哪儿来的这份仔细,全家也就他能写了,只好同意了。于秀才又熬了半宿,添添改改,五更鸡啼,终于成稿。 夏大娘子干净利落地派人给府衙送了去。 ―――――――――――――――――――――――――――――――― 大门一开就看到外面立着个人等着开门送帖子的情况还是不太多的,番役抻着懒腰打着哈欠拖开了大门,就叫门外一个黑脸壮汉给吓了一跳:“做做做做,做甚?” 夏家挑人的审美是这样的――高大、健壮,浓眉大眼,阔口直鼻。夏偏将自己个头偏矮,虽壮,身高终是件憾事,挑几个亲卒,都是这等长相,身高的要求就极高。照他的标准,一字摆开那是威风凛凛,拿去敲门,活似收阎王债的。夏大娘子偏偏也是这个爱好,觉得这样威武霸气。将最高健黝黑的一个派了去府衙。 这亲卒一路吓跑了三个早起担水的路人,问到一个打完更回家的更夫,才找到了府衙。到了地方,又吓着了一个番役。亲卒官话讲得好,番役却是一口邬州方言,两个人都别别扭扭,比划了好一阵儿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番役心道,这群丘八,果然凶神恶煞的。怪道都说不要与丘八打交道!瞥了瞥这丘八钵大的拳头,还是客客气气请他到门房去坐着等,还给丘八上了壶热茶:“咱看门的只有这些粗茶,您凑合着焐焐手吧。” 飞一般去报信了。 府衙从上到下都起得略晚,离了京城,都有些放鹰。谢麟才穿好衣服,捏着下巴往后院里去蹭个早点吃,还没走到二门,就被拖了回来――夏偏将送帖子来了。 谢麟打开了一看,嘴角一抽:“知道了,看雨,去打发些赏钱吧。你跟着他回去,见了偏将,就说,知道他新来必有一番忙乱,此时我就不去凑热闹了,等他们安顿下来,也好过年了,再一道吃酒。” 看雨领命,与番役去门房打发来人,中途还拐了个弯儿,捞了一盘点子带给夏家来人。 谢麟踱着方步,慢腾腾地独个儿往后走。 他对驿站颇为重视,自驿丞至驿卒,都被他顺得乖巧服贴。夏偏将一家才进邬州,驿丞就将消息送到了府衙里。不像谢麟到任时上下官员连着士绅一同出迎,夏偏将的到来,并没有惊动到地方。谢麟也没有组织人去迎接一个偏将的意思。 大约从幼崽期开始,谢麟就是个肚里明白的货。少年时惨遭变故,更是冷了心肠,总要别人先对他好,他才会对别人也渐渐温和起来。虽觉得程犀那样的君子很好,也清楚自己这辈子大约是与君子无缘的,是以热心肠的事情,他极少去做。 他对夏偏将,既没有什么印象,更不知其为人,非亲非故的却体贴关照夏偏将,乃是因为要用到夏偏将。他待夏偏将,留了的何止一个心眼?正在用着心机呢。 到了后面,程素素那儿正在摆早饭,看了他来,笑道:“可巧了,灶上才送来的。” 谢麟将帖子往几上一放,洗了手,坐在桌边才说:“夏家送来帖子了,写得……很有童趣。” “噗,”程素素被这冷笑话给逗乐了,“怎么说话呢?” “吃完饭你看了就知道了。” 程素素道:“你对偏将刻薄了啊。” 谢麟两条好看的眉毛此时才往中间拢了拢,道:“已做到偏将了,就没有个书办幕僚?别再是个不中用的。”谢丞相不至于办这等事吧?不过考虑到谢丞相还打算过扶植谢源,这种看走眼的可能也是存在的。 程素素道:“中用不中用的,一时半会儿也换不了了,往好处想,偏将的履历,不像是个斯文人,不重文采不是太正常了吗?早晚要见到真人的,到时候再评定也还来得及。” “也对。”谢麟不再说话,慢慢喝着鹿茸粥。带来的厨娘是相府的旧人,整治珍贵食材很有一套,做得鹿茸粥十分鲜香可口。谢麟默默地喝完了,默默地又看了程素素一眼。 “不好喝?” 谢麟慢吞吞地道:“没有。” “长辈们又心疼你,给了你好些东西,你挑一挑,合用的留下来。” “哦。”谢麟坐着不动。 程素素与他闲话了几句,他才慢吞吞地走了。程素素在他背后摇摇头:“怪怪的。”因夏大娘子来了,程素素也要为她引见一下本地的命妇们,大家虽不亲热,多少要打个照面的。据驿丞们的说法,这位娘子是个很有趣的人呢。 程素素先约见了王经娘子、赵娘子等人,明是说着好容易下了场雪,赏雪吃酒。赏花的时候就与她们说了夏偏将一家已经来了,大家总要见个面,好说说话才行。王经娘子道:“京里来的?没听说过这个人,倒是没个谱了。”赵娘子心直口快的:“总不会比王偏将家还难办吧?好歹是个正房娘子。” 王偏将是携妾赴任的,家里没个主事的娘子由这妾来主持家务,交际上头可让娘子们为难了,骂个小妖精都要担心别误伤了她。文官武官本来交道就不多,后来便越来越淡了。其实赵娘子心里,是有些想与这些武官相交的,不为别的,武官胆子大,路子野,做些什么经营买卖的也不改粗犷风格,很有利润。 程素素道:“我与官人,会先去拜访一下的。大家伙儿,有什么要留意的,再与你们说。” 王经娘子笑道:“那我就放心啦。要是个好相处的人,以后咱们可有牌搭子了。”赵娘子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极是极,张教谕家的娘子就不爱玩牌,可惜了了。” 眼下人不凑手,也打不起牌来,程素素就问起王麓如何,有信来没有。王经娘子笑道:“她呀不定在攒着写什么长信了,必有给您的。”程素素道:“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年节好走动,兴许亲事就定下来了呢。”王经娘子道:“但愿如此了,怪舍不得的。” 一句话勾起了赵娘子的愁思来了,她很想高门嫁女,然则珍姐脾气犟,没与程素素玩到一起,王家搬来之后,又想女儿在王经娘子面前混个眼熟,可不知为何,珍姐依旧与王家也不甚投缘。赵娘子忍不住说:“令妹必有良配的,不像我家里那个冤家,还不知道将来落在哪里呢。” 王经娘子宽慰道:“缘份的事,急不来的。兴许有好运气在后面等着呢。” 程素素也说:“是呢,令郎还去京中读书吗?京中有好少年的。” 赵娘子脸上愁容更盛:“他更不省心啦。” 王经娘子与程素素只管拣好话说,却一字也不肯落在实处。赵娘子这一双儿女,都有些小毛病,赵娘子偏又盼着儿女成龙成凤的,她二人就不愿沾这个手了。譬如珍姐,有个做县令的父亲,一般乡绅家里多少得供着些,赵娘子想她高嫁,高门大户谁供个脾气不算好的县令的女儿呢? 赵娘子也不好拿自己家烦心事让别人给个结果,讪讪地转了个话题,三人闲话一阵,王经娘子便与赵娘子辞去了。程素素府衙内的事,一应按着旧例略作添减,定下了章程,便与谢麟亲自去拜访一下夏偏将家。 美其名曰,暖宅。 ―――――――――――――――――――――――――――――――― 夏偏将住在原来王偏将的宅子里,这地方程素素只到过一次,还是王偏将做生日时与谢麟一道来的。 进了宅子就大吃一惊――变化忒大了。 王偏将在时那些花里胡哨的摆设等等都不见了,换上了很有层次感的家俱。程素素被夏大娘子亲自迎进门,一路从前堂到后堂,看到了混搭的装修风格,完全可以从式样、材质来推测出某样家俱是夏家在何等家境下添置的。老榆木的、松木的、杨树板子的…… 雕花的样子也与材质一样的混搭。 程素素眨眨眼,只当没看见。倒是对夏家宽阔的场地很有兴趣。王偏将在的时候,这里是搭棚宴客又或者搭台唱曲儿的地方,如今一片光秃秃的,东墙下一排草靶,西墙下一排草人,背面贴着后面抱厦台阶两溜兵器架子,兵器架子旁边是老大的石锁。 夏大娘子略有些无措地堆着笑:“那什么,都是粗人弄的这些个。来了也不知道收拾家里,营里走了一趟,就搬了这些破烂儿回来。”她户籍上写的是京城不假,细细分来,京城里面的住户是不爱承认她这“京城人”的身份的。京城里的人,承认的是一圈城墙里的居民,才算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城外郊区,乃至郊县等等,都是乡下人。 夏大娘子是在丈夫做了偏将之后,才得以在城内置了个小院子,勉强获得了这资格的。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了,却遇到了相府嫡孙一家子,顿时有些气弱。 再者,这知府家的娘子,多么斯文的人呐!夏大娘子从未见过这么细致好看的小娘子,又白又俊,冬衣穿在身上都不显胖,瘦条条的,说话声儿也软软的,那么好听,笑起来也甜甜的。夏大娘子很担心自己家这样子吓着了这娇贵的小娘子,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 程素素眼睛亮晶晶的:“这样很好的。” 夏大娘子心道,这可真会说话呀!看着就讨人喜欢呐!再也不说这些人家的小娘子酸不拉叽的了。不是男人,我也爱这样的小娘子呐! 一面将人让到后堂,后堂的家俱也是混搭风,茶也一般,柴炭也带点气味,程素素都不在意,抿一口茶,笑道:“听说还有两位小娘子?” “小东西羞见人呐!不懂礼数,别冲撞了。” “怎么会呢?请见一见吧,邬州也有好些小娘子,呃,不知道两位小娘子的年岁?我倒知道几家小娘子,从极小的,到十来岁的都有,您要愿意,就一起就个伴儿。”她连夏家几口人,昨天买了几升米都知道,此时只当不明白。 夏大娘子见她通情达理,叫了两个女儿出来,这两个女儿年纪不大,一个十岁,一个七岁,看着倒比夏大娘子精致一些,虽不算小美人儿,也是生得端正。程素素笑道:“看着心里踏实。”要给见面礼。 夏大娘子不好意思了:“您都给过啦,年礼给了几大车的,我们还没收拾好了回礼呐!” 程素素道:“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两眼一抹黑的,当时有人帮我,现今我怎么就不能给您搭把手呢?以后您再帮帮别人,都是一样的。过年是过年,头回见面的礼,是不能少的。”赠了两个小姑娘新样的彩缎。 也不与夏大娘子多攀交情,只约了过年一道听曲吃酒。两人都有意交好,一时说得投契,认了京城的老乡,夏大娘子渐渐放得开了,声音也高了一点,正要讲今年京城的一些新鲜事,却被外面的喝彩声打断了。 夏大娘子嗖地站了起来,扬声道:“鬼哭狼嚎的什么?!不知道有客人吗?!脚筋打折了你们的!” 骂完了才想起来,呀,好像自己这儿也有客人,脸儿也红了。程素素笑道:“不碍的,我也喜欢热闹的,从小我就淘气。前面必是有趣……” 说到一半,外面滚进来一个小卒,半截黑塔一样地窝在门前:“禀,禀大娘子,是、是咱将军跟那知府大官人演武呢。” 夏大娘子骂道:“这老东西又发颠了!好叫斯文人天寒地冻陪他疯吗?” 程素素惊讶了:“我家官人居然好这个?不如去看看?”她也担心把谢麟给冻坏了。 两人同去前面新辟的演武场。 138、弯弓射箭 夏大娘子焦虑万分,到了邬州地界,他们就是外来户,死老头子别一个开心,把人给得罪了。夏大娘子知道自己丈夫,能升做偏将是撞了大运,指望他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还实在些。 夏偏将不会钻营,大大咧咧的性子,这样的脾气做个大兵,做个什伍之长,都很好。再往上走,谁会只因为你人好就捧你上去?人家自己还想当官儿呢,凭什么让给你呢?官长喜欢这样的下属,只喜欢他做下属,并不想提拔他――这么不机灵,扶不上墙,干嘛浪费这把力气呢?每到升迁的时候,多少机灵人都上去,夏偏将都是被剩下的那一个。 好容易交了次好运,可千万不能叫这样的脾气给造没了。如果不是还有外客在,夏大娘子现在就能冲过去揪着丈夫的耳朵吼:捞个文状元跟你喝西北风耍枪棒,你脑子叫狼叼走是吧?没见过猪吃,还没见过猪跑吗?请这些人,你该准备好唱曲儿的女娘陪酒才是! 眼下,她只能憋着,风风火火去演武场,还要担心文状元家娇滴滴的小娘子跟不上她的步子。 还好,小娘子看起来娇滴滴的,居然没有抱怨,跟她一块儿到了演武场。 夏偏将、夏家两个儿子、于秀才,一同陪着谢麟站在冷风里。于秀才两腮透粉,双眼晶亮,大力鼓掌喝彩。夏偏将也跟着叫了一声好,他两个儿子,夏三郎、夏四郎,一个十三、一个十一,都跟着拍巴掌。谢麟手里还拎着一张角弓,眯着眼睛,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 顺着他的视线,程素素与夏大娘子看到墙根下一排靶子中的某一个,插着一枝羽箭。箭尖没入半寸,钉在拳头大的红心与外面一圈一指宽的蓝色圆环的边界上。 在夏偏将父子和于秀才看来,这样的成绩对于文状元来说,已经是值得喝彩的了。谢先生对这个成绩却不是很满意,君子六艺,有一样就是这个!怎么能是这么个成绩呢? 更尴尬的是,媳妇儿来了。媳妇作诗写文章差他不少,骑射正是能拉平成绩的项目。谢麟抿着唇,又来了一箭,这一箭比上一箭更往圆心挪了二分。夏偏将和于秀才巴掌拍得通红:“好!好!好!”夏偏将没管住自己的嘴,还吆喝了一声:“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我打死你信不信?!夏大娘子眼珠子快要瞪脱眶了,顾不得外客,冲来就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大寒天冻坏脑子了是怎地?发的什么颠?将客人带到屋外来挨冻!你拿的那是什么?你拿刀干什么?!” 于秀才咳嗽了好几声,都被夏大娘子的嗓门压住了,只得尴尬地对谢麟解释:“我们大娘子,就是这般的……率直。” 谢麟并不管什么夏大娘子率直不率直,只要夏偏将能做好打手的工作,他并不介意容忍夏家的各种不明礼数。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再次弯弓搭箭,定定地看着靶子,算好角度。 “咻――啪!”正中圆心,谢麟才放下弓,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故作不经意地对程素素说:“怎么过来啦?” 程素素拍拍手:“看谢先生本事来了,不错不错。” 那一边,夏偏将被捣了好几肘子,嘟哝着:“旁的应酬我也不会呀……别打了,叫人看笑话了!”才制止了夏大娘子,夫妇二人脸上发烧,不好意思地来陪个情。 谢麟微笑道:“偏将率直之人,不必拘束。” 夏大娘子忙招呼大家去屋里坐。与文盲说话,比对主考官说话都要累,谢麟不假思索地道:“不多打扰来,今日登门拜访,致一问候而已。唔,府上得闲了,也请到舍下一叙。文武殊途,同在邬州,必有相通之处。”他也就在射靶子的时候成绩好些,武艺上头实在是……还是早些走掉吧! 瞥了一眼于秀才。 于秀才福至心灵,点点头:“晚生会提醒偏将的。” 夏大娘子担心丈夫已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人,程素素当着谢麟的面儿笑着对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也说:“家里还有事,今天就不再多打扰了。我看您府上也还有些没有收拾好,等闲下来了,到我那儿,等您打牌呢。还有些娘子们,也等着见您。” 看这二位的样子,都不像生气,夏大娘子当面就大叹一口气:“哎哟,您二位真是和善人呐!换个人,看着他这不着调儿的,啧啧……” 程素素道:“我看这儿挺好的,呃……”夏偏将手里来拎着那把大刀,凑过来要跟谢麟道别。 见她看过去,夏偏将想将功补过,大步走来:“这个是鬼头刀!用起来不讲究,有力气会劈砍就成!” 程素素有些怀疑,做到偏将的人,怎么能这么的,呃,憨厚。夏偏将已经双手持刀,迈大步到了西边墙下,用力劈了下来。一个草人就这么被劈成了两半儿。程素素半张了嘴巴,夏偏将这架式,看着眼熟呐。 谢麟也起了兴趣,问道:“偏将这一刀,可有十年功夫不曾?” 夏偏将道:“使鬼头刀,都这几下子。说起来,土匪们使这个的才多哩,”又尝试了几招,“军中小卒使刀也就这几下,多了太花哨的才不顶用哩。使矛的、使枪的,最方便的,都只有那些,并不多,那才是杀人的招数。街头卖艺的那些玩艺儿,都是混个眼罢了。” 夏偏将说得兴起,谢麟又关注,夏大娘纵然不满,也老老实实听着,手在背后连摆,示意准备热茶汤。程素素捏着谢麟的袖口――谢先生,夏偏将演的这一套把式,我好像是会的。 谢麟将她的手拉到袖子里暖着――没错,我看过。 程素素――二师伯教的,他别是个匪号吧? 好容易夏偏将说过瘾了,谢麟听明白了,且暗示想看军中表演,夏偏将拍胸脯:“等我操练好那群小兔崽子,一定请老弟去看看!” 谢麟才抬步要走。夏大娘子还要留着喝茶汤,程素素笑眯眯的:“天儿不早啦,真不能再留了,得回去了。” 夏大娘子张罗着送客,心中又生出不安来――他们从京城就没带什么东西赴任,到了邬州,夏偏将就是武官里的头儿,要带什么孝敬上官?不用带!事到如今才察觉不妙。 夏大娘子虽然出身低微,高门大嗓全不像个官家娘子,做人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收了谢府的厚礼,自己家别说同等的,就是次一等的一时也凑不出足够的来,还要再欠这介绍的人情,这不是人情往来该有的模样。 顿时红了脸:“总叫娘子操心,哎呀我这可真是臊得慌了。” 程素素道:“慢慢来,都不是大事儿,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吗?您先忙,哦,什么采买啊,雇人呐,本地的裁缝匠人呐,嗯,我将她留给您半天,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她,晚上您给送回来就成。”说着一指采莲。 夏大娘子连声道谢,暗想真是遇到好人了,不愧是状元两口子。 ―――――――――――――――――――――――――――――――― “好人”谢状元上车就翻白眼:“居然是这样的一家人。” 程素素道:“我看挺实在的。” 谢麟道:“我要的是能整肃官员的能员干将,这来个缺心眼儿!” “眼下这里什么事儿也没有,能员干将谁愿意来这里呢?还是实在一些好,对不对?” 谢麟坐得直挺挺的,口气不太开心:“教匪最好闹起来,要是我升走了再闹,我非得请旨来干一场不可!” 程素素弯腰伏身一通笑,谢麟背更直了,手掌落下,僵硬地拍拍腰膝之间一抹艳色,一顿一顿的。程素素撑起身,谢麟的手从她背上滑到车座上,慢慢拢成个拳头:“且看他行事。真傻也行,好摆布。要是装疯卖傻,哼!” 程素素道:“谢先生文武双全,难不倒你哒。” 谢麟认真地说:“还是有难题的。” “嗯?” “我得想想。” “哦。” 回到府衙无非是过年的事情,程素素也有经验了,做起来也轻省,不过依旧时故事而已。除夕守岁,高据回家,江先生与他们夫妇吃几盅酒便自己回去了。丫环们撤去残肴,再上新馔。程素素执壶给谢麟再斟一杯酒:“还喝不?” 谢麟不声不响,捏起酒盅将酒水往口里一丢,“啪”将酒盅顿到了桌上,双手扶着膝盖。这读条放大招的姿势,依稀仿佛有点眼熟,从读条时间来看,还得是个大大大招。程素素左瞄右瞄,小青等人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悄悄话要讲,互相打个眼色,蹑手蹑脚地居然都撤了。 撤得好!谢麟心里喝一声彩!新年的红包发双份儿! 人却稳稳地站起来,一拧身,挤进桌子与人之间,双手扶上了程素素座椅的手背,将人给圈了起来,口气却带点委屈:“你都喂我二十一天鹿茸粥了!” “啊?” “老夏现在忙,正月不动凶器。我跟他说好了的,过了正月,我把他们家院子里那一套家什给你搬一整套新来玩。” “啊?好啊。” “要赏的。”连老头子的帮忙都伸手接了,还有什么脸皮是舍不下的?谢麟的节操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洞穿地表,打了个无底洞出来。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程素素自己就不剩几文钱的节操,自以为能干得出调戏谢先生的事情,此时却只觉得酒力都蒸发到了皮肤上,烫了起来。谢先生居然说这样的话!她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要、要、要什么赏?家、家、家里的不都是你的吗?自、自己动手好了哇。” 谢麟的声音居然更委屈了:“那我娘子呢?素素不点头,动手动脚会不会被打?” “不会,”程素素耳朵冒烟,“就饿你一顿没粥吃。” “那你点头。” 程素素不由自主给他点了点头。 谢麟咧出个憨笑来,稳稳地将人打横抱起:“麟虽书生,也拉得开弓,射得准箭。” 139、新年伊始 “嗖――篷――”闷响带着尖啸,流星一样的金色从地上带着点弧度升到了天空,猛然炸开,五色冷焰在夜幕上开出灿烂的花。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无论贫富贵贱,都尽力在这时让自己过得快活些。炫目的烟火,崭新的衣裳,一年里最美味的佳肴…… 以及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庆祝方式。 无论是何身份地位,努力开心就是。 张娘子找上卢氏,二人凑在一起笑得仿佛年兽派来的探子,不用额外想办法,他们就很开心了。小青搓了搓小臂,抽着嘴角:“娘,你笑得忒}人啦!” 卢氏撇着嘴,将她上下一打量:“你好像比姐儿还大着两岁啊?” 小青跳了起来:“我去看烧水!”亲娘哎,咋盯上我了?她确乎到了年纪,可要让她娘像盯着娘子那样盯她,她还是跑掉比较快乐一点。 身后,隐约听到张娘子和卢氏在考虑要不要进言,明天多发点红包。红包大了固然是好,可是这样……是不是有点……嗯?不太好意思啊?为什么多发了红包啊?因为,因为什么?这是要昭告天下啊?!完全不敢想象娘子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同意,还是掀桌? 大约是会点头的。 指尖无意识地滑过富有弹性的肌肤,像抚过上等的丝绸,迷上这极佳的触感。程素素发出愉悦的长叹:“终于捉住了。” 烟花带来的光影在映在帐上一现即逝,被把住手臂轻抚的谢先生声音微哑:“新年了。” “要守岁吗?听说不守岁长不大。” 低低的笑声震动胸腔:“要是等不到呢?” “那就不长了,永远年轻永远作乐。” 爆竹声里辞旧岁,芙蓉帐暖度春宵。 ―――――――――――――――――――――――――――――――― 横竖是要守岁的,卢氏与张娘子抄着袖筒,窝在不远处的厢房里烤火等人。等到打了盹儿又被爆竹声吵醒,天光隐隐透出一点点亮来,卢氏揉揉肿胀的小腿,推了推张娘子:“哈欠,老了,不行啦,熬不住了,他们怎么样了啊?”说到最后,声音再无一丝疲惫,反透着兴奋。 张娘子道:“我也觉得奇怪呢,没叫人……” “难道没有?!不应该吧?!” “去看看?!” “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到了正房,见小青正看着健妇往内抬水,卢氏一把拉住女儿:“怎、怎么样啦?” 小青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哦,就刚才,大官人叫人进去服侍,要沐浴更衣。” 二人面面相觑,你捏我、我推你,一齐进去,第一句便是跪下贺新年。谢麟神清气爽的声音从内室发出来:“好,好,大家都好。你们少等。” 两人爬了进来,凑到内室门边候着,卢氏往里一看,跳了一下。张娘子尚未抬头,就被卢氏给惊了――这是怎么了的?也跟着往内瞥了一眼,告诉自己――我这是奉老夫人关心爱孙之命,非是自家不懂规矩偷窥。 妆台上一枚菱花镜,足有脸盆大小,磨得光亮如新,程素素披散着头发,坐在镜前,谢麟在她身后一脸满意地执梳摸发:“梳个谁都没梳过的新发式,可好?” “谁都没见过?” “嗯,我想出来的。”谢麟故作矜持地说。 张娘子咬往了袖子,她想起来了!那一年,二郎将三娘接到府里来,三娘开开心心地来,哭丧着脸抱着脑袋走。府里会说,二郎盯着妹子,叫府里最会梳发髻的几个丫头给三娘统了三个时辰的头。梳一样、拆一样,再梳、再拆。 里面,程素素愉悦的笑声响起来:“好呀,梳得好了给你今天头一份儿的压岁钱。” “灵蛇髻本就变化万端,哪个讲只能有一样梳法的?哼!一法通,万法通……” 二郎很开心,张娘子笃定地想,声音都飘了呢。 不多会儿,头便梳好了,谢麟亲自挑了簪钗配上:“红包呢?” “也不问我满意不满意吗?”程素素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给双份儿。”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谢麟既然出手,必是能压得过众人的手段。 室内依旧点着蜡烛,卢氏使眼色,小青会意地端起早准备好的托盘来。程素素果然拿了两个红封儿给谢麟:“谢先生早起勤勉,新年节节登高。”谢麟也捏起两个来给她:“素素除夕未守,依旧平安喜乐。” 这才一齐到正堂上首坐下,挨个儿地发红包。张娘子与卢氏站起来,都往程素素头上看,这灵蛇髻居然梳得错落有致又不显轻佻。各接了红封儿,连要加赏的建议都忘了。 好在卢氏睡着前并没有忘记让厨房记得蒸上银耳莲子羹,当然也少不了谢先生第二十二碗鹿茸粥。羹汤喝完,才是年节常吃的食物。张娘子用心数着,谢麟比平常多吃了两碟点心,唇角一直没有落下来过,显得心情极好的样子。 主人家心情好了,出手便大方,引得阖府都欢腾了起来。接下来的宴客、接待往来拜年的人,仆妇等都一派开心模样,弄得人不晓得知府遇到了什么好事。 ―――――――――――――――――――――――――――――――― 新年里,程素素果然如约凑起了牌局。夏大娘子是个理事的人,程素素将采莲借给她,到再次见面的时候,夏大娘子与两个女儿身上都换上了新裁的衣裳。初到一地做官,总要体体面面的,夏大娘子手头有几匹自觉到地方上也穿得出去的料子,与程素素赠的一比,就次了一等。夏大娘子斟酌再三,还是用了程素素赠的衣料。 到见了面儿,夏大娘子自己先说:“来得匆忙,亏得娘子帮忙,不然还凑不齐这一身衣裳。” 这么坦荡的,反而让程素素高看一眼。赵娘子与王经娘子也不在意这个,王经娘子在京城见多了穷官儿,深知其不意。赵娘子更是不愿多事,上司家的态度这么明白了,吃多了撑的去唱反调! 人头凑齐了,唱曲儿的琵琶弹了起来,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虽然是借打牌的名义来交际谈事情,可夏大娘子她不会打牌! 程素素笑指着采莲道:“一事不烦二主,你到大娘子身后去,给她支支招儿。” 牌局这才凑了起来。 先是问候夏大娘子可习惯邬州气候,又问家里怎么样一类,全是闲扯。夏大娘子倒是坦荡,与程素素见了一面,她就心里有数了,有这么一位戳着,想虚张声势端着京城架子好叫人高看,只有丢人现眼。不如诚实一点。 赵娘子心里生出些轻视来,夏大娘子的嗓门还是那么的大,震得她耳朵疼。赵娘子还有一个心事,她近来因女儿的婚事愁得不行,女儿不比儿子,一年大似一年,等不得了。选个女婿,还要合八字、下聘、备嫁妆,细细准备下来,一年都不算多,到时候珍姐得多大年纪了?听说来了夏偏将家,她甚至动过念――虽然是武官,毕竟不是无知的武夫,珍姐这样识文解字、能写能算的,这样的人家反而要当个宝贝了。 一见夏大娘子,赵娘子就失望了――做这样人家的宝贝?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宁愿送去做姑子,也不给他家! 不过,赵娘子对夏大娘子家的家境很感兴趣,穷好啊,穷就得想法儿捞钱。就可以合伙做生意,这群当兵的做买卖利可高呢!钱多了,女儿的嫁妆也就多了,当然能嫁得更好。 赵娘子想通了,便开始与夏大娘子套近乎。程素素冷眼看着,夏大娘子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警觉了起来。哎,京城多少人精儿,夏大娘子遭遇过的,恐怕比赵娘子的段数要高多了。 果然,夏大娘子说:“家里的事儿,我妇道人家做不了主的。那个老东西,现如今正忙着他那摊子事儿呢,谁搅了他,他都要瞪眼睛。” 并不接这个茬儿,赵娘子遗憾得紧,也只得专心打牌。 程素素很佩服夏大娘子,无论输赢,都全心身的投入。硬是将一场交际,变成了真牌局,仿佛是四个赌徒约好了过瘾一样。 瞥见赵大娘子几乎要掩不住的神色,程素素扔出一张牌,故作不经意地道:“买些粮吧。” 夏大娘子:“啊?粮?” 王经娘子也关切地问:“怎么讲?” “去年冬天只下了那一场雪。”程素素又摸了一张牌,替掉了手里一张不用的。 夏大娘子反应快:“那来年收成就……” “噤声!”王经娘子低声喝道,“这话说出去,要乱了人心的。” 夏大娘子掩住了口,赵娘子眼睛一亮:“粮价要涨?” 王经娘子低声道:“我家那个,近来也愁。使君上书,请朝堂诸公防灾,他也跟着担心,还只写信打听来着。他有个旧时读书的友人,在钦天监,也不敢保今年是丰年。可是倒卖粮食这……” 赵娘子道:“别太高价就行了,也是救人活命行善积德了。” 王经娘子道:“我们家在南边儿倒是有相熟的,不过,此地不大爱吃米饭吧?” 赵娘子笑了:“有得吃还挑什么挑?” 夏大娘子惋惜地道:“我那家底子,怕办不了这个事儿了。” 程素素道:“我带你一股。” 这是她早就筹划好了的,遇到荒年,粮价大涨,该朝廷平粜,平抑米价。邬州的府库并不算充盈,还要担心夏偏将那里的物资问题,向朝廷申请也是可以的,一来一往的时间差就很要命了,邬州必须多积蓄粮草物资,能应付最初的消耗才行。不如煽动一下大家都来屯米,用市场来决定嘛。大粮商想要抬价,眼看人饿死?行,我来平价卖! 况且,从谢麟与江先生掌握的情况来看,周围的州府情况比邬州还要糟糕一些。江先生已经计划好了,过了正月就让高据跟着他姐姐高英的商队往四周走一圈,回来汇报实际调查的结果。今年,至关重要,如果收成依旧不好,就真的要出事了。至少也是要多出些流民来。 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们拖累了邬州。 谢麟顺利的话,在这里还要呆一年,不顺利,再呆上一任也是正常。谁能保证接下来的四年时风平浪静呢?就得作最坏的打算。 没有灾也不怕,每年都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早点出手,也有得赚。赚不多也不要紧,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才搞这个的。 几人约定好了做这买卖,赵娘子也很想入程素素这一伙,无他,程素素拉上了夏大娘子,夏大娘子背后的夏偏将,手上多少人力可以使?地方上管不到兵营里的事,行事比她们几个自己去办,还要方便哩。 程素素不动声色地将各人的神情都收到眼底。 140、麻烦重重 正月里,程素素与人打牌,商定了做粮食的生意,实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手下的高英虽嫩,投到谢麟门下的王却是经商的一把好手。没了傻货侄子拖后腿,自家官司又平了,王已平了侄子带来的亏空,生意又更做大了几分。他比高英有经验得多,为人处事也更沉稳,见识也更广些。 他在谢麟手下混日子,大事上头也不曾有隐瞒,问什么讲什么。据他的消息,做了十几、几十年买卖的商人,早就嗅出粮食上的钱味。自去年秋末,就不断有人进粮了。王也进了大量的米麦豆粟,他的买卖里,有谢麟的份子,这些程素素都知道――最后关账,都是关到程素素手上的。 照王的估计,邬州目前的进货量,够支撑这一次了。最好的低买时期是去年秋收之后,今春再买,就买不着最低价了。因此,他建议程素素,哪怕做粮食生意,也不要在这个时候进大宗,因为很不划算。 但是王并不知道关于周边州府,以及弥勒教的可怕预测。这样的进货量就肯定不够了!所以程素素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去年秋天她已经让高英进了一批粮食屯着了,今冬只有一场雪,还是再进些更放心。 并且,依旧王的进货方式,也调整了自己的做法。 她是没有真正被生活折磨过的人,前世饮食习惯、今世生活条件,都令她以为吃饭就是精米白面,粗粮都是调剂。却忽略了精米白面在这个时候可不是大部分人能吃得起的东西。听王随口说的他的生意经,程素素才急忙作了临时的改动,加入了些产量高,但是口感并不好的粮食。 以往管家,只管感叹这年头粮食产量低,袁大德鲁伊功德无量,真到要自己操心吃不饱饭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生存艰难了。 程素素心中不安,命人寻了几个老农来,仔细寻问耕种之事。强灌了不少常识,封了些钱米,将人送回,眉间也添了一抹忧虑之色。终于知道为什么乡间大族是必得存在的了,有了它们,同姓之间或可守望相助,要是没了…… 王见劝她不住,叹气之余,将手下一个熟手借来给她用,只求她别折本才好。好在有夏大娘子参与,人手之类是不必担心了的,一路过关卡还算顺利。夏大娘子虽然“出了人”还是觉得内心不安,硬是又凑了些钱添了进来。用的自然是吃空饷的钱。 世上有许多只存在于花名册上的兵士王二麻子李二狗,他们从来没有一个实体,但是却有一份粮饷衣装器械,这一份粮饷自然是入了主官的腰包,衣装器械也变卖成银钱入袋。设若有个剿匪的行动,王二麻子李二狗就“阵亡”,再换一份抚恤。接着会有张大牛赵石头的,再写进花名册,算招新兵,他们,依旧没有实体。 夏偏将底下爬上来的人,憨厚还在,不克扣有实体的士兵的伙食,已算是不错的将校了。是以夏大娘子这笔款子并不多,程素素也不计较她银钱多寡,有总比没有强。统统都交给高英与王派来的熟手一起处理。 二人效率很高,此时再买粮,买得越早,进价便越低,二人不等正月过完就走。到三月即回,回来时赶路赶得人困马乏。回来之后,高英也不太赞同地对程素素说:“进价略高,咱们去年已进了两仓米,今年再进这个,就不如去年划算了。拿这些钱做别的买卖,利更高。现在正是米贵的时候,这差价也不能令人满意。” 程素素道:“我看不错啦。” 高英想不大明白,索性不想,只是很惋惜:“那就趁现在赶紧卖出去,赚它一笔,将钱收回来,我好赶紧贩卖别的去。钱只有活起来,才能生利,放在那里,就是死钱。” 程素素道:“先不急着发卖,你且歇上几天。” “这是临时找的仓房,我怕存不住,粮食会霉坏就要折本啦。早早卖出去的省心。” “先拣仓房不好的卖。仓房好的,都不要动。有人问,就说我的意思,再等等价。” 高英一脸为难,还是点头答应了。 办妥此事,无论程素素还是王,都舒了一口气。王过了这一关,发誓不想再跟这个不会做买卖的娘子打交道了,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同情高英。 程素素却想:差不多能糊过一次难关了。真特么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 今年的降雨延续了去年的风格,少,在你担心要死的时候,它洒上几滴,接着又干了起来。人们开始淘深井,争水的械斗几乎要压不住,谢麟为此奔走了半个月。还没能喘口气,便有一位陶县令来报――流民多了起来,偷窃等案件变多,殴斗的案子也有了几起。 与此同时,高据随商队在周围转了一圈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令人紧张:“他们那里雨水与邬州差不多。学生打探了一下,他们那里去年冬天比我们还如,咱们还下了点雪,他们一冬未见雪花。看路中行人的脸色很不好,庄户人的肤色原就没有白皙光亮的,带着菜色是常有的,可这回遇到的,比那样的颜色还不如,死气沉沉的。已经有很多人在往外逃了,路上遇到了几起。再有,不知是不是学生的错觉,遇到的人总有点‘道路以目’的慌张。” 谢麟当即拍板:“要出事!”他与高据的少年经历有一点点类似,很相信这种挣扎求生中养成的直觉。 江先生也是这个意思:“这就是气数啊。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物阜民丰自然面相就有精神,反之,是要出乱子了。” 趁机命人将护城河挖深挖宽。河东县顾名思义,是在一条大河的东面,谢麟便规划,引这条河的一条支流的活水,进护城河。然后被死死按住了――水本来就少,你还要引活水! 谢麟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只挖护城河。又通知夏偏将,让他将营务整顿好,借口是――天旱争水易发械斗,万一衙役制服不了,还要劳动官军。宗族大的地方,一场械斗几百人的规模并不罕见,夏偏将与他交情还算不错,当即点头。 正在此时,谢麟又遇到了个大-麻-烦。说遇到并不恰当,不如说是“才知道大-麻-烦已经形成了”。 他被告了刁状,要不是去年回了一趟京里,刷了一次好感度,这会儿申斥问询的公文都该到手里来了。 去年的收成并不算好,邬州要真是个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的好地方,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富庶之地了,也不会叫谢丞相寻来打磨孙子的本事了。靠天吃饭,人们早习惯了过紧巴巴的日子。 谢麟初来的时候,没人对他的治理水平抱太大的希望,能养出两个进士来,已经觉得是沾了他的仙气心满意足了。他要折腾,大家也忍了,就当是付出的代价了。 没想到这份哄孩子玩的心态,居然结出了善果,让邬州的收成比周围的邻居们好上了那么几分,没有闹出灾来。 要以为所有的地方官都是为民做主,那就大错特错了,人家是做官儿的,可不是为你们当保姆的。要不为民请命的清官,怎么会为人歌颂?政绩他们当然要,但是政绩在朝廷那里,是钱粮税赋,是人口田地,朝廷只看上缴了多少,看籍簿上记载了多少――有太多可以弄虚作假的地方了。 灾了,报灾得不重,那是自己处置得宜,是能吏。收不了场,再狠狠报成大灾,反正是天灾,多要赈济,从中间克扣,又是一大笔。这只是最简单明白的,其余种种手段,花样繁多。 是以邬州去年虽不如前年运气好,上下反而都觉得谢麟还真有点真材实料,都安份了下来。对谢麟也生出了些期望来,谢麟到了邬州的第三个新年,好些人开始盼望他不要那么早的走――换一个人邻居家一样的知府,大家受的苦可不止被一个相府出来的熊孩子折腾这么简单了!熊孩子还能让大家过得安心些呢。 新年虽然有些紧巴巴,士庶之心却是难得的舒畅顺意。 他们的忧愁,全让谢麟给担了。 最新的消息,邻居们选择了最简单明白的方式――瞒报灾情。不但瞒报,还反咬一口,嫌“某些外地人”多管闲事,爪子伸得也太长了吧?我们的情况,我们不清楚吗?别以为你会讲话就能胡说八道啊!人家是养寇自重,你是生造天灾显能。 程素素惊讶了:“你都已经上表了,他们怎么还死扛着?”多么省事的选择呀!何况瞒报灾情,翻出来不是要毁前仕途的吗?程素素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的邻居们的背景,仿佛没有比谢麟来头更大的了,谢麟都不敢接的事情,他们敢接? 谢麟轻蔑地说:“心智不坚又利令智昏罢了。” “报了灾对考评也是不好的。有的人靠山不强又不想耽误升迁,就用这种饮鸠止渴的法子。万一来年收成好了呢?不就补回来了么?账面依旧干净漂亮!反正饿死的不是他们自己。”江先生的唇角下撇,模样刻薄极了。 他不介意这种办法,他又不是圣人,必要的时候他不排除建议谢麟用这个办法。但是!他介意别人用这种办法给他添麻烦!谢麟把所有危险都道出了、提醒了,结果呢?这群蠢货全他妈当了耳旁风! 江先生继续爆粗口:“他们的脑子吃的泻药!屎一样的点子源源不绝!” 太不斯文了!程素素和谢麟假装听不到,虽然觉得江先生这骂得很有创意,也没一个接茬的。程素素干脆跳过了这一节,转回去问道:“去年史先生那里的消息,不是说他们上报的收成并不好,还不如咱们吗?” 江先生骄傲地说:“他们本来就不如咱们!” 程素素将脸转向谢麟,谢麟乖乖地回答:“他们本就不如咱们,哪怕作了遮掩,还是不如。恐怕事情比咱们预料的还要糟糕些。” 明白了,就是你们做得太好了,哪怕减产了一点点,又是“开荒”又是搜括了不在册的人口土地,哪怕年景不算很好,成绩也很能看了。这就是好学生的“哎呀,我没考好,这次只考了95”与差生的“啊,这次考得不错,及格了”,之间的差距。 他们这么一搞,朝廷还以为谢麟在卖萌。搁学校里,谢麟这种都是要被同学眼刀戳成筛子的王八蛋。 真是见了鬼了! 江先生从激动的情绪里走了出来,想到刚才自己骂了什么,老脸一红,补救地说:“还换了两个新手,又没有东翁这样的智慧与决断,不敢掀上任的旧疮疤,就得承这烂摊子。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周边几个府的知府与谢麟并非同时到任,彼此任期有个先后之别,谢麟在邬州两年有余,几乎将上下都握在手里了。同侪们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资历浅的,这会儿不是同流合污,就是还在挣扎,第一要做的,就是让朝廷别给自己添乱。地方官里,像谢麟这样仗着有来头,不管不顾地将前任的破事摊事了说、半点不肯当接盘侠的并不多。 谁都不想接,可有的时候却是不得不接的。盘根错节的势力,空降的上峰,本来就有一场争斗,争斗中充满了妥协。被小官小吏架空的上司,普天下也不止一个两个。 程素素道:“反正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生气也没用。大火烧起来,看谁扛到最后!他们是上本参了?” 江先生冷漠地说:“没有,是‘自辩’呢!不用理他们,天都成这个样子了,我看是谁死!傻货!以为做官儿只靠圆滑就行了的?没有点魄力,做什么事能成?哪怕做个仆人,没点主心骨,也成不了心腹。不过一群胆小鬼。”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要是谢丞相还在,他们的胆子断不会这么大,必会跟着讨便宜。 必须承认,谢丞相真是座管用的靠山,他一退下来,许多事情都变得没有那么的顺利了。这种阻力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放眼望去,挑不出错来,认真推敲起来,又无处不在。 谢麟道:“不理他们,我依旧是要上本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江先生道:“这下可要散财啦,找几个精细账房吧,竹木料啊,草席啊,都备着点儿。他妈的!流民来了,不得安置起来叫他们别闹吗?” 谢麟道:“嗯,人也登记在册,尤其青壮。我跟老夏商议商议,他的那些缺额,打起来仗来可正用这些人来填。教匪?哼!” 江先生道:“唔,东翁可以上本,请示不愿留在邬州的流民,可以往他处趁食,邬州养不了那么多人。不不不,这样不好,奏本里不要讲出来,会有鸡蛋里挑骨头的。尽力安置,想去更富庶地方的,咱不拦着。等外面看到了流民,自然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是在欺瞒圣上了。这个时候,就别禁什么人口买卖啦,有一口吃的能活命,比饿死了强。” 程素素:…… 谢麟想了一想,道:“不错,这就开始动手。” 第一件,却是安本府的人心。谢麟已放言,今年年景不好,他必如实奏报,尽力申请减免赋税,本府军民人等,各安其位,有事他担着。他心里有数,以去年、前年的收成,挺过这一阵子,是来得及的,首要是安民心。民心安了,事情就成了八分。 他在邬州士庶心里,还是有公信力的,告示一出,争水的械斗都不那么激烈了。 接着,便是流民的事情。弥勒教不定来不来,流民可是已经多得不能不管了。 邬州在谢麟的命令下,行动还算快捷。流民就在眼前,不安置就要闹事,不想管也得管。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很快,各县都将流民安置在简易的草棚里,几根木头支起,上面铺上粗席,堆点干草,就是个能住人的棚子了。天干,又渐热,好歹算是有个容身之处了。 只恨天旱,无法垦荒,只好施点稀粥,同时放纵人口买卖,雇佣也可以、卖身也可以,放开了民间吸纳流民。程素素还担心有弥勒教的钉子,谢麟果断地道:“连坐。” 双管其下,邬州还算安定,时间进入了五月,依旧干得要命,从上到下都知道,今年日子肯定要难过了!高英摸摸良心,咬牙求见程素素:“粮价够高的了,再卖一些吧,别再等了。” 程素素道:“不等,拿出一仓来,不卖,施出去。” 高英惊讶出声:“施出去?!呃,挺好的,积德行善。剩下的米,必然不愁卖的。” 程素素摇头:“本就没打算卖。” “难道?早就是为了要舍出去才……” 高英不得不佩服这个比自己小许多的人了,放到她身上,看到惨状,施舍的事做得出来。可要她早早地预料到了这情况,拿钱来屯着粮只为施出去,必然是会犹豫的。 “那娘子们的本钱、利钱……”高英尽职尽责地提醒。 程素素低笑一声:“我缺不了她们的。这才到哪儿呢?你且等着吧。” 邬州上下严阵以待,先来的大难既不是大批流民,也不是教匪,而是……铺天盖地的蝗虫。 141、铺天盖地 人的食谱比蝗虫广得多,饿的时候别说草根、树皮,连泥土都吃,乃至于折骸而爨、异子而食。 在蝗灾到来之前,程素素最担心的是人间惨祸。程犀当年去过闹弥勒教的地方,回来曾经此教育程素素。直到亲眼看到蝗虫飞来。 这一回的蝗灾并不是发自邬州,然而,目前而言从哪里起源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数量。 单个儿的蝗虫并不吓人,还挺好吃的。少量的蝗虫也不会令人产生什么负面的情绪。 当它们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能逼得人相信神明。 没有地型阻拦的时候,蝗虫的速度快得惊人。具备了速度与数量的蝗虫,只要它们落下,凡带点青色的,都不见了,什么准备措施都来不及。 初时,入境邬州的蝗虫还不算多,不过因为顶头上司紧张兮兮的,最先发现的陶知县也就给报了上去。送公文的差役前脚走,后脚蝗虫的密度飞速地变大,陶知县脸色煞白,整个人都要昏倒了,强撑着报了急报给谢麟,接着就是去烧香,一场法事做事,才想起来了解灾情。 并没有什么值得了解的了,蝗虫来的时候,庄稼都还在地里,透着青色呢,去冬的兴修水利,今春的调解水源,到现在的人力浇灌……诸般心血,统统进了蝗虫的肚子。 陶县令哭了。 哭着问谢麟:下面怎么办呐?! 不是陶县令没用,谢状元书生意气,锐意进取整顿内务的时候,陶知县也是很认真地帮忙的。填常平仓的时候,陶县令一面佩服,一面也觉得谢麟是浪费力气,不过他还是亲力亲为了――顶头上司喜欢,他怎么能不弄明白呢?何况这位上司还带着一个比猴还精的江先生! 正因为亲力亲为,他才知道,存粮真的不多!托谢状元不背锅的福,陶县令也跟着把县里的烂账拖出来甩了,现在手上的,全是干货。若没有蝗灾,单是旱灾,这些粮食是足够挺上一、二年了。士绅人家还有存粮呢,还有些米商呢,今年还有收成呢。 好了,今年的收成完蛋了!不说考评了,今年的赈济但凡扯上两、三个月的皮,就得饿死的人得蹿到一百以上,上不封顶!还有流民…… 干旱之后会有蝗灾这样的事情,陶县令也有耳闻,谁料到自家关好了门窗,别家养的强盗跑到自己家来了呢?真是冤死了! 一抹眼泪,陶县令还得召集了衙役,敲锣打鼓的,先出安民告示。又愁在自己县里的流民,可怎么办?没闹蝗虫的时候,县里富户、寺庙、道观,还会布施一些,如今蝗虫飞起,谁家还再开仓放米?有,也要先周济自己的穷亲戚穷朋友,先顾自己周围的人。流民就成了官府的全部责任了。 邬州今年天时也不好,如今也过了播种的最好的时候,还有蝗虫,鼓励垦荒是没戏了,以工代赈?现在有什么工可做呢?!做工,就得花力气,吃得更多! 陶县令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谢状元真的是星宿下凡,快点有个主意吧! ―――――――――――――――――――――――――――――――― 陶县令的急报没比蝗虫快多少,第一封急报来的时候,府城郊外已有蝗虫的踪迹了,不懂事的孩子还以为是蛐蛐儿要捉来玩儿,被大孩子嘲笑。积年的老农脸色已经不大好了,开始盘点准备。准备也准备不了什么,庄稼还没熟,就现在收割了,也不填肚子。 程素素在院子里还见着了几只蝗虫,也差点儿当蚂蚱玩儿了,拿到手里才看到虫脑袋不对。谢麟已派了听风来找她去书房议事,谢麟与江先生看到陶县令的急报,就知道坏大了!得赶紧将手头所有的资源统一调配,程素素手上有粮食,自然不能绕过她去。 听风神色也严肃,路上轻声说:“陶县令来了件文书,大官人与江先生看完就请娘子过去了。” 程素素想了一下陶县令所辖地域,心道,难道是旱灾、流民,吃不消了? 进了书房,却发现谢麟与江先生都盯着她的手看,她的手里正捏着一只蝗虫。江先生苦笑道:“娘子也察觉了吗?” 程素素尽力不让自己的脸色变得太难看,她第一眼看到蝗虫是真的没有反映过来,此时低下头死死盯着手里寸半长的飞虫,吐出一口浊气:“麻烦了。没准备那么多。” 谢麟道:“就算料到了,也预备不下。尽人事,听天命吧。” 程素素问道:“你说吧,要怎么办?” 谢麟反问道:“你手上能动的粮有多少?” “所有进的粮,除了先前舍出去的两仓,我都扣在手里,谁催也没有动。夏家、邹家那里,我自有法子应付,大不了今年过年不添新衣裳了,我将本钱还她们,不会叫她们吃亏的。” 江先生一合掌:“好!不愧是娘子!东翁,事情有七分把握了!请东翁即刻具本,上报朝廷!我看那群蠢材还要如何狡辩!” 谢麟道:“具本是要的,本府安定第一,我得见一见老夏。” 江先生道:“不错。本府没有蝗虫,外边飞来的,只怕蝗虫屁股后面,就得跟着讨饭的了。本府的衙役、乡间宗社,人手必是不够的,熬到最后还是要他出兵,不如打一开头就送他一个功劳。” 谢麟道:“我省得。还是要先请旨的,无故我就能调了本地驻防?该死的就是我了。” “善!” 待他们两个将具本等事说完,程素素认真听着,还不等发问、提建议,邹县令第二份急报又来了――确定是蝗灾,比前一封公文的情况糟糕百倍。 饶是谢麟与江先生之镇定,表情没变,脸色也差了。 程素素从未见过真正的蝗灾,也从未真正被蝗灾影响过,因只在院子里见一些,想外面固然比庭院里的多,应该也不至于太可怕,总不会像科教片、纪录片里非洲草原似的吧?还在想,这点蝗虫,不够吃的吧?别说人吃,鸡鸭鹅都能吃绝了它吧? 程素素试探着问:“已有的蝗虫,是不是吃了它?” 谢麟眨眨眼:“吃?怎么吃?” 程素素还想鄙视他呢,就被江先生鄙视上了:“怎么吃?人饿极了的时候,什么不吃啊?娘子是没见过蝗灾吧?” “咦?” 江先生叹气道:“我长这么大,也只亲眼见过一回。年轻时随我的老师在外游历,见过那么一回呀……无穷无尽,它不吃人就不错啦。娘子这还拿着,等它多起来的时候,躲都来不及!蝗虫不是不死的,路过之处,地上能积上一层,丁点儿也不觉得它变少了。” 程素素不敢托大,问道:“那家禽呢?听说吃虫的鸡鸭,养出来味也好。倒好贴补?” “人都不行,就别指望它们了。” 谢麟道:“还请先生详言。” “蝗虫是会飞的,由一地而到另一地,吃完了这里它就走。怎么会停着不动等你捉呢?禽鸟……能吃多少?家禽能有多少?蝗虫多的时候,是吃不过来的,等蝗虫走了,家禽又没得吃了,甭指望靠蝗灾养家禽。能成灾,就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扑杀呢?” “那是帮别人,帮吧!他们灾情没那么重,对咱们也是有好处的。” 谢麟已经恢复了过来:“叫几个人去老陶那里,给我装麻袋蝗虫来,与奏本一道六百里加急,发到京里给他们看看。” 并不需要去什么老陶那里,派去的人走半道上就被蝗虫给撵了回来。抱着脑袋,一路逃回府衙:“来、来了!蝗虫来了!” 程素素听到前面动乱的声音,出来正遇到谢麟,两人一同登高,眼睛张到最大,无数的黑点仿佛漫天的箭雨直冲到视网膜上――这就是蝗灾了。 真成了纪录片里的非洲大草原了!程素素心跳加促,算是懂了江先生说的“不吃人就不错了”是什么意思。蝗虫是吃素的,这无穷无尽的样子,真是像世界末日,以为他们要将人类给淹没了。 人们发出慌乱的尖叫声,关门窗,求神仙。大片的蝗灾一落,再一起间,树就秃了。谢麟拖着程素素往府衙赶,小青袖子掩着脸,拿着程素素基本不用的摆设――帷帽,给程素素罩上,这才算缓了一口气。 谢麟当即下令,衙役四出,贴安民告示,敲锣喊大家不要乱,官府是不会不管大家的。他在本府有威望,士庶渐渐安定了下来,邹县令亲自跑来请示,见状也去这般办。谢麟道:“急什么?别忘了派人下乡去,还有,我要上报朝廷!你们也要各陈灾情。” 邹县令有了主心骨,精明劲儿也回来了:“使君数次提醒他们,这些人尸位素餐,真是可恶!” 谢麟不想跟他多废话,只说:“你去捉两袋蝗虫。” 邹县令一点即明:“妙!下官这就去!遇着了事儿,咱不怕辛苦,就怕有人背后捅刀子,得先堵了他们的嘴!”说完,匆匆一拱手,走了。 不久,其余县令也纷纷报了灾情上来――这次的灾,不小。 谢麟飞快地写完了奏本,蝗虫也捉好了,封了两大麻袋,带着各县报灾的公文,及自己的应对之策、赈灾请求一同发去了京城。府衙、县衙,也都忙碌了起来。因他有言在先,今年若是有灾,绝不为政绩连累百姓,如今再出告示,士庶对他都颇信任。 谢麟的第一条命令,便是扑杀蝗虫。一石蝗虫,本地百姓换二斤粮,童叟无欺。往城外流民安置处也是一般,一石蝗虫,却只有一斤粮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像陶县令那般烧个香做个法事之类的。熟读经史就该知道,蝗虫成灾,求是求不走的,只有扑杀! 下完命令,正一正衣冠,去见夏偏将。 预计的旱灾与教匪还没来,先来个蝗灾,若再多一些其他的破事,谢麟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哪怕没有教匪,以眼下蝗虫肆虐的程度,吃不饱的人聚而为盗,四出劫掠,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搞不好那几位“好邻居”已叫饿得眼睛绿了的饥民抢劫了也说不定。 必得请夏偏将开始戒备。 最大的锅不是他,他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一个苦口婆心提醒过所有人,却被当成痴人的先知。只要将这次的灾情控制在手心,不使生变乱,就不用再在邬州多熬一任了。 “三个月,要想法子顶住三个月。”谢麟毫不客气地对夏偏将说。 夏偏将道:“用这么久呐?” “报灾的人去了,路上顶多花五天,也许还不用,蝗虫飞得快,保不齐已经有人报了。然而灾情是要核实的,否则随便报个灾异,就能免赋税到钱粮,这也太容易了。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大半个月,再拨调,运粮不比单人飞骑,要花多久?咱们旁边的州府,恐怕已经自顾不暇了。要从更远的地方调粮食,花的时候更长。这还是快的,没人拦着的。老夏,你营里还有多少存粮?” 夏偏将的黑脸青了几分:“我的妈呀!” 谢麟道:“赶紧把好了!还有,饿疯了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的兵,从今天起就得给我预备着。我已经上表请示了。事情不是咱们做坏的,总不会拿咱们开刀,可要弄出乱子来,就得陪绑了。老夏,这是机会。” “听你的!”不听也不行了,夏偏将对蝗灾,是丁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那就扑杀蝗虫吧。” “中!哎……不会拜一拜蝗神呐?” “拜它做什么?它能将粮食给我吐出来吗?不吐,就灭了它。” “哎!痛快!” 见完夏偏将回来,谢麟又移文给邻居们――蝗虫来了,你们要小心呐!上风处的是灾源,移文也没得救,不过记录在案,他们没有通知谢麟,谢麟却通知了他们,这是埋上一笔。下风处的,谢麟尽心了,随便他们了。 便在此时,赵娘子约了夏大娘子,一同来寻程素素。 142、一波又起 街上蝗虫正飞着,士绅人家的女眷断没有在这个时候跑出家门的,贫苦人家摸摸米缸算算账,男女老幼都出来扑蝗虫了。活蹿乱蹦的蝗虫、追着蝗虫跑的人,都加重了两位娘子赶路的难度。 赵娘子心事颇重,程素素给她讲进粮肯定能赚,如今蝗灾了,应验了。在家里说起时,丈夫训斥了她:“这个时候,万不可说这种幸灾乐祸的话!我正愁灾情,你却要发这个财,说出去能听吗?状元家娘子怎么了?她先前舍了两仓米呢,你说这个话出去,她是不会认的,人也是不会信的!管好你的嘴吧!做事儿呀,你多听听她的,别胡乱拿主意,更不许乱说话!” 儿子与丈夫是一个主意,上辈子的债主珍姐讲得更难听:“这时候发这样的财做什么?积点德不好么?就该都舍出去的。”珍姐对程素素依旧是一肚子意见的,现在不觉得程素素粗鄙了,却又觉得她心机深沉十分狡猾,很不想母亲跟她学。 将赵娘子气得把儿子打了一顿,将女儿拧了一把。然而见丈夫与儿女都这样讲,她还真担心程素素一个大方,将粮食全舍了出去,那样岂不是要血本无归了?就想去找夏大娘子,两人一道去探探程素素的口风,赵娘子的意思,这回钱不赚没关系,只要别全舍出去,好歹留点儿好回本,那就谢天谢地了。 赵娘子也知道,这回邬州遇到大-麻烦了,粮食是肯定不够吃的。看邹县令火急火燎的样子,朝廷的赈济也不是立时就能发出来的,要是自家这些米能帮着多撑一阵子,换一个丈夫治下没有出大乱,她也是情愿的。但是!可不能挖断根呀! 孰料到了夏府,夏大娘子却没有她这样特别不舍得。听了她的来意,夏大娘子道:“外头男人的事儿,我是不懂的,哪怕是为了积德,这回本钱全不要了,我也是愿意的。咱们与知府家娘子说去,叫她别为难。”她贫苦人家出身,晓得这蝗灾的厉害。夏偏将又是新做这么大的官儿,才头回吃这么多的空饷,并没有很直观的概念,还将这空饷当横财。横财么,来了欢喜,丢了也没有血汗钱那么心疼。 想到就去做,夏大娘子便拖着赵娘子去府衙了。 到了门上,先是张娘子来迎。张娘子十分惊讶:“这辰光,娘子们是有要事?” 赵娘子脸色口气都不甚好地问道:“娘子在吗?” 张娘子答道:“在呢,叫了后街上高家小娘子来商议事情。” 赵娘子心里一突,高英代程素素在外面做买卖,近来最大的一笔,就是倒卖粮食,她来必有要事。忙说:“我们也正有事要寻娘子哩。” 张娘子引她们去正房找程素素:“您二位仔细脚下。”赵娘子下轿就戴上了帷帽,夏大娘子还是原样儿,不停地挥着袖子,走得都磕磕绊绊的。 ―――――――――――――――――――――――――――――――― 上房里,程素素正在听取高英的意见。蝗灾来的时候,高英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更慌乱了,她想起来程素素非要在今年继续进粮食的事,心底一个声音在说:她怎么知道要进粮食的?还将赵娘子、夏大娘子拉入了伙…… 打了一个哆嗦,高英不敢深想原因,只想眼下。她得问问程素素是个什么章程,要卖呢,也不能就胡乱一把放出去了。心底还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兴许,这些粮是用来做好事的。高英又担心程素素一把将这些粮食都舍了出去,那可就亏本了! 不管程素素要做哪一样,高英都得给她筹划了――粮现在由高英看着,她是有责任的。 见了程素素,高英压下所有疑问,只管请示:“现在咱们的粮,怎么办?” 程素素道:“先不动。” 高英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程素素反而担心起来了:“是粮仓那里有什么麻烦么?” “并不有!”高英果断地说,继而解释了她的观点。她头回做这生意的时候,很是向王家熟手讨教了许多。米商其中一个要会的本事,就是如何不激怒饿绿了眼睛的人。出现灾荒的时候与平日里施粥,完全是两个概念。一个弄不好,就容易激起事端,让人围攻。 高英的建议便是,无论是卖是舍,都不能太特立独行,即使要做,也不能一口气就做完。 程素素也是这个意思,照谢麟的估计,要做好撑三个月的打算,这才几天呢?且轮不到个人去逞英雄。先看谢麟这边的调度,再言其他。无论是扑杀蝗虫换粮,还是用最少的粮食去养活灾民,府库此时都还没有见底。程素素手里的可不止自己私房买卖,她还控着王这个大商人。她给王下了死令,之前怎么做,她不管,但是王手里的粮食,一定要留下三分之一,没她的话死也不许动。 高英心道,早知道你连这个都有成算了,我就不多这个嘴了。正要告辞,门上报两位娘子来了。 程素素笑道:“咱们猜猜,她们这是做什么来了?” 高英没好气地说:“总不会是来打牌的。” 恐怕是要说粮食的事儿,这也太心急了!怎么稳不住呢?高英有点瞧不起这两个官娘子了。 一时二人到了,果然是说的这件事。先开口的是赵娘子:“高小娘子也在,我猜猜,莫不是要说粮食的事?” 高英笑道:“是,娘子正吩咐,不要那么着急呢。” 赵娘子心里有事,听了总觉得像在说自己个儿,才要辩解两句,夏大娘子爽快地道:“咱们都不急着赚这个钱,娘子要是有心照之前那样舍出去,咱也没二话。横竖那本钱来的也容易,施出去也不大心疼。积点德好。” 赵娘子恨不能堵上她的嘴!舍些出去,她不反对,每年冬天没灾的时候她都施呢!可不能全施了吧? 程素素扫过二人的表情,笑:“我是不急的,我做事,什么时候让你们吃过亏?” 不不不,真的吃过闷亏。夏大娘子还不觉得,赵娘子总觉得好些事情上并不能如愿以偿哩。 程素素对高英道:“你与她们讲。” 高英道:“二位娘子,我们娘子的意思,是出手还是舍出去,都不急在这一时。这些个,是要留下来最后压秤的。总之,不会亏本就是了。” 赵娘子比夏大娘子懂得又多一些,问道:“朝廷赈济的,也快到了吧?”别等赈济的来了,这就卖不上价了。 高英笑道:“谁家媒人管他娶妻还要管他生子了?”赈灾赈灾,不让饿死就是大功劳了,哪有喂得油光水滑的?想多吃点儿,还得靠自己。 赵娘子放下心了,笑道:“我们也是这个意思,这才找了夏嫂子想与娘子表白我们的心。娘子已经都想到了,我们也就安心啦。” 高英心道,夏大娘子个憨人,她有这个心我是信的,您么…… 也不戳破赵娘子的那点私心,含笑道:“娘子们都是善心人,我虽年轻,也没什么积蓄,娘子们有什么吩咐,我必尽力。” 程素素道:“既这么着,咱们等着就是了。” ―――――――――――――――――――――――――――――――― 又过数日,蝗虫渐稀,一则此地吃光,往他处飞了,二则邬州全境扑杀蝗虫,委实杀得不少。家里有余粮的,心中不慌,家里本来没粮的,扑了蝗虫也换了些,总算没有立时饿着。 谢麟命人开始兑现诺言,先是以蝗换粮,换来的蝗虫都晒干了,一袋一袋的装满了,压在仓房里。邹县令鞍前马后跟着忙,颇觉有脸,凑上来问道:“使君,这是为什么?不是该立时焚毁,召百姓来看,以安人心吗?”在他看来,这也算是战胜了蝗虫了。 谢麟道:“这个时候,哪有心思看这个?这湿漉漉的虫子,没有柴草是点不着的。先找柴火吧。”树叶都吃光了,柴草?不得留点煮饭么? 其实真正的原因他并没有同邹县令讲――朝廷必然是要派人过来的,别人不好保证,那位李丞相多少看点香火情,必要催促能员干吏快些过来确定灾情,好安排下一步。 再有,他先前奏的几件事,都应验了――干旱、蝗灾、流民都来了,教匪呢?不信没人翻他的奏本来复习!到时候就不止李丞相的人了,说不定还会有内监。 谢麟要当着他们的面,将这蝗虫山给点了!叫来人看看那些“好邻居”做的好事!外来灾民的户籍他也都统计好了,原籍何处,里保何人,都造了册,副本都快抄好了。给他下绊子,只怕是有命惹事没命承担的。 邹县令搓着手:“哎呀,真没想到还能扑得这许多。” 谢麟道:“只怕还要劳烦诸位啦。” “下官职责所在。” “那好,诸位亲民官,都要下乡巡视安抚,蝗虫已过,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断不能在最后一步上坏了事儿。朝廷是必要派人来的,可别等人来了,一问三不知!” 邹县令心道,不错,先前上奏等等,我都联名了,就剩最后一步灾后安置了,可不能坏在这一步上。若做得好时,这考评兴许就能升一级了。他比较倒霉,县令任上做了好些年还没升上去,如今看到希望,热炭团一样的心。朝廷会派员来!朝廷诸公,知道他邹某人是谁吗?显然没几个会记得住的,现得了机会与朝廷派的使者对答,则必能传到诸公耳中,或许能蒙圣上垂听,可是要好好准备! 谢麟再颁命令,凡亲民官,都要巡视境内,了解疾苦。他自己也先去与夏偏将再会一个面,问问夏偏将那里军粮等等,再往乡下去。 朝廷派员来的时候,谢麟还在乡下,迎接的是留在城里的教谕。这位教谕圣贤文章做得,事务却并不精通,便是圣贤文章,做得也不是顶好,见了来人,话也说得结巴了,弄得燕御史很不开心。 燕御史是燕丞相的堂侄,他的副手是史垣的学生、李丞相的侄子、程素素的同学,与二人同来的,还有一位宫中内官,姓李,四十来岁,面白无须,模样也周正。两个御史系出名门,一个内官也是体面人,看这教谕只会磕磕绊绊说些他们在驿馆已经听得十分清楚明白的措施,都有些不耐烦――这鬼样子一看就知道他没参与办实事! 不过看在府学成绩不错的份上,二人都给了教谕些面子。由那位李内官道:“我等还是去府衙等候谢使君吧。” 三人往府衙去,才跨进大门,后面程素素就知道了。命人整治了茶水、糕点送上去:“要干净,做得精细些!选最好的瓷器装!东西绝不许多!见了他们不许笑!厨下备饭,不许有青叶子!鸡鸭鱼肉尽管有。” 自己也除了簪环,穿得干净素雅,放下帘子,与三人说个话,致个歉:“实不凑巧,已派人去叫他回来了。” 李御史有心向着她,便说:“不急不急,我等奉命而来,是为百姓。谢使君也是为百姓,岂有苛责之理?”他这话就抢得有点急了,燕御史斜了他一眼。程素素心道,你们家这也太老实了!答道:“不瞒诸位,打去年就有吃不饱的来邬州讨生活啦,今年这个样子,四下受了灾的都往这儿来,咱们也吃了蝗虫的亏,他们都坐不住了。” 李内官感兴趣地问:“去年就不好?” 程素素道:“但凡能撑得过去,哪个爱说不好听的话呢?” 李内官默默点头,这一路上,还没到邬州,他们就见到蝗虫了,已知谢麟所言不虚。燕御史不好与别人家女眷多说话,只说一句:“娘子放心,谢状元公忠体国,朝廷都是知道的。” 燕家本来笑话谢麟,做个地方官,惹这许多事。直到今年两麻袋蝗虫送到京里,才晓得厉害――不管之前嘲笑谢麟什么,两麻袋蝗虫送来,就证明了他有远见,早早预见了灾情,而之前不重视他意见的人,都是傻瓜。 临来之前,燕丞相告诫他:“多听多看少说话,不要跟谢麟拧着干。谢麟不给你一粒米,你也要回来向着点谢麟说话,邬州以外的人送多么贵重的礼物,都不许收!” 再说几句,程素素便退回后宅,等谢麟回来接待他们。 谢麟忙了半天,接到消息,也顾不得自己骑术并不高明,策马狂奔,江先生……殿后。 到得府衙,彼此打了照面,都说辛苦。李内官代天宣旨,谢麟接了旨意,便明白这次自己稳赢了。面上依旧不显,领了旨,答了话,谢麟道:“三位来意我都知道了,明天请三位看一样东西。包管三位有话与圣上、与朝廷说。” 李内官笑道:“岂有不信你的?” 叙座入席,李内官就回忆起当年在宫里,他与谢麟经常见面,燕御史与谢麟说几句文章,李御史却是代祖父祖母询问程素素好不好。 吃了一回酒,各自安歇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敲响了锣鼓,谢麟与王经等也不出城了,亲自来邀了三位去看焚烧蝗虫。 巨大的柴堆堆满了城门外的平地,蝗虫一车一车地拉了出来,抖开麻袋投到火堆里。李内官原是贫苦人家出身,见到这许多蝗虫,脸上变色:“我倒想起小时候啦。”就是因为一场大灾,被卖给个宦官给带进了宫。 大火烧了半天还没烧完,谢麟再请他们三个回城吃饭,火堆接着烧。燕御史就知道奏本要怎么写了――亏了谢知府扑杀蝗虫这许多,才没有继续给别的州府造成更大的损失啊! 谢麟却又拿出一本半寸厚的本子来:“截至今日,灾情都在这里啦。”燕御史双手接了,随手翻开一看,也是佩服,扑杀蝗虫若干石、花费粮食若干、受灾田地若干、人口若干、外来灾民若干、某府来的灾民多少、为赈灾外来灾民花费多少…… 统统都在里面了。 李内官示意李御史先看,自己最后看,燕御史也只好将册子传阅。李内官最后拿到册子便笑道:“咱家必为舍人将这奏本转达!”谢麟给皇帝做中书舍人的时候,他也在御前,这是在讲旧时的人情。 燕御史暗骂一句:狡猾的老阉狗,也不好意思与他抢。 三位还有旁的地方要跑,不便久留,只想早些办完差使早回家。留了三日,自觉看得差不多了――树都光秃秃的,地上光秃秃的,委实没甚好看――打马顺着驿道北上而去。 谢麟送走了他们,当天,再次上书,已送走了来核实灾情的官员,请求朝廷明确今年免租赋,以及赈灾。奏本里,将一些受灾数据大致又写了上去,只是没有那一本册子详尽罢了。 做完这些,谢麟也松了一口气,朝廷的态度、皇帝的态度他都明白了,只要等到朝廷派人来就好了。至于教匪,他一点也不盼着来,教匪闹一闹别人家就好了,他可不想操这份心。 怕什么来什么,便在送走三位的第二天,夏偏将一头钻了过来:“状元、祖宗!教匪闹起来了!” 谢麟脸色一变:“快!快!快!”燕御史他们仨往北去了!这要落教匪手里…… 143、时不我待 释空是造过一次反的老手了,从煽动到起事再到失败后的逃脱,他有着全套的经验。起事之地一马平川,与上次的山林丘陵略有不同,当如何调整。起事之后先控制何处,再进攻何处,样样分明。 当地正在为闹蝗灾人心惶惶,地方官原就不甚体恤百姓,灾变一起,人心更散,难向官府。释空趁势而起,称得上是势如破竹了。当地并不充盈的府库又不是释空积累起来的,他用起来毫不心疼,很快就聚拢了一大批的人手。又以计诈开了当地的兵营,一番冲撞争夺,当地的偏将虽送出了消息,也未能保住营地,自家也被砍了脑袋挂在旗杆上。 夏偏将这里收到的,就是那位同袍传过来的紧急军报。他接了军报不敢耽搁,一面向京城、邻近的营盘报信,一面来找谢麟了。夏偏将头一回独力主持一地防务,如今也在摸索中,才有些头绪,来了这么个急情,他也有些犯晕。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夏偏将虽是个粗人,却不是个狂妄的人。打仗的事他是懂一些的,知道这附近的地形无法对释空行军构成压力。 况且如果说到教匪,就容易让人想起释空,与释空交过手的一般般的将领,心里都不大有底。前番再如何贬低教匪,都得承认,这群匪类里如果有一个能人,那就是释空了。自己才吃了一回的空饷,就遇到这么个魔头,夏偏将直叫晦气。更因吃了空饷,晓得自己手下这几千号兵,是一点也不满员,夏偏将心里也有点慌。 在他心里,谢麟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好么,你们狡猾对狡猾,快点出个主意吧!这也不是我老夏一个人的事,对吧? 哪知道才将消息递到,谢麟又提出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钦差正在往教匪盘踞的地方走。 燕御史等人到邬州夏偏将也是知道的,他与谢麟走得近,谢麟也将他拉了来露一露脸。夏偏将着急军务,尚不曾想到这三个人,被谢麟一提醒,脸也黄了。出征的武将最恨最怕的,不是上峰、不是对手,而是文官,尤其是代天巡视的文官。就怕他们说坏话、上眼药、胡说八道,还怕他们出事――他们出了事,武官有理也变没理了。 谢麟原也做过这差使,当时是俯视地方官,如今切身体会了地方官的苦。这仨货,哪怕不在自己的地面上出了问题,自己也得给朝廷一个解释。 两人一合计,夏偏将去检修营寨,派精兵与谢麟这里带着文书的差役同行,快马加鞭接回三位天使。再将境内暂时安置的灾民筛检一番,精壮的充作民勇,发些简易的棍棒等武器,挑内中最优者,充到夏偏将的营里――反正有空额。 发文到各县,命他们也要做好准备。谢麟亦火速行文朝廷――教匪来了,快点调兵派员吧,听说是释空,别指望我一个斯文人跟他互殴,殴,也是殴不过的,我手里没兵。 前去接回御史的人还算顺利,御史并不会摸黑赶路,且走得也不快。他们还没出邬州地界,就在驿站里被谢麟与夏偏将派去的人给追上了。虽有公文,李御史却是第一个犹豫的:“我们奉皇命而来,未曾见到实情,便因风闻教匪而逃回京中,是否有负圣恩?” 李内官是第一个想回头的,听他这么一说,催促着调头的话又咽了下去,摸着光洁的下巴道:“御史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咱们要是亲眼见着教匪了,还能将这急报带回京里吗?” 两人一齐望向燕御史,请他拿主意。 燕御史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咱们回邬州见谢使君,等上几天……”有了教匪的确切消息呢,他们仨就回去,虚惊一场呢,就继续走。虽不算勇敢果决,可也不是畏敌如虎,怎么说都有推脱的理由。 李御史主意不多人却实在,并不肯轻易就同意了这二位的意见:“哪怕瞧上一眼呢?总不好道听途说吧?”燕御史和李内官对望一眼,也都犹豫着,最终,两人一点头,将李御史架起来,一道回邬州。 只耽误这一会儿的功夫,才到驿站门外,竟已有那腿长跑得快的士绅,逃到了邬州境内。见到驿馆想进来报个信兼寻个马匹继续逃。被夏偏将的人拦住了喝问,来人不忧反喜,哭着求官军去解救黎民于水火:“小人是下乡收账的,一看势头不好,不敢回家,先跑了来……” 还骑着那头下乡代步的驴,驴都累得蔫了。 燕御史与李内官将手一放,燕御史道:“李老弟,怎么样?” 李御史垂头丧气,嘟囔道:“也没亲见着呀。” 正哭的那位不乐意了,此人三十来岁年纪,跑得灰头土脸,听李御史这般讲似在疑他撒谎,跳起来道:“不是闹了教匪,谁个愿意舍家撇业的逃出来?” 这……好像也有道理哈? 三人挟着这位舍家撇业的,一道回了邬州。 ―――――――――――――――――――――――――――――――― 邬州府衙,一片忙碌。谢麟压下了教匪的消息。此时第一要紧的是安定民心,百姓乱起来,不用弥勒教来,邬州就要先坏事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进来。见了谢麟,燕御史先抢着说:“使君,如之奈何?” 谢麟眼睛看到一个生人,先问:“这位是?” 燕御史随口道:“驿站里遇到逃教匪的。” “这般快捷?” 燕御史道:“闲话咱们都甭讲啦,说实话吧,我已信了芳臣你屡次上书所言,回去必如实向圣上禀报――现在咱们怎么办?”他回到府衙喘上了气,才一阵阵的后怕,不讲蝗虫,单讲这教匪,都够他将那些瞒报灾情的人恨上一辈子了!差一步,就差一步,他燕某人就要落到教匪手里了!教匪是什么样的人,以杀戮为教义的! 谢麟将夏将领处发来的公文递给他:“燕兄先看看这个。夏偏将处接到的紧急军报,来寻我共商此事,已六百里加急上报朝廷了。照来人所言,此番教匪恐怕不易对付。” 燕御史将夏偏将那里的文书一看,上面转抄了急报所书的两行字,道是教匪来得极快,极有章法。后面有于秀才给添了两行送信人口述的句子――自发现有人进营盘,到写好两行急报,再到他跑出营盘,不到一个时辰,几乎全军覆没,送信的一共派出十个人。 谢麟道:“夏偏将只见到这一个。” 燕御史一揖到地,道:“我等实惊惶无计,唯芳臣曾随军出征,还请芳臣定夺。” 谢麟知道他的意思,道:“还请诸位速速还京,言明此间紧急,督促枢府。” 燕御史也不想在这危险的地方多做停留,他极有自知之明,自己不通军事也没有勇力,留在这里就是加菜的。听谢麟这么安排,道:“芳臣保重,我必进言圣上。” 李御史还不大乐意走,然而燕御史发了话,他又争不过这几个人,想了一想,问谢麟:“能否请程家妹子与我等同行?”李家与程家是通家之好,李丞相派他跟过来调查灾情,实有回护之意。现在而今遇到这样的事情,李御史秉承一贯的厚道家风,想将程素素也给带了走,也是给家里有个交待了。 谢麟咬着下唇不说话,他肯定乐意让程素素回京,邬州太危险了。然而!教匪还没过来呢,主官就先将家眷送走,怎么看也是不合适的。 李御史见他不说话,忙说:“一路我必照顾好她,我独个儿回去,是没法跟家里交待的!” 燕御史与李内官都说:“快些请娘子同往吧,细软也不必收拾了,回到京里,要什么没有?” 谢麟终于点点头:“少待,我这便与她说去。” 一拱手,便匆匆往后宅里去。 程素素正在点手头的家当,看到谢麟来,问道:“怎么?” 谢麟道:“这些都不用收拾了,你现在就动身。” “做什么?” “跟他们一道回京城,有李兄在,路上不会丢下不管的。” “等等!”程素素一个手势止住了他,“你让我回京?御史他们寻回来了?军情紧急?要我去躲?” “对。”谢麟点了点头,摸一把绣屏。在房里找笔墨,开始写起来:“我写封急信,你权当是回去报信的。” “不走!”程素素果断地说,“你自己说,这个时候,你的家眷能走吗?” 谢麟眼睛往细软上一溜,程素素翻了个白眼:“我是点点有什么能用的,又不是要跑,真要跑回京城,谁带这些个东西?”看谢麟草草写了几行字,夺过笔来,又添了几句,写完一折。 谢麟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写的是情况紧急,程素素给添了一句,要与谢麟一道,与城共存亡,这不是添乱呢吗? 程素素道:“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好了,别吵了。” 谢麟虎着脸瞪她,程素素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喏,拿着给他们!” 谢麟被亲懵了,回过神来已经捏着信了,跳了起来:“你与我同去,跟他们讲。” “好。”程素素痛快地答应了。 ―――――――――――――――――――――――――――――――― 夫妇二人到了前衙,李御史正急得团团转,见了便笑道:“好了,来了,咱们现在就走……” 程素素道:“我不走的。” 谢麟往柱子后面一闪,叫道:“人呢?将娘子捆起来送到京里……” 话还没喊完,程素素一个箭步蹿到了他面前,将他揪了出来。李御史目瞪口呆:“这是要做什么?”程素素在谢麟身上一摸,摸出那封信来,一手提着丈夫、一手捏着信,对李御史笑道:“劳驾,给带个信回京里。” 拖着谢麟并不松手,将信递给了李御史:“你们快些走吧,甭矫情!等到教匪来了,你们想走都走不了,还指望你们回去搬救兵呢。千万别教他们扯皮派些不顶用的东西过来。谢了啊。” 李御史接过信,傻乎乎地看着被揪住拼命挣扎也挣不开的谢麟,呆呆地点头:“哦。” “还不快走?等这儿讨打呢?”程素素将眼睛一立,衙役们匆匆地将这三位拥了出去。 程素素慢条厮理地松开手,给谢麟理理衣服:“谢先生,胆子越来越大啦,都敢叫人来捆我啦。” 谢麟脸色极其难看:“你!” 程素素并不怕他,拣把椅子坐了,托着腮笑问他:“我怎么了?我能走吗?要是老邹问你,能不能将家眷送走,你想不想剁了他?” 谢麟黑着脸,在她对面坐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盼着教匪能晚几天到吧!” 程素素不盼着闹教匪,一旦闹起来了,她也不怕,来呗,有城有兵有粮还有后援,撑过这一阵儿,功劳是一定的,有甚好怕的?偷偷看了两眼谢麟,脚步轻轻地走过去:“谢先生?好先生,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麟被气笑了:“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有一个算一个,我看比我能打的没几个。” 谢麟:…… “好啦,还是合计合计,咱们得顶几天吧。” 谢麟道:“请江先生吧,啊,对了,老邹、老夏,他们几个都得来,合计合计。这调兵呐……” 合计起来,能说出个一二三来的不是夏偏将,居然是谢麟。盖因谢麟接触的层次都比较高,以前是在皇帝身边起草诏书等等,前番出征又是与高层在一起。夏偏将多的是底层的经验,讲起布局,也推让谢麟说话。 谢麟推算一下:“最快,也要一个月后了。”夏偏将点点头:“人少了不顶事,人多了可不就来得慢了么?” 邹县令平日天天骂府县同城,最是难做,现在看到顶头上司也在,头回感谢府县同城,不用自己来顶雷,像老陶他们,自己守着个小县城,这会儿得自己愁喽。 谢麟果然是有办法了:“加强戒备,就说,得到了消息,灾民作乱!” “咦?”邹县令惊讶了一声。 江先生解释道:“直说教匪,怕现在就有人要跑了。说灾民么,百姓会安心些。”教匪都是红眉毛绿眼睛拿刀的,灾民都是面黄肌瘦芦柴棒似的拿着锄头木棍的,这心理压力是完全不同的。 邹县令一挑大拇指:“高!” 既然有灾民为盗,那么加高城墙、加强警戒、征集乡勇、管理粮食……都统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才闹完蝗虫,地里庄稼也不用管了,大家都躲起来就好了嘛!都不用担心庄稼长成了给教匪当口粮,真是谢谢蝗虫了! 教匪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以大众对教匪的厌恶,不是逼急了,谁也不会跟着教匪走不是? 邹县令原本是想将家眷送走的,至少,将儿子给送出去,对吧?见眼前这个样子,又改了主意,让家里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有一样――不许浪费粮食。而后该忽悠百姓的忽悠百姓,该对士绅说假话的时候也不含糊。 谢麟又向寺庙、道观提出要求,要他们收容部分灾民,寺、观无不应允。 下面的人不明白,谢麟心里清楚,现在就看朝廷和教匪哪一个先到了。依常理推测,教匪乍拿下了这么大的地方,无论是扩军还是准备粮草都需要时间,但是,如果对手是释空的话,还真不好讲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谢麟最担心的,无过于教匪来得太快,又或者教匪的消息来得太快。不出十日,已有零星传言――又闹弥勒教了,打灾区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颇有家财、乃至于有秀才、举人头衔的,逃出来便要见当地官长陈情。消息越来越捂不住了。 这些人对谢麟唯一的用处就是,终于确定了这次闹的就是弥勒教、教匪的头子依旧是释空这个一点也不好的消息。以及,大家怀疑的圆信,他也是教匪。又带来了几个教匪头目的名字,仅此而已。 便在这此,枢府的命令下到了夏偏将的手里,比谢麟接到政事堂的公文还要早上一天。 不许主动出击,原地待命,等候齐王。 144、真的是他 再讨厌齐王的人也不能否认他在军事上的天份,就如同无论朝廷如何鄙夷教匪也无法无视释空一样。 齐王是主动请缨奔赴前线的,吴太后不舍得小儿子再赴险,国家大事上却没人听她的意见了。 “越早赶过去越好,”这是齐王的判断,“今时不同往日,再迟一迟,情势会比当年还要糟。” 政事堂里几位丞相执政多年,哪怕以前是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书生,现在也懂了一些军事的常识,听齐王说了原因就知道他是对的。一则是地势,没有地势的阻挡,弥勒教以有心算无心,扩张的速度会非常快!二则是灾情,经验告诉他们,每逢这个时候,正是士庶迷信得最厉害的时候。盛世的宗教,多了几分优雅,是打发时间用的,此时的宗教却足以致命。百姓六神无主,谁先站出来,他们就最先信谁。至于可靠不可靠,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只要此时信了,就是朝廷的大-麻烦。 李丞相阴着脸:“诸位不要忘了还有玩忽职守的那几个,谢麟屡次上书报急,他们却在攻讦谢麟。这样的东西,谁敢信他们爱民如子呢?教匪但凡长个脑子,说一句‘杀贪官’,饿昏了头的蠢材就会云集响应的。” 此时凑到御前的都不是傻瓜,枢密使接口道:“前番匪首释空不知所踪,今次若还是他主持,恐怕教匪行进会比齐王殿下预料的还要快些。” “不止,”燕丞相也想了起来,“谢麟的上疏,蝗灾不是源自邬州!则来处灾情必然更重!聚了这些人,粮草从哪里来?必要劫掠!他们还会走得更快,且会向富庶之地去!” 这样的话,邬州只要守住几天,反而是个安全的地方了――它也受灾了,只要看到秃山秃水,教匪必得转向。 情势情急,皇帝也没了在这个时候还要再锻炼新人的心情,沉吟片刻,问齐王:“你要多少人,多久能赶到?” 齐王躬身:“至多三千,再多就来不及了。”从调兵到辎重再到行军,人数越多拖的时间越长。等准备好大军,黄花菜都凉了。 太子问道:“这……恐怕不够吧?” 齐王点点头,走到舆地图前,抬手一指:“我去这里!周边这几处都是屯兵处,带上令符,调他们。比从京师或南方抽调来得快些。只是辎重……” 皇帝果断地说:“这个不须你担心,许你调地方府库、常平仓应急!”说着望向丞相们。 几位丞相一齐答道:“臣等必竭尽所能。”前面先应急,他们在后面紧跟着就调着物资跟上。史垣跟在丞相们后面,更是已经算起了账,不算受灾的几地,其他地方的库存若干,能顶多久,在八月前调齐了粮草补足即可,等等等等。 燕丞相问:“不知此次派何人为安抚大使?” 皇帝稍加思索,问齐王:“你看呢?” 齐王道:“但凭圣裁。” 皇帝道:“诸亲民官各司其职,俟匪乱平定,再议!”年轻的压不住阵,上回夹了那么多的人去,最后的结果……年长的呢,遇到齐王这脾气,顶起来也够呛了。皇帝心里倒是觉得谢麟可圈可点,但是资历太浅,只凭眼前这些,做安抚大使是远远不够的。若是在平乱之中表现亮眼,不加“安抚大使”的称呼只做“安抚使”主持事务,还是可以的。正好三年任期也满了,安抚使的任务完成之后,可以转而升职了。 余下便是出征事宜,由齐王领衔,与政事堂、枢府、户部、兵部协商。太子问道:“空出来的缺,要怎么补呢?”闹了蝗灾就算了,隐瞒灾情闹出教匪来,官儿还想做吗?一下子空出这许多职位,需要人填补的。 皇帝摆摆手:“叫吏部拟了单子来看。” 太子躬身一礼,没有别的要问的了。他看好谢麟,但此时却不是夸奖的时候。 正在齐王点将的时候,邬州的急报又来了――谢麟又给他们送消息来了,对手是释空,释空的一个帮手圆信,谢麟也将他的一些讯息传了过来。当然,侧重点在于谢知府已经发现了不对,派人去调查了,圆信见势不妙被吓得跑掉了。 确定是释空之后,朝廷再没有一丝耽搁,以极快的速度准备好了齐王出征的一切事宜。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释空没有第一时间去攻打邬州,邬州甚至不用先抵抗几天,等到释空因为后续乏力而撤军。 ―――――――――――――――――――――――――――――――― 邬州城,提心吊胆等了半个月的夏偏将来找谢麟了。 谢麟也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灾民动乱”的主意是他想的,他头上还顶着雷呢。等了这么久,雷还不下来,人都要等萎了。远远看到夏偏将,他就起身迎了上去:“老夏。” 夏偏将摘下缨盔往旁边座上一放:“老弟,这教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再这么抻下去,没等他来,我先要发疯了。” 谢麟道:“再等等,齐王就要到了,要疯也是他先去疯。”甩锅的本事,谢麟也是一流的。 夏偏将苦笑道:“齐王殿下的教令,是命我等原地待命,等他过来。我看他们是要将我放生啦。” “哦?怎么讲?” “幕府不设在邬州,”夏偏将苦恼地说,“邬州还得我看着,咱们俩都歇不了。不但是这样,你也快收到信儿了,军粮先要常平仓里支。” “什么?!” 夏偏将摆着手:“别急别急,先顶上,朝廷再调米粮来填补,为的是快。对手是释空,哪敢放生他?得趁他还没有做大,就先来堵上,都得从权。” 谢麟低头略想了一下:“也成。” 夏偏将欲言又止,一旁江先生终于找到机会发问:“将军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夏偏将憨笑着搓手:“谢老弟与我都要被放生啦,这个跟在主帅面前露脸,才好报功。窝在一边儿,功劳再大苦劳再多,也……嘿嘿,不知道谢老弟有什么办法没有?” 谢老弟不用有办法,人家直接在皇帝那里挂了号,还真不用特别在齐王那里露脸啊…… 谢麟默。江先生歪脑筋动得极快,对夏偏将道:“不如这样,将军看看合适不合适。” “哎哎,您说。” “多写些有用的军报……”江先生拉着夏偏将咬耳朵,“以东翁之智,为将军拣选有用的、必能入得了法眼的,您与我家东翁联署……” 夏偏将一想,单要自己个儿,还真没办法办成这件事。当即点头答应了:“好,就这么办!我这就让我家那个秀才将文书理好拿过来!” “万万使不得!”江先生急忙拦住了,“您不归府衙管,如何能这般做?您先回去理文书,迟一刻,东翁去拜访您,如何?” “这么麻烦……成!你们有主意的人,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夏偏将雷厉风行,抱起缨盔走了。 谢麟望着他的背影,冷冷地说:“齐王是当我已经死了啊。” 江先生顿了一顿,问道:“东翁这是看出什么来了?” “邬州既受灾,离得又近,是顶在前面的。齐王不将幕府设在这里,是已准备好了他抵达的时候邬州有失了。他一应的准备,都是按照最坏的打算来了。江先生,咱们得靠自己啦。” 江先生咬着后槽牙:“齐王要统观大局,这般想原也不算错。教匪势大,他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要是把邬州当重点,到的时候邬州已经被释空拿下了,整个计划都得玩完,做计划肯定要留有留地。不过轮到自己头上,滋味太不好受!江先生到底是经过事的人,捏捏拳头又放下,进言道:“情势未必坏到那个地步,只要齐王到来之时邬州仍在坚守,他就不能放弃邬州,不能不顾东翁的死活。” 谢麟轻蔑地道:“谁还指望他了?” 江先生完全不会看人脸色地说:“大家伙儿现在还真要指望他的。顶好他能有用,否则这事就难办法了。” 谢麟被噎到了,跺一跺脚:“去夏府。” 江先生道:“且慢,咱们不能光沾着偏将的消息,也得做些什么。” 谢麟道:“不是叫他们甄别灾民地域,从何处来、听闻何种消息都报上来的么?军、政消息加以印证,总可以联署了吧?” 江先生笑道:“不错,不错,在下也是这个意思。” 谢麟也笑了:“我这养气的功夫还是不够啊。” 江先生吹捧道:“东翁独力支撑大局至此,换做政事堂哪一位来,也不过如此了。只有一条,一定要正气凛然地说出来、做出来,做都做了,凭什么不能得赞赏呢?” ―――――――――――――――――――――――――――――――― 宾主二人去了夏府,与夏偏将凑在一起合计。江先生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释空的动作很是快捷,他以战养战,后面留给圆信收拾,自然是快得不行。一旦释空行动快了起来,消息自然就多了起来。 邬州的压力也大了起来,释空以为邬州是个鸡肋,先不去理它,于是不特受灾的州县有灾民涌入,连被释空攻占的富庶州县亦有人逃往邬州。这些人出行,能驾个车带上金银细软已算是有准备的了,使小车推着铺盖和老小的,半道上车坏了也只能步行,不少人就是随身衣服揣些积蓄,再拄根棍子完事儿。 谁也不能顶着个屋子背着个锅逃亡,到了邬州,除了衣裳,住的吃的都得邬州给想办法,还得制止他们不令四下乱蹿扰乱民心。亏得邬州是个鸡肋,不少人往更富裕的地方跑,否则光是这些难民,就足以将邬州拖垮了。 齐王尚在急驰赶路,就收到了谢麟与夏偏将联署的最新情况。夏偏将那里只接着简略的“教匪攻占某州县”,谢麟的消息来源更广些,写得像是话本一样,将释空的行动摸得挺熟。 释空每到一地,他不先攻城,先去兵营――那里有武器。最初的营盘是出奇不意拿下了一个小的,然后取得了辎重器械,再占领城池。取得粮草等等,挟裹着旧有的官军,令其杀人做为“投名状”。手上染上了血就难以回头,只好做亡命徒了。 如此,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每攻城,辄驱敢百姓做前驱,但凡城上迟疑不动手,便为教匪所乘。动手了,就是守城官不恤百姓,这仗打赢了、城守住了,官也就当到头了。 除此而外,释空还擅用诈术,曾用降兵诈开过几个城门,又曾以教匪伪装逃难百姓。总之,花样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 齐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研究地图的时间越来越长,骑在马上,脑子里也在不停地模拟着战局。人还在路上,就已经发出了数条命令。对付释空这样的人,除非一刀剁了,否则一应计划都要有余地。齐王依地势,划定了几条防线,将教匪困在其中,防线的前面,尚有数城不曾落入教匪手中,齐王也不敢托大,只看地势为凭,先扼住释空的攻势再说。释空所占的地方里,倒有一大半是灾区。 还好,还好,补给限制了释空的发展。打仗,拼的不止是兵将,更多的是后方。 邬州,谢麟再次从夏偏将那里知悉了齐王的安排,好险没有问候齐王的祖宗十八代。这一回,夏偏将都看出来了:“殿下这布置,是不是?要咱们顶在前头啦?” 谢麟也不敢就说出动摇军心的话来,只说:“我也不甚懂兵事,想来齐王有他自己的安排。他奉命而来,总不至于割地求和。”确实,他于军事并不精通,不过是懂些人心罢了。凡上位者做事,你见过谁上来就图穷匕现的?放到齐王身上,这用兵之道,也差不多是这样。 夏偏将略略安心,又愁了:“咱们的粮草,不大够了。讨饭的有一口稀粥吊着命不饿死就行,当兵的不能饿着啊!皇帝也不差饿兵,差不动!”原本计划着是够的,释空推得太快,灾民涌来的太多,这些是纯张口要吃的,再省着给,基数在那里,存粮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今年这一季的收成又都进了蝗虫的肚子,城里的粮价一天一涨,这还是因为有谢麟在压着。 谢麟算了一下城里米商的库存,道:“我心里有数,齐王也快来了,他总不能来吃白饭吧?” 夏偏将道:“但愿吧。” 谢麟道:“这些灾民,闲着也是闲着,叫他们筑几个土城,一则暂时安顿了住人,二则万一来了教匪,也能抵挡片刻。吃完饭太闲着就会胡思乱想,有点事做省得惹事生非。” 就在二人说粮草的时候,政事堂也在行动,他们调粮,并非从产地、库存地往前线调,那样的损耗朝廷也心疼。政事堂采取的是递进的方式,甲地的调到乙地,乙地的调到丙地,层层推进,既快又省。当先的一批已经到了,却不是到的邬州,而是齐王新设的幕府,那里齐王调动的兵马正在聚集。 齐王设好幕府,第一道命令,却是聚齐诸州县官长――统一调配粮草辎重等资源。 谢麟也在他征召之列,夏偏将却没有接到命令,弄得他以为命令送错了人。夏偏将虽是个粗人,也不是什么都没感觉,总觉得邬州被齐王给抛弃了。谢麟只得给他解释:“邬州不能没有,老夏你守城比我更在行。咱们俩不能都离开。” 谢麟却将自己的印信留给了程素素:“我去幕府见齐王,府中有事,你只管与江先生商议,有用到老夏的地方,只管想办法用他。老邹在督建土城,有些事儿不想告诉他就不要告诉他……” 样样都嘱咐得差不多了,才闷闷地说:“早说叫你走的。” 程素素道:“大军来了,教匪也没来,走什么走?你快些动身吧,那一位不大好讲道理。” 谢麟一步三回头,直奔幕府听命。 ―――――――――――――――――――――――――――――――― 齐王幕府不另设,征用了当地的府衙,也不添置任何摆设,相当简朴。所召之地方官到了,他下的命令却一点也不简朴――都把存粮的实数报上来吧,甭想骗我,谁骗我,我军法办了他! 一瞧这势头,再有私心的人也知道他这要征军粮了,都打了一个哆嗦。 谢麟不怕他:“邬州受灾,今年颗粒无收,又收容灾民十万,坐吃山空,存粮一日少似一日。要说实数今天说了,明天又减,只会比报的更少。” 齐王一点头:“你留半月粮,其余我有用处。” 毛?!谢麟心里炸毛了。 145、来得不巧 齐王这么做的目的谢麟不用猜就能看穿,不就是要统筹么?谢麟天天鄙视邻居的时候,就是出去这个心思。真个要统筹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谢麟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牺牲精神他不是没有,但是就这么轻易地被别人给统筹了,骨子里的傲气令他非常的难受。 强忍着反驳的意思,谢麟沉住了气,等看别人怎么说。他可不想做邹县令,将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看得透透的,白惹人笑话。同处一室的亲民官们,内里也有几个给朝廷上书,报过天时不好,提醒过朝廷注意的。谢麟更不愿意在这样的有识之士面前显得小气了。 他没有话讲,别人就更没得说了。谢麟白等了一阵,没等到有人反驳,更加沉默了。 齐王对谢麟的表现还算满意,他来得急,要做的事情更急。释空是崽卖爷田不心疼,齐王多少还要心疼一下他哥的江山,之前的布置,是最后不得已的稳妥选择,他并不是打算不管邬州等地了,能不给释空,当然还是不给。 他得在释空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之前,将这次动乱平息下去。齐王计划袭击释空的后路。先聚兵,再先选汰,选拔了精税,亲自上阵。释空行动快,他就要以快打快才行。 越是富庶的地方,越是不愿意出现动乱,越是厌恶教匪,释空要拿下富庶之地做补给,必然瞻前顾不了后。届时,大军拿下他的后方,前方他的进攻再受阻,齐王就可以收紧口袋,将释空给挤死了。 释空的后方,是受灾严重的地区,齐王要粮并不是为了克扣地方补充粮草,他也存了一个“打下来之后,还要安民”的主意。齐王贯用兵的人,晓得打下一地,与朝廷派员跟进安抚之间有一个时间差,他得能拿得出一点粮食来弥补这个时间差,不能单指望朝廷后续给补粮来。万一出了一点意外没来得及呢?需要有后手。 涉及到军事计划,齐王也不多做解释,除了将谢麟留下来,再无一字吩咐,只命府县筹集粮草。 谢麟满心的不快,面上还要装得忧国忧民,不料齐王与他独处后的第一句话便问得他小算盘又飞快地打了起来。齐王问他:“邬州城有多大、城墙多厚、能容几许人?仓房几许?人口还有多少?” 谢麟眨眨眼,先飞快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又说:“新来的灾民也在造册,以防乱民为名已编选了其中青壮五千人,一则约束着令他们不再生乱,二则尚能充作役浮! 齐王颇为赞赏,心道,当年阴差阳错,要真能将他招做女婿就好了。现在再想也是晚了,齐王道:“差不多了,你准备好,我不日将亲自率军袭释空后路,安定之后,幕府迁往邬州。”他的计划里,确是做了邬州不保的准备,但邬州既然没丢,就没必要再丢掉。 这才是重点。 谢麟顿时明白,齐王说的留半月粮,其余他有用,是应这个急。齐王交给他一卷纸,写着自己的要求,让他回去办。 都是痛快人,且没有什么交情,说完正事,谢麟便告退:“臣这便动身回去整顿。”顿了一顿,又述说了修筑圭城的事。齐王心情大好,着实夸奖了谢麟几句,才放他离开。 往回赶的路上,谢麟自嘲地笑了笑,齐王这一仗怕是赢定了,区别只在难易。幕府也必迁往邬州,这下好了,在这尊大神面前,做什么都能入得了上面的法眼了,想来老夏会非常高兴吧? 去时急,回程更急,他将印信交给程素素是为防万一,谁都不希望那个万一发生,还是早些赶回去才能安心。 ―――――――――――――――――――――――――――――――― 才到府衙就被释空的檄文糊了一脸。 就在谢麟奔赴幕府的功夫,邬州就收到了释空的檄文。 圆信在处置这些事务上,比释空强百倍,弥补了释空的不足。他也是够损,将查抄了的当地账簿翻出来,以最简明扼要的语言总结了一下。大意即为――今年地方上遭了灾,地方灾不但瞒着不报课税照征,他们自己还贪污。所以我们看不下去了,救民于水火。 这样的檄文传单还发到了弥勒教占领区外。 短期内收拢民心,一个十分有效的办法就是杀官,尤其是杀贪官。 在这一点上,政事堂早就想到了,圆信也这么做了,然而政事堂却拿这个没有丝毫的办法。官确实是贪官,哪怕政事堂说出花儿来,至少也是个渎职。渎职,害百姓饿死,你说他是好人? 既是恶人,释空杀了恶人,就由不得人不觉得释空做得对了。政事堂顶多补救,对这些官员加以惩罚,惩罚也要有实据,不能教匪说他们是贪官他们就是贪官了,这程序走下来,绝对没有教匪杀人这么快,判罚也绝没有砍头抄家这么痛快解恨。 在这一点上,政事堂是被噎住了的,更不要提区区一个邬州府了。甭管拿了谁来,只要不能比教匪这行动更利落,都是丢了这一局。 檄文送到府衙,邹县令急得团团转:“这……使君尚未归来,如何是好?” 江先生还留在府里,劝住了邹县令,叫他不要着急:“不过是来篇檄文而已。齐王大军就在左近,怕它怎的?这也不是您一个人能管得了的事儿。”有办法他也不会教邹县令。 在附近,可不是在邬州,怎么能不怕呢?邹县令破口大骂:“我这心呐,它不安呀!今天,又来了二百口子人!连跟麻绳都没带,就带着嘴来了。他妈的个死秀才,还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考秀才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还都他妈要往城里挤!挤挤挤!他赶着投胎呢吧?惹急了老子真个送他去投胎!” 江先生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了回去:“夏偏将还在呢,您怕的什么?至于那些以为在原籍是富贵功名之家,您还没个对待他们的办法?别激起民愤就行。” 邹县令道:“收拾这群酸货,哼!我去问问张进士宅旁边那小屋子还有人租没有……” 江先生也笑了,邹县令不着急上火眼里只看着前程的时候,是相当有主意的人呐。 送走邹县令,这才有功夫请了程素素来研究这檄文。程素素扫两眼便将这檄文看完了,说是檄文,写得并不长,且文字浅显:“都说陆见琛是兰台白居易,教匪里也出了一个白居易呐。保不齐还是咱们见过的。” 江先生问道:“娘子的意思是……圆信?” “啊,听过他讲经讲故事,这口气,熟得很呐!这功夫不是一天养成的,这些逃亡的,就没有一个能打听得到他的来历?” “且还没有。” “齐王来了,要回应这个,也不是咱们能做得了主的。好在邬州还算安定,且严进宽出,等官人回来吧。”程素素拿着印信也不敢轻用,应急还罢了,要是让人知道谢麟把印信交给了她用,陆见琛都救不了谢麟。 谢麟赶路赶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进门问:“有什么新动向?” 程素素与江先生就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给他听了,江先生又说:“朝廷大军开到,已没有什么人外逃了。” 谢麟扯过檄文看了,道:“发给齐王,这个檄文咱们不敢,看好邬州就是了。唔,工程还要加紧。”低声将齐王将迁幕府至此的事说了。 江先生道:“这么说,齐王倒还有些计较,没有将百姓不当一回事。” 谢麟道:“动起工程来,粮食下得快,齐王又要留下一批,但愿朝廷的粮草路上不要耽搁。这回统筹粮草的是哪个?比史尚书当年差得远了。” 江先生劝道:“既是齐王要来,咱们做好眼下,其余的就交给齐王好。”江先生在京城居住过不短的时日,对齐王的评价也不甚高。想到齐王,又想起来一件事来――齐王差点成了谢麟的岳父,各种意义上的。江先生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谢麟已经在着手看地图,且要选一新址自用,预备将府衙让给齐王做幕府。若齐王不要府衙呢,他便将新址给齐王做幕府,反正,准备着就是了。若齐王一个想不开,要用夏偏将的地方,谢麟就将新址送给夏偏将暂用。 想到自己一个状元,自从到了邬州,先挖沟再种地,再又砌上墙了,谢麟暗叹造化弄人。本以为齐王要迁到邬州之后才会动手,不想在他砌墙的时候,齐王带着大队人马,呼啸而过,根本没做停留,直插释空的大后方,只给谢麟留下马屁股后面扬起的灰土。唔,还留下一句:“粮草辎重跟上。” 谢麟:…… 行军布阵,他自认也算知道一些,却不曾想到齐王会有这般举动。仔细想来,却又不是没有道理,齐王毕竟是朝廷的齐王,他也不能拿朝廷的城池土地、百姓钱粮浪费着与释空拖延。 有的时候,一件决策是否合适,不止要看纸面上的推演,还要看执行。换一个人这么急匆匆上去,就是给释空送菜,若是齐王,居然让人觉得是有胜算的。 谢麟愤愤地喷了喷鼻息,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表示不满。 ―――――――――――――――――――――――――――――――― 齐王已经一骑绝尘直扑释空背后了,并不在意他的意见。 齐王所料不差,释空起事之地新遇天灾,有朝廷做靠山且要个二、三年才能恢复元气,遑论弥勒教以杀戮为教义的一群活土匪了。释空的后方十分不安定。哪怕有一个教内认为颇有诸葛之才的圆信,也挽救不了这样的局面。 放释空与各地驻军单挑,朝廷要担心,放齐王去掀翻释空的后路,同样没有人怀疑结果。圆信见势不妙,放弃了抵抗,与圆光等人弃城而走,投奔释空而去。败给齐王不算丢人,上一回释空自己都败了呢!且将一片破败丢给齐王,也能大大地拖住齐王行军的步伐。 齐王胆再大,也不可能不管这哀鸿遍野。 没有人比圆信更明白弥勒教过后的惨相了,弥勒教开仓放粮?是的,放了,就放了那么一点,他得保证释空的军需,不可能白养活这许多灾民。别说弥勒教不种田,即使圆信做了这方面的准备,最后也只能搁浅――已经到夏天了,天一直没下雨,种什么?别浪费种子了。 圆信走时,还焚毁了剩余不多的粮草。 齐王接手的,是一片焦土。 齐王已经算着了困境,然而千算万算,算好了种种,却漏算了一件事情――他打得太顺手,走得有点快。朝廷的粮草没跟上他的步子,临时调集的粮草够了军需不够赈济,再不赈济,这片人不死绝也要造第二次反――因为饥饿。 齐王无奈,只得将自己建幕府预备的粮草先命谢麟给送来,想了一想,叫谢麟“亲自押运”。他玩了一个花招,一片焦土,亲民官都被释空砍了,难道要叫他手下的将校接管民务?没有问题的时候,当个摆设或许可以,这烂摊子让将校们收拾?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 找个能用的人吧。 左看右看,他很看好谢麟,就用“亲自押运”的名义,将谢麟给骗了过来。让他多少收拾一下烂摊子,理出个头绪来,再带他一起回邬州。至于邬州粮草的缺口,齐王也采用了政事堂递进输送的法子,让邻居富裕的州府“将军粮输送至邬州”。届时,朝廷的粮草后续也该到了,谁都不耽误。 齐王想了一下,自己的主意真是相当完美了! 剿匪的一应事宜统归齐王调遣,战时听凭军法。齐王在这件大事上不会胡闹,谢麟也不能跟他闹别扭,乖乖地来了。这样的布置,再不喜欢齐王的人,都得承认很有章法。看似繁复,但是有整个国家机器做支撑,反而是最有效的。 一切依齐王的计划,只除了谢麟抵达大营之后天降大雨! 大雨来得很不是时候。平坦的地面上,雨水自天上奔腾而下,原本干涸的河床很快被填满。大地吸饱了水份,变得泥泞不堪。行军变得困难,粮草运输也吃力了起来。 更不妙的是,一场大雨,将原本一望无垠的平原以一条正暴涨的大河为界,割裂了开来。大军在这边,邬州在那边。 邬州境内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故而有河东县与河西县,这条河乃是一条支流,犹如一条毛细血管,与本源呈约摸九十度角。真正的本源却是东西走向的。 大军被孤零零地拦在了河的北岸守着一片焦土。邬州与许多州县一起,在河的南岸被释空盯着。如果以这条支流作参照的话,邬州城在河东,教匪正在这支流的东面更远一点的地方…… 这一回,天不怕地不怕的齐王也是脸色微变了。 146、又来麻烦 行军虽有种种预案,然而齐王称得上是奇袭,只带最简单实用的装备,选择上总有取舍。大雨的情况是被排除在外的,旱成这样,长途奔袭准备雨具?傻子吧?现在让齐王继续原本的计划,装备的条件也不允许。只能等雨停,又或者就地筹措所需准备。 前者靠天吃饭,后者……官府的库存让教匪一把火烧得干净。只能零零碎碎的从民间征集,能征集到多少,要花多长时间,不知道。 只要对地理稍作了解,就会明白眼前的困局。此时的齐王,心中懊悔不满之意,几乎可与死了老婆相比了。他担忧的不是邬州,邬州不过是一个预备的幕府所在地,且幕府还没搬过去呢。他愤恨的是,将河南富庶之地整个儿丢给释空去糟蹋了! 释空虽是个匪,却是个破坏力惊人的匪!齐王在河南岸当然不是没有后手,这后手能发挥多大的作用,齐王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谢麟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比齐王还多一样担心――哪怕释空攻打邬州的概率很小,他还是担心不止。河水暴涨,无法催促齐王迅速搬师,谢麟忍住了催促之意,向齐王建言:“王师一至,天降甘霖,此乃吉兆!请速上书陛下,其次行文府县,以安民心。” “可。说点更有用的。” “征集民间船只、木材,一俟雨势变小,即搭设浮桥。殿下渡河时,河窄水浅,所桥梁船只不多,如今河水暴涨已不敷用。” “对面要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就该死了。”齐王眼神很冷。 谢麟道:“有备无患。谁知道天放晴、消息通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难道就干等着?再有,悬赏匪首的首级。” 齐王笑了:“这是应有之义,吾早已上疏,这个时候通缉文书已经张贴下来了。” 谢麟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邬州,他是邬州的知府,苦撑了这许久,已经看到一丝曙光了,又被齐王给坑过来收拾烂摊子――收拾好了,不过如此,收拾不好,还是罪过。这个时候人又不在邬州,万一邬州出点什么事,他还是头一个要担责任的。肚里已经将齐王从头问候到了脚,依旧不能跟齐王太硬,只略说了一句:“下官委实担心邬州。” 齐王可跟他不是一条心,谢麟这些日子调度有方,安抚士庶、清点府库调配物资、清查人口、重建田籍记籍、选拣青壮、维持秩序、缉捕盗匪……端得好用。这个时候让他走?不不不,怎么也得等到齐王觉得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带他一起回邬州。 齐王道:“释空绝不会进围邬州,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你不必担心。再者,邬州你不经营得很好么?这样王经要是都守不住,就让他去死好了。” 不不不,我不心疼王经,可我媳妇儿还在邬州呢! 谢麟道:“臣的家眷可还在邬州呐!” 齐王眼神略复杂,指指帘外雨幕:“如此么……你要怎么回去?”这么大的雨,不到孤注一掷的时候,他都不会行军渡河,只派几路信使涉险传递消息。谢麟一介书生,掉河里淹死了怎么办? 谢麟也知道呆在齐王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心却在直跳:“臣……” “你在这里,最合适,”齐王慢慢地、用力地说,“释空不会去邬州。他的军粮,也不多了。你又不在,攻打邬州,不划算。”从一切痕迹上来看,这次的教匪比上次有样子得多,至少对后勤有了很幼稚的组织。并不像上次一样,一味的全是抢劫杀戮,这也就代表着教匪的占领区,会有更多的人口消耗物资。 齐王也不让谢麟白呆在这儿,命长史给起草了份奏折,将自己留谢麟帮忙的事情先斩后奏地报给朝廷。剿这么大的匪,主帅一些临机专断的权利还是有的,何况谢麟做得很好,齐王还嘱咐长史在奏折里将谢麟给夸了一番,并不掩其功劳。政事堂来了,也得这么做。至于谢麟对家眷的担心,是必然会忽略的。 谢麟不得不留了下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天晴,希望邬州不要出事。 ――――――――――――――――――――――――――――――― 邬州开始缺粮了。 朝廷采用递进运输之法运粮的时候,程素素松了一口气,她虽屯了不少粮,并不想用到它们,也不想用它们发这注财。等大军退后,再慢慢卖,反正折不了本就行,折一点本也无所谓,只要熬过这一关,还是值得的。 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有用到的时候。 因为粮食没有能够及时运到,齐王才要谢麟先将储备运去应急。邬州几乎没剩什么库存了,上下也都不大心急,反正朝廷的粮草很快就会运到。递进之法,很快的。 不意连士卒带灾民,人吃马嚼的过了好几天,仓库见底,也没见到新粮运到,王经先急了。 谢麟被齐王征走,邬州的官员里他最大,出了事他得顶上。他也有幕僚,幕僚给他出了个主意:“不若向城中富户借粮。”邬州虽逢旱灾蝗灾,却未遭兵火,富户家里的储备还是很安全的。 王经苦笑道:“这怎么使得?他们怎么肯借?” “以府衙的名义借,朝廷的粮草押运来就还。” 王经家里就是富裕士绅,深知士绅之心,听了连连摇头:“那就更不会借啦,我还不知道吗?官家库里的粮如何与私家的比?” 土豪劣绅们大斗进小斗小,听起来够没良心的了吧?实际上,朝廷放赈的时候,比这还没良心,会在细粮里搀粗粮,搀麸皮,甚至搀点沙子。 对,拨出来的是好粮,一层一层地落下来,与官员相熟的米商打个照面,就有很多变成陈米霉面了。军粮如今成色尚可,等进了官府的粮仓里打个滚儿再出来,就不定是什么模样了。 灾民要一口吃的吊命,并不在乎这些。富户可不吃这一套!谁晓得你们还回来的是什么样子的?! 王经愁苦地道:“若是谢芳臣在,他在邬州倒是有信誉,或可主持此事。可齐王偏偏将他给叫走了。我在邬州时日尚短,且是副贰之职,难以取信于人。老邹更不要提他!他的人品可不算好,上头没个人镇着,他头一个就要干勾结米商、以次换好赚差价的事。” 幕僚道:“东翁,主官不在,正是看您决断的时候。这是您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将它办成了。” 王经反问道:“他们就直说家里也没粮了,我能怎么办?找老夏借人去抢吗?哎哟,那我就真得去死了。这些人,自家没个读书人,亲戚朋友或许还有功名呢。逼勒他们?斯文扫地啦。” 幕僚郁闷地道:“东翁怎地如此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的?世上哪有一点风险也不担尽得好处的事情呢?那要怕得罪士绅富户,还有一样――商人!这总行了吧?” 王经说了实话:“这岂是怕?是不能做!说是民为国本,庶民与士绅还是不一样的!教匪未至,并无累卵之危,此事做不得!” 大商人背后都有人,他自己都用化名入干股,当然他门下的商人做的不是粮食生意,想来套路都是差不多的,比如王,那是谢麟的人,再比如他媳妇儿,就跟谢麟媳妇合伙入一股。小商人可能没有幕后主使,他们的存货也少啊。 幕僚只得出了最后一招:“那就买。府库里的银钱又不能吃,不如换了粮食应急,谁也不能说您这事办得不对。” “定价呢?”王经面无表情,“是照现在的市价呐,还是压价?又是安置灾民、又是修葺城墙,再有筑土城……等等,府库的银钱也不多了。”按市价,买不了多少米。压价不是结仇么?给米商利润?要多少利润才算合适?买得贵了,钱花得多了,御史要参他的。 幕僚也没有办法了,王经一个副职想要两面净光,还不想得罪同僚,幕僚再长八个脑子,也没法给他一个万全的主意。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谢使君家里不是还有人吗?那位智囊江先生,似乎还在府衙?” 不错,有个能商量的人就好。 ―――――――――――――――――――――――――――――――― 江先生正与程素素看新来的悬赏令。 朝廷的粮草未到,悬赏令先来。匪首释空,悍匪圆信、圆光、圆闻等等,各有赏格,活捉是一种、枭首又是另一种。不知政事堂哪位大佬十分有才,在赏格下面还加了些额外的条款,譬如,以往缉拿反贼,只给首恶等等加赏格,这一次,将附逆者也定了赏格。却又将被挟裹的百姓提前赦免。又设将功折罪的条目,若一教匪小兵,斩杀同级,则可免其附逆之罪。以此类推。 百姓斩杀教匪,按教匪等级领赏。最有才的是,这份赏格,可以按照以前的惯例领钱、给种种其他优待,也可以换口粮、土地、免赋税徭役的许可等等。 江先生赞道:“此令一出,每一个教匪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啦!” 程素素道:“邬州不遭兵祸就谢天谢地啦。只是这雨早不下晚不下的,河水又涨了,新筑的土城也泡了。” “教匪看来是放过邬州了,只恨粮草未到!看来东翁与娘子先前的准备,是必要用到啦,没想到啊,灾荒没用到,反是这个时候要动用了。” 谢麟虽赴军前,邬州大小的事务还是往府衙里报,江先生与程素素两个人就看着这些公文讨论,只能过过嘴瘾。两人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皆不能明着插手。 此时二人都不知道,粮草未到乃是因为释空带人袭了其中一条粮道。用递进之法运粮,就是用的蛛网一般连结城池的官道,也不拘必要走哪一条道,不过最方便的也就那么几路。谁也想不到释空居然抽出手来,亲自将东面的一条给掐了,一把火烧了其中一批粮草。 不至于令大军完全断炊,却造成了一段时间的粮草供应的缺口。这样一个时间差,对有偌大国家作后盾的大军而言,并不是算大事。如果对手是释空的话,却足以让他再作一番乱的了。 烧完粮草,释空并未作停留,命兵士装成败兵,袭往他早就相好的城池――北山面河,又是粮仓,将要接收下一批递进来的粮食。完美! 这情报约摸要过上两三天才能送到夏偏将手里,是以邬州如今人人安心,哪怕缺点粮,要饿几天肚子,也比教匪打到城下来得好。 江先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待了王经,并且授意程素素窝在后面偷听。 王经述说难题的时候,他那位幕僚一脸的不好意思,有这样一位东翁,他也觉得憋屈。 江先生与这位幕僚的想法是一样的: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来的那么好的事儿?一点担当也没有! 谢麟有信誉?谢麟就没有动过邬州大家族?动过,但是得找补。可王经连做都不想做,江先生干嘛给他操这个心呢? 程素素倒觉得王经的想法很好理解,王经同学,用程素素的话讲就是,出身于封建地主阶级,当然是地主阶级的代言人,要他在没有性命危险的情况下去触动地主阶级利益?别闹了!王经可不是没有担当,而是太有担当了,甚至愿意部分影响自己的仕途。一句话,“向着富人”。某种程度上来说,王经比谢麟还要无私。 这样的“担当”,程素素挺看不过去的。王经平素说话也是家国天下,动真格的时候这毛病就显眼了,他甚至不如被逼急了的邹县令,邹县令烦了外地秀才的时候还要下个狠手呢。 江先生不答先问:“不知通判有何妙策?” 并没有,王经的幕僚将自己的主意与王经的难处都讲了,江先生道:“东翁不在府里,邬州的事情自然是通判做主。通判做什么事,权衡个八、九分就行啦,世事难两全,没有尽善尽美的。” 王经皱眉道:“我再想想。”他到邬州来,原以为是混个资历的,要说有什么政绩,第一是主官的。打从一开头,他就没有很准备好。是预备资历混个差不离,等自己做了主官再大展身手。 江先生礼貌地将王经送出府衙:“如此,便拜托通判了。幕府的调令来得委实不巧,邬州全赖通判了。”送完回来,对程素素点评王经的时候,就一点也不礼貌了:“一点担当也没有,一辈子也就是个做副官的材料!” 程素素道:“他想担当的与别人不大一样罢了,他是担着士绅富商呢。” 江先生冷笑道:“他是蠢!搞不清楚什么样才是最好!邬州是第一的,邬州乱起来了,什么贫富贵贱,都得玩完!教匪怎么起来的?还不是因为受灾吃不饱活不下去了?” 程素素道:“咱们也不能这什么干看着呀,这邬州,我还想要呢。” 江先生也不冷笑了,正正经经地笑道:“当然是要管的,不过看到他这个软绵绵的样子就来气,可不能给他抬轿子!我看,还是娘子挑这个头的好。” 程素素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手上的粮,我原也没打算拿它们赚什么钱。” “等等,等等,娘子这是要都拿出去?” 程素素道:“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想用,也得问过别人。”不等江先生问,便将计划合盘托出。 “都捐出去,说出去好听,但不是做事的道理。我说损了,她们难道要反对?恐怕不太感的,可这样就得罪人了。要是赎买呢?定价多少合适?王经担心的不无道理。我的意思是,我拿自个儿家的钱去买这批粮,不止买高英手上囤的,王那儿的,旁的什么人的,只要有,我都一一与他们谈个价买下来。” 江先生大笑:“王经这下要被坑惨了。” “不不不,我带上他家娘子。” “瞧!这不是不用得罪人就能将事情办好吗?”江先生颇为赞同,“王通判优柔寡断,您就与他家娘子联手做个表率。依在下看,不若将城中米商总共一请,王与高英也做个表率,如何?” 程素素摇头道:“也不行。我想下个帖子给进士第。” 江先生抚掌而笑:“妙妙妙!这下可是全了所有人的面子了。” 程素素道:“还要请先生代写个帖子。” “不不不,拿东翁的帖子与进士第。” “就听先生的。” 江先生道:“是听娘子的。” 程素素客气地说:“我这是琢磨了好几个月才琢磨出来的点子,先生就不要再抬举我啦。” 江先生正色道:“话不是这般讲的,什么智计啦、学问啦,都是能后天补的,唯有性情天生的。事不宜迟,可不能事没办好,朝廷的粮草就先到了!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阿据啊,回家找你姐姐,再跑趟王家,叫他们候着。” 高据离开后,江先生又对程素素对了对词:“便说,王通判离开后,娘子知道他来过,问在下出了什么事……” ―――――――――――――――――――――――――――――――― 于是按照程素素的计划,江先生再作补充,先是,将王经夫妇、邹县令夫妇、夏偏将夫妇、张进士的父母,以及城中几位有头脸的士绅,一并请到了府衙来商讨这件事情。 王经的主意还不曾拿定,接了帖子也是来了。到府衙之前,夫妇二人也有过讨论,他娘子比他果断:“你既拿不定主意,就叫别人拿主意就是了。”这个丈夫的脾气不错,称得上谦谦君子,素来也是有主意,不知为何到了眼下却犹豫了起来。因夫妻相处颇为和谐,王经娘子也不指责丈夫,没主意就没主意吧。 到了府衙,两人本要分开的,官客在前衙,堂客在后宅,这是惯例。不想二人居然被一同引到了前面,王经娘子诧异地问:“我该去见娘子的,怎地将我住这边领来?” 弯着腰的番役低声道:“没错的,娘子就在前面。” 待到了一看,他们是到得最迟的,程素素上头一身郑重的诰命服色,端端正正坐着,江先生在她下面站着。看人到了,叙了座,先由江先生道明原委。其次是程素素来说她的计划:“官人不在城里,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冷眼瞧着。” 才说了这一句,夏大娘子便说:“你说怎么办吧,要捐粮就捐粮,咱们不是还有粮的吗?早就说好了的……” 程素素道:“不是捐粮,是买粮。”她怕夏大娘子再说出什么合伙做买卖的事情来,飞快地将对江先生说的计划给讲的内容就是,咱们这些人募捐,自己也捐出金银钱帛来,跟米商买粮,然后再捐给官府来统筹。 赵娘子心眼灵活,当即道:“我愿捐钱!”这不就是拿自己的钱买自己的粮,还赚个好名声么?反正都要损失的,这样做最划算。 程素素道:“也不是要咱们掏空家底,且听我说。”是赵娘子那个“自己的钱买自己的货,还赚个好名声”不假,但不是代官府行事。是将自家的金银钱帛、珠宝珍玩等等作价质押,以换米商的粮食。 不是说府库没钱了吗?对,府库就得是没钱的!所以要咱们这些人来垫上一垫,造好了清单,一样一样的,与米商那里的合上账。等到朝廷的粮食来了,再一样一样的赎回来。由他们和朝廷的钱粮结算。 当然啦,这个操作就不需要明说了,外面看着的,还是这些官员士绅深明大义,解了燃眉之急,拿自家家产换了粮食应急。 张进士的父亲已然心动了,他儿子是进士,进士出来也是要一级一级从底下开始做官的,想跟官员面前摆谱,还是悠着点比较好。他不太怕王经,却很明白谢麟的背景。出头的如果是王经,他或许也不会拒绝,但绝不会尽心。 口气并不坚决地问道:“还要赎回?不太好吧?” 夏大娘子也说:“全当积德了呗。” 程素素十分和气地对夏大娘子说:“您听过子贡赎人的故事么?” “什么?” “孔子是鲁国人,有个学生叫做子贡。” 王经等眉头展开了,程素素讲的是《吕氏春秋》里的故事。是说鲁国有一个政策,如果有人赎回了沦为别国奴隶的鲁国人送回鲁国,鲁国将给予赎金。子贡富有,赎买了之后不取赎金。孔子批评了他,说他做错了,从此以后鲁国人将不再从别国那里赎买奴隶了。子路救了一个溺水者,溺水者送了他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夸奖他做得对。 道理讲明,自王经往下都以为可行。既为不动用府库的银钱找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据说修墙花光了),又不是要各家放血,且赚了名声,很好。程素素已准备好了两箱金银,连一些首饰等等,王、夏、邹等也十分踊跃,张进士家见状,也不甘落后。各人面上踊跃,又要拿捏“我很清廉,没有暴富”的尺度,饶是如此,也凑了一笔不小的款子。 接下来便是约谈米商了。 依旧是在府衙,江先生为防这好主意被别人抢了去,当作什么都不明白,故意对程素素道:“东翁不在府衙,还请娘子出个面,权代东翁主持。”程素素是妇人,王经是朝廷命官,哪怕品级是程素素更高,也是王经出面更名正言顺。江先生抢筅将程素素给抬了出来。 王经倒没想抢这个先,只是担忧地道:“只怕价钱是谈不拢的。” 程素素笑道:“我有办法。” 待米商都齐了,依旧是江先生出来讲他们商议的结果。王起身道:“娘子体恤我等,实是意外之喜。我等也不矫情推脱了,只是不知道这价要怎么算?又要多少粮食呢?” 程素素道:“既不能亏了你们,也不能将朝廷当做了冤大头。这样,我不定总额,咱们一点一点的来算。或三日、或五日,愿意放粮的,各家分名额,三日一议价,如何?觉得不划算呢,你也就亏这三天的。” 其实心里想的是,等朝廷的粮食来了,谁他妈还买高价粮啊? 明知道这二人可能是在唱双簧,也得承认这法子挺不错的。谁也不想就这么将家底都掏出去。质押?他敢押,你敢收吗?收了都得供起来。不过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谢知府两口子别的本事他们说不上,说话明白、做事痛快有分寸大家倒是都知道的。 再看王这么镇定,心里也都有数了,推让一番,个个都说愿意降一降价,做这第一单的生意。程素素给使了个眼色,高英报了一个利润不算低的价格,程素素也痛快地点头了。有了这个开端,下面的就好谈了。第一笔的生意顺利地谈了下来,双方做了交割。 程素素原以为做个两笔之后,朝廷的粮草就该到了,不想第三单签完,粮草没到,等到了一个来报信的夏偏将:“教匪截了粮道!还要再支撑半个月,才能等到下一拨粮草。” “教匪?” 夏偏将沉痛地点了点头:“是。” 那跟我说有什么用啊? 夏偏将说:“教匪烧了粮草之后便逃蹿了,不过这军粮……”他就看着府衙办事痛快,不用跟别人扯皮,不管主事的是男是女,能办事就行。程素素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夏偏将这档子事儿。 也是亏得她痛快答应了,才能在驿道上传讯来的时候能够及时调得动夏偏将。一个驿丞跌跌撞撞跑到了邬州,道是传讯――教匪来了! 毛?不是说劫完粮就走了吗?这又来的哪门子教匪? 147、不如人意 据齐王的预测,邬州是个鸡肋,释空绝不会想不开啃邬州。时至今日,这个观点被许多人所接受,哪怕释空知道了,也绝不会为了出奇不意而做这亏本买卖。 然而,教匪就在眼前了。 驿丞滚得一身泥水,一头扎地府衙。哪怕谢麟没在,江先生也没放他走。这消息可大可小,而且来源稀奇:“怎么是你一个驿丞来报急?”军情不是应该夏偏将先知道的吗?这个驿丞江先生倒是认识的,谢麟为防有变,整顿过驿站消息,江先生紧随左右,见着人还能认出来。 江先生想到教匪的狡猾,心也提了起来,很担心这个驿丞背后还有古怪。 驿丞不知他心事,倒是很实在:“下官差点就看走眼了!他们装成运粮的官员路过,讨要酒食。下官给他们好酒好饭伺候着,又怕他们的马匹车辆损坏误了事,便去看了一看。您猜怎么着?这不下雨吗?地下泥泞,这装了粮食的车重,车辙深。再有,粮草车遇雨,不得小心伺候着吗?他们丁点儿也不怕雨,车辙极浅……” 打去年开始,邬州境内的驿站都绷着弦。驿丞迎来送往,经的见的多了,看这些的眼力还是有的。一看之下,便起了疑心。再看那为首的,怎么看那头巾下面的脑袋开头都像没有头发,且鬓角那里一点发丝没有。驿丞的心嘭嘭直跳,还怕自己看错了,拿出珍藏的好酒先灌醉了为首的随从,再凑上去套话。 一问之下,大惊失色,谎称家中有事,连夜跑路来通风报信。他也不敢派别人来,唯恐走漏了风声,被教匪发觉。江先生命他在府衙休息,不要外出,也不要与人交谈,自己先与程素素商议:“还是要与夏偏将相商,行军布阵,他比咱们懂。” 程素素道:“不用告知王通判吗?毕竟邬州城里,如今是以他为首。” 江先生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他?别吓死他吧!告知了他,最后咱们也还是要担事的。也罢,还是要经他这一道,才显得名正言顺。” 程素素低声道:“他没有那么糟糕的。”粮食的事情,王经并没有仗着身份出头抢功,相反还很配合,王经是有底线的。 江先生道:“世上多的是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人,也不差他这一个。” 程素素默,江先生的标准,也有点问题啊。 谢麟不在邬州,王经要忙碌的事情就变得多了起来,此时他正在土城。新筑的土城被雨水冲坏了一部分,王经亲自过去安顿。作为通判,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 等人凑齐了,驿丞已经换好了衣服吃了餐热饭,人也不抖了,说话也更流利了。 夏偏将震惊过后还是不大相信:“教匪来了?他们不是已经走了吗?释空会这么傻吗?” 驿丞缓气来,嘴皮子更利索了:“听他们的口气,并不是匪首释空,释空已经走了,这回是个偷偷跑过来的‘二师兄’。” 提起“二师兄”就想到八戒的程素素:“噗。” 江先生瞪了她一眼,程素素忙正了神色:“圆光?那大师兄不就是……” 是圆信啊! 驿丞道:“灌得有点多,说话都大舌头了,说是二师兄不服大师兄,要给大师兄来点厉害的瞧瞧。” 圆光心里自己才是释空的嫡传,跟着出生入死刀头舔血,在冲锋陷阵上头也确实有些天份,跟着释空学了不少东西。反观圆信,一看就不是自己一挂的人,酸文假醋、装模作样,还他妈的指指点点。算个球!要不是老子们打下的地盘,他一个圆信能顶个屁用?还要当个“大师兄”!好啊,大师兄让你做了,连个家都看不好,叫狗官给抄了后路,自己个儿跑回来了,你怎么有脸回来的?! 偏偏释空还说圆信做得不错。 圆光心里就顶不痛快了,他要表现一下他自己。 由来兵匪都是很难管的,兵也是,骄兵悍将总有自己的主张,总是有一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傲气,以为文人不懂兵法战阵。匪就更是无组织无纪律了。擅作主张的匪,比“有君有所不受”的兵要多得多。 圆光就是这样的一个匪,他随释空袭完了粮道,略一打听,就知道前面是邬州。邬州好啊,是圆信折了面子的地方。虽然圆信与释空都知道,圆信是在释空的召唤下,自己放弃的邬州,但是随后谢麟出的海捕文书等等,无一不可作为“圆信被识破之后仓皇逃跑”的证据。 要是自己能拿下邬州,把那个狗屁状元给拿到了教主面前,嘿嘿,看圆信还有什么脸做“大师兄”! 释空袭完粮道恐陷入敌阵,也不久留,快速地撤了。圆光与释空并不同路,释空也打下几座城,地盘大了、手下多了,种种矛盾也就凸显出来了。圆光与圆信不和,主要是圆信不爱搭理圆光,圆光想争个上游,释空如今哪个都不想放弃,将他俩分了开来。 圆光不在他眼前,有了擅自行动的机会。圆光也有些本事,如果不是驿丞老人精,他伪装成押运粮草的队伍,倒真有几分把握能顺利到邬州搞一票了。 江先生冷笑道:“呸!他想得美,以为不用办交割就能进城了?早晚还给他拦城外头。”因为近来多事,城外还有灾民、有兵营,并不是所有押解来的粮草都要先进城再出城分拨的。乃是在城外专有人办交割,当场就由夏偏将处、灾民安置的地方、城内府库三处领走。少一道手续,大家都少一道责任,在这一点上人人心里都清楚。 夏偏将焦躁:“行啦,现在说这些有屁用?还是看看怎么办吧!”教匪来了,还是得他打个头阵。当兵作将的,哪有不想立功的?可是立功也要看怎么立。不是释空,夏偏将的焦虑轻了一些,但是圆光作为赏格第二档,是释空手下第一大将,夏偏将吃空饷吃得痛快,新充的兵员都是灾民里选出来的,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赢这一仗。 这个就是夏偏将的活计了,别人想插手都插不上。夏偏将或许连字都不认得,而王经、程素素、江先生能把兵书都背下来,论起实际操作来,三个人捆一块儿都不如夏偏将来得熟练。就像谢麟初到邬州有江先生这个老手支招还要先蛰伏,是一个道理的。 连同邹县令,四个人一齐看向夏偏将。 夏偏将挠挠头,问驿丞:“他们有多少人?” “两千!”驿丞准确地报了一个数,“就两千号人,错不了,他们扎营还要小的给准备酒食,两千号人,可费周折了。不能够比两千更多了。” 夏偏将深吸一口气,露出了罕见的认真表情:“我将领兵去迎头痛击,唔,设伏也说不定……这城里,就拜托诸位了。” 王经一惊:“什么?迎头痛击?”明面上,夏偏将手下已有五千人马,实数。但是不能倾巢而出,得留足守城的人马,还要留几百号维持土城等处秩序的。夏偏将能带走三千人就顶多了。 三千对两千,且是有心算无心,听起来是有胜算的。但即使王经也知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夏偏将手下那是什么兵?估摸着自打当了兵,除了打架斗殴被长官痛打,就没打过仗!圆光手下的呢?是转战上千里的悍匪。 邹县令也说:“何不据城而守?这两千匪号,无论如何也攻不下邬州城的!” 程素素与江先生也以为守城比较稳妥,程素素也难得发表了一下意见:“只要坚守些时日,释空也会将他叫走吧?”邬州明显不是进攻的重点好吧? 夏偏将道:“道理我都懂,你们都忘啦,教匪惯用的手段,驱赶百姓作前锋来攻城,现在说不定已经抓了不少啦。到时候,百姓叫城门,开是不开呢?开,城失守,不开,不忍心呐!” 这一刻,那个傻乎乎没后台几十年没升迁、走狗屎运升了个偏将还琢磨着吃空饷的鲁莽形象碎了,蛛网般的裂缝里透出刺眼的光芒来。 王经张了张口,狠狠地闭上了嘴巴。邹县令道:“将军一战而成也未可知!那,辎重甲械,您要多少?”他是河东县的主官,河东县库里的东西,还是能动用的。王经低声道:“老邹,你与我,都要出城去,将周围百姓尽量迁避开来。”说着,对夏偏将一点头。 夏偏将用力地点了点头。 程素素突然说:“粮草辎重,我有办法的。” 夏偏将笑道:“哪用什么粮草?尽力叫孩儿们吃顿饱的,带三日干粮就足啦!多的也用不了。”赢了,回家吃饭,输了,死在当场。 程素素答应一声,再不开口。 江先生道:“既如此,事不宜迟,还请速行。唔,城内百姓还是要安抚的。嗯,等等,不要讲出去!瞒下吧,这个时候说出去只会添乱。”赢了再说,输了,教匪兵临城下,慌的也得镇静下来老实听话。 夏偏将第一个站起来:“我这就去点兵,”顿了一顿,目光在几人身处划过,最终落在了程素素身上,“家里那婆娘就拜托了。” ―――――――――――――――――――――――――――――――― 目送夏偏将离开,程素素心里颇不是滋味,感觉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王经说是出城,却在离开府衙之后不久又回来了,指名要见程素素。程素素与江先生皆不解其意,他主动提出承担将城外灾民疏散的任务,令江先生对他的印象有了改观。王经要见程素素,也没有被耽误片刻。 见到王经,程素素怔了一怔,王经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冷肃。宾主坐定,王经道:“我与你哥哥同年,我现在说的话,你要当成亲哥哥的说来听。我这就要走了,下面说的话,你都要记着。 我知道,谢使君素有威望,你如今在城里,便如谢使君一般。我出城之后,直到我回来之前,城门都要紧闭,除非夏偏将得胜归来,否则谁来也不能开城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开城门!这是第一。第二,城内要稳,这个有江先生帮你,我也吩咐下去了,该同舟共济的时候,他们会听命行事。第三,我们走了之后,你与我家娘子,聚在一处,互相有个照应。听好了吗?” 程素素郑重地起身一拜:“记下了,您放心,嫂子我会照看好的,以后我还要见央央呢。” 王经眼睛里流露出同情又慈祥的神色,将一只匣子递给她:“拿着这个。” “嗯?”程素素在他的示意下打开了匣子,里面是把匕首,笑道,“我不用这个,这个使起来不痛快,远不如弓箭,近不如刀。” 王经苦笑道:“真是个孩子,拿着,这是给你用的,你嫂子那里,我也给她留了一件。下面的话,也要记牢了,你们不能落到教匪手里!你不会想知道落在他们手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要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万一有那一刻,你站到城头上,看一看教匪,就知道了。” 程素素震惊地看着他。 王经低低地说:“不是什么礼法节义,是不能受那样的搓磨。那是会驱赶百姓填河的教匪,来的又是连匪首的命令都不听的匪类。但愿夏将军一战而定,我是瞎操心。珍重!珍重!” 说完,别过脸过,飞快地掩面而奔。 程素素捏着把匕首,看向江先生。江先生居然点头:“倒错看了他,他还是有些……” “先生!” “娘子,不想用到这凶器,就从打起精神来吧!” “……”程素素咬住了下唇,不作声。 江先生也不作劝解,只开始筹划守城的事宜。关于守城,大家都是在教匪闹起来之后才钻研的。夏偏将懂的多些,可惜已经离开了。程素素定一定神,将匕首一揣:“我去点粮草。” 不多时,夏偏将那里粮草准备好了,夏偏将留下的兵士也到了城门上巡逻守卫。对外说的是,因天降大雨,营盘泡了水,所以暂时进城。领头的几个校尉,夏偏将一一给程素素介绍了:“就这几个兔崽子了!” 军务紧急,都知道教匪必败,什么投敌的事儿基本没有人会做了。又因教匪迫近,要熬过这一阵,才能等来最后的胜利,故而无论有什么过节也都抛开了,通力合作了起来。何况谢麟与夏偏将那里,还真没有过节,两人相处得比一般地方军、政要员相处得更好一些。 程素素有办法筹到粮草,校尉们对她也算尊重。既尊重她这个人,也尊重她腰上悬的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程素素这把刀份量不轻,能带着这柄大刀走路不变形,本事也不小了。 夏偏将先出城,王经、邹县令,乃至教谕等都行动了起来,能骑马的骑马,教谕骑马不成,找了头驴,急匆匆“疏散大雨过后无处安置的灾民”去了。他们一走,邬州的大门便紧紧地关上了。 ―――――――――――――――――――――――――――――――― 准备的时候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程素素还是外出的夏偏将等人,都以为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夏偏将也是战阵里冲杀出来的,人数上也占着优势,又是突袭,当有六、七分的胜算才是。 前提是……圆光依旧大大咧咧地往前走。 夏偏将预备设伏,雨地里披上蓑衣往树从草堆里一趴,等人来了就包个饺子,不用全歼,瞅准了领头的,给圆光一阵狠的,为此夏偏将特意带了百名弩手。蛇无头不行,干掉了圆光,贼匪必散! 圆光身为释空的爱将,脾气这么不好还能坐到这把交椅也确有过人之处。走到一半时,就直觉得不对,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他宣布停下,派斥侯进行了侦查,同时将自己麾下的贼众又调了两千过来。教匪是不用担心粮草的,只要这片土地上有,抢就是了。 若是他离得再远一点,有更充裕的时间做完这些布置,夏偏将不全军覆没也差不多了。亏得离得近,这点时间不够做完布置的,夏偏将就杀到了。两下交锋,是圆光胜了半筹――打到一半的时候,圆光调的援军来了。弩手伏击是射中了圆光,伤了圆光左臂,因这一箭,圆光倒地,避开了接下来的致命打击。 圆光折损了近两千兵马,却将夏偏将杀了个七零八落。论起战损,还是官军更少。但是对夏偏将而言,这一局却是输了。 程素素知道的时候,是第二天傍晚,夏偏将一颗大好头颅被一根长竿挑着,出现在了邬州正门外面。长竿下面,是数十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程素素正站在城头上,左右是几个校尉,身后站着江先生――出城的王经等人疏散百姓为的是不被教匪驱使,自然要亲自送往更远些的堡垒。邬州城墙加固加高,却没有扩大面积,城内容不下这许多人。 江先生低声道:“亏得城外疏散及时,否则现在眼前就不止是这点人了。”这几十个人呢,还输得起,要是赶上几百号人……江先生打了个寒颤。 程素素没有接话,这样的难题到了自己的面前,她固然是可以往后一缩的,没有人会苛责她。可是站在城头,她却无论如何都挪不开步子。王经说过“要是不明白,站到城头上看一看教匪就知道了”。 现在她看到了,人变成了灰土一样的颜色,几乎要融进泡水的泥泞里,被长鞭驱赶着。母亲抱着幼儿,脚下一个踉跄摔了出去,不等她爬起来,鞭子便落在了她的身上,跌跌撞撞爬起来的时候,小小的身躯已在马蹄下开出了一朵暗红色的花。 程素素双手撑在城头的青砖上,瞪大了眼睛。下面的教匪已经在喊话劝降了。 江先生上前一步劝道:“娘子,休要惊怕,还有几位将军在呢,咱们且下去,调拨粮草器械。” “先生。” “啊,啊?” “当年,我大哥随军出征,回来对我说……” “娘子?” “我总以为,指点江山、挥斥方酋,何等淋漓畅快。千军万马,指挥若定,何等潇洒恣意。乱世出英雄,要乱七八糟的时候才显真本事。可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总比亡要好,能不亡还是不要亡了吧。这世间,还是太平一些的好!一将功成万骨枯,代替未免太大,这功名不要也罢。走吧!咱们下去!” “好。” 不用程素素讲,这些校尉也是不敢开城门的。哪怕夏偏将人头在外面,城内人人义愤,也没人敢开这城门,开了……就是教匪进城,会怎么样,谁都说不好。 程素素先去了夏府,安抚夏大娘子。夏大娘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睛也直了,半天,用力吸鼻涕:“我就知道,天生就没个富贵命,略好一好,就要了命了!” 程素素道:“偏将的身后事,我必会料理。” 夏大娘子哭道:“他现在死了都没个全尸呐!可不能放过这些贼!他没本事,将命留了下来,可他不是怕死的人,也不是蠢啊!” “咱们只要坚守几天,天晴了,大军回师必不会放过教匪的。齐王原意,往河北岸回来就要将幕府迁到邬州,他必会带大军回来的。到时候,夏将军必有个说法,绝不会眼睁睁让他担上不该担的罪名的。” 夏大娘子一抹眼泪:“有什么好说的,他就是吃的这个饭,脑袋拴在裤腰上。不说他了,咱这城,守得住吧?” “必得守住。” “行啦,那些米粮,都舍了吧,我算看明白了,什么空饷啊,买卖啊,这来路都不正,怕是报应了。都舍了吧,给他积点儿德。” 程素素眼圈一红:“您放心,我自有安排的。” “哎。” “这事齐了您先在邬州别走,我还有事与您商量。”程素素已有了主意,夏偏将家不富裕,儿女又多,若是夏家生活困难,她倒想与夏大娘子保持联系。谢家也不缺这点钱,养起来也不费什么。 “中。” “我去给他们筹粮去了,您保重。” “哎。” ―――――――――――――――――――――――――――――――― 没等程素素再找来米商接着买米,米商已公推了王做个代表,表示接下来不再收钱了,先捐粮供应。程素素也不与他们再推让,只对江先生道:“让高据去,都记下来。” 外面,攻城开始了。 百姓喊话这一招,谁都知道,真个遇到了,也是人人都不忍心。不过既已知道了,便有一些办法对付,譬如等,等到百姓走近了,更近一些,再放箭,越过百姓肉盾,打击后面的教匪。只苦于城门不敢开、吊桥不敢放,不敢给教匪可乘之机,故不能将百姓接入城中。 这一天教匪来得晚,不久天黑,教匪又挟裹肉盾退去。城上不敢松懈,到第二天天明,小青惊喜地来叫程素素:“姐儿!天放晴了!” 天终于晴了,只要晴上几天,河水落一点,大军就能渡河回来了。邬州再撑上半个月,大约……就能挺过去了吧? 程素素飞快起身,小青给简单挽了个巾帼髻,提了刀就往外走。 城外教匪却来得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后半晌,城墙上起了骚动――圆光在城外q了一圈,找到了原本夏偏将驻军的地方,将没来得及运走的器械搜刮了一些。凡大型的如踏弩等等,自然是搬到城内的,其余部分来不及搬运的弓箭等,都入了圆光的口袋。圆光找了好些材料,扎了长梯,又搜集了一些圆木,驱赶了肉盾抬圆木撞城门。 程素素眯起了眼睛,问道:“我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觉得他们人变多了。” 一名路过的小校愤慨地道:“怕是又抓了些来。” 王经等人疏散的是大头,零星来不及躲的,以及小村落,甚至于种种原因行走在路上的旅人,乃至于驿站的驿卒、原本运粮队里的敢郏加锌赡鼙涑扇舛堋:迷谙衷谡庋娜艘谰刹欢唷?闯峭凡欢。补庖蚕胨僬剿倬觯辉倌盟堑比舛芙姓螅荒镁承┑牡迸诨摇 程素素抽身,下了城墙,心道,可恨邬州没有瓮城。双脚落了地,便又有了主意:“先生,咱们再借一样东西吧。” “借什么?” “每家借一堵墙,要把城门砌死怎么样?连夜干!” 148、邬州最凶 程素素说这个话也是经过思考的,城里有多少兵、多少粮、多少武器,她可能比正在城头上的那几个校尉知道的还清楚一些,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城外有多少教匪,也不知道教匪的打算。之前的预测是教匪不会来邬州,现在他们不但来了,还斩杀了夏偏将。 邬州有四个城门,且没有瓮城,教匪是不是会挟裹更多的百姓还是未知。在这个情况下,让两千多一点在册的兵士,与一些根本没有经过正式训练的城内民壮守住四个城门,很悬。 再者,每个城门上都得安个校尉督战,几个校尉轮流上阵,但凡折了一个,替换都成了问题。如果将城门堵上,让守城的士卒不再担心城门的问题,只关注城墙,或许会好一些呢? 她也没有自作主张想起来就去动手,而是咨询了一下江先生。 江先生慎重地说:“还是问过守城校尉是否可行吧。说起来,门堵起来了,外面进不来,里面也出不去,就困在里面啦,不过咱们是固守待援,大军班师之后慢慢掏门洞也就是了。在下看来,这也是在两可之间。” 江先生说的是心里话地,程素素讲的很有道理,但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许多既定的规则往往不知道为什么就都不管用了,江先生虽也有男儿热血,毕竟头脑冷静。不如与专干这一行的讨论讨论,只要校尉们不是蠢得让人看不下去,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程素素道:“好。” 江先生犹豫了一下,又说:“在下还有一样担心。” “先生请讲。” “但愿教匪没有这个脑子吧,才下了大雨,河水涨了。娘子还记得三家分晋是因为什么吗?” 太记得了!不就是智伯这缺德鬼把人家城边的河水筑坝拦住,然后掘了个豁口,引水灌城么? “河离咱们……还有些远吧?”程素素也是头回干这买卖,也有点不太稳。 江先生道:“还是问过校尉们再做!” 城头打得正激烈,城门一时半会儿想来也不会失守,直到天色渐暗,双方都偃旗息鼓。城下教匪就近取了土城作据点,城上也安排了巡夜守卫,两下都点起火把来,这一天才算完。 城里主事的人出城疏散,这事校尉们是知道的,教匪来得太快,王经等皆不及回来,算来算去,程素素竟成了邬州品级最高的人= =!在大事上命妇讲话,校尉们自可不理,程素素又不是一般的命妇,带着个江先生相帮,手里还握着粮草辎重,办事也有条理,她有请,校尉们无论如何也要卖个面子。 到了府衙,也都没功夫客气,帘子都没隔就分宾主坐定。江先生代程素素说了主意,询问校尉们:“不知诸位看是否可行?” 校尉们你看我,我看你,也都拿不定主意。倒不是说这主意糟透了,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而是―― 内里一个年长的张校尉苦笑道:“娘子想得倒好,横竖咱们是要守到大军班师归来的。只要城守住了,大军回来了,再清路恭迎王师也没有挑剔得了什么。可是这邬州的城门有多高多宽?又要砌多厚的墙呢?”城墙是有相当厚度的,要将城门整个堵起来,不是砌单墙就完事了的。 程素素道:“我算过土方,也知道城里泥瓦匠的数目。倒是尽够的。”邬州才加高了城墙,还有剩下的砖石呢。 见她有备而来,主意也不算很蠢,张校尉又说:“真有砖石,不如搬上城头守城来用呢。”守城的办法有许多种,比如放箭、往下浇热水、浇金汁,等等,其中成本比较低的一种是往下扔滚木、砖石。有那么多的砖头,不拿来拍人,砌什么墙啊? 果然还是不行么?程素素略沮丧,正待打起精神来,另一位矮个儿的校尉便说:“若能堵起两处城门来,也能省些力气,尤其是北门。咱们人手太少啦!”一时间,几个校尉又争执起来。 程素素重重咳嗽了一声,待底下安静了下来才说:“攻城掠地、坚守待援,这些我统统没经过,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傻念头。如今情势危急,想到了就说出来了,若是不可用,千万不要有什么顾忌!守城是第一要紧的,城守不住,大家一块儿玩完,别说面子了,命都没了!” 她这话说得直白又实在,倒令几个校尉生出些亲切之感来,还是公推张校尉来对她说:“娘子想的原也不差,我们兵少,又不知教匪底细。今日看来,教匪并不算太多,只是怕他还有后手。这个……我等也无奇策,还要再商议商议。” 承平日久,被人的打上门来校尉们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指望他们一瞬间指挥若定也是奢求。毕竟天生的将才可遇不可求,如果哪里都有,也就不值钱了。要他们照代代相传的固定办法来做,他们倒是熟悉得很,别的办法,他们从来没想过呀!照着规矩来办,败了也没遗憾,要是突发奇想去搞,败了不得后悔死? 现在的问题是,自家兵少,又不得不另寻他策。对上教匪,谁心里都没有底――夏偏将的脑袋还在二里地外挂着呢,再照老样子办,恐怕这就是前车之鉴了。 然而用什么办法呢?用兵最讲究的是因地制宜,因势而变,校尉们显然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吵了一阵儿,终于定了一个调子――将西门和北门给封起来,其余两门还是照旧,征用砖石倒是可以,拿过来堆到城墙上方便使用。 这是一个折衷的法子,可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江先生又说了对教匪引水灌城的担忧,邬州加深拓宽了护城河,一时半会儿不担心有人挖个地道什么的。但是如果引水灌城,江先生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校尉们。 校尉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城在这里,又不能跑!开城门主动空袭看似办法很好,却无人敢做。兵太少了,很难成功,一旦失败,就等于将邬州城拱手让给教匪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能肯定教匪最后必败,朝廷也不是吃素的――邬州城墙修得好、护城河挖得也深,仿佛早就预料有今天似的。 事已至此,程素素与江先生也无话可说、无计可施了。战争,哪有那么容易呢?硬扛吧。 当夜,程素素便约见了城中士绅。借墙也不能将那只有四面墙的人家拆成只剩三面,给贼行方便。还是得找这些家里墙院多的,拆它一两堵不算事儿的。程素素也以身作则,先拆了自家一面墙。 此时谁也不矫情了,拆就拆吧,教匪在外面赶着百姓攻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谁也不想城破之后变成教匪的肉盾。工匠们也连夜赶工,到第二天清晨,两个门洞已堵了一半了。 ―――――――――――――――――――――――――――――――― 第二天,依旧是个晴天,倒让“引水灌城”的忧虑减轻了不少。 天晴了,教匪似乎也来了精神了,再次驱赶肉盾攻城。看这模样,好像又多了一些肉盾。校尉们情知这已是最好的情况了,如果王经等人没有提前出城疏散百姓,现在肉盾的尸体能将护城河也填满,还能剩下乌泱泱一片。 倒是教匪依稀仿佛没有变得更多。这一点,校尉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艰苦的一天,土城修筑的时候,原是想作邬州的护翼,如今却不幸资敌了。疏散的时候,是以撤人为主,留下可用的物资比兵营要丰富得多。 圆光在土城里找到了不少可用的东西,改装了粮车作掩护运人、运土方,生生将护城河填得浅了。他没有什么忌讳,土方、碎石、柴草木料乃至于尸骸,都能往里面扔。昨日是驱赶肉盾冒死直冲城门那里填了一小段,今天护城河被填的面积扩大了。 最令城上意想不到的是,圆光突然有了攻城的有力器械。无论是大型的弩机还是撞车,都让他找出了几个来。虽看起来不多,却足够让城里心惊胆战了。 程素素在后方做调度,拖了江先生师生俩,又有衙内诸人奔走,统计了青壮,随时准备上城墙去。此外还要准备白布,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打仗是没有不死人的,凡亲属在城内的兵士阵亡,她都给丧家拨两匹白布办丧事,多了也没有――此时也没人会讲究大操大办了。 也不再讲什么没有主官回来不能动府库了,能调动的资源,都动了起来。 第二日上,最大的坏消息是圆光手上有了更多的攻城器械,而最大的损失无过于折了两个校尉。因圆光先前没有展示他有这些器械,校尉们准备不足,用两个校尉的性命换得了知圆光有器械的消息。其余士卒死伤者更多。 夏偏将阵亡,留下的校尉本就不多,死了两个,校尉们再也无法轮替了。 好消息是,城没有破,天黑之后教匪也退后了。或许是出于习惯,剩余的校尉又聚到了府衙里来商讨。用张校尉的话说便是:“好在砌死了两个门,咱们几个分一分,还能应付得过来。” 他们就剩仨人,一个看一个门,剩下那一个看两堵墙。夏偏将手下校尉不算少,跟他出城战死了好几个,留着看家的就这几个了。 直到此时,程素素才发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问题:“他妈的城里没个主将!我说怎么不对头呢?!你们没个把总的方略啊!!!” 卧槽!真的是啊…… 夏偏将本该有个副手的,他离开了副手顶上,事有不巧,这副职出了缺,新人还没到。有主将在时,谁也不关心这个副职缺不缺的――除了瞄准这个位子的人。教匪来了,同心协力,竟将这茬给抛在脑后了。这般公而忘私,以致于误了公务的……程素素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校尉们一脸懵逼,都没留意这位娘子骂了脏话,一点三字经,在兵痞们眼里也算不得脏话了。 于是公推了张校尉做头领。 张校尉赶鸭子上驾,摸摸后脑勺,咧出一个憨笑来:“咱都忘了呀。” 余下两个校尉骂道:“老张你笑个屁啊?!快点拿个办法来。” 有啥办法啊?照旧守城呗…… 江先生却有话说:“还有一件旧事。” 张校尉问道:“什么事?” “剩下两个门,也堵上了吧。连夜砌墙得了。” 张校尉严肃了起来:“哪怕砖石够了,也不能不给自己留活路呀。” 江先生低声道:“听说,教匪又抓了百姓来做肉盾了。一日多似一日,一日惨似一日。再过些时日,你能忍得住不想开门救几个进来?一旦开了门,邬州城内可有几万人的性命。今天,已经不能再不伤百姓了吧?” 昨天还能等百姓走近了再远程打击后面的教匪,今天情势急迫,已经无法顾及肉盾们的生命了。 三校尉都沉默了,面对教匪,你绝不会担心自己看惯了生死而麻木,他们永远能够刺激你的观感让你难受。 程素素道:“还是……留一个吧。” 江先生想了想道:“也行,留一生门……唉……” 张校尉也无话讲,论起统筹来,他还不如程素素呢。程素素对他讲,已将城内百姓组织起来,青壮、健妇、郎中等都分作几班,分以左、右臂缚布条作区分,布条分作几色,青班、黑班、绿班……等等,各司其职。又将城内道路,尤其是通往城墙上的道路作了规划,只许靠右行走,免得上下城墙互相冲撞。再是将已空了的库房改作临时的医馆,仓库通风干燥,很适宜做这个用处。 诸如此类。 张校尉听得目瞪口呆:“便是京中禁军操练,也不过如此了吧?”其时军中也有种种分工,不过像程素素这样一个内宅妇人,匆忙之间连城里百姓等等都做了指令的,也是罕见的。故尔张校尉给了程素素一个很高的评价。 程素素道:“哪比得上行伍间令行禁止呢?不过如此罢了。说与您好支使他们。” 打仗的时候有这么一个靠谱的人在后面镇着,真的是太让人放心了!张校尉感动极了:“我们一定守住城池!” 次日起来,情况却又发生了新的变――圆光的援军来了。张校尉急得直骂娘:“他妈的谁说教匪不会来邬州的?!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 ―――――――――――――――――――――――――――――――― 教匪心里也苦。 圆光原本是想速战速决的,谁知道半道上被夏偏将截杀,要不是他野兽般的直觉,早就被夏偏将弄死了。虽然弄死了夏偏将,他也损失了不少人马。从服色上辨认出夏偏将之后,圆光想的是:邬州那个地方,主持防务的也就是个偏将了,谢麟不过是个书生!按圆光的估计,邬州的兵马,夏偏将带出来不少,这一仗打完,邬州也没几个守军了,打下来应该不难的。 这才打定主意汇合了兵马直扑邬州的。 不想邬州死了主将、损了兵马,骨头居然还很硬,没有让他第一时间拿下。这已经很不妙了!天晴了,如果官军赶路回来,圆光还得被包第二次饺子。 更不妙的是,土城里没有人!抓壮丁抓肉盾都抓不到,只能是沿途零零星星聊胜于无的抓一点来,城里人还死硬着不搭理。即使他连夜派人出去抓,收获也不如以往的多。 虽然射翻两个校尉,算是个胜绩,可只要邬州拿不下,别的都是虚的! 圆光吊着膀子骑着马,沿着护城河转了一圈,也想来个水淹邬州城的。但是自家事自家人知道,他手上也没多少人马了。再仔细转转,圆光又笑了,看这城上的兵卒软趴趴的,也就是死扛着一口气罢了。精气神,尤其是士兵的精气神是很好分辨的,杀过人的、没杀过人的,圆光这样的人远远瞄一眼就能嗅出味道来。 城墙上这些,大约是那个偏将挑剩下的,不足为虑。圆光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火速又调了两千人来――虽然杀了夏偏将与不少官军,但是自己的净损失摆在那里,不找补点什么填回来是不行的。既然城内无将、少兵,那就再加把劲!邬州再穷也有人,有男有女,有富户有积蓄。 最最要紧的是,抓青壮补充自己的兵源才是真的! 继续同邬州死嗑,实在是圆光也赔了本,不得不啃邬州以期翻本。 教匪疯了一样的攻城,城头的人数也在不停的减少。守城的第六日上,护城河被填平了,援军还未见着,官军已减员大半。仓库里躺满了伤兵,城内的青壮先顶上。在这一点上,程素素依着古法,总是家中有兄弟的,抽其一,独子的不令父子同时出战,依旧井井有条。这一天,最大的噩耗却是张校尉被攀上城头的教匪头目斫下城墙,虽然随后教匪也被斩杀,城内军务再次没了主事之人。 第七日,圆光发现了蹊跷,不再分兵进攻其他城门,专攻正门。邬州仅剩的两名校尉死在城外抛石机打进来的石块之下,此时,日当正午。 程素素也在紧紧张张地继续核对数目,这些日子,粮食的消耗反而降下来了,看得她直叹气。冷不防听到城头一阵混乱,高据急忙出去看时,却见外面已有些混乱。倒是邬州城内青壮们因有组织,还算镇定,城头什、伍之才也还在竭力呼喊。 江先生听高据回来这般讲,急忙对程素素道:“娘子,如今有两条路,其一,开城门,各自逃命;其二,这样的事也不算没有过,妇女守城。取得胜利……”虽让程素素选,他已知道程素素回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程素素将手里的账本往他怀里一摔:“这个你看着。”抄起刀来往往外走。 江先生使个眼色,高据急跟上,小青等人也要跟着,程素素道:“采莲、秀竹与三娘留下,你们不顶用!”带着小青飞快地奔到往了城墙。沿途捉到队青壮,领着他们直往城头上去。城还未破,见到了主事人,大部分人都镇定了下来,随她一同登城。 城头,已经出现了溃败的迹象。 一个个混着血与灰土,眼冒着诡异凶光的脑袋不断地往旧上冒,一部分被长矛捅下去或被大刀砍倒,又或连着梯子被推翻,亦有一些已蹿了上来。 程素素大刀一挥,斩断了一个粗脖子,骂道:“慌个p!杀了他们,你们就不用死了!”且说且走,一路砍了下来。 官军只知道邬州城里有这么个会理事的娘子,这些日子将城里打理得井井有条。邬州的百姓却知道这位娘子的传说,渐渐地稳住了阵脚。官军因失去主官而产生的慌乱也稳定了起来,再看程素素一刀一个,没有任何技巧,只是砍,都是一阵哆嗦。 又一个教匪被腰斩,双手拖着上半身在青砖地上蠕动,脏器从腔子里流出来,拖出模糊的血迹…… 程素素眉头也不皱一下,抬步跨了过去,再砍下一个。她要迅速地将这样一个消息传出去:“邬州还有主事的人,不用慌。” 很快,形势稳定了下来,攀上城头的人教匪在支援的青壮与剩余的官军的合力之下再次被赶了下去。红日西沉,又一天过去了。这一天,城里城外,都损失惨重。 城外,圆光咬牙狞笑:“他们撑不住了!都打起精神来!已经要妇人上城头了!哈哈哈哈!破城之后,你们放开了干!” 城里,程素素先将残兵集合起来,命他们推选出四个新的头儿,她既不认识他们,也无权授与他们任何官职,只能讲:“大家都没有退路了,来商议商议吧。”令以官军带青壮,一什官军携五倍的青壮为一队,分段据守,安排班次。 接下来才是回到府衙,换掉血衣,将被鲜血浸透了的鞋袜踢掉:“找我的靴子来吧。”再将城内有名望的士绅、官军的四个新头儿、青壮里出挑的头儿一总唤到府衙里来。 众人到时,见她清清爽爽一身青色箭袖,足蹬黑靴,不由恍惚:这是在打仗吗?怎么如此轻松呢? 装的啊!主事的都死光了,她再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大家一块儿跳楼算了! 府衙里还管饭,没有酒,倒有茶。热茶下肚,紧张了一天的精神得到了纾解。张进士的父亲便夸程素素:“娘子巾帼丈夫,老朽以茶代酒谢娘子。” 程素素含笑举杯:“过奖。” 虽然着急,几个军官也敬她茶:“今天亏得娘子稳住了阵脚。” 程素素正色道:“千军万马面前,一个人能顶什么用呢?还是大伙儿同心偕力。” 行,靠谱,官军不正说话,坐下来闷头吃菜,等会儿还得上城墙呢。 士绅们见程素素稳得住,并不知道她心里丁点儿底也没有,全是装的,都夸她很厉害,已经吹得她是教匪看到她就要逃了。 “是啊,他们活该,不知道邬州我最凶吗?”程素素打肿了脸充着胖子。 对不起,现在知道了。 149、解围之人 “邬州最凶”此时的谈笑自若全是装的。 下了城头回府衙换衣服的时候,她已经脱力了,双腿是飘的,两只胳膊不停地颤抖。靠的是采莲、秀竹两个不错的按摩技术,以及热敷,程素素才能人模人样的出来谈笑风生。她的内里也是虚的。 程素素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表现出恐惧来,再担心也不能露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目前对邬州最大的作用,一是统筹调拨,二是稳定人心。亲自上阵杀敌,是最不应该争取的,邬州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不过在官军将领阵亡、朝廷文官不在城内的情况下,需要她公开露面而已。 亏得她在邬州的名气也不算小,又经常配合着谢麟搞事情,如此状似轻松还算有些说服力。换一个众人看来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敢这么干,就是“无知者无畏”,死一边去别碍事了。 这个分寸程素素拿捏得不错,更兼她的表现令官民人等对她比较信任,此时人心倒是稳了下来。 一餐饭吃过,程素素又将接下来的任务分配妥当。盘点一下,邬州的情况还不算最糟糕,折损是自上而下的折损,军民底层的元气没有伤得太厉害。有了个总裁一切事务的人挑头,还不算捉襟见肘。前提是――这一个别再也抢在前面死了。 程素素还要继续打肿脸充个胖子:“夏偏将虽殉田了,他的部下总不至于一个也不剩的,但凡能逃几个出去,纵回来的路被教匪截了,他们还不会往旁的州县报讯救援吗?再者,王通判、邹县令等疏散城外百姓未归,单看教匪驱赶攻城的百姓就知道,他们疏散做得很好,没有被教匪找到。他们既安,四处求援还是会的。只消往齐王军前报急,我家官人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对啊!邬州并非孤城!此时在府衙里的,都是有些见识的人,算一算,这三样哪一处没掉链子,邬州解围就在眼前了。 找回了信心,士绅们先散去,其次是衙内书吏等等,重复了一遍明日的任务也散了去。最后是四位新的官军头目,程素素对他们小声吩咐了几句,四人对望一眼,一齐点头,抱拳离开。 直到大厅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人的时候,程素素才瘫在了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问江先生:“先生,援军不会出问题吧?一个释空,总拦不住三处救援,是也不是?” 江先生沉着脸道:“不错。不过,最快的或许还是齐王。齐王在河北岸,近来大雨河水必然暴涨,他要等雨停之后收到传讯才能回师,或者调兵驰援,咱们可能要多守上几日了。好在如今全城上下齐心,也不算太艰难。”最后一句话江先生说得十分艰涩,不算太艰难,是指粮食物资充足,不代表攻城的教匪是水货。 “为什么是齐王?我算了算,离咱们最近的城池,自接到讯息,调兵驰援,此时该到了。” 江先生提醒到:“娘子此时若是接到别处报警,是即刻点人呢?还是先派斥侯侦知详情?对手是释空,阴险狡诈啊!” 是呵,释空常干这种勾当,搞得官军没有确切消息都不敢给他送菜了。 程素素默,果然是只有等齐王了。而齐王大军必然是要统观全局的,如果此时正在与释空鏊兵的关键时刻,救援邬州是绝对没有弄死释空重要的,邬州还是得自力更生。 江先生建议:“娘子,官人远赴军前,通判外出未归,偏将、校尉殉国,娘子一定要保重自己啊!他们这些人,但凡有一个还在,今天城头上就不会有这般的凶险。如今,这担子落在娘子头上,娘子一定要自己先存活。” 程素素低声道:“我理会得,绝不会叫教匪得惩。我还要看看,教匪心里,有没有怕。” “嗯?”江先生正待要问,门上番役来报,夏大娘子带着儿女过来了。 程素素与江先生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一齐去迎。 夏大娘子已经拖儿带女到了厅前,见了面便将两个儿子推到了程素素跟前:“旁的话我也不说了,他们亲爹死了,如今仇人就在城外头,他们断没有在家里哭哭啼啼的道理!您都上城了,我们娘儿几个也不是软蛋!明天,就带我们也一起去吧!” 程素素很快改口以“嫂”称之,将他们让到厅里坐下,奉了茶,看夏偏将这俩儿子,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已不再有当初的天真。程素素低声道:“嫂子,城里青壮是尽有的,咱们还没有到让孩子顶在前头的份儿上。偏将走前,将你们托付,我……” 夏大娘子道:“咱也不能眼看着你就顶在前头!”夏大娘子心里,程素素再凶也是个读书人家的小娘子,都逼得她上阵了,别人怎么能干坐着? 程素素琢磨了一回,夏偏将已经走了,将妻儿托付,若是为夏家好呢,还是要为他们再多争取些东西。比起现在就窝在家里守灵,要是夏偏将的儿子在此时登上城楼御敌――不用他们真做什么,哪怕就是亮一个相,于他们也是有好处的。可是程素素很怕他们两个小孩子头脑发热往前冲,中个流矢什么的,可就追悔莫及了。 有了这么个念头,程素素便对夏大娘子道:“嫂子,您要真舍得,不如这样。您知道的,仓房腾出来安置伤兵,那里也很缺人手,请您往那里帮个忙。这两个孩子么,我带着他们,每日往城上转上一转。先说好了,要听号令,不听号令我可将他们送回来,再不许他们踏出家门一步。” 夏大娘子道:“中!我知道,你是怕他们再磕着碰着。可咱们家呐,就是这个命,我四个儿子,哪怕死鬼再有个什么传下来的官儿,也只能给一个不是?剩下仨要怎么办呢?你就带着他们吧,只管教训!” “好!明天一早,他们到府衙报到。” ―――――――――――――――――――――――――――――――― 邬州险险扛过了一次危机,土城内的教匪心情也没有变得更差。圆光要的增援到了,与他交好的师弟圆净亲自领兵来的。圆净在朝廷的悬赏名单上排第五,也是很不服气圆信居然排在第二,仅次于释空。他与圆光情投意合,曾联手排挤过圆信,圆信往邬州去,也有看着他们两个内斗智障觉得糟心的原因在内。 圆净还有些担忧:“师兄,咱们再不回去,恐怕教主要责骂的。你说要抓个什么狗屁状元的,我来的时候倒是听那个圆信说,狗屁状元到了齐王那里,并不在邬州啊。” 圆光道:“咱们折了这些人马,再不找补些回来,才要真的挨军棍了。邬州城里没有能做主的人啦,你不是也见着了吗?都叫个娘们儿站上来了,哪家不到打光了青壮,会叫娘们儿干事的?” 圆净一想,笑了:“不错,小娘们儿胆子最小,越到最后只会越软,嘿嘿。”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双方都神清气爽地爬了起来,整束上阵,再次擂起鼓来。 圆光将吊着膀子的方巾拆开,活动活动胳膊,怪叫着:“孩儿们,跟你老子杀上去!跟城里的娘们儿打个照面儿呐!破城之后,随便抢!手快有,手慢无!” 教匪攻了数日损失不小,原已气竭,昨日险些破城,又有圆光对抢掳的公开鼓动,个个都打起精神来。为求高效,他们这几日倒不再驱赶百姓做肉盾,而是自己当先上阵了。 圆光与圆净并骑在前,挥舞着马刀―― 然后就一齐站住了脚。 城墙往外伸出了,巨大的钩子,教匪里种种出身都有,内有做过屠户的看得眼熟――这不是肉铺里挂着大扇猪肉的大钩子么?肉铺里的大钩子是勾住猪羊肉,城墙往外伸出的钩子挂的是人! 确切的说,是种种奇形怪状的人体的一部分。只余上半身、从整齐的切痕下面拖下些稀里糊涂的脏器、脖颈像被捏着的鸭子一样抻长挂在钩子上的,缺少了四肢活似只灰鹅一样被巨钩勾住脖颈悬挂的,只有脑袋、被网兜兜个结实挂在钩子上的……等等等等,千奇百怪。 虽然衣裳被血水灰土糊得痕迹斑驳,也能看出来这些残缺的人体曾是“信众”中的一部分。 城上一片安静,官军个个口衔短棒,无声地一件一件地将这些陈列品挂在钩子上,推到城墙外沿上垂挂好。 谈笑自若是装的,邬州最凶却不是。 程素素站在城门楼上,一左一右是面容憨厚的少年,俯视着城墙下两个圆脑袋,轻声道:“就知道吱哇乱叫,以为干嚎就能吓得住人么?无声,才是最可怕的。” 城上没有再擂鼓,甚至听不到咒骂,只有分派的什、伍长低声传着号令,装箭、堆滚木砖石、架大锅烧开水热油……远处只以令旗传号令,简单的几色令旗,无须来回奔跑就能传递讯息。 圆光一顿,心头升起一股危机感,不由犹豫。圆净拨马靠近:“师兄?” 圆光甩甩头:“有些不大妙。” “啊?那娘们儿还在那儿哩!”圆净将鞭一指,正是指的程素素,“她能做甚?” 圆光道:“说来也怪,我只要心头一动,少有不准的。” “不是说已到了城下,就快要成了么?” 圆光一咬牙:“洒出探子,看有没有来救援的!擂鼓,上!弩车推来,轰那个娘儿们!” 圆净诧异地问:“娘儿就这么杀了?”完全不像是师兄的风格啊……值得这么重视吗? “杀了她!现在她是领头的了。” “哎!” 圆光的攻城器械本就不多,这几日被城上的巨石滚木砸坏了不少,如今只剩一辆弩车,才推过来瞄准……楼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圆光又气又急,脸上铁青:“上!!!” 教匪鼓噪起来,噪声令他们将惊吓抛到了脑后,开始前进。护城河已填平,城墙上布置的守城弩机等这几日也遭到了破坏,墙体也遭到了一些损坏,今天推出城外挂着的铁钩又成为了新的阻碍。 一天的厮杀下来,互有伤亡,城头上又添了些钩子,程素素又发出了一些白布。 当夜,圆光心中的不安加剧难以入眠,披衣而起惊动了圆净。圆净很不明白:“师兄怎么睡不着呢?” “我心里还是不安的,明天是最后一天,哪怕回去要挨打挨罚我也任了。明天要是再拿不下这里,老子且认这一回栽!” 圆净道:“洒出去的探子回来一半了,没有见着什么狗屁的官军。” “还有一半呢?明天最后一天,叫孩儿们收拾好行装!” 圆净哂笑一声:“有什么好收拾的?走了也走,路过哪个庄子顺手劫他一票,也不算是对教主没个交待了。” 师兄弟二人打定了主意,次日便下了死令,攻城! 城门上,那个圆光下令要弄死的娘们又冒了个头出来,圆光与圆净同时眯起了眼睛。 圆光因伤在城下掠阵,圆净见久攻不下,大喊一声:“我来!”抢上一架云梯,口衔短刀,灵活地向上攀援。城上士卒这些日子以来也熟练不少,然而往下抛掷的砖石怎么也砸不到他。明明瞄准了的,他一个翻身,翻到了云梯的背面,石头顺着梯子间宽阔的缝隙掉了下去。待泼热水时,他又从一架云梯跳到了另一架云梯上,后面的教匪被烫得惨嚎不已。 守城士卒脸色开始发白,人也焦躁了起来,队型变得散乱。城下教匪有圆净领头,登时精神一振,连钩子上挂着的肉条仿佛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圆净气势更盛,越攀只觉得压力越小,暗道,他们已经乱了手脚了。他选的攀登地点是城门,存的就是登城之后斩杀敌将、冲下去开城门的心。虽然他不知道,昨天过后,邬州城里连夜行动,连最后一扇门了被砌死了。 眼前胜利在望,城门上突然响起一声低喝,圆净尚未听清,只警觉地往上一望,头上并未落下什么。离墙头尚有三尺,在云梯上发力一纵,合身扑上城楼。在守城士卒惊骇的目光里,圆净露出了享受的微笑,他看到了士卒背后,师兄说的要杀的人――杀了有点可惜,不过师兄要杀,还是砍了吧。 猱身上前,“哗啦”扑到了一张网上,几张大网一起裹了上来,七、八盆开水一齐浇了过来。圆净才挣出大网,一个旋身往前一扑,只背上被两盆水泼中,胜利就在眼前了!四面又伸出十余枝长矛来,圆净忍痛格挡,腿上又中数下。将士一拥而上,圆净扑倒在城楼血染的青砖上,手前三寸,是一双小巧的布靴。 程素素摸着夏家四郎的卷毛:“乱军之中,一个人再有本事也是没有用的。来,咱们先避一避,这个人等会儿给你们砍来出气。” “呜――”号角吹了起来,守城的一方大喊:“匪首已成擒,还不投降!” “呜――”远远的,也有号角呼应。 程素素控制住了表情,咬牙下令:“稳住,该干什么干什么!” 城下,圆光脸色大变,既心痛师弟陷入敌手,又……“快撤!”说话间,自己也跑了。程素素毕竟对行伍不解,很难分辨出敌我,圆光则不同,他听出来了,这号角绝不是他自己人的。 无数铁蹄落下的声音,大军地动山摇而来,旌旗打出,这下连程素素也认出来是自己人了。圆光迎头撞上了黑色的洪流,调头再转,又撞上摆出冲锋弧线的战阵,三面围他,一面是高耸的城墙。 城上,欢声雷动,眼看圆光被城下锦袍小将利落地一枪挑翻。 程素素:……卧槽!怎么是他?! 城下,迟幸仰起了头。 150、故人相见 一阵小凉风吹过,拂起盔上红缨。城上城下“威武”的呐喊里,迟幸凝望城楼。 曾无数次想过“下次再见是怎样情形”,从天而降英雄救美也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剧本。眼下这样终于算是了吧?那接下来呢? 迟幸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有看头的,手下一个小校瞄一眼他帅气的侧颜,扬声高喊:“齐王殿下麾下迟将军奉命前来解围,城内谁人主事?请出来答话!”虽用的是一个“请”字,口气却颇有俯视之意。 城楼上的人有了细微的动作,迟幸眼睁睁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后退后退后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灰扑扑的糙军汉,大声用咬字不标准的官话嘶哑地嚎着:“俺们偏将校尉都战死了!” md!你不是人吗?城下小校暗骂一声土包子没眼色,援军解围你们还不开门来迎接,声音里带着愤怒:“开门!” “你们等着!俺们将门砌死了,等俺们拆!” 又一阵小凉风,城下小校失语,迟幸抿紧了唇。小校硬着头皮再看迟幸一眼:“你们快着点儿!”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城门楼上那个军汉倒是客气:“那边儿有土城,你们先扎营吧!” 用你教!城下小校郁闷极了。曹刿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兴奋再骄傲,拯救的荣誉感一旦被打断了,都很难再找回那种情绪了。营也是必须扎的,这么多的士卒,哪怕城门开了城里也是住不下的。 城上,程素素正与江先生低声交换意见。认出迟幸她就往后退了,江先生不明所以:“如今城内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官员,娘子当与下面的小将军见上一面,将外面的事情问个清楚,也好看看大军是个什么意思。官人尚未归来,军、政之间如何权衡,也是要探探口风的。不如放个吊篮下去,接人上来,清理门洞的事倒可以慢些来做。” 江先生眼里,程素素做事虽有分寸,却也是个有想法的人,这么悄悄往后退是有些反常的。 程素素如今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迟幸而不内心疯狂吐槽了,也没有将迟幸想得如何如何不堪,从迟幸的表现来看,军事上头不能说是徒有虚名。她的自我感觉也没有良好到认为迟幸现在还会对她如何如何,不过在这个时候谨慎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不过江先生提醒的很有道理,她确实不能躲着,定一定神,低声吩咐:“就照先生说的办吧。” 方才喊话的军汉又扯起了嗓门儿:“我们放个吊篮子,你们上来――” 这倒是一个很方便的办法,只不过不太雅观。迟幸一扬眉,策马上前,跃上了攻城的云梯。此时教匪已被清理,城上也不放箭浇水了,他踩着云梯往上走的姿势很是敏捷潇洒。江先生伸头去看,忙缩回了脖子:“来得好快,确是一表人材。” “嗯,‘小冠军’迟幸,京城里也挺有名的,见过。”程素素轻描淡写地说。 江先生颇觉怪异,看了她一眼,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暗暗记在心里。 几个呼吸的功夫,迟幸盔上红缨便冒了出来,一提一纵便轻快地落在了城楼上。江先生满脸堆笑迎上去,忽然笑容怔住了,心中大叫不妙――妈的!怪不得娘子要躲哩…… 迟幸自以为克制了,眼神还是落在了程素素的身上。江先生是过来人,眼睛一扫便知道,这是桩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惨剧,对程素素真就是“见过”而已,对这位小将军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要是知道来人有这个意思,打死江先生也不会说那个话。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招呼了。 迟幸对他匆匆一点头,眼睛扫过他的身上:“不是说邬州的官员出城疏散百姓了么?阁下是哪一位?” 江先生被噎到了。 程素素有点不太忍心了,迟幸说这个话并没有什么嘲讽的意思,不过落到江先生这个心思细的人耳朵里,就别有滋味了。此时不宜结怨,程素素微一福身,向迟幸介绍了江先生。 迟幸听到“我家官人”四个字,心头一揪。昔日佳人嫁为人妇,若是被柴米油盐泡成了黄脸婆,则惆怅一阵也就放下了,只留下对美好青春的怀念而非思念这个人。哪怕没有变丑,但是庸俗无味了,也能走出来了。偏偏程素素此时才经一场战事,眉眼间神光内敛又若有若无地能让人觉出点什么来。迟幸在她那里没得过什么优待,时日长了也会淡下去,不幸总被家里人教训,压得他的逆反之心越来越重。 江先生对迟幸的印象相当糟糕了,越过迟幸,只管对程素素建言:“娘子,小迟将军远来辛苦,不妨将正事说完,送小迟将军出城安营扎寨,待清理道路后再迎王师。” 程素素问迟幸:“将军意下如何?” 迟幸并不想离开,但是领兵在外由不得他任性。见他点头答允,程素素对他的评价又好上了几分,说话间也多了一丝丝亲切。也不步下城楼,就在城楼上摆了张桌子上了茶水。 迟幸没话找话地:“咦?她跟你来了?” 此时小青正在斟茶,迟幸说的就是她。小青笑道:“婢子是娘子陪嫁,娘子在哪里,婢子就在哪里。将军,请。”小青也看出来了,她跟着程素素,知道的事比谢麟知道的都多。 迟幸不自在地摸着杯子抿了口茶水,嘀咕着:“味儿居然不错。” 江先生站在一边详解:“邬州虽然缺粮,盐茶酒水倒还是有的。” 程素素袖子里伸出两指在桌上敲了一敲,两个人都闭上嘴巴不说话了。迟幸的目光随着两根修长洁白的手指跳了两跳,定在了桌面上。不等进入正题,又是几声轻响,迟幸的亲兵又爬上来了两个。 程素素就着台阶问候辛苦、感谢救援,迟幸将身子拔了又拔,又手扶膝坐得板板正正,正正经经地回答。程素素便从这围城救援,说到了夏偏将等人的事情,将夏偏将的两个儿子介绍给迟幸。从夏偏将说到了剿匪,继而说到谢麟被齐王召走,不知道现在他们在哪里。 迟幸简略地说:“北地缺亲民官主事,殿下留下收拾残局,待朝廷选派新官才能得闲。” 程素素听他的口气,谢麟必是无恙的,心头一松笑得也甜了:“那便好。你们这些人马,粮草可够?缺多少?我看看好调济。” 迟幸的心忽上忽下的,此时又飘了起来:“干粮还够吃几天的,教匪伏诛之后,朝廷粮草也就上来了,不用担心我啦。殿下已去擒拿匪首释空,不日班师,再无苦厄。” 两人又说些安排,江先生使了个眼色,高据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跑下城楼便撺掇了五、六波人过来找程素素说事儿。一说伤员、一说清理门洞、一说粮草、一说伤亡的抚恤……忙得一塌糊涂。程素素委婉地结束了这次谈话:“城里先前主事的走的走、亡的亡,倒是这几位是原先大营里的,周围的事儿熟些。” 将那喊话的军汉交给迟幸介绍情况,军汉连着多少日守城,脑子还是直通通的一根筋,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蹿上前大声地说:“将军,小的送您下去,给您指路!” 迟幸:…… ―――――――――――――――――――――――――――――――― 迟幸依旧是从云梯下去,落在马上还要往城上看,程素素往下摆了摆手便即退后转身。虽是高据故意引了人来打破,一战之后事情委实不少,都要安排。 转身看到江先生表情复杂的一张脸,程素素竖起食指压在唇上,江先生跟着她直到进了府衙才问:“娘子,这个小冠军……” “他比前几年好多了。” 江先生低声问道:“东翁与他交情如何?” 程素素失笑:“迟幸是张少安的表弟。” 江先生一边唇角提起内陷,看起来有点滑稽像的味道了。 “好啦,不说他了,现在又能怎么样呢?”程素素一拍手,“咱们还是收收这个摊子吧。送些犒劳的酒食下去,唔,酒就算了,肉食米粮要送出去些。先清正门,拆下来的砖石看他们还要不要了,要了就送回去,不要且堆着,修葺工事总能用得到。城墙上那些烂肉,都解下来烧了吧,别吓着人。再有,教匪伏诛了,再取商人的粮米,依旧是要折价买入,不能再白拿了……” 江先生见她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不得不等她安排了后续事宜之后,特意与她挑明:“娘子,阴私之事最要小心。在下不得不言明,今日这位小将军看娘子的眼神儿不太对,东翁还在军前呢,这打交道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的。还有,这小将军的眼神,东翁明白不明白?” 程素素口气里带着点无奈:“你那位东翁,比猴儿还精,他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说先生,我傻么?” 江先生道:“我怕那小子傻。” “看起来比几年前好不少。” “小心!能少理就少理!反正男女授受不亲。”江先生一改方劝导程素素与援军见面时的说辞,反过来说正过来讲都是他有理。 程素素道:“算着日子,朝廷新派的亲民官也该到了,只是不知道官人什么时候回来。齐王又去擒拿匪首,若是拿得到,多半不会在邬州久留,那样咱们就轻松啦。就怕释空又跑了,咱们还要供着齐王这尊菩萨。” 江先生道:“早赢早好,百姓安宁,将军回京。” 程素素笑着摇头,还要说什么,那边却有军汉响亮地一声:“报――” 程素素与江先生对望一眼,江先生问道:“什么事?” “池将军将逆匪圆光捆了送来,交给咱们收押了!” 江先生明知道这样的逆匪放到牢里关押是正确的选择,还是酸溜溜地说:“好大一份礼。” “谁还能贪了他的功劳去?第三和第五,差很多么?” 江先生说到这里便不再总提迟幸了:“那可要看牢了,依在下看,为防他们逃蹿,先砍上两刀也是可以的。” “先生安排吧,别让他们太没精神了。” “那是,还要让游街示众,让百姓看到他们的凶恶模样呢!” 仗虽打完了,余下的事情却是不少,将门洞清了,又与米商继续算账,再往外面送些犒劳。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朝廷紧急调拨的粮草也到了,程素素第一时间带着文书办交割。 押运官见前面来了一个极清秀漂亮的男孩子,还吃了一惊:“都说谢芳臣一时人杰,竟然这般年轻俊美么?看起来倒似模似样,像是能阻住教匪的人。” 待听说来的不是谢麟,居然是谢麟的妻子,再看她身后无论是一身血气的军士还是满脸凶光的衙差,竟没一个觉得不妥。威望是一样既无形而又可观的东西,它本身无形,却又可从旁人的脸上、身上看出来。不用江先生来解释,自有随行的城中士绅代为称颂。 押运官讪讪地:“虽一时没分清男女,却认得可靠不可靠,我的眼力还是可以的嘛,哈哈,哈哈。” 小插曲过去之后,押运官即与邬州办理交割,办完交割本该进城歇息,又或者才听说迟幸也在,当去拜会。押运官却抱起了胳膊:“这是做什么呢?” 当然是还当初借的粮食啦。愿意赎回的就赎回,不愿意赎回的,程素素就按自己出的金银,取相应数目的粮草自己留着。一笔一笔结算出来。押运官心道,我想起来,她哥不就是那个帮卖香料的程道灵么?这兄妹俩倒是系出同门,做事都是一个模样,也难怪人都肯服他们了。 看了一阵,程素素便安排他们押运粮草的人饮食休息。 不等押运官见完迟幸启程,新的军报又来――齐王先派迟幸驰援,自己便不急着过来了。圆光擅自攻城的时候,齐王也不与他们客气,天一放晴就扑往释空新据之地。迟幸渡河,齐王也渡河,迟幸大张旗鼓,齐王悄无声息,故意放出消息来说要增援邬州。 渡河之后便指挥围攻释空,将释空后路给抄了,释空逃蹿了,圆信却被齐王给捉住了,一同被捉拿的还有悬赏上排第九、第十的两个匪徒,他们是释空留下来保护圆信的。至此,释空手中还余两城,自据其一,悬赏上排第四的弟子圆能与几位师弟据其一,互为犄角。 齐王人马冒雨奔袭,也需休整,即转往邬州,与迟幸等合兵一处,建幕府于邬州,指挥围困释空。 对程素素而言,这是个好消息了。更好的消息是,王经、邹县令等人安全返回了。再次相见,感慨万千,王经等人安顿好百姓之后也往邬州城打探消息,见到教匪急忙往邻近州县求援,也确如江先生所言,官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都不敢听风就是雨,果真是耽搁了。 王、邹等人回城的时候,护城河里的尸首也清了,墙头上的钩子也撤了,引清水洗净,还洒了些药粉驱疫,除了城砖比走时旧了一些,好些人戴了孝,邬州城竟没显得有太大的不同。一场恶战,除了郊外多出来的坟包,痕迹竟消失得那么快。 王经见状很轻松,心道,看来损失不大,她们没受什么大惊吓。他第一没有先回家而是看望同年的妹妹,对程素素道:“你还好好的,我也就放心啦,不然就没脸见道灵啦。哎,那件东西,还给我吧。” “稀罕么?”程素素也笑,“我的刀比这个好使多啦。” “刀什么刀?使刀做什么?小娘子,娇俏可爱是好的,平日里还是要斯文些的。厨刀都不要动,又不是没有厨娘,切着手就不好啦。” 两人谈笑风生,王经一派长兄气度,江先生心道:你对凶残一无所知。 两人又说到谢麟等等,程素素说了夏偏将的事情,头是找着了,身体却再也难寻,只好拿木头刻了一个身体,与脑袋一同装在棺材里。棺材里张进士给自己准备的,现在也贡献了出来。 王经正色道:“这是要上表讲明的,不能叫他死后还背污名。还是你来写个本章,你本人在城里嘛,亲眼所见的。写好了,咱们再补一补其余等事,凑在一起发往京师。哎,要是谢使君在就好啦,他来写个本章最好。不知道他被扣在齐王那里,邬州却被围,会不会有人借机攻讦于他。” 程素素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敢这么做,我给他画张地图,标好了齐王府。” 王经也笑了。他也担心,教匪围城的时候,他也是不在的。虽说做的是正确的事,但是将邬州城给闪出来是真的。但愿不要问责。也由衷地盼望谢麟早点回来,好一起商量一个对策。 程素素想的却是,王经回来了,外面迟幸可以交给他来应付了,对王经也客气极了。王经正因自己没赶上这一场战事而忧心,当仁不让地卷起袖子接过了与迟幸打交道的担子。 程素素窝回书房里,开始写王经说的本章,一点一点着重突出夏偏将等人。写的时候自己都被感动得哭了,写完之后却又忐忑,不知道这样写合适不合适,这干系到夏偏将的身后名,且牵到邬州的官员们。她愈发盼望着谢麟能早些回来,来给她润色这本章,也好与江先生、王经等人商议上书,别叫人给坑了。 ―――――――――――――――――――――――――――――― 在程素素的本章写好的第三天,谢麟就回来了。 齐王上书朝廷说他将人家一地主官给扣下来收拾烂摊子,政事堂远隔千里也咬不着他,只能含恨认了。皇帝原就有意叫谢麟做个安抚使,见他做得还可以,顺势便授了他这个官,派出使者与赴任的州县亲民官一道跑过去。谢麟摇身一变,品级又往上蹿了一蹿,连带着程素素也跟着他变成了正四品的命妇。这个品级,是许多官员终其一生也摸不着的“高官”了。 自然也不乏认为谢麟不务正业的,有陆见琛拦着,凡说谢麟,他就将齐王一道捎上来,这块挡箭牌万分好用,临机专断之权是皇帝给齐王的,最后总能扯到皇帝身上,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时,京里还不知道邬州发生的事情。王经担忧的问责也无人提及,最终朝廷如何定论,要看齐王最后的上疏怎么写。 这些,都是谢麟与王经见面之后匆忙说的。谢麟心里的火都要烧到头顶了,还要作出温润君子的模样来安抚王经:“我既无事,你们当然是有功无过的。谁要多嘴多舌,自我与他们打官司。” 送走了王经、邹县令等人,谢麟问看雨:“娘子呢?” 江先生仿佛一个告密的奸臣,抢先上来:“东翁,且慢一步请娘子。东翁可知,城外那驻的是谁吗?” “谁?还不是张少安那个脑仁儿没有核桃仁儿大的表弟!” 火气很大啊……江奸臣缩了一缩,继而勇敢地挺起了胸膛:“东翁!娘子这些日子在下可看在眼里的,东翁切不可自己生疑!世间亲密无过于夫妻……” 谢麟翻了个白眼:“娘子瞧不上他!” “哪怕遇到一个瞧得上的,也不能疑啊!家和才能万事兴。还有那个迟幸,现在不合适动他。” 谢麟耐着性子:“我明白的。” 江先生仔细观察了他一阵,谢麟将脸伸给他看,江先生缩回了脑袋,道:“既然如此,快请娘子过来商议商议吧。东翁高升,要做的事情可不少。还有奏本……” 谢麟郁闷地道:“我想见娘子。” “就是,请啊!” “我想见娘子。” 这下轮到江先生郁闷了,合着是赶他走…… 151、我与狸奴 【你那是什么眼神!以为我就是三姑六婆吗?】江先生很想咆哮,他是个正经幕僚,帮东家处理公务、提醒东家不要被坑、耍心眼帮着坑人,诸如此类,才是他的正经行当。偶尔提醒一下东家人情世故、交际往来、家族纠纷之类也是为了东家的利益,他也不是天生就是个专爱问东家的感情生活的老妈子! 谢麟面无表情地眨眨眼,江先生翻了个白眼:“好吧好吧,小别胜新婚。在下就不打扰了,想来娘子也有许多话要对东翁说,东翁也有许多话要对娘子讲。唉,老朽去教学生啦。”谢麟升迁,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作为一个合格的幕僚,江先生必得好好准备一番。 扶着门板,江先生回过头来说:“东翁,千万别忘了向府里写信报平安呐!” 谢麟也翻了一个白眼给他:“知道啦!”我的小别比新婚那会儿肯定强多啦!新婚硬是将老婆变成学生,也是往事不堪回首的。 江先生摇头晃脑地走了。 谢麟也坐不住了,正一正衣冠,低头看看身上。临近邬州的时候,他克服困难将自己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还找到了个手艺不错的修了面。清清嗓子,谢麟举步往后院正房里去。 正房里,卢氏打开衣橱:“这件,看看这件呢?”她比程素素还热心。 程素素摸着下巴:“三娘,虽是胜了一场,也不好穿得太艳吧?毕竟死了不少人。” “那也不能太寡淡了,大官人回来了,要去夏府里吊唁时再换衣裳,现在你们小两口儿在家里,穿得活泼些怎么啦?” 程素素挑了件淡粉的衫子,配上浅黄的裙子:“得啦,就这样啦。” 卢氏挑剔地打量了一番,满意地道:“不错不错,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就该穿得嫩些才好。” 程素素见她还要再说,整个人都不大好了。守城的时候卢氏被她留下来看家,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教匪伏诛之后也不知道她打哪里听来的,唯恐自己带大的孩子变成个母夜叉,卯足了劲儿给程素素找少女心。粉嫩嫩的衣服、可爱的装饰、各种小玩具,程素素还没出阁前都没这么少女过。 打扮好了,揽镜自照,程素素忍不住笑了出来,正在最好的年纪,模样儿又很有欺骗性,看起来真有那么个意思。只可惜性情大概要永远和这些女性长辈的期待背道而驰了。 谢麟一进屋子就看到程素素坐在妆台前,水灵灵的冲他轻笑,仿佛一阵轻风拂过,将牵挂、担扰、疲惫一气挥走了。 卢氏比他们俩都忙,先是惊喜地问大官人好。接着是赶着小丫头出房间,准备茶果、去厨房商讨晚饭。还抽空对程素素一挤眼睛:怎么样?我就说打扮起来大官人会喜欢吧? 程素素放下靶镜,步履轻快地飘到谢麟面前:“回来啦。”经历这样一场惊险之后,两还都好好的,实是难得的幸运,不由得人心不快乐。 “嗯,回来了。” ―――――――――――――――――――――――――――――――― 一别数日,时日不长,经历却都丰富坎坷,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同时张口,又同时停住,再异口同声:“你先说。” 说完又都笑了起来,程素素弯着腰:“哎呀,不要站着啦,坐下说嘛。”大白天的往里屋钻好像不太好,两个人装模作样地往外间榻上一坐,隔着榻上的矮桌对望。 在卢氏的催促之下,茶果点心等等都摆了上来,小青将托盘一收,夹在身侧,悄悄地贴着墙壁装壁花。 谢麟低声问道:“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嗯!你才瘦了呢。” 谢麟满腹文章,此时押韵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只不停地问好不好呀,有没有惊到啊,有没有累到。一气都问完了,摸着茶僵硬地喝着。喝了两口又开始汇报自己这些日子做了什么:“帮手也没有,我就挑读过书识过字的来听差使,且要甄别是否受过教匪蛊惑。做事先要调理可用的人手,齐王总要给我这点面子。他将我扣了下来,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总不能为了怄气就将正事晾在那里不管……” 程素素初时过耳不过心地听着只管看他,渐渐地以肘支颐,笑容再也没断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两人已那般的亲密,似乎终有一丝不踏实,此时听谢麟说他如何安抚、如何继续缉捕隐藏的教匪、如何救助受难百姓,心里仿佛被浓稠的蜜给灌满了、填实了,整个人都充盈了起来。 以往谢麟做事智计百出,不说算无遗策,也是犀利透彻。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现在给她的感觉那么的好。 谢麟愈来愈神采飞扬,程素素的表情给了他太大的鼓励了,从未看到程素素这样,呃,又甜又柔软的样子。谢麟要是个孔雀,尾羽已经抖开了,被齐王坑在河对岸的事也不想计较了,还在城外安营扎寨的那个倒霉鬼他也不想整治了――我媳妇儿一直看着我,眼里没别人呢,我干嘛理你?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谢麟忙得脚不沾地确实做了许多的实事,让他即刻就任安抚使,他也绝不会不知根底手忙脚乱。从自己到军前说到回来,谢麟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说,说得太多了。脸上一红,他从来不是爱炫耀的人,他本身就是大写的炫耀:“咳咳,都是些琐碎庶务,繁琐无趣,比不上直面教匪来得淋漓痛快、丈夫本色。” 程素素撑着下巴摇头:“嗯~嗯~才不是,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做着“不露脸的工作”的谢麟,比起绝地反杀更有魅力,她太喜欢了。谢麟此番回来,整个人的气质也不大一样了,以往人们再夸他厉害,在程素素眼里,他都有那么一丝“低调的装x”,直到此刻才是真的让她喜欢的牛人。一直以来自己也没什么下限,直到此刻才觉得谢麟像是同类了。 谢麟面泛桃花,说着完全不像他的话:“并、并没有那么好的。” “谢先生,神光内敛了。喜欢。” 谢麟低声唤道:“素素。” “哎。” “素素。” “嗯?” “素素。” “谢先生”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程素素含笑轻喃:“猫猫。” 谢麟反射性地往里间雕花的条桌上一看,四叔送的绣屏老老实实摆在那里,一只严肃的奶猫正威严地看着他。啪,谢麟整个儿都红了,露出一个三岁再没有过的傻乎乎的笑来:“我长大了的。” 这话更傻了,程素素居然觉得他这样很可爱,一点也不想吐槽他,继续轻软地:“谢猫猫。” ―――――――――――――――――――――――――――――――― 厨下做了谢麟平素爱吃的几样饭菜来,恰有一条红烧鱼,程素素笑得筷子直抖给他布菜:“喵喵喵。” “汪!” 程素素筷子都惊掉了:“你你你,你……” 谢麟从容举箸:“坐下吃饭吧,再不吃菜都凉了。” 科科,大夏天的菜都凉了。程素素吐吐舌头,乖乖吃饭。 食不语,本是该有的教养,实则用饭的时候聊个天、说点事情也是常有的,吃着饭就将一天里的大事互相告知了,效率既高,又不显得沉闷尴尬,可以联络感情。今天的餐桌上却是安静得很,安静且不尴尬,大约是因为心里满满的全是喜欢,脸上甜甜的都是笑。偶尔一对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非常满足的一餐,慵懒地倚在引枕上,身边放一盏茶、一卷书,不须多言便是一个默契的下午…… 江先生掐着点儿要求开小会。 谢麟嘟囔着:“我已与王经他们都见过了,齐王最快也要后天才到,邬州新知府未来,我还住这里呢,歇一歇怎么啦。”口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点点撒娇,很像一个不想写作业想去打农药的小学生。 话虽如此,还是站到地上向程素素伸出一只手,拉她一起去。 江先生在书房里正襟危坐,眼看着这两人光天化日之下手牵着手就来了!真是没眼看。 江先生严肃地咳嗽了两声:“咳咳,恭喜东翁高升,恭喜二位再进一步。” 谢麟道:“先生辛苦啦。”与程素素两个依旧是榻上对坐,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江先生,那意思,你有什么要说的? 江先生比较生气:“东翁谢恩的折子!报平安的书信!安抚的规划!齐王行辕如何设置!城内抚恤事宜!捐粮米商的表彰!啊!娘子,你的奏本呢?东翁要代为润色一二!你们都没做吗?!” 程素素鼓起一起腮,很无赖地:“是啊。” “嗯?!”江先生乐得见他们感情好,理解小别胜新婚,但是非常不乐见他们这样闪瞎人眼,非常想好好给他们讲讲道理。 谢麟飞快地接口:“先生既然提到这些事情,想必已有规划了?家信我等下就写,其余的事情自然要与先生商议商议再定啦。来,说正事,说正事。”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正经,不像要说正事!江先生一脸嘲讽。捏捏自己的钱袋,想想丰厚的薪水,才能拿出专业的态度来不去“讽谏”。 “阿据,给东翁写个条子提醒着,奏本、书信,今天必得做完。娘子的奏本……” 程素素也知道此时不能再走神:“就在书房里。” “好,在下已经看过了,该写的都写了,请东翁最后定稿。这一本干系夏偏将、王通判等人,不能不慎重。” 谢麟一点头:“好。” “为了守城,原本预备留给齐王建幕府的地方,拆了好几堵墙拿来墙城门了,这个已经在催促着干活了。府衙的内墙先不砌,先尽着幕府。” “嗯。” 江先生一条一条的说,老板和老板娘不务正业的时候,拿人薪水的就得多操心。邬州的善后事宜,因对邬州熟悉江先生处置得很好。谢麟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有程素素说一句:“那些押给米商的金银玩器虽收了回来,我也不打算再锁着压箱底了。夏偏将家里穷得叮当响了,粮食上夏家嫂子也没赚几个钱,还有几个年幼的儿女,我想赠她些川资。” 谢麟问道:“米商是怎么回事?” 江先生简要说了,谢麟满眼柔情地:“素素,你吃苦啦。” “谁都会这般做的。” “别人才没有这般聪明厚道,想出这样的办法呢。” 江先生心里数了二十个数,大力咳嗽:“这件事情娘子的本章里有写,东翁等一下看!” 又说了要注意与大军的相处一类,官军的军纪比教匪好很多,但是比起太平百姓就显得不那么守规矩了,一旦发生冲突,必然有个章程。顶好是先与齐王提上一提,这一点谢麟应该有这个面子。当然,官军守规矩了,地方上优待官军也是应该的。又有优抚等事,江先生都写好了草稿,谢麟也挑不出什么不足来。 最后,江先生正色道:“东翁这一步跨得有些大,直上了四品,有些事该准备啦。其一,东翁不能只有我一个帮闲的,哪怕不能参谋机密,也要有几个代办文书,不能只靠衙门里的小吏,那样会误事;其二,东翁不到而立之年就到这个品级,升得快,容易根基不稳,接下来务必要扎牢根基,做事一定要踏实!其三,东翁有没有想到收几个门生弟子伺候着?本朝选官越来越重科举,举荐、荫官也不少,东翁要开始准备了。断没有等到四、五十岁想拜相了,现抓人去帮忙的。” 谢麟肃容道:“先生说的是。” “如今正是机会,这一片地方百废待兴,东翁是明白人,知道我的意思。” “不错。” 江先生雷厉风行起来,将老板与老板娘支使得团团转,直到满天星子,文稿一类都做完了,江先生才满意地道:“在下明日一早就将这些发往京里。明早在下还会准备好帖子,东翁是要慰问士绅的。那位小冠军处也要下帖相邀,他来与不来都随意。东翁明早可以晚些起,但不能晚过晌午,早上要去夏府吊唁,晚上宴请。” 程素素捏捏谢麟的手,谢麟一本正经地:“一路上就没睡过安稳觉,今天可以好好歇一歇啦,有劳先生了。” md!假正经!江先生唾弃地看了谢麟一眼:“东翁好好休息。” ―――――――――――――――――――――――――――――――― 谢麟与程素素两个像做完坏事的小朋友,手拉着手回到房里,伏在床上笑个不住。谢麟道:“这个江先生!”程素素道:“要不,等咱们安顿下来,将他家眷接过来一同住?”谢麟眨眨眼:“我看行。旷太久了,不好,不好。” 笑语声渐低,谢麟长臂一伸,打散了床帐。 确比新婚更醉人。 第二日既不用早起,也不需要向谁问安,直到太阳透过窗纸将屋里照亮,程素素才轻吟一声蠕动着身体揉开了眼睛:“天亮啦。” 谢麟懒洋洋地:“嗯。” “起不起?” “不想起就闭上眼睛,当它没亮。” 程素素将薄被一理,整个人埋了进去:“这样也没亮。” “我也试试!” 闹了一通,两人都精神了,笑红了脸起来穿衣。一个人生活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便显得充盈了。程素素往一边让一让,留了片空地给谢麟穿衣,自己站到了条桌旁边,低头系衣带时,绣屏睥小猫正严肃地看着她。 程素素又想笑了。谢麟系好衣带,捏着梳子走过来中肯地说:“它没我好看,也没我有趣。” “是――”程素素调子拖得老长,抬手往他颈侧轻抚,人也凑了上去,“我与狸奴共春宵。” 152、人情世故 从小到大,谢麟没少被小姑娘明着暗着喜欢,她们送的秋波叠起来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大便宜小便宜都占齐了,清早起来还要口头调戏的,这还是头一个。 谢先生笑纳了。 扶着程素素的肩膀将人推到妆台前,慢条斯理地给她束发挽髻:“狸奴好处可多,娘子慢慢品。” 丫环们掩口而笑,头低到一半又抬起来,想看看谢麟又给程素素梳了什么新花样。谢麟顺手缠旋,不多时便又梳成一新鲜样式,轻托两下手中青丝,问程素素:“如何?” 程素素回头仰望他:“好看。” 谢麟微有得意:“那是。” “下巴也好看。” 谢麟耳朵又热了。 侍女们鱼贯而出,食盒里取出早膳来。夏日清晨,饮食清爽可口,依旧是食不语、眼说话。 用过了饭,卢氏才凑了上来给程素素找衣裳换:“要出门儿啦,去夏府换身外衣吧。”她老人家看着小夫妻两个蜜里调油,欢喜得眼角细纹笑得深了。 程素素道:“把官人的素服也找出来。” “拿到这儿来换,”谢麟仿佛不经意地说:“找来找去好麻烦,将我的衣裳铺盖都搬取过来吧。” 卢氏站住脚,眼神一递一递地往程素素身上送。程素素往谢麟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搬啦!” 卢氏笑着出去了:“这就搬――” 二人打扮齐整了,依着惯例往书房去与江先生碰头。江先生真是一个全能帮手,为谢麟安排的行程滴水漏。何时见什么人,此人有何特色,皆与谢麟说个明白。 谢麟道:“先生昨日所言甚是有理,不知先生有何人可荐与我?阿据学得如何了?” 江先生道:“我一身本事要是两年就能学完,我早喝西北风去啦,他还是要再学一学的。东翁若是要用人,在下确有个朋友,学问不在我之下。上一回说的就是他,请东翁赐一张名帖,再修书一封,请他前来襄助。” 谢麟问道:“不知是何等样人,脾气秉性如何呢?” “此人姓石名翼,字子羽,话不多,好相处。”江先生认真想了一想,对比自己总对东家开嘲讽,石翼对东家友善多了,至少不会嘲讽。嗯,十分友善。 谢麟笑道:“有先生这句话在,便请他来看上一看。若这位石先生看得中意了,想留下来,他的供奉比着先生来,要是石先生也有能帮忙的学生,也比着先生来。若看不中意我,往来川资我来付,再赠十金作开销。” 他的名帖放在书房都是有数的,随用随取,记一下用在何处。早就给了程素素、江先生等亲信人取用的权限,江先生郑重提出来,乃是在他这里过个明路,以增加朋友石翼的份量。 谢麟抽出两份名帖,一份与江先生,一份自己袖了。江先生接了名帖,笑道:“他与我不一样,没有家累。不过还是要东翁手书一封为好。” 谢麟道:“这是自然,先生等我回来。” “好。”江先生上回写信请朋友来接替他,石翼走到一半他又让人回去了,颇觉对不起朋友。这一回终于给朋友介绍了一份好工作,大家成了同事,也一圆与老友合作的梦想,江先生开开心心给老友写信去了。 谢麟见状笑着摇头,牵着程素素的手,两人去夏府吊唁。 ―――――――――――――――――――――――――――――――― 夏偏将家里如今客人并不多,王经等人回城比谢麟早,已是来吊唁过了。余者与夏家非亲非故,夏偏将到邬州时间又短来不及交什么朋友,夏偏将、夏大娘子在军中的熟人譬如几位校尉也战死了,如今的夏府异常冷清。黑白蓝三色成了夏府的基本色调,正堂当中放着一具黑漆的棺木,愈发肃杀悲凉。 此时距夏偏将阵亡已过了不短的时间,犹停灵在室,乃是预备着将夏偏将的棺材木回京中祖坟里安葬。 程素素见了夏大娘子就叫“阿嫂”,谢麟也跟着她称呼。教匪围城的时候,夏大娘子的精神还好,赶着儿子上阵。如今整个人都萎了,眼神变呆、脸色变黄,时不时发个呆,好像才意识到丈夫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麟往灵前拈香,扫了一下夏府诸人,犹其将夏偏将两个儿子仔细端详了一回。程素素已搀着夏大娘子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低声劝慰:“往京中的奏本已递了过去,偏将有功有国,必有公道的。”什么不要伤心之类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遇上这种事,能不伤心么? 谢麟踱了过来,从袖子里抽出名帖:“这是我的名帖,阿嫂请收好,回到京中若有什么事,只管拿着他去谢府找我四叔。” 夏大娘子缓过气来,手指微颤接过了名帖,用力捏着:“他去了,倒叫您操心啦。” 谢麟微微点头,心道,这能费什么力呢?口上却安慰她:“人去了,剩下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呢?只不过老夏还有儿女在,阿嫂将他们抚养成人,才不算辜负了他的心意。” 夏大娘子哽咽着答应了,叫来儿女给谢麟和程素素叩头还礼。她虽是不通文墨的人,总归是命妇,平常听夏偏将说过,知道谢麟这名帖很不简单。谢麟的四叔谢涟是枢密副使的女婿,夏家的事情有什么难处找他正相宜。这是花了谢麟的面子托人,人情欠得略大。 谢麟坦然受了礼,才说:“我受他们这一礼,自然要为他们筹划。只可惜要守孝,等他们出了孝吧。” 夏大娘子一颗心七上八下,到这时才算安了一半儿,含泪道谢,程素素忙将她劝住了。谢麟给了名帖,程素素当然也有准备。将一只小匣子递给了夏大娘子:“阿嫂,这是我们一点心意。” 夏大娘子知道这大约是些资助,有心推让,想到家里子女众多,又没了顶梁柱,生计委实困难;接下来又很不好意思:“这,你们礼也上过了,买粮的账都多给了我了……” 程素素将匣子往她手里一塞:“金银看着太大,路上也不方便,想阿嫂手上也有应急的,我这些就兑了票,到了京里,你到哪个钱庄柜上再兑了出来。路上方便又安全。” 夏大娘子不由推让:“使不得……” 程素素按住她就势起身:“咱们谁跟谁呀?我们还有事儿,别送,别让。” 与谢麟两个匆匆离开了夏府。 回来两人同车,程素素轻叹一声:“她以后要艰难啦。” “她不是软弱的人,又有儿女,放心吧。” 程素素挽起他的胳膊,偎了过去:“在家里我是多么开心,刚才见到夏家这个样子,心就软了。” 谢麟靠了过来:“夏家儿子但有可取之处,咱们就拉他一把。”谢麟的心也是甜软的,这份甜软只对妻子。夏偏将的举动他也是有敬意的,但不妨碍他冷静的评估。为夏偏将一家争取该有的待遇是公义,除此之外自己的利益也要考虑的。江先生才建议要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就有孤儿摆到面前,若是争气,是一件双赢的事情。若是不争气,谢麟也绝不会给夏家当保姆――这个现在就不要说出来煞风景了。 谢麟放松了身体,与程素素靠作一堆。车里放着冰盆祛暑,两人靠在一起也不嫌热,不自觉地用最软的声音闲聊。有意避开了生离死别的话题,谢麟抱怨在军中吃得粗糙,程素素便说回来给他做鱼吃。喁喁私语,直到回府。 ―――――――――――――――――――――――――――――――― 依照江先生的安排,接下来谢麟该换一身官服去城外大营里犒劳迟幸等人的。程素素就深埋功与名,在家红烧鱼。谢麟想到妻子答允亲自下厨,迟幸就只有伙头军做饭,也不嫌弃这么对比无聊又幼稚,顿时变得高兴了。 江先生不明所以:“有什么可乐的吗?” 谢麟道:“见了夏偏将的妻儿,我留了名帖给他们,叫他们有事可去府上寻我四叔相帮。” 江先生道:“这是应有之义。” 谢麟的意思他也想到了,之所以没有提前细说,乃是因为江先生时常自省。提醒自己只是幕僚,不可将东家视作傀儡,东家有主见才是幕僚之福。要拿捏好分寸,“拾遗补缺”与“包办一切”是有很大区别的。若谢麟想到了此节,自己做了,江先生自可放心。谢麟想不到,江先生事后点出,也不耽误事。夏偏将本身就不是什么名将,夏偏将的儿子们江先生也见过,更没有天生将种的气质,错过了也不可惜。 谢麟又说:“朝廷选派的府县官员一时不能齐备,还差着几个,从通判到县令不等。一片焦土,有门路的都不想来,派了来的也有不赴任逃跑的。我欲上书朝廷,若候选的官员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东翁直说他们畏难畏险吃不得苦做不来事,不肯来。” “要是他们不肯来呢,就从国子监里选监生来补。” “咦?” 谢麟轻声道:“这是个好机会,国初即有先例,且国子监里多少荫生,将来还不是靠父祖之荫出仕?三叔、四叔家里总有几个可用的人,过来了我也好看着教一教,扶着他们起步,别叫人给坑了。总不能我的兄弟们都在京里做着清闲的荫官吧?想要有前程,就不能怕吃苦,还是要扎扎实实做几年亲民官的。” 江先生抚掌赞道:“东翁远见卓识。依在下看,不拘着府里的,府外的亲族晚辈也不要忘记了。朝廷选官总有种种意外,并非东翁说了是谁就是谁、说要几个就给几个,不妨广洒网,总有几个能落到东翁手里。” “善!” 江先生将准备好的有关迟幸营内的大略情况交给谢麟:“都在这里啦,东翁路上扫一眼就得了。” 谢麟捏着那张纸,坐在车上边走边看。到了大营辕门前下车,迟幸亲自等到辕门,看他下了车还不肯移步,犹往车上望去,谢麟只当不懂。迟幸以为,谢麟一个大男人,赴营中该骑马的,用了车就是……对吧?不想谢麟要在车上看资料,他就不要脸的坐了车。 迟幸空欢喜一场,谢麟还当不知道,热情地向迟幸表达了感谢:“救这一城百姓,功德无量。” 迟幸道:“份内之事。” 谢麟极坏,与迟幸相携进了大帐,除了州府犒劳的酒食之外,还赠送了迟幸锦缎珠玉:“要不是虎臣来得及时,内子可要受惊了。这是我的心意,虎臣一定不要推辞。”谢谢你啊,不过老婆还是我的,这份人情从我这里扣。 迟幸就笑得相当勉强了。 这小脸色儿……谢麟点过一句就罢,与迟幸说起正事来――他们得迎接齐王。以谢麟对齐王的了解,应该是一口气怼死释空算完,哪怕一次怼不死,也该亲自领兵围困:“不知为何还要来邬州?” 迟幸道:“是殿下与释空交手,当然不能以常理推断。”用常理推断释空的人,都被释空打死了。 谢麟颔首。 迟幸犹豫了一下,问道:“安抚使要将衙门设在何处?河北边一片焦土,恐怕……不太方便吧?” 谢麟慨然道:“当然要渡河向北。” “要携家眷过去么?” 谢麟笑得十二分的甜:“她带我过去。” 迟幸道:“这……那里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见过,适合女眷去吗?” “阴差阳错分隔两地,我再也不想尝这担心的滋味了。此后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只有死别再无生离。”这话在程素素面前他不好意思讲,觉得说出来很虚,像写公文。对面是迟幸的时候,突然里理直气壮了起来! 153、忙忙碌碌 迟幸决定再讨厌谢麟一点! 谢麟一点也不在乎。 在瞧不起人这一点上,这两个人相像得紧,区别在于谢麟更会装一点,迟幸表现得没有谢麟自然。谢麟明明白白看出来迟幸的挑剔与敌意却一点也不生气,就喜欢这种“明明讨厌我还要忍着”的样子。 以谢麟之嘲讽、迟幸之冲动,两个人竟然没有当场打起来,还客客气气地将场面话讲完,也是个奇迹。谢麟自认对迟幸还算了解,见他居然能将这客套做完,不免对他高看几分。临别时带上了一丝诚恳,让迟幸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迟幸很想打他,最终还是咬牙笑道:“殿下不日便至,大军有何处置,皆听帅帐吩咐。” 不错么,都会打太极了。谢麟兄长式的点点头,没那么瞧不起迟幸了,决定给张起的信里公正地提一提迟幸的成长。大人看小孩儿的眼神,教迟幸牙更痒了,谢麟再不滚蛋,他不保证会不会破功。 终于,谢麟走了,迟幸送他出辕门的笑容是今天最真诚的。 谢麟回到府衙还要准备晚间的宴请,赴军营不带妻子,晚间这一宴却是要与程素素同往的。按照江先生的建议,本来守城的时候就是程素素与城内士绅人等交涉的,今天顶好与谢麟一道出现,谢麟是安抚、程素素至少要露个面道声谢。再者,谢麟这安抚使是升迁,邬州还是在归他管,甚至要将邬州做为安抚对岸的一个基地,打好关系就尤其重要了。借感谢之机,与邬州士绅再联络联络感情,是极好的切入点。 程素素已脱去素服,天热出汗花了妆,正在洗脸,预备赴宴前再重点脂粉。手里正握着帕子,谢麟便一头扎了进来:“哎呀,好热!”一边嚷着一边解衣裳,还说要吃冰镇的酸梅汤。 程素素命给他换新水:“擦擦脸,有凉茶你先吃一口缓缓,别吃得太冰激着了。” 谢麟将脸埋在帕子里,声音有些含糊:“那是小孩子和体弱的人才怕的!我才没那么娇贵呢。” 在他没看到的时候,程素素翻了个白眼:“好好好,你才不弱呢。我看你的火气不大呀,怎么,还行?” 谢麟将帕子投到水盆里,正色道:“张少安可以少操一点心了,迟幸没那么蠢了,脾气居然收敛了。” “人总有长大的时候嘛。” 谢麟撇撇嘴,凑近了低声道:“没有个当皇帝的爹也没有个当皇帝的同胞哥哥,惯他不到那个份上,撞撞墙,自然就好了。” 程素素喷笑,谢麟的嘴巴也是够刻薄的,一句话损了一圈儿的人。拉过谢麟在海棠桌边坐下,推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给他。谢麟捏着勺子捞一捞:“才三粒……” 程素素窃笑。 谢麟一本正经地道:“娇气都是养出来的,越娇越娇,要是慢慢的摔打摔打呢,就没有那么弱了。斯文修养可不是娇里娇气。来,再给我加两粒。” 程素素伏在桌上笑下不住:“好好好,给你给你。” 坐起来看谢麟满足地数了五个数,一勺一勺慢慢地品,越看越觉得他好看,连吃东西的样子都很漂亮。谢麟衔着块碎冰,一手托着碗接着,一手舀一勺酸梅汤送到程素素口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将一碗酸梅汤喝完。卢氏见状又给他们送了一碗来,谢麟却放下勺子笑道:“够啦。”又低声问红烧鱼怎么样了。 程素素会做点小菜,只是水平相当一般,从来都是吃厨娘做的。今天倒是想洗手做羹汤来着,鱼是厨娘给收拾好的,辅料是厨娘给配好的量,下锅的次序也是厨娘给提醒的。成品倒也像是那么回事,不过尝了一口却总觉得味道重了。程素素就不太好意思给他吃了:“那个,晚上不是还有酒席么?” “要饮酒的,先垫一垫嘛。”这等场合做宴请,至少谢麟不是为了吃饭去的,必得在自家用一些。 程素素自知做得必不如厨娘手艺好,却又有那么一点点期望,吩咐将红烧鱼配几道小菜,煮一碗阳春面,给谢麟端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谢麟,等他品鉴。 谢麟笑着吃了半条鱼:“妙!” 程素素这才开开心心地配着小腌菜吃面,且吃且笑。谢麟看她笑就开心,托着腮看她吃,自己也笑了起来。程素素挑了一筷子面递到他嘴边:“多吃点儿,晚上可耗神呢。” 卢氏这回再不给她添面了,心道,等回来宵夜的时候我上两碟子,看你们怎么吃。 ―――――――――――――――――――――――――――――――― 晚宴设在府衙,谢麟与程素素一同出席,两人着正装,出席的士绅们也都盛装打扮。驱逐的教匪本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邬州平安,这些士绅家里人口齐全也没有遇到伤亡,都是满心欢喜地过来。见程素素出现,也都恭恭敬敬的问好――他们却都没有携眷前来。 在邬州,有许多关于程素素的传说,关于她的凶悍、关于她将谢麟捏在手心里,等等等等。无论怎么说她凶,都带着一丝调侃的味道。直到此时,士绅们才真正认为她可靠。同是恭敬,也比之前更诚心了。 座次都是安排好了的,各人被引入了座,谢麟先一杯酒酹地,敬夏偏将等阵亡将士,众人一齐效仿。 其次自罚三杯,道是大敌来临时他不在城内,十分愧疚,同桌的王经等人也跟着自罚。邻桌张进士的父亲与他离得近,慌忙站起来要拦着,不已敢叫他多饮。谢麟已经干脆利落地喝完两杯了,第三杯上,两人争执,谢麟笑道:“我从来说话算数,这一杯是必要饮的。”张进士的父亲忙陪饮了一杯,士绅们皆举杯。 接下来才是正题,谢麟向士绅们道谢,感谢他们同心皆力守住了邬州等到了援军。士绅们还稳一些,商人们面上泛红,直道自己没做什么,娘子给算了钱了,愧疚得说话都结巴了。 谢麟摆摆手:“我说话算话,娘子说话更算数,娘子说过的话,就是我说的,我都认。你们也不必惶恐,我们家的信誉,还好吧?”说着竟开起了玩笑。 米商们略略放心。 谢麟打着邬州的主意呢,士绅人家读书的多,捞几个识字的来做帮手,资质差的不能收做学生也不打紧,谢麟的学生没那么便宜,做苦力还是可以的嘛!至于米商,他们中的许多人并非只做一种生意,谢麟做安抚使,朝廷必然会有赈济拨到,但是赈济从来都只是管个饿不死,想要恢复元气,一是劝课农桑,二也要用到商人。河北诸州县百废待兴,邬州还算完好且是他熟悉的地方,鼓动邬州商人更待何时? 程素素的眼睛粘在了谢麟的身上,从他的后脑勺上都能看出潇洒不凡来。说来也是奇怪,往常遇到这等可以公开露面而不是与女眷扎堆的场合,她应该很兴奋很想表现的,现在只是安静坐着,也不以为谁能忽略了她。 愈是底气不足,愈是歇斯底里,有了底气反而安静了下来。安静下来多看两眼美人也挺好的,程素素很有自娱自乐的精神。 这场晚安,夫妻两个都很轻松。谢麟轻易地坑到了一群愿意鞍前马后的人,程素素光明正大看了一晚上的美人还不用写作业,想到当初谢麟给她开小灶补习,真是不堪回首。 谢麟并没有在此时直言要如何,只是借着媳妇儿近来建立起的口碑,巩固一下信誉,等到真正要用到的时候,不至于无人理会,又或者只有投机客而没有真心实意帮忙的人。 邬州士绅也看到了谢麟的光明前景,商人们相信了夫妻二人的信誉,皆大欢喜。 ―――――――――――――――――――――――――――――――― 谢麟在府衙宴完客,第二天又脚不沾地地往下面县乡转了一圈,尤其是王经等人下去疏散的灾已那里。原本这些灾民便是经他赈济养活,谢麟不肯做好事不留名,江先生也是老奸巨滑。赈济粮发得紧紧巴巴,偶尔还要闹个“险些断顿,还是谢知府硬省出粮来”,总之,做足了好人。 谢麟从河北岸回来,那里经过天灾,人口锐减,一切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人的问题。想要将事情办好,必得充实人口,有什么比让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返乡更合适的呢? 带上江先生,邀了王经、邹县令等人,一道去看望灾民,传达教匪已被驱逐,大家可以返乡的消息。同时,谢麟又作了规划,他也会回去,灾民先在邬州稍作整顿,因其中青壮有不少是编入行伍的,现在愿意返乡也听自愿,愿意留下也重新造册。 待齐王剿平了教匪,谢麟带领他们返乡。谢麟立意要将这件差使做得漂亮,就需要将所有资源尽可能地掌握,留在邬州的灾民是他的资本。谢麟不愿意灾民自行返乡,原本的户籍田籍簿册都被圆信给烧了,死无对证,不等他抵达就得惹出不少纠纷来。他宁愿带着灾民一同回去,这样麻烦会少一些。 灾民们惊魂未定,也情愿等官军彻底剿灭教匪之后,安安全全的回去。反正呆在邬州,一时半会儿且是饿不死的。 谢麟万事俱备,只等齐王。 齐王的中军来得极快,本就是轻骑奔袭来去如风,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回到邬州坐镇的原因了。他再能干,带的不是攻城的队伍、做的不是攻城的准备。谢麟与迟幸两个互看不顺眼的一同迎接齐王大军,迟幸简明扼要的说了情况,谢麟又问齐王幕府准备如何安排,道是已准备好了地方,不知齐王中意不中意。 齐王却不挑剔:“你既已安排好了,何必再换,就去那里了。” 一队队的甲士开进城,城里不见紧张,愈发的安心。齐王入驻权充幕府的宅院,甲士接手了防务,被他抛下的大军开始往邬州集结,谢麟作为安抚使,尚须与齐王沟通才好定下接下来的安排,也往齐王幕府里报到。 地图、沙盘一样样的摆了上来,各路将领老老实实来听调遣。齐王先安排下营盘,继而坚壁清野,作出要打持久战的样子,实则逼迫释空有所行动。一切指令在一天之内发出去,第二天就有近路的官军携带攻城器械赶到了。 迟幸有心争个先锋,先拿他捉到的教匪来说事:“殿下是否先审过这几个逆贼?他们在释空面前座次不低,或许知道不少机密呢。” “不急,”齐王偏过头去问谢麟,“听说邬州最后是你家娘子守住的?” 谢麟躬身道:“是夏偏将阻击了圆光,其后又有诸位校尉死战……” “是不是?” “是。” “嗯,那会儿你还在我账前呢,能知道什么?请她过来吧,我有话要问她。” “嘎?”谢麟&迟幸。要见她做甚?做甚? 154、看好你哦 当然是了解情况啦!当谁都跟你们似的耍小心眼儿吗?! 至少夏偏将的事情齐王是不能不管的。夏偏将是算在他的麾下听令的,是死是死、是忠是奸、是深明大义还是自己作死,齐王得弄个明白才好在朝里与人吵架。他在军事上的成就绝不是靠纵容老婆昏天黑地得来的。 齐王不喜欢好强的女人,倒也不能怪他偏颇,实是从小到大见到的好强的女人,都不能令他觉得是真的有本事。纵然是出身不错的皇后与他的元配王妃,心思也是一眼就能看透的。那还有什么意思?更不要提他那个蠢女儿了。她们的所欲所求,在齐王看来太简单也太肤浅,不值一提,偏偏还要取笑别人肤浅不守规矩,要别人与她们一样,不许别人有意思。 这样的女人,在齐王眼里已经没有性别上的含义了,只剩下无聊无趣烦人。 与其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还不如他继室那样就算乐着呢。 但是这一次他得承认,不怕事的女人确实省心。他本来就根本不在意程素素,管他是出妾之女,还是什么进士的妹妹、状元的老婆,齐王用得着在乎她吗?当然不用。唯一的印象还是因为迟幸中意她,仅此而已。 直到这一次程素素顶了大用。失去邬州,对朝廷、对齐王而言都算不得什么大损失。可是她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还守住了,这就不简单了。如果真的是她自己的本事的话。 不是齐王瞧不起程素素,他从来不因年纪而小瞧人,只是以常理推测,当存疑而轻信。他需要亲自见到程素素,确定这些是她做的,才能将她的话当作证据,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为夏偏将说话。 齐王言语之中也郑重了起来。 谢麟惊愕过后即想明齐王用意,问就问、考就考,反正素素的本事是真的!齐王的样子,是不会拿这件公事来儿戏的。答应一声,便派了人回府去叫程素素到幕府来见齐王。 程素素听到谢麟传来的“考校”二字,也明白齐王的意思了。没有生气,齐王如此做派,倒让程素素觉得他靠谱了。以往只知道齐王会用兵,上次也是他收拾的败局,却皆是远观,并没有实质的感受。这样心思缜密,才是能让朝中大佬也放心让他统兵御敌的人。 很快地收拾妥当,程素素乘车到了幕府,在门前停住车,由来人迎了进去。一路上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这里是齐王幕府,她且没有这个面子可以在幕府里乘车坐轿。程素素安然若素,一路到了齐王面前。与谢麟点点头,端端正正给齐王行礼。 齐王欠身还了半礼,道:“坐。” 程素素谢了座。 齐王将她打量一番,居然说了句客套话:“倒比几年前长大了些。” 程素素微一笑:“是。”她对齐王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亲自经过了教匪围城,才知道齐王这真本事是不含糊的。有能力的人,是值得正视的。 齐王也不是个什么和蔼长辈,单刀直入:“说正事吧,邬州是你守下来的吗?” 程素素道:“非妾一人之力。先是,官人北上,教匪来得突然,被沿途驿丞识破。驿丞急警,夏偏将因教匪惯驱百姓攻城,亲自出城伏击,通判等出城疏散城外灾民。不意夏偏将殉国,副职出了缺还没补来,是营中几个校尉管事,校尉战死,妾才不得己事急从权。” 齐王问道:“何时知道的警讯?夏某何时出城?通判等何时出城?校尉何时战死?你又如何理事?” 程素素袖子出抽出薄薄几张纸来:“都在这里了。” 谢麟接了纸张亲自递给齐王,齐王飞快地翻看了:“记得这般清楚?” 程素素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道:“是。因城中乏食,妾为酬粮,与城中富户、米商借贷,按日结算。少了多少人,就少买多少粮,每天数目都不一样,照着这个核算比靠脑子记还清楚。” 齐王问得仔细:“筹粮又是怎么一回事?” “城中乏食。”程素素顺口将夏大娘子等人带上,连带自己抵押换取米商粮食的事情也讲了,教匪围城之后米商主动捐献等等也细细说了。 齐王见她应对从容、准备充分,目光清正并不闪避畏缩,已是信了大半。当然还不能排除背后有人支招的可能,不过能做到这样已经算不错了。不过,不有一件事,齐王问道:“你是如何守城的?城中军民人等如何肯听调遣?” 齐王可不是菜鸟迟幸,见到程素素就昏了头。哪怕程素素后勤做得再好,再有声望,那也是后勤上的声望,不可能是临阵迎敌的声望,官军怎么会听命行事?偏将死了有校尉,校尉死光了还有下面推选出来的吧?怎么轮得到一介妇人主持?如果是谢麟在城里,倒是说得通了。 本来他是不用问这个的,程素素在城里,城守住了,这都是事实。然而齐王知道厉害,朝廷上争执起来的时候,祖宗十八代都能翻出来,这些近在眼前的细节必须弄明白。 程素素一噎,迟疑地道:“我就……砍了几个教匪……” 齐王与迟幸等还以为这个“砍”是指下令,尚不觉得如何,程素素又吞吞吐吐地:“然后拿钩子挂在墙头晒干了……” 齐王:…… 攻城守城,什么没下限的手段都用得出来,别说教匪驱百姓攻城了,往水源里下毒啦,挖地道啦,掘堤坝啦……程素素做的还真没有出格,也不算很有创意的说。 齐王沉声道:“这是谁的主意?” 程素素一怔:“我的。” 齐王微皱起眉来,这做派真不像个妇道人家。程素素以为他不信,略一张望,问道:“殿下还有何垂询?” 齐王沉默地看着她,迟幸憋得要死,很想插个话,然而在幕府,他还是很老实的,只好给谢麟使眼色:你就干看着啊。 谢麟才莫名其妙:这是我媳妇吧? 程素素是一心不肯主动说自己亲手砍人的事情,齐王却不好糊弄:“妇道人家下两道令,不足以服众。” 程素素以为这“两道令”是虚指,也只能为难地说:“事实就是如此。” 倒是谢麟看出端倪来了,轻声问道:“怎么砍的?你将当时的情形说一说。” 程素素恍然大悟:“哦!他们说校尉都战死了,城头上已经乱了,我就提了刀上……去……了……” 齐王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程素素弄明白了就更不怕了:“借殿下佩刀一用。” 齐王的佩刀颇沉重,齐王也痛快解给了她。程素素入手掂掂,很自然地问道:“砍谁?” 齐王抽抽嘴角:“随我来。” 幕府是谢麟布置,自然知道有一个小小的演武场,里面种种靶子也不少。到了一排木靶边上,程素素不用人催,随手劈下,厚重的木桩被斜劈作两半。程素素皱皱了眉,又甩手削了几个木人的“手臂”:“与砍人手感不一样。” 齐王望着她出了一会儿神,终于承认,女人里还是偶尔会出现一朵奇葩的。哪怕不喜欢她的人,也绝不能说珍珠变成了死鱼眼珠子。何况齐王突然觉得她还挺顺眼的,有点看晚辈的意思了。齐王的“晚辈”尤其是女性“晚辈”,是非常不好做的。 “我要是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就好啦。” 等等,儿子是个什么鬼?! 齐王多了一点耐心,居然有点慈祥地微笑:“好啦,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好生休养吧。”这就是很看重了,齐王寻常是不会与人客套的,谢麟吃了一惊。程素素依旧淡定,她也是重新认识了齐王,心中十分平静。 ―――――――――――――――――――――――――――――――― 此后,诸般事务有齐王主持,反而没了谢麟与程素素什么事情。程素素也乐得清闲,到了这个地步,她想插手也只会是自取其辱,慢慢等着就是了。有齐王出手,夏偏将的身后名也差不多有了,谢麟、王经等人当时不在城中的缘由也清楚了,皆是无过有功。齐王大概是真的不讨厌程素素,也顺手添了她一笔。诸人的旌表等,待剿灭教匪,才好一总算功劳,总不会少了就是。程素素很有耐心。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邬州私下为谢麟办的庆贺升迁的酒宴上,王经看她的眼神很是怪异。王探花终于知道了当初友情赠送匕首时程素素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她还真的会砍人啊! 王经回到邬州之后,他留在城里的手下自然事无巨细要向他汇报一番。王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她一个小娘子居然……等等!我要缓缓。”缓了半天,王经才想起来,依稀仿佛,程同年那位父亲就是个……他砸了前大理寺丞家的大门啊,用石狮子! 王先生心中充满了敬畏,请柬上恭恭敬敬地将程素素给添了上去。 这一席是他请的,过两天是邹县令。二人都得升迁了,王经就临委派做了邬州的知府,邹县令则升作通判――并非邬州通判,而是与谢麟一同往河北岸去。虽然地方不太好,毕竟是升迁,又在老上司手下做事,邹县令也还算满意。 两人升迁是由京中派员来宣布,而非二人去京中吏部跑关系。来的也是熟人,依旧是燕御史等三人,他三人回京报信也小有一功,只未及升迁罢了。三人除了给王、邹二人的公干,李御史还捎来了京中的消息――有些人家乐意将子弟送了来,居然开始抢名额了! 程素素讶然:“这是为什么?”别逗了,这可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差使。 李御史惭愧地道:“我亦不知,伯父只叫我来传个口信,四郎也将过去,有什么事情等见着他就知道了。” 李巽?程素素更诧异了,李丞相居然舍得放他出来了? 155、再次启程 李家的情况程素素多少知道一些,李丞相自己的儿子还好些,侄子们的天份委实不高,他对侄子们总有一种看待瓷器的小心翼翼。李巽是其中最聪明的,李丞相总把这个侄子带在身边教导,纵使外放,也不应该到这样艰苦的地方来! 倒是对李御史的安排,才像是李丞相的风格。只要不是太不堪用,哪怕平庸,能出仕总比白身强,只是安排的时候要有耐心、有眼力。御史看似是个冲锋陷阵的职位,但是只要背后有人,做御史反而是最安全的。李丞相儿子女婿都不错,罩一个老实侄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李御史属于李家侄子里老实巴交的那一款,想从他那里问到点什么,比跟聪明人打交道还要难――他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从他那里挖消息? 程素素只有等。 等也不是空等,教匪伏诛、谢先生回来了,程素素的功课又得拣起来了。这一回谢先生再也不怕将妻子变成了学生了,谢先生想对人好的时候必能投其所好。程素素成天被他逼勒得按在书堆里抬不起头来,蓦然忆起高考岁月,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过不数日,谢丞相的家书又至,程素素读书读得头昏眼花,终于找到了喘口气的机会。不是代书,乃是谢丞相亲笔,比代笔的那一封还要长许多,只是再没有一长串的车队,只有少少两个包袱了。 一同捎来的谢涛、谢涛信里写得明白,非是不愿,乃是情势不许,战况激烈还在享受是没有眼色,只好艰苦一些了。府里都很心疼谢麟夫妇,等教匪一平,他们就设法再贴补。又说他们给儿子争到了一席之地,拜托谢麟和程素素给照看。 程素素看了信,脸上直发烧,明明做了官儿还在不停地啃老,这回怎么也得将小叔子们给照顾好了。 谢丞相的信里并不提这些琐事,倒是表扬谢麟主意提得好,也是给了不少谢氏子弟出仕的机会。“用心调-教,可做臂膀”,说的是谢家子弟,对于其他出身的官员,谢丞相也要谢麟“一视同仁,为国储材”。 同时告诉谢麟,不要争功,不要争那个光鲜,用心地做好庶务才是根本。谢麟这一次看似并不出挑,甚至还因身为主官不在城中有些非议,然而论起评价,他却是最高的,能把一片焦土在极短的时间内给理顺了,懂行人的眼里,他的光芒不在齐王之下。 朝中大佬不是瞎子,出风头、提醒别人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偶一为之就可以了,他们看人看的是务实。谢麟是三元及第,谁也不能忘了他,所以不用再出那个头了,闷头做事就好。 谢丞相说得生动而尖刻,掐尖好强逞威风是妾,老成持国才是妻,不要自降身份,不要做跳梁小丑。 大概是对这个孙子比较满意了,谢丞相又特意指点了他一些庶务,尤其是与下属的相处。一府的属官、所辖县令之间的攀比,根本不算什么,与数量庞大的下属相处,现在才是刚刚开始。安抚使手下数府,每府数县,麻烦是呈几何级数增长的。这个时候的重点,更多的不是政务政策对不对,而是把人给调-教顺了。 “要有宰相器”,但是谢麟还不是宰相,绝不能真将自己当宰相了,这里面的分寸是要把握好的。谢麟在庶务上的能力已经得到认可,在“人”上就不可以跌跟头。 同时指出,哪怕有些人是为了有个出身过去的,也不要一开始就小瞧人家,要稳住。治大国如烹小鲜,绝不可弄气任性,讨厌的人,放在心里就好了,不要把“你们都蠢”写在脸上。 两封长信看完,江先生道:“一片殷殷之意,拳拳之心。” 谢麟沉默不语,他还是别扭,谢丞相这次的表扬,绝不是良心发现,更大的原因乃是他提了这个建议,并且快马送信给京里,让谢府做准备,在谢丞相看来,谢麟这是为家族考虑了,对家族有担当了。不免有些腻味。 程素素将信放下,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回会有这么多膏粱子弟肯来?” 在这个方面,程素素还是生嫩的,她只知道老少边穷的地方别说出身不错的,哪怕是穷书生也不愿意去,吃苦在其次,送命才是真的冤。旱灾、蝗灾、教匪过后的地方,想想吧,得是个什么样儿?连西南边陲青山绿水的景致都没有。谢家有子弟肯来,大约是因为有谢麟照看着,成绩能好看些,别人呢? 江先生将谢丞相的信又仔细看了一回,叹道:“在下明白娘子的意思。娘子,不能胶柱鼓瑟呀,娘子可知,现而今出仕的门类?” “呃?国朝有荫职、科考、举荐,此外有爵世袭者,入了法眼也会领职,这是文官。武将大抵相类,又有累功升职者。” 江先生道:“这就是了。举荐,这些年还有几个?地方贡人才,多是选入学里读书。荫职呢,按父祖品级有限额、还有一些也就是荫个国子监的监生,科考呢,本事不够运气不好的皓首穷经也未必能出头。想做官的多,做官的机会少!尤其是实缺。哪怕膏粱子弟比平头百姓机会多,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名额外的想出仕就要另寻他法了,有些人就天生没长那根科考的筋,东翁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先出仕,再说。” “这回是苦差使,也不是好地方。” 江先生道:“娘子差矣!不是好地方?也不是真的穷山恶水不是?离京也不算太远,劝课农桑有一片平原多好的地势!现在穷点难点,是因为闹了匪,其实底子并不算很差了。太差的老相公也不会选来给东翁做邻居吧?事不好做,不是还有东翁吗?!东翁的本事在这里了,已将前路理顺,萧规曹随就好。不是东翁出挑,他们这次也不会来了。” 程素素指着谢麟道:“如此说来,这是相中他的本事,要他带着一群宝宝啦?还让不让人做正事了?” 江先生失笑:“哪有一群?满打满算也就几个,唔,五……六个,有府有县,都是主官。李巽此人,在下似乎知道一些,娘子也应该知道的,办事不蠢。” “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谢麟抓起谢丞相的家书,又细细读了一遍,扬扬信:“就这么办吧。” 江先生大喜:“东翁豁达。” 谢麟冷笑道:“我疯了才在政务上偏与二十年宰相走反道。” 江先生干笑两声:“不如说说接下来的打算?” 才将这一节圆了过去。 ―――――――――――――――――――――――――――――――― 因谢丞相这封信,谢麟心里就不大痛快,晚间歇息的时候,躺得直挺挺的,两手交叠放在胸前。程素素以为他已经睡了,却听他忽然说:“我已想到了的。” “嗯?”程素素侧起身来,支起头来看他。 谢麟看着帐顶,气哼哼地:“我当然知道为政之要,早就想好了要怎么与府县官员相处。哼!这要看不出来,我还做什么安抚使?”口气委屈极了。 程素素指尖在他的眼眉间流连:“那可真不错,喵喵你已想到二十年宰相所想了。你更年轻。” 谢麟握住那根在脸上打圈儿的食指,歪过头:“不是猫猫吗?” “喵喵也好听。” “嗯。” “我有心为国储材,提携兄弟们可不是为了培植势力才做的,三叔四叔,对我是真不坏,帮他们跟什么宗族没半分干系。” “嗯。只不知道最后来的是谁,信里没写,恐怕还有得磨。” “不会的,时间紧,就快有下文了,”谢麟低声道,“让我做保姆?拿我当梯子?呵呵。” “你要发坏了。” 谢麟惊讶地道:“素素,怎么当我是坏人啦?” “……”程素素翻身躺平,又冒出来一句,“肯定有坏主意了。” 谢麟低声笑道:“我不做保姆难道有错吗?听话便好,不听话的,由着他头破血流。以为我不会参人么?出仕就能一本万利了?想得美。” 别的不说,因许多人离开故乡,也因教匪烧杀抢掠,许多土地的旧主人已不知所踪了,如何有效利用土地和人口就成了最大的问题,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一切太平。必有争执械斗的。谢麟别的不敢保证,至少留滞当地的时候,他是以大军为依仗摸过底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个条件了。 再有就是恢复生产等等问题,没见到实情,是不可能做好的。听号令还行,不听号令只有误事,一旦有苗头,谢麟必将他们踢走,再换合适的人来! 江先生早建议培植势力,谢丞相信中也是这个意思,谢麟自己亦如是想,这次正是良机。 只不过早已有几位府县官长是吏部先派好了的,并非监生之流,尚需谨慎观察。新来的府县长官,谢麟抱的希望不是特别的大,谢氏子弟还好调整,其他人也不知是龙是凤。又有一个李巽,谢麟是见过的,诚如江先生所言“不蠢”甚至有几分精明可取。但是姓李,很难成为自己人。不知道新派的人里,还有谁会是李巽这种情况。主官补齐了,还有辅官,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么个章程。 谢麟略有些头疼,他是真的缺合用的人手。此时此刻,便是再不情愿,也要佩服一下谢丞相,居然能拢出那么一大拨的门生故吏。 见他想得入神,程素素也不再打扰他,不多时便睡着了。 ―――――――――――――――――――――――――――――――― 过不数日,齐王再次聚集大军,专心致志要拿下释空。而朝廷也确如谢麟所料,很快地确定了部分缺员人选,补齐主官之缺,限定了日期下令他们如期赴任。因谢麟尚在邬州幕府,这批人便结伴直奔邬州先见谢麟。 六名缺员,姓谢的有两位,一个是四叔的儿子谢鸾,另一个却是谢侍郎家的谢理。李巽也在其中,又有一位乃是袁恺的堂弟。总算大家没有太过份,吏部也没有全安排这些有门路的人,别挑了两位往年考核优异的中年人夹了进去。 乍一看去,竟然全是很靠谱。 这些人里,程素素也只见了谢鸾与李巽两个,将谢鸾与谢理、李巽安排在府衙暂住两天,待自家行装整好,一同往北上。李巽也带来了几封书信,有程家的家书,也有李丞相的两封信,一致谢麟,一给程素素。给谢麟的写得较浅,致以问候,又略作提点――齐王很好用。 谢麟转头就去找了齐王,让他做安抚使,他责无旁贷,不过安全问题呢?当地的驻军被教匪呼啸而过,渣都不剩了,齐王又在聚兵,当地的防务就很成问题了。 齐王反问道:“看来你是有主意了,你说呢?” 谢麟道:“臣的意思,灾民里择青壮招募成军。只作应急之用,长则一、两年,短则到明年春耕。他们对教匪有着切肤之痛,必然警醒,有粮饷又能养家糊口朝廷还能省些赈灾的粮米,也先不用急着再调兵来镇守。” 齐王道:“青壮剩下的不多了吧?” 谢麟道:“也不算很少了,夏末将至,补种等等也来不及了,青壮闲着也是闲着。待释空伏诛之后,朝廷缓出手来布置防务,再放他们解甲归田,还能种一季冬麦试试。” “拘起来,免得饿肚子惹事?” “是。” 齐王笑道:“可。” “招募之事臣做得,整军之事,臣未曾识得,还要请殿下做主。” 齐王看他还算顺眼,明知道这是借自己的势,也还是答应了。此时释空未除,确乎不能再出乱子。谢麟既有办法,齐王乐见其成。 谢鸾初次为官,也是有心做点实事,央了王经带他们去看了一回灾民,正愁着要如何安置。临行前也被恶补了许多常识,晓得朝廷再赈济也是有限,搜肠刮肚在想办法,谢麟出手就将不安定因素给摘了。也不得不服,乖乖跟着谢麟北上。 北上之前,自是王经等人设宴送别,这一回只叙别情,不提公事。饮宴结束之后的悄悄见面才是正题,王经丝毫不见醉态地出现在了府衙的书房里,向谢麟请教,也是向谢麟表态:“但有驱策,无不从命。” 谢麟郑重地说:“同殿为臣,戮力同心而已。” 之后王经才提了一个要求:“还请赐一名帖。”这就是比较私人的要求了,王经有意与谢麟结好,但是因为自己处低位,故而请要谢麟的名帖,日后有事可持名帖见谢麟。 谢麟也痛快地取了一张名帖给他,王经想了一想,道:“还要一张娘子的名帖。”王先生自从知道程素素的事迹之后,就明白程素素这个“主母”能做主的绝不会只有内宅事务而已,她对谢麟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既讨了谢麟的名帖,便要再来个双保险。 程素素愕然:“我的?要我的名帖有什么用呢?”也就是女眷之前往来罢了。 谢麟想了一想,从王经手里抽出名帖,打开来摊在书案上,自执了笔与程素素:“你来署名。” 王经眉头一松:“不错,不错,这样好极了。” 程素素只得执笔在谢麟名字旁边写了道衍二字。 王经心满意足,笑吟吟地揣着名帖要走,程素素道:“且慢!” “做、做甚?” “拿了我们的名帖,你的呢?” 王经一笑,他早准备好了,郑重地递了过去。依附谢麟?并没有想好。不过他勉强算是谢麟“举荐”到邬州的,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谢麟的印记,与之交好也是必然的。反正不会有坏处。 次日,谢麟便动身启程,督促灾民返乡。他自己骑马,谢鸾等也不敢再乘车,都乘马观望,学着他怎么与灾民打交道。即使是堂弟谢鸾,渡河之后也不可能有时间总在谢麟面前跟着,由他手把手教,要抓紧机会,能讨教多少是多少。出仕便遇到这样的大阵仗,能学到许多东西,也是真的累,更有不少可能会出错的地方,谢鸾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与他们相比,程素素就安稳多了,车里坐着,累了还能小憩片刻。看似悠闲,实则在想: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呢? 156、路上很忙 此番赴任与上回前往邬州不同,沿途没有细吹细打的迎来送往,却有紧紧张张的安排布置。主事官员都在,程素素的重心就是照顾好谢麟的生活――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谢麟比在邬州还要忙,除了二位已有经验的中年官员,其余四个都是没有任何亲民经验的菜鸟。来的时候,这四个人也是有些准备的,譬如提前了解了一下行将就任的州县的情况。凡户籍、田籍等,除了州县有备案,在京中也有存档,客观条件的原因,京城的存档多是五年、十年更新一次,资料略陈旧,有总比没有强。 带了一肚皮这样的知识,到了谢麟面前就被打击了:“教匪横行,人口锐减,人口一旦少了,田地就要有抛荒,不管你们先前都做了什么功课,皆不能做数了。若是还以先前的人口、田亩数为准,是要出岔子的。” 谢鸾涎着脸问:“那要怎么办哩?” 谢麟板起脸来:“你就没个想法?”家里也给聘了位先生相帮的吧? 谢鸾嘿嘿一笑:“我……呃,下官是有准备的,可刚才您说都不能做数了。嘿嘿……那个,请您示下。” 谢麟对三房、四房的堂弟是宽容的,叹道:“我这里有一些文档,都是新近做的,你们按地方找了自己的州县,先看一看。笑什么?!只许看,我也只有这一份。但不能以此为基准征税征徭役,到任后还要重新拟定籍簿,这个我已经上书了,等政事堂批下来咱们就办。” 这年头档案全靠抄写,谢麟手上的一部分是邬州灾民的简单统计,另一部分是河北岸原籍的简单统计,都是新近才做的。说是简单,想要在路上抄完也是不可能的。还不如先看,能记多少是多少,心里有个数,到了地方才好施为。 谢麟也没有只帮着谢鸾谢理,连李巽等人一道,将手上的籍簿分给他们琢磨。两位中年官员心道,这安抚使年纪虽轻,却有胸襟肚量,对他渐生亲近之意。两人做官有些经验了的,是吏部为了平衡关系户特选的能员干吏,做事也有自己的窍门。谢麟冷眼看着他们两个不但看资料,还下到灾民里去走访,就恨不得抽谢鸾两巴掌,让他学着点。 两位前辈也知趣,不等谢麟吩咐便将自己的经验透露了一些给这些新丁。且说得很委婉:“安抚使为何要携咱们与灾民同行?就是要咱们事先走访,好有个数的。” 谢麟也确是这样打算的。这二位前辈确实做官做事有一套,全了大家的面子。彼此相处还算和谐,都是同僚,无论初衷为何,都是做着重整旗鼓的工作,在这个时候耍心眼儿闹矛盾,必要被政事堂狠狠记上一笔。都是聪明人,也都息了心思,想勤政爱民拿实绩来说话。 一路上,谢鸾等有背景的也沉得下心、吃得了苦,不鄙视出身不如己者,两位前辈也不愤世嫉俗,以为纨绔少伟男,居然有点和乐融融。 连江先生见状都乐得轻松,程素素就更是与赵娘子闲在一处嗑个瓜子聊个天儿了。 赵娘子是主动找上程素素的,她的心又有点活络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千古不变的道理。赵娘子问过邹县令了,谢麟这样年轻已是正四品,前途无量,当然要抱紧了。然而安抚使并非每地都有、每地都常置,谢麟这次显然是从权,顺利的话,最迟到明年秋天,看到收成不错了,谢麟就会另有任命。可得抓紧了这一年的时间,好好与谢府打好关系。 再有一个,来了四个年轻官员,后台都很硬,除了李巽已有家室,其余三个皆是京城翩翩少年,赵娘子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凡有儿女当婚配的,遇到适龄的对象,做母亲的就难免往这上头去想。要她或者邹县令主动去提,多半要被打回,若有谢麟与程素素保媒,可能性就大了些。 程素素磕着瓜子儿,听她不住夸赞这几个京城来的年轻人:“又年轻又和气,最难得是肯俯下身子做事,哎呀呀,真是人比人要气死哩。我家那个孽障,到现在书还读不利索。” 程素素就劝导她几句:“说年轻,令郎不是也还年轻着吗?” “年轻跟年轻不一样,老人跟老人也不一样,有的就是年高德劭,有的就是年纪活到狗身上。我家那个孽障,就是年纪活到狗身上了。哎呀,你说这一对儿孽障,别人说,就是儿女双全好福气,谁知道我的愁呢?儿子大些就罢了,女儿可怎么办?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可要给她配什么样的呢?” 程素素笑道:“做母亲的可真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呢?哎,家里那个死鬼也不知道操心儿女的事。” 程素素缓声劝道:“兵慌马乱过后,上头正盯着呢,不先安抚百姓、招g流亡,先操心自家婚配?一本上去,什么前程都没了。”说着,摇了摇头。 “哎呀,还真是的,我可真是忙昏了头了。那……”赵娘子面露犹豫之色,低声问道,“出本钱生息的事情,还做得做不得了呢?” 上一回粮食的生意,她以为能收回本钱就不错了,赔本钱也得认,至少也跟着得了旌表赏赐,丈夫又升了职,有好处也都带上了一份。不想程素素最后还能将这本钱收回来,贴出去的粮食除了开头说好了要舍的,其余还都收回来了。赵娘子就很想再和程素素合伙做点别的生意了。 程素素道:“这个容我想一想,总要找个合适的行当才行。” ―――――――――――――――――――――――――――――――― 第二天,程素素就将高英叫到了自己车上。 与谢麟同行的,除了家眷、下属、返乡灾民,尚有一些先期探路的商人,其中就包括了高英。程素素对要不要带上高英一起走是有些犹豫的,只要她发了话,以高英的性子是必会跟着走的,但是不能保证是不是高英自愿的,是以程素素并没有主动提。 高英却主动提起要跟随程素素一道离开邬州的:“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妾倒喜欢四处散心。” 程素素道:“你可想好了,毕竟家乡。这次任期当不会长,到时候我们多半会另有去处,你再回邬州可就耽误年载了。你要想留下,我给你引见王家娘子。”高英现在的生意做得不算很大,但在邬州也是立稳了脚跟,离开经营得不错的地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高英道:“高家分了宗,妾与母亲都跟着弟弟,弟弟在哪里,我们一家人就在哪里。他留在邬州也没有出息,当然要跟着先生走。”本来就打算好了跟着谢家混的,才起步,岂有离开的道理? 程素素不再反对。高英将邬州的产业打点好,带上母亲一同上路了。 一路上,高英也在思索能做些什么,跑北面榷场的话,现在就要开始准备货物了。别的买卖呢,要说粮食也行,就是本钱仍旧不够丰富…… 程素素唤了她去,她便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 程素素道:“那个不急,你就没有想过,这样总是自己东奔西跑的不太像样子么?” “娘子的意思是?” 程素素缓缓地道:“我的意思是,行商坐贾。” “是有这个分别,不过坐贾也不是死守着一地的。妾家中便有铺面,也断不了亲自跑榷场。” “知道,”程素素点点头,“若是做大些呢?” “还请娘子示下。” “那边遭了灾,想要一样东西翻出暴利眼下是没有买账的了,只有将摊子铺得大一些了。就算是自家行走倒卖,也要多几个分号。譬如甲地有老店,乙地有分号,甲地缺粮,乙地谷贱……先探探各州县的情形,有什么出产,有什么需求,风俗如何,气候变化将会缺什么、盛产什么。再有,各州县官长家眷的喜好、他们的手伸到哪里……” 高英想了一回,问道:“商人本就是为了互通有无。娘子的意思,妾还是不太明白。” 此时的有经验的商人做的运营已经比较成熟了,照搬后世的公司经营,一则程素素自己也不精通,二则还有个水土不服的问题。程素素要将摊子铺得大一些,薄利多销只是借口,目的是为了织一张消息网。行商坐贾都要做,尤其是坐贾,也会向行商渗透,这是必然的,那好,以坐贾为中心,向外辐射。 利用商人身份作掩饰刺探情报,这手段不新鲜,不过现在不能跟高英挑明。解释起来就要费点口舌,说得含糊不清。 程素素道:“我看许多人做买卖,只做一样,代代相传,熟知内情。有利也有弊,利在做熟了不易出错,弊在一旦这门生意出了偏差,便没有退路。不如路子广一些的好。买卖想要做好,消息必须灵通。譬如去年你说路上干旱,就要先存粮来年再卖。现在要将这些做得更精细,不用灵光一闪,而是时时留意,专有人做这个。” 高英一点就通:“原来如此。”心道,娘子的志向不小啊!虽然一个官家娘子关心经商有些奇怪,不过高英喜欢。通过程素素的描述,高英明白程素素不止是出本钱让她跑腿,赚点脂粉钱而已。 高英道:“这又像是经营货栈了。也不全是,货栈不是过建库房给来往商人租来存货,这是既买也卖,也存?且不是在一地设货栈,这摊子确实有些大了。妾要好好想一想,恐怕不是一时能做好的。娘子若要急着见效,还是要请教王翁的。” 程素素挑挑眉:“你先做。” 高英心道,这是要抬举我?不过王家业也大,年纪也不小,确不易驯服。点头答应:“娘子若没有旁的吩咐,妾这便去想。”高英也想自家底气足一点,份量重一点,这样即便谢麟高升,投到门下的商人很多,自己也能占一席之地不被轻视。 程素素捏出一张纸来:“这样,这几处先设点。这几处州县的灾民也有随行者,派个去探探口风。尤其要记着问,他们先前的官长,都做过什么,这是事无巨细哪怕与买卖无关的也必要告诉我的,咱们不要再踩到坑里。” 高英心道,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同一件事,她想的就是与咱不大一样,也答应了。 ―――――――――――――――――――――――――――――――― 因拖带了许多灾民,行进就不快,高英做事效率又高,派了得力的伙计,往哪个人堆里一蹲,掏个窝头一掰,分与身边的人,两人一道吃一道聊,就聊出许多情况来。 高英每天连夜整理这些讯息,第二天早上便拿给程素素过目。虽有程素素指示,伙计还是更关心赚钱的事情,往往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哪样东西便宜,哪位当地商人做过什么样的买卖赚了大钱等等。总算有高英重视,且灾民家园在望不再压抑,提到原先的官长一肚子气不吐不快,积累下来也有不少的黑料。 程素素将这些材料拢一拢,拣了其中几份,命人请了李巽过来说话。 程、李通家之好,程素素见到李巽便叫一声:“四哥。” 李巽问道:“这是有什么事不好同妹夫说,要我传话?” “不干他的事,是一笔我出嫁前的旧账,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了。” “哦?” 程素素将手中几页纸给了李巽:“四哥先看这个。” 李巽皱眉,上面写的是某县令徐某,买来伎乐不数日便转手送往京城。又有某通判余某,如何盘剥百姓、敲诈商户,本以为将被参革职,却安然无恙。诸如此类。 李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程素素道:“人多口杂,何况这里这么多的人。这些祸国殃民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身死账销了。想得美!这只是开胃菜,等到了地方,还会有更多。” “这与旧账有什么关系?” “四哥且看看,有没有老倒霉的人,或者能与那个老煤球扯上干系的。” 李巽顿了一顿,才将这绰号与梅丞相联系了起来:“你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你妹夫多少道奏疏上去,要是与老相公有牵连的,早就老实收手了。我在京里协理家务,没见过这些孝敬。我想伯父门生也不至于这么蠢吧?” “那不能够!” 程素素赞同地说:“那是当然的啦!这些倒霉蛋加起来数得上名号的得有二、三十,多是野生没靠山的,这些我给剔出去了,剩下的是有可疑之处的,我都列上了。我就不信,没有一个与老煤球没有丁点干系。捕风捉影,谁不会?大理寺狱,我是白进的?我大师伯是白死的吗?” 谢丞相历年的文稿在她手上过了一回还附带讲解,派系的事情、势力范围的划分她比大部分官员都要清楚。谢丞相与梅、李的关系都不激烈,既不极好,也不极差,程素素就不一样了,她记仇。 再不收回这一笔血债,等梅丞相老死了,程素素得吐血。反正她是没有“隐居闭关几十年神功大成,出来找仇家发现仇家老死了,心生惆怅之感,终于大彻大悟”的情怀的! 以她一人之力想扳倒丞相,是根本不可能的,加上谢麟也不行,但是李丞相不同,他与梅丞相是老对头了。程素素就负责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找漏洞,然后转给李丞相知道就好。怎么用,李丞相看着办,肯定比她高明。等闲时候,这等小卒子犯事牵连不到丞相。这次不一样,逼出教匪了。利用得好,不死也要脱层皮。 李巽有点心惊:“你别发这个狠,道灵才说你稳重可靠了。” “我出嫁的时候,家里担心嫁妆太薄我不好过,大师兄把师祖留下的财宝连他自己的一份都给了我充门面。师祖不大过问俗事,玄都观当年,是大师伯在掌管,这份体面是他给的。我爹是师祖收养,两个师伯也对他照顾有加。这笔账,只有血债血还。我吃亏不要紧,动我家人,我是要收利息的。” 李巽沉默不语,低头看看手里的纸张,终于说:“本来不想你们现在就插手的。” 这下轮到程素素沉默了,这样的机会,她都想试试了,李丞相怎么会没注意到?李丞相可不是程犀那样的好人啊…… 157、我心安处 李丞相只有比程素素更记仇。 当时若让大理寺得了手,将李丞相也拖下了水,李家的下场会比程家更惨。程家不过是喽钬┫嗖攀桥婀@钬┫嗟那坠肱贡弧扒搿绷巳ィ獾刃呷瑁钬┫嗍遣豢赡芡堑摹 何况,两人相争你死也活,忘了就代表着束手就擒,这是李丞相万万不会做的事情。程素素知道的,只是因为程家与李家的关系而接触的一部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两人背地里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招了。 一个比较犯忌讳的词叫做“党争”,凡党争,绝不可能像打生死擂台一样一气呵成。短则三、五年,长的几十年都有,这几年看起来没有大争执,并不是两人没有矛盾,而是一直在憋着大招。 这一次,李丞相看到了破局的希望。程素素琢磨的事情,他的反应只有更快。若说是梅丞相有意为之,李丞相也不相信,但是这并不妨碍将事情往梅丞相身上扯――如果有人与梅丞相有关系的话。所以他派了最得意的侄子李巽前来,抓到把柄最好,抓不到,锻炼了侄子的能力,就此全心全意步入仕途也没什么不好。 李巽便是背负着这样的使命来的。 李巽并不希望程素素也卷进这件事情中来,事情因梅、李之争而起,是李家需要给程家一个交代的。一直以来,程家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情,李巽等人便以此事为己任。不想程家根本没有忘,至少程素素记得真真的,她一直忍到了现在,出手了。 “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吧。” 程素素道:“我顺手。” “那一位盘踞朝中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你能撬得动的。” 程素素诧异地问道:“四哥怎么会以为我想要单枪匹马冲上去干?那我在京里直接捅死那个老东西算了。当然是要将这些上呈伯父,看看有什么用得着的啦。” 被“你真蠢”的眼神从头扫到脚,李巽尾巴毛都炸开了:“你、你、你……”你了半天,麻利地将程素素给他的材料一收,叹道:“当年刚见你的时候,你多么幼小可爱呀。都是我们无能,将你逼成这样了。” 程素素撇撇嘴:“你们有本事,就不许别人长脑子了么?赶紧的,收起来,有什么要探听的,跟我说啊?你不过在一府之地,我的人可以撒网的。” 李巽垂下眼睛,捻了捻手指,轻声道:“代我谢过谢安抚。” “啊?这里有他什么事?” 李巽吃了一惊:“不是你央了他帮这个忙的?”他还以为是程素素不忘旧事,求了丈夫帮忙的呢。 “这里没他的事情,说了是我自己的旧账。” 李巽吸了一口凉气,再次确认:“两家交情的事情我就不提了,你叫我一声哥哥,便是我妹子了。我只问你,你做的这些事情有没有对谢安抚讲?” “啊?” 李巽不再随和有趣,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盯着程素素,一字一顿地道:“一家人还是坦诚些好,为你好,我就不能窃喜你这样会将谢家绑过来。” “这个事情,是我们之前的……” “荒唐!你现在是谢家妇,不管是旧账还是新账,只要有你参与,谢家能脱得了干系吗?这里原没有谢家什么事,你要还想同他好好地、没有嫌隙地过下去,就该想想怎么将这件事对他讲明白。瞒着丈夫可不是为人―妻子该做的事。” 李巽自认对程素素还有一点了解,知道很难阻止她,她的破坏力……李巽打了个哆嗦,必要程素素与谢麟讲明白。这也是为了她好,老婆背地里上蹿下跳的,能看? 程素素争辩道:“我只怕讲了才要将他引了进来,如今谢家这个样子,老相公休致了,不好牵他进来惹事的。我也没有跳出来去打老梅呀,不过暗中推一把。” 李巽越发不赞同了:“就是说,你做这件事用的人手也是你自己弄的,倒是小瞧了你的本事。你瞒着自己丈夫多少事情了?自己想想!他是蠢人吗?咱们捆一块儿也没他精明强干吧?总会让他觉出蛛丝马迹来的,到时候他要有多大的肚量才能认下这件事?就算对你有情有义,认了,忍了,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他呀。” “我……会好好想的。” “不要光想,还要做的。” “好。” 李巽道:“我总是在这里的,道灵他们离得远,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告诉我。” 程素素道:“不会客气的。四哥,我说的事你也再想一想,好不好?我会与他坦白的。” “先将你的事办妥了再说。”李巽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回转余地。 ―――――――――――――――――――――――――――――――― 程素素想,自己并没有欺负谢麟。当然的事情,谢麟也不是不知道。高英也不是她手上见不得人的血滴子,是明明白白放到正面上的生意人。夫妻一体不假,她总有些自己不能说的事情,对吧? 何况广阳子之死,追根溯源,是因紫阳真人“飞升”而起。程素素因此愧疚得不得了、记了这么些年,却是不能说出来的。要怎么对谢麟说?说“我师祖根本不是飞升,是我当年傻逼出了主意,让遁了”?只她一个人,坦白就坦白了,这里面还有着娘家一家子人牵扯在内,广阳子更是因此身死,就为守住这个秘密。凡秘密,一旦开了个开口子,哪怕只说给一个人知道,就再也不会是秘密了。 但是,反过来想一想,李巽也许有道理呢? 程素素踌躇半晌,终于决定对谢麟部分吐露真相。紫阳真人的事情,还是要见过大哥,问了大哥的意见,再决定讲不讲。 打定了主意,程素素淡定等着谢麟回来。 谢麟近来累得惨,灾民要安置,李巽等人都要听他布置,还要再调-教谢鸾、谢理,等回来吃饭的时候已经累得面如土色了。程素素给他擦了脸,取了新衫换了汗湿的衣裳,再让他喝了半碗凉茶,才谢麟的脸色才缓了过来。 他这个样子,程素素又踌躇了,累成这样再拿额外的事情让他操心,行吗? 谢麟倚在美人榻上,面上带点慵懒的笑软绵绵地伸出一只手来:“来嘛,过来坐嘛。” 程素素提气提气再提气,捏着拳头坐了过来,只挨着一个沿儿。谢麟笑着猛一伸手,将她拉到了身上:“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还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嗯?说给我听……呃?怎么哭了?” 慵懒的劲儿顿时飞了,谢麟坐了起来,小心地将她拥在怀里:“素素?” “呜呜,我、我没事儿……都、都怪你!” “怪我,怪我,怪我。”甭管什么原因,先陪不是就对了。 程素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突然哭了,本来么,都打定主意理智地、慢慢地、轻轻地跟他提一提高英的事儿,顺势说到李丞相那里。解释的词儿她都想好了,一看到谢麟,就忍不住觉得委屈了,好像一个在外面与人趾高气昂地打完架回家的小朋友,心里想着小混蛋们都是辣鸡,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回来看到家人还是委屈地哭出声。 哭到抽噎着打噎儿,程素素捂着脸,声音含糊的:“本来没想哭的呀,看到你就忍不住了。” 谢麟哭笑不得,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那,现在看不到了,可以说了,怎么了?” “我今天见了四哥。” “嗯。” “本来不想同你讲的,都是当年的旧事,那会儿还没嫁你呢。当年的旧账我自己结,四哥说,我已嫁了你,就不能让你蒙在鼓里,你容我慢慢将事情告诉你……” 谢麟心头一紧,这个口气仿佛是什么……旧时青梅竹马……不能够吧? 淡雅的熏香和着谢麟身体的温度将她包裹着,程素素放松了下来,环着谢麟的腰身:“那一年也是闹教匪,你和大哥他们离京,唉,大师伯就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我也进了大理寺狱。” 谢麟双臂蓦地一紧,低声道:“梅李之争。” “嗯。当年是我看家,大师伯得到消息来示警的来着,后来他还是走了……要是那个时候我就向伯父救助就好了。”要是当年不出那个自以为是的馊主意就好了。家里人都说是大家同意了才决定做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她现在总觉得要不是她把大家的脑筋带到沟里去,应该会有别的办法的吧? “你已经做得够好的啦。只要梅李之争不平,没有这件事,还有别的事。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的。” “可我能拿当朝丞相怎么样呢?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天意,看到教匪兴起的地方我就想,”程素素突然变得僵硬起来,像一根因紧绷而些微颤动的弦,“这里面若有与梅氏有干系的人,就对高英说……” 除了紫阳真人遁走之事,程素素将此后的因果全说与了谢麟,没有什么“慢慢的、理智的”。 谢麟心疼不己。 他们两人能做成夫妻,是冷硬的卡着条件找的,现在每每想起来,谢麟总觉得对她不起。当年的事情谢麟当然是知道的,当时可没有这么心疼,想的是这小姑娘还不算蠢,倒是合适做妻子。她已经过了这么多冷酷的事情,自己用那么凉飕飕的眼神看她。 只恨没有更早一点护着她。 待程素素说完,谢麟轻抚其背:“好啦,好啦,都过去啦,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 程素素一惊:“什么?你……” “不对我说,就是想自己算账,是不是?”谢麟的指尖在程素素的背上轻缓地移动,将她手背慢慢揉得软了,“当局者迷。李相公与他这么多年不对付,大约也是没有想到一件事――圣意。” “听不懂了。”皇帝有讨厌梅丞相吗? “圣上已经开始为东宫铺路啦,唔,还是我与李兄见个面吧,好不好?” “你的事情够多的了。” “对呀,那就笑一个给我看看,让我开心一下,嗯?嘎?”谢麟目瞪口呆地看着程素素的背影,她她她,她捂着脸跑掉了! 程素素弹跳起来,冲到盆架前,扯起架上的布巾开始洗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笑起来怎么可能好看嘛!绝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笑得很丑……不管他介意不介意,反正自己是很介意的。 谢麟双肩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素素洗完脸,才直起腰来就听到他在笑,愤愤地转身:“不许笑了!” 谢麟笑着捶床:“哈哈哈哈!” 程素素嗔怒地冲了过去,鬓角沾上的水珠滑到了下巴上。谢麟哆嗦着伸出手,颤悠悠地给她抹了去,将人拉到怀里:“好啦好啦,都过去啦。哎呀,怎么是我笑给你看了呢?” ―――――――――――――――――――――――――――――――― 第二天李巽就被谢麟约谈了,两人关起门来说了好一阵的话,李巽带着佩服离开了。谢麟生长在相府,长久以来磨炼的对手是谢丞相,出仕后第一份工作是给皇帝当秘书,地方庶务是新丁,琢磨人心、琢磨圣心,是老手。 与李巽谈完,谢麟回来便对程素素说:“与他说好了。只不过老梅这头猪,要养肥了才能杀。” “咦?” “圣上当年为权臣所制,深恶痛绝。东宫年轻,圣上心疼这个儿子,可舍不得儿子再受自己受过的苦,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立威。李丞相与东宫相处甚欢且又是政事堂里最年轻的,当然要留给儿子用。到时候老梅就要惨啦……” “要是老梅明天吃饭噎死了呢?” “你不要将圣上想得太英明神武,就是个信鬼神还不算太精明的皇帝而已。现在别跟老梅抻得太狠,别叫他伤了就行。有什么有用的证据,且留一留。” 程素素道:“我看东宫更英明些,他要是宽大了呢?” 谢麟悠悠地道:“东宫也要立威呀。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还想留多久?哼,阿翁对我说过,难道郦树芳真的蠢?不过是利令智昏,不肯退后罢了。一样的道理。” “只好等了?” “打探消息的主意很不错,你要高兴,就接着让高英去办,有备无患。东宫立威,也不必等‘翌日’,挟威而继位也是可以的。一年,我在这里也就是一年的事,一年后,我是要还京的。” 程素素笑了:“好。我等。” 一年不远,也不算太近,眼下第一件便是确定安抚使衙门所在、各府县长官各携原籍灾民返乡。谢麟便将安抚使衙门设在了当初齐王幕府所在之地,却与李巽不在一处,与早一步赴任的一位席知府同城办公。 同城还有一员主官,乃是姓万的县令,不幸头上压着两重上司,万县令欲哭无泪,暗道真是八代不修才落到如今的下场。谢鸾、谢理是宁愿与两位上司同城的,却不巧只是做邻居,也要各领一县独自支持。 各人都知道情势紧急,他们可是被灾民给围着的,一个处置不好,再暴动起来怎么办? 程素素则重新布置起后衙来,谢麟不需要再睡书房了,但是书房还是需要的。除了江先生,又添了个石先生,两人的待遇也是要比着来的,得给他们在前面收拾出两个条件相仿的住处。江先生的建议也很对,谢麟需要扩大他的幕僚团,则还要再准备至少一处房舍,以防再有可用之人到来。 唔,谢麟若是收学生…… 再有,高英是跟着自己来的,哪怕不能安排在衙门里,也要在附近给她找个合适的住处安置。 这个倒不是很难,教匪乱过之后十室九空,空宅子很多。都由衙门查封了,有主的归还原主,无主的都收归衙门处置官卖。官卖的价格本身就不会很高,又是在动乱之后,价格更低,程素素索性买了两处宅院,一处给高家,另一处预备府衙里人多不够住的,算是给幕僚、学生的福利宿舍了。 高英却不想白蹭住处,且既然要住一年,房价又不高,不如自己买一处。所需者乃是借安抚使衙门的便利,别被中间经手的牙人坑太多。安置妥当,高英便依着程素素的规划,雇伙计、租买铺面,做市场调查,忙得不亦乐乎。 安抚使衙门也迎来了江先生极力推荐的那位石先生。 158、一个美人 三天前开始,江先生就罕见地坐立不安。每日必沐浴更衣,还要往预定给石先生住的处所巡视一番,监督着仆妇小厮们扫地打水擦桌子,到厨房里聒噪厨娘告知石先生爱好口味。连石先生庭院的花木,他都插手过问,硬是抽空从旁处寻来了几竿竹子给种上了。 程素素目瞪口呆,这样殷勤的江先生还是头一回见到啊!她试探地提出来:“先生事忙,还是我来收拾吧。”江先生坚决不肯:“娘子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程素素:……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误会的呀!话说,这位石先生真的很好相处吗?看你这个仔细的样子,好像他各方面的要求都特别严格,特别地不容易讨好呀。 待石先生来了,程素素不由点头:确实是应该的。早知道他长这个样子,我也会很小心地让他过得很舒服,断不肯让他有一丝的不如意,绝不想他皱一下眉头。 石先生相貌极佳,同龄里相貌俊秀者有程玄、有叶宁,都是令人见之忘俗的长相,李丞相年纪略长些,自有一番气度。本以为不再会为这般年纪的人惊叹了,没想到石先生又刷新了她的认知。 石先生的年纪,据江先生说是四十有五,看起来不过三十许。要程素素讲,石先生应该叫冷先生才对,冷冰冰的,像块冰块,一张脸上挂满了寒霜。眉眼清俊透着寒气,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留三缕长须,眼如寒潭水,声音清冽。是个另有一种风格的美男子。 若谢麟到他这个年纪也能保持这样的外形,程素素一定给三清烧高香还愿!石先生甚至比谢麟两个叔叔更有清贵儒雅之气,程素素一时有些迷惑。 谢麟与程素素一齐设宴欢迎他,谢麟与石先生打了个照面就想扣江先生的工钱了――这叫比你和气好说话?!你坑我?! 谢麟本是照着“和善宽容”来对待石先生的,脸上已经扣上了很和善的微笑,预备和石先生来一个一见如故。现如今石先生一副冰美人的样子,谢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瞬间将翘起的唇角扯平,也作很理智严肃的模样。 石先生似无所觉,对谢麟一礼,却又不称呼东翁,只叫他“谢安抚”,对程素素的出现也不挑剔,也称呼一声“娘子”。二人匆忙还了礼,一齐瞪江先生。 江先生满面堆笑,他本是一张端正的脸,此时笑出了谄媚的模样。还不是对着东家谄媚,而是对着石先生:“子羽兄,如何?我就说了嘛。嘿嘿嘿。” 程素素与谢麟又对望了一眼,先生你身为介绍人,还是先将双方的关系定下来再表示亲热也来得及吧?没见着石先生还没拿咱们当自己人吗?哦,你们俩是“自己人”。你这样的表现在自己老板面前很危险啊你知不知道。 石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其真。” “哎!” “……”石先生望了谢麟一眼。江先生回过神来:“哦哦哦,对对对!东翁,这位便是在下说过的石翼石子羽了。” 谢麟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坐。” “谢座。” 宾主坐定,江先生承包了大部分的对话:“东翁,石先生是在下莫逆这交,才华横溢,在下不敢与之相比。前番便想请他过来,不巧那个,嘿嘿,在下又留下来了。今番终于得偿所愿……”上一回他自己犯了错误,被原谅之后要好好表现,不好意思再安插人。这一回算是逮着机会了! 石先生眼睛闪了一闪,若有所思地看了谢麟一眼,再看江先生这样子,愈发闭口不言了。谢麟主动与石先生搭话:“先生是哪里人?” “京师。” 江先生补充道:“当年在下年轻气盛,一门心思往京城来搏个出人头地,不想大雪天的冻饿在石兄的墙外面,幸赖石兄救助,在下才活到了今天。”江先生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石翼保持着沉默,当年他正在郊外小院里打开了门边赏雪边吃饭,不想有人一头撞到了门框里,他也不能看着人在自己面前冻死饿死不去管,命书僮将人扶了来,盛了碗热汤给他灌了下去。看江其真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就留他且住一宿,送了他一件冬衣,一些川资。也没指望江其真有什么出息,更没图他回报的。 谁知道一碗热饭换了么个狗皮膏药。江其真就认准了他了,也不要回家了,有衣有钱,就在京城闯荡。江其真本就有才,狗脾气略收一收,自有识货的人。过不二、三年,江其真就发达了起来。 后来,石翼才知道,江其真本事是有的,那股气不止是“盛”,根本就是满得往外喷,逮谁喷谁,谁也受不了这样的才子呀。再有才也没人肯要他,人嫌狗弃的被客栈掌柜赶了出来,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人给。寄居寺庙,得罪和尚,也住不下去了。这才被石翼给捡了回去。 这么个大人,哭起来不太好看,石翼道:“收声。” 江先生一吸鼻子,开始擦眼泪,看得程素素与谢麟啧啧称奇。 石翼对他们说:“见笑。” “不笑,不笑,人生难得有知己。”程素素对美人的容忍度总是很高的,对心肠好的美人就更能容忍了。只不过石先生为什么说话总是两个字、两个字的? 石翼扔了块手绢给江先生,郑重对谢麟道:“某姓石,名翼,字子羽,京城人氏。” 虽然也是简明扼要,到底不是两字一句,程素素心里松了口气。谢麟也与石翼接上了话:“石先生好,一路辛苦了。我与江先生相处甚……好,鸾凤岂与寒鸦为伍?依江先生而断,虽未曾见过先生,亦知先生非常人。” “过奖。” “我这里的情形,不知江先生可曾对先生说过?” “说过的,说过的,”江先生不讲究地插嘴了,“都说得很明白了,子羽兄,东翁与娘子都是开明白宽容之人!邬州的事情,我已与子羽兄信中讲得明白了,绝无一字虚言!” 石翼颔首,却是往程素素身上看了两眼,又点点头。程素素也笑对他点头。 江先生虽然头脑发热,也没忘了给石翼抬轿子:“在下年轻时空有小聪明,后经子羽兄指点,才有今日,子羽兄才学胜我百倍!” 石翼低声道:“勿妄言。” “没有没有!东翁,子羽兄看人极准的!当年要是听了你的,不去趟谢……那个谁那趟浑水,我也不至于受那一回气!在下初做幕僚的时候,好些事情算赖子羽兄提点!”江先生平生最大的失败,就是谢源夫妇二人。当年石翼曾提醒过他,谢源是个没用的纨绔,老婆又是好耍小聪明的妇人,并不是好东家。江先生平素听他的,然而这一回却是谢丞相亲自聘的他,他也想在谢丞相面前显摆能耐,然后就成了一桩憾事。 谢麟对石翼感兴趣了起来,待要与他聊上几句,好试试他到底有多少斤两,外面衙役匆匆进来:“齐王帐前紧急军报。” 高据忙去接了,拿回来给谢麟看――释空又跑了! 齐王调了人马,围城很有心得了。论攻城,朝廷有兵有粮有器械有章法,释空守城上一回就败得一塌糊涂,败亡是迟早的事情。释空显然也是很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作出坚守的样子来,这边与齐王打得水深火热,那一头带着几个亲信跑掉了。 一方没了至关重要的指挥,兵败如山倒,谢麟渡河到现在,齐王已将释空盘踞的几座城池拿下。没有意外的,没有见到释空,从俘虏的口中得知,释空跑了。齐王大怒,已经让释空跑了一次了,居然还跑了第二次!奇耻大辱!难道要让他再闹第三回吗? 齐王发了狠,行文各处,要严密盘查。 ―――――――――――――――――――――――――――――――― 谢麟接了齐王的手令,对高据道:“拿下去发抄,再有,将赏格也列上去,有可靠消息的重赏!” 高据答应一声,脚步匆匆,去办这一件公事了。 谢麟顺口便问石先生对眼下情势的看法:“我不甚明了兵事,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石翼道:“无有速成之法。” “故而请教先生。不知先生有何良策可擒杀教匪,还世间太平。” “看人。” “愿闻其详。” “不必管用兵之道,只看释空其人,兵是人在用,何况彼已失势?”石翼点到了关键,“没有兵马释空便只是个狡猾匪类。” 江先生又开始了捧臭脚:“不错不错!就是这样!没了兵马,就是个寻常匪类。贼人逃亡会做什么,就不难猜啦。依在下看,或者是灯下黑,假装出逃,并非离开。又或者逃往人烟稀少之地,免遭缉捕。不过他先前还往京城逃蹿……” 谢麟道:“他与齐王是老对手了,果然是要看他们各自怎么想的。” 石翼道:“没走。” 谢麟笑道:“有七、八分了。我这便行文与齐王,无论拿没拿到人,尽自己的心罢了。石先生,若是搜查不到释空,叫他走脱了,他又会往哪里走呢?” “北方。” “这里?” “更北。” 谢麟慢慢地点头:“不错,北地空虚,若潜行疾走,多半拦他不住。中行说一介宦官尚能兴风作浪,若释空与胡人合流,倒是……先生恕罪,此事非同小可,待我报与齐王,再与先生详谈。娘子?” 程素素道:“你去忙,先生有我招待。先生,我们也是初来乍来,有所怠慢还望海涵。不知先生可还中意我夫妇?能……留下吗?” “不急。” 程素素道:“是我失言了,此事还须先生与外子议过再定。酒席已备下了,先生请。” 石翼点点头:“无妨。” 谢麟追加了一道公文发往齐王帐前便来陪石翼饮酒,石翼酒量甚豪,谢麟笑道:“幸尔家中有好酒,先生愿长醉否?” 石翼乜眼看他,还是两个字:“不急。” 江先生发了急,不知道哪里不合他的意了。照说从京城千里迢迢的过来,就代表着心里已经答应了,石翼也不是好摆架子的无聊之人,怎么…… 石翼摆手,直到宴罢也没有松口,问了自己住在哪里,自回去洗沐歇息去了。江先生有心问他什么,他也不说,洗完倒头就睡。江先生在院子里站了好一阵儿,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不对。 果然是不对的!石翼并不关心谢麟怎么样,却更关注程素素,看得江先生心惊胆战的。他固然相信石先生的为人,但是这么窥视老板娘岂不是自找麻烦? 数日间,谢麟公务繁忙少有闲暇,江先生将高据放到石先生那里伺候着,自己陪着小心跟谢麟忙上忙下。到得齐王那里有信传来,言是在抓到了释空,彼时齐王外松内紧,释空等了数日以为安全,果然出逃,在北门外驿站被齐王安排的人抓获。 此事一有定论,谢麟也想将石先生能定下来。将石先生请到书房,郑重向石先生提出了邀请。 石先生问道:“娘子呢?” “她?先生要见她吗?娘子很好说话。” 江先生一旁保证:“不错!我作证!” “请来吧。” 谢麟与江先生对望一眼,都想起了当初的约法三章,行,约就约!谢麟对看雨道:“去将娘子请了来。” 程素素很快地随着看雨赶到,笑道:“恭喜二位啦。” 石翼目光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点点头:“你,有点像你祖父程公,又不是太像。” 159、美人心计 像不像祖父什么的,不看大哥来看我,肯定有问题! 长得这么好看还能提点江先生,来头一定不小! 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年代,江先生能够知道这许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不止是自己聪明那么简单,要么有个厉害的老师,要么就是这个石先生知道的内-幕极多!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我说,您这年纪不像是能见着我爷爷的样子,你是不是谎报年龄了? 你究竟有什么秘密? 诸多念头纷至沓来,程素素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因为祖父程节的关系,想报恩的人未免太多了,然而无论是李丞相一家还是师祖等人,又或者是乳母卢氏等人,在平反昭雪之后都出来了。石翼本就是京城人氏,拖到现在才冒出来,相当可疑。程素素甚至怀疑“恩怨纠葛”四个字,之前找来的都是恩,这个别再是“怨”吧? 石先生道:“家父石岘。” 程素素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个名字来,这个名字还是谢丞相整理文稿的时候,从一件很久之前的奏疏里看到的名字。年代比较久远了,谢丞相也只是在事涉古老太师的时候略提了一句:“这个石岘,是古某的得意门生。女儿年纪不合适,就在侄女儿里选了一个好的嫁给他。” 一道雷劈了下来,程素素的脸色精彩极了。 谢麟要想一想,才能想起来石岘其人,江先生则要谢麟略作提醒才想起来这么个人。 石砚原也是政坛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以古太师之挑剔尚且视若珍宝,其人其行可见一斑了。古老太师相中的就是他不止有能力还有良心,就是因为太有良心了,所以对程节的事情持不同意见,难以逃过自己良心的谴责,弃官隐居了。 古老太师也是目瞪口呆的,以“造化弄人”劝他也没能劝得动。别的都行,只有程节,完全符合石岘对于正人君子最完美的想象。自己的老师为了按死对手好干正经事而要程节去死,石岘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石岘不求他对程节爱护有加,只希望留程节一命。古老太师说天意弄人,却不肯对程节网开一面。程节长于庶务、品格端方,只要不死必能东山再起,未必记仇却会记恩,那岂不是又要给古老太师的对头喂复活药?所以程节必须完蛋。 木已成舟,人都死了,你要为一个死人与恩师割席么?石岘还真就这么干了。 江先生也被雷劈了,万没想到“子羽兄”还有这么一段渊源,论及出身也是极清贵的。只是古老太师获罪之后,这些不提也罢了。 江先生还是颤着声音问了一句:“可……可是……子羽兄你的年纪……”要能记得事儿,石先生得比现在大个两、三岁才行。 “改小了的。” 党争酷烈,当时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牵连,且古老太师不是得罪政敌那么简单,他是被皇帝看不顺眼的,谁晓得那个小心眼儿的皇帝会怎么样?于是石岘便将儿子的年纪给改小,小到可以保存一丝血脉。好在最后没有穷治到石岘头上,不过户籍已改,也不敢再节外生枝,就这么一直装嫩了。 江先生这才知道这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算账可以学,庶务可以学,上层社会的规则一个圈外人怎么能弄得清爽?自己摸索吃多少亏也未必能摸得着边儿。石翼是这样的出身,有那样的父母,真正家学渊源。指点二字,不是瞎说的,是写实。只不过江先生之前是个脑残粉,粉丝滤镜他不愿意去深究而已。现在被迫冷静,一想即明。 谢麟看程素素没有生气的样子,才缓缓地道:“原来是前辈。幼时家父曾提及令尊,昔年……”谢渊也曾向石岘请教些文章。 江先生有点怯怯地问:“那、那……还留下来么?” 谢麟问道:“前辈可曾见过我那舅兄?” “他是李家婿。” 那个是李丞相的地盘,被认出来不太好。石翼一家可以怨恨任何人,独独对程节是愧疚万分的,连带的对李丞相也没那么憎恨了,然而毕竟有一段纠葛,还是有些心结的。 至于程犀,坦诚相待他必会接纳,岂不是仗着别人是好人来占便宜了?跑到程犀面前说了旧事,让程犀说个原谅?真这么做了,石翼也会瞧不起自己。 可也不能总窝着“隐居”呐!阶层从来都是上升难如登天,下降易如坠地。石家若再不奋起,不用两代就泯然众人了。到时候再从头往上爬?看程家,程玄这一代是废了,程素素这一代,赵氏生了四个儿子先夭折一个,剩下三个也只有程犀一个出挑的,余下的两个要不是有程犀看着,只会比现在更差。难! 石家的路要更窄一点,科考是要查个祖宗三代的,谁知道那个小心眼儿的皇帝会办什么事?比较好的办法就是现在这样,但是庸碌的人石先生也不愿意搭理他,看来看去他就觉得一个程犀一个谢麟比较合适。程犀那里不好意思去,就剩个谢麟了。 谢麟的老婆又是程节的孙女,这个也太巧了点。遇到江先生极力邀请他来,石先生在家族前途与个人面子之间摇摆了一下,决定过来看一看,当面跟程素素说个明白。再决定是否留下来。 江先生没有一丁点儿责怪的意思,却很着急地想打圆场:“子羽兄怎么不跟我先说一说,我也好……” “好动心眼留我。”石翼一眼看穿江先生的念头。要让江先生耍心眼儿糊弄了程素素,点头将他留下来,岂不是欺负人? 原来是这样!石翼虽然没有解释很多,程素素连猜带蒙也猜到了个七、八分了。她也想将石翼留下来,一则她对迁怒没有兴趣,且记仇也记到古老太师头上,古老太师也死了,干嘛让活着的人不痛快呢?二则她也有私心,石翼看起来比江先生还要靠谱,对谢麟很有帮助。 一个江先生是不太够了,石先生正逢相时。石先生虽遭家变,却是石岘带大的,一举一动皆是清俊典雅。三叔、四叔、舅舅、岳父,对谢麟都不错,却不能一直伴在他身边,但是石翼可以。 程素素当下就有了决断:“先生看屋子合适不合适?” 江先生一脸喜色,交握着双手来回搓动:“还成,还成的,不合适的再慢慢换来。” 石先生看了谢麟一眼,对程素素道:“你对他很好。” 程素素笑弯了双眼:“他对我很好,”顿了一顿,又说,“听说,当年祖父在世,将还是举子的李丞相判归了养父。先生既说我有点像,那就当是像吧。同好心不好心的也没什么关系,既不拿这个约束别人,别人也甭拿这个约束我们。” 石先生展颜一笑,桃花满枝,笑容一闪而过,一揖到地。程素素忙将他扶起,嗔谢麟:“你就袖手看着。” 谢麟上前来,道:“先生请坐。” 程素素笑着退出去,准备晚宴了。 ―――――――――――――――――――――――――――――――― 自此,石先生便在安抚使府里住下。此后日常公务变多,程素素也克制着不往前头凑热闹,也不知道石先生忌讳如何,两下虽算是说开,相处的习惯也需要磨合。 正如程素素所想,石先生的到来,很好地纾缓了谢麟的情绪。哪怕石先生始终冷冰冰的样子,却比江先生乃至于孟章都能令谢麟冷静缓和。虽然同样是希望谢麟能够仕途顺畅,却比孟章的托孤老臣之心、江先生的一雪前耻之愿更多几分从容而少了许多迫切。 若是江先生与石先生进行岗位竞争的话,则会令他生出更多的无力之感。谢麟与石先生的相处,也是更自然,更有一种“同类”的气息。 单此一条,程素素就觉得很值了。 石先生对东家也颇满意,他出山两件心事,一是不想家族被边缘化、多少挂点边儿后代不至于手生,二是想看看程家后来如何。两件心事都随着入住安抚使府而得到了落实,身上的寒气也轻了许多。 程素素便一门心思分析高英带回来的消息,可以肯定的是,前两年邬州的蠢邻居里,确实有一两个与梅丞相有些联系。这联系却又不深,中间至少要经过一次手才能转到梅丞相手中。这样的情报放到她的手里很难利用,与谢麟提过之后,她便将情报都转给了李巽。 见到石先生,程素素就知道,涉及到朝堂上的事情,行动时看似暴风骤雨,实际酝酿、影响绵延甚广,也不急在这一时就将梅丞相咬死。 而齐王那里又有了新的情况――他捉住了释空,连同圆信等人一道,要一齐押解进京。在报奏里因圆净是程素素在城头给坑了的,也写了程素素的功劳。因此他班师之前,也给谢麟夫妇二人发了一份公文告知。同时告知谢麟,大军虽然班师,所经之地的防务他都将会同枢府重新整顿一遍,让谢麟不必担心。当然,如果有什么额外的要求,可以提。 谢麟的理解是:提是可以的,办不办得看齐王和枢府的。 虽如此,谢麟还是提了几条,譬如就地安置转化之类。再有军粮的问题,请朝廷一定要考虑好。 因这一封公文,江先生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哎呀!不好!提醒齐王的那件文书,写了子羽兄的功劳!” 谢麟脸色也变了。不怪他紧张,盖因石先生与他相处时,闲聊说起京中许多旧事,譬如今上在先帝陵上做的手脚之类。谢麟告诉程素素,不要将今上想得太英明神武,然而这份不英明神武,有时候真是令人想打死他。 石先生道:“我不过偶尔一游,你们也不知道我的来历。” 谢麟摆摆手:“先生不要这样客气,办法总是有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了封给太子的书信,开篇不写石先生先夸程素素。却是意在暗示,石岘一家很有君子之风,昔年的事他们并无过失。还好,不英明神武的皇帝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没有亲爹那么小气。 江先生急凑上来一看,看完便笑了:“不愧是东翁!” 谢麟也笑:“不过是因为与东宫相熟。” 石先生道:“芳臣与今上相熟更早。旧主新主之间,不可令旧主有改换门庭之怨。” 江先生小心地道:“不是圣上命东翁辅佐东宫的吗?” “圣上命。”石先生又惜字如金了。 谢麟道:“我明白了。” 三人将石先生之事处理妥当,政事堂又来了新的办法。为鼓励商人往新平定的府县运粮,以缓解朝廷的压力,朝廷颁以盐引。这个做法在许多朝代都用过,即商人运粮到后,取得盐引,再回来贩盐谋利。盐是官卖,有暴利。 看似一件做惯了的寻常事,实际执行的时候要想达到效果,也是极考验人的。谢麟又与这件事情死磕上了,严格验粮,既不许商人以次充好,又要监督官员,不许他们刁难商人、贪污索贿。 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消息传来――李丞相被参了!参他在输粮的事情上指使党羽中饱私囊。 160、一场风波 做官的人,被参是很正常的。没有被参过的官生是不完整的官生,是可悲的,说明没有被参的价值。无论是李丞相,还是参他的人,又或者是吃瓜群众都觉得稀松平常了。 不平常的反而是一些不上不下的涉案官员,活似自己第二天就要被下大狱了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被参的是他们而不是李丞相,还是证据确凿的那一款参法。 安抚使衙门里看到消息之后一片平静,包括见识少的程素素,都没有“完了,靠山要倒掉了”的惊惶。李丞相若是轻易就被这件事情参倒,这丞相不做也罢。此事多半不过是党争之中你来我往的一道小菜而已。 比较麻烦的是弹章里提到的盐引的事情。单看政令没有任何问题,难的是具体的操作,选择什么样的商人,如何发放盐引等等。这也是弹劾李丞相的人拿来做文章的地方,有选择就有淘汰,选择的标准是什么?里面有什么样的猫腻?都是可以深挖的。不止是官员,连同大部分的商人都有些不安。 找到程素素的,第一个便是高英。她也是靠着关系才拿到一少部分的份额,好在她并不贪心,没有搞皮包公司倒买倒卖,做事也收敛,不曾大肆宣扬与程素素之间的关系。饶是如此,高英还是很担心会惹上麻烦,想找程素素来拿个主意。 程素素听高英说了如何商人也有些不安之后,便说:“只要来路正,本份做买卖,还轮不到他们倒霉。” 高英微有尴尬地道:“他们是怕丢卒保车。”高英自己是不怕被靠山扔出去挡灾,却不得不考虑一下谢麟的对头,又或者是想保谢麟的人,会不会动不了本尊转而打打喽銎 “总要有做事的人,做生不如做熟。”程素素依旧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 高英不敢再说,不过极短的时间,程素素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气势上比当初给她本钱做生意的小娘子有了根本的变化,仿佛新酒变成了陈酿,愈发回味悠长。偏又是十分和气,令直面的人不敢轻视。 程素素索性多说两句:“你参我、我参你的事情是常有的,眼下对朝廷而言,□□第一。谁要碰了这个,谁就该倒霉了。弄得人心惶惶的,有什么好处?你呀,小心一些是没有错的,不过呢,也不用像惊弓之鸟一样。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去吧。” 官商勾结说起来难听,却是在所难免的。商人如果上头有人,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官面上有要用到商的时候,是用个熟悉的、凑到眼前的方便,还是用个并不了解的好?譬如这次输粮,就是要用到商人,哪怕是从为国为民的角度,谢麟也更愿意给王这样比较了解的人开方便之门。 所以,用个熟人有什么不行? 有门路总是占优势的。 高英从程素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不高兴来,心想,他们这些大人物知道的总比虽人多些,既说是没有什么麻烦,大概就真的没有麻烦了。她原本是找弟弟高据询问的,高据说的也与程素素说得差不多,她总是不放心。当面得到了程素素的答案之后,高英才安下心来,继续跑她的小买卖。 比起当初几十贯钱的营生,如今高英所掌管的生意要大了许多倍,她的心里也不是没有得意的。然而盐引一开,引来的巨富富贾们面前,高英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人也变得愈发的内敛谦虚了。 旁人就没有她这样的好运气了,高英能够安心,源自于对程素素信心。若要所有的商人都对与之有关联的后台都有同样的信任,却是绝无可能的。于是一时之间,人心浮动,令运粮输北的事情也受到了影响。原本蜂涌而至的,便有些驻足观望了,更有甚者已经后院起火了。 反是邬州的商人们,出于对夫妇二人的信任,还在继续做着这件买卖,不少人因此大赚一笔。 ―――――――――――――――――――――――――――――――― “邬州太小。”石先生一语中的。 邬州商人再努力,想凭实力吃下这么大的份额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谢麟正在着手进行的事情还是受到了影响。 池鱼之殃。 谢麟并没有生气:“那就先让他们赚完这一笔,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后发制人,错过一次就是错过百次。”乖的与不乖的,信任自己的与不信任自己的,要抬举哪一个,不需要连中三元,只要不是白痴都知道怎么选了。 江先生道:“只是看不出来这一次会闹多久,想来政事堂不应该让这件事再闹下去了吧?东翁是否要上书呢?”有了石先生在,江先生说话都没有那么果断了。 谢麟道:“本不想此时插手的。”这种事情太多了,哪怕不是针对自己,也经常会被扫到台风尾。若是什么事都一碰就跳,那就有打不完的官司,最后不是变成斗鸡,就是变成别人的枪,或者两者兼是。性格明显就容易被人利用,那就太糟糕了!忍忍也就过去了。 石先生道:“不必告状,写实即可。” 谢麟点头:“好。” 谢麟便抬手写了份奏疏,汇报了自渡河以来的进展,盐引换粮之事是当前一件大事,自然被重点提及。谢麟仿佛不知道李丞相被参一般,只写了自己这里的执行情况,近来商人的不安与粮草的不足,以及自己正在想办法安定人心。 助攻完成。 石先生审完稿,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了,整份奏疏便原模原样地发到了京中。 石先生却又另有建议,他在谢麟这里住得舒服,也不能只要自己舒服。不似江先生那般从一开始是想当着保姆,手把手将谢麟扶到高位,石先生更理解谢麟这个出身的人的情绪,看起来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实则对东家来说,江先生比石先生要强势。 石先生不问谢麟的仕途归划,却给谢麟一个提醒:“御史台不可轻视。” 谢麟道:“谁会轻视御史台呢?无论是党争,抑或是督察百官公忠体国,都不能小瞧了御史。哪怕厌恶某些人,也不能小看了御史台的用处。” “御史台该清洗了。” 谢麟也吓了一跳:“清洗御史台?” 石先生道:“陆大夫不会想在御史台养老的。” 陆见琛这位兰台白居易比他的前任年轻许多,也更有想法、更有干劲。无须别人提醒,石先生便知道陆见琛是倾向于谢麟的,是的谢麟,而不是谢老丞相。 谢麟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还御史台本来面目,勿做党争先锋。” 谢麟一点就透,笑道:“妙!” 石先生便肚里有数,谢麟跟陆见琛是能说得上话的,甚至能在对方仕途上指手划脚的。否则以谢麟的年纪、资历,与他说起陆见琛的时候丝毫不见局促,也不曾透露出“那是御史大夫老前辈,我如何能对他指指点点?”的为难。 而陆见琛,也必是想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做主官的,不想自己的属下令行禁止,可能吗?显然是不行的!因为御史这份职业的性质,此事不能由别人来说,由主管的陆见琛来“整肃御史台风气”是再好不过了的。风险当然是有的,但世上原就没有不担风险只有收益的好事。 谢麟一封长信递给陆见琛,正合了陆见琛的意。陆见琛对御史台也颇有些微词,御史里有刚正不阿的,也有趋炎附势的,有各方大佬的门生来刷声望资历的――他的立场不用问就知道,也有野生来混日子的。惹麻烦不着调的是少数,然而在大事上,只要有一个刺儿头,就够受的了。 陆见琛数次出手,总是治标不治本,踢走一个麻烦再来一个二货――御史总是要有人做的。谢麟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不针对人,只针对事,不要人听话,只要立规矩。你可以生事,但是,如果你上的奏本没有任何依据,甚至是胡说八道的污蔑,御史台先自查,上本前先审核。 于是,御史台内部先掐了起来。支持陆见琛的人不少,许多是挨参的大户,反对陆见琛的声音也很大。御史不能正常说话,要给他们先套上笼头,则要御史何用? 京中一片热闹,弹劾李丞相的事情就冷了下来。李丞相亦非善与之辈,陆见琛动了,他也趋势自辩。陆见琛见李丞相与中饱私囊的事情脱了干系,也借李丞相这一把火上书,以李丞相的遭遇为例,证明任何事情都不能没有约束。若今天弹一个丞相,明天弹一个丞相,丞相避位,政事堂就要空了。 陆见琛更是请见皇帝,话说得血淋淋的:“有些人当朝廷的御史台是打手了!当御史是疯狗吗?打架先放御史?还不能不干!疯狗的头子,说出去好听?都滚吧他们!查无实据就敢弹劾丞相,他怎么不弹劾自己个儿发昏?不会做御史就不要做了嘛,叫人以为陛下的御史台里全是这样的玩艺儿,不够丢脸的。” 谢麟有关商人惊惶与粮草不足的奏疏也在其中掺了一脚,仿佛证明了任由小官攻击朝廷大臣的危害。 皇帝左看有理,右看也是有理的,要是御史钳口,不能监督百官,尤其不能指摘重臣的错处,要御史何用?若是御史信口开河,岂不是耽误了事情?皇帝便下旨,安车蒲轮请了谢老丞相入宫咨询。 谢老丞相人老成精:“老臣曾做陛下丞相,丞相者,调和阴阳,并非非阴即阳。” 皇帝大悟:“不错!御史是该管一管了,怎么管还要再斟酌。” 陆见琛的意见最终被批了下来,御史上本之前,先将本章集中到御史台,由两位上官审核之后再呈报御前。这是对品级不高的普通御史而言,似陆见琛这样的品级,自然是自己直接上本了。 打了两个多月的官司,陆见琛算是将御史台眼见要刮起的风给刹住了。陆见琛回信谢麟,颇多感激之词,更是直言自己的眼光是真的不错,老早就觉得谢麟有出息了。 谢麟又回信给他,提请他注意不要被人报复了。陆见琛心说,我都差点被归到李党里去了,还怕这个吗? ―――――――――――――――――――――――――――――――― 御史台一整顿,朝上顿时安静了许多。齐王大军凯旋也到了京城,凯旋不似救急,可以不紧不慢的走。回程已是秋天,为了不踩踏庄稼,走得就更慢了些。好在凯旋的仪式上可以献俘,齐王又拿到了释空,回得晚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 三法司又忙碌了起来,秋天了,判完了可以直接杀,不用浪费米粮来养,多好! 判得也很快,自皇帝而下,都是恨透了教匪。释空理所当然是斩首,其余圆信等人拟的是绞刑。十分不幸的是,教匪内有为了将功折罪的,供出了圆信的来历。圆信那位做管州知府的父亲此时才知道亲儿子做下了这么一件轰动的大事,紧接着便被“请”到京里来认人。认出儿子的当场便昏了过去――也是该昏一昏的,这是一项足以株连的罪名,按五服远近,或绞或流,女眷没为奴婢。 待一切尘埃落定,谢麟已监督着受灾各地补种了一季麦子,到来年总不至于全赖朝廷赈济了。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教匪这一页便算揭了过去了,国家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忙。李丞相与梅丞相小动作不断,大动作没有,一眼看去还算太平。 内乱平了,外面却又不太平了。 高英今冬依旧是往榷场去,却中途折回――胡人叩边。 161、快马加鞭 府中得知消息的时候比高英还要早一些,边关急警总比普通商人跑得要快些。程素素算一算高英的脚程,知道她应该还没有到榷场,暂时不会有危险,勉强放下心来。接着就是暗槽:为什么穿越总能遇到外族入侵的事情?这是穿越标配么? 一不小心便说了出来:“怎么会有胡人?” 谢麟却觉得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哪朝哪代没有呢?”程素素想了想还真是,无论是汉唐这样的盛世,或者是比较惨的一直死磕北方的两宋,都是频繁地与异族“打”交道。要是遇到三国五代这样的乱世,那就更频繁了,南北朝就更不用讲了,人家直接过来了。 被叩边虽然是件大事,应对之策倒也不是没有,不至于像平空被雷劈到一样完全懵掉。政事堂与枢府再次就用兵之事进行了调度,这一次带兵的将领却不是齐王了。枢府索性就没有再调派新将――守边的将领更熟悉这样边塞的战争,只要叩边的规模不大,完全没必要再空降一个主帅过去平空增加矛盾。 于安抚使府而言,这一次叩边的影响,尚不及李丞相被参引得商人裹足不前。要打仗,虽然不另派主帅,却仍有部分补充兵源与粮草的调动,谢麟处在中间的处置,自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凡兵马、辎重等途经,都要有所接洽,如何接触,尚需谢麟拿出一个章程出来。 谢麟趁机叫上江先生、石先生连着程素素一起来开个小会。他的想法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在邬州的时候程素素做得有板有眼,且在主将战死之后,程素素是顶了大用了的。老婆能干,为什么不叫她来发挥作用呢? 程素素也就来了。昔日她和谢麟两只鹌鹑往邬州赴任,地方事务两眼一抹黑,既无法暴力拆迁也没有足够的强力碾压,在江先生面前,是江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她与谢麟这几年也有了底气,倒是要先生们开始迁就他们了。若是石先生不能容忍她对谢麟的公事有知情权,甚至一定程度的发言权,非要将她摁死在后宅,那她也不会很客气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石先生对于她的出现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程素素默,觉得自己枉做小人了。 石先生则是见怪不怪,朝臣君子,个个都很忌讳“妇寺干政”的样子,事实上,若是他们的老婆有见识,多半也是不惮于做个床头跪的。一个个都是鸡毛掸子,就会打别人不打自己。 人凑齐了,高据跟在江先生身边端茶倒水,连石先生那一份儿也一道伺候了。总不能看着自己的老师公然狗腿吧?阴沉少年高据发现自己越来越淡定了,身上的疾世愤俗都要被磨光了。 偏江先生还没有这份自觉,还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正常! 幸亏东家不挑剔他! 谢麟没有兴趣去挑剔江先生,程素素也很理解一个脑残粉的心理状态,只要两位先生做好份内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多言的。 现在就到了两位先生发挥他们作用的时候。 江先生依旧是先看一眼石先生再发言:“并不用东翁与娘子冲锋陷阵,多半还是协调各方,尤其是不能扰民。本来人就少,好不容易招来了几个,若是叫兵痞一闹,岂不又要重来了?” 谢麟道:“此其一。” 江先生道:“再有就是调度,虽说行军要保密,其实走过路过必有痕迹,无论粮饷还是道路,都要小心了。官道从来都是大军过境优先,然而为了输粮,如今也许商人行经,万不可冲撞了。” “此其二。” “不但东翁要稳,下面的人更要稳,不能惊惶。哪怕大军不闹呢,才经匪乱的百姓也会心惊,这要安抚好。” “此其三。” “再有,大军退后时,咳咳,估摸着是不会败的,若是胜时,手头必有两个钱的。可奖励工商,能从这些人身上赚一边,也是安定地方了。” 谢麟笑道:“善。” 江先生四条说完,再看石先生。石先生心中叹了一口气,提醒道:“转运粮草。” 江先生一脸“原来是这样”的迷弟表情:“不错不错,设若像剿匪一样的转运粮草,则本地徭役须谨慎了。清理官道,代为转运,现在就要预备下了。” 谢麟一一听了,再看程素素,程素素一般不发表意见。谢麟做庶务还能练手呢,她连练手的机会都很少,能让她听就不错了。不过谢麟既然看了过来,她也就试着说:“他们打仗必要死人的,那伤员呢?” 谢麟若有所觉:“娘子的意思是?” 程素素道:“咱们不是缺人吗?尤其是青壮,伤兵不能再打仗了的,种田总还能行吧?放在旁的时候,这是收买人心,可你不同呀,你就是要将这里恢复元气的,什么法子都能使,只要管用。” 其余三人一齐点头,谢麟道:“想到一起去了。如今这里是地广人稀,与其抛荒,不如招徕这些伤兵。家中但凡有上几十亩田,谁个当兵呢?”他在齐王帐前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对兵士也有了不少了解。 有关大军过境的事情,大致便商议定了。议定之后谢麟自去写奏本,程素素自回她的后宅去。离开前对高据道:“你姐姐的脚程当还到不了前线,不必担心。她身上带着路引名帖,必要是抛了货直接回来就是了。你若不放心,也可去迎一迎她。” 高据也正担心,却没有敢直接应下来,只低声说:“既没有危险,晚生便再等上一等就是。” ―――――――――――――――――――――――――――――――― 等高英回来的时候,谢麟的奏疏早已发至京师,她带回来的消息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令程素素惊奇的是,她这次回来还没有折本,半路上听说不太平,她果断地在当地停下抛货,利润没有去榷场的高,有些物件儿还折价卖了,一扯平居然没有蚀本。 只是经此一事,高母却死活不肯再让她外出行走了。高据原本是支持姐姐出去散心的,这一次从安全考虑,也希望高英能够坐镇家中,改派信得过的伙计外出经营。高英自是拗不过他们,只得暂时收手,将重心转在建立自己的货栈、分号上了。 这一年的冬天只有忙碌,其余乏善可陈。好在不像闹教匪的时候必要顶在前线,倒没有之前的紧张劲了。谢麟甚至可以慵懒轻松的设宴款待路过的援军将领,他的奏请得到了批复,政事堂与枢府都同意了他的请求。伤兵伤员,总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处置不好就是一群经过了军事训练的、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土匪了。伤者国家当然有抚恤,但是政事堂诸公心里也明白,这点抚恤很微薄,容易出事。 现在谢麟提出了这个办法,正合其宜。教匪过境,生灵涂炭,自缺人。什么样的抚恤会比分配田地、免除数年赋税更能让普通百姓欣喜呢? 谢麟也不想在这里呆得太久,办起安抚的差使来他便格外的尽心。 程素素感觉到了他的不安,心道,无论是安抚百姓、恢复生产,还是与援军将领接触都很顺利,为什么还这么坐卧不宁的呢? 与其问江先生,不如直接问谢麟。 这一天,程素素蹲在厨房看着炖了一盅人参鸡汤,算作她“亲自下厨”的,端来给谢麟喝。 谢麟放下手中笔,捏了捏鼻梁,放下手时又是一脸的和煦春风了。程素素将炖盅往圆桌上一放:“吃饱了心情就会好啦。” 谢麟慢吞吞地坐过来:“我才没有不高兴。” “哈。”装,你接着装。 程素素拿勺子`了一勺鸡汤,放在谢麟鼻前三寸:“想不想喝呀?” 谢麟可怜兮兮地道:“求娘子给口吃的吧。” 程素素凑近了:“高兴不高兴?开心不开心?” “吃饱了就开心了。” 手都笑抖了,程素素“哎哟”一声,赶紧将勺子放回炖盅里:“你又淘气啦。” 两人笑了一会儿,程素素果然一勺一勺喂他喝汤。或许真的是吃饱了心情会好,谢麟喝了半盅汤,摆摆手,程素素放下勺子,谢麟便说:“要是明年能早些回京就好了。” “你就是在愁这个?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好安置的事情呢。” 谢麟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呐。过了新年,离京就足四年还有个零头了,中间只回去过一次,不在御前难免会有些生疏之意。哪怕不时有上书,也要变得亲密不足了。哪怕再次外放,这一回办好了差使也是要设法回京多住些时日一叙离别之情的。” “新人?”程素素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哎哟,新科进士拔尖者要在京中住三年呢。”谢麟心道,这主意谁出的,这么坑! “哪个新人?” “张少安来信抱怨好几回了,新科的探花郎,岑恒。” “可总是要外放积累经验的,不是么?只要想做出一番事来,这一步总是难免的。我不信这位岑探花就不会外放了,为他好,就让他也走。” 谢麟笑了:“若我不想让他走呢?” “好像东宫没主意似的。” 谢麟道:“是啊,东宫有主意,我就更得回去了。” “好~来,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做好了事才能回家呀~” 谢麟嘀咕一声:“大军不退,我也回不去,总要边事平定之后,安置好了这些人,才能上表请求回京啊。” “那行啊,一等此间事了,我陪你快马加鞭回京城!” “好!” ―――――――――――――――――――――――――――――― 然而世事难料,到得次年春天,胡人退兵,双方各有胜负,总归是守住了防线。胡骑抢得了一些物资,朝廷也杀伤了不少侵略者。出现了叩边的事情,政事堂奏请关了榷场。 一切太平,程素素却无法与谢麟快马加鞭了。 孕妇都是保护动物,骑什么马?若非京城条件更好,谢麟恨不得程素素就呆在原地不要动。 162、放着我来 谢麟得意洋洋又战战兢兢。 在给四叔的家书里,极凶狠地用一整张纸只写了五个大字“我要当爹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就这么塞到了信封里发到了京城。然后就是围着程素素转了。 仗打完了,人安置好了,陆续缺员也都补齐了,正是谢麟最闲的时候,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看着程素素,生怕她有丁点儿闪失。衣食住行还好,谢麟最担心的就是大夫不好找。满城也找不到几个合用的大夫,谢麟一个着急,给差役们下了个命令:“将附近郎中抓几个来!” 他这安抚使府是临设置,差役忙完这一茬就都要回家了,此时也正是闲的时候。因他给的赏钱很足,个个干劲很大,一口气拿了七八个郎中来,都是白须白发,看起来极有经验的样子。 谢麟先考一考他们,发现都是不大对症候,治外伤刀创的是最容易打到的,擅长妇科儿科的却是最少且医术也不甚高明的。战后草创,无论是医药还是大夫都是稀缺的,能找到已经不错了。 谢麟恨得要命,将袖子一摔:“老子自己学了!” 他本就粗通医理,此时正闲,一面躲在后衙躲清闲,一面读医书。将几个老大夫里医术最好者留了下来,不指望他顶什么大用,却好请教一点经验,不至于自己纸上谈兵。 学成之前,谢麟特意拜托卢氏:“三娘好生照看素素。” 卢氏没有什么医学知识,只按照积年的风俗经验来:“大官人放心,我省得的!” 转头就对程素素说:“不要吃兔子肉,不要看长得丑的人。” 一句话提醒了谢麟:“不错不错,太妊之性,端一诚庄,惟德能行。及其妊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生文王而明圣,太妊教之,以一识百。卒为周宗,君子谓,太妊为能胎教。” 在程素素耳朵边儿上念圣贤经集,又焚得弹琴,种种程素素未曾见识过的技艺,此时都大饱了眼福。 这两个人都担心程素素不乐意,以程素素的性子,拘在后宅里不能动,怕不要掀了屋顶?都战战兢兢,怕惹她不高兴。 程素素却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她自己也正傻且兴奋着。 孕育生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在此之前,程素素从不认为自己会有亲自生一个的意愿,也并不介意谢麟有庶子。在还很理智的时候,程素素想的是“这样的医疗卫生条件下产妇的死亡率、婴儿的夭折率”,嗯,还是自己的命更金贵一点。 直至水到渠成,愿意和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生一个孩子,去承担这样大的风险。不用谢麟和卢氏提醒,程素素就知道自己处在人生中仅次于幼崽时期的脆弱期,比他们还要小心一些。 谢麟与卢氏顿时安心了下来,卢氏见缝插针地在谢麟面前夸程素素:“咱们娘子大事上从来不糊涂。” 程素素听了她这般夸,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向她撒娇:“我想吃核桃!” “有有有!”卢氏脚不沾地去预备了。 谢麟又摸起程素素的腕子:“我再摸把脉。” 小心没有过头的,程素素也很配合:“嗯,摸吧。” 谢先生天生学霸,哪怕学中医也是入手极快,疑难病症还欠火候,最基本的切脉却已学会了手法。程素素底子一向不弱,半晌,谢麟笑了起来:“很好的。” 纯然欣喜的笑颜令人心头一暖。程素素到如今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母会偏心,为什么武姜爱少子而恶庄公。这世间所谓母子天性,也是有条件的。比如,她喜欢谢麟,自然就会喜欢这个孩子。 她也曾想过,如果万不得已,需要一个孩子的话,她也不介意跟谢麟生一个,谢麟这样的基因她也不亏,生下来她也会尽职尽责的去养,教养成材。与现在的想法是完全两样的,她现在只想要孩子好好的,就好。 谢麟又在看读书了,他的声音极好听,听着听着,程素素就想打瞌睡了。明明在确诊之前她还活蹦乱跳的,一旦得知有孕,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人就开始慵懒小心了起来。 ―――――――――――――――――――――――――――――――― 因程素素身体不方便,原本计划出行的日期便被生生推后了数日,只为准备回程的车马行装。 谢麟又抓了几个造车的工匠,与他们研究了几天减震。其时,朝廷往年高德劭之人备顾问咨询的时候,会“安车蒲轮”以蒲草包裹车轮以减震。谢麟便在车轮上做文章。蒲轮之外,又裹上一层皮革,凑成一辆模样奇怪的车。 临行之前,自然是要与本地官员道个别的。谢鸾谢理知道他有这等喜事,虽身在地方难寻名贵之物,也各有表示。谢鸾尤其开心:“二哥要实实在在涨辈份儿啦。” 谢麟笑骂:“我的辈份不是早就长了吗?” “嘿嘿嘿嘿,那可不一样。回到京里,嫂子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找我阿娘啊。” 谢麟笑着捶了他一拳:“你居然给亲娘派起差使来了。”也是高兴。 李巽对程素素又另有嘱咐:“当年九娘有身,伯父曾对她说,世人说为母则强,然而此时也不必太好强,有什么事都缓一缓。你自家也要小心些,回到京里,什么深仇大恨都放一放,仇人没有自己家人重要。你好好的,孩子好好的,才是真的好。明白不?” 程素素轻笑:“我明白的。” 李巽怕她只是敷衍,急切地道:“别让大家担心,道灵也是心急的。” “啊?” 李巽板起脸来:“你做的这些事情,怎么能不告诉道灵呢?” 卧槽!程素素什么慵懒啊、娇羞啊全都飞了,顿时找回了精神与自信,差点卷袖子:“你告我的状?” “多新鲜呐!这是告状吗?我跟道灵夸了你了,好不好呀?” 程素素快要被他噎死了:“四哥,你真是我亲四哥!” “好妹妹。”李巽淡定地回了一句。想当年,程素素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李巽就是李丞相特派回老家收拾何氏一大家子的有为青年了。 “你赶紧写信给大哥澄清!” “哈!” 谢麟与谢鸾、谢理说完,收了他们要代转的家信,转过来看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先将程素素揽在身侧,再人淡如菊地问李巽:“四郎?” 李巽低声道:“如今不再是小姑娘了,可要看好她了。” 程素素向谢麟告状:“他向大哥告我的状来!就是……那个事儿。” 李巽也是操碎了心:“没什么要她操心的事情,叫她安心休养就好了。” 谢麟倒因此高看了他一眼,口气依旧清淡:“那件事我已知道了,就交给我吧。” “诶?!”李巽并不想将此事变得复杂,有谢麟参与固然是己方一大助力,却也平添了一些牵扯。 “四郎还不明白?素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然要交给我。四郎可有家书要捎带?我正要去拜会李相公。” 李巽本也想托捎家信的,此时捏着鼻子将信给了他,眼中犹带几分担忧。谢麟微笑,留给他一张名帖,扶着妻子走远了。 李巽将名帖打开一看,谢麟他认识,道衍是谁啊?!嗯?嗯?抬眼再看程素素,她已经托辞身体不适早早退了。 ―――――――――――――――――――――――――――――――― 告别酒吃完,行李收拾完,谢麟与程素素便拖家带口地回京城了。江先生、石先生自不消说,随行的又添了高家母子三人。高据是必要随老师同行的,高英在本地的货栈分号也设了几个,都交与得力的伙计,自己奉母亲一同进京。邬州的买卖有王经的关系,本地又有谢鸾等人,高英走得也放心。等这几个人任期满了,自家生意也差不多立稳了,再来新官员也有底气打好关系了。 顶好的那辆车自然是归了程素素,程素素对新车十分好奇,还用力捏了捏“轮胎”,直呼:“有趣!” 将程素素安置在内,谢麟自己也不骑马,只在车上陪着。程素素却因为这“轮胎”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一路上叽叽咯咯:“等回京了,在城外庄园里养些手艺人,我有好些新东西要做。” “好。回去就办。” “嗯,一准有趣。我还要建一个大大的游乐园,以后给宝宝玩。” “行!” 过一时说得累了,才想起来正事:“回去之后,要怎么安排呢?” 谢麟扬眉吐气地:“你只管休养,想玩的时候就玩,不必耗神。想管事呢,就随便管他一管。李巽虽然拢叭从屑阜值览淼摹g椅一鼐┲笠ゼ钕喙恍┦虑樯潭ǎ阍诩依锔韧住! “要做什么了?” “还在想,只有个几分。” 程素素想了一想,指指角落里的红色小箱子,道:“那里面是出京的时候阿翁给的文稿,有可用的地方吗?”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有些犹豫。 谢麟的心情却与当时不同了,很是大方地道:“看看就看看,你是发现了些什么么?哪一件?” 程素素略略放心,她是担心回京之后因这文稿祖孙俩再起冲突的。没了二房做靶子,谢丞相拉稳了谢麟的仇恨值,想ot都难,谢丞相对孙子虽有栽培之意,却绝不愿意孙子不按他划下的道儿走。到时候见谢麟不将他当一回事,祖孙俩闹起来,谢麟这亏是吃定了。 多少看一点吧,何况真的有用。 谢麟这二年经历颇多,看淡了不少事情,对谢丞相也……只要不见着面就也没有那么激愤了。更兼自己要做爹了,回京要施展拳脚,心情正好,便开了箱子,一件一件给程素素再讲一遍。程素素也顺口将一些谢丞相当时的剖析转述给他听,两相印证。难得认真地将文稿研讨了一遍。 车队行得缓,实乃诸次往返中走得最悠闲的一次了。临近京师的时候,略紧赶几步便可在关城门前进入京中,谢麟却命在驿站里暂时休息。众人诸以为这是照顾孕妇,一路走来,程素素原本平坦的小腹已变得微微凸起,休息便休息吧。 江先生与石先生却严阵以待――他二人已料到谢麟这般做,乃是入京前要再做最后的计划。 第一件便是二人的安排,江先生对石先生介绍了谢麟的别院,如无意外,二人当居住在那里。当然,相府那里也该认个门的。这两件是否由谢麟亲自向石先生讲明,关系到石先生在谢麟那里的地位问题。 接下来才是其他的安排。 谢麟果然是与他们讲这件事情:“石先生在京中有田宅,自然是自己的家住得舒适些。不过,我在京中有一处宅院,是一位世叔孟公讳章的在主持,他是先父旧友,若先生要寻我时,可往彼处去。里面也有一池好荷花,闲时可往散心。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客随主便。” “再有,此番回京,我夫妇必是回府居住的,还请先生不辞辛苦,随我去认一认路。” “份内之事。” 江先生放下心来:“东翁此时回京,有何打算呢?” “先在御前晃一晃吧,许久不回来,只怕都生疏了。” 江先生露出狡猾的笑意来:“东翁是明白人。既交了差使,若两宫不赶东翁出来,就多聊聊家常。人与人呐,哪怕是君臣之间,怎么会只有公事没有私事呢?天子无私事?骗人的!” 谢麟不理他,却看石先生。 石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是。” 想到一起去了,谢麟道:“好。” 石先生却又说:“忠孝不可缺其一。” 谢麟的表情便有些僵,看来他与谢丞相之间不怎么贴心的往事,知道的人是真的不少。江先生快人快语:“东翁就要做父亲了,还有什么不能翻篇的?装也要装个和和气气的样子来嘛!给小公子一门和睦,不是挺好?” 谢麟想到一个“装”字,点头了:“我儿子不给他教!女儿更不给!都是我的!我自己教!” 石先生喷茶了,这么幼稚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江先生又问:“东翁接下来想要授何等官职,可有想法了?乖一点,还是要老相公相帮的。” 孩子归谁管教要到以后,进京却迫在眉睫。 谢麟道:“看圣意吧。” “那怎么行?有什么想法,奏对的时候就是第一个机会啦。” 谢麟道:“留京几年吧。” 江先生又生出犹豫来,离京太久人情便淡了也是真,只外放这几年,资历没有刷得太够,一府之地的治理与更大地盘的执掌还是有区别的。难道以后还要在再出京历练? 石先生点点桌面:“不要急。问相公。” 江先生忽然道:“咱们都忘了,府里今天会没有人来接吗?” ―――――――――――――――――――――――――――――――― 当然不能! 就在商定了要装乖孩子的时候,京中谢丞相派了三子谢涛的儿子谢鹿来接谢麟夫妇回京了。依着林老夫人的意思,谢麟要面圣的,那就先驿站里住着,明天入宫陛见完了再回家,程素素人都到了,就赶紧接到家里来养着! 谢丞相对长房后继有人打心眼儿里也是期望的,他倒绷得住:“不像话!就这晚能怎么样?”指示了谢鹿去接人,同时带去他给谢麟的安排,明天陛见的时候,多余的话不要讲,若圣上问起边事,回答也要谨慎,眼前一切以稳定为要。明天入城之后,谢麟去宫中,谢鹿就护送着程素素一口气回到府里来。 谢鹿转达完谢丞相的话,缓了一口气才说:“二哥,我爹和四叔叫带话来给你,明天入城前好好打扮!叫世人知道什么样才是真凤凰!麒麟儿!” 毛? 163、再临京师 谢鹿这辈子语出惊人的时刻也不多,此时此刻算得上其中一件了。谢麟呆了一呆,问道:“这是三叔四叔亲口说的?不是玩笑?”以这二位的性子,尤其是四叔谢涟,随口开这一句玩笑,倒也不意外。然而谢鹿之模样儿太正直了,仿佛是传什么极重要的嘱托一般。 谢鹿咬牙切齿:“当然啦!您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谢麟眉头微皱,“你坐下来好好说话,跳那么高做什么?”让两个先生以为我家里兄弟都是猴子吗? 谢鹿讪讪地坐了下来,很不开心地说:“这须怪不得我生气,这群死穷酸,还道咱们家没人了。” 江先生已是了然,盖因这种“穷酸”的没眼界岁月,他自家在极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的。不外是看谢丞相休致,四个儿子只剩两个,这两个还是品阶并不高,能力也不很出众的,就将谢家看做是行将朽败,合该给新人让路的无用之物了。恨不能一脚踢开,让他们统统就滚。 石先生心中微有不快,他家,包括他外公家可不就是这朽败无用之物么?真是让人不痛快!哪怕朽败,也不是你们能挑剔的。 最冷静的要数谢麟了:“这样没眼色的东西,哪里值得置气?你好好说话,这事不对。” 江先生清咳一声,一拱手:“东翁,世上是有这等狂狷之徒的。” 谢麟冷笑道:“自打道灵上书整肃了科考,这一道一道的考将下来,能剩下几个蠢人呢?哪怕后来会变得蠢了,才考完这三二年也是一生之中最聪明的时候了。还没打翰林院里出来呢,就说这个话?你给我说清楚了,不要一撺掇就跳,也不许你误会长辈们的意思。阿翁也是这般讲的?” 谢鹿嗫嚅着:“那……那群狂生也没明着说嘛……可就是聚着一堆儿的酸货捧岑恒的臭脚!” “岑恒比你大不了几岁已是探花,你呢?不学无术还好意思说他!等我明天回家再收拾你。” “哼呜!”谢鹿发出一声哀鸣,也做起了自己不屑的捧臭脚的勾当,“他与二哥一般大年纪,才将将考中呢,得意的什么鬼?有什么好夸的?!” 谢麟对这三房、四房的堂弟倒真有很亲昵的兄长模样,打是亲骂是爱:“我看你皮痒了!” 江先生道:“东翁,小郎君虽是气话,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且年少轻狂之时,什么讨人厌的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 谢麟自己心里早已有数,却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心里可惦记着张起提到的那个岑恒。他作为科考的前辈,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四品的有为青年,却不可显得心胸过于狭窄。人都没见着呢,岑恒也不曾向他挑衅,就附和着骂人,不妥,不妥。 他这么稳得住,江先生与石先生都是满意的。江先生和气地向谢鹿询问了京中的具体情状:“咱们上次回京,似乎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谢麟介绍了两位先生给谢鹿,虽被兄长教训为不学无术,谢鹿世家子弟这等眼色还是有的,礼貌地答道:“也就是这点子时间,他就轻狂了起来了。唔,议论朝政,又作名士模样,居然迷惑了圣上,还勾搭上了东宫!有传闻,三年翰林出来,他就要飞黄腾达了。他自己也够轻狂的……” 谢麟屈一屈指头,是了,这就是张起写信说到的,两宫对岑恒颇为亲近。 江先生道:“这便不太好办了。”这些官员的升迁,履历、家世、关系等等当然是重要的,然而只要有了一样,其他几样不合格也是没关系的,那就是――圣心。 石先生此时才说了第一句话:“无妨。” 谢鹿喜道:“先生这么说,必有把握?” “除非天授英才,必有邪路。” 谢鹿还不会解读石先生,江先生却已经明白了――岑恒没有过硬的背景,靠自己考试上来的人,这样的人,即便是个探花,在大佬们,尤其是皇帝眼里也根本不算什么。每三年就有百多二百人,也不是很稀罕。岑恒既没有当过差展现能力,也没有能传颂天下的招牌,皇帝怎么会看得上他的? 要记得,眼下这个皇帝,是一个不怎么英明神武、有点小心眼、有些心术还挺迷信的一个……平常的皇帝。既是平常,就算不得昏庸,也就不用担心岑恒是奸佞习性。 所以,应该是因为一些私密的原因,说不定连岑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君臣投缘,才被皇帝相中的。这个原因,只能是皇帝自己知道的。 至于东宫,那就不太好讲了。 谢麟道:“我会请见两宫,”又瞥了一眼谢鹿,“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谢鹿顿时蔫儿了。 ―――――――――――――――――――――――――――――――― 谢鹿带来了一个不好不坏也不新鲜的消息,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护送程素素回府。 程素素见他蔫头耷脑的,问道:“这是怎么了?看到我不开心呀?” “没没没,不不不!”谢鹿连忙否认。二嫂现在金贵,看到她就很开心了!谢家人丁兴旺,但是长房却是子息单薄的,凡心向长房的人,就没有不为她开心的。谢鹿虽然年纪,也知道轻重,不肯拿岑恒这样的糟心人物来烦她,胡说八道:“没看到七哥。” 程素素道:“他现在做官做得很好。” 谢鹿八卦了起来:“那二哥有没有骂他?”骂了他,我就开心了,不能我一个人被骂,对不对? 程素素被他逗笑了:“你二哥脾气很好的,才不会骂人呢。” “那是对二嫂。”谢鹿嘀咕着。 趁他不防备,程素素突然问道:“你来报什么信的?” “那个岑恒!”完了,说漏嘴了。 程素素道:“你自个儿说呢,还是叫我担心着回到家里找人问呢?” 谢鹿哭丧着脸:“二嫂,你怎么跟二哥学坏了?” 程素素一挑眉:“说!” 谢鹿只得将岑恒的事情说了出来。程素素心道,反常即妖,这个岑恒与邬州那个张进士是同年的,那一年因干系政绩,我也很关注打听了他们一道的进士,并不曾见他这般。只将此事放到心底,对谢鹿道:“再怎么着,也不能叫他出了翰林院就去做丞相,且放心吧。” 谢鹿心说,妇道人家就是心大。不过也好,可以安心在家养胎了。 说话间,进了京城,不久即到了谢府。 府里,林老夫人一早就坐不住了。早先就命人将长房的房舍都收拾了出来。想想不放心,又将自己正房原来的东厢那里,程素素落脚的地方又重新修葺了一番。因不知道谢麟接下来的任命,寻思着若是谢麟继续外放了,就将程素素放到眼前照顾着。 如此忙了很久,谢丞相也只看着她忙,并不泄漏什么。谢丞相也给孙子规划好了路径,最好的当然是回来京中再熬几年,然后外放,将资历刷足了,就可以回京之后一步一步向政事堂发起冲锋了。 但是谢丞相也有一桩心事,他算了算自己的年纪,又考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到得此时,他也不避讳生死了,很是担心自己中途就死了,则谢麟的仕途必要耽误三年。这三年是必须守孝的,为的是刷声望。 变数由命由天不由己,谢丞相便什么也不说。 程素素回来,被丫头仆役拥到了上房,给二老磕了头就被拉了起来。林老夫人脸上的笑就没有断过:“好啦,你们老远回来,这个头我就受了,以后身子沉了,就不要行这些大礼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夫人对长子的愧疚就越深,凡于长房有利,她便毫不犹豫地去做。 话虽如此,程素素却不打算真的无礼。依旧很乖巧地向老夫人问好,同时关心谢丞相的身体。谢丞相对孙媳妇是满意的:“你们送来的参,很好。” 程素素又周到地问候叔婶长辈,林老夫人看她越发的喜欢。谢丞相不紧不慢地道:“邬州,究竟如何?镇得住?” 程素素肚里吃了一惊,心道,真不愧是人老成精的二十年丞相。无论是自己的奏疏还是后来谢麟等人的上本,都没有写她的行动细节,只写了她筹粮、守城等等,至于怎么砍人……她是只字未提的。 谢丞相却指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怎么镇得住的?” 程素素不敢跟他耍心眼儿,原原本本将怎么筹粮,又怎么将校阵亡之后不得不顶上,如何顶上,统统说了出来。 林老夫人与米氏、方氏惊得忘了掩口,都不住地说:“这般凶险!这般凶险!怎么不早说?怎么熬得下来的?”林老夫人还抱怨了齐王一句:“都怪他将阿麟和粮草都调走了。” 谢丞相道:“妇人之见!” “我是妇人,自然是妇人之见的。”林老夫人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谢丞相只当没听到,对程素素道:“夏某不错,既是相熟,孤儿寡母能看顾就看顾一二。” “他们是京城人氏,官人送了他们帖子,有事可持帖来见。” “唔。”谢丞相一点头。 林老夫人道:“好啦好啦,今天我话放在这里了,孩子刚回来,都不许拿这些惊心的事儿烦她。有什么事情,咱们这些人还办好吗?就不能让孩子好生歇息了?等阿麟回来了,你爱怎么审他就怎么审他。” 说得儿媳、孙媳都笑了起来。 谢丞相道:“我自去书房,阿麟回来了叫他来见我。”由谢鹿伺候着去了书房等谢麟。 林老夫人与米氏、方氏却围着程素素问长问短,既问日子,又问饮食,又说她在外面太辛苦了。说到一半,林老夫人道:“看我这个脑子!大夫呢?!快请了来把个脉。” 一番扰攘,确定程素素只是旅途有些劳累,其余皆安,林老夫人才重又谈笑风生了起来。说不两句京中趣闻,才讲:“向亲家送信的事情你也不用着急,歇一天,明天再琢磨回娘家的事儿。” “是。” 正说着话,谢麟回来了。虽说谢丞相在书房等,他还是过来给老夫人问安。磕完了头站起来,自觉地粘着程素素站了。程素素让给他半张椅子,米氏笑道:“哎哟,咱们家椅子是不足数儿么?” 谢麟大方地道:“添丁进口,确是少了一张。” 林老夫人也乐了:“别拿你的聪明来戏弄我们了。” “哪有戏弄?聪明不能逗着阿婆、婶子们乐,那也不算什么聪明了。” 连方氏也撑不住了:“素素喂他吃了多少蜜糖?话都甜了。” 程素素轻笑道:“就喂了点鱼汤。” 林老夫人道:“有有有!新鲜的鱼早就给他备下啦。阿麟,去见过你阿翁,咱们再用饭。媳妇儿放在我这里,你放心。” 和气完了,谢麟小心地从椅子上起来:“是。” ―――――――――――――――――――――――――――――――― 到了谢丞相书房,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赵骞依旧侍奉在侧,谢丞相与谢麟不咸不淡地见过面,问道:“见过两宫了?” “是。” “怎么说的?” “问我为什么一直笑,我说我要当爹了,他就让我滚了。” 谢丞相喷笑,旋即察觉不对,飞快地板起了脸:“看圣上待你如何?” “阿翁也在担心岑恒?” “他算什么东西?”谢丞相慢条厮理地道,“老人家,越老越喜欢回忆,回忆自己的辉煌,仿佛还充满了威力。越喜欢看着年轻人,喜欢和年轻人玩儿,好像自己也年轻了一样。” “老翁爱亲妇。”谢麟辛辣地说。 谢丞相不吭气了,半晌才说:“看来你心里有数了。记着,你是当朝状元,不是词臣也不是佞臣,很不用插科打诨来讨圣人喜欢。高兴的时候活泼些没什么,你不靠这个晋身。” “是。” 顿了一顿,谢丞相才问:“圣上给了你多少假?” “先给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呢?”谢丞相撑起了身子,“任职京中?是何职司?” “翰林院。” “嗯?怎么去了那里?” “圣上问安抚情形,我便说,阿鸾他们年轻热情,手把手带着他们教了一些事情才上了手。可见读书与做事,是两回事。” 谢丞相笑了:“这就成岑恒老师啦?” “先看看人吧,他们也太沉不住气。” “这一个月,有何打算?” “见见亲友,代捎了些书信,一一送到。” “李福遇?” 谢麟低头,想了想,说:“李与梅?” 谢丞相道:“这还用选吗?预备怎么做?” “先聊聊。” 谢丞相忽然觉得无趣了起来:“聊什么聊?你们俩,一样的人,就知道捣鼓些明晃晃的刀锋。除了棒杀,还可以捧杀。” 谢麟也觉得没意思了,他好像一个在讲故事的人,包袱还没抖,看客给他叫破了。有点赌气地说:“原本想上书,内平教匪,外御胡骑,流放的人该回来啦。” “好事。” “是啊,流放遇赦还乡是好事,要是查一查这人已经回来了,宣旨的使者没见着人,就不好了。”当年那位大理寺卿,家族庞大流放的不少。至少谢麟知道的,这样的人家里,有几个弟子私自逃回又或者找人顶替也不是没有的。眼前一个例子,石先生,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想逃罪来的,虽然最后没有判罪。 祖孙俩似乎再无他话可言,谢麟站了片刻,便施礼出来了。 赵骞低声道:“郎君似乎不是很高兴。” “他是不亲我,可也没关系,只要守着这个家就好了。房子造得怎么样了?” 赵骞道:“晚生已亲自勘查过了,丈量好了土地,已在打地基了。” “我死后,将这房子交给他媳妇,结庐守孝么……” 164、好戏开锣 谢麟打谢丞相书房里出来脸色就不太好看,回到上房一看,程素素与林老夫人等已经从调笑增进感情讲到了日常。三位都是生养过的,对程素素这个新手恨不得将所有要点都讲了,好教她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 在三位眼里,程素素依旧是那个乖巧的新妇,孤身守城之类的英勇事迹听的时候揪心,实无直观的感受。如今程素素依旧乖巧地听她们的嘱咐,三人想她亲婆婆不在了,越发将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说到兴起时,林老夫人不带停顿地说:“你就住在我这东厢里。” “那是不成的。”谢麟才到上房就听到媳妇要被拐走了,急急出声否认。 林老夫人板着脸说他:“你怎么回来了?” “方才还是心肝宝贝儿,现在就要赶我走。” “噗,好大的心肝儿!”林老夫人也笑了,还问,“要不我将老胡去照看二娘。” 谢麟道:“胡妈妈您用的顺手,我们又住在家里,别倒腾来倒腾去的,她也有年纪了。”有这么个老人家放在一边儿,连鱼汤都不好喂了呢。 林老夫人见他脸色并不很好,也猜着祖孙俩相处不算融洽,总算是不会翻脸,老夫人也就不硬压着哪一个了。一叠声的催着他们回去休息:“屋子都给你们收拾好了,孕妇火力大,却又不能受寒,冰少用些。还有你,放了假,预备怎么着?” “先拜访亲友,再回来歇几天,看部里任命。”谢麟却再不说什么自己将要留任翰林院的事了。任命上的事情,公文未出就是没有定论,哪怕已经内定,也是默认不可以宣扬的。对谢丞相讲,是担心他做什么小动作,对林老夫人等就要装不知道。 “你舅家、岳家你们都得登门的,礼物我已经给你们预备下了。” “阿婆疼我。” 林老夫人诧异地对米氏、方氏道:“你们听到了没有?他说什么了?” 米氏笑声依旧爽朗:“听清楚啦,您疼他,他知道,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哼!这样的巧话儿我还头一宗听他这么讲。”林老夫人嗔着,心里却高兴,谢麟总算沾了些人间烟火气,不再那么冷着了。到底是有了家室的人了,林老夫人爱屋及乌,看程素素越发顺眼了。 程素素好奇地问:“小时候也不撒娇吗?” 三位长辈笑作一团,方氏道:“哎哟,我们逗他来着,他呀……” 谢麟用力地咳嗽两声,与谢丞相见面带来的压抑在说笑声中渐消,故作严肃地道:“才回来,家里长辈还有正事呢,咱们去安置了吧,别耽搁了长辈们的正事。” 程素素忍着笑,站起来起来一礼:“阿婆、婶子,我们先去安置了。” 林老夫人自揉着肚子发笑:“去吧去吧,哎呀,今天心情好,一会儿过来用饭,我有好东西给你们。” “是。” 二人去后,米氏先说:“到今天终于可以放心啦。” 方氏也叹道:“是呀,以往啊,二郎对我们是真的不错,人却是冷冰冰的,真怕他冻着了自己个儿。现在好啦,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林老夫人道:“是呀,等我闭了眼睛,也有脸去见他爹娘啦。” 方氏、米氏连忙劝慰开解,婆媳自说体己话不提。 ―――――――――――――――――――――――――――――――― 却说,程素素与谢麟回了长房,张富贵他爹张管事带着家下仆妇眼含热泪地两行雁翅排开来等他们回来。谢麟之后,长房再没有过小孩子降生了,忠仆们眼巴巴等着这一天。房舍打扫一新,全按着他们离京前的布置来的,只除了些装饰花样换了时新的――也换得不多,不过几年,流行更改得并不快。 不等程素素吩咐,谢麟便说:“你们辛苦啦,带回来的箱笼先归到库里,三娘将我们近来惯用的几样拣出来,旁的等闲下来再慢慢看。” 张管事道:“二郎只管放心,都收拾好啦。热汤热茶也备下了,二郎二娘先歇息,账本儿都在,闲了来对账。还有外头二郎要见什么客,现在吩咐下来,我去准备。等二郎二娘歇息好了,整整齐齐地去拜访。” 谢麟道:“阿婆公中都准备好了。” 张管事道:“那咱的心意也不能少了,不一样的。” “行,舅家、岳家都要去,唔,再备一份,李丞相府我也去捎个家书见个面儿。再有……”谢麟报出一串名字,“也不用急,等明天孟世叔他们商议出个章程来。” “哎。老奴就去找孟官人。” 程素素问道:“张娘子呢?” 张管事心头微喜:“二娘是要见她么?” “见什么呀?我们在外头相处惯了的,叫她也过来吧。” “哎~”张娘子这会儿正跟林老夫人汇报呢,可得赶紧叫回来。 谢麟听到说起张娘子,便说:“富贵依旧跟我出门。” 张管事儿子媳妇在主人家面前有脸面,自己脸上也很有光彩,走路都像年轻了几岁,颠颠去准备了。 直到此时,谢麟与程素素才得以安静地回到房里歇息。将程素素扶到美人榻上歪着,谢麟往内室转了一圈,看到床上的两只枕头,顺手拉开衣柜,见自己的衣裳也在,满意地点点头:“终于登堂入室啦!” 程素素笑得捶床。 谢麟出来往榻上挤了小半个身子,捏过程素素的腕子:“我再摸一摸。” “哪有那么娇弱啦?”话虽如此,还是让他仔细瞧了脉。依旧是旅途奔波,总要歇几天才能好的。 程素素往他脸上戳一戳:“洗脸换衣裳吧。虽说要静养,有几门亲戚我是不能不去的。” “也不多。”谢麟心里划拉了一下,将拜访名单筛了又筛。 二人洗沐一洗,换了新衣,才有功夫说正经事。谢麟不愿程素素伤神,只说与谢丞相聊过了,什么岑恒都不是问题。程素素道:“你要留京了?” 谢麟一怔:“怎么这么说?” “看你今天说的话呀,只给一个月的假,明明已有安排了,你又没有旁的准备,必是留京了。” “嗯。还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了,说不定圣上一个不开心,就让我滚蛋了。” 程素素直笑:“那我可就安心呆在这府里了。” 谢麟奇道:“不会觉得闷吗?”他一直就觉得奇怪,程素素绝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实人,为何…… 程素素道:“我也跟着忙了二、三年,是得歇一歇了嘛。” 谢麟愧疚地道:“是我连累了你。” “我高兴,”程素素又转而开心了起来。 ―――――――――――――――――――――――――――――――― 因为程素素表现得很乖,无论是谢府、娘家、叶府,都觉得她更娴静宽和了。谢、叶二府还好,娘家人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赵氏给祖宗烧了三炉香,感谢祖宗保佑,程素素转了性子,果然要做母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程素素看着赵氏这么欣喜的模样,心道,你开心就好。 她很有计划的。一开始的时候乖一些、顺着大家一些,过一阵儿大家都觉得她好了,再想串个门子、出点儿格,也就没人拦了。要是一开头就作天作地的,可不就会被看严实了? 赵氏又说:“这一胎要是个男孩儿就好啦。” 程素素也耐心地听着,随赵氏又念叨着程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之类。程素素低声道:“他任满三年,或可回京述职,过两日我还要去李府,到时候打听一下就是了。” 赵氏忙说:“这可使不得,要打听也不用你这样去。” “那就不问,去磕个头还是应该的。呃,二哥也该成婚了吧?”程素素小心地问,二哥程比她大好几岁呢。 赵氏略愁:“他这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倒想叫他考个进士哩,他又不是三郎那样看着书本子就头疼。可……”就是考不中呀!要选个官授呢,举人做官也是常见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程居然拒绝了。 程素素知道为什么,大哥外放了,自己嫁出去之后又随谢麟离京,这家里上上下下的,没个靠谱的人怎么行?虽有道一,却是个道士,官面上许多事情身份上不方便。 这些都是不能对赵氏讲的,好在现在她回来了,程或说亲、或选官,都可以着手做了。回去就给大哥写信!只要大哥点头了,她就操办这事儿。郦树芳罢官之后,新任的吏部尚书姓卢,虽是燕丞相一系的,却是史垣的儿女亲家,这等小事面子情还是有的。 见过亲友之后,最最重头戏便是往李丞相府上走一遭了。照孟章与江、石二人商议的结果,经谢麟认可,李丞相是需要交好的。很难得的,有程素素这个天然的桥梁在――这一点聪明人都不用提。 于程素素而言,每天拜访一、两户相熟的人家并不算累,到李府更有一种亲切感。谢麟选的日子也很巧,正是休沐日,程素素有理由相信,如果休沐日提前或者推后,谢麟也一定能将拜访的日期约到这一天。哪怕谢麟疏忽了,两位先生也会提醒他。 到了李府,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先是夫妇二人被引到李丞相面前见礼,谢麟将李巽要托带的书信取了出来――厚厚的一叠。李丞相皱眉道:“他这是将帐本给我带了来吗?” 程素素笑道:“说是哪个人都舍不得,哪个人都想,跟谁都想多说两句。越写越多,索性一人一封了。” 李丞相:……没想到这个侄子居然是个话唠! 也不用去看书信,李巽可不是普通生员撞大运得以授个偏僻地方的小官儿,家书还要上天入地想办法传递。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李家自有渠道早早递进京来,这信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李丞相将信一放,仔细打量了这夫妇二人,竟对程素素说了一句与齐王一样的话:“长大啦。” 程素素谦逊地低头,李丞相道:“知道岑恒了?” 程素素道:“怎么谁都提他呢?” 李丞相道:“能让圣上看在眼里,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至少才思敏捷是占了。轻狂也是有的,慢慢品。瞧他不起,他也是探花,底子在那里了。” “哦,我又不与他打交道。” 谢麟轻声道:“陛见出来,打过照面。” “如何?” “还要再看看的,”谢麟对李丞相反而比对谢丞相更坦率些,“探花只排第三,前面两位呢?真个不如他?为何只吹捧他一人?背后有什么玄机,还要斟酌的。对手也要门当户对的好。”他要与岑恒怄气,反而是抬高岑恒的身份了。 李丞相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唔……” 谢麟知趣地道:“还有一件事情。” 李丞相瞥了程素素一眼:“子侄辈里,就她麻烦最多。” 谢麟道:“我接手了。” 程素素悄悄伸出手指,在他掌心里勾了一勾。谢麟手一抖,将她的手指攥住了,面上一派正气地道:“今年平教匪、御胡虏,说起来风光,于朝廷还是有损失的,人心未必很安定。不若奏请圣上,恩旨赦免流人。” 李丞相垂下眼睑道:“不怕养虎为患吗?” 谢麟道:“您在考较晚辈吗?要赦也要弄明白赦的是谁,多少人家起起落落,起的时候鸡犬升天,落的时候也有漏网之鱼。路上遇到一个乞丐,想舍他几文钱,一摸钱袋却发现乞丐已不问自取了,该当如何?” 李丞相倒不吝啬夸奖,却也少不了提醒:“欲擒故纵用得妙。这件事情,出门之后就算结了,我来安排人。” 谢麟道:“做好事还是晚辈来吧,两件事晚辈都经过,正合适。” 李丞相不置可否,却说:“时候不早啦,随我来,都在等着你们了。”领着二人去见李六夫妇及萧夫人等。 谢麟感觉怪怪的,他也到过李府,可不曾这么深入后宅。到了后面,李老太太一手一个拉着手问长问短,其亲昵之态与往昔拜见大为不同,谢麟忽然有了一种“生了儿子的小媳妇可以被允许上桌吃饭”了的诡异感。 看到他这窘迫的样子,李丞相也不厚道地笑了:“老翁翁喜欢你。” ―――――――――――――――――――――――――――――――― 见过李丞相,谢麟的日子就轻松得多了,程素素在相府里养胎,他便出去会友。张起等人是要见的,两宫的同僚也要联络一下感情,再有便是往史府跑一趟,代程素素去问候史垣。 一月下来竟没有闲着,待往吏部销了假,即被放到了翰林院去做学士。翰林院始于唐,初始时便与皇帝密不可分,至今犹是如此。本朝翰林院的学士与唐时又有些不同,更因加了进士入翰林院学习,愈发有些走样。 这点子是程素素提的,然而她的模板是明代,且只是有一个大概的认识,本朝执行起来因时制宜,就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弄到最后,谢麟就带着正四品的品级在翰林院里做了学士,给新进士们讲课只是兼任。主职还是拣回了最初的工作且又更上了一层楼――给皇帝起草诏书。 谢麟回归之后第一本却是与翰林院无关,乃是奏请皇帝赦免昔日流放的犯人。名目与他说给李丞相的略有出入,是从他安抚使的职责讲起,以为经过教匪之后人烟稀少之地需要充实人口。按所犯之罪的轻重,轻者还乡,重者就发去充实人口,比起烟瘴之地条件要好上不少,也算是减轻了罪过,是皇帝施恩了。 朝廷流放罪犯到远方,本身就有“实边”的意思,谢麟这般提也不算出格。且有不少犯官,有着种种的关系,他们的亲友亦可借此机会助其还乡,居然没有人怀疑谢麟的用意。 一本上完,谢麟没事人一样回家,也不与李丞相接触。李丞相却又指使人上书告发――原犯官竟有自行逃回的,请严查。 一场大戏拉开了帷幕。 165、目不转睛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谢麟进宫比回自己家还熟。因为谢丞相和二房的关系,父母去世之后,他居住相府的时间并不长,反而是高中之后所授之官要求常伴皇帝左右且不时值宿宫中。有时皇帝想起来,还令他跑个腿,以示命令之郑重。 前朝各部堂的地盘,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御前听差诸人,恩怨情仇不好界定却一定都是熟人。纵然结仇,也是旧仇人比新仇人更亲切些,是以谢麟再次步入宫中,受到了各种眼神的热烈欢迎。 宫女宦官们咬着指头躲在柱子后面嘻笑着围观:“到底是国朝第一的状元!排名总是有道理的!” 他们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以往谢麟在宫中的时候时常被围观,待他外放一去数载,大家养眼的新宠便换了人。换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大家都认为该是谢麟冤家的岑恒。 谢麟哪怕在状元里也要排个第一,岑恒却是当年的第三名,捧他的时候自然是千好万好,一旦想踩一踩,总能找到不足之处,最显眼的就是排名了。 再不喜欢谢麟的人也要承认,这个排名很管用。而不很喜欢岑恒的人就更多了,“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其实,士入宫,也是要见妒的。不过谢麟的牌子太硬,足以令人望而生畏,岑恒多少要差着些。 能顺势挑剔批评一个比自己强许多的人――哪怕他是被别人比下去的――也依旧有莫大的满足。即使与双方不在一个层面上,也会越发捧一个、踩一个。 因此,谢麟重返宫廷之后的一举一动,都被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包括他上的那一本。 对于因各种原因被流放的平头百姓,朝廷官员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关心的是另一个群体――犯官。朝中议论纷纷,大多数人以为他此举并无不妥。也有那等有仇家在流放的人,很不欲对头回来,以此对谢麟有所非议。这些都不能阻止皇帝点头,有司清查在册流放的官员。近年来,尤其是因教匪之事遭遇流放之人并不在赦免之列,其余却有很多的说道。 一时之间,好些个落满了灰尘的名字被再次提起。皇帝准许了其中许多人北上充实战乱减员的地区,又不经意地提起某些人名,将他们重新召回京师。甚至有一些人被重新委以官职,一时之间,朝堂纷争不断。 始作俑者却挥挥衣袖,不带半点烦恼地回家了! 谢府热闹了起来,竟有几分赶上了当初谢丞相在位时的模样。 ―――――――――――――――――――――――――――――――― “娘子,孟官人那里又送来好些求见咱们学士的帖子,”张娘子抱了一只大匣子进来,“哎呀,咱们学士面子大着哩。” 程素素笑道:“圣上面前,谁又有面子了?要真当自己是盘菜了,就离撤下桌子不远啦。” 谢丞相虽休致,因退得还算体面,该有的礼遇还是有的,除了发放原来的俸禄之外,朝廷配给的力士、役傅妊蝗薄o喔趴捕撸钟行回┫嘌拐颍认腥俗暧唤矗憬饕獯虻搅诵击氡鹪旱耐飞希抢镉质撬屠裎铮质堑萏拥摹g蟮牟煌馐切击氚锩Ω堑那子亚蟾銮椋蕴嵋惶幔踊实勰抢锕嗣髀罚昧耸ド系阃肥保悴恢故悄苡錾饣瓜纾挡欢鼓茉偈谝还倌亍 外面对谢麟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谢麟与程素素都是心里有数,此事是与李丞相套好招的,是第一环。谢麟只当这是一件独立的事情来做,李丞相要如何动作他也不去打听,只当与自己无关。既是如此,便要做得像些,代为说情也是常有的。 谢麟目今只为一个人说过话,此人便是王那个代堂兄顶替被揭穿的儿子。罪还是谢麟判的,现在谢麟又记得将他给提了出来。案子是他审的,他特意出来作个证,且在皇帝耳边提了一句:“这么个孝悌的人终于可以返乡,臣心也安。”轻轻巧巧便将人脱了出来,王家还得了皇帝一句赞许。 有了这个例子,想请托的就更多了。 谢麟却一概不见,当值就入宫去,出宫就躲回相府里来,自有人替他拦着。只苦了孟章与江、石二人,日日往相府那里送名帖。 程素素在府里安安静静,也不吵架,也不喊这里疼那里痒,只陪老夫人说说话,与米氏、方氏打打趣。闲了翻翻打外面带回来的那点家底,翻出些参茸来就送给长辈,翻出点蜜珀珍珠就送平辈。再翻阅帖子解闷,家里也没有人挑她一句不是。连程家比较频繁地过来探望,相府里也没有人说不应该。 随手翻了一翻,将帖子分门别类地拣了,写了张便条,程素素吩咐道:“给阿翁送去,请他老人家指点。” 祖孙俩前世有仇,今生结怨,程素素却乖觉,事事都敬谢丞相一头。 张娘子拿了便条给谢丞相送去,程素素从匣子里取出孟章的一封信来。内里是要告知谢麟的一些情况,行将入秋了,这一年的收益又要出来了。孟章琢磨着谢麟也回来了,又有一个受了恩惠的王是个精明的商人,或可将部分的产业交王打理,再不济,也可将一部分出息作为本钱,交由王去生息。谢麟要当爹了,不能坐吃山空,得给孩子准备产业了。 程素素看了这信,也是一怔――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没想到过这个。在她看来,谢麟只有往上走的,做到一品官了,怎么还会在乎四品的置产?不过,孟章的建议也是不错的,程素素又想起那“轮胎”来,自己或许也能出些新奇的…… 打住!现在不能再生事。 胡思乱想了一阵儿,直到谢麟回来。 谢麟往老夫人那里问了安,在谢丞相那里被问及收到讨情的请求有何应对时,只平静地对谢丞相道:“我只为有内情的求个情。” 谢丞相撩撩眼皮,咳嗽一声,推出一张单子给他。 谢麟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赵骞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这都是有内情的。” “?”这都他妈什么名单?你都休致了就把手缩回来行不行?不过他也不是当年只会怄气的少年了,少年时都会忍的,现在更不在话下,他都能承认谢丞相确实有两把刷子了,还有什么不能容的…… 赵骞低声道:“学士,树大招风,昔年老相公遭了不少嫉恨,他们拿老相公没有办法,就中伤老相公的门生故吏。这都是些受过苦的人,有劳学士啦。” 谢麟低下头看名单,一眼扫过,诧异取代了怒气――这人也是你手下?还有这个!贞介耿直,居然也跟你混的?! 谢丞相摆摆手:“去吧,杂在名单里提。能提回来几个,你就多几个助力。” 艹!谢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巴掌,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他又承了谢丞相的情了。他终不肯在祖父面前示弱,装作没事人一般:“我尽力。” 谢丞相缓缓地道:“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呢?先要保全你自己,才能做旁的事情。记着一条,凡与一个‘古’字有牵扯的,有再大的冤屈,你也不要去陪葬。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在乎这一刻。” 谢麟心头一震,低低地说:“是。” “标了圈的,一定要想办法,他们的妻儿一直有人在照看。” “明白。” “去吧。” 谢麟顿了顿,慢慢地回长房去了。 赵骞待他走远,对赵丞相道:“您可以放心啦。” “还早,还早。” ―――――――――――――――――――――――――――――――― 谢麟带着一肚皮的心事回到长房,听到里面笑语,心情才好了起来。进到室内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笑影了。 程素素扶着桌子起来:“累着了吧?” 谢麟摘了帽子、解下外衣:“这有什么好累的?你呢?累不累?” “我就更没有好累的啦,怎么样?宫里有人为难你不?” “说到这个就有趣儿了,”谢麟仿佛想起什么来,“咱们在京外的时候,竟不知道平白多了一个对手。等回到宫里,竟不知道又多了一个手下败将。怎么有这么多代人结仇代人打架还代人赢的主儿呢?” 程素素捶桌而笑:“这么说,探花郎倒很可爱啦?” 谢麟撇撇嘴:“我就不可爱了吗?看看,看看,哪里都很可爱。” 程素素托着腮,调子软绵绵的:“看就看~咦?坏了,看你看得都不会眨眼了,你要怎么赔我?” 轰!粉红的颜色从皮肤底下往外溢了出来,头颈一片桃花,谢麟像被贴了定身符一样,定住了。好一阵儿才讪讪地道:“赔、赔只猫好不好?” 程素素还不肯放过他:“哪一只?不是我眼前的这一只我可不要。嗯?” “嗯!” “那你就是我的了,要乖。” “好、好的。” 两人调笑一阵,谢麟平静地说出见了谢丞相如何如何。本不想说出来让程素素烦心的,不过气氛太好,说着说着就讲出来了。程素素问道:“那这些人为人如何?” 谢麟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倒是有不错的人。” “那不就得了?人与人相遇有种种原因,处得好不好,却与这原因无关,只与人有关了,”又小声地说,“你还生在这家里呢,外面有因为阿翁讨厌你的人吗?” 谢麟笑了:“真的有啊!” “呸!你就不会顺着我说吗?” “会、会的!” 此事就此揭过,谢麟心绪渐平:“我现在没那么在意他了,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程素素不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笑得谢麟整个人飘了起来。清清嗓子,谢麟带着丝敬畏地看着她微凸的小腹,看了好一阵儿,才轻轻地将手放了上去,喃喃地道:“嗯,现在一点也不生气了。” 程素素笑得更厉害了。 谢麟道:“要个闺女,一定不嫁给岑恒那样的轻狂小子。” “干他什么事儿?” “圣上是真的很喜欢他了。才一见过就问我,此人如何?我说,圣上选材,想必有是有独到之处的。圣上就问,这样的人,做女婿也是极好的了吧?”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好。” “噗――哈哈哈哈!” 谢麟收回手来,轻声道:“他与我差不多的年纪,至今未娶,不简单。虽不是赤贫的人家,毕竟长安米贵,圣上是有意为他寻一门好亲了。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祁怯行┫衿摹@衔贪-妇呀,圣上如今也染上喜欢年轻人的毛病了。毕竟是遗憾。啧!我对圣上说,作平常同僚看,自然是不错的,可世人挑嫁女嫁妹,要求就不一样了。譬如你问道灵,朝上谁好谁坏……” “呸!” 两人笑闹一番,程素素道:“你可小心,甭管他是怎么得的圣意,这一步他是迈过来了。便有了可以施展的地方。” 谢麟道:“咱们只管看戏吧。至于岑恒,路长着呢。反正呀,我没看好他,妹子也不嫁给他。你想,圣上那是什么眼神儿?他爱护的都是什么人呢?” 这还真是个问题,程素素赞同地点点头。 接下来,他们看看了一出小热闹。 御史上书,因贪墨而遭贬黜流放的某知府,其子中途潜逃回家,为人告发。经查,此人是与人同谋作假来归,侦得同谋者有二,一个便是前大理寺卿家的,另一个的历史更久远一点,姓古。 166、老实学生 “怎么又把姓古的给翻出来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李伯父这……”程素素听谢麟诉说种种,第一反应就是,李丞相这回可能猜错皇帝的心思了吧?不能因为皇帝并不算很英明,就将人往蠢里、往小心眼儿里猜呀。 谢麟却颇为感慨地道:“不愧是当朝丞相啊,他猜对了,圣上大错,着有司严查!条子是我亲自写的,还嫌我写得不够严厉,抢了笔去自己写了,御笔手书只为这一件事,啧啧。”他是很想坑梅丞相方一把的,但是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来,已经装得很公正了,不想皇帝嫌弃他用词不够狠。 “记到了现在,这要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程素素正吃着酥酪,惊讶得勺子都放下了。沾上一个“古”字,连一起逃亡的人都要吃瓜落,皇帝这反应也未免太大了。 “越是到了他这个地步,越是不容有遗憾了。何况,”谢麟压低了声音,“听说古老太师当年也不很瞧得上圣上。” 程素素要笑不笑的:“明白了。”一个典型的中年的油腻腻的老男人风格。 谢麟叹道:“石先生该难过了。” 此事无解,皇帝小心眼儿记着这个仇,借机将姓古的再犁一遍别人也没得说。当初是皇帝授意的,李丞相等人动的手,如今君臣都还在,谁敢翻案呢?哪怕要翻案,也得过个几十年,大家心气平了,古家翻不起风浪来了,再显示宽厚仁慈。 程素素低低地:“诛连之法未免太过苛刻了。” 谢麟道:“那是你们的想法,你、道灵,都是心宽的厚道人。你们受难的时候,别人可不觉得诛连有什么错,只怕不能斩草除根。咱们不再动手,看着就是了,谁还能替得了谁呢?” 说到陈年旧事,程素素的伤感也轻,轻声道:“我想让我二哥代我再去拜会一下史先生。” 史垣如今已经是一部尚书,在她这里还是“先生”。 谢麟道:“有李丞相的手笔在,史尚书必然会插手的。牵连到了古氏,李丞相没有些表示别人看着也不像。” 不是那个意思!程素素是想为二哥谋个出身了,说来也是真的不好意思,她从自家兄弟身上很容易就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勋贵名门特别反对取消息荫职了。她三个哥哥,就大哥能拿得出手,二哥资质平庸,家里尽可能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他自己也刻苦,还是个举人。三哥更不要讲,读书进学堪称顽劣,武学一途也没有突出的天份。 怎么能不为他们操心呢? 以往是因为大哥不在京城,二哥要照看家里耽误了上回外放出仕的机会。现在程素素回来了,就得给二哥找补回来。三十老经,五十少进士,程三十还没到呢。但是大家都知道,程的希望很小。就算家里愿意养他直到他考中,他自己也会过意不去。 程素素回京之后见过程两回,又与程犀通了信,知道程犀的意思,也是让程就此出仕。便起了为程筹划的心。 方法也很简单,还是要用到史先生的。史先生亲自教的学生并不多,程天分极其一般,只是听话而已。看在大家面子上,史先生也要为他筹划一二。巧了新任的吏部尚书卢观是史先生的儿女亲家,些许小事不过抬抬手。 程素素只要让自觉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出现的程往史府里多走两回,刷一刷脸,待程犀回归之后往史府拜托一二,这事就算定下来了。是的,程犀也要回京叙述了。 轻轻将自己的计划说给谢麟,程素素便问这主意如何。谢麟知道她并不想催着自己出头,想一想这主意也没有什么毛病,便说:“如今朝上乱作一团,真个要他出仕?” “当然,”程素素肯定地说,“那是个大活人呀,叫他闲在家里,什么都护着,出仕了也不当是个能自己拿主意的人,还有什么意思?” 要搁从前,她肯定会有种种担忧:这么乱,会被算计的吧?二哥又不够聪明,还拼命想学大哥和师兄有担当,会吃暗亏的。办不好差使怎么办?诸如此类。及看到李御史,她的想法也就变了,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全家的李丞相,尚且要将这些老实侄子轰出来历练!程家怎么就到了只有大哥一人出仕,别人老实窝着的地步了呢? 岂不是要把二哥当猪养了? 那是不行的。 谢麟道:“你既想好了,那便这么办了。道灵要回来了?” 程素素面露喜色:“对!终于能再见着了!我想了那么多天就盼着……” “咳咳!”谢麟用力咳嗽两声,“我也很想见他的。你不想见他的时候精神些么?来,歇息吧。” ―――――――――――――――――――――――――――――――― 转天程素素便托了程捎东西给史垣。 程是陪着赵氏过来的。 如今家里就四口人,忙的有限,更兼担心女儿不老实,赵氏厚着脸皮多往亲家跑,为的就是能看住了女儿。不想女儿如今乖巧得紧,她连唠叨的机会都很少,心底越发的虚,就怕女儿在憋什么大招。安静的时间越长,招就越大,这是常识! 程素素很少主动要求娘家人上门,这次派了小青回娘家传信,赵氏既心惊肉跳,又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怕自己处置不好,将二儿子也带了来押个阵。 不想程素素只说了这么一件事情。赵氏狐疑地问:“史先生?你要捎带什么呢?怎么叫二郎去,你不能使人去?” 程素素低声道:“谁个又知道我是史先生的学生啦?那事儿不能明说,却又不能不念着情份。我这又闲着收拾库房,找到合适他的物件儿,自然要二哥去送。他们是师生嘛。” 赵氏一想,对呀,女儿这冒充男孩子去别人家读书的事情是万万说不得的!但是有师生情份是不假的,尊敬老师也是应该的。赵氏便对程道:“这事儿也不能叫女婿知道了,那你就跑一趟吧。”又说程素素,也不要太随意了,毕竟与史垣的关系还是要保密的好。 程素素含笑道:“知道了。”女婿早就知道了! 从这一条上看,就知道程是有些呆的。程素素回京好些时日了,该分发的礼物都分发得差不多了,现在突然想起来就送了?是啦,确实很有潇洒的名士范儿,可程素素是这样的人吗? 程是个实诚人,便揣着妹妹给的匣子,当天投了帖子,第二天便登门去见史垣了。 史垣名义上的学生有不少,个个都是官场上混的人精儿。真正自己用心教过几年的学生不多,还是丁忧的时候在相府里教的,这不多的学生里,呆子、纨绔、普通人占了绝大部分,唯一一个看好的,还看走了眼――她是个女的! 见到这位普通的呆子学生,史垣也是叹气的。一母同胞,程家的物种有点太丰富了。亲哥哥正人君子年少有为,亲妹妹上天入地嫁人之后还跟教匪干仗扬名,看程呢?一个举人窝在家里,连找自己这个尚书老师指点文章都不好意思,更不要提跑官了!你的脸皮也太薄了! 本以为程开了窍,上来求老师给规划个前程的,没想到是给亲妹子当脚夫送东西。史垣将脸一板:“她回来都多久了?” 程急忙解释:“是,她如今拘在家里只好翻看私房,翻着什么看着合适就送人。” 史垣想训他来着,又想起程素素那样一个不愿意服气的姑娘,如今只好深锁后宅,心头也是一阵的难过。低声道:“知道啦,放下吧。” 程还道他生气了,战战兢兢将螺钿的匣子放下,缩着袖子就要告辞。史垣道:“你且站下!” “是。”程一个哆嗦。 史垣问道:“你如今还有什么打算?” “啊?” 史垣再次叹气:“是接着考啊,还是谋个官职呢?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连三十都不到,再考进士也不算耽误时间,你家里也养得起。” 程低头盯着脚尖:“学生、学生怕是没那个天份了。三岁定终身,哪用考到五十岁呢?且考题是越来越难的,先前没有考中,往后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那你要怎么谋个差使呢?” “往、往吏部去挂个号……”他与所有老实的、未入社会的学生一样,很不好意思说走后门托关系。 史垣想打他了,然后就真的卷起袖子来把程打了一顿:“你有点出息行不行?!出仕了还这样,你不如接着考到五十岁!是不是以为,你老老实实不惹事儿,就是帮着家里大忙了?你懂个屁!” 史先生又给程学生上了很生动的一课:“你哥哥天生比别人聪明些,怎么不见有的人说,你比我聪明,这不公平,你要笨一点?你有这层亲戚,有我这样的老师,为什么不用?!” 程当然知道请托一类的事情,却总以为是与自己无关的,顿时结结巴巴,答不上话来。 史先生又把他打了一顿,然后说:“行了,回家等着去,我给你安排!” “不不不不,老、老实,学生我……” “你名字挂在了吏部,派不上差使才叫丢人呢。做什么事,就要专心去做,既想要做官儿了,就得明白这门道。算了!我tm是你读书的老师,又tm不是你做官的老师!你tm给我滚回家去等着!谋了缺,你再老实做,你哥哥也要回来了,以后的事,让他教你吧!”越说越生气了。 程道:“老师贵为尚书公务繁忙,别为我浪费人情了。” “闭嘴!” 程讪讪地闭了嘴,史先生看他一副老实样子十分地心累,暗道,你要是个女娘,六郎是个男儿,倒还差不多。也罢,能帮一把是一把,放缓了声气道:“是你的心情,不是我的心情,当你欠我的吧。难道要你兄长为你奔波讨情吗?” 程忙说:“学生肝脑涂地,必报老师大恩。” 还行,没笨到家。史先生千叮万嘱:“你既是个老实人,我便教你一件事情,千万记牢了。做官时候,凡事,只要你做的,必要留证据。不该你做的,绝不要插手!不要上官说一句,你就巴巴去做了,事后死无对证,都要你去扛。你不是那等会钻营的人,就守着本份二字,明白了吗?” 程连声答应了。 ―――――――――――――――――――――――――――――――― 程素素还以为还要再隔几天再寻借口让程替她跑史家的,不想只这一次就触动了史先生的肚肠,很快给程塞了一份工作――去鸿胪寺做个主簿。 程举人出身,后台不够硬,能授个京官是挺不容易的。不算肥缺,但是对程而言刚刚好。去年胡人叩边,朝廷关了榷场了,此后若想再开榷场,双方少不了扯皮。搞不好再要打上二三年,使节再往来,然后商议互市。这里面鸿胪寺露脸的机会就会变多。 以程的天份,学胡语是慢了些,但是用心做些份内的事情还是做得的。到时候随大流记个优等,不在鸿胪寺升迁,也可转到别的更好一些的位置上去。史先生对手把手教过的老实学生,还是有些感情的。 程的任命下来之后,领了簇新的官服官帽官靴,不及去鸿胪寺报到,程素素那里就送了信回来――程犀到城外驿站了。 167、兄妹之间 还是那所驿站。 程正了正衣冠,他没有着官衣,依旧是自己的家常衣服。选授了官职之后他没有什么失落之感。本以为自己一向以大哥为目标,要像大哥那样中个进士才好,若不得中进士,总像是有什么缺憾似的。如今遗憾固然是有的,心里却没有那么难过。 大概,我自己也知道在这上面没有天份吧。 算了,怎么做官不是做呢?又不是要一向治学的,那是妹夫才能做的事情,自己这天份,就算了吧。做了选官的决定的时候,程的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学问虽不足,路却定下来了,总好过一直吊着。 多少能帮到大哥一些吧。 守门的驿卒见识得多了,等他发完了呆,才上前作个揖:“这位官人,是访客?是投宿?”心里已觉得他是来见客的。今天是那位有些名气的程知府入住这里,来些人求见并不稀奇呢。 程客气地道:“有劳,有进京的一位姓程的知府吗?” 哟,猜着了,驿卒笑道:“有,此时正没有旁客。不知您……”说着,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托着。 程旁边的小厮递过去半串钱,驿卒笑得更深,三个指头往里拉、两个指头往外推,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小人并不是想要赏钱的,小人想问的是,您带了帖儿没有?没有帖子,我倒将您放进去了,万一冲撞了,咱不都要吃瓜落不是?” 程这些日子掌管家事,颇知道这些门道,笑道:“拿着就是了。帖子却是不必了,里面那位是我长兄。” 驿卒吃了一惊:“原来是程家郎君么?令兄令妹都打这儿走过。”心里骂了好几声娘,程家妹子在这驿路的名气很大很大。倒是程知府,完全不像是个凶人,挺招人亲近的。 程微笑道:“我行二,有劳通报。” 驿卒不敢多耽搁,疾步去禀了程犀,再来引着程去见。两兄弟接上了头,驿卒才功成身退,心道,看起来都蛮和气的样子嘛。捏捏手里的钱,又是一注外财。 程往见了哥哥,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程犀轻笑道:“就这么想我了?” “嗯!”程像第一天上幼儿园、放学见到家长来接的小朋友,表情委屈极了。 程犀只管笑,又让李绾将桃符再出来见叔叔。 桃符说话走路已很有样子了,白白净净的小模样,比他亲爹小时候要标致一些。小大人儿一样地在拜垫上磕个头,口里叫着:“拜见叔父。”将程喜得直擦眼泪:“长这么大了!” 相见过后,桃符就接着母亲坐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看父亲再看看叔父。 程犀问程:“怎么知道我今天来的?” “幺妹派人来说的。” 程犀与李绾对望一眼,他们以为可能是李府派人去通知的消息。程犀嗔一声:“就她忙。” 程为妹妹说话:“幺妹如今可安份了,兴许是妹夫那里知道的信儿,她就派人来说了一声。真的,娘都说,幺妹如今倒有些小时候的样子,嫂子不知道,幺妹极小的时候可乖巧可文静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要上天。 若是李府来人,或许会提前通知一些消息,既然李府没有做这件事情,想来此番入京并不会很麻烦?程犀有些拿不定主意,李丞相与梅丞相闹了久了,尤其近来又扯出旧年宿怨,局势不说一日一变,他在路上这段时间应该有不少发展、沿途传递讯息不及时才对。 微作沉吟,程犀问道:“你选授鸿胪寺主簿的事情,是怎么做的?” 程不好意思地说:“是史先生,那天,幺妹翻出她在邬州那里弄到的一些东西来,托我捎给史先生。史先生不知怎的就问起我的打算来了,我原想等大哥回来再设法的,不想史先生就给办了……” 旁人听到“史先生”,容易就想到是昔年老师,再进一步就是与李丞相的渊源。程犀却与旁人不同,他从程的话里听到了“幺妹”,嗯,还是要上天! 看看弟弟天真无辜的样子,程犀也只有苦笑了:“既授了官,就认真做。”看来要将见妹妹的行程再往前提上一提了。 天真憨厚的弟弟十分听话地点头:“是。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读书做事上的天份都不及人,中人之姿便不去妄想天降气运,也不妄图旁逸斜出一步登天,只勤勤恳恳做事,出格的一步不走,得一勤勉便罢。” 李绾心里先谢天谢地了,程素素觉得程家这成材率低了,李绾却不这么想。一个家族想要起来,人材是关键,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要点――拖后腿的绝对不能多,最好不要有,宁愿要平庸一点的,也别弄点眼高手低的货色。程与起程犀这些人尖子当然是比不了,官场算中平,比起普通人已经算不错了,而且知道轻重。 程犀面上却不显出鼓励赞许,只说:“先做着。” “哎。”程向来以大哥的吩咐为准的。 程犀又问了京中的情势,程有些迟疑地看了李绾一眼,又低声说:“大哥看邸报也该知道了,妹夫上了一本……”他也不比别人多知道什么,自己心里或许有些猜测,但是谢麟上完本之后又什么都没做。 程犀问道:“还有呢?” “没、没了。” 程犀心道,你官儿也授了,该说亲了吧?不过倒不急在今日了,待回家之后与父母谈过,再问问师兄,最后做决定吧。 ―――――――――――――――――――――――――――――――― 程犀回京又与谢麟不同,谢麟是领着差使出去回来要先陛见才能回家,程犀却是按时回京接受考核,可以直接回家。第二天,弟兄俩便一同回到家中。自程玄往下,道一也携妻回来。 走到巷口便见有程家的家丁在张望了,看到他来,小个子的僮仆先激动地叫一声“大郎”,扭头就跑回家里:“大郎回来啦!” 门内扰动起来,一个传一个,片刻间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赵氏在堂上都有些坐不住了,对程羽道:“你也去看看!”程羽巴不得这一声,撒跑就往外跑,大门口遇到程犀,激动地叫一声:“大哥!”险些将程犀一路拽到上房。 不多时,一家人便在堂上聚齐了,先是行礼。赵氏看到孙子眼睛就挪不开了,儿子且要往后放上一放,程玄没她那么矜持,一抬足、一伸手,桃符便到了他的膝上,祖孙俩玩了起来:“有事你们商量着办吧。” 还是李绾那句话,不惹事就好,哪怕他不干什么实事。 也没有什么急事需要现在就定下来,赵氏说儿子媳妇辛苦,问孙子身体学问。程犀、李绾问家里好,等等。赵氏又带些欣慰得意地说:“素素如今也能让我放心啦!二郎也选了官儿,就差一个娘子了。三郎还小,再教教他,定定性子,也就差不多啦。” 就这几个,差得还多呢。 程犀也顺着她说:“是。我这几天拜见过岳父、老师,就与幺妹、妹夫见一见面。” 赵氏见到长子就见到了主心骨,程犀说什么她就应什么,道:“都依你!哎,你们屋子也洒扫过了,快些安置了。哎,官人!你将桃符顶在头上做什么?!” 吃了团圆酒,几年的离别都在微醺中消散了。 程犀回家之后事情不少,他做起来却不紧不慢,很有章法。先是将家中上下再安排一回,次日去见岳父。李丞相对这个女婿是再满意不过了,萧夫人与李六夫妇干脆将程犀留在府里住了三天。朝上的事情,李丞相只说了一句:“不必急。老古当年的事情,圣上记恨得很。至如什么后起之秀,你起了这些年,如今也不过是个知府。” 程犀低笑一声:“是。” 程犀还在李府里住着,便出门拜见了取中他的座师,又为程去向史垣道谢。二人都喜他端方君子,却又不目下无尘、故作清高,且不会卖弄聪明。座师更是懊悔:“当年居然没抢过李相公。” 史垣并不居功,只说不是大事,且他素喜程安守本份。又说程犀:“吏部再挑剔,也挑剔不出你的错处来。他们尚书那里,你也不必像那些跑官儿的那样巴结,反倒失了气度。” 程犀低声道:“拜见前辈,也是应该的。且舍弟之事是先生的情面,晚辈也不能装作不明事理,倒叫卢尚书说先生看走了眼,取中了不会待人接物的呆子。” 史垣大笑:“道清(程)少了份机灵,道衍又少了些沉肃,还是你好。”继而又说:“六郎也不容易,多照看些吧。” ――――――――――――――――――――――――――――――― 听史垣说了“道衍”,程犀便知道程授官之事史垣是看了谁的面子了。史垣或许没有看出来程素素弄的什么鬼,却是实打实因其妹而用其兄。程素素这一手玩得极是漂亮,程犀越发想早些见见妹妹了。 外放使人成长,程犀原本最担心的不是父母、不是弟弟,而是程素素。自己越是成长,回忆当初他们都是小孩儿装大人的时代,就越有一种“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感觉。尤其想到程素素偶尔的“急智”就心惊肉跳,她的举动用现在眼光看,无不是鱼死网破不留后路的赌徒行径。 也越发觉得,程素素当年对他说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十分单薄,这四句话不单薄,单薄的是当时的程素素。仿佛一个惨绿少年对着美丽的情人发誓“我愿为你去死”,却不知生命的厚重。 道一曾对他说,他对妹妹太看重,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到调-教弟弟成材上。程犀却知道,他不止是看重、惋惜妹妹,更是怕妹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把天给捅破了。近来知道她的消息,晓得她做的几件事,才有些放心。然而毕竟没有亲见,这次一定要好好见个面。 不等程犀往谢府去送帖子,道衍同学的邀请函却是从程府转到了李府,约程犀见面。 打开了帖子,上面并排写着两个名字,程犀不禁莞尔,与李绾商议过后,也回了一封帖子,次日即往谢府去。 先是拜见谢丞相与林老夫人等,其次才好到长房里说话。谢丞相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程犀的欣赏,还很埋怨谢麟不懂事:“在御前提上只言片语,圣上不就召道灵了吗?” 不待谢麟回答,程犀便说:“圣上日理万机,小子不过回京考核。该当见时,圣上自然会召见的。” 谢丞相直说他太老实,程犀只管微笑。 好一阵儿,谢丞相才放他与谢麟去长房单独说话。 直到此时,兄妹俩才算碰了头。程犀将妹妹从头看到脚,眼珠子有点往外凸,弧度与程素素凸出来的肚子有得一比。程素素看她哥哥,唇上蓄起了短短的胡须,也微有些陌生。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直到目光碰上了程犀眼睛,那里一如既往的是包容,程素素才长出一口气:“是我大哥!” 谢麟笑了:“这还能有假的?” “万一是我太想他了,自己想出来的呢?” 谢麟:……那你想想我啊! 程素素问谢麟:“你也要蓄须吗?” 谢麟一怔:“啊?!” 程犀笑了起来,程素素褪去了那股焦躁,颇有几分圆转如意的味道了,还是这样的妹妹好。 李绾曾因旧事,对面见谢麟十分抵触,尤其是在丈夫、小姑面前,不想真到见了面,谁个也没想起旧事的模样,李绾低头一笑。谢麟已将程犀让到外间去坐着了,李绾便对程素素说起桃符等事,两人闲话家常。 程素素也认真向她请教,李绾道:“我那会儿还在家里住着,你也都看着啦。只有一件,虽不由人,却别害怕。” 两人低声说着家务,忽听得外面谢麟有些诧异的声音:“你是这样想的?” 程素素与李绾面面相觑,两人手拉着手,贴着门边偷听,越听下去程素素便越心惊。 程犀的声音稳稳的传来:“本朝立国百年,积百年之富亦积百年之弊,是必有一变,必要澄清一回的。譬如你我外放,所见所感,旧制还能维持吗?” 程素素脸色刷地变了! 这特么不是要变法吧? 大哥!从来变法的人没什么有好下场的!百日维新人头滚滚那个先不提,张居正子孙都饿死了!王安石好好一宋代人,到明朝还有书生编段子嘲他!触动既得利益阶级,有啥好结果呀? 一个激动,程素素将门给压开了。 程犀与谢麟一同望过去:果然还是那个素素。 程素素抢先说:“你们有话好好说,啊,别吵。” 擦!恶人先告状啊!程犀笑道:“我们正好好说话呢,不要大惊小怪的。” 程素素小声问:“那什么变不变的?莫哄我,我总能知道的。”你是自己说,还是让我去上天? 程犀道:“当年我对你说过,教匪过处,玉石俱焚,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如今也是一般。当年离乡前在五行观里说过的话,我记下了。当时年少不知轻重,只当自己能做到。如今知道轻重,仍然想做,做不做得到,反在其次了。” 谢麟低声问:“怎么回事?好好说话,怎么这般沉重了?现在也是少年时,仍有光阴可以摸索,不必此时便要有结果。道灵,事缓则圆。” 程犀笑道:“是。幺妹,闲谈也不许啦?” 程素素却已经有了定论了,仿佛顿悟,突然之间就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好吧,要变就去变嘛!后果我来给你兜好了,有我在,总不会像张居正家那么惨!你做最难的事,想守护太平,我守你。只是因为相信你是真正君子,换一个人我也不信他。 这需要极大的势力,我会去争取,给你借力。能参与到这样一件事情之中,想想就很美好呢。 人却浅笑轻嗔:“早说呀,不理你们了。”送他一颗白眼。 168、忠厚长者 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程素素笑着关上了隔间的板门,将程犀与谢麟两张错愕的脸关到了门外。 程犀不好意思地对谢麟说:“从小惯坏了。” 恰谢麟同时向他解释:“她是见到了你开心。” 说完,两人同时笑了。谢麟先说:“积弊百年,难道你我看得到,政事堂便看不到吗?” 程犀亦笑:“你我眼下只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慢慢摸索着了。治大国如烹小鲜,断没有叫新手胡乱炖了的。” 被打断的谈话又继续了下去,各诉说着任上所见的种种弊端,直至晚膳时仍旧意犹未尽,约定了得闲再聚。 程素素与李绾也是有许多话要讲,程素素很关心兄嫂一家,李绾则是很仔细地询问了程素素的身体状况,预备回去以后好告诉程犀,免教丈夫担心。知道李绾的心意,她问什么,程素素便答什么,到李绾满意的时候,程素素才问起:“大哥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样的安排?” 一般情况下,官员的升降由吏部来安排,也有到了升迁年份的官员会跑关系,并不由当事人自己做主,更不要讲他们的妻子。然而程犀的情况不同,他的背后是李丞相,李绾多少能听到些风声。 李绾笑着摇头:“这还不知道呢,没有那么快的,他才在地方上做了几年呢?资历还嫌轻的。” “还要在外任上吗?不能回来几年,再出去?桃符也快开蒙了,京城总比外面好吧?”不是程素素不讲道理,看谢麟这个路数就知道,这样的安排也是可行的。 李绾笑道:“你们是遇到了那一桩大难,因祸而得福,一般二般的官员是没有升迁的这么快的。桃符叫他教,教不好可不依他。” “唉,那可又要有许久见不着啦。”程素素很是感慨。 “趁着年轻外放,”李绾倒看得开,“到咱们上了年纪的时候都在京里相聚,多么好?” 程素素一想也对,也笑了起来。 外面程犀问一声:“可留些话下回再说?”里面便知道他们的正事已告一段落,李绾便起身与程犀告辞而去。今日一见,夫妇二人都对程素素放下心来,程犀见谢麟的样子也是极关心妹妹的,也为妹妹开心。 在李府住了数日,程犀却向长辈告辞,李六夫妇虽是苦留,程犀仍辞以思念父母。李六无可奈何,只得说:“得空了再回来坐坐,我们就想多看看,多看看。”也不知道自己寿数几何,到了眼下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多看两眼孙女婿,九泉之下也有得向程公诉说。 程犀认真答应了。李丞相却再无嘱咐之语,搞老梅是他的长期工作,这些都不需要提醒。他给女婿的筹划确是李绾所言,再在外面外任几年,知府任上再干三年,然后升迁做一、两任转运使等,便可升回京里来了,那时候程犀也还不到四十岁,很顺畅的仕途。 翁婿既有默契,程犀又令人省心,李丞相感慨之余只说:“回去之后预备一下陛见。圣上本该早些见你的,然而近来斋戒。” 程犀一笑:“小婿明白的。” ―――――――――――――――――――――――――――――――― 李丞相说话有根,话说完的第二天,皇帝就召见了程犀。 并不是十分想召见这个家伙! 近来皇帝越发神神叨叨的,程犀又是个喜欢劝皇帝不要迷信的。一个李丞相已经够烦的了,只恨丞相躲不过!皇帝实不想在斋戒的时候添一个人劝他关心政务别去打坐磕药。偏偏他又知道,无论李丞相还是程犀,他们俩劝的话都还算有些道理。 【朕要是个昏君就好了!】皇帝感慨地想,就可以不管这些家伙的唠唠叨叨,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而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朕的英明,还是要见、还是要听、还是要忍的。 程犀第一次见到了岑恒。 陛见舞拜毕,皇帝不等他劝谏什么不可因斋戒而误事,便先关切地询问程犀的工作和生活,又问路上所见所闻,将一个合格的皇帝扮得十分到位。程犀一一作答,到答得差不多时,程犀便想缀个劝谏做个结尾。 皇帝急切地打断他,一指岑恒:“你看他如何?” 程犀要劝谏的话被堵了回去,皇帝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轻松地往后一靠,笑吟吟地等程犀的评论。抽空还对谢麟道:“道灵必不像你那般胡说八道。” 道灵当然不是个胡说八道的人,注目岑恒良久,岑恒骄矜一礼。这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不似谢麟般精致清雅,也不像齐王那样气势逼人,却别有一种潇洒风流的模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活力与……不太知道天高地厚,无论喜欢他还是讨厌他,都难免将目光在他身上多作些停留。 谢麟轻声给他介绍了这位例是岑恒。程犀对岑恒点头,郑重地对皇帝道:“天下探花。” 皇帝乐得歪了歪嘴:“好看吧?我看着便喜欢。” 程犀严肃地道:“科举是为国选材,此殿是陛下勤政之所,陛下当重探花之材,毋作戏笑。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君爱其臣,亦当如是。” md!怎么比他岳父还老声老气的?!不是你上书,要新科进士里有前途的在京里多学三年,好长长见识的吗?怎么他留在朕的身边反是朕的不是啦? 然而年长的帝王对年少的臣子做这种解释未免有失尊严,皇帝硬生生地沉默了下来,憋出一口老血。 想起另一个人的“孔庙”的评论,心下叹了一口气,蔫蔫地指着谢麟道:“你怎么不说他?他还夸过好呢,还说要是选妹夫、选女婿,就得另说。他才开玩笑呢!你怎么不说他?你怎么不说他?!” 程犀心道,谢麟说得对!不过皇帝的面子是不能扫的,程犀一本正经地看向谢麟,最后叹了口气:“芳臣。”谢麟心里十分腻歪皇帝总拿一个不怎么样的岑恒献宝的,低下头,作忏悔状,免得与大舅子接上了话,又惹得皇帝叨叨个没完。二人十分默契地演了一场戏。 岑恒一句话也没捞到讲,心里也是不快的,然而程犀讲话的时候太认真,被程犀的眼睛一盯,他脸上便有些火辣辣的。皇帝往常向人夸耀这位新近得意的俊彦,没什么人不长眼为了岑恒与皇帝怄气。这样的话倒还是第一次听,确实是有道理,一时有些讪讪。 皇帝的毛病,一尴尬便躲,匆匆结束了宣召,待程犀走后却问谢麟:“与岑恒何职为好?” 谢麟心道,你问这话就有些昏君的素质了。也正色答道:“陛下当问有司,也不该当着岑恒的面问臣。” 皇帝连吃了他二人一顿“谏”,更讪讪的了:“你才见程犀,就学得与他一样了。” 谢麟但笑不语,心道,天天拿个菜鸡来炫耀,你烦不烦?烦不烦?他本来是个菜鸡,打两顿,把乍起的尾巴毛收一收还算能看,你再这么下去,当心毁了他!也就道灵好心才劝两句,没见大家伙儿都等着看笑话呢吗?谢麟才不说自己也是抄起手来看笑话的人之一呢。 至于岑恒……谢麟瞥了他一眼,就看这人自己的造化了。落到今上手上,唉…… 过不多时,皇帝的尴尬劲儿也过去了,也有心情称赞一句:“真是有忠厚长者之风呐。”赞完了,又看岑恒,开始琢磨着怎么调-教这个自己青眼有加的俊彦了。 这件事情被谢麟当作笑话一样拿回家来讲给程素素听:“也就是道灵厚道,太厚道了,不晓得岑恒领不领情呢,万一心胸狭窄,老羞成怒了起来,怕不要记性道灵。圣上也是,真看不清斤两吗?岑恒那个轻狂的样子,掩饰都不会!” 程素素关心自家哥哥想得就多:“怎么旁人都不劝着些呢?还有,先前总有人拿他与你作个比,是抬高他来沾你的光,还是为了惹怒你?”要么是炒,要么是捧杀啊…… 政坛可不是娱乐圈,虽然有时候也必须作秀,作秀也能有一定的收获,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拳头说话的。岑恒的小嫩拳头,怕不得叫谢麟给捶死?谁这么恨岑恒?又或者,谁这么想利用皇帝对岑恒的莫名看重设饵来钓谢麟?又或者是算计的两个人? 谢麟微一沉吟:“不管是谁,可惜撞到了道灵!有道灵今日一言,这局便做不起来了。君子坦荡荡,古人诚不我欺。” 程素素道:“那你也小心着些。” “该岑恒小心一些啦,或许还有道灵。先前的局做不起来,若是记恨道灵呢?唔,道灵今天就不该接这个话,随便糊弄过去就得了。” “不说这个话就不是他了。”程素素知道程犀的脾气的,岑恒好赖探花考上来的,程犀不忍心。 谢麟一笑:“甭管是谁,最后都会露出来的。且看针对的是岑恒,这些事情该岑恒去想了。你在看什么?” 程素素将手中单子一抖:“给大嫂送去的东西。” 谢麟道:“唔,李丞相的爱女,又缺什么啦?” “不是她。” 谢麟表情淡了下来:“哦,那边的。” “大嫂也不容易的,只当养个牢头吧。”一码归一码,龚氏确不像谢鹤等人那么执拗。再者,谢丞相、林老夫人还看着呢,族里人有意无意也瞄着,谢麟不爱搭理二房,程素素就得给他做了。 程素素看得清楚,要帮到大哥,也不能叫谢麟就填了坑,总要大家一起好才行。她得帮着谢麟“养望”,这是很重要的一环。她还有一个想法,谢丞相的寿数谁都说不好,谢麟到时候得丁忧,要不要结庐而居呢?若是谢麟有这个打算,她得提前把这事儿给预备好了,选看基址,修葺房舍,她还打算趁这个机会计划些旁的事情。 “牢头”这个词令谢麟一笑:“瘸子可没我这么听话,大嫂未必拦得住他。也罢,随你了。别太累着了,叫三娘或张家的盯着就是了。” “我知道的。” 谢麟心底不大高兴。与岑恒相提并论之事,有人算计他、拖他下水的可能性很高,如今京中说得少了,却不能令谢麟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还弄得这么难看!谢麟暗搓搓地记上了一笔,心道,哪怕查不出来,只要岑恒倒了霉,总会有人跳出来的,到时候,哼哼! 程素素则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回清单,派了卢氏与张娘子两个人拉了一车的东西往城外给龚氏送去。 ―――――――――――――――――――――――――――――――― 卢氏与张娘子又是两个心了,张娘子是经过二房嚣张时期的人,公爹是长房极忠心的老忠仆,对二房极是厌烦。张娘子昔年也是被二房压得不得靠前,如今风光了,也有些私怨在内。 卢氏受二房之害少,程素素一嫁过来就让郦氏吃鳖,卢氏虽然不喜二房,对如今已是落水狗的谢鹤便没有张娘子那样的厌恶。 一路上,张娘子低声将二房之前十数年之恶行恶状都说与卢氏,为的是叫卢氏回去之后别对程素素讲谢鹤的什么好话。作为世仆,张娘子自认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我的好三娘,大家子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的呢?咱们娘子就算是将二房照顾得好了,那起子小郎君长大了,是跟自己亲爹亲近,还是跟隔房的婶子亲近?!” “别看二房现在失了势你就心疼了,谢家六代人,哪是一两年就能看得明白势头的呢?他们人还多!吓人的!” “其实呐,只有不懂的人才将什么妻妾之争看作要害,最厉害的争斗是兄弟、是妯娌间,是两房相争。正房娘子是主人家,婢妾僮仆之流如何与之相争?兄弟妯娌就不一样啦,都是主子。” 一席话说得卢氏也担心了起来:“可毕竟是一家人,这可怎么收拾?咱们娘子心地好哩,见不得人受苦呢。” 张娘子道:“您老只别回去对咱们娘子为他们求情就好啦。家大业大的,也不缺口吃的养这闲人。”要她说,能将二房给分出去就好了,可惜她是仆人,不该讲这个话。 卢氏认真地说:“我理会得。乡下小家小户的,兄弟妯娌间争家产打破头的也多得是。”只不过卢氏与大多数人一样,事情过去了,己方得势,也就不去再做记恨的事了。张娘子这提醒倒正在时候。 两人一路计较,卢氏道:“只要不缺吃穿,咱们便不要拿他们来给娘子添麻烦了。” 张娘子心道,谢家这样的人家,当然不会缺他们的吃穿的,笑道:“好嘞!” 不意离谢家墓园不远,已到守孝居住的屋子了,二人跳下车来,正整着头发衣裳,端端正正去见龚氏,便见墙根下蹑手蹑脚闪出个抱着包袱的青年妇人来,做贼一般地往外溜 卢氏认得这是长房谢鹤的一个妾,这妇人也认出卢氏来了,先前尽力学猫走路不出声儿,此时恨不得叫嚷得天下皆知:“卢妈妈!快救救我,大娘子要打死我!你们行行好,我死了不打紧,别叫一尸两命!” 卢氏与张娘子脸色都变了! 169、礼法宗族 纵然是村妇下仆,在读书人家里帮佣之后也知道不少讲究了。 孝期宣淫? 卢氏与张娘子都知道这事有些大,恨不得自己来得再晚一些,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情。现在这算什么事儿?看到了能不搭理吗?不能!不是不给龚氏面子,那位大娘子也是委实不容易,可事情连着谢鹤,长房的人是绝不能让谢鹤躲过这一劫的。 然而事情一旦捅了出去,眼前这女子会有什么下场还是两说。 一时之间,卢氏与张娘子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如果眼神有用的话,眼前这青年女子必能立时消失。 可惜没有。 二房几个仆人紧跟着奔跑着追了出来,欲待说什么,看到卢氏与张娘子,也都吓得站住了。谁都知道此事无法善了。 只有奔逃出来的那个妾,整颗心落回了肚里,她直到此时才觉得心肺喉管一阵火烧――方才逃得太用力了。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凉的空气,试图缓解身体上的难过,眼泪却滚滚而下,混着含糊的声音:“我冤呐!” 不能叫她喊出来!真喊出来就是个烫手山芋了!张娘子当机立断:“你们都看着呐?!大娘子教训自家逃奴,与咱们什么相干?堵了嘴!” 卢氏看着这个妾有些心软,想要说什么,往前跨了一步,终于还是退了回去――二房的事情,管了是自找麻烦,不如将人一捆,请大娘子一道回去,交给老相公、老夫人去处置。对了!赶紧送信回去,叫姐儿装个病躲一躲,孕妇嘛! 长房的心腹仆役都是经过事的,令行禁止,飞快扑上来将这妾一绑、嘴一塞,便见院子里又飞快地闪出一拨人来。 龚氏此时也顾不得矜持,急走出来,见人已被捆住了,哪怕是被长房的人捆住的,她也放下了心头大石――比落在外人手里强多了。 两下打了照面,彼此都苦笑,卢氏上前匆匆行了个礼,不等龚氏开口便说:“我的好娘子,怎地叫咱遇上这个事?咱见不着,也就罢了,您快些想想怎么对府里讲吧。”先将龚氏的口给堵住了。 龚氏一口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对面是两个仆人,还是长房的仆人,两房的恩怨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不等她说话,又有丫环奔出:“大娘子,大郎……”里面已传出谢鹤阴沉的声音:“没用的东西!些许小事都办不好!我看哪个敢说出去,我剪了他的舌头!贱人!借了天胆还敢逃!” 龚氏眼前一黑,声音嘶哑干裂:“快!按住他!” 张娘子当即上前一礼:“大娘子,这事儿可不能闹大,闹出来了,您最不好过。还是快劝着大郎些吧。”她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摩谢鹤,已做了赶紧逃回京中告状的打算了。 龚氏忙说:“这就劝!” 谢鹤哪是能劝得住的呢?即便形同流放,他的少爷脾气也是拧不回来的,至少在妻儿面前、在弟妹面前,他还是二房长子,还是那个气势凌人、喜怒无常的天。好在龚氏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龚氏了,她还有儿子要养,便下了死令:“按住了他。” 只一会儿功夫,她便拿定了主意:“我要回去请阿翁阿婆做主!” 卢氏与张娘子巴不得这一声儿,一齐说:“听凭大娘子吩咐。大娘子这里怕离不得人,这件事儿可不能宣扬的。” 龚氏冷静地说:“我理会得。”命人去套车,连着谢鹤、几个小叔子、小姑子都带走。谢源几个生养过的妾,因所出儿女在守陵,也着住。二房失势仆从不多,居所亦是狭窄,这妾才能听到风声要逃,如今怕是上下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不如一同带过去。 只是此时不能叫破,尤其是仆役,得叫他们觉得自己是押着犯人跟着回城的,不能让他们起了逃匿的心。龚氏根本没有功夫去哭,逃妾畏惧中隐约透一点点愤怒的眼神也不能动摇她的决心。 她并不想要这逃妾的命。谢鹤不缺儿子,谢家不缺子孙,但是谢家要名,谢鹤要是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没有了,命也就不值一文钱了!所以这一胎留不得!只要一碗药下去,以后照旧过日子。 回去的路上,张娘子多个心眼儿,将这逃妾带在自己和卢氏的车上。龚氏也不与她们争执,哪怕放在自己车上,不能在路上掐死这婢子不成?谢鹤犹自挣扎,到这个时候,龚氏也顾不得他的面子了,命人将他的嘴也堵了起来。无论是谢鹤的弟妹还是家中仆妇,尽皆骇然失色,也无人出声反驳她――这事有些大。 龚氏拢着年幼的儿子,孩子柔嫩的小手抓着她垂下的一绺头发,小声问:“阿娘,咱们要回家了吗?”龚氏的眼泪也没忍住:“我这都是为了你呀。” 张娘子的车上,卢氏低声道:“桂枝,你怎么回事儿?我看你以前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这回怎么做下这样的事情了?” 那叫桂枝的逃妾哭诉道:“那是我能做得下的事儿么?我不是不要脸的人,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可我是个奴婢!我就不算个人。他要做什么,我能打他还是能骂他?再懂事的人,也受不了这个啊!” 卢氏与张娘子都叹息,桂枝也算是无辜,既是婢妾,岂有能够拒绝主人的道理?可是一旦有了身孕,这事就瞒不住了。 张娘子低声问道:“大娘子是怎么回事?” “她要我打了这个孽胎。” 张娘子讪讪地道:“这也算是个办法了。” “荒郊野外的,一帖药吃下去,我还能有命吗?”桂枝眼睛发直,打胎药是这么好喝的吗?生孩子是鬼门关,打胎就不是了?甚至可能死得更惨。 确实是很冤的。 卢氏与张娘子轻易不敢给她支招,只能说:“你这么跑了,又能有什么下场呢?” “跑不出去,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这就不好办了啊。”卢氏眼中透出悲悯的模样来。 “卢妈妈,好妈妈,你救我一救!向二娘求个情,她说话有面子的。我活过这一回,必念着你们的大恩大德,您就当是为二娘肚子里的小郎君积点儿阴德吧!” 张娘子的脸挂了下来:“这个话也能胡说吗?这干二娘什么事?依着我,你还是想想大郎和大娘子要怎么办你吧!仔细了大郎反咬一口呢!可没有小婶子能管得到大伯子头上的。” 说完,不再理会了。 桂枝呆呆木木地,眼神里透出绝望来。 ―――――――――――――――――――――――――――――――― 这件事情,卢氏与张娘子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程素素。府里按月给二房拨去柴米份例,除此而外,便是程素素也按时给龚氏送些东西,都是满车去,空车回。如今东西是卸下了,后面却拖一长串的人回来,门上还认得龚氏的马车,都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 龚氏在车里说:“孩子想太翁太婆了,闹得不行,带他回来见见。” 这信儿便被传到了上房林老夫人那里,卢氏与张娘子一看,张娘子果断跳下车,一路狂奔去给林老夫人报信。可得先盯住了上头,别叫二房的人反咬了长房。 林老夫人新得了几本菊花,正要发帖子办个赏花会,几盆要展示的菊花正放在上房的廊下,老夫人缓步走过,细细地看:“这个花朵儿有些瑕疵,就不要摆上去了。” 看到张娘子惊惶地跑进来,并没有遵守规矩在几步远站住了而是一气跑上前,胡妈妈先斥道:“张家的!站住了!怎么回事儿?” 张娘子硬上往前凑了几步,几乎要撞到胡妈妈身上了,才低声说:“二房大郎犯大错了。” 胡妈妈一惊,悄悄向林老夫人说了。林老夫人抚着花的手一顿,掐下一朵开得正灿的菊花:“进去说。” 张娘子进了上房之后不敢再添油加醋:“奉二娘的命给大娘送些吃穿用器,还没进门就看到里面桂枝跑出来,说是要一尸两命。现在人都来了,连大郎一家子主仆。” 这个不用再细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林老夫人脸一沉:“都给我拖进来,一个字也不许泄漏出去!不要说给二娘叫她再操这个心了,来人,请相公来。” 林老夫人忍住了即将冲出口的一串大骂。这个王八蛋,果然是郦氏那个没良心的才能生出来的逆子!亲爹尸骨未寒就敢孝期宣淫!谢源毕竟是林老夫人溺爱过二、三十年的亲生儿子,她可以厌恶,却不乐意看到别人轻忽。 高门深院,此事常有,不过遮掩得好,至少是没有活证据的,谢鹤倒好,弄出孩子来了,龚氏还不能收拾干净。要不是今天有人过去,叫这婢子逃走了,那后果…… 谢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这事连族里都不能讲。 林老夫人飞快地计划着,自家人闭嘴容易,仆妇下人也必须封口,尤其是那个活证据,还是不要了吧。虽是自家血脉,然而谢家不缺这一个。 谢丞相到得比龚氏等人略晚,遥遥地看着谢鹤被一顶小轿一气抬到了上房,才由僮仆慢慢地推着轮椅也过来了。龚氏在哭,谢鹤被堵了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见丈夫到了,林老夫人心下稍安:“看看吧,这群孽障,放到锦绣堆里要骨肉相残夺家产,打发去醒醒脑子,却只会办糊涂事。” 谢丞相面不改色:“怎么回事?” 龚氏低声说:“桂枝,有了身子。” 林老夫人不甚满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就看不住他们?”家里都默认叫你管着二房、回回派人去都是给你撑腰助势,你管不住吗?有多难?! 真管不了!那玩艺儿长在谢鹤身上,龚氏既不能得谢鹤之宠,也拦不住他去宠别人。要不是今天这事太寸,龚氏也不能就下了决心捆了谢鹤。谢鹤多横呀! 林老夫人又骂谢鹤:“你就不能再忍一阵儿?!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你就快出孝了!”都说守孝三年,算成二十七个月也就过去了。 谢鹤口不能言,眼睛里透出的意思跟忏悔可没半点儿关系。林老夫人更气,险些亲自动手打他了!大口地喘着粗气,林老夫人问谢丞相:“相公,现在怎么办?” 谢丞相慢腾腾地反问:“夫人说呢?” “这孩子生下来对他自己也不好,就当是没有缘份吧。”林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停顿也没有。若是孩子珍贵也就罢了,二房从来不缺人。再者,谢鹤也不够份量。若谢鹤有前程,林老夫人怎么也能给他想出办法来了。譬如抱到哪个族人名下挂着,以后纵不认回来,也还是当谢家子孙养着,一样的长大。谢鹤这恶名,他孝期弄出来的孩子谁愿意接?给谁都是结怨! “不争气的东西!”林老夫人又骂了一句。有句不好说的话便是,真个忍不住,哪怕你断袖分桃了,家里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谢丞相道:“你都吩咐完了,还要我来做什么?” 林老夫人大怒:“你说的轻巧话!小的好办,大的怎么弄?” 这大的,说的不是桂枝,而是谢鹤这一群人。谢丞相慢慢地道:“不是想我了吗?看完了吧?先在这里厢房歇歇脚。”二房众人一脸不可置信的惊喜,都抬头看他。 谢丞相眯起眼来,对林老夫人道:“先看着。”他的威压之下,无论男女连哭都不敢对这位老翁翁哭一声。 出了上房,谢丞相依旧沉稳如初,只吩咐:“阿麟回来之后,叫他到书房里来见我。” 谢麟在宫门口就被家人截住了,回来路上便知道了始末,轻蔑地道:“倒是他能办出来的事。”谢家从来家法严,婢妾老实翻不出风浪,能将妾逼得逃跑,也是一种本事了。呵,老头子养了这么多年的二房呵,让他自己头痛去吧! 谢麟假惺惺地道:“此事都不许传出去!对自家人也不许讲!” 压着看笑话的心情,谢麟回家了。到了便被引到了书房,他的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谢丞相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谢麟:md! 170、开枝散叶 “不想看。”谢麟面无表情地说。 谁要管这种破事啊?瘸子惹的祸,他操的哪门子心?真要他说,把瘸子活埋了去陪他那对傻子爹疯子娘,一了百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瘸子惹事了。老头子肯吗?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谢麟打定主意不沾手,瘸子惹的麻烦,谁爱管谁管。不用拿什么“一家人”来压他,他吃这么多苦,可不是为了给一群白痴拉犁的!尤其这群白痴还恨不得要他的命、夺他的业!真当他是吃素长大的? 谢丞相知道谢麟对二房是个什么态度却依旧拿这件事情问谢麟意见,显然是有打算的。孙子的话很是无礼,谢丞相依旧不动声色地问:“这样就开心了?” “会省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麟自认已经找到了与谢丞相说话的正确姿势。 “哦?省心?什么事都不担着最省心了。畏难畏险,如何可堪重任?不担重任,是无法居高位的。” 哦豁,还要我拉车,还不许我挑车上装的是什么?哪那么好的事情呢? 谢麟不客气地说:“柱子就一根,是撑庙堂还是撑草房并不是那么难选的。” 谢丞相道:“一根扁担担两头,一头没了,另一头也要沉下去的。” 谢麟轻蔑地:“也要看是什么份量。” 祖孙俩都不再说话,各在心里盘算着,谢麟也懒得猜谢丞相的心思了,到得此时,谢丞相是必得依靠着他,才能将府里维持下去,他便让谢丞相自己去选好了。谢丞相则在估量,牺牲掉谢鹤是否值得。 人丁兴旺总是好的,是以等闲相争,哪方人多哪方赢面就大。这里还有一个情况例外――双方素质差太多,眼前谢鹤表面出来的素质,确实不足以让谢丞相继续去保他了。 谢丞相做出了决定,依旧对谢麟的态度表示不满,想到自己也不知寿数几何,说话便直接了许多:“你就不会装一装厚道吗?!!!” 如此坦率倒让谢麟惊讶了:“啊?” 谢丞相颇为生气:“要喜怒不形于色。若是让人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你的想法,趁早就不要想着庙堂了。谋算之时,更不能令人一眼看穿。” “多少年了?掩耳盗铃多么无趣。他如今既不值得我谋算,我还嫌麻烦呢。”谢麟也说了实话。 谢丞相道:“去上房吧,早早将这件事了结。迟恐生变,还有,像这样的事情,是连族里都不能讲的!” 谢麟诧异地看了谢丞相一眼,他一直以为,谢丞相对宗法家族是很看重的。谢丞相道:“难道咱们这一支是长房吗?好好想想吧。丞相,调和阴阳。而阴阳之道,小至一家,大至一国,国家之外,尚有许多,不要瞧不起这些事情,都是磨练心性的。” 被训了,谢麟很不开心,还是跟着谢丞相走了。 ―――――――――――――――――――――――――――――――― 上房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了,上房的仆妇训练有素,竭力装作镇定的模样,相互之间却在使着眼色。二房回来了,本身就是一件能够让府里关注的事情。孝期未满,事先没有一点风声,并非府里长辈相召,就更值得怀疑了。没有回到原来的院子里住着,却被拘在上房的厢房里,愈发加深了不安的气氛。 谢涛、谢涟两个还没有回来,米氏、方氏妯娌俩与程素素已经过来了――相府说小不说,说大,也不足以令这两位什么讯息都不知道。她们俩隐约听到消息,道是二房回来,却不知道原因,两个商议不出个所以然来,先去问程素素。程素素对龚氏友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程素素在长房正在画样子,琢磨着至少给宝宝建个玩具房,还有一系列婴儿用品,相府不缺钱、不缺物、不缺人,程素素却怀着十二万分的热情,也想自己准备一些。往常方氏、米氏也常来与她说话,见她自己动手,也会提些建议。 一见她二人过来,程素素便笑道:“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米氏进来坐下,也不与她客套:“这个先放一放吧,府里出了一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 米氏道:“听说,二房回来了。” 程素素吃了一惊:“什么?”她就想到了卢氏与张娘子,今天是领了她的命令去给龚氏送东西呢,如今这二人没有回来,二房回来了,她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是发生了什么必须要回来的事情吗?!程素素一时也猜不到原因。 方氏往她脸上一看,迟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么?且不要急,说出来我们听听。” “也没什么好瞒的,我今天叫三娘与张家的去给大嫂送些东西。早间走的,到现在还没回来。怎么……”咬着拇指尖儿,程素素沉吟几息,“小青姐,叫富贵去听听消息。” 米氏道:“这样,我们先去上房,要有什么信儿,我就派个人来告诉你。你先不要着急,身子要紧。”身怀有孕,就是道护身符,怎么也牵不到她身上。 程素素想了一下,道:“已经这辰光了,官人也该回来了,我去上房等他。” 二人还要劝她,程素素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早知道早早安心。我的人,断没有不叫我知道的道理。” 穿了大衣裳,抱着手炉子,整束停当时,张富贵一口气滚到门口:“娘子,打听到了。” 米氏与方氏一齐说:“怎么回事?” 张富贵道:“回来就直接到了上房,卢妈妈与我家那个都在上房了,老夫人下的令,叫不要烦着您。不是咱们的事儿,是二房出了兜不住的事,不巧叫她们两个撞上了。” “不能说的事?”程素素心头咯噔一下,“难道是什么阴私事?” 米氏便说:“既不与你相干,就不用去了,免教担心。” 程素素却是另有担心的事的,养望可以做的事情很多,结庐守墓是大大的孝行,若是叫谢鹤在这期间做出什么名声不好的事情,以后谢家(主要是谢麟)再做这样的事,怕不要被人背后议论挂羊头卖狗肉?还养个p的望啊? 一定得去看看。 两人拗不过她,只得陪她同去。 上房里一片紧张,林老夫人看到她便嗔:“你怎么来了?” 程素素道:“我正翻样子,看做什么样子的肚兜好看,一抬头就这个时辰了,赶紧过来了。官人也快回来了么……” 林老夫人道:“得啦,都甭装啦,这么十几口子大活人!冤孽!” “怎……怎么?” 林老夫人一指张娘子:“你说。” 张娘子愈发不敢多说一个字:“城外院子门口,遇到大郎房里的桂枝跑出来,说大娘子要取她母子性命。桂枝有身子了。” 倒不算什么大事,程素素心下略安,面上却作吃惊的模样:“这日子……不大对吧?” 林老夫人恨恨地:“太不对了!” 说话间,谢丞相祖孙俩也来了。一见人都在,谢丞相便说:“怎么都来了?” 米氏学着程素素刚才的话说:“到落衙的时候了,都在这儿等着呢。” 轮椅吱吱嘎嘎地推了进来,谢麟自觉地站到程素素身边,低声问:“你没惊着吧?”程素素摇摇头:“正在开枝散叶的年纪,倒也……呃,不算太意外。”米氏不客气地插言道:“赶在亲爹孝里开枝散叶!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与谢麟的想法一样,三房、四房也不想要二房这一群累赘。不怕笨,不怕呆,老实如李六,李丞相还不是把李家拉扯起来的?就怕死命拖后腿还不领情的!不趁这个时候摁死二房,更待何时?她宁愿闹到族里去,把这面皮扯开了!以后分家也有得说道。否则,继续将这个烂摊子兜着,死瘸子一窝一窝的生,又管生不管养,最后都是亲戚们的麻烦! 谢丞相眼风扫过来,米氏顿时噤声,谢丞相又恨铁不成钢地横了谢麟一眼――成亲这么久了,也不跟着学一点儿,看这话说得多么的有意思啊!“开枝散叶”四个字便描述一切了,不但谢鹤自己是个麻烦,并且还会继续制造麻烦。 又是一阵声响,却是谢涛谢涟都回家了。 谢丞相道:“都凑过来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里并没有什么事。” 谢涟气哼哼地:“您说没什么事,自然是什么事都没有的了。” 林老夫人此时倒帮着丈夫说话了:“你怎么与你父亲说话的?一家人,当然是没有大事的。” 谢涟与米氏是一个想法,要趁这个机会逼着谢丞相表个态,对谢鹤可不能这么暧昧着。那是一条毒蛇,不叫人打,还要好好养着,有这么好的事情吗?当谁是冤大头? 谢丞相没有理会谢涟,和颜悦色地对程素素道:“这么耗神的事,你也不用想啦,今天出城的人管好了就行。你先回去吧。” 程素素轻声答应了,又面带犹豫之色,道:“毕竟一家人,都得为这个家着想,谁都不能例外。大嫂不容易,能压,还是压下来吧。” 谢丞相人老成精,自是看得出来二房是被针对的,又到了他做选择的时候了。僭越地说,他被“逼宫”了。 他知道长房与二房的矛盾,知道三子、四子对二房的不满,很久了,他都不觉得这会是很难解决的问题。直到此时,突然明白了刘邦为什么说“羽翼已成”。 输人不输阵,谢丞相看起来还是那么的胸有成竹:“这是自然。” 程素素不再多言,拉着米氏、方氏出去了,谢涛、谢涟摸摸鼻子也走了。谢丞相对谢麟道:“你还以这里做什么?”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谢麟瞪大了眼睛,旋即生生咽下一口恶气:“阿婆,我回去了。” 林老夫人问谢丞相:“你究竟要做什么呀?阿鹤不是个东西,可这一房的儿孙……冤孽!” 谢丞相道:“捆起来,跟我走。” ―――――――――――――――――――――――――――――――― 曾经,程素素在相府的池塘边抢回了谢源一条,这一次谢鹤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谢丞相一个字也没让他讲,只问了龚氏缘由,再将人往池塘边一带,命将谢鹤在水里泡了半盏茶的功夫再捞出来,问:“现在可冷静了吗?” 谢鹤嘴色青紫,哆嗦着:“本、本就冷、冷静的!一碗药下去,能是什么大事?”横了龚氏一眼,复对谢丞相哀鸣,“她们来得可真巧,一直盯着我要拿错处呢吧?” 谢丞相看不出喜怒来:“再送他去清醒清醒。” 如此数次,谢鹤不再嘴硬,谢丞相点点头,温和地对龚氏道:“小儿郎想我了?好好抚养他长大,旁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龚氏低声称是,并不去看谢鹤。她心里又苦又恼,事是谢鹤惹出来的,现在怪她没有收拾好烂摊子?还讲不讲道理了?惹怒了府里,拿什么来养这些孩子?! 谢丞相温言道:“好啦,孩子我也看过啦,带他们回去吧,还有几个月就能回府来啦。” 龚氏继续应下,不复多言。林老夫人笑道:“随我来,我还有东西给那小子呢。” 一行人留下了一个桂枝,带走了许多林老夫人给曾孙的赏赐,又到了城郊“守孝”。过不数日,龚氏便命人报来噩耗――谢鹤哀毁过礼,竟然伤心得死了。谢丞相与林老夫人都当众掉了几滴眼泪:“不想他竟有这样的孝心!小儿郎年纪太小,倒不必学他了,还是回来吧。” 一句话便将旧事抹去。谢丞相休致,谢鹤本人也没有什么水花,京城之中知道的人居然不多。唯有谢氏族人觉得奇怪――谢鹤并不是那样的孝子,且这丧礼不在相府办,只在郊外院子里搭个灵棚,通知族人,胡乱一奠,旁边就是谢家的墓园,很方便就下了葬。 二房出嫁的两个女儿听闻噩耗,先奔到相府来哭。林老夫人也不拦她们进门,也不对她们解释什么,只让她们见一见桂枝。二人是带着丈夫、儿子来奔丧的,本以为能得个说法,不想得到这么个结果,倒是一路老实到底。还要设法瞒着丈夫,以免婆家看轻自己。 丧事办完,龚氏又戴着孝回来。二房与长房相邻,这一回却都老实了。程素素在当天就使人去帮忙,又邀龚氏来坐,龚氏没有推辞,她有了消息想打听――不知道桂枝怎么样了。 “二娘,我也不是那般心狠的人,只想平了这事。那孩子这个时候来,显是与我们没缘分,可谁知道……” 程素素道:“阿婆不叫我问这些事,不过,听四婶说,你是不必再担心冒出个孩子来管你叫娘的。” “那桂枝?” “那就没人对我讲了,兴许是远远的打发了吧。”程素素叹息,如果谢鹤不是那么讨厌的话,此事会有别的解法。她倒有留意桂枝的消息,只知道府里不曾下辣手取桂枝性命,只是孩子没保住,人也许了些钱财,远远发嫁了。 龚氏却放心了:“这孩子,太死心眼儿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又能怎么样呢?都是命。” 程素素浮起一个极浅的笑,龚氏也笑了起来,谢鹤死了,她是一点也不心疼,没了谢鹤,她和儿子才算是能在谢府住下了。否则一旦二老过世,二房必被逐出府去。如今哪怕为了名声,谢麟夫妇都要看顾着孤儿寡母。当然,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现在寡妇人家,也不好往外头凑,可七娘一年大似一年了,等出了孝得说婆家了……” 程素素不肯沾这个事:“这个还要长辈们做主。” 龚氏只得讪讪地点头:“也是。”便不再提这件事情,转而关心起程素素的身体来,又问产期如何之类。 程素素微笑道:“总在十月末,天冷,不大方便呢。” “天冷反而好,咱们家又不缺柴炭。热天坐月子才要受罪呢!” 两人闲话一阵,龚氏识趣告辞,从此闭门过活,居然觉得十分逍遥自在。只盼着谢府一切安好,背靠大树好乘凉。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过,十月末,稳婆、乳母齐聚长房。 171、烫手山芋 谢麟很紧张! 作为一个现赶着去学妇科的人,他很明白生育本身的凶险。算上里面那个还是他的妻子,这份紧张见风就涨,翻了无数个番,催得他卷起袖子往里冲。 林老夫人在上房也坐不住,亲自带着两个儿媳妇到长房来压阵,将谢麟拦在了门口:“你就不要来添乱啦!安安静静外面等着!老三老四呢?也不看着他点儿!” 三叔四叔两个人也挺担心,谢家不缺人丁,但是长房缺,正子嫡孙怎么讲也比旁人贵重些。二人更有一重心:看护得谢麟有了后,二人才算对得起大哥了。所以,绝不能让侄子在这个时候添乱!两人一左一右,将谢麟挟到了一旁。 谢麟扭头呼喊:“我学过医的!她一路都是我照看回来的!不信你们问她!” 声音传到屋子里,林老夫人被气笑了:“你还真是能干了!给我等着!” 程素素已经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概念,什么什么常识概念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知道生育因人而异,有的人不知不觉就生完了,有的人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生得下来,至于她是什么情况,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谢麟隐约说了什么,她仿佛听得很清楚,却字字无法理解,疼得大脑都停摆了。 谢府不缺儿孙,代表着有许多的生育的经验,林老夫人准备得极充份,除了必须的医药,大小厨房灶火不停,各种口味的饮食汤点在厨娘手中飞快地做好放进蒸笼,起锅。 程素素疼到一半儿,稍微适应了一些,脑子依旧有些懵:“饿了……” 是真的饿了,已经生了有些时候了。林老夫人握着她的手道:“饿就对了,快!人呢?叫厨下送了来!好孩子,你想吃什么?” 程素素现在只觉得特别想吃东西,什么都行:“汤饼。” 谢麟眼睁睁看着厨房里一溜烟住房里提了四只食盒,脑子比程素素还懵:“这是要干什么?” 谢涟拍了他一巴掌:“别嚷!给你娘子补力气的。” 谢麟从来不知道生孩子还有中场休息吃饭这回事儿:“什、什么?这要怎么吃?” “我怎么知道?!”谢涟强忍着没讲,他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很顺利,这会儿早生出来了,就怕说出来谢麟担心。他自己也很担心了,要是吃完了再生不出来,还要吃下一顿儿,趁早的打发人到程家去接了亲家人来吧。 谢涛还算镇定:“你三婶生的时候比这个还难些。” 三个人在一块儿锣拢蚁氯说纫步艚粽耪牛还苌氖悄惺桥灰吕戳耍蠹叶寄苣靡环荽笊停懈霾畛兀偷酶判⌒淖鋈恕2恢蛊透荆阜康哪信捕夹判模慷急还ㄊ暇性诹嗽鹤永铮恍沓鋈ゴ照飧鋈饶郑獾贸霾碜印h俊7姆慷荚谠鹤油饷媸寡凵哦w畛恋米∑牡笔粜回┫啵步腥送埔宦忠卫氤し亢芙 自晨至夜,赵氏已经被程犀护送了来,程犀才与谢丞相见过礼,便听到里面欢腾之声伴着婴啼,稳婆极有脸面地大声宣布:“是位小郎君!” 赵氏喜极而泣:“谢天谢地!”也不管程犀了,只管扶着多喜往屋子里去看女儿。生了儿子,就算是站住了脚了,否则便是再刚强,也是白辛苦一世。赵氏终于可以放心了。院子里看到谢麟上蹿下跳要进去,赵氏说话也硬气了:“你先别急,男人不能进血房,我去看了,你总该放心的。” 不意才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说:“还有一个!” 赵氏听了,也顾不得跟女婿说话,一头扎了进去。幸而这个生得更顺利些,宵夜吃了半碗,赵氏便看到了外孙女儿。 外面,谢麟终于凑近了门开始捶:“怎么样了!” 林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成啦成啦!叫什么叫?!”安抚程素素两句,又请赵氏留宿,才出来宣布好消息。 谢麟“嗷”的一声,格外的开心:“我当爹了!” 谢涛谢涟一边一个捶他:“知道了知道了,快着些儿,得报喜呢!哎哟,生了孩子还有什么要干的来着?” 米氏就笑骂谢涟:“你这没头苍蝇似的,不像当长辈的样儿,有我们在,用得着你们这样操心么?早就预备下了,你快着些,给阿爹报喜去。” 谢丞相微带一点颤声,自以为很沉着冷静地说:“我已经知道了。”继而礼貌地对程犀道:“总算听到一些好消息了。” 程犀含笑俯下身,将谢丞相身上的覆的毯子拉了拉,才说:“做了父母,他们都该长大啦。” 这话可说到谢丞相的心坎儿里了,连连附和:“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还是你明白呀。你的妹妹很好,只盼她能将阿麟那个性子给掰回来。如今他们有了儿子,阿麟也该和软些才好。” 程犀嘴角微抽,喉咙里微微发出些声响,谢丞相也只认为他是在赞同自己。程犀轻声道:“家父还在家中,容晚生派人去禀报。” “应该的!”谢丞相斩钉截铁,“天色也不早啦,你便在家里歇一晚,与阿麟同住,如何?” “听您的。” ―――――――――――――――――――――――――――――――― 外面忙忙碌碌的时候,程素素看到了赵氏。赵氏眼中含着激动的泪花,程素素一阵的庆幸――亏得以前对她不算很差。自己生了孩子才知道,肯冒这个险、出这个力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必有一个女人受了无数辛苦。若是当年就记恨她、埋怨她、瞧不起她,这会儿必得后悔。 “您把我生出来可真不容易。” 赵氏破涕为笑:“胡说什么呢?是女人都要走这一遭的。” 呃,观念依旧不大合,不过,就这样吧。 “累了吧?睡吧,孩子们有乳母看着喂着,你如今体弱,不要操这个心啦。明儿醒过来,孩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抱到你跟前了。” “我看一眼。” “哎。” 孩子正在擦洗包裹,因不知男女,准备的东西都是双色双份的,此时一样也不浪费,都用上了。程素素一眼望去,慈母之心……没升满格:两个孩子看起来都有点丑,眼睛是眯成一条缝的,还略有点点肿,整只都泛着红。看来以后只好走气质路线了,程素素想。 赵氏紧张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程素素言不由衷地:“我还没回过味儿来。” 赵氏笑了:“才说你老成稳重了,现在又说孩子话了。好啦,孩子也看过了,你也该歇啦,你太婆婆留我在这里住几天呢,你安心睡,有我。” 程素素道:“谢麟呢?” 赵氏也不挑剔她直呼其名,笑道:“在外面乐着呢。” 突然就觉得刚才生的那两个变得顺眼了。 嗯,虽然一点也不想回忆刚才都经历了什么,不过,感觉还不算糟糕呢。程素素说一声:“告诉他我没事儿。”便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谢麟正坐在床边,程素素“嗷”一起抽出手来捂住了脸:“没洗脸,别看!” 谢麟笑了出来:“我看的还少吗?” “我都肿了!” “消了消了!” 两人腻歪了一阵儿才想起来,如今长房不止他们两个人了,程素素问:“看过孩子了吗?” “嗯!” 程素素犹犹豫豫的:“有点对不起他们,把他们生丑了。” “好看!” 你的审美被狗吃了!程素素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好看?”哪怕是她生的,如果不是孩子爹合她的意,给她带了滤镜,她得说“丑”。谢麟却天生带滤镜:“必是好看的!” 程素素仔细端详,从他脸上看出不一丝违心,心道,真是邪了门儿了!什么叫好看你照照镜子再说啊! 生都生了,就要好好养,程素素下了个决心:“应该不会笨的。” “我这么聪明,他们怎么会笨?” 科科,我爷爷那样能干,我爹还不是……程素素掐断了这个念头,不带这么坑自己儿女的。 没营养的话说了好一阵儿,谢麟才献宝一样把儿女托了过来:“看看,好看吧?” “呃……还挺可爱。”一夜而已,能长开到什么样子?不过因为谢麟,倒觉得他的儿女看起来有点萌了。程素素轻轻碰碰宝宝的小鼻子,笑了:“就这样吧。”仔仔细细地将两个孩子看了个遍,男孩儿的左耳上有一颗红痣,女孩子后颈上一抹淡红色的胎记。 谢麟笑道:“有记号,这下可逃不掉了。” 程素素:……从昨天开始你就傻。 留给两人腻歪的时间并不多,谢麟今天是强行向皇帝请假的,次日还要当值――便是多给他假,他也要回去炫耀一番的。程素素便留在谢府里坐月子,洗儿当日也没有办法出席,却是谢麟盯着的。 洗儿归来,亲朋女眷们都来看程素素,个个要笑不笑的,连赵氏看她的样子都带点嗔,带点笑。程素素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谢三娘笑问:“二嫂,二哥学梳头了?” “啊……”程素素不太好意思地发了一个单音。 女人们哄一声笑了出来,李绾道:“好福气。你可先劝着些,别叫真的去学了裁缝。” “怎么回事?” 谢三娘道:“我来说。” ――――――――――――讲述的分割线――――――――――――― 谢麟头一回当爹,瘾头极大,洗儿一会儿的功夫,是个人都瞧出来他这发自内心的喜爱了。照说不大提倡男人这么感情外露,尤其是对子女,讲究个严父慈母。然而最讲究的谢丞相都纵容他,一个字的指责都没有,反而讲:“他开心就随他去嘛。”别人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程犀还很专业地点评:“抱得稳,孩子睡得舒服。” 叶宁也戏笑地嘲弄外甥:“你抱得很顺手嘛。” “这有什么难学的?”谢麟不以为意,“看看就会了嘛。我以后要亲自教他们,还要好好打扮女儿!”他打一开始盼的就是女儿,明显对女儿更热情些。 谢涟道:“出息的你!女孩儿得是母亲教,你要教好儿子。” 米氏帮着丈夫:“你又会什么打扮了?” 谢麟得意忘形:“四婶儿问素素,我头梳得可好!” 程犀鼻孔里喷了两道茶,举袖一抹,又一脸正经地:“你怎么会的?” “学的嘛!”谢麟说完也觉得不大对,旋即又理直气壮了,“我还学了妇科呢,等我回去找御医们学学儿科。呃,打扮又怎么了?吾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圣人先贤制礼乐以为教化,这些怎么就不是正经事了呢?冠服衣裳,礼也!也是要研究研究的嘛!我明儿就去研究研究服制。” 你厉害,你厉害,说不过你!知道你状元不是买青菜送的! ――――――――――――讲述完毕―――――――――――――― 谢三娘将谢麟的口气学得极像,平时不觉,这一学倒真能看出来这二人之间的血缘关系来了。 程素素也笑得伏在了床上:“人一生若能一直都像少年时那样有好奇心,也是件很好的事情呢。” “你们厉害,都有道理的,”谢三娘歪着头想了一下,恍然,“我说怎么像忘了什么事儿了呢?!当年!二哥!将我打婆家揪回来!找了梳头丫头给我一天换了十几个髻子梳出来!头发揪掉了一大把!” 众女笑得更凶了。 ―――――――――――――――――――――――――――――――― 洗儿之后便是满月酒,谢麟开开心心,十分放肆地广洒了请柬,一口气在礼制所许的范围内摆了几十桌酒,一次摆不开,就分几批来请来。江湖传言,谢学士乐傻了。 程素素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孩子满月就意味着她月子期满。这一个月她可是装得十分乖巧,也忍得十分辛苦。飞快地招呼着烧水洗澡。这个她倒是记着些常识的,盆浴不大好,要淋浴更佳。这个条件很轻易就得到了满足,长房关起门来,她就是老大。 她将房里间出一间小小的隔间来,浇花的喷壶嘴截下来装到一只水箱上,往墙上一吊。更是在思考――过两天要将洗头椅给做出来!怎么就忘了它! 洗沐一新,程素素神清气爽,再看自己两个孩子也顺眼了许多:“娘啊,他们是不是变漂亮了些?” 赵氏嗔道:“哪有亲娘说自己儿女不好看的?小孩子生下来以后见风长,越长越白净。我这两个心肝儿呀,比你生下来时还好看些。” “咦?!!!”程素素的脸色突然变了,“这丫头颈后的胎记怎么不见了?!” 赵氏也是一惊,仔仔细细将孩子看一回:“哦,还是那个孩子,小孩子常有的,有些腰上臀上还有青记的,长大也就消了。” 虚惊一场,程素素有些虚脱:“真不省心。” “你这才到哪儿呢?”赵氏没好意思说,姑娘要不省心,长大后才是真不省心! 程素素权当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赵氏还不肯停歇,絮絮叨叨的:“出了月子,你这身上可得留意了,这肚皮可不好看。我有些方子……” 程素素:……生孩子可真麻烦。 当然,有了孩子,程素素无形之中就跨上了一阶,再次被召到谢丞相的书面,面对一张图纸,程素素才突然觉得,此时她才被真正当成谢家人了。 谢丞相给她出了个难题,在谢鹤守孝出了丑闻之后,他已经开始决定让谢麟为他自己守孝养望了。然而大家都知道,谢麟未必愿意为他滚去荒郊野外。 172、各有肚肠 人贵有自知之明,即使进步得不算慢,程素素自知现在的水平,比起谢丞相依旧是头脑简单的。即便能猜到大方向,依然没有把握能够完全应付得了谢丞相。 好在大方向还是能猜得到的,谢丞相的软肋也明显,一直以来的风格也不算太难琢磨。谢丞相将锅甩了过来,她就接着,不肯担责任的人永远成不了气候,这点担当她还是有的。 程素素另有一个盘算,她还想将谢丞相的势力拢一拢呢。谢丞相最愿意见到的,当然是谢麟来接手,但是祖孙不和,谢麟不唱反调就算不错了。谢丞相会愿意通过孙媳妇的手,将一部分合用的人转手给孙子。 程素素愿意接。 再者,谢鹤虽然作死,谢丞相也动了罚他的念头,却不能否认其中有长房与三房、四房施加的压力。谢丞相已经在二房的事情上做出了让步,就需要长房带头有所表示,并不能将谢丞相视作板上鱼肉一般。这位老人一旦认为不划算,会施展出什么样的调整手段,谁也不知道。得安抚住他。 程素素不能不接。 一瞬间,程素素闪过许多念头,并不影响她用饱含感情的口吻说:“阿翁!这不是应该让您操心的事情啊!” 谢丞相叹道:“老啦,自然要多想想。” 程素素也颇感慨,这样一个老人,即使到了现在依然令人忌惮,然而单看他如今的境况,又难免令人心出些许同情来。程素素低声道:“这是不应该的。” 谢丞相与她两个人互相感慨了许多,两个人都流下泪来,赵骞便在此时登场,缓声先劝谢丞相:“老相公请勿伤感,儿孙满堂,必有贤者。”再劝程素素:“既是老相公所托,娘子何必推脱?” 程素素摇头道:“这不是推脱不推脱的事情,本就是我们该做的,不用这个。我知道阿翁心里有事儿,您总该信我们不是不懂道理的人。”这要是一下子就答应了,不就是默认谢丞相有必要自己有安排才能有人肯给他守孝么?岂不是承认谢麟对谢丞相连面子情都做不到糊人的眼了么? 绝对不可以。 谢丞相擦好了眼泪,听她这么说,愈发满意了,他最欣赏的后辈无过于程犀,观程素素行事,颇沾了些程犀的风范,对孙媳妇更加添了些回护之意:“阿麟性子急,遇上他要缓缓的来,不要将情份用尽。他聪明,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自负,你要明白的。若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将这副担子压在你的身上,你是宗妇,也只好多担待了。” “是。” “两个孩子,多与他们舅家走动。”谢丞相念念不忘,希望外甥肖舅。其实叶宁也是很不错的,谢麟若是能像叶宁,也是很好的。可惜了…… 谢丞相只要不再说郊外宅院的事情,他说什么,程素素便答应什么,只是死活不肯接谢丞相这纸蓝图。谢丞相极有耐心,絮絮地指点了她一些事务,便让她先回去了:“孩子还小,做母亲的还是要多亲近他们的,只不要溺爱。你们二叔,就是从小被宠坏啦。” “是。” “翼飞。”谢丞相唤了赵骞一声。 赵骞向谢丞相微微点头:“娘子请。” 赵骞前面引路,将程素素送到书房门外,欲言又止的样子显是有话要说。程素素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不敢当,”赵骞微微躬身,“老相公的安排总有他的深意,娘子不妨答应下来。” 程素素道:“不是我不通情理,要拒一位老人的面子。只是我若背着官人应了下来,岂不是说我也以为官人就必得阿翁准备好了宅院才肯搬出去了么?这是不行的,想都不要想。” 赵骞想说,难道他不是吗?能依制丁忧读书,就算是谢麟有涵养了。但是要做到谢丞相希望的那样,可以收到赞誉,恐怕以谢麟之高傲,是根本不屑去装孝孙的。 这话不能直说,他也知道程素素夹在中间为难,委婉地劝道:“老相公为官数十载,做相十数年,看得总比咱们深远些。” 程素素道:“此事本该与官人讲的,我私下听闻已是不应该了。家里的事情,您父子两代在阿翁身边这么久,有些不大好说的事儿您都看见了。我还是得说,官人是讲道理的人,别将他想得那么……” 话没说完,程素素声音哽咽,冲赵14煌湎バ辛税肜癖慊爻し咳チ恕 留下赵骞感叹,要是谢麟有这一半儿的态度,老相公不得掏心掏肺!回过头来一字不差地向谢丞相复述了一遍,顿一顿,道:“娘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丞相冷哼一声:“阿麟的性子,没那么好!”他也有些微的后悔,当年将谢麟逼得略有些紧了。若当年待谢麟和气些,也不至于现在要多费这么多的心力。 赵骞问道:“那这个?” 谢丞相道:“先收起来。” ―――――――――――――――――――――――――――――――― 程素素回到长房,卢氏迎了上来:“娘子回来了,快看,小郎君和小娘子都醒了。” 两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可爱,完全不见了初生时的丑萌模样,只剩下萌了。眉毛还没有长出来,眼形却已有了谢麟的模样,程素素笑吟吟地将两个孩子抱起来,闻着他们身上的奶腥味儿用力吸了两口:“我的宝宝呀。” 卢氏慌忙说:“一个一个地抱吧!”一手一个的,看起来就可怕! 程素素小心地将孩子交给乳母,又问吃奶了没有,哭闹了没有之类。不用谢丞相说,程素素也不肯就将孩子扔给乳母自己不管。 孩子的乳母是早经挑选的,乃是谢家的世仆,选的都是识字懂礼的。若要程素素和谢麟自己半夜爬起来给孩子喂奶换尿布,白天掐着点儿隔一个时辰喂一回,他们俩准得掀房顶,这个时候就显出有乳母的好处来了。两个孩子,每人一个乳母,另有家人媳妇相帮。谁都不累,自然待孩子有耐心。 宝宝吃完奶不一会儿又睡了,程素素眼看他们被放到摇篮里盖好了小被子,才靠着熏笼想事情。 卢氏凑了上来:“娘子,老相公有事吩咐你?” “怎么?” “这祖孙俩,总隔着你说话,像什么样儿?” “都不像样十几年了。” 卢氏凑了更近了:“话不是这么说的,总夹在中间不好做人的!要叫官人一想到老相公就想到你,这日子还怎么过呀?如今有儿有女的,也……咳咳。”腰杆也硬了,也有依靠了,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程素素笑道:“我省得,你放心。” “我就说,我说了也是白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说到这里,程素素便想起来小青的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有什么打算没有?要说府里的丫环大部分是主人家主持婚配,又或者他们的父母、他们本人有意向了,向主人家求个体面。卢氏母女却不是府中卖身的仆人,程素素待她们与旁人也不同,想问问她们自己的打算。 卢氏也惆怅,说来丫环给姑父做妾做通房也是一个习惯,既为主母固宠,又令婢妾有依靠。但是卢氏一家却是正经良民,正经人家不乐做妾――除非做妾的收益能抵得过这名声带来的损失。谢麟的条件当然是没得讲,就是条件太好了,又令人生出不敢靠近的念头来了。 要说亲呢,府里也不是没有人相中小青,卢氏又不肯将女儿嫁给仆役。嫁到外面百姓家,又有种种不便,不想离了程素素这里。 程素素道:“那你仔细想想,和小青姐商量商量,有想法了便告诉我。” 卢氏道:“我得再想想,再想想。” 程素素道:“别愁,万事有我,总能有办法安排妥贴的。” “哎。” 程素素又想采莲与秀竹两人,也需有个安排了。原本李绾将这二人给自己的时候,她是一点也不介意给谢麟添两个妾的,现在可不一样了。以前没划地盘,现在谢麟被她视作盘中餐,是绝不可分出去的。 一个长房就恁多事情,及至一府事情更多,难为谢丞相治理一国还能不出大乱子。一想到谢丞相,就想到他的安排来了,还得再谦让谦让,唔,也不能谦让太多,合适的时候就得提要求了。 在那之前,得先同谢麟讲一讲计划。 ―――――――――――――――――――――――――――――――― 谢麟乐颠颠地回来了。 他今天在翰林院里有课,翰林院中留进士之优异者,本意是给他们晋身之阶,同时适应官场,以期少走弯路,好走得更远。然而,翰林院的课程里没有任何一项是“如何混在官场巴结上官,坑蒙拐骗”,都是些六艺经传的正经课程。 呆一些的、被带到坑里的就真以为是来进修经史礼制的,书呆子也有一、二,那就是走的一路清水儒学大家的路线,自己都不在意了,别人更只有佩服了。被带到坑里的,现就有一个岑恒。 岑恒如今乖多了。 御前前历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的场面,便不由反省“陛下青眼看我,我近来是否过于轻狂?”一想之下,背后冒出一层冷汗,整张面皮都沉了下来。洗心革面是不可能,面上倒稳重了不少。心中对程犀的评价颇高,对一些旧友却记上了黑名单,谢麟不黑不红挂中间儿。 饶是如此,也让课堂秩序好了不少。谢麟懒得做岑恒的好人,只要岑恒别惹事,他就乐得讲完课回家来盯着孩子看。用程素素话说就是,谢麟如今仿佛个网瘾少年,看熊猫吃竹子睡觉都能看一整天的那种。 今天回来,照例是放轻了脚步,换了烤得热烘烘的衣服才探头探脑,趴摇篮边儿上,免得身上寒气冻着孩子。 程素素将他从摇篮边上揪了回来,对他讲了谢丞相相召之事。 谢麟向程素素表演了变脸,傻爸爸一瞬间嘴脸刻薄:“想得可真周到,给我的牢房盖好了,就差我去做囚徒了!” 程素素道:“气话少说,我可没答应。不过呀,这事儿仿佛是自己给自己烧纸钱预备着,怪凄凉的。” “那就怪凄凉去,不怪我。” 居然在这个时候说俏皮话!真不像话!程素素瞪了他一眼。 谢麟闷闷地:“现在说这个做什么?人还健在呢,就像是……那我也会照旧丁忧的。” 程素素道:“我对赵先生说的,也是心里话。不过呢,哪家有点脑子的后辈在这时候不预备着些后事呢?像李伯父,早些年就给李家阿翁阿婆预备好寿器,年年刷漆了,也是防着措手不及,也是冲一冲以毒攻毒。所以我就想……” “你要先准备着。”谢麟哼哼唧唧的,口气并不很好。 程素素没理他,依旧自说自话:“我就想呀,城郊地也便宜,他那块地太小了,咱们就凑近了买大些,预备建个书院。” 谢麟眼睛一闪:“什、什么?” “你答应过我的居然敢忘?!孩子长大了,不要读书吗?!我想好了,只给他们盖个什么游乐园有些铺张了,那就索性做得大些,招些同龄的、大的小的,凑一块儿……” 行了,甭找借口了,谢麟的精明劲儿,瞬间就明白这是一个比守孝更能养望的办法! 治学! 翰林院的老师要是不当了,就当别的老师嘛!真要守这个不情愿的孝,这可真是个打发无聊排遣郁闷的好办法! 瞧吧!别人丁忧就知道哭丧,谢先生化悲恸为动力,还做出了有建设性的工作…… 程素素续道:“所以啊,下回阿翁要再提起这个事儿,我不要他的房子不要他的地,想请他介绍几位大儒。” 谢麟心道,光顾着跟老头子怄气了,我就知道挖他的墙角,还是媳妇儿这样做更妙!你以为我是守孝?其实我是……哈哈哈哈! 他可以肯定,程素素讲这主意说出来的时候,谢丞相也只有赞同的。啧,一物降一物呀! 程素素心道,好了,谢丞相手里一部分的舆论到手了!跟谢麟这儿报备了,她接下来怎么操作就有底了。当然,第一不能从现在就说我要准备了,准备可以暗中进行,但是,谢丞相不死,这书院,哦,不!草庐!草庐现在就不能建。得是谢先生守孝时突然生出灵感来,不能虚掷光阴,就把草庐打开讲学,学生一多,就要扩建,就成了书院! 173、三请三让 程素素只将计划对谢麟一个人说了,计划想要完善,需要谢麟的配合。谢麟在心里过了一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必须承认,谢丞相的目标很明确,不用猜就能看出来,但是一位平安从丞相位上退下来的老人为了达到目标会使用什么样的手段,哪怕是谢麟也是不可能完全猜中的。这便是谢麟一直以来郁闷的地方了,才扳回一局紧接着就要被教做人。 对付他的最好办法就是顺势而为,阳奉阴为。谢麟一贯的傲气与习惯使然,不自觉地就与谢丞相对着干,倒是程素素还能打出擦边球来。办法不错,谢麟也同意了。 “哼,阿翁不用装尾巴都是只成了精的狐狸,你可要小心才是。” 程素素笑了:“这有什么要小心的呢?难道我的主意不好吗?我又不算计他什么,这样大家都能下得来台,于家国有益,何乐而不为呢?” 谢麟抻了个懒腰:“说不过你。祸害遗千年,有些人呐,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第二天没醒过来就完了。还有一些人呢,病病歪歪几十年,且有得熬呢。” 程素素好气又好笑:“这是噎我呢?这话要我怎么接呢?真是的!” 谢麟涎着脸凑了上来:“我就只有对你说心里话了,你就行行好,听一听吧。” 程素素张开五指,罩在他脸上一推:“我信了你的邪!你跟你闺女说的才是心里话呢,我都听着了!” “嘿嘿,那也是先跟闺女她娘说完了,才跟闺女说的嘛!” “哼。”程素素翻了个白眼。 谢麟也不嫌累,围着她打拱作揖老半天,程素素假意生气,两人叽叽喳喳说的全是没营养的话,一如全天下智商归零的情侣。好一阵儿,小青端了新茶来换去残茶,两人才渐渐收敛了。 打程素素提了这么个建议,谢麟也上心,他不算是个纯正的读书人,却天生在这上头有天赋,顶着别人夸耀的“三元及第”的名头,他自己也爱惜羽毛。若真个能自创个书院,也绝对是人生出一件荣耀的事情了。 一个书院,哪怕山长的名头再响,招牌再亮,也绝不可能是绝不可能一个人就撑起来的。除了自己,还得有些名师大儒勤往来,要有些客座的讲师,还要有杂役、仆人,诸如此类。 谢麟越想越远,几年任职地方不是白干的,已经对未来的书院作了一个规划了。还恨大约只有三年丁忧的时间可以亲自来搞,全不够实现他的宏伟目标。 办丧事要花时间吧?从“独居无趣”到“开课授徒”需要过渡时间吧?从只对少数几个学生讲课,到发展成书院,也需要时间吧?大约是等到这书院有个模样了,就得起复了。 谢麟心头升起淡淡的遗憾来。 哪怕起复了,也不想将这书院交给不相干的人。谢丞相的人手他研究过,也能猜着其中几个人,倒不令他讨厌就是了。由此又想到,这书院里出来的学生,一旦入仕…… 越想越多,越想越远,绕到朝堂之上,又绕回书院一脉,如此往复。一旦有所得,便与程素素商议,书院要分几科,一般一人一生之中,精于一经便算不错了,谢麟也不例外,这样便要将其他几经补齐了。 程素素道:“这些学问上的,你比我更明白。我便为你收拾些琐碎事务吧。唔,谢先生,头一样,书院的名字还没起。” 谢麟下巴一落:“哈。” 还真是没有名字!光想着书院了!他连警句校训都想好了,就是漏了书院名称。想儿女出世的时候,为了将命名权抢回来,谢麟是小名儿都没给儿女起,先给他们抢着注册了大名! 程素素嗔道:“你不会没想吧?” 谢麟才不会承认呢:“我不是等你命名的吗?” 程素素……程素素也没想,她还想着把命名权交给谢麟呢,谢麟总比她有学问,起的名儿应该更好听。程素素理直气壮地道:“我妇道人家,才不好强出头呢,我多么温婉娴静呀!” 谢麟狗腿地点头:“是极是极,是我请教娘子。” “嗯,书院名儿没想过,不过,我想书院顶好要有个藏,我想叫它天一阁。” 谢麟眼睛一亮:“不错不错,好名字,便叫天一书院,如何?” 书院取名,要么就是地名,要么就是创始人的书斋名,或者就是取一些典籍里的字句。天一取自天人合一之意,很合用。谢麟还以为程素素这么说是有深意的,盖因天人合一由道家庄子提出,经儒家董仲舒阐释又有了新的意思,程家信道,谢麟自己是读书人。 谢麟脸上笑开了花:“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了!” 程素素完全不知道他开心的什么劲儿,她只是……因为“天一阁”的大名才想起来山寨一个的,既然大家都说天一阁好,那她弄个天一阁,应该不会土气。 谢麟兴冲冲地道:“等我研究研究如何布局……” 程素素满头黑线:“你儿科学好了吗?!现在就学这个,你是怕人不知道?” 谢麟遗憾地道:“我去算算,能拐来多少人给我讲学吧。” ―――――――――――――――――――――――――――――――― 三元及地,升职飞速的人确实好用,程素素只管起了个头,谢麟就已经从头计划到了尾。不特自己有了计划,还抽空带了程素素往别院里去,召集了孟章、江其真、石翼一同来讨论此事。 谢麟先声夺人,先抱怨谢丞相将他架到墙上了。程素素才苦着脸向三人如此这般解释:“当时我心里憋得难受,又不能质问阿翁,是否以为我们将会不孝。老人家既提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我们做晚辈的便不得不筹划一下,取个折衷的办法,请他老人家安心。” 谢麟又哼唧了几声,算是将这话题给打开了。否则夫妇二人叫来幕僚,先计划着借祖父之死而谋名声养望,自家幕僚都要打人了。 孟章老派人,虽然对谢丞相是有不满,依旧先说谢麟:“芳臣,老相公春秋已高,你说话就不要刻薄了。” 等谢麟闷不吭气了,才赞了一句:“娘子的主意倒是不错的。” 程素素道:“世叔既说是主意不错,便是以为可行了?” 孟章想的也不少,培养学生这一条就很够了!至于养望什么的,反而不如这一条实惠的。但是,如果谢麟的父亲还在世的话,应该会很欣慰儿子能够有这样的一座书院吧?这才是传家宝。 孟章点一点头。 谢麟又问江、石二位,这二位回到京里,可以发挥的余地比较小,尤其江先生,在邬州的时候简直比通判还要牛气,到了京里就……如今得了一项可以发挥的事情,也是干劲十足的:“这样是极好的!”石先生也点头。有个书院,其实是护身符了。 江先生将老板娘狠狠夸了一顿:“娘子没有一口答应下来是对的!东翁岂是不知礼数的人呢?为亲祖父尽礼,何须老人家自己谋划?这样的事情真是骇人听闻了。” 程素素谦虚地道:“上了年纪的人,总想为子孙后代将一切都安排好。我也是想,若我们隔辈的出城去了,三叔四叔可就被架在墙上下不来台了,大家伙儿结伴都走了,怎么安置呢?再有,阿婆也上了年纪了,还是要有儿孙在眼前的,总要有个地方,有个由头好往来回京。” 石先生颇为赞许,犹豫了一下,问道:“只有东翁一人授课?” 程素素道:“这个,官人懂得比我多呢,阿翁兴许也有些故人的。要请时,咱们再商量。” 江先生又要表现:“只能悄悄的准备,绝不可现在就泄漏出去,那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程素素道:“父母爱子女,无不为之计长远,无论我是为儿女请先生,搜罗书籍,抑或是旁的什么准备,也不算太早。南方风俗,孩子生下来现埋下两坛酒去,等他们长大成人起出来喝,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江先生道:“书院的筹建需要钱粮的,预备的时候断不可走漏风声。” 孟章道:“这个我来办。” 程素素犹豫了一下,问道:“若再盘下个书坊,如何?刊印文章一类的,也方便。” 谢麟表态:“只管去做。唔,王他们也该适应京城了。” 不多时,各人将任务给分派完毕了。谢麟还要嘀咕一声:“这事儿闹得,像是我真会不理他似的。” 孟章白了他一眼,心说,难道不是吗?! ―――――――――――――――――――――――――――――――― 背后有了团队支持,程素素底气更足,先召来王盘个书铺,连同雕版的、制油墨的匠人一总盘了下来。程素素第一件要办的事情,却是整理谢麟他爹的文稿,先刊刻出来。 谢渊的文稿,谢麟一直珍藏着,但是照程素素的估计,未必全。真正齐全的,还得是在谢丞相那里。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再与谢丞相接触接触。 在程素素面前,谢丞相是很好说话的。听了程素素的要求,感慨地道:“阿麟就没想得这么周到。” 程素素道:“有了他在外面撑着,我才能有心思想这些呢。” 谢丞相叹道:“都准备好啦,在那里,你都取了去吧,别拿着原稿出去,找人抄录了让他们印。” “是。” “唔,还有事?” 程素素恭恭敬敬地:“待样书印出来,您看着若觉得他们手艺还行,可否刊印您的文稿呢?” 谢丞相刻薄地说:“又弄鬼!不先刊刻了儿子的,就刊刻不了老子的,怕孙子不答应,是也不是?” 程素素低头不语,装老实。谢丞相道:“你也不容易啦。” 程素素道:“别嫌我多事就成。” 谢丞相道:“既然不怕多事,就再担一事,如何?”老人家对种种套路明白得紧,譬如什么三请三让之类的。再次将守墓的规划向程素素提了出来。程素素依旧是不肯,只说谢麟绝不是那样的人。 逼急了,谢丞相道:“当我谢他的。” 这话就重了,重得程素素只能跪下来了:“虽然总是怄气,可一家人何至于此?他是没有担该担的,还是坑害了谁呢?” 谢丞相道:“你起来,唉,这是给他养望。光丁忧,那是不行的。” 程素素哽咽地道:“人伦天性,怎么能说得这么功利呢?本就是该做的事情呀!” 谢丞相心说,你们姓程的说这话我是信的,我那孙子就……以帕掩口咳嗽数声,程素素起来给他斟茶。谢丞相饮了两口清茶,才道:“就当我老人家多想吧,你们就顺着我,当是孝心了。” 程素素又将三房四房的安置等等都提了出来,以为需要再斟酌,且谢丞相如今身体康健,请不要多思多虑,一切事情,“儿孙们也都长大了,就让我们担自己该担的吧”。 谢丞相道:“不多思多虑,我怎么做到丞相?这一府如何富贵荣华?就是要多想些。”话虽如此,也不再相逼。 程素素取了谢渊的全套文稿回来,谢麟瞪大了眼睛:“居然比我手里的还全?!”急匆匆翻一翻,连谢渊少年时练习作的诗,幼年时练的字都有。程素素道:“得先抄了去,交到外面刊刻。” 谢麟道:“我来吧。” “又胡说了,你手抄的文稿,我看丢得更快!”外头一准有人抢着收藏。 “那也要抄一遍的!”谢麟宝贝地抱着箱子。抱了半天,脸上一红,对程素素道:“道灵又要离京了。” “不过了年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啦?” 程素素心情突然变得糟糕了起来,到今日腊月已过半,即使是年后动身,也没多少日子好住了。 谢麟道:“今日离别是为他日长聚,看开些,等他再回来,孩子舅舅舅舅的叫着,他一准高兴。” “嗯。” “过年之后,咱们在别院那里为他设宴饯行,嗯?” “嗯。” ―――――――――――――――――――――――――――――――― 这一年的新年,程素素要忙的事情又变得多了一些。谢麟一路升迁,程素素身上的诰命业已到了四品,人轻官不轻。谢丞相休致,府里明显要交到谢麟手上,更加重了份量。 程素素又有自己的一摊子事情要忙,年前年后正是许多商铺交接的时候,买进卖出也多。再有,程素素还记得夏偏将一家是京城人,往日因夏家闭门守孝,交往不多,满月酒夏大娘子也没有来吃,过年走礼还是要添上一份的。 诸如此类,程素素都列了个小本本给记上,就怕光凭脑子会忘掉。还做了一张表格,每年几月几日,是有什么事情要纪念绝不可忘的。每日一看,以免漏了大事。若遇到不想参与的交际呢,就往府里一躲,反正她上头还有长辈,做人媳妇的不得闲,是再正常不过的理由。 自腊月忙到正月,蹭了宫中领宴,无事发生。宫里这个时候也忙得不可开交,程素素已算得上老油条却又不是萧夫人、林老夫人那样顶尖的品级,别人对她的新鲜感已退,倒没有单独召见之类的事情了。 转眼便到了程犀要赴任的时候了。 程素素背地里计划了许多事情,见到程犀的时候却只是泪眼汪汪的,一个字也没提自己的阴谋。 程犀也是不舍,轻抚她的后背:“都做了娘的人了,以后旁人看你就要苛刻些,自家小心。” “哎,那,以后多给我写信。” “知道啦。遇到事儿,多与芳臣商议,你……罢了,不冲到前头就不是你了。” 才没有,我现在都躲在后面搞事情了!哼! 程犀又与谢麟私语,二人除开交换一下朝政上的意见,程犀还是担心谢麟祖孙之间的问题:“你们府上的旧事我也有所耳闻,只盼你心里想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冰释前嫌的话我就不说了,劝人都会劝,自己做到却难。” 谢麟道:“别人劝我,我会生气,唯有你,我知道你不是隔岸观火说风凉话,你劝别人,必是自己也能做到的。” 程犀道:“我并没有这么好,我也记仇的。” “老梅?啧!”谢麟轻蔑地道,“算账的时候加我一个。” 程犀道:“不要岔开话,我也不是劝你要如何如何痛哭改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快意恩仇最怕遇到血缘亲情,我只想说,做事前先想想你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是聪明人,这个不用人教。” 谢麟几乎要吐血,憋屈地道:“我装还不行吗?你明明年纪比我小!”别人劝的时候,谢麟想唱反调,真有一个不要求他的了,他反而受不了了。 程犀笑道:“就说我古板吧。说正经的,老相公几十年宦海沉浮,真的一无是处?换了旁的相公,冲突起来对你可不会这么温柔了,这是你的修行。” 谢麟道:“他就是狡猾!” 两人叽咕一阵儿,程犀天生带一种令人安心的气质,谢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回家便对程素素说:“可以应下老头子了。” 有谢麟这句话,程素素也没有立时就行动。等到送走了程犀,书坊送来了样书,程素素才拿着样书去见谢丞相,请他审阅。 谢丞相看得很仔细,末了,长出一口气:“差不多啦,很妥贴。” 程素素又请示谢丞相的文集,谢丞相犹豫着说:“罢啦。” 程素素再三请示,谢丞相仍旧犹豫不决。程素素问道:“您老有什么顾虑么?” 谢丞相笑道:“等我死了,能刊出来才算是真的刊出来了。” 程素素带点怒气地说:“您又说这样的话了!” 谢丞相目光灼灼:“那你接还是不接呢?” 程素素低下头,仿佛在思考,继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似的抬起头来,目光颇为坚定地道:“阿翁有心思想这些,不如答应我一件事情吧。” “嗯?” “我想给孩子们延请名师。” “早了。” “不早,我的孩子,值得最好的。造个书院,招学生,试试手,做出名气来了,好给孩子们养些学兄,以后好有同学。要妥妥当当的了,才放心将孩子交给书院。” 谢丞相突然问道:“在哪里造书院?” 程素素道:“只要您别再提那个事儿,您说在哪儿,就在哪儿了。” 谢丞相看了她许久,笑道:“这不是阿麟想出来的。” “您别再逗他啦。” “他不也天天逗孩子玩儿吗?!”还跟我抢!“我看他有功夫,该整整文稿,刊刻了吧?以后治学有心得,嘿嘿!倒是方便呐!” 不不不,本来我想搞活字印刷的,后来发现这玩艺儿市场不成熟,就只好给自家人出书玩了。书铺还是要交给王去经营的,幸亏有这么个会经营的人,也幸亏谢家家大业大的,不指望一个书铺吃饭。 程素素默默地退了出来,回到长房,派人去通知王,谢渊的文集先印出两百套来,书坊其他的经营她不管,让王看着办。 小青得令而去,门口撞到卢氏:“娘,你怎么啦?” 卢氏道:“忙你的去!” 急匆匆进来附在程素素耳朵上说:“娘子,咱们娘家的三郎他将人给打了,又被人打了。” “毛?” 174、离家出走 三个哥哥里,最不稳重的就是程羽,要说他闯个小祸,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事情大到要告诉已经出嫁了的女儿,程素素并不相信这是程羽会干出来的事情。虽然不大靠得住,这“靠不住”是指他的能力,绝不是指他的心地。 程素素微惊之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对卢氏道:“三娘,你慢慢讲。” 卢氏道:“娘子,我这不是得了个假,出去逛逛么,一逛就逛到了回去……” 卢氏其实是为了女儿的归宿在发愁,谢府里的仆人,做到管事家里也是良田百亩,妻女也是插金带银,卢氏却总觉得不大合得来。她的熟人、她的外甥都是在程家帮佣的,有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想回去商议一下。实在不太好办呢,女儿和外甥亲上做亲,表哥表妹也不算不般配。 她在程素素身边是老资格,在仆人里也是有身份的人,假也是有的,与程素素说一声,又或者与张娘子勾兑一下,便抽身出来。 才到程府,就发现里面热闹得不大正常。进去一打听才知道,是程羽被人打来的。起因却是他在街上见义勇为,没打过对方,反被打了,一张俊脸打成了猪头,还在说:“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将赵氏气得直捶桌子,要叫人拿帖子去衙门里告状去。程羽却含糊地说:“打输的才会告状呢!别闹!是误会。” 赵氏抬高了调子:“都打成这样了,还叫误会?”三个儿子里,她最看重长子,最心爱幼子,更见不得幼子受委屈。 卢氏恰在这时候来了,自己的事情是说不成了,先劝住了赵氏。赵氏也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回来了?是素素在婆家有什么事吗?” “咱们姐儿好好的,是我想您了,来看看,三郎这是怎么了?” 赵氏气咻咻地:“不知道哪里来的杀材,将他给打了!” 卢氏先安抚好了她:“如今大郎不在家,二郎又去衙门里了,您先别急,便是要告状,也要弄明白个前因后果,看往哪里告合适。”再问跟着出门的小厮,程羽是怎么一回事。 小厮伶牙俐齿:“三郎本是寻叶家四郎一同玩耍,叶家四郎要读书,三郎无聊就在街上走,遇到个几个大汉对老婆婆无礼,他就上前相帮,哪知道……” 卢氏也心疼程羽,问道:“知道那些人身份吗?” 都打成这样了,当然是不知道了。 不知道的话,想拿一份帖子就让万年县去拿人,这得是丞相家的儿子,又或者是某高官的儿子才行,丞相女婿弟弟,那是不行的。赵氏也冷静了下来,或者说怂了下来,也不叫着说要到衙门告人了,开始翻拣着有什么伤药给儿子上药,又打发人请大夫来给程羽看看有没有暗伤。 卢氏也没心思提自己的事情,急匆匆回来告诉了程素素。程素素皱眉道:“京城治安这么不好了么?咱们有好的伤药取些给家里送去吧。” 卢氏道:“怪着呢,这时节不正是该狠抓强人的时候么?” 程素素道:“先不慌,也不要声张,先叫三哥养伤,探听一下京城里有什么风声没有。这么嚣张的人,不会只打这一个就完事了吧?再寻那老婆婆打听打听。” “哎!” 卢氏得了主意,找了些伤药,程素素又翻出些药材来,都让她带回去给程羽。卢氏又跑回了程家,此时程已经回来了,也与程素素一般的说法,先治伤,其次是派人寻那老婆婆打听分明。 小厮还记得路,不等找到老婆婆,就听街坊闲谈。那几个大汉是军中闲汉,随部调到京里,放了假出来逛,天生嗓门大长相凶恶。遇到程羽心情不好,又要做好人。军汉们也是莫名其妙的,才到京城就感受到了京城恶少的恶意,正与个老婆婆讲话,猛地蹿出个小白脸来要打他们,还说他们不是好人。 真他妈见鬼了!揍他个小舅子! 合着是个误会。 先撩者贱啊! 一时间,赵氏母子二人都有些讪讪的。程想,这可不能在背后惹麻烦,又备了些钱帛酒食送与那几个军汉道个歉,彼此将事说开。回到家里,看到自己兄弟猪头一样的脑袋,也不忍心教训他了,只说:“你这性子也得改改了,这么大的人,得知道好歹啦。”又让卢氏去告诉程素素原委,让她不要担心。 程素素也被气笑了,点着儿子的鼻尖儿说:“要像大舅,不要像小舅,知道不?”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睡得香甜。 本以为此事就算完了,哪知过不几天,卢氏又一脸奇怪地过来说:“娘子,娘家来人啦。” “你这脸色,又怎么了?” “奇怪,来找您的不应该是大娘子身边的人么?这回陪着来的,还有二郎身边的人。” “可说了什么事?是不是三哥?” “不晓得,不对我讲。” “叫进来吧。” 程派来的管事是不能进谢家后宅的,来回事儿的是赵氏身边的多福。多福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却是一张愁苦的脸,眼泪也下来了:“姐儿,三哥下封信,跑了。” 程素素整个人都懵了:“什么?!跑了?他?信里写的是什么?” “说长这么大,一事无事,还要家里打操心,如今想明白了,要去投军!” 卧槽! 程素素站了起来。 她以为!这种打人又被打的桥段之后,该是痛定思痛,洗心革面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以后别那么冲动,从此靠谱!考虑到是程羽这个学渣呢,不读书的话,认真习武一雪前耻也是可以的!万万没想到,他选择了离家出走…… 卢氏也惊了:“这这这这,这怎么办呀?” 程素素问道:“家里怎么办的?” “已经去找二郎了,可……” “不是太大的事儿,投军的话……唔……卧槽……”不是,现在北边儿正跟胡人打着呢,他不是打的这个主意吧?这个傻瓜!程素素怒了,这tm是去当大头兵啊?!这年头打仗吧,活下来真的是靠运气的,尤其是小卒。军队的职业化还是非常粗糙的,就程素素的经历来看,士兵的军事素养,是靠着运气活下来积累起来的。打几仗不死,就是百战精兵。朝廷里也有武学,那水平……大部分是文盲学渣,余下的还有一部分是半文盲。学霸都考文科科举去了。 一声不响去投军,尤其是去激烈的战场上,就是送菜!程羽要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早就显出来了,十分遗憾的是,并没有。连程素素那种急智,他都缺乏。 多福抽噎着问:“姐儿,这可怎么办呐?”语气里是满满的依靠与期盼。程犀外放了,姓程的里头,就数程素素现在品级高了,人们对于官位本能有一种依赖尊敬与畏惧。哪怕程素素年纪最小,他们也会问一问她的意见。 程素素道:“信上怎么写的?有写去哪里了吗?还有,叫二哥拿个帖子去万年县或是哪里问一问!没有路引文书,他能去哪里?若是找不到路引,就顺着往北的官道追下去,他那张脸,好问。” 多福用力记下了,卢氏道:“洗洗脸再走。” 打发走了多福,卢氏也是忧心忡忡:“三郎这算是什么事儿呢?” 程素素道:“先将人找到吧。” 倒是很容易找到的,程羽是秀才,很简单就开了个文书出来,果然是往北去的。程本来要自己去的,道一将让他看家:“遇到了,你能将他带回来吗?”程当然是打不过弟弟的,所以是程玄出马,将儿子提着腰带像提一捆干柴一样的提了回来。 ―――――――――――――――――――――――――――――――― 程羽回家之后十分不服气,因为是提着的,血往脑袋上涌,整个人都懵懵的,生气都生不出来。程派人去告诉程素素:“人找回来了。”程素素对谢麟说一声,两人一同去了程家。 门上见他们来了,急忙让了进来:“三郎被关在房里,不吵不闹的,不像是他了。” 程素素与谢麟对望一眼,谢麟将她的手一握,道:“有我呢。” 程素素心道,也对,谢麟虽是女婿,身份却是可以压得住场子的。 到了正堂,程玄与道一、程正在商量程羽的事情。道一正在说:“断没有因为三郎闹别扭就要大郎回来的道理。”看到他们来了,尤其是见到谢麟,道一心中一定――谢麟这个人,道一虽然觉得他心眼有点多,不如程犀那么让人安心,脑子却是足够好使的,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呢? 程饱含歉意地对谢麟道:“为这事惊动了你,真是……” 谢麟道:“何必见外呢?现在如何了?可否让我们见见三郎?” 程看看道一,道一点头,对程素素道:“我家里那个,正在师母那里劝着。你……” 程素素道:“我还是看看三哥去吧。”谢麟肯定打不过他,我得去看着。且赵氏会说什么,她都知道,当务之急,是将程羽的想法弄明白了,做出合适的安排。 一行人去了程羽的屋子,程打开了门,程羽便从里面蹿到门口:“二哥,你是要放我出去……” 程素素叫了一声:“三哥。” 道一说:“进去说话吧,好好说。” 程羽瞥了程玄一眼,乖乖地走了进去,默默在缩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程玄上首坐了,谢麟与他对坐,道一、程、程素素各坐一边。程无奈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好好说说吧。便是我们没办法为你解难,这不借个最聪明的脑子来,够使了吧?” 程羽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话:“我不能再这么着了!我不能叫家里养着我!我不能当猪!” 一座皆惊。 开了个头,程羽一鼓作气:“我不是读书的料子,管事也不行,还能做什么呢?这几天我想过了,我有的,也不过是我自己罢了。就,拼一拼吧。”说完,用力看着道一,大师兄的威力在程家是显而易见的。 程素素原本准备了不少应对之词,此时都被她自己给否决掉了。 谢麟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就这样?” “我不是你们聪明人,能做什么呢?也只有这样的机会了。我读书连妹妹也读不过,还……”程羽捏捏手指头,“再叫我读,也是不行的,考个秀才顶天了。我,想明白了。” ―――――――――――――――――――――――――――――――― 程羽是浑浑噩噩长大的。 从小时候起,母亲赵氏就更娇惯他一些,长子是顶门立户的,次子是备胎,到幼子的时候自然就更适合放心地宠爱。更兼程犀超额完成了父母的期许,赵氏越来越不需要操心家务,就更是可以放心地关爱幼子。 虽然还有个女儿,对儿子的宠爱与对女儿的宠爱,毕竟是不一样的,女儿要嫁出去,还是得立着点规矩,免得以后受罪。儿子一直在自己家里,有父母兄长看着,不出大格子就行。 侥天之幸,赵氏胆子不算大,性情也不是太刚硬,道理也懂一些,又有道一、程犀盯着,程羽没有变成一个欺男霸女的恶棍,也没有混上吃喝嫖赌之类的恶习,又或者在与兄长的对比中变得狭隘暴躁。母亲的宠爱却足以将天份不够高的他养成个不喜欢思考的平庸之辈。 得过且过吧。 这就是程羽的人生信条了。 全家上下,大概连他爹都有那么一点点奋斗目标,就他没有。二哥虽然也不算出挑,天份、努力上都比他还要强些。只有他,考秀才都要妹妹逼着。读书不行,喜欢些枪棒呢,又没有很扎实地练下去――家里也不需要培养他在这上面的能力。有时候看一看父亲的力气,又想,我没这天份,练也练不出来,耍耍打发时间罢了。 做买卖就更谈不上了,他也没这方面的兴趣。 久而久之,他也当自己就是个闲人了。父母兄长有吩咐下来,他就跑跑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成家立业的事情,他也没有想过,反正不用自己操心,“我办也办不好,不如就听那有本事的人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度过了二十年的岁月。近来因奉命给谢麟报信,与叶家的叶斐交上了朋友,不可否认的,他的相貌起了很大的作用。叶斐读书读絮了的时候,也乐得有个省心的朋友一起玩耍,不谈什么声韵节律,不说什么经史子集。一起郊游,一起淘换京城流行的小玩艺儿,程羽还能帮叶斐弄一些在家里不好弄的事情等等。 开始玩得还好,然而叶斐毕竟是叶家人,他需要读书,需要有种种其他复杂的事务,这些都是程羽无法参与的。时常有程羽兴冲冲的去寻叶斐,只得一个“四郎读书”、“四郎与某某郎君论文”的答复。渐渐的,程羽也觉得无趣。他很珍惜这么一个朋友,然而朋友除了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又一次的,寻叶斐不着,程羽心绪不佳,也觉出味儿来了――自己与叶斐的层次是差着些,想要继续做朋友,自己就得显眼些,要怎么显眼呢?不知道。恰遇着了恶棍欺负老婆婆,便要做个好人,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奇异的,在拳拳到肉的互搏中,程羽的脑袋被打开光了。 我不能当累赘啊! 哪怕去拼死了,也比这样当废物强吧?! ―――――――――――――――――――――――――――――――― 谢麟道:“那三郎知道军中次序吗?知道如何练兵,如何行军,如何分拨粮草,如何攻城守城?若这些都不知道,你自己去,还不如买两个僮仆送到军中于国有益呢。” 程羽整个脑袋连脖子一起红了:“我是讲我自己。你们也不用拦我了,你们与我是不一样的,你们能做得的,我都做不得……” 谢麟还要说什么,程素素对他摆了摆手,又叫了一声“三哥”。程羽有点怵他,不再叫嚷,依旧梗着脖子。程素素道:“我原本想劝你老实呆在家里的,后来,想到了小时候。你记不记得,那一年端午,我遇到了一件极危险的事情,后来再要出门,娘就不乐意我出去。是你陪着我出去玩的,拿跟绳子,一头拴着我,一头拴着你。” 程羽讪讪地:“你还记着呢?” “是啊,所以啊,你比你想的要好得多。你陪我出去,我也不拦你走,你想我周全,那能不能现在听一听我们的话?” “你、你、你说。” 程素素道:“谢先生?” 谢麟揉揉鼻子:“三郎可知,军士中多少人里才能有人个识字的吗?又知道有多少人能有秀才功名的?秀才其实很珍贵。既是投军,不止要显耀自己,也是要于国有益,怎么样两相便宜,就要怎么样来。檀香木是好材料,可别做了马桶。咱们合计合计,怎么做家俱,如何?” 175、祖孙之间 满座的人里,就程羽最单纯,一旦开了一个口子,便很容易被最阴险的人拿捏住了。谢麟也是真心为他考虑了,建议他既然读书识字,就要发挥这个优势,好了,你就算文转武,也不能当个大头兵,那就入武学吧,虽然那里学渣比较多,正好,你可以去体验一把“全靠同行衬托”的学霸的快感。 程羽迟疑地问:“那要学多久?”一提到学习,他就头疼,就因为知道没有这方面的天份,他才要投军的。 还没有笨到家,还知道怀疑。谢麟颇为欣慰,耐心地解释道:“至少要知道行军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否则便是上了战场,先要被军法办了,那岂不是笑话了?” 嗯嗯!这倒是真的。 “再者,武学里也出操,先试试他们操练之法你能不能扛得过去,再说上阵也不迟。” 好像也对哈。 谢麟一条条给他分析,并且指出了:“凡遇到这样胡人叩边的事情,也是朝廷练兵的好机会。承平日久,近些年也就是教匪,武备也有些松驰,才令教匪坐大,朝廷不会放过练兵的机会的。三郎,多看看,多想想,如何?” 考虑到全国有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考不上秀才,就知道程羽虽然是填鸭填出来的,也不是笨得无可救药。先前是不用他去动脑子,没有经过训练,现在开窍了,多少有些感悟。谢麟的安排照顾到了方方面面,首先,程羽有个秀才的功名,入武学不算难办,其次,武学京里就有,赵氏等人可以暂时放心了,再次,总要学完了才会上战场,学了些本事,活命的机会就大,大家都满意。武学里出来,是绝不会做大头兵的,安全更有保障,论功升迁也更快。 程玄想得没这么多,只看道一。道一想了又想,也想不出破绽来,心道,怪不得他能做状元,对程玄点了点头。徒弟点头了,就是没问题了,程玄当下拍板:“那就这么着!” 谢麟又说:“原本投笔从戎是该表彰的,不过,如今还没学出什么成绩来,还是先不要弄这个噱头了,等三郎有了战功,咱们再讲这件事情。” 程羽忙附和着:“这样最好!”他现在还是担心自己做不好。先夸成了一朵花,最后发现是个那啥,岂不是更难堪? 谢麟道:“武学那里门槛倒是不高,我这便去安排一下,如何?” 程忙说:“如何还能再劳烦你?” 谢麟谦虚地道:“我做着总比你方便,何必见外,便这么说定了。” 程只好说:“唉,那便如此吧。” 谢麟对程素素道:“好啦,去给岳母大人请安吧,她老人家担心了这么久,也该放下心来啦。” 程素素还不如何,程羽脸上已经红透了:“我、我就过去!” 赵氏正对着李墨哭哭啼啼地:“不是我瞧不起军汉,那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三郎这辈子就没离开过父母,我养他,比一般人家养女儿还精细些……” 程羽大声咳嗽道:“我不走啦!” 赵氏脸上挂泪,惊喜地站地起来:“三郎?你说真的?莫要哄我!嗯?二郎?” 一行人进得屋里来,程上前低声说了:“幺妹和妹夫为三弟筹划了条路,叫先在京中入武学。” 赵氏下意识地就想反对,又生生忍住了――这倒也是个权宜之计,先把人留在京里,等兴头过去了,兴许就不想去打什么仗了呢?杀人放火的营生,好干的吗?到时候再补个官儿,武学倒是更好混些,补个小军官,也是有了官身了。再活动活动,兴许就入文职了呢? 也笑道:“这下可满意了吧?这样不比你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强?”又要留程素素与谢麟吃饭,赵氏的意思,娘家的麻烦事要让女婿操心,容易影响女儿在婆家的地位,既然已经劳动了女婿,那就要把礼数做足了,不能让女婿觉得自家失礼。 谢麟推辞道:“家里孩子还小,舍不得。” 赵氏才作罢,命程好生将女儿女婿送出门去。程带着弟弟立在门口,拉着谢麟的手,千恩万谢,谢麟低声道:“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并不麻烦。” ―――――――――――――――――――――――――――――――― 离了程家,却没有先回谢府,而是往书坊里去――谢渊的文集结集刊刻了,样书已经校过,正式印了两百套。他活着的时候也有些名气,人死了近二十年,记得他的人便不太多了。两百套的文集,谢麟拿了一百套去送亲朋故友,剩下一百套在店里卖。 谢丞相文稿结集刊印也就提上了日程,今日是去看样书的。 谢麟不是很乐意,但是想到饯行时对程犀许诺的至少要装得像一些,捏着鼻子也去了。 王亲自迎出来,他儿子遇赦还乡,家里不少买卖都有了帮手,他自己跟着谢麟到京城来,颇有一些吕不韦的感觉,为谢麟做事尤其尽心。知道谢渊文集卖得不太好,便不提谢丞相的文集还没刊出来,就已经有人上门打听预备买的事情,只说已经校好书好雕好版。 谢麟转了一圈,并不仔细地巡视一回,没有挑出毛病来,只说:“是不是有点多了?” 王委婉地道:“老相公高寿。”活得久,写得就多嘛! 谢麟不吭气了。 王又问:“不知学士的文稿,是否也可……”尤其是科考文章,应制诗,正赶上科考的年份一定会火爆的。 谢麟还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他要刊印出来的文章必定得他自己精选的,一定能流芳百世的,绝不能让人挑剔说应制而作的。而且,他书院还没开呢,治学习得还没整理好呢!至少得过个几年,让他攒个集子才行! 谢麟无情地拒绝了王。 王道:“那将您的科考文章与旁人的集到一处卖,总行吧?”这年头也没个啥版权意识的,谁收集了就是谁的,只要别剽窃,都不算道德有大问题。将历年牛人的文稿攒一本书,也能卖得不错! 谢麟道:“经营上的事情,你看着办吧。别亏得太厉害就行。”将谢渊的文稿结集出版,他就觉得这书坊完成一半的任务了。 王拍胸脯保证:“绝不会赔。”还能大赚呢!他往年进不得京里做生意,是因为没个靠山没个门路,不划算。现在不同了,他自认赚钱的本事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的! 谢麟微笑道:“那便有劳你了。” 取了文稿,便与程素素登车回家。程素素笑道:“你总与我一道乘车,再有人说你娇弱。” 谢麟将脸往她面前一凑:“我这样儿,放我出去不怕堵了路吗?” 程素素伸手往他脸上一拧:“小样儿。” 谢麟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小样儿还挺好看的,对吧?” “嗯!太对了!给人看看也行,馋馋他们。”程素素笑着说,她敏锐地察觉出谢麟的情绪不是很对。大概是从三哥说不想被当成猪养开始,谢麟就有点不太一样了。这是……有所思? 程素素轻声问道:“我三哥,还行吗?” “很可以了。”谢麟中肯地说。 “我以为大家都喜欢大哥的,我们家里,就大哥最让人喜欢,他也活得最累,最让人心疼。其实,三哥也不错的。”天份问题是真没办法,这事儿看爹妈用处都不大,得看天,所以叫天份。 谢麟轻笑一声:“那是自然。三郎也不叫人讨厌的。嗯,难得是他还有赤子之心,醒过味儿来就肯去做,虽然欠些火候,也未必……咳咳,能做一代名将,至少不会是个闲人。” 最初的最初,程家这些人里,他也就瞧得起一个程犀,每每提起程羽这个蠢蛋,口气都是极轻蔑的。如今他不这样想了,能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仅有的那点智慧之光,为自己找到一条还算能走的路,正路。程羽虽笨,却去思考、去做了。虽然……行动上还是显蠢,却不让谢麟鄙视了。 程素素道:“那我便放心了。”所以,哪怕自家孩子不够聪明,能学程羽这样,也是很好很好的呢。 谢麟道:“若边患不解,榷场不再开,有他上阵的时候,你放心得太早啦。” “怎么?”这样的大政方面,程素素就不如谢麟知道得多了。 “无解。胡人也要吃饭,咱们私下说,他们不耕不织,纵放牧牛羊,盐茶铁米都要仰赖中原……” 一言以蔽之,资源的竞争。做生意互市,也做不过这些人精。长项就是打劫,你说,劫不劫? 所以总是打打和和的。 如果打不过了,再考虑个内附之类吧,先打完了再说!若是遇到强硬有为的敌酋,这一仗拖个数年也绝不稀奇。武学的学生合格之后,想打仗是尽有的,若是情势紧急,不想打仗的也给你踹过去扛枪。而程放到鸿胪寺呢,熬几年,正遇到与北边周旋,使节往来,也容易出头。 程素素道:“那就不很担心了,已打了这许久,都有经验了,总比被打个措手不及安全得多了。我固然想他平安,然而世上哪有什么都不付出就尽得的好事呢?” 谢麟笑笑:“所以说,兴亡自有征兆啊。”像程家,天分最差的也不走邪路尽力做事端正做人,不说一飞冲天,至少会一直往上走。至如谢家死了大哥就开始欺负寡嫂,不沉寂个二十年真对不起养了这一窝畜牲。 ―――――――――――――――――――――――――――――――― 回到谢府,程素素抱着样书就要去书房,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阿翁问起你,我要怎么答?借口都快用光了。” 谢麟淡漠地道:“同去吧。老头子忍了这些时日,也到了摊牌的时候啦。他的耐性从来很足,但是耗光了的时候,发起脾气来也比别人狠。装装顺孙罢了。” “说什么呢?” “极容易猜的。他还没给你名帖,也没提哪个夫子合适,对不对?这是在熬我呢。不过也快熬不住了。原也不稀罕,不过还是想看看他的底牌。他给的,我还不大敢用呢。如果没见过真君子,或许就觉得他不错了,唉,道灵对你可不是看着你出错,再教训的吧?会一直拉着你,不会冷笑旁观吧?算了,去装装样子好了。”老头子的寿数不定,所以拖不起,必得让他们表个态,才不会继续闹腾。 “是,我就夹中间儿了。走吧。” 两人相携去了书房,谢丞相正望着大瓷盆里的几条锦鲤抢食,有些意外谢麟居然一同来了,面上不动声色:“坐吧。又有什么新鲜东西了?” 谢麟道:“不新鲜。” 程素素胳膊肘蹭了他一下,谢麟接过几册厚厚的文稿来,往案上轻轻一放:“样书出来了。”谢丞相没理他。程素素偷笑两声,揉揉胳膊。谢麟脸上不太挂得住了,祖孙俩谁也不说话,熬了好一阵儿,谢麟都想走了,谢丞相才说:“要经得住尴尬。” 程素素只好打圆场:“你们两个,快把天聊死了。” 赵骞笑出声来:“都死去活来好多年了。” 谢丞相叹道:“你们运气好,我老了。” 谢麟咬咬牙,知道这意思是“你们运气好,遇到我老了,快死了,不得不妥协,不然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条件反射地说:“您不老的时候也印在我心里。” 程素素掐了他的腰间软肉一把。 谢丞相瞥见了,说:“你别给他兜着了,我都老了,不会再收拾他了。” 谢麟飞快地接了一句:“都习惯了。”又若无其事地瞥了程素素一眼,装傻。 谢丞相听到“习惯了”怔了一下,才说:“我已老了,习惯就习惯了吧。你还年轻,有些习惯,该改还是得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能及时改观,就要误己。” 谢麟不吭声。 谢丞相对赵骞道:“拿给他吧。” 赵骞取了一份名册给谢麟,谢麟假装什么都不懂,谢丞相也懒得理他了:“你媳妇想办个书院给你解闷,这等自己办学的书院,最忌为人作嫁,你有多少功夫窝在书院里?皓首穷经的大儒们却可以终生守在书院里,是以想要有名的夫子相帮,须得先折服了他们。纵不折服,你也要能有一项能长过他们。 你要有把握,就照着这个名单,一一拜访,论经史文章治学心得。到你有书院的时候再请他们来,才算数。又或者你要会创立制度,让他们互相制衡,终不能舍了你去。要能在学子身上打上你的印子,要不然,就不如不做。 京官外放为什么不很情愿?离得远了,圣心自然就淡了。什么事都是一样的。” 【又是这一套,非得拖到这个时候才显摆能耐语重心长!就猜得到你会这么说,要是连这些都不懂,我还能混到现在吗?】谢麟心里想着,声音微颤,问道:“您知道这书院是怎么回事吗?您怎么能……就这样说出来这以后的安排?” 谢丞相瞥了他一眼:“所以我才是相公,你才是学士,我出名的是丞相,你出名的是状元。如今每三年就有两百进士,就像洒地里的种子,哪颗能发芽结穗还未可知,半路叫虫啃了鸟吃了的也多了是。” 谢麟真心诚意地想问:“您能早些说,好好说……”不行吗? “那时候你记得住也未必听得懂,”又说程素素,“想法是不错的,然而愚者千虑也会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怎么会出贤愚呢?看做。做活计才是水磨功夫。” “是。”程素素秒认怂,也不是很想跟故弄玄虚的老人家说话了,不是一路人啊。 “好啦,去吧。” 程素素与谢麟又被上了一课,谢麟记下并不服气,多留了片刻,轻声道:“今天去了程家,他家三郎……”他很想听听谢丞相的评论,会不会有所感悟。 谢丞相默默听着他的经历、他的感情,道:“去取二升弹珠来。” 很快,弹珠取了来,谢丞相对谢麟道:“你拿起一个来。” 谢麟拿了。又让他拿三个、五个,很快,两掌都捧不下了,谢丞相还让他多拿,谢麟额上微沁着汗。 谢丞相道:“人多人少,是不一样的,哪家创业的时候,也是和谐的,难的守成。人、事越来越多,你该怎么办呢?担子越重,心越硬罢了。我倒也想知道,不这样,还能怎么样,才能守住这一族人。我的门生故吏,能向着你的,已经心向你了,不与你交接的,就不给你了,你的资历也未必能把得住。自己养吧。以后没有我磨你了,你也就不用与我幼稚了。” 谢麟万万没想到,这些话居然是谢丞相对他最后的“教诲”,他办完了程羽转武学的事情,正在皇帝面前当值,便有内官匆匆跑到皇帝面前汇报:“谢老相公,老去了。” 176、意料之外 谢麟有片刻的茫然。 一直以来压在头上的大山就这么自己塌了?他好像是一个全力冲刺准备高考的学生,突然之间告诉他,高考取消了。对,不是高完了,是取消了,他整个人都懵逼了。 以谢丞相的年纪,谁都知道他快要死了,早该有心理准备的。然而当他真正过世的时候,谢麟还是觉得这消息来得不真实。一直以来,以他的压力、威慑最大的正是谢丞相,虽不至于诅咒自己的亲祖父去死,心里也没存多少情份。死亡的讯息还是让他心底不是滋味。 皇帝也觉得谢丞相有些可惜了,毕竟这是一个没有得罪过他,用起来也还算顺手的丞相。见谢麟仿佛被打击得傻了,他还很好心地温言安慰谢麟:“此事朕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有司即刻会派人过去协办此事。你先回家去,待老丞相后事办完,再谈其他。” 他已经有了点初步的规划了。 谢麟抹了一把脸,沉默地行了一礼,匆匆回府去。出得宫门便见到府里张富贵带着车来接他,他入宫是骑马,程素素却派了辆车来,对林老夫人等说的是:“怕他六神无主骑马不妥当。”实则担心他脸上露出不大对头的表情来,叫人看见了挑剔。 此举略有多余,谢麟身上的压力骤去,人放空了片刻,出了宫门见到张富贵的时候就醒了一半儿――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当年他父母接连过世都挺了过来,如今就更不会失态了。 坐上车,闭着眼睛,谢麟问道:“怎么走的?” 张富贵低声道:“并无任何痕迹,就是老去了。家里都在等着您回去主持呢。” “三叔、四叔呢?” “也派人去请回来了。不过……” “嗯?” “咱们娘子叫对您说,还是要长幼有序。” 谢麟睁开了眼睛,认真地点点头:“是该这样。”别的不说与族里的许多接触,也是需要三叔、四叔的。谢麟在脑子里勾勒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是丧礼,二是守孝,唔,还要写丁忧的折子。再有,家里的安排也要与之前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不同了。 还有二房,元凶已死,就不能再过份打压了。阿婆是要在京里居住的,自己去守孝,三叔四叔就有些为难,恐怕至少得有一个人同去郊外。堂兄弟们不需要丁忧,但是谢鸾能回来奔丧还是要回来一下的,自己也可以问一问他当地的情况,指点一二…… 来吊唁的人会有哪些呢?朝中大臣们不知会有几个到来的,还有家里姻亲。 不多会儿,谢麟便将种种事情都过了一遍,临近谢府,又怅然若失了起来――老头子竟不在了啊…… 拐过街头转角,便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声传来,谢麟才有了些真切的感觉。街头街尾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老人小孩儿也都有,都在交头接耳,说着丞相死了之类的话,也有在议论会是什么样的排场。红白之事,于主人家而言悲喜各有不同,于看客心里却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瞧热闹。 且无论红白事,略富有些的主人家也不介绍有几个闲人来蹭顿饭,巨富之家更会施舍些食物或者少量的铜钱之类。因此,每逢有这些事情,主动凑上来的帮闲也不会少。 谢府的仆人训练有素,扯下彩幔,挂上黑白布,灯笼或换或罩上白布,家下人等取下首饰换了素色衣裳,腰间系上孝带…… 谢麟的车进了府里,便被几个管事哭哭啼啼地围了上来:“二郎!老相公去了!嗷――” 谢麟举袖遮面:“知道了,先给我换身衣裳,我再去上房。” ―――――――――――――――――――――――――――――――― 谢麟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回长房换衣裳是真,更主要的目的乃是准备之后的哭灵。要他为谢丞相真心悲恸,他是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的,但却知道一些法子――比如袖个催泪的香囊之类。 程素素一定会有准备的。 果然,他的麻布孝衣已准备好了,看雨听风两个闷声不吭给他换上,张娘子小心地递上个小盒子,打开盒盖,谢麟将香囊仔细地揣好。张娘子道:“咱们娘子已到老夫人那里去了。” “知道了,外头乱,这里不能乱!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给我看好了!有丁点儿差池,看我饶了谁去!” 张娘子慌忙道:“他们,也、也是要过去的。” 谢麟一噎:“现在过去添什么乱?且在家里看好了。” “是。” 谢麟这才疾步到了上房,路上已是痛哭流涕了。到了上房,往林老夫人膝下一扑:“阿婆!” 林老夫人也哭得双目昏花,将他抱到怀里:“阿麟呐!你阿翁他走啦!我……生的两儿子比我走得走,如今丈夫也去了……” 谢麟忙劝慰道:“您还有三叔四叔,还有我。” “人这一去呀,就只想着他的好了。”林老夫人近年来骂丈夫不少,此时真如她所言,将那不好的都隐了去,只想着丈夫死了,自己没有依靠了。 谢麟也只有顺着她说,程素素在外面分派了一些府内的事务,进来便说:“你们都要保重自己,要是你们伤心得病了,岂不叫大家更担心了?阿婆,三叔四叔也快回来了,还是商议商议事儿怎么办,总不能叫阿翁走得凌乱,叫别人说咱们家没章法。” 林老夫人擦擦眼泪:“不错,就是这样!阿麟,你说,怎么办呢?我才打发了人往各处去了,礼部等处也会派人来,光有这些可也不够的。” 谢麟低声道:“还要等三叔四叔回来,一起动笔写帖。” “好,外头的事儿,你们商量着办。” “还有族里……” 谢麟将想好的安排一一提了出来,林老夫人唯有点头。谢丞相虽百般要求,实则一旦放谢麟去做事,却也总能做得很妥当。 谢涛、谢涟是哭着回来的,进门便叫:“阿爹!您怎么就去了呢?!”几十年来,二人尤其反对谢丞相打击长房,父子连心,谢丞相对他们也不算坏,丧礼上且将不好的放到一边,先哭了起来。 二人心里都有数,以后这家是要谢麟来当的,谢麟也不是没用的纨绔,那便他了吧。二人虽是长辈,念及长兄的恩情以及谢麟平素待他们不薄,他们已打定主意不去相争。要树立谢麟的威信,这丧礼是个很好的场合,一应出头的事情都让谢麟去做,他们诚心在一旁相帮扶植,明眼人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即使有种种的不满,谢丞相实是相府最大的一棵大树,他倒了,不知道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多少算计,此时绝不能内讧。 除了这一点信念之外,他们与谢麟一样,骤闻噩耗也是脱力了,整个人都放空了。 哭了一场,谢麟请他们主持,他们都说:“你是长房嫡脉,当然要你来主持。” 谢麟道:“二位叔父这是要折煞我么?这是你们亲生父亲的丧礼啊!从来长幼有序,还请不要推脱。”他一看两个叔叔的眼睛就知道,这二位也没有缓过来。自己与祖父抗争了近二十载,情份淡薄,两个叔叔对老人家的感情比他要深。让这二位钻了牛角尖,事情就麻烦了。 一力给二位找了事情做,且说:“天天硬扛着阿翁,就怕被他给压塌了,如今他去了,我……我……我也……居然……整个人都空了。” 一句话说到了谢涛兄弟俩的心坎儿上,与他抱头痛了起来。叔侄哭了一场,谢涛谢涟才觉得世界变得真实了一些,与谢麟开始讨论丧礼的事情。三人要请假治丧,要报丁忧,还有墓穴的营建情况,接下来谁接待哪方面的客人,谢麟去见宗族,谢涛接待礼部,谢涟接待故旧…… 倒也井井有条。 不一时,派往各家去报信的人渐次回来了。各家姻亲都开始准备祭礼,吊唁的人也陆续上门。礼部飞快地按仪制定拨了治丧的粮帛,又派了官员前来,且派人写了祭文,又有议谢老丞相的谥号,等等官样文章。 程素素却在此时悄悄地命人将谢麟叫过来,问他:“阿翁身边的那位赵先生,你预备怎么办?” 赵骞父子两代跟随谢丞相,也不能叫人没了下场。谢麟道:“我怕他不肯再留下来了,我这里有孟世叔,有江、石二位,他留下来,做什么?” 程素素给他递了只小瓷瓶子,里面是兑的蜂蜜水,让他润喉。谢麟灌了半瓶下去:“呼……也罢,还是要挽留的。” “我看是得留一留,别的不说,他在书院也可一展长才。” 谢麟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见与他谈。府里的事呢?” “有阿婆,有婶子们,有定例,甭管多出多少事情,每件事情都循着道理来,其实也不难。我娘家也快来人了,到时候请阿娘暂住几天,帮我看一看孩子。” 谢麟舒心地微笑一下:“那我便放心了。”赵氏是真的不聪明,看几天孩子是够了。旁的事情就更不是什么大事了,至于几个出嫁的孙女回来奔丧,也老老实实――都知道以后要看谁的脸色。 ―――――――――――――――――――――――――――――――― 府中扎起灵棚来,几班僧道做道场,吊唁的人一拨一拨的进来。程与程羽弟兄两个也奉程玄来吊唁,谢涟接着了,与程玄说话,恰叶宁也带着儿子们过来――老爷子过世了,各房是分是合什么章程,几家舅家不免也要参与进来。 叶斐看到程羽,悄悄打个手势,两人往一边说话。叶斐道:“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听说你去了武学?去那里做什么?” 程羽盯着粉底小朝靴的尖儿,轻轻挪动着那点靴尖,低声道:“总不能一直游手好闲着。”游手好闲下去,连好一点的朋友都交不到、维持不下去了呀。 叶斐道:“那……怎么不接着进学呢?” “咳,我科考上没天份的。” 叶斐也是叹息:“逼勒一下,总是行的,只要你下得了狠心。”学霸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他以为事情很简单,并且以自己为标准,认为朋友应该是与他一样的学霸。其实,学霸的朋友也有可能是学渣。 程羽道:“我这就下了狠心了。” 还好,丧礼上人来人往,两人搭不几句话,就又被各自叫开了。 后面,程素素也忙得不可开交,正好将一双儿女托付给赵氏。 一家人早起晚睡,忙了数日,总算同心合力将丧事办好,并不曾出什么纰漏。也不知道谢麟是怎么说服的赵骞,赵骞已答应,丧礼结束之后再决定去留。到了出殡这一天,谢麟与叔叔们扶灵出城,林老夫人带着女眷乘素车跟在后面。 谢家家族不小,聚族而葬,谢丞相的穴位也是点好了的,只是依制建得比较大一些,他的后面略旧些的坟是长子夫妇的,略新些的是次子、长孙的。如今将棺木封下,众人皆在墓园不远的院子里暂时落脚歇息。 谢麟知道,该自己表态了:“我便在这里住了。” 谢涛道:“守墓也该我们来。”谢涟道:“正是,你该回京侍奉祖母。”谢麟必是不肯,叔侄三人争相结庐守孝,一片忠孝风范。林老夫人发话了:“我也不缺人侍候着,你们要守,就都留下,我也留下。” 米氏、方氏与程素素都劝她:“请您为儿孙爱惜身体!” 又有谢氏族人一齐来劝。 到得此时,什么结庐守孝三年,已经不很提倡了,官员丁忧就可以了――还有些官儿为了不影响仕途而隐瞒父母之丧呢。要是做得过份了,虽然从政治正确上讲,看三年坟是不能说不对,私底下总会有人嘀咕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 谢麟、谢鹤都是被祖父发的话,谢丞相背后也是有些人议论的,但是他是丞相,没人敢大声说话。此时不同了,委实没有太大的必要的。 谢麟道:“阿翁生前最重这些,如今他去了,这便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啦。” 这也是谢丞相事先安排好的,大家隐约知道其意,顺水推舟不再劝他。赵骞也说:“父子两代深受相公之恩,愿伴学士。”他得跟谢麟聊聊,再最后做一个决定。 程素素知道,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就等着谢麟守几天孝,然后做一场戏,与几个人谈谈治学心得,然后就可以建书院了。守孝的旧房子是已经打扫好了的,各择了一间住下,当日并不回城。 次日一早,程素素起来,往林老夫人处问安。不意有人比自己还早,心下不由惊奇,林老夫人处的丫环婆子围了上来,低声道:“是二房大娘她们,带着七娘。” “怎么?” 一个婆子有些冲动地说:“在问七娘的婚事儿有没有定下来呢。” 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吗? 程素素在门外略站了一站,听里面的哭声:“您就可怜可怜咱们无父无母吧!别叫她落到不待见的人手里……” 程素素面色一冷,咳嗽一声,便有丫环会意通报,里面的哭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丝声音也没有。 林老夫人的声音传出来:“你是出嫁的女儿,谢家的事情,不是你能过问的。谁在外面?” 程素素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向林老夫人问安,又很客气地对大娘说:“大娘到得真早。” 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大娘败退了,吱唔道:“我这便要回去了,来向阿婆辞行。” 程素素道:“路上小心。”一字也不提刚才听到的事情,大娘讪讪地走了。林老夫人道:“真是没眼色!” 程素素道:“也是爱扩幼妹。” “哼!”林老夫人哼了一声,“她还是没明白。七娘的事情,你怎么看?” 程素素才要推托,又有人来报:“宫中传下圣人旨意来,叫咱们学士夺情起复!” 程素素&谢麟:妈的! 177、朝中有人 千算万算,大家都没算到皇帝会在其中横插一杠子的。朝廷提倡孝道,这是无庸置疑的,谢麟既年轻,且位置不上不下,没有那么重要,正是丁忧的大好时光。包括谢丞相,也是算好了谢麟此时丁忧有利,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的。 好在遇到这种事情并不是非答应不可,谢麟放下手上的事情,上书感谢皇帝的器重,却又拒绝了夺情的要求。送走了来使,谢麟与两个叔叔凑在一起开小会,谢涛道:“这是好事。” 是的,皇帝喜欢你,才会让你回去,否则你爱丁多久丁多久,等你丁完了,缺也没了。要不怎么许多人宁愿冒险隐瞒父母的死讯,就为了不叫人拿下来呢? 谢麟低声道:“我并不想回去。”守孝是守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然而在计划好了养望的时候被召回去,他也是不乐意的。 谢涟大大咧咧地道:“正好,既有圣上的旨意,你又可以奉阿娘回京,谁也挑不出错儿来。不就守孝三年么?还有我们呢,我看这里也挺好的,清净。” 谢麟道:“让叔叔们住在这里,我心何忍?” 谢涟摆摆手:“当年你才多大?我们也不忍心,可还是让你孤零零地看坟读书。我们两个人还能就个伴儿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麟又不能将计划对他们合盘托出,只得硬着头皮说:“怄了这么久的气,如今心里却空落落的……” 谢涛亦有同感,仍然说:“听话,朝中不能没有人的。” 谢麟有苦说不出,只好低头不语。两个叔叔心下感叹:真是大哥的亲儿子,心地真是好。越发拍胸脯保证,守孝的事他们来做! 谢麟几乎要吐血了,硬撑着没有松口,叔侄散开,谢麟光速地去拜访赵骞――赵骞因谢丞相之托,暂时还没走,就寄居在附近。听谢麟哪些这般一说,赵骞眉头微皱,道:“不意圣上意有这样的举动,学士是很得圣意了。” 谢麟阴沉地道:“不上不下,不老不少,怎么得的圣意?” “学士问得好,为什么呢?” “请教先生。” “若学士真个先不想回去呢,不妨先探问一下,圣上为何要夺情。要对症下药才好。学士也不必担心,恕在下直言,学士是人杰,毕竟年轻,未入政事堂,也未有离不开的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谢麟道:“我明白了。” 赵骞琢磨了一下,道:“若真有不可转圜的理由,学士也要有所准备。” “好。” 赵骞对自己的前途吃不大准,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的又岂是朝廷?一个家庭也是这样的。谢丞相去世前,是很想将他留给谢麟的,然而考虑到祖孙俩的关系并不很好,谢丞相为他写了几封荐书,让他自己选择新的东家。谢丞相将事情做得这么足,赵骞也不好意思拔腿就走,虽知谢麟已有幕僚,却也忍不住多留几日,看看有无转机。 比较起来,谢麟的前程还是很不错的,且做熟不做生,谢家毕竟是熟人。 此时却不是谈话的好时候,若是能解决了眼前的事情,才能显出他的本事来。孟章、江其真他都是知道的,包括石翼近来一打听也都弄明白了,孟章胜在忠实可靠,谋略上稍嫌不足,江其真、石翼聪明,但是赵骞自认有他们不能及的长处――近十几年来,赵骞一直伴在谢丞相左右参赞机务,亦即,他一直接触着朝廷高层次的事务。如此有经验的老手,全天下也寻不出几个来了。 赵骞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不过还是要略抻一抻,等谢麟打探出来了消息,再拿出办法来。也是看一看没有了谢丞相之后,谢麟的本事还有多少,以此也算做个预估。 第二天,谢麟就找到了他:“知道了。” 赵骞问道:“消息可靠么?”皇帝身边的人不少,有些嘴特别严,嘴不严的漏出来的消息又未必可靠。若果能探知圣意,就是一项大本事了。信息的筛选与判断是一门大学问,哪怕谢麟御前熟人多,也不一定能保证消息的正确。 谢麟的消息来源颇为可靠,他与一个人比较熟――太子。 派个心腹去张起那里递个消息,张起当值就在东宫,随口与太子一提。太子便说:“是阿爹体恤他。” 皇帝说:“他伤心得请假就请假,丁的什么忧呢?我知道承重孙,然而他父母之丧他就结庐守孝,现在又要守祖父母的,要人人都像他这样,一个不凑巧,刷刷的十二年就下去了,算少一点,也得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呢?叫他回来吧!” 所以,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要紧的大事,也不是皇帝想要故意为难人,纯粹是因为皇帝是一个十分人性化的皇帝。 赵骞有片刻的失语,他养的画眉鸟叫了两声才将他叫回神来,踱着步子,赵骞道:“那便是两可之间了。须有人劝。” 谢麟默默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赵骞很快组织好了语言,很短,很好组织:“叶尚书。” 谢麟眉眼一清:“不错。” 赵骞又说:“圣上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咳咳,您守孝就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才要您到这里来守着。如今生出这样的波折来,还请学士拿捏好分寸,若是闹到礼仪之争,叫支持学士的人争赢了,恐怕不大好收场了。” 可不是,本来是慢慢养望的事情,要是闹成了个争礼仪的大辩论,这干系到许多人以后的仕途要怎么走,谁还来关注谢麟呢?须得将皇帝的意思悄无声息的解决了才好。 谢麟道:“要慢慢劝。” “不错,学士亦可回城一趟,面见圣上陈情。要紧的时候并不要怕暂退一步,退一步,才有蓄力的余地么。一辈子长得很,若只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不等功成便要先累垮了。” 谢麟默默地一揖。 赵骞忙抬住了他的手:“先办正事吧。” 谢麟又见了孟章等人,孟章从长辈关爱之心出发,乐见谢麟走出昔日的阴影,且孙子与已经过世的祖父怄气,不好说也不好听。谢麟肯坚持着守孝,孟章倒觉得是一件好事了。江、石二人从计划出发,也以为守孝、治学皆是养望之道,江先生话多:“哪怕花上二十年来治学,也是值得的!” 石先生则一语中的:“东翁年轻。” 成名须趁早,既然年轻,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不必着急上火。就像有钱人不必因为几文钱屈膝一样。 谢麟当即修书一封,命人送给叶宁,对亲舅舅他也没有说实话,用的是对叔叔们的理由。叶宁虽知道外甥脾性,却将外甥想得很好,叶宁亦有此感――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呢?且近几年谢丞相也是很为谢麟着想的。 ―――――――――――――――――――――――――――――――― 叶宁收到外甥的求救信,求见皇帝的时候,正与皇帝第二次派出去召谢麟起复的宫使擦肩而过。 皇帝正与李丞相说话,说的是与胡人交锋的事情,皇帝的意思:“彼不息兵戈,互市绝不能开!” 宦官报称叶宁前来,皇帝笑道:“这该是为了今科取士。” 叶宁明面上的理由正是今年的春闱,将此事奏毕,又说:“翰林院上一科的进士们该授官了,臣想向陛下要一个人。” 皇帝很感兴趣地身体前倾:“谁?!”心里默念着,岑恒岑恒岑恒……快点说岑恒。他也未必就是要岑恒去礼部做什么官,而是他看好岑恒就希望谁都当岑恒是宝,来向他讨一讨,他脸上也有光。 叶宁哪知道他这心意?点的是一个叫尹衡的,以为此人厚重,想要到礼部里来。 皇帝有些扫兴:“这你与吏部通个气吧。” 李丞相猜着了几分皇帝的心思,续道:“翰林院里不止一个尹衡,其余人等如何安置也须有个说法。臣以为,朝廷爱才惜才,才令这些人在翰林院里修习三年,固然希望他们个个都是栋梁,若是造化弄人,也不必强求。陛下已将该做的都做了,就看他们争不争气了,还是照原本的想法,该怎么使就怎么使。” 皇帝严肃地道:“他们若负朕躬,朕必不饶了他们!使,要好好地使!北边有缺就先尽着北边放!去吃吃苦!不经烈火,难验真金!” 李丞相便问:“都放到北面去?” 皇帝犹豫了一下,坚定地道:“这是自然!嗯,岑恒也……放过去吧!” 李丞相轻轻松松将岑恒给扔到了北方,叶宁心下佩服,顺着便说:“难题磨人,也磨练人。想谢麟也是个书生,不也是在北面历练出来的么?” 皇帝道:“他是你外甥,你这个外甥呀,我看他该回来了。老谢难道愿意他就这么荒废了?” 叶宁叹道:“他也是心里苦的。”叶宁本就生得儒雅精致,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见他皱眉,皇帝不由跟着担心了起来问道:“怎么?” 叶宁苦笑道:“他呀,从小没了父母,与祖父母之间便比别人家更不同些。” 皇帝哼道:“当我不知道呢。” “人多是非就多,也是难免的,能生气,比连理都不想理,还是亲近的。跟谁亲近呢,就会把火撒谁身上。如今呀……” 皇帝道:“心里难过就得了!朕也没有守三孝嘛!心丧,心丧就好。” 这还真是一个比较投机取巧的办法,要是新皇帝三年啥都不干,就天天嚎丧……那皇帝也是不干的!所以就有人发明了“心丧”。 叶宁心说,您总是讲歪理的时候更聪明一些。李丞相道:“陛下一片爱护之意,多少人巴不得夺情,偏偏他还这样。”皇帝道:“就是。”李丞相话锋一转:“不过事情既起开了个头,也不妨就成全了他。都说成名须趁早,可太早了,未免过于锋利,让他静一静,也好。这些新科进士,不是也要在翰林院里沉三年么?陛下爱护他,就也沉一沉他吧。乍逢大变,确需明心见性,日后做事才能不为外物所扰。” 皇帝若有所思,叶宁往李丞相身上瞄了一眼,李丞相眼观鼻、鼻观心,叶宁恍然:我说我怎么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情!阿麟的娘子,好像与李家的关系很不一般! 李丞相确是接到程素素的求援,本想自己讲的,遇到叶宁进来,就顺手推了一把。他主力是培养女婿,然而自家子孙也没闲下来,自己学生也没忘了提拔,拐了一道弯的亲戚,值得帮也帮一下,这才是长盛不衰的秘诀。 皇帝道:“可惜了,召他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咱们看他来不来吧。” 叶李二人心道,肯定是不会来的! 果然,谢麟又送来一份字字泣血的陈情表。皇帝是想将谢麟等人留给儿子用的,李丞相所言“日后”正中了他的心意,再看谢麟的文字,便说:“沉一沉,也好。笔来!” 虽有无数书法大家围绕,皇帝的字并不好,但是很贵,如果是表彰的话,就更贵了一点。皇帝运笔如飞,写下了孝义之门四个很贵的字,命中使传给谢麟。 ―――――――――――――――――――――――――――――――― 谢麟此时并未闲着,程素素努力游说他:“赵先生毕竟是家中老人,真的不留吗?” “他也在挑剔我呢。” “人谁不互相挑剔?我还看阿绍和阿秀刚生下来的时候丑呢,等他们长大了,说定也嫌我麻烦。” 为了不让谢丞相给孩子命名,谢麟注意抢先注册的来着,他早早想好了,要是儿子就取名为绍,女儿就取名为秀,不想儿女双全,就同时用上了。然而十分气闷的是,谢丞相给曾孙取的名字也是一个绍字。憋得谢麟一口老血,吐不出也咽不下,十分内伤。 谢麟知道赵骞确实好用,含糊地道:“那我也得磨磨他呢。” 程素素道:“人是看缘份的,也是看相处的,多点诚恳少点套路嘛。” “那是道灵的法门。赵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要是诚恳了,他得当我憋着坏呢!” 程素素喷笑出声:“原来是只坏猫。” 说话间,宫使先至,谢麟等摆了香案,接了皇帝的字纸,谢涛道:“原来陛下是试探之意,亏得你心意坚定。”谢麟心说,别闹了,他这回是真没动这个心思。唉,撒谎多了,说实话都没人信了,套路多了,诚恳起来都叫人怀疑了,自己竟与皇帝是一路人了么? 谢麟很忧郁。 程素素就安排匠人打个合尺寸的架子,将皇帝这字纸给供起来。皇帝的赐字,宫中会先做些糊裱,倒不是一张纸送过来。一面安排一面想,书院的事情,可以开始做了。 不须她提醒,谢麟便着手去做了。宫使传的皇帝的话里,既有叫他“沉下心”的意思,他就真个沉下心来,先在院外建一个小书斋,取名就叫天一阁。地点自然是先前选址选好的地方,方便扩建。 此时正值各地士子入京赶考,以前往相府投帖想见谢麟是极难的,如今他住到了城外,可没有谢丞相在时那些朝廷给配的卫士守门了,各种帖子雪花一样的飘了进来。不少士子还保留着一些旧时风尚――即给学问好、官位高些的前辈投文章,以期得到青眼推荐。 谢麟正是天下读书人面前的一座大山,能得他的赞赏,至少说明文章好。 程素素大乐:“这是逼着你讲学了呀!” 178、人间有情 一灯如豆,室内陈设清洁简单,没有一点雕纹的桌子上,油灯下翻开了一本书。赵骞坐在桌前的长凳上,眼睛的焦聚却不在书上。 谢丞相去得突然,人人都诧异,赵骞却知道谢丞相已安排了许多事情,其中便包括了他。还是在两个月前的一天,谢丞相突然将他唤到了书房,交给他一只匣子。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相公有何事交待晚生去做?” “拿着吧,等我到了那边再看。”老人的声调轻缓而略有些虚浮。 匣子很轻,自己恭恭敬地接过,并没有打开,回家之后将匣子仔细地封存着――长久的相处令赵骞知道,谢丞相做事必有根由,最好还是不要拧着来。待谢丞相过世之后,他先哭了一场,出殡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东西。 认真地将匣子请出来,认真地打开,里面是一件件文书,有墨迹尚新的,也有纸页泛黄的。打开上面的,却是谢丞相写的荐书,几个他认识的谢丞相门生都是收件人,谢丞相留言,若是与谢麟合不来,让他自择一个去投。此外还有一封信,是写给李丞相的,请李丞相妥为安置他。 赵骞双手微微颤抖,谢丞相与李丞相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可以将心腹相托,这封信是必有缘故的。最后泛黄的文书,却是一份与梅丞相有关的旧函。没有谁是一下子就能做丞相的,每个丞相都是从低到高熬出来的,梅丞相也不例外。谢、梅年轻的时候,正是古老太师如日中天的时候,梅丞相昔年也为古老太师做过事情,往来书信不免有些吹捧。 这正是一封要命的书函,因为它不但吹捧了古老太师,还在吹捧古老太师的时候,提到了新帝登基尚显稚嫩,如果没有古老太师,国家是要动荡不安的。 有了这份投名状,李丞相虽不是什么好人,也会照顾好他。 赵骞记得自己当时又哭了一声,决定再观察观察谢麟,能留,就还是留下来吧。谢麟小的时候赵骞就见过他,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笑起来甜甜的,装大人的时候尤其可爱。只是后来…… 谢麟试探接触,未必不是真心,只是自己的位置就要尴尬一些了。 也罢,当年谢渊对他也不错,只是他是幕僚,端谁的碗帮着谁,谢丞相也待他不坏。如今这尴尬境地,也是自己选的,尴尬一回也无妨了,且当做是还了旧时债吧。谢家,能留还是留吧,老相公想必也是乐见的。 直接将这份东西给谢麟恐怕他还会怀疑背后有什么阴谋,不如给娘子。谢麟受了这样一份好处,总不会白受的。眼下既然已经夺情,还是再筹划一下如何将这书院办好吧。围上来的书生已经不少了,对经义的辨难也越来越激烈,机会就快到了!等时机一到,自己再拿出更合适的方案来,至少可以襄助筹办书院吧。这是老相公临终前惦记的最后一件事,自己便是在书院终老,也求未尝不可。 作为幕僚,参与了太多的机密,知道了太多的阴私,得可悠闲善终,也是不错的。 赵骞想。 不知道谢麟打算何时讲学。 ―――――――――――――――――――――――――――――――― 谢麟还没有动。 实际操作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此时正在热孝之中不宜呼朋呼友,还是要耐住寂寞,等到“不得不”出手的时候,再来开讲。 此事他既有成算,程素素便不再插言,问道:“对赵先生,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谢麟有些无奈地道:“也要看他是什么盘算,先前我起了个头,他却说,讲夺情的事情挡回去再谈。我看他的意思,也不是不愿意,也不是很愿意。”到得此时,他对赵骞也不是原来的态度了。 赵骞堪称谢丞相的谋主心腹,谢麟对他自然没有太多的好感。赵骞年轻的时候谢麟就见过他,那时候谢麟的父亲谢渊还在,以谢丞相走一步看三步的脾性,对赵骞的培养是奔着为儿子谢渊准备的。谢渊一朝身故,赵骞跟在谢丞相身边,对年纪的谢麟并无太多的照顾,并不如谢渊旧友孟章那般。谢麟对赵骞的人品就很是质疑,故人去世,对遗孤这般冷漠,可见是很凉薄的人。 时日越久,祖孙俩的死结越是解不开,谢麟看赵骞也就越不顺眼。 这一回却有些不同,谢丞相去世后,赵骞并没有立时就走。可见是对谢丞相、对谢家犹有留恋,这反倒让谢麟对他的评价高了一层――这人倒不是没心没肺,只是对谢丞相比较亲近罢了。及赵骞的主意,请出了叶宁游说皇帝,也是一步不错的棋,谢麟也觉得他比较合用,弥补了孟、江、石三位的不足。 只是要如何接触,还是有些问题的。 程素素劝道:“该解的结,还是解了吧。” 谢麟沉默不语。 “再者,这回能说动李伯父,也是因他交出来的那些个东西。你想,那些东西,阿翁知道不知道?” 谢麟眉头一挑。 程素素求李丞相出手,也是给出了足够份量的筹码的。若单靠舍了脸去求李丞相,倒也不是不可以,李巽出仕之后就代表着李、谢已有了利益的联接,若能再提供一些旁的东西,自然就更好了,脸,能少用还是少用。这筹码还是赵骞交给她的――有关梅丞相曾为古老太师办事的一些证据。 这样要紧的东西,谢丞相会不知道吗? 所以,程素素下了个结论:“其实,阿翁对人好的时候,还是真不错的。有了这份东西,他再写个荐书,赵骞必能在伯父那里谋得一席之地。你们祖孙相处得如何,赵先生心里没数儿?有这样东西还肯留下来,是对你有真心的。” 能够做到丞相,必须会握有许多东西,做到丞相也必然会有不少见不得人的东西。谢丞相当年只是顺手,他与梅丞相没有剧烈的冲突,反倒是梅、李越来越冰炭同炉,谢丞相并不想帮哪一个打破平衡,就一直握着了。 谢麟咕哝一声:“一个一个心机深沉。” 说到心机深沉么,这个就……程素素以为,除了她娘家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她接触到的,就没有一个不是心机深沉的!说别人心机深,谢先生你的脸都不带红的!可见阁下不止心机深沉。 程素素表示沉默。 谢麟也知道这话说得挺没意思的,彼此之间并不能做到亲密无间,赵骞能留到现在,已是不错了。程素素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然而就此拆伙也未免有些凄凉了。” 谢麟眼珠子一转:“如此,你便代我先安置他一下,如何?” “我?”程素素吃了一惊,旋即摇头,“恐怕赵先生不愿意的。” 谢麟撇撇唇角:“我看他还是会乐意的,原本就是你们在阿翁面前处得更好一些,由此及彼,想来他也会明白这个意思的。做熟不如做生,在我这里没有靠前的位子,到了别人那里就有了?那位李伯父身边就没有能干的人了吗?用着还顺手呢。” 程素素道:“也好。” 谢麟微笑道:“好啦,我也该去散步了。” ―――――――――――――――――――――――――――――――― 谢麟的散步很有规律,一日两次,晨起向老夫人问过安,与程素素两个人出了院子,在谢氏宗族的墓园里转悠。他在这里住过漫长的六年,对每一块墓碑都很熟悉,边走边为程素素讲解。这一位是迁居京城之后第一代的祖先,有何事迹,那一位死得很不值得,是吃枣儿的时候噎死的。诸如此类。 转完一圈回来,休息片刻就温书。 第二次散步是在日正当中,独自去q(所谓独自,是指不算仆人的独自)。这就不是去墓园了,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那里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生长满了杂草。时值春天,秋冬枯黄的草叶泛起新绿,有腿脚好、心情好的踏青人已能走到这里了。 正午散步过后,就不再出去,而是专心致志习字、写手札,逗孩子当做是课间的休息。 晚间休息得很早。不止谢麟,所有在这里住的人都休息得很早――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甚至不能有什么另类的娱乐活动,夫妻分房而睡,不纯睡觉,还能做什么呢? 生活作息都健康得不得了。 谢麟的第二次散步是故意的,故意让人可以“偶遇”到他。无论是赶考的书生,还是特意来围观的游人,谢麟都徐徐而行,却不参与到热闹中去。随身带着的都是壮丁,以便将他从围堵中营救出来,杀出一条血路带回家中。 正午的散步,谢麟走的路线就非常不确定了,忽左忽右,总不让人找着。 程素素在这段时间里,先去见了林老夫人。老夫人先时被二房出嫁的大娘说了一回七娘的婚事,既生气亦有些担忧,气的是丈夫尸骨未寒,已有人开始各自琢磨自己的事情了,担忧的是七娘的婚事确实不太好安排。公开骂了大娘几次,却不能将担忧说出来,林老夫人将事情憋在心里,渐渐变得恹恹的。 程素素除开每日定省,也会不定时来看她,每每劝她放宽心,且不如就回城内居住,不必在城外头。等到了夏天,草丛里蚊虫孽生,很不适宜老年人居住。林老夫人斜倚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道:“我哪儿也不想去,一家人,还是整整齐齐的好。” 这话略耳熟啊,程素素思忖,低声道:“阿翁也不愿意见到您这个样子的。” 老生常谈。林老夫人愈发觉得无趣了,先前谢丞相还在的时候,程素素无论讲什么,都挺合心意,此时却说着官样文章,是不是也没心情应付了呢? 热孝里,程素素可不敢在林老夫人面前总笑了,口气也比较平淡:“人一闲下来就会觉得无聊了,要不,找些事情做?” “能有什么事情呢?”林老夫人打起精神来了。 程素素道:“阿翁走得突然,有些事情还没处置完,外面的事有叔叔们带着官人。家里的事情,还得您主持的。” 林老夫人心气顺了,表情也活了:“嗯,你说。” “一是家里人要理顺了,您看,热孝里,自家人不宜大动,但阿翁以前身边的人总不能叫他们悬着。” 林老夫人虽记着孙女儿的安排,不过程素素说的也是正理,且既已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好提了。林老夫人道:“是这个道理。” 祖孙俩商议一番,将谢丞相身边的旧人,知道机密的都留下,待谢麟安排,不知机密的,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不愿意的可以放做平民,发些遣散的费用。只是对知道机密的人要如何处置,就有些费周折了。林老夫人道:“那个赵家的孩子知道这些事儿,如今他自己还不知道明天在哪儿呢。” 程素素就等着这一声,忙说:“既是阿翁留下的人,都是宝贝。这便去拜访,如何?” 林老夫人伤感地道:“你们能这样想那是最好的啦。” 程素素得了这一声,便命准备了四色礼物,带着谢麟的名帖,往赵骞处拜访。赵骞拿了谢麟的门帖,听自家仆人说是:“有个不报名儿的小郎君送过来的,看着怪俊的。”便知道是程素素了。 他这个仆人,对谢家人是颇熟的,不熟的就是女眷了。能拿着谢麟名帖的很俊的小郎君,除了程素素,也就是谢麟新收的什么学生。荒郊野外的,能收什么学生? 程素素见面才要暗示赵骞,赵骞已经说:“我知道了,我随娘子去见东翁,不知薪资几何?” 程素素:……卧勒个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179、虚伪的人 赵骞微微一笑,显得很有耐心,一点也不为开口谈条件而尴尬,更能让周围的人也不觉得谈钱俗气,仿佛吃饭喝水一样的自然。 与江先生还要故作个姿态、石先生一向清冷不同,赵骞身上的官气更浓一些。所谓官气,并非全然高高在上不理人,而是其位愈高,其人愈慈和,当然这份慈和也分对象,总的来说,比起江、石二位,赵骞可以让人觉得没有半点架子。脑子清楚的人却都知道,赵骞其实是比江、石更难缠的人物。 或者,我们可以换一种更刻薄的说法――脸皮更厚,心地更黑,笑着捅刀也不眨眼,一般人看不出他的喜怒来。等闲官场新丁,十个八十捆在一起都不够赵骞忽悠的。往年在谢丞相身边的时候,连官场的老鸟,也有许多不是赵骞对手的。 好在程素素的脸皮也是历练出来的,惊愕过后,程素素也恢复了自然,浑不在意地道:“自然是听先生的。” 赵骞依旧很和气地说:“客随主便。” 程素素也像没事人一样的说:“如此,便请先生与我家官人说吧。”也不问赵骞为什么留下来,先前准备的许多劝他留下来的话也统统不讲了,只是感慨一句:“先生肯帮官人,真是再好不过了。” 赵骞听出她话中有试探之意,答也得很隐晦:“父子两代与府上结缘数十载,就是草木,也不想挪动啦。” 程素素接口道:“这却是我说着了,阿婆近来精神不振……”慢慢地将林老夫人的情况说了,又说了自己对林老夫人的进言,以及来请赵骞善后之事。 赵骞想了一下,断定了程素是因要找个理由来见自己,才对林老夫人提及谢丞相遗留的仆从问题。才顺着说:“不过是占着跟随老相公时间长的光罢了,我这便拿出个章程来,很快就能办妥。竟或向老夫人禀明了他们的去处,以安老夫人之心。” 两人一问一答间,彼此都明白了地方的意思,便不再往来试探,开始说些家常。赵骞颇多感慨:“第一次到府上,还是先父带我去的,那年我四岁,于今也有四十年了,已不记得当年的光景啦。只模糊记得,先前府里厨娘做的糕点很香甜,后来总在府里留饭,可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糕点了。” 赵骞本是附在谢宅居住,说不几句便到了老夫人处。 林老夫人见到赵骞,好比见到了谢丞相留下的活遗产,眼睛也亮了些,让他坐下,招呼着他吃茶。赵骞很有耐心地等林老夫人指示完,又听林老夫人絮絮地说着对谢丞相身后的担心:“外头的事情,他有儿孙,我妇道人家管不得。你在这家里几十年了,他的事情你最知道,就都交给你啦。” 赵骞忙说:“是晚生份内之事。” 林老夫人开始对他回忆起谢丞相当年的情形来:“他那个老东西,就是想的多,就想整个家都好好的。心眼忒多,可是呀,他做事必是有因的,不会无故作恶。”赵骞耐心地听着,林老夫人此时也不需要别人说些什么,只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听她说话而已。 等她说得累了,赵骞才起身告辞。程素素则安顿好了林老夫人,扶她在床上躺下,为老示人掖一掖被角,轻唤两声。林老夫人微微地摇了摇头,程素素才退了下去。 ―――――――――――――――――――――――――――――――― 出了老夫人的正房,程素素发现赵骞并未走远,正安静地站在外面等她,便缓步走了过去:“先生,可还方便见一见官人?” 赵骞颔首:“正有一事要与学士讲。” 二人步出老夫人正房,往见谢麟。 守孝之所的布置与京城谢府不同,在京时,老夫人的正房在府邸的中轴线上。守孝之所,正中却是长房谢麟夫妇携子女居住,老夫人迁至后院的西院里,二房龚氏等人依附老夫人居住。三房、四房则在东面两所院落里。 在京时,因是相府,行动规矩大些。如今丞相去了,谢麟与两个叔叔商议,一应虚文都撤了,除了老夫人的排除,其余人等都减至与自身相符,以约束家中上下,免得轻狂惹事。 守孝的院落比府邸小了很多,也不必在府里乘车坐轿,从老夫人处至谢麟处并不算远,步行即可。正房前后两进,谢麟居前,程素素居后。 谢麟显然是在等着赵骞,他的正房就摆满了书籍,也不单设书房,五间房间一气呵成,只在最里面隔出一处小小卧室,余者书山字海。谢麟正坐在正中明间里盘膝读书。正房的布置颇有古意,地上铺着草席,家俱很矮,谢麟穿着厚袜,坐在一张厚厚的坐席上,发不束冠,衣麻衣,宽袍大袖,倚一凭几观书。 赵骞心里暗赞一声,面上不动声色,来与谢麟相见。谢麟丢下书,起身相迎。程素素眼看着这两个堪称虚伪教科书的家伙你来我往。赵骞赞叹式地夸奖谢麟:“少时读书,不知‘美姿仪’三个字究竟是何等模样,今日终于是见到啦。” 谢麟一脸诚恳:“先生满腹锦绣,正要请教。” 赵骞蹬掉鞋子,随谢麟进到屋里,两人对坐。程素素在廊下道:“人已带到,你们慢慢聊,要什么小菜?”谢麟道:“你给什么我吃什么。”程素素一笑而去。 两个虚伪的人坐在了一起,赵骞也想实在一些,谢麟也想赵骞为己所用。不幸两人都是比较虚伪的人,碰到一起也很难虚伪得起来,说话依旧是打官腔。谢麟道:“先生辛苦了,祖母所托之事,还望先生体谅。” 赵骞道:“是某份内之事。” 你来我往推辞客气了许久,才由赵骞进入了正题:“方才观老夫人的气色,看老夫人的言谈,似乎是将老相公的遗当作她自己想要看到的光景了。” 提到谢丞相,谢麟就不开心,但是在赵骞面前,他的脸上却堆起貌似真诚的担忧来:“不知阿婆想要我们做什么呢?” “是在下的想法,”赵骞也是一脸忧色,“老人家总是想一家和睦,人丁兴旺,子孙有为的。” 谢麟皱眉:“这一时之间,要如何做呢?” 赵骞便显出他比石、江等人老辣的地方来了:“再过几天,族里就该来人祭老相公了。又正值大比之时,不若将族中年轻子弟聚一处,唔,便在此处我看就很好,院子里搭个棚子,一放,学士为他们讲讲道理。就在这里,屏风隔起来,请老夫人端坐帘后,看一看这满堂儿孙,如何?” md!你也太狡猾了!谢程江石等人,只想到利用什么考生学子,赵骞是连谢家人都不放过。他的安排又更顺其自然,还为谢麟刷到了另外一个好名声――体恤祖母。 赵骞还在解释:“正在孝中,聚众取乐是极不妥当的,倒是读书讲学很合适。日后必能传为佳话。”说着,还将谢麟上下打量了一回,满意地点点头。表示很合适。 此事谢麟完全不需要再问其他任何一个人的意见就能确定,赵骞的主意很好,完全可以这样办。并且招徕学子还需要各种策划,要做得不着痕迹,他还天天出去自己。到了赵骞这里,只要谢麟一封信就可以办得到了,甚至不需要单独写信,只需在应答族人来拜祭谢丞相的往来书函里提上一句“为安祖母之心”,就水到渠成了。 不服都不行啊! 赵先生上辈子大概是属蚂蚁的,见缝就钻。不过是与林老夫人见了一面,寡妇思念丈夫念叨几句,就叫他给抓住了把柄。赵骞讲完了他的建议之后,还很谦虚地问:“学士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并没有! 谢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咬咬牙,很是恭敬地一揖到底。赵骞忙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感叹道:“学士何须如此?想当年……唉……”谢麟小的时候,赵骞也不是没逗他玩过,真是造化弄人。 两人看似言归于好,赵骞便请谢麟先将讲稿准备好。谢麟自信地道:“这倒不难,我正在写心得。” 赵骞道:“还乞一观。” 谢麟取了一叠文稿来,字迹工整却多有涂改,显是十分用心琢磨。赵骞学问尚可,叫他自己治学或许是不行,看看文章还是能看出好坏来的,看完之后问道:“学士这是要注《论语》?” “不敢,”谢麟谦虚地说,表情却没有那么谦虚,“先生还是唤我表字吧,听着顺耳。不过是写些心得,至于能不能注成,还要看以后。先生之意,如何?” 赵骞大摇其头。 谢麟心道,你的学问我也不是不知道,说差当然也不差,然而你若学问好,早出仕了呀,你摇的什么头?口内问道:“是有什么不妥么?” “太妥。” “这是何意?我自以为学问不坏,可也不至于好到过头吧?尤其《论语》记圣人之言,哪有‘太妥’的?” “不是这文章太妥,而是拿来讲,太妥。” “还请细言之。” 赵骞说出一番话来,令谢麟也不得不佩服他,赵骞道:“样样妥贴,将话说尽,别人还说些什么呢?没有争辩,就不能令人印象深刻。譬如做人,正人君子固然令人心折,然而!若小小有些特色,是不是更令人亲近?能吵得起来,才能热闹起来。芳臣,太好,就是太容易令人习惯,习惯了就容易当成寻常,容易厌倦,不够吸引人。就像美人脸上的伤痕,有那一道,比没那一道更让人记得住。若不肯低了学问,就只讲一半,包袱埋在后面!退一步,海阔天空。” 说着,将一整篇的文章数了数页数,抽掉了几张,其余的交还给谢麟:“就讲这些,一次讲那么多做什么?想要知道,再来请教呀。” 谢麟恍然!以退为进,还可以这样搞! 赵先生果然是块老姜,江、石二人比起赵先生来差的可能就是那么“退一步”,而孟章宁愿自己退一步,也不肯让谢麟受挫折。 弯一弯腰而得一赵先生,这腰弯得很值,谢麟又弯了一下腰。 180、都是套路 “谢氏会兴旺下去的,”谢侍郎语中有无限欣喜之意,“我这便召集族中子弟,不管别人,我这里阖府上下,是必要去的。” 说罢,便抬脚往书房里去,亲自修书一封与谢麟,言道谢麟之孝义无可挑剔,诵读诗书本是谢家的传统,这样做既全了人情,又合了谢氏耕读传家的祖训,他是必定大力支持。 略有些潦草的字迹反映出了谢侍郎此时飞扬的心情。写好了回信交付来人,谢侍郎再细细赏玩谢麟送来的贴子,吃吃地笑了出来。 大家族内有各种争斗是真,有家族的庇佑、以血缘为纽带聚集起一大群人来彼此扶持也是真。他的儿子谢理便得益于此,这般出身的大家子,出仕不是最困难的,如何走好仕途才是问题,尤其是最初的一段路。谢理有谢麟的扶持,跟了上了组团建功的大潮流,第一步就走得不错,这便是家族的好处了。 谢侍郎当然希望整个家族好起来。 原本谢侍郎以为,自谢老丞相过世之后,谢家要略消沉些日子。谢侍郎是有自知之明的,家族之内,他或许可以因为目前官职颇高、辈份也不低,能够拿不少主意。但是,一个家族是否兴旺不止是看对内,更多的是要看对外,他连尚书都不是,进政事堂的希望也不大。整个谢家,是要暂离那个最顶尖的圈子几步的。 以人才层次而言,是差不多一代人的时间,虽然不会脱出了大圈子,小圈子总要差一点。若是谢渊还在,情况就会好很多,可惜他死了。谢麟毕竟年轻,谢丞相在时,容易衬得谢麟身上的孩子气明显,即不够成熟,需要谢丞相给他拦着才能不犯错。 没想到,谢丞相不是谢麟的磨刀石,却是他的剑鞘。老人家一旦故去,谢麟的锋芒就显露出来了。 “能省十年。”谢侍郎默默地算了一下,不用一代人的时间,以谢麟目前表现出来的素质,或许不用等一代人的时间呢。 真的是太好了! 状元讲学,若只是听那么一两次课,就是个噱头。要长久的、收作学生的,才是有价值的。像谢麟当年经常往族学里去刷脸,大家是很欢迎的,如今这般聚集全族,只为安慰老太太,是谢麟欠大家一份人情。 谢麟却又做了另一样安排,并非他登坛宣讲,而是以“族人难得一聚,借此机会,各抒己见,辑录在册”的形式,以“家族盛会,祖母旁观”来定性。说明这次的讲课并不是逗老人玩,而是实打实的各展其才。 这一手玩得就很漂亮了,无怪谢侍郎要高看他一眼。无论哪个家族,有这么一样极高雅的、有极高文化修养的盛会,都是值得称道的。 谢侍郎傻乐了一阵回过神来,尴尬的咳嗽两声,站起来踱步,思索着如何游说几位族亲。到得约定的日子,谢侍郎已将全族串连了起来,精选了族中十余名学术上有些水平的子弟作为到时候可以与谢麟讨论的人,其余人只得旁听而已。长辈们在一边作个品评人。 一切准备妥当,便等着演一出好戏了。 此时,谢侍郎并不知道谢麟还有建书院的打算,只是遗憾――可惜这样的事情不能经常做。 ―――――――――――――――――――――――――――――――― “芳臣,到时候一定要压住了。”赵骞一个劲儿地叮嘱,他从来不担心谢麟会表现得不好,就是怕谢麟表现得太好。到时候要是话全让谢麟一个人说了,别人无论怎么开口三句话就被比下场了,这就冷场了! 毕竟不是当成上课来办的,是当成讨论来办的。 谢麟道:“我明白的。” 事情不大,同赵骞参与过谢丞相政务上的谋划相比,这就是毛毛雨,却是赵骞正式公开地加入谢麟一方之后策划的第一件事,他的心中竟然泛起了久违的激动。扇子也不提了,搓手的频率也高了一些。 孟章也在踱步:“哎呀,这么多的人都要安排好了。” 谢麟道:“娘子已经作了安排了。” 石翼看不出不妥来,静默不语,江先生内心焦虑――空降一个水平很高的人抢饭碗,这感觉真是太不好了!江先生的步子也潦草了几分,没话找话地:“要怎么传出去呢?街头巷尾的闲谈,恐不相宜吧?”贩夫走卒与史经文章很不搭,传话的人目不识丁再传错了,以讹传讹就要闹笑话了。 赵骞温柔地说:“不是有书坊吗?自家人的文章,放在自家书坊里结成个集子,各家发一本,也是雅事。”书坊办谢家的事的时候,就是不要钱的,图的是一个方便。 江先生有些急切地道:“要多印几本以防有瑕疵本子不好看,对吧?” 赵骞笑道:“正是。” 几人将步骤再对一遍,觉得没有问题了,江先生提议:“娘子那里不知道准备得如何了,可否请来核对一下?” 谢麟道:“这是自然。” 江先生有他的小心思,昔年的事情,都随着谢丞相的亡故而淡去了,赵骞与谢麟的关系有了极大的缓和,更重要的是,谢麟需要赵骞的本事,就不会疏远赵骞。而江先生自己与程素素很熟,相处得也算不错。既来了一个比他接触的层面更高的赵骞危及了他的地位,不若拉来一个老板娘,自己多一份助力。 赵骞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眉毛也不曾动一根,江先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颇觉无趣。石先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瞥了江先生一眼,江先生顿时老实了。 程素素被请到前堂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几个老男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与谢麟对望一眼。谢麟道:“那是那件事,准备得如何了?” “嗯,差不多了,先瞒着阿婆。到时候立起围屏来,请她老人家后面坐着。唔,我想的是娘子们若想留下围观,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可交头接耳,不能戏笑,只怕不能令行禁止。” 谢麟想了一下谢家女眷的组成,也有些犯难。谢家是个大家族,既有丞相,也有平头百姓,女眷们的素质也有参差。听得懂的来听,谁也不会拒绝,听不大懂又爱表现喜欢戏笑的就是来砸场子了。 赵骞也知其意,开解道:“不好厚此薄彼的,娘子奉老夫人来听,请三夫人、四夫人接待女眷就是了。” 程素素有些惋惜,谢府女眷里其实有几个颇识诗书的,但是事有轻重,点点头:“也好。”其余管待茶饭等事,便不需要与他们多言了,只说了分派好了任务,各有职司,不会混乱。 到了这一日,城内的族人往城外来,拜祭了谢丞相,又为墓园里安葬的祖先扫一回墓。程素素便安排了人,引他们到别院里来歇息、管待茶饭。安静地用完了餐,谢麟便说:“丧中不宜歌舞取乐,枯坐委实无趣,满门书生,不若讲书以自娱,如何?” 谢侍郎便先响应:“妙!正得其宜!” 谢麟又说:“祖母前日对我说,你祖父在时,以族中子弟为念。想请祖母帘后评断,不知可否?” 族中老人皆说:“善。” 谢麟便作了个手势,仆僮们上来撤掉残肴,引生往正堂去。程素素得了信号,去请林老夫人。林老夫人今日又感伤一回,略有些倦,饭也不大想吃。程素素说:“他们那里聚在一起儿讲书,请您过去看看族中子弟。” “我一个老婆子,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程素素弯一腰,柔声相劝:“官人听说您上次讲,阿翁生前最担心家里人,就找个由头将大家聚在一块儿给您看看,大家都好好儿的。” “你跟他说这个做什么?” 被老夫人责怪了,程素素也不恼,依旧轻声细语的:“是他的意思,您的事儿,没有小事。” 林老夫人心中一暖,先受不住了,落下泪来:“他看好这个家就是了。” “来嘛,我也想看看他如今讲学是个什么样子。” 程素素连哄带骗,将老夫人拐到了正堂。 那里,室内布下了许多厚厚的坐垫,一派古风,人人都觉得自己成了风流名士,纵然早已得到通知有所准备,身临其境仍不免惊诧激动了一把。两边立着屏风,后面环佩声响,想来是老夫人来了。 谢麟让谢侍郎等前辈上面坐,众人皆说:“我们只听,你是此间主人,学问又高,还是你来主持。”各人叙了座,谢麟命人拿了只小坛子来:“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今日不论资排辈,拈阉定序。” 却又使讲学这严肃的活动带上了几分活泼。谢麟又“随便”抽了一本书,请老夫人随手翻页起头,由诸生引申阐述。 诸人按照拈阉的次序依次讲解。诸生见一旁有一小几,端坐着两个执笔的中的文吏,知道他们是要记录下来结集刊刻,都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出来。 自午至晚,焚膏以继。又有族中长辈评定优劣,而谢麟最后作一总结。 不数日,这一次“谢园论经”就被刊刻出来了,谢侍郎额外多要了几本送人,请人点评,掀起不算小的风浪来。京中议论以讹传讹,竟将“谢园”传作了“谢原”,更因论经之地是在京郊谢氏墓地附近,一片平坦,叫做“谢原”似乎也不算错。京郊就又多了这么一个地名,原本该地的地名渐渐没人提及了――这是后话。 正如赵骞所设计的那样,谢麟只抛出一半的内容被云集的各地才子点评,京城吵成一团。此时春闱已过,考中的春风得意眼界正高人也闲,没考中的气性大一样的闲,若能将谢麟这样一个已有极大名气的人文章里挑出错误来,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刷声望的办法!正如初出茅庐的少侠喜欢越级挑战武林盟主一样。 谢麟又收到了无数的夹着文章的拜帖,竟令人想起“行卷”来了。 不须赵骞提醒,谢麟便抛出了一章完整的文章,再掀一波讨论。同时,有三位才子接到了谢麟的帖子,邀他们来面谈。 声势被造了起来。京里京外沸沸扬扬,风暴眼里却一片平静,谢麟与这三人谈完,收获了三个新的铁粉,又传书与谢侍郎――本是自家事,近来京中沸沸扬扬,连族中子弟也被提及点评,若子弟学问不好,有损谢家声望,将那几个有文章刊刻的都叫来,陪我读书吧。 至于住处,我还要在这时住两年,书放不下,娘子就给我修个藏,顺手就给他们盖几间宿舍住了! 书院的架子,先搭了起来,并且非常顺其自然地有了家学进修班的性质,而非一口气就要建个天下第一的书院。 到得此时,外间也有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以为谢麟守个孝都能闹出这许多事情来,是在“沽名”。反驳的人将近来的事情一件一件拆解开来看,却又无迹可循,件件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换了谁在那个境地里,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来。 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风从虎云从龙,有些人是天生自带气场的,像谢麟这样钟灵毓秀的人,怎么可能寂寂无声?必然是在哪里都是焦点的。如果美是一种错,那你们滚吧,让我接着美。 赵骞的谋划犹如春雨,润物细无声,端的是让人觉不出来,等到浑身都湿透了,想后悔都来不及。江先生、谢麟、程素素等人的策划与他比起来都像是“显摆”了。 与之相对的,是江先生心中之不甘愈甚。谢麟亲笔写了“天一阁”三个字,做成牌匾往门楣上挂的时候,江先生落在很后面默默地看着,眼神复杂。牌篇挂完,江先生慢悠悠地晃到了自己的住处,忽然问高据:“咱们去散散心,怎么样?” 高据忙问:“老师要去哪里?我去准备。” “唔,我想回老家看看啦。” “啊?!”高据惊了。 181、谢李合流 “可是老家出了什么事情吗?必得老师亲自回去吗?”高据口上拖延着。 江先生大力咳嗽几声,脸色不太好看地说:“老家能出什么事情?是我想回家了!”话音里很有怄气的嫌疑。 高据恍然。 师徒如父子,其苛刻处比父子更甚。高据既做了江先生的学生,就不能再槽自己的先生,至少不能说出来。他比同龄人要早熟得多,也是家族勾心斗角里磨练出来的,看得出江先生近来十分焦躁,原因就是那位半路杀出来的赵先生。 高据曾被谢麟、江先生教做人,也不敢马上就劝老师,怕自己那点小心思被老师一眼看穿,师生之间就要有芥蒂。他需要一点点时间来思考怎么应对,好在理由是现成的,高据道:“我自是要追随老师的,不过家中且有母姊在,先生容我安顿好母亲。” 江先生有点讪讪地:“哦。” 高据心道,此事不是我能解释得了的,看先生只是在争宠,并非不可劝解,且姐姐还在娘子那里混饭吃,我须得告知东家先生的意思。然而学生出卖老师,是极令人不齿的行为,需要转个弯儿才好。 盘算了一圈,还是暂离江先生处,缓片刻冷静下来,才能想个周全之策。 高据作出急匆匆的模样来:“学生之便去安排。老师预备回老家多久?学生正好一同收拾了,家姐铺子里杂货也有不少,我去翻拣一下,看哪些合用。” 江先生不耐烦地摆摆手,高据匆匆地告辞。回到家里,高母与高英都在家,高英看了看天色,诧异地道:“怎么之个时辰回来了?是有什么事吗?”高英因险些遇到胡人叩边之事,被母亲和弟弟劝住了,到了京里虽又重开了一间卖北货店,自己却只做幕后经营的老板了。 高据不想让母亲担心,胡乱编了个借口:“老师与石先生说得投机,见我无聊,放我回来探望阿娘。”高母道:“你老师与朋友见面儿,你就该在一旁伺候着,你也是实心眼儿。” 高英却看出弟弟样子不大对来,笑道:“实心眼儿也好,招人疼。来,我之里又有些新货,你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没有。”高母又说:“该先孝敬进府里。”高英道:“知道,这不是让他来帮忙挑吗?且府里如今在孝中,万一有什么别样的忌讳呢?” 高母道:“那你们还不干正事儿去?” 姐弟俩互相使着眼色,往库房里去,四下无人之时高据便将如今府里的情形说了出来。高英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高据道:“你去见娘子的时候……”高英忽然问道:“你说了要回家来的?那你老师猜不猜得到你是要来传小话的呢?”高据一怔,笑了:“兴许先生就是要我传这个话的呢?” 江先生是与东家共患难过的人,早就交心了,要他放弃这一切就走,恐怕也是很心疼很心疼的,高据在他身边看得分明。 高英道:“你拿准了是这个主意?” “当然。” “那成。” 两人挑了一包袱北货,高据留在家里,高英带着这些物件去见程素素。 ―――――――――――――――――――――――――――――――― 家中两位小祖宗亏得有保姆相帮带着,卢氏与小青等对两个孩子更有无限的热情,程素素才不用自己劳累,一旦不被小魔头折磨,便容易变得很慈祥。程素素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在地上翻滚,自从无师自通地掌握了翻身这项技能之后,他们就学会了“滚”。 高英的到来也让程素素很开心:“快请进来吧。”听说还带了礼物来,又嗔着说她太客气。 及见了面,程素素见高英目光游移,便问:“有事?”高英凑上了上去咬耳朵:“却才,妾的弟弟回家了……”一长一短将高据说的事儿学了一遍,姐弟二人将江先生卖了个通透。 程素素微怔:“原来是这样么……哦,我知道了,有劳你们啦。” 高英退了自己的位子上,舒了一口气:“我听阿据这么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学生是该追随着老师的。可是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来回奔波也是伤身。” 程素素道:“说到奔波,令堂还好吗?” “很好的,老人家一辈子也没想到会在京里扎根,新鲜呢。”实则是离了邬州那个压抑的环境,虽然有思愁,头顶上没了压制的人,背后有靠山,生活很是轻松。 两人闲话几句,又看一阵儿孩子,高英便识趣告辞,给程素素处理事务的时间。程素素见她看孩子的眼神柔软,想到她的经历,试探地问一句:“如何?想不想再成个家?”高英微怔:“我……还是算了吧,如今过得不知道有多么自在。”都是依靠,靠丈夫和靠老板,前者还不如后者可靠呢。 程素素也不走逼婚流,听她这么讲便撂开了。命采莲送高英出去,自己去见谢麟。谢麟正在筹划着书院的事情,听赵骞在说:“现在可以建得小,但是框架要有,要为以后扩建留有余地。凡事莫不如此,世事如棋,要从大处着眼来做小处……” 程素素不让人去打扰他们,静听了一阵儿,到赵骞说完了,听谢麟道:“也不可露痕迹,狭窄些便狭窄些,总是要扩建的,以后这里做内书斋也是可以的。”赵骞微一思索:“这样更自然。” 两个议完了事儿,程素素才往里进。赵骞进往外出,两人打个照面,程素素向他道一声辛苦,赵骞道:“份内之事,娘子里面请。”夫妇二人感情不错,赵骞也是欣慰的――要是东家两口子天天斗法,指不定哪天家就败了,树倒猢狲散。 谢麟本起身赵骞,见程素素过来,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怎么过来啦?” “看你还要写申请哦?” 两个拌着嘴直到赵骞走远,谢麟才问:“真的没事?” “有的,敢问学士,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么?” 谢麟指天咒地:“我只有你一个。” “呸!我说的是几位先生。”程素素笑倒在他身上,轻轻地将江先生的事情说了。 谢麟故作正经地点点头:“原来是这件事,近来确实有所疏忽,然而赵先生做事确实更顺手。” “那就放江先生走?这样可不好。” “我有办法,”谢麟也不卖关子,“只好请石先生走一遭了。” “能行吗?” “当然,我也是诚心想留他们两个下来的,再者赵先生是阿翁的老人了,他与他们并不一样。” 程素素道:“你是说赵先生……” “大约等我立稳了,他就不想再多事了吧,或许有子孙送过来,又或者要子孙出仕,却是与江先生不是一路了。我倒想他能带一带江先生。” “你拿得准?” “赵先生的心呐,有一半儿随着阿翁去了,另一半儿呢变成阿翁的眼睛在我身上。江先生是当局者迷,他有些好强,就容易迷了眼睛。可别忘了,是他将石先生带了来的,上墙抽梯的事情,他总要给一个交代的。” 程素素道:“我看不如你自己去一趟,诚意嘛总是要有的。且江先生不知道赵先生之心,难我们就很明白石先生的想法吗?也只知道他不想再隐居了而已。” 谢麟道:“好,我去。” ―――――――――――――――――――――――――――――――― 昔年往邬州去的时候,谢麟对江先生百依百顺,提什么条件都答应,如今却是宾主易位,江先生一脸的委屈,对谢麟道:“当年老相公也只是要在下襄助您做个知府,如今做到了学士,三年之后一起复,再上一层楼,就不是在下能帮得了的啦。东翁已有智囊相助,在下也就功成身退了吧。” 谢麟奇怪地问道:“怎么是帮不了呢?” “东翁说笑了,谋划布局,天衣无缝,做得确实比我好么。” “那就学,我也是学着做官的,先生不会一辈子就这样了吧?” 江先生却是想要一句实话:“东翁不是有有现成的么?” 谢麟叹道:“赵先生?他是阿翁为先父准备的人,他与孟世叔一定有很多话讲。” 江先生扭扭捏捏地:“他与我差不多年纪呢。”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不是么?” “咳咳,是在下小人之心啦。” 谢麟不接这个话,也不为赵骞辩解,只说:“你们相处着就知道了,总是远远地看着,能有什么交情呢?”继而话锋一转,说起书院建议的事情来。做这些庶务,江先生就拿手了,给谢麟提了不少建议,又提及在建筑的时候:“在郊外没有挡风的城墙,容易极冷极热,墙壁必要厚实些,万不可为了看着好看要风流雅致而造那薄砖墙。” 赵骞已将书院规划完毕,江先生愿意补其细务,他也乐得轻松。谢丞相身边呆得久了,各种“争宠”的事情他见得多了,江先生所思所为,他洞若观火只是不肯说出来。过不几日,见江先生消停了,便知谢麟将此人留下了,赵骞便知道了自己的定位没有问题。便是谢丞相,身边也不是只有一个谋士的,只是江先生想做“谋主”,还得问问谢麟答应不答应呢。 赵骞摇摇头,将目光投到了谢麟正堂后面,那里有如今的谢府主母,以及她的两个孩子,是老相公很关心的未来。江其真毕竟棋差一步。赵骞摇摇摆摆,先去林老夫人处陪着说话,这个时候,应该是程素素带着孩子见林老夫人的时候了。 侍奉了一个丞相的后半生,再能推他的孙子登上相位,最后培养他的曾孙,赵骞心道,我这一辈子也是很值了的。江其真不必担心自己会去抢他的饭碗,江某人还是没有看明白,谢麟自己会做主,再有“谋主”,应该是他的娘子才是。赵骞不介意帮着娘子拿主意,进而不动声色地推一推谢麟。 在谢丞相身边勾心斗角半辈子,他也累了,懒得再争了。且与谢麟之间的隔阂也是真实存在的,倒是这位娘子,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打起交道来比谢麟要轻松得多――与她没有旧日渊源,也就是不沾昔日恩怨。 再说了,他是这位小娘子来谈的薪酬,不是么? ―――――――――――――――――――――――――――――――― 程素素不晓得赵骞已经瞄上了她,在赵骞陪着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回忆完了谢丞相在时的旧事之后,她与赵骞一同出来。客客气气地询问赵骞住得可还习惯之类,赵骞含笑道:“都好。唔,方才看到小郎君和小娘子,长得真不错。” 有人夸自己的孩子,当爹妈的,尤其是新做父母的时候,特别容易放下戒下:“承您吉言。” “书院建起来,又有那样的父亲,想来读书是不必担心的。” “有状元徒弟没状元师父,看天份罢了。”程素素谦虚地道。 赵骞道:“是不是状元,也不是特别要紧,除非是像学士那样大的名气,否则三年总有一个,也不是很稀奇。我想的是另一件事情。” “什、什么?” “做人,”赵骞慢悠悠地道,“为了处事既看天份,也是要学的。到了府上如今的地位,虽老相公不在了,谢氏终是大族,外面围上来的不会少,里面也是仆妇环绕,邹忌讽齐王纳谏讲的道理,放到哪里都差不了太多的,娘子从现在就要开始想一想啦。” 赵骞选了个非常好的切入点:“并非是出身好了,就必会出色。世家子弟,有人杰,也有废物,杰出的得天地造化,愚蠢的也是惊天动地的。芳臣如果没有少年时的波折,恐怕也没有现在这么明白人心。即便如此,他的傲气也很足,过于锋锐,不大瞧得起凡人。” 赵骞知道程素素不是眼高于顶的人,很能虚心,果然是说到了程素素的痒处,两人又聊了许久,渐渐说得投机,见面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谢麟知道了,偶有询问,程素素便如实讲了,谢麟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来。同样的话,赵骞的态度可比谢丞相在世的时候和气得多。 时光便在这样的琐事中飞逝而过,天一阁建了起来,谢氏族中子弟也五日一来,与谢麟讨论个学问。渐渐的,便有京中亲朋托人说情,想叫弟子旁听了。偶一听讲与找到一个靠谱的、长期的老师是有区别的,前者不须很在意,后者就很值得用心思了。 天一阁便不够用了。 到得两个孩子周岁的时候,谢麟做了一个决定――地方狭窄,来年春天便将这里扩建成一间书院,到时候会收一些听讲的学生。 沉寂了许久的赵骞在此时站了出来:“若是建书院,恐怕只有学士一人是忙不过来的,还需有二、三讲师常驻,不时邀大儒往来。”至如办书院的手续章程,谢府有的是亲朋故交可以帮忙。 谢麟道:“我这便下帖,邀些朋友。” 常驻的讲师,可以是有名气的学者,他们虽不出仕,却有名望,将他们引了来,便是增加书院与谢麟的名望。而时常往来的“大儒”就有得说道了,通过科考做官的人不少,他们都是熟读经典的,说是大儒,也不算很过份。如此,谢麟即便守孝野居,也不会断了与官场的往来。 名单是谢麟拟的,赵骞与江、石二位参详,程素素只提出了一个人――史垣。 谢麟道:“史尚书的文章也是不错的。”当然还可以,不然李丞相也不会让他到自己家里教孩子不是? 江先生犹豫地道:“他是李相公门生,虽不是外人,这个……结交是否有什么忌讳呢?”大家心里明白,这是有点借书院结党了。史垣是李丞相的人,将他拉了过来,算挖墙角吗? 程素素坚定地道:“他本是我的老师,我去对伯父讲明的,我要正正经经地、光明正大地再拜一次师。” 赵骞问道:“果然劝得动?” “当然可以,必须可以。” 赵骞奇怪地看了看一眼,不太明白这个“本是我的老师”是怎么回事,以及程素素怎么会这么笃定。 谢麟却明白她的心意:“那就去!” 连石先生也奇怪了起来,程、李两家已经亲近到这种程度了吗? 当然没有亲近到可以挖墙角,但是史垣是个例外。程素素道:“我小的时候扮男孩子随他读过书,这件事情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如今有这个机会,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拜见老师,也不能大声对别人讲了。我的老师,当然要光明正大的对他好,忍了这么些年,也是够了。” 赵骞道:“这个人情就大了,我不知知道李相公是否会纵容。然而一个史尚书并不算大事,落在别人眼里,却是……谢、李合流了。” 石先生突然说:“没什么不好。”本来就是,李家视作子侄的女孩子嫁到了谢家,还要怎么不合流?她哥哥还是李家女婿呢。 赵骞想了一下:“也是。”有个丞相罩着,确实没什么不好。 ―――――――――――――――――――――――――――――――― 程素素得到了首肯,先去拜见史垣,偶尔出城讲个课,当散心也是给自己刷点声望,叫人别提起他就是个收钱粮管账的。但是公开收个女学生,虽然身份不同了,这个……可得好好演一场戏才行。 史垣也明白这其中的文章,其实心里是愿意的,口上半推半就:“这个恐怕有些不大妥吧?当初是在相府,咳咳,还是要问过李相公的。” 程素素开心地道:“您答应了就成,伯父那里,我去求。” 转头就去了李家。 李六夫妇是极开心她能过来的,热心地问他们什么时候搬回城里住。程素素便说了书院的事情,道是在城外也住得很舒服,李六夫妇这才放心。待到李丞相抽出空来见她,第一句话便是:“我看到你便头疼,必是有什么事情了。” 程素素道:“以后怕要不好意思叫伯父了。” “那叫什么?”李丞相一抖。 程素素羞涩地道:“我想请史先生偶尔去一趟书院的时候,收我做个学生。” “又出幺蛾子。” “算是吧,”程素素低下头,“就是不想下一回我生了孩子做满月酒,我的老师只能默默与同僚在一桌,不能被敬在上席而已。孩子现在周岁了,老相公过世了,只怕都没由头给先生下帖子了……” 李丞相危险地看着她:“你晓得这样办会有什么后果么?” 程素素道:“官人答应了。” 李丞相心里过了一遍利弊,竟发现也没有什么弊端,摆手道:“就你们事多,说不让你们就会停手了吗?去吧去吧!” 182、水到渠成 十一月廿三,是谢麟给一双儿女办周岁的日子,也是赵骞给谢麟谋划好的,提及创办书院的极好的场合。已经私下筹划了很久,风也吹过了,正式的提出还是需要有一个合适的场景的。 这个场合就很合适。 几人心知肚里,一切都照着这么个标准来。在做周岁之前,谢麟又与族中长者如谢侍郎等再次通气。谢侍郎本就为前番家族盛事不能常有而遗憾,接到谢麟的书信,登时喜出望外:“这是想到一起去了!” 瞌睡送来了个枕头,谢侍郎憋着股劲儿动起了自己的小心思。这书院有利于家族,当然也有利于谢麟个人。到了这一步,家族得利是肯定的了,谢侍郎就想自己也从中得到更大的利益。暗搓搓地将兴建书院所需之财力、物力等等方面都算了一回,暗中准备了不少财物,预备着等谢麟公开宣布的时候,自己要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以此分一些名声,也与谢麟的联系更紧密些。 为此,谢侍郎还准备了一份地契,田地的出息作为维持书院正常运转的资金,使之可以长期发展。甚至还在想,谢麟丁忧总有完结的时候,谢麟之后,谁来主持这个书院呢?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谢侍郎笑得很暧昧。 到得谢绍与谢秀周岁这日,谢侍郎不早不晚地着家眷子孙往城外去了。到得别院外面,却见车马相连,谢氏族人到了大半,内里有事先知道消息想躬逢其盛的,也有一些是听过谢麟讲课,必要来给他捧场的。此外又有一些客人,譬如谢麟的舅舅叶宁等人,又有孩子的外祖拖家带口也来了,谢麟故交等都没有嫌地方偏僻,热热闹闹地给谢麟撑场面。 虽在孝中,这件事情上热闹一些却是可以被理解的。只是没有歌舞伎乐等等罢了。 程素素侍奉在林老夫人面前,老夫人道:“你忙正事去吧,这里有你两个婶子陪我说话就够啦。”程素素笑嘻嘻地道:“您就是我的正事儿呢。”米氏往她脸上拧了一把:“这小嘴儿,蜜一样的甜。你也夸夸我呀。” 程素素道:“您还用夸吗?照着您的样子说就成啦。” 米氏往林老夫人身上一靠:“阿家看她!太会哄人开心啦。” 林老夫人也笑了起来。 自家人取笑一阵儿,客人也渐渐到了。谢麟与谢涛、谢涟在前面接待男宾,程素素就相帮林老夫人管待女眷。林老夫人上一年纪,喜欢人多热闹,不喜冷清,陪客多了起来,她的精神也越来越好。米氏与方氏自打搬到城外,很担心的就是家族的未来,今见依旧热火朝天,脸上心上都舒展了开来。 人一多,程素素也忙了起来,等到李家长媳薛氏到来的时候,人已到了一半,程素素到了要补妆的时候了。 对李丞相说,希望能够明正言顺地接待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时间却终归太紧,程素素也没有着急在抢在此之前就将史先生认下了――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对史先生不好。 是以周岁宴的时候,史先生还是不能作为长辈出席,他只能是托李府给捎带了几样礼物。李丞相夫妇也没有亲至,却是命长子长媳同来。 此时谢丞相的周年还没有到却也有几个月了,京城各种新闻层出不穷的地方,在众人心里,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谢府又借着这一件事,提醒一下众位亲朋,谢家这个庞然大物依旧在。 程素素与薛氏接触不算多,因两家关系倒也颇为亲近。薛氏拉着她的手道:“平日不像今天这么忙罢?” “是,都关起门来读书。” “那便好,趁着这个功夫好好养足了精神。才生育完就忙碌对身体也不算好。” “大嫂说的是。” 两人又交流了一下信息,薛氏是带着任务来的,指出了单子上哪样是李六夫妇特意准备的,那样是代史垣捎带来的。而李丞相夫妇与他们自己的礼物,却都不提了。程素素暗道,这位大嫂也是个不错的人,引薛氏去看孩子。 周岁宴名义是为谢绍谢秀两个孩子办的,实则他们并不会露什么脸,外面是不要想看到了,女眷也只有特别亲近的人才能看到。用来客的话说就是:“今年冬天格外寒冷,不要着凉了。” 薛氏对程素素而言又与旁人不同,程素素悄悄引她看了一回。两个孩子正在渴睡的时候,吃过一回奶,又睡了。屋子里木炭烧得足,两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薛氏仔细端详了一回,又看看程素素,道:“有几分像你,另几分是像了咱们姑爷吧?” 程素素笑着说是。薛氏看了一回,便说:“回去阿翁阿婆问起,我也有得说道了,这两个孩子长得可真好。”二人不能离开太久,又相携回到席上。席上正在说:“今年柴炭耗费得比往年都多,太冷了,哎,城外比城内更冷,老夫人一定要保重身体……” 程素素想了一回,心道,这书院的墙一定要修得厚一些才好,要是能做夹墙烟道盘个炕就更好了。晚间要与谢先生提一提,至少得有那么一间屋子冬天好住,郊区没有遮挡,确是比城里要冷不少的。热岛效应嘛。 她脑子里一面想着,一面应酬着,分心二用丝毫不错。正与谢家一位近亲的娘子说儿女经,忽然听到前面嘈杂的声音,心道:来了。 林老夫人也住下话来,问道:“他们怎么了,这么开心?” 程素素起身道:“我这便使人去问。” 不一会儿,张娘子就一脸喜色地道:“老夫人,各位娘子,咱们家学士要办个书院,就在旁边那块地,各家儿郎都能来读书呢。老侍郎还说要捐助……” 程素素心说,聪明人还真是不少。这份捐赠却是不能不收的,只好自家出得多一些,占得份额大一些,免教喧宾夺主了。 林老夫人欢喜地道:“这也是应该做的,他阿翁在世的时候就喜欢他提携后辈。”族内女眷又凑趣,说是一定要让自家儿孙来读书,又有来宾也捧场,也说要来读书。林老夫人笑道:“那叫他们去商量,我只管听着这个消息乐一乐。” ―――――――――――――――――――――――――――――――― 书院还只是划出了一块空地,便已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三元及第的噱头很吸引眼球,但是到了六部九卿这个级别,也只是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而已。须知开山立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个二十年的功夫,是不可能自成一派,桃李满天下的。 成体系、分科目,不同老师教不同科目的,官学比较多,私人讲学打孔夫子起,就是一个老师讲全场。比较流行的也是一个大儒,再几个、几十个学生,专治一门学问。 谢麟丁忧三年,能做出什么样子来?大家都是存疑的。是龙是凤,还得经过时间的考验才行。 比较热心的是谢氏族人,他们似乎有一种将族学搬过来的美好愿望。同时还有一些姻亲,也有些到亲戚家的族学里附学的念头。 期望与现实的落差略有那么一点大,谢麟的狗脾气是不可能给别人家当保姆的。好在是书院正在打地基,不用即时就教学生。谢麟聚了族老们商议,退还了大部分对书院的捐赠,且提醒他们:“书院在建,如今子弟们还在族学读书,若人心浮动,反而不利于向学。族学里的先生也要不安心了。” 谢侍郎知晓其意,与他一搭一唱:“这倒也是,子弟这般多,又有附学者,书院一时容不下这么些人,再则芳臣学问深,小学生们未必听得懂,不若取学问有成的过来。” 这才避免了谢麟有可能做幼儿园老师的窘事发生。谢氏族人在甄选弟子,谢家有一个通病――好面子,因谢麟说要开书院,学生便不止是姓谢,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持住自家的面子,从旧年十一月廿四开始,直到第二年春天,谢丞相周年祭的时候,通过各种考试终于精选出十人。 此时,书院也初具规模了,匾额是牌坊上的字是谢麟自己写的,并不用请任何人来题字。谢麟将他的印章大大方方地扣在了匾的左下角:“难道我还写不得一个书院的名字?” 好好好,你行的,惹不起,随便你。 其次便是学制,谢麟拿出了自己读书时的劲头,将学生的功课排得满满的。学生们此时面对的不是那个循循善诱,深入浅出,风趣可爱的族叔/族兄了,而是一位严师,顿时觉得以前遇到了一个假的谢麟。 谢麟耐着性子,与他们从日出到日落,每门功课都盯着,一直盯了一个月。课表也从谢麟擅长的部分,讲到了律法等等,谢麟便将舅舅叶宁给请来,给弟子讲一课。叶宁顺手将儿子也带了来听讲,又听谢麟听一回,便将叶斐留下来听课了:“芳臣讲得更好些,你也来入这书院里吧。” 叶宁这个身份,也有荫生的名额,他儿孙也是不少,便遇到了“不可能每个人都入国子监”的情况,叶斐放到谢麟这里看着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令人放心的。 天一书院第一个不姓谢的学生出现了。 有一便有二,因一开始谢氏择选子弟的标准就高,此后入学学生的标准也被提高了。入学便要先考试,考过了谢麟出的题目,才准许入学。 学生渐多,谢麟便开始广邀大儒来讲课,史垣自然而然地便被请到了书院。天一书院本是在谢府别院的地皮上建的,府里人也常有出入,程素素假意去听讲,听到史先生讲课时,赞叹一句:“真先生!” 自此水到渠成,拜了这位“真先生”做老师。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程素素以谢家妇的身份拜李丞相的学生做先生,与她尚在闺中之时娘家与李家结为通家之好,情况是不同的。这代表着谢麟认可了这层关系。 落入旁人眼中,又是一番计较。 ―――――――――――――――――――――――――――――――― 程素素不管这些,她名正言顺多了个老师,多了处可以明着走动的关系,走路都带着点小细风。趁着这股高兴的劲儿,程素素问赵骞:“老梅还能快活几天?” 彼时二人自林老夫人处离开,如今程素素主管家务,而赵骞因与谢丞相的旧日关系,与谢麟若即若离,府中上下都知道的是,娘子是学士与赵先生之间一根绳子,将二人给拧在一起。 赵骞好笑地问:“娘子就这般着急?” “水到渠成,谈不上急吧?” “李相公在找机会。” “咱们送过去的,还不是机会吗?” “是,但是要怎么使呢?就送到陛下面前?怎么送,是门学问。” 程素素仰起脸来:“要不要与伯父通个气?” 赵骞的兴趣来了,一直以来,他听到程素素不少事迹,但是在谢丞相面前、在京里,程素素总是装老实,赵骞也很想知道她能做些什么:“娘子有主意了?也不必事事都问李相公,自家没有主见,如何能让人看得起呢?不投到水里,永远不会游。” 程素素眉毛一挑,打袖子里摸出一封书信来:“先生看。” 赵骞接起来一看,唇角微翘:“娘子想好了派谁去操办吗?许多事情办不好,不是因为主意不对,而是因为做事的人不够妥当。” 这是一封勒索信,写给梅丞相的勒索信,信尾附了一小段当年梅丞相给古老太师拍马屁的信件的节选。 相当的精彩! 183、文弱得紧 就是想问问你可行不可行,顺便探探你有没有别的门道。 程素素趁势问赵骞:“先生的意思是?” 赵骞对程素素的做法不置可否,这种事情他见得太多,做过的也不少,现在只想看看程素素会怎么办。赵骞并不想程素素手段太阴暗,母亲对孩子的影响可不小。 要试探一下,赵骞用一种见多识广的平静口气问:“娘子是想现在就做吗?” “这一天我等了十年。” 赵骞回忆了一下李、梅之争,又想一想程家在这里面的无妄之灾,昔年程素素下大理寺狱的时候,谢丞相也是知道的,回来曾向赵骞感慨过:“大理寺卿真是什么人都能做了,但凡多读两本书,都该知道这里面的套路了。” 但是谢丞相还是很欣赏这种套路的,套路并没有阻碍他同意了谢麟与程家结亲。且能等上十年,握住这样一个机会,也是很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赵骞就不觉得程素素阴暗了,口气里也添了一丝亲切:“既然是这样,就要筹划妥当。只有这么一页纸是不行的。” 程素素道:“不过是衙门清理旧书文,将过期了的字纸贱价卖掉……” 很多公文最后的归宿都是这样的,字纸珍贵,对衙门来说,没有更多的房舍存放过期的文件,就将一些非机密的字纸低价卖掉,或者改作他用。商人买去包裹东西、糊盒子、做鞭炮……等等等等。大部分公文只写一面,纸略厚些就会被二次利用,拿它的反而来练字、抄经等等练个手之类。【1】 其中杂夹一点没有被筛拣出来的重要信息,或者对一部分人来看无关紧要、对另一部分人而言又至关重要的内容,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样一份证据当初被忽略掉了,如今被误卖给了哪个识货的人。无论是不是拿去向梅丞相示好,梅丞相都会将它视作是一种威胁。此后梅丞相会做什么,反正不会是向皇帝自首。他要自首了,程素素认栽。 赵骞频频点头,又问:“娘子与学士商议过了吗?” 程素素微微一笑:“我先请教先生,先生点头了,再问他去。若先生以为不可行,必是有缘由的,也就不必拿去烦他了。先生刚才不是说,凡事总要自己试一试才知道深浅吗?” 赵骞肯定地说:“办法很好,还要看做事的人。反噬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做这样的事,是要没有痕迹才好,绝不能令人联想到府里。” 程素素道:“这是自然的。寻一个想钱想疯了的烂赌鬼,还是很容易的。”自到京城,她就授意高英将那一套“商业评估系统”给慢慢理起来。做成个情报机构,现在还是个大饼,但是收集到的一些街头巷尾的杂谈,还是很有用的。京城什么地方有地下的赌场――朝廷并不支持开设赌坊,绝大部分的赌场都是非法的――她就摸得很清楚了。 从这里面找出几个疯子来,推他一把,事了拂衣去,包管没有人能够查得到。 赵骞道:“娘子想办成这件事情,在下必鼎力相助。” 程素素笑道:“那这件事情就算是成了。” ―――――――――――――――――――――――――――――――― 梅丞相今天早起的时候心情很不错,他与李丞相斗了许多年,如今李丞相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虽然借着大理寺卿家里与古老太师的余孽一同逃回的事情被上了一把眼药,但是连皇帝生过一回气之后也没有怪到梅丞相的头上。 明知道自己已老,李丞相有的是在他身后清算的机会,梅丞相也不是没有后手。他向皇帝提了个小小的建议――东宫无嗣是个大问题,是否采选淑女?为太子身体着想,不需要多,有那么两、三个就得了,但是一定要有。 这话说到皇帝的心坎上了,皇帝看他的眼神也显得很温情。 关心皇嗣的延续,与村口大妈家长里短讲谁家没有儿子,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国家大事,后者……爱谁谁吧,不缺你们家一个。 梅丞相琢磨着,虽说是不靠外戚上位,但是能诞育皇嗣,确实是一重保障的。实例请参考吴太后,那个婆娘的脑子比芝麻还小,可是却造就、护佑了一门外戚。甚至不需要太子的宠爱,只要能生,就可以了。李福遇还能灭他满门不成?只要不能,总有一朝翻身的时候。 梅丞相含了口参茶,眯起眼睛来看着梅外的梅树。因姓梅,人们总将他与这梅花联系起来,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喜欢养个梅树了,府里就数梅树多。看着梅树虬结的枝干,梅丞相考虑着该如何下手。不指望这一着就能保佑满门,至少是一道保险不是?谁要将宝都押在一处,那他一定当不了这个丞相。 咽下参茶,梅丞相挑起下巴,用力抻了抻脖颈。便在此时,一个颇被他重视的文书叫孙格的跑了过来,他做事很靠得住,被梅丞相安排来做筛选名贴的工作。相府每天都能收到雪片一样的拜帖,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哪些是紧急……都由他条理分明地分好。多少年来,从未误事。 “慌慌张张的,不像个样子!”梅丞相斥了一句。 孙格打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出来,双手递了过去:“老师,您看。” 这是一份奇怪的拜帖,它是由两片铜片钻了孔,拿细铜丝拧起来的活页,在诸多拜帖里很抢眼,不至于被相府塞进灶间引火。打开来便见一片铜片上用细铜丝钉了一张纸,只扫一眼,梅丞相的脸上就变了颜色:“人呢?” 孙格脸色不好地答道:“不知道,留下帖子就走了。门上一天不知道收多少帖子,不是特别出挑的人,没人记得……” “谁问你这个了?!”梅丞相暴怒,“这等肖小!混帐!讹诈到我头上来了!拿着这么个东西,总有人记得的!去门上,挨个儿问……等等,等等!”不能声张! 梅丞相暗恨不已,倒也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小心查访,这个无赖不是要钱吗?总要有交接的时候。缀上去!” 孙格道:“是。” 危及自身安全的时候,相府以罕见的高效运转了起来。孙格从铜片入手,不久便顺藤摸瓜,找到递帖子的人――在城南一个大杂院儿里住着的个烂赌鬼鼠七。 鼠七不姓鼠,原也是个小康人家的子弟,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然而自从染上了赌瘾便什么体面都没有了。他有一项绝技――逢赌必输,输到山穷水尽,能再赢一小把,吊着一口气不饿死。输得狠了时,就上墙钻洞不知道从哪里掏摸点散钱出来续命再赌一把。活似只阴沟里躲着随时会偷粮的老鼠。 曾有过一个月内输空七次,又七次续命的纪录,江湖闲人看热闹看得有趣,送了他个引号叫鼠七。从此人们都不唤他真名,就叫他做鼠七了。 孙格去约鼠七见面,鼠七却狡猾:“荒郊野外又或你们的地方,我进得去出不来,有钱拿没命花。要来便到我家里来。” 鼠七住的地方龙蛇混杂,除了脏乱差,还有一个特点――人多眼杂!鼠七觉得这样安全。 孙格恨得牙痒,转头雇了几个地痞:“鼠七偷了我的东西,你们去将他绑了来打一顿!我宁愿追回的财物都给你们做辛苦钱,也不能便宜这等无赖!” 地痞既有钱拿,打谁不是打?卷起袖子奔到了鼠七的家里,将他一通暴打,随他们同来监工的孙家仆人却尖起眼睛来试图搜寻可能存在的证据。鼠七的帖子上能写出信的内容,就代表他看过原信,这是个祸根,必得找到。不然没了鼠七,还得有猫七狗七! 大杂院里忽啦啦跑出一堆看热闹的闲客,没有一个人劝架,都看得津津有味,指指点点地取笑。正热闹间,忽然听到铁链哗哗地响,配以粗声的吆喝:“看什么呢?鼠七,出来!” 万年县的差役到了,他们接到了报案,某商铺的丢了钱,在窗户上还留下了脚印。有人指称,看到鼠七在附近徘徊。商铺有悬赏,衙役们跑得就勤快,恰遇到鼠七大喊:“要杀人灭口啦!” 又截住一桩大案子。 鼠七此时也顾不上要钱了,抱着衙役的脚:“快带我去衙门里吧!不对!不能去衙门里,梅丞相要杀我!怕我揭露他犯罪的事儿!我死了,那信你们也得不到,自有人将它将到该送的地方去!”他抻起了脖子大喊,叫嚷得人尽皆知。 地痞们面面相觑,拿钱打人是他们常做的事情,有时候心情好不给钱也照打,怎么会杀人了?还牵扯到丞相了?本能的,他们觉得事情不大妙,一个个拨腿就跑。差役一看,更以为是真有内情,一个个也奋去去追,虽走脱了两个翻墙的,大部分还是拿到的。孙家仆人反应可不及街头斗殴当饭吃的地痞,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拿下了。 鼠七读过书、混过街头赌坊,脑子总算不太笨,扯起嗓子:“梅丞相是姓古的罪人的走狗!” 事情想盖也盖不住。 古往今来,许多大事都是由小人物给弄坏了的。比如一个官,看起来清廉,实则贪腐,直到有一天,他家里进了一个贼…… ―――――――――――――――――――――――――――――――― 鼠七的事情闹大了之后,程素素并没有就此收手。照她的估计,有这么个引子,李丞相怎么着也得爆发了,也知道是她在做事了。她需要再做一件事,这须得狐假虎威,借一借谢麟的面子才能请得动另外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入场――陆见琛。 兰台白居易近来过得也不错,整顿了御史台,令整个兰台风气为之一清。刚正不阿的御史多了起来,先前不得已为党争所累的御史也摆脱了窘境,陆大夫真正成了兰台主官。御史们很乖,很正直。 陆居易也很正直,他也是书院的常客,发生大事的时候往天一书院走一遭是很有必要的。谢麟的态度陆见琛也是看在眼里的,帮李丞相是肯定的,但是他需要明确帮到什么程度,谢麟不可以成为李丞相的附庸,谢麟要是附庸了,则看好他、为他奔波忙碌、早早就被挖墙角的陆见琛又成了什么了呢? 陆见琛不太客气地道:“芳臣,你的处境我们都明白,确实需要老前辈指点,李相公与程家有渊源,自会看顾于你。你也不能只受他的恩,不还他的情,然而过犹不及。” 谢麟食指抵着额角道:“陆世叔,稍等,见一个人。” 要见的就是程素素了。 陆见琛瞳孔策缩,颔首:“原来如此么?”当年的事情不大不小,不大,人们容易将它扔到记忆的角落里不会经常提起,不小,见到了引子就又能想起来了。 程家和梅丞相才是有仇啊!搭了一条命进去,还蹲过一回大牢。 程素素盈盈拜倒,谢麟亦长揖:“这口气,我不能咽。” 没得讲,老婆吃了亏,怎么能不帮忙找回来? 陆见琛没有松口:“当然,这口气不能咽,但是,要做到什么样子呢?芳臣,你们夫妇可不能做别人的先锋。” 谢麟道:“世叔,我们夫妇文弱得紧,哪做得了先锋?若自己能做得了,也就不敢劳烦世叔了。” 陆见琛并不好哄,眼睛在两人身上滑来滑去,估摸着这夫妇二人的想法:“你们要做到什么样呢?” 程素素低声道:“请您也参李相公一本。” 184、兄弟君臣 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考虑到皇帝本人的因素,它便成了大案。普通的勒索案,牵出了当朝丞相的黑历史。为了稳定计,原本应该有不少人劝一劝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别人不说,李丞相为了安定团结也会这么做。 但是,梅丞相恰恰是他的老对头,别人不干,李丞相且要将它挑出来,此时更不会劝。李丞相一系也无人去劝皇帝,中间摇摇摆摆的人愈加观望了起来。 唯一一个去劝皇帝的是齐王,兄弟俩感情一向很好,齐王为了亲哥哥的江山出生入死,皇帝对这个弟弟也是一片关心之意。平素没少向齐王抱怨过古老太师,先太子是实验组,皇帝是对照组,被古老太师挑剔得一无是处,齐王就不同了,古老太师既对他没有那么高的期望,就不会过份的要求于他。齐王在军事上的天份又不低,从小到大,齐王过得比皇帝要轻松很多。 齐王既不须记恨古老太师,又与哥哥感情不错,便去劝皇帝:“当年古某掌政事堂的事情,百官有几个不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的呢?便是哥哥与我,不是也要让他几分的吗?老梅当年官位也不显,难免曲从不是若穷究其过,恐怕经历过那一代的人都要不安了。” 皇帝若有所思。 齐王道:“哥只看老梅平素办事怎么样吧,贤臣说不上,倒还算勤勉,不是么?” 皇帝犹自嘴硬:“没有气节!像李福遇,就很有坚持嘛!哎,还有那个程节,这才是臣子的榜样!” 齐王道:“那是,可是程节死了,老李同老梅之间的争执,有多少是因为道义,又有多少是因为权位之争呢?” 皇帝在这方面比他弟弟更容易多想,点点头:“这倒也是。可是!”对元后与先太子的嫉妒以及对古老太师的记恨,他是准备带到棺材里也不忘的。 齐王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哥,别叫人拿住了你的心思。甭有什么事儿牵到姓古的,就能让你大发雷霆。以往就罢了,要因为这个再弄下一个丞相,您的心思就要叫有心人给握住了啊。” 亲弟弟啊!没白疼啊!皇帝感动地道:“不是你,没人会提醒我这个事儿。你看,老梅这个事儿,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弄鬼呢?” 齐王来劝他哥哥,纯是因为关心他哥哥,并不是因为他察觉了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推测出是有人背后在弄梅丞相。赵骞与程素素的设计,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他们既没有亲自动手,也没有去联络动手的人,与鼠七之间是完全割裂的,没有动手的李丞相就更与此没有联系了。 是以齐王摇头道:“那倒未必,这事情难道不是老梅做的?两面三刀的,朝臣里头多的是,不过是趋利避害,趋炎附势罢了。老梅不是个君子,可以说是个小人,庸人,可那又怎么样呢?哥厌烦了他,忍着恶心留几天,也不能叫人猜到了圣意。” 别叫人把你当枪使了。 皇帝道:“我知道了。” 齐王将话说完了就要告退,他与这个哥哥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皇帝对这个弟弟一向关怀且优容,正在感动的时候,叫住了他:“你站一站。” “哥?” “我说你,你那府里没个人不像话儿!哪怕儿媳妇当家,你也得要个知冷着热的人,”皇帝开启了老妈子模式,“说了你多少回了你也不听,趁早添个人,睡觉的时候也不清冷。” “叫我睡凉铺,他们就该死了。别听阿娘念叨就跟着念叨我,走了。” 皇帝噎着眼看着弟弟潇洒的背影,心道,阿娘说的果然没错,这都憋出毛病来了!等我收拾完了老梅这个烂摊子,专一给他续个弦,好好的过日子,大家就会将他先前的荒唐事都给忘掉了。 ―――――――――――――――――――――――――――――――― 皇帝有了主意,自己决不能给人当枪使。思来想去,越想越奇怪――老古近来总被提出来说道,恐怕是有鬼的!还是弟弟说的对,不能叫下面的人猜着了自己的想法。也罢,且忍一忍,古某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不应该再有让朕罢相的本事! 皇帝不动声色,眼睛看着朝中百官,看他们的表现,想看出来究竟是哪个敢利用天子!李丞相位最高,又与梅丞相有摩擦,也在考查之列。 李丞相敏锐地察觉出了事情不太对来,古老太师是皇帝的死穴,已经到了提到个“古”字就皱眉的地步,连加官,都只有太傅太保,没个太师的。 没道理会为了老梅破例。 李丞相召集了心腹,开了一场小会,结论便是,皇帝非常的不对劲。李丞相问道:“鼠七之事,真的没有人指使吗?” 沈尚书依旧在刑部,低声道:“三法司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没有。”这位老先生自从受了程素素的启发,又钻研出了许多不见血的套路,对审讯一道颇有自信。 李丞相挑眉,没有才怪了!当然,这件事情他是不会泄漏出去的。只是要给大家一个印象――确实是老梅当年办下错事,不小心撞到枪口上了,并没有任何人在设计。背后肯定是有程素素的手笔,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这局做得不可谓不巧,但是该入局的人居然垂死挣扎出来了。 沈尚书道:“陛下不可能不厌恶古某人的。” “然而没有暗示。”李丞相扔出了一句话。 一旦皇帝要搞某个人,必然会透出风声来,让大家一拥而上的。搞不动、搞不了、不想真搞的时候,哪怕两个人当面顶牛,互喷完了依旧该干嘛干嘛。这是真的不想搞,至少不想现在搞。 穆先生道:“相公,冷静,照旧。” 李丞相想了一想,道:“不错,以不变应万变。我与老梅不对付,此时不该袖手。也不能太狠就是了……究竟为什么呢?近来有谁见了陛下?” 几人凑在一起,才发现齐王与皇帝见过了面。齐王会同皇帝讲什么呢?他没有帮扶梅丞相的必要,平常也不会趟这种浑水。那么便是与皇帝有关了?李丞相恍然:“他们是亲兄弟啊!必会提醒陛下不要意气用事的,只是不知道他劝到哪一点,也不知道陛下疑到什么事情上了。” 齐王如果有什么优点的话,一是能打仗,二是对他哥还不错,其他的就全是缺点了。而皇帝的一大特点,就是多疑,保不齐是不是已经连李丞相也怀疑到了。 李丞相苦笑道:“这一局,反而不好破了。千算万算,没想到他会出来搅局。” 沈尚书问道:“现在只好让局面更混乱一些了。要不要让那个鼠七?”比了一个手势。 “不,且留着,且留着,”李丞相道,“大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与老梅,何时不闹了?安静了,反而有毛病了。先下一般的力气骂着他,下手不要太毒太绝。陛下若有怀疑,也会探我的口风。”到时候谁探到了谁的底,可就不一定了。 “下官便等相公的消息。” ―――――――――――――――――――――――――――――――― 几人才商定完,第二天议事的议事,上本的上本,将梅丞相提出来挂墙头上晃悠。梅丞相也知道皇帝对古老太师的那份心结,急急惶惶,老脸煞白,出列跪倒,痛哭流涕地请辞相位。光这一件事,不足以让梅丞相就死,但是如果被皇帝记恨上了…… 梅丞相打了个寒颤。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答应梅丞相请辞的话,也没有表示穷治的意思,只让他“回去好好想想”――中途并没有让梅丞相起身。 便在此时,御史大夫陆见琛出列了。陆见琛向皇帝提了个整顿兰台的建议之后,皇帝耳根清净了很多,便觉得陆见琛真是个能干的人!可见之前雪片一样的弹章里,有多少是废话! 皇帝对陆见琛口气就好了不少:“卿有何言?” 陆见琛受了程素素所托,要他参一下李丞相,但是不能简单粗暴地参,要是直接参李丞相就太显眼了。所以要从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引申过来,让李丞相也吃点瓜落。 陆见琛是参人的老手,他参的是当年办案的人员,办案的时候怎么就没查出来梅丞相是这样的人呢?失职了啊! 此事与什么构陷丞相、谄阿权臣没关系,古某人死了这么多年了,当年该办的都办了。且只是一封信,毁不了梅丞相这么多年的兢兢业业。陆见琛要问的是,既然信函是存在的,则为何当年办案的人员会疏忽掉? 这份信函,它是作为废旧文书处理的,可见它一直都存在于官府文档之内!这是管理上的疏忽!由此及彼,各级官府的文档内,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这只是一封书信,若是干系到人命官司的关键证物呢? 所以,现在大家更应该关心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大问题吗?至于什么鼠七,什么谄阿古老太师,该怎么判怎么判就是了,值得这么大讨论吗?古某人骨头都烂没了,纵查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撂开了吧。当年办案的有谁?不得问一问他们怎么搞的吗?一件两件冤案不算大事,体制有漏洞才是大事。 陆见琛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大臣不要因为私怨,得到机会就啃,而是要想一想大局,想一想,当年办这案子的时候,自己也参与其中的!大家听得出来,这里面有李丞相,不少人为他捏了把冷汗,却不知李丞相心里很谢了他一谢。 皇帝也夸赞道:“卿真大臣也!” 陆大夫终于把水给搅浑了。 公开场合被夸了,陆见琛只有谢恩,可不能像私下召见似的谦虚,而后浑身带着一种升了级的气度,回到了他的班列中去。 皇帝借着机会给众臣上了一堂课:“要学学陆见琛,以国事公器为重,不要总想着自己的小心思!揣摩着朕躬!朕不用你们揣摩,朕的心思就是,望这天下太平!你们做到了,朕就是欢喜的!” 哦,不用试探了,李丞相瞬间就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不立刻追究了。皇帝的心思,还是要揣摩的。 皇帝旋即给他下了命令:“从政事堂起,自察自省,究竟是哪里了了纰漏!有过就要改!玩忽职守者,朕绝不姑息。丞相要办好这件事。”政事堂还剩几个人呀?谢丞相走了就没补,现在梅丞相这样子也不是能正常担事的,任务就落在了李丞相的头上。 李丞相脸色不太好看的站着,皇帝厉声道:“怎么?有什么难处么?” 李丞相当场一跪:“陛、陛下,当年,断案臣也有份的。” 对呢,当年是皇帝动意,李丞相等人还不是丞相,但是瞅准了皇帝的心思,一拥而上,啃倒了古老太师一党。李丞相、谢丞相、梅丞相,以及许许多多因为这一次政-治-清-洗而获益的人,都参与其中了。 皇帝一噎:“这个以后再说!你先将交与你的事情办好!” 皇帝还是落到了套里。 李丞相也有了理由去清查,将梅丞相的人往下踹。罪名都是现成的:你的档案保管有问题!收受贿赂因而循私枉法。 查!一查到底! 李丞相手里的干货更足。先前没有一个好的爆发点,现在有了,如果一股脑儿拿出来,足以砸死梅丞相了。李丞相既知皇帝的心意,便不全拿出来,只拿其中一部分,将梅丞相砸个半死,却将很大一部分火力放在梅丞相的党羽身上。拔了牙的老虎,活着也是憋屈。 外界看来,李丞相与梅丞相虽有夙宿,到底没有下狠手,倒也不算是个坏人了。 梅丞相很快病倒了,因病辞相,这理由就很充分了。皇帝强压着不满,屡将领不许他辞相,又派出了御医去为梅丞相诊治。御医得出的结论令皇帝难说满意不满意――梅丞相年老受惊,身体垮了,确实不宜再操心了。 【妈的!还要留着他给太子立威呢!】皇帝回过味儿来,十分懊悔,早知道早点让太子去办他了!现在只好准了梅丞相的辞呈。 ―――――――――――――――――――――――――――――――― 另一面,史垣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又到了天一书院。这一天该着他讲一回课,对付这些学问还不算深的学生,史垣随手拈来便将他们给应付了。讲完课,被谢麟请去喝茶,程素素自然是陪客。 宾主坐下,史垣不客气地道:“你们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的。” 程素素道:“该我上门请先生指教的。” “哼!”史垣不给面子地鄙视她,“陆见琛是你们的人吧?” “啥?”程素素装傻。 史垣看不下去地指尖遥点:“当人是傻子呢?那群雏儿看不出来,谁和谁好,老油子心里没个数吗?厉害了你们。” 谢麟勇敢地站了出来:“不干她的事,陆世叔……” 史垣一扫对程素素的刻薄之态,殷切地握着谢麟的手说:“辛苦你啦。我知道事儿是谁起的头,给她善后可真不容易,大家把她惯坏了。” 程素素:不能骂老师,不能骂老师,不能骂老师! 谢麟再三解释了,史垣依旧道:“好啦好啦,我们都懂的,李相公也是很明白的。”又问谢麟,谢氏族人有何人要出仕没有。 谢麟道:“晚辈守孝读书,这些事情并不是很清楚。” “老梅滚了,空出不少位子来,要的话,可要赶紧的。帖子往哪里送,不用我说了吧?” 185、叶宁拜相 既说到了实质的利益问题,就不可能是史垣凭想当然信口开河,谢麟拔了拔坐姿:“先生的意思是?”或者说,这是谁的意思? 史垣对谢麟说话就很正经了:“是我恩师的意思。” 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了一眼,程素素腼腆地:“这……不太好吧?我们又没做什么……” 史垣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装,接着装。”程素素缩缩脖子:“到底哪个是你亲学生啊?”史垣的眼神更鄙视了。谢麟笑着说:“有劳先生走这一遭。” 史垣故作不悦:“我也喜欢与年轻学生相处,有什么劳不劳的?” 谢麟微笑而已。 史垣将话带到,自己也呼吸了郊外的新鲜空气,将双手往背后一背,施施然踱出了书院。出了书院也不乘车,让车跟在身后慢慢地走,自己将这附近逛了一逛,觉得腿胀脚酸才爬上车:“去李府。” 且不说史垣到了李丞相家,说起书院等事,单说谢麟又召了幕僚们来开个会,议题便是――推荐什么人给李丞相比较好? 程素素列席。 赵骞此时成了个没嘴的葫芦,一声不吭,等着看江、石二位的表演。他不是谢麟的嫡系,对谢麟一脉的底细还不是很清楚,不适合贸然开口。 江先生在心里列了很长的名单,谢麟需要人手帮助,但是谢麟本人的根基太浅,想要成气候,需要大量的培植亲信,把梅丞相的势力空出来的位置都拿过来,这盘口才像个样子。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江先生在心里又将这名单删了又删。 石先生另有一点心思:虽然皇帝未必真的放下了仇恨,梅丞相不曾被问罪,对与古老太师有关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或许,再过个几年,龙驭上宾之后,古氏的后人也就没人会再追着打,慢慢就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能回到原籍也说不定…… 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了。 孟章辈份资历放在那里,第一个提议:“芳臣,三房、四房还有可以出仕的人吧?再有,米枢密那里,也有子侄的。唔,叶府几个郎君也都不错。对了,当年你父亲的旧友……” 谢麟急忙叫停:“世叔,人太多啦,咱们做了什么了吗?就要安排这许多人。且本次还是以提拔官员,不是推举白身。”如今科举取士的风气是越来越浓了,这样靠后台做官的,虽不至于被瞧不起,但是数量却是越来越少了的。 孟章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也对,也对。” 江先生绷着劲儿:“然而东翁是需要人手的。”古先生也默默地点头。 谢麟便问赵骞的意思,赵骞看了程素素一眼,道:“芳臣有什么亲近合用的人,我知道的并不清楚,这事还要你自己拿主意。也不用怕别人知道了谁与你亲近,就藏着掖着的,暗桩是要藏的,谁也不能将所有的势力都藏了不是?该显的还是要显,以威慑群小。” 程素素却有话要讲了:“有一个人。” 江先生抢着问:“什么人?” “先生还记得邬州的夏偏将吗?他的儿子,该出孝了吧?”程素素想了想,说,“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们家呀。” 江先生以手加额,大笑道:“将这样一个人推到李相公面前,哈哈哈哈!妙!大妙!” 程素素叹道:“本来与他们没什么交情的,拉夏大娘子参伙,也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不想他们是那样的人,能拉一把就顺手拉一把。” 将夏偏将的长子夏忠良给推到李丞相面前,自己的人品就砸瓷实了。她知道,自己在李丞相那里的评价,呃,绝对不是大哥那样的正人君子就是了。该刷的好感度,还是要刷的。 她还有个心思,便是只推荐夏忠良一个人,还不叫夏家人知道,只对李丞相提。做好事不留名什么的,很有几分周公的意思,很容易博好感。好感度有了,以后再有什么事求到李丞相,李丞相办起来就会更痛快一些。且扳倒梅丞相,主力还是李丞相,因为自己出了一点力就飘飘然,要东要西的,容易惹人厌恶。 帮夏家也是真心,她对夏家的印象还是非常不错的,双赢的局面。 赵骞此时才慢吞吞地说:“长远来看,这样更好。” 谢麟拍板:“就这样!”不推荐人呢,反而没办法与李丞相继续结交下去了,有来有往情谊才会深厚。就夏忠良了吧。至于谢家的年轻人想出仕,这一波李丞相踹下去那么多人,又提拔上来一大批,低级的职位空出来不知道多少,何必非得托李丞相呢?往吏部去挂个号,排队也比以前快呢。 “还是有劳赵先生走一趟李府。”谢麟对赵骞如是说。赵骞比任何人都熟悉这些门道,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骞也不推辞:“故所愿也,不敢请尔。” ―――――――――――――――――――――――――――――――― “哼!又弄鬼了,这个时候谦虚的什么劲儿!”李丞相看了看拜帖,又听赵骞讲明了来意,“还送了‘夫人帖’来了!” 赵骞就带了一张帖子,依旧是谢麟与程素素联署。被挑剔了,赵骞也不恼,看李丞相说话虽略有些刻薄,脸上却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那他也就不必跟着诚惶诚恐了。连假作惶恐也没有,赵骞只是意思意思地解释了一句:“晚辈拜见您,当然是署名以示郑重啦。学士也没有抛开娘子与您接交的意思。” 这话李丞相爱听的,要是谢麟把程素素就当个桥梁,李丞相又该不高兴了。都是聪明人,里面的弯弯绕绕就不须再掰扯半天浪费时间了,赵骞诚恳地道:“娘子说,能告慰亡人已经很满意了,只是总惦记着这家人,以为不坏国法,才提了一提。至于学士,他毕竟年轻,且不到那个份儿上,一口吃不了胖子,现在还是要修身养性的。” 李丞相叹道:“你在故去的谢老相公身边也有些日子啦,他们祖孙的事情,外人不好多讲。谢老相公压他一压,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法子……罢了,不提啦,他如今是当家人了。” 赵骞道:“我不过是在书院里养老罢了。拿了人的供奉,顺捎着跑跑腿而已。勾心斗角的事情前半辈子做太多了,后半辈子只想安稳些,与合纵连横比起来,倒是看阿绍小郎君学说话更有意思。” “哦?”李丞相来了兴趣,“阿绍会说话了?” “没有小娘子说得快。” “男孩子嘛,说话总是要慢一些的。” “是,已经能站起来走两步了,”赵骞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来,“很像他父亲小时候走路的样子。” 两人说了一回儿女经,彼此摸了摸对方的底,赵骞便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赵骞比较满意,李丞相对程素素是当自家小辈看的,谢麟与程素素感情不错,就一直能得到李丞相的关照。李丞相也比较满意,程素素变得成熟稳重,谢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只要足够聪明,即使不是好人,也知道凡事有个底线。这就足够了。 ―――――――――――――――――――――――――――――――― 与李丞相通了气,再从邸报上看到夏忠良的任命出来,是发往一富庶之地做偏将,程素素就撂开这事不再管了。令人意外的是,夏大娘子却带着儿女登门致谢来了。 程素素接了她,惊讶地道:“怎么还没有动身吗?” 夏大娘子感激地道:“没想到学士和娘子还记着我们呐!我们都知道了,听上头的人说……” 这也是李丞相无意间透出来的一句话:“上回听道灵的妹子说过,这个夏忠良的父亲就是个忠烈义勇的人,昔年殉国,如今就该叫忠烈的后代立在朝上。”人们乐于传播这样的“幸运”,夏忠良就知道了,回来问他母亲是不是与李丞相的亲戚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夏大娘子一听,便说:“你们得跟我去给人道个谢。”咬牙准备了几色贵重礼物,先奔书院里来。 程素素听夏大娘子絮絮地说了原委,嗔道:“给你们的帖子你们也没使,要不是有这件事儿,你们一家难道就这么窝着?” “悖颐且膊换崤芄俣彼溆行┏趟厮亓俦鹪囊浅蹋拇竽镒右膊荒芫徒庑┣业匠ぷ由砩希褂形闯汕椎募父鲎优 既然夏大娘子来了,程素素又赠了她些川资。夏大娘子这一回就不肯收了:“要再拿你的钱,我成什么人啦。帮急不帮穷,当年我们从邬州回京,您给的钱我都收下的,是家里没了当家的,真的怕一家子喝西北风儿。如今老大也有了官儿,咱不能再收了。” 程素素想了一想,便收了其余,只拿一小盒子的小金银锭子给她:“那这个拿去赏人玩。” 夏大娘子十分不好意思,两人推拒了许久,程素素也只酌收了她几样礼物,退了一半儿回去,夏大娘子也只拿了些金银锭子。 自此,梅丞相登台的事情程素素就不很关心了,直到叶宁拜相。 一个丞相的势力的崩塌,发生的连锁反应会持续数年。与谢丞相的善始善终不同,谢丞相对自己身后的政治遗产有着明确的安排,他不要求门生故吏一定要效忠自己的孙子,这种做法的后果从赵骞身上就看得出来了。许多人都在等着谢麟复出。 梅丞相的势力则不同,都没个主心骨,贬的贬、散的散,又有李丞相、燕丞相等人要在争这空出来的地盘,博弈会持续很长时间,至少,最近一、两年的人事变动有很大一部分与此相关了。 事情发生是在谢丞相周年之后,直到这一年的冬天,剧烈的人事变动才靠一段落。 另一位事情却又提上了日程――丞相真的缺员太多了!一下少了俩,皇帝再有计划,也不能让国事等着。李丞相作为目今政事堂里存在感最强的一个丞相,当仁不让地请示皇帝,是不是得再补个丞相进来的?至少补一个来干活的! “独相”这样的事情,看似风光,实则有隐忧,古老太师就是前车之鉴。那会儿古老太师还不是“独相”呢,不过他老人家力压群雄,丞相们在他面前跟一群拔了毛的鹌鹑似的,他老人家打遍天下无敌手,可不就跟皇帝扛上了么?跟皇帝扛上了,有什么好? 李丞相压抑住了大权独揽的欲-望,将伸出去的手抽搐着收了回来,向皇帝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皇帝欣慰地问:“李卿看何人可堪为相?” “此事合该陛下做主。” “我问你,你不是丞相吗?我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难道你不该帮我想吗?”皇帝说得理直气壮的。 李丞相坚决地抵制了这种诱惑――皇帝到了这个年纪,说出来的话是绝对不能相信的。皇帝再三逼问:“朕要江山稳固,你倒是出个主意呀!” 李丞相才勉强说:“陛下何不与东宫商量商量呢?”当我看不出来吗?你要给你儿子铺路呢,有什么比丞相是你儿子提拔的,更能显示他的权威呢? 若皇帝再有一个儿子,李丞相也不会做这个提议,太子很幸运,现在是独子。 皇帝眉头一展,意味深长地:“李卿是个明白人啊。” mdzz!李丞相心里槽着,面上还要一片恭顺。次日就被太子请去抱怨:“阿爹叫我看哪个合适做丞相。”太子跟老师,也是很亲近的。打死李丞相也不会给太子一个人选,只劝太子自己思考。 过不数日,太子便上表,请皇帝给政事堂再派几个苦力。父子俩演了一场戏,最终由太子举荐了叶宁补进政事堂,作为新手丞相补个缺先。 ―――――――――――――――――――――――――――――――― 叶宁做了丞相,谢府也弹冠相庆。他是谢麟的亲舅舅,别的不说,等谢麟丁忧结束,是一定能在第一时间里找到一个极好的缺给补上的。这样就不是很需要倚仗一个拐了弯的亲戚李丞相了。 谢府开始准备贺礼,林老夫人也打起精神来,对程素素道:“你们小辈儿送礼,差一星半点儿的,你们舅舅心疼你们也不会挑剔。然而既已当家,就要做好,万不可存着侥幸之心,那就是怠慢长辈了。” 程素素垂手道:“是。” 在林老夫人的指点下,程素素开了府里的公中仓库,取了名人字画等等雅致的礼物,又添上些喜庆的绸缎一类――再不用花色就过时陈旧了,谢家现在又不能穿,正是十分合适的。 程素素最后在单子上又给添上了上等的银霜炭一千斤。林老夫人问道:“你添这个做什么?” 程素素垂下眼睛道:“今年冬天冷,我们备得多。”说来也怪,自打他们到了郊外,冬天就一年冷似一年。打去年开始,因为预计要开书院,消耗会更多,程素素特意往多里准备。京中炭价大涨,程素素屯得多,还从中赚了一笔。 今年比去年还要冷,打入秋开始,程素素就开始屯这样消耗品了,如今才入冬,天就冷得伸不开手。这会儿送这个礼物,也不算文不对题。 更重要的是,还有下文,程素素凑近了,小声劝道:“阿婆,外面天寒地冻的,城里总要暖和一些,我送您回府里住,好不好?” “好什么?我丈夫儿孙都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老夫人执拗了起来。她也看明白了,谢麟这守孝开书院是很划算的,嗣孙结庐守孝了,儿子就不能离开,儿孙都在城外,她一个人回城像什么呢?为了这个家,她也得在城外住着。 “可是……” “你们能叫我冻着吗?” “那不能。” “那就住着。”林老夫人一锤定音。 程素素只得重金去京城请了大夫来书院长住,为的就是照顾林老夫人的身体。虽说再给谢麟几年时间养望才好,谁也不想老夫人因为住在城外生病而去世,到时候望没养出来,就要惹来非议了。 要怎么劝老夫人回京呢? 程素素摸起了下巴…… 186、二位蔡兄 时至今日,谢家确实需要有个人在京中坐镇的。梅丞相去职的风波已过了风浪最大的时候,一座府邸放在京城空着不住,看着也不像话。程素素最担心的,无过于林老夫人年迈,万一受不住郊外的寒冷,又是一桩大大的麻烦事。 事情却卡在了“谢麟必得守孝养望”这一关节上了,孙子都守孝了,儿子也不能落后一吧?于是谢涛谢涟都得在城外住着,儿孙都在城外了,林老夫人也不好在城内。 需要找一个理由。 对于早已参与执掌家务,近来上下都默认她是主妇的情况下,找理由对于程素素而言,并不难。 谢府门禁森严,也是指主人们在府里住的时候,一旦没有了坐镇的人,松懈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程素素心知肚明,她没有再泣血苦劝,而是回到了自己房里,将张娘子唤来。 张娘子不知何事,急匆匆赶过来请示。程素素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家里人都不在府里,担心府里有人偷奸耍滑,你悄悄地回去一趟,叫你公爹小心查看……” 此事必得是谢府的世仆去做,以他们的消息网,才能不着痕迹地查出些事情来。主人家不在家,正是仆人们放鹰的时候,不用早起晚睡,不用小心伺候着,吃酒赌钱也没个人管,兴许还往小花园儿里游玩片刻,只当是在自己家后院儿。这还是好的,再差一些的,没了人管束着,偷窃的事情也不会没有发生。 实则大户人家里,小打小闹的偷偷摸摸哪家都不会绝迹。不过平素上头有主人镇着,下头有管事管着――某些管事也会从中揩点油水哩。法度严的人家,是大面上绝不出错,手里漏些好处给某些人,而管住大多数人。一个仆人也不让他沾油水,那是不可能的。 程素素也不会去挑战人心,只是要借这种弊病生事。 张娘子听了这吩咐,还道她是要整顿家务立威。想来老相公周年都过了,这家明显要长房来当,长房的主妇就是全府的主妇,找个由头发作一批人,裁汰替换都是应有之理。 张娘子道:“娘子放心,这事儿包在小妇人一家身上。” 程素素看她要开大,嘱咐一句:“还在孝中,不要闹得太大。只查有没有偷窃的事情就好了,主人家不在家,他们轻松些也是应该的,总绷着也不好。” 张娘子拍胸脯保证:“明白,都明白,府里以往那些事,也都是瞒的多。” 这就是与世仆们讲话的好处了,你透个意思,她们就能给你办好了。张娘子的公公张管事依旧是在城里看旧宅,因长房得势,这些仆人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的,如今张管事俨然是府里一个大管家了。张娘子回来将程素素的话对张管事一讲,张管事登时老脸一红:“留下看门不能叫主人家放心,也是羞人,回去a告娘子,我必将府里调理得好好的,等学士和娘子回来。” 张娘子忙劝道:“娘子不要闹大,只要一两宗盗窃的案子,能拿到万年县去。” 张管事沉吟道:“难道是要有个由头才好清理?娘子也太小心了些。不过,还是照娘子说的办吧。” 张管事办事利落,张娘子回了趟京里,再出城的时候就假作慌张地禀报程素素:“家里拿着了两个贼!” 程素素也故作惊讶:“什么贼?” 张娘子道:“小妇人回城去探望父母公婆,恰遇到他们逮着几个赌钱吃酒的。娘子知道的,一旦上头没了人管事,他们不用做活计松快了,常凑个局。这回赌得大了,不像是他们能赌得起的,逮起来细审,他们窝里反互相攀咬,才晓得有偷了屋里东西换钱的。” 程素素大惊:“怎会如此?送万年县了吗?” “小妇人就是来请示,是否拿帖子去……” “你随我去见官人。” 两人假作严肃去见谢麟,谢麟看程素素紧绷绷的脸上分明写着“我用力在生气,快点配合”,将脸埋在袖子里用力地、无声地笑了好几下,拿出脸来的时候又是一脸平静了:“素素,怎么了?” 程素素对张娘子道:“你说。”张娘子一长一短的说了,谢麟道:“拿个帖子也没什么,东西一定要追回来,万一有什么御赐又或者不雅观的,可不能流落在外。”程素素道:“御赐的当然不能流落在外,不雅观的……府里哪有不雅观的东西呢?” 谢麟一笑:“不错。” 两人将此事定下,张娘子拿了帖子走了,谢麟才笑问:“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程素素笑道:“你猜?” “嗯?你才劝阿婆回京――”谢麟拖长了调子。 程素素嗔道:“你太聪明了,跟你说话一点也不好玩。叫我不高兴了,你得给我干活。” “但凭娘子吩咐~”谢麟的调子抑扬顿错,仿佛唱戏念词儿一般。 夫妇二人一同去向林老夫人请罪:“不想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我们的过错。” 林老夫人道:“这如何怪得你们?咱们都在这里居住,管得松,他们自然会懈怠。” 谢麟便趁机请林老夫人回京主持府中事务:“家里没个人看着毕竟不行,虽有忠仆,但有一个‘仆’字,许多事便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再者,屋子不住人也不好的。还有一样,几个弟弟倒还罢了,我拘着读书、教导他们做人。妹妹们一年大似一年,在荒野里陪着我们,人都不机灵,恐说亲上头不大好。” 林老夫人见他还记着这些堂弟堂妹,心里高兴,口上却说:“她们的婚事好不好,看的是父兄有没有出息!” 太耿直了!程素素默默地想,也劝:“那也不能与那些手帕交分别得太久,久了,就生疏了。” 林老夫人嗔道:“会生疏的,可见也是不值得结交的。”话虽如此,大家都知道,除了铁杆密友,也确实需要一些人脉的。 两人又劝了一回,林老夫人才勉强点头:“那好吧,我回去给你们看屋子。” 这话可不敢当了,谢麟与程素素忙说:“阿婆独自回去怎么行?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又请来谢涛、谢涟二人,请他们二人奉林老夫人回城整顿家务。 “都闹到万年县了,也太不像话了,”谢麟抱怨似的低语,“这才一年,说不得还有些外面有司衙门的事要跑,还请二位叔叔多担待,这书院里我走不开的。” 谢涛谢涟两个在郊外住了一年,当初那片激动的孝心也平复了,回京自然是想的,只是碍于情势不好提罢了。从赵骞又跟在了谢麟身边,围着谢绍打转,二人就能肯定,这出城守孝板上钉钉是谢丞相的安排!如今已经不流这种守法了,我的亲爹! 他们也是有些想回去的,在外住三年,回去都要成土包子了。 有这个机会,二人也半推半就的,谢涛道:“我与四弟轮流回京。”谢涟想了一下,也同意了,他想的是,林老夫人也是要带几个孙辈回去的,照这些日子的势头,老夫人对二房还有些看顾,要带着二房几个小崽子回去,尤其是那两个小丫头片子,平时看着就不太正干,将老夫人交给她们去奉承,可别把这尊大神的心给带偏了。 兄弟俩必得有一个带着家眷跟着回去看着!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 别院很快就空了不少,林老夫人及其侍从,以及二房全体、三房全体,都回到了京中。天一书院却愈发热闹了,来的人分两类,一是真心向学的学子,二是想来蹭个关系的。不为别的,就为能偶尔请来几个当朝大员上个课,就有人肯花心思挤进山门。哪怕不进门,当成是偶遇,也是不错的。 谢涟头顶上没了林老夫人看着,愈发诙谐了:“哎哟,这哪里读书呐!这都是来交际的!”将谢麟气得对他翻白眼,谢涟看着直乐:“科科,跟四叔生气了呀,你咬我呀!” 为老不尊!谢麟别过脸去,他打不过四叔的。 谢涟逗了一回侄子,凑近了盘膝坐着:“别太累啦,家里那几个小崽子,你阿翁在的时候都没能全出仕,你这还在孝中,很不必这样筹划的。” 谢麟一口咬定:“只是凑巧。” “好好好,巧就巧。说正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呢?” 谢麟冷笑道:“想来就来,沾了我的好处,难道是白沾的?他们不得给我吹法螺吗?” 谢涟拍着膝盖大笑:“你真坏,坏透了!” 谢麟抽抽嘴角:“四叔,你这么大年纪的男子,讲这话,一点也不娇嗔的。” 谢涟跳起来要打他。 话虽如此,谢麟还是严把了书院的质量关,要他与国子监、太学去争生源,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所以来的多半是去了这两处国家最高学府的,如果放开了收,那这书院就要成笑话了。 规矩,还是要立起来了的。从学生没进门开始,就得心里产生敬畏。什么样的身份,谢麟不在乎,但是,学问必须得过关。不要求人人都是栋梁之材(虽然谢麟的心里应该是这样),也需要能通过谢麟的考试(他认为自己出卷子的时候很友好)。 虽如此,还是有些人自知不能通过入学考,想走点私人关系。求谢麟是没用的,求到谢涟的,他一问三不知。便有人求到了老师头上。 这一日,史垣又来授课,在山门外“巧遇”到了父子三人,当爹的是襄阳侯蔡端,两个儿子与史垣能扯得上一些关系――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向你们老师行礼?”襄阳侯双手一摆,行云流水如打太极,两个儿子被他推到了前面。 蔡七、蔡八如今也二十来岁,本以为是到了可以授官的年纪,不想亲爹将他们拖出来上学!见了鬼了,他们才不要读书!字也识了,书也读过几本了,哪怕因为家里兄弟太多,国子监太学的他们名额不够,家学里混着不就行了吗? 襄阳侯心里也是苦的,他儿子多啊,生的时候开心,人丁兴旺,养的时候也养得起,可是要养好就麻烦了。先放到李丞相家学里蹭了一回,没学会好风气,还欺负同学!收回自己家里来,狠打几回呢,面子上是行了,可本事是真的不行。 襄阳侯到如今妻妾累计给他生了近二十个子女,活下来的儿子也有十个,要当爹的一个个给安排好了前程个个都富贵无忧,累死他也不能够。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找个好老师,顶好是有大背景的,以后能当靠山的,现在花再多的钱,也是划算的。自己的儿子,总不能等自己百年之后去给别的富贵人家当帮闲吧? 天一书院就入了他的法眼。 史垣表情怪异地:“啊?他们?” 襄阳侯搓着手道:“这个,他们以前小不懂事儿,现在都发誓要学出个人样儿来了!要是不学好,您只管教训,我话撂在这里,打死无怨!”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你们知道这书院是谁开的吗? 史垣抹不过面子,只得说:“谢芳臣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他自家亲戚也不知道拒了多少,姓谢的也不知有多少投不进这门里的。我给你带进去考上一考,旁的是不敢保证的。” 襄阳侯老鬼,对史垣道:“您不是还有个学生么?”吹吹枕头风啊!我宁愿现在花点钱,送点礼。 史垣犹犹豫豫地:“先随我进去吧。” 襄阳侯笑道:“那就有劳了。”十分无赖地将儿子塞给了史垣,自己跑掉了!他若在,儿子不通过,就得他领回去了。他走了,这活计成了史垣的,看史垣的面子,谢麟得略委婉一些。只要委婉了,就是有接受的可能了。 于是,史垣一脸诡异地带着两个纨绔,进了书院的大门。蔡七郎一脸苦相:“先生,我们兄弟知道读书好,可就是……不是那个料子呀……”真不是不明白,天生没那根筋,有啥办法哦。读不好书而做官的也不少嘛,他们也不要名垂青史,就是混个富贵日子,这要求不过份吧?他们的爹好歹是襄阳侯啊! 他们一提谢麟就容易想起来他老婆姓程,就容易想起来“程肃”,就容易反射性的浑身发疼。并不想进这家书院。 史垣语调有些奇怪地道:“说不定,你们进去之后,就想读书了。”时至今日,要史垣相信程素素当年没整到这俩,他也是不信的,回想一下,处处没有破绽,但程素素本人就是最大的破绽了。 不出意外的,蔡七、蔡八被考得一脸菜色,是肯定不能通过的。谢麟只看了他们答的第一道题,就想请他们滚球。看史垣的面子上,才没有让他们立时就圆润。哪怕是帮闲,他也看不上这俩货,想用勋贵世家的关系网,他也能挖到几位有能力的世家子弟,而不是两个二逼。 史垣咳嗽一声:“好啦,你们先出去等着,我捎带你们回去。” 二蔡被考得晕头转向,连争取自己回去的话都忘了说,有鬼追着似的退了出去。才走几步,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气:“问过门上了,是史先生来的,听说还带了两个学生来考咱们书院。” 另一个好听的声音问:“是什么人呢?” “这个婢子就没打听到了。” “咦?” 二蔡一点也不想跟书院的人打交道,本是避到一边。被这一声疑问一撩,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两处都站住了。蔡七捅捅蔡八:“怎么有点眼熟呢?是见过吗?谢家有这样的一个郎君?” 二人正在努力搜索记忆的时候,只见廊下青衣俊美的书生,扇骨打着手心,微微一笑:“大蔡兄、小蔡兄。” md! 想起来了!他长得像那个死鬼程肃啊啊啊啊啊! 这笑的模式太特么有特点了!多少次噩梦里出现,一笑之后自己就会被打! 尼玛!就说了,跟书院犯冲的! 187、随手布子 程素素看起来镇定自若颇有boss风范,心里还是有一丝无奈的,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样的一种形象与昔年同学打招呼。 老夫人一回城,程素素就甩开了小辫子,足迹不再只局限于后宅,很有点外放在邬州的意思。平素也作书生打扮,谢麟不管她,没人敢管她。作为一位已婚、已育,长兄正在当年,丈夫也纵容的女士,简直是开了无敌buff。 她也知道分寸,毕竟是在守孝,绝不会跑到城里去逛街,也不会真玩得发疯。换上书生的衣服,在书院里走走,偶尔去藏那里转转,回味一下上辈子去图书馆的感觉。史垣来的时候,她常变装去听史垣的课,坐在大厅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也是很开心的。 “程肃”如果没有下葬,身份还能捡起来,不幸人都已经埋了,就只好装作是偷偷溜进来听讲的。 今天史垣又来了,还带了两个年轻人过来,程素素好奇心起,就要过去看看。 万万没想到啊,遇到了蔡七、蔡八这一对兄弟。这对兄弟当年给她添了许多麻烦,差点弄得她读不下去书,然而回味起来(主要是自己成功反杀了)又充满了对学堂生活的怀念了。 蔡七蔡八若是一闪而过,程素素也就只当不知道,毕竟被翻出旧账来也是不太好的。但是蔡七蔡八站住了,看神色已有了怀疑,这两人再傻,也不能完全就当他们认不出来。程素素站住了,跟他俩打了个招呼。 蔡七蔡八读书上头不灵光,十年过去了,圈子里混着,为人处事实不算太傻。反射性地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呆了片刻,猛然醒悟――哥儿俩已经明白了,合着当年是个被个丫头给打成狗的! “你你你你你……你没死……”蔡七虚弱地开口。 程素素点点头:“不好意思,又活了。” “女女女女……又又又又装男人读书了?”蔡八也跟着结巴了。 “没有,”程素素很遗憾地说,语气颇为惆怅,“现在不比当年了,没那么多的时间安静。” 蔡七蔡八升起了诡异的感觉,却提不起劲去恨或者报负,童年阴影的缔造者,教训太深刻了。蔡七蔡八小心翼翼地问她的现状,程素素还未回答,后面史垣已与谢麟说完了话,两人并肩走了出来。在蔡七蔡八目瞪口呆之中,程素素笑盈盈地对谢麟道:“官人。” 当年的魔头,如今依旧是他们惹不起的。蔡七心道,我tm算是知道史尚书干嘛会收谢状元的老婆当学生了!蔡八两腿已经在打颤儿了,老子想起来了,谢麟的老婆是会杀人的!她把一整个驿站的江洋大盗一锅端了。 史垣并不承认蔡七蔡八算他的学生,记名弟子都算不上,毕竟也是教过的,看他们这么没出息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们两个那是什么样子?!” 昔日魔头复活归来,旧日师长严厉如初,蔡七蔡八仿佛又回到了被恐惧支配的日子。那一段时间,他们欺负人,被反踩,被欺负了去告状,没人信,无论是学堂还是家里,水深火热。 如今又被亲爹给扔了过来。这还是亲生的吗?! 两人战战兢兢,程素素已对谢麟再次介绍了二蔡。谢麟道:“我说怎么眼熟的呢?以前见过的,那一次在酒楼那里,对吧?” “你这记性可真是好。” 史垣道:“好啦好啦,这两个我带走了。” 谢麟却改了主意,一看这三位老同学之间的气场,谢麟就断定了谁在食物链的顶端。他本不欲管蔡七蔡八的,太蠢,襄阳侯的心思一望即明,谢麟也不想扶两个没用的东西。就算是老同学又怎么样?就算知道了程素素女扮男装读书又怎么样?当年的事情都过去了,殡都出了。就算揭出来,十年过去了,结婚生子,日子太平,也不过是一段佳话罢了。蔡七蔡八敢叫出去,不用谢麟出手,程素素就能再次教他们做人。一如当年学堂告状。 看到二蔡畏程素素如虎,谢麟心思一转――害怕好呀,害怕了,就能用。扶植起来麻烦,利用起来就不麻烦了嘛。随便找个地方一扔,谢麟敢保证,不管他们做到什么样的官,只要程素素笑一声,甭管笑得多么和气,他们马上就得吓得跪倒。 那就方便多了。谢麟道:“这二位贤弟虽是旧识却与笔墨无缘,留下来不过是耽误青春。” 蔡七蔡八感激地看着他,若非另一位的威慑太强,他们真想上去握着谢麟的手道谢。谢麟又说:“然而丈夫在世,不可以不立业,这么闲逛着,还要担心家里老大人教训,也易被人瞧为不起,这样也不是个样。” 蔡八一推蔡七,让做哥哥的去交涉。蔡七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您有什么指教呢?” 谢麟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谋一官职?” 魔头的威压之下,蔡七苦哈哈地说了实话:“家里兄弟多……”老头子哪能个个都给安排好了呢?能扔过来给条路,已经是很负责任的亲爹了。 谢麟想了想,道:“我给你们找新差遣吧。娘子,他们一定会用心做的,对不对?” 程素素笑道:“两位蔡兄读书的时候就很有毅力。”有毅力地找我的麻烦,要多被收拾几回才老实。 亲娘哎!她还要管我们做官是不是称职吗? 蔡七、蔡八饱含感激的泪水,答道:“是。” 史垣以袖遮面,简直不忍心看了! 谢麟给蔡七、蔡八,一个扔到了兵部做主事,一个踹去做城门郎。这两个官职,一个正六品,一个从六品,比一般的县令还要高些,而多数的进士授官,一般也就是个六、七品。并非谢麟的能量大到这个地步,可以让两个纨绔出仕就与进士在同一起跑线上,而是因为纨绔们有个侯爷爹。 让襄阳侯自己个儿把所有儿子都安排得好,他力有所不逮,但是当有人给他的儿子提供机会的时候,襄阳侯的存在就是个加分项了。 很巧的,叶宁做了丞相,中枢的官员又作了一次微调,经太子的建议,将原枢密使也补进了政事堂,丞相的人数又充盈了起来。谢涟的岳父米副枢密使,因长官升迁,便也跟着进了一级,接了枢密使。又有襄阳侯的面子在内,安排他两个儿子给个六品官儿,也不算很过份的事情。 唯一不甚赞同的是李丞相:“我还记得蔡家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在我家的家学里读过几天书的?”就那死样子,他们能做好官吗?谁选的官,日后出了问题,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史垣道:“是,还是学生教过的。” “你也是,就是心太软了!” “老师放心,这一回,他们这官儿,必会做得认真的。” 李丞相懒得搭理两个六品官的是是非非:“不要让他们闯祸就好!你要小心些的。” 史垣老老实实答应了下来。 说来也怪,二蔡自从做了官,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家依旧纨绔,朋友依旧不着调,然而做起本职工作来却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十分勤勉,仿佛背后有恶鬼盯着一样。襄阳侯老怀大慰:“居然懂事了!你们怎么想的?” 蔡七推了弟弟一把,蔡八一脸苦样:“我们去了书院,被谢学士开导了一回,学士说,可以不读书,但是不能不做人,就……那样了。”哦悖焕鲜档幕埃嵊腥私套鋈说摹 襄阳侯拍案喝彩:“说得好!是有学问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平时要是争气,哪怕不读书,又有什么关系?叫你们读书,就是叫你们学做人的道理。你们俩,既得了学士的青眼,以后就常去请教,不请教书本上的学问,请教请教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样的!” 又嘱咐了许多,且点明谢麟前途无量,现在靠上去比他以后发达了再靠上去,以后更可靠。 二蔡心中一片苦涩,亲爹啊这是! ―――――――――――――――――――――――――――――――― 二蔡只是谢麟随手下的一步棋,既没有想他们立时见效,也没有认为他们能建大功。日后能发挥多少作用,得看情势,也要看怎么用。安排完了之后,谢麟便又将他们放到一边,开始研究手上的布局图。 这是一张京城谢府的结构图,谢麟研究它有些日子了。林老夫人还京,提了谢麟――他能继续呆在城外办书院的时间并不长,搏一个孝义的名声是够了,但是用来开书院,以一、二十年治学养天下之望,是绝对不够的。 如果书院荒废了未免太过可惜了,一座书院,最重要的不是房子而是人。谢麟便想出了另一个办法――搬迁。由于招收标准比较高,且年载比较短,书院的学生是不多的,他想择其中学业尚可者数人,带到京里去,起复后再忙,也要将这批学生教出来。 原址也不算废弃,就先放在这里,安排人看院子打扫,他更愿意有个心腹能代他看管这里。林老夫人还有那一天呢,且官场上的风向谁也说不好,焉知没有需要避位蛰伏的一天?伏在书院比伏在草从里强多了。 改造府邸却是需要与家里商议的,一是老夫人,二是两位叔叔,这都不难。谢府占地颇广,前面原是谢丞相理事的地方,地方也是有的,只将功能稍作修改即可。比较伤脑筋的是学生的住宿问题,学生跟着老师住,伺候起居是惯例,相认有许多人巴不得能搬进府里住。难的是管束,学生们不能进后宅,这是肯定的,而使仆役传递消息物件,是必须得禁止的。 谢麟心里默算着,提起笔来,一条一条地写着。 待计划成型,才请来孟章、赵骞等人商议。孟章道:“这工程就大了,不若放在那边的宅子里?”他说的是叶氏陪嫁的那座宅院,地方也广,还是谢麟自己的产业。 江先生道:“不妥不妥,学士要住在哪里呢?搬出府去是不合适的,不能与老师同在一处,城里城外,又有外区别?” 赵骞道:“要说服府中上下,”顿了一顿,又说,“叔侄之间,也要有个度。” 谢麟道:“请教先生。” 赵骞道:“老相公丧礼上,芳臣就做得很好。” 谢麟便明白了,谢涛谢涟为叔,是长辈,谢麟为侄,是晚辈,但是谢麟又是嗣孙,谢丞相身上那个爵位,虽降了个等,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主人。亏得两位叔叔不是谢源那样的死鬼,否则家宅不宁是肯定的。即便如此,赵骞也希望谢麟不要松懈,情份是要不断维持的。 府内格局的改变,石先生又有异议了:“改动太大。” 谢麟道:“不如此,带不走这些人。” 石先生摇头道:“日后呢?” 江先生给石先生解释:“如今只是学士,府里闲人是少的。日后高升,宾客盈门,如何能安心治学?又要迁移?” 几人商议一阵,学生是必得带走几个的,书院荒废了也太可惜,不如双管齐下。赵骞低声道:“还有两年时间,学士,那份单子上的大儒们……” 谢麟微笑道:“将学生们的文章挑几篇好的,送给他们审阅,邀他们过来吧。”天一书院的格式也就正式确定了,要办成与官学相仿的样子,书院是谢麟的,老师却不止他一个,各分门类,谢麟闲时也会过来讲学。 这个消息一出,学生们的心也定了下来。书院并非蒙学,留下来的都是功底不错的书生,也不免会想“学士起复之后,我等路在何方?”此时路已划定,能被谢麟相中的大儒,必是不凡的,且谢麟又会于学生中择数人随侍左右,那便是半步踏入官场了。 天一书院学生的结构也与别的私人书院不大一样,打一开始,里面就充斥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子弟,他们并非所有人都需要通过科考的,不少人确是带着交际的附加目的的。有蔡七、蔡八的例子在,都知道谢麟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未必比他们老子给他们谋的前路差。 一个个都很有干劲。 谢麟也将改造府邸的事情与家中长辈通了个气。谢涛谢涟是很乐意的,谢麟与他们关系本就不错,谢麟好了,自然会提携堂兄弟们。林老夫人则叹道:“原本相公去了,前厅就要改得狭窄些的,总是要动工的。” 待此事确定,谢丞相遗留名单上的几位大儒来了三位,冬天又到了。 这一年的冬天,依旧寒冷。大儒们的年纪在四十到六十岁不等,四十岁有这般名声已是十分年轻了,却也是人到中年,须发夹有银丝了。程素素这一年准备的柴炭变得更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出嫁的女儿都会有点偏心娘家,她顺手也给程家和玄都观里捎了些柴炭。 卢氏将柴炭送进京里,回来喜滋滋地道:“送去的正是时候,家里娘子也往老娘家送了些,咱家也有些紧巴巴的呢。” 程素素便问:“家里可都还好?” 卢氏道:“好好,对了,家里娘子叫捎个信儿给姐儿,说是已相中了几个小娘子,预备过年前后就给咱们二郎定下来哩。” “那是好事,都是什么样的人?” “家里的意思,咱们家二郎性子温吞,要给他说个能干厉害的娘子好看家……” “噗――”程素素一口茶喷了出来,“厉害的?要多厉害?!”郦氏那样的吗?程素素脑袋有点疼,“收拾收拾,我得回城一趟。” 卢氏劝道:“出嫁的女儿,管多了娘家的事情怕不大好吧?再说,这也挺合适的嘛。还有,您这……拿什么由头回去呢?” 程素素道:“哪个要管事啦?我回去给阿婆问安,顺道看看亲生父母,哪个讲这样不行?” 卢氏摇头:“姐儿,你是担心二郎受气,还是担心新娘子搅家呀?要找个老实的就好了吗?说句难听的,二郎与大郎是亲兄弟,该听哥哥的,可到底也是做着官儿呢,哪有自己一房不立起来的道理?以后都给大郎拖着,大郎岂不要累坏了?” 程素素道:“厉害也分样儿。对了,大哥知道了吗?” “已有信去了,回信说,请父母看着办。” 程素素微一思索,道:“我得回去一趟。” 188、家事国事 过不几日便是例行的回府向老夫人问安的日子了,程素素与谢麟一家收拾整齐乘车入城。府里算好了日子,他们今日该来,早已准备妥当了,林老夫人一早便吩咐小厨房做了小夫妇爱吃的菜色,又蒸酥酪预备喂曾孙。 人便是如此,总在眼前晃悠的,自然会亲近,离得远了的却又要想念了。回到府里居住些时日,一如往昔地处置着家务,林老夫人对丈夫的怀念渐渐不敌对孙子的思念了。因长孙孝期行为不端而重新升起的对次子的心疼,又渐渐因二房几个孙女儿明示暗示着七娘的“前程”而厌烦。 林老夫人与谢丞相实有一部分的相似,他们都很不喜欢麻烦又不聪明的人。有了几个孙女的对比,反显得龚氏虽不算十分聪慧,却很识时务且老实。这种偏好在言谈举止间很自然便带了出来。 程素素与谢麟带着孩子给他请安,两个圆滚滚的小朋友晃晃悠悠地自己站在地上了,却还不大会做这请安的动作,拜垫前软绵绵的站着,便往前一倒,趴了个五体投地。林老夫人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两个孩子,见他们“拜倒”身子一激打椅子上抬了起来,双手也伸了出来。 米氏、方氏等也都一惊,见孩子没事儿,都笑了出来:“哎呀,这礼太大了,这么想太婆吗?” 程素素与谢麟一人一个将他们扶起,谢秀学话快,已经能奶声奶气地说出完整的句子:“想和太婆玩。”打她开口,林老夫人就一脸的期盼,等她说完一整句,林老夫人便笑道:“好好,太婆和你玩。” 谢绍说话比乃妹稍逊,板着一张小脸儿,说:“太婆……好。” 谢麟笑了:“我儿子就是聪明。” 林老夫人嗔了他一眼,却没有反对,一时高兴,对胡妈妈道:“老胡,咱们昨天看的那几件小玩艺儿给他们玩吧。”拿来一看,却是些造型奇朽的小金银锞子并几件镶着珠宝的金银器,做成花草虫鸟的样子。 两个孩子才学会走路,正是想自己走的时候,程素手一松,谢秀就落了地,对她哥哥招手:“哥哥下来玩。”合着她见谁都是一起玩。谢绍看看他爹,谢麟也将他放到地上。 两个宝宝手拉着手,摇摇摆摆到处走,仿佛两只还长着嫩黄绒毛的小鸭子。 谢秀大方,不在意自己两条小胖腿还很软,走的样子不甚美观。谢绍尽力走得威严,对比起妹妹的小鸭子样,像是一只威严的毛绒鸭了。 这么可爱!林老夫人坐不住了,打椅子上滑了下来,左手扶着个小丫头,半蹲着向他们伸出右手:“来来,过来。说了要跟太婆一起玩的呢?”那就玩吧!谢秀倒饬着两条短腿,扑了过去。 玩了好一阵儿,林老夫人也累了,命人将拿来喂他们。自己喘息着坐在椅子上,笑道:“看着他们呀,我就又活过来了。你们妯娌都是养孩子的人,你大嫂养过几个孩子,可以与她多说说。”龚氏连亲生带庶出确实养了几个孩子了。 程素素笑道:“是~”心道,看来大嫂是得了老太太喜欢了,也是很不容易的。 自始至终,林老夫人都不曾再提七娘的婚事之类。程素素心道,这事儿还得向胡妈妈打听打听才好。 难得回城一趟,林老夫人自然是留了饭的,吃饭当中还要问一问:“阿绍阿秀可还安稳?”这俩货翻腾了一阵儿,又吃了东西,已经睡了。 用过了饭,程素素与谢麟便要告辞。林老夫人不是那等什么都不懂,只会让子孙在自己面前奉承取乐的老太太,对谢麟道:“既回京一趟,就去拜见一下长辈。今天是休沐日,你舅舅也该在家的。再有,我想曾孙,亲家就不想外孙了吗?” 谢麟与程素素垂手称是,心道,昔日那个老夫人又渐渐地回来了。 ―――――――――――――――――――――――――――――――― 在叶府留的时间很短,叶宁新拜的丞相,休沐日也甭想完全放松地休息,依旧是宾客盈门。府门前的系马石都拴满了,还陆续有人来,将巷子里几棵大柳树都快拴秃了。 亲外甥比别人的优待是,可以直接进府,不需要投帖等。然而进府之后,也很难再像以往那样让叶宁什么事都不干,只关心这个外甥了。 谢麟见状,便说:“还要去岳父家请安,二老也想外孙了。” 叶宁苦笑道:“你别与我耍这个小聪明啦,我现在是忙得快要打人了。唉,你呀,能早些回来就好啦,可别真个养望一养一二十年呐。” 谢麟趁机汇报了打算改造府邸的事情,叶宁严肃地问:“你请示过长辈了吗?” 谢麟笑道:“已与三叔、四叔商议过了,他们都同意了。阿婆那里也说通了,阿婆说,阿翁去后,府里原也不该再有宰相厅事,当然要改狭些。都是要改的,就顺手一道改了。” 叶宁道:“也好。也不须忌讳这个。如今边患不断,乱七八糟的,你有功夫琢磨琢磨这个。赵骞还在你那里?也要请教请教他,他在老相公身边多年,等闲九卿不如他。眼前这是一件大事,你不荒废学业固然是好的,政事也不能生了手。”若非守孝这理由太硬,叶宁都想把外甥弄到自己身边来帮几年忙了,自己有帮手,外甥也一直在军国大事中磨炼,等出了孝就能很自然地上手。 谢麟得了舅舅的提示,饭也不及吃,又跑到了岳父家。 程家正热闹着。 打赵氏放出风去要给儿子寻媳妇,媒人就踏破了门槛儿。程家人口简单,只有程玄往下这几个儿女,又是一母所出,没有那么多的糟心事儿。亲戚也省心,非但省心,还都有些本事。程自己又是个官儿,兄弟都有前程,这样的人家是中、低级官员眼中十分热闹的亲家人选。 赵氏外出的条件乃是“贤惠理家”,这个条件约等于没有,谁家说自己闺女既不贤惠又败家呢?容貌上没有要求,家境没有要求,连能生养的要求都没有。 程素素初听卢氏说,要个厉害能管家的,还十分担心。待到了程家门口,听两个媒婆搁那儿说着条件,顿时放心了。心说,你们一群二逼!越是没要求,就代表着要求越高。说“随便”的人,其实是最不随便的。有具体的标准,你能拿着尺子去卡,没有,你连边儿都摸不着,随口就是不合适。 心里有数了,程素素回去就不急着跟赵氏说哥哥的婚事了。先是将一双儿女往赵氏面前一放,赵氏便什么说儿媳妇的心都飞了:“长得越来越好了!”程素素和程羽小时候也是极漂亮的孩子,赵氏就没见过比自家儿女更可爱的孩子。时隔二十年,又见着了! 血缘天性也是看脸的,长得好看的总是更得宠一些,赵氏还打外孙女儿的鼻子上看出有点像自己来,就愈发喜欢她了。以程素素对赵氏的认知,赵氏这个人,有什么事是能在心里存得住,但是绝不会上一刻就很操心儿子的亲事,下一刻却阳光灿烂地跟外孙女儿玩。 这是有什么想法了。 赵氏确是有想法的,等乳母抱着孩子去喂奶,程素素得了机会问她:“娘,跟我说实话,二哥的事儿,您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了?” 赵氏吞吞吐吐地:“你出嫁的女儿,怎么好管哥哥的亲事?” 程素素不客气地道:“咱们家不按那些蠢货规矩办的事不止一件了,您就直说吧,哪有给儿子说亲没半分儿要求的?”就赵氏这样古板的人,连门当户对四个字都不提?怎么可能? 赵氏受不了女儿这么直接的逼问,她也想要个盟友,便小心地说:“你看,你舅家表妹怎么样?” “啥?”近亲结婚呐?我看相当不怎么样!“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我以为娘是没想过亲上做亲的。” 儿女都是自己家的好,哪怕是娘家,要是条件不够,也不会想委屈了自己的孩子。赵氏脸上一红:“你外婆做寿的时候……” 养了这么个女儿,也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的,反正熬到现在吧,看起来赵氏的命是不错的了。不用担心女儿,老太太就担心自家儿孙了,男孩儿读个书,家里有这个氛围,就算拿鞭子抽哪家也能弄出个把秀才来,女孩儿就不行了,得看命。 到目前为止,老太太嫁出去五个孙女儿,大半过得平常而已,丈夫也没有发迹,天天操心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大姑子小姑子……还要算着不厚不薄的家产。这倒还罢了,不幸的是亲近嫁了个秀才的孙女儿,婚后一年,孙女婿就往屋里收了几个妾。 这一个还不大好弄,人家家里亲爹也是个县令,自己有功名,纳妾本是寻常事,也不曾短了妻子吃穿,也没有让妾夺了老婆的权。就是与老婆不亲近,婆婆见儿媳妇管不住儿子,对她也是淡淡的。赵家自入京后,日子就顺心了许多,这位表妹也养出一点点娇憨的小性子来。积在心里,往娘家哭了几回了,哭得老太太心疼。 已嫁了的又没有被打没骂,因有妾而和离?赵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老太太做寿,孙女婿也是斯斯文文,一派风流潇洒,与岳父大小舅子都处得来,待岳家人也有礼貌,宾客间交往也长袖善舞很长脸。他要收几个妾,开枝散叶的,谁能说不行? 老太太劝孙女不得,看着孙女儿也是心疼,便向女儿念叨了几句:“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自打入京以后,这些孩子都叫我们给惯坏了,看着这一个,再想想剩下的那几个,我这心呐……” 赵氏当时也没有往自己儿子身上想,她对儿子婚事的期许,还是要岳家有力的。程犀的婚事如此占便宜,程程羽便不如乃兄,也不能要一门拖后腿的亲戚。回到家里左思右想,娘家对自己实在是无可挑剔,为娘家分忧也是应该的。 赵家是个省心的人家,老实,听话,帮不上忙也不会帮倒忙。赵氏颠来倒去地想,又有些想亲上做亲了。亲姑┳銎畔保褂斜日飧捉穆穑坑肜铉褐洌允献苡械闱樱瞬黄鹌牌诺募茏樱褂械阈⌒囊硪恚苤遣还磺捉摹g字杜筒煌恕 但是,有一个问题,儿女那儿要怎么说?赵氏怵长子,又很怕女儿跟她闹。叫她想了这么个主意,先是说亲,总挑不到合适的,那就亲上做亲,也是堵一堵儿女的嘴。将这件事办成了,再与母亲一讲,多么的合适。 程素素当时就炸了:“您这是着满京城的姑娘陪一个落秀才的闺女玩儿呢?想要亲上做亲,您就明明白白地讲,当年您说,一定要照看外家,我们心里都明白,哪个说一个不字了?弯弯绕绕的,才会得罪人。如今您要怎么解释呀?哦,了这些媒人天天地跑,突然说,看着自家亲戚就挺合适。这么多媒人的嘴,堵得过来吗?以后也甭用媒人啦,三哥到时候也是肉烂在锅里,哪个表妹看上他了就是他的了。成不成?” 赵氏也懵了:“不、不会吧?” “您要是相中了别家的什么个人,来这么一出也就罢了,眼皮子底下的人,还耍着别人玩儿,哎哟,这是要上天呐!皇家选妃退下去的人还要赐金帛还家呢,您这空手套白狼的。”万万没想到呀,亲娘会耍心眼儿了。 赵氏也慌了:“那、那怎么办呀?” “一辈子长着呢,谁也替不了谁,只要您好好的,咱们好好的,外婆家就不会被人小瞧了。甭琢磨那些有的没有的,还是想想二哥的婚事吧,别再拖着啦,一年二年的,外甥都会叫舅舅了。” 赵氏急得要哭了:“可真没有合适的,我看哪个都不大服管呢。” 程素素垂下了眼睛:“您是想要个能叫您使威风的,还是要个能跟您儿子过日子的?” “他们好好的,对我使威风都行。” 程素素道:“得,这样,我这儿有一个人,看二哥愿意不愿意吧。” 赵氏好奇又带着期盼地:“什么人呀?”女儿认识的人家,能说给儿子的亲事,岳父怎么也得是四品起吧? 没有岳父,老泰山已经挂了。程素素道:“这一家,父亲才去世没多久,母亲是我的熟人,很实在的一个人。亲哥哥袭了亡父的位子,前阵儿做了偏将。一家子现在任上,不在边疆苦寒之地,地方是您女婿给挑的,伯父也知道这一家人。年纪呢,不大不小,正合调-教。怎么样?” “没、没有父亲?” “殉国了。” 赵氏一噎:“这个……还是要个斯文人家好吧?” “表妹婆家倒是斯文人,要吗?” “不要。” “那不得了?” 赵氏又问长相,脾气,亲家好不好相处等等。程素素吁了口气,拖出夏家来也是应急,原本是没想到这一家人的,先稳住了赵氏,别叫她再办傻事才是真的:“别急,还得先问问二哥愿意不愿意。不然将人家千里迢迢拖了过来,又相不中,岂不结怨?” “那行,现在就问问。” 其时天色已暗,赵氏留女儿一家吃饭,也是精心准备了席面。男女分席,赵氏右边席上就问程:“二郎,你妹妹妹夫如今在外面住着,难得回来一趟,咱家给你说亲,你想要什么样的,说一说,大家给你参详参详嘛。” 不意程口气十分不好地道:“匈奴不灭,说什么亲?!” 毛?这是我二哥?赵氏不太好看的脸色之下,程素素咬着筷子眼中难掩震惊。 189、不是水货 排行中间的孩子就像成绩在中间的学生,无论他们的内心有一个怎样复杂多彩的世界,外在的表现也不怎么引人注目,因而显得脾气很好。 程的脾气是真的好。家里人对程素素一贯比较宽容,程纵有板起脸来教训妹妹的时候,也只是严肃。 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儿,程居然有口气特别不好的时候? 赵氏心里有鬼,勉强笑笑,问道:“你这是有不顺心的事儿了?” 脾气好的人,发完了脾气,自己都觉得尴尬。程意识到这是妹妹妹夫一家子过来走亲戚,自己还在发脾气,顿时胀红了脸,讪讪地顺着赵氏的话说:“还是外头那些讨厌的事儿……” 母子俩都有些不好意思,人一不好意思就好多说几句为自己开脱,赵氏道:“那你慢慢儿地说,别急么。” 程清咳一声,看看谢麟,低声道:“朝廷关了榷场,胡人越发心焦,他们也有主战的也有主和的,主和的就要派使过来,正为着礼仪的事儿争吵。礼部的那群混账又跟着吵吵,拈轻怕重的……” 此事须得从头说起,朝廷对异族不外那几样策略,羁縻、征剿、扶植、分化……等等等等。国初是互殴了一番的,双方打个差不多,就开始讲和,恰北方动乱,偌大的汗国分崩离析,朝廷就采了扶植分化怀柔之策。北方的邻居们缺盐铁、粮食、布匹等等,却又盛产马匹与一些特定的药材。 经济上卡住了对家的脖子,朝廷上下还是比较放心的――完全不警惕也是不可能,却比互相征伐之时轻松太多。 朝廷也在胡人里册封了些官职,有些是承认他们的汗位之类,有些则加以中原王朝的官员――多数是武官虚衔,也不在朝廷晋升之列,父死子继,重新申请。申请的时候又要卡一卡。 自打双方开片了,情势又是一变。自数年前弥勒教生事,朝廷累年花费越来越多,也暴露出不少问题,现在要兴兵北伐,政事堂是拿不定主意的。叶宁让谢麟去研究,正说明此事尚无定论,否则叶宁就会让外甥去研究如何战或者如何和。 北面因没有一个集权者出现,大小不一的部落散落各处,各依附三、四个强势的大部落,然而关起门来,也是某某部某某汗、某某王。管你南朝册的什么三四五六品的武职呢?你还能管得着咱? 于是,便出现了王爷贱如狗,王子满地走的景象。 部落分散,便有主战、有主和,朝廷乐见他们分裂,政事堂也使出了些手段朝廷分化。如今却有一部,拿到了些朝廷的封赐,欲派使者前来。 程素素道:“这是好事呀。” “好什么呀?”程撇撇嘴,“这个时候来的,能是省油的灯吗?他们趁火打劫来了。” 谢麟点点头,心中已有数了。程素素见赵氏的时候,他与程见面的时候就有意问到了这件事。不过程或许是对他客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将工作上的苦恼一股脑讲出来,只透露了某部胡人欲遣使觐见。 谢麟也对来者抱有不小的怀疑,若是一心向化,请求内附即可,否则便不甚可信。 赵氏道:“那就跟他们慢慢儿磨,谁抻不过谁呀?朝廷那么大的家业,能怕了他们?你们鸿胪那么多能人,你就着急上火的。”她依稀有那么个印象,当年还是在齐王府里的时候,也小闹过一场,最后北边被朝廷抻得没脾气了,一句话过去好有二、三十年了。 程缓缓闭上眼睛:“就是能人!又吵吵起礼仪来了。” 来者以为自己是雪中送炭来的,要求提高待遇,朝廷这里是不会松这个口被讹诈的。两下扯皮不讲,鸿胪寺与此事沾边,礼部气势也旺,叶宁原是礼部尚书,数年经营下来,礼部里也有不少他的人,也要借这事儿给叶宁长脸、给自己争功,便插手了起来。这两家争个礼,已是焦头烂额,兵部与枢府又搀和了进来。这两处是与兵事有关的,纵使官层有文官出身,也要照顾到将士的情绪,又来添一道难题。 程很惨,他虽出仕了,却是品秩颇低的办事之员,这样的人,看起来手上有些小权,实则很累。大量的好处(功劳)要被上层截胡,上头发昏了,挨骂的时候一起挨。 光听就已经很惨了,程素素同情地看了程一眼。 话说了一串,尴尬之情略缓,赵氏打起精神来:“好啦,那也不能碍着咱们吃饭。吃饱了,心情就会好一些,听我的。” 又重新执箸举杯,气氛重又温馨了起来。 一餐吃完,谢麟与程素素得赶着关城门前出城,再不济也得回谢府住宿去。赵氏心里存着事,倒想留女儿说说夏家的事情,人,她没见着,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定下来。然而亲上做亲又被她弄成了个尴尬事,只得撂开,心里盘算着,女儿不好总回娘家来,她可以去看闺女看外孙呀。 程吃饱了之后心情果然好了不少,去送妹妹妹夫,在门口上,看妹妹上车的时候低声问:“娘说了什么没有?” 程素素一挑眉:“二哥说的是哪一件?” 程面无表情地:“这些日子家里门槛要被踩平了,当我不知道呢。没同你讲?” 程素素道:“哥既说了,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知道你的心意,这事倒要怎么圆?” 程道:“娘想提携外婆家,我知道的。” “哥的意思是?” 程的样子绝称不上开心:“她是亲娘,可我姓程。” “我给驳了。” 程眉眼一亮:“怎么?” 程素素低声道:“不合适。”就算赵氏没绕这一大圈,直说要亲上做亲,哪怕程玄同意了,看程这个样子,程素素都是要反对的。中等生就活该什么意见都不被重视吗?不提近亲的坏处,表哥表妹,赵氏又跟娘家亲,走动也多,要看对眼早看上了。这硬塞到一块儿,别人不好说,程是一定要憋屈的。 程又低声道:“总是要有那么一个人的。”年纪渐长,他也开始思考婚事了,家里拖着,原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拖到现在,确比没有出仕的时候行情要好,再拖就太晚了。 程素素道:“为了堵娘的嘴,我给提了一个人,眼下旁人都不知道。你要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就当没提过。咱们再想办法。纵我们拦不住,还有大哥呢,他还没发话,娘这点念头就成不了。” 程紧张地问:“什么人?” “是一个熟人家的女孩儿,哥还记得我说过的,在邬州的时候,有个夏偏将……” “他、他家的么?”程说不上是开心又或者是失落,夏家他是知道的,也赞叹过夏偏将大仁大勇。说不与大哥的婚事相比,真个论起婚嫁来,又难免有一丝丝的侥幸。待尘落定,这颗心才会落到地上。大约,他也就是这么个水平了吧。程有点惆怅地想。 程素素道:“人你也没见过,不愿意也没什么,我当时不过是为了拦着娘的话头……” 程心里打了老大一个滚儿,咬咬牙:“过两天我去你那儿,咱们细说。”妹子再怎么淘气,大事上头比亲娘还是靠谱些的。再说了,还有大哥呢。程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想娶大哥某个同年家女孩儿的意思的。 兄妹俩已经站了一阵了,程一摆手:“你先回去吧。” ―――――――――――――――――――――――――――――――― 回书院的车里,程素素道:“阿婆回府是回对了,就这几步路,有多少事儿是咱们不知道的。” 谢麟在心里过了一遍北地诸部族的事情,他在皇帝、太子身边日子都不短,认真想了一下,道:“总觉得哪里有不对。朝廷对胡人耍手段耍得太顺了,积数十年不改,怕是要有变故的。总是同样的招数,容易被人摸清呀。” 程素素道:“那也得知道对家是什么牌。” “朝廷当然会打探消息,只是这些部落聚散如风,极易生出变故来。还是要多问问情由……”说到这里,忽又想起来,“道清(程)的事情,究竟如何?” 程素素不大好意思起来了,赵氏不是坏人,却不是个聪明人:“我娘想将侄女说给儿子,并不合适,我顺口提了夏家的女孩儿。” 谢麟道:“赵家我曾见过两次,确实不大合适,”看了一眼程素素,心道,程家有那样的舅家,能出一、两个脑袋灵光的,真是程公积了大德,“夏家么,倒是可以。” “是吧?我也看比外婆家合适些。哪怕同夏家不成,唉……”赵家女儿的风格,也确实不是能够开大的。 谢麟这时候就不再说话了,搁以前的性子,必会说得很一针见血地刻薄,此时有妻子的面子在,他倒收敛了。 回到书院天色已晚,一夜无话。 第二天白天,赵氏便亲自过来了。 程素素接了她,两人一处说话。赵氏道:“你二哥头回娶亲,可稳妥么?” 程素素心道,您也知道这是件大事儿,还要稳妥,咋就办出之前那傻事呢?口里道:“我看着还成。女孩子的母亲还在,都是明白人。难得是明白。相貌么中等偏上,不顶美,也不难看,性子还可以。” “哎呀,要是能看一看就好了,你也是,不趁他们在京里的时候说。” “那时候不是没想到么?还以为你们都给二哥办妥了呢。”程素素也回了一句。 赵氏道:“好啦,都怪我,行了吧?你表妹们是没有你这样的好命的,唉……” 程素素心说,我真是日了天了,她们的婚事拿尺子去卡,也是门当户对还略高一点,自己个儿过不好,怪我咯?她就没接这个话,只说:“我还没同夏家讲呢,要不这样,他们祖籍就是京城,打听打听,总能听得出来的。” 赵氏道:“好,就这样!” 应付完了赵氏,天还没黑,程又来了。 先是被谢麟给拦住了,细问了许多与番邦接触时的细节,程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据他们讲,冬天他们冻死了不少牛羊,各部并吞,如今大者三部,要来朝见的是其中一部的王子。正因是王子,便要提高规矩。礼部那群牲口说,王子是他们自封的,咱们不认,就只能按安抚使之子的待遇来……” “并吞?”谢麟微愕。 “哎,今天的消息。” 谢麟点头:“原来是这样么?” 程道:“正是,真是玩不完的花样。素素呢?” 谢麟知道他有心事,便说:“在后边等着你呢,今天留一宿吧,明天一早我使人叫你早起来入城,误不了时辰。” 程勉强点点头,脸色已经藏不住了。见到程素素,勉强应了个礼,见程素素屋里没有乱人,才与妹妹两个对坐着,脸对脸儿地说:“我知道娘要看顾娘家,她不该拿我做人情。别的都行,这是我一辈子的事。” “做人情”三个字太大了,程素素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提的人选并没有这个意思。程生气也不久,噗哧一笑:“看你的样儿,不是胆儿最大么?不是说你。我知道你们,你和大哥,哪怕顾着那一个,也不会叫这一个就很吃了亏,总会称一称。娘就是看这一头就会丢了那一头儿。要是赵家表妹都是这样的,累也累死我了。我原就笨,不指望有更聪明的能看上我,可也受不了遇个比我还笨的。” 程素素笑不可遏,很笑了一会儿才说:“得,我知道了。盲婚哑婚呀,我当年那么闹腾,可不就是因为不想遇到这四个字?” 程也感慨:“本以为是想有个读书人家的女孩儿的。” “你要这么想,就甭应下。没有强按头的。” “不是,昨天我又想了一想,觉得也不错了。要是先前有合适的,大哥岂会不操心?可见……大概这就是命了。才说娘只顾一头顾不了另一头,我要只想着自己挑剔别人,要别人如何如何,忘了别人也会挑剔我,岂不也是一样只顾一头了?” “我不爱听这话,谁还没个想法。” 程无奈地道:“好好好,让人家挑一挑我吧,别嫌弃我笨拙就好了。” 程素素但笑不语。她知道,自己一封信下去,别人不好说,夏家必是会点头的。夏家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女儿,没那么巧俩都有心上人了,如果没有定好的,那与程处一处也没什么不好。这年头的婚姻,留给当事人婚前相处挑选的空间并不多,多的是凑到一边再磨合。 程素素当夜写好了信,请程审阅一回,里面并无敲定的意思只是请求,又引用了程的说法,说明自己是家里的异类,哥哥们都很老实斯文,如果夏大娘子与夏小娘子不嫌弃木讷无趣的话,希望可以考虑程。并无其他意思,只是为哥哥求亲。程见说辞也合适,这样的信函本就是男方要放低姿态,又写的是实情,便点头答应了。 夏家的回信来得很快,一月之后,便由夏忠良亲笔回信,表示母亲非常欣喜,妹妹也是同意的,只是顾虑高攀妹妹又没有贤名姝色,有些惶恐。这一回程素素便让程也写了一封信,夹带着过去,也不知道程写了什么,夏忠良再回信就是:咱们合个八字吧。 夏大娘子又让小儿子代个笔,问程素素嫁妆要怎么算的,希望能缓一年,给女儿凑凑嫁妆。程素素便回信,她知道夏家的情况,按着夏大娘子原先准备的就行,量力而行,程家不挑剔这个。 其时许多婚姻里,资财实是必不可少的讨价还价的环节。程家在这上面却是真的不讲究,夏大娘子越发中意这个没见过面的女婿了――这样不挑剔的人家,真的是不多。也承程素素的情,越发上心,哪怕不多备嫁妆,也要准备得结实耐用,不能给程素素丢了脸。 两下里为了程的婚事书信往来有数月,这一年秋天又至。夏家看程家是“清贵”人家,很是尊敬,赵氏看夏家也很淳朴,又去信与程犀商议。程犀早接到程素素的通风报信与程的求援,两下对比,给了赵氏一个肯定的答复。 到了腊月里,两家已合了八字,约定了明年开春夏大娘子便带着女儿返回京城,让两人先见上一面,就把亲给定下了。待到秋天,夏忠良尽量请个假回来嫁妹妹――其实是夏大娘子的意思,再拖点日子,手头也能宽松些,嫁妆也好看些。夏忠良得的是肥缺,收益只会一年比一年多。 有了这一桩喜事,连在鸿胪寺里的扯皮都显得没那么讨厌了,程工作上的耐心越发的足,倒得了不少的好评。鸿胪的人夸他,礼部的人也要说一句:“有他哥哥的样子,这家的男儿性子都好,能做事。” 一旦别人对人有了好感,许多事情无形中就会顺利许多,程正开心的时候,却被一个消息砸到头上。哪怕以他的层次也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因为屡次争执不下礼仪的问题,那位要来的王子他爹干脆利落地帮政事堂解决了。 他老人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联合一部,吞并另一部,筑土城立王庭,抛弃了朝廷原先给他的官称封号,自立为王,国号大魏。 并且寄信给皇帝:你们家官儿太铝耍缓枚褚巧矸菔前桑肯悠颐钦饫锿踝犹嗵前桑亢昧耍鹫耍腋忝嵌ㄏ铝恕>臀叶樱隙ㄊ峭踝樱皇撬酰 190、军国大事 一旦称王成国,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便不是鸿胪寺与礼部能够处理得了的事情了。魏主还有言,我还有信给你们皇帝呢,再吵吵不出个结果来,别怪我没先告诉你们啊。威胁之意十分明显,大约是还会有什么动作。 不等这两处有什么“方略”,政事堂已经全员到齐,绷着脸去见皇帝了。 皇帝的脸色也很不美妙! 居然在自己的年代里,让北边出现了强大的邻居。怎么不强大呢?都五指收拢捏成一个拳头了,还不算强大吗? 无论皇帝还是宰相不可谓完全忘掉自己北面还有一些经常惹麻烦的人。但是!打起来真的太不划算了,专一派人去经营北方,也是不划算的。派什么人去呢?有能力的,不如留给腹地和东南财赋之地,能力一般的,他也控制不了这样的事情。 皇帝恨恨地道:“前汉之时,陈汤以一校尉,威震西域,可恨如今朕连一个校尉也没有!” 这话就说得重了,丞相们纷纷请罪,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皇帝灌了两耳朵的请罪之辞,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且议一议此事该当如何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称王称帝,你要是不能狠下心来把他们打成残放心,就只能由着他们这么干下去。更要命的是,要是不承认对家,连个国书没法递,双方有个摩擦都知道咋交涉了。 李丞相心里也恨,更多的是担忧:“彼一时发动竟然成势,可见是早有准备的。先前朝贡的时候便已暗中藏奸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怕伪王还会有所行动。” 新由枢密使转做了丞相的王丞相道:“不错,到时候恐怕就不是打打嘴仗的事情了,臣将调军备边。” 李丞相道:“这二年天气寒冷,粮饷、军士棉衣的准备也要动起来。” 叶宁道:“那些库里倒是都有的,一时还不紧缺。可是……这伪王究竟是个什么路数,真个打起来,他们会从何地叩边?总不能这么长边界,这么多的城池,个个都备,这得多少?” 就是!所以朝廷一直都不想打这仗啊!就动些阴谋诡计拖着,哪料到对面不知道抽的什么风,他们居然捏成一块了。 皇帝道:“宣齐王。”齐王懂军事呀。 齐王接到宫中宣召,很快入宫,入宫的路上也在想:妈的!并不熟! 齐王少年的时候也做过铁马金戈、醉卧沙场的梦,等到能领兵了才发现,自己打外敌的时候还没有收拾自家造反的刺儿头的时候多!边境上小打小闹的,在他年轻的时候练过手,后来再这样小规模的冲突就不用劳动他的大驾了。时间过去将近二十年,现在北面是个什么情形,让他说,他也说得不是很分明了。 一路上回忆了一下自己所知,这个魏王倒是他的旧识。想当年俩一块儿还坑过别人家,跟他脾气还挺合,现在的话……齐王是真的想象不出来这个魏王会要做什么了。齐王自己是不会一言不合就自己当老板的,对魏王的想法就摸不太透。 进了宫里,见了皇帝,等皇帝如此这般一说,齐王道:“臣弟与魏主二十年前倒有一点接触……”那会儿朝廷正稳坐钓鱼台,挑拨离间、拉一个打一个玩得顺手,齐王就帮着这魏主打了另外一个。很不幸的是,当年被他俩打的那一位,如今成了魏主的老岳父。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齐王倒是很认同丞相们的看法:“必是包藏很久的祸心了,恐怕是要打一场大仗的。臣弟以为,当备边。彼若遣使,也是要接待的。” 叶宁心说,那还是要扯皮的,添上一句:“传谕九边,用心接待,沿途必得有人相陪,不可令他们肆意走动,刺探军情民风。”又想,什么只言片语退雄兵都tm是编的瞎话!能被劝退的,是本身就有退的意思的,这一回恐怕诸葛在世也只能打退,不可能劝退了。 又哀叹,别人做二十年太平丞相,安安稳稳休致老死,自己却要担这个事――想过要处理财赋、内斗,是真没想到邻居会称王啊! 几个商议一回,取了舆图来看,齐王与王丞相两个划定了比较危险的区域。叶宁一看便说:“这是不大妙!才闹过教匪没几年,生机尚未恢复,人烟不够稠密。”人少,就代表着可以调动利用抵挡的人力资源少,就地征兵能征到的青壮也少。 李丞相道:“实边……” 难度不小,没有各种优惠,很难有人背井离乡,强迫离开的话,又恐外患未除再激民变。 几人议了一回,给予了税赋上的优待,国家又许以粮种等物。先小规模的移民,三、五年后见到成效了,再扩大规模。李丞相还算乐观:“兼并之态已显,失地之民会有愿意走的。” 一直沉默旁听的太子忽然问道:“魏主遣使,要如何接待?” 艾玛,差点忘了这个。之前是把扯皮当正事来办了,真有军国大事的时候,这就不算个事儿了。飞快地按着“藩国”的标准给定了,于朝廷而言算是给对方面子了,毕竟以前还不承认是藩“国”的。 这点小事就打发给鸿胪与礼部去做了,真正做实事动起来的是兵部、户部与枢府等处。李丞相等人回到了政事堂,第一件事却是考虑一个提议――三司使。这是一个颇有些年载的职位,甫一出现也颇为重要,如今的存在感却并不强烈,盖因本朝出了个强人古老太师,把这职位给打趴下了。 如今要准备这一摊子事,就需要有一个对财政度支等等十分在行的人来做好这个后勤。三司使这个闲置了很长时间,近来还空缺到没人想到去填补空缺的职务又被从地上捡起来吹吹灰尘,重新进入了大家的视线里。 李丞相自是意属自己的门生史垣,史垣也是有很大优势的,首先,他是户部尚书,本来就与这职位有关职。再者,他曾做过大军的后勤,搞得也是有声有色,还做过转运使等职务,一直并不曾脱了财政的范围,可谓老马识途。 李丞相对史垣这门生,早些年还没有特别的重视,好在史垣为人勤恳也算是厚道人,自己做出了些成绩,李丞相便不介绍多帮他一把,将他往上提一提。三司使,又称计相,离丞相的距离并不遥远了。 眼下皇帝的情绪不太好,可不是扯皮的时候,老对头梅丞相才被踩下去,李丞相的风头正盛,叶宁、王丞相都是新人,论资排辈也不好反对。而燕丞相等老人知道李丞相与史垣的关系,考虑了一下,也同意了。 政事堂又以不错的效率运转了起来。先是调史垣,再调员补户部尚书的空缺,紧接着就是史垣一揽总,来调配准备将来必有一战的物资。同时由王丞相牵头,与枢府、齐王一道,研究如何调兵。 叶宁左看右看,自己虽然资历浅,但是万万没想到做成了丞相,就不免想做出一点成绩来。哪怕是个本性悠闲的人,也不想被人说是个泥塑木偶充人头的存在。略一思索,他派人去将外甥谢麟给揪回了城里来――甭管守孝不守孝的,都给我过来!有事! ―――――――――――――――――――――――――――――――― 三年孝也是分阶段的,即便是在礼仪最严苛的时候,过了头一年,许多限制都可以放宽了。 来请谢麟的是叶斐,此事乃是军国大事,纵然是丞相轻易也不可以透露出去。随便派个仆役过来,很有走漏消息的风险,叶宁又将儿子支使了出去。 叶斐跑腿是跑惯了的,一道烟到了天一书院,天色还早,谢麟正在背着闺女站在树下数树上的虫。不远处程素素铺了一张毡子,今天天气不错,阳光也不错,带着孩子晒晒太阳,顺便来点亲子活动正相宜。只可惜儿子相当难搞,已经很有绣屏猫的风范了,走路也依旧是只严肃的鸭子。 程素素正逗着他:“看,你爹背你妹妹呢,你上去,他也背你,也背得动。虫虫多好玩呀。” 不意这小兔崽子给了亲娘一个鄙视的眼神,十分嫌弃:“幼稚!” 麻蛋!谁教的他这个词?!程素素拧了拧他的小脸蛋儿。与那一厢父慈女孝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程素素也很无奈的,守孝呢,原先想建的儿童乐场就跳票了。现在这些活动,也确实没啥娱乐性。倒是乐呵呵的父女俩,是真的乐天派了。 叶斐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叶斐也时常过来,谢麟初时不以为有什么大事,还说:“哎,你们表叔来了!走,爬他身上去!”果然十分幼稚。 叶斐匆匆过来看到这一幅天伦图,叹一声:“无知者最是快乐。” 谢麟将女儿捞到怀里抱着,顺手拢拢她的碎发:“这是说我呢?有事?嗯?”最后一个音味道已经变了,眉心也拢了起来。谢秀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拍拍他的眉心,眉头才松了一松。 谢麟道:“里面说。” 叶斐凑了上来,低声道:“急事,机密事。” 程素素过来摘下女儿,交给乳母:“衣服都皱得不像样儿了,给她换衣裳去,别着凉。”好奇地看看叶斐。 叶斐故作轻松地与程素素打个招呼:“嫂子。前天终于见到阿羽,他如今是大忙人了,总不得见,看来精神还不错。说起府上二郎定亲了,恭喜恭喜。” 程素素笑道:“同喜。怎么听说你也好事近了?” 叶斐笑容快维持不住了,含糊地道:“还差点儿。” 谢麟道:“好了,没外人了,怎么了?” 叶斐看了程素素一眼,程素素笑道:“你们说话,我去备饭,留下来用饭吧。” “不了,阿爹立等,要表哥入城。” 谢麟与程素素脸色齐变:“什么大事?” 谢麟逼问了一句:“说实话,我最恨说话说一半儿吊着我。” 叶斐苦笑着一指北方道:“还是那边那事儿。有不驯者自号为王,设王庭,遣子为使。政事堂正准备着呢,李相公已请命以史垣为三司使,齐王、枢府都在议调兵备边的事情。阿爹于这上头并不很精通,召你回城相询。此事机密,现在不是传扬的时候。” 谢麟当即道:“我换件衣裳就去!不急在这一时,我也要捋一援。” 程素素也知道事关重大了,每逢北方出现一个统一的政权的时候,就是征战开始的时候。通常这个时候,双方是互刷功勋值,而非中原政权单方面吊打对方,被对方打穿打跪的次数与吊打对方的次数难说哪个更多一点。 看着谢麟匆匆回房,叶斐抬脚跟了上去,程素素并不跟上去,亲自守在门外,借口自己要偷听,将闲杂人等赶走:“都去去去,别碍事儿,我要听。” 谢、叶二人能说的话也没几句,叶宁自己对边务也不精通,叶斐就更差一些了。倒是谢麟在闹教匪的时候,对于后勤还很有些心得,心里算了一下,摇摇头:“有点难了。”先前是收拾泥腿子,如今是对上一整个国家。这个国家虽然贫脊简单,但是有一整个完整的体系,有土地有纵深,并且有他们独有的文化和传统。 程素素也没有偷听到什么,只在廊下出神。卢氏在后面看到孩子回来了,程素素没有回去,又担心程素素独个儿要搞什么事,随便找了个理由,风一样地刮了过来:“姐儿,怎么啦?” 程素素一回神:“哦想事儿呢。” “呃,有大官人想事儿,你就歇歇吧。今年咱们家烧炭还要多烧些吗?要烧得多,就得打现在开始预备了。他们别人家烧得也多,烧手啊,木柴啊,都要先下手才能订最好的。” 程素素脸上先是一呆,继而面色大变:“三娘,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烧……烧炭的事儿呀,怎……怎么了?” 程素素抬手拍门:“谢先生!你出来!” 谢麟正在系腰带,手一抖,腰带落在地下,人却大步走了出去,将门一开:“怎么了?” 程素素满脑子都是:不会这么寸吧?赶上小冰河了! 她也没个对照的时间表,但是连续几年都是冷,旱涝也比较多,怎么看怎么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是了,可就糟糕了。 哪一次不是更朝换代人命如草芥? 气候的异常可能不是王朝覆灭的主因,却绝对会放大一个王朝的缺点,给纠错增加难度。本朝的缺点,从皇帝开始就不算不明显。 191、没有办法 大概突然拍门的行为真的很突然,谢麟与叶斐看向程素素的目光都有些诧异。在这样的注目之下,程素素突然就不想这样匆匆地将结论说出来了,她既没有一手可靠的数据,也没有大量的、普遍的气候资料来做佐证,就在谢麟要去见叶宁的时候横插一杠子,这是很不妥当的。 于是,程素素张张口:“没、没什么,突然就忘了。”目光下垂,带在了谢麟的腰上。 谢麟一笑,转身进去系腰带,出来的时候又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程素素还呆立在门前檐下,谢麟凑了过去,关切地握着她的手:“是怔住了么?手怎么这么冷?三娘……” 卢氏忙说:“哎,我这便侍奉娘子到后面歇着。” 谢麟看出程素素不是忘了,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讲,但是好像又觉得现在时机不对,对程素素道:“素素,先慢慢想想,想着了,等我回来对我讲,嗯?” 程素素素回过神来:“哦,好。”复对叶斐点点头。叶斐看出程素素神色有异,绝不是什么魔怔了,瞄一眼谢麟,决定将这件事咽下。眼下是去叶府议事要紧,且谢麟的家事,没有征兆外人是不好插口的。 程素素睁眼眼看着谢麟与叶斐走出门去,卢氏小心翼翼地上来问道:“姐儿,咱们去歇着去?” “啊,好……”程素素满腹心事,信步到了后院。那里谢绍正和谢秀两个衣裳也没换,正在玩,谢绍玩起来的时候也不绷着严肃哥哥的架子了,与妹妹正……呃,打作一团。两个小东西,一人一把木剑,砍得噼里啪啦的。两只团子,路且走得不是很稳,横砍竖劈的动作全要靠观众想象才能品出英武来。 看到她来,两人将小木剑一扔,谢秀便跌跌撞撞地奔了来:“娘!”谢绍也没有平素的稳重,小脸红扑扑的也扑了过来:“娘!要外公。” 大约是因为大家的心理年龄都差不多,两个孩子才见了几面就记住了程玄,并且深深地喜欢上了外公。谢麟很是酸溜溜地说过,这两个小东西一定是贪图外祖父长得好看才这样的!并不承认自己对孩子的亲和力不如一个呆神仙高。 程素素微笑着蹲下身,将二人接住,谢秀皱皱小鼻子,谢绍也歪了歪脑袋,小声问:“娘不高兴吗?” 程素素收敛心神:“看到你们就高兴了。”往他们身上摸了一把,带他们擦汗换衣服。焕然一新的二人又是两个乖巧可爱的宝宝了,程素素看着他们,也没有那么惊惶了。依旧担忧:凡大变之前,人们总不以为有什么危险,然而温馨之景竟如烟花,转瞬即逝,徒留满目疮痍。 敏感地感知到了她的情绪,两个孩子愈发乖巧,乖乖地吃奶吃饭,乖乖地睡觉。并不令人操心。 谢麟一夜未归,次日晚间才回来。 看到亲爹,小兄妹两个可算是见到亲人了,又来扑谢麟。谢麟掩饰情绪上面比程素素高明不少,笑吟吟地问他们乖不乖,又拿了几件小玩具给他们:“来,舅公舅婆给的,去玩吧。”两人一个挑了一下,窝到一边玩耍去了。 程素素接过谢麟的外衫:“怎么,不顺利?” 谢麟眉间这才显出疲态来:“不大好弄呀,从上到下都是生手,我们更是生手中的生手。”情势突变,延续了几十年的方略因为对象的改变而不得不跟着变,要命的是还没摸清对方的底牌。李丞相等人是积年老手,多少有些万金油式的办法可以应付,叶宁是个新手,难免有些忙乱了。 程素素也叹了一口气:“然而无论如何,南下是必然吧?”哪怕没有什么小冰河,几曾见过苦寒之地建国之后不愿意向温暖温润又富庶的地方扩张的? “是呀――”谢麟也是感叹,“亏得李相公给舅舅通了个气,告知了一些伪魏的前情,哎?你昨天是怎么的?” 程素素低下头,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有一件事,说出来不要笑我,我总是担心。” “你说。” “这几年愈发的冷,今年看这样子,还是要冷的,你说,咱们这里已经是这样的了,再往北边得冷成什么样子?这样好有三、四年了吧?若再冷个几年,北边……” 看了一眼孩子,谢麟道:“这可不是个好想法。” “我也就是想想,你知道的,我总爱乱想。可是我又没有办法去证实,既没有人手,也查不到各地情况,可若是有这种可能,就不大妙了。要是没有准备真的发生了,便是大灾。耗费了人力物力去准备,结果风调雨顺了,又是空耗。我也不知道是能说得大伙儿去重视好,还是……” 谢麟道:“先不要声张,我先问问钦天监吧。” “嗳。” “其实,天象也确实不太好。我在钦天监内也有熟人,原先邬州的时候,你忘了么?水旱频仍,冬季寒冷,国家好比一个人的肌体,小病都不在乎,但若小病不断,终积成大患。唉,政事堂未尝没有预感,我只怕情况比他们预料的还要糟糕些。” “啊?对舅舅讲了吗?” 谢麟道:“说了一些,眼下也没有好办法,上上下下,是浸透了油。我向舅舅荐了几个人,沿途接待魏主之子。你叫高英弄的那个办法我看挺有用,叫他们照着弄吧。” 很早之前便有了使密探收集讯息刺探情报之举,对内监察名气最大的后果是“道路以目”。程素素这委实算不得什么发明,道行甚至有些浅,却胜在十分简洁地用数据量化分析――这方面做得也比较浅显。谢麟是什么人呐?叶宁又是什么人?可以代表这时代顶尖一波了,敏锐地从中间吸取了有用的内容。 程素素勉强笑笑:“只盼真的有用了。” 谢麟道:“请先生来议一议吧。” ―――――――――――――――――――――――――――――――― 江、石二位对指点江山还是很有兴趣的,赵骞躲在谢丞相背后指点江山这许多年,习惯也还在,三人很快地进入了状态。反是孟章没有来,他渐渐隐退,依旧执掌些产业旧仆之类,只要不涉及谢家家事、故旧人情,孟章等闲已不发表意见了。 江、石、赵三位面对这情况也颇觉棘手,谢麟是叶宁的心腹亲外甥,他们三位给谢麟出主意,是间接去影响当朝丞相,这种影响是可以反映到政策方略上的。激动兴奋之余,不由得不谨慎。 江先生开口都迟疑了:“然而叶相公这边,熟谙兵事的人不多吧?钱粮安抚等事,恐怕最忧的就是东翁你了。” 石翼直指要害:“为相时日短,根基短。” 叶宁想在这件事情上表现,难! 赵骞却是个中老手,含蓄地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又岂是良医呢?叶相公丁忧起复,在尚书任上不是也熬了若干年么?何妨从现在开始积累呢?不要急,不要因为缺人就什么人都往篮子里拣。”又表扬谢麟在这一点上就做得不错,亲近的人并不算很多,但都是精英。 江、石二位听到耳朵里也觉得舒坦,都以为:“叶相公若要强出头,恐弄巧成拙,一静不如一动。” 谢麟又说了天时不好,已请做准备等语。江先生道:“东翁荐去的人,回来不妨将使团的情使再,咳咳,对东翁说一说嘛。咱们也好有个对策,在下以为,伪魏新立,且是两部联合,恐未必是一条心,这也是可以利用的嘛。” 谢麟道:“不错。” 赵骞却不再说话了,他有几句心里话,却不能对谢麟讲,反是寻机与程素素说了。程素素在听到他问:“娘子怎么看?”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反问道:“我?” “不错。” 程素素下意识就认为这是在问自己办法,她打脑子里翻了又翻,发现自己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方略不是一句话就行了的,看到“欲破曹公,须用火攻”四个字,谁都知道,可怎么才能点着火呢?里头还有蒋干盗书,还有周瑜打黄盖,还有黄盖诈降,以及机智的借东风,己方联盟内部还有草船借箭…… 程素素还停留在“火攻”上头,现在让她执掌一城,做到有声有色不算很难,军国大政,还是歇一歇吧。 所以,程素素懵了:“一时很难有合适的办法吧?” 赵骞低语:“不是没有办法,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有那样的威望,可以令人相信、钦服。 芳臣养望是为的什么?就是为了这种威望,日后可以少许多非议,可以从容进入政事堂。那是在常时,品格端方就可以了。非常之时,还要让人信服。如今,没有这样一个人,至少政事堂里没有,包括李相公、包括叶相公!娘子,李丞相争斗起来很厉害的,然后呢?就没有了。不能说他一做事,大家就能发肺腑的相信,不能够。 叶相公就更差一些了,李相公的实务还是很扎实的,叶相公不能说一窍不通,毕竟出身清贵,和蔼儒雅是真,儒雅之外呢?缺啊!缺果断,也缺些对百姓真心的体恤,出身太高,体恤就容易隔靴搔痒。 芳臣原本这样养望很恰当,你我都知,此举并非发自肺腑,是为绝悠悠众口。本就有些虚,不能更虚了,不好多学叶相公的。” 程素素道:“先生说的是。” 赵骞自嘲地笑笑:“也就是些嘴皮子功夫啦。居然被制住了,只有等魏主之子到来。” 赵骞看起来忧郁,实则将“进谏”这么个大难题丢给了程素素了。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然而要劝谢麟不要学那个对他很关心的亲舅舅,程素素仿佛吞了颗极酸的青梅,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忍了一忍,没有立时说出来。赵骞说得有道理,可谢麟也是个世家子,谢家脱离人民群众的时间与叶家一样的长。那就等等吧,耐心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东西。 ―――――――――――――――――――――――――――――――― 造成了诸多困扰的魏主之子终于启程,并且不快不慢地到了京城。沿途不断有驿马飞驰入京,传递来了许多情报。使团的规模、人员、路线、装备等都是事先知道的,传入京的是各人的画像、言行、个人倾向等等。 谢麟有叶宁方便宜的条件,很快拿到了画像,展开一看,使团以魏主第九子为主使,以其谋士为副使,主使十八、九岁年纪,身形魁梧,面相画得有点凶恶,副使四、五十岁的模样,面容粗犷。九王子身边还有一个十分斯文的文士,画像的人对他显然没有好感,画得眉眼之间很阴险,且标准了,此人是个不第秀才,以为屈了他的才,叛国北逃。 汉奸总是比鬼子更令人痛恨的,程素素用力望了几眼,看看一旁标注的名字――蒋清泰。 从使团口中也打探到了,给魏主出主意的竟也有南人,也是向外发展的读书人,四、五十岁年纪,大约是与魏主认识有十余年,魏主有今日之举措,一则魏主自己的主意是必要称王建国,二则细则谋划出自这中年谋士余仕则之手。 有余仕则这个混球在前,众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就对蒋清泰不太好,对他也更为防范――固定的印象里,恐怕是九王子等人在明,蒋清泰在暗,要刺探天朝的虚实!政事堂的意见,对使团里的每个人都要监控,但是对蒋清泰尤其要划个重点符号,他看到的可能会比其他人多得多! 事实却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九王子带着蒋清泰每日只游山玩水(有当地官员陪同,一路玩到京城),还会逛街(都在陪同官员的眼皮子底下),对书籍感兴趣,甚至喜欢往茶楼酒肆、秦楼楚馆转一转。还会逛个庙观什么的,烧个香,捐点香油钱,并不凶恶。 并无出格之处,也不往驻军之处转悠。 称得上是十分老实了。 到了京中,九王子等与礼部鸿胪也不扯皮,老实按着定好的礼仪见了皇帝,礼数居然很周到。政事堂的神经却绷得紧紧的,即便是菜鸟丞相叶宁也知道,真要这么好说话,魏主就不该自立为王,也不会跟朝廷争执这么长时间,更不要提他们还叩边了。 九王子来的任务之一,便是要求恢复互市,再开榷场。开不开榷场,握在朝廷手里,魏主越急,朝廷便有了与之讨价还价的更大的底牌。便在众人的注意力放在这讨价还价上的时候,九王子突然出了四夷馆,带着几个随从三两下甩开了盯梢的人,消失了! 半天之后,谢麟盯着手上的帖子,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烧穿帖子上的名字――魏九!九王子当然不叫魏九,不过他逛街的时候遇到人,倒是自称过魏九,谢麟记性好,看到抄录的情报就记住了。 妈的!这玩艺儿怎么来了?! 192、幼稚吵架 魏九长得一看就是草原王子。 年轻、张扬、充满了活力,五官略显粗糙,眉毛粗但是开状很好,眼睛也颇有神彩,鼻梁略高,双唇微丰,组合起来倒称得上英俊,是另一种风格的帅气男子。他的官话很纯正,约摸是有专人教过。行动间不似中原男子的收敛,却又不显得十分粗鲁,倒有一股率直的气质。 并不且得凶恶残暴。 他身边那个蒋清泰也不阴险,极俊雅的一个人,皮肤白皙,眉眼柔和,如果没有人提示的话,说他就是中原人也没有人怀疑。当然,蒋清泰本身就是中原人。一身清贵之气,看来在北国过得不错。 恚杭椋 谢涟在心里唾弃! 这个月轮到他在城外、谢涛在谢府侍奉林老夫人,于是他便躬逢其盛并且心情比谢麟还要糟糕,完全忘记了之前还很好奇、很想围观一些北国使节。 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魏九冲他灿烂地一笑,蒋清泰也噙着极浅的笑一挑眉。谢涟的脸沉了下来,这二位都笑了,却并不很友善,反而有一种逗弄猫狗的戏耍之态。混蛋!谢涟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快步进去找谢麟。 魏九低声笑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单纯,有趣。” 蒋清泰但笑不语。 单纯的谢涟正在给谢麟支招:“你本来也不是谁都见的!就不认识他,又能怎么样?见一面,我怕说不清。他们自立一国,本就包藏祸心……” 谢麟皱着眉头道:“倒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咱这可是卖私盐呐!由来藩邦使者过来,当然是有拜访高官名士的惯例,这一个,他是一般的藩邦使者吗?说是敌国也不过份吧?” 叔侄俩说话的时候,赵骞等三人也到了,谢麟简单地将情况介绍了一下,也说了自己的意愿。谢涟仍旧坚持:“来者不善。” 赵骞当先开口:“可派人进城禀报了?往鸿胪、往政事堂、往宫里,上报。” 石、江二人亦说:“恐怕瞒不了人。不知他们的目的,就先不要见了。” 谢涟道:“我亲自跑这一趟。” 江先生说:“从后门走!” 京城里为找这几个人几乎要翻了天,皇城司将四夷馆周围翻了个底朝天,才问出个大概的去向――四夷馆周围带点异域相貌的人本就多,纵然魏九长得略与本地人有异,一时也难准备确定哪一个是他。甄别之后,好歹是知道他往城外去了,但是干什么去了,不知道! 这就很麻烦了。自上而下,谁也不认为魏九是为敦亲睦邻来的,偷偷跑掉,必有阴谋。 谢涟便在此时进城,先去求见叶宁,他分得清楚,叶宁与谢府,可比自己岳父与谢府要亲近。叶宁很好奇:“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谢涟道:“那群……那群北国来客,现在在书院外面呢。” 叶宁马上问道:“见了吗?” “没有!魏九?一看就是个假名儿,就算不是伪王的使者,谁递这么个帖儿,也不就能见着人呐!当我们阿麟是什么人了,谁拿个假名儿想见就见了?” 叶宁耐心听他说完这几句,转过头去吩咐:“请三使司走一趟吧。” “史垣?”谢涟惊讶了,“他不是鸿胪也不是礼部,枢府兵部也沾不上……” 叶宁打断了他的话:“正因如此,才最相宜。”史垣是书院的客座老师,闲来无事去书院讲讲课,十分正常。再者也是要给魏使一个印象:你们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的朝廷重臣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你们影响不到我们。以此避免魏使讨价还价的时候过于倨傲。 史垣此人办事有根,能力也是有的,只应付这一件事情是没有问题的。且史垣偏向谢麟夫妇俩,有什么突发事件,他也能帮忙兜着点儿。且史垣品级摆在那里,可以应付魏使,又接触机密,所言所行也会符合朝廷方略。 史垣得了叶宁这一声吩咐,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点头,匆匆而去。叶宁叫住了他:“换掉官服再去。”接着,叶宁便向同僚与皇帝通报。 他的举措并无不可,李丞相也只是补充了一条:“派人跟着史垣,待他见着了魏使,就回来叫四夷馆的人‘请’回魏使。” 皇帝将魏九骂了无数次:“这毛小子,办事如此不守规矩!必不安好心!” 王丞相道:“只怕他是必要见谢麟一面的,咱们也不能就怯了他,见就见,哼,怕他们没见过真正高雅之士,也叫他们认清自己的蛮夷本相。” ―――――――――――――――――――――――――――――――― 一旦有政事堂的介入,行动便迅捷了起来。 魏九在门口被堵,眼见日影从东到正中,魏九沉下了脸,踢了一脚门柱:“哼!好大的架子!” 蒋清泰悠悠然地道:“恐怕是胆子太小,唉,原本想看看这南朝第一的风雅之士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没想到……太失望。不该如此呀。” “胆小?”魏九豁然开朗,轻蔑地,“哦哦,倒有点小聪明,认出咱们来了?呵呵!” 蒋清泰等了这半日也不见有任何焦躁之态,只幽幽叹气:“走吧,不见也罢了。” 魏打个忽哨,转身却见到不远处一匹棕色的骏马带几个随从,慢跑过来:“咦?有些眼熟啊。史……垣?!” 蒋清泰低低地笑了起来:“这是请了援兵来了?有意思呢。会一会么?” 魏九道:“那就会一会!” 二人已将这弯弯绕绕识破,再看史垣故作惊讶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看南朝诸人也有一丝轻视。史垣邀他们共入,二人的表情也变得可有可无了,史垣心道,你们就装吧! 蒋清泰心道,看一看倒也无妨,南朝这般繁华是必有可取之处的。 史垣将人带了进来,谢麟不动声色地:“先生今日来得早。” 史垣笑道:“近来清闲,我早些过来不好么?” 谢麟注目二人,缓缓开口:“这两位倒是面生得紧,不似先生的随从。” 史垣便介绍这二人,一个是九王子,一个叫做蒋先生。谢麟的目光在蒋清泰身上流连片刻,道:“还敢南下?” 蒋清泰微笑道:“学士敢见我了?” 魏九在一边抱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仿佛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憨直少年。只听谢麟道:“藏头露尾,懒得理。” 谢麟天生就是个傲娇,口舌上的刻薄从来不比别人好,只有比别人更差。昔年才见程犀,对程犀评价还不错的时候,评价整个程家就是“一母同胞几个人,长得越好人越蠢”。如今对上敌国之使,又是私下的场合,怎么刻薄怎么来。 魏九低低地笑出声:“不见魏九,便见九王子,学士不是只认衣裳不认人,是只认身份不见人。” 谢麟点点头:“嗯,原本以为这样见的蠢货会少些。”说着又摇了摇头。 被骂是蠢货,魏九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哎呀,我知道了,学士是早就认出我了,不过呢,没等到上头点头,就是敢私下见外国使节,就是不敢嘛。”最后一句却是对蒋清泰讲的。 谢麟镇定地点点头:“不大敢,有点怕失手打死了背祖忘宗的败类。”蒋清泰面色不改,慢悠悠地道:“蒋清泰祖上有一块地,不大,却听说是宜安葬的风水之地。不意被乡间一位富绅看上了,富绅有个叔叔做着大官,给蒋家安了个罪名,夺了这风水宝地,既不想死,蒋家就只好逃了。唔,倒没有忘了祖宗的仇。” 谢麟冷冷地道:“被亲爹打了,就去管邻居叫爹?再打两顿,是不是就要弑父了?” 史垣对蒋清泰的逻辑完全无法接受,事实就是这样,官逼民反,官要吃瓜落(有时甚至脱罪),民却是必须有罪的,这就是道理。再听谢麟放弃了一切斯文有礼,直白地开骂,又觉得痛快了。 哪知蒋清泰毫不愧疚地:“君臣父子可不是这么算的,对不起我,难道还要我敬着?” 史垣眼见几人说个没完,冷不丁来打断,对谢麟道:“我这便去讲课了。” 谢麟也不理会魏九与蒋清泰――蒋清泰能说这么多,必有魏九默许――他已知道对面是什么样的人了,这样的人是不可以相信的,他们心中比自己还没有是非善恶,并不是不知道世间的标准,只是他们永远不会遵守,却会利用这标准让别人遵守。若谢丞相还活着,真想将这人拎到他面前,对比之下,谢麟都是个爱护家庭、有爱心的好人了。 蒋清泰见好就收,斯斯文文地一笑,退到魏九身边去了。魏九懒洋洋地道:“咱们也听听去,不介意吧?” 谢麟面色不变:“史先生?” 史垣心里骂四夷馆的人脚太慢!此时还没有来!他们不来,史垣就得看着魏九,不能叫他再出夭蛾子。史垣心中含恨,面上还要很平静地说:“不许扰乱课堂。” 魏九一笑:“当然。” 被骂是乌龟爬的四夷馆终于来人了,史垣心里已经狂骂了:早两步不来!我都答允了他听课你们居然到了! 不想魏九对四夷馆却十分客气:“咦?你们怎么来了?我们随便逛逛,你们居然跟丢了吗?” 四夷馆承认也不是,否则也不是,只好含糊着:“天色已晚,城外过夜恐招待不周,王子请回。” “有城池有田庄,可比我们幕天席地好多啦,帐篷都住得惯,这里有什么不舒坦的?他们能住在这里,我为何不能留一夜?” 四夷馆满头是汗。谢麟凉凉地飘来一句:“既如此,你主何必筑居而居?何必称王立国?依旧逐水草便是。” 蒋清泰对魏九道:“谢学生厌烦了,咱们走吧。” 四夷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感激地给了蒋清泰一个眼神,蒋清泰含蓄地笑笑,与魏九一并走了。 史垣却还要做戏做足,留下讲一回课,他与谢麟也无心交流,讲完课,他又赶回了城中――身上有任务,便不受宵禁的限制了。 书院里,谢麟对屏风后说:“出来吧,看得怎么样了?” 程素素等人一溜儿从屏风后出来,程素素还沉浸在“状元幼稚起来,跟我论坛灌水掐架也没啥区别,居然并不高大上”的怪异感受里。 赵骞道:“奇怪,蒋某人不像是个幕僚,倒像是个谋主。魏九的样子,不像是来和谈,倒像是来找事。他们没有诚意。” 江先生冷笑一声:“与故国有深仇大恨的人是最好用的,他们没有退路。用这样的人,可见魏主的心了。” 程素素认真地问:“先生以为,这是真的要开战了?” 江先生奇道:“难道不是已经战了吗?” “还没有打大呀。” 要真的开战反而好了!最怕一抻抻个几十年,完全腾不出手来解决内部的问题,一直内外交困着,有多少文武俊彦都是被消耗着,最后被拖死了。还不如大打一仗,损失大一点,但是把对家打趴下了,自家可以专心搞建设。 “此事恐怕不是咱们议论上能说得算的。”赵骞遗憾地说。他已经能猜到了,这次魏使明着为榷场而来,实则是为了刷一把存在感,造成既定了事实――朝廷承认了北方有一个政权。榷场开不开,已是在其次了,现在开,魏廷能拿到的好处少,约摸魏廷也等着打一仗。 这一仗只要打了,无论输赢,魏主都能再要更多的好处。哪怕称个臣,口头上的让步能换来实质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吃饱了再反水,多么的顺理成章。 朝廷虽知如此,却也必得这么办――朝廷的准备也还没有很充足。 程素素扼腕:“国事竟然这么复杂!” 赵骞认真地道:“就是这么复杂。哪怕是主战派,也有人等着朝廷吃一记大亏。不挨点打,怎么能真正警惕起来,用心去打这一仗?朝廷并没有被打痛。” 那就得有无数人做炮灰,才能激起举国上下真正的同仇敌忾,而不是“你小子居然顶撞老子”式的生气。程素素默,这些,她竟是一点手也插不上。只能小小声地问一问谢麟:“若改良稻种,能不能扛得住旱涝减产?” 谢麟道:“我亦不知稻种能改良到增产多少。” 程素素这回彻底的沉默了。这个副本太tm的难了! ―――――――――――――――――――――――――――――――― 与书院里一片紧皱的眉头相反,四夷馆里一片欢笑,魏九与蒋清泰确如赵骞所料,并没有必要哀求得重开榷场。他们仿佛什么任务都没有,就是来寻开心的,在京城盘桓数日,又遗憾地离开了。还不忘买了许多土特产,又采购了不少织锦彩缎玩器等等,甚至还买了一车盐,拖了一队大车,缓缓地北归。 离京两百里,魏九一勒马,对蒋清泰一拱手:“九王子,属下护送您速归,这车队就让他们慢慢走吧!” “蒋清泰”微微一笑:“好。” 193、殿下英明 京城,政事堂,一青衫小官抱着一叠卷宗,快步趋来,几乎听不到足音。魏主派了第九子过来,看似有和谈的意思,却什么也都没有谈成,连称臣,都说:“此事不是做儿臣的能够做主的,不过小王可以代贵主传与我主。” 到得最后,也就得到这么一个答复,真是令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多少官场争斗的老手,被个毛孩子给戏弄了!扣他下来?除了给魏主以口实,再没有任何的好处,只能放他走了。 于是乎,自皇帝至丞相,一个个脸色都很差劲,宫中杂役的宫女宦官因些许小事被皇帝杖责的不在少数,人人都踮起脚尖来走路。官员们虽不至于如草芥,惹怒了上头,摁个几十年不能晋升,岂不冤枉? 蹑手蹑脚地将卷宗抱到政事堂,青衫小官多一个字也不敢讲:“禀相公,蒋清泰有关的卷宗都在这儿了。” 极少。 姓蒋的人很多,朝廷上略有名气的蒋姓官员也不少,但是一个也与蒋清泰扯不上关系。朝廷存档的关于蒋清泰家族的情况,只有还没有被处理的旧档(尚未到消档的年限,故而存在),再者就是很简单的一点当年案件的卷宗。 书院里,蒋清泰自述过往,谢麟与史垣都不敢隐瞒――至少一个不会瞒叶宁,另一个不会瞒李丞相。政事堂知道了,皇帝也知道了,帝国最位高权重的君臣们心里骂当年判案的官员是猪!口中还要骂蒋清泰无礼!又觉得谢麟的反驳说得很对。 然而说得再好,也只是痛快痛快嘴,蒋清泰已叛国了,还帮着敌国筹划。只要骂不死他,说多少话都是白搭,徒惹人笑话而已。真正有用的,还是行动。 蒋清泰陪伴九王子出使这段日子以来,据各方面的观察,他对九王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力。那么分析这个人的过往,从蛛丝马迹中辨别他的为人,推测他的行为方式就是很重要的了。 不幸的是,这卷宗里都找的东西十分不乐观――蒋清泰的大哥、叔叔、出嫁的姐姐都受到牵连而死,简直是血仇。 李丞相人老成精,将案卷一掩:“报与圣上吧。” 皇帝很着急,他本意是给儿子一座太平江山,也算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了。眼看着刺儿也拔了,辅佐之臣也培养了,就等双手捧着将这世间最好的送给儿子了,咔!天外掉了一坨翔,落手上了,这要他怎么好意思说“这是我给你的江山”? 这两天,虽然太子很关心亲爹,皇帝也不大好意思见儿子,弄得吴太后对袁皇后嘀咕:“这是怎么了?父子间没有什么不痛快吧?这世还有比他们两个更亲的吗?”太子生母淑妃也极惶恐,虽然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但是不得圣意,终不是一件好事…… 李丞相的到来也没有缓解皇帝的暗怒之情,将卷宗一翻,皇帝仔仔细细地看,也没找出什么破绽来,问:“就这样?” 李丞相道:“若要这卷宗里写着‘本官为了自家,诬陷好人’,这案子也就不用断啦。” “不要跟我抖机灵!这个……叫什么冯什么的东西,怎么判的案?”皇帝发了一通火,连人名都记不住了,最后却冷静了下来,“冯某人还活着吗?” “是。如今是四品知府。” “押解进京吧,降几级先放到四夷馆里,”皇帝又来了主意,“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李丞相垂手道:“是。” “还是要打的。”皇帝叹息一声。 李丞相道:“已在准备着了,这二年的战事来看,倒有几个练出来的小将。”军事不是他的长项,便拣自己知道的讲。反正他是看出来了,将领还是得靠打仗,打到最后没死的,就是经历、运气、才干综合起来最好的了。 皇帝心下烦躁:“那便之样吧!唔,既然伪王已筑城,就会有商人会招工匠,设法派人去打探消息。” “是。” 皇帝留下了卷宗,试图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 ―――――――――――――――――――――――――――――――― “魏九”与“蒋清泰”却一路跑马,笑得开怀:“哈哈哈哈!” “蒋清泰”一扬鞭:“叫他们去查蒋清泰去吧!” 蒋清泰确有其人,其经历也大致如此,只是真正的蒋清泰此时正在王城九王子的府里,九王子借了他的身份一用而已。假扮九王子的也不是一般人,乃是国尉之子呼延英,也是魏廷新出头的一员骁将。本就是权贵之子,若按之前草原上混乱的称呼来算,叫他一声王子也是可以的。是以扮演起来十分自然,很难令人一眼看出破绽来。 呼延英道:“真想看看南朝知道王子身份时的嘴脸,一定非常有趣。” 九王子笑道:“也不过如此了,一场游戏罢了。唉,南朝果然繁华的。” 呼延英撇撇嘴:“可惜了,这般好地方,被一群猪占着。” “倒也不是猪,”九王子想了一想,“各有各的私心罢了,都不傻呢。勇于内斗,怯于外战,啧!就缺个主子抽几鞭子,老老实实地为主子干活儿。” 呼延英想了一下,道:“是这样!单个儿拆开来看,有趣的人也是有的,捏到一起就自己人打自己人了。看他们这些官儿,以为我是王子,互相在我面前诋毁对方,生怕对方从我这里得了功劳的样子,真是可笑极了。这南朝江山,该是我们的!” 九王子点头:“不错不错,”忽地又一皱眉,“快些回去吧,我怕回得晚了,好好的城池都叫那群野猪给糟蹋了!” 说到这件事情,呼延英也严肃了起来。魏廷当然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南下,吞并,做成千百年来无数前辈们没有做成功的壮举――入主中原。抢掳无数的珍宝、占领城池、驯南人为奴婢,从此安享富贵,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开心随便欺负欺负人的快活日子。 但是,如何具体如何做,却产生了分歧,九王子与国尉以及部分贵族以为,当以驯化为主,不可以过分杀戮,杀戮只是手段,若打南朝打烂了,得到的也只是一个烂摊子而已。打可以,但是不能为打而打。另一派则以为,我们是征服来的,就打了,南人还能不活吗?他们活,就会像草原上的野草一般,不断地生产华服美食。只要保有武力,这些享受就不会断。 九王子学得这群败类才是草原之耻,一点脑子都没有,干的事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简直就是一群只会拱地的野猪。很不幸的是,他亲爹……比较偏向和信重这群野猪。打仗还要倚仗野猪,他爹不得不这样。 九王子眼中漫上一片阴霾,那也不能由着猪上天! 提起烦心事,九王子的心情变得不好,对呼延英道:“走!解闷去!” 仿佛在戏弄沿途以及四明里暗里的陪同官员一样,“魏九”再次消失了,下一次出现的时候,人已在边城,“魏九”很坦然地走进了当地的府衙,自报家门。看着当地官员吃惊的表情,九王子痛快地笑了出来,与呼延英两个一高一低,仿佛合奏一般,笑得当地官员的脸都青了。 人来了,也不能再扣着,只得看着他大摇大摆地出城,己方还要派人好好地护送到魏境,免得人在本国死了说不清楚。边界线上,见来接应的游骑洪流一股冲过来,近前数丈一齐勒住马,齐齐向“蒋清泰”立刀行礼:“恭迎九王子!” 当地官员的表情真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了。此地是两国并界这处,魏国使团由此南下,官员当然知道“蒋清泰”是汉奸书生,万万没想到,自己认为的汉奸,人家根本就是……对家少主人。怪不得多少冷嘲热讽他都当过耳秋风,合着根本不是骂的他! 九王子朗声道:“承蒙款待,就此别过,你们不用送啦,知道你们要向你们的皇帝禀报,我就不留你们了。” 你tmd还挺体贴啊! 九王子仿佛还嫌气他们不够似的,指着骑士里一个长相普通的人道:“他才是蒋清泰。” 妈的!真有人低声骂了出来了。 九王子已被骑士们拥簇着走远了。 蒋清泰心情复杂地问:“殿下此行可还顺利?” 九王子又恢复了慵懒的模样:“很有意思。” 呼延英笑道:“王子将他们耍得够呛,忒有趣儿。你说南人阴险奸诈,我看呐也就那个样子了,脑子没用对地方嘛。” 蒋清泰道:“将军随殿下南下,该关注的难道不是山川形势,官民情状,为南征做准备么?” 九王子道:“那些不用急,对付他们呀,你逼得太急了,他们反倒会拧成一团了。我们一路不动声色地走来,他们几拨人就分别来试探,想抢功,独占与我们的交情。等我们悄悄出了行馆,他们倒拧成一股绳来找我们了。有趣!我看,是得建议父王,慢些打他们,让他们先内斗一下……” 蒋清泰服气,抱拳一礼:“殿下英明。” 194、也要丁忧 消息没有长脚,跑得却仿佛比长了脚还要快。 九王子折服蒋清泰的时候,边城守将与当地府县官员面面相觑,忽然一齐爆发:“快!报上去!” 短短数日,“魏九不是九王子,蒋清泰才是”这条让人不愉快的消息便传到了正在研究蒋清泰的前世今生的皇帝与政事堂的手上。皇帝将整张御案上的陈设全掀地了地上,若非御案太沉,连桌都能掀了。 “居然被个蛮夷在我大□□演出武灵王入秦!”皇帝自以为自己智计不输人,却被年纪只有不到自己一半的年轻人给戏耍了,其中难堪愤怒无法言表。 丞相们则心生悔恨――不是没有看出来这个蒋清泰不一般,我竟没有多想一步,就这么放他走了! 指望一个王子南下打了个转儿,还是在有人盯梢的状态下打转,就能挖到什么足地氛围乾坤的机密,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但是这件事气人! 皇帝发了一回狠,又旧话重提:“蒋清泰究竟是什么人?必有缘故!查!”李丞相心道,还查个p!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被魏九捏在手里,笃定他不会突然跳出来拆穿。口上依旧恭敬地答应了。 生完气,皇帝也冷静了下来,叹道:“咱们几个这把年纪,居然被个孩子戏耍了呀。” 丞相们老脸齐红,皇帝的唇角往内顿了一顿,点点头:“去办正事吧。” 偌大国家,不止一个伪魏需要伤脑筋,近来水旱频仍,丞相们已经不止一次感慨谢封的运气好了。处置完一地旱情,拿起另一份急报,却又是另一处决堤了。除此而外,伪魏的事情也不能放下。蒋清泰本尊且慢慢侦知,假的“蒋清泰”是真的九王子,小小年纪能耍出这样的手段来,就很值得去研究了。 丞相们又各自吩咐下去,将九王子沿途所行、所言、所观,都整理汇报出来。其中有一项,便是他从四夷馆悄悄地溜了出来跑到天一书院去见谢麟。政事堂又下令,命谢麟将当日情况再次复述。 当日,谢麟与史垣分别将与“魏九”、“蒋清泰”见面的情况已写成奏本上呈给皇帝看了,当时更重“魏九”,如今侧重点不同,必须要重写一遍,认真回忆“蒋清泰”。 ―――――――――――――――――――――――――――――――― 政事堂所派之吏快马加鞭奔赴城外,带来的是“重写”以及“蒋清泰才是九王子”的大消息。 谢麟这辈子听到“重写”的机会屈指可数,小吏口中说出“重写一遍”四个字的时候,他差点变脸――还好绷住了。小吏一无所觉,老老实实地道:“因咱们见到的那个蒋清泰不是蒋清泰,乃是魏主第九子假冒其名,圣上震怒,相公们命学士仔细想想他当时所言所行……” 谢麟心底微惊――“蒋清泰”居然才是正主?这事儿可不小,回忆一下上一封奏疏里自己对“蒋清泰”也多花了些笔墨,写了此人心性等等,不算全瞎,倒还能交待得过去。又与丞相们有同样的悔,心里将魏九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一旁江先生故意看看天,对小吏道:“奔波辛苦,且请吃一盏茶,学士文章倚马可待,免教再跑一趟。” 小吏心道,我若能就此带回去,比空手要强,笑道:“那小人便等着了。” 谢麟铺开纸笔,江先生急忙去找人,墨才磨好时,赵、石等人皆到了。江先生如此这般一讲,又哼哼唧唧地对赵先生说:“还是前辈看得准些,假蒋清泰却是个谋主,在下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赵骞苦笑道:“哪是什么谋主,分明是主谋呐!还是看走眼了,后生可畏。”心中却想,你对学士夫妇从来不大客气,当然不觉得蒋清泰这样的有什么不够礼貌的地方啦。 石先生一向话少,点点桌子:“怎么写?” 赵骞道:“学士上一封疏也没有疏漏了‘蒋清泰’,写得还算可以的。这一回不可与上一封有太大出入,尤其在计相到来之前的事情,不可以比上一封写得多。” “我原就没有见他,也无甚可写。”谢麟因了一句便开始动手。 他本才思敏捷,又将作过的文章再写一遍,立时便成。召来小吏带回京中,几个人都是同样的不乐。江先生叹道:“有这样的大敌,恐怕以后日子要不好过了。”但却是机会,可惜自己在这上头也不很通……江先生扼腕,悄悄看了赵骞一眼,他,就懂得很多么? 赵骞没有他这份“上进心”,却在琢磨:“恐怕政事堂数年之内要有大变动了。” 谢麟心中一紧:“如何变?” “自然是与边事有关,如今水旱比往年又多了些,不大好说呀。芳臣也不必太忧心,无论什么时候,政事堂里终归还是需要能稳得住、有名望、有才干的年轻人的。” 谢麟低头寻思了一阵,道:“不知道北国当权者,是人人都如这魏九,还是有所不同呢?” “芳臣是说?” 谢麟慢慢地点着桌面:“九王子其志不小,视万物如草芥,这样的人能容人吗?只要有权、有势、有财、有土、有产……有人,就少不了争斗。只盼朝廷不要将他们逼得太狠了,叫他们自己乱上一乱才好。” 赵骞一笑:“确实。历来胡虏内耗总是更惨烈一些。”哪家争权都不温柔,不过北国总是更血光淋漓一些,南面么,咳咳,更会装好人一点。 江先生不悦地道:“岂能寄希望于他人?学士不妨与计相多多相处,国家需要他那样的本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说到史垣就容易想到史垣的学生了,江先生不经意地问道:“娘子呢?” ―――――――――――――――――――――――――――――――― 程素素正在接见娘家来人。 多福在赵氏身边多年,如今俨然心腹了。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坐在一张踏脚上,向程素素说:“李相公家的老翁翁病了,咱们娘子的意思,姐儿也去探探病才好。李相公不但照顾咱家,对姐儿也很关怀。老翁翁为了很好,又是咱们家大娘的娘家。” 李六年老,年轻时苦力劳作也伤身,亏得有个争气的儿子,名医名药养到了这把年纪。 程素素马上说:“应该的。这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去。” 多福将话传到了,又乞见一见谢绍兄妹俩:“回去也好向娘子说,娘子很想外孙的。” 程素素道:“探病不好带孩子去,再等等过,过几天我回城请安。” 多福起身敛衽,程素素道:“将那两个乱神带过来吧。” 小兄妹俩其实很乖,已经开始识字了。谢麟并不知道要怎么带孩子,自己幼时是不记得了的,但是自己回忆自己,总是带了无数的美化――像我这样的天才,小时候必是勤奋好学的,一定是这样的!我的儿女,必然优秀,一定像我这样的。既有这样的想法,谢麟比程素素还积极地给一双儿女早教。 目前看来倒也不曾让他失望,写字还早,识字却已经开始了。程素素给他们做了许多带图的识字卡片,两个每天认几个字,认完了就抡起卡片来开片,呃,对知识好像不太尊重的样子…… 此时对着镖完了卡片,被带到多福面前的时候,又是落落大方的样子了。多福屈膝给他们行礼,面上笑吟吟的,且说且盯着他们看。二人毫不怯场,谢绍微后腿了两步,好使自己的脑袋不用仰得那么辛苦,口中沉重地道:“有劳你来,外祖母可好?” 多福很是惊奇地:“好,都好。” 谢绍认真地点点头:“很好。” 程素素笑得咬帕子:“这是跟谁学的?这么像模像样儿了?” 谢绍还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意思,看向母亲的眼神里写满了“你好幼稚”,将程素素引得来捏了捏他的小嫩脸。 多福看到了足够对赵氏讲的新料,满意地告退了。谢绍严肃地道:“娘,今天的字我们都认得了。” “昨天的呢?还记得么?”谢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谢秀一转身便去扑他:“会的,会的,考我,考我。我考会了要带我玩,我要滑梯!” 很好,学习的动力找到了!游乐园是建不成了的,程素素却偷偷摸摸给他们打造了一架小滑梯,小到只有半个成人那么高,依旧令谢秀很喜欢。 谢麟掩住了九王子带来的不快,笑着接住了她:“好好好,考考考!” 谢绍冷不丁地吐出三个字:“玩玩玩。” 程素素笑得更厉害了,谢麟心道,九王子的消息还是迟一刻再同她讲吧。 ―――――――――――――――――――――――――――――――― 第二天,程素素是带着满脑子的“卧槽!穿越必遇之北方游牧副本开启,对面boss脑洞比我还大”进了城。车里夹带了一个谢麟,李府也算得上是程素素半个娘家,至少李丞相在世的时候是得这么算的,谢麟作为程家女婿,往李府探病也是应该。 轻车熟路地去了李府,李府门前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同车的小青咋舌:“啧啧,李相公好威风的,人这般多。” 程素素道:“平日里人没有这么多,这是有送礼探病的,咱们悄悄地过去,不要声张。” “哎。” 悄悄地到了李府边门,往内递个帖子,程素素的车很快地被迎进了府内,引得一干不得其门而入的人交头接耳:“那是什么人?”程素素脸都没露,自也无人识得,众人猜了一回,又各自摇头叹息地散开,十分盼望自己能有让丞相收礼的好运。 程素素直入了后堂,李六卧病在床,室内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孙齐绕床前。李六还认得人,看到程素素十分欢喜,用含糊的语调说:“来啦,劳你们惦记啦,大老远从城外又跑进来。你们有事儿,不用来的。” 老人家说话慢,一句话花了三倍的时间才将将说完,程素素耐心听完:“想来就来了。” 李六吃力地抬眼看谢麟,缓缓地点头:“这孩子以后就靠你啦,要对她好呀。” 谢麟也微笑着答应了,又上前一步,道:“我给您看看脉相。” 虽是半路出家,他于医术上倒有些心得,摸了一回脉,面上不显,将李六枯瘦的手腕放回被子里,轻声道:“年老体衰,是需要静养的病。”这与所有大夫说的没有什么出入,李家老大无奈地道:“都这么说。”他还以为谢麟能看出点什么来,然后一帖药下去给老人家治个活蹦乱跳呢。 到底是,奢求了。 谢麟的心情颇为沉重,李丞相与他只作了简短的会面,询问了他对九王子的评价。谢麟也如实讲了:“北虏或有内乱。” 李丞相道:“不能指望他们自己死,他们死之前,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百姓了。” 谢麟道:“往这一条准备,总不会是多余的。” 李丞相点点头,意有所动。 出得相府,程素素便问谢麟:“你面色不大好,是过了病气了吗?” “并没有,只是看着老人家卧床不起,有些感慨罢了。人一旦老了,便没有了尊严呐。” 不想过了数日,却又有消息,李六又挣扎着能起身了,程素素不免开心,直到自家孩子满了三周岁,眼看要出孝了,猛地接到了讣闻――李六去世了,李丞相上表丁忧。 195、可知有朕 没有多少人担心李丞相丁忧的问题。 丁忧是一个弹性很大的操作,既可以丁忧,也可以夺情,从皇帝与太子的表现来看,至尊父子挽留李丞相的可能性更大。即便让他丁忧了,李丞相儿子一大把,在中高层的都有,侄子、孙子也有几个出仕了的,这些都是不用丁忧的。再者,他的女婿程犀,官儿也做得有声有色,上达天听。学生如史垣,正在中枢。 值得担心的是李丞相这个人。 李六是对李丞相至关重要的一个人,这位养父一旦归西,李丞相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挖去了一部分,那是真的伤心。毫无意外的,李丞相病倒了。 程素素亦收到了讣闻,来送讣闻的李家管事面带忧色,程素素叫住了他:“不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吧?你的脸色很不对,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发生了?” 李家管事苦笑道:“娘子,这事须瞒不得娘子,娘子到了咱们府上就知道了。咱们相公,伤心得病倒啦。宫里派了三四起御医来,吃了多少帖药,都不见起色。” 程素素眉头一跳,复低声问道:“我哥哥那里,送信了么?”岳父病了,可不是正在做着官的女婿放下手头正事着急赶回来的正当理由。媳妇儿的祖父死了要吊孝,也不是可以返京的理由。程犀可以请假,批不批,看上头的心情。不过程犀另有一个情况,他三年任满了,如果送信的腿脚快些,两下一凑,倒是能赶得上丧礼的尾巴。 管事恭敬地道:“已派了最精干的人过去。” 程素素心下稍安,打发走了报信的人,便开始准备素服。自己与谢麟是必去的,两人略商议了一下,将两个孩子也换上了素服,一并带了过去。 李府显得十分的热闹。亲朋而外,借吊唁来往李丞相那里露个脸的也不少。一位很好的老人死了,来来往往的大部分人却没有一丝真正的哀戚之情。他们的脸上挂着“悲伤”的表情,眼睛里却透着紧张、兴奋甚至是羡慕。李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蝼蚁,只因顺手养大了一个孩子,生荣死哀,朝廷给赠官给谥号,儿孙跟着显贵,自己也被养子奉养到这样的高寿。 何等的幸运!如何不羡慕? 这才是真正的喜丧。 程素素已听了不下三个人说“这李老翁真是个好命人”了,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暗火,脸也耷拉了下来。低声对谢麟道:“有好心才有好命,这些羡慕他的人,有几个能像老翁翁这般对待养子的?活该他们没好命。” 谢麟哭笑不得,也有一丝感叹:“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是这个意思。” 程素素将怀里的儿子往上托了托,问谢麟:“你抱得动吗?给我吧。”谢麟将女儿也托了托:“喂喂,亲闺女还是抱得动的。” 两人被匆匆而来的李府管事迎到了后面,喧嚣之声才渐渐远了。后面也很忙,却没有那么杂乱了,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忧色――看来李丞相病得不轻。先吊唁,再去看过了李六的老妻,老人家也病歪歪的,不大提起得精神来,眼角微微下垂着,看着小孩子才露出一抹笑来:“哎,心里再不好受,看着孩子也轻快些。你们劝劝福遇,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活这么久都是赚的啦,父母总要比儿女早走,他那么明白一个人,怎么就看不开呢?” 程素素低声答应了,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年纪也不轻了。陪着说了几句话,萧夫人又过来,如今府里最忙的就是萧夫人了,公公死了、丈夫和婆婆都病着,她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只靠着些参茸一类的提神。亏得儿媳侄媳倒听话,也能帮忙,萧夫人才没有也倒下。 看到谢麟,萧夫人眼前微亮,又压了下去,互相致礼毕,萧夫人道:“相公病了,恕不能起了,还请学士移步。” 谢麟忙说:“伯母这般客气,真是折煞晚生了。从小便与伯父伯母相熟的,今又有这样的缘份,伯母唤我名字便是。” 萧夫人很快改口:“唉,芳臣呐,你与那个老东西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才知道聪明人想什么,帮我和他聊聊吧。” “是。” 谢麟往见李丞相,程素素便陪着李家老祖母说话。老人说话时而重复着要李丞相看开些,里面又回忆起老伴在世时的情状,神态也不是很好。过往的宾客内也有亲近来看老人家的,看完也都带着些担忧。林老夫人亦至,与程素素在李府见面,两人都不意外,林老夫人很有话说:“看儿孙面上,我前两年也少精神,看着这些儿孙才又好了的。你得好好的,如今只有你才能安抚李相公。” 好大的责任!萧夫人眼睁睁地看着婆婆脖子又梗了起来,叹道,这婆母真是个好人。 过不多时,谢麟便回来接程素素了:“好了。” 程素素好奇地看着他,谢麟不动声色:“我劝伯父放宽心。正赶上伯父自己想开了,如今已能进些稀粥了。” 萧夫人婆媳等俱是大喜,老夫人一叠声地催着:“我这里小厨房有现成的!” 李丞相起来了,整个李府也跟着复苏了,仆役们无论资历深浅,都往老夫人上房凑,或是回事、或是送东西、或是请示,都想围观一下这位三元及第是怎样一个聪明人,竟将李丞相给劝得回转了。 孙子长了脸,林老夫人心里微有得意,便说:“人来人往,你们都忙,我便不再耽误你们了,这两个孩子我带回府里去,你们小两口就在这里听吩咐。”将谢麟夫妇二人留了下来。程素素道:“他们的乳母都在外面候着,小青姐你去叫她们同往。” 林老夫人虽有话在此,萧夫人也不会就此支使着程素素团团转――人手且够呢。但是谢麟留下来,萧夫人是很乐意的,她让谢麟去见李丞相,并没有想到谢麟能劝得动,有了意外收获,就得把谢麟给扣下来,以防万一了。让小儿媳妇去将预留的客房再好好布置一下,让谢麟与程素素先去用点茶饭,萧夫人又护着婆婆去看丈夫了。 程素素与谢麟大清早出城,到这时辰也正饿着,便不推辞。吃个半饱,程素素悄悄问谢麟:“你对伯父说了什么?” “老梅还没死。” 程素素:……服了。 ―――――――――――――――――――――――――――――――― 随着李丞相的康复,一切又回到了正轨。皇帝果如大部分人所料的那样,并没有批准李丞相丁忧。借口也是现成的,如今国家正有事,身为丞相,怎么能够置之不理呢? 李丞相其人,心,也不是红的,心机也是深的,在不少地方他与谢丞相有着相似之处。但是,与谢丞相的意志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动摇不一样,李丞相还是会为少数几个人破例找回赤子之心的。 他这回是真的想丁忧的。拒绝起复的折子是他亲自起草,写得情真意切。弟弟、子侄都不敢劝他,谢麟自己守着孝,也不好说话。史垣这个学生便被十几双眼睛推到了李丞相面前,硬着头皮道:“老师,如社稷何?” 李丞相道:“政事堂丞相也不止我一个,我却只有一个父亲。” 史垣低声道:“恐怕上意未必就如老师的愿呐!”李丞相与谢麟可不大一样,虽然皇帝也想培养谢麟给儿子用,但是在现在,两人的份量是完全不能对等的,皇帝更离不开李丞相。 李丞相一摆手,将折子平捏了出来:“递上去吧。” 这里就他最大,无论是辈份还是身份,无人敢忤逆他,只得硬着头皮递了上去。李丞相闭上眼睛,又将诸般事务想了一回,道:“就这样罢。只要我还活着,这天就翻不过去。” 如果程素素在场,一定会让他闭嘴不要立flag,可惜程素素此时正在萧夫人身边。 于是乎,一个时辰之后,程素素就在萧夫人那里,看到了曾经见过的那位李御史脸上藏不住事儿地过来:“伯娘,宫里来人训斥大伯了。” 萧夫人还不太在意:“你这孩子,就是胆儿小。陛下想你大伯回去,当然不会答应啦。” “不……不是……”李御史一头汗。宫使带来了皇帝非常尖锐的问话:“尔等只知有自己,可知有朕躬?” 程素素微惊,这可不是正经的套路,一旦皇帝露出这样的意思来,恐怕会有许多想讨好皇帝的人试图攻击李丞相了。萧夫人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然后呢?” “大伯依旧坚持要守孝,大哥看样子不好,叫我来找伯娘。” 萧夫人道:“计相呢?” “计相不在咱家。” 程素素就不敢问谢麟在干嘛,估摸着谢麟不会在这会儿为李丞相跟皇帝顶牛。萧夫人道:“不急,不急,这事儿呀,得有说和的,将我的衣裳备好。果然圣上震怒,我去求求太后和皇后。” 太后和皇后是不干政的,但是讨情有时候却管用的,只要她们能让皇帝略缓一缓,想必李丞相就会有办法了。 程素素一顿,忽然道:“且慢。” 萧夫人问道:“怎么?这样也是个法子了,且更缓和。总比他的门生故吏们纷纷上书求情,显得尾大不掉要好。” “伯母,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太子。”皇帝对儿子比对老婆好多了,所有老婆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个儿子说话顶用,更不要说大臣了。 皇帝的心思,这几年已经被摸得透透的了,是要扶儿子。如今李丞相得罪了皇帝反而好了,这给了太子施恩给他的机会,可以令皇帝对李丞相更放心,不用担心他会因为太子老师的身份成为第二个古太师。 萧夫人眉头一松:“不错,不错。就这样办!” 程素素心道,李家在东宫面前的时日比谢麟、程犀都长,他们自家出手比自己想办法更有效,便又装起了壁花。 萧夫人看看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 太子果然给李丞相求了情,李丞相是他老师,理所当然地要救。便去劝皇帝:“这是李相公重情义,他父亲才过世,必然伤心得有些执拗了。若是父亲尸骨未寒,听闻夺情便忙不迭点头,那才是可怕。” 皇帝也吃儿子这一套,儿子求了他,他假意不答应,等太子再三求了,才勉强地道:“他是你老师,你为他说话。” 轻轻松松地将人情卖给了儿子。 史垣还在宫城内办公,皇帝有意令人知道是太子给李丞相求的情,并不压着不许传这消息。史垣听到信就给李丞相递话:见好就收吧,皇帝要抬举太子,给太子造势,再拧着来,恐怕不好。 一来一回之间,李六丧事都办完了,程犀便在此时赶到了京城。 196、党争误国 提前知道程犀归期的人不少,也有许多人眼巴巴盼着他回来,程素素正是其中之一,盼大哥盼得望眼欲穿。正巧又住在城外,且不受什么宵禁的限制,自接到消息起,便掰着指头算着日子,预备接前到驿馆去接人。 当天就开了衣柜,左一件右一件地在身上比划着:“这一件怎么样?是不是太活泼了些?”、“这件儿呢?会不会太老气了?”、“这个纹路不好看。”、“这个我就觉得它下摆裁得不得劲儿。” 谢麟十分眼晕,十二分的酸溜溜,嘴上还说得很中听:“道灵是回来奔丧、面圣、应付吏部考核、再谋新职的,只要你人好好的,穿什么他都不会说你的。” 程素素放下手里的衣服:“对啊……”首饰盒也就不打开了。 谢麟清清嗓子:“要我说,还是早些去驿站等着,他们或许不会做停留。” 入京与入京不同,急有急的入法,不急有不急的入法,不太急的,就在城外驿站住一晚,勾通一下消息,做好准备再慢悠悠地回去。紧急的就没有再停一夜的道理,能早些赶回京里,就早些回去。 程犀并非是领了皇命办的特定的差使出京,不需要一回就去见皇帝,他回来还有奔丧一事,当然是要早早回家,早早见一见李丞相,确定李丞相的情况,再制定应对之策。程犀回来应该能够面圣,劝说也好、求情也罢,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守着驿站先见一面是最保险的做法了。 程素素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带孩子同去,又问谢麟:“要不要邀几位先生一同去?” 谢麟道:“这倒不必了。他们各有事忙,”顿了一顿,又说,“高英那里的消息,江先生正在梳理。” “对这些先生,你是个什么章程?” 谢麟低低地笑了:“当然是各安其位了,他们一个个本事大得很。” 程素素丢了一颗白眼给他,去翻斗篷出来:“可得穿得严实些,你今年新做的那件斗篷呢?穿那个,厚一些。”顿了一顿,又想程犀一路奔波,不晓得御寒的衣服是不是带够了?又开始翻衣箱,找大人孩子的衣服。 收拾妥当了,两人乘一辆遮得严严的毡车,车后又跟着一辆载物的车,到道旁驿馆等着。程素素坐不住,亲自守在驿站门口,傍晚时分,眼睁睁看着一队几辆车呼啸而过,其中一辆车的车辕上坐着的正是程犀先前的书童,小青的表哥。 小青陪在一旁,也看到了,大声叫他:“表哥!停一停!” 风略大,小青喊了几声对方才看过来,忙向程犀禀报,几辆车很快掉过头来。 程犀从车上跳下来,抬起脚来抖了一抖,跺跺地,才觉得不那么麻了。程素素已经像一朵黑云一般卷了过来:“哥!” 程犀伸出双手来扶她,咔,没扶住,妹子冲得太猛,将他撞得后退了三步,远远的,谢麟抱着手对他点头。程犀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淘气。纵有天大的事情,急也是急不来了。站过来些,避避风。”顺手将妹妹的斗篷给她理好。 程素素也不说话,看着他就笑。程犀一路奔波,自是比前番在京的时候气色要略差些,程素素看他眼睛依旧温润清澈才略略放心。问他:“路上辛苦了吧?近来冬天总是冷,怕你们来得匆忙带得不够,我准备了一些。”说到天寒,又想起来小冰河的事儿,这件事情因不能确定,她还没有对程犀讲,好在谢麟已经与钦天监的朋友在研究了。他开书院么,随便他研究什么,只要别随便把犯忌讳的学问教给学生就不碍事儿。 程犀道:“都带了一些,够用的啦。” 程素素瞄了一眼车队,对正下车的李绾道:“哥哥又在宽我的心了,看你们这才几辆车?再带人,能装多少东西?就算不冷,换洗的肯定也没带够了。再说了,你们这……原先的衣裳这会儿也不大适宜穿了吧?还是用我们的吧,正巧了。” 程素素这是快出孝了,那边李绾、程犀也要服个短期的孝,一头一尾,服色倒是还能用。 李绾长出了一口气:“这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那边谢麟也在往这里赶,几句话的功夫便到眼前。程素素便拉着李绾的手:“咱们去办交割,让他们说好了。桃符呢?这一路上他可还好?还有……” 李绾与程犀这三年又添了一个小儿子,如今正被乳母带着,一路上倒是吃得香睡得香。程素素匆匆看了两眼小侄子,再看桃符也是蔫蔫的,时间也紧,匆匆将带来的衣物用器与李绾交代清楚。两个人约定,过两天程素素就回一趟娘家。交割完毕,李绾先添了两个小炭盆塞进车里,再给儿子们换好衣服,自己换了程素素带来的厚斗篷,又取了程犀的那一件给他送过去。 赶到的时候,谢麟与程犀的话也快说完了:“长话短说,有何离别之情回京再叙,且说要紧的。李相公之事想必已有人告诉你了,应付圣上不算很难,要防的是有小人趁机生事。御史台那里我还算熟悉,若有消息,我会告知的。” 程犀道:“芳臣有心了。不过也不必惊惶,大风大浪这么多年,岂会没有准备?岳父这么些年兢兢业业,待自己人也是厚道,防小人的事情,恐怕已有人在做的。我会先往宫里递牌子的。” 看妻子来了,一人认领了一个,程犀披着斗篷,对谢麟道:“把她带回去吧,过两天都缓过来,再慢慢见。” ―――――――――――――――――――――――――――――――― 自与程犀见了一面,程素素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回家就翻出了程犀的画像来,将儿女拖了过来:“还认得这是谁吗?” 谢绍小小年纪就很有谢麟的“愚蠢的凡人”风范了,不过对着亲娘,他还是很克制很礼貌的:“大舅舅。”谢秀好奇地问:“咱们什么时候看大舅舅呀?” 程素素道:“过两天。来,教你们见长辈的礼节。” 谢秀笑呵呵地:“娘,你已经教过啦,我们都记住啦。” 程素素将一双儿女准备得好好的,再没有什么纰漏了,给侄子的见面礼也准备好了。余下的却是最发愁的事情――怎么跟大哥谈呢?大哥当然不会觉得她手伸得长,可要怎么才能谈得好呢? 两天转眼即过,程犀已很高效地见到了两宫。与太子是君臣相得,难得皇帝也被他说服,多给了翁婿俩一个月的假来抚平哀伤。 饶是程素素事先做了诸多的准备,先同谢麟问了气候了问题,又请教了赵骞,打好了腹稿,却也没有想到,这一肚子的话,都被一个消息给打了回去――魏虏叩边,血洗三城。 李丞相的假也不用休了,哀伤什么的都是因为太闲!赶紧回来干活,就什么都好了!程犀倒闲了下来,回来拜见父母,与师兄喝个茶,然后去岳父家里听信,愣没有个正经的差事,便能顺手给在城外的妹夫送出前方战况。 谢麟对军事上不算十分了解,却也看得出来,魏虏此举倒并不算出人意料。难道魏主一统各部,就是为了人多热闹?当然不是!北国统一之后就是扩张,首选就是南下――没有一个能够例外。 国难思良将,自从第一次教匪之乱,皇帝就琢磨着培养新生代的将领,那一次的结果真是不提也罢。十年过去了,还是老一辈儿顶在前面,一个齐王就是救火队长。好在新生代也出了如迟幸这样二、三人,对和平时期是够用了,但是现在……捉襟见肘。 迟幸等人并不能独当一面,还需要有齐王坐镇。光一个五十多岁的齐王,对朝廷来说也是不够用的。 谢麟恨恨地道:“只恨我认不出一个良将来!”平常接触得少呀! 赵骞对谢麟这句话非常的欣赏,谢麟自视甚高,但是有一条好处――明白。不会因为自己是文士就认为自己在军事上可以指点江山,比武将更高明。稳得住,比什么都重要。 谢麟担心的事情,赵骞却不担心:“熬过这一轮没死的,就是良将了。” 诚哉斯言! 赵骞道:“我在老相公面前这么些年,比起魏虏来,教匪都不算是大战事了,然而道理是一样的。就像科考,要么是像芳臣这样天赋异秉,要么就是像有些人,皓首穷经,都能中个进士。若是天生愚笨不堪,自然是死在前面几道坎上,多少人终其一生连个秀才的边儿也摸不到呢?” 谢麟默默点头。 程素素心道,只是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了。 赵骞又提出谢丞相当年的一些旧关系来:“论兵事,自是原先的王枢密,如今的王相公知晓得更多些,不过么……各有各的道,上回提到的几个人,芳臣可以留意看一看。” 程素素斟酌再三,问道:“上回我说的事情,是可以与我大哥谈一谈么?” 赵骞道:“当然是可以的。不过,娘子如果真的担心,倒不如让芳臣与令兄一道,同李丞相说一说。” 正说着话,门上匆匆来报:“陆大夫来了,很急的样子,不肯等。” 陆见琛? 程素素满心诧异:“天都黑了,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谢麟道:“请他进来。” 陆见琛与赵骞是熟人,同程素素也是很早就见过的,匆匆点点头,对谢麟道:“芳臣,有件为难的事情。” “坐下说。” “有人给御史透了个消息,哪怕是我,得到这样的消息恐怕也是要参上一本。御史台是不能扣这样的奏本的,”陆见琛口里微苦,“还记得先前梅丞相吗?” “他不是休致了?” “对,他休致了,树倒猢狲散。他这棵歪脖树还没死透,可也没留下几只猴儿了,都被踢得远远的了。” 梅丞相一党被清算,原本在好处置的人贬的贬、调的调、改换门庭的改换门庭。当时,还没有魏国。梅党一个比较能打的将军,也被清算下去了。嗯,所以胡人叩边的时候,直面魏兵的是新换上了另外一个人。现在,防线失守了。 大换血这事儿是谁办的呢?李丞相。 哦悖痴蠊玻 你说参不参? 197、两地奔波 这是一道送分题,陆见琛来通风报信也不代表着他就会扣下这道折子,这点骨气他还是有的。且只是这一道折子,并不能让李丞相不能翻身,那么扣不扣也就无所谓了。陆见琛此来也不过是表明一下立场,并且作一个浅浅的试探而已。口上说着难,实则亲自跑了这一趟,陆见琛的事就算完成了。 陆见琛看好谢麟,谢麟一路蹭蹭往上爬,也证明了陆见琛的眼光不错。如今政事堂里,叶宁是谢麟亲舅舅,李丞相算他半个岳父,陆见琛自不希望李丞相倒台,但又吃不准谢麟与李丞相关系的深浅。早些时候看来,谢麟与李丞相接触并不多,关系也算如何好,近来倒显得亲近了,陆见琛也要心里有个数。同时,这也是让谢麟好卖李丞相一个人情,证明谢系的力量依旧在。 谢麟果断地道:“御史但依国法。” 陆见琛对程素素点点头:“如此,我这便回去了,明日还有早朝。这份弹章明天早朝见啦。” 程素素无声地点头,眉宇之间也没有过份的忧虑,当然心情也不轻松就是了。李丞相原本要丁忧的,现在是放假的,被这一本给参回来了,像个什么话?脸上要挂不住的。虽然名声于政客,很多时候是可以牺牲的,毕竟不甚美。眼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真的天降个奇才,把魏兵给卷回去。 心里想着,程素素与谢麟一道,将陆见琛给送出门去。陆见琛为防被人看见,是乘一辆轻便的马车来的,登车之后便不再露面,车夫挥起鞭子,车子跑得飞快。 携手转身,谢麟且行且对程素素道:“事不算大。” “我明白的,”程素素道,“弹章是不痛不痒的,难处是前线能否取胜。” 谢麟的手掌紧了一紧,程素素的手温暖而干燥,并没有紧张,心下稍安。两个缓步到了正堂,赵骞等人依旧等在那里。两人往上面一坐,谢麟道:“诸位,坐。” 各安其席,江先生也说:“娘子不必担忧。” 程素素道:“是,伯父风浪里行船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咱们不回头看,且看脚下这一步怎么迈才好。”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心,这也是谢麟身边所有人对程素素最满意的地方。换个方式来讲,要是程素素是一个听到娘家有什么事儿就哭天抹泪催逼着谢麟去给解决的,大家得给她累死。 她这一明白,省却许多安抚开解他的功夫,便有人顺着这话头筹划了起来。赵骞难得先开口:“如此,我讨一辆轻便的马车,我即刻入城去李府,再讨一张帖子,好去敲门。只消将消息送到了,不至于令李相公措手不及即可。陆大夫此来,是送消息的,所谓物以稀为贵,消息也是这般,他必是压下了这份消息。” 程素素即起身去谢麟抽屉里取帖子,石先生也难得开了口:“陆大夫送了两份人情。”一份是给李丞相无误,另一份谢麟也要承他的情,陆见琛要自己去见了李丞相,可比巴巴跑到书院来轻省得多。 谢麟道:“不错。”心里也有了主意,这件事情过后,是需要对陆见琛有所表示的。 程素素拿了帖子,又吩咐好了马车,赵骞一个字也没有多说,登车而去,赶在宵禁之前到了李府,将消息传出。他本人也被李府留宿,与李丞相略谈了几句。次日一早,在李府用过了早饭又赶回了书院。 谢麟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 谢麟也在书院里等着他回来。 赵骞赶到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这一夜大家睡得都还安稳,看到赵骞回来,谢麟还有心情开玩笑:“这时辰回来,想是在李府吃过了?李府里有几道小菜滋味甚美,听说是他们府上老夫人几十年的秘方。” 赵骞也笑:“尝到了,甚想讨要几坛,忍住了。”办了一回差使,想到位江先生的脸色,赵骞纵是个稳重人也起了点淘气的心,潇洒地在谢麟对面坐了下来,与谢麟说些趣事。 江先生果然是有点着急的,他也精明,知道赵骞露脸的时候自己容易失态,便转了一个弯儿,去找程素素。程素素早起正在清点家当,只要谢绍、谢秀过了三周岁,就代表着新年将至,也代表着谢麟要出孝了,她想提前准备一下。 见江先生来了,程素素奇道:“先生这是?” “娘子,那位赵前辈回来了,娘子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吗?” 程素素道:“唔,那去看看?” “请――” 前面赵骞从李老夫人的小菜说到谢府大厨房的高汤,谢府的大厨房柴足火旺,有两口灶是常年不熄的,如此一直烂炖的高汤滋味最是鲜美。正说着:“若是能将这些吃食都聚到一起……” “那就聚个试试?”程素素笑着接口,一面跨过了门槛。 谢麟与赵骞看到她身后江先生的身影,都会意地笑了,谢麟道:“那就拜托娘子啦,我只管等着吃。” “猫嘴最刁。”程素素取笑了他一句。 谢麟毫不愧疚地:“说,惭愧,有人惯着。” 片刻之后,石先生也到了,江先生的瑜亮之心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好在都不越界,也都当个趣事儿来看。 奉茶坐定,赵骞说了李府见闻:“李相公既不讶异,也不惶恐,想来是胸有成竹的。这事不难,诚如娘子所言,要紧的是下一步。芳臣,小公子已经落地已有三整年了,你快要起复了。” 谢麟苦笑道:“我一面愿意起复,不想总做闲人,一面又有些舍不得这书院了。”才不到三整年啊,刚刚起步!以往看名士养望动辄一二十年,以为这些人效率太低!现在才知道,两三年根本办不成什么大事儿,尤其是名望上的事情。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需待七年期”,时间少了,是真的不行。 就不说养望吧,说点实在的,培养自己的人手,两三年能学成个什么?还不够一个新科进士从翰林院进修的时候。 江先生主意又来了:“这也不算太难,”见众人目光望过来,江先生单薄的胸脯微挺,“学士离开邬州这许多年,难道邬州人会忘记了学士?不能。何也?因为有大事!”所以印象深刻。江先生的主意说开了也简单,就是要一件可以刻碑的事,让书院牢记。 最简单无过于有人踢馆! 石先生平静地道:“我安排。”这里面又有个分工的问题,踢馆的人水平不能太次,太差太粗俗的,不被家丁拦下,也要被学生打死。水平太高的呢,谢麟已经接触过了,互相之间早有过辩论,其书信往来都结成集子出版了,再来一个没意思。得不太高也不太低,但是又刁钻的。谢麟才好准备一个振聋发聩的回答,给书院立个意,彻底定下书院的精神基调。这样,即便谢麟离开了,书院也带上了他的烙印。 三人都没有说的是,老夫人总会死在谢麟前头的,到时候谢麟还挺合适再回来住三年,再收割一批人才走的。 谢麟微笑道:“如此,便有劳诸位了。” 赵骞慢悠悠地又一件事来:“如今军情如何,恐怕邸报上说的并不尽属实,还是要打探消息的。这个可不能靠人来告诉了。哪怕是米枢密,恐怕也不敢就将这样的消息传给学士。”这是当然的,无关痛痒的消息才讲,真正重要的消息,亲儿子都要瞒着――这是大佬们的处事方式。若事事都同别人讲,要丞相何用? 谢麟道:“我们倒收集了些消息,”对程素素解释,“除了你命高英派的人,我又叫王留意,他又比高英老道些,也零散拿到了些消息。他请示要不要在伪王都设个货栈,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否则消息可能会灵通些。” 江先生道:“不用他自己设,转一道弯儿。” 谢麟道:“嗯。” 赵骞道:“这样的消息还是太靠边了。” 程素素突然问道:“兵部能知道多少?”枢密院的出现本为分丞相之权,但是丞相又管着六部,六部里一个兵部又管着无数与军事有关的事情,其中一项便是关于将领的任命升降。 赵骞与谢麟一齐说:“那要看是谁了。”若是有心人,在兵部里看到的,总比一群商人在外面跑路能够看到的更明白。 程素素笑道:“那这回轮到我进城啦。” ―――――――――――――――――――――――――――――――― 程素素乘一辆朴素的马车,带上两个侍女,夹带一个丈夫,没向任何人打招呼地进了城。进城之后沿路一口气往北走,离宫城很近了才停住,对车夫道:“右拐,那里有一条岔道,看到那个牌坊了吗?” 车夫也识得路:“娘子要拜访哪家人?告知小人,小的好去敲门。”这一区住的人没有“非富”只有“贵”,倒是谢麟夫妇的社交范围。 程素素道:“别停,过了牌坊,再左拐,那条小巷子里停一下。” 车夫依言停好了车,不知道程素素这是何意。谢麟低低地笑了:“你又要吓他了。” “这样的好事,别人求还求不来呢,”程素素嗔了一句,挑开了帘子,“等就是了,快来了。” 车厢密闭的空间里烧着火盆,谢麟抱着手炉热乎乎的昏昏欲睡,忽然听到程素素清脆的笑语:“大蔡兄,别来无恙?” 大蔡兄快要被吓出毛病来了!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了?” “近些说话可好?” 程素素越客气,蔡七郎越惶恐,坐下的骏马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安,马蹄踩着小碎步凑到了车帘边:“干干干,干嘛?李丞相被参了你知道不?” “哪个丞相是会被这样的一折参倒的?” 蔡七郎讪讪地:“哈哈,哈哈,程兄好镇定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兄弟的称呼都出来了,谢麟难得同情傻子。程素素低声对蔡七郎道:“有件事情,要劳烦大蔡兄。” “不劳烦,不劳烦,您说,您说。” 大蔡兄很惨,程素素要求的情报,对于大蔡兄而言比他上司的要求还要复杂。苦着脸,蔡七郎道:“这可是机密!” “机什么密呀,弹章一出,谁不知道吃了败仗?不必担心是谁要刺探消息,两府谁会不知道?我听来解决来的,明年就要回来了,你可不要害我被人说是土包子什么都不知道!” 蔡七郎明知道她这不是实话,也只能点头:“那,我位卑,可不一定都知道啊。” “尊卑一念之间。” “别别别!我干还不成吗?反正上你们贼船了。”大蔡兄哭着说。 程素素依旧温柔可亲:“听说大蔡兄如今在部里办事勤勉,很得尚书赏识,不知是怎么个勤勉法呢?” 妈的!这他妈就开始考我了!大蔡兄自认倒霉:“这儿等儿就要来人,程爷你快些问,我知道的都说!” 程素素的背后有一个赵骞给支招,提了若干问题,一条一条地提出来。就算她记不住,车里还藏着个bug,据说,学神的基础条件是要过目不忘、过耳不忘。 威吓完了蔡七郎,程素素与谢麟又回到了书院。那里,石先生尚未归来,赵骞悠然地品茶等着他们。后宅里,也有人正焦急地等着程素素。卢氏转着圈,消化着张娘子的话:“高家托我给大妹妹提亲,就是江先生的学生高小郎,想求娶你家小青。” 198、家事国事 蔡七、蔡八哥儿俩“受到爱的感化”“浪子回头”认认真真地领差干活已有些时日了,京城消息人士也从看热闹变成了惊讶――还真的改邪归正了呀。最开心的无过于他们的父亲襄阳侯,愈发坚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每每遇到蔡七、蔡八的顶头上司们夸奖他的儿子们办事认真的时候,当面谦虚,背后暗乐,更加催着儿子们要“多多与贤者亲近”。 他老人家口中的“贤者”当然就是谢麟了,他的儿子们一想到去书院就要见那个阎王,心里是十分拒绝的。襄阳侯不知道其中缘故,还给儿子们掰开了揉碎了的讲:“不与谢芳臣结交,你们能有今日吗?” 这跟谢芳臣不谢芳臣的没关系!跟他老婆有关系!二蔡一肚子苦水不敢往外倒。 襄阳侯只恨儿子们开窍开得少了,特别耐心:“百姓、小官小吏们看咱们家是权势够了,你们还不知道吗?你们兄弟多少个?个个都要老子给你们安排好了,好,老子不怕累,累死了也要给你们都扶上马,老子还有死的时候呢?我死了,你们怎么办?你们儿孙怎么办?自家人当然要互相帮扶,可是呢……外力也是不可少的。甭管他是什么人,我看你们是有些怕他的,见到他我也有点怕的,那个人城府深的。可是呢,他好用啊,怕就怕呗。哪有光吃肉不挨打的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蔡七蔡八也是大户人家十来个兄弟、几十号堂表亲狐朋狗友堆里混大的。都听明白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假,但是自家这大腿真不够粗,能救自己不饿死,但是想过得好,得自己找靠山。眼前一座好大靠山,不去靠还要跑? 脑子没病吧? 是以蔡七郎躺得毫不费力,一点反抗之心都没有,任“程肃”想怎么推倒就怎么推倒,配合得一比。问什么答什么,不但答问题,还能引申,还能多说一点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认真学习工作长的见识,分析分析情况。 “前后两个将军,论本事,这个前者守边这么多年没出大纰漏,后者没有魏虏的时候也没出纰漏,可见也是差不多的。也该是他倒霉,新官上任想弄自己那一套,觉得看得明白了就要动手,先废了旧的,再立新的。不想旧的才废完,新的还没立起来,魏虏来了。就显得……” 这分析还不是他说的,是兵部侍郎讲的。蔡七郎现在可是个大好青年,有个侯爷爹,还有个勉强承认他是自己教过的差生的计相老师,又跟个帝国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沾了关系。上司们只要不是政敌,总愿意随手提携一下他,左侍郎就顺口对他一讲解。 蔡七郎觉得此言有理,便记了下来。心道,我以后要干这个事,自己的新灶不起来煮上饭,绝不拆旧灶饿着自己个儿。 将这些话对程素素全倒了出来,又添了一句:“两府如今还在忙着调集人手,听说,要置新官了。” 程素素很是感叹:“大蔡兄果然是俊彦,一旦认真起来,令人赞叹。” 蔡七郎被她夸得浑身皮紧,就怕被松骨头,极谦虚地表示:“是亏得府上给我的指点qaq” 程素素与他客气了几句,表示现在在城外不方便,等过些时日返城了,会让谢麟设宴感谢他的,以及,有什么消息以后记得告诉她一声。蔡七郎眼前一黑,有金大腿是件好事儿,但是被大腿踹过,就难免有点心理阴影了。心情得杂地目送程素素的马车离开,蔡七郎觉得不能他一个人怕,得把自家兄弟也拖上贼船。 程素素与谢麟便带着蔡七郎的消息,回来与幕僚们一讲。三位先生翻过来掉过去地将蔡七郎这条消息斟酌了再三,无论是江先生的阴谋论,赵骞的经验论,以及石先生的家传学问,都认为真相与此出入不大。 因此,只要局势不更加恶化,李丞相就会安然无恙。 幕僚们给谢麟筹划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先前便由石先生去设个局,给谢麟在书院刷一个无法磨灭的存在感。如今听了蔡七郎的消息,赵骞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关窍:“芳臣,从现在开始要为另一件事铺路了。书院里除了读书,或可教授一些北地风俗常识。” 位卑未敢忘国忧,哪怕不在朝,也很关心国政,还培养实干的人才。谢麟道:“先生说的是。” 赵骞续道:“还有,先前的计划,现在就要改一改了。先前以为外放时间不宜太久,不可与两宫疏离。但是芳臣你在地方的时间毕竟还短,若能再任两任地方就好了。这又与不可长久离京有了出入。如今机会来了。” 谢麟略想了一下,问道:“先生是说,北方?” “正是。去了别的地方,不闹出点事儿了,就泯然众人了。北方不一样,你不找事,魏虏会帮你找事的。包你的名字总能出现在御前。怎么样?” 谢麟略有犹豫,他已经不是当年父母双亡、舅家遥远、祖父压制的小青年了,当时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棍一条、赌性极其顽强。如今可不一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家里事事顺当,还有一府的人盼着他平安。 此时,石先生加了一句:“有三五年可平的逆匪,无三五年可定的胡虏。”就算是闹得最凶的黄巾军吧,也就那几年的功夫,可是异族呢?前仆后继能跟你死磕几十上百年。 江先生补上一刀:“先到先得,做熟谙边事的老前辈就很好!”将来与魏廷打交道必然是朝廷中极重要的一环,哪怕魏国完了,若有后起者,也是需要熟谙边事的老手的。这是一个加分项,有了它,进政事堂的把握就更大了。 程素素也给加了一句:“做事须趁早,趁咱们还跑得动。” 娘子跟着一起去!谢麟一脸坚决:“好!” 第二天便开始为学生讲解一些简单的北地风貌――王、高英等商人友情提供的部分讯息。同时认真考验学生们的能力,从中挑选几个精干的,待谢麟起复之后,或可引为臂膀。 ―――――――――――――――――――――――――――――――― 程素素却在为一桩家务事断案。 卢氏为女儿的归宿愁了很久了,普通一点的男子,别说小青了,卢氏自己都看不上,又不想女儿嫁仆役,又知道外面家世正好的男子自家不大配得上。亲上做亲的念头都动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眼看与小青一边儿长大的程素素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小青还小姑独处,卢氏怎能不急?有一个在适婚年龄的女儿,做母亲的看着平头正脸的年轻男子都要在心里称上一称,高据自然也是被称过的,结论是有点高攀不起。 哪知道高据现在提亲来了。 卢氏还怕是高英自作主张,仔细问了又问,张娘子再三保证:“我见过高家母子仨,都说是中意的你们家小青。” “这可不能开玩笑的,高小郎是江先生的学生,江先生没个安排吗?” 张娘子道:“哎哟,这个可就说不好了呢。不过呀,据我看呢,哪有娘子身边的小大姐更可人爱呢?” 这也是实话,高据将自己的婚姻称了又称,他还肩负着自家一房的重任呢。他做江先生的学生,高英又做买卖,并非是心里就认定了必得给人做狗腿才行,实是自己的条件达到,才在现有条件下做最优的选择。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比自己更高一步的,比起并不认识的先生女儿,倒是小青看来素质还行――能担事儿。 跟在程素素身边的,不能担事是留不下来的。且小青也是良民,与程素素感情也好,性情也活泼些。高据原以为,像他父母那样相敬如宾软软绵绵过一世也不错,如今看着谢麟与程素素这闹腾劲儿,就不想过白开水的日子了。 卢氏母女比起江先生一家来条件自然是差的,高据将两边仔细称量一回,倒觉得失这一点条件,得一个小青这样的姑娘,还是值得的。 回来与母亲姐姐一说,他母亲先反对:“我看你老师很有意招你做女婿,咱们不声不响的这么办了,岂不是轻视于他?你可得弄明白了,你与府里交好,是因为先生,不然,咱们哪能搭得上府里的线?这会儿还在邬州趴着呢,顶多族里不敢欺负,可没有今天这样的自在。” 高据将双方条件摆了出来,最后说服母亲的是:“我看小青更自在些。” 高英支持弟弟:“他要喜欢,就由着他。强扭的瓜,不甜。外人看来般配的,是苦是酸,只有自己知道。” 高母想起她的婚姻来,也是叹气:“罢了,我总不能说,我养的是儿子,不会吃亏。都是做父母的……只要你们乐意。你先生那里不好交待,就都推到我身上吧,你们两个,打小吃苦,都是父母没用,也是该顶一顶用啦。” 然而小青不乐意! 卢氏掐了小青好几把,小青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硬是没哭。被逼急了往程素素房里一躲,死活不出头。卢氏总不能跑到程素素房里打女儿,就只好在自己屋里打转。 程素素办完一件大事,听赵骞的意思,又能一起出去浪,心情正美好,冷不丁被卢氏冲出来请到了房里。 程素素惊道:“这是怎么了?说出来,我给你办。” 卢氏道:“还不是小青那个死丫头!好好的亲事……” “毛?高据?”程素素张张口,“他们俩什么时候凑到一起的?” 就是没凑到一起才着急的! 小青听到母亲与程素素说话,闷声不吭地从里间出来,往程素素面前就是一跪,什么话也不说,听着卢氏絮絮叨叨地说着合适云云。程素素此时春风得意,若说遗憾,与谢麟称斤论两划拉到一块儿过日子算得上一桩――谁知道居然合得来呢?若是合不来,岂不是一辈子与枕边人勾心斗角? 她便没有顺着卢氏的意思往下说,而是问小青:“小青姐,咱们一道长大,你是为的什么,说出来嘛。你只说不愿意,倒是能拗得赢三娘,可她不放心。” “说出来,也未必放心的吧,”小青说,“高家正经人家,可不是给人当仆人的,我还不想离了姐儿呢。” 卢氏这时就不好说话了,要嫁个普通人家呢,还巴不得老婆有份工钱,高家不缺这份钱。高门大户里的世仆,有了脸面之后还要放出去置产业、养奴婢,也要挺直腰杆呢。 程素素道:“说实话。” “就是实话,我在姐儿这里,每月二两银子,独一份儿的。出去了,哪怕婆家给,也是伸手拿人家的,不是我自己挣的。说是一家人,可那不一样。”她跟高据是真没那个感觉,要是看对眼了,什么伸手不伸手,整个人都给揣兜里了。两个原因凑到一起,小青自然是不愿意的。 卢氏还在以为她发昏,程素素却听明白了。这个理由又是很难说服卢氏的,程素素想了一下道:“事缓则圆,都不要急,先缓上一缓吧。还有高据,江先生不说,他自己也要琢磨一下怎么对老师交待。三娘,小青姐的事,我兜下了。” 小青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亮。 程素素认真地说:“只要你不后悔。” 小青绽出一抹笑来,用力地摇了摇头。 卢氏急得不行:“你们两个,怎么都这么……” “三娘,”程素素一字一字咬得清楚,“只要我还在,这就不是个事儿。” 卢氏心下稍安,也对,有程素素做靠山,倒真的还等得起一二年。求亲的事呢,要是一说就成,那得是天造地设,多的是两家犹犹豫豫地磨,略拖一拖,寻个理由拒了,不伤大家的情面,就说不合适就行。卢氏甚至还在想,这事儿反正眼下是要不成的,就不要告诉江先生,以免伤了师生的情谊了。为此,她又求了程素素:“别叫别人知道。” 程素素也答应了。 卢氏这里与高家磨着,理由倒挺现成的――小青还有爹呢!正在老家给程家看房子,这事儿怎么也得跟老头子商量不是?拖到年后,老头子不愿意,那就没辙了。哪知道高据比鬼还精!这事儿要是程素素看好,做个媒,别说老头子,十八代祖宗都得认了。 幸尔卢氏老到,与张娘子两个并没有宣扬。张娘子也会说话,说的是:“他们家是做仆人的,怕你们读书人说的那个什么齐大非偶。” 高据就知道这事不成了,不由扼腕。他母亲心道,这样也好,否则这么个要强的性子过了门,日子也过不顺不是?两下里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此事。然而卢氏与高母都警惕起来,都要给自家儿女早早安排下婚事才肯放心。 不意天意弄人,才过了正旦,石先生正在为他安排来踢馆的人受了风寒起不了床而忧心,皇帝死了。 山陵崩。 什么婚娶都先扔一边吧。 199、正人君子 皇帝去世,并非天下人统统戴孝,但是京城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是必须穿孝的。官员不用提,天子脚下的百姓往往有各种优待,这个时候就该还回来了。是以书院里不止谢麟一家穿着孝衣,程素素还得给上下人等都准备点白布。好在非亲非故的,穿孝的日子短,按惯例,会有一份“遗诏”又或者是新君、政事堂的命令,下令几日除服。 安排好这些事情,程素素第一时间请住在书院的谢涛夫妇回府:“阿婆是必要入宫哭灵的,恐怕四叔四婶在府里又是陪伴又是看家分-身乏术,请三叔三婶回去照应。” 继而与谢麟商议:“才见大蔡兄,这一回要去寻一寻小蔡兄了。” 小蔡兄管城门,这个时候谁往京外递了什么信了,政事堂派的什么人往哪去了,一一要严查。掌握了这些大致的动向,对判断局势会有重要的影响。 谢麟道:“我与你同去。” “且慢!”赵骞拦住了谢麟,“此事娘子去办即可。芳臣,你还要做一件事。”他让谢麟写个惊闻皇帝大行之后感慨的诗文,回忆一下自幼被皇帝提携的事迹等等。再在书院里哭几声,这个时候,谢麟一定不要上蹿下跳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定要绷住形象。 程素素独个儿去见了蔡八郎。 蔡七郎已受过一番惊吓,蔡八郎做好了心理准备,见到她的时候,依旧忍不住弯了弯腰,软了软脚:“程、程兄!” 程素素好言安慰他,不意说话越软,蔡八郎的脸上哭意愈浓,程素素只得作罢:“瞧你那样儿!站好了!” 蔡八郎瞬间站得很直。 程素素这才说了要求。 有事交待他做,蔡八郎奇迹地不紧张了,拍胸脯保证:“放心,都记下了!我每天一次派人送到书院里。” 两人接完头,程素素驱车回到书院,路上却时不时见几团行人,哭委于地:“陛下,陛下您老人家怎么就去了呢?” ―――――――――――――――――――――――――――――――― 现代人大概很难理解皇帝死了的时候,有许多人痛哭流涕伤心不已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人里,还有许多在皇帝活着的时候骂个不停,就差指着鼻子说他是昏君了,此时也哭得快要昏过去了。 京城毕竟是京城,镇定的人也不少,老一辈还记得现在“大行”了的皇帝他爹出殡时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情状。有好事者躲在窗户后面,对着路上往来匆匆的官吏差役们指指点点,口里对年轻人说:“现在这些人呐~急脚猫儿似的~比起当年先帝的这个时候,差远啦~” 当然差远啦,那会儿古老太师说一不二,上下一个声音,又没有边关急警来捣乱,藩王们但有点小心思便受到了无情的镇压,一个一个被赶得很远。现在可没有一个那样强势的人来主持局面了,李丞相固然有手腕,新近被参,边事又吃紧,可比不上古老太师那个时候了。政事堂里,丞相们一面想着维持大局的稳定,一面也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展一下自己的势力,这便又掰起了腕子。 东宫比起乃父要讨喜得多也聪明不少,但是只有一个人,他的加入,不过是角力的人又多了一个,让情况更复杂而已。 皇帝之死,它的意义,超过了死亡本身。 京城暗涌无数。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还没有人为了抢肉吃而砸锅,政事堂维持了正常的运转。一道一道的命令传下来,驿马、信使不绝。往各地发布这一噩耗的、往藩王等处报丧的、往京外帝陵准备的,各司其职。 李丞相作为东宫信任的老师,才蒙东宫说情,眼下更为东宫考虑。在对藩王的问题上,他与昔年古老太师是一个路数――卡着不许他们生事。办法却是截然相反的,召令各地藩王携眷奔丧! 东宫本聪慧,只是伤心惊怒令他一时难以理解,问李丞相:“诸藩若在京中生事,可如何是好?” 李丞相道:“他们与京里断了几十年了,想生事,也要生得出来才行。殿下该知道,如今北地不太平的。”万一内外勾结起来,一个有着皇室近枝血统的伪政权,可比明晃晃立在外面的异族对朝廷的威胁更大。 “是我糊涂了!”咬牙切齿的声音,“老师一向说的对,阿爹就不该信任僧道之流,更不该服什么丹药!” 李丞相道:“这些交付有司便是,眼下要紧的是稳住。大行皇帝的丧礼要备好,您的大事也要准备好。只要名份早定,再有风浪也不会很大了。再有,要往伪魏那里发国书报丧的。” “这……只怕彼会趁虚而入。” 李丞相口角一抹冷笑:“难道京里会没有伪魏的探子吗?我看不至于一个也没有的,这样的消息不是机密,不如挑明了。再有,政事堂会请两宫旨意。”这两宫,指的是吴太后与袁皇后了。折腾藩王,且让吴太后顶在前面,名义上她是“母”,比起尚未正式即位的太子,她更是名正言顺。 有李丞相的规划,虽则许多事情上还是要互相争抢,譬如谥号、庙号的拟定等等,一般事务进行得还算顺利。李丞相将边事托给王丞相,使叶宁与燕丞相等议尊号,他自己准备着新君登基与两宫安置等事。 各人干着自己那一摊子,也没忘记将手往别人那里伸一伸,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新君的喜好最要紧,王丞相关心边事之余又请增加宫中守卫,叶、燕二人一边吵着是中宗还宪宗,一边说到了天子守孝的问题。李丞相安排着登基事项的同时,还要总揽事务。 这里面又有太子生母淑妃的地位问题,生母嫡母,比老婆和老娘之间的争执还令人吐血。 好在东宫自己比较清楚,以为:“皇后,大行皇帝嫡配,袁氏一门忠烈,与同休戚。何氏何得何能,可与之比肩?”将亲舅舅压了一头。朝廷上下都以为新君比他爹强得多。 东宫脾气很好,比大行皇帝更能听得进谏言,关键是他没有什么奇怪的爱好。眼下唯一的坚持就是,一定要把大行皇帝嗑药嗑死的事情给瞒住,同时要把给皇帝炼药的僧道野人都掐死! 这是相互矛盾的两个条件,不想大行皇帝死得不光彩的真相――嗑药嗑死的――给传出去,又要让相关人员受到谋害皇帝相应的处罚。 比起其他的事情,这就算小事了,一群老官油子接手了此事。李丞相素来不喜欢算命的,推而广之,道也厌、僧也厌,连跳大神的都讨厌,一甩手,将玄都观给推上前去顶上了吴太后想要的法事。再来交道司,考大行皇帝临终前接触过的炼丹道士的执业资格――必须是不合格的。然后再追究这些人以非法手段混到大行皇帝身边的用心险恶。 实则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大行皇帝是怎么死的了。东宫心底一片父子之情,要的不过是落到字纸上的官样文章好看一些而已。几十年后,却有一大批休致的老大人们开始写笔记,千百年后,大家都知道大行皇帝的死因了――这是后话。 李老师如此为学生鞠躬尽瘁,做学生的也投桃报李。原本东宫便信任程犀,此时将程犀的假期给勾了,调到了自己身边来,一则程犀本来就是大行皇帝给儿子储备的人才,二则趁机算还了李老师人情,一举两得。 于是皇室各人晋位、官员升迁(这个变动很少,最大的变动当在登基之后数年内)之类,许多都由程犀起草记录,拟旨发放。 与大行皇帝的丧事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新君的登基。一切仪礼皆准备妥当,这个朝廷,跟北边魏国死磕还在吃亏,然而京畿卫士震慑藩王还游刃有余的。且新君的亲叔叔,藩王里战力第一,一人挑一群兄弟的齐王,他站在侄子这一边,居然不想趁机造个反自己干!一心一意扶着亲侄子顺顺利利地正式坐上了宝座。大行皇帝成了先帝,吴太后成了太皇太后,吴皇后比何淑妃先一天成了太后,何淑妃先太妃再进太后,太子妃也成了皇后……诸如此类。 照惯例,这是要普天同庆的,其中之一便是大赦天下。赦也不是随便赦的,小罪赦免,大罪重罚转轻,砍头的不用砍了……如此而已。 这里面又涉及到了一些被流放的罪官,此处不得不提一提大行皇帝的老冤家古老太师家了。先帝一向记仇,时不时就将古家人再往泥里按一按,前番还出了点私自逃回的事情――梅、李之争时躺枪的。 程犀便提出:“古氏也当在赦还之列。” ―――――――――――――――――――――――――――――――― “真君子啊!”石先生万分感慨。 他父子都是明白人。古老太师独断专行,对皇帝不够尊重,对百官过于苛刻,都是取亡之道。然而皇帝的小心眼,追在后面咬了几十年也是有失人君的体统的。这对君臣,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相处不好才是正常。 虽说如此,古家总是自家亲戚,石先生也不想古家总这么惨。然而先帝在时,谁敢求情? 现在程犀就敢了,还出面说服了新君:“先帝末年,已不愿再追究了,何不顺了先帝之意呢?史笔提及,也无损圣名。”依着新君,赦也就赦了,顾虑的是先帝的名声以及自己做人儿子的“无改父道”。程犀一苦主之后都这样讲了,便顺水推舟了。 李丞相那里问了程犀一句:“不怕报复吗?” “天无绝人之路的,族诛之刑,尚且不及三族、五服之外。”程犀答得也很得体。 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这是惺惺作态,程犀偏有一种做多么肉麻的事情都令人信服的本事。一件事情,只要加上了他的名字,就好像被写了包票一样。程犀顺利地将古氏赦还,亲笔拟的草稿,新君审阅之时犹自夸奖:“寥寥数语,情真意切。”程犀摇头叹道:“论文章,还是芳臣。” 新君顺口道:“记得谢老便是在那年这个时候没的,他也该起复了吧?都回来帮帮我吧。” 新君的意思传到政事堂,叶宁微愕――他还想着这几天怎么把外甥弄回来呢,怎么就……叶宁以为程犀是个正人君子,是绝不会给妹夫开后门的,哪里知道程犀的鬼主意是只多不少的呢? 两样消息一齐传到书院,整个书院顿时忙碌了起来。 200、金秋将至 计划没有变化快,先帝丧礼期间略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严-打时期,自东宫开始,心情都在不好,谁惹事谁倒霉。是以“有人来书院踢馆被反杀”这种很有轰动效果的新闻是做不成了的,其策划人石翼石先生也不觉得遗憾――他准备好人病得七死八活,先帝不死,这演戏的都要死了。 且石先生还有一桩心事,他的母亲毕竟姓古,古氏早已没有了根基,不特姓古的不剩什么人了,亲戚朋友几十年来早划清了界线。还有一些人家,老一辈的去世之后,小一辈干脆就不知道自家与古家有过什么交情。算来算去,竟是只有石先生才是最亲近且能帮扶古氏后人的了。 明知此时谢麟正忙,石先生也不得不告个假,为古氏后人安排住处等等。遇赦还乡分许多种,有些似程家这样算“昭雪”会发还抄没的家产,或者是官府酌情给予安置。古氏后人这样的情况,竟没几个人有心情给他们安排妥当,能拨几间不漏雨的房舍就算不错了。生计问题,交流问题,万一有个七灾八病的也需要有人照顾。 谢麟倒是大方:“先生只管去忙,前人的事随前人去,先生做好眼下就是了。” 石家小有家产,石翼将母亲的嫁妆整理出来,批出一部分来给古氏后人安家,内里包含一处不大的宅院,正好安置如今人丁不旺的古家。又批出几顷田、两间铺子,一同划到古家名下,算是给了他们安身立命之处。古老太师党羽尽皆凋零,子孙存活过不过三、二人,朝廷上下皆不以为他们是威胁,谁也不屑分出这份心神去为难他们。倒是要防着一些民间的歪门邪道,什么勾引赌博啦、骗财骗色啦之类的。为免他们不善经营,石翼给安排的还是石家的旧仆。 做完这些,石翼再赶回京城的时候,谢麟已经搬回了谢府。 ―――――――――――――――――――――――――――――――― 谢麟是激动的。 程素素看得出来。 一路上,他的话尤其的多。 谢绍与谢秀小兄妹两个对京城谢府的印象并不深刻,倒是将书院当成自己的家,如今搬家,两个孩子都小有紧张。谢秀不停地问:“咱们住在哪里?还住一块儿吗?与四叔公住得近吗?我还在哪里上课呢?” 谢麟道:“近近,大家伙儿都住一个府里。这儿是正房,这儿是当初我和你娘住的地方,这里是……”摊开了左掌,右手食指在掌心比划着。 谢绍比较关心的是:“那,先生们也住在府里吗?那些师兄们呢?” “先生们在府里也有地方的,书院的学兄们还要读书,你们倒有一、两个师兄过两天会过来的。他们住这里……”继续在手掌里比划。 竟将谢府的布局给两个三岁的孩子讲了一整遍,附带着各种事迹,有许多事程素素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不由听住了。谢麟讲得嗓子有些发干,抿一口茶才惊觉自己有些不对劲儿,清清嗓子:“大致就是这样了,到了府里,你们不许近水,不许爬树……” “那这府里也就没什么好的了。”谢秀很不服气地说。 谢麟苦笑,心道,在书院你们怎么淘我都放心,那个府里,离开了我的眼睛,我怎么着都不放心了。想当年,我可是在自己家被“亲人”谋算的。 程素素道:“呐,到了府里,你们自己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好不好?” 这么大的孩子,自尊心强烈得一塌糊涂,以为自己的三头身可以顶天立地,尤其爱自己拿主意。她这么一讲,谢秀高兴了:“那我看可以爬个树的。” 谢绍眼中也闪过一丝跃跃欲试,毕竟更关心另一件事情:“读书的事儿呢?先生们呢?” 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三岁,他亲爹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顺口问道:“阿绍想哪个先生了?” “呃,都、都想的。” 谢麟道:“哦,那就都在了。除了你们孟翁翁,江、石、赵三位,都会常在府里出入,你们见了他们都要礼敬。” 谢绍忍一忍,也装作不在意地道:“那、哪个先生,能见得多一点哦。” 谢麟勾起唇角:“那……赵先生好不好?” “好、好的。”孩子是敏锐的,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挺喜欢的赵先生跟他爹不是那么亲近。反倒是江先生,跟他爹不是外人的样子。可是他喜欢赵先生嘛! 谢麟心道,小东西,你给我弄鬼!故意吊着儿子,谢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程素素,小胖手拉拉程素素的袖角。程素素没绷住,掐了谢麟一把:“说话。” 谢麟揉着胳膊抱怨:“你可真是喜新厌旧,有了儿子就开始打儿子他爹了。” 程素素哭笑不得:“喂!” 谢麟正色对谢绍道:“赵先生是你太公的旧人,要更加尊敬才是。” “嗯嗯!”谢绍用力地点着头。 程素素瞥了谢麟一眼,谢麟故作轻松地道:“赵先生也是有些本事的嘛。”难得的是赵骞对谢家是真的有感情,必然不会害谢绍。接下来谢麟起复,将会非常的忙,有赵骞在一旁盯着,无疑会十分安全。 突然,车外人声嘈杂了起来,谢麟将车窗掀起一角,却是进了京城了。程素素叹道:“先帝驾崩,这京里也冷清了不少。”比起昔日喧闹,如今人虽多了,热闹却少了。 谢秀好奇地望向车外,人这么多,还不热闹哦?大人真的好奇怪。 等到人声渐渐安静的时候,便是进入了权贵云集的地方。路旁也偶有小贩等,却少有高声大语之人了。 谢麟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自从他父母过世,于今二十余年,他终于又能将这座府邸当成自己的家了。 谢府此时已是焕然一新,虽则先帝驾崩,不好重新油彩,不能张灯结彩,府里上下却都收拾过了,不再是举目黑白色调。花树新抽出嫩绿的芽苗,仆役们脸上也都挂上了笑容,穿着簇新的衣裳,个个像浇过水的秧苗,立得直直的,声音脆脆的,脚步也一个个轻且快。 长房劳苦功高的张管事一身新衣立在门首:“二郎,不不不,学士,学士回来啦!”又给程素素母子三人问安,再说儿子张富贵没脸色,让他赶紧伺候着进府。 他自己跟在谢麟身边,低声汇报:“学士,老夫人迁到西院去了,将上房让了出来,命人布置一新,等您回来搬进去呢。” 谢麟站住了脚,微皱眉:“怎么这样?” 其实这样很好,不然你怎么请老太太走人? 张管事道:“老夫人早就有这个意思了。您甭一见面儿就跟老夫人说这个,先说些高兴的,一家团聚了。高兴完了,再商议事儿嘛。”他一开心,看谢麟还如多少年前。 谢麟微笑道:“知道了。” 一行人到了上房,老夫人在正中坐着,底下儿孙们都笑意盈盈,那笑脸仿佛在说:有好事,有惊喜。 林老夫人自己也先不提搬迁的事情,好似自己还住在这里似的,待将两个曾孙辈抱在怀里揉个够,才说:“今天我有一句话,你们都听好!”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林老夫人认真地道:“阿麟出孝了,这府里该重新立规矩了。阿麟、素素,以后这府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只管享清福了。你们有心,陪我说说话,忙了也不必管我,只将这家支持下去,我看着就高兴了。听我说完,老的老去了,小的长大了,万物生长这是天理。枯叶该落就要落,新芽该长就得长。只有儿孙无能、前途黯淡的人家,才会老的死压着小的。老三、老四,你们都是阿麟长辈,该盼着一代更比一代强才是。” 谢涛、谢涟一齐起身,垂手应是。 林老夫人道:“我四个儿子,最顶用的早死了,余下的三个,都不如你们的父亲。孙辈儿若再不如你们,我死都闭不上眼睛。” 谢涟忙说:“阿娘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阿麟这般年轻就有这般成就,不够您偷着乐的?” 林老夫人白了他一眼:“好啦,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以后呐,这个家里要上下一心。既交给他们小夫妻了,就谁都不能唱反调,谁反一个我看看!” 众人皆说不敢。 林老夫人道:“老胡,钥匙、账册交给素素。阿麟呐,外面的事情,你看着办吧。赵骞那个年轻人一直在你阿翁身边,现在到了你的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谢麟与程素素还要推辞,林老夫人道:“你们是长房,你们不接,谁个接去?”谢涟就起头,一屋子人七嘴八舌让他们接下。 林老夫人含笑看着谢麟与程素素拜倒在她的身前,伸手轻摩二人头顶:“这样我也就放心啦。” 老夫人自有考量,二子一孙都要起复,这个当口一个和谐的家庭是很重要的。谢麟被视作继承人多年,谢封死了三年了,府里当然要交给他。难得三房、四房不争,老夫人乐得府里归了亲孙子。 在片欢喜声中,老夫人道:“次序已定,我一个老寡妇再住在正房就不合适,我看西边那个院子就很好,早就洒扫好了,今天呢,你们住进来,我搬过去。先帝的大事,不好吃酒听曲儿,自家人吃一席,就这么定了吧。” 于是象征性的搬迁,设宴,老夫人与程素素又给家下仆役等发赏钱,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散去。 上房收拾得极好,看不出老夫人的痕迹,长房用惯的家什一句话便搬了过来,老夫人用惯了的家什都搬走了。细节当日后慢慢铺设,眼下住人是足够了的。将孩子安置在厢房,程素素与谢麟还是睡着昔日的婚床,仿佛还住在新婚的房间里一样。 ―――――――――――――――――――――――――――――――― 次日一早,谢麟就奔到宫里报到。依旧暂做他的学士,却不是成日呆在翰林院,而是与程犀在御前会面了。 此时御前与先帝之时明显不一样了,人人都真诚了不少,且年轻的面孔也变得多了起来。谢麟在殿前就遇到张起对他挤眼睛,进了殿内又看坐在皇帝下手一本正经起草记录的程犀。连正在议事的宰相们,都比当年谢丞相那一拨年轻。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言不虚。 新君见他便笑:“才说呢,昔年旧人,就差你了。” 谢麟口气也带着合适的激动:“臣无时无刻不思念陛下。” 两人寒暄几句,新君便指一个位子让他过去。 头一天面圣,谢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先听。 先帝的丧事告一段落了,宫中名份虽定,各人仍在适应之中,国事却是不等人的。李丞相先遭父丧,再遇弹劾,挺到了现在也是不容易:“近来水旱频仍,春耕愈发要紧,头要开好。国家丰足了,才能抗御外侮。” 新君问道:“然而边事仍是胶着,如何是好?” 王丞相道:“胶着便是好事了。天朝地大物博,人多兵多,胡虏苦寒之地,人少粮少,打死他们是胜,能拖死他们也是胜。”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新君嘀咕一声。 “比起先前惨败,兵将算是开始练出来啦。” 谢麟看他舅舅叶宁在这方面不大插得上口,暗道,与李相比起来,舅舅还是略差一点,王相是赶上“好时候”了,若舅舅不能尽快在军政事务上与二人比肩,还是要另辟蹊径为好了。 叶宁也不傻,提出了留京藩王的问题:“是命他们就藩,还是长留京城,还需有个定论。若就藩要防着生变,若留京城,则藩王府所属也要有所安排。” 也引起了新君的注意。 谢麟听了半晌,政事堂的意思,是将藩王留京,让齐王给盯着。不得不说,李丞相选的这个牢头是非常合适的,齐王“不讲理”、“拳头大”、“跟侄子更亲”、“功劳实权都有”,一准儿能压得兄弟们抬不起头来。 又听往北方调集人马粮饷等事,此事有史垣在,目前还不算吃紧。 时间过得飞快,谢麟在宫里与程犀等一起吃了工作餐,才有功夫与程犀闲话两句。程犀深藏功与名,也不提自己的人情,只讲:“你那书院可不能人走茶凉,荒了可惜。” 程犀低声道:“我让石先生跑一趟,去请了我的老师郑师来主持。” 程犀笑出声来:“真有你的。你先安顿家里,安顿好了咱们再仔细说话。” “好。” 谢麟回到家中,江先生与赵骞二人便迎了上来,一个叫“东翁”,一个叫“芳臣”。江先生说的是已通知了书院里谢麟看好的学生,谢麟之挑剔,放宽了标准还是只挑了三个人带到府里来,一个是谢氏子弟叫做谢守清的,一个是慕名而来的学子叫做马度,另一个则是四婶米氏的侄子叫做米铮。 赵骞则是问谢麟:“今上如何?政事堂如何?” 谢麟将今日见闻择要说了,赵骞便道:“学士要如何帮叶相公一把呢?” 谢麟笑问:“开个恩科,如何?” 三年一科是定制,就以为除了三年一科便不会有别的了? 此时正是缺人才的时候,打仗需要将才是真,随之而来的却也是治理人才的缺乏。城被敌人占了,一通杀,死了的缺要补,失职被撤的缺也要补,因为行军而增设的后勤等等职缺也需要人。 比起太平年月新君登基开的恩科,眼前这一恩科取中的人,无疑会有更多的机会。 李丞相要总揽政务,随他去;王丞相想在疆土上显能耐,随他去;燕丞相忙着在自己退下去之前扶植子侄,随他去。叶宁捏着人才慢慢熬,怎么也能熬出威望来了!叶宁做过礼部尚书,科考正是礼部管的事儿呢。 赵骞听完,问道:“芳臣自己的打算呢?” 谢麟颇踌躇:“我意外放,却不知何时何地更合适。” 赵骞道:“那便不妨等到这一科取完,芳臣的几个学生……” “他们的文章还差些火候,要是名次极差,羞也羞死我了!” md!这会儿还挑这个!赵骞暗骂一句,只好说:“左右也等不也太久。” 谢麟当晚即往叶府,甥舅俩密谈一番。次日,叶宁即上本,请开恩科,广选贤才以解困局。 诚如谢麟所料,本次开科的美差就落到了叶宁的头上。 投桃报李,叶宁满心的舍不得,也向新君建议,北方当常设安抚使,以总调度,并将谢麟的名字夹在许多人中间一起报了上去。 此时,金秋将至。 201、变故再起 最初,谢麟没能成行。 新君比先帝更适合做皇帝,但他毕竟是一个初登大宝的年轻人,至少在最初的日子里,希望身边有一些自己熟悉的人、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陪伴,以渡过这最艰难的新手时光。这种陪伴甚至是李丞相这样的老师也不能取代的。 新君自一长串的名单里选了叶宁的门生汲扬,汲扬论年纪比谢麟长上近十岁,论资历没有谢麟光鲜,但却是一步一步地升上来的,基础很扎实。新君既选了这个人,无论叶宁还是谢麟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名单是政事堂递上来的,皇帝从中圈定了一人,政事堂自也无话可讲,飞快地将相关的文书批完,汲扬就这么赴任去了! 走得风萧萧兮易水寒,汲扬本人的自我感觉还算良好,身为一个读书人,拜入叶宁门下,本身就已经处在一个相当不错的环境之下了。叶宁固有狡猾的一面,也有城府,比起故去的谢丞相又书生气得多,汲扬沾了点老师的脾气,自以国家有难,我等如何可以不以身相许? 也不讲排场,老婆孩子都没有带,卷着铺盖卷儿往车里一扔,只带了简单的仪仗,扬长而去。京中仕子无不感慨:“真国士也。” 谢麟一口老血,这本是谢麟给自己选的路啊!无论赵骞还是江先生,在这个当口都闭上了嘴巴。更令人扼腕的是,叶宁做了主考,为避嫌疑,谢麟就不好再参与到科考阅卷里面来了,又失了一次借科考选几个储备人才的机会。 恰如安抚使点了汲扬一样,程犀又被暂时塞到了叶宁的手下。新君也认可程犀说的“论文章还是芳臣”,但将谢麟又给调过来顶了程犀的缺,心内想的是等科考结束了,再给程犀另安排一个职务。 谢麟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熟悉的工作岗位上,整个人都十分不好。 赵骞分寸拿捏得比江先生更好,他不与谢麟讲,却借着给谢绍开蒙的机会与程素素搭上了话。赵骞向府里毛遂自荐,要给谢绍开蒙,林老夫人很支持他,谢涛谢涟对谢丞相有意见,对赵骞倒不反感,又知他确有本事,也不反对。谢麟以为儿女尚小,去家学是不相宜的,还是在家里教的好,便也同意了。 程素素则认为,有赵骞作为儿女的起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骞就正式成了小兄妹的“先生”,每日勤勤恳恳给他们讲一个时辰的课,剩余的事情都在琢磨着事儿。这一回琢磨到了程素素的头上,在向学生家长通报小朋友的学习情况时,顺口便提了谢麟的处境:“芳臣小有郁闷。” 程素素道:“道理他都懂的,不会失去理智的。谁又能真的算无遗策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已。我们有今天,运气已经不算坏了。” 赵骞道:“芳臣能敞开来说心事的人很少,娘子便是其中之一,开解开解他吧。” 程素素应承了下来。 虽答应了赵骞,程素素并没有马上去找谢麟摆出“开导”的意思。她先命人准备了食盒礼物,再派卢氏回娘家去,与程犀约个时间好见面。自程犀回京,谢麟出孝,大家还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呢。 拿着这个引子,程素素对谢麟说:“以往总是急急切切的,不是咱们外放,就是哥哥外放,要不就是一起离京天各一方。如今终于都在京里了,可得好好聚一聚。” 谢麟倒不将外面的情绪拿回来出到家里人身上,只是略有倦意地应一声:“是啊。唉,外放……” 程素素道:“怎么?想走没走成,谢先生不开心了?” 谢麟失笑:“哪能天天开心呢?” 程素素道:“略晚几年也不错,至少让孩子们略长大一些,能跟着咱们奔波了。” 谢麟失望之意稍减:“不错。”说到孩子,他的脑筋转得不比程素素慢。以现在的情况,魏国看来要存在很长时间了,往少里说,也得再有个三、四十年吧?总不会比五胡那些王朝更短命吧?再短命也得传个两代呢。不止谢麟,谢绍以后也可以拿这个来刷资历、刷声望! 让谢绍在京城把底子打一打,再“自幼随父母远经略北方”,日后出仕是一项很拿得出手升迁加分项,日后伪魏的事情在他手里解决也未可知。若是谢绍天份有限,有这样的经历压阵,也不至会被甩开。 有一双有背景、看得远、肯为子女谋划的父母,实是为了子女之福。谢绍字还没认全的时候,他爹已经开始计划他的仕途了。这样的起点是绝大多数寒门子弟所没有的。 自打做了掌门人,谢麟想事情就不由自主地有点像他讨厌的祖父了。想到或许对儿子有益,谢麟那份失意之情便减,精神果然好了许多。 待到与程犀见面时,又能够谈笑风生了。 ―――――――――――――――――――――――――――――――― 再见程犀是在放榜之后,程犀得了几天假,谢麟拣了个不当值的时候携妻带子与程犀约了到玄都观里游玩。 玄都观最好的景色是在春天,今春事多,谁也没那个心情,直到此时才有心情在铺满金黄落叶的石阶上散步。程素素与李绾只管看着孩子,说些家长里短,程犀与谢麟则交换着意见。 程犀对谢麟的学生今科没有参加科考稍有惋惜:“你那里有三两个还是能看的。” “谢守清、米铮、马度,也就这三个了,还不够稳,再看看吧。” 程犀道:“你要当值,又将他们带到身边,哪有功夫再教导他们文章?要抬举他们,也要等他们出仕才行。这一环扣一环的。” “世事难料,”谢麟坚持自己的意见,“且也不是非要科考出仕不可的。” “难道,你又要再提当年的办法?”这说的是教匪为乱的时候,谢麟奏请朝廷从权,从监生、荫官闲人里选有能力的去补缺。 谢麟道:“他们还年轻,哪怕现在出仕了,我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去护着他们,还不如先拢着呢。” 见他有主意,程犀便不再多说这些,转说起家常来。叶宁最近表现颇为抢眼,很有些后浪推前浪的意思,李丞相作为前浪,与新君有着旧日师生情谊,地位还算稳固,不过被参了个“误国”,气势比昔日稍减,又有王丞相熟谙兵事,李丞相的地位反比先帝之时略有不如。 这是一笔糊涂账,谢麟与程犀都不愿意提及,只说些别人的事情。譬如新君眼下无嗣,大约是要采择淑女充实后宫了,谢麟便说:“府上还有一位没有定亲的,要定趁早定了。” 程的亲事到底是在程犀回来之后,由程犀主持给定了夏家的姑娘。对程这个选择,程犀也有些诧异:“你不是……喜欢书香人家的姑娘的吗?幺妹不过是一提,你一辈子的事情,不要因为人情而草率了。先前我不说话,是因这是你的终身大事,须得你自己有个喜好才行。” 程慢慢地说:“想过了。人好不好,与什么人家关系也不大的,与咱们家合不合适才是最要紧的。”他拿定了主意,对自己妻子的定位很明确――能操持小家就可以了,不好眼高手低又或者掐尖好强,婚姻是两姓之好,更是整个大家庭的事情,夏家姑娘正正好。 程犀才为他主持放了定,只是不巧未能完婚先帝就崩了,婚期只能推迟。 程家剩下一个光棍儿就是程羽了,这厮如今正一蹦三尺高,叫嚷着要北上报国,婚事什么的,他自己是没有考虑过的。 “总不能天下好女子都入后宫了。只要坏的不入后宫,就好。”程犀意有所指。 谢麟心头一动,不免想到了几位堂妹,轻声道:“是啊。”至少得把二房的给定下来……还是交给阿婆吧,又或者……谢麟阴险地笑了。程犀则在心里嘀咕,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要再外放了?联系到提议的叶宁,程犀顿时明白了,谢麟是很想做这个安抚使的。 程犀不免又关切一句:“你们才回到府里,齐家治国平天下,先齐家,再想外放比较好。你与府上族中相处得可不多,名气虽大,响在外面,自个家里还是要扎实些的好。” 谢麟道:“敦厚人也有颗七窍玲珑心呐!”想外放的事情程素素是知道的,但是事情不成,程素素必然不会拿来与程犀讲,这是程犀通过刚才的对话猜到了,谢麟也是服气的。 程犀道:“这又不矛盾。” “我心里有数,孩子还小,总要大一些我才能放心。” 二人说了一阵,都觉得秋风微凉,抱着胳膊找老婆孩子回屋里的时候,才发现程素素与李绾早带着孩子围着炉子烤栗子吃了。 程犀&谢麟:…… 总觉得有了孩子之后,自己的地位直线下降了呢。 ―――――――――――――――――――――――――――――――― 谢麟心结既解,回到家中便见林老夫人,提的正是二房堂妹的婚事。因生母郦氏的关系,她的婚事成了个老大难。家世相等的人家看不上她,家境不好的人家,谢家也不能点头就让她嫁了。林老夫人正为此发愁。 谢麟给林老夫人出了个主意:“先前嫁得,如今就也嫁得。姐妹同嫁一家,也是个佳话。她们外祖家的事情一出来,总有些轻浮的人会怠慢她们,不若叫她们姐妹做妯娌,互相有个帮扶的人。” 二房长女的婚事是亲生父母点头的,夫家与二房的关系当然是不错的了,当年能趁热灶,现在就能收遗孤。不收都不行! 林老夫人一合掌:“阿弥陀佛,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咱们家也不缺她一份儿嫁妆,还如她姐姐出嫁的例来,哪怕没有父母,她们还是谢家人,家里就不能不管。” 林老夫人坚定地说:“就这样!”她差点都想给孙女儿找个“忠厚老实、无人做官没有势力的人家”了,现在想想,还真不如谢麟选的这样。大小是个官宦人家,家业也不小。 就这么定了! 林老夫人下定决心要办的事情,又无人掣肘,总是办得比较快的。米氏自告奋勇,央了自己娘家哥哥去做媒,米府正风光着,这媒人脸面可不小。难得这桩婚事二房上下无人反对,便是当事人自己仔细掂量,也觉得这样对自己很有利――亲姐姐做盟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到得次年春天,先帝过世满一周年后,林老夫人便将这最愁的一个孙女儿给嫁了出去。 谢麟这一手玩得十分漂亮,宗族里对他另眼相看。原是将他当做家族仕途的明日之星,然而看他比谢丞相还是有些距离的,盖因谢丞相做事总是有把握、有办法,肚里有十,表现出来的不到一。 到得现在,终于承认,大家看到的谢麟,也不是他的全部。林老夫人悄悄地给亡夫上了一炷香,低声道:“现在你可满意了吧?将家交给他们夫妇,我也能放心地享享清福了。” 老夫人大概不知道,有种行为叫做“立flag”。 便在她成功地又嫁了一个孙女之后的三个月,夏日当头,一人一马飞奔入京,蔡八郎见到来人服色心中便咯噔一声:“有紧急军情?”不是说已经拦住魏虏了吗? 来人带来的是一个很令人震惊的消息――汲扬累到吐血,眼看要不中用了。 对啊,拦住魏虏了,那得花什么样的心力呢?将士用命,伤亡噌噌往上涨,汲扬不必自己上战场,要耗费心神的事也不少,都是拿命在填。现在填进去一个没冒头,还得接着填! 202、峰回路转 人生总有许多峰回路转,转得这般离奇的也不多见。 一个人离官去职总会有各种原因,升了、贬了、平调都可以,因为死了的并不很多,累死的就更少了,为国事累死的近年来就他了。新君震惊之余,给予了这位楷模诸多褒奖。无论是荫其子孙,还是给他死后哀荣,将他立为百官的模样,都不能耽误了再选后任。 珠玉在前,汲扬的后任并不好做,不但后任不好做,与他一同选这安抚使的两人也觉得自己运气真是不好。他都累死了,你还能比他做得更好吗?何况汲扬也真做出了些实绩来,协助着前线顶住了魏廷的兵锋,至少没有拖后腿。 一时之间,不少有想法、想建功立业捞资历、富贵险中求的人,望而却步了。剩下依旧想填这个缺的,都是谢麟的竞争对手了。 人间百态,官场的姿态只有更丰富多彩,有千里做官只为吃穿的,便有为国为国大公无私的,有为掌天下权一满心愿的,便有立志澄清宇内一践圣人之道的。谢麟的竞争对手里,一心想把握机会高升的倒还好办了,难办的是与汲扬一路的人,人家就是有崇高的理想,比有私心的人更能坚持。 谢麟颇为气闷,对着赵骞发牢骚:“若是有好心就能办成事,汲扬就不会死啦!”言下之意,本事没他大的人瞎添什么乱? 赵骞道:“圣上会放芳臣外出吗?” 谢麟道:“唉,圣上不易,留我们大约也是为了壮一壮胆。如今圣上登基两年有余,诸般事务驾轻就熟,且身边老人非止我一个,自然是可以的。” 为官的人,还是有人政绩的。皇帝不喜欢,官是做不下去的,但只凭皇帝喜欢做官,绝不是谢麟的选择。他需要有政绩傍身,且他少年成名,难免将自己的志向定得更加高远一些。必要在安邦定国上做得出挑才好。 赵骞对祖孙两代老板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们都是聪明人,回来的信息都是比较可靠的,赵骞据此再做出分析来就很容易应验。略一思索,赵骞便说:“既如此,旁人便争不过你。圣意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岂是说假的?今上当然想培养自己的人。谢麟、程犀等虽是先帝时期出仕,却一向与东宫走得近,人心都是偏的,此时谢麟若想争取,胜算还是很大的。 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另外两个不能忽视的人,第一个是林老夫人。老夫人自打将府里交给孙子孙媳,自己便退居西院,也不多插手家务,只管与儿孙们说家常。遇到儿孙公事上有烦心的地方,她也只是从旁开解,提供一些经验参考,比之谢丞相在世之时,更得儿孙之心了。 这样的日子还没过够呢,咔,孙子要外放?外放就外放吧,做官儿的要是一直不出京师,没有地方上的资历,是很难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位置的,老夫人也是理解的。但是,怎么能在才出孝两年的时候,就又要走了呢?去的还是那么危险的地方! 老夫人两年来首次对大事发表意见,一说就是反对:“这怎么行?!局势未明,咱们不填这个坑。” 谢麟耐心地道:“汲扬已老,我正在壮年。且我又不是没做过战时的安抚使,当年教匪那么乱,我不是也扛过来的?有些事情,会做的轻松,不会做的忙死。” “知道你能干。不提教匪还罢了,教匪……那多么凶险!我听到消息,几夜没合眼,全家上下都担心着你!” 谢麟道:“那时事出突然,如今我在后方。汲扬手下也没有我这里这些能人呀,我不是一个人做所有的事情的。您看,赵先生、江先生俱是阿翁在世时看好的人,又有石先生,也出自名门,且有守清几个学生……” 谢麟列举了许多自己的优势,老夫人见事不可为,含泪道:“罢了,这家总是要你来当。我看人还是孩子,你却已经长大了。” 谢麟忙说:“不是我愿意自作主张涉险,实是机会难得。” 老夫人道:“那你去吧,你的娘子你的儿女,我总替你看护着。” 谢麟脸上堆起笑来:“我想带他们一同去的。” 老夫人当即翻脸:“不行!那样的地方,适合女人孩子过去吗?汲扬宁愿自己累死,也没媳妇去照顾起居。” “那……他媳妇怎么能跟我媳妇比?” 老夫人还是心疼他,想想程素素也不是吃素的,便说:“那孩子留在京里总比在外地强。多少人宁愿孩子进京读书呢……” 对这个,谢麟早有准备:“安抚使治所在腹地,并不危险。赵先生也会跟着去,京里难找比他更好的开蒙老师了。等开了蒙,阿绍我亲自来教。”十分不要脸地请老夫人考虑一下,有谁比他的学问还好。 老夫人是寡妇拗不过孙子,叶宁那里就厉害得多了:“不行。” 任凭谢麟舌璨莲花也只是摇头:“我已失去一个学生,不能再填进去一个外甥!再好的名声都没用,只有活着才有用。” “舅舅真以为活着比名声更重要?” “我要你活得好好的!” 谢麟想了一想,没再吭气,他向新君主动请缨:“臣愿往。”且列举了自己的优势,当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便在齐王军前实际上担任了安抚使的工作,此后更是正式做了一阵的安抚使,他有经验。且北方情况复杂,需要一个有精力的年轻一点的人来应对这样的局面。否则便像汲扬这样的,有好心却累死了,岂不是一大损失? 再者,他又有一种担心:“似蒋清泰之流投身伪廷之人颇多,彼既诗书,颇熟中原典故。应对这些人,便不能只看着‘能吏’二字。” 他将自己的优点列得很明白,新君正在用人之际,比划了一下他的条件,并没有先询问丞相便同意了:“疾风知劲草,卿真国之柱石!” 旨意下来要过政事堂的时候,叶宁傻眼了,如果觉得事情十分不妥,丞相是有权利反对的,但不能用“不能叫我外甥冒险”为理由吧?李丞相也觉得谢麟做事倒还可以,燕丞相、王丞相也不反对,竟让这任命给通过了。 谢麟往叶府辞行的时候,便见叶宁拄着老粗一根毛竹杖,虎着脸站在中庭看他。谢麟也不怕挨打,急切地冲到叶宁的跟前,将叶宁抱住:“舅舅!” 叶宁气个半死:“你!”到底说不出赌咒的气话来,甥舅两只鸡菜较了一回劲,叶宁弃了竹杖(太沉),谢麟也松了手(太累),被叶斐兄弟几个将他们俩一拥到了屋里坐下。 叶宁才说:“既要去,万事都要小心了,我这里有几个人,你若有急事只管找他们。还有,备几匹好马。” 谢麟一向爱耍心眼儿,叶宁也不是什么坦荡人,此时甥舅二人却难得单纯,叶宁话一出口,两人便哭作一团,带着一家人跟着哭。叶宁道:“在我这里哭一哭就罢了,出了门,还是要意气风发的。回你家里,也不许哭,你哭了,他们心里就更没底了。府上我会给你看着些的。” ―――――――――――――――――――――――――――――――― “你们府上,我会给你们看着的。”程犀说出了同样的话。他也是想北上去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却比谢麟亲自找个皇帝晚了一步,皇帝批了谢麟去,程犀便被留了一留。 自己选择了走,就不好意思指责妹夫涉险了,程犀便讲了最实在的承诺:“京中的消息,我也会留意的。”又指了阿彪给谢麟看,程素素也识得阿彪,若程犀派阿彪送信,二人便知京中有要紧事了。 程素素犹豫再三,将“小冰河”的事对程犀仔细讲了。这一次背后有谢麟做支持,谢麟与钦天监关系不错,私下查阅了些记录,得出的结论与程素素说的大半吻合。程犀越听,脸色越凝重,最后郑重地说:“我会留意的。”他也要再自己做一番调查,若真是如此,自然不会轻视。 接下来的数日,程素素与谢麟便是不停的拜会各路亲友。史垣与叶宁一样,也是给了他们一张名单。此外又有许诺:“只要我还是三司使,你那里的钱粮就不会短少。”程素素只对他说:“我那书院,您给看好了就行。”并不提其他。 行至李丞相处,又是另外一番情况了。李丞相将夫妇二人打量一番,认真地对程素素道:“国家大事不是儿戏。”又说谢麟:“此安抚非彼安抚,我已建言圣上,给你配一队护卫。马队。一百人,够不够?” 太够了! 谢麟大喜:“谢伯父。” “哎,是李伯父,以后啊,你才是谢伯父。” “噗。”程素素喷笑。 在朝有人做后盾,谢麟与程素素拖家带口走得十分潇洒。身边是百人卫队,左右是亲信侍从,还有可爱的孩子一路解闷。路虽走得急些,心情却不见凝重。无论是程素素还是谢麟,都以为这是一场持久战,国与国的交锋,哪像泼皮打架挠一顿就算的呢? 慢慢来,不急的。 此时的他们,对国与国的战争并没有直观的体会――持久战不是对着熬,看谁先死,而是对着打,看谁先打死对方! 此番安抚使所在之地离谢麟上次做安抚使的地方不算太远,途经旧时治所,再往北百余里便是。昔日不少下属今日又重归他指挥,谢麟对未来更有信心。而鏊兵的之地,离新的治所还要往北百里。两国隔着一道东西走向的山脉,南北对峙。山脉中间断口之处,是两军投入兵力最多的地方。 总的来说,新的治所确实没有想象中的危险。 然而这一份乐观在刚到治所的时候便被现实粉碎了――谢麟并没有在驿馆等到当地官员来接,却从驿丞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本城打群架,官员们带队弹压去了。 真是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 203、又见故人 “我们没走错地方吧?”谢麟很冷静地问。 缩在一边的驿丞不敢回答,谁也没想到会让新任的安抚使就遇到这事儿了。从上到下,谁不想讨好上峰?打知道安抚使要来,无论哪方都在紧张的战备之余,努力准备好迎接安抚使。 眼下最明白情况的就是这驿丞了,他却被吓得不敢说话,江先生左看右看,缓步上前。他的长相不错,看起来比较像好人,摆出和气的面孔来,勾肩搭背地将驿丞往门外勾:“老兄,不要急,来,咱们慢慢儿说……” 在江先生将驿丞带到外面问情况的时候,谢麟心中生出一股悔意来――不该将年幼的儿女带过来的。本以为离前线还有些距离,哪怕敌军铁骑前锋突进,这点纵深也足够他将妻儿安排回京了的。谁想到远敌未至,在自家的地盘上却闹出危险来了。谢麟不敢想象,若是他们一入城便爆发了冲突,混乱之中大家是否能够无伤? 外面,驿丞离了谢麟的低气压,人也慢慢恢复了机灵,江先生又极和气的等他说话。驿丞忙将他所知说了出来:“先前汲大人在的时候……” 这些小人物或许没有看得那么深远,大部分人以为,天朝国力强盛,纵一时失利,迟早收拾了这些鞑虏。至今仍有人抱着“明日光复河山,上头拿大功,我等沾些小功劳也不错”的幻想,盼着来一个可以给他们捞到功劳的上峰。毫无疑问,谢麟是一个比汲扬更有前途、更值得配合的人。 所以,出了这样的殴斗事件,并非当地官员所愿,绝不是有人故意要给谢麟一个下马威。 是的,官吏不想出乱子,谁都不想出乱子。却有一群为数众多,地位比他们还要低的人,是很难克制住的。 百姓。 百姓最是驯良,不到逼不得已,也就是嘴上骂两句,甚至只是心里骂两句。然而,若被激起来的时候,便是火山洪流了。许多百姓,在重赋压头一年见不到一点油星的日子里也生不出反心来,哪怕家里有病死没钱买药的惨剧,许多人也只说是自己命不好。但是若呕起气来,又是别人骂一句,便能聚族殴斗的。 前线有敌军压境,什么样的矛盾都暂时被压下了,一致对外。在后方,没有危险,生活也能过得下去,也起不出大乱子。偏偏安抚使司衙门在的地方,既不远也不近,压力不大也不小,最适合闹上一闹了。 这里人员的成份也十分复杂,一部分是本地人,另一部分是因敌情而调集来的驻军,又有办事官吏及其家属、仆役等,此外不少的却是边境来的流亡。本地人与外地人的矛盾是千古难题,一方面,外地人带来了人力,另一方面也挤压了生存的空间。上层尚可,到了土里刨食这一层,矛盾就大了。米价涨了三倍,街上到处都是闲汉,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出门,若你是本地人,你恼不恼? 这其中的先锋却是双方的无赖头儿,平日里就是无所事事,时不时打上一架,如今又有了一个名目,愈发打得多了。 时日久了,两边的怒火非但没有发泄出来,却是越积越深了。 要不汲扬也不至于累死了,安抚使的工作,固有配合军事行动,很大一部分却是安定后方。有这么一个闹事的后方,怎么能不累呢? 江先生问明了情由,突然问了一句:“怎么一个来迎接的官员也没有呢?”怎么可能只剩一个驿丞?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说到这个,驿丞便有话说了:“还不是那个连王八害的!” “连迅?”连先生便是那位不走运的被李丞相安排过来的新将军了。这位将军也是惨的,他有想法,正在实施的时候,魏国出现了,他成失地的直接责任人。 因他才废了前任的各种举措,自己的却又未曾实施完备,故而连失数城。所失之地被洗掠一空之后,魏廷不善经营,便是善经营,已经烧杀抢掠过的荒城,以魏国的国力,也很难恢复得过来。于是,在盘垣数年、南下必经此处扎营借城墙避风之后,魏国放弃了此城。 魏国放弃了,本朝就得收回来。汲扬临死之前,还在琢磨着如何恢复旧城,派了不少人过去,又往山野里搜寻散落避难的百姓人口。北方才经过教匪、水旱,人口是很重要的。 留守的人,城里的乱子大,并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一窝蜂的群架,堵着他们出不来了! ―――――――――――――――――――――――――――――――― “天下奇谈!”谢麟骂了一句,“附近驻军是哪个?” 单凭他手上这百来号人,进去不够塞牙缝的。好在他手里握着不少名单,有李丞相系的、有叶宁系的、有史垣系的,借点兵来弹压还是办得到的。要他讲,一个个都闲的!都有事做,才打不起来呢。 此事他做得熟练极了,反正这么多张口都要喂饱,一旦让他们饿着了,就是内乱。左右都要付粮的,不如让他们吃饭干活修城墙。要他说,汲扬办事的能力也是够呛的,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能累死。 正说话间,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远远便问:“前面可是谢安抚?” 江先生看着打头的一位军校眼熟,迎上前来拱手道:“这位将军好生眼熟,正是我家谢……咦?” 一打照面他便认出来了,这是邬州的熟人。昔年邬州被围,将校战死者颇多,后来临时从什伍之长存活下来的人里提拔了几个充数。大战之后,这些人的职务便被奏报了上去,因而确定了下来。来者正是其中之一,名字很喜庆,叫做安喜。 江先生回忆一下,道:“安将军。” 安喜跳下马来:“还不是,还不是,小校而已,哈哈。听说出了点乱子,怕惊着了咱们谢大人,我就来了。”虽与谢麟没有共患过难,但是谢麟媳妇再难也没少了他们一粒米,安喜与几位同袍是深深觉得他们夫妇比别人更加可靠。他们喜欢与谢麟夫妇这样的合作,当年夏偏将殉国,遗孤也被照顾得很好。 江先生道:“看到老熟人,我也就放心啦。” “早先想过两天再拜访的,哪知道遇着事儿了,我们就急着来护送大人进城,”安喜顿了一顿,问道,“看着有不少车,娘子这是也来了么?” 江先生道:“唉,一家子都来啦,可真叫人担心。” 安喜放下心来,拍胸脯保证:“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平安的!” 驿丞看了心下稀奇,他见得多了,虽说要戮力同心、共举国事,然而文武之间看不见的沟界不是说假的,如此自然弄到一起的还真是不多。 江先生说话的功夫已将安喜迎到了室内,安喜一见谢麟便抱拳行礼:“又见到大人了!大人可好?娘子可好?”不等谢麟回话,便急切地说了自己的安排。诸如带了人马来,请谢麟先去自己营里,自己与几位同袍已经点起了人马。 “一顿就都打老实了!”安喜如是说。 先前汲扬支使不动他们,又顾虑颇多,动用军队的时候甚少,真“安抚”居多。 谢麟道:“既是旧识,我便也不与你客气了。倒要先指派指派你了。” 安喜与谢麟还是有一点文武之间的隔阂的,听他说话文绉绉的,安喜就有点紧张:“您、您请讲。” 谢麟与他设了一个局,谢麟将儿女分一半护卫由赵骞看护着,自己与程素素乘马入城,身边只带数十人,一路进城。到得城门,果见打得乱七八糟,连守卫都有些跃跃欲试,想投入进去。这一场群架要是蔓延开来,必能成为记入史籍的一场大闹剧! 谢麟命人高喊安抚使来了,继而表现出了他的威严,吩咐:“一炷香内住手,不论。一炷香后仍不停手,罚役。” 额……打红了眼的人很少停手,程素素看了他一眼。谢麟脸上挂不住了:“来人!”吩咐去请安喜等人协助。 安喜早带人埋伏在一边,一声令下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单拣领头的打,暴打一顿再捆起来,只当是普通寻衅滋事来办。这是谢麟的第一招,晾着。管你什么势力的无赖,能大过一个“官”字么? 其次才是问责官员,令他们戴罪立功,贴出安民告示,整理籍册,思考如何缓和矛盾。 待城内稳定之后,才是将孩子接到城里来。 ―――――――――――――――――――――――――――――――― 衙门里也有些杂乱,汲扬没带家室来,家务是老仆在整理。他走了,愈发没个理事的人了。程素素亲自上阵,指挥着家下人等除草、洒扫。此次赴任不比去邬州,人口多了,行李反倒少了,带得最多的是孩子用的东西,夫妇二人的行礼每人不过一口箱子而已。 掌灯时分,简单的行李便安排好了。谢麟也见完了当地的属员,并没有许诺:“既往不咎。”而是给予了适当的处罚。安喜担心他的安全,又给他留了百人护卫,与京中带来的护卫一道,驻扎在府内,且约定了信号,一旦城中有变,城内放起烟火,安喜即来救援。 谢麟到任的阵势就与汲扬不大一样,一时间镇住了不少人。打过一架之后,能打的都在牢里关着了,在外的没人挑头也都先老实了下来。 一场闹剧才算是暂时落幕。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204、认真用心 城内城外暂时安静下来,谢麟开始向朝廷汇报始末的同时便着手处理诸多事务。军情不等人,若大军开拔的时候该他处置好的事情尚未办妥,恐怕他再考八个状元都不顶用了。 对付魏廷,比对付教匪要复杂得多也艰难得多。其中一条便是,朝廷是不承认教匪的,但是却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魏廷。魏主是真正建国了,而不是随便三个小伙伴过家家,你演皇帝我扮将军他就做丞相,他们有一整套完备的体系,虽然原始粗糙,但是完备。与一个国家僵持,其耗费比剿匪要重得多。 谢麟的难题还在于,他执掌的是一片还未完全恢复生机的土地,本已虚弱,再要支持这样大的行动,如无全国支援,本地便要透支了。而全国,他听了程素素的担心之后也做了研究,水旱之灾越来越频繁,没有外敌尚且不敢说丰年,何况如今? 即便有不断的粮草、军需运转,又带来另一个问题――冗员。每逢要增加职位的时候,正是各种有后台的人安排自家子侄、门生的时候,也是许多人钻营的时候。做了官儿之后再怎么做,就只有天晓得了。 每天都是与繁琐的细务打交道,城内大群架是没有了,小摩擦不断。间或有盗匪,还有些骗子人贩子。再有便是各种物资调派,派系争执,又有水旱之灾…… 全是小事!然而若是不管,就又会变成大事,管了,就忒磨人。 饶是谢麟自以为养气功夫到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宁愿谢封活过来再磨他十年,也不想这么耗下去了! “不能就这么耗着!”谢麟果断地召集了府里的大脑开了第一次会。谢麟的学生们也老老实实地侍立在一旁,这就算开始见习了。江先生的学生高据则没有被引入,谢麟指派了他去整理部分文书。 江先生道:“东翁,你是文官,不耗,能怎么办?纵然上书朝廷,朝廷答允了主动出击,派谁领兵呢?” 赵骞若有所思,以为谢麟绝不至于这般草率的,只安静地听着。谢麟道:“文官有文官的办法,啧!杀人非得用刀吗?” 江先生顿悟:“东翁这是要用计?”说完这一句,便低头开始思量,离间之类的用好了当然是不错的了。第一就是把那些吃里扒外丢尽读书人脸的汉奸统统…… 谢麟道:“魏主儿子好像不少呀。” 赵骞微微一笑:“是不少。可惜芳臣初来乍到,未得经略一方的威望,须要先禀与政事堂知晓,唔,叶相公等这一计等很久了。要快,政事堂里能人不少,此计也不十分新鲜……” 让他们内乱!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只要魏国内耗,朝廷就有喘息之机了。 石先生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怎么做?” 谢麟沉吟道:“我观昔年入京朝见的九王子,绝不是个安份的人。争位的不止有兄弟,还有父子啊!” 程素素眼睛一亮,压抑着说:“那可得好生打探仔细了。”她说了一句大实话,离间的的时候看似一句简单的话就能达到目的,但是如何找对这句话,背后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辛苦。 就是信息不足!否则何以魏主立国,便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呢?朝廷不算是不关心邻居了,对方有意隐瞒,还是能隐藏很多信息的。如今再派间谍,对方必然会有所准备。 赵骞道:“朝廷不会干等着的,先前也不是完全忽略了北疆,如今吃了这一记耳光,只有更重视。只不过,怎么跟他们要过来……” 江先生道:“东翁自家也要经营。” 谢、米、马三位心道,老师身边这几位先生看来不和呀……三个都是谢麟挑选出来的聪明人,看出来了也不吱声,木偶一样的站着。 程素素试探道:“奉旨走私,怎么样?就打着咱们的旗号去干。”玩就玩个大的嘛!打谢麟说了不能耗着,要离间,她的歪脑筋就动了起来了。江先生说的对,这事儿得自己经营。但是事涉外国,纵然另有图谋,私下接触也容易犯忌讳,得先跟上头报备了才是。只要上面点头了,余下的事情便是天高皇帝远、将在外了。 谢麟眼睛也是一亮,笑道:“不错不错,咱们手上正好有人。” 到了这个时候,谢守清便忍不住了,他是谢侍郎的侄孙,谢家人总有那么一点点的优越感。虽然在叔父兼老师面前他乖巧,得了机会还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这……可靠么?” 程素素毫不犹豫地道:“给出身。哪怕是商人,也给他一个出身。难道要人提着脑袋白干活不成?” 谢守清是看出来程素素比一般主母在家里讲话更顶事儿,万没想到这样的大事她也敢这么随口说,听起来好像还有点道理的样子。这跟在京城时那个温婉贤良、柔美端庄的叔母,完全不一样!最初看到程素素也在场的时候,他还以为只是一些府里的事务需要主母出现而已,不想居然与朝政相关了。 谢麟略想了一下便同意了:“不错,就该这么干。”定下个大方向,幕僚们便分起任务来,赵骞为他起草个奏章,石先生看似不沾俗尘,却去继续打理衙门内的琐事。江先生与安喜是旧识,奉命与安喜联络感情。 谢麟成了最闲的人。 便以此为便给学生们讲解,做官做事,“认真”可不是上头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还得有点脑子,要“用心”。譬如做安抚使,劝课农桑、安抚流亡、缉捕盗贼、维持治安……等等等等,皆是份内之事,做不好受罚,做好了,难道有优赏?没有的。你得做点出格但又不是不务正业的内容才行。 为什么设了这个安抚使?为了对外用兵,对吧?看,重点来了! 三位学生十分受教,到得最后,眼睛里甚至有了那么一丝跃跃欲试了。谢麟一眼看穿了他们:“浮躁!你们也想参与是也不是?也不想想,做间谍的事情,能拿出来讲吗?你们以后还怎么出仕?!” 三位学生脸上现出又惭愧又感激的神情来,谢麟道:“份内的事也不能落下了!你们去石先生那里,学着点。若是正经事做不来,再有别的心思终不是正途。以正和,以奇胜,正在奇前。” 三人乖乖地一揖到地,听话离去。 程素素此时才笑出声来:“谢先生好威严!” 谢麟抱怨道:“六郎先前也很尊敬先生我的,近来不知为何先生威严丧失殆尽。” 程素素笑得更厉害了。 ―――――――――――――――――――――――――――――――― 赵骞很快拟好了奏本的要点,谢麟对着要点,见自己想说的都在上面,也不增改,打一腹稿,润色一下,动笔写了一篇忧国忧民的文章出来。写完之后,赵骞又审了一回,道:“奏本这样写便好,不过当先与叶相公通个气。叶相公肯答应最好,若答应了却不令芳臣去做而是改派了别人,也先别恼,他总是不想你冒险的。” 谢麟笑道:“舅舅会同意的。” 如天下所有的熊孩子一样,每一个熊孩子的背后都有一个妥协的家长。谢麟父母不在了,妥协的人就变成了舅舅。 赵骞有些怀疑地:“恐怕叶相公一片爱护之心,你哭都没有用的。” 谢麟笑问程素素:“咱们用哭吗?” 程素素装作个正经人一样:“我可不会淘气。” 谢麟道:“还是我说吧,我就对舅舅讲,他答应了,我就在他的手下办,有事向他汇报。他不答应,我就自己去干,那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md!这是我儿子,一定打死!赵骞心里说。 叶宁要不肯大义灭亲,就只有点头,好歹能从外甥那里知道点消息。 于是,谢麟往京里发了两份文函,一份是情辞肯切的奏本,一份是给舅舅的恐吓信。恰如所料,叶宁先软了,回了外甥一份老泪纵横的家书,让他乖乖的听话,有事好商量。新君拿到奏本也笑了:“不愧是谢芳臣。”谢麟要是不搞事,倒不像是他了。 用间,诚如赵骞所言,并不是太新鲜的主意,迟早想得到,政事堂与枢府已将此事提上了议程并且在着手准备了。只是他们用间也用得比较套路一点,就纯是商人谋利。不似谢麟这般大胆,明摆着打着自己的旗号去干。各有利有弊,论起来倒是谢麟这样容易快速地打入到魏廷的上层――敌国官员的代理人与普通走私商人,哪个份量更重,一目了然。 谢麟作为安抚使,这样的行为有些踩线,同时又不算完全的狗拿耗子。所处位置使然,他对军事行动相关、国策动向相关,也有资格参与。新君思忖片刻,先不动声色,暗中派人去见谢麟。派的也是个熟人――张起。 张起夜以继日,尽其所能地赶路,见到谢麟便笑着冲上来给了他一拳:“有你的!” 谢麟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有好事了?嗯?”谢麟的眉毛高高地挑起,露出了欣慰之色,“是中宫?” 张起咧起嘴巴笑得开怀:“总算又有好消息啦。” 先帝儿女就很艰难,活下来一儿四女,还有一个女儿出嫁后就病死了,另一个难产死掉的,如今只有一儿两女,子嗣都艰难。尤其是新君,做太子的时候曾有过儿女,也是夭折的命,宫里真的太需要小孩子了。 这一次太子妃怀相不错,人也健康,张起也要为姐姐高兴。看袁皇后还能安静过日子,全是因为新君明白,换个人,呃,比如先帝,就一心看嫡母不顺眼……那日子简直要没法过了。还好,先先帝的元后死得早。 张起一开始,便将谢绍扛上了肩头玩飞飞。谢绍板着脸,严肃地揪着他的发髻,仿佛在开战斗机。谢秀一脸渴望,张起却很有分寸地没有带她也这么玩,反而十分和蔼可亲地说:“叔父给你带了好看好玩的。” 谢秀送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我是大孩子了。” 张起:…… 张起此来并非为了逗孩子,新君即便允了谢麟,还是派了张起过来看一看他打算怎么做。若是不妥当,就要叫停,以免误了枢府的情报。 谢麟亦明其意,待张起被自家儿女折磨得要哭了之后,才出手解救了他:“我尚有几封家书,有劳少安随我去取。” “几封?”张起挑眉。 谢麟笑道:“小儿小女开始学字,他们也写。” 张起顿时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着谢麟去书房。程素素命人将谢绍与谢秀带出去,自己也往书房里去,那里赵骞正拿着一整套的计划,等着人齐了向张起解说。 张起也不客气:“都不是外人,你们拣要紧的说,我拣要紧的问。” 谢麟道:“你问。” “圣上担心,你一安抚使却私下与敌国交易,若有人知晓,会动摇人心的。不不不,魏虏奸狡,要是宣扬出去……” 程素素道:“谁说是他与敌国交易的?” “咦?不是?那你们怎么报……” “是我。”程素素笑道。宦官人家的老婆,走后门赚点脂粉钱,不是太正常了吗?她这是为了使计,信不信就真有人在真心实意地借机倒腾走私发这注财? 张起想了一想,认真地说:“都有谁知道?”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这还是用计用间吗? 谢麟道:“除了京里知道的,再就是这屋里的人了。” 张起数了数:“也不算少了,不能再有更多人知晓,再多一个,这计就废了。” “明白。这些人各司其职,少安不会以为,就派一两个人过去就算完了吧?怎么也得一串子,就得有人汇总消息。” 张起一想,也对,若想成功,万没有将这一件大事交给一个人,然后就望天收的道理。张起又细问了会派谁去,谢麟答是王的第三子,预备给他一纸告身。张起知道王家,点一点头:“明白了。” 问明情由,张起才将告身与旨意交给谢麟,自己带了谢麟的详细计划带回了京中。张起心向谢麟,以为此事可行:“谢芳臣就近指派,比起枢府层层叠叠,又便捷得多。” 新君召集两府,商议半天,又听取了齐王的意见,以为并无不可。便同意了谢麟的请求,同时给了谢麟一打告身文书。 这些告身文书是保密的,给予谢麟临时授予某些人以官职的权利,但是不明发邸报,甚至普通的吏部、兵部的官员都不知道有这样一群人――政事堂与枢府做这些事情果然是熟手。 告身文书与朝廷的批复是秘密送达安抚使司的,谢麟当即召唤了王父子。王家业俱在邬州与京城等地,与域外并无深刻的利益干系,自是可以用的。王家欠谢麟老大一份人情,借着他又发了一次家,要他们填一条命,那也是要给的。 王家父子已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了,慷慨地应道:“大人待我家恩重如山,自当还报。”也不提什么许国之类的,若许国,还不如真刀真枪去投军! 谢麟这才取出空白告身,填了王父子的名字:“这却是要保密的,还不能叫你们拿出去风光。待事成之后,自有你们荣耀的时候。” 王口里微苦,谢大人做事确实不亏待人,只是这事忒难,也罢,就搭进去一条命罢了。富贵险中求,千里行商病死路上的也不知凡几,只当又做一次冒险的买卖! 王慨然应诺的样子将谢麟逗笑了:“你们只为娘子赚些脂粉钱去的,又不要你们做什么。记着,你们就是去赚钱的。” 王摸不着头脑,但是眼下不必就立时与敌酋打交道还是很好的,当即回家收拾行装,让儿子带着伙计,驮些绸缎珍玩一类北上。 王三郎北上的第三日,高英便求见程素素:“娘子,我虽女子,北上的路却也认得。还望娘子也给我一个机会。” 程素素面色微变:“什么北上?!”卧槽?不是说好了保密吗?她怎么知道的?!! 205、重操旧业 高英心下微苦,从糟心的日子里脱身出来太久,让他们有些飘飘然了。 却还自以为周到谨慎。 被冷了这些日子,他们才发现,高据求娶小青,是犯了忌讳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先生在高据身上倾注的心血,且江先生招婿之间虽未明言,也不是完全没有此意。在这样的情况下,高据越过了老师去求娶主母身边的侍女,且还不是两情相悦。 未免凉薄。 说得直白一点,叫忘恩负义,谁还敢再栽培你?纯给你做垫脚石吗? 等婚事遭拒,高英比她弟弟先回过神来,猛然发现――咱这事儿办得不厚道啊!再看江先生对此一无所知,依旧视高据为得意门生,顿时生出羞愧之感。而府内诸多事务,却没有再让他们姐弟去做,便觉得有些不大妙了。 可不能就这么冷下去!高英回过神来,便尽力寻一个机会,前来见程素素,以期能够用以后的表现来改变府里对他们的看法。 她却是想多了,程素素哪有心情跟高家计较?哪怕在邬州的时候,整个高氏家族,也不过是谢麟棋局里的一步棋罢了。对高据的看法也真有一点,高据的婚姻当然是他自己的事,不过对于江先生没有一个交待,也是不妥的。 仅此而已。 程素素现在更在意的是,高英是怎么知道想北上的?她知道了什么?是江先生对高据讲的,还是……? 高英低下头,模样很是恭顺,老老实实地道:“听说王老前辈派人北上去了,妾就想,这当口,他这么做想是奉了令的……” 高英也着急,想她能做的也就是经营个买卖,买卖做得还不如王大,也不如王精。若说是程素素的私房钱呢,程素素与一般主母还不大一样,她不大在乎私房钱,整个谢家,至少谢麟这一房全在她手上,她并不用藏私。高英能想的,也就是看着王做了什么,不求能与老前辈一较长短,只要能分一杯羹,别被挤掉了就行。 看着看着,就看出些门道来了。最近,王家有动向,是往北方去。高英不是浅见妇人,可是知道此时北上与魏人交易的利害。略想一想就来求见程素素,若是王自作的主张呢,她发现了也算是有功。若是王真的奉命行事呢,她既看破了,又原是府里门人,至少能重入府里的法眼。 只是私底下的小心思是不能讲出来的,明面上想学习老前辈是可以说的。 程素素心道,高英倒是个机灵的人,打从让她去做一些情报的搜集工作开始,也就该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成长了。微微点头:“今时不同往日,北上的凶险比先前更剧,女人比男人更容易遇到危险。你呀,还是不要涉险的好。” 高英是真的急了,当地一跪:“还请娘子给我们一个机会。” 程素素诧异地问:“你这是遇到什么艰难的事情了吗?” 高英只能舍下面皮,将话讲透:“先前是舍弟年轻不懂事,贸然求娶了小青姐,他并非有心,不过是打小没个依靠,一向自作主张惯了。” 这话说出来,侍立在边的小青脸上现出尴尬之色,轻手轻脚地将手里的掸子交给一个小丫头,自己悄悄地退了出去,却又避在门边儿上偷听。 “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弟弟啊,要不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挨不到今天。”程素素想不到事情的起因居然是这个,可见人的潜力是无穷的,高英还有可以挖掘的本领。 高据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做江先生的学生,也不就是一颗心长在老师身上了,审时度势占得更多一些。看明白这一点,程素素与谢麟对高据自有一番评估,就不指望高据是个傻乎乎的憨直人。 高英的心依旧悬着:“他毕竟做错了。” 程素素笑道:“你就巴巴的上来为他解释了?” “哎。” “他这事做的,官盐当了私盐卖。难道江先生是个刻薄人?平日里待他如何,他自己没个数儿吗?到现在也没江先生说个明白。牛不吃水强按头?那是江先生干的事儿吗?他是真的年轻气盛。” 高英听了一耳朵的道理,却没有得到一句实话,眼泪也落了下来:“就是这死犟的脾气,是得吃点儿亏才行。我也知道他这性子不讨喜,可一想他打小吃的那些苦,又不忍心了。” 程素素顿了一顿,道:“跟江先生说了吗?” 高英道:“叫他去了。” “你也别哭啦,去看看他吧。”程素素也没松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高英心中忐忑,回家催促着高据向江先生说个清楚。高据很是难为情:“先前瞒着先生的……”高英没好气地道:“你就没想过纸包不住火,罢了,我也没想到,不怨你一个人,可这事儿咱们是做得不厚道了。” 高据哪舍得姐姐为难,一咬牙:“我这便去向老师请罪!” “哎!”高英忙拦住了他,“你就这一脸寻仇的模样去找你老师?说句实话死不了人!打一开头就老老实实招了,哪有这事?” 高据惭愧不已,低头去见江先生。江先生正忙,见他来了,道:“来得好!你到哪里去了?快来看看这个……咦?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说出来我听听。”大有为他解难的意思。 高据更是尴尬,以凶蛮的口气掩饰自己的心虚,大声将屋里的僮仆赶了出去,才跪在江先生面前:“老师。”老老实实地认了这个错。 江先生心里先是不痛快,继而觉得主人家也厚道,再看高据的样子也有悔改之意,又惜他天赋,晾了他一阵儿,才哼唧:“起来吧!再不起来,又该觉得你老师我是个小心眼儿是也不是?” 高据红着脸不答话,江先生气固不顺,还是说:“真想求娶娘子的侍女?” “也……不全是……”高据吞吞吐吐地,“就是,学生有个毛病,偏好唱反调。” “你是好与师长唱反调!”江先生刻薄地说,“一身毛刺儿还没打磨完呢?顶门立户的男丁,耍着孩子脾气,你还小哦?” 高据被他训得抬不起头来,好在此事终于揭过,江先生骂了一通,到底舍不得他,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缓缓地道:“这事怨我,不曾看出你的毛病来。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么?” 高据道:“自作主张。” “屁!没个决断叫什么男人?你啊,太独。独,就会刻薄。我就独,不过好歹有个知交好友,”江先生口气带点骄傲地说,“你该从少年时的事情里走出来的。” 师生一番恳诚,江先生当天便找到了程素素,给高据说个情。 程素素道:“只要您别怪我先前没告诉您就成。” 江先生苦笑道:“我的学生没教好,娘子别怪我就好。再者说了,要娘子怎么告诉我呢?娘子,晾他这些日子也得啦……” “先生心软啦。” “今日始知,这世间不止儿女是债。” 程素素道:“盼您能早日焐热了他。” 江先生道:“也是,我可不能光顾着跟人怄气倒耽误了弟子。” 程素素一笑。 ―――――――――――――――――――――――――――――――― 又过两日,高英带着忐忑的心情再来见程素素。这一次,她做了更充足的准备。程素素本也有用她的意思,见她再来便松了口,让她坐下,问她家里可好。高英道:“托福都好。”顺着话又说到了买卖上。 程素素依旧以为,北方对于高英来说还是太险了。高英道:“妾前半生,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近几年走南闯北,反而活得更自在。难说哪里更险,哪里更安全。” 程素素笑道:“这倒也是。” “那……娘子可允我北上?” 虽说高英现在户籍上是自由身,然而北上的买卖没个靠山,就真的是送死的买卖了。 程素素道:“不北上就没有事做了吗?” 高英一听有门,忙问:“娘子有何吩咐。” “你这样――” 程素素低低说了数句,一面说,高英一面点头。程素素要她摸一摸与魏廷交易的人都有哪些,各是哪里人,交易的规模、品种、频率等等。看起来像是市场调查,高英却想到了在邬州的时候,程素素让她提前准备粮食的事情。大约,又是有一盘大棋要下。 高英不但没有继续忐忑,心底反而踏实了起来。摸底的事情她比较顺手,若这些消息摸透了,借着消息也能从中赚一大笔呢。既办了事,又得了财。且早先程素素就授意过她办货栈等等,摸各地情况,早做出经验来了。在盯王的同时,高英已经对程素素要她调查的事项有了个大略的了解。现在接了这命令,只消再上上细,就可以交一份漂亮的答卷了。 高英行动了起来。 过不数日,高英便交给了程素素一份份量颇足的情报。不止有谢麟辖区内商人的情况,甚至邻居两路安抚使辖下与北国保持暧昧关系的商人,她都摸到了个大概。程素素翻看着高英的情报,与王三郎那里传回来的消息作个对比,大致相仿,又各有一点新的发现。 竟有四五家大商人与北国联系密切,为魏廷买进不少或稀缺或珍贵的物资,甚至还有粮食布匹盐铁的走私贩卖。譬如成氏、火氏、游氏三家,本就是榷场上的大户,榷场一关,明里的生意没了,暗地里的生意也没少做。战略物资,从来都是各国管制的重点,却又是对方想方设法想搞到手的。只是没想到啊,这些人胆子可真是大! 并且很奇怪的,察觉得到他们干这勾当的人不少,还有人愿意被他家雇佣,竟也无人告发他们。 程素素捏着这份情报去找谢麟:“总不至于这几家都是奉旨走私的吧?” 谢麟正在画像,画的是他见过的九王子与呼延英,王三郎即将北上,总得认一认人。魏廷别的人不认得,这两个人谢麟是见过的。 谢麟放下画笔,拿起一方丝巾擦手:“要看他们奉的是哪个‘旨’了。” “他们不知道这是资敌么?算了,当我没说,就是有这样的人。”程素素将字纸一搁,往画上一看,谢麟的工笔画得还是不错的:“长得不错啊。” 谢麟点点九王子的画像:“唔,说不定还有他的‘旨’。” “既知道了,为何不清理?” “总要拿点证据,再者这两家也不在我的治下,他们也未必就不知道有这些叛国之人,约摸还是另有打算。”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也是很复杂的,总不能断了所有的联系,有的时候这些人也有一定的用处,谢麟也不能越俎代庖。而谢麟自己既派了王三郎去走私,就不可将自己治下所有的走私犯子都抓完了…… 等等! 可以抓的!咱们垄断呀…… 谢麟陷入了沉思。 程素素足等到他回神,才问道:“你让王三去做什么买卖?不会是……也倒卖粮草资敌吧?” 谢麟淡淡地道:“既然是走私,当然要倒卖利润最高的了。药材,马匹……人口。” “那边会卖?” “难道朝廷会愿意卖粮草盐铁给他们?走私么,总不能当走私贩子是开善堂的吧?被掳走的百姓,都是宝贝呀……”北地何其缺人! 三个月后,王三郎归来,自然是没有见到九王子之类的大人物的,连呼延英的面都没有见到。与他接触的也是魏国的商人,双方讨价还价之余,王三郎卖掉了部分丝绸之类的奢侈品,又卖出相当一部分的笔墨纸砚与一部分食盐,马止带回一些骟马,倒是买回不少骨瘦如柴的男女奴隶回来。 这些奴隶,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很难融入故土,在自己的故乡成了陌生人,并且又抱成了一个新的势力小团体,加入了群架行列,成了又一大治安隐患。 206、走私贩子 走私贩子能带多少人回来?居然也能形成一股凶狠的势力,也是令人措手不及的。 被掳走的百姓是不能不管的,如果可以,朝廷当然希望能将所有被掳走的百姓都弄回来。想也知道,魏廷也不会愿意大规模的将青壮放归,双方一道打、一道打嘴仗,也没能就这个问题达成共识。 倒是边境上有商人做着贩卖人口的生意,两边都有买人的,也都有卖人的,形成一道奇景。 王三郎又与这些人口贩子不同,他暗中的身份是朝廷的探子,眼下买些已经在魏境有些时候的奴隶回来仔细盘问,反而比自己滞留魏境要安全些。谢麟很清醒,这是一桩细水长流的营生,王三郎也就不必力求一次就将魏廷的底给摸清楚了。 买回来的这些奴隶,花的价钱不少,看起来质量却堪忧。对此江先生早有准备了,江先生庶务上头准备得足,无论是安置的房舍还是疫情的隔离,又或者是防着魏人的探子夹杂其中混进来,江先生都有准备。对于离开故土多年,回来不适应的问题,他也有了些准备。 万万没想到,这群瘦弱不堪的奴隶,在勉强能吃饱,分得一份能糊口的田宅之后,抱团形成势力了。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被买卖的奴隶,地位当然不高,回到故土分给田宅(虽然不多),没了朝打夕骂,日子过得是比以前好些。当然,不适应也是有的,尤其是小孩子。王三郎买回来的奴隶里,倒是各年龄的都有,甚至一买一家几口,数月以来,分几批,陆续买进了数百口人――对王三郎的生意规模而言,这是很大的数目了。 青壮年占的比例少,但是从整体而言人口结构还算合理,安家落户、正常的繁衍是够了。 问题没有出在成年人身上,事情却是从小孩子身上先闹起的。 土地相连的地方,父母长辈劳作,小孩子在田间地头帮忙兼玩耍是极平常的。相邻村落之间渐渐认识了,小孩子玩在了一起,没轻没重,一时好了,一时恼了。好的时候自己不舍得吃的麦芽糖也能拿出来分给小伙伴,恼了的时候就互骂、乃至于打。 相骂无好话。小孩子互骂一般从揭短开始,进化形态是以对方直系长辈自居,进而直呼对方父母长辈姓名、讲对方父母丑事,终极形态是开始讲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据观察成年人对骂时的狠话,只要一讲,成年人就会互殴。好了,就是这句! 于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小子逼急骂了一句:“南猪!”用的既不是本土方言也不是官话,乃是魏虏的语言。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两国交战,这群亡人居然敢用胡语来骂人?! 由骂而至于打,大约平素相处也不是十分愉快,由小孩子互殴发展成了双方父母长辈的械斗。 能在魏廷那样恶劣的环境之下存在下来的奴隶,无论男女,自有其过人之处。看起来都不起眼,骨子里的韧性、狠劲儿比一般人都要强。各持器械打作一团,都是吃过苦头的人,发起狠来不止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连自己的命也不当回事了。 亏得因担心其中混进了奸细,这些自北国归来的人还在监视居住之中,衙门发现得及时,才没有弄出大乱。 一战成名。 而这场混战的起因也被口耳相传,归来人便收到了无数的白眼,渐被疏远。越是疏远,归来人便越是抱团,也越是敏感。本来笑笑能过去的事情,一旦敏感起来,就是另一场殴斗的源头。 由此又引发了一场大殴斗。 ――――――――――――――――――――――――――――――――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居然会有这样一出!为这件事情,谢麟本人亲自到场,好容易才平息了这一场小范围的动乱。一气在当地住了三天,口上说着:“小孩子不懂事口角,大人也不懂事吗?你们也该明白,这不过是小孩子学话。还有你们,身陷敌国,朝廷也不曾忘了你们,将你们接回,该好好教导子孙才是!” 各打了五十大板,又从中说合,将两下都安抚住了,其实心里并没有面上那么平静。 回到衙内,他的手才开始发抖――气的。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征兆,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生气了。只是不知道这股气要算到谁的头上,因此个个小心做人,唯恐一不小心被树成个靶子。说来也怪,亲手揍过人的是程素素,谢麟向来不曾亲自动一根指头,然而人人觉得程素素比较亲民,谢麟却不大好相处。 谢麟心情真的不好的时候,无论是赵骞还是江先生,都斟酌着没有轻易开口。尤其江先生,因没有预料到还有这一种情况而有些羞赧。 谢麟回神快,走到书房手已不抖了,缓了颜色:“都辛苦了,且去歇息吧。明天还有事要做呢。”又安慰江先生不必在意,与魏廷打交道大家都是新手,经验都是吃亏里得来的云云。 先生们又岂看不出来他在压着火?想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不肯说,先生们自是从善如流,一齐告退。 难得江先生与赵先生想到一处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去“请娘子去开解开解”。 彼时程素素正在给高英拟章程,既要做涉及到敌国的情报工作,那就得有个套路才行。朝廷的,她不好插手,自己的人手却是很好规范的。单线联络、约定密码、不可以色-诱、诸如此类的限制条件是必须有的。再有就是,她在着手建立档案,分析也是情报工作重要的一环不是? 当然,只有一个高英还是不够的,程素素还在特色其他的人选。对密探的审查,内部的监管也是不能管的。再有就是分工,分片…… 正写到高兴的时候,江先生来告诉她――谢麟不高兴了。赵骞比江先生只晚一步,也是同样的意思。程素素还不觉如何,两位先生先有点尴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声不吭,两人一起走了。 程素素将写好的草稿锁进妆匣里才去书房见谢麟。一路鸦雀无声,直到书房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摔碟打碗也没有高声叫骂。程素素轻推门扉,移步进去,谢麟正好搁笑。听到响动,谢麟抬起头来,还笑了笑:“事情还算顺利……” 程素素走过去往他桌上一看,却是写的一首唐诗――《河湟有感》。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程素素默,谢麟将纸一收:“胡乱写的罢了。” 程素素道:“你会为这个生气?”这不是谢麟的作风。“愚蠢的凡人”才是谢麟看人的风格,琢磨怎么把人掰回来才是他的作派吧? 谢麟轻笑一声:“当然不是。” 将程素素从桌边拉开,两人在窗下榻上坐下,谢麟才慢慢地道:“这些算什么大事呢?一旦朝廷用兵,就又是顺民了。说白了,不过是墙头草罢了。”他就是这么个看法,对,亚圣说,民为贵,没有人就什么事都干不成,所以他很想充实人口。可也仅此而已了。 谢麟恼火的是百姓之上,据王三郎的情报,与敌国走私的不止一家,贩卖人口、走私粮食等都敢干。这才是真正的混账了! 程素素道:“他们本以此为生,突然断了生计也……” 谢麟冷笑道:“不是断了生计,少赚一文钱都要了他们的命!为了这一文钱,他们能卖祖宗!” 程素素静静地等他嘲讽完了商人再嘲讽同僚,继而语言攻击魏廷,待出了胸中恶气,才问他:“那你预备怎么办呢?” “抓人,”谢麟面无表情地说,“不抓他们留着过年吗?” “呃?” “沾血的钱,他们赚得也够多的了。抓一抓,抄一抄家,能令人心情变好。” 程素素:…… 谢麟找到了解压的方法,又眉开眼笑了起来:“抄来的充作军饷,也可用来奖励耕织。我将人都抓了,看他们还用不用王家子。” 程素素道:“还有你手伸不到的地方呢?” 谢麟狡猾地一笑:“不是还有安喜他们吗?”扮个马匪,去打劫嘛!很好的创收途径。 程素素愈发无语,半晌方道:“还说你心情不好,我看马上要有别人日子难过了。” “原来娘子是来安抚我的吗?” 程素素道:“谁叫我是安抚使的老婆呢?只好安抚安抚了。” 谢麟一笑,却听程素素又说:“我才想到的,王三做事有些不妥,不该弄这许多人回来。” “怎么讲?” “他该弄些药材呀,金砂啊,珠宝原料啊……之类的,这才是我做买卖的风格。再者,光靠买,你能买回多少人来?早些定下大计来才是正经。” 谢麟以手加额:“妙!” 当即传令王三郎,下回去交易,便指定要这几样,马匹只买入两匹神骏的当作礼物,人口却一字不提。有魏国商人试探地向他提及人口买卖,他却说:“前番买回那些人,老的老小的小、懒的懒病的病,都不堪用,害我被娘子好一番责罚,说我做了亏本的买卖!老兄你们坑我太深!这一回我可要瞧仔细了。” 只肯做奢侈品的交易了。 如是又跑了一趟,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也做得不小。所见商人既多,消息也广,摸到了几家大户的路线等等,回来便报与谢麟,谢麟即安排人抓捕――人赃并获。至如非谢麟所辖之地,便与安喜通气,由安喜带人装作劫匪去打劫。 谢麟在清剿“走私贩”的同时,又抓大放小,边境上简单的以物易物,他却是不管的――也管不过来。 等王三郎再度北上的时候,便收到了一份帖子。看到帖子的时候,王三郎既喜且惊,这是一份格式非常正确的中原拜帖,上面落款三个字――蒋清泰。 无论此人是不是上下都很痛恨的九王子,蒋清泰本人也是九王子的人无疑。 终于搭上边儿了。 ―――――――――――――――――――――――――――――――― 王三郎兴奋地搓着手,在房里转着圈儿,平复激动的心情。默念着一路打好的腹稿,他有功夫便琢磨若见到魏廷贵人,当如何讲、如何做,遇到他们的心腹又当如何。一道念,一道收拾细软,准备礼物。 来人却不是画像里的九王子,而是一个面目普通的文士,王三郎微有失望――看来是真的蒋清泰了。不过也好,总算也是一条线。或许是期望太高,准备见王子的结果见到蒋清泰,王三郎显然十分镇定从容,倒像是真的只是来做个走私的了。 蒋清泰也在评估他,见他是个勉强算白净清秀的、尚算年轻的人,略有些斯文气质,也客客气气与他见礼。王三郎对蒋清泰并不大看得上,又因自己还是个官身,虽不能明言,还是有点傲气的,与蒋清泰说话时,口气虽然客气,姿势却隐隐抬高。 蒋清泰心下鄙夷:果然是个给娘们跑腿的小人,上不得台面。 他是奉命来试探王三郎的,两国对峙,双方都比较陌生,许多事情都在试探与摸索之中。九王子对南朝文物情有独钟,与许多人认为的“不可被南朝腐化,须保持我们骑射传统”不同,九王子认为,既然南朝比我们繁华,可见是有可取之处的。骑射可助我得其繁华,却不能创造繁华。与南朝比较温和的接触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 正因此,九王子对南朝的商人比较宽容,同时也想与南朝的士人做接触。王三郎各方面卡得正合适――九王子想接触的不是他,是他背后的人,明确地讲,是谢麟。九王子也想知道,一朝他挥师南下,当如何驯服、使用这些士人。研究,必须从现在开始。 王、蒋二人都看不起对方,又都负担着任务,假惺惺地你来我往,居然说得还算投机。蒋清泰向王三郎订了些书籍,其中便有谢麟的文集,王三郎则向蒋清泰要求买两匹好马“回去好孝敬娘子”,也得到了应允。 蒋清泰临分别前又留下一张名帖给王三郎,约定下次王三郎可以持帖登门。 两个人都在为自己初步目的达成而满意的时候,却不知道数百里外,一支骑兵正在集结,兵锋直指正南。 207、兵临城下 战争是促使新兵成长的最快方式,没有之一。经历几场战事,只要没死,总能有些经验的。 边将也一样。 虽与魏兵对峙的时间不算太长,由于魏兵频繁的叩边,边将对于魏兵的行动也有了不少的了解。魏兵来去如风,行动迅捷,常常在最初打得边城守将一个措手不及。次数多了,边将也摸索出了一套应对的办法。派出耳目斥侯探听军情,同时在离城池不远的地方一个接一个的修边哨所堡垒,烽火台也被修葺重视了起来。 魏兵以骑兵见长,随着边将们熬过了手忙脚乱的时期找到了应对的办法,骑兵突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轻而易举撕碎防御的办法就越来越难见效了。魏兵又开始研究起攻城的技能来,降人,被俘虏的匠人也得到了重视。攻城的器械有了,却又容易拖累行军的速度。如何找到一个平衡点,魏兵也在摸索。 无论如何,携带着辎重终究是影响了行军速度。最近魏兵的办法是,先以骑兵为先锋快速突袭,能打下来就打,打不下来了也不硬碰,马上找下一个目标,将硬骨头留给后面携带了攻城器械的部队慢慢啃。 正因如此,沿边数个堡垒燃起狼烟的时候,堡垒尚未被攻破,骑兵已沿路奔大城而去。城内才见狼烟,收起吊桥,滚木石块等等守城的措施堪堪准备个六、七分,魏兵已至城下。 安喜等驻军、谢麟衙内的老人倒是都很镇定,守城他们是有经验的。谢麟家里十分省事,该吓得发抖的女眷此时精神抖擞,这回谢麟在城里,物资调度等等根本皆不用她来插手,兵源也比当初足,且魏兵来得快,倒还没使出挟裹百姓攻城的贱招。 是以程素素还有闲心到城头上去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知道她不是会捣乱的妇人,无论谢麟还是安喜等人没有一个拦着她的。见到她来了,正在指挥摆放滚木的安喜笑着迎上来,挑起的拇指往自己身后一指:“娘子给掌掌眼,看看孩儿们这布置如何?” 程素素笑了:“你们是行家,哪用我来指手划脚的?别嫌我碍事儿就行了。” 安喜看她比看谢麟亲切得多:“咱们见着娘子,心里就踏实了。” 两人又客气几句,程素素便要下城楼,魏兵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即便是敌方,程素素也得说一句,魏兵的单兵素质是真的好!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内宅妇人,昔年弥勒教作乱,在释空的控制之下,弥勒教也是极难缠的,但是远远望去,却绝没有魏兵这样的野性。 北国寒冬里,他们身披各色皮裘,挥舞着马刀,喉咙里发出难解的声响,催动骏马流沙一样自北向南滑过。 城内一片紧张。 在魏王立国之前,国人不大瞧得上北边的邻居,又穷又土又没礼貌还傻兮兮的。自魏王建国,还是不怎么瞧得上,在北方官民的心里,却又添了愤恨畏惧。那就是一群蝗虫,过境之后,什么都不会给你剩下,蝗虫还不吃人呢,他们杀人、掳人,可怕。 谢麟辕门所在之处,便有许多流亡的边城百姓,此时听到熟悉的马蹄声,激起国恨家仇不等吩咐便踊跃报名要抄刀子报仇的有,吓得瑟瑟发抖收拾了金银细软老婆孩子都顾不上带打算继续往南逃的,也有。 此时且用不上百姓来守城,如何安抚这些人,又耗费了谢麟不少力气。既不能泼冷水,责罚想上战场的,也不能纵容那想逃命的让他们带乱了人心。江先生向谢麟建议:“这城门如今留着也是个累赘了。魏兵比教匪跑得快,开门逃?逃不过。开门追?追不上。不若依着当年的样儿,将城门砌死。” 谢麟拒绝了这个提议:“不妥。昔年在邬州经营时日颇久,令行禁止,人心不乱。今番到此地时日尚短,人心浮动,且魏虏未尝没有奸细在城内。界时一把火,就够我们受的了。先生信不信,真到了那个时候,有些人除了逃和守,还有第三条路,杀我献城。那就是瓮中捉我了。” 江先生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赵骞则在心里懊悔――托大了!早先想得太好,竟没有想到初来乍到便有这般风险。不该让小郎君随他父亲到边城的! 他实不曾亲见过什么兵锋,乍一见魏兵这阵势,不免先要将最坏的情况作个打算。甚至在想,若事有不偕,当如何动脑筋调动护卫、说服安喜等人,将谢麟的家眷给先护送出城。若护送不出去,又该如何说动魏兵不要伤害他们――哪怕要谢家拿钱来赎人,都是可以的! 各有各的思量的时候,攻城开始了。 ―――――――――――――――――――――――――――――――― 魏兵冲锋的时候,程素素就闪进城楼里面去贴着墙根站着了。谢麟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到城楼上去,陪在程素素身边的除了小青,便是谢麟的弟子谢守清了。谢守清心底犯着嘀咕:这时节到这儿来看热闹,有点添乱啊。这可不大像是他知道的那位谢府的主母了。 程素素还真不是拣这时候来的,乃是知道等到打起仗来再过来就是添乱,是想在战前来看一看,天气这般冷,不晓得将士的冬装怎么样了。打仗的时候的衣着和不打仗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同是冬天,在营房里和在城头上吹冷风,能一样么? 好么,咔,魏兵来了,上下城的楼梯上人来人往,给墙城楼上了。程素素现在也在担心――敌兵攻城,自己不在家里,儿子闺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怕是不怕呢? 谢守清一个没忍住,上前道:“师娘,咱们回去吧。” 程素素道:“看着了么?那儿,一进一出,各走一边,咱们过去走哪边儿?先窝着吧。” 谢守清凝目一看,原本这备战的滚木、箭矢等等还未运足数魏兵便来了,役浮12∽湟桓龈鋈吮臣缈刚乔缴显嘶酰肥挡皇歉霭旆āv缓谜抛鸥觳不ぴ诔趟厮厣肀摺 小青见了,笑道:“郎君不必这么担忧,那一年官人们都不在城里,将校们都打光了,守住邬州都是娘子的手笔。” 程素素道:“老安还在外面呢,你在这儿给我吹什么牛皮?”心里还是担忧的,城上准备不足,魏兵又比教匪更具战斗力,且魏兵还有教匪所万万不及的优势――后勤。 虽是劫掠为主,然而魏兵的背后是一个有着比较完善的体系的国家。 谢守清还是不大相信的,他见过江先生,知道这位先生虽然与赵骞有些瑜亮之心,本事还是有的,当时必是江先生辅佐,这位师娘有点傀儡的意思……正琢磨着,战鼓擂响了。 底下魏兵阵里一人拍马上前,大声以还算标准的官话喊阵:“速速献城!否则鸡犬不留!” 安喜大骂:“贼胡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城上城下骂作一片,骂到脸红脖子粗,下面再次擂鼓,攻城,开始了。 谢守清骂道:“贼子真是痴心妄想!” “他们是说真的,”安喜派来保护的小校愤愤地道,“不降他们真的会屠城。” 谢守清脸色阴沉极了,男儿总有热血,理智告诉他,他是书生,他有更大的用处,比如动脑子。然而看到敌寇攻城,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得更快。 小青轻扯程素素的袖子,骇然道:“娘子,我怎么瞅着这……” “教匪比起他们来,简直是一群孩子。”程素素肯定了小青的说法。小校乃是昔日邬州城里的小卒,大小连战活到了现在也升了职,接口道:“可不是,落教匪手里能活的,落他们手里死八个死。原以为教匪是畜牲,没想到是冤枉了教匪,真牲口在这儿!” 谢守清看了他一眼,小校道:“这位郎君,别道我是说气话,他们比教匪能吃苦。” 吃苦耐劳,还特听话,一根筋的人凶起来可比心眼儿多的人狠多了。 城下依旧是箭雨,听着箭枝破风之声,力度就比教匪高上十个点不止。程素素将窗户拉开一条缝,远处的骑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前冲,近处则因城墙挡住了视线看不真切,但是城墙上减员的速度却是可以看得见的。 程素素估算着,前番教匪攻城,最初的时候她不曾亲临,但是粮草、抚恤、药品都是有数的。再有双方的战力等等因素,综合起来看,直觉是对的,魏兵确实比教匪手上硬得多。 魏兵的攻城持续了半天的功夫,城上城下都有损失。休战的时候,程素素小心地带着谢守清和小青下城楼,谢守清依旧是张着双臂护着她们。安喜一脸灰地跑过来,见状大笑,声音嘶哑地:“小郎君,忒小心了。”招呼着副手收拾善后,自己亲自陪程素素下去。 程素素忙说:“没想到魏兵来得这么快,已耽误了你的事,怎么好再叫你送?在城里我能有什么危险?” 安喜的脸瞬间变作个苦相:“娘子,末将还有事要与安抚使商议呢。”谢麟这个安抚使,从设置时起,就不同于一般的地方长官,虽管庶务,与军事却有更深的联系。 程素素道:“那便同去吧。” 安喜走路总落后程素素半个身子,倒好与谢守清齐平,惹得谢守清多看他几眼。想谢守清也是书香世家的清贵公子,那目下无尘的模样与谢麟倒有几分相似,不幸入了谢麟的门墙,近来见到的奇事比他在京里的前十八年见到的都多。 路上,程素素还在问:“将士衣衫是不是单薄了些?” 安喜道:“末将要说的也是这个!这夜里得加人手巡城了,以前他们不夜战的,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想出来的,也学会使诡计了……”夜里比白天更冷,朝廷调集的物资眼下虽不致于短缺,但是想要都如前线的意,那也是不可能的。一心为国的有,从中侵吞些粮草辎重肥一肥自己的腰包的也不少。如果上头有人,不必太高,譬如有谢麟这样的照顾一下,安喜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当然,安喜本人……也会沾些好处就是了。 直到了车前,安喜还在与程素素说话:“娘子看见这些魏兵了吧?比教匪强得不止一点两点,一个能打教匪八个。” “八个多了,三、五个吧。”程素素说。 “咳咳,算上他们头儿的本事,能打八个的,”安喜不好意思地说,“一群夯货,竟比有脑子的还难对付些。” 程素素摇摇头,上了车,放下车帘,脸也拉了下来――魏兵的势头可怕!小青打车上的格子里取出温在茶窠里的壶来,斟了一杯温茶:“缓一缓。” 程素素接过茶盏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微微一抖了起来。 ―――――――――――――――――――――――――――――――― 那杯洒了一些的茶水最终还是进了程素素的肚里,温热的茶水略略缓和了紧张。回到府里,程素素将安喜带给谢麟,自己便去看孩子。 卢氏先是担心地将她们打量一回,继而责怪地道:“这个时候往外跑,将孩子闪在家里,怎么好?” 程素素低头道:“不是有意的,被堵在外面了。” 卢氏道:“我叫他们谁都不许乱说话,哥儿姐儿都不知道呢。” 程素素叹道:“能护到什么时候呢?该知道的还是得知道,别养的什么都不懂,有一天突然听说了,那才会吓傻呢。我来慢慢对他们讲。对了,老安也来了,到饭点了,备好饭。” 谢绍与谢秀正在背书,两个孩子虽看不出来是不是像谢麟一样的天才,但是照程素素的估计,他们应该是在水平线上的,学东西也快,逻辑居然还能自洽。见到程素素来,谢秀依旧是扑,谢绍依旧是站起来踱着小方步行礼。 程素素一边一个将他们拉过来:“书背到哪里啦?” 谢绍与谢秀的进度倒是差不多,一人一句,奶声奶气地背完了。单指背书,程素素也挑不出他们什么毛病来,便说:“好了,可以玩了。” 谢绍问道:“赵先生没有来,是不是有事?” 程素素轻描淡写地:“嗯,先前说过的魏兵攻城了。” 卢氏差点跳起来!就这么说出来了吗?!不好吧? 谢秀好奇地问:“不是说还远吗?” 程素素给了卢氏一个眼色,看吧,小东西心里明白着呢,你得跟他平等的谈,他才能跟你亲近,要把他当什么都不懂,他有事儿就不跟你讲,宁肯闷在心里。不能沟通,那麻烦就大了。反面典型就是谢麟和他爷爷,祖孙俩那关系,啧! “嗯,他们跑得很快,就跑过来了。” “来抢劫吗?” “还打人。”程素素慢慢地给孩子讲一些已知的魏廷的情况,最后告诉他们,父母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办这一件大事的,所以魏国一旦生事,父母就会很忙云云。程素素甚至计划着,等这一次入侵的魏兵退去之后,要带儿女去看一看伤员。循序渐进,让他们接触点残酷的事实也不是坏事。要是养出个见血就尖叫晕倒的好好善良的孩子来,她哭都来不及。 对儿女讲解一阵,饭点也到了,安喜与谢麟一起吃了一顿放不开的午饭,得到谢麟的若干许诺,又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谢麟这顿饭吃得也不是很痛快,安喜用餐不大文雅,两人的生活方式毕竟差着好几层。吃完饭,谢麟又与几位幕僚商量守城的事情。 程素素又被请了去。 这府里亲历过守城调度的就程素素和江先生两个人,她的出现也是在情理之中。谢麟先给她腾了个座儿,两人坐下,江先生指使高据将城防图搬到了前面来,低声道:“娘子早间见过魏虏攻城了吧?比之教匪如何?安喜说……” “比教匪厉害得多。”程素素肯定地说。 自谢麟往下,一个个脸都沉了下来,事情难办了。援兵肯定会来的,此时又没有什么河水暴涨阻断,天气冷对守城反而更有利一些,至少有个城墙避风。但是,如果城下打得太狠的话,城上损失太大,也很难交待。 更要命的是,因为本城勉强算“后方”,城外尚有不少村落,不似边城附近百姓已聚集起来修建坞堡,城郊的村落连个围墙都没有。魏兵退兵的时候只要偏一点就能把他们给顺手牵羊了。魏兵来得急,根本没有时间将这些人疏散。 各种条件都是不利,谢麟能想到的只有――好在天地大物博拖也能拖死他们!除此之外,目今竟是无法可想。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归根到底还是国力的竞争。如此束手束脚,步下王三郎这个棋子,意图搅乱敌人后方的计划实施顺利带来的喜悦全被冲淡了。 谢麟咕哝一声,王三别是已经出事了吧,敌军都打到家里来了,他居然还没能传出来。 一场小会,只是确定了魏兵难打,要做好面对更难局面的准备而已。谢麟当即使令,从现在开始,对粮草等实行严格的控制,同时将城内壮丁再次筛选登记,以补充兵源――照这个打法,不用几天就得百姓上城头了。 饭后不久,城外又吹响了号角,攻城战再次开始了。程素素此时便老实呆在了府里,此地不同邬州,她调集不了那么多的资源,商人倒是认识几个,也是当年的旧识,本地几个大商人叫谢麟抓了一半,家都封了――查走私。他们的那些家当,倒是都在谢麟手里扣着了。 这一天城上极惨,城下也累得够呛。 一日攻城不下,魏军大将将谢麟祖宗八代都骂完了,也给了这城里守将一个还算可以的评价――有机会一定要弄死!太气人了! 第二天,魏军出奇地没有进攻,到得后半晌,安喜地城头上远远地看到北面一道黑灰色的线慢慢地推了过来――魏军的援军到了。 安喜脸色大变,这来的魏军带着攻城的器械了!城上紧张的戒备着,加厚的冬衣还没调上来,安喜已经催促着士卒:“都他妈给我动起来,打起来就不冷了!” 城下调试着器械,安喜甚至看到了楼车、踏弩、云梯等等……看来魏廷的工匠不少。魏军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进攻,反而一只劲弩射进来一封书信――谢麟没事找事抓走私贩子,坏了他的生意,抢了他的钱财,所以要补偿来了。下面列明了补偿的内容,金银、粮草、布匹、食盐以及……人口。 本来如果谢麟不断他的财路,他才不会打这一仗,现在死这么多人,谢麟趁早收手,给了财物,买他回转。 落款是一个现在大家也还算熟悉的人,此人是魏主的侄子,也是魏廷的一员悍将。 财物是肯定不能给的,要了谢麟的命也不能给他,这种“你要不反抗,我打你的时候就省点力气了,现在我打你打得更累,都怪你”的说法只会激怒谢麟。打劫走私贩子,安喜也有份,此时两人有志一同地将这封信给昧下了,城上箭如雨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滚球! 攻城再次开始了。 208、一念之间 “呜――”号角声直插云霄。 谢麟命谢守清继续去陪在程素素身边,谢麟的本意乃是为防有什么急事好叫谢守清跑腿。程素素身边的人不少,却多是女仆杂役,谢守清身份不同,有些事情叫他去办更合适些。 谢守清对这样的安排稍有不解,却也知道老师兼叔父的家眷还是非常重要的。按照正常逻辑来看,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将妻儿托付给学生,是老师对学生的信任。于是毫无怨言地接过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并且祈祷师母大人不要再突发奇想出去看个景儿什么的。谢府后宅秩序井然,师母应该是个有章法的人,不知为何近来却频出昏招? 抱着这样的想法,谢守清下定了决心,若是师母有什么不妥之处,他是必要拦着的。绷着劲儿,谢守清到了后宅去见师母。 程素素知谢麟之意,也琢磨着不能耽误了谢守清学习,便给谢守清安排了一间可以读书的屋子。 谢守清心中警铃大作,忙说:“学生奉老师之命来听师母吩咐,万不敢离开的。”余光瞥到谢绍与谢秀,便说赵先生在忙,不如他这做师兄的来给上个简单的课。 他另一个担心就是不知自己年幼的师弟师妹有没有被吓到,敌军攻城的时候,妇孺必是受惊的,有个青年男子在侧,也能令他们安心些。当然,师母除外,她老人家一点也没有被吓到的意思。 程素素笑道:“那好,你们两个,好好听师兄授课。” 谢守清的本意也只是打发时间,安抚小兄妹两个,他便与这二人坐得极近,试图用身体上的距离来为他们驱散恐惧。 初生牛犊不畏虎这句话倒不是乱说的,谢绍与谢秀居然并不害怕,反而好奇地问东问西。 谢守清:…… 谢秀见师兄像被人一指头戳得定住了,又问了一遍:“他们打不过,为什么还不走呀?” 在此之前,她已经问了诸如敌军将领是谁,厉害不厉害,有没有安喜厉害,会不会被她爹打成狗,以及为什么她觉得魏军的号角比自己这一边儿的号角听起来有力,为什么魏兵攻城我方援军未到等诸多问题。 谢绍又问了谢守清比如“天朝与魏虏孰强孰弱”、“天朝强大为什么还要被打上门”之类的问题。 饶是谢守清自诩学问不错,也被他们问出一头汗来。这要怎么回答?对他们讲国力对比,讲兵法,他们听得懂吗?这是四、五岁的孩子会问的事儿吗?这般年纪的孩子,还在玩泥巴吧?!谢守清试图用万能金句来糊弄:“彼蛮夷,不识礼仪……” 然后收获了“师兄真傻”的同情目光。 程素素看得好笑,将谢秀唤了过来,谢秀眼睛一眼,看着她手里的那柄匕首。谢秀想讨要个“真家伙”很久了,总是得不到,现在看母亲手里拿着,就开始装乖想骗过来。 程素素柔声问道:“想要吗?” “想!”特清醒的回答。 “自己来拿。” 谢秀极礼貌地过去,伸出两手等着接,不想母亲并没有将匕首放到她的手里。谢秀委屈地撇撇嘴:“娘~” “哎~”程素素笑容不变。 谢守清想说,这做父母的言传身教怎么可以食言呢?程素素已对谢秀重复了一遍:“自己来拿。” 谢秀眼睛一眯,小炮弹一样地冲过来,助跑、起跳!呃,论起淘气,程素素真是她亲娘,自然不会让她抢到手。母女俩数番“交手”,谢秀略出一身汗也没有拿到手,眼神很委屈,却坚持着不肯哭…… “呜~娘欺负我啦……嘤!”她开始假哭。 程素素单手将她拎起,放到谢绍旁边,问道:“你妹妹没法儿从我手里抢到东西,为什么还不停手呢?” 谢绍道:“她想要。” 程素素将匕首放到谢秀手里,道:“看,想不想,与得不得得到、抢不抢得到没关系,只与自己的欲-望有关系。若世间的时候样样都照着规矩来,人还要长脑子做什么?” 谢守清诧异地看着她,有些不赞同,对小孩子讲这些,合适吗?又很赞同,程素素的观点还是有道理的。谢秀也不装哭了,小兄妹俩一起思考,模样儿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谢守清生出些不忍来,如此稚嫩可爱的孩子,就接触这么冷酷的道理,是否…… 谢守清低声向师母请教,程素素笑道:“其实我们小的时候,总会有许多奇思妙想,令长者惊奇。然而渐渐长大了,许许多多的人教我们‘规矩’,反倒教得不敢去想了。你若回去问问,你的小的时候必也问了许多令长辈惊奇的问题。年纪越长,越被驯化了,就觉得小孩子应该傻乎乎的可爱。其实啊,若只知礼仪而不知道本质,还不如不知道礼仪呢。所以呢,你看啊,泼妇总是贤妻过得好。” 谢守清好险没失声尖叫,您老人家就是信了这歪理,才到处蹦q的,对吧?对吧? 死死咬着舌尖,谢守清仔细想想,师母的话却是很有道理的。或曰,说到他心坎上了。然而谢守清不大希望这道理被说得太明白,这样不好,嗯,不好。 谢守清含蓄地道:“师母,太直白了。” 程素素笑了:“讲道理的时候,不怕直白,越明白越好,又不是参禅。你说是山,别人尚且会看成是树,何况还含含糊糊地说土。” 谢守清心道,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我老师被你攥得死死的了。 ―――――――――――――――――――――――――――――――― 便在谢守清给谢麟“看家”的时候,城外的攻势愈来愈猛,甚至连午饭的时候也没有停歇,内外皆是如此。一波人上去打死打残了,换另一波整顿休息好了的上去,如是往复。 冬季天短,北风吹来了大片乌云,天黑得愈发得早了,城上城下鸣金收兵。 如此三日,守将清点损失。谢麟第一次亲历,尚不觉得如何,江先生却已经叫了起来:“可恶!”三天,守城的消耗已比得上当初一场仗打下来了。石先生的脸变得与他的姓氏一样:“人心也不如昔了。” 赵骞则说:“援军再不来,日子才是真的难过。” 他们却不知道,援军看到了沿途的烽火倒是很快布置好了防守与增援,好巧不巧路上遇到了北国的降雪。北方的大雪降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在这个时候,冷,反而是最次要的难题,无法分辨方向才是真的要命。何止分不清东西南北?狂风卷着大片的雪花,人好像被埋进了棉花堆里,连上下左右都迷惘了。 援军将领深切体会到了李广的痛苦,年少无知时嘲笑飞将军真是不应该啊! 城内守军比援军好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有城可依,没那么冷。安喜站在城头往下头,对面已经安营,隐隐约约能看到帐篷的影子。彼时风雪还没有过来,空气里已经带上了寒冷的气息,安喜狠狠地骂了一句:“一群贱骨头,这样的天也不知道冷!” 可不是,对面看起来很耐冻的样子,寒冷并没有阻碍他们的行动,依旧该吃吃、该睡睡,点起篝火还唱歌呢!歌声苍凉悠远,令人闻之而感怀天地。 安喜一点也不欣赏对方的艺术细胞,又骂了几句,吩咐给守城的把姜汤兑上,才下城去。下到城墙根儿,鼻尖一凉,安喜仰起头来――下雪了。 “不错不错!冻死直娘贼!”安喜大笑。 北国的雪很大很冷,一夜下来将对方军营埋了就有乐子了!安喜开心地想着,摇头晃脑地回去了。睡到半夜,却听到喊杀震天――对面魏兵也是人才,趁着下雪,命士兵反穿了皮袄,摸上了城头。 亏得天气冷,有个守城的士卒冻得不行,爬起来跑个圈儿暖和暖和,叫他看到了一个个脑袋从下面往上钻,惊得一句话卡在喉咙里竟喊不出来,到魏兵发现了他,他才缓出一口气来:“敌袭!” 也是幸亏天冷,攀上城头的魏兵也不甚灵活,一番厮杀,守军被惊起,不断增援,才将魏兵又给压了下去。上上下下虚惊一场,军民人等心里越发没底了。 第二天天亮,头半晌对面没有动静,午饭过后,却见一辆辆造型极不友好的抛石机被拖了出来,魏兵不填人了,开始往城里填石头。安喜便指挥着城内将石块收集起来,等魏兵再攀城墙的时候好往下砸――城内砖石的存量也不多了。 城墙被砸得东豁一块西豁一块,守军的气势被压了下去,魏再次进攻,此时,雪下得越发的大了。城内城外都很焦急,城内则担心失守,城外经过这些时日的消耗,天公又不作美,也快到极限了,双方都憋着最后一口气。 安喜脸上现出一股赌徒的气势来:“他们带不了多少辎重,差不多了,就看咱们撑不撑得住了。幸亏是天寒地冻,土也冻上了,不然……”这么冷的天,护城河都冻上了,根本起不到阻拦的作用。要不是天冷地难挖,对面挖个地道,那可就有得瞧啦。挖地道并不是要挖到城内,只要挖到墙根附近,就有无数的办法能把城墙搞塌掉,那可就真的危险了。 饶是谢麟自诩冷静,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怕危险,可老婆孩子还在城里呢! 次日,攻城的力度明显加大了,又有魏兵通过强攻登上了城头,竟在对峙之中不但上了城头,还往下抛了绳索,又试图组织起来冲到城门处打开城门。安喜以重伤为代价,将魏兵再次压下城头,一面骂魏兵王八蛋,一面骂友军是乌龟。 副将代安喜整顿防务,点完了数便愁着一张脸向谢麟讨要种种物资与人手。谢麟看完也叹息,打仗真的一点也不好玩,家底虽不至于被打光,人员的损失是真的让他心痛。 副将道:“虽说只要撑过这一次,现在已是危机关头了!”有几处城墙活活被砸下去一尺,只一尺的距离,令对方的云梯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谢麟道:“我必尽力。” 镇定地送别了副将,谢麟的眉头才又皱了起来,抬手将自己皱眉的竖纹揉平,正一正衣领,谢麟作出轻松的笑容来,才去见妻儿。数日来的情况程素素已尽知道,谢守清拦不住她问消息,守在她身边亦无用武之力,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磨自己的脾气。 见到谢麟,谢守清心头微喜:“老师。” 谢麟问道:“如何?” 谢守清道:“平安无事。” 谢麟又问程素素:“是吗?”且说且弯下腰,将儿女揽起来一个亲了一口。 程素素道:“魏兵还是没有退?” “孤注一掷啦,”谢麟叹息,“已经损失了这么多,又遇到这样的天气,就这么回去他的损失就太大了。若能攻破此城,他就回本了。可恨如今……” “怎么?不好守么?” “城墙打坏了些。” “这么不结实?!”程素素诧异了,魏兵犯境,各城都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谢麟苦笑道:“结实是结实,魏兵打得也狠,再有,当初建城的时候,太平盛世,可不是照着堡垒修的。魏兵已经三次爬上城头了,一次比一次猖狂,若再有一次……” 程素素仰起脸来,忽地灵光一闪:“我有办法了!” “嗯?” 程素素微笑道:“水!来!咱们试试。” 程素素飞快地行动了起来,命府中杂役抬着热水一气到了城墙上,一路下来,热水已变得温凉,往墙头一浇! 谢麟眼睛一亮:“妙!” 程素素有些不好意思,这办法可不是她想的,而是上辈子看过的。不管怎么着吧,这法子倒是很实用。城外魏军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城墙已经罩了一层厚厚的冰壳。这样的严冬里,冰冻得结实还在其次,冰它滑呀!别说爬上墙头了,挨着就出溜下去了。 这仗没法打了! 魏军恨恨地撤了。 城头一片欢呼。 短暂的欢呼过后,便是城内家家举哀,衙内忙得焦头烂额。谢麟此时虽忙,毕竟魏兵已退,倒有心情感叹了:“不知王三如何了。” 王三郎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他正清点着这次交易的所得,他没有走私粮食等大宗物资,但是魏国权贵对奢侈品的需求依旧让他大赚了一笔。谢麟且不急着催他要做出成效来,只要他细水长流,王三郎有心也趁这机会多赚些钱――等到功成,他就是官身了,就不能再这样捞钱了,可不要多存些本钱么? 算算日子,也该回去汇报一下所见所闻,顺便回家过年了。 便在此时,蒋清泰再次登门。王三郎机灵人,看蒋清泰面色不好,心中一惊:“蒋先生,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蒋清泰已知有人南下之事,九王子为此大发雷霆,风雪阻隔,撤军的消息尚未传过来,九王子不知前线情形,便命蒋清泰来见王三郎,以询问守城的情况,据此推断战况。九王子乃是有心人,并不想摧毁文明,而是想据为己有,谢麟无疑是稳稳列在他名单上的人物,九王子一点也不想谢麟稀里糊涂就被弄死了。 “牛嚼牡丹!”九王子这么骂他的堂兄。 蒋清泰低声将情况一讲,王三郎一张脸煞白:“什么?” “我且问你,闻说教匪作乱的时候,他们是守住了城的,他们守城的本事究竟如何?” 唉,盼着对方防守成功,己方无攻而返,魏廷也是一言难尽的。 王三郎定了定神,坚定地道:“必能守得住!”他亲爹还在城里呢,他必是希望能守得住的,如果城破了……王三郎打了个寒颤,他家必一蹶难振。 这么想着,王三郎就越发想说服自己:“一定能守得住的。当年谢大人不在城中、守将战死,尚且守住了,如何如今他在呢?” “悖缃衲浅抢锏娜丝刹皇堑背跄忝羌蚁缛恕! “娘子在呢,”王三郎反驳道,“她也很能干的。” 蒋清泰又细问了“娘子”是什么人,做过了什么,王三郎以为此事邬州人尽皆知,也无须保密,便说了。蒋清泰有些惊奇,胡乱安慰了王三郎两句,叮嘱他不要离开,匆匆去向九王子汇报去了。 几个奴隶在清洗地砖,蒋清泰眼皮微跳,躬身将自王三郎处得来的情报说了。九王子已经发过了一回脾气,神情已缓和:“是么?这倒有意思了……他们若能叫那头蠢猪无功而返,我记他们一功。” 说完,提起笔来在屏风上认真地记下了谢麟的名字,想了一想,又添了一个“妻”字。九王子摸着下巴:“若真个有用,怎么将他们弄过来呢?” 209、适者生存 大多数人一生中智商的巅峰是在高考前,那么,一个王子的呢? 其实也差不太远,把“高考”替换成“上位成功”就是了。本就不笨的九王子正处在人生中的智商巅峰期,在听蒋清泰汇报的时候,已经转了无数的心思,最终吐出来的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蒋清泰摸不清他的心思,不敢贸然接话,恭恭敬敬地请示:“这个王三,又当如何?” 九王子没有回答,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蒋清泰补充道:“此人身上疑点甚多。谢氏夫妇若真像他说的那样,何至于在两国对峙的时候派他来走私?” 他说的这些,九王子方才早就想过一回了,想得还比他深得多。略有欣慰自己手下不是饭桶,九王子口气也轻飘飘的:“留着看看吧,找人盯着他,他要是步暗棋,必会有所行动。记着,先不要动他,也不要叫他察觉了,还照原来的样子待他。唔,你可与他多做些交易,不用怕,只要有交易,咱们就不会吃亏。” “是。” “再有,传讯给咱们在南边的人,将谢麟夫妇二人的旧事打探明白。” “是。” “有趣。”九王子眯起了眼睛,心情好了一些,转身去看挂在墙上的一张老大的地图。地图很粗糙,山河形状、位置倒是都有,九王子暗叹,大魏毕竟立国太短,又地处偏僻,人才匮乏,这些事物到底不如南朝。有一张精确些的地图就好了。 图上以不同颜色标着各处防线等等,又有简略的文字说明,九王子伸出一指,点往南一点:“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让那头野猪去拱一拱也好,野猪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交手过后就能试出对方深浅来了。南朝设三路安抚使,其余两个已经试探过了,这第三个么…… 总要摸清了底细,才好动手。柿子拣软的捏,没什么好忌讳的,若谢麟点子太硬,那就去收拾别人,待大魏壮大之后,再来对付他!没有上位者不喜欢有本事的人,只要这有本事的人能够为自己所用。九王子便是打的这个主意。大魏如今吸纳的这些文士,水平太低!仪态也不好看!谢麟别的不说,样子就很养眼了,哪怕没别的本事,放在那里也是不错的,何况文章他也读过,写得还是可以的。 九王子越想越远。 此时,王三郎还什么都不知道。蒋清泰又与他做了点接触,苦留他等安全了再回去,端的是十分友好。王三郎虽急着回去,然而暴雪来临,路途封阻,想走也走不了,只得窝在王廷里焦急地等消息。 战况是半个月后随着败军一同回来的,失败的消息想瞒都瞒不住。以往也偶有受挫的时候,至少能在回程的时候顺手牵羊一点。如今遇到大雪,损失又大,顺手牵羊那一点点,并不足以弥补其受到了的损失。 整个王廷降入了低气压,南人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王三郎只得窝在简陋的客舍时,与一些同是北上的南人一起盼着雪停,只要别再接着下雪,他们就能上路了。 王廷上层争执得很厉害,擅自出兵于现在的魏国而言并不算什么大罪――只要打赢了、抢得了就行。问题是败了!王廷震惊,却又无可奈何,老天帮对家的忙,要他们在此时点起人马顶风冒雪再行征伐?很困难,他们的补给不似南朝那么麻烦,冬天行军依旧是个负担。且新败之后,要重新研究一下对方的底细,也不适合现在就动手。 如何处罚败军之将,如何报负,接下来的布置又当如何,都是需要吵的。 九王子在大殿里听得厌烦――魏主虽以强力建国,各部头人也并非像南朝一样的“臣子”,吵吵起来凶得狠,甚至有时候连魏主的账也不大买。 【真该叫南人来教教他们‘规矩’!】九王子无聊地想,【大半的吵闹都是浪费口水,最后还不是看哪里好打就打哪里?】 果然,最终魏主拍板定案,暂时放过谢麟一处,比较三处,还是左路更好欺负一点,就他们了!各家准备好人马,待雪停之后即南下。具体的行军路线与出发的时间,魏主并没有即时公布,只命做好准备。而才兵败的那位王子,魏主罚了他黄金,命他戴罪立功,出发时做前锋。 依魏主的意思,这些兵马硬啃也能啃下谢麟这块骨头――这样更有威慑力,且谢麟那里经过一阵,城墙破损也更容易攻击。只是经此一仗,对方已有准备,援军说不定已经到了,再打就不划算了。不如捏捏软柿子,先抢点物资来好休养生息。 这些事情,南方依旧一无所知。 ―――――――――――――――――――――――――――――――― 南朝的雪没有北国大,雪停之后,援军终于找对了方向,等他们到了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谢麟依旧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且对他们路遇暴雪表示了慰问,热情地邀请他们留下来修整完毕之后再回去。郑重地保证,由他发文过去,请求将援军留下,援军只管放心就是。不客气也不行,城里减员如此之多,不将他们留下来,万一这个时候再有敌寇来犯怎么办? 援军也不是很想就这么赶回去,虽然没能帮上忙再留下来未免尴尬,但是大雪突至又急行军,委实冻伤了不少人,连领军的将军也不是很想就这么回去了。修整一下,将轻伤的治一治就不至于因为赶顶着雪后寒回去变成重任减员。重伤的也就不至于早死。 现在可不是吃空饷的时候,能少点损失是一点。援军就留了下来,营房是有的,本地减员颇多,空出来的营房再临时搭建一点,倒能容纳得了这许多人。只是这城墙不到化冻是没办法收拾了――已经冻上了。 援军安顿下来,也主动承担了部分的防务,站在城墙上,看着厚厚的冰层也不免有些好奇。天冷结冰,谁都能想得到,将水浇在城墙上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了。还有好奇的士卒倒过枪柄来敲了敲冰壳,只留下点点白痕,心道,又学了一招,想出这招的人真是绝了。 程素素此时却另有事忙,她琢磨着怎么将儿女安全地带出府去,感受一下这劫后余生的氛围,再看一看战争的后果。她的儿女眼下却只对一个问题感兴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往墙头浇水呢?不就不用打了吗?” 程素素哭笑不得:“你这是吃第九个烧饼呢?” 最后一个烧饼的故事谢秀没有听过,又缠着她讲故事。程素素道:“就是从前有一个傻子,连吃了八个烧饼没有吃饱,吃到第九个,饱了。便说,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吃前面八个?只吃第九个就饱了呀,白费了前面八个饼。” 小儿女似懂非懂的,程素素也微感棘手,想了一下,又说:“呐,你们和你们爹撒娇,他听不听你们的?” 两人一齐点头,哪怕对要继承家业的长子,谢麟要求严格,可也不是不宠的。程素素又问:“为什么呢?” 谢秀好奇地:“爹疼我们,就疼我们了啦。”天性如此,有什么原因? 程素素语塞,又想了一想,道:“呐,你们看,这梅花好看吗?” 这个听懂了,小兄妹一齐点头:“好看。” “可要不生根,就没有花……” 谢麟抽空回来看孩子,正遇到这情形:“怎么要出门儿还没出去?一道去?” “好呀。”程素素有种解脱的感觉,低声抱怨着小孩子真难搞。谢麟笑道:“也有你觉得为难的时候?”那必须有,程素素将方才的事情说了。谢麟抱起裹得圆滚滚的儿子:“呐,兵法呢,以正合,以奇胜……” 程素素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不需要生动活泼吗? 谢麟就没有生动活泼,先将大道理给儿女讲一遍,再合着例子说:“打仗,终归是拼杀的事情,就像吃饭,看到品相不佳的饮食便不吃,可终究还是要吃东西的。” 敌兵退去,援军留下,谢麟心情大好,愈发变得有耐心了。夫妇二人带着孩子,也不鸣锣开道,便悄悄地在城里转悠。这可忙坏了谢守清,他以为这个时候谢麟出去亮亮相有利于安定人心,又既担心老师一家遇险,便紧跟着一家四口,试图以其文弱之躯将危险挡在远处。 小兄妹极少走出家门,两双好奇的眼睛矜持又渴望地看着街景,一看之下吓是没有吓到,倒是吃惊不小:“与先前好不一样。他们家也有不好的事了吗?” 谢麟低声道:“大家都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一行人缓步慢行,东看西瞅安定人心,安喜那里也是不会漏过的。安喜受了重伤,现在倒是醒过来了,只是还不能下地,听说防务被接手了,一则放心,一则又担心自己的位置会不会被取代了,心中焦虑,就躺在床上骂人:“小兔崽子,丁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杀了吃肉呢!” 听说谢麟一家子都来了,又急得捶床:“扶我起来!” 正忙乱间,谢麟一家已经进来。小兄妹俩是认得安喜的,一见他伤得重,小脸儿这时才有点发白,两张小嘴动了动,都说不出话来了。安喜在床上也起不来,只好等众人到了内室才告个罪:“恕我起不了身了。”继而就是抱怨自己伤的不是时候,又嫌弃援军没顶上用,继而说自己手下也不顶用,一点小事也办不好。 谢麟便问何事。 安喜道:“他们有俘获几个魏人,语言不通,撬不开魏人的嘴。” 竟有这事!谢麟一面想安喜治军居然还不算,竟没有人事先透出风声来,一面说:“那倒要去看看了。” 安喜守城固然不惜性命,打完了仗一肚子的小九九也没变少――自己审不出来的,交给谢麟总比交给援军好,交给谢麟,算自己一拨的功劳,让援军挖出什么干货来,自己可就亏啦。 谢麟安抚了安喜,便急忙去看俘虏。程素素看看儿女,小兄妹俩在安喜的叫骂声中已经恢复了平静,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没将儿女带过去。程素素在折磨人上面别出心裁,略想了一想,便问谢麟要不要自己也过去。谢麟咬咬牙:“走吧。”命谢守清将小兄妹护送回家。 谢守清简直要好奇死了,为什么要师母跟着去?!有什么内-幕?!还是乖乖带着师弟师妹回府去。 程素素与谢麟便到了牢里,想要从魏人口中得到些什么消息,就不能叫他们死了。是以攻上城头被砍翻俘获的几个魏人已裹了伤扔在了厚草堆上,身下还给铺了条薄被,墙角扔了一个火盆。有三个还在昏睡,是受伤之后发了烧,清醒的两个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另一个却是个骨架还没长开的少年人。 从面相上看,清醒的两个当有血缘。又见有人来,中年人将少年挡在身后,少年硬要向前挤,两人口中说着程素素也听不懂的话。谢麟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找个通译来,王三不是从北边带回不少人么?总有懂的。我道还有什么难的呢,去,将他们两个分开了来……” 不怕他们关系不好,就怕关系太好,拿一个威胁另一个的事情,谢麟又不是不会做。以往不屑于做,现在两国交兵,有什么手段是不能用的? 通译找来了,事情便好办得多。几番交谈,便知他二人是父子,那就更好办了。将二人隔离开来,谢麟分别与这二人交谈。父子二人一旦被隔开要胁,便不剩几分坚持了,很快便将来龙去脉说了。无非是谢麟抓了走私贩子,伤及了王子的利益,所以王子就领兵来了。 谢麟问及军法等等,二人皆是一脸茫然:“王子想要出兵,就出了呀。” 居然不要验核兵符?谢麟惊讶之余,又转起了脑筋――看来魏主对下面的控制并没有那么强么。再问其他,这父子二人虽是勇敢,所知机密却并不多,用刑之后也没问出什么来。 知道不是魏国的战略,谢麟的心放下了大半,也有心情说笑了。程素素道:“看来魏廷还有一乱。” “那是,”谢麟幸灾乐祸地说,“魏主不集权无以成事,集权必有内斗。且等着那一天吧!” 心情愉快的谢麟第二天即发布了安民的告示,又将所得消息奏报朝廷,同时移文去质问边将――如何你们将人放了进来!派去移送公文的乃是米铮,米铮背后还有枢府的背景,派他倒比别人合适了。 米铮来去三日,青着一张脸带回了两个裹着破皮袄的中年人:“城破了这两位是躲在地窖里才活过来的,城内,人间地狱。” 城破了,所以魏人长驱直入了。 谢麟大惊:“什么?!怎么不……”怎么不送信来通知呢?显然是没有能够发公文的人了。 谢麟不得不发了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 往内地送信交通要便捷得多,七日后,朝廷便给了回复,命谢麟暂时接管辖区内一应军政事务。原本的援军也留下来听他指挥,尽快恢复防务,不能再退了!这里涉及到一个地理问题,若是由着边城被破而不恢复,则往南百里将无险可守,魏军便可长驱直入了。若等朝廷再派人来,一来一去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或许这城就得废了。 纵然是寒冬,哪怕是书生,谢麟也须即刻起行赌这一把。 程素紧张地给他打点行装,问道:“要不,请赵先生将孩子们带回京城,我随你北上去吧。”她可不放心谢麟一个人走。谢麟也后悔将儿女带回来了,理智告诉他,撑住了这一阵大有裨益,然而心爱的子女总不肯令他们冒险。 谁也不敢拿两个孩子冒险,赵骞临危受命,与谢守清两个一起,带上五十护卫,悄悄地护送两个孩子回京。 谢麟移府边城,程素素没等到他们安全抵京的消息便与谢麟整束行装,一路北上,只待朝廷新调的守将到来,再行回还。眼下只盼着自俘虏口中得到的消息为真,只是一个将领的私自行动,魏军不会在近期内进攻。 百余里的路,谢麟咬着牙,一昼夜赶到,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的时候,残破的城墙出现在了视线里。 率领援军的将领姓钱,一路很是担心谢麟还带着家眷要误事,不想不大撑得下去的是谢安抚,活蹦乱跳的是谢夫人。匆匆近前对谢麟道:“大人少歇,我命孩儿们先将城里巡一巡,大人再进去。胡虏破城,十室九空,到底还是能找到些人的,怕有盗贼。” 程素素不在将士面前争先,只担心地看了谢麟一眼,给他递了只酒囊。谢麟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冷酒:“好!” 不多时,城也巡完了,钱将军请谢麟夫妇入城。 程素素裹着皮裘,与谢麟并马入城,城内一片萧瑟,仿佛已经荒废破败了数百年。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了所有生机,地上残肢断臂,墙上血痕污黑。 程素素心头一震,一股奇怪的感觉升了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居然在一座兵祸过后的城池里,会这么地想要维护一个封建王朝,明明是恨不得封建王朝都完蛋的。 程素素低低地笑了起来,真是十分好笑了,这股强烈的守护的愿望,居然比差点赌咒发誓的、要守护家人的愿望还要强烈。 战乱总是会死人的。国人心中的恶,也不比异族少,但是她曾见过弥勒教作乱,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觉得这样的危险,这样的恐惧。因为恐惧,反而更想获得安全。 自幼年起,她想的便是“生存”,然而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产生强烈的危机感,“生存”二字在脑海里如此鲜明的浮现。 是了,生存。 210、长篇大论 摆在谢麟面前就两条路,一,重整防务圆满完成,将边城交给来接替的守将,功成身退回后方继续做他的安抚使,对峙几年没有出现疏失便可返京,再升一级拿个要职肥缺,从此更加平步青云;二,就死这儿了。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不存在什么眼看不成功便逃走、忍辱负重留有用之躯以待来日。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背后还有一家人,可不能让家人跟着背负这样的名声。 谢麟又一次后悔了,不该将妻子也带过来的。若妻子在京里,完全可以照顾好孩子!现在呆在这里,福祸难料,谢麟一点也不想让妻子陷在危险之中。只要安顿下来,就找个机会让她回去吧,谢麟想,累是累一些却安全。 程素素不晓得谢麟打着这个主意,她坚定地与谢麟进到了城里、找到了衙署所在。天下几乎所有的城池规制都是差不多的,衙署的位置也差不多。一路上并非一个人没有,仍旧有漏网之鱼在寒风之中瑟瑟地将门板打开一条缝儿,见到来者服色,不敢置信地扑了出来――终于来自己人了。 军马都是经过训练的,并没有被突然扑出来的人吓到,倒是马上的护卫抽刀戒备起来。程素素看扑出地上的人,看得出来大变之前生活在小康,衣袄很厚实,如果不是这几天的摸爬滚打,袄子还很新。 离着马蹄半尺,来人已经哭委于地了,口里喊着含糊不清的话,细细分辨,说的是:“你们怎么才来呀?” 是啊,怎么才来呀,城几乎被杀空了。 谢麟没有收到过求援,烽火都未见燃起,可见魏军突袭是何等的迅捷有经验。 魏人过境抢钱抢物也抢人,青壮年无论男女都是抢手货,年老的工匠等也很有价值。抵抗的杀死,不能带走的也统统杀掉,延续着部族攻伐的传统,超过车辕的未成年男子也很难逃过一劫。这一次虽是为了报复,也没有做亏本买卖的道理,在边城进得迅速,烧杀抢掠一空,分派一部分人马先期押送俘获北还,再整军前进。 钱将军先跳下马来,喝道:“谢安抚使奉命前来整顿防务,尔等休要阻道。看你正在壮年,何不投军杀敌报国?” 谢麟也从马上下来:“不要吓他,你且起来,我看你的样子是不是读过书的人?” “是,”书生抬起头来,泪水将脸上的灰土冲得一道一道的,声音哽咽,“读书,嗝,什么用也没有,嗝!” 谢麟道:“给他一匹马,让他跟来吧。” 有个读书识字的当地人是有利于摸清情况的,读书识字的人将事情描述清楚有逻辑的概率会更高一些。 书生浑浑噩噩地爬上马,江先生引马上前来与他说话,问了他的姓名籍贯等等,将他来历套了出来。这书姓黄名蟠,就是本地人,前些日子此地虽是边陲却还不是与魏国紧邻之处,乡人虽知有些危险毕竟故土难离,并没有设法内迁,反而留在了这里。 后来魏军与官军拉锯,本城也只是在输送物资上吃紧些,并没有危险,且眼看官军似已站稳脚跟,黄家便更不想走了。直到半月之前,魏军来了。 黄蟠一家有个小地窖,一家子躲在里面,初时以为躲得过去。魏军一贯来去如风,虽然魏主也有扩充疆土的志向,且将国界向南推了不少,但是近来拉锯,魏军爱惜兵力且不擅守城,往往大肆劫掠一番便北归。 黄蟠本以为这一次也是如此,将父母妻儿藏到地窖里,自己从外面锁上门,再翻墙进来也躲进地窖。不想魏军打劫也劫出经验来了,竟被一队人搜到了他的藏身之处,他倒有血性,抄起一根木棍与魏军搏斗,一回合,被对面一棍打了个满脸血,昏死过去了。等他醒过来,父母幼子都死了,妻子不知所踪,想来下场也…… 他将父母与幼子的遗体拖到地窖,外面又响起了魏军的声音,魏军一直在搜索城内,连他家也被再次光顾过。他只得又躲了起来,靠一点点干饼冷水充饥。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魏军突然消失了。 此后有心想找个脚力南下报讯都找不到――别说脚力了,连鸡都只能找到鸡崽而找不到肥鸡。这样的天气里凭一己之力出去找人又或者是报信几乎是不可能的,黄蟠小心翼翼地在城里寻找,遇到几个也是躲地地窖或者别的什么隐蔽的地方的同乡,大家情形也差不太多,有偷窥的告诉他,魏军南下了,然后又北上了。 神经一直绷得很紧,直到哆嗦着嘴唇将自己的事说完,黄蟠才醒过味儿来――这一次的兵祸算是过去了,而他也一无所有了,顿时不知路在何方,又呆住了。 江先生叹息一番,安慰道:“大人既留你,你便好好在大人面前效力,或许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黄蟠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但愿。” ―――――――――――――――――――――――――――――――― 本城原是个府城,这处府衙比邬州的要差一些,更有一种阴森之感。钱将军已经派人来此搜寻过了,一无所获,倒是将府衙里倒下的尸体都清了出去堆在了街角,以免谢大人受到惊吓。 一行人对地上墙上柱子上喷溅状的血迹都熟视无睹了,江先生谨慎地上前:“东翁,还请先分派卫士,再走动。东翁与娘子身边也要带上卫士才好。” 赵骞南下之后,江先生又恢复了昔日的从容模样了。 于是打京城带来的护卫又很快地分派了当值班次,将府衙内外把守住。谢麟对钱将军道:“恢复防务将军不可推辞,不若你我联署办公,免得来回传讯麻烦。” 钱将军一想,自己也就住前衙,谢麟夫妇住后衙,凑一块儿还安全。万一谢麟在这城里出点什么事儿,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当即答应了。 也没人吩咐他做什么,黄蟠手足无措地贴着柱子站着,直到谢麟对江先生说:“给他一间房,告身文书随后再补,先在衙内帮办吧。”他才舒了一口气。 钱将军道:“还将大人示下,眼下……” 谢麟道:“先将防务整一整,搜寻幸存百姓,修补坏损城墙吧。”天气如果继续这样冷下来,如果魏军来犯,可以继续浇冷水冻一冻城墙应急。但是天一暖就不行了,城墙还是要修的,人口也是要聚起来的。 钱将军道:“好!”他将府衙布防又调整了一番,这样,谢麟的护卫除了八个随身保护他的,其余都压在了后衙,密度更大,而钱将军的军士保护前衙也很安全,又避免了两套体系之间的摩擦与空隙。 办完这些,他极有眼色地表示要去巡一巡城墙,请谢麟且将府衙内的架子给搭起来。实则是给谢麟一个安顿的时间。 谢麟耐着性子给下属们分工,他这一来,不止带了老婆带了幕僚带了学生,还带了原衙内一半的属员,简明扼地下令他们各司其职――先把本地的文书给找出来理一理以熟悉情况。至少要知道本地原本的人口地理特点等等。 各职司行动起来的时候,谢麟在新指定的、空空荡荡的书房里又召开一次碰头会。听说要商议事情,江先生十分顺手就把程素素给请了来。 程素素本地后衙收拾来着,整个府衙都被洗劫过了,好一些的家俱、帐幔也都被抢了,幸运的是因为易燃物被抢,府衙倒不曾被焚毁。简单洒扫一下,将行李打开,铺盖等倒是有的,摆放一下就是――东西太少,实在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倒是盯着护卫们布防更花心力一些。因前衙还有钱将军及其部下,谢麟的书房就放在了后院,前衙只留个办公的地方。程素素特意在书房多放了护卫。 谢麟还在想如何将程素素给劝回去――命令,程素素估计是不会听的,谢麟不知怎的,也无法对她“命令”什么――心里不由埋怨江先生嘴太快,就这么将人请了来。夫妻多年,谢麟也知道程素素的性格,遇到困难她要会退才怪了! 果然,程素素一脸严肃、满眼跃跃欲试地来了。 谢麟只想扶额。 黄蟠被叫来的时候,猛地见一个娘子也坐在上头,顿时将头一低。在外面的时候就罢了,为何到了府里还…… 江先生已经代他将始末给讲了,又问他:“我说的可还有疏漏没有?” 黄蟠摇头。 谢麟又问他本府的一些情况,黄蟠将所知都说了,谢麟微有失望,黄蟠到底不是主事人,知道的并不多,究竟如何还要看文书整理的情况――但愿没被烧掉,以及接下来的摸查。收获也不是没有,倒是知道附近还有一些村落,或许可以征集到人手。 谢麟心里做着预案,初步的粮草等等还是要需要调集的,人手的话,日后此地必是屯兵之所,百姓倒不急着迁太多过来…… 心思电转,谢麟口上温和地说:“这样,你先歇息,明天一早带着他们,去你知道的村子里……”能找多少人是多少人。江先生对高据使一眼色,高据即派了个小厮跟着黄蟠。 将黄蟠打发走,谢麟拔直了腰杆:“都说说吧。” 江先生先问他的子翼兄,石先生道:“兵、粮、人。” 江先生无缝对接:“这三者缺一不可,东翁尚须移文枢府,要求增援。官军要有,能员干吏也要有。可给派个能打仗的来吧!” 谢麟道:“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还要咱们先撑着。”顿了一顿,有点犹豫地看向程素素,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程素素很有气势地道:“咱们大家伙儿都忙忙碌碌的,有没有想到究竟是为何而战,敌人是谁,他们为什么来?我们要面对的都有什么?要如何克敌制胜?别说敌人就是魏虏,他们来是因为他们贪,难处就是没有霍卫那样的名将啊。” 这是中国革命的首要问题,呃,发错频道了,不过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高考过了nnnnn年的程素素又从记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落满了尘埃的箱子,吹去灰尘,努力往自己智商的峰值迈进。 依旧是谢守清提出了问题:“这……敌人不是魏虏?如今确实缺良将哎……” 程素素道:“那可不能只看这表面的文章!” 要看什么呢? 程素素便开始分析,从资源的争夺、气候的变化到矛盾的不可调和,又指出了双方力量的对比,非常无耻又非常贴切地搬出了《论持久战》。指出了国力的问题,经济的重要,并且鼓励大家不要因为目前的局势而泄气。边城空了不要紧,地大物博不是说着玩的。 明白的指出,什么议和都是白瞎,没用的,哪怕是议和,也是为了下一场战争,别抱幻想了。 魏虏最大的危害不是攻城掠地,而是对文明的破坏,例子也是现成的,府里血还没擦完呢。也不要寄希望于魏国的“开化”,他要开化了,学习礼仪了,还有你什么事儿?以为他学了礼仪就会称臣吗?不可能!会鸠占鹊巢的亲!最可怕的还不是他们学完了礼仪来搞你,像隋军南下,最的是他们像五胡十六国的时候一边南下一边学,我就问你怕不怕? 又分析了魏国的情况,魏国新立,气势正盛。但是他们的历史遗留问题也很明显,就是集权不强,这样他们内部肯定会有矛盾,如何压下这个矛盾?战争,只有对外战争,用对外战争来转移国内矛盾,在战争的过程中增强集权。这个矛盾完全可以利用嘛――谢麟正在搞的就是这个。但是内乱不是扶一个人上位,万一这人当家作主之后翻脸了呢?是要让敌国混乱,让敌国内的矛盾势均力敌,让他们闹腾分裂,不能拧成一股绳来侵略。 说到敌人的问题,并不是所有的魏国人都是敌人,是入侵的魏虏才是敌人,当然主要是指如今的魏主这一集团。再有,魏国百姓是无辜的呀,别动不动喊打喊杀的。这一点要明白,不要一刀切地搞什么“非我族类”统统打死。一定时期内的统一战线还是需要的,反对入侵、或者有入侵行为但是与魏主有矛盾的都是可以团结的。 朝廷中有识之士也知道这是一场持久的对峙,但更多的是出于史书上的经验,且提的也比较零散,毕竟魏国新立,对魏的研究也是才开始,且都讲得含蓄。程素素这回倒是讲得明白且直白了。 又提到了国内的问题,如土地兼并等,这就说得比较含蓄一点了。通过对外战争转移矛盾这一招,对国内同样适用,但是效果却不如魏国好。主要是投入与产出是否成正比的问题。如果国内矛盾超过与对国外的矛盾,那么它将与外部的危机一并爆发,拖垮、葬送整个王朝,所以,在这个时候,绝不可以激化内部矛盾。 魏虏来犯也不是没有提供机遇,它给一部分有活力的新生力量提供了机遇,国内势力可以洗牌,进而缓和矛盾。应对,当然是要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了。再说回谢守清提出的良将的问题,地大物博,是从来不缺人的,缺的是怎么发现人才,怎么给他们机会。现在,正是机会。要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 战时就要有战时的样子,至少军队里,要因时而变,不能再拿着和平时期跑关系、熬资历的那一套来卡将领的晋升了。 整个儿做了一个大会报告,从头到脚给理顺了。虽然没有什么奇计神策,却让人心里有底了。 问问题的谢守清目瞪口呆,实没想到会问出这样一大篇如此明白的答案来。说的都是最简明的道理,却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明确而系统地给论述出来。 师母在下很大的一盘棋啊。 在座都是聪明人,其中以谢麟为最,短短的功夫,他已飞快地提炼出了要点,而后想到了程素素很久之前做过的图表,如果以图表来展现的话,那就非常的直观了。双方都麻烦缠身,借着这一对峙,看谁被拖垮,看谁能涅吧! 但是!谢麟遗憾地道:“我一介文官,四品而已,管不到枢府。” 程素素干脆地道:“至少眼下只要你看得到的,就可以护住别叫良将被案牍文书给耽误了。” 江先生豪气万千地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东翁经略地方,事急从权,且宫中、两府给予安抚使之权比昔日更重,亦可参与军务。东翁当把握机会!” 真好!照着娘子这么明白的说法,东翁很快就能自成一党了。辅佐一个丞相的梦想,就要能实现了! 谢麟笑道:“当然!” ―――――――――――――――――――――――――――――――― 钱将军发现,谢大人变了,不是形于外的改变,而是整个精气神都不大一样了,对将士们更加关切了,出现的频率也增加了,甚至连被俘获的魏兵都有向他投诚的倾向了。 黄蟠作为向导,也颇找到了不少百姓,有一些也是兵祸之后的幸存者,正好将他们都集中到城里来。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朝廷的行文亦至,将派大将前来,同时会从临近的城池各抽调少量兵马,积少成多汇成一部,共守此城。谢麟要做的是,搭好架子等他们来填坑,等到人员到齐,再居中协调,建立好新的秩序和平衡之后,谢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此时,新年又至。才遇大难,家家都有丧事,也高兴不起来。只是简单地挂点灯笼,放点爆竹了事。 到得灯节,元气又恢复了一些,最近的两处调集的人马已经过来报到了。钱将军点一点手上兵马,居然凑到了三千人,算不错了,等人齐了,大约得有个六、七千的样子。魏虏再至,也能支应一段时间了。 灯节就热闹了一些,会猜谜的人少,做灯的巧匠也寻不着一个,大家自己动起手来,糊了些花花绿绿的灯笼出来看灯玩。 热闹到了午夜,谢麟便回去休息了,次日天不亮,谢麟就从暖暖的被窝里被叫起来――就在这一天夜里,烽烟又起,魏主调集了大军,趁着灯节热闹,南下了! 谢麟被暂时放过了,遭殃的是东面的邻居,燃起的烽火传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211、再接再厉 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吵醒,或轻或重的起床气是再所难免的,消息不好又来得不是时候,谢麟的脸色就很难看。不止是他,整个府内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非但没有逃出生天的轻松感,反而有一种“tmd又来了”的愤怒。 选在灯节比选在过年还要糟糕,至少过年的时候大部分在家里吃团圆饭,灯节的时候拖家带口的选择出门看灯。哪怕城守住了,人员的踩踏都是个灾难。 是的“哪怕城守住了”,虽然是夜袭,对突袭一方的要求很高,但是考虑到守城的一方也是措手不及,所以现在这城有没有守住,还是个很大的问题,所有人都不乐观。 一旦城破,大正月的再来这么一个消息,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功利短视的角度来看,谢麟守住了,若别人守不住,可显得他的本事。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没一个人不懂,此时人人眉头紧锁,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大方面上是明白了,具体操作仍然考验着个人的能力。 钱将军铠甲加身,抱着头盔,焦灼地等着谢麟有什么说法。行军打仗上的事情他自认是比谢麟要强一些的,但是!钱将军不是当年的夏偏将,他比夏将军对官场更熟悉,晓得此事要是自己埋头单干,万一出个意外,连个捞自己的人都没有。找到谢麟,他图的是一个互相照顾,如今官场之上,是文官玩得转。 谢麟问钱将军:“可有派出斥侯?” 钱将军舒了口气,语速颇快:“某已派人打探了。不过,军情紧急,恐怕……”魏军若是轻装上阵,以骑兵打头阵,那速度绝对不是防守方能承受得了的,搞不好魏军打完了东边一转头,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才被打残了的,又过来顺一顺手。 钱将军焦虑了起来:“就怕他们调转头再过来。这不增援,是眼看着友军受敌,增援,又怕敌军趁虚而入。” 这些谢麟当然想得到,心里还飞快地闪过“你个将军,连应对之策都没有,要你何用?难怪边境总吃败仗,现在的僵持都是拿命填出来的吧?md!” 难听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脸色反而变得缓和了:“如此,先戒备吧。小心没有过头的,烽火一路传下去先。” 钱将军心道,果然是个文状元,还盼是真是个星宿下凡什么都懂,没想到……也就是跟我一样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两个人心里互相鄙视了一回,又都无可奈何,鄙视别人就是鄙视自己,盖因大家的办法都是一样的――当缩头乌龟先顾好自己,别被魏军一锅端了。 谢麟又补充了一句:“天也亮了,我这便清点城中百姓,协助守城。将军作好要驰援的准备吧,魏军侵边,咱们不动一动是不行的。” 钱将军苦恼地道:“某就怕不动他们都要过来,一动,反而将他们引了来。当务之急,是稳固城防,不是再生事端。” 谢麟板着脸,内心更加鄙视:“树欲静而风不止,将军且作他们要来的准备吧。” 钱将军也更加鄙视谢麟,口里却说:“也罢,某便先去整顿防务。” 出得门来,一群小校围着钱将军,问道:“将军,如何?” 钱将军长叹一声:“唉,谢大人办民政是好的,行军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们文官了。”倒也是这个道理,小校们也不觉得太失望,至少谢大人能保障他们的补给、不指手划脚给他们添乱,这就很好了。 ―――――――――――――――――――――――――――――――― “唉,这位钱将军,带个兵还行,至于与魏虏决战还是不要指望他们了。”谢麟怏怏地说。虽然是不喜欢齐王的,但是齐王的能力谢麟还是认可的,与齐王一比,这位钱将军就特么是个渣渣! 江先生撩撩眼皮,看着程素素从屏风后面又转了出来,这才一拱手,问道:“娘子如何看?” 程素素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然而忧在近前,心思放太远也解决不了眼前的事情。第一件,弄不明白敌人要做什么的时候,只好先保守着来,官人与那位钱将军的做法倒没有什么大问题。手里就这些人,守还不能丢,还能怎么办呢?” 提在这个就生气! 江先生忍不住道:“王三究竟在做什么?”饶是并没有对王三寄予厚望,只要求他作为一个桥梁以及广洒网以了解魏国世情的一双眼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三丁点儿消息没传过来,简直是个死人! 谢麟摆摆手:“他能活着回来就不错啦。” 情报工作确实是个大问题,还是得抓紧培养的。但是,情报人员有一个大问题,深在敌国,若是意志不坚定,科科,双面间谍算好的了,被敌人给收买策反将计就计才糟糕呢。 程素素道:“既然是场持久战,那这探子就不能现抓,从现在开始养吧,过个三、五年,怎么也能养出些有用的来了。以往是不觉得重要,现在看来,还是很需要的。王三这也太不老到了,他就不是干这个的料。” 谢麟一抬眼,程素素道:“嗯,从头开始教,先选与魏虏有血海深仇的,要机灵的,识字最好,不识字也没关系,可以从头开始学。又不要他们考科举,只要能传情报就行了。” 谢麟当即拍板:“好!”对哦,培养探子,像程素素讲的那样,这么有专业素养忠诚度又很高的人,不止能对外还能对内。咳咳,当然,对内这一部分怎么用,那就不可说了,悄悄地培养一批自己人那可真就方便了。谢麟可不是一心为公的大好人,自己的手上多点底牌是最好的。 人最好选,在这里随手一拣就是家破人亡与魏虏仇深似海的。 说到这里,高据心头一动,他姐姐曾受程素素之命做过类似的工作,不过那个是很粗糙简略的,现在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一个不顶用的王三且能有出身,若领了这一差…… 哪知道程素素想的却是自己来接手这一件事情,这样的双刃剑,程素素也不能交给别人呐,必得自己盯死了,不可能放手给别人去搞。她自己也不曾做过间谍,许多知识是看谍战片儿之后感兴趣再自己寻摸资料当点常识记下来的。一些“高科技”,如今这原始年代是没有了,还得调整,那不就是从头开始吗? 起-点是零,谁干不是干啊?好歹她还知道谍报干好了是个什么样子呢!目标明确了,想办法往目标上靠就行了。 以她现在的情况,冲在最前面那是不可能的。与敌国对阵,轮得到她上场的时候,要不是赶巧遇上,那就得是顶在前面的男人都死绝了,一如当初邬州。所以,与其干着急,干嘛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做个“后勤”呢? 谢麟同意了。显然,谢麟也有自己的打算。谢麟也知道,一件事情,做生不如做熟,一旦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在一个领域里打磨,那么她的水平必然会超过大多数人。如果是程素素,那么谢麟就可以断定,至少有一部分情报的势力是会掌握在己方手中的,哪怕是日后自己不做这安抚使,不与魏国直接对峙,要将这些资源转交给下任。也能够扣下其中一部分资源为己所用。 江先生与石先生都闷不吭声,以二人之智,当然也看得出来这样的后果。可是那有什么呢?齐家治国平天下,顾大家也要顾小家呀!二人自听了程素素那一番言论,震惊之余,私下也讨论过。 结论是,新的利益集团一旦形成,有极大的可能是以谢麟为中心的。那么……可以玩的花样就太多了,最极端的后果令人不敢想。驱逐魏虏之后,可能面临的是一场内斗,彻底的洗牌。 那也没什么不好。 石先生要的是家族不要被边缘化,最后泯然众人,江先生则一心要辅佐谢麟位极人臣,则谢麟有点自保的手段真是太应该的。 那就这么着吧。江先生琢磨了一下,让程素素来做这个事,比别人要好得多。首先,谢麟现在事太多、担子太重,让他兼顾这个不太重要的事项,也不可能的。余下的人都没有程素素条件好――她是谢麟的老婆,她就是谢麟,谢麟就是她。 学生们都在装鹌鹑,或许因为年龄阅历的关系没有两位先生想得那么深,但是师母略可怕,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吧。 ―――――――――――――――――――――――――――――――― 在谢麟去动员全城的时候,程素素开始了她的挑人之旅。换上了一身儒衫,“程肃”便在这屠城之后的荒凉之地复活了。 第一站去的是收容所,从里面找年纪不大的少年,男女都有。收容所还算干净,地方也大――屠城之后,屋子多人少,找一处大些的宅子安置还是容易的。每日里这些少男少女可以分得一定的口粮,八分饱,相应的要做一定的工作。 有机灵些的,看到程素素衣着虽然朴素但是干净整洁,脸上一派温和,肤色洁白一看就是生活得很好的人,都起了跟随的心。不说兵灾,就是水旱之灾之后,趁这机会买奴仆的也不少。有个主人家,也比孤零零的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好吧? 程素素却不大看好这些机灵人,虽然间谍要聪明一些的,但是心思太灵活的,杂念太多的反而不适合。略略不那么机灵,但是年纪小一点的,反而更好。 屠城余下的人口并不多,符合条件的就更少了,程素素看来看去,也只找到了五、六个,失望之余倒也坦然――要是合适的苗子这么容易找,这份活也轮不到她来干了。 带个三男二女一共五个少年,程素素出了收容所。才出门,便见两个士卒将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老人给驱赶了过来:“去去去,正忙着呢,您老添什么乱?” 老翁头发花发,身上的冬衣倒是新的――这还是谢麟下令给从物资里拨出来一部分军士的冬衣给百姓来穿。老人左臂的袖子掖在腰带里,一只右手还捏着杆长枪:“我原也从过军哩!” 士卒对他倒有几分同情。老人儿孙被杀的被杀、被掳的被掳,一辈子的辛苦,有家有业有后人,魏虏一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连他自己,也是不完整的了。这股恨,是不一直杀到最后不肯休的。可是太老了…… 程素素听几人对话,猜着了八、九分,心头一动:“老人家,可愿随我走?” 老人眼睛赤红,目光怪异地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是谁?” “能让你如愿的人。” 老人再无挂念:“中!” 程素素也是突然想到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这位老翁的立场,让他来找不会降敌的人,可比自己这样大海捞针的试探、筛选,概率要高得多了。 程素素先问:“老翁高翁大名?” “姓程,叫我老程吧。” 程素素微惊:“原来五百年前是一家,老翁翁,有礼了,我行六,叫我六郎便是,这边请。” 程素素捞了个本家老人,这老人名字叫做程万年,今年五十来岁,看起来却沧桑得紧。程素素先将另外几位少年安排在一处宅子里,又将程万年带到府衙不远一处清净院落里,这才对他说明了来意:“朝廷对魏虏动向所知甚少,需要一些忠于国事、不会背叛的人去打探敌情,不知老翁可知哪里有这样可靠的人?” 程万年道:“只要能报仇!郎君既然有这个心,老汉一定将他们都带来。” 人会本能的寻找同类,短短的时间里,虽然有钱将军接手了防务,有谢麟在安顿百姓,国家接手了战争,战争的受害者却不能忘却伤痛与仇恨,他们本能的聚集在一起,互相只要一个眼色、一个口气,就能嗅出同类的味道来。 程素素要求程万年办事要机密,程万年道:“明白,年轻时在军里也是这般,不过嘿,他们有不守规矩的。郎君放心,咱们守规矩。” 最后竟是程万年带来的人比这群少年少女更适合隐藏――他们年龄不一,有中年妇人,有壮年男子,有残疾人,有小商贩,本职业是他们最好的保护色。而少男少女们胜在年轻,学习得快。 程素素自己也是个新手,先是筛选识字的人,不识字的还要扫个盲。同时,按照对记忆力的要求进行甄别淘汰,又要剔除一些明显的缺陷,如果有一个脸盲,那就太虐了。期间也断不了做思想工作,先不令他们与外界接触,隔绝的环境更有利于洗脑,呃,做思想工作。召集起来开个控诉魏虏罪恶的会,彼此心连心地坚定了驱逐魏虏的信念,是个不错的办法。 程万年不断地城内里搜寻,程素素不断地挑选淘汰。 “程肃”总是神出鬼没的,一时在,一时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程万年也不在乎,只要能给魏虏添麻烦,就好! 程素素除了着手训练新人,也将旧有的体系运用了起来。不等高据在考虑要如何向老师江先生请教此事是否可行,程素素便召来了高英,让她去做玄字部的头领。程素素将未来的部门划作几部分,高英是其中一部,算是比较明面上的一部。 计划里,当然还有其他部门,这些却都不是高英能够知道的了。 高英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自己还能任用,忧的是此事明显是弟弟来做更能得到个前程。程素素仿佛看出来了,对她道:“有些事情,并不是男子就一定合适。他要沾了这个,就脱不了身了。踏踏实实做事,自有出头之日。此大有为之时啊。” 高英敛神:“是。妾一家上下,悉付与娘子了。” 程素素道:“在娘子这里,你是高娘子。在六郎面前,你就是‘算盘’。”给了高英一个代号。以此为起-点,人人都有代号,程素素因自称六郎,然而底下人敬畏渐深,用了北方一个尊敬的说法,于是她的代号就从六郎变成了六爷。万没想到,“六爷”是个女人,还有老公孩子。 定下代号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魏主竟没有再南下,而江先生骂了无数回的王三郎也终于从魏国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封给谢麟的信。 212、急转直下 王三郎僵硬得像块石头,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腰弓得像个虾米。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了,久到从蒋清泰交给他书信开始。 虽然不是很想冒这样的大风险,但是既领了任务有了官身,硬着头皮也得干下去。且男儿总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若在敌穴之中来去自如,将敌酋玩弄于指掌之上,那也是一件能够让心理上得到莫大满足的壮举! 哪怕到了王庭便知道事情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但是正处榷场关闭,魏国急需物资的时候,作为商人,王三郎还是受到关注与一定的优待的。九王子心腹与他接触,更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重要的错觉。 是的,错觉。其实那个敌国王子什么都知道,却像耍猴一样的看着他在王庭里探头探脑,焦灼等待。而他呢?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探到,之前以为将王庭各处衙署的设置、有名有号的贵人都打听得差不多,任务简单他又做得不错,可以回来稍作炫耀了。 直到蒋清泰带来了一封信,直白地告诉他:“九殿下命在下来转交此信。” 此时王三郎还以为信是以他的,紧张激动又兴奋,以为自己熬出头了,得到敌国贵人的重视,超额完成了朝廷给予的任务。蒋清泰顿了一顿,晾到他冷静下来了,又添了致命的一句话:“请转交与贵国谢安抚。” 艹!王三郎跳了起来,原地蹦了一下,模样落在蒋清泰眼里显得滑稽极了。蒋清泰背井离乡,未尝没有一丝遗憾,然而起因是贪官污吏,九王子又冒名将南朝君臣戏耍了一回,魏国南下总是胜多败少,如今再看号称是南朝学问最难得之人派来的这个……什么呢?蠢材?傻驴?呆鸟? 啧,蒋清泰摇摇头,他的遗憾是越来越少了,甚至很有一种“国事糜烂,更该我等一扫浊气,重建秩序”的壮志。再看王三郎指尖一触到九殿下的谕令,仿佛那封了火漆的信封会咬到他似的,蒋清泰唇边一抹笑愈发的轻佻了。 带着蒋清泰轻蔑的眼神,王三郎一路僵硬着回来了。沿途很太平,魏国没有人打劫他,他就是安全的。怀里揣着据说是九王子亲笔的信,仿佛揣着个怪物,王三郎很想就地消失,信什么的,也是不存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边城。 谢麟,正在这里。 王三郎硬着头皮投了帖子,很快得到了召见。 谢麟很和气地说:“你辛苦啦。身陷敌国最是难熬,你的家人很担心你,回去与他们好好团聚吧。”并没有第一时间问王三郎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王三郎只好自己说:“下官无能,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打探到,反倒成了敌酋的信使了。” 谢麟依旧很和蔼,江先生来接了信,安抚地说:“大人既叫你回家,就是给了你的假了,你父亲可托人问了我好几回了。如今可算对他有个交待了。” 王三郎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心里太委屈了。一个水平比普通人略高一点的富人家的子弟,遇到了智商在巅峰时期的敌国王子,差距大到被秒,王三郎此时极需要有人安慰鼓励,可惜谢麟与江先生是吝于给他这样的关怀的。 不问他的罪就算好的了!两次入侵,一次没有察觉,两次还是没有察觉,要你何用?尤其第二次,魏主亲自将兵,这样大的动作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是魏国太厉害,还是王三太无能? 王三郎难过地走了,谢麟则拆开了信。 信纸是上好的雪浪笺,此物在魏国越发罕见了,九王子倒是不缺,很奢侈地写了厚厚的一封信。开头问候谢麟及其家人,很怀念与谢麟的会面,第一次见到像谢先生这样姿容俊秀“朗朗如日月入怀”的人,很想能够与谢麟长久相处,可以请教学问。回国之后,他又历尽辛苦,搜集了谢麟的文集,同时还提到了谢麟之父谢渊的文章,夸赞谢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由于仰慕,便冒昧地给谢麟写信,托“令仆”给捎带过来。 继而笔锋一转,写了他自己的雄心壮志,需要向谢麟请教的地方。再婉转的笔调也掩盖不了他抛出了一个诱饵――创文字。“大魏本无文字,借他族文字终有表意不清之处”所以希望谢麟这样一位“学究天人”的大儒,能够参与其中,给予他帮助。 这无疑是一块大大的香饵。能够参与创制一种文字,是多少人等也等不来的机遇?多么的荣耀,必能名垂青史的。 谢麟读到此处,却是面沉如水。于魏国而言,这是再荣耀不过的伟绩,但是谢麟却看出了其中的内涵。“有自己的文字”,若他是魏人,内心必生无限自豪之情。哪怕是个旁观者,都会赞叹定策者之眼光格局。可他是敌国重臣,直面魏国兵锋的人,那是真的开心不起来的。 继续往下看时,九王子言语又缓和了下来,以忧虑的口吻写了魏国的难处,天时太不好了,暴雪、干旱、蝗虫等等,无时无刻不在对魏人的生存构成威胁。挣扎在死亡线上,纵是王子也不敢轻忽。但是!他是绝对反对现在这种野猪拱地式的侵略的,这一点请谢麟一定要理解,他本人很喜欢南朝的繁华,喜欢南朝的礼仪,是绝不会想做砸锅这种煞风景的事情的。 继而写他的难处,如今魏国上下还有很大一部分人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不大能接受他的主张,他希望谢麟能够来给予他帮助,帮助他确定法律制度。 权利的饵又抛了下来,如果说创制文字对个人而言是名声多于物质利益的话,那么制定制度与法律,其中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参与定律必是位高权重之人。 最后又对谢麟表示了关怀,以为像谢麟这样的人,应该锦衣玉食,玉堂金马而不是爬冰卧雪、餐风吸露。暗示会给谢麟提供前者那样的环境,不使他吃苦受累。 谢麟这厚厚一叠信纸往桌上一摔,难得骂了一句粗口:“竖子敢尔!” 江先生小心地凑了上来,指着信请示:“东翁?”我能不能看一下呀? 谢麟道:“先生看吧。” 江先生匆匆取了信,一字一字将信里的内容掰开了看,看完第一句话便是:“东翁!此时万不可糊涂!请东翁即刻具本与圣上!这是劝降您啊!”必得向宫中报备,以免留下隐患。 谢麟冷着脸:“知道了。” 江先生道:“这魏九……其志不小。” “当然,”谢麟冷笑道,“他爹还活着呢,他就将饼画得这么大,做得好白日梦。” “然以为奸狡,未必不能如愿啊。”江先生动起了歪脑筋,是不是从中挑拨一下呢?看起来这个魏九有点“雄才大略”的意思,让这样的人执掌魏国,对本国不利。 谢麟道:“哪怕将这信给魏主,也难撼他分毫。这个人,会是我们以后长久的对手。先布线吧。” 江先生应了一声是。 ―――――――――――――――――――――――――――――――― 布线的事握在程素素的手里,此时她的卧房东厢已改做了书房,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她用心挑选了六个人,五男一女,给他们定下了身份,将他们旧有的户籍档案给抽了出来,借着城破之后人员流散重新登记的机会,给他们做了新的户籍。这五男一女从此改名换姓,职业也重新做了调,有小贩有兽医有厨子还有工匠。有门手艺的技术工人存活的几率高,并且容易被接纳。 这几个人互相并不知道,程素素圈定了几个地点作为联络站,单线联系,只凭信物,每个人都有代号,且有密码本。密码的存在由来已久,有各种方式,程素素则摒弃了一些过于简单的办法,在原有的密码基础之上,再加一层码,经过两次转写之后,才能读到真正的内容。 派遣之前,程素素也有些忐忑,不知道效果如何,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六个人分作六股北上,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尾随他们而至的联络员。这六位不说百里挑一也是几十个人里选出来的一个,拿到属于自己的剧本,都适应良好。 这里面有“迷路”恰巧被魏军捉到的工匠,有北上寻找被掳走亲人的兽医,还有因为两国交战旧有的生意无法维持下去只得铤而走险走私的小商贩…… 王三郎“珠玉在前”,谢麟并不指望这些人能够很快地发挥效用,却没有想到这里面的一位金银匠人首先建功。 其时已至深秋,谢麟已向新君报备了魏国招降之事,新君对他的一片忠心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谢麟人在远方不好召回表彰,便给他儿子赐出身,给他的祖母赐金帛。 有谢麟作为对比,则其他的人未免黯然失色。纵然王三郎的奉旨走私算是失败了,谢麟正面做的事情却是可圈可点,边城重建已初且规模,新的将领已至,只待双方交接完毕,新的民政官员到任交割,谢麟便可回到他应该在的“后方”,统筹一路大局。比起谢麟,东面的邻居就很惨了,城破,安抚使等殉国,魏主劫掠一番之后北撤,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将来去如风,只带人口财富,而是占据了边境的两座小城,很有以此为跳板左顾右盼的意思。 这是在僵持住了之后国土的又一轮的丧失,新君急得流了鼻血也无济无事。 则谢麟的表现就很像根浮木了,新君毫不吝啬地堆了许多词藻来表扬他。 谢麟并没有飘飘然,反而更忧虑了。秋天了,秋高马肥,正是魏军出击的时候。将要来接手边城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巽。李巽先前表现不错,边城此时不宜选派新手,李巽既年富力强又有经验,则李丞相也无法将他摁在后方。危险的地方总是要有人去的,对于有背景的人来说,往危险的地方走一遭于升迁极为有利,李巽自己也愿意为国效力。 程素素也心急起来,人便是这样,自己涉险的时候反倒没有看着亲近的人遇到困难那么揪心。她与谢麟在边城,京城里担心的人一拨一拨的,不住有人写信劝她回京,有以父母年迈为理由的,有以子女年幼为理由的,她都拒绝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好过在京里只能干等着,等着命运的降临。在这里,至少我挣扎过了。】 李巽到达之前,程素素便询问了探子,王庭可有新动向,本是无意之举,不想真的有人传回了消息来。 小青拿着一支封了蜡的竹筒,匆匆走到东厢,程素素正在看着京中谢绍写的信,笔迹稚嫩,仿佛能听到他奶声奶气的抱怨:妹妹又爬到树上去了。程素素想着谢秀爬墙上树的模样,乐不可支,笑着笑着又难过了起来。几年前的时候,他们夫妇可是在树底下看着来的。 听到脚步声,程素素不动声色地收起信,锁进了匣子里。小青将竹筒递了过来,程素素比对了封蜡上的印记,才剔开蜡封,从密码密语上看,是以金银匠人身份做掩护的探子发来的消息。从一串钥匙里取出标记的那一条,在像中医铺子一样的柜子里选了其中一个抽屉开了锁,取出了相应的密码本。程素素亲自翻译了这份密报――魏主准备称帝,各部有异动。 艹!程素素心里骂了一句,转身锁好了抽屉、放好了钥匙,带着密件去找谢麟。这特么是个大消息! 魏主由王而称帝,肯定要有所准备,所以金银工匠因为做活计而知道并不难。消息在他登基之前也有可能传过来,但是各部要打个劫来为他们的新皇帝庆祝一下,这个消息就比较难得了。 谢麟正在与江先生商议着,怎么样将近来两个发现不错的小校给推上去。这两位并非钱将军的嫡系,乃是后来抽调过来增援的人。通常情况下,分到这种活计的,都是在原部里面不大受待见的。旧部老上司不想要,新上司人家有自己的嫡系,也难打成一片。 这样的人里,有些是真的干什么什么不行,有些就是有能力但是有脾气,或者不会交际。江先生的意见:“东翁不日将还,何妨调他们同回?” “兵力原就不甚充足 ,再调他们走,恐怕于防务有害。他们的脾性,可不是我在奏本里加上两笔,能让他们借机升上一级,就能从此顺遂了的。得看着,扶着,扶到差不多了,他们的烂脾气盖不住他们的本事才行。”谢麟微愁。 捡漏哪是那么好捡的?锥在囊中必然脱出,不脱出的必有种种缺点。 程素素道:“旁的先别看了,先看看这个吧。”将传来的消息给谢麟说了。 谢麟再三确认:“没译错?” “称帝是个大响动,验证起来也不难,难的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打个劫来助兴?” 谢麟严肃地道:“民政上面我敢说做得不错,但是用兵,终究略逊一筹,这样的消息还是报上去,请枢府定夺吧。” 程素素道:“从那现在钻研军事也不迟。” 谢麟笑笑,他何尝没有钻研过呢?可是他学梳头,看一天就得,学医,找个大夫讲讲就行,兵事上面练兵等等、讲解种种经典战例也是如数家珍,亲自上阵,没有过的。眼前的局势且不能给他这个练习的机会。 又是八百里加急,数日之后,反馈便到了各边城,下令加强戒备。宫中特别下了旨意,命谢麟退回原驻地,皇帝并不想失去谢麟。原驻地城高墙厚,更便于防守。谢麟难得地抗旨了,边城才恢复了六、七分,这个时候他跑了,以后就再难恢复了,这是谢麟不可能允许发生的事情。 说没有练习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谢麟定下了计策,他就在这里不走了,魏军要是冲他来,正好,他可以将魏军吸引在城下,便于周边友军聚集过来围歼。 钱将军急得要命:“大人,恕末将无礼了,您在这里碍手碍脚,末将等不便施展。且魏军来去如风,您以为他们会中计吗?” 谢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比我聪明的人,这世上大概是不多的。” 钱将军:……md! 钱将军气急败坏地抓了个文书,飞速写了一篇连错别字都没有检查出来的奏本飞给了枢府,他要告状! 就在文官武将打官司的时候,魏军非常有创意地没有来找谢麟的麻烦。这一回九王子亲自出马,依旧是东面的邻居倒霉,他劝降了东路的守将。守将也绝,设了个鸿门宴,安抚使不愿受辱,触柱而亡。又将军中不愿意投敌的将校统统杀了,又在兵营里依样画葫芦,最终带着千余人投敌,只留下一地尸骨与二、三千的伤兵。东路又遭一次殃,三年里死了两个安抚使。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这是第一个地位较高的降敌的人! 政事堂不得不集体请见皇帝,当派出齐王去压阵,同时任命新的安抚使。然而朝堂诸官视东路安抚使的职位如坟坑,无人敢去。危险的地方去就去了,一连死了两个前任的职位,太不吉利。 程犀就是在这个时候主动请缨的,安抚使么,他本来也是想去做的。 程素素炸了! 213、扩大经营 人总有一种“我冒险可以,你冒险就是不行”的观点,对危险的定义因人而异,但是毫无疑问,程犀到边境上来绝对是程素素心目中的危险事项。 “你先不要急,道灵是文官,就算他想,朝廷也不会派他冲锋陷阵的。你我在北境数年,难道还不知道吗?看似凶险,实则危机的时候并不算多。且如今朝廷重视了起来,齐王又被派了来,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谢麟无奈又无力地劝着程素素,若说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大概就是程素素一听到关于程犀的事情就坐不住。 程素素可不这么看,她先表白了一番:“我不是只关系大哥,你我在这里与他如何能比?你我外放,原就没有要我们在边境久留,咱们眼看着就要回去了。可大哥那里,如今几路安抚使,只有东路出缺了,那里的情况是多么的糟糕。等到四哥来了,咱们就能退回去。可东路那里,边城已失,无险可守,大哥随时都都暴露在魏人兵锋之下。” 谢麟道:“你若不放心,多放些人去盯着。” 程素素恨恨地道:“成日里想着对北边,我看京里也要放些耳目呢。” 谢麟赞成往京中也放点探子,但是并不赞成程素素这个不安心的样子:“道灵是你哥哥不是你弟弟,哪怕是弟弟,长大成人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再者,若真的不能成,李相公也不会舍得放他来的。又有李巽,是李氏子侄里较优者,李相公一侄一婿都往北放了,在京里一定会出力的。” 好说歹说,才将程素素说得略略回转了一些。 程素素说干就干,一面下令盯死了魏国王庭的动静,一面开始往京中派人。遭了兵荒的地方,百姓四散流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往京里派几个钉子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且不去刺探什么军情,只管放着,权当联络点。 不安的情绪在与谢麟唇舌交锋之后变得平顺,程素素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是我心急了。” 谢麟笑道:“明白。” “那个,齐王要来,要不要盯?”程素素心里算了下人手,不太够。 谢麟道:“先不要动了,齐王虽然有些奇怪,却不乏精明。” 不派就不派,齐王的脑回路也确实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原本程素素就对守将叛逃之事十分上心,不止是因为此人首开先河,更是因为若东路守将能够被策反叛变,则其他的将领呢?事关自己的安危,这种不信任感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且不会轻易消除的。如今程犀也来了,大家身上都多了这一重风险。 程素素即派人往东去查探,她好奇死了,这叛逃的守将严新平既没有被俘、也不是围城弹尽粮绝无人救援、更不是文官掣肘羞辱了他,仿佛也有听说像蒋清泰那样有什么冤情,他为什么会叛逃? 正巧那是程犀要去的地方,程素素两件并作一件来做,往东路设了几个点。严新平叛逃之时,没能将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杀绝,总能从其中找出一些痕迹来。 繁忙的工作很好地缓解了紧张的情绪,无论是程犀赴任还是齐王奔赴前线,都是比较耗时的事情,哪怕再紧急,他们也得做好准备,没有准备就北上那是给对家送菜来了的。譬如齐王要建幕府,而程犀也需要选择一些帮手――东路安抚使以下被严新平杀了不少,大军集结又要安抚使配合,至少要将人员补到六成,相关的职司才能运转得起来。 程犀暂时不过来,程素素心下稍安――终于有一点缓冲的时间可以让她做准备了。 程素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手中的部门给扩建了,原来分天地玄黄四部,现在不再这样分,而是一、二、三、四一路数字数下去,又不按照顺序,譬如六、七、八部根本没有人,高英所领的编号却变成了十一部。搞情报就是要神神秘秘的,让外人摸不着头脑嘛。 同时,她又对经费做了规划。原本她这培养间谍的钱就是用的朝廷拨给“奉旨走私”的,做假账,反正王三郎也是北上了,虽然效果不提也罢。但是如果要做一个如此庞大的系统,且要独立于朝廷之外,那其经费就要有相当的独立性,不至于朝廷一朝要裁撤或者收回,这边手里什么都不剩下。 所以,高英的十一部就还兼有了营利的目的。 一部是训练之所,二部是总务,五部才是干间谍本职工作的地方,五部内又按地区分作数处,每一处也是编号,而不是予名称。 王三郎又变成了一个幌子与支取经费的理由,将他派到魏国去吸引魏人的眼球,则真正的间谍就会安全许多。 就在她的第五部第二处将将在东路建好了几个点的时候,齐王与程犀一同到了东路安抚使驻地。而李巽也在此时到了边城,接手边城的民政。谢麟对李巽的处境并不十分乐观,特意提醒:“钱某并非良将,四郎好自为之。” 程素素则留下了一部分的情报人员,事有不谐,即刻设法将李巽转移。 ―――――――――――――――――――――――――――――――― 程犀是随大军同行的,为的是可以与齐王事先有个沟通。齐王为幕府选址就定在原东路安抚使的驻地――如今是程犀的驻地了。则程犀与齐王的沟通就很有必要了,程犀对齐王行军布阵的本事是认可的,但是也得承认,齐王的风格许多时候透着一股二世祖的纨绔风。东路才经惨变,可受不了再侍奉一个祖宗,程犀这一路为了的是提前跟齐王磨合好。 至于妹妹妹夫两个,程犀是不赞成妹妹在边疆的人之一,就为小外甥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时候,这母亲做得就不够称职。在京城的时候,程犀不晓得为妹妹顶了多少雷,代她照顾着外甥和外甥女。虽然谢府的长辈并没有不满,但是耽误了孩子的成长这就做得不对!边境不缺一个女人,轮到一个女人顶到前面,这国家还有希望吗?! 现在程犀也要北上了,他公务之余还在思考着,怎么样将妹妹给弄回京里去。 齐王想的事情也不比他少,齐王极少想私事,光怎么收复失地、给要称帝的魏主一个下马威就够挠头的了。齐王从军数十年,从来没遇到过高级将军投敌的,别说高级了,中级的都没有!顶好是将严新平斩于马下,那样才能将这股气给拧回来…… 一路想着,齐王到了变乱过后的驻地,此地与谢麟的驻地又有不同,谢麟的安抚使驻地,城墙等设施损毁比较严重,但是人员是正常损伤。此处则是设施完好,人死得多、死得惨。正好利用这完好的设施,将官吏、将士安置了。 紧接着谢麟便接到了齐王召见的命令。 政事堂给了齐王很大的自主权,命他都督诸军事,同时对几路安抚使亦有一定的调派之权。打这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可不是一路就能办得到的。 程素素与谢麟先回驻地,程素素留在原驻地里继续做她的情报工作,谢麟则转而向东去见齐王。程素素很想见亲哥哥,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认亲的时候。总要等齐王幕府设好,战局稳定了才行。否则她现在过去,岂不是令人觉得他们将国家大事视作儿戏了? 回到驻地,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守将依旧是安喜,见到程素素与谢麟归来,安喜十分欢喜:“可算盼来大人与娘子了!二位不回来,末将心里真是没个底。”谢麟道:“齐王幕府已建,以后这战事便有主心骨啦。” 安喜笑道:“正是!哎呀!您说齐王为何不将幕府设在这里呢?这里多好呀!”咱凑得近些,能捞的功劳也多些。他因前番守城之功,又升了一级,对升级十分感兴趣。 谢麟淡淡地道:“齐王喜欢与敌人对阵。” 安喜依旧是笑,还请谢麟吃了一席酒,喝高了的时候说:“先前闹教匪的时候,也以为是熬不下去只有战死才不会给父母丢脸了。夏将军都战死了,我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结果呢?遇到娘子有担当,齐王殿下又来解围,教匪现在在哪里?阎王那里!哈哈,这一次又是一样的,咱先守住了城,如今殿下又来了!赢定了!” 言语之间十分乐观。 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更多的忧虑。 第二天,便有第五部的情报传来。严新平叛逃之前并没有明显的征兆,比较显眼的迹象就是他很焦虑,酗酒、鞭打士卒,连爱妾都不敢靠前,大家都道他是因为压力大。先是收了一封九王子劝降的信,他当时还在大骂,将书信扯碎,还说:“大言不惭!” 就在扯碎了书信之后不久,魏军发动了一次快速的进攻,俘获了一队官军,将为首者首级送了回来。严新平更暴躁了,又收到了第二封书信,这一里书信依旧被扯得粉碎,严新平却不骂了。 后来有一天,仿佛有什么人进了严府,再接着,严新平就叛逃了。 “魏九这是将他当狗来训了,”谢麟感慨了一回,又冷笑,“居然还被魏九给驯服了!耻辱!” 程素素低声道:“总也打不赢,当然就没有了傲气。” 谢麟道:“以往只知道人情往来有趁热灶的,这效忠国家居然也有趁热灶的!” 程素素将纸卷了一卷塞给他:“反正在这里了,你路上慢慢看。这里还有一封信,是给大哥的。你……帮我跟大哥好好说,嗯~” 谢麟伸手往她腮上一拧:“这会儿知道我好了吧?”被程素素反手在腰上拧了一把。 ―――――――――――――――――――――――――――――――― 谢麟匆匆去见齐王,程素素也小心地将装密码与资料的箱子柜子放在府中,依旧是放到自己院落的东厢里。又在城内再寻安置点,将人员分散布置了。 谢麟出行带着江先生与高据师生二人,又将谢守清带在身边,在府里留下了石先生、米铮、马度。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配合齐王,谢麟本人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日常事务而已,米铮、马度平日里也做过一些,配合着石先生,倒也打理得似模似样。 府里的习惯,这些事情倒不避着程素素,也如待谢麟一般,每日将大小事务汇报一番。这几人皆是熟手,程素素也不随便插手,只管专心研究两国的军情。近水楼台,最方便打听消息的人就安喜。 安喜对她比对谢麟亲切近得多,虽男女有别,也殷勤问候,询问有何效劳之处。程素素最要紧的事情是要保密的,就拿一些两国军事上的事请教安喜。魏军,程素素只见过那么一次,安喜与他们打交道就多了。安喜只道她是为谢麟问的,也如实讲了自己与魏兵交锋所见所感。 程素素又问官军如今的方略,安喜犹豫了片刻,就痛快地告诉了她:“死守待援,带甲百万,怕他怎的?” 程素素算是知道了边将的心理,想来严新平原本也是这种想法,但是被魏九撩来撩去就感情失控最后跪了吧? 就在程素素专心研究的时候,谢麟尚未归来,第五部又传来了消息――齐王幕府新设,与魏军交锋,先败一阵。 程素素:卧槽! 214、六爷出行 无论是否甘心,都得承认齐王一直以来的战绩使他成为了朝野的心理底线。只要齐王没有出手,即便吃了败仗,也总有一种“反正等齐王上阵了就能扳回来”的安逸心理。哪怕再讨厌齐王的大长公主也得承认,齐王在某些事情上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现在,齐王初战败了。 照第五部传来的情报看,并不是什么大败,双方出动的人马并不多,是双方的一次试探性的交手。这也是应有之义,齐王对魏军并不熟悉,大战之前先试试深浅再调整布署,很正常的安排。 也不是说齐王就不能失败,一整个大的战役期间,输掉某几局,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好的,谁也不能说不接受。 问题是,齐王派出的是一位他用得比较顺手的旧部李奚,而魏国方面好死不死,是严新平需要一份成绩单。严新平给魏国交了一份鲜艳的投名状,扇了举国上下一记响亮的耳光,朝野一则惊怒,二也是恨他恨得牙痒,宫中与两府定下的绝不能饶恕、遇到必要擒拿的名单里,他目前排行第三,仅次于早先已降了魏主、助魏主裁定制度的两个文士。 就是这么一个人,将李奚给打败了。 这就很难看了。 捏着情报,程素素久久无语,这可真是反手再抽一记大耳光啊!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等消息传开来,上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程素素飞速写了一封信给谢麟――不要头脑发热跟着喊口号。 比起败给纯然的魏国将领,折在严新平的手上反而是一件好事了。败在严新平的手上,只会让上下愤怒,若是败在魏国旧将手里,势必会有不同的心理。只是可惜了李奚,这一仗怕是要受点责罚了。 果不其然,谢麟回到驻地的当天,即有对李奚的处份降了下来。齐王做正事的时候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护住了李奚并没有让他受到实质性的惩罚,降级不降职,依旧领着原本的差使。 谢麟风尘仆仆,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憔悴。 程素素为他准备好了洗澡水和新衣:“再急也要将自己打理得精精神神的,你灰头土脸的,他们一看心里越发没底了。” 谢麟苦笑道:“明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可看到这般挫折,却也忍不住忧心了。你说,咱们能看到反攻的那一天吗?” 程素素将他往浴房里拉:“会的。来嘛,现在先别想它,想来齐王给你派了差了,先将分派你的事儿做完再想别的,好不好?” 谢麟心道,没一开口就问道灵啊,还是更关心我一些。 浴房里热气腾腾,上好的花露洒到热水里随着水蒸气布满了整个房间,让谢麟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人也不那么紧绷了。泡了好一阵儿,整个人都泡得懒洋洋的,谢麟才起身穿衣。 转过屏风,程素素倚地美人榻上合着眼,好像睡着了,谢麟犹带热气的手轻轻将她扶起:“也不盖条被,别着凉了。” “屋里热的。” “那也要盖。” 程素素失笑:“你这口气,倒像我大哥了。” 谢麟抽抽嘴角:“道灵很好,齐王很喜欢他,与齐王共处一城,虽然看着那么多兵痞心里烦,倒是安全。” 程素素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没说什么?” 谢麟故意说:“他很忧心国事。” 程素素脱口而出:“没问我吗?” 谢麟失笑:“就知道你忍不住。问啦,我说你很好。你想听他说你什么呢?难道你肯回京?”就是知道程素素不会愿意,谢麟才同意她留下来了。与其让她私下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还是留在身边看着更安全一些。完全不能想象,如果程素素背地里搞了那么个情报网而大家都不知道…… 程素素蔫蔫地道:“我也想孩子,可是……” “好啦,我都知道。江先生也该收拾妥当了,咱们合计合计吧。” ―――――――――――――――――――――――――――――――― 江先生陪着谢麟去的齐王帐前,这一路也累得够呛,谢麟年轻,沐浴更衣,一盏热茶下肚,精神就恢复了七、八分,江先生换了一身新衣,依旧有些萎靡,走路都拖着脚。 宾主坐定,石先生先向谢麟说了近来驻地的情况。想来江先生已与他说过了前线的消息,石先生特意多说了几句:“那位安将军很乐观,与他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一旦不如意,恐怕……” 恐怕受到的打击过大,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速胜论”和“亡国论”两个极端吗?程素素满头黑线。 谢麟道:“齐王帐前已有些苗头了。” 他到齐王帐前的时候与大家一样的比较乐观,毕竟齐王没有令人失望过,谁都想齐王还像以前一样一口气顺顺当当地收复失地。这是谢麟等比较保守的看法,压抑太久的人甚至是恨不得齐王来了之后就带着大家一口气灭了魏国。 江先生狠吸了一口热茶才说:“还好只是小败。”他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 石先生突然问:“娘子怎么看?” 程素素早先便分析过了敌我力量的对比,丝丝入扣,是以石先生有此一问。程素素道:“我也还在看,大势能看出一些来,细微之处变数太多,一时难以讲得明白。倒是有一件,咱们都知道,严新平已是无路可退,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李奚之败不是因为他无能,只不过是因为遇到一条疯狗而已。难的是要如何才能将这个道理讲得深入人心,令人不慌?” 谢麟感慨道:“一仗,只要有一个略大些的胜仗,什么道理不用讲都成。” 程素素道:“可惜现在没有大胜仗,只好先讲讲道理了。我看呐,什么道德文章都不如些谶语童谣啦、因果故事啦之类的传得快。怎么样,编一个?” 口里说着,程素素的眼睛却看着谢麟,编故事她会,张口就来,但是要说写得浅显易懂又直指人心,这就得谢麟去写了。 谢麟:…… 谢麟的脑子里一瞬间也转出了许多瞎话,很快就编出一篇水浒、封神的大纲来。随后一甩头,又将大纲甩出了脑袋,写这些太麻烦了。抱着胳膊,手指轻轻敲着上臂,谢麟道:“就说这是齐王的计谋好了。” 江先生笑道:“妙!” 齐王的本事放在那里,不至于突然之间兵败如山倒,总能有些胜局。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小败之后稳一稳人心,找一个大家能接受的借口而已。谢麟这借口找得极好,我们不是败,是计!索性连个“败”字都给抹了。 谢麟将这话传了出去,人心渐安,他自己却在为配合齐王的军事部署忙得不可开交。程素素手中握着越来越多的情报,也更清楚他现在正在做的什么,越看越有些不安。齐王的作风不能说不对或者不好,只是一直总是带着股霸道总裁的锐气,当然他本身也是个霸道王爷就是了。凡霸道总裁,遇到普通对手如释空,可尽显其酷帅狂霸拽的本色,遇到一个与他的霸道不相上下的对手的时候,高手交锋也与菜鸡互啄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必是一地鸡毛的。 一地鸡毛之后要如何收场呢?程素素不操心魏国,魏国要因此被拖垮了也不干她的事儿,她担心的是,再赶上个小冰河时期,国内再歉收,兼并再厉害一点点,这是要闹李自成啊! 越想越忧心,程素素将担心对谢麟说了。谢麟静静听完,反问道:“难道就没有人察觉吗?即便没想得这么严重,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也有些征兆了。但是又不能由着魏虏壮大,不是吗?打是必得打的,可不用齐王,又能用谁呢?你看安喜,倒也算是磨出些能耐来了,撑不起天。这一次看到了迟虎臣,比他小时候也像样子一些了,可小冠军毕竟不是冠军,眼下还不能指望他登临瀚海。就算换一个人,又能保证不是齐王的风格?又能保证稳赢?只能先耗着了。” 程素素也叹气:“也许是我想得太严重了。” “不,魏虏已初成气候了。” 程素素低声道:“不晓得现在士气怎么样了,有点想去看看。” 谢麟道:“会有机会的。” ―――――――――――――――――――――――――――――――― 机会来得很突然,或者说借口来得令人措手不及――程犀受了伤。 程素素假公济私地将与程犀有关的情报也提到了与魏国王庭传来的情报一个重要级别,是以程犀受伤的消息以最快、最隐秘的渠道传了过来。程素素亲自译了密码,然后气了个半死。 程犀是被“自己人”给击伤的,这事在高层不算秘密。齐王极喜欢程犀,他不喜欢老古板、小老头儿,偏偏一个老成持重的程犀很令他另眼相看,恨不能像当初扣下谢麟给他做苦力一样一直扣下程犀。程犀既顶着安抚使的差使,又要为齐王参赞庶务,依旧不急不徐,统筹得当,这份本事别人嫉妒也嫉妒不来。 既是常在齐王帐前,便少不了与诸将接触。程犀长得看起来既亲和里透着点威严,但是很好相处,诸将不少粮草扣在他手里,许多事情也要求他办,他人又不错,与他相处得也还过得去。 凡事却怕“但是”二字,但是,近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严新平叛国,又反过头来狠狠咬了齐王一口,口虽小,咬得却深。政事堂力主要将这个叛臣逆贼生擒回来明正典刑,严新平在境内亲族已经下狱了,就剩拿下严新平来“一家人整整齐齐”在大牢里吃团圆饭了。 “生擒”可比打死困难得多了,尤其是条疯狗。齐王虽知其中难处,也深以为生擒最佳。 活捉一条疯狗,伤人无数。 程犀作为“不懂军事的文官”、“主张生擒的丞相的女婿”,身上套了两个吸引仇恨的buff,一个不小心被愤怒的武将打破了头。这武将还不是高层,不过是一个小校,只是两个哥哥都因为“生擒”的命令,不能对严新平下狠手,反被严新平格杀,这冤仇大了去了。最恨严新平,其次便恨这胡乱下奇葩命令的酸秀才、臭文官。 程素素坐不住了,揪了件斗篷连穿边去找谢麟:“我得去看大哥。” 内宅妇人的正常表现,这会儿该捏着帕子擦着眼泪跟丈夫哭,求丈夫派人探看、送医送药给大哥报仇。六爷偏与人不一样,她要亲自过去。 谢麟此时尚不知情:“什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大哥受到了,打破了头。”程素素哆嗦着将译出来的字条递给他看。 谢麟一眼扫过,知道事情不小,再看程素素正瞪大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谢麟与程素素对视良久,终于点头:“路上小心些。” 程素素已经做好了硬扛的准备,不想谢麟答应得这么痛快,一时傻了:“啊?” 谢麟道:“妇道人家兵荒马乱的时候不该到处乱跑,六郎又不是那样的妇道人家。” 程素素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张口呼吸,猛地回神,大步上前,狠狠地将谢麟抱住,用力在他背上拍了拍:“消息每三日会来一次,紧急消息不限时,译码的本子你知道在哪里。我得亲自去看看,武将文臣之间若是开了不和的口子……” 谢麟拥住她,轻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程素素说走就走,一辆轻便的马车,带上小青等三数名仆役,又有十名护卫相随。因齐王聚兵又有粮草要运,靠近内地的官道并不通畅,程素素索性从北边略绕一个弧,路是略远些,但胜在行人少,反而走得快。 晓行夜宿,一路也顾不上讲究,有时甚至错过了驿站的宿头而在道边旷野宿营。护卫极担心路上有野兽,幸而官道周围野兽倒不曾见,野鸡野兔还能抓到几只。 这一夜,将马车停好,倚着马车避风扎下帐篷,燃起篝火来取水烧饭。程素素也不再另起灶,与大家一样的饮食,也不叫苦。小青便格外小心,取了烤鸡的嫩翅与一条兔腿,放在盘子里,转身再去取煮的野菜汤,一转身,肉没了。 这还了得?! 小青大怒,就要拿贼。只是护卫们聚作一团,仆役内实有两个是程万年寻来、受过训练而伪装成仆人的,他们不可能偷吃吧?小青一个哆嗦,背上一冷,悄悄后退,飞快地扑到护卫堆里:“快,有贼!” 十个壮丁,围成个圈,先将帐篷围起来,程素素是安全的,再站到马车上居高临下,什么也没看到。最后是程素素抽一抽鼻子:“有味道!” 打马车底下揪出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青年……魏人?这青年一身诡异的混搭,有破布片有破皮草,奇怪地缝在了一起。被按住时也闷不吭声,小青恨得要命:“做什么不好,偏要做贼!” 青年生硬地别过头去,当她在放气。程素素手里马鞭将他下巴挑起来,就着火光一看:“逃回来的?”青年的五官很端正,从头看到脚,骨骼也生得很好,虽然吃了不少苦,人显得削瘦,不过看得出底子不错。 青年眼中闪过诧异,顿一顿,点点头。 “哪里人?” “就是此间。” “姓名?籍贯,还有家人吗?”程素素又动起了脑筋,这样从北方逃回来的,一路经历不用讲,运气也是不错的,至少生存能力值得肯定,又能知道一些魏国的情况。程素素打算带他上路,顺手交给齐王也行。想来不至于对齐王无用,而这样的青年如果投军,也能混得下去,说不定还能混得不错。 青年挤牙膏似的,问一句答几个字,渐渐说出来他姓车,行五,今年二十了,家人都死了,他也被挟裹掳到魏国卖作奴隶,被他伺机逃了出来,一路南下到如今。魏虏行军,常推带奴隶做些苦役,他是因此才得到靠近故土的机会。 【别是魏国派来的间谍吧?】程素素闪过这个念头,又笑笑,可惜走得匆忙,并没有带什么可换的衣服,只好叫这车五先穿这一身破衣烂衫跟着走。不过水倒是有的,饮食也能管够。 程素素仔细观察着车五的行止,他很认真地打理着自己,很快洗沐归来,头发也收拾过了,郑重地来向程素素行礼。得到食物之后也默默地吃,吃完了又沉默地跟在车后。多余的马还有,程素素命给了他一匹,他控马也很好。 第二日启程,走不一个时辰,车马忽然勒马上前。护卫紧张地拔刀拦在他与马车中间,车五也不在意,平平地说:“这位娘子,有人来了。” 片刻之后,马蹄声响,车五脸色大变:“是魏虏!” 程素素:……窝勒个去! 215、如此交易 值得爆粗口的槽点太多,简直不知该如何说起!最令人不爽的还是――这tm还是咱们的地方吧?怎么会有魏兵?你们也太不讲究,胆太大,太目中无人了吧?! 为了避开堵塞的交通,程素素是往北绕了一点弧线没有错,可再绕也还没有绕到前线去,她出行虽有些任性冒险,还没到拿自己的拿开玩笑的份上――她还要安安全全去见大哥呢。 现在问这些魏兵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能摸得这么近,以及来有什么目的……统统来不及了,先将眼前应付过去再说吧。 “能看出来他们有多少人吗?或者听出来?”程素素问车五。 程素素的大脑很冷静,对魏兵而言,他们算是“深入敌境”,无论是迷路还有特殊的目的,在找到回去的路或者达成目的之前,能保密多久是多久。遇到大部队,他们会躲起来,遇到小股,必须是灭口的。 车五也很焦急,他确是从魏国逃出来,他是宁愿死也不想再被捉回去的了。焦急地道:“不多,不会超过百骑。” md!十个也不超一百,九十也不超一百!护卫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埋怨的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危急的局势给压了下去。什长上前对程素素道:“我等能拖住片刻,请娘子即刻换马……” 程素素一摆手:“不要慌。”就你们十个人,对内以一当十我是信的,对上魏兵,不要被别人以一当十就谢天谢地了。不是她瞧不起这些精英护卫,普通魏兵的单兵素质稳压官军一头的,如果给魏兵一匹马,胜负基本没有什么悬念了就。敢深入敌境的魏兵,必然是魏兵中的精英,战斗力还要再往上估计。 所以,普通的逃是没有用的。 程素素心头划过 “我怎么没想到造个望远镜”的念头,犹有闲暇吩咐:“阿苏。” 阿苏是个沉默的少女,面目清秀,却一直不开脸。明面上的身份是程素素收留的城破之后无家可归的少女,暗里的另一重身份乃是程素素开设的那个培训班的第一期学员。 阿苏一直看着一只箱子,此时从车上将箱子拖出来,打开来一看,却是几件女子衣饰。程素素飞快地将袖子一扣,将一件氅衣罩在身上,抬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根马鞭来。 众护卫:= =! 车五:= 囗=! 阿苏又从箱子里取了一面旗子来插到了车上,旗子呈三角形状,黑底绣着金边,正中绣着一枚金钱,金钱上一个大大的“江”字。江家是东路的大走私商人,因不在谢麟的辖区内,所以只好与安喜合伙去打劫,连旗都缴了回来。此番带着阿苏过去,本是给阿苏准备好了的身份,令她潜伏下来。 如此程素素就临时征用的这个身份,待到了东路,程素素再给阿苏筹划另一个合适的身份。 车五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妈的!江家! 魏骑倾刻便至,为首的骑士不识得字,却认得那个金钱的图标,微一迟疑,打一个忽哨,忽啦啦几十骑将十余人围在了当中,刀枪闪亮。程素素眯起眼睛来,魏兵来的不多,二、三十人的样子,这些人自北而来风餐露宿当然不可能光鲜依旧,但是从他们的马匹、衣甲上看,无疑是精锐。 张开口,程素素用新学的、只会简单句子的魏国话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为首者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听了这不标准的话颇有诧异,倒也回答了:“奉命。江家人?为何会在此处?”手中刀尖指向护卫,询问为何会有南朝官军。 程素素慢慢地答道:“借的。你回答我。” 他们对话的功夫,护卫们躁动了起来,被人围起来拿刀指着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何况这些人用看肥羊的目光看着他们一行人。程素素抬一抬鞭子,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目光微凉看着首领。 首领颇觉有趣,但是却不想因为她耽搁时间:“江家的人我们不动,不过不能放你们走,你们且留一留罢。等我们事情办完了,随你们去哪里。”说着便命令下了护卫的武器。 程素素拔马挡在前面,手中鞭子一挥,一个巧劲,当选一人被她长鞭卷掉了手中的钢刀。若是个男子近前,魏兵或许会防备,一个女子却不想她会先动手。被卷掉钢刀的魏兵一个不慎中了招。 首领不耐烦了起来,抬头看看天:“老实些!否则我们便不客气了,你一女娘,不会想知道我们如何不客气的!”没有一刀劈过来,态度已经很客气了。 被卷掉钢刀的魏兵既羞且怒,武器脱手怕不要受责罚?愤怒之下却看到了车五:“那是什么人?逃奴吗?!” 程素素眉毛只一挑:“你管不着。”口气也变得十分不好,活脱脱一个被触怒了的大小姐。 首领再没有耐心,下令道:“押到后面去。” 程素素故作愤怒地抽过去几鞭子,控制着力气倒没有伤到人,却险些惊了对方的马。直到首领阴下了脸命令下了他们武器,程素素也才沉着脸,下令随他们走。这些人仿佛很有经验的样子,连程素素的车也命带了走,并不留下一丝痕迹。程素素冷着脸坐在车里,膝头放着她那支鞭子,这是唯一没有被没收的武器了。与车窗外是魏兵的骑士,与车窗齐高的地方一只箭袋映入眼帘,箭袋上的徽记令程素素心里有数了。 首领将他们一行往北带了不到二十里,却见那里有一支百人左右的小队。当先一人依稀有些眼熟,程素素心里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他?以他的身份,如何会深入敌境呢? 那首领正是呼延英,程素素看到的徽记正是呼延部的。王三郎在王庭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做的,至少这些差不多的部族放在明面上的情况他都带了回来,其中也包括了各大部的徽记、人口等等。 真正令程素素吃惊的还是呼延英,呼延英是国尉之子,就敢带这么点人来摸情况?这可不是出使! ―――――――――――――――――――――――――――――――― 呼延英也看到了那一面旗,便没问首领为何带程素素回来。只是不耐烦地抱着胳膊将程素素打量,毫无疑问,眼前是位美人,如果是在一个不错的场合遇到,呼延英也不介意与对方多说几句话,调笑几句,若是有可能呢,再进一步发生点什么就更美好了。 但是要务在身的时候,呼延英还不至于忘了正事,美人易得,正事是绝不能耽误的。这时候的他就很正经了。先故意问首领:“因何误事?”首领便答了是江家人云云。 程素素心思转得飞快,她是的魏国话是个二半调子,听得夹生。生硬地开口:“你是他们的头子?” 呼延英忽然笑了,一口很标准的官话:“小娘子说咱们的话可不够流利,我也听得懂官话的。” 便见面前的小娘子脸上闪过一丝红云,又板起了脸,转回了官话,口气极恶劣:“你们深入这里我也不管,只问你们凭什么扣了我们?我还要回家去呢!” 呼延英好奇地问:“小娘子怎么是从西面来的?谢麟没扣下你们?” 程素素表情更不好了:“你很失望吗?” 呼延英笑道:“怎么会失望,我很开心呐!小娘子可知道谢麟现在做什么呢?” “哈,就算知道也不告诉你!真烦!我们走!” 走什么呀,呼延英不发话,没人会放她们走。程素素怒视呼延英:“你!”深呼吸了几下,口气虽然还没有变好,却没有那么冲了,“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江家可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难道还要如待我们游家一样……” 呼延英一挑眉:“游家?” 程素素别过头去:“死的死、流的流……只有已经出嫁了的女儿才算逃过一劫,你们害人真是不浅。再与你们搅在一起,可没什么好事了。”口气里充满了哀伤,又带一点点嗔怨,与发大小姐脾气的时候判若两人,令人不由得心软了起来。 呼延英道:“原来是游氏娘子,那也该将账记到谢麟头上吧?娘子这些护卫倒是有点意思。” 程素素转过头来:“借的,要还的。他们的家人都在我家手上,不会乱说的,这你放心。” 呼延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程素素又加了一句:“你是呼延部的什么人?” 呼延英低头看了看自己箭袋上的徽记,反问道:“是什么人,有什么干系么?” 程素素将刻薄褪去,认真地看着他:“你能做得了主吗?” 呼延英也严肃了起来:“哦?这话怎么说?” “这么说就是做得了主了?我看你带的这些人,比我的护卫也不差啦,看来你身份不低。你们总不能管杀不管埋吧?帮我接两个人去你那里,要什么价,你来开。” 呼延英眯起了眼睛,忽然一笑,非常阳光的模样:“是游氏子弟吗?” “不错,流放、充军、发作官奴,都是什么下场!他们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我也只藏下了两个人,若你能将他们带回去安置,以后……” 呼延英只觉得好笑,这样的道:“小娘子能给我什么?” “兽医、工匠、农夫、大夫,我给你找熟手,”程素素果断地道,“我知道你们缺这个,可你们这虎狼之师过去之后,能干的早跑了,不跑也被你们杀了,你们能掳走的那些能有什么本事,你也应该知道的。我做这些是不对的,可有什么办法呢?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了。” 这倒有意思了,呼延英觉得,哪怕在紧张的行军途中,他也愿意再多花点时间跟这个漂亮的女人多处处:“我怎么能相信娘子说的话呢?”如果是游氏子弟的话,倒不是不能接受。 程素素眉毛一扬:“你还是先说说你的身份,再想想值不值得我骗吧。你的身份若办不了此事,我也不会与你交易,你也不用担心会受骗了。世上身份不低的纨绔可也不少,看着尊贵,也没什么实权。” 有趣!呼延英道:“在下呼延英,国尉之子,现在……” “九王子帐下。” “正是,”呼延英矜持地颔首,“那么娘子的诚意呢?” “难道我还会骗你吗?” “那可说不好,漂亮的女人最会骗人了。” 这话可轻佻了,程素素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呼延英却不是他手下的大头兵,一个侧身,干净利落地避了开去,反手一抄,将鞭子抄走了。程素素目瞪口呆,她自从会打人起,就败过这么干净利落的。 呼延英一笑,这样子他倒相信的话了,这脾气,可不像是有城府的样子。虽然也不能说这女人笨,但是脾气直,一眼望得到底。呼延英道:“好罢,我答应娘子,算作赔罪了。不知要如何与娘子联络呢?” “就在繁城如何?三日后,自有人去繁城,他小名叫桂圆,你说桂圆,他就知道是接他的人。”又给了呼延英一方小印,只有方寸的铜印,上面一个“蕙”字,道是未出阁时的私印。 “不是两个吗?” “病啦。”程素素简明扼地答道。 两人又约定了时间,程素素向呼延英讨要信物,呼延英也很大方地给了一枚令牌。程素素将牙牌拿到手里看了看,做工并不精细,要模仿也不太难,满意地收了起来。又对阿苏说:“将咱们那个盒子给他。” 呼延英很惊讶,心下有些雀跃:“娘子还有物赠我?” 程素素道:“我不知道你们要怎么混进来,不过既然是为我办的事,就不能有纰漏,这原是我为桂圆准备的户籍,现在你拿去。我给桂圆另备一个,你们好见面。” 呼延英:md!自作多情了。 两人商定之后,程素素又说:“游氏多年积累,岂是谢麟一时半刻能够知道的?我会让桂圆带上致国尉的礼物的同,将军有何所需,亦可传信给我,我自当尽力。” 两人谈妥了之后,程素素反而不急着走了,呼延英复将斥侯散开,再与她聊天,言语中很是赞赏:“女子里如娘子这般沉稳有度,也是少见。”这会儿他相信程素素开始的急躁暴力是假的,沉稳有智是真的。 程素素知道多说多错,也不急着套话,只说:“我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你们觉得女人都该蠢一点,所以对我做事宽容一些罢了。我只要能得平安度日,也就知足了。” 大实话,呼延英笑了,聪明的女人往往好强,想显摆自己,样样掐尖出头,这就不美妙了。似这等要用的时候能有办法,人却安份的,却是少见的。 程素素还是慢慢地说:“以后您也不必多么照顾桂圆,有本事就让他自己闯出来,没本事就老实做个平民百姓吧。德不配位,终不是什么福气。三岁孩童怀抱千金过闹市,是祸。” 有点不想放她走了呢,呼延英很遗憾,换个场合就都将人带走了。不过,不急,呼延英将马鞭还给了程素素。 程素素没有表示出要走的意思,呼延英也没有立时让她走,待斥侯归来,呼延英将程素素一行护卫的马蹬全收走,留十人看守。手下撤得差不多了,看守才离开。 ―――――――――――――――――――――――――――――――― 魏兵一离开,车五便跳起来将一个护卫撞到马上,他马术倒好,无蹬的马骑得也稳,却策马冲程素素而来,口里骂道:“叛国的贱人!” 程素素打呼延英是不行,躲车五这撞世贸式的攻击倒还可以,反手将车五抽到了马下。护卫们一拥而上,将车五摁在地上。车五武艺看来尚可,可怜被十个精壮护卫围殴,须臾便被打得鼻青脸肿。 小青脸色大变,冲过来一把将车五的脑袋按了下去:“你这贼!” 程素素翻了个白眼:“得啦,憋打了!捆起来,带过去一道修理吧!” 怕魏兵再回来,一行人弃车乘马,直奔最近的驿站,飞快地换了马,往东路节度使行辕奔去。车五被捆成一条蚕状,横放在一名护卫的马前,颠得隔夜饭都吐了出来,在次日傍晚,终于看到了城池的形状。 战时管制还是很严格的,核验了身份,一行人才奔往程犀的衙署。 听说是上峰的亲妹妹、隔壁谢安抚使的娘子亲自来了,衙内官员不敢怠慢,忙请她进了去,又去请程犀。 程素素道:“人都伤了,还要拿他当牛使吗?” 文书赔笑道:“伤得不重,是我们大人自己要……” 车五惊诧地吐掉塞口的抹布:“什么?她不是江家的媳妇,游家的女儿吗?” 程素素干脆利落地:“骗你的。我是谢家的主母,程家的女儿。” 车五一口老血:“什么?!!!路上你们怎么不讲啊?” 别闹了,路上干嘛告诉你啊?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呐? 一番扰动之后,程犀很快的回来了,兄妹俩一打照面,程素素就扑了过去:“哥!”将人抱住之后才开始打量他的额角。 程犀面带无奈,目光却充满了纵容:“芳臣也纵容着你胡来,一路上可好?” “嗯嗯,可好了。我跟你说,哥……” 程犀眼观六路,眼睛落到车五身上:“五郎?” 居然认识吗?程素素也惊了:“哥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 程犀沉下脸来:“你们都随我来。”将妹子拖到了书房。车五头重脚轻,晕乎乎地也被护卫架进了书房。 将闲杂人等驱走,门一关,程犀问道:“这是连将军家的五郎,你怎么遇到的他?” 连将军?就是那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完了前任遗留,被魏国兜头浇了盆冰水的连将军吗? 216、六爷生气 无巧不成书,连某人的儿子没有死,还被程素素给捡到了,不但捡到了,还给带到程犀面前来了。 现在可以叫他连五郎了,连五郎名叫连山,作为与李丞相有关联的连将军的儿子,他是见过李丞相的女婿的。见到程犀的时候连山的眼睛里就充满了激动,连带忘了程素素骗人的事儿了。打一进城开始,他就琢磨着怎么逃出去好向程犀通风报信了= =! 他与程素素是没有过任务接触的,彼此都不认识。若是程素素不是来见程犀的,那连山就只好伺机逃跑,改名易姓重新做人。连山都想好了,他要改名叫车岳,然后投军,建功立业之后一脱马甲,一洗前耻。 如果没遇到程素素的话。 遇到了,被捡到了,还因为误会被一条绳捆到了程犀面前。连山委屈地叫了一声:“世叔。”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声叔叔叫的,仿佛是在幼儿园里受了欺负回家告状的小朋友。 程犀也是感慨万千,回来的路上已经计划着怎么训妹妹了,如今这训诫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开口便是:“松绑。” 松了绑,上茶,去取衣服来给连山换上。程犀道:“在外简陋,只有我的日常衣裳,你先换上应急。”又命厨下做饭来给他吃。上饭的间隙,程犀询问连山的经历。 前阵子随父亲到边陲,彼时魏主还没有立国,他爹新升了官,做了一部的官长,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咔,被魏国打成狗。连家只是普通的问罪,反而牵连到了李丞相,实是因为连山他爹和哥哥们都战死了。丢车保帅连个车都没有了,可不就直接搞到帅的头上了吗? 连山当时年纪不大,荫职名额又有限,荫不到他头上,所以只是个在家里学习玩耍的小公子。因而被掳走当奴隶而不是被当成反抗的士兵给剁了,到了北国之后他吃了不少苦。本来即便称不上娇生惯养,也是个衣食住行有人伺候的少主人。到了北国,成了奴隶,日子可就难熬得紧了,也因此对他爹的失误所造成了的严重后果有了直观的体验。 十分难得的,地位的落差,生活的艰苦没有把他折磨死,倒让他越活越顽强了。不但活了下来,还找到了机会跑了出来。这机会还是因为魏兵南侵,除了正式的士兵,许多杂役等都是奴隶充当,连山因此得到了靠近边境的机会。他流落魏国有些时候了,生存能力直线上升,居然让他活着遇到了程素素。 后面的事情就是程素素对程犀讲的了,因为有连山在侧,程素素只说了见面之后的事情。话说到这里,阿彪已经去取了一套程犀日常的衣服,程犀便中止了谈话,让阿彪带着连山去洗沐更新。 兄妹俩这才开始说体己话。 程犀先说一句:“现在不是探亲的时候,”继而道,“你总是有你的道理,现在可以说了么?” 程素素平生最怕就是大哥,程犀面前她谎话都说不利索,先挑了明面上的理由:“我们是担心,你这一伤,文武之间要有芥蒂的。如今科考取士越来越多,他们与武将功勋之间既少接触,也没有什么接触的必要,只能从发生的事情里来判断立场。” 文官不须亲自上阵,也没有朋友与前线有关,不亲历过厮杀,只当武人为国捐躯是份内之事,下个命令你们都不遵照执行,反要殴打长官,真是要造反!必须限制武人,免教重现唐末藩镇之祸。 武将才是真正拿命去拼的那一波人,自己判断错了,丢了命,自己扛着。因为一群穷酸胡说八道指手划脚的丢了命,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程素素说着,就往程犀面前凑去,伸手拨开他的帽子,轻轻地、小心地触着他的额角――已经结痂了,但是看得出当时伤得不算轻――不由怒从心头起了。 程犀无奈地道:“我料到会有反弹,是没想到自己会伤着。你们担心的也有道理,我总尽我自己的力去化解罢。只要我这里与对方变作朋友,总能缓和一二。”不求能彻底化解,那是如今朝堂、官场上因利益等等问题结成的集团之间的矛盾,至少要面子上能过得去。 程素素也知道这里面比较复杂,绝不是两个人、两家人的矛盾,只能低声抱怨:“谁出的这个馊主意?” 程犀正色道:“也不能说这就是乱政昏政,两军才僵持住,严新平叛国,双方高下立现,两府当然要还以颜色的。” 程素素道:“要是严新平立时死了呢?” “差些。” 程素素低头不语,琢磨着要不要再给自己的学员们添点体育课。程犀已经转过话头:“从小我就知道你有志气、恨天地太小,无事发生的时候你倒能安逸度日,一旦有事你就坐不住。没想到你自己找到了这里来,想来芳臣也是开明纵容着你。如今是不是觉得畅快了?” 程素素略心虚,又有些不好意思:“哪有,我是不放心他。” “那就很放心孩子了?”程犀不甚赞同地,“他们还那么小,是要父母照看的时候,你们两个一个也不在身边,孩子不寂寞吗?” “我……” 程犀道:“你总是担心魏国,担心大局,要你回去你心里也是不安。一面丈夫一面儿女,知道你是两难,别玩得太疯了。” “哎。” “好了,说说吧,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了?” “啊?”程素素微惊。 “心不在蔫的,在想着怎么骗我?” “没、没有……”自己搞一个小小情报组织的事情,现在可不能泄漏出去,可遇到呼延英的事情要是说了出来,怕不得现在就给捆回家? 程素素暗暗叫苦,呼延英的事情,不说是不行的,连山那货还在呢,要是从他嘴里听到了,那就是自己蓄意隐瞒大哥,罪加一等。可要说了,怎么才能避免泄漏“桂圆”及其身后整个计乃至那个小小小小的情报组织呢? 程素素纵有千般智计,也只能说:“就是,好像……不对!卧槽!哥!呼延英亲自带着斥侯来查探军情来的!” md!我说我怎么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了呢!跑这急一是怕被逮罢,二不就是来报信的吗?! 程素素急忙将遇到呼延英的事情讲了,如何遇到的,自己装作是江家儿媳妇的事情也讲了。程犀脸色大变:“什么?快,与我去见齐王殿下。” 等连山洗沐完,重新换上了正常的衣冠,觉得自己仿佛得到新生,来见程世叔,以及世叔他妹的时候,兄妹俩已经不在安抚使衙门里了。 ―――――――――――――――――――――――――――――――― 齐王的幕府同样离安抚使衙很近,却比程犀那里要繁忙十倍不止。才败一场,齐王面上也不好看,想找回场子来吧,你得先找得到魏军不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耗费了若干粮草,也只是修复了城防,连失去的城池还没有夺回来。一向顺风顺水惯了的齐王,头一回遇到这么憋屈的事情。 齐王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发了狠,底下的人都将一身皮绷得紧紧的,生怕被他瞧不顺眼给收拾了,紧张的气氛也不能不说是程犀被激动的武将争吵时打伤的原因之一。 听到程素素来了,齐王本能地一皱眉:“她来做什么?”他说这话倒不是生气,他对程素素还是有印象的,最近更正为印象还不错,这个时候程素素跑过来,齐王也没有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是来捣乱的,这个问句是纯粹的疑问――出什么事了? 还真是出事了。 程犀先至,对齐王一施礼便先说了:“请殿下摒退左右。” 人品的好坏在这种情况下就显现出来了,齐王二话没说,也不认为他是在卖关子,痛快地一摆手,无论是内侍还是护卫都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替他将门给带上了。 齐王道:“说吧。” 程犀道:“舍妹前来看臣,路上遇到了魏军的前哨斥侯,领队的是呼延英。” 齐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 程犀道:“舍妹正在外面。” “宣!” 齐王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复杂的念头,从程素素是怎么认出呼延英的到她是怎么安然无恙地过来的。最终在程素素进来之后,定格在:“细细说来。” 程素素也没功夫客套,飞快地将始末说了一遍,出行的理由变成了担心哥哥,除此之外隐瞒的倒是不多。 齐王再一确认:“是呼延英吗?” “有呼延部的徽记,他曾冒名魏九到书院来见我家官人,外子也画下了他的肖像,他本人也并未否认。再者,”程素素苦笑了一下,“他身边的护卫看起来可……”比咱们彪悍得多。 齐王默然片刻,问道:“你随身带着江氏的旗子做什么?” 程素素不好意思地道:“外子痛恨走私商人,自己抓了还不算,不在自己管辖内的也,咳咳,打劫了。这次就让我将一些物件带了来,请您掌掌眼,看能不能用到,不想是我自己用到了。” 齐王哼了一声:“怕是你讨来要给你哥哥用的吧?” 那是,妹夫和大舅子既是邻居,又都是一方官长,联起手来清走私什么的,再顺理成章不过了,也是一项政绩了。 程素素心里抹了把虚汗,不再应声。 齐王又问了“桂圆”的事情,程素素道:“是有这个人的,连嫁到江家的游氏也有,是亲姐弟,已经被看押了起来。” 齐王满意地:“很好。” 程素素在齐王面前也不再多言,沉默地站着。齐王很罕见地夸奖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程犀看了妹妹一眼,她没有提到连山,连山的身份确实敏感,万一有什么内情,不说反而不好了。程犀又低声说:“还有一件事情,她路上还捡到了一个人。”将连山的事情也说了。齐王道:“在魏国住了一段日子?叫来问问吧。” 于是连山在齐王面前见到了程世叔,见到齐王时他还云里雾里的,人生的际遇真是神奇,前两天他还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就怕被魏军抓去小命不保,现在却见到了己方的统帅。 齐王问得很仔细,程素素赫然发现,做正经事时候的齐王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势,竟然很有点魅力了。她本来打算将连山给贪污下来,好好地问一问魏国的情况。如今这个人还不一定落谁手里了,能多听一点是一点,也尖起耳朵来听。 却听连山说:“魏主十三子,互相争竞,其第三、第九、第十二子尤其出色……” 到了吃饭的时候,齐王还没有停,且送饭的人也给骂了出去,一口气说到了掌灯的时候,齐王才意犹未尽地:“如此,你便留下来,先在我这里听用。” 程素素:……我就知道! 齐王又对她说:“你这次好像又立功啦。” 正腹诽着,正主儿又夸了她,程素素略心虚,赶紧谦虚几句。齐王道:“我还有事,不留你用饭啦,看到你哥哥了,我将话放在这里,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程素素心道,你心尖子一样的老婆都保不住,谁信你啊?口里还说:“早知您这般讲,我便不用来了。” 齐王露出了数日来第一抹笑:“那个桂圆……我要再想想。” 擦!居然被截胡了!程素素也只好答应了。 ―――――――――――――――――――――――――――――――― 齐王新得了消息,连夜聚将,程素素便回到了府里。府里晚饭也备齐了,只是程犀也被留在了齐王那里,程素素依旧是自己吃饭。 坐在桌前,程素素捏着筷子也不由笑了:“这两天倒好似做梦了。小青姐,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小青好像要哭的模样:“娘子,那个连小郎君……” “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不?” “他倒是妥了,我可掐了他好几把呢。”哎哟我艹!打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自己人呐,只当他是个对娘子有恶意的小贼。小青与程素素打小的情份,一个小贼,还要行刺娘子,简直找死!这一路赶路虽急,也没耽误了小青下点运黑手什么的。连山呢,在魏国一心想回国,怎么受虐都忍了,回到了国内,还要被个丫环打,他也犟上了,眼睛瞪得像弹珠,小青就忍不住又多掐他几把。 “噗――”程素素笑趴在桌上,“放心,他被齐王留下了。” “他会不会记您的仇啊!” “不怕他。”程素素倒不很在意,连山现与她差得太远了,真有恶意也不用在意。看他今天的这个表现,也不是记仇的样子,倒是与程犀很有点亲切。唔,等下要提醒程犀,还是要核实观察一下连山的真实心意,然后再用。 小青心里终究惴惴,这是个外人、敌人,打就打了,自己人打了可就不好意思了。下了个决心,要寻个机会去向那个小郎君道个歉什么的。嗯,看他也没衣裳,就加紧给他做身衣裳得了。 到了齐王的大本营,此地兵将极多,就很容易观察了。程素素吃饭睡足,第二天早上起来正遇到了齐王点将,悄悄地登上了府内的小楼,程素素眺望着街景,又看到不少披甲的将士往幕府那里去,俱各行色匆匆。安抚使衙门也有卫士驻守,观其形状,看起来都有些紧张。 不多时,就听到更大的动静,不断有背着令旗的传令兵乘马奔出,所有的街道当中一路统统让了出来,以方便兵士通行。 程犀连着两天没有回来,程素素使阿苏去向府里文书仆役等探问,得知程犀有大半的时间是被齐王留用的。程素素估计着,今天这个样子,大概是齐王要有大动作了。程素素闲着也是闲着,顺手将后衙的事儿给理了理。 第三天上,程犀一脸疲惫的回来了。 程素素迎了上去:“很累?不急着见人就先洗把脸吃点热汤水吧。” “齐王那里饮食都很好,太皇太后给的厨子。” “急?” “这倒没什么急的了,险些中埋伏而已。”程犀看了妹妹一眼,如果不是她遇到了呼延英,齐王也不会特意控制前锋,搞不好就要撞到埋伏了,真是天意。 既然不忙,兄妹俩就能好好说说话了,程素素先给阿苏求一纸户籍。程犀看了看阿苏:“她?” “嗯,她原是这里的人,江家游家是姻亲,她跟着到了那边……”程素素一张口,将阿苏的身份给改了,魏兵过境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查都没法查的。还真是要感谢魏国目前还同想到借着这个机会大规模安放间谍,否则还真是难排查呢。 阿苏现在的这个身份,也是确实有的,不过与游氏一样,人都扣在程素素手里,无论怎么查,都是有这个人,经历也合得上。程犀道:“人留下,我来办吧。” “好。”程素素笑了起来,又请程犀去吃饭,说自己终于学会了一道拿手的老汤。 程犀欣慰地道:“这才像点样子嘛。” 老火熬了很久的汤,滋味鲜浓,程犀尝了一碗赞不绝口,程素素开心地捞起勺子:“那再来一碗。”吃到七分饱,阿彪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大人!” 程素素笑容定在脸上,捞着勺子转过头去看他,程犀问道:“怎么回事?” “小青那个死丫头!”作为表哥,阿彪嘴里骂着表妹,心里希望程犀去救她。 原来,小青连夜赶出身衣裳去给连山道歉,不巧遇到了无功而返的将校。有人拿他们打趣,这本没有什么,两下里拌几句嘴也就过去了,不合路过了一个火气比较大长官,将两伙人都骂了。差点中伏――虽然没中――什么功劳也没捞到,大家都憋着火,骂得就很不客气,因为有个女子在中间,连山更加被冤枉成了只知道儿女情长的没用的东西。 事情到了这里,连山新来,忍忍也就过去了,千不该万不该,路过了几个书生。 从内部矛盾变成了外部矛盾,最后竟没有人记得起因,书生们记得这些货才打了程犀。程犀人缘向来很好,书生们心里向着他,看到武士就说了几句:“打虏不行,折磨自己人倒有一手,窝里横。”之类的。 然后由骂而变成了互殴,书生哪里打得过武人?也是巧了,这一拨书生里偏有一个鹤立鸡群的大侠,同学被打趴下了,他打趴了两个武士。越闹越大,这会儿都被扣下了。 简直添乱!阿彪恨不得将小青打上一顿,程素素却镇定地说:“知道了。”不过是个引子,早晚要将这矛盾挑明了。 程犀将勺子放下:“我去看看。” 程素素道:“我也去吧。连小郎君是我捡到的,派人给送件衣裳怎么了?” 兄妹二人到了齐王幕府的时候,齐王已经将事情压了下来,将几个书生捆成粽子一样交给了程犀:“你来了?正好,人你带走好生训导。那些丘八我来管束。” 程犀什么话都被堵了回去,程素素也只能在一旁干看着,等程犀领了人,程素素才向齐王要小青。齐王倒笑了:“她好好的呢。”跟连山两个人争过错,齐王看着有趣,将两人都扣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连山的处境可能就不大美妙了。他原是败将之子,现在又生出事来,齐王也不是个会一直看护某个人的细心人。 齐王果然对程素素更关心一些:“幸亏你报信,否则今日就又要吃亏了。呼延英要是聪明,怕是会猜到原委,你那个事,先不要动了。” “是。” “好了,去领人吧。” 程素素将小青领了出来,门口登车的时候,见到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在旗杆边上往这边看,对小青道:“哎,那个一定是来找你的。” 小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给娘子惹麻烦了。” “不算什么,去说两句话吧……” “哼!”这边和解的话还没说两句,那边一声冷哼传来,程素素凝目望去,程犀是领了几个打架的书生,而打幕府里挨完训出来回营整顿的军官们也出来了。 修罗场啊这是! 程素素此时才知道,阿彪复述的话是开了美图秀秀的,书生们的嘴让程素素一个旁听的都想打人。程犀不幸又躺了一枪,军官们以为他教唆的。得,一群人又被拎到了齐王面前。 军官们先哭了起来,一个个泪流满面:“谁不想上报国家、下护百姓,图个封妻荫子?这些耍嘴皮子的,自家什么有用的事都没干,就会背后捅刀子!” 书生们也不干了:“你们护住了吗?!” 齐王面前不骂脏话,可不骂脏话的时候更难让人应付了。 齐王也很头大,这会儿简单粗暴也可以压制,但是不定什么时候再闹起来,只会闹得更大。齐王对程犀也就有点不客气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呀,怎么看着他们闹起来了?你怎么说?” 程素素不干了,这干她哥什么事?从头到尾她哥都是受害者好吧?当时就说:“殿下,这与我哥哥又有什么干系?一群不懂事儿的打架,倒怪懂事儿的了。”程犀将她按了下去:“你别添乱。” 齐王大声喝道:“都闭嘴!” 闭嘴你妹哦!程素素从他掌中冒出头来,继续吐泡泡:“您是主帅,可您最要紧的事没办好,没让他们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在进行这场战争,看得我都替你们急! 看这两拨人,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呢?互相争吵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只有你们自己就一定能打胜仗了呀?是不是只看到输赢了?不止跟外人有个输赢,自己人争起输赢来斗得更狠啊你们!” 先数武将:“封妻荫子?你们换个主子也能得到,怎么不降了去?” 再骂书生:“跟谁撒娇呢?要谁护着你们呢?魏虏求文士,必能护住的,怎么不去?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是谓亡国。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是谓亡天下!魏国已经在筹划创制文字了!到时候不止是改朝换代,你们托梦给子孙他们都要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了!还tm添乱!” 最后一声吼:“都他妈的敢不敢合作?!闹教匪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蠢啊!” 217、风云再起 一通吼能起到多少效果,程素素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只是不想这两拨人吵吵个没完,一吵吵就免不了有人将她大哥给翻出来。她大哥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了,再将什么“文武不和的起因”砸到他身上,烦不烦? 当然,也不是没有想顾全大局的意思,有人能因此想明白了,那是意外之喜。 目前为止,绝大多数人看魏国仍然没有足够的重视,因为魏国的破坏而愤怒的人多得是,亲身经历过恐惧的人也不少,但是真正将魏国视作对手?对不起,还没有成为风气。 本朝承平百年,若以一家一户作比,那是枝繁叶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早忘了筚路蓝缕的模样。突然被人打了一顿,也只有愤怒,大多数人是不会有什么忧患意识的。 更兼总有人一遇到事情就嚷嚷“礼乐崩坏”之类,嚷得多了,真正“礼乐崩坏”的事情来了的时候,反而显不出来了。高层是看出些端倪来了,但是高层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不可能将魏国当作重点。 这大概就是受着“□□上国”教育,与从小背不平等条约长大的孩子的区别了。程素素就是忘不了小冰河,就是担心将来会有危机,脑子里总是旋转着“治乱交替”,不知道就罢了,一旦觉得有问题而不提出来,觉都睡不好。无论真相如何,说出来就没有遗憾了。 她的判断也没有太离谱,齐王皱了皱眉,居然忍了下去,程犀与一、两个书生也若有所思,将校里有两个中年人也没有炸。仍然有数名书生是一脸的不服气,碍于程素素道理说得太冠冕堂皇,只能憋出内伤――并不是信服了。几个年轻的军官索性将头别到了一边,道理么,他们一知半解的,被骂了也想……打住,那是个娘们儿,殿下面前不可动粗。 齐王毕竟位置在那里,见识也不算差,尤其提到魏国要创制文字等事,他也警醒,沉声道:“一个一个,还不如一介妇人有见识!都回去反省!我要打赢敌国,不是看你们干赢一场群架!” 齐王放话,还是很有威严的,将校们一个立正,脚跟一碰:“是。” 齐王又扫一眼书生:“嘴倒利。”然后眼风一转,不再理会了,书生们讨了个大大的没趣。有胆气壮、才气了娘们气的要与齐王理论,被领头那个拽下去了――打不赢武夫不丢人,如果见识上也不如人而不自知,还要嚷出来说自己有道理,那就太丢人了。 齐王对程犀道:“呐,现在我将这些浑人留下,书生你总能管得了了吧?” 程犀老老实实一礼:“是。” 程素素只觉得她哥哥这委屈太大了,还没等她再吼,齐王眼睛又落到她身上了:“还有你!好好的小娘子,斯文一点!” 卧槽!这是齐王?这种老妈子式的碎叨居然是齐王说出来的?程素素哑然。 齐王道:“都回去好好想想!”他也不想这么和气的,也很想找个由头肃肃纪律,给大家紧紧皮!不过眼前这些人都不合适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只好遗憾地放过了。 齐王语调平平的时候,给人的压力反而更大,程素素也老老实实低头称是。齐王想了一下,却命书生们先退出去,才继续问程素素:“路上见了呼延英,还有什么事吗?” 程素素抬起头来:“啊?” “再仔细想想,”齐王又对将校们说,“都认真听,是她报的信。”他趁机开起了个军情讨论的小会。上次是自己问,万一有没有想到的地方呢?不如大家一起来想一想。 “为了不让他起疑,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敢打听。不过既约在了繁城,他能派人来接,那就是……魏国已的探子入境了吧?”当年魏九冒名蒋清泰的时候,就没有能够从面相上认出来,何况还有些脑子不清楚的投靠了魏虏的人。再说了,走私贩子都是双方的,魏国特产的一些药材、良马、牛羊出产等等,也是不小的贸易项目。 “再多想想,他们的习性。”齐王也觉得蛮奇怪的,他本身是一个不喜欢女人好强的人,这个时候倒希望程素素能够有更令他惊艳的表现了。 程素素道:“大致也就是那些了,呼延英的卫士,确实是精锐。如果魏兵都是那样的,恐怕要难打了。” “哼,”不服气的年轻校尉轻轻发出一个鼻音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程素素心道,你肯定没有被教过做人。 唇角泛起一抹冷笑,程素素将两只手平抬起来,一高一低地上下压动:“对教匪你们在高处,对魏虏,你们在低位呀。别tm不服气,认清事实才能将事做下去吧?国力而言,魏国当然是弱国,武力而言,他们占优。” 弄了半天,啥都没搞明白,你们还打个p哦! 连最稳重的将军也炸了:“什么?蕞尔小国……” 程素素截口道:“我说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以往你们对付的是乱匪,背后靠着偌大的国家,将士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人还比别人多,一打仗,一呼拉上去将对方围殴打个死?你们现在对付的不是一群土里刨食的羊,对面是一群狼啊,自开战以来,被突袭、被下套、正面被殴,比起他们,你们才是羊。这根筋转过来了没有啊?变天了!”程素素抬起手来,在脑袋旁边作了个“拧”的动作。 程犀再也不能纵容她喷了,一把将她拽到了身后:“不要再胡说了。”程犀也是惊诧的,大家都知道的,论持久拉锯,那还是谁家后勤强谁能坚持到最后。即便被魏虏屠过数城,又侵占了不少领土,包括程犀在内,依旧没有人觉得是敌强我弱的。齐王也是如此,理智客观地比较两军,他也得出来敌军单兵素质更优、机动性更好等等长项,同样也没有认为自己比别人弱。一听这话,他只觉得可笑,笑到一半却再也笑不下去了。 程素素在程犀身后依然不闭嘴:“仔细想想吧!从开战至今,特么谁强谁弱啊?!再不别过这根筋来,以为只要人多打架就能赢,才要被教做人!哥,你别按我!当年在学堂,我一个打八个!人多有屁用啊?!” 程犀汗都流下来了。 齐王听到“一个打八个”并不诧异,反而触动了神经,是的,就是这样!“你真以为是敌强而我弱?” “武力上,”程素素强调,“国力何须多言?必是我强而敌弱。然而国之强弱与兵之强弱有时候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齐王低头沉思,将校见他这样,由不服气而转成微有惶恐――难道真是这样?齐王再抬起头来,眼睛变亮了几分:“原来如此!” 程犀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齐王,直到此时才转到妹妹身上。程素素对他点点头,齐王眼睛越来越亮,脸上也神采飞扬了起来,最后定格在:“道灵,给那些书生找些事情做。”他要聚将了。 程犀干脆地应了下来,拖着妹妹就走。 ―――――――――――――――――――――――――――――――― 一路上,程犀一个字都没有说,程素素也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错,知道了就要提醒,可比闷在心里看笑话、事后说“我就知道xxx”要好得多。 到得安抚使衙门,程犀先给书生们布作业,一人写一篇策论交上来。都是闲的!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包管大部分人都得老实下来了。 处置完要紧的一件事,程犀缓过脸来,对阿彪道:“小青也受惊了,你们兄妹也好好说说话。还有连家五郎,给他安排个住宿的地方吧。”连山现在齐王幕府里不假,不过今天的事情给程犀提了个醒,连山脑袋上还盖着个李丞相一系的戳子。 接下来就是兄妹谈心的时间了。 将妹妹往书房一领,程犀往椅子上一坐:“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那是齐王!他心气正在不顺的时候,你这些话说得太险了。况且……谁强谁弱呀?” 程素素平静地道:“我知道他是齐王,人都是会变的。” “你还有理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性子不变也得变。” 当皇帝的已经不是疼爱他、无论他闹出什么夭蛾子都给他兜着的亲哥哥了,换成了年轻的侄子,虽也是极亲近的,毕竟与兄长不同。新君待这位亲叔叔还是极亲近客气的,其他人就不好说了。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改变,细细去观察,又变化得几乎没有痕迹,仿佛是一个滑动电阻,一滑二滑,咔,滑到头了现,咋电阻值这么大呢? 所以,齐王但凡智商大于等于六十,他就得收敛他的少爷脾气。再做霸道总裁?那是不可能的。 程犀叹道:“变天了,”回过头再说妹妹,“你总不闹件大事不肯休的。” 程素素堆起一个讨好的笑来,程犀也气不起来,跟着笑了:“好了,人你也看到了,这里什么情形你也看到了。预备回去吧,芳臣该担心了。” 程素素笑得愈发谄媚了:“那……我回去得跟他说实话,对吧?要说呼延英乱跑……” “他肯定担心!你也必须得说实话!”程犀没好气地说,“行啦,我会修书一封给芳臣的。你呀,让他省点心,够累的了。” 程素素举起手来发誓:“我回去之后再也不乱跑了。” 程犀狐疑地打量她:“看来不信你也没有办法了,那就这样吧。你真的觉得,魏虏很不好应付?他们强?” “我是担心咱们弱。原本心里高高在下,一下两下总被打,没着疼还罢了,一朝被打疼了,怕有许多人要直接跪了。” 程犀若有所思,缓缓地道:“若真有那一天……” 齐王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火速再次集结大军。这一出兵,程素素的行程又给耽误了――直接往西去,路又有些堵,往南绕,更堵,往北……那可再也不能冒险了。 程素素便安心在程犀这里住了小半个月,见识到了齐王军事上的天赋。齐王转变得极快,人还是那个人,兵还是那些兵,也还是靠着人多去跟对方磨,却更灵活了。他不再要求打大规模的、提出来令人眼前一亮的会战,小着打也没关系。大规模的会战对统一的调度、协调要求极高,对上机动性极强的魏兵,那是要吃亏的,尤其在己方士兵素质还没有得到显著提升的时候。 局部的小战打起来就简单得多,即便集中优势兵力,一次需要调动的人员等等也不必太多。但是多点开花、积少成多,积累起来的战果还是很可观的。 魏国兵力强是没有错,但是国力不够,人口少,他们损失不起这么多熟练的士兵。齐王麾下目今能接他的班的人还是没有,但是中层的军官在数年的战争中却渐渐历练出一些来,做一场略小些的局部的小仗,难度倒是不大。 如此零敲碎打,终令对方吃不消了,更兼魏主登基在即,九王子与呼延英只得憋屈得撤兵。太憋屈了,若是痛痛快快一场会战,哪怕输了也有得说道。这钝刀子割肉,这里一刀、那里一刀,不知不觉,人没了!九王子差点没气吐血。 九王子向慕南朝风华,矛盾的是他手下的兵却是各部里最狠的,将所占城池洗劫一空,九王子不得不遗憾地撤出了占领地――这么零敲碎打的,守城成本太高了,他手里也没有那么多的人。 齐王这里胜仗不少,虽是小胜,但每个点都有人立了功,不大,终是功劳。更兼“收复失地”之功是显而易见的,点点敌人的首级,都是开心的事情。程犀也忙碌了起来,收复回来的失地,都是他需要经营的内容了。一片祥和之中,程素素收拾了包裹,准备回家。 就在动身的前夜,齐王那里的庆功宴喝到一半,一骑飞奔而来――西路大败,七万大军溃败。先前也有败绩,可都没有这么惨过,而且是溃败。“溃”就代表着并不是大军全被人灭了,而是有一部战力意志全消!心态崩了,程素素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紧接着,宫中与两府不得不调整策略,给齐王继续放权,让他接管统筹整个北方的防务。程素素说得没错,若是先帝时期,打一开始就是齐王统筹大局了,如今只是拿他当消防员,到不得己时才将整个战场交给他。 什么也没得说了,齐王拔营,将幕府迁到谢麟所在的中路,以方便统筹全局。这一回路上的安全是有保证了,程素素高高兴兴收拾包袱,没忘记带上哥哥给写的求情的信,一路绝尘而去。 ―――――――――――――――――――――――――――――――― 谢麟已接到了公文,着手准备迎接齐王,同时也知道了妻子遇到了什么事情。愤怒、担忧淹没了他,发誓等程素素回来之后,绝不会再答应她由着她胡来了,她说什么都不行! 谢麟下了无数的决心,都在一见面的时候烟消云散了。程素素哭了哭了哭了…… “吓死我了!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嘤!” 泪水浇灭了谢麟所有的决心,怒火化作一缕青烟,飘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回来就好。” 218、重操旧业 一直以来,谢麟对程素素是十分放心的,也有过程素素独自出行的事情,那都没有危险,此时看妻子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是我大意了。” “你是没拗过我。” 两人争着将错揽到了自己身上,出行遇险回来之后最大的一个坎儿在“嘤嘤嘤”中过去了。程素素渐渐止了泪,谢麟取笑道:“六郎英气逼人,竟然也会哭,成花猫了。” 程素素嗔道:“都是因为你!喵喵的媳妇,那当然也是喵。”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谢麟连声说。 围观群众:原来还可以这样?! 哭完了,程素素一腔的担心、忧虑也哭出去了不少,摸摸脸,被泪水打湿再吹干脸皮都紧得难受了。沐浴之后才觉得恢复了精神,谢麟捏着梳子,慢慢地梳理着掌中秀发,一点一点给她盘上,柔顺的青丝在指间如意弯转心也安定了下来。 该交代的的事情还是要交代的,尤其是在齐王面前一通吼,被吼的那些人,马上就要跟着齐王一道过来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有个什么记恨的、使绊子的,也得让谢麟心里先有个数。 程素素从镜子里看他:“我好像还惹了另一堆麻烦。” 再多再大的麻烦,也不会比老婆去看大舅子半路遇到敌国高级将领差点回不来严重了!谢麟安慰妻子:“能有什么麻烦呢?能大过齐王吗?”齐王现在都得老老实实的,何况其他人? “那倒没有。” 将一枚金钗簪入发鬓,谢麟随意地道:“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程素素小声将在齐王幕府里吼人的事儿给说了:“这样也行?” “他们还有脸记恨?”谢麟诧异地问,“就算记恨又怎样?会记恨的人,必是心智不如人,这样的人是难成大器的,一堆苍蝇嗡嗡,也不能叫人有什么损失。” 哦哦哦,你这样说就好了。 小青也洗换一新,使一张红漆托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并四色小菜进来。谢麟往程素素对面一坐,托着腮看她吃面。程素素不好意思了起来:“怎么只有一碗的?” 谢麟道:“我不饿的。” 程素素低下头,挑了一筷子面:“来嘛~”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面,热汤下肚,浑身舒服,程素素又原地复活了。念在才忏悔的份儿上,她很斯文地挽着谢麟的胳膊:“齐王要移幕府过来,你忙坏了吧?” “都是做惯了的事情,有什么好忙的?”温香软玉在侧,谢麟有些飘飘然,轻描淡写地,“他们跟了我这么久,若是事事都要我来操心,要他们何用?趁早换人了。”言语间很有几分,呃,指挥若定的神气。 程素素闷笑不已,却将抱着他胳膊的手又收紧了些。谢麟眼中透出怜惜,轻拍她的手背,低声道:“瞧,没什么大不了的。”程素素只管腻在他身上,也不再检讨,只是紧紧地挨着:“大哥给你写了一封信了,不管写了什么,都不许凶我。” “好好好。”谢麟一叠声的答应了,程素素唤小青取了信来,靠着谢麟,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一副想知道又不敢看的模样。 谢麟轻笑着,单手抖开了信,拣程犀为妹妹说情的地方念了:“瞧,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犀的信写得很详尽,谢麟从中看出了程犀的担忧,对两国的情势,对国内文臣武将的关系。又有“党争”,说“党争”未免严重了一点,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不可否认的,各派系之间也有些纠葛。这些问题缠绕到一起,理所当然地会对前线产生巨大的影响。程犀的意思,无论怎么斗,他与谢麟都是直对着魏国的安抚使,万不能让这股内斗的风气在他们的辖区、在他们办事的时候“发扬光大”。 说到两国交锋就难免要再说到程素素,程犀将程素素的意思,又按自己的理解阐述了一番,虽然有点奇怪妹妹怎么说得那么准,现在看来是说中了,那就得准备了。 信里还提到了连山同学,程犀本以为自己能看着他的,如今被齐王带了过去,就请谢麟帮忙盯着点。程犀与连山谈过了,无论连山的父亲有过怎么倒霉的经历,连山这个青年还是可以的,又在魏国生活过,目前算是比较紧缺的专业人才。 谢麟将信看完,心里点头,大舅子依旧是个周到又耐心的人。身上挂着老婆,谢麟心情大好,饶是齐王幕王即将搬迁过来,他的公务其实非常繁忙,仍然挤出了一个下午陪程素素。下午过去了就是天黑,天黑还办什么公呢?明天再说吧。 ―――――― 拉灯 ―――――― ―――――――――――――――――――――――――――――――― 次日清晨,萧瑟秋风之中,谢麟感受到了鸟语花香。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转身再将被子给程素素严严实实地盖好。程素素闭着眼睛摸到他的手,谢麟笑道:“我去应承完了公务就回来。再不去,江先生该骂人了。” “那你带上石先生,”程素素懒洋洋地说,“那是个护身符,有在他,江先生可斯文了。” 谢麟笑出声,俯下身在她额角亲了一记:“累坏了吧?再歇一阵儿。” “嗯。去吧。” 谢麟步履轻快地去了前衙,江先生已经在团团转了,石先生倒是很镇定地在喝茶,谢守清等三位弟子与高据也都早早地来了。转了第三十七圈的时候,江先生看到了他那位不务正业的老板!深呼吸,深呼吸,江先生匆匆一礼:“东翁。” 谢麟和气地笑道:“二位先生好早,里面请。” 江先生边走边说:“东翁,时间不等人。在下知道东翁与娘子伉俪情深,分别这么久当然有话要说……” 谢麟从来不计较江先生的礼貌问题,只说:“昨天我与娘子谈过啦,哦,至于齐王幕府那里的事,以及种种事务,道灵给我写了一封信。” 江先生忙问:“究竟如何了?” 谢麟上首坐下,示意他们都坐,才说:“娘子路上遇到了呼延英,这个你们都知道了吧?” “是。” “她对呼延英说自己是游氏之女、江氏之媳,与呼延英做了个交易……”谢麟娓娓道来,他口才又好、文采又佳,将程素素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讲得跌宕起伏,情节波折扣人心弦,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恨不得马上见到主人公表达一下自己的敬意。 就在此时,只听谢麟叹道:“是我没有护好她,叫她受这份惊吓。她受了惊正在歇息,等她歇息好了,你有什么话再同她讲嘛。” 东翁/老师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好骗啦?娘子/师母是这么容易受惊的人吗?她老人家是将一窝杀官冒名的匪类连锅端的主儿啊! 然而谢麟感觉良好,很自然地忽略了这些人的疑问,转而就程犀提到的问题与众人商讨:“文武不睦并非国家之福,无论前面有什么芥蒂,到了这里都要打住。即便他们挑衅,也要约束住了学生们不可与之争执。” 江先生插言道:“这话要东翁对下面的知府知县与府学县学里的教谕等说明白。” 谢麟点点头,又说起了诸如调配等等,待这些议完,方提到了连山:“娘子路上巧遇到了先前连将军的儿子,捡了回来。” 【又是她!】众人的心声大得几乎要冒出来了。 江先生努力绷着:“连将军也是运气不好,看如今这情势,就算叫他准备好了,也是阵亡的命。” 米铮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心道,您这是夸他呀,还是骂他? 待一切议完,也到了升衙的时候了,谢麟带着商讨完毕的议题去见正式的属官,留下一群好奇心爆了表的中青年男子。江先生是很想去见程素素的,当他们这是围观群众记性不好吗?!可是老板被老板娘吃得死死的,他们也只好等着。 还是江先生仗着老资历,在第二天请出了程素素:“还有些细节需要请教娘子,总是东翁来回会话,既费时又费事。”谢麟才同意了让程素素见他们。 ―――――――――――――――――――――――――――――――― 见面的地点在谢麟的书房。 西路才溃败,程素素很讲究地没有穿大红大绿的艳色衣服,一身藕色衣裙滚着雪白的毛边儿,毛茸茸的围领抵着弧度优美的下巴,妆也是淡淡的,脸上的表情柔和极了。江先生等人还没见礼,谢麟已经起身迎出去了:“今天心情如何?” “看到你。” “下半句呢?”谢麟轻声问。 “就分看到你和看不到你两种。” 擦!江先生牙都要酸倒了! 好在老板夫妇两个很照顾他们这些人的情绪,交谈两句便坐下来开始正题。江先生算是发现了,他是不用操心这两口子感情问题的,先前他还担心呢,大舅子遇到点事,老婆就着急忙慌的非要往危险的地方去,还真遇到危险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江先生甚至打好了腹稿,要怎么劝一劝谢麟不要生气――你老婆就是这样遇事偏要上的人啊,不是这样的人,她能帮你办那么多大事吗?凡事有利就有弊,你…… 你什么呀?人家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的,一个就算惹了天大的麻烦,另一个乐意给她善后。 江先生没想到的是,他还是低估了老板娘。 谢麟先碰碰茶盏试温才将茶递给程素素,顺手还给她将袖子理了。然后才说:“江先生他们还有些事要向你请教哩,你慢慢说,不愿意回想的就不去想,往后与魏虏有的是交手的机会,也不是很在意这些线索。” 程素素软软地:“好。”答完了谢麟,客气地对江先生道:“先生请问。” 江先生腹诽太多,险些没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那什么,哦,桂圆?” 程素素道:“当然是有这个人的。” 江先生道:“密探当然是要机密,想来娘子到了齐王幕府,无论是对齐王还是程公,都是要讲的,旁听者恐怕也是有的,这再派人就不大相宜了吧?”他是硬搜了个题目来,目的还是要见一见程素素,如今人见到了,就胡乱问一问了。 程素素道:“不错,当然不会有什么桂圆去啦,就让呼延英等不到人好了。” 石先生见江先生问得问题太浅,岔了一句:“齐王取胜,似与娘子先时进言有关?” 程素素谦虚地道:“我不过是当时生气说了几句,这些军事上的事情我也半懂不懂的,大约还是齐王自己悟了吧。” 长辈说话,三个学生比鹌鹑还要乖,另一个高据则暗自惊骇。高据自诩是个聪明有智计的人,当然不是觉得老师和东家笨,相反,这些都是聪明人,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几位的身份助长了他们的才智。换一个困难的环境里,或许就未必有这番成就了呢? 直到现在才算是彻底的服了,至少这位娘子凭自己的脑子办得到的事儿,他认为自己很难办得到。如果不是需要向齐王、向谢麟交待,这桂圆就悄没声地打进魏国了。遇到危险而脱险不是太难的事,顺手就塞一堆间谍过去,还是对方乐呵呵地欢迎的,这就困难了。 他不知道的是,程素素已经计划了另一个桂圆了。 石先生问的就很上路了,接着问了程素素幕府将校的精神风貌,好不好伺候,军纪如何,扰民的问题,与文士之间的纠葛之类,当然也就说到了文、武之间的裂缝。继而又问了程素素关于敌我双方强弱对比的判断,判断的依据等等。 这件事情程素素却是想过的,应对的办法她也想到了一些,先向石先生确认了:“我倒宁愿自己没说中,如今这般,只怕要僵持得更久了呢。” 谢麟见缝插针地:“不必忧心,我们原本不就是作好了僵持的打算了么?若我军势如破竹,还僵持的什么呢?” 石先生道:“只是人心……东翁,这股溃败的不安还没有蔓延到腹地,却已弥散在东翁的辖下了。政事堂的小事,却是东翁的大事。该如何安抚军民人等,不令畏敌若虎,又该如何激励军民奋勇杀敌呢?” 程素素温温柔柔地握着谢麟的手:“谢先生,重操旧业吧。” “什、什么旧业?” “开书院!” 谢麟一怔:“什么?” “再开一所天一书院,就在此地。兵慌马乱的,失学的人也不少吧?” 谢麟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石先生等人也糊涂了。也不怪他们,如今这么多事情,千头百绪,正事且忙不过来。教育?先放一放吧,哪怕谢麟最初的政绩就是靠教育也一样。 程素素道:“带风气啊。”招了来,怎么教还不是你说了算?招什么样的人,也是你说了算。 谢麟顿悟:“这样么……确实就不能死读书了,读完了书只读利了嘴,于国无益。” 江先生一心为着东家考虑,也知道这样做利益巨大,且比京城的天一书院更有凝聚力。不止是利益的捏合,还有性命相托的情谊。只是这样一来,要忙的事情就又多了一桩,会很累。 程素素道:“在东路,齐王也就是将闹事的书生发给我哥哥管,大哥就让他们做策论去。”理由都是现成的,约束年轻热血的学子,以免他误己。真闹大了,一句话不许考试,一辈子前程也就没了,对吧? 江先生的笑容舒展了开来,这才有心揶揄地看着谢麟,心道,看吧,我就说她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哪知谢麟地对程素素道:“你辛苦啦,还要再为我筹划这么多,不要太累着啦,且放宽心。”口气里满是感激与爱惜。 江先生:mdzz! 学生们愈发的鹌鹑了。 谢麟心满意足,小心呵护着妻子回去歇息了,留下江先生等人面面相觑。良久,江先生道:“咱们,这就干吧?” ―――――――――――――――――――――――――――――――― 回到房里,程素素善解人意地对谢麟道:“齐王快来了,事情又多又忙,我又给你出难题啦,你别在我这里耽误功夫了。” 谢麟硬是又赖了一刻钟才走,临走前说:“也别总闷在屋子里,出去疏散疏散也好。叫小青姐陪你走走,唔,多带些人!不要走远!” 谢麟前脚走,程素素后脚就“疏散”去了。 一间很素净的屋子里,程万年垂头独臂:“见过娘子,娘子这一路可好?” 程素素含笑道:“当然是好的。” 程万年微有急切地道:“听说西路大败,咱们不做点什么吗?” “不要急~”程素素慢悠悠地说,“将内掌柜叫来吧。” “内掌柜”是个代号,正常的内掌柜是指掌柜的妻子,在程素素这里,内掌柜却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代号么,让人认不出来才好。 不多时,“内掌柜”便到了,这是一个白净的年轻人,不顶英俊,却令人看着舒服,并且过目即忘。来人叉手而礼:“六爷。” “唔,”程素素将他看了看,问道,“你的心愿还是没有变吗?” “是。” “很好,这是你的密码本,呼延英的画像看过了吗?” “是。” “从现在起,你就是游家的子弟了,小名叫桂圆。你的姐姐正在庙里修行,根本不可能东奔西走,她身体并不好,也绝不可能挥得动鞭子去打人,更不会去做什么交易。所以呼延英见过的那个嫁到江家的游氏女,肯定不是你的姐姐,到底是谁,你也不知道……” 江先生说的,程素素当然也想到了,派间谍那都是机密,没有谁谁都知道的,那是王三,不是桂圆。桂圆还是要派的,不然白瞎了她跟呼延英这次偶遇。这些都只能闷在程素素自己的心里,绝不能再说出来。要在这里讲出来了,那跟之前到处招供遇到呼延英还安排了桂圆,有什么区别? 至于呼延英,让他去等“游氏”好了。不过,估计如果严新平暴毙,呼延英大概是没有心情再去管“游氏”了的。 “桂圆”走后的第三天,简陋的天一书院开张了,既没有提前筹划的场所、工匠、老师,也没有状元讲学的噱头,朴素而平凡地开张。只有大门上谢麟手书的匾额能证明这所书院不是骗子开的,确实是与谢先生有关。 书院开门第一天,程素素送了谢麟一副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东林党一言难尽,这副对联如果没有被自视甚高的歪解的话,确是说得很不错的。 谢麟眼睛一亮,这读书人写的对子,写到了他这位读书人的尖子的心坎儿上了,当即道:“知我者,娘子也!”命人镌在了门柱上。 因兵乱而失学的人不在少数,谢麟又放宽了条件,很快便招到了百余人――这个数字还在上升。谢麟十分满意这样的成果,写信回京,请他的老师郑先生速递点老师过来讲课。 程素素立在廊下,看着满院的学生,心道,命令已经下下去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治死严新平了…… 219、几多琐事 各种意义上的涉险过关,程素素收获了学生们的景仰,谢麟得到了江先生的鄙视。受景仰的略有所觉,被鄙视的毫不自知,依旧做过着他们的日子。 战时一切都很迅速,齐王中军来得极快,谢麟的准备工作也做得简单而周到――凡大军所需的都准备好了,凡个人享受方面的,都只能量力而行。齐王也收敛了脾气,只要求他的军需以及要求地方上配合的部分做好就可以了。饶是江先生一张刻薄的嘴也要感叹:“齐王骄横一世,到得晚年却要吃苦头了。” 这许多的兵马到来,程素素也忙碌了起来。官面上的事务轮不到她出面,而在战时,女眷也是极少的。本朝也沿用了一种“官员不在籍贯所在任职”的传统,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是外来人口,如此繁忙而危险的地方,一般人也不带家眷过来。程素素也就免了许许多多的交际,正合她意。 她也没有闲下来,来得人多了,正好给她的学员练练手。她新近给学员们的功课,乃是乔装作各种身份,混入不同的阶层里面去收集情报,以此来作评分考核。随着中军的驻扎,并且看起来此地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将会作为整个地区的中心,并且防务也是最好、最安全的,大量的人口涌入,极大的缓解了人力匮乏的窘境。 来人既多,龙蛇混杂,就要增加掌控的力度。有大军的震慑,大的混乱不至于发生,但是由于人口密度的增加、习俗的不同等等原因造成的摩擦是一点也不少的。程素素可不想继续看到各地流氓集团打群架。 布置完了任务,程素素又接着窝在了府里――人多眼杂,她还是少出去为妙,免得叫人看破了其中的关联,联络的任务便交给程万年等人了。 自此外面虽忙,程素素的院落里却安静得紧。 齐王到来,第一便是申明了军纪,其次就是召了谢麟,命他管束好本地的势力。谢麟早有准备,当即道:“下官已通令府学、县学,好生管束生员,又新立了所书院,不在官学而又有些热血的,都在书院里读书了。”官学的生员算是准官员,对议政有一种天然的热情,而没入官学的书生里,散落民间的热血少年最能煽动情绪,将这两种人都圈起来了,则发生矛盾的概率就大大地降低了。 齐王笑道:“很好。”笑得很短促,转头又布置起防务来了,西路溃败,上下都指望着他打一场振奋的胜仗。矛盾的是,齐王现在改变了的打法才是目前而言性价比最高的,但是不出彩。他知道大家想看的是什么,是一场几十万人的大会战,血肉横飞、日月无光,然后风卷残云将对手切成渣渣。 【都是些不用自己拼命的贱人在作夭!】齐王心里恶狠狠的骂道,【让他们往偏僻一点的地方做官都不肯,他们说起别人的性命来却这么轻飘飘,都该刺配充军吃马鞭!】 五年前,他能直白地将这些话对他的皇帝哥哥讲出来,如今却只能腹诽,齐王憋屈得狠了,有冲单挑魏主的冲动了。 更可恨的是还有溃败的将领捡了一条命回来向他哭诉:“殿下,殿下,将士们死得冤呐!殿下一定要为他们报仇啊!”这是不那么有胆气的。还有傻逼这样讲:“请殿下给末将一支军,末将必取魏虏首级来献……” “去你妈的吧!多少兵马都给你败光了,你他妈还要来败老子的家?!滚蛋!”齐王这一回是没忍住,挨个儿将他们给削了一通。 削完了才觉得气儿顺了一些。 齐王之威仍在,发了火之后诸将都老实得多了,个个夹起尾巴来做人,就怕被他给喷了。齐王削人的时候威风,如今北线全局要他来掌握,他又愁上了,战线真的太长了,敌军的机动性又好,决战决战,你得找得到对方的主力,才能打呀! 还是先守着吧,魏主建国必有城池,现在远征王庭还是不现实的,相信不久的将来,几年之内,魏国必然会各种小城出现。那就可以一个一个的啃了。 齐王摆好了架式,却没有等来魏兵――他们回去参加魏主的登基大典去了。 ―――――――――――――――――――――――――――――――― 程素素大概是本国最先知道魏主登基大典安排的人之一了,五部探子的消息传回来得很及时――大典的日子定在了魏人的新年正旦。魏人也有自己的历法,不过照钦天监的看法,那是没有自家的精确的,边境的地方还是用所谓“皇历”的多。但是在这样大的日子里,最终还是采用的魏人旧历。 五部探子传来的消息很详尽,那位颇受魏主器重的南人谋士余仕则是想照着皇历选个吉日的,却没有争得过魏人旧部长老等。投敌的南人与旧有的魏人部族贵人之间,其矛盾比之南朝的文武之间的嘴炮还要深些。 程素素最关心的是严新平的生死,疯狗一样狂咬了一通之后,严新平就被九王子随身携带回了王庭。为此,朝上吵作一团,米枢密才做枢密使没多久就遇到这糟心事,登时放起马后炮来:“严某人虽不足惜,却也久在行伍颇得官军底细,让他活着去见了魏主,我军内情尽知矣!”政事堂里王丞相的脸色也不好看了起来。 政事堂内部先吵了一架,李、王二人是主张遇到就杀的,而叶、燕二人则是希望生擒回来受审。如今的结果是李、王的主张是对的,叶、燕脸上就好看了起来。之前的命令之所以能够下达,却是皇帝也有偏向叶、燕的意思。这就不能吵得太厉害。 是以争吵过后,打开门来,丞相们还要死挺着不认为自己做错的,王丞相还要说米枢密:“严新平小小一个将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坏什么大事?” 背地里,皇帝早知道自己办了件蠢事,悄悄写了手谕给齐王――叔,别管之前那个蠢命令了,遇到严新平就宰了吧。以后军务的事情,我不懂不乱说话了,你看着办吧。 接到这样的手谕,齐王也是哭笑不得的,侄子放低了姿态,他却不能像与哥哥说话那样直接了。皇帝实在是给他出了一道大难题,为了顾及朝上的面子,这份手谕是不能公开拿出来的,不能公开拿出来,就意味着诸将还是要遵奉之前的命令,他又要将皇帝手谕里交代的事情办好。 齐王这辈子就没这么为难过。 正在为难的齐王还不知道,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 程素素给潜伏在王庭的暗线的命令是――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让严新平死得不着痕迹。 难道说起来很高,真正做起来却又显得那么的平凡无奇。严新平寒冬里喝醉了酒,倒地雪地里冻死了。既没有剑客天外飞来一剑取了这叛将的首级,也没有书生义正辞言将这逆贼骂得吐血身亡,只有一坛陈年老酒、一曲幽怨羌笛。 严新平叛国之后,得到的待遇颇高,魏主许其仍领旧部,在称帝之后的升赏名单里也有他一席之地。若是两国地位持平的话,则严新平的新官职称得上是连升跳八级了。可惜,这等尊荣他只享受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变成哀荣了。 九王子震怒,下令处死了严新平的贴身侍从、护卫。严新平身死,部下一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下,又与魏兵起了争执,彼此语言不通,待九王子知道的时候,双方已经打了起来。降兵们没头苍蝇一样,进退无路只余下机械的殴斗的本能,这一场在王庭的变乱仿佛一记耳光打在了魏主的脸上。 魏主既登基,将诸子封王,王也分个等级,九王子原与三哥十二弟是排名在先,高兴了两天,第三天上就被亲爹一把撸到了与其他不出色的兄弟一条线上去了。虽然以九王子之能,升回去也不算太难,毕竟难看了。整个王庭都笼罩在父子俩的低气压下。 程素素看完了情报,回复了两个字――休眠。 一切的间谍活动都暂时停止,只做着他们明面身份上该做的事情,不再发展线人,短期内也不再传回情报,直到接到新的指令。 与此同时,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乘一辆牛拉的毡车,带着一个赶车的老仆风尘仆仆地越过了边境,往呼延部而去。 ―――――――――――――――――――――――――――――――― 严新平死了,齐王放下心头一件膈应事,也略有了一点说笑的心情,谢麟便是他拉来聊天的对象,只是齐王说的话题谢麟不太想深谈。 齐王道:“你的人在北边,倒是还有点用处。是姓王吧?” 那就是个王八蛋!谢麟道:“王三驽钝,竟被魏人识破,不过既然识破了,那就当明线来用。两国交兵,又无邦交,当个邮驿罢了。”明面上严新平暴毙的消息是王三给传回来的。 齐王只是心情好闲聊而已,倒没有深究的意思,东拉西拉,又问谢麟书院的事情:“怎么说那副对子很有意思?你娘子写的?” 谢麟打了个哈哈:“啊,她书读得不错的。” 齐王敏感地皱起眉来,眼睛不太和气地看着他:“你好像很不耐烦?” md!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谢麟腹诽着,脸上的表情也不变,只是说:“正在担心。” “嗯?” “魏主僭称皇帝,又该惹事生非了,他一闹事儿,臣就要跟着受累了。” 齐王并不好骗:“是吗?” 谢麟道:“臣也做父亲了,从儿子一出生,就给他规划了未来的路。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大抵视天份不同,长辈都会有所筹划。我出生的时候,父祖也有种种期望,沿着他们的期望往前走,总好过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所有的规划里,都没有魏虏这一项,如今这路是我自己走啦。” 齐王被戳到心了:“是啊!” 谢麟涉险过关,很自然地问出了下一句:“还请殿下明示,这来年臣要怎么准备呢?是大仗的准备,还是小仗的准备?” 齐王沉默了许久,才问:“以你之见呢?” 谢麟道:“臣于用兵之道并不精通,兹事体大,不敢妄议。” “那我换个说法,怎么做朝上那群……才会闭嘴?” 谢麟为难地道:“他们想说时,总是能找到理由的。殿下该想的是,怎么样才能不败,不是吗?” 齐王道:“你舅舅也是这个意思就好了。” 谢麟:……齐王居然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了?脑筋转得飞快,也明白了齐王的处境。齐王处境再难,眼下谢麟要在他手下讨生活,思及此,谢麟果断地保证:“臣自会劝舅舅,只是能不能劝得动,就不是臣能左右得了的了。” 齐王打了个哈欠:“你去吧。” ―――――――――――――――――――――――――――――――― 谢麟在齐王那里受了点小气,回来便对江先生抱怨:“他敲打我!” 江先生道:“齐王也变了,呃……” 谢麟道:“先生有话只管直说。” “不知叶相公变了没有?啊,不是说叶相公性情大变,爱惜的变成不爱惜了,厌恶的改喜欢了,而是,先前叶相公可没遇到过这样的大事,东翁知道的叶相公,是太平时的叶相公。” 谢麟道:“舅舅于兵事懂得还不如我多呢,我还是给他去封信吧,让马度跑一趟。” 马度随在谢麟身边,见识过了边关的紧张,回去见到叶宁回答起来会更务实。江先生为难地道:“这个,马小郎君被娘子借去管书院了,您忘了吗?” 谢守清是谢家人,米铮背后有米家,虽然都是谢麟的学生,尊师重道那是一辈子都不能背叛的,毕竟不如马度这样没有背景,只能依靠谢麟的更合适。程素素的计划很大,书院建成了,在这多事的地方,这里的学生如果有一项长才,完全可以像当初谢麟申请监生们直接授官一样,将他们不经考试而授予官职。这些都是广义上谢麟的门生。 再者,有文化的间谍可比没文化的可怕得多。如果情况有变,这些不同于一心读书做官指点江山而是踏实务实的青年,甚至可以很快的武装起来。 这里面介入的势力越少越好、越单纯越好,程素素选择了马度作为管理者。书院办得类似于学校了,不是哪一位大儒的道场,铁打的书院,流水的师生。 谢麟对她是百依百顺的时候,谢麟的学生她要用,只要说一声即可,学生本人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已跪。 谢麟一拍脑门:“那就高据吧。” 学生有表现的机会,江先生也高兴,代高据谢过之后即吩咐高据准备起行。高据很是老实了一段日子,此时得了机会却又踌躇了起来,临行前请教江先生:“先生,学生能将此事办好吗?” 江先生道:“既选了你,就是觉得你能行。” 高据这才起行。 江先生不由叹息,思忖半晌,终是去见程素素。 程素素看起来很悠闲,正在给一盆腊梅松土,见他来了,将手里的细钎子一扔,笑得十分明媚:“先生?” 江先生精神也为之一振:“娘子。” “先生这面相,有事?” 江先生道:“老朽是为不争气的学生讨情来的。” 高据因为年轻经验不足,委实做过一件尴尬事,江先生也生气,毕竟是自己的弟子,还是关心的:“他是该受教训,我只怕他被教训得废了。” 程素素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做老师的也是一样的心啊。他总有自己的念头,这也不是坏事,谁没有自己的想法呢?只是年轻,不如他姐姐稳重。若先生看他性子沉了下来,诶?先生,先生是想他继承衣钵,以后也走这军师的路子呢,还是也乐见他出仕?” 江先生也严肃了起来:“娘子的意思是?” “现在正是机会,无论民政、军政,都是时候,他办事的本事是有的。不是因他科考文章做诗词实在不窍,这才走的这条路么?如今有了机会……啊,是我失言了。” 江先生若有所思,是的,高据原本是因为出仕无望才做他学生走的这条路,若是有机会……点明了这一条,也就知道高据为什么总出头露角办尴尬事了。说穿了,还是不甘心。出人头地谁不想呢?江先生有些难过,又有些释然:“终是没缘份呐!” “你们师生间的事情,外人也说不好。缘份尽没尽也不是你一个人说的算的,他还是重情义的。” 江先生道:“等他回来……”倒真不大想跟这个弟子耍心眼儿啊。 程素素也不催他,等他回过神来告辞,才又重拿回了钎子拨土。都说女大不中留,其实有时候学生也不好强留的,留成了冤家更不好,推一把也没什么不妥。若是高据有心呢,依旧敬着江先生做老师,那以后程素素也还是当他是自己人,否则拿一个不轻不重的位置,换来认清一个人,也是很值得的。 况且…… “娘子!qaq”高英跪在一边落泪,“妾姐弟让娘子操心了。” 220、你来我往 对高据的安排并非程素素见到江先生后的临时起意,对人事的安排是程素素与谢麟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从谢麟的学生们,再到高据,再到府内的每一个人,隔到段时间重新审视一遍,既有利于发现隐患,也有利于发展人才,可以促进府内上下的健康发展。 以此时人的眼光来看高据,他是有那么点养不熟。江先生对他不可谓不好了,却总不能令他服服帖帖。但是如果站在高据的角度上来看就很好理解了,江先生待他再好,终究意难平。高据从一开始就不是那等安逸的人,他与江先生有着本质的不同。江先生再愤愤,其愿望也不过就是能够成为一个极佳的幕僚,将自己的老板扶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上去,定位就是个打工仔。而高据他想自己当个老板,哪怕只是个小老板。 高据的想法有错吗? 至少在程素素看来,没什么大问题,程素素也只是对高据的做法有非议而已。如果高据当时能够表现出更高的情商,将各方都安抚好,程素素是乐见其成的。即使在高据没能做到令人满意的情况下,程素素还是说服了谢麟,再给高据一次机会。 程素素喜欢共赢。 说服谢麟的工作并不太难,谢麟还是不很喜欢高据自作主张,且以为这样对江先生并不公平。程素素只是反问:“留一个不情愿的学生下来,就是对江先生好了吗?” 谢麟想了想,答应了她。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高据的本质也不坏,只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年轻人而已。谢麟还是觉得程素素固然有聪明的一面,到底是将人想得太好,也愿意让身边所有的人都能开心的善良的人。既然妻子高兴这么做,为了让妻子高兴,那就再给高据一次机会也没什么不可以。 正巧江先生过来了,程素素也就不再费神另找个机会与江先生再谈这个问题了。高据这个人还是有感情的,只要别把他给憋得报复社会,他就会一直是个好人,至少不会反咬一口。 这样为他着想的江先生,在他如愿之后,愧疚之感只会更强,就更不用提高母要比儿女都保守,而高英也没有弟弟那么偏激,二位也会教高据做人的。 综合来看,这件事情对大家都有利,唯一的遗憾就是江先生不免要难过好一阵了。 好在江先生还有石先生这位亦师亦友的聪明人相伴,总不至于郁郁寡欢。是以高据从京城送完信回来,又带回了谢府诸人给谢麟夫妇的信件之后,就从姐姐的口里得知了自己将要被授官的通知,顿时震惊了。 高据本以为此事至少要磨上个三年五载,得等有个合适的机会才行呢,惊喜来得太突然,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怎么会?” 高英为他欣喜之余也不免愧疚:“你也是聪明人,可世上也不止你聪明,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这二位,哪一位又是傻子呢?你说的做的,总有痕迹,整日在他们面前晃来光去,当人家看不出来呢?江先生更是心在你心上,只要用心,有什么是察觉不到的?是他们心地好,不与你计较,倒宁愿成全了你。唉,只是对不起江先生。” 果不其然,高据这人便是如此,他不是纯粹的好人,却是个明白的人,对他的好他都是明白的。若拦着他,他只会越来越压抑逆反,一旦为他考虑成全他了,他又架不住这么好了。顿时对老师的愧疚感将他淹没了,他是先到府里报到再回的家,在府里的时候,并没有人对他提及此事。如今从姐姐口里知道了,饭也没在家里吃,匆匆赶到府内去见江先生。 江先生正在与石先生对座品茗,石先生点茶是一把好手,江先生默默地坐着看,落在高据眼里就是一位孤独的、被他辜负了的老人,只好凄凉地跟老友相对无言。高据难过极了,大步到了江先生面前,一言不发便跪了下来。 石先生满意地收了手:“你们谈。”干脆利落的转身,一如他的少言寡语。 江先生长长的叹息,终于将手放到了高据的头上:“天意。没有这一场战事,你也没有这个机会,好好珍惜,也不要庆幸,毕竟这机会是因战事而来,战事绝非幸事。以后心要放宽些,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高据当然知道江先生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人,一肚子的坏主意也不比别人少,但是对自己,江先生确实是一个好老师。 高据哽咽地道:“是我辜负了先生。” “缘起缘灭,不要都往自己身上兜着啦。东翁手上本就有告身文书,还没用尽呢,给你安排什么你就接着什么,干好了,自然有人看得见。”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高据斩钉截铁地道。 江先生笑笑:“只怕以后我没什么能够教你的啦。做官与做幕僚,可不是一回事。今日便再教你最后一回,不管做什么,都是做人,做人不能太独。譬如东翁与娘子,他们给你这机会,于他们举手之劳,可给可不给,但是给了,这就是做人。” “是。” 师生又谈了许久,高据渐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觉得江先生这大概是要把所有的话一次说完了,忙打断了,眼睛里透着直白的哀求:“以后有的是请教您的机会。” 江先生微哂:“痴儿。回家好好见见你母亲、姐姐,明日再来,以后你怕是会忙得没有功夫与她们说话了。” 没说以后会继续还是不继续,但是没有直接拒绝,那就是个好事。高据诸多的优良品质里,其中一条就是从不气馁。反正他心里是认定了江先生这个老师了,对谢麟夫妇也存着感激,以后还会向着这几位,那就还会有接触的机会,有大把的时光来修复与江先生的关系。 江先生在他走后摇头叹息:“当局者迷。”竟不如娘子看得明白。 ―――――――――――――――――――――――――――――――― 这一手施恩做得极漂亮,高据与府内那一层看不见的隔阂消失于无形。谢麟也不作评述,只管给高据挑了份差遣。也确实是高据的运气好,齐王幕府迁移至此,又要准备一场大仗,多少事情等着做,而朝政还没有腐烂到只凭关系或者熬资历就能胡乱参与进这件大事里面来,还是需要有实干本事的人的。 高据在江先生身边学习多年,又常在谢麟衙内帮忙,熟悉各职司的种种功能,粮草辎重等琐碎事项也不在话下,他家里又是经商,耳濡目染,处理细务也很得心应手。谢麟先让他在安抚使衙内领职作为跳板,到得次年春天看他做事有章法,也办了几件别人办起来困难的事情,履历上也好看一些了,再将他转出府去,独立承担一部分辎重运转事宜。 彼时魏主已登基,严新平死得不明不白,然而魏国的攻势却缓了下来,一连几个月风平浪静,反将齐王给急坏了――他虽不想搞一个大决战,从而奠定两国的关系定位,但这么拖着他也拖不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兵马动了,粮草的消耗就更是一个让人会昏厥的数字了。不再是少爷的齐王,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他宁愿去打一场大仗了。 对不上敌军主力,拿什么去决战? 第一要务还是要弄明白敌军的动向,照齐王的估计魏主登基之后突然转性两国交好的可能性为零,不止如此,还必有更加频繁的战争才对!敌人说不定此时已经在集结了,但是己方却像瞎子、聋子一样不知敌在何处,将从何处进犯! 齐王召集众将商议过不少次了,一般人可能凭想象会以为这么广阔的空间,从哪里进攻都可以,其实因为山川地势以及水源补给等等原因,可供这大队人马进攻的路线并不很多,倒是比较容易找出哪里是可能被攻击的目标。 但是!因为地域广阔,这样的路线筛选的结果是三条比较稳定的路线,如果算上魏兵的机动性水平的话,这个数字会涨到八。每城都有防守不假,但不可能每城都做为重点,重点一旦分散,就都不是重点了。 齐王很惆怅,广洒斥侯也用了,放出眼线也用的,得到的消息却总是云山雾罩了。这令他不得不另谋他法,比如,谢麟不是曾经向朝廷有过建言吗?还讨了许多封官的告身,那是白拿的吗?! 谢麟头上又顶上了齐王发的难题:“你的探子已经放到王庭了?让他找到消息!” 不是商议,是命令。齐王近来变得好说话,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却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的。 而谢麟自家人心里清楚,那个王三郎,他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这话却又不能对齐王明讲,盖因谢麟此时还在坑着朝廷的拨款,让他媳妇儿私下里养探子呢。 接到了齐王的命令,谢麟只能再与程素素商议。夫妻俩议事十分方便,幕僚都不知道,两人晚间帐子一放,说什么话连值夜的丫环都听不清楚。 谢麟尽量说得轻快一些:“齐王又出难题了。” 程素素奇道:“还能难得住你吗?”不是她太看得起谢麟,而是齐王近来变得靠谱了,绝不会出现年轻时的荒唐之举,而只要在正常人类范围内的难题,就鲜少有能难得住谢麟的。 谢麟道:“宫中与两府看着他,朝野物议,都逼着他决战。他一时摸不清魏国的布置,就想起王三来了。” 王三郎这个间谍做的,不提也罢了。王三郎能再回王庭,一则是谢麟要用他当幌子,二则也是他父亲王听了他的作为之后,舍下了老脸往谢府跪了两个时辰,谢麟给王台阶下,也是为了掩饰第一个目的,才许了他回来。 至于王家的无奈,就不是谢麟所关心的了。王官也拿到手了,照说也是如愿了,哪知道有了官身才是抑郁的开始。他自认为有城府,够聪明。进了官场才知道,那点聪明劲是真的不够用的。只有官身,对于平民来说是很值得羡慕的了,一旦有了官身,所求就与平民不一样了,否则京城吏部外面为何要排起长队跑官呢? 还得拼一拼。 王甚至主动请缨,想拼了一条老命自己北上,谢麟最终还是用了王三郎――都知道他傻,那就是他了,放到明面上吸引敌人的目光也是好的。 程素素道:“还不如叫五部的人留着点意了,他们近来也传了不少消息来,看情形,是有动作,然而如何动作、路线如何,就不知道了。我传令让他们留意用兵的规模,看能不能从中推断一二。” 谢麟道:“齐王也不能叫我明天就给他答复,不过最迟半个月,再没有回间,就怕魏兵要杀到了。” 程素素认真地道:“放心,哪怕查不出什么来,也要他们给个回话。这么些人,总不至于一个也没有消息的。再说,桂圆已经到了呼延部了。” “哦?见到呼延英了?” “呼延英去见的他。” “桂圆”本尊又不曾与呼延英有过什么接触,见呼延英做什么?桂圆先到呼延部,找到据说曾与游氏有过接触的呼延部的某长者,就在这长者那里住下。魏国上下皆为南征做准备,有南人北上,都要问一问情况。呼延英与九王子亲厚,也想九王子通过南征恢复尊荣,听到南方来人,还是上过学识过字的人,也颇感兴趣。待得知是“桂圆”的时候,不由惊讶:“我派去接头的人没有见到他,他竟自己来了吗?” 此时,呼延英还不知道他见到的“游氏”根本就是假的。有了前面“游氏”的前情做底子,又有桂圆居然独自安全抵达,呼延英对桂圆的兴趣变高了,特意见了桂圆一面。 一见之下,疑惑更深!什么叫做“家姐带发修行,绝无出行之事”?什么叫做“家姐并不参与买卖,更不会联络匠人”?两下一对,样样合不上,呼延英整个人都懵圈了,他将桂圆扣了下来。即使懵圈,呼延英也没有傻,并没有听信一面之辞,他还怀疑这个桂圆呢! 桂圆都安心在呼延部住了下来,闲来无事还给小朋友画个画什么的。第一步目的达到,接下来就是慢慢渗透了,桂圆也不急,很有耐心地等着。有时候人们对间谍会有种种误解,以为他们总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偷人家的机密文件。事情上,间谍的情报工作范围非常广,也不是非要偷到机密文件才能知道敌方真相的。 比如程素素讲的,兵力的规模,行军打仗要看补给的,兵力越多,可以选择的路线越少。一百人,可能会有几十条路可以走,十万人,路线可能就只剩下一条了。 所以桂圆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被疏远了就没有用武之地,耐心地观察着呼延部的一切。 与此同时,被程素素下令休眠的密探们也没有闲着,日常的生活里也能观察到很多细微的东西。比如魏主是真心要经营一个国家,开始选择城市的基址,有意再建新城。再比如,近来并没有大的军事活动,至少王庭里的贵人都很闲适。 这样的情报却让齐王焦躁了起来,如果这是魏主的阴谋的话,那么他已经得逞了――就这么拖着,足以拖灭敌军的锐气,也能大量消耗敌军的物资。 便在齐王下了狠心要主动挑衅的时候,王三郎回来了。 王三郎这间谍做的,已经做成了信使,他带来了九王子的另一封书信,这次却不是劝降谢麟了,而是指责――两国交兵,非我所愿,是因为贵方不承认我主,故尔向贵方证明我方兵强马壮。现在打也打过了,咱们坐下来谈谈吧。 “艹!”齐王幕府里爆发出整齐的咒骂。 221、居然议和 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道理想讲,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用爆粗口来表达了。魏国讲和就没有安好心!这是所有人的共识。杀人夺城抢劫一空之后,你说不打了就不打了?!谁信啊? 与西路的溃败不同,齐王帐下还有些胆气很足的将领的,他们骂得尤其大声。 愤怒声中,齐王想得就更多了,各方的局势,体统脸面,朝廷在对峙中的消耗……等等等等,最好还是打一打,还得打胜了。现在大胜仗并不好打,齐王心知肚明,他如今已渐渐习惯了与魏军交锋,然而想如平定教匪一般摧枯拉朽,那是不可能的。胜负五五开,胜也是惨胜,齐王给出了他的判断。 就这么议和了呢?民间的物议好平息,百姓好糊弄,朝廷的脸面却是真的过不去的。且不知道魏国究竟是何盘算,这个不知,并不是完全没有数,而是知道魏国必然会翻脸,只是不知道一纸和约能维持多久,够不够准备下一场战场的。甚至可能在和谈的时候对方就动手。 齐王脸上依旧平静,任由将校们过了嘴瘾,才说:“待命。” 只能待命,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打仗不是有兵马就行了的,如果政事堂不支持,哪怕齐王手里有兵,他都打不下去。 憋屈。 诸将倒是听他的话,见他不喜不怒的样子,不安躁动的心也跟着平静了几分。心里先怵了三分,各自低头,听齐王命令他们约束兵士,该干什么还继续干什么。齐王也留了一下心眼,在没有接到旨意之前,他还是照着上一份旨意行事,依旧整军备战。 齐王内心却不能平静,毕竟是皇子-皇弟-皇叔,一路走过来的人,心机不可谓少。权衡再三,他将谢麟召至幕府,来商讨魏国求和一事。 消息是自谢麟那里传出的没有错,以谢麟的谨慎当然不会没有上报宫中与两府就自行通告齐王。能传到幕府里人人都知道,实是魏国的手笔。谢麟心中也是暗怒,被戏耍的感觉很令人恼火。 两人面对面坐着,头一回有了点同仇敌忾大于其中一人对另一人的鄙视的意思。 齐王的想法很简单,让他自己与两府、宫里周旋,那是万难周旋得下来了,既如此,那就找一个能办事的人。左看右看,就谢麟合适了。如果皇帝还是他亲哥,那他根本不用费这个事,现在也只得如此了。齐王很欣赏谢麟,这并不代表齐王就傻乎乎地以为谢麟真的是个圣人了,相反,齐王看得明白,谢麟有能力,也不怕苦,但同样的,谢麟此人城府也够深,算不得一个好人。 就他了! 齐王将事情摊到了谢麟的面前:“若依了魏虏之意,军心必然不振,且魏虏的诚意究竟也有几分尚未可知。一面是将士懈怠,另一面是魏虏虎视眈眈,两府当早有说法。” 话都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谢麟又吃齐王一记闷亏,还得回答齐王:“殿下所言甚是,然而议和是免不了的。宫中两府纵然想议和,也要先做过一场再议,不能由着魏虏漫天要价。最终还是会要殿下出战,且要取胜的。想来殿下英武……” “哼,”齐王再收敛,脾气仍在,“少说客套话,这一仗我心里有数,打是必打的,胜恐怕不易。” 谢麟低声道:“臣与殿下同在北疆,可谓同舟共济,臣便说一句实话。朝廷需要这一仗来堵一堵蠢材的嘴,无论输赢。”事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干活的累个半死,旁观的指指点点喷口水。如果被杀人掠地还要议和,朝廷的脸也是别想要了。可以输,但不可以不动手。 齐王道:“这一仗是必打的了?” “殿下心里早就明白了,何必再问臣呢?” 齐王道:“压下魏虏的流言,对你不难吧?” 谢麟又被塞了一项任务,本该生气,然而与齐王此时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接也得接,硬着头皮答应了,又添了一句:“殿下,若等不到京城回音,殿下怎么办?” “不会的,他们会比我们还要急。”他侄子当皇帝才多久就遇到这样的事情,能挨得下这记耳光吗?当然不行! 谢麟道:“若是京中的指令是乱命呢?” 齐王微愕,谢麟从容告退。 ―――――――――――――――――――――――――――――――― 回到府中,王三郎还在等着回信。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魏国商人”,如果细问的话,会知道这个商人叫蒋清泰,真蒋清泰。两人就住在安抚使衙门里,蒋清泰形同软禁,却也不急不躁――南朝据说人杰地灵,还不是被九王子戏耍了一回? 魏国上下,将出使南朝都当作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且有着智商上的优越感。 谢麟只管晾着蒋清泰,他就做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上回见到的蒋清泰可不是这个人,你们居然骗我,我就要晾着你们。 蒋清泰心中对他更有一丝轻视,派个间谍,派成了信使,又不曾识破九王子的身份,什么三元及第,什么神童,什么星宿下凡,牛皮也不怕吹破了!等就等,总有你们服软的时候,还得客客气气将我请出去。 原本蒋清泰是着急的,因为魏国也打不动了。程素素忧心的小冰河,它对魏国的影响只有更坏,魏国底子薄、人口少、生产能力更差,对上了一个还没有腐烂透了的庞大王朝,虽然抢掠了不少资源,再扩大战争它也吃力。 打不动了呀。 □□庞然大物都觉得吃力,何况魏国贫瘠新立?他们也要缓一口气的,最好开个榷场。彼此缓个三五年,休养生息,然后一鼓作气再南下。什么?撕毁和约?当然不能那么简单粗暴啦,到时候肯定要找个借口,比如我们某个士兵走丢了,你们不让我们去找……之类的。 每多拖一天,对魏国内部造成的压力比对南朝造成的压力要大得多。 然而一旦被谢麟冷遇,蒋清泰反而不着急了――如果南朝的人尖子也是这么个沉不住气的模样的话,那么就一点也不用着急了。 谢麟也不理会他的心意,只管做自己的准备,傻子都知道魏国不可能息兵,可就不就一边好好好,一边耍流氓么?都是流氓,谁怕谁啊?谢麟还有文化呢! 谢麟一回来便给他舅舅叶宁写信,虽然隔得远,但是谢麟仍是叶宁对魏国主张的谋主。谢麟给叶宁的建议是,绝不可为了一时面子上好看就同意议和,即便议和,条件也不能由着魏国来开。谢麟甚至很有预见性地为叶宁草拟了一份发给魏国的“国书”,主张都写在里面了,大意即,你当我们傻吗?你想抢的时候就烧杀抢掠,杀累了想休息了就停手,还要我们交保护费?等你休息好了,再继续杀?当我傻?!必须教训你!如果想议和可以,吃的吐出来,拿的还回来,发动战争的,要问罪。 希望叶宁能够将这个主张坚持下去,一旦坚持成功,可以争取将这个写国书的任务接手过来,就拿这文稿就能用。 写完了给叶宁的信,谢麟才开始考虑齐王分派给他的任务――稳定人心。 这个就更好办了,谢麟叫过来高据,给他下了个命令:“都往魏人的阴谋上去推!”现成的背锅侠不用,更待何时?何况又没有说错!肯定是有阴谋的!这肯定能激起民愤来。 高据一旦找对了路,用起来相当顺手,谢麟根本不需要去吩咐他怎么做,只要给个任务,他就能做好。 日子就在谢麟的忙碌与蒋清泰的悠闲中等到了来自京城的命令,竟是全部沿袭了叶宁的主张。谢麟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当今天子是个年轻人。 悠闲了许久的蒋清泰脸色终于变了:“我奉命而来,我主满怀诚意,贵国竟然如此怠慢无礼,是要再起兵戈么?” 谢麟才不与他废话呢,怼回去的是谢守清:“小小书吏竟也敢以兵戈相威胁,还说什么诚意?” 蒋清泰强忍着怒意,没有再与谢守清争执,与谢麟的学生相争他觉得有失身份。差事办得差强人意,蒋清泰脸上无光,回去之后向九王子狠告了一状,这又是后话了。 ―――――――――――――――――――――――――――――――― 旨意颁下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了。第一是要找到敌军主力,这是一个程素素现在也办不到的难题。五部结束了休眠期,重新活跃起来,也只是摸到了几大部族聚居的地方,最新的消息,已有数座城池初具规模了。至于他们何时集结、如何集结,五部的人没有一个看得出来。潜伏在呼延部的“内掌柜”,则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计划还在魏主的脑子里。 那就更难侦知了。 办法最后是齐王想出来的,他对于战争天然有一种敏感。主动出击好了,还是用在东路时的老办法,小规模的逐个击破。拿着程素素新得来的、由谢麟上缴的魏国城池的布防图,齐王挨个儿去啃,啃到魏主坐不住了,那就来一场大仗。 齐王下一城,损一部之兵马,则魏国内部的力量平衡遭到了破坏,王庭里因此而产生了变化。魏主既能建国,便也不是一般人,战争的嗅觉不亚于齐王。齐王才下一城,魏主就第一时间发觉了不对,向正在争执的各部首领说:“不要吵了!我们只以战功论!” 议和有阴谋,魏主根本就是一边议和一边在准备着战争的,虽然吃力,也不是不能赌一赌国运的。论赢面,魏主也认为他的赢面大一些。在看到齐王的举动之后,魏主调整了赔率,也产生了危机感,不能让齐王再进化了!打,就趁现在打! 齐王巴不得这一声,双方聚起了兵马。 魏主并不进攻齐王坐镇的中路,他要保留尽可能多的有生力量,而不是拿着精锐与齐王死磕。东路与西路都是不错的选择,他就不信齐王敢不管东、西两路。作为一个帝王,魏主太明白皇家的那些弯弯绕绕了,亲哥哥做皇帝与侄子做皇帝,那是不一样的。 这样齐王就只能被动接招、疲于奔命,被魏主玩死了…… 并没有! 魏主在东、西两路之间选择了东路,原因也很简单,东路安抚使是丞相的女婿,这无疑加重了齐王必须去救东路的压力。 令魏主想不到的是,给他第一击的不是齐王而是程犀,程犀甚至没有主动出手。就是不动手,才让魏主的前锋吃了个大亏。 魏兵骑兵来去如风,自然不可能携带多少辎重,标准的配给是两天的干粮。两天就够了,给他们暴风骤雨式的打法,基本上两天就能定一次突袭的输赢,不是已经赢了,就是为后续的部队拿到了巨大的优势。赢,可以抢到补给,援军到了,同样有补给。 带着这样的自信,魏军突袭南下,然后就发现,程犀坚壁清野了。他根本没有“恢复生产”,齐王离开之后,程犀并不积极主动将先前被洗劫一空的城池恢复旧观,充实人口、开垦耕地。是以魏军前锋到了之后发现,自己的干粮吃完了,对家什么也没给他们留下,还是他们上次抢完之后的空城。 怎么办?! 程犀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了“以空间换时间”的技能,则齐王的大军也不需要再北上考验后勤补给的能力了,省了沿途的许多消耗。安抚使衙所在之地及附近是齐王上次驻扎的地方,山川地形都极熟悉,开战起来也不怵场。 接下来的战事便毫无技巧可言了,以正合、以奇胜,硬碰硬的会战才是正途。双方都损失不小,正如齐王所料――惨胜而已。齐王以一场惨胜将魏主惊走,官军的气势略有回升之时,魏主再次发出了求和的信号。这一次不再是用商人做信使,而是派了正式的使者来转达了魏主求和的意思。 政事堂在核算了损失之后,同意了议和,但是要求魏国派使者到京城晋见皇帝,再协商具体的条款。 魏主很干脆地派了个拉仇恨的人去――九王子,九王子则携带了他的得力干将呼延英。 政事堂下令,齐王继续镇守北疆,直至盟约确定。鉴于九王子的狡猾,以及叶宁急需外甥回来在对魏的策略上给他以建议,叶宁设法使政事堂通过了一项命令――谢麟一路陪着九王子入京。理由很充分,与魏谈判需要一个了解对手的人,谢麟算比较熟悉魏国的。同时九王子诡计多端,需要有一个精明一点的人看着才好。谢麟虽然上次也未能识破九王子的身份,不过近来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情报,终归比别人犀利一些。 出现在谢麟面前的九王子依旧是那么俊雅和煦,丝毫不见战败国王子的窘态,呼延英还是耿直爽快,笑容阳光。南朝官民的目光越是复杂,他们越是从容。九王子见到谢麟还很遗憾:“学士竟不肯应我之邀。” 谢麟也是一派从容:“同殿为臣之事,去京城也是做得的。” 互相开嘴炮,也难分个胜负,也不须在这里分个胜负。互相损完了,便是启程。程素素理所当然地随谢麟回京,魏国的情报当然重要,京城的消息也不能疏忽,两国交兵,最怕的不是正面的敌人,而是背后的猪队友。 呼延英咬着个香梨,百无聊赖地在南朝护卫面前晃悠着,引得官军怒目而视,他将眉毛一挑,得意地笑了…… 啪!香梨掉到了地上,那边那个窈窕的身影,特么不是游氏身边的那个丫环吗?!!! 222、你来我往 抱着一只花瓶,小青走得很专注,心里默默数着数儿:一、二、三、四……娘子说,走十二步就差不多可以转头回去了…… 注意力高度集中,令她没有听到极轻的呼唤声,直到一只手突兀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嘴巴,将半声尖叫也捂了回去。小青反手将花瓶敲了回去,花枝落了一地,水洒了来人半肩,花瓶倒被接住了。小青这时才看清来人:“五郎?” 连山眉毛直跳,顾不上说话,先将人拖到了一旁:“噤声!” “你不得准备着回去了吗?” 九王子作为使者,规格还是极高的,再不开心也得承认,魏国已经不是藩国,也不是可以随便征伐的国家。所以才有谢麟沿路相伴,也才有齐王依旧镇守北疆。因九王子的规格待遇,齐王也带着幕府部属迎送了九王子。连山正是齐王部属之一,来送个几十里,也该回去了。 连山口气不大好地说:“你要当心!呼延英还在那边呢,你出来晃,叫他认出来怎么办?” 可是娘子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叫他给认出来呀!“内掌柜”仍窝在呼延部里受着零星的怀疑,得赶紧打消了这个疑虑,好叫他出头。越早到魏国的人,越容易受到重用,拖延得时日久了,于大局不利。 小青一肚子的话闷在心里,苦于不能透露,最后只能说:“我这就回去了。”我走了几步了?九步还是十步?还有两步怎么走?倒回去吗? 连山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下大急:“你当心些呀!他们虽不敢妄动,可要真伤了你,也没处说理的。” 小青认真敷衍:“好,我明白的,哎,你这一身还是收拾收拾去吧,等会儿叫人看到了,不雅相。别叫幕府里的前辈们又说你的不是了。” 连山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那个……我现在人缘也不差的。” “那挺好的呀。”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青警觉地:“什、什么?你问这个干嘛?” “你还回来吗?” “这个我哪说得准呢?全听主人家的。” 连山咬咬牙:“你会在京里说亲吗?” “什、什么呀!” “你年纪不小了,”连山吞吞吐吐地说,“得说亲了吧?” 小青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你……”不行,得忍住了,不能动手打死这个小王八蛋。 连山耐心地解释:“你年纪真不小了,家里长辈都要着急了的。你看,我怎么样?” “啪!”花瓶落地上,碎了个十八瓣儿。 连山道:“呐……你点个头嘛,点头了我就去央媒定亲,行不行?” 小青跳了起来:“哪个要嫁了?” “那你还打我那么多回?那么凶我?”连山也是委屈的。 小青一噎,旋即又凶了回去:“打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那要不要接着打?” 小青跺跺脚:“你别踩着碎瓷片了。” 连山跟着她跑了过去,跑得快点儿,时间还来得及的。 程素素乘一辆宽敞的马车,外观气派、内里舒服,她正歪在一堆靠枕里等小青的回话。算了算时间,不见小青回来,再要派人去找,小青跑着回来了。程素素道:“是不顺利吗?不要急,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青直喘着气,连连摆手,程素素坐直了身子,从车帘里看过去,看到了一个半湿的连山。 从程犀那里论起,连山矮了程素素一辈儿,连山又有求于人,叉着手给程素素请安。程素素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慢慢讲。” 连山只看小青:“我、我想等姐姐一句话,她说什么,我才好知道对您讲什么。” 小青轻啐一声:“想挨打还不容易吗?” 连山便笑,笑得略傻:“我想娶她。” =囗=!程素素也惊讶了:“你……想好了?三娘!”选在这个时候跟姑娘表白,连山你是不是傻?齐王幕府搬来多久了?!得赶到已经上路了再奔过来。 卢氏匆匆过来,听到程素素说“五郎要求娶小青姐,你们两家的事,你们看着办吧。”卢氏反而不敢就答应了。连山家里虽然有那么件不好的事,但是连山在齐王幕府现也还算得用,因拼杀卖力,小军官做得也还可圈可点。前番会战,他带路也有功,报功的名单里也有他一份。这条件比高据就更好了,卢氏也踌躇了,低声求助似地唤了程素素一声:“姐儿。” 程素素便问连山:“你们怎么看上的?” 连山道:“咱们去见程叔父的路上,她骂我、打我,还是给我喂饭了。” “!!!”你是m吗?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连山澄清,“给我喂饭最多的是我奶娘,不是谁喂饭我就要娶谁。可就是那会儿,我就想娶她了。身陷魏国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一雪前耻,从没想过雪耻之后要做什么,现在想到了。” 程素素含笑道:“你小子倒乖,找着了涨辈份的好办法。我小青姐,自食其立,顶天立地,只要她点头了,就是你们两家的事。” 连山悄悄地戳一戳小青的胳膊,小青涨红了脸:“什、什么呀?” “你说以后我再想挨骂也容易的……” 卢氏听了几乎要昏倒,深深觉得,过了这个村,就真的没有这个店了!可女家还是得矜持,卢氏竭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连山已与小青嘀咕出了个结果,便央着程素素:“我、我这便去央官媒,可您要回京了,这……” 程素素没好气地道:“你早干什么去了?” “那、那时候还没、没到时候呢。” 程素素道:“呐,正主儿在那儿,你们商议吧。”语毕,放下了车帘,由着他们去商议去了。连山的底细这边查了个底儿掉,十分明白了,也不用怕小青嫁到他们家受欺负什么的。只是这缘份的事情也未免太奇妙了…… 过不多时,连山与小青便商议了出来,小青仍是坚持随程素素回京,有什么后续,等到京之后视谢麟的任务再定。程素素看小青头上插了两枚新的金簪子,并不如何贵重,但是连山的审美还是不错的,看起来也颇为大方。 程素素道:“行啦,有什么书信,会叫叫马度转交的。” 连山与小青俱是大喜,一齐谢过,连山道:“姑……呃……那个,您要小心的,呼延英就在使者队伍里,刚才他差点儿看到了小青。” 程素素:…… ―――――――――――――――――――――――――――――――― 因为不确定呼延英有没有看到小青,程素素只得在连山返回幕府之后,又让小青出去绕了一圈。这一次便十分肯定,呼延英看到了小青――呼延英自瞄了一眼之后,就一直寻机会往女眷那里打转。 护卫们防贼一样的防着他,怎么看一个敌国的大将,围着本朝安抚使的内眷的车队转悠都不像是有什么正经主意的样子。 呼延英十分冤枉!他这回是真的有正事!小青的出现真是太可疑了,他得确定一下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好推断自己是不是被坑了。心里已有七分确定自己上回可能是放走了一条大鱼,呼延英反而较上劲了。 确认了小青之后,呼延英一点停顿也没打,直接去找九王子了。九王子正在驿馆的上房里静坐观书,看到他来,笑道:“怎么?又有什么有趣的事了?你这几天心不在焉的。” 呼延英脸色不大好地说:“妈的!叫个娘们儿给耍了!” 九王子扔下书:“哦?” 呼延英如此这般一说,九王子兴味更浓:“不用说了,是谢麟的内眷,倒是小瞧了他。本以为他是个呆书生,不想内闱还有如此妙人。”呼延英都没有上前去确认“游氏”是不是谢麟的内眷,盖因此事极好推断,看小青的衣着打扮与周围人的态度即可知道小青在谢麟时日不短、地位不低,谢府后宅里唯一的主人是谢麟的妻子。 呼延英切齿:“南人狡诈!” 九王子笑道:“不是因为心里的妙人竟是……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呼延英身份尊贵,又年轻英俊,实是不少少女喜爱的对象。 呼延英道:“殿下!” 九王子依旧是笑:“知足吧,她若是当时送了个什么人,你真个当作小舅子接了,那才叫有趣呢。” 这话说得冷嗖嗖的,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凶光。九王子道:“长途漫漫,总有能见着的时候。我倒是真想与这位娘子见上一面了。” 虽然是来谈的两国的定位问题,但是朝廷心里也不得不给他一个暂时的定位,这个定位大家羞于启齿――比较平等的敌国王子。不是藩国属国,也不是可以随意以武力威胁征伐的小国。 是以就不好明着限制九王子的行动,虽然内外有别,终叫他寻着了一个机会与程素素互了个照面。 依旧是在驿馆里,九王子假借“不识路途、不知院落布局”与呼延英两个人撞上了谢麟与程素素饭后散步。 ――――――――――――――――――――――――――――――――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至少呼延英眼睛是红了,终日打雁,叫雁雏儿啄瞎了眼!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能让他熄了这腔怒火,他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回想起来真是一笔一画都在打自己的脸!险些没能照着九王子的剧本走下去! 九王子的剧本里,是要他故作惊讶去认个人,才好接个话的。 呼延英险之又险地完成了任务,口气不像惊讶,倒像寻仇,咬牙切齿的味道十分深厚:“我看这位娘子倒像一位故人!” 九王子则惊讶于谢麟妻子的年轻,谢麟年过三旬,虽然也很显年轻,但是比较起来,他的妻子明显比他小不少岁数。魏国也在不断地搜集南朝的资料,谢麟、程犀也在名单之中,两人又是姻亲,大致的家庭关系都被记录了下来。不过以前只知道谢麟是程犀的妹夫,却不知道这妹妹的年纪。 程犀的妹妹这长相倒是配得上谢麟了,夫妇二人一对璧人,光彩夺目,倒不怪呼延英有过那么一点点小心思了。这样的人要送到自己面前来,那也是不会拒绝的。 程素素早知道有这么一回,倒不显吃惊,只是挽紧了谢麟的胳膊:“他看我。” 装小媳妇儿是不行的,是以程素素的口气里带点嗔,却没有多少惧,还添了点有恃无恐,又俏皮又爱娇。 谢麟则面色微沉,一语双关对呼延英道:“阁下好胆量。” 哟,这是知道了?九王子愈发觉得有意思了,代呼延英说:“娘子骗得他好苦呀!” 谢麟对程素素道:“这位便是九王子了,那一位是呼延将军,曾到书院里来过。” 程素素大大方方地与他见了礼:“原来是九王子。” 九王子则回了谢麟一句:“学士果然是不吃亏的。”他说程素素骗了呼延英,谢麟就拿他们俩上次出使假换身份给顶了回来,看来在京城书院的时候他登门拜访,谢麟逞口舌之利,显得略无城府,那是个假象――更想将这个人收入囊中了呢。 谢麟道:“比不得。” 没人搭理呼延英,呼延英的脸色越变越差了,呼吸也越来越沉重,九王子道:“看,是咱们先挑的头,你就别生气啦。” 呼延英别过了头去,程素素心里暗乐,让敌人生气憋屈,真是超有成就感。再加一把劲,就能让他们相信主动投奔的桂圆是真的了,路还长,程素素很有耐心。 九王子也很有耐心,他约束住了呼延英:“不要自乱阵脚,失了理智,不可轻举妄动。” 自己却又寻了个机会,与程素素再见了一面,他现在对谢麟夫妇的兴趣是越来越浓了。丈夫是个假书呆子,看起来极精明,不好对付,妻子毕竟是女子,再聪明也有其局限,或许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呢? 一次可以说是因为呼延英,或者说是因为“桂圆”,因为有可能的间谍。那么两次“偶遇”,程素素已经敢断定,九王子对自己也投放了相当的关注,这就很奇怪了。 内心警惕,程素素在七、八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肢体语言很明白――大家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九王子也识趣,并不凑前,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笑道:“又见面了。”他生得清俊儒雅,抛开身份来看,是个极易得人好感的人。 程素素微微一礼,也不讲话。 九王子道:“阿英气着了,有失礼处,还请娘子包涵。” 程素素道:“是我气着了他,哪用我来包涵?” 九王子不愧是九王子,在程素素将天聊死了的情况下还能强行起死回生:“他头回吃这么大的亏,想想也是有趣的。” 程素素眼珠子微微一转:“哦。”仿佛被这个总爱微笑的异国王子的态度给软化了,轻声道:“当时两国交兵,我急着见哥哥,可不想被他截下了。他还吓着我了呢。” 九王子也在心里给程素素做了个素描:聪明,但是心地柔软,是娇养长大的姑娘,没有经过风雨,心里没有阴暗的地方。倒是一个适合从她身上打开缺口的人物,九王子语调越发的和软了:“听说天一书院那副楹联是娘子手书,真是令小王耳目一新。” 程素素谦虚地道:“都是老生常谈,圣贤书里的道理,化用了一下而已。”她的声音也极软,温柔粘糯,仿佛江南水乡的绵绵细雨,十分符合九王子对南方景致的幻想。 两人又说了数句,程素素自始至终与九王子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只是口气越来越软,道别的时候,程素素欲言又止,最终加了一句:“那位呼延将军,您还是劝一劝他吧,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必让自己不开心呢?” 九王子心头一动,觉得这话味道不对,这要说给呼延英听,不得气炸了?九王子试探地笑道:“他是想着游家姐弟呢。” “他想见他们吗?倒是不难的,我对官人讲去。” 一次见面就这么结束了,过不数日,九王子的侍卫就听到了几个零星的词汇:“游鑫,跑了……” 223、如此缘份 游鑫,小名桂圆,原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如今名字却直达了双方高层的耳朵里。九王子对这个名字不算太陌生,当然,他对“桂圆”更熟悉一点。九王子的随行侍卫也是精心挑选过的,一路上也留心搜集着各种情报,听到这一句也照例向九王子汇报了。 九王子原本还有疑虑,即便程素素没有那么阴险狡诈,只是一时急智,但是她背后的人呢?老婆遇到了呼延英这样的危险,回来丈夫会没有点什么表示?不会顺着搞点什么阴谋?他对主动上门的“桂圆”是持怀疑态度的。 如今倒算是解惑了。 九王子还想再试探试探的,但是随着南朝京师的临近,他被谢麟紧迫盯人了,只能遗憾地罢手,准备与南朝的正式谈判。另一面,呼延英不需要九王子特意提醒,也在狠狠记了程素素一笔小账之后,也将精力投入到了无限的扯皮当中。 程素素愈发地闲了,闲到了开始亲手给一双儿女做点针线。鉴于她的水平并不高,衣服是不做了的,鞋袜也……不做了,最后想了想,开始做香囊。不想这种小小的物件更考验针线功夫,拆拆缝缝,直到京城前一夜,才发挥了期中考临时抱佛脚的水平,将两个香囊做好。 这一次回京,京中的气氛就非常的好了。高层知道这一次打仗耗费巨大,普通的士民却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魏虏被王师击败了,齐王又获胜了。只要不是家中有人伤亡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连年景略不如往年都不足道了。 谢麟需做交接、面圣等等,程素素便直奔回了谢府。不回京还不觉得,一旦到了京城,到了府前的街口,心中忽然涌出一股紧张与歉疚――与孩子分别的时间太长了,几乎占了两个孩子一生五分之一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谢麟回京早已告知府里,有林老夫人坐镇的谢府也提前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凯旋而归,怎么开心都不为过。无论是谢麟还是程犀,本身便很出色,更有西路的溃败作衬托,更显得他们有才干,只要他们不犯昏,前程就更有保障了。 见面的时候,人人带笑。林老夫人嗔着说:“孩子回来了,你们俩没有回来,我可吓了一大跳!” 程素素一边一个揽着两个孩子,笑道:“怪我们。经的见的还是太少了,原想将他们带到北边去长长见识,一遇到点事儿就忙不迭的将他们送回来,就怕他们吃亏。后来转危为安了,又后悔上了,可想死我了。”说着将两个孩子搂得更紧了些,绝口不提什么坑了呼延英、怒怼幕府之类的事情。 小兄妹两个乖巧地粘在母亲的裙边,软软的小手握着母亲的手。程素素一说想他们,两人齐齐仰脸,更往她身上蹭了蹭,将程素素的心都要甜得化了。心中满是感动:没想到我这么闹腾,居然还能养出两个小天使来! 林老夫人握着帕子点着她们母子三人对米氏道:“瞧瞧,瞧瞧,这就是母子天性。”众人又笑一阵,林老夫人便放程素素去换衣服,等谢麟回来好开宴。 程素素揣着满心的蜜,将两个孩子领回了上房。上房还是她走时的陈设,程素素在里间换衣服,小兄妹两个坐在外间跟她说话。如果程素素开了个监控的话就能看到小兄妹俩互相使着眼色,可惜,没有监控。 程素素还很感动地问:“你们在京里有没有人欺负你们?有没有人吓唬你们?” 外面谢秀用软糯糯的声音说:“娘和爹在外面有没有人欺负你们?有没有人吓唬你们?” 程素素正系带子的手一顿,小青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程素素这会儿回过味儿来了。耐着性子系好最后一根带子,程素素转出屏风来,认真地审视着一双儿女。哪知这两个小货的脾气比亲爹亲娘的都大! “哼!”小兄妹两个齐齐哼了一声,气还没有消。 哪儿来的熊天使?! 程素素叹了一口气,生气就生气吧,总比回来问“这位阿姨你是谁”强。在两人面前蹲下,程素素柔声道:“爹和娘都舍不得你们,当时有危险……” “赵先生讲过道理的,我们才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呢。我和妹妹就是想爹娘了,娘,我好想你呀。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分开了?爹和娘也不要去危险的地方?”谢绍拱到了程素素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 一向严肃的宝宝撒起娇来威力惊人,程素素几乎是马上答应了:“好好好。” 小兄妹对望一眼,大舅舅真厉害,全说中了。 谢秀伸出小拇指:“拉钩。” 程素素勾住她的指头:“拉钩。” 程素素:科科,和谈了,哪里再来的危险呀? 待谢麟回家之后,开宴之前,又被一双儿女撒了一回娇,同样毫无原则地与儿女拉了钩。也同样心想,我怎么还会被人兵临城下呀?傻孩子。 ―――――――――――――――――――――――――――――――― 分别之后再重逢,小兄妹就变得有些粘人,谢麟与程素素毫不介绍,也不训斥他们,尽力抽出时间来陪他们。回到京城总有许多交际,拜访亲朋之时也都带着孩子。林老夫人也不禁他们这样做,书,什么时候都能读,父母带着拓展人脉却是有机会就要去的。 回到京城,谢麟就又有了赵骞作参谋。赵骞对中枢事务的建议效率极高,但却安安稳稳地呆在“小郎君的家庭教师”的位置上――还不是授业恩师――做得津津有味。 第一个与谢麟长谈的是谢涟。 谢涟与米氏感情很好,岳家对他也更亲近,从岳父米枢密那里知道了不少前线的情形。米枢密还告诉他,虽然和约是要签的,但是双方对议和都只有一点点的诚意。诚意何时消耗完,取决于双方军备的进度。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休息一下,回来干死你! 以此为前提,熟悉北方情况的人将会继续得到重用,米枢密的建议是,既然签了和约了,谢麟最好再回去呆上几年。 谢涟牢记着岳父的建议,准备侄子回来之后与他好好谈一谈。翁婿二人都看得出来,叶宁很希望谢麟能够留在京城。一则是确实希望外甥平安,二则也是希望外甥能够在相关方面做臂膀。但是翁婿权衡再三,还是觉得谢麟继续去北疆呆上几年的好。 米枢密的话说得很有技巧:“看李相公,宝贝似的一个女婿还不是放在那里了?那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怎么可能做吃亏的事情?跟着他走,一准没错。” 谢涟将米枢密这话变作了自己的意思,赶在第二天谢麟去叶府之前,与侄子作了一次长谈:“以后都是靠现在的积累翻本,年轻时攒的本钱越厚,日后就越轻松。你与你妻舅年岁相仿,履历也相仿,他那岳父看他比儿子还要紧,咱就比着他来做。” 谢麟不客气地送了四叔一个白眼:“您就说我舅舅的安排还不够老练呗,真是的,跟我还弯弯绕绕的。” 谢涟一拍巴掌:“你知道这个意思还说出来干嘛?!” 谢麟笑笑:“我也不想现在就留在京里了,不过看宫中与两府的意思,我还是要盯到定下盟约再回去的。” 谢涟放下心来:“你心里有数就好,同你舅舅好好讲,他是很担心你的安危的。上一次可将他吓坏了,将……咳咳,枢密府从上到下骂了个遍。” “我舅舅?骂人?” “想不到吧?” 谢麟有点得意地笑了。 谢涟之后是谢涛,继而是孟章,他们占着地利之便,都抢在了叶宁前面。等到谢麟携家带口去叶府的时候,叶宁已经无力回天了:“你的主意可真大!”谢麟在舅舅面前可就自在多了,竟也学了儿子的招式――凑上前抱着叶宁的胳膊央求。 叶宁受不了地搓着胳膊:“好了好了!去就去!记着,你是安抚使,不要再往前面冲了!你这一走,我就觉得你娘站我背后看着我。” 提到亡母,谢麟也不撒娇了,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叶宁这才放他走。 一圈的亲友转完,程素素的频道也调了回来。 先的程家,在那里,程素素见到了新上任的二嫂,却又没见到三哥程羽。经赵氏解说才知道,与她前后脚的功夫,程羽随着大军北上了。这时节大仗已经打完了,再有冲突也不至于是玉石俱焚的惨状,程素素担心之情稍减。为解赵氏忧心,程素素提到了小青的婚事来转移赵氏的注意力。 赵氏也是看着小青长大了,自家日子过得还不错,对别人也就特别的宽容关怀。当时便说:“三娘将你奶到大,小青也陪你这么多年,与咱们家人是一样的。男家既然是官身,就不能叫人瞧不起小青,以后有什么,咱们可要给她撑腰的。她的嫁妆,咱们也要添一份子才好。” 程素素乐得她讲家长里短,连程犀受伤的事情都没有对她,只悄悄与大嫂李绾说了。李绾已知此事,叹道:“我在家里也没敢告诉长辈,我娘家那里的消息,说他已经好了,我已派人送了药去,又央了娘家找好大夫。不想我爹说,军中的金创药比咱们这里的好多了……” 下一站顺理成章就是李府,交了李巽转的家信,程素素与谢麟一道被拎到了书房听训。李丞相已知连山之事,很是欣慰地道:“天叫他遇上了你,倒是他的福气了,他的婚事,男家若无亲眷出头,我来安排吧。” 程素素巴不得这一声,代小青谢过。 接下来才是讲正事,谢麟被李丞相拉下来往翅膀底下遮了半个身子,李丞相就会给他操个心,李丞相的建议也与米枢密一般,希望谢麟往北疆再混个几年。这又与夫妇二人的计划不谋而和,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 李丞相的重点还是在和谈上,他与叶宁一样留谢麟下来问了许多问题,不同的是,叶宁没有询问程素素,李丞相却不会漏掉这个晚辈。面对李丞相,程素素除了她悄悄做的间谍工作,其余的全都讲了。 李丞相聚精会神地听着,中途并不插言,待二人讲完,李丞相才说:“你也长大了,比小时候稳重多了,也能干多了。书院办得很好。你们从现在就应该开始准备了,不止是准备你的仕途,也要准备好这个国家。” 程素素微愕。 李丞相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船也有大有小,船大扛风浪,船小好掉头。咱们开的是一艘大船,有征兆就要提前准备,否则事到临头再转弯,是要倾覆之祸的。党争?什么时候不争了?只不过不叫这个名儿罢了,有人,就会争。但不能争得太狠,手段下作,又误了正事,那可就真是千古罪人啦。看出有文武不和的苗头来,及早设法,很好。” 他长篇大论说这许多,谢麟先谦虚:“伯父对我的期望也太高了。” “别说你没有想过,”李丞相很不客气地道,“既想了,就不止要想这个位子上的风光。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 谢麟老老实实地受教。 打李府出来之后,程素素主体的任务就完成了,剩下的时间她除了料理家务,就是奔到史府里去向史垣求教。头一天是带着一双儿女去的。 到了就被骂了――这段日子以来,程素素的功课是丢下了不少。史垣也不与她客气,离别之情也不叙,先让她写几页字,一看就是丢松了没练的,再考点书,背得倒还没开始忘,解释却有些勉强,再出题考做诗,这本是程素素的弱项,更是稀里哗啦。 彼时史垣正被公事缠得焦头烂额,再看学生的功课一塌糊涂,先堆出一脸的假笑来:“阿绍啊,你带妹妹去那边找阿婆玩去。” 哄走了孩子再拍案大怒:“我听说你给书院写了一副楹联,你这是将所有美德都倒出来写楹联上,把你自己倒空了吧?!” 一口气骂了半个时辰,程素素自知理亏,老老实实立着听了半个时辰的训。待史垣骂累了、气出了,停下来喝茶解渴,程素素又撩他:“老师这是哪里受了气呀?!” 擦!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想打死这个学生! 学生还不住嘴:“我猜对啦?” “还不是那个魏九!”史垣的怒气又回来了。 到京城之前,程素素就不跟九王子打照面了,她在京城的暗桩势力薄弱,这方面的消息就不是很灵通。此时才知道,政事堂上下叫九王子给折腾惨了。她与谢麟走亲访友的这段日子里,九王子就干了两件事情。 其一,见到来与他商谈的王丞相的时候,诚恳地说:“我知是贵国获胜,丞相不必见我就提这个啦。我只问丞相一句――贵国胜完之后,觉得划算吗?亏了吧?惨胜而已,仅次于惨败的下场,将这一仗的花费拿出三分之一来作议和的费用,都比现在划算。是也不是?是,敝国也艰难,大不了再逐水草,贵国可没有这样的退路吧?贵国怕也拖不起。咱们就不要再说虚的啦,你们慢慢想,我去逛逛。” 然后他就真的去逛街了!哪儿都逛! 就办了这两件事。 为了他办的这两件事,上下头疼不已,史垣主要是头痛第一件事。他是计相,一场大仗打下来,已经抽干了他大半的精力,现在九王子带来的议和条款里,又有涉及到民生货殖等等的部分。史垣已经有一段日子,每天只能睡上两个时辰了。 朝廷的底线,程素素不太清楚,不敢贸然给史垣支招,不由扼腕――手上的情报还是太少,得加紧培养人才了。这么看来,还真是得北上,那里天高皇帝远,谢麟就是地头蛇,方便她搞事。 史垣又将心中一口闷气吐出来,顿时精神了不少:“来来来,这些功课你领回去。” 程素素:…… 程素素老老实实地接过了功课,看史垣的状态委实称不上好,便建议:“您要太累了,不妨散散心去。” “我哪有功夫出去玩?” 程素素道:“总闷着也不好,不如这样,玄都观如今正是风景好的时候,我给您安排去转转?”这也是一举两得,今上不似先帝那么崇道,各道观的景况皆不如昔,玄都观虽不至于破败,也不如昔年风光。给玄都观多拉点人去,对道一也是有利,史垣也能散散心,何乐而不为? 学生一片好意,史垣将人骂了一通之后醒过味儿来也有些不好意思,玄都观的景色他也有些意动,当即答应了下来。程素素与他约了三日后的休沐日,届时不必登门,大家往玄都观会合。 却是万万没想到,到了约定好的时候,程素素一家收拾齐整,尚未出门便见在北疆收的樱桃匆匆来报:“六爷,我方才出去好像见到了游家的一个郎君。怕认错了人,我跟了他一路,越看越像。他一路往北,要去击登闻鼓,我就将他截了下来。” “又是游家?” 224、谢天谢地 行程被耽搁了。 樱桃是绝不会认错游家人的,她与游家有仇。游家能在当地立足,也是有着诸多的面孔的,作为当地大族,也修桥铺路舍粥赠药,作为走私贩子,也有其心狠手辣的一面。樱桃家便是吃了游家不少苦头,谢麟要查走贩,樱桃的父亲认为机会来了,抢先去告密,岂料被游家提前知晓,下手灭口了。 认错别人还有可能,这位游家的郎君游兆,化成灰她都认得。 “游兆?”程素素对游家各人的资料还是很熟悉的,与程素素派人假冒的游鑫不同,游兆乃是游家的希望。□□岂止是“学而优则仕”呢?无论干什么的,只要觉得自己有了些资本,都想做个官儿,指点江山手握生杀大权,人人跪拜。游氏也不会愿意一直干走私买卖,也着力培养自家子弟做官,游兆是其中希望最大的一个。 然而一朝开战,谢麟将他们走贩的案子一查,什么希望也就都没有了。本家不消说,烟消云散,旁枝也七零八落。游兆虽受重视,按照游家的家谱来算,他并不在重刑之列,前途黯淡,生活倒还过得下去。 此时出来,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夭了。 樱桃答道:“就是他!盯过了,没人看着他,想是没有后手。已经派人去各客栈、驿馆探听他是如何来的了。” 程素素点点头:“帮他结了房宿钱去。”人都已经扣下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哪怕是个圈套,也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樱桃短促地一笑:“就算有人盯上他也没关系,只道他是惹到了地头蛇,被抓去打了。”她只作了个简单的安排――碰瓷,然后将游兆给揪了去。 程素素轻拍樱桃的肩膀:“看紧了,先不要动他。” “婢子亲自看着去!”樱桃的声音精神极了。 程素素再乘车去玄都观就比约定的时间略晚了一点,史垣又提前到了,一来一去便差得有些大了,史垣已经在桃林里饮酒赏花了。他没有携家带口,只自己带着长孙,再二、三小僮而已。 到了玄都观,道一很认真地招待了他们,从入门起,至桃林止,一路顺畅。桃林里也预先设下了屏风、铺好了毡毯,观里的特色饮食也预备下了,连文人兴起会作诗词都考虑到了,上等的文房四宝就放到一边。道一语气带着歉然:“幺妹还没到,想是带着孩子不方便。” 史垣对道一还是很客气的:“是我来得早啦,哎呀,来得早一点,人少,清静,哈哈哈哈。” 道一也不先离开,陪着史垣说了说话。道一不是官场中人,也不会提什么魏虏、和议、条件,史垣反而觉得自在,两人讨论了几句修道的心得,时间就刷刷地过去了。道一微有不安,史垣也觉得不对劲了:“她……怎么还没来?” 故意晾着这种事是不太可能发生的,难道出事了? 程素素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一身大红衣裙绣着金线,精神得不得了。史垣就收起担心,将脸板了起来:“你来得倒早!” 程素素什么人呐?随口就是一句:“还是老师到得更早。”道一都想打她了。 史垣却只是冷笑一声:“你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卧槽!程素素一僵,借着宽大的裙摆的掩护,足尖轻触谢麟的小腿。谢麟一手拖着一个孩子,笑着上前道:“计相。”然后推着孩子叫史翁翁。 史垣:…… 程素素来了,道一便功成身退,临走前低声道:“都做娘的人了,稳重些!请了先生来,自己却迟到,我看你该打。” 程素素吐了吐舌头,道一想掐她的脸。 史垣看着谢绍与谢秀两个孩子的小嫩脸,心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听到谢麟大包大揽地说:“是我的过错,家里事情太多,耽误了她。”史垣也只是说:“以前怎么没耽误的?”并没有再训斥了。 两人史垣的儿子很自觉地给二人斟上了酒,直至今日,他对谢麟的仰慕之情也没有减退半分,反而因着谢麟连续不断的升迁事迹而有变浓的趋势。谢麟向他道了声谢,史大郎连声说不敢,很乖巧地管谢麟叫姑夫,谄媚的样子让史垣都快看不下去了。 史大郎犹不自觉,还在对谢麟吹法螺:“姑父百忙之中还设立书院,真是我辈楷模。”难的不是建书院,是得建起来,还不能误了正事儿,谢麟都几样都做到了,史大郎好险将祖父都给忘了。 史垣又有了老年人的不痛快:“咳咳,说点有用的。” 史大郎十分委屈:“孙儿还读书呢,国家大事,怎么敢轻易指摘?”不是不想,是有一肚子的话,但是如果说不到点子上去,难保祖父不会动手削他。 史垣一瞪眼,史大郎就缩了,看到程素素与道一说完了话也坐了过来,可算找到事情做了,又来给她斟酒。史垣只当没看到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又与谢麟说起了魏国。如今高层的重点就是魏国,说是散心,忍不住就会说到魏国。史垣今天说的是:“那个王子,不知道是什么转世,两条腿就是闲不住,白长了那张脸!” “噗――”程素素喷酒了。 史垣道:“我还没说你呢!那个那个书院,楹联听说是你的写的?哎哟,看看你这个不学无术的样子,像是能写出那副楹联的人吗?功课不好,也是白长一张脸。”世人对女子的功课要求并不高,但是史垣就是忘不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学生,忍不住要对她要求严格一下。 渐渐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不用功,有志向也是空想!” 程素素对着谢麟轻点自己的脸颊,谢麟轻咳一声:“计相,她很好的。” 史垣恨铁不成钢地对程素素:“你还能更没出息一点吗?!” 程素素知道史垣没有真的生她的气,笑着说:“能啊。” 史垣一口老血,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恨魏虏了,如果九王子现在出现来跟他讨价还价,他保证能够和和气气地跟九王子讲话!他想打学生! 外面人声渐起,正是赏花的好时节,游人渐多了起来,史垣只能压低了声音,不再吼她:“你的功课给我好好做!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再撩下去老师真的要翻脸了,程素素见好就收:“是。您只管考,考得不好,只管罚。” “那就先出个对子!”史垣果断地说。 程素笑盈盈地:“我就知道老师心里向着我。”要是让她现在做一首桃花诗,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儿女面前,史垣是给她留了面子的。 史垣一声冷哼:“喏,你不是会做对子吗?写得倒大气,那你对这个――十口心思,思国思家思社稷。”他这也是激励程素素的意思,谢麟纵容程素素大事也不瞒她,这事儿亲近的人都知道,史垣也是借此提醒程素素,志向不可以忘记。 程素素一个没绷住,这回被口水给呛到了。谢秀吓了一跳,张着小手扑起来给她拍背,担心地:“娘,你怎么啦?” 我想到周星驰了! 史垣眼珠子瞪得老大,真的要生气了…… 然后…… “咦?前面不是有人吗?谁说游人稀少的?张先生,看看去?” 这是一个史垣做噩梦都忘不掉的声音,他刚才是怎么想的来着?【现在一点也不恨魏虏了,如果九王子现在出现来跟他讨价还价,他保证能够和和气气地跟九王子讲话!】 那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咦?倒不是生人。” 史垣&谢麟&程素素:谁要跟你熟啊! ―――――――――――――――――――――――――――――――― 白天不能说人,来的就是九王子,随从史垣也认得,一个呼延英,另一个也是副使,却是魏国的文士,叫做季达的。做陪的那个就更熟了,乃是谢麟的好友张起。 九王子就爱到处q,如今正是赏花季,到玄都观也是应有之意。他就爱看着南朝的官员们急得团团转又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且四下走访也不是没有收获的。宫中与两府拿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你要转,好,我派人陪着你。地位太低的拦不住他,便将皇帝信任的张起派了去。 张起对京城既熟,人也算机灵,勉强算是看住了。其实起张被派过来,是另有一项任务,宫中那位皇帝与两府也都不傻,知道魏主儿子多,也有了一丝利用九王子生事的意思。张起的身份做这个暗中接触的人,也更能取信九王子。 九王子那里呢,也未尝没有利用这次出使的机会为以后布局的意思。 是以史垣郁闷,但是宫中两府与九王子相处起来,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的剑拔弩张,反而有一丝丝的默契在内。 今天,九王子要赏花,张起意思意思地为难之后,也就陪着来了。 日子是九王子特意挑的,休沐日,就意味着大量的官员不会处置公务,赏花季,意味着他们中会有不少人四处走动。跑出城或者跑到别人家去,现在是不要想了,但是“偶遇”还是有可能的。 九王子也不确定自己会遇到谁,但是只要遇到了,他就能再发挥一点作用。如果不是他谈判的时候提的条件太气人的话,单以他的形象,就能博得皇帝与两府的好感,至少也是惋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那不需要直面他的心机的人呢? 在看清赏花人的时候,九王子扼腕――眼前二位都是对他没什么好感的人。相较于九王子的表情自然,呼延英见到程素素开始就带着点咬牙切齿。程素素也很绝,史垣、谢麟都起身相迎,她本也是很有风度地站起来的,呼延英一个眼风扫过来,她一旋身,红裙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带起一地落花,然后就躲到了谢麟身后了! 更绝的是谢绍,一拉妹妹,小兄妹俩跟着躲到了程素素身后,两双小胖手紧紧抓住了母亲的裙裾。 呼延英:…… 九王子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地打圆场:“看今天天气不错,出来转转,不想遇到了。叨扰了。”然后就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单手背到身后对呼延英打了个手势。 呼延英并不是个分不清轻重的人,但是太可气了!他长这么大就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还不好找补! 在九王子的圆场之下,张起也记起了自己的任务,与谢麟搭上了话,呼延英依旧气呼呼的,这生气就有三分是真、七分是假的。九王子笑道:“你在这里会吓到小孩子的,去别处逛逛吧。”呼延英起身,一礼,抬脚就走。张起略急,这两下分开了,他盯哪一个是呢? 思忖的功夫,呼延英已经走远了,快到程素素想说自己带孩子去休息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众人愈发觉得九王子不简单,又看季达,要将他也看好。九王子只觉有趣,季达也一派安然。九王子找了个话头,指着纸笔:“诸位是要做诗吗?仿佛听说是计相出题?”又好奇地凑过去看。 九王子当然已经知道程素素没有那么的单纯无害,上次来没有目标便罢,这一次稍一留心,程素素一般般的事迹他也知道了。不过他依然有一个观点:没有呼延英记恨的那么绝,呼延英绝对是因为是极少吃亏之后抹不过面子来。 听到“诗”字,程素素就头痛,九王子更觉得有意思了,故意提了出来:“娘子是计相学生?是给娘子出的题吗?”季达也跟着一搭一唱的:“不如可否请题一观?晚生也很想知道是什么题,想试试手。” 史垣当然不肯示弱,学生水平太差了,诗,是绝不会再出的,还是那个对子。对子也不算难,拆字而已,季达的心里也试着对了两个,只是觉得微有不足,不如这“思社稷”格局大。程素素心里闪过好多下联,最终定格在――推了谢麟一把。 “这就是我的下联了。” 九王子笑了:“这可不能代为捉刀。” 史垣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推他做什么?” 程素素道:“他姓什么?” 张起忙说:“当然是姓谢啦。” “寸身言谢,谢天谢地――”程素素拖长了调子,最后三个字一个一个地在舌尖打着转儿飘出来,“谢~芳~臣~” 臣字从唇齿间逸出之时,程素素突然心生一股感动。眼睛也越来越亮,几乎冒出星光来了,笑容慢慢绽放,不再戏谑,整个人都发光了。她确是该感谢遇到了谢麟,感谢谢麟对她的纵容。 季达扼腕,程素素说前四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悟了,谢天谢地谢君王呀!不想程素素却说了谢麟,然而此时却不好纠正她!一介妇人,谢完天地谢丈夫,有错吗?当然没有!接着她的话来改她的句子,有出息吗?更没有。接着挑衅来显示自己的文采,为己国争光吗?挑衅个女人,没出息,挑衅这个女人的丈夫,赢不了。错失了一次长己方气势的机会。 张起大笑:“妙妙妙!” 谢麟脸上一红,小指头与程素素勾在了一起,脸上是矜持的得意。史垣也不生气了,心道,蛮夷就是蛮夷,挑衅都不挑时候,好好儿的玩儿,又不是国宴招待,你冒的什么头哟。活该被噎着了吧?我跟你说,她最会憋屈人了。 九王子与季达都不再发难,转而说起桃花、道观,九王子好奇地问:“听说这观里真的出了一位神仙?” 这事是程素素心头一根刺,当即说:“并没有人亲眼见到,杂谈趣闻罢了。” 提到紫阳真人,程素素就不开心,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会面结束。九王子也知道自己不大受欢迎,他还是没有绝了要将谢麟收入囊中的心,表达了自己的善意之后,预备离开琢磨其他的方法,理由也是现成的:“阿英不知道去哪里了,别是迷了路,咱们去找他吧。” 张起只能遗憾地起身,与谢麟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对他挑了挑拇指。 ―――――――――――――――――――――――――――――――― 谢麟的好心情一直持续了很久,心情好到程素素回府之后要去亲自见见游兆,他都很快乐地说:“我与你同去。” 两人上了车,谢麟喜孜孜地问:“这个游兆,有什么要紧吗?”整个游家都没什么要紧好吧?如果是担心打入魏国的间谍,将游氏族人控制起来就可以了。且游家的事情过去数年,再过两年事情冷下来的时候,人长大长变了样子,也是常有的事情。 “有些人不□□份了,得加紧给他们找点事做了。”程素素慢悠悠地说。 今天九王子与呼延英的态度说明,呼延英的生气大半是装出来的,更像是拿这个当个理由好作怪。九王子亦然,他也不会全信了程素素。 所以要用到游兆。 程素素有一个大胆的计划――探探游兆的口风,试着将游兆给收伏了。游兆是击登闻鼓,而不是直接投了魏国,可见他并不想叛国。这个前提有了,其他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谢麟往身后一倚:“书倒没有白读。” 游兆的书当然没有白读的,见到谢麟与程素素,他也是不卑不亢的,激动略有一点,仍然质问:“大人这是要私设刑堂吗?我往诉冤,大人使人拦截绑架于我,置国法于何地?” 谢麟道:“你有什么冤要诉呢?” 游兆有些失望,有些鄙夷地道:“大人是怕我告你吗?”读书人对谢麟总有那么一点点亲近的情节,此时听谢麟这么问,偶像破灭了。 谢麟好笑地问:“你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请问大人,朝廷为什么与魏虏和谈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 “这正是我该问的!”游兆突然变得很激动,“游家犯了国法,大人依法论罪,我无话可说。现在又要和谈开榷场了,交易再开,先前的治罪仿佛是一场笑话了!” 谢麟道:“哪怕是在朝廷开了榷场的时候,许多物资也是不允许交易的。什么时候都是罪过。” 游兆仍然有话说:“那给我们别的生路了吗?!要抽税、要交易魏虏的特产的时候,就放任我们贸易。突然就关了榷场,游氏宗族未出五服者百余人,仆役、伙计近千人,还不算上下有交易的商家,这些人是要吃饭的!总不能旧碗不给新碗!” 程素素突然叫了一声:“樱桃。” 樱桃也很爽快地站了出来:“那不是你们游家惯做的事情吗?” 游兆眯起了眼睛,刚才这人一直一声不吭的,现在听声音他听出来一点了,老乡啊!记忆被触动了:“你……你是冯家小娘子?” 樱桃冷笑道:“当年你们游家看上我家货栈,可不就是砸了旧碗还不许我们自己找碗吃饭吗?” 游兆气势弱了下去:“游家遭了报应啦。” “那你还嚷嚷什么?”樱桃冷笑*2。 游兆忽然大声说:“那是不一样的!朝廷不能这样。” 谢麟坦然地说:“唔,是我的错,手太慢,没在你们犯法前就递过碗去。” 游兆一噎。 程素素此时才说:“既如此,我便再送你一个饭碗吧。如今魏国九王子正在京师,你们家与魏国有旧,总能去混一口饭吃的。只止一次,下不为例。” “不!”游兆惊怒异常,“我不去!” 程素素摸着下巴:“你这登闻鼓,敲得好没道理。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就是要个说法,我……”此时游兆也冷静了下来,他消息不畅,得知消息之后头脑一热就上京来了。这些日子委实受了许许多多的委屈,也知道游氏犯法,只是……意难平。当时只想着,为何这么急?再给他一点点时间,他有了个出身,游家就可以从走私贸易中脱身了。明明好日子触手可及的,却连这一点点的光阴都不给他。游家定了罪,忽然和谈了?!那游家的罪是白受了吗? “游氏族人没有犯罪的,都还在,”程素素慢腾腾地说,“你自己好好想想。”盟约还没最后敲定,九王子还没走,时间还有得是。她对游兆的逻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225、找点事做 历尽千辛万苦,定下盟约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了夏季很久。即便是在协商谈判期间,双方在边境上的小摩擦也不曾中断。这些摩擦又成为谈判桌上新的扯皮点,延长了谈判的时间。 终于的终于,最终定下了条款。这条款,叶宁知道了就等于谢麟知道了,谢麟知道了就等于程素素知道了。程素素看完谢麟默写出来的条款,默默地将它烧掉了。 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打完了仗,双方都要表示出一点诚意来。从账面上看,朝廷吃亏略多一些,作为获胜的一方,这份和约签完之后未免有失尊严。如果越过了条款看内涵,光是一个榷场,就能玩出无数的花样来。 可条款毕竟有点丢面子,未能令魏国称臣不说,还倒贴了些作贺礼。其次是开榷场,规定了几种商品的数量,这其中铁器极少,但是定了一定数额的盐。魏国的让步则在马匹,里面同样可以玩花样――马的质量虽然有标准,但是魏国提供的大多是煽马。 两国划定了新的界线,分界大致仍在现在的占领区为准。这一点程素素倒没有什么疑义,看似疆土比以前的少了,实际上让给魏国的部分领土,如今就算拿回来了,也只是浪费人力物力,一旦开战,也是很难守得住的。别的不讲,如今北疆的人口再稀释下去,对整个布局就会有不利影响了。 一份双方都没有满意的和约就这么签成了。看得出来,胜了的一方是绝不开心的,败的一方也觉得没能够借此弥补损失。 总算是签完了,能够有一个短暂的休养生息的时间了。 朝野似乎都接受了北方多出来一个不那么友好的邻居,同时也为暂时不需要剑拔弩张而舒一口气了。与此同时,魏国使节便要起程北上,谢麟在京城呆得够久,也需要回去了。 又是一番送别。 叶宁千叮嘱只有一个意思――不要往前线去跑,他会在后方盯着,尽量不让政事堂发出类似让谢麟亲自去经营边城的命令。李丞相那里透露出来的消息,却是让谢麟做好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里经营北疆的准备。 谢麟并没有为国捐躯的打算,又要借这机会给自己多多捞取资本,二位的安排正合他意。没有任何犹豫的,谢麟便向二位做了保证,一定经营好北疆,也一定照顾好自己。 程素素是必定要去史府拜别的,在这样伤感的时刻,史垣更是显得沮丧。程素素好声安慰,史垣却说:“你不明白的。” 程素素道:“那您为我解惑呀。” 史垣思忖半晌,才问:“你觉得,为师入政事堂有望吗?” 这个还真不好讲,看命,程素素低头不语。史垣长叹一声:“我也觉得没什么希望。我资质平平,哎,就是资质平平,步入仕途了,就不能拿寻常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看看周围,都是人精儿。我在这里头,就是资质平平的,在度支钱粮上有些长处而已。借着国家开战的东风,做到计相,已是意外了。不知深浅,还不会比么?恩相是样样精明,我却只有这么一点,比不得,自然就做不到他那个位置上去。” 程素素道:“您说这个话,听起来怪难受的,您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么?” 史垣道:“我已过耳顺之年,不知有几日好活,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啦。若我有个万一,以后家里这些人,你代为照看一二就是。” 程素素急道:“才六十就说这个话!您……好好好,别哭别哭,我应下就是了。” 好一番安慰,史垣才收泪,程素素有些莫名,史大郎送她出门的时候,程素素不放心地问:“老师这几日遇到什么事了吗?” 史大郎苦笑道:“昨天,订的寿器到了。” 程素素放下心来:“原来是为这个!我还道有什么事了呢,那就不妨事了。” 史大郎续道:“今天一早,大姐婆家来报丧……” “啊?” “大姐没事,家里老人过世了。” 程素素搓搓手指:“原来如此。”别的话却也不好再多讲了,入政事堂……这事儿绝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也只能含糊过去了。史垣最大的痛苦便是来自于有抱负又有自知之明,个人能力,除了努力还有天赋,真是靠天吃饭了。 打史府回来,程素素又添了一份感慨。谢麟察觉到她不大对劲儿,劝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保证,这一回将阿绍和阿秀带走。” 这一次北上,短期是没有危险的,谢麟是铁了心要把儿女再带回来。谢涟骂他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又要带儿女去涉险。”谢麟却依旧想将儿子连着赵骞打包带到北疆去,但是周围的人都不赞同。连谢麟的老师郑先生都出动了,谢绍的天份不错,郑老先生也想教这样的孩子。程素素那头也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总是赵氏见她一次哭一次,李绾要写包票,孩子留在京城她一定好好照顾。 更让人头疼的是,两个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居然哽咽着说:“去了又要被送回来,还不如不去。” 这竟然成了动身前最麻烦的一件事。 程素素道:“我不是担心他们两个。芳臣――” “哎~” “以后我要做什么事儿,只要看我做得快活,哪怕我做不成,也不要拦我。” “好。”谢麟一口答应了,心道,你想做什么事儿会做不成?做不成我帮你做成不就得了?又小心地问她怎么了。 程素素低声将史垣今天的事情说了,谢麟大笑:“我们是不会有这样的忧虑的。” 程素素白了他一眼:“借你吉言。” 谢麟正色道:“计相待你不薄,虽是一时失落之言,以子孙相托,不过既然答应了,就要当正事来办。” “那是当然了。” 谢麟的许诺多少缓解了程素素的低落情绪,也能振作起来也与谢麟一道,召集了谢麟的班底来开会了。 与会人员除了留在当地的马度、高据,谢麟最核心的班底此时算是齐了。除了三位幕僚,两个学生,尚有孟章这位谢麟信任的长辈,谢涛、谢涟两位叔父,又有陆见琛、朱琚等官员十三人。 并非是为谢麟送行,而是筹划谢麟离京之后到再次调入京城这段时间里――估计是五到十年――的部署。陆见琛与孟章是旧相识,彼此都佩服对方,含笑点个头,都落座。 孟章先起的头:“芳臣,真要带孩子北上吗?” 陆见琛续道:“长公子还是在书院的好,仕林之望不可失。” 两人都有一个想法――要是再有一个孩子就好了,长子守京城,次子在北疆,这样谢麟无论到哪里,打下的根基都不会人走茶凉。现在这样也可以,至少有一个儿子,还是嫡出长子,舅舅又是那样一个有名望的人,在天一书院里读书,接触着大儒,提醒着大家他的父亲,维系着与仕林的亲密联系。同时,也可以防止由谢麟创立的书院,因为谢麟的长期离开,而有了新的核心。 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观察所得。谢麟离开书院的时间不算特别长,变化也不至于很明显。但是,中途谢绍回来了,他回来与不回来,这里面的差别,二位都看到了。 这便是最大的一件事情了,看似是谢绍在哪里读书长大,其实是谢麟的战略问题。 孟章对赵骞道:“先生看呢?”他称呼赵骞用先生而不称呼其字,是微有不满了。 赵骞道:“二位,目光放长远些。长公子还是在父母身边的好。”他也用了陆见琛所说的“长公子”三个字,知道陆见琛是提醒赵骞谢绍的份量。 孟章与陆见琛是从谢麟的角度出发,而赵骞更多考虑谢绍。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京城都不能忽略了。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一眼,面露难色,他是极想把孩子带到身边了。开什么玩笑呢,父母过世之后,重新拥有自己的小家庭,不知道多想把人都拢在一块儿…… 程素素慎重地开口:“交换生呢?” 赵骞反应最快,眼睛一亮:“娘子的意思是?” “两所书院,学生互换,若是先生们愿意呢,讲师也可以互换。轮番。也正好看一看,在繁华之地与在苦寒之地,人会有什么变化。是会被十丈软红迷了心,还是会被金戈铁马吓破了胆。”为什么要谢麟来回的倒饬?不能让别人两地跑呢? 这样就不用担心离开了京城时间太久,书院里的学生忘记了谢麟,同时又能锻炼学生。经受得住考验的,必有其过人之处了。 孟章又问一句:“如此,阿绍每年也要回来段时日才好。” 谢麟微笑道:“不错,过二年他长大了,熬得住路途颠簸了,自然是要回京的。” 此事一定,其余的就都是细节问题了。包括谢麟打算让三个入门墙的学生也做一回交换生,下一次交换到京城的时候,正好下场考试。也包括再安排一批各家合适的年轻人就学以及出仕的问题等等。最后是对魏国的态度问题,谢麟一贯的主张是防范,即便议和也不可丢松。 诸人之中,陆见琛位最尊,提醒谢麟:“芳臣现做安抚使,若能再立一功,将来大大有利。” 谢麟含笑道:“会的。” ―――――――――――――――――――――――――――――――― 就在谢麟召集心腹议事的当天,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一青衣书生往京兆府击鼓鸣冤。 读书人鸣还是颇受重视的,京兆府还道出了什么大事,拎过来一问,书生自陈姓游,是北疆游家的子弟。他倒不是为游家走贩犯法鸣不平,而是指朝廷用法不公,游家被治罪了,为何现在又要用商人与魏国贸易? 这胡搅蛮缠的劲儿令京兆哭笑不得,先是,因为对敌的需要,要立一个典型,游兆的秀才功名也被剥夺了。如今正是个白身,京兆府便不与他客气,以他破坏两国友好的气氛,将他杖责了二十,逐了出去。 这件奇闻被魏国“商人”知悉,往游兆落脚的客栈里找这个南朝的读书人。恰逢游兆这私通敌国的走私贩子的族人的身份被叫破,客栈的掌柜也不肯叫他再住下去,伙计也不肯为他请大夫,反要叫他算了房宿钱走人! 屋漏偏逢连阴雨,他的包袱还叫个贼给偷了,掌柜见他付不出房钱,也不管他身上的棒疮,更赶他走人了:“小老儿开门做生意,赚一家上下的衣食,却不是开善堂的。” 魏国商人装作路人,出于义愤地道:“你这老儿好不晓事,半分人情味也无,谁个还敢住你店里?这位郎君的房宿钱我给了!”硬将烧得稀里糊涂的游兆给架了出去,请了大夫给医伤。游兆伤好之后也认出这个人,此人与游家曾有过交易。魏国商人再三劝他先离开京师再说,为他办了张雇佣的文书,挟带着出了城。 半日后,九王子便接到了消息,笑谓呼延英道:“这下可以验明桂圆的身份了。” 九王子不信程素素心机很深,但是程素素背后是谢麟,就得慎重。桂圆的身份当然会令人生疑,但是游兆这个人,因为在游家地位不一般,倒是有呼延部的人见过他。验明了游兆,就能确认桂圆。 这两个人的身份确认了,就可以放心的使用了。谢麟身处这样的圈子,还要用心培养人材,到了北疆,人手不足的时候没经过科考的监生都能拿来直接授官,可见读书识字的人还是稀缺的。游鑫与游兆都识字,能写会算,游兆还是个秀才,须知道……咳咳,魏主如今倚重的余仕则,就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而已。 从南朝挖读书人,太难了,否则九王子也不会这么想要谢麟。 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消息了,呼延英道:“只是这游兆的脑子也不是很好使嘛。” 九王子道:“南朝的读书人,总有些奇怪的脾气。不过做事与做人是不一样的,只要他能做事就行,要那么圆滑做什么?” 呼延英笑道:“殿下说的是。” “唔,尽早见他一面吧。” “只怕与谢麟一路,没什么机会,还是将人先带回国再见吧。” “也好。” 路上,魏国商人便传回了消息,游兆的身份已经确认。同时,没有人告诉他游鑫还在魏国。九王子心里又添一分把握,游兆既有家人在魏国,且在故国被问罪,两相比较,自然是魏国更好了。有余仕则、蒋清泰的例子在,九王子很有把握能将游兆也驯服。 怀着这样的心,九王子与谢麟结伴上路了。还心情很好地与谢麟开玩笑:“和约已立,学士还不放心我?” 谢麟轻描淡写地:“顺路。” 两队人马一同北上。 一辆华丽的大车里,小青轻轻将车帘挑开一角:“那个魏国王子不会使坏了吧?” 程素素慢悠悠地:“他就没断了使坏。啧!以为我不知道吗?” 樱桃小心地将谢秀捉了回来,问道:“‘司南’不会有诈吧?” 隆重介绍一下,“司南”一位拥有告身文书的间谍,本名,游兆。 樱桃对游家是没有好感的:“他这么听话,有点奇怪。” “闲的,”程素素很肯定地说,“读过点书,也算开了眼界,怎么还甘心天天蹲在墙根底下抄着手晒太阳?不叫他们有事做,就会胡思乱想,自己找事添乱。”比如她,没正事干的时候着急上火瞎蹿乱蹦,一旦有了事做――比如坑魏国――她就老实干练得多了。 游兆还是传统读书人那一套,是不肯给夷狄出力的,但是朝廷剥夺了他的功名,断了他的上进之路。他没事干了,若一路逼下去,说不定真会投魏国,但是给他一条不必叛国的路,他一定会照着走。收伏游兆不需要太费力,给游兆一个官身,作为游氏的旁枝,他的家庭没有受额外的欺凌,没有结下不可化解的仇恨。 以游兆的年龄、经历来看,这反而是最适合他的位置之一,另一个是放到边陲去守城。两相比较,还是让他潜伏更合适。 魏使在京城的段时间里,程素素没有闲着,闲暇就是给游兆洗脑。游兆的想法很有趣,并非愚忠,他甚至有一点点模糊的现代国家的概念。能跟朝廷“理论”的读书人,反而比满脑子伦理道理的人更坚定,也是很奇怪的了。 樱桃与小青都不再说话,她们两个甚至不提游兆的名字。樱桃虽有些不乐意,也保持了沉默――程素素没有将游兆完全纳入自己的系统,游兆虽然有了代号,却与五部没有任何联系,不算“自己人”。 ―――――――――――――――――――――――――――――――― 九王子这回不再拖沓。他新签了和约,从南朝敲了一笔钱,又谈下了榷场等等,需要回王庭去领功,然后从这和约里分一杯羹,至少榷场他是要插手的。回去得晚了,让其他人从魏主那里得到了任命,可就不好了。 九王子不耽搁,谢麟更不会拖延行程,车行数日,沿途的景色便萧索了起来。九王子有些嫌弃谢麟的车队拖慢了他的脚步,但是他掩饰得很好,竟无人察觉。也是双方对“赶路”的认知不同,谢麟的“快”与九王子的“快”,中间差着每天六十里的行程。 九王子只能耐着性子,再次没事找事的劝谢麟“归顺大魏”。想也知道这也不太可能,除非动个歪脑筋。但是,还不是时候,得等拥有了整个魏国才行。 琢磨着如何用个离间计,离间计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将谢麟给逼到自己一方,九王子想得出神,信步走过了界,被两名披甲卫士拦住了:“里面是内眷,还请止步。” 月亮门里传来稚嫩的笑声,像雏鸟的啾鸣,是了,谢麟的家眷也跟着来了。 九王子坏笑道:“我若不止步呢?”与卫士磨着牙打发时间。 说不两句,便看到一个穿得粉嫩嫩的女孩儿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问:“我见过您,对不对?” 九王子温柔地笑笑:“对呀。” 卫士焦急地道:“大娘,你再不回去,你爹娘要生气了。” “我爹才不会生我的气!”谢秀理直气壮地说,又问九王子,“您也一同走吗?” 九王子扶着膝盖弯下腰:“对呀。” “总是对呀对呀的,你也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哄的,哼。” 九王子:……md!呼延英说得没错,南朝的女人都狡猾!不分年纪大小! “原来是殿下。”说曹操曹操到,程素素来找女儿了。 九王子直起身来:“令嫒真是聪慧。” 程素素将谢秀拎着交给小青抱走,挥开卫士,郑重地对九王子一礼:“殿下。” 九王子一挑眉,也很礼貌地回了半礼:“夫人。” “先前多有得罪啦,殿下不用否认,也很苦恼吧?如今快要分别了,殿下依然有礼,却总是叫芳臣不好回答呢。我便多事,劝殿下一句,不必费心啦。” “小王实是一片赤诚。” 程素素好似很为难,终于开口道:“先时殿下身负重责,总要将殿下好好护送至京,是以多有得罪。如今盟约既定,不再是敌国,殿下总比别人好,有几句话,我想了想,还是同殿下讲的好。” 九王子好奇了起来:“夫人请讲。” “殿下很危险,殿下要慎重。殿下文质彬彬,我们自是看了心喜,但是……很危险。会有人不喜欢您的文质彬彬的,你们的志向,不一样。”说完,深深一礼,也不管九王子是个什么样子,程素素便匆匆离去了。 226、兄弟阋墙 九王子是一个成熟的政客。 看得出来,九王子的大志向并不仅仅是政客眼中的醒掌天下权,他有更深的精神上的追求。那就不能只告诉他“xxx是你掌权路上的障碍”,废话不是?难道九王子自己看不出来?甚至可能因此而产生某种程度的警觉――南朝希望我乱,我动手的时候就不能乱。 所以程素素就不能多说。 司南会告诉九王子接下来的部分,告诉他,必须扫荡一切旧势力,太慢吞吞了会“不爽快”。以九王子假身份跑到敌国周游一圈,末了还要自己脱马甲的性格来看,他是不会喜欢润物细无声的,哪怕最后润了,他也要自己叫一声“我润物细无声了”。这种人进了五部也得给踢出来。 司南还会告诉九王子,他与旧有势力之间的矛盾是很难和平解决的。让旧势力老实,就是让狼去吃草,改变他根本的习惯,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们理念不合,有生殖隔离。想温水煮青蛙也可以,那样你得等很久。 只有这样,魏国的内斗才会更剧烈。九王子的耐心因心情而异,对他不感兴趣的人,他的耐心是极其有限的,哪怕他表现得温文尔雅。一旦让他接受了“矛盾不可调和”的观点,他下手就会狠,而不是循序渐进。 当然,现在程素素需要耐心等待,九王子与司南还没有接上头呢。 接下来的路途上九王子一直很安份,间或与呼延英、季达嘀嘀咕咕,却没有再向谢麟提什么招降的话了。谢麟并没有将他一路送到边境,一行人到了齐王幕府,由齐王安排人将九王子护送出境,谢麟则在府内安顿下来,他要准备重开榷场的事宜了。 按照和约,榷场一共要开四处,其他两路各有一处榷场,而谢麟辖内却有两处。重开榷场并非将旧有的地方收拾一下重新开张那么简单,货仓等等不必说,还要防止有人夹带走私朝廷禁止贩卖的物资。又有布防等事,则需要与齐王协商。 再有是书院,交换生的事情谢麟拍板了,第一批的交换学生他已经带了二十人过来,尚需选取相当人数的学生送到京城去。 程素素也很忙,离开数月,她需要对手下的情报人员再进行一次考核,同时补充新人、派遣老人。随着和约的签定,原本进入休眠期的潜伏人员也可以逐渐活跃进来了。 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看。 虽然最后一条是与谢麟共同完成的,功课,尤其是谢绍的功课,赵骞花了很大的心力,程素素也不能对孩子不管不问。在慌乱这中将儿女送走,本就觉得亏欠,此番再来,程素素尽可能的将小兄妹俩的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当,每日必要抽空陪他们游戏。 齐王还要在这中间横插一杠子,他要见见两个孩子。 程素素顿时懵了:“他是个会特意见小孩子的人吗?” 话虽如此,还要将小兄妹俩打扮得漂亮可爱,带到幕府里去。齐王再抽风,也不至于特意把他们叫过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怀着这样的心情,程素素在幕府里下了车,一个一个把小兄妹给抱了下来。 幕府里洋溢着一种奇怪的气氛,开心又不安的样子。 与之相对的,是齐王态度的平和。仿佛一个很普通的邻家老爷爷,问了小兄妹的名字,问给了小兄妹颇为贵重的见面礼,他们喜欢不喜欢在这里。谢绍回答:“和爹娘妹妹在一起,哪里都很喜欢。”还得到了齐王的夸奖。 程素素愈发觉得奇怪了,齐王只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与她多讲什么。 待程素素回到府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派去护送九王子出境的人回来了,齐王也闲了下来。 合着是闲着没事儿找乐呢?可也没见着他乐呀……相反,齐王还有点颓了呢。 不大对劲儿。程素素马上下令,查探一切可疑的情况。五部还没有出动,谢麟那里先知道了原因――既然已经定了和约,普通的守城一般的将军也能做,则齐王就没有留在边境的必要了,京中召他班师。 程素素不由懊恼,她应该早就想到的,仗打完了,让一个藩王手握重兵在边陲,想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于齐王而言,现在的京师,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握着消息,程素素默然。半晌,对谢麟道:“我要做一件事情,你不要拦我,好不好?” 谢麟道:“先说出来,看我是不是想与你一同去。” “我想,再见见齐王。” “嗯?见他做什么?” “跟他说说京里的事儿。说来也怪,照他当年做的那些事儿,真恨不得把他打成烂羊头,现在看他消沉了,居然有些难过。不是心软,就是见不得有人消沉。” 【还是心软。】谢麟想了想,道:“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与他合不来,有我在,我看他有些话是不肯讲的。” “难道我能与他合得来?” 谢麟道:“心意不同。我是不会怜惜他消沉不消沉的,他还真没傻透。”他对程素素这种希望大家都过得不错的想法并不赞同,不过向齐王适当的释放善意也没什么坏处。如今是在北疆,凡事也还是需要依靠齐王旧部的。只是不知为何,不想将这么功利的话说给妻子听了。她既不忍心,就由着她去吧。 ―――――――――――――――――――――――――――――――― 程素素自己个儿去见了齐王,难得齐王也肯见她。或者说,并不意外齐王肯见她。 幕府里一派繁忙,齐王坐在厅里,身前条案上摆着水果茶饮,冲程素素一挑下巴:“坐吧,甭拘礼了,有什么事?” 程素素道:“听说您要回京了。” “嗯。” “京里有事儿,我想您还是事先知道一下更好些。”若说齐王在京里没有安排人,那也是骗人的,但是消息总有交叉的,程素素便将近来京中的情形告诉了齐王。并且稍微透露了一下,政事堂或许还会再添一个丞相,这也是史垣临别时感慨的原因之一了。 齐王道:“哦,开始换人了。” 程素素微微低下了头。 齐王忽然笑道:“我倒不惊讶你会来,你来与不来,我都不惊讶。” 程素素笑笑,轻声道:“来的时候,到先生家里道别,他的模样也不比您现在好。当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难过。想了一路,终于想到了,又离他远了。便将这话先送给您,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若不止是做个红颜、不止是做个名将呢?就做个最潇洒的老爷爷吧,给自己找点事做。有的人,二十岁就能望到八十岁是什么样子了,姜太公八十岁才是一生的开始。” 齐王来了一点精神,身子前倾:“你不喜欢我。” “对。您是挺讨人厌的,那也不乐得见您消沉呀。” 齐王点点头:“我好像是挺不讨很多人喜欢的,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呢。太公有文王,我呢?做周公?” “您难道不是因为哥哥对您好,就想对侄子也好吗?与周公有什么干系?先帝之于您,是一个纯粹的哥哥,您就做今上纯粹的叔叔吧。一定要做成啊。” 齐王笑了:“你们家里,还有人恨我吗?” 程素素也笑了:“谢您不娶之恩。” 齐王拍案大笑,也不管侍者的惊讶,笑够了才冷冷地对侍者道:“看孤被讥讽你们很开心?都滚!”将侍者斥退,才对程素素说:“跪下。” 程素素就不信齐王敢打她,或者说,反正她也打不过齐王,让跪就跪好了,她特别俊杰。 跪了一小会儿,齐王的步子渐渐逼近,程素素仰起头来,只见齐王手中托着一只匣子:“用你哥哥发誓,这件东西,只能你自己知道。” 程素素愕然。 齐王冷冷地道:“你心里,程犀最重要。” 艹!“不带这样的,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发誓!” md!程素素爬起来就想走,然后就被齐王一巴掌按住了:“不用毒誓,他会活得好好的,就是无法一展抱负,好不好?” 程素素:……我咬死你!死也不答应。 齐王与她僵持了好一阵儿,慢慢松开手来:“你劲儿还挺大的。”说着,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张金色的名帖,齐王的金帖。此君天生嚣张,帖子也要金箔,只是先帝过世之后,这种帖子已经极少见了。 程素素慢慢张大了眼睛,齐王道:“后悔了吧?”这不是普通的帖子,拿着它,大概齐王的旧部都会给几分面子。 程素素麻溜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膝盖:“不要了。合着您老很精神呐!当我白费口水了,告辞啦。”拍完膝盖又添了一句:“你真的很讨厌。” 齐王大笑,将匣子塞给了她:“将来我要不在了,他们怎么办呢?总得有个盼头。你敢说先前姚徽被罢,不是因为他跟着老燕?”姚徽便是被连山他爹顶替掉的那个倒霉蛋。当然倒霉或者幸运都不好讲,至少姚徽现在一家子还好好的,连家却破得不成样子了。 程素素道:“您这份儿心机……”帖子给了程素素,并不代表就给了谢麟或者程犀其中哪一个人,也不代表就给了李丞相或者是叶宁。给谁,谁都是烫手山芋,但是给一个女人,那就不一样了。同样的,也算是有人照顾了,但又不算是什么结党又或者是发展军中势力。 齐王的算盘,也打得很精。 齐王道:“拿着吧,对你也没什么坏处,你们现在就用得着它。没有事儿,就当没有接过这件东西。你知道什么时候该拿出它来,什么时候能拿出它来,别乱用。” 程素素想了一下,郑重地:“好。”不要白不要,可不能白跪了。骨气什么的,有时候她也是没有的。 “谢麟虽然城府很深,你还是再给他生个儿子吧,一个不够用的。” 程素素呆掉了。 齐王摆摆手:“走吧。” 程素素完好无损地从幕府里出来,令侍者们十分惊讶,再看齐王又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了,并不像生过气。 程素素回到家里,将金帖看了又看,深深地锁在了柜子里。待谢麟从外面回来,才对他说起此事。誓也没发,她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负担。谢麟却生气了:“他居然敢这么逼迫于人么?” 程素素道:“行啦,他是横,我也不赖呀。齐王倒是没有结党,否则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了。”齐王也不算是胡乱发疯了。 谢麟道:“这还不是一大‘党’?收好了,什么也不要动,还用不到。” “我也是这么想的。”接手别人的,总不如自己亲自经营的来得放心。 至于齐王…… “现在知道去见他是找不自在了吧?”谢麟幽幽地说。 程素素的回答是掐他腰间的软肉! 谢麟是极想做个淡定的大丈夫的,腰间软肉被掐,这又疼又痒的感觉太过酸爽,实在是绷不住。在程素素面前,谢麟也是个俊杰,顺势便扑倒在了程素素的膝上:“哎哟~” 程素素顺手摸上了他的背,手指滑下,轻轻地给他揉着腰,略有一丝迟疑地问道:“芳臣,还想再要一个儿子吗?” 谢麟嗖地弹直了身子:“我会努力的!” ―――――――――――――――――――――――――――――――― 送别齐王就很程式化了,齐王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谢麟也当成什么都不知道。双方都当那份金帖不存在。规规矩矩地设宴,规规矩矩的道别,说的是场面话,做的是场面事,没有一个字逾矩。 齐王亦非将所有部下都带走,虽然签了和约,双方依旧是互相防范的。齐王趁着自己仍有调度之权,将他不少旧部先期调到了内地驻防,留在北疆的大半是此次新集结来的。这送别的时候,其感伤的程度就大大下降了,也是洒泪相送,但是哭到说傻话“永远跟着殿下”的情况却没有发生。 程素素不在送别之列,齐王也没有提到她。程素素难得好心一次,又被齐王这一手弄得坏了胃口。明知道齐王这么做也算是给了她好处,处理得好是双赢,到底不能令人心里痛快。此后齐王如何,程素素就不打算管了。 齐王走后,北疆一切照旧,东路的安抚使还是程犀,西路却调了一位老成的“能吏”来,年纪比谢麟大上一旬,这才是升官的正常速度。三路安抚使各自用心,恢复秩序,渐渐地有了生机。边境上的摩擦不断,大战依旧没有。 这也算是暂时和平了吧,程素素有点讥讽地想,暴风雨前的宁静啊。 因边境还不算很太平,也不知道连山下一次出击是在什么时候,程素素尽早为小青准备了婚礼。齐王将连山留在了当地,却是合了程素素的意。小青不习惯离开程素素,即便有了自己的家,连山不在家的时候,依旧是往程素素那里跑。 如此匆匆五年过去,直到有一天,樱桃步履匆匆,语气急促却压低了声音:“六爷,大事!” 程素素接过她递过来的条子,一共两张,一份是原始的密码,另一份是译好了的内容。随着手下情报机构规模的扩大,程素素也有了专门译密码的人。无论谁来译码,都不可能将坏消息变成好消息―― 魏国政变。 魏主被毒杀,九王子与十二王子指责是三王子弑父,于灵前突然发难,将三王子拿下。接着,九王子擒杀十二王子,自己做了魏国的皇帝。并且将其他兄弟都留在了王庭。 简言之,九王子上位,但是魏国没有乱。 程素素:……这跟说好的不一样!他们居然没有内战?! 九王子的计划,是程素素派去的人帮忙制定的。九王子的想法并没有错,论起计谋来,还是读过书的人做得比较细致。包括游兆在内,程素素五年里送了三个人到达了九王子身边,有更得重用的,也有只是泛泛的文书工作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向程素素保证,会至少送一个王子到虞朝来,方便与九王子的内战。 现在呢?九王子最大的对手都死了,其他的兄弟难掀风浪。 究竟哪里出了意外?! 227、烽烟再起 天高皇帝远不是一句空话,程素素再想知悉原委,也得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现在该担心的是,在魏国布下的暗桩都还安全吗? 冷静下来,程素素发现,如果有问题,只可能出现在两个方面:一、她的暗桩出了问题;二、九王子――现在是新的魏主了――有他自己的打算,并且执行成功了。甚至有可能是两方面一同出事,总不可能是天降神人操纵了一切吧? 程素素放下手中的译本,轻轻地揉着眉心,她希望是九王子很聪明,也不希望是自己内部出了事。现在最要紧的有两件事,一是向在魏国境内的人员询问真相,另一个则是要尽快告诉谢麟,这件事情已经不是可以在她这里解决的了。 没有犹豫,程素素袖着条子去找谢麟。 战争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比起战时的忙碌,此时尚算安闲。谢麟更有功夫搞点事情来显出自己的不同来,此时正在起草申请军屯的奏稿。 脚步声没有打断谢麟的动作,程素素等他写完一段,才唤一声:“芳臣。” 大约是心理因素,只要听到她这么称呼,谢麟就忍不住耳朵一热。放下笔来,谢麟故作正经地咳嗽一声:“来啦?怎么?” 正如程素素对谢麟的了解越来越多,谢麟也越来越了解程素素表情动作的含义,程素素这个样子,分明是有不太好的消息了。 程素素点点头:“北边的消息,他们动手了,结果不如人意。” 谢麟接过译文来,一眼扫过,眉头微皱:“必须上报朝廷。还有别的消息吗?王三……算了……” 程素素道:“内掌柜与司南还不曾有信,王三顶多得到一些泛泛的传闻。两国交好,有事各遣使者,用得到他的地方可真是太少了。” “王三还是先放在那里吧,”谢麟略一思索便说,“不方便的事情还是用得到他的。内掌柜与司南线上的人,要慎重了。再等三日,若无消息,就要派新的人手过去。” 程素素笑道:“这是当然。” 谢麟轻叹一声,将草稿一合:“这个怕是用不上啦。” 几年来招徕流亡小有成绩,程素素心里明白,这是托了更南地一些的地区兼并愈发严重以及天灾的福,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肯背井离乡北上来填充人口的空白。昔年谢麟奏请朝廷批准了许多优惠的政策,招过来的人也没有现在的多。此外仗虽然打完了,各部也陆续撤走了一些兵马,为了备边,兵士也比以前多了。是以看起来经过战乱的地区人口到如今并没有下降得太厉害,若是再有个一、二十年,一准能恢复生机。 这些都算是谢麟的政绩了,照着赵骞等人的规划,谢麟两三年内将会被调回京城。一则谢麟的官也该升一升了,或者说,也该回到中枢去适应适应了,二则朝廷恐怕也不会乐意让一个人在这么广大的地区经营这么长的时间,他的权利还比一般的封疆大吏要大。 现在看来,谢麟恐怕还是要在北方再经营一段时间了。 人口多了,年景却不如当初,因是经过战乱之地,荒地不少,兼并倒还没有显出来,百姓日子还过得过,五年后的今天,自给自足是完成了,还能供应一部分军粮。但是,吃紧。两国对峙已成定局,这许多兵马压在边境上,对供给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若是本地能够自行解决一部分,朝廷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如今魏国政变,新的魏主是战是和,魏国是否会陷入分裂,都未可知,边军日夜操练尚且不及,朝廷恐怕未必会同意军屯。不,一定不会同意。 “召集他们议事吧。”谢麟说。 ―――――――――――――――――――――――――――――――― 安抚使衙门的布局比之前略有不同,谢绍、谢秀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空间,谢麟保证会很努力的结果谢业如今占据了上房的东厢。江先生等幕僚及谢麟收入门墙的弟子在前衙有了自己的住处,唯一的例外是赵骞,他与江先生等并不很亲密,反居住在离后宅很近的院落里,每日固定给自己的日常是与谢绍接触。 几年间,谢麟旧日收的三个学生被他安排通过科考做官,其中马度、谢守清顺利地通过了最终的殿试,如今正在翰林院里进修。比较不幸的是米铮,回京城待考,对他而言是一个不错的安排,住在自己家里条件更是不知道比赴京赶考的举子要强多少,然而天意弄人,他考试前大病一场,误了一科,又被米枢密打发回来继续跟着学了。 米枢密的理论是:反正年轻,误一科就误一科,休息好了就回去跟着学点,对魏的关系问题,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朝廷的一个重要议题,多懂点是没有坏处的。且与老师多多相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除了米铮,谢麟这五年只添了一个真学生,名字于程素素而言是相当好记的――鲍照。鲍照同学的相貌完全不符合谢麟的标准,无论是老婆、老师、幕僚、先收的三个学生,相貌无不是在水准之上的。唯有鲍照同学,活像半截铁塔,既黑且壮,偏又相当腼腆,说话就脸红。好在性情学问人品倒是符合了要求,谢麟权衡再三,忍痛将他给纳入门下了。 每每开会,鲍照就成了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今天也是如此。 没有人问谢麟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问为什么程素素不抱孩子却出现在这里。谢麟先召集亲信而不是衙内下属,就是因为他们省事省心,且幕僚,尤其是赵骞,可以提供更准备可行的意见。至于学生,旁听就好。 赵骞照例是最后开口,江先生自然是打头阵:“东翁当上奏朝廷,通告各地,尤其是李知府处,做好准备。各地驻军酌情通告,但是不能大肆宣扬,以防人心生乱。唔,至于东、西两路……”江先生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通知程犀与西路安抚命名张孝知。 石先生却直白地说:“不必通告。”考虑到程犀的身份,又添了一句,“如今并不知魏虏实情。” 谢麟听完了他们俩的建议,都表示了赞同,继而征询赵骞的意见。到现在大家都看明白了,赵骞这是死抱着故去谢老丞相的遗愿,以扶植谢家继续人为己任,江先生也不与他争,谢麟也不去排挤他,只是多一只眼盯着,不肯让儿子太过受幕僚的影响。 赵骞道:“对魏,不过战与和而已,此二者皆有应对,大可不必慌乱。” 一句话便稳定了人心。 谢麟颔首:“我也是这个意思,先向京城报讯,令各地暗中戒备。北朝虽未大乱,然而一场变故,总是要花些时候来收拾的。不若趁此机会,多多买马。” 九王子,现在是新魏主了,一旦统合了魏国,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南下,到时候榷场肯定是要关掉的。 赵骞续道:“除非魏主即刻开战,否则发生变乱,必然遣使而来。届时了问即知。”魏使未必肯合盘托出,但是通过他的用词,他的表现,完全可以推断出许多内容。 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完了,程素素才提了一个令人头大的问题:“战事再起,谁堪为将?” 日哦,真没有。 考虑这个问题,简直令人绝望。 齐王的名头是够响了,难道还要他再次出动?他得有六十了吧?如今在京里与皇帝的关系倒还是不错,然而考虑到他的年龄…… 虞朝也有些中生代与新生代的将军,后者以迟幸为代表,前者若说代表,还真没有一个能一提“正在壮年的将军”就能马上想到他名字的。那位被连山他爹取代的姚徽,后来倒是又被授官了,然而通过实践检验,本领也仅仅是合格而已。 迟幸现在看来是有些齐王的风范,又没有齐王年轻时的少爷脾气。制约他的是年龄,估计整个朝廷都没有人放心把整个大军交给他。即便齐王推荐,这“好事”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 程素素说的“谁堪为将”还隐含着另一层意思――等大军来了,要怎么配合?就眼前这些人,拣哪个来都不能让人放心。如果来个庸才,做生不如做熟,还不如来个齐王呢! 可是能明着跟皇帝讨要他的老叔叔吗? 既然要讨论,就不能只看眼前这点应变,光“魏国生乱”的短期应对,这里哪怕入门最短的鲍照都能提出个幺二三来。还要看得更长远一点,早点准备,早点转舵,才不致被动。 然而在场的人在心里将人选犁了三遍,不得不承认,没有。好了,你这儿什么都准备好了,来了个不能打的,准备的所有物资那都是给魏国准备的了。尤其不幸的是,在座的没有一个“精于兵事”,让他们看呢,倒是能看出来谁行谁不行,反正要他们自己上阵,那是不行的。 只能指望别人。 这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糟糕到江先生试探地问程素素:“娘子,您捡到的那个连山,真的不能用吗?”程素素一贯运气好,万一拣到个隐藏的天才呢? 程素素的回答是,翻了他一个白眼,江先生也回了一个白眼。 谢麟拍板:“遣谁为将,是朝廷的事,我们先做好自己的事吧。” 话说到这里,就是大家都没有办法了,名将这东西,又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名将是天生的,中低级军官才是可以大量培养的。就像读书人很多,但是连中三元者除了运气,必须有极高的天赋,比如谢麟,如果天赋不顶尖,连碰运气的资格都没有。 名将也一样,不是读点兵书就能成的,也不是打几场仗就能成的。 乱世多名将,乃是因为世道乱,大量的人投身到了行伍之中,量变产生的质变。本朝之前太平这么久,有天赋的人也没机会呐!释空天赋倒是不错,造反了,不是反贼,谁能显出能耐来呢?都得一级一级往上爬,如果只会打仗不会做人,爬都爬不上去。 最终讨论的结果,最重要的结论只有一个――如果现在打起来,大家得顶到朝廷觉得必须把齐王再放出来为止。不然就只能祈求天降名将了。所以,李巽就比较惨了,讨论一结束,谢麟第一个就给李巽去了信,让他备战。接着是给朝廷报讯,给叶宁、李丞相、米枢密写信,提醒他们注意。给李丞相的信里写着,若是担心侄子安危,早点将他调走,如果现在不调,以后打起来再调,他必定扣着人不放。 接下来便是紧张的等待了。 ―――――――――――――――――――――――――――――――― 第二道消息却是王三郎传过来的,在派遣数年之后,他终于带来了一条有用的消息――王庭变乱之事为真,九王子只杀了他的兄弟们及部分重臣,并没有诛连太广,王庭有风声鹤唳之态,然而并无大乱。 第三道消息是“内掌柜”传来的。内掌柜本人毕竟不是游家的闲散子弟,而是程素素精心挑选训练出来的有能力的人,渐渐在呼延部站稳了脚跟。而游兆本人则在九王子帐下得到了重用。“桂圆”作为游兆的族弟,在呼延部过得还不错,也知悉了不少外围消息。 据内掌柜的观察,九王子准备许久,一朝发难,分明是在有重点的清洗,凡被清洗者,莫不是持着部族旧观点的人。初代魏主虽统一各部,明面上是统一了,实际上各部族依然保留着大量的旧式习俗,且对九王子所推行的文明开化十分抵触。政变搞的就是他们! 游兆的消息是停了五天后传过来的,内容只有两条:一、他们是给九王子制定了计划,但是他们不具体执行的权利,所以执行的是九王子修改过的计划,这个新计划九王子就没有通知他们了,动手前几天为防走漏消息,他们已经被隔离了,九王子动完手放他们出来之后,他们也是懵逼的;二、政变之后虽然人心有些慌,但总体平稳,想趁机搞乱魏国,很难,还是担心九王子何时南下吧,因为这人在政变结束之后说了一句话“从此再没有人能够阻拦我南下了”。 虽知九王子会南下,看到消息的时候,程素素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他们没有努力去试图寻找名将,朝廷上下自释空第一次作乱起,就考虑要培养良将了。中坚力量是有,领头羊……无。“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可不是开玩笑的,有点脑子的都不敢胡乱断言某人就是。 最后一道消息,是程素素的暗线“海东青”传来的,除游兆与内掌柜的消息之外,又解释了这何这么晚――新任的魏主十分亢奋,将大家召集了起来,已经讨论完了对虞朝的策略。 策略也很简单:一、新主登基,要派使者通告,同时要索取一定的钱财;二、通过榷场尽可能多的屯积战备物资,买不到就干脆把榷场给抢了;三、时间差不多定在两年之后,因为杀完人之后,魏主还是要继续解决一下内部矛盾、统一思想的。 所以,甭想那么多了,赶紧的,准备吧!他们这些幕僚,更多的是参与阴谋诡计,以及文化、制度方面的事务。真正的参与战争决策……魏主并不与他们讨论这些事情,偶尔漏一句罢了,他们没有办法去参加讨论。 这个程素素倒是很理解了,就虞朝打仗这熊样,魏主在军事上不信任虞朝出身的人,太tm正常了! 有了详细的情报,程素素大概知道了魏国的情况。又过数日,其他两条线上也传来了消息,总体情况都差不多,新的魏主并没有大量调动兵马的迹象。看来短期内还算安全了。 蒋清泰作为魏使,既是报丧,又是通报新帝登基,邀请虞国使者去观礼,也从侧面印证游兆等人消息的正确性。 只是令程素素万万没想到的是,新的魏主竟没有等两年,次年秋天,游兆再次传来消息――魏主将亲自率兵南下。 烽烟再起。 228、措手不及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抢劫的季节。 这一年正是难得的好年景,各种灾害极少,在土地兼并不严重的地区,农人们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了。朝廷大事上还是比较可靠的,被魏虏□□过的土地迎来了善于劝课农桑的主官,只是主官再厉害,庄稼人还是靠天吃饭的。 面色黧黑的老农站在田垄上望向翻滚的金色波浪,眼睛里满是喜悦。多少年没有这么安逸的心情了,手里有粮,心里才不会慌。再过几天就是秋收了,那是一年之中最忙的两个时间之一,大人孩子齐上阵,累也欢喜。 心里盘算着各种捐税之后,自己手里还能有多少余粮,老农的笑容更深了。终于多了些余粮,往年秋收完毕,纳完租税,留下粮种,便紧紧巴巴要数着粮食下锅了。每年总有两个月要勒紧了腰带,今年腰带能够不用勒得那么紧了。 要是年年如此就好了,还能存下些钱,或者能多买两亩田…… 思绪越飘越远,浮在了“也能雇几个工来下地”的云端,猛地被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 老农顿时收敛了笑容,警觉地望向大路。处在北疆,纵使原本是南方人,是农民,经历也使他能够从马路声里听出些门道来。 只见一名身穿号衣的骑手伏在马背上,身后背负着一只长长的皮筒,筒上有铃,一路响了过来。 “难道有什么紧公务?”老农嘀咕一声,只觉得这事儿怪透了。到底哪里怪,他又说不大上来。 骑手一气跑到城门,核验了身份,翻身上马,直奔西路节度使府。 西路节度使张孝知正在安排着秋收工作,今年老天爷帮忙,风调雨顺到如今,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美意。秋收一定要抓紧,最怕还是这个时候下雨。作为一个经历丰富的前辈,他治下农桑等实事的成绩比谢麟、程犀都要高出那么一小截来,另两个是多面开花,他却只盯着最根本的不放,越是根本的,越是要看天气。张孝知几乎要烧香祷神了。 今年与魏国的贸易也还不错,只消秋收顺利,最困难的日子就算是熬过来啦。他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差不多也该能调回京了…… “报――――” 张孝知终于知道,老天爷是在玩儿他,他以为最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其实最困难的日子这才刚开始! 谢麟派来了信使,提醒他注意魏虏可能犯边。对于这位势头很猛的后辈,张孝知并不敢等闲视之,谢麟绝不会没事拿这种消息来玩儿他。同样的,张孝知也绝不是那种会说出“两国不是已结盟好了吗?怎可妖言惑众?”的傻子。他很明白,两国是必有一战的。张孝知的疑问是――谢麟之前的消息,不是说魏虏要两年后才动手的吗?怎么提前了? 目光在公函与信使之间来回切换,张孝知很快地做了决定:“提前秋收!坚壁清野!” 提前秋收肯定会有一点损失的,比起被魏虏抢劫,这点损失就无足轻重了。 程犀收到消息比张孝知还要更早一些,也做出了与张孝知同样的决断。一时之间,整个北疆因为丰收带来的喜悦不见了,人人紧张,昼夜不停地收割、脱粒、扬晒……尽量争取在魏虏来犯之前,将粮食收入库中。若是魏虏进逼之前还未能完全加工好,那也只好把仍含着大量水份的粮食收起来,若是还没有收割完呢,就只好一把火烧掉。总之,不能资敌。 与谢麟的情况差不多,张孝知在军事上的天赋远远不如他在民政上的能耐。不过最基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绝不自以为是,以为可以给魏国铁骑以迎头痛击。老老实实收束队伍收缩,将百姓妥善安置,让西路不要被打穿,就是大功一件了。 其他的,等朝廷派了大将来,交给专业人士去吧。 张孝知的应对绝不能说不好,甚至必须夸一句“明白人”。他样样都想到的,只是没有想到,魏主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疯子! ―――――――――――――――――――――――――――――――― “魏国能发动多少人马?”谢麟冷静地问程素素。 他也想与同侪议国事,然而如李巽等人,从得到消息开始,就必须死死守着他们的地盘,不能在之个时候轻离。好么,这头谢麟把人都召过来开会,魏兵来了,边境没个主事的,咔!被一锅端了,算谁的? 是以谢麟只是做通知,并不将他们召来,命各地文武同心协力,守好城池,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命令。 游兆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确认,因有游兆的消息,谢麟派人往榷场去,存的是扫荡榷场的心思。不想整个榷场没有一点人声,无论是南方的商人,还是北方的商人,连同他们的货物、家眷、仆人、车马,统统消失了! 这要不是准备打仗了才怪! 程素素的情报倒是及时准确,谢麟要问更多的魏国情报,也只能问她。 程素素道:“现在南下,顶多二十万。他国内必须留人。”魏国骑兵有良好的群众基础,但是,魏国正从马背民族向地面转化。他们筑城,就需要有守卫,魏主兄弟阋墙又打击异己,就需要有镇压、防范政敌的力量。即便能动员不少人,这些也不可能全投放到战场上。 虽然派的人无法接触与军事相关的机密,但是后勤等等,以及近些年来的渗透观察,可以让程素素作出这样的判断。 谢麟道:“足够兵分三路了。” 程素素道:“这一仗不会小了。朝廷要抗得住他,调动的兵马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可这样,各地怎么办?” 以前以为人口多的时候,兵一定会多。这是错的。通常情况下,和平时期,人口繁衍,常备军的数量反而会有所下降。越是战乱时期,才越会多征兵。这也很好理解,有需要的时候必然会多。还是那句话,这个国家承平太久,百姓也不爱当兵,再加上吃个空饷什么的,虞朝的军队规模并不算庞大。 即便是战争开始了数年之后的现在,两府有意识的增加兵役,也远没有达到“激增”的水平。 一旦应付了北方的邻居,在其余各地的兵力就会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但是魏国是不能不打的,匪暂时不剿还出不了事,魏国一旦不管,大家一起玩完。 谢麟微一沉吟:“还是想一想便是立时征发青壮服役,他们能不能成军吧。”不是穿个军装扛个枪就是能打仗的了,未经训练的青壮,上战场不知道是添乱还是帮忙了。 最后,谢麟拍板:“咱们先预备下青壮吧,与连山、安喜等人讲,就地训练……艹!秋收!” 能逼得谢麟说脏话,可见情势也是十分危急了。 中路虽急,好歹是赶在了魏国兵临城下之前将粮食大部分收割完毕。刚刚收完庄稼的青壮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又被驱使着加固城墙,做好一切防御的准备。哪怕按正常来讲,秋收完之后就是大家安心躺倒休息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命要紧。 与此同时,程素素又收到了两条线上的情报――魏主已经动身,象征着身份的金帐在大队人马的拥簇之下往东南进发。 程素素心中下微乱――这是奔东路去了吗?! 旋即冷静了下来,颇为奇怪,居然不是进攻中路?这是要一雪前耻还是怎么的? 到这个时候,程素素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天赋”的重要了。军事上而言,三路都有这样的南下通道,但是哪一路更危险,枉她手里这么多情报,竟然不能断定哪路为主。不过既然金帐往东路而去,还是提醒一下大哥为好。 程素素的书信才走,谢麟又接到了公函,朝廷增兵了。二十万敌军不是小数目,朝廷又临时征发,弄得民间颇有怨言。程素素不明白要一些没经训练的人过来是增加后勤负担还是来当炮灰的,第一批八百余人的壮丁已经到了。 小青又回到了府里来――连山常驻兵营了。 小青能来,程素素是举双手欢迎的,她现在忙得紧,有一个放心的帮手在身边,能省下许多的心力。她现在别的什么事都不管,一条一条地给尚在魏国的暗线们下指令。“司南”、“海东青”被魏主带走了,消息全无,一些原本经由他们获得的情报,如今只好由其他人暂时补上――信息便打了折扣,需要多多参详推导。 小青此来,也有一个私心,程素素这里消息灵通,或许能够知道一些于连山有益的情况。 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听到了小青心底的呼声,一个对连山来说不知道称不称得上好,却一定不算坏的消息传来了――魏主并没有东向,而是亲率大军再次打穿了西路,西路安抚使张孝知殉国。 这下连程素素都目瞪口呆了:“不是去了东路吗?!!!”东路是程犀在统筹全局,虽然是坐镇后方,但是前方的守将守得很辛苦,也确实看到了金帐以及在金帐的激励下疯狂进攻的敌将。更重要的是,程犀上报,他确定见到了呼延英。以呼延英与魏主的关系,魏主在哪里,呼延英就应该是在哪里的。 便是程素素这边,谢麟已经连续几天回来倒头就睡了,李巽所在之地同样经受了极大的压力。 这两路里居然都没有魏主! “他究竟是想干什么?!”程素素恼火地问,口气非常不好,手上却没有停,径自将墙上的幕布拉开,露出底下的地图来。将针做旗杆的小蓝旗一杆一杆往地图上插。 钉出魏军行进的路线之后,程素素脸色大变:“芳臣!” 小青急匆匆地凑了上来:“怎么了?怎么了?大官人在前面。娘子你脸色好难看,你别吓我!怎么了?!” 魏主打穿西路之后头也不回地直扑京师去了! 229、扑朔迷离 常年传递消息,使得程素素对这个年代的通讯非常的熟悉。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消息传递的速度,继而估计了一下魏军的行军速度,程素素缓了下来,将手拍在了小青的肩上:“还好,小青姐,还好。” 按照已知的速度来算,魏军还没有到扑到京师,当务之急是不管京城有没有防备,谢麟这里都要将消息送到。京师有齐王的话,程素素认为他不会看不出来魏军的行军路线。 程素素将新发现告诉谢麟,谢麟正在与赵骞紧张地开会。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定好的,魏兵进犯的时候,赵骞总是跟着谢绍呆在前线。这一次却没有人提到先送小公子回京了,京城也很危险呢。 谢麟看到程素素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你也得到消息了么?” “怎么?”程素素走过去,看到谢麟桌上放着一张格式很熟悉的纸,当是京城来的公文。 谢麟疲惫地说:“魏主并不在东路,他奔京师去了。” 猜测被证实了,程素素一颗心反而放回了肚里。知道了坏消息总比提心吊胆的强。如果坏事情已经发生,那就考虑怎么应对吧,程素素问道:“我想说的也是这个。如今怎么办?” 谢麟是地方最高长官不假,对军事也是有着相当大的发言权的,如果他强势一些,完全可以左右军事行动。以往,谢麟对将校们的相差安排是从来不插手的,这一次,他罕见的说:“必须回师勤王。” 其实不用说,当然是京城最重要。如果被魏主攻下京师,那画面真是能美得让人吐血了。 程素素知道他为什么疲惫:“要调多少兵马?京城有齐王,断不至于立时出事,若我们这里抽调的兵马多了,可就艰难了。” 谢麟一字一顿,用力地说:“必须回师勤王。”他当然知道现在抽调出兵力去回援京师会造成多么大的压力,但是“政治正确”是必须做的,哪怕守将不愿意,谢麟都得摁着他的头让他同意,派回去的还不能是老弱病残。只是这样一来,就像程素素讲的,如今魏兵中路军还在猛攻,那谢麟这里的压力就会变得不是一般的大。 两人说话的时候,无论是幕僚还是学生一齐沉默。他们都是有见识的人,听个开头就明白了结尾,甚至如赵骞这样的老狐狸,不用听开头都能想得到最合适的做法。 待谢麟做了决定,赵骞低声道:“如今局势变了,芳臣要早做筹划了。” 谢麟揉着眉心:“您的意思是?” 赵骞扫了一眼室内,倒都是谢麟的亲信之人,不过他仍然没有将话说明白,只是建议:“缺的口子得填上,征发本地青壮吧。我虽不懂兵事,不过以过往经验来看,这一仗打下来,魏主在齐王手里还是要吃点小亏的。即便获胜,魏虏兵锋直指京师,也会造成震动,扩军就是必然了。宜做准备。” “这是必然的事情。”谢麟很奇怪,赵骞应该不会说废话的。 赵骞果然加重了语气:“芳臣,是一地如此,还是北疆皆是如此呢?上表吧。” 谢麟顿时明白了,赵骞不愧是曾经参与了无数国家大事的人,他说的是国家策略上的调整。无论是挑明了,还是无意识的渐变,因为魏主的突袭,扩军是必然的,地方上武装的扩充也是必然的。这个时候,也要搏一个大局。 然而谢麟心中很疲惫,甚至有些挫败之感,应付了这几个人,谢麟要紧的是与属下会开会,将这个精神传达下去。然后“建议”守军,派兵驰援京师。离开前,谢麟将公文整个儿给程素素看了,程素素看了之后也涌起一阵无力感。下令让地方上勤王的是两府,但是又说主帅是齐王,京城里已经因为“政治”而干预军事了。 “地方团练么?”程素素轻声重复着,“真是吉凶难料了。” 赵骞没有随谢麟去见官员,听她这般讲,问道:“怎么是吉凶难料呢?” “只怕以后要尾大不掉了。”这是常识,中央一旦允许地方武装的存在,那么中央的威望就自然而然地要降低。即使很快地击退了魏国,或者魏国很快完蛋了,虞朝也不可遏制地走上下坡路了,断无回血续命的可能。悲观一点想,搞不好这辈子能看到一次改朝换代。 赵骞道:“何至于此?团练又不是新鲜事,地方上办团练,免不得要士绅参与。”赵骞是很典型的士人,对于地方上地主参与团练,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中央政权当然会有一定的影响,但是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团练也确实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不过当中央能够控制一切的时候,团练的生存空间是很小的。一旦放给地方去办,难免会被地方上的士绅、宗族沾指。 程素素只是摇头,最后说:“要我说,还是安抚使衙门来承办此事的好,你三百、我二百的凑人,彼此不熟,怎么能堪大用呢?且钱粮等等……” “就是人马钱粮!”赵骞果断地讲,“若是朝廷能控制得了这些,哪里还用得着士绅们逾越呢?如今各样都吃紧。再者,在本地团练,能不与地方士绅打交道么?避不开的。” “再吃紧也要咱们自己去做,放权下去,就是承认自己无能了,以后还怎么可能再收回来?要我说,也不要芳臣去上本的好,既是必然,两府会下文的,照办就是了。什么好点子么?” 赵骞心下狐疑,也不争辩:“好。” 总觉得有什么阴谋的样子。 ―――――――――――――――――――――――――――――― 晚间,谢麟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说服”守将、征调青壮等等事项办好了。回到家里,谢麟才露出真实情绪来――愤怒! 他在卧房里不停的转圈,说出来的话连个标点都没有:“耻辱耻辱奇耻大辱我竟不能早些察觉魏主的阴谋竟不能有应对自幼人人说我聪慧及长事事无不在掌握竟然……” 生生地让程素素生出一种在看机枪射手的错觉,竟然……笑了出来! 谢麟停止了叨叨,猛地转身,不敢相信地:“你!” 程素素索性弯下腰去笑了个痛快,红着脸站起身来道:“我竟不知道你会觉得挫败。” 谢麟冷冷地:“我就是觉得了。” “咱们对着的是个疯子,跟疯子较真,你就输了。要说失败,这么些年,我在北边放了多少人,竟然到今天才知道他奔京师去了,失败的是我。” 谢麟道:“那不一样,往先都是风闻,而后见到敌军,才烽火急报。今年能够提早秋收、巩固城防,已经很不错了。是西路无能!” “那你气的什么?” “我……无能……” 如果他是一个纯正的儒士,那么他只要按照信念去做,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但是他不是,名利之心一点也不比别人少,甚至因为自幼立下要掌政事堂的心愿,反而比别人多些。若只有名利之心,豁出去不要脸了,只要将心思放到为自己捞好处上,也就过了。他又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一帆风顺久了,有事情不在掌握之中,这种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程素素安慰道:“因为情况变了吧?” “是啊,百无一用是书生。” 程素素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想什么呢?对手不一样了而已。以前要对付的是加官进爵,现在要对付的,是真正的军国大事。以前的对手是人,你之所有,足以应付一切敌手,现在的对手是一国,格局变了,可力量没有变,仅此而已。” 谢麟本就是个聪明人,一时挫败令他生出感慨,一旦点明,他又变得很明白了:“不止是我。怪不得我心里对赵先生更认可一些。”赵骞毕竟是跟着谢老丞相多的人,格局天然就会高一些,相较之下,石、江二位,尤其是江先生,与谢麟关系更亲密,但是如今提供的思路很多时候就用不上。 谢麟越想越明也越兴奋,到得最后开心地将程素素抱起来转圈圈:“就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之后就好办了,并不是要现在就设法去做丞相了,而是看明白了路,心里有了底就不会犹豫。 程素素这时候才将与赵骞说的事情同谢麟讲了:“你看,是放给他们,还是?” 谢麟道:“不放给他们,也还是要用到他们的。不过,有我在一日,就不容他们自作主张!” “那就自己管起来。” “这样果然就不能由我来讲的,我又亲自管这个,又上表,只怕挨参都是轻的。”这就等于是向两府明着要兵权了,他这个安抚使原就管得多,民政一把抓,军政也能说得上话,好歹军政不全在他手上,如今要是手上有了兵。谢麟要是在政事堂,一准儿先把这样的人给掐死了。 “两府会明白的。” ―――――――――――――――――――――――――――――――― 两府果然很快又下了一道命令,即令谢麟、程犀动员起当地的团练来。 便在此时,赵骞又找上了谢麟。 谢麟还道他是对团练的事情提出反对的意见,譬如建议放权下去之类。不想赵骞劈头一句话便问的是:“芳臣,若是京师有变,你有准备吗?” 谢麟:…… 赵骞道:“京中有齐王,你们我都信他的本事,然而若有万一呢?即便击退了魏虏,只要魏国不灭,格局也都变了。芳臣,你有准备吗?” 谢麟严肃了起来:“您的意思是?” “团练放在自己手里,也好。” 谢麟正色道:“我只一心为朝廷效忠。” “这是自然,”赵骞很明白他们在谈什么,“一个手上有兵的安抚使,与一个名士安抚使,一个只会管民政的安抚使,份量是不一样的。” 谢麟有些好奇地看向赵骞,赵骞坦然承认:“与娘子谈过,不过彼时人多眼杂,不好多讲。” 谢麟道:“情势总不至于坏到那个地步。” “不至于立时坏到那个地步而已,当为子孙计。” “您说的是。”谢麟格外的礼貌。 “奏本还是要写的,写写魏虏势大,各自为战不成气候。团练也要用到本地士绅,给他们授官就是。兵却不能是他们招募、先听他们再听朝廷的。”赵骞说的是“朝廷”潜台词却说的是“安抚使”。 谢麟也毫不客气,亲自抓了这件事情。他手里握着土地、人口等等的簿册,亲自选派人手,移文各地征发青壮,而非放手给地方士绅去承办此事。 此时秋收已过,正是农闲之时,征发虽苦,然大兵压境,百姓也没了叫苦的心思,受到征召的都老老实实地编队协助守城了。 因提前得到消息,准备得还算充份,中路与东路虽然抽调兵力、战事吃紧,竟坚持了下来。 魏兵故布疑阵,譬如多扎帐篷、故意扬起尘土之类,显得人马多,但是上手一打,有多少人马就感觉得到了。双方对阵了小半个月,虞朝方面也估摸到了对方的兵力。据有经验的安喜的说法,中路大军三、四万是有的,东路的势头来看兵马不比中路少,也多不到哪里去。 则西路为什么这么快被打穿也就有了解释了,如果真的是点兵二十万的话,有魏主率领,带着一国的精英,十余万大军,打穿一个没有良将坐镇的西路,真不意外。 只是不知京师如何了…… ―――――――――――――――――――――――――――――― 京城,齐王正在破口大骂:“一群废物!” “慈祥的好叔叔”齐王好不容易当了几天好人,少爷脾气又被气出来了。西咱被打穿,当然是废物,两府这群废物居然让两路抽调兵力回来“勤王”?!!!不应该从南方调兵吗?北方的边境不守了吗?! 哪怕是调兵,回援京师有p用?要他说,真要调兵,中路的兵马去袭魏主的后路,东路的兵马去扑魏主的王庭。完事!都不用真的打,只要做做样子,魏就得考虑一下后果! 但是!不能冒这个险!京师不能出事!所以,当王丞相提出调兵的建议的时候,两府火速通过,皇帝也点了头。齐王只有眼睁睁看着,不能提出反对的意见,否则就是……“只知道打仗,而置陛下于危险之地”,他是慈祥的好叔叔,不能这么干。 齐王只能借着骂西路将领无能,发愤心中的愤懑,他皇帝侄子还在一边看着呢。 皇帝是真的相信他的这位亲叔叔,不信也不行,现在最容易指望的就是齐王。所以皇帝将京师的防务交给了齐王。 齐王现在才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多么的幸福!哪怕派个监军,都比现在这样幸福。因为这是真的头上顶个皇帝在办事,还是个不咋懂军事的皇帝。 齐王能给的建议也只有坚壁清野,趁魏兵还没有扑到京师城墙下面,沿途各地抓紧秋收,然后关好大门!接着将派到南方的爱将迟幸给召了回来,这个命令很容易得到了通过。而后,齐王给迟幸下了死命令――袭魏主后路。 打穿西路,西路五年来在张孝知这位“能吏”的经营下攒下的家底已落在了魏主手里了。有了补给,魏主能毫无顾忌的扑向京师,到时候就是比谁先死了。京城如果能耗到魏兵疲乏而京城不破,那这回就能稳赢了。 这是最蠢的办法,并且一点也不保险。 现在耗死魏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还是要靠打的!给魏主给危险感,迫使他撤兵,才是最优的选择。 “废物”政事堂终于有了一点用,他们再次颁了政令,号召沦落区的士绅、百姓起而反抗――按首虏数论功,比照悬赏教匪赏格再加一等。齐王一看就知道这阴招是谁出的,肯定是李福遇。 还行,没蠢到家,齐王气咻咻的想。 在京城提心吊胆之中,魏兵跑到了京郊转了一圈,将京城围了三圈,架起云梯来攻城。 第一日,双方各抛下数千具尸体。 第二日,魏主即派了蒋清泰为正、游兆为副,领队向虞朝提出了议和。 这一回,连两府里的斯文人都破口大骂了:“他得了失心疯了吗?!” 230、王庭变乱 即便如此,两府也要请示过皇帝之后,才能决定要不要将蒋、游两个叛国的逆贼拒之门外。 皇帝是知道游兆的另一重身份的,略一思索,便同意了二人入城。李丞相欲言又止,皇帝轻声道:“老师,见一见而已。”李丞相也只能告退。先帝坚持不懈数十年如一日地打击古老太师,造成了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相当多的朝臣不肯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皇帝情知此事,但是越表白只会越让朝臣们谨小慎微,只能靠自己不断的坚持宽容,才能将这风气给改过来了。这么打算着,他又召了齐王来商议此事。 齐王沉着地道:“也行。” 皇帝苦笑道:“您也这个样子了。” 齐王皱皱眉:“稳妥一些,总是好的。” 京城被人给围了,总不能从容,若只有齐王自己,那你爱围多久围多久,总之你深入我腹地,急的该是你。一旦侄子也给堵城里了,情况就不能单纯的这么看了。最终,游兆跟着蒋清泰就进了城。 接待他们的是鸿胪寺的官员。 蒋清泰为主,游兆也有那么一点点的想法,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才强忍着没有讲话。 魏主从容亮出了他的条件。简单的讲,割地赔款,西路攻占下来的领土他不要全部,但是要求了与魏国接壤的一部分,并且不再是单纯的要求重开榷场,而是要求岁贡了。同时,如果虞朝的百姓想到魏国去,虞朝不得阻拦。 鸿胪寺飞快地将蒋清泰的条件送到了宫里,两府炸了。在心里炸了,面上还要很和气地将蒋、游安排好,而不是将二人给砍了。 条件提到宫中,皇帝也撑不住气得厉害:“得寸进尺!” 猛地一抬头,皇帝问齐王:“若是您遇到了这事,会怎么样?” 齐王踌躇,皇帝软软地叫了一声:“叔。” 齐王打了个哆嗦,皇帝低落地道:“要是您再不跟我说实话,我还能指望从谁那里听到这话呢?阿爹已经去世了……” 齐王沉默了一阵,才说:“你是皇帝,要稳妥些好,不能不管不顾。” “再稳妥不也是兵临城下了么?这也不是您的脾气会说的话。” 齐王被噎到了,想了想,道:“我就叫他们滚了。” 皇帝笑了:“我知道了。” 接着,皇帝下了一道非常奇怪的命令――将使者分开扣押,彼此不能见面,皇帝换了便服去见游兆。 游兆得见天子,也是激动的,皇帝温言安抚他,且给了许诺。游兆低声将魏主的情况说了出来:“彼已洗劫西路,纵使和谈不成,此次出兵也不致一无所获招致反对。” 不过也不是没有隐患,魏主是靠强令统一内部的,他需要武功压镇,所以必须得南下。即便南下,内部的反对者也从来没有消失。魏主的兄弟们遭到杀戮,兄弟们的母族、妻族等等也不是真心顺服,内部问题多多,要靠对外侵略来缓解。只要他能够带来足够的利益,就会有足够的人与他化解怨恨,支持他。 这一次和谈,并不是魏主良心发现了,又或者发现京师难以攻破,而是他的兵力也到极限了。打穿了西路,并不代表高枕无忧,沿途的反抗也没有停止过。再不回去,怕就要被包围起来,回不去了。 同时游兆又提供了另一个消息――魏主在西路并没有大肆杀戮,反而开始招降纳叛,一改昔日作风,走了怀柔的路线。 前面说的都能忍,唯有这一条令皇帝脸上变色。许多事情是不能同游兆这样的人讲的,皇帝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回宫之后低声对齐王道:“我倒宁愿他凶狠一些。”招降纳叛,那才是真的有入主中原之志,与魏主试图创制文字一样,都是比单纯的军事进攻更可怕的事情。 得了游兆的内线消息,皇帝与齐王又密谈许久,齐王没有禁住侄子的软语哀求,说出了自己认为可行的而不是“为皇帝考虑”的办法――拖,反正你已经打过来了,洗劫了一番,损失已经有了,那我也就不急着赶你走了,我耗死你! 齐王心里,还是十分赞同程素素的一个观点的,将自己摆到弱者的位置上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魏主自己愿意把鞋穿上,齐王就能把自己的鞋给脱了。然后看谁怕谁。不过这样的观点一定会受到抨击,并且很难被实施就是了。估计没人会同意他让出纵深来,以时间换空间,然后将魏主给围死、耗死。 皇帝最终采取了齐王所言的消耗办法,不同意魏国的条件,死守,同时召集各地来勤王。将京师防务彻底放手给齐王去办,自己什么话也不讲,并且要求叔叔只考虑胜负,不必考虑他。 各地勤王之师陆续赶到,魏主感受到了明显的压力。不幸到了此时,魏主想撤兵了,手下反而不干了――南朝的国都就在眼前了,里面全是金银珠宝金帛女子,就这样走了?魏主几乎要压不住诸将了,他南下的宣传就是,南朝花花世界,是可以享受的地方。现在反倒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绳子,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同时也令魏主十分恼火:这些东西居然并不是真心效忠听命,回去是要好好收拾收拾了。 每日里,魏主的大帐内都争吵不休,悍将们争相要求去攻城,甚至出现了私自出击的情况。魏主的脸一日阴似一日,强忍着不要当场爆发,要收拾也要回去再收拾,不能出征的时候内讧。 便在此时,镇定王庭的老国尉发来急报――王庭叛乱。 坏消息中止了内部的争执,不必魏主再多做动员,上下齐齐整装回撤。所经之处,将府库搬空,对士绅百姓倒侵犯得少,居然有了一点点“秋毫无犯”的味道。对官员就则是武将处死,文官皆被他俘获北还。 如此一来,朝廷上骂他们骂得凶,民间对魏主的评价却没有糟糕。 消息传回京中,无论宫中还是两府,都以为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恨不得给亲手将他给剁了。齐王不提亲自北上的事情,开始着手整顿京师的防务,西路像撕纸一样的被打穿就算了,京师周边居然也如此容易地被魏主突破,真是不能容忍! 同时,齐王给中路、东路将领下令――严防魏兵。他扣下了疲惫的增援部队,转而划拨修整好的五万人北上,以防不测。 ―――――――――――――――――――――――――――――――― 东路与中路没有坐以待毙。 程素素自打知道魏主自西路南下,即下令给仍留在魏国的暗线――将被魏主镇压的贵族,无论之前是不是主战派,是不是与虞朝有血海深仇,只要他是反对魏主的,不管是本人,还是这些人的子女(最好是男性继承人)弄几个出来!不必非得是魏主的兄弟或者侄子。 扶植傀儡,要的就是个名头而已,借他们的招牌,堆人,给魏主找不自在。 正面战场,就目前来看,想势如破竹,一气灭了魏国,那是很困难的。但是玩手段搞分裂,让他们从内部瓦解,不必谢麟这个级别的,哪怕是李巽、王经等人,也是顺手就给写出好几条计策来。 前提是要有那么个傀儡。 这种做法在历史上许多人用过,不过大多是等着北方的失意者过来投靠。程素素则是主动出击,下令联络魏主的反对者。 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很简单,就是生存。立场什么的,不重要的,旧仇什么的虽然重要,也不是不能先放在一边的。眼看着在魏主手下就要丧命,投奔南朝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多少争斗失意者都是这么干的。 两天之后,内掌柜传递来了一份名单,皆是他通过观察接触,认为可以尝试偷渡过来的人员名单。内掌柜与其中一部分人有接触,并且与他们谈了条件。 程素素看到“条件”二字,登时又起了一个坏主意,给内掌柜的指示:条件里要加一条,要求他们在王庭腹地发动叛乱。不必要大动干戈,只要能扰乱王庭、转移视线、给出逃创造机会即可,并且给了内掌柜一句话“得胜归来时不想再看到碍眼的人”。 内掌柜接到指示,先将数人藏在大车里夹带出王庭,交与接头人。返折回去,与失势的贵族们策划动乱。叛乱者并没有直接攻占宫廷,而是先一把火烧了自家营盘房屋,散布:“皇帝要对我等下手了,传下令来,得胜归来时不想再看到碍眼的人。”的消息。 听到“得胜归来时不想再看到碍眼的人”十足十是魏主的口吻,想不信都不行,原本还犹豫的人顿时升出做困兽之斗的心来。他们聚集在一起,仍旧是用的火攻的法子,放火烧了王庭。 魏主南下,王庭留下呼延英的父亲老国尉来镇守。毫无疑问,老国尉是块老姜,很注意防范这些持不同政见的贵族。直接的反对者都被诛杀了,留下的这些乃是肚子里有意见,但是口上不说,不容易抓到把柄的。魏主的意思,他要通过武功令这些贵族臣服,等他回来的时候,若是这些人识趣跪了,这事就揭过了,如果依旧倔着,则可挟如此武功,将旧贵族诛杀。 老国尉却没有想到,他没动手,居然有人先动起手来了。急忙调兵,将心中的危险人物居住的地区看管分割出来。不意火势太猛,这种分割的策略无法得到很好的落实,城内已经乱了起来。 老国尉有着丰富的经验,围不起生事的,他便派兵将还未动乱的地方给压下去,使他们不从乱。接着看住城门,有往城外冲的,都就地格杀。接着派人取水救火。 应对得十分及时果断,最终纵火者被他擒获了一半,另一半趁乱外逃。老国尉毫不犹豫地派兵追杀,发动、参与叛乱者顺利逃出生天者不过十之二、三。 内掌柜望着漫天的烟火,眯了眯眼睛,缩回了屋子里,对呼延部的熟人道:“外面乱,不要出去凑热闹。”自己则在担心,也不知道接应的人有没有将他们送到地方。出了城,行进的路线内掌柜就完全不知道了。 路线是程素素定的,不直接南下,拐到西路,从西路折向东,将人送到程素素的手里。 打了一个时间差,在魏主班师之前,两名中年人、一名青年、三个男童便被一辆大车送进了安抚使府。 231、无知少女 “我会上报朝廷的。”无论来人如何哭,谢麟都只有这么一句话。擅自发兵?且不说团练才刚刚组建尚未成军,就是练成了,那也不是谢麟能够决定的。哪怕谢麟能够决定,他也不会轻易就点头。大军对阵且是惨胜,借点兵给这群丧家之犬就指望翻盘?谢麟可不是那等爱做白日梦的迂腐书生。 这群“弃暗投明”之人当然要好好地利用起来,如何用,则需要商议一番。 谢麟将他们秘密地安置起来,却不立即奏报朝廷,而是先召集了心腹来开会。学生们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秘密,赵、石、江三位书房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看我、我看你,发现对方也不知道之后,一齐担忧了起来。 书房里,程素素与谢麟已经坐了好一阵了,脸上不见焦虑之色。江先生先笑道:“看东翁与娘子这个样子,是有好事情?” 谢麟道:“一个办不好,好事也要变坏事了。” 石先生也不与他客气,问道:“敢问何事?” 谢麟看了一眼程素素,笑道:“你说?”程素素回了一句:“谁说不都一样?”后,轻描淡写地说:“我派人,去魏国接了几个人回来。” 程素素在做什么,三位先生是不知道也不好过问的,今日一听便知,兴许她忙的就是这件事情。赵骞问道:“接的何样人?” 谢麟接过话头,将情况介绍了一下,问道:“这些人,要怎么用?” 赵骞果断地说:“当上报朝廷。” 直白的抢话发生在赵骞身上是极为罕见的,江先生问道:“为何?既有了这些人,何不等他们建功?” 赵骞耐心地问道:“他们一定能建功吗?丧家之犬,其心反复,再投了魏主也未可知。纵然能够建功,风险也太大了,这个风险,芳臣不能担。” 江先生思忖片刻,也觉得赵骞说得有理。文人心里总有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点,斗败而投奔□□的人,并不是心里向往□□,只是想利用□□罢了。江先生道:“既如此,也不能建议朝廷就用他们了。尊其位,给其财,养起来。做个千金买骨吧?咱不沾手。” 石先生道:“报他们来投。”说完看了程素素一眼。 程素素嗤笑一声:“千金买骨,是要千里马的。魏国有真的千里马,却没有先生要的‘千里马’。我算是想明白了,就不能指望他们。让他们带路,收留他们,是为用他们对付魏国,可不是为了给他们当马前卒,为他们争富贵。” 粗鄙一点讲,是养他们做斗犬的,可不是犯贱上赶着给他们当狗腿打手,打死了魏主好让他们上位,然后再南下来侵略的。 这话就说得太直接了,简直让人无法接口。于是谢麟索性抛出了最要紧的问题:“如何奏报?即便奏报了,朝廷必会召他们入京的,进京之后如何进展,恐怕就不由我们说了算了。” 此言一出,江先生与石先生皆面惋惜之色。 程素素冷笑一声:“这几个人不由我们说了算,就再弄几个回来好了。办法总是有的嘛。” 江先生道:“东翁可以写信给叶相公嘛。”叶宁等着在这方面表现等很久了。 最终定下的结果,乃是先奏报朝廷,看朝廷能拿出什么办法来,如果办法太介,他们就自己悄悄动手,不能大动作,还能有小动作呢。江先生又提议,报到朝廷上,就代表着这件事情没有办法保密了,难保魏国不会有什么报复性的举动,所以必须有所准备。 消息过往很快,数日之后,京中便传下旨意,果然是要送这几个人上京。叶宁的书信随后才到,答复却不能令谢麟满意。叶宁告诉谢麟,两府认为从稳比较好,依旧是给这些人以一定的官位,养起来,作个榜样。等到朝廷要再兴兵的时候,用他们做前锋或者带路党。让谢麟对此不要有情绪。 看到这封信,谢麟也谈不上失望,这种情况本就在预料之中。他又想起程素素说过的,再弄几个人来,借这几个人生点事端。然而要如何生事端呢?又能怎么生事端呢?国与国之间的争锋,归根结底,还是要实力的较量。 想明此节,谢麟便将此事放下,只管组织恢复生产,将团练的事情搞好。 ―――――――――――――――――――――――――――――――― 程素素却不是一个肯放下主意的人。 继叶宁的信函之后,朝廷的反应也确定了,给这几位“降将”以一定的官职(虚衔),好好地养起来,同时向魏国发布了招降的意向。谢麟埋头去搞他的团练,魏主也反应正常地派人到边境转了一圈。 程素素则给尚在魏国的暗探们发布了一条命令――排察魏国旧贵族,凡不支持魏主的,都列一个名单交上来。她要针对这些人,制定一个计划。 便在此时,宫中有密使来见谢麟,携带着皇帝的亲笔手书,对谢麟办的这件事情表示了肯定,同时表示,暂时还不能公开是谢麟将人搞回来的,只能算这些魏人“投诚”。 谢麟不以自己为意,请密使转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奏折,请皇帝一定要注意良将的培养。兵有了,粮有了,缺的是将,缺的是能够让良将冒头的机会。 送走奏折,谢麟了了一桩心事,愈发重视起团练来。团练是真正掌握在他手中的机动力量,可以不必经过朝廷的允许,“从权”地进行小规矩的调度。自己不动手不知道,一动手就晓得朝廷这仗能打成这样,已不算是无能了。只练兵一条,就将谢麟搞得筋疲力尽了。 训练个口令,教会进退,执武器、学会简单的列阵的步法,这大概就能算是一个能用的兵了。对内剿个教匪,只要指挥得当,完全够用。做到这一步,对谢麟而言还是很轻松的,哪怕他是个文官,练出这样的兵,也是能做得到的。 当对手换成魏兵的时候,怎么看怎么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如何提高,就成了谢麟的一块心病。 更糟心的事情还在后面。 这一日,衙前的大鼓被擂响。谢麟很是讶异,按照惯例,很少有人将状告到他这里来,得一级一级的往上告。如游兆那等跑到京城去击登闻鼓的,是异类,也是因为游兆当时想告的事情不一般。眼下这个一身灰扑扑的布衣的瘦弱年轻人,乃是直奔到谢麟这里来的。 告的是拐卖人口。买卖人口,如果是父母长辈卖的、主人家转卖的,还要受到保护,拐卖就不一样了,年轻人白晔告的事情也不一般――有人拐卖了他的堂弟卖到谢麟这里做团练来了。 谢麟收了他的状子之后,安排他去等候。接着便派人按状纸所诉,将买卖人口的抓来问讯。被唤来的除了牙人,还有一位本地士绅。虽则程素素坚持团练要谢麟自己搞,但是团练不让士绅参与几乎是不可能的,谢麟、赵骞等都不认为让士绅参与会坏过团练组织不起来。士绅也十分踊跃。这位士绅正是一位热血……中年,他承认自己是买了不少人来充团练。 确切的说,他做的事情不是“买人做团练”而是“买来仆役,放到团练里”。末了这位士绅慷慨地道:“为国尽忠,我等万死不辞,何况只是拿出点些钱财来?” 谢麟半晌没能说出话来。立在一旁的江先生也目瞪口呆:“还能这样搞?” 这种事在战乱的时候倒是有的,买些无处安身的人做家丁,既做了自家仆役,分配他看家护院做打手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将这个“看家护院”的范围扩大一点,编练一下就是部曲了。 如今这位仁兄……怎么说呢?爱国心切?花钱给团练买兵,他自己还不在团练里任职,纯是为国奉献了。 简直是一场闹剧! 谢麟被气笑了,判了白晔的弟弟白昌随哥哥回家,这位爱国士绅则被勒令回家反省,涉嫌拐卖人口的牙人等等,自然是打板子的打板子、流放的流放。本以为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就算完了。 更闹腾的来了,白昌死活不肯回家:“父母都不在了,我回去做甚?让我在这里吧!哥!保家卫国,人人有责的。你没有看到这里的百姓被魏虏戕害得有多么的惨。” 谢麟的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团练建起来了,里面的爱国教育必不可少,天一书院的书生们在程素素的怂恿之下卷起袖子承担了很大的一部分。搞得白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热血上头,要为国捐躯。 白晔当场把弟弟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叔叔婶婶只有你一个儿子……” 原来,这二位是堂兄弟,白晔他爹一见弟弟唯一的儿子被拐走了,忙着侵吞弟弟留下的家产。白晔看不下去他爹这个样子,也离家出走,打算将堂弟带回,给堂弟将家产争回来,居然让他一路找到了堂弟。白昌不肯跟哥哥回家,白晔这才告上了衙门。 白昌被爆打出一个黑圈眼,仍然坚持守土有责。白晔怒骂:“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气得谢麟将他们俩都赶了出去。 然而白昌事件透露出来的问题仍然不少,别的不说,十五岁的毛孩子,就比谢绍大那么几岁,芦柴棒一样的身条就上阵杀敌?逗谁呢?谢麟只得亲自上场,将团练精选,一将领裁掉了三分之一,看到数字减少,心痛不已。 除此之外,倒都还在掌握之中。 过不数月,米铮被送回京里,继续准备科考。因魏人围城,这科考就又误了一年。马度、谢守二人打翰林院里圆满毕业,此番皇帝下了狠心,这批进士一个不留京,统统放到外面去历练,清贵的职位是不要想了的,皇帝不但需要良将,也需要能吏。 作为一个年轻人,皇帝还没有沾染上暮气,也很敢看、很敢想,知晓下面的弊病,将这批进士放到基层上去。同时对全国的官员又进行了一次调整,谢麟在中路做得不错,才有起色,皇帝便先不调他回京,也不调往南方,而是命他经营北疆,力排众议,将西路一路划拨给了他。 同时,将程犀调往南方去做转运使。东路的安抚使则根据谢麟的推荐,提拔了王经。朝中议论纷纷,以为王经曾是谢麟的副手,如今这般,则是整个北疆的民政都落在了谢麟的手上了。皇帝难得一意孤行,坚持将谢麟留了下来,且说叶宁:“相公何必为了避嫌而反对?选官,得其人而任。如今选官避嫌、资历、姻亲、师生、年龄、出身、人缘……样样都想到了,就是不计较能力!我就是要看真本事!文官如此、武将更是如此!” 端的是掷地有声。 谁都知道,皇帝这话,说谢麟还在其次,求良将是真的。谢麟的任命,阻力并不太大,很快就定了下来。而良将,不晓得是不是还在摇篮里。 遇到这样一位皇帝,程素素也只能说,这国家一时半会儿是真不该完蛋的。有他这句话,哪怕一时半会儿没有良将,靠着国力,也能死撑下去。相信良将很快也会冒头了。 谢麟的辖区扩大了,西路虽被打穿,百姓受的祸害还算少,重建只需要补上官吏即可。皇帝正好放出一批进士来,谢麟采用以老带新的办法,将李巽、谢鸾、谢理等旧人,更予以大府,或升做知府,放到各地,而将来的进士们或做县令,或做府内属官,予以历练。 一个月后,各路官员就位。 程素素也在此时收到了魏国的新消息――魏主开始了新的一波整肃,王庭被再次清洗。同时,魏主在西路俘获的官员里,有相当一部分……降了。魏主赐以官位、美女、府邸,令其为魏国卖命。魏国原本许多部门人员充盈了起来,原本如文馆等处,都是些落第秀才凑数,此时竟有了不少学问不错的人。 程素素接到名单,理所当然地交给了谢麟。谢麟见了,破口大骂:“他哪怕贪赃枉法,哪怕结党营私、哪怕庸无为!都不如这投敌叛国的罪过大!” 程素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这名单里有一位是谢麟的同年,年纪比谢麟要大上十岁,做到了知府,此次西路被打穿,原本风传他殉国了,不想出现在了伪官的名单之中。 谢麟再骂,也只能将这一份名单传到京城,并且捏着鼻子请求皇帝“不要中了魏虏的离间计”。 一时之间,御史们弹章纷上,不止要求追究降敌官员的罪名,还要追究这些人的家族,至少也要免官。连谢麟也被捎带上了,认为他为这些降敌的官员讲话,是为自己谋后路,其心可诛。 便在这此,已调到南方的程犀上了一本,公开支持谢麟的观点,且进一步建议皇帝,这些官员被俘是无奈,请皇帝宽容他们,不要苛责他们的家人,若他们肯回来,还请接纳他们。绝口不提京城官员嘴炮苛责,让这些人到边境去看是死是降――这是程素素背地诅咒御史的。 奏本一上,满朝哗然,御史们放弃了谢麟,集中火力攻击程犀。这些参劾程犀,怀疑他在东路做安抚使的时候私通魏国的人并不知道,魏主得知此事之后对呼延英感慨:“我就像一个无知的少女,见到谢麟风仪便倾心,以为程犀相貌平平者不足道。不想他是神物自晦。南朝皇帝若是听他之言,我竟不敢再用这些南人降官了。” 是啊,谁知道哪个又会再反水了呢?父母亲人都在南朝,南朝还宽容,这些读书人不想回头才怪呢!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皇帝采纳了谢麟与程犀的建议,扣下了一切弹章,下令政事堂从降敌官员中找出籍贯在京者,筛选出其中一家,召了那位知府的父母入宫。赏赐是没有的,但是温言安抚,让他们不要不安心,同时对他们的儿子为国尽忠陷于敌手表示了歉意。 政事堂一群老狐狸,自然看得出这么做的好处,相当配合地草拟了一份对降官的通告,宣告了皇帝的宽仁。顺理成章的,再要求降官的家属们写家书,朝廷代为传递,公开传向魏国,绝不至于被扣下。 ―――――――――――――――――――――――――――――――― 当政事堂铁了心要办某件事的时候,效率还是极高的,小半个月的时间,魏国王庭内已经传遍了南朝对降官的处置。政事堂里别人不论,李丞相与叶丞相二人的文采是极高的,一句“勿使再有李陵之憾”,令多少降官黯然泪下。 魏主的脸黑得像六月暴雨前的天,很快做出了决定:“带上他们,南下。” 上次围了京师也没能定下城下之盟,好处虽然捞了一些,但是不算多,也快花完了,不再打个劫,日子要怎么过呢? 再者,魏主还有一个盘算,要将一些不服于己的人打发到阵前充个炮灰,来消耗虞朝的兵力。魏主大概与程素素会很有共同语言,在他看来,反对自己的,无论是魏国人还是虞朝人,都是自己的敌人,让两个敌人自相残杀,正好。 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魏主再次南下。这一次,他规规矩矩地走中路,不偏东也不偏西,却又在西路故布疑兵。因西路曾被打穿过,逼得虞朝不得不将重点放到西路。待虞朝调兵完毕,又发现魏主出现在了中路。 紧急的军情传来,边关的将士确认看到的是魏主(做使者时曾路过,有人见过),谢麟并不惊慌。他很快召集了相关的将校、属官做布置,总体而言,是将正式的官员与团练混编,以官军为干,团练为枝。对阵的时候,官军在前,团练做运输等辅助工作。守城的则是团练人多些,官军作为指导。 兵源不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安喜一改焦躁的模样,咧嘴笑了:“就知道有您在,我们只管打仗,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的。” 谢麟的笑容里难掩忧虑,情报显示,魏主这次出动了十万人,比上一次的大举进攻当然算得上小规模,但是魏主本人就在前面,中路的压力会变得非常大。谢麟只能庆幸,此时此刻,儿女被送回京城做“交换生”了。 前方对阵,程素素也没有闲着。获悉魏主离开王庭之后,她也活动开了。她手中扣着一块当年呼延英亲手给的令牌,这些年照着它一共仿造过四块,每一块令牌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现在又要用上它了。 程素素命人持令牌去魏国,一同带去的,还有上次从魏国偷渡出来的几个旧贵族的信物。命人按照五部间谍的名单,找到对魏主有意见的旧贵族,伪装做出逃者传话:“到了南朝才发觉,皇帝是要照着南朝的样子来改变咱们的祖制。在南朝,他们的官儿没有自己的兵,皇帝给他们官做,他们才有官做、才有人听他们的,若皇帝不喜欢他,不给他官做,他就什么也不是,所以南朝的官儿对他们的皇帝很老实。 咱们原有部族,部族都听咱们的,皇帝也拿咱们没办法。一旦咱们的部族兵马被皇帝收走,咱们也不过就是个有点脸面的奴才罢了。再也不是主子了。皇帝还喜欢南人,给南人官儿做,到时候南人是官,你不是,你又比南人低一等,还要向这些人低头。往日咱们杀南你像杀一只羊,现在要向一只羊行礼了。你要不信,问一问皇帝,咱们将兵马给他,他要是不要?再问一问,要他将南人的官儿都赶走,都叫咱们的人做官,看他赶不赶。” 魏主知道南朝一定会挑拨,只是不曾想到会说得这样直白阴狠,他带着降官,驱赶着持不同意见的人,很快抵达了前线。 双方对阵的时候,程素素正在府里看地图,等着前线的消息传来。一旦边城有失,就得赶紧抓上谢麟想别的办法了。一连数日,边城的消息都只是僵持。第七天的时候,边城的守将安喜派人送来一个人――谢麟的那位同年佘正鸿竟从敌营逃了回来,且带来了魏兵的情报。 魏主并没有将大军都押在一座城上,他在这里虚张声势,已派人乔装袭击虞朝的粮道了。谢麟收到消息大惊,一命留下了佘正鸿,一面派人去核实情报。 情报是真的,并且一阵人马已经失踪,粮草被夺,带不走的被焚烧了。境内竟然出现了魏兵,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连居民出城樵采都匆匆去、匆匆回,回来的时候要严加盘问,以防混进了奸细。 如此数日,朝廷的援军陆续赶到的时候,却传来消息――魏主退兵。 程素素的消息更灵通一些,魏主回兵尚未抵达王庭,她就知道了魏主退兵的原因。魏主的后路被一群虞朝的官兵给袭击了。这群官兵很狡猾,放把火就跑,魏兵竟不能抓住他们。魏主后院又起火,使得魏主不得不退兵。 谢麟急催安喜派兵接应这群勇士,同时奇怪:“我军何时有了这等人物?” 安喜也不曾找到这位“人物”,是“人物”自己跑去找的安喜。安喜不敢怠慢,将人送到了谢麟面前。 见到这位“人物”的时候,谢麟也惊了:“你还没走?” 你不是说好男不当兵的吗? 收到魏国线报的程素素也惊呆了――白晔这位仁兄,团练里运粮的,半道被魏兵给断了。因他读过点书,识点字,又有千里迢迢来找堂弟的义举,虽然是个连秀才都没考上的童生,依旧得到大家的尊敬。当时他说跑,一溜弟兄都听他的,他就带着弟兄们跑了。 有魏兵,粮又没有了,两头官军都够不着,他就带人绕了个大圈儿,想兜回来。不想一兜又遇到了另一队魏军,看来回家的路暂时是断了,他就索性绕魏军背后,抢了魏军小股运粮队的吃食。吃饱之后发现,他们这点人,不够魏军大队砍的,就干脆跑得更远一点。绕到了魏主大军的背后,一路跑,一路放魏军的风筝,放了一圈的风筝之后,找到了空隙,他又跑回来了。 【你是随身带了gps吗?!】 程素素将这传奇的经历告诉谢麟之后,谢麟却是大喜:“终于找到这样的人了!” 他要找的将才,绝不是空有勇力之辈。经过谢麟的解说,程素素也明白了,最基本的一点,打仗的时候,得跟开了tab打怪一样一样的,总能看到地图上的红点。得有极好的方向感和极强的空间感。不能跟李广似的,看个纪录片儿,一片弹幕在为他着急。 这年头是没有gps也没啥tab小地图的,全靠主将脑子里有谱。 不管这个白晔有没有做统帅的本领,至少这不迷路的本事,就值得给他个机会试一试。 谢麟毫不犹豫地向朝廷举荐了白晔,同时将白晔召过来好生地鼓励了一番,笑道:“如何?男儿何不带吴钩。” 白晔苦着脸道:“我弟不肯回家。”所以你就留下来陪他了……么…… 谢麟的笑容僵掉了。 ―――――――――――――――――――――――――――――――― 白晔虽然“好男不当兵”,不过做个军官,他还是接受了。计算他的功劳,谢麟又很想试试他的极限,一力保举他跳过了什、伍长等等,一口气做了个小校。并且很遗憾魏兵居然消停了,不能看白晔是否有指挥更多人马的本事。 三个月后,谢麟才知道魏兵消停的原因――内斗。 要说程素素这挑拨也够狠的,就像对魏主指出了矛盾不可调和一样,她对所有反对势力也指出了矛盾的不可调和。两下积累的矛盾爆发了,先是,有旧贵族胆怯了,向魏主告密,魏主抓到了机会开始镇压反对者。 原本蹲在墙头上左右摆的反对者一看没了希望,竟下定了决心要造反。魏国的反对派反对的也很有本国特色,他们是地朝会上发难的,一阵群殴,砍死了魏主。呼延英与老国尉父子俩见状,指挥着卫士掩杀过来,又将反对派一阵砍。 所以,魏国现在人心惶惶,且顾不上南下了。 232、父死子继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始作俑者也吃了一惊:“什么?死了?” 就魏主那个神经病的劲儿,程素素以为他能熬过这一关,然后大开杀戒的。程素素的目的不是让某一个人死,这么个大环境下,谁上位,最终都得是南侵的。想要阻止魏国南下,就是让他们内乱,是要他们的矛盾一直激发着,而不是让其中的一派被一棍子打死,剩下的那一派齐心协力南侵啊!!! 大多数人却不是那么想的,敌酋授首,虽然不是自己人打死的,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消息传来,城内已经有人敲锣打鼓放鞭炮了,大小酒馆里都有大方的人开心地请大家喝酒。 与此同时安抚使府里则在紧张的开着会,与魏主这一派不同,魏主掌权,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他是要建立制度的人。而旧贵族掌权就简单得多了,杀戮、驱逐,南下。 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顶多再过几个月,下一次的大举入侵就会到来。 程素素第一次有了“计划超额完成也不是一件好事”的苦恼。 依旧是要将这个情况报知京中,听从中枢的安排。江先生有些怏怏:“两府总是求稳,错失多少良机。”大多在野派都有类似的心态,以为在朝者都不如己。 石先生比他稳重些,问程素素:“娘子,可有别的消息?譬如魏主的子嗣。” 难得石先生说了这么长的句子,程素素也认真地回答:“那货打十五岁就开始生生生,到如今长子都有十二岁了,儿子数一数也有八、九个。叛乱部族与呼延部大开杀戒,到现在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先生的意思,要接出来?那很难。” 程素素一般不轻易推脱,总认为越难的事情做好了就越显本事越有话语权。明显将魏主的遗孤找到、弄出来,并不在此列。此番王庭变乱,她的探子们在“杀光南人的口号”之下也有折损。以老国尉父子的见识,能找到的王子一定会珍视起来,反叛贵族则肯定想斩草除根。 石先生一点头。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程素素也无话可讲。倒是赵骞打起了精神来,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魏主一死,策略都要进行调整了。 谢麟道:“不过是从扶一个变成扶另一个,呼延英不是还活着吗?唉,终不是长久之计。手伸不了那么远呐!还是要练兵。” 赵骞问道:“那个白晔,能行吗?” 谢麟摊摊手:“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那么能跑的,我没见过。昔年齐王剿教匪,我曾两度随军,将校内给他们定好了路线都能走到沟里的也是一大把。” 赵骞道:“那就好好护着吧。” 江先生低声问道:“能不能上他北上剿个匪?他不是现在也带了些兵了吗?魏国叛乱,总有些小部族、残兵南下……” 谢麟道:“可。” 这些人商议完了,才是出去与属官们开会。大家已经习惯了不去询问谢麟的消息来源,只知道他的消息比较准确,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转而讨论起来。他们反对“扶植另一方”的意见,认为魏虏畏威而不怀德,扶起一个来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扶起另一个敌人而已。且王庭太远,鞭长莫及。 昔年那位河东的邹县令如今搭上顺风车做到了知府,因他听话好用,被谢麟设法又搞成了同城而治。邹知府脑袋摇成了个波浪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办成了,也谈不上什么功勋,办不成,御史必群起而攻。” 难得他会鲜明地提出反对意见,谢麟也不得不考虑一二。是以上表的时候,只隐晦地请示两府,而不是直接提出来扶植某一方。 表章上去两日,朝廷便有紧急的公函发至。两天的时间,还不够奏本送到京城的,必是京中有指示了。 谢麟启开文书一看,面上变色――上回送到京城的那些“投诚”的魏国旧贵族,出逃了。己方获胜,为何不回去作威作福?南朝当然是繁华的,然而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在京中看似位尊,实则寄人篱下,滋味难捱。想要享受繁华,回去之后领兵南下就是。 是以除了跑不动的两个男童,其余三人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的赐邸中消失了。如果算上他们的奔袭与生存能力的话,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魏国了。 谢麟不由庆幸,幸亏没有再提什么怀柔扶植与收留魏主一系避难。两府则指示谢麟,尚不知这些出逃的魏国贵族沿途对虞朝的国情与布防能够打探到多少,要求谢麟做相应的调整,以防他们回到魏国之后做为向导,引兵进犯。 谢麟则与安喜等议过之后,果断地下令白晔率部追击。 ―――――――――――――――――――――――――――――――― 白晔是谢麟看好的人,看好一个人,培养他,并不是要将他放到温室里,而是让他去经历风雨而后成长。经不得风雨的,要他何用?白晔接到了几张画像,让他去追人。只知道人往北方跑了,别的一概不知。 谢麟对他能够找到人没有抱什么希望,最大的目的还是锻炼白晔北上的本事。总是靠守城,是守不出来胜利的。 万万没想到的是,白晔给程素素带了一拨人回来。这拨人里有程素素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她认识的那一位,代号叫做“瑶琴”,本人是位中年厨子,性别男。不认识的那一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略有一点点眼熟。 瑶琴告诉程素素,这位就是故去的魏主的长子。政变当日,王庭一片混乱,魏主的儿子们惨遭屠戮,没有等到呼延英父子的救援。大王子年长,逃脱了追杀,欲往呼延部去避难,路上遇到了叛军拦截。与此同时,王庭里也掀起了一股“驱逐南人”的浪潮,瑶琴果断跑路,遇到了这位大王子。 瑶琴装作没有认出大王子来,只露出同情大王子小小年纪就因为变故而要逃难,伪称自己要南下回老家,知道一段能够绕开叛军的道路,邀大王子一同南下。他预备着走一段路就趁大王子不备将他捆起来带走的,不想走到一半,遇到了白晔,瑶琴捂好了马甲,不停安慰大王子:“没事儿,这就算遇着自己人了,朝廷总比那些乱杀人的贵人要好。” 大王子也以为自己的马甲捂得很紧,乖乖地装作瑶琴邻居家的孩子,一路南下。以白晔追击的本事,他竟没有办法逃脱。 程素素:……你们又tm超额完成任务了啊! 程素素脑袋一抽,面上还很冷静地说:“将他安置在别院里,不要声张,派人看好他,不要与他有任何交谈。”瑶琴正式成了“南归百姓”,不小心携带了一个看起来无家可归的异族少年。而异族少年没有逃脱官府的火眼金睛,被认出了真实的身份。 这就不能不报上去了。 南朝不兴杀孤儿,以大王子这年纪,无论他爹是多么的十恶不赦,他顶多是判个流放。当然,私底下的谋杀,就不管你年纪了。京中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宫中与两府固然是恼怒“投诚”者的出逃,还不至于迁怒到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头上。 但是,留下他吗? 皇帝与两府紧急磋商,又听取了齐王的意见。以两府老狐狸的无下限,逼急了是真的不在乎利用一个少年的。原本还绷着点,怕别人借题发挥,指责他们不够仁爱。在皇帝叔侄俩决定不要脸了(“难道要我做宋襄公吗?”皇帝语)之后,两府很快就确定了――利用当然是要利用的,这娃咱们不要,也不用想着给他洗脑了,用他就行了。 他们很快密令谢麟,设法将这位王子交到呼延英的手上,怎么交,他们不管,反正谢麟得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并且,皇帝与两府都不打算认这个账。 谢麟:…… ―――――――――――――――――――――――――――――――― 大王子已经十二岁了,相貌有些像他的父亲,清秀而温雅,看起来像个十分乖巧的少年。与“可爱的男孩子”相貌不符的是,他并不是温室的花朵,一路南下是不得已,是运气差,他一颗心反而放到了肚子里――比落在叛贼的手上要好。只要让他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那个南人的厨子装得虽好,看起来就是有隐情的,那种算计的目光,大王子从小看到大。果不其然,他被南朝的人看管了起来。大王子肚里暗叹:又是一个蠢货,以为这样就能立功吗?我要你死,南朝会给这个面子的。 静静地坐在窗前,大王子等着南朝的官员来见他。或许能够见到父皇口中的“珠玉”谢麟,如果能见一见“神物”就更有趣了。只要魏国还在,他就有价值,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 坐不多久,便听到脚步声由杂乱变得有规律起来,隐约有人行礼的声音。大王子不动声色,样子更乖巧了。 谢麟是带着程素素一起来的,考虑到大王子的年纪,有个女性在一旁,更能缓和少年的情绪。推开门的一瞬间,谢麟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位王子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安抚。 气定神闲得让谢麟很想再写个奏本回京――咱们把他杀了吧。 大王子抬起头来,很容易就认出了谢麟,王庭里有谢麟的画像,真人比画像要好看得多,画像可画不出这股阴险装纯的气质来。至于他身边的这一位么?身份大约也猜得到,怪不得能叫呼延英一直念念不忘的。 大王子起身,对谢麟道:“学士好。” 谢麟苦笑:“殿下果然不同凡响。” “父皇赐名重华,”大王子很轻快的纠正称呼,“学士愿意直呼其名,更能令我放心些。” “我见过令尊,”谢麟回了一句,“还是叫殿下吧,殿下安全些。” 怎么有些欺负小朋友,还没有欺负成功的low感? 大王子给二人都斟了茶,平静地道:“想来贵国皇帝已有了旨意?” 谢麟道:“我的儿子与殿下一般大,可没有王子这般聪慧。” “是押解我去贵国都城?还是要我写降表?还是……” 谢麟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头:“殿下,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殿下想去哪里?是要见呼延英呢?还是见别的什么人?” 大王子终于噎了一下,眨眨眼睛,很可爱的样子:“这是贵国皇帝的旨意吗?”这是要我内斗?内斗啊……本来不就是斗上了吗?真是多此一举。 谢麟道:“王子只说想见谁吧。” “不是诱杀吗?” 谢麟头痛了起来,再次升起了写个奏本请求掐死这个熊孩子的心。这小子这么点年纪就这么狡猾,放虎归山真的好吗? 程素素听到此时才缓缓说了一句:“两国交兵,都是敌人,若能选择的话,一个讲点道理的敌人,总比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敌人要好。” 大王子微微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道:“呼延将军不大喜欢你。” 程素素笑道:“我也不大喜欢他,他小心眼儿。与令尊讲话就舒服得紧,你们的官话都讲得很好。原来还担心殿下会不很习惯,看来殿下也不是一般的人呢。至于呼延将军,殿下也不必担心他。” 大王子心道,这事你能说了算吗? 程素素看出来他在腹诽,也不戳破,只问大王子对衣食住行有什么要求。大王子也不客气地提出了食物不甚可口,要求将与他同来的那个厨子派来给他做饭的要求。程素素微讶:“还有这样一个人?” 谢麟皱眉道:“我回去看看。” 大王子还不肯放过谢麟,以请教的口气问道:“贵国对犯上作乱的逆臣,会是怎么处置的呢?” 这就涉及到一个“犯上作乱及纂位者是否应该得到承认及鼓励”的问题,如果大王子正式要求虞朝给个说法的话,虞朝就会不得不表明支持他的态度。 谢麟道:“殿下如今还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不是吗?” 对话就此打住,再聊下去,程素素觉得自己都要忍不住生出不好的念头来了。二人回到府里,谢麟道:“这个孩子……恐怕不太好对付。” 程素素道:“魏国这是要出圣人了啊。不过,他毕竟还小,是止不住这一场杀的,魏国上下怎么也要再流一次血才行。准备好再抢点人出来。让呼延英来接人吧。” 谢麟道:“他肯来吗?” 程素素道:“让他拿人来换呀。”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呼延英估计是不会信的,不过若是让他拿余仕则啦、游兆啦这些人来换,估计他就会考虑这个大王子是不是真的了。 ―――――――――――――――――――――――――――――――― 呼延英正在与叛乱贵族对砍的时候,冷不丁接到了王三郎捎来的消息――大王子重华在谢麟手上,让他拿余仕则来换。 王三郎在王庭变乱之中居然能够奇迹般的存活,不能不说是双方默许的结果,无论谁当权,都需要有一个与南朝保持联系的渠道,王三郎就被默许存在了。即便受到了冲击,货物被抢去了不少,王三郎自己却还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并且借由传递消息的机会逃了出来。 他为叛乱的贵族带回了一个消息――叛乱贵族拥立了初代魏主的侄子为帝,不日将遣使南下,要求虞朝不要收留“叛逆”,且将原本到虞朝“避难”的贵族送回。 谢麟便让他先给呼延英传个信,呼延英正骑虎难下。魏主死了,王子们他一个也没捞到,对方却有着初代魏主的侄子做招牌,得到王三郎带来的消息,真是意外之喜。但是又担心是个圈套,他给谢麟的回答是:“须得证明是王子。” 于是大王子给他写了一封信,一点也不避讳的要求他正式遣使向虞朝告急,同时向虞朝保证,如果虞朝有弑君者北上,魏国也不会收留。 确定了大王子的身份之后,双方就如何交还大王子,以及交还的条件又进行了一系列的讨价还价。呼延英虽然急,他的父亲老国尉却绷得住,一番交涉之后,余仕则是被当庭击杀的,自然还不了,游兆则被呼延英推以“混乱中不知所踪”,当然呼延英也不能一个人不给,他将当初被魏主俘获的虞朝官员还给了谢麟。 这些坚持不降的官员因为关到牢狱里,反而躲过了一劫。 双方互换的地点定在了边城偏北的小山包上,呼延英与谢麟都防着对方,各带着大队的人马压阵,防贼一样的防着对方,堪堪将人换完,对着一抱拳,各自分开。 233、再回京城 “就这样了?”漂亮的小姑娘追问。 “对,就这样了。”俊雅的男人耐心地回答。 “下面什么都不做了?” “怎么会?” 小姑娘激动了起来,粉嫩的脸颊泛出了光彩来:“爹!咱们要反攻了吗?!” “怎么会?”男人带点戏谑地说。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狐疑地看着父亲:“爹,咱们从头来数一数啊。先是说魏人要内讧了,接着说要做点什么,又说不是反攻……你逗我?” 谢麟心情很好地笑出声来:“阿秀很可爱呀。”比起那位名叫重华的王子,女儿无疑稚嫩不少。想到重华成熟的原因,他又觉得女儿现在单纯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了。 谢秀看一看哥哥,得到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有点生气了:“那是什……爹,你要做什么好事啦?” 谢麟先不回答,而是反问:“阿绍、阿秀,你们真觉得要反攻吗?” 小兄妹一齐摇头:“不是说一时打不动的吗?” 谢麟问女儿:“那你为什么刚才要问会不会反攻?” 谢秀也不怕他,直言道:“那是爹你话里设了圈套。” “哦,设了圈套你就跳?” 谢秀没再争辩,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错了,没有冷静。” 谢麟夫妇俩很注意从小培养孩子的意识,从不吝于教导他们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谢秀虽是女孩子,但是有一个想上天的亲妈,除了不能如谢绍一般给配个赵骞跟着,两个孩子的教育,几乎是一样的。时间一长,也就形成习惯了,哪怕谢麟还有点娇惯女儿的意思,也被程素素给硬掰着让她多看多学些。 认完了错,谢秀又恢复了活泼:“爹,那你要做什么呀?能说么?” 也不是所有的国家大事都能拿来讲的,谢秀心里虽然好奇,仍旧记得克制自己。谢麟满意地道:“等动手做的时候,你就知道啦。现在先不能告诉你。” 兄妹俩乖乖地点头。因将重华交给了呼延英,又换回了几位不屈的官员,谢麟心情颇佳,安抚了归国的同僚,往京中递了一本,便给儿女放了两天假,许他们休息玩耍。心里也存着“将要回京,让他们在这里痛痛快快地玩一玩”的念头。 眼看在外任上将有十年了,如今边境暂安,魏国的内讧已经不是双方想停就能停下来的了。若是魏主仍在,手段之下或许能很快平息内乱,如今主少国疑还有反叛,只能用鲜血来证明双方的底线与诚意。魏国短期内是无力再犯的,同样的虞朝兴兵北上的条件也不成熟,以魏主为祭,两国迎来了和平――想打都打不动。 谢麟也到了该回京的时候了。 与京中一直保持着的信息交换表明,宫中、两府都有意调他回京而不是像程犀那样的放到南方去。叶宁非常明白地告诉外甥――中宫所出的那位皇子,到了要出阁读书的年纪了,谢麟哪怕不是他唯一的老师,也应该是几位老师之一,且份量不轻。 一是年轻,等皇子长大了,谢麟正在政治最成熟的时期,可以进行辅佐。二是学术上的名气,这是无须再多辩的。三是谢麟熟谙边事,将来很长一段时间是两国交锋的时候,需要有一个真正懂的人来教导未来的储君。 舍他其谁? 惯例,京官外放要升一级,地方官回京,如果不降级就代表着升了。谢麟极有可能是任九卿之一,兼着给皇子教书。 朝中有人就是这样,所有的人事任命在正式下达命令之前就都知道了,一点惊喜也没有,还要装成什么一无所知的惊喜样。还不能对别人讲!外人看来平步青云,身处其中却是有些索然无味。 谢麟拍拍儿女:“去玩吧,不要读书读傻了。” 谢绍摸摸头,心里挺乐,脸上还要摆出认真的样子来:“爹,我长大了。” “嗤――”谢麟回了一个章节,将两人打发走了。 经营十年,就这么撒手回京了?显然不是谢麟的风格,他不但不撒手,还要要京中正式的调令下达之前再干一票大的。算来两府的意思是要再观察几个月,下令他将交换回来的官员派人护送上京,将各方面的情况都分析过了,确定北疆暂时无事,才会下他的调令。 要的就是这段时间。 谢麟决定了,哪怕自己走了,也要留些自己选中、看好的苗子在北疆扎根,在军中扎根。 还是白晔给他的启发,选将的标准应当在既有的标准之外,再添上一些实用的指标,比如认路。谢麟已经有了计划,骤然往军中伸手有些犯忌讳,不过他手上还有团练,人数也不算少了,先从这里面选,一步一步的筛。几千人总能筛到一两个能用的吧?如果证明了这个办法可行,就将这筛选的办法上奏朝廷,按照这个办法在整个官军内部去筛选。这些人总要承他的情的。 谢麟越想越开心,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真切了。 直到―― “咩――” “谢小二!你给我下来!”谢秀极不淑女的吼了出来。 谢麟收敛了笑,快步走出去。门洞旁嗖一道风,将他顶得原地打了两个转儿才扶墙站住,他那闺女已经提着裙子追了上去。在前面,一匹……呃……一头威风凛凛的……大山羊横冲直撞,羊背上坐着他那个闲不住的次子。 谢业双手扳着羊角,口里喝着:“驾!”一点慌乱的样子也没有。后面一群仆妇追了上来:“二郎!你小心!”家丁也不敢出手去打羊,就怕停得猛了,将他从羊背上摔下来。 最后是连山得到允许后大步追了过来,越过了谢秀,连人带羊一块儿给抓了。 谢麟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见女儿要动手揍弟弟,也不拦着――这小东西就欠教训!也不是不教他们骑射,温柔的小马都给准备了的,他竟然敢自作主张。等等! “阿秀,”谢麟唤了一声,“问他羊哪里来的?” 谢业一张精致的小脸灰一道土一道,成了一只脏猫,还笑得很灿烂:“你猜?” 谢麟开始卷袖子了,连山将抓来的山头交给家丁,凑上来低声道:“大人,是我家那个……”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谢业对“二”极其敏感,不幸躲不开这个排行,总喜欢在小朋友里充个“老大”。小弟就是连山的儿子,大名叫做连铭的孩子。两个孩子年纪相差不大,以往连山在外的时候,小青就习惯往程素素这里跑。积习难改,有了孩子也带过来亲热。淘气,自然也是一起的了。 谢业是次子,无论再如何讲儿子都要成材,谢麟对长子的期望与管教都更多一点,对次子要更宽松和宠爱一点。爹娘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谢业天生胆子就不小,再有一个小伙伴,就更是能蹿到天上去了。 小青带着连铭来,谢业与连铭玩到一起,骗了厨下带他们去看羊,一人蹿到一头羊的背上就开跑了。羊又不是被驯好的坐骑,断不能如他们的愿去仗剑结伴走天涯的。两头羊兵分两路,两个人也就跑到了两个地方。 不多会儿,一齐被生擒,送到了上房去审问。 谢业是“天塌下来我顶着”的主儿,相当有英雄气概地承认了:“不是说魏人七岁骑羊引弓射鸟鼠的吗?”谢麟这才发现,他背上还歪歪斜斜背了个小弓箭。 谢麟试图跟儿子讲道理:“你有马。” 谢业大声道:“那是你们划好了圈的!没意思!” 程素素已经在卷袖子了,听了这一声,忽然愣住了,忽然失笑:“外甥像舅,你这是要上天啊!”程羽好歹是长到二十几岁才奋起抗争,谢业这小货现在就开始自己作了? 程素素卷袖子的手停了,谢秀可没停,对父母敛衽一礼,谢秀斯斯文文地将她弟揪走了:“长本事了你!”原来,这骑羊的典故是她说给弟弟听的,现在出了篓子,她先认个错,然后把她弟暴打一顿。 长辈们笑得不要不要的,竟没有再追究。 连山与小青再三致歉:“办这个事儿,必有铭儿的一份。” 谢麟笑道:“无妨,小孩子要不淘气,还叫什么小孩子?过两日我将设宴,你们也来。” 两人答应了。 连山与小青走了,谢秀也打完她弟了,程素素命人准备了热水,给儿子洗澡换衣服。洗完之后,谢业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可爱男孩子了。谢绍带点兄长式慈爱地摸摸弟弟的脑袋:“瞧,这个样子她们就舍不得打你了。”谢业有点鄙视地说:“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 =!程素素想把他们仨捆一块儿打一顿。 ―――――――――――――――――――――――――――――――― 孩子打打闹闹的感情好,谢麟与程素素看着也开心,笑了一阵儿,命摆了饭来。因谢业还小,吃饭的时候就不许桌上讲话,给他立点规矩。吃完了饭,谢麟与程素素说了要宴请的事情。 程素素道:“现在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啦,一件一件的办。” 程素素道:“不知道你要办哪一件,我这里却有一件要你办的。” 谢麟好奇道:“什么事?有人找你讨情?还是?” 程素素笑了:“讨情的也有,无非是来请你做荐人。这且放下,你辛苦这些年,方有这些的成就,可不是为了给无能之辈保驾护航的。我说的是另一样……你们仨,去,将今天的事情给我写个检讨!” 谢业吐吐舌头:“一定有什么事不让我们听的。”说完还是乖乖地走了。 将孩子打发走了,程素素才正色地对谢麟道:“我虽经营了在魏国的眼线,如今你我怕是要回京了,此后联络困难,你不做这个安抚使,一应的钱粮费用等等,都不能动用朝廷的了。若要咱们独立支撑这件事情,恐怕有些吃力的。” 谢麟道:“你的意思是?散了?” 程素素道:“我的想法是,他们提心吊胆在敌国这些年,也该有些回报了。私盐转成官盐块了吧。” 谢麟皱眉不语。 程素素笑道:“是削减,并不是全交给你的继任者,交了,我也不放心呐。择其中一部分吧,可靠的我还是留着。不过,以后再办这等事,用咱们自己的人。”她说的“自己人”,是指谢府养的人,甚至本身就是谢府的家仆。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反而可靠。若是谢麟在外面收罗正经百姓给他当探子,人们会觉得相当的危险,若是派他自己的仆人,人们反而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了。 谢麟问道:“不会有什么不该泄漏的东西泄漏出去吧?” 程素素道:“我当然会选好人,他们每个人,都只知道一部分。” 谢麟这才同意了,又将从团练里选拔人才的事情对程素素讲了。程素素道:“这个我就更不明白了,不过,我觉得你想得很对,光会守城,是不行的。以攻为守,才好。” 谢麟矜持地:“我就是这个意思。” “继任的人选,京里没问你的意思?” 谢麟低声道:“若要问我,我必会讲,还是将北疆再拆作三路的好,这些人我看没有能够统筹这么大局面的。唔,道灵若在这里,倒是可以的,其他人么……”谢麟还有个私心,他打下这片江山,是头猪来继任,都能过好几年太平的日子,他可不想便宜了猪。 程素素不再讲话,这是一个层次的问题。谢麟处在培养人手的阶段,他的层次决定了他下属的层次。他能培养的人,要比他低那么一层。堂弟族亲学生下属们,现在聚集在知府知县这一层,再高一层的,难为谢麟所用。 北疆后来者,恐难是谢麟的铁杆了。谢麟在北疆安插了不少亲信,尤其中、西两路,可谓根深蒂固,不必担心人走茶凉。 程素素道:“那我便准备帖子了。” ―――――――――――――――――――――――――――――――― 谢麟的第一次宴请,请的是武将。安喜、连山已积功升作将军,二人对谢麟皆是毕恭毕敬,对程素素的出现也是毫无异议。其余将校、团练里的各级官员皆俯首贴耳,听谢麟说了计划。 安喜与连山都赞成:“大人果然英明!” 团练诸人更无反对。 谢麟便着手安排,圈定了范围:要青年,至少要是中年,年纪不能太大的人,身体要健壮,考较他们的方向感,荒野求生的能力,空间感……最后,识字的优先。不识字的,找出来之后也必须要上课学识字,谢麟宁愿自己亲自教。 先是将人放到较远的郊外,从中筛选,选出来的人再放到更远的地方。又考他们识图的能力,再考思维逻辑,能否用最简单的句子表达指令。还要要求勇敢,但是不莽撞…… 林林总总,在谢麟所掌管的两路的土地上,也不过是选出了二十个人。谢麟将他们的姓名履历记下,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在这里等到验收成果了。 继而是宴请了自己的亲信。 从堂弟族亲到学生姻亲,又有高据这样从府里出去做官的,还有邹知府这样的老部下。满满地摆了三桌酒,谢麟命谢绍一一给他们斟酒。 谢鸾等都安稳坐着,谢鸾是谢麟堂弟,谢绍的叔父,自然坐得坦然。谢绍管李巽叫舅舅,他也坐得稳。坐得最不稳的反而是邹知府,谢绍执壶到了他的跟前,他就双手捧杯站了起来。谢麟好气又好气地:“你坐下,他小孩子,使使又怎么了?” 谢绍也一脸的恭谨,极有礼貌地温和地劝邹知府坐下,给他满斟了一杯。 斟完了酒,谢麟才说了自己将要入京的事情,众人一齐恭喜。朝中有人好做官,虽然以后顶头上司换人了,但是京里又有人了。邹知府激动地:“恭喜大人要高升了!” 谢麟道:“那要看朝廷的安排了。我去之后不知何日能与诸君再会。” 谢鸾给他哥抬轿子:“您总还是我心里的安抚使,我永远听您的。” 谢麟正色道:“这才是我担心的。临别我有一言赠与各位。我去之后,朝廷会派新的安抚使来。我不怕诸位忘了我,就怕诸位不忘我,反与新来的上官有芥蒂。这样不好,既误国事,又误诸君。切记!” 众人一阵吆喝,谢麟道:“诸位的情意,我都记着……” 李巽笑言:“你的记性我们是知道的。” 话被打断了,谢麟也不恼:“一句话,将事办好。若有难处,唉,你们总知道我在哪里的。” 众人一阵笑,心里都有了数。 宴后不久,即有诏,召谢麟回京。不是政事堂自己的决定,而是皇帝的手书,认真地请谢麟回京,给皇子做老师。 234、教育问题 “嗷呜呜呜嗷――――――” 谢业哭得极惨,哭得极具特色。 大约从断奶之后,就极少见到他哭了,此时与连铭二人抱头痛哭。 另一边,卢氏也与小青抱头痛哭。作为程素素的亲友团,小青及其携带的家属有着除集体送别之外的额外优惠――单独道别。道别里最伤心难过的,程素素以为是卢氏与小青母女俩,毕竟母女连心。若以哭得最大声来论,那最伤心的一定是这两个小货了。 程素素打小就是卢氏给带大、与小青一同长大的,毫不夸张的说,与这母女俩的感情比对赵氏都要厚,还厚得不是一星半点儿。拿手绢按按通红的眼角,程素素不管两个小东西,先劝卢氏:“三娘,不要这么伤心了,要我说,竟或依着女儿女婿住,也没什么不好。” 是的,这是她早在心里计划好的。卢氏也上了年纪了,总跟在自己身边,条件是比小青这里要好不少,毕竟谢府的底蕴不是连山这才恢复一点元气的家庭能比的。但是卢氏就这么一个亲闺女,又有了外孙,硬拆开人家也不对。别说卢氏不是卖身的奴仆,就算是,辛苦了这大半辈子,程素素也得有良心,叫人家能一家团聚。 卢氏还很犹豫,小青是亲生的,程素素也是打出生就归她给带大的,感情也不错。相较而言,她更担心程素素一点。不提程家的对她的恩惠,单看程素素这些年干的事儿,就是冒险的居多。虽然在身边也不能帮着大忙,不看着总不安心。 小青抹抹眼睛:“娘,您看呢?”她是既舍不得母亲,又觉得母女俩都离开了,剩下程素素,心里很过意不去,如果能够,她倒想把丈夫儿子一块儿打包了带着跟程素素一起回京。 卢氏两头犹豫,程素素已经母亲拍板了:“就听我的!留下吧!你们瞧,樱桃也长大了,张家的做事你们还不放心吗?” 卢氏号啕了起来:“以后想见就难了啊!” 她这一哭不打紧,谢业与连铭本已哭得差不多,开始抽噎了,听她这一句,又“嗷”地哭了出来。程素素道:“怎么会呢?您要想见我了,跟外孙一块儿上京来。女婿也有回京述职的时候,一同来就是了。我都安排好了。” 北疆不止是经济受到很大的破坏,文化也是一样的,大概最好的书院就是天一书院这个分院了,当然要把连铭收过来读书了。等连铭长大一点,视其天份再定方向。反正在确定要考科举、进官学之前,他都得在书院里呆着,这书院那交换生的法子还是程素素想的呢。等小孩子长到十岁开外,就能申请进京进修去了。 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小点儿还不大放心,连铭就不一样了,入京就有程素素给照看着,这方面的顾虑是不存在的。 程素素并不打算废除这种交换生的制度,还打算让谢业长大了也要往北疆来。北疆这片地方,谢鸾是自家叔叔,谢理是族亲,李巽极有可能呆上几年之后做到安抚使。还有王经,那也是与自家交情颇佳的。谢绍、谢业,可不能让他们忘记了北疆的局势。 这打算一说出来,号啕的也不号啕了,嗷呜的也不嗷呜了,保姆趁机上前将两个小货拉下去洗脸。程素素笑着摇头:“好啦,咱们也甭哭啦,不用太久,准能再见面的。” 小青却哭了:“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呀?” 先时哭作一团,连山插不进手,现在只有自己老婆在哭了,不上前安慰更待何时?连山见缝插针地上前:“先前正打着,不得功夫,就这二年,我总得往京里去一趟,到兵部去。” 好容易才将小青劝住了。小青将眼泪一收,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她送的仪程与人格外不同,没有珍玩,都是些吃的用的,尤其是程素素用惯了的东西:“知道什么都能买得到,也都有人做,可也别对自己太不上心了,再好的东西,不合自己用那也是身子受亏。他们外头卖的鞋,你就穿不大惯的,我做了几双……” 到了这一步,男人就麻溜离开就对了,连山的情况又不同,他跟谢麟还没有跟程素素的关系更亲呢。等小青嘱咐完,程素素又开始往外掏东西,她给准备的东西也极有她个人的特色,出手就是拿钱砸人。 在北疆这些年,程素素也没断了收入,也置了些田产铺子。如今分作四份,一份用来维系书院的运转,一份留下来当作儿女日后读书时的花销,一份交给卢氏傍身,另一份开了个养济院。最后这一份交给小青代为管理。卢氏与小青都不肯接:“做好事是应该的,我们也能拿出钱来。娘子在北边儿这么些年,不带些私房回去怎么行?京里什么都贵!” 程素素道:“我有安排。”她现在也不用靠这些钱来装门面。 一旦她拿定了主意,卢氏母女也无可奈何,只得在她的安排下,先给卢氏搬家。程素素送出去些财物,转手又来人给她送礼了。 谢麟回京,多少人盯着他空下的位置,谢麟给皇帝的奏折都写完送上去了,对所有来探口风的人却只字不提。便有心思灵活的人找到了程素素,希冀从她这里能够听到些消息,又或者干脆吹个枕头风。 程素素收了无数拜帖,见了不少人,礼物酌情收下,交情深的就笑纳,交情浅的就廉洁奉公,交情更深些的,反而要再添些钱给他们。 如谢鸾,托交了孝敬府里的礼物之后,又“给二哥二嫂送行”,程素素就不客气地说:“你在这里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在府里过的什么日子当我不知道?由奢入俭难,过得不舒服,你还能贪墨不成?真做了出格的事,不用叔叔婶婶动手,我先收拾了你!” 谢鸾也不恼,笑嘻嘻地:“二哥二嫂疼我,我也不能仗着比你们小就装糊涂不是?侄儿侄女都长这么大了,我再赖着,可不像长辈的样子了。” 程素素遂收了他的“仪程”,又给他留了一处铺面一处田宅:“不多,拿着取息。你每年不要往京里送节礼吗?都是外任上过来的,谁还不知道?你要送得少了,府里就该猜你是不是过得不好了,白白担心。”三房、四房兄弟多,父母想贴补都得掰成几瓣来补,可不如谢麟当年奶奶疼舅舅爱的独一个心肝儿宝贝。 谢鸾大方地揣了地契:“还是二嫂会理事。” “滚去办你的差吧。” 一一地安排妥当。 又有邹知府送厚礼,求能不能在京里代为活动,往南方调去。王经自打外放开始,就与谢麟夫妇走得近,对空下来的安抚使的位置也略有点想法,却又不直接说,只央程素素回京后代为照看一下王麓。程素素也很含糊地对王经说了一句:“不要着急。” 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程素素心里不由泛起一丝丝的焦虑,对回京之后生活的焦虑。在北疆,她能指使人在王庭里搞事,等回到京城,平日里要处理的也就是这些家长里短了吧? 如果不曾经历过这许多事,或许游走在贵妇中间,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收拾几个刺儿头立威,都能让她得到些许的满足。现在不一样了,那些事情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程素素拖家带口踏上了归途。 ―――――――――――――――――――――――――――――――― 回京是乘的车,程素素依旧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乘马,并且拉上女儿一道,母女俩并辔而行。往来的路谢秀走过几回,有些无聊地看着她弟满世界疯跑,催着带他骑马的护卫再跑快一点。她在外面吹风略久,便对程素素道:“娘,这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车里吧,一样能看得着,外面风沙还大呢。” 程素素慢慢地答道:“回去,可就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呃?” “别想再骑马四下逛了。趁着在路上,有一天你就野一天吧。以后再想这么恣意,就得看你自己有没有这本事了。” 谢秀表情渐渐变了,程素素手中马鞭在她背上轻击:“现在不要想那么多,我们总不会不管你,可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还得看你自己。” 谢秀凑过去,轻声问道:“是娘觉得回京之后不自在了吧?” “你很自在么?” “嗯……还好吧,”谢秀犹豫着说,“我也不总想到处跑的来着,在府里也还可以。这路我走过两回了,娘,外面看着天地广阔,可也不是可以随意玩耍的乐园。要是没有驿站,几十里地找不着吃喝,心底可真是难受。” 程素素想了想,嗯,闺女到了上中学的年纪了,得开个思想政治课了。便只给女儿说了一句:“可以不想,但不可以不能。” 谢秀也想了一想,悄悄去找她爹,晚间谢麟就问程素素:“是还眷恋北疆?” 程素素瞥了他一眼:“阿秀跟你说了?” 谢麟不承认:“我还看不出来么?你总闷闷不乐的。” 程素素道:“一想到回京之后要见的人是在北疆的十倍,里面还有一半是不能得罪的,我的头就胀了一圈。” 谢麟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又不是回去受气的!六爷只管拿出本事来,谁个敢叫六爷不痛快了,咱们就叫他再也痛快不起来!”谢秀只是一个朦胧的意识,谢麟却很明白,在北疆他就是老大,到了京里皇帝是老大,政事堂是老二,御史盯着,清流看着,他都不爽。程素素要面对的是更琐碎的家长里短,还有妇人之间的算计,要是高兴了才怪。 程素素一笑:“得啦,有些事儿该办的还是得办,我知道轻重。痛快不痛快的,办好了就痛快了。” 谢麟笑道:“就是这样。” 程素素又低声道:“我想给孩子们讲点东西。” “是什么故事么?”谢麟猜测,谢绍十二了,半个大人了,着急的人家在这个年纪开始说亲的都有了。程素素要是给儿女教点什么御下之术啦, “讲一讲,怎么看事情。拿出去讲,可能是异端。可我觉得,咱们的孩子就不能不知道,我不忍心他们浑浑噩噩。”我既然来过,就不想一点痕迹也不留。如果没有我“程素素”或许依然存在,思想是我来过的唯一证明。 谢麟严肃了起来:“愿闻其详。” 程素素试探着讲了一些辩证法,矛盾原理、普遍联系、永恒发展,唯物论什么暂且压下不提。谢麟顿时来了精神:“我要想想。” 到梆子敲了三响,两人越说越兴奋,开始辩论了起来。谢麟无疑是这个时代学识顶尖的那一拨,这个学识并不是特指写诗做文章,而是包括着方方面面的,包括哲学。程素素离开学校多少年了,谢麟每一问,她都要回忆好一阵,才能找到相应的答案。 也因发现,谢麟的世界观介于唯物与唯心之间,唯心源于所接受的教育,唯物约摸是跟少时的经历有关系。 两人越讨论越深入,谢麟眼睛也越亮,叹道:“这是屠龙术啊!先前对齐王建议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想这些了吗?” 闻言,程素素略有心虚,谢麟没怀疑她这些想法的来历,还道她是因为经历的关系自己思考来的。 【我哪来这么高的理论素养啊?】程素素不接这个话,反问道:“能教吗?我看这些与圣人之道不是很相合。” 谢麟嗤笑一声:“能用就行。屠龙之术、屠龙之术,可不是轻易可学的。唔,教吧。”他是最实用不过的,什么三元及第,难道就是他一心向学才考得到的吗?当然不是,功名在他不过是个跳板而已。选老婆的时候是真的爱吗?怎么可能?又不是恋-童!因为老婆的哥哥有前途,因为这姑娘有可塑性,因为在当时与祖父对抗的情况下这个性价比高。 后来两人感情好,那才是个意外。如果没有意外,就是个标准的模范夫妇,仅此而已。 凭嘛不学?凭嘛不教? 只不过―― “你不会拿这个到书院里去说吧?”谢麟半开玩笑地问。 程素素诧异地反问:“六爷傻吗?”她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当烈士啊!古希腊就知道蒸汽了,为嘛到工业革命才有蒸汽机?推动也不是这个推动法的。如果现在,谢麟只是个学问家,那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跟谢麟讨论推广学术思想,谢麟是个官僚,处在整个利益集团里面,这牵扯就大了。 谢麟满意地道:“是我傻。” ―――――――――――――――――――――――――――――――― 与谢麟谈妥了子女的教育问题,连回京之后要面对鸡毛蒜皮都显得可爱了。程素素也不总在车外晃悠了,也将小儿子捉到车内来教他每天识字的功课。 如此月余,京城在望,心境已然不同。 235、鸡毛蒜皮 “太婆好!”精神清爽的小男孩子在兄姐后面给满头银丝的老夫人行礼问好。羊骑士在驿馆里饱睡了一夜,穿上了喜爱的小箭袖,系着顶小金冠,眼睛亮晶晶的。老实劲儿仅限于磕头那一阵儿,爬起来后满身上下满溢出来的活力劲儿瞬间将整个屋子人的哭意烧得一滴水蒸气也不见了。 林老夫人终于见到了这个曾孙,正按着眼角的帕子也取下来了,眼泪都忘了流。看到这样精神的孩子,谁还哭得出来呢? 林老夫人对儿孙自有一套评价的标准,先前是溺爱了次子以致酿成了不好的结果,次后便十分注意。然而自谢老丞相过世之后,“大局”没变,对“处境可怜”的子孙总要添一点点怜惜。她对谢鹤没丁点儿好感,却因龚氏识相,因而对龚氏的儿子们多一些关怀。等战事吃紧,谢麟不得不将谢绍兄妹俩送回京之后,林老夫人的重心又转到长房嫡脉身上去了。 这是拿命在拼呀!都是为了这个家呀!本点大的孩子就要跟着走南闯北,经历如此凶险。林老夫人说不出让孩子呆在京里不要出去经历风雨的话,也就更明白他们的代价,每逢小兄妹回京,林老夫人那股关切劲儿就甭提了。 要说最觉得对不起的,还数谢业了,谢府长房的嫡脉,居然生长在了北疆!看着京城的繁华,听着谢绍说着北疆战事,林老夫人的心就一抽一抽的。不止是她,方氏、米氏,乃至于龚氏,都觉得这孩子也太不容易了。 地方上到京里的人,总有许多人带着股村气,举止失衡,每年的进士们都有不少缩手缩脚被教做人的,这一个小孩子,按他的出身,本应该是娇惯着长大,如今也要演一出乡巴佬进城。 多么的叫长辈痛心呀! 三天前就开始担忧感叹了,方氏、米氏两个感情更外露一些,跟丈夫、儿孙念叨了很久,府里可千万不许出现嘲笑小孩子的事情。这种压抑的怜惜之情,到今天早上达到了顶峰。 只是正常的入京述职,然后换个职位,谢麟不必先陛见,而是先回了家。打门上吆喝一声:“学士归府。”林老夫人婆媳几个鼻子就开始发酸,眼圈儿都红了,门帘挑起来的时候,第一滴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了。 地上铺上了拜垫,谢麟与程素素当先拜见林老夫人。数年一晃而过,面容有了些微的改变,林老夫人眼里这便是吃苦受累的证据,顿时泪如雨下,一片呜咽。谢麟低声道:“阿婆,我们都好好的回来了,该高兴才是。来,你们几个,拜见太婆。” 程素素亦低声说:“阿婆,那个是二郎。” 林老夫人两眼泪花,张开手来:“来,我看看。” 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对上这么有朝气的孩子,林老夫人哭势一顿,再也找不回想哭的感觉了。林老夫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多半见过的如谢绍,小大人一样的让人省心,又或者如谢涟小时候,嘴也甜人也可爱,再或者淘气一点纨绔一点,像谢源小时候。却都没有谢业这样有存在感,又不粗鲁难教化。小太阳一样的,能让人跟着开朗起来。 还哭什么哭呀?一起高兴吧,以后能见着这么个令人心情好的孩子,想想都能笑出声来呢。 谢绍与谢秀惊讶地对望一眼,这是他们进门来第二次对望,第一次的对望,满眼是无奈――又哭了。凡他们回来、送他们去北疆,家里都要来这么一阵儿,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陪着一块儿哭了。大家这会儿都哭,哭过了,都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一样,又何必与长辈唱反调呢? 万没想到,谢小二真是不走寻常路,真不愧是敢骑羊的男孩子啊!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林老夫人放开了谢麟与程素素,一把抱住了谢业:“太婆可见到你啦!哈哈哈哈!看京城怎么样?看这里的家喜欢不喜欢?”然后是三叔婆、四叔婆围了上来,一人守着一边,掏完了准备好的见面礼还要再问:“哎呀,可真精神呐!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有什么想要的吗?” 谢业也不含糊,礼貌地叫人,然后说:“等我想到了,就向太婆和叔婆们讨要!” “好好好!” “给给给!” 谢麟突然想起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当初他嘲讽先帝喜欢岑恒这样的年轻人时是怎么说的来着?“老翁爱少-妇”。没错,就是喜欢这种年轻有活力的…… 别说谢业还就是这么讨人喜欢,谢麟短暂的走神再回神,林老夫人与方氏、米氏已经给谢业讲起府里的布局了,什么地方可以玩,什么地方有危险的。林老夫人强忍着溺爱之意,问谢麟:“他得读书吧?”口气十分不舍。 谢麟哭笑不得:“他当然得。” “书院那儿,你都是收的已有些学问的人,他这么小的年纪,出城去不大好吧?留在京里,先歇个几天成不成呀?我带他见见人,咱可不能怯了场!我曾孙这么有架式,可不能叫他们小瞧了去!” 谢麟升起不妙的预感,打定了主意,要儿子离后宅远着些,别被惯坏了才好,口上还很认真地回答:“咱们先安置下来,我这两日就该面圣了。唔,这个时候该散朝了,说不定就在今天。等我从宫里回来,再作决断也不迟,出门的事,倒也不急。” 林老夫人抱着曾孙一脸满足:“行啦,这些正事你看着办就好。你阿翁在你这个年纪,也没你这能耐,你办事,我放心。” ―――――――――――――――――――――――――――――――― 谢麟的推测很对,朝会一散,宫里就有诏宣他入宫。谢麟挥挥衣袖,将府里的事务都交给程素素了。 程素素也不忙着先揽权,指派了张富贵夫妇两个先将行李、仆人等等安顿下来,府里的事务这些年是林老夫人婆媳掌管,倒也不急着接掌。何况,她人虽在北疆,在京城的探子一个也没少放,什么风吹草动也没逃过她的耳目。 见她坐得稳,家里上下也都安心。米氏笑道:“越发有当家人的样子了。” 程素素笑道:“用北边儿的话说,‘当家的’才进宫去呢。” 说得米氏一笑。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米铮是跟着谢麟时间最长的学生,程素素究竟只是个听话的“贤内助”,还是有主见能内外插手的女主人,米氏门儿清。既然程素素有自己的打算,米氏也就不再多言,只管笑吟吟的看谢业在那儿比划。越看越爱。 谢业小小年纪居然很有耐心陪着林老夫人聊天,或者说,林老夫人很有耐心听曾孙讲故事。谢业讲着他的丰功伟绩:“我就跟阿铭两个找到了羊……”对,他还当偷羊来骑这事儿很光彩呢! 林老夫人听他讲他的历险记,也听得心情迭荡起伏的,不时发出“哦”、“啊”、“这样呀”的惊呼。不知道的还以这是听的什么英雄传奇呢! 离人远归,不提不开心的事情,等谢麟从宫中回来,府里便开家宴。谢麟入宫的时间极长,同皇帝一起用的中饭,领回来了大把的赏赐,也带回来确切的,皇帝口头的邀请――果然是做皇子的老师。正式的任命,皇帝已择了个好日子,正式遣使来请他去教儿子。 谢麟回府之后且不提这件事情,只说皇帝问了许多北疆的事,慰劳他的辛苦。 家宴也不过是叙别情,谢麟这一桌上,谢涛、谢涟都带着儿子坐着。谢麟再看下面一桌,看到了谢鹤与龚氏的儿子谢保,将他唤来自己身边坐着。问道:“你书如今读得如何了?” 谢鹤这儿子资质中等略偏上,好在龚氏管得严,将他的潜力逼得很彻底,书读得固比不上天赋极佳的,却也不算差。谢涟也代他说了两句,谢麟道:“年纪差不多了,过两天我看看他的文章,差不多了,就先去书院吧。” 无论是从谢源还是谢鹤,都不能给谢保带来荫生的身份了,要有一个好的前途,读书是必不可少的。这倒是很在理,龚氏自是感激,林老夫人也是欣慰,家宴的气氛变得更好了。 宴散后,谢麟将谢保带到书房,先考了书和字,难以给他很高的评价,不过看在这孩子还算诚恳,也耐心地说:“有些事说开了,将脓包挤出来,就算过去了。不必总埋在心里。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你的母亲当然疼爱你,太婆也怜惜你,你的姑母们有自己的想法,仆人们或奉承你,或想用你奉承别人,或许说的都不一样,你不如再问问我。将这些都再自己想一想,兴许就能知道真相了。” 谢保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对上谢麟这样天生的狐狸精,如此公平坦诚的对话,实是始料未及。犹豫了一下,谢保问道:“我父亲,真的那么不堪么?” 谁想自己亲爹是个傻-逼-贱-人啊?他在学里也听到过风言风语,但是姑姑们的说法与这些出入太大了,不免产生了希冀与好奇。龚氏总说,谢鹤是个恶人,谢二娘与七娘两个则说他就是将人想得太好,才被人害了。等他追问了,龚氏只让他记着,不许跟府里唱反调,姑姑们就变得闭口不言了。 谢麟道:“你父亲就是个寻常人,一步错,步步错而已。”真实的想法是,谢鹤就是个傻逼,不解释。 “可……” 谢麟道:“他们的眼睛,看错地方了。谢家才多大一点?难道我是靠在府里内斗做到安抚使的?那可真是笑话了。我常说,做人,格局要大。你呢,这几天就在府里,学里也不要去了,捧高踩低的人哪里都有,将事情想明白了,我给你安排读书。去读读战国策,找出邹忌讽齐王纳谏那一段来看看吧。” 谢麟可不是圣母,不过谢保越来越大了,总要有个安排。他自己又要做皇子老师,不出意外就是太子老师,可得将事情做得圆滑些才好。再者,龚氏这些年也是识趣,谢保的威胁又不大,他不介绍抽点空点拨一下谢保,若是可教呢,那就留着,谢源的孙子、谢鹤的儿子,对自己俯首贴耳,也挺有趣的。真不可教,他也不会手软。想来,父亲谢渊的在天之灵也乐于见到他这样的选择吧。 谢保不知道他这些内心活动,只听说过他“心机深、有城府”又或者是“天资高、聪慧”,总之,这是一个聪明人,他是猜不透的。不过这位堂叔说得也有道理,将各人的话总结一下,反正现在能得出的结论是――谢保他爹谢鹤,是真的不够聪明,人品也不见得好。 回到自家院落里,谢保便被龚氏拉到了房里,紧张地问:“怎么样?你二叔说了什么?” 谢保张张口,很想问龚氏当年故事,说出来的却是:“二叔考了我功课,说过些日子给我安排读书的事儿。” 龚氏放下心来,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我就说,他们那样做大事的人,怎么会与我们计较这些?” 谢保难得灵光一闪,是厚,二叔幼有贤名,自己的爹那是真的不聪明,有什么值得二叔去针对的?如此一想,谁是谁非也就……谢保叹了口气,忽然生出一股惧意来,不敢再寻求真相了。恐怕真相会让他承受不住。 龚氏已经说了:“那就好好地读书,甭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你有出息了,就顶对得起你那个爹了。” 一旦龚氏口里出现“你那个爹”这四个字,就代表她动怒了,谢保老实地闭了嘴。 另一厢,谢麟忽悠完了侄子,先看了儿女是否就寝,再回上房歇息。一面除外衣,一面就将见谢保的事情说了。 程素素道:“既是府里的事,你又闲着,想管就管呗。” “我知道你不喜欢鸡毛蒜皮,我也不喜欢,不过有时候还是要打交道的,权当做游戏了。”这样的事情对谢麟来说,也就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小游戏。 程素素道:“你可真是闲了,我就没你这样的耐性。” “哎,事情是不禁念叨的,当心哦,琐碎的事情要来烦你了。” 程素素的回答是翻了一个白眼。 然后报应就来了! 第二日上,二房出家的两个女儿联袂而来。二娘与七娘两个对长房是颇有些敌意的,因为出嫁之后尝到厉害,知道不能跟娘家撕破脸,倒也克制,哪怕在侄子谢保面前不小心露出点对长房的敌意,察觉之后也自己就收敛了。不嫁出去不知道,嫁出去了才知道娘家有时候是真的很重要。 比如现在,七娘就能在林老夫人面前哭着诉委屈:“贼配军!看上个犯官家的小妖精!”要求娘家人给她做主。 林老夫人可不爱听这个:“你这话哪像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说的?” “我只是说这几句话罢了,还没正经打死小妖精呢!” 彼时程素素正带着儿女在老夫人面前说笑呢,孩子们这两天都不用读书,连着他们的堂亲们一道,都在老夫人那里欢快的玩耍。正高兴的时候,遇到了这事儿,米氏已经使眼色让儿媳妇带着孩子离开了。 程素素留下了儿女,年纪都不小了,也该长长见识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得给谢七娘出头的一天。 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什么的,最讨厌了! 程素素的目光落在了谢秀的身上。真让七娘把“小妖精”打死了,这就算是丑闻了吧?她是无所谓,整个谢家恐怕都不会开心,既不开心七娘不会办事,也不开心亲家这么不给面子。 她知道谢七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夫妇两个的感情本来就不算深厚,婚后数载,儿子也得了一个,丈夫开始纳妾。谢七娘本是不在意的,可惜那位仁兄忽然像是找到了真爱,真爱乃是一位犯官之女,犯官是犯的贪污罪,贪得太多,事迹恶劣,手伸到赈灾的款子上了,酿成了大祸。本人是砍了,家眷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其中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儿,几经辗转落七娘丈夫的眼里了。 这也没什么,犯官之女,还想翻天。不想这傻丈夫还挺敬重这落难的娇娘,甚至想给便宜岳父翻案,这就不能忍了!她翻了案,不是犯官女儿了,那我算什么?我的儿子又算什么? 谢七娘在婆家闹了一场,公婆真情假意都表示站在她这一边,可又不会真的把亲生儿子打死。最后谢七娘还是要在丈夫手下讨生活,她将这美妾骂一顿,美妾立时病了,丈夫就能将她禁足在房里,说她善妒。 林老夫人听谢七娘这么哭诉,当场就恼了:“这家人好不晓事!犯官的家眷,如何能够收留?!!!” 程素素一听就知道,这事儿非得接不可了。 林老夫人眼睛看着谢绍,道:“可记着了,这样出身的女子,最不可收留。背后都是麻-烦!她想不想她家里人翻案呢?要翻案就得与定案的人结下仇家,这是要连累家门的。” 得,看在您老不是说“竟然不将谢家放在眼里”要给人家一个教训的份上,我真得管了。 家长里短什么的,最讨厌了! 大家族什么的,最讨厌了! 236、成人之美 七娘的委屈大了。 父母过世的时候她才多大?大哥去世的时候她才多大?为了自己的归宿担心,为着没了父亲的侄子操心。出嫁了,嫁的丈夫品秩不高、相貌不够英俊,她也忍了。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不如意而使泼,叫人说“谢家的女儿如何如何”,为了维护娘家的名声,她可忍了不少委屈。 现如今遇到忍不得的事情了,他们得给她做主! 林老夫人说出指责她丈夫的话,七娘心头一松,却依然不肯就此撂了过去,她得听到老夫人一句准话才行。老夫人老早就说了,这个府里她不肯再管事了,都交给别人了。二房的人缘儿,七娘心里明白,指望旁人全心全意给她出这口恶气、为她谋划,是不可能的。只有当老夫人明确发了话,这事儿才算定下了,她也才能在婆家再次挺直腰杆子做人。 是以七娘扑到老夫人脚下,哀哀哭泣:“阿婆救救我吧,我家那个鬼迷了心窍,这眼看就要招灾惹祸了呀!” 林老夫人皱皱眉,老人家总容易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来,常觉得谢源夫妇后来变成那个样子,她也有教养不周的责任,对孙子孙女们也就多一点怜惜。但是七娘这个事娘家人又不大好插手,主母的地位没有被动摇,嫡出的儿子也好几岁了,就为丈夫看上个妾,就要打上门去?国法里也没这一条呀。 且老夫人知道,七娘说的话里多少是有些水份的,孙女婿有了新人,新鲜劲儿没过冷落了旧人也是有的,要说七娘过不下去了,老夫人也是不信的。当然,孙女婿要为爱妾的娘家翻案这件事,老夫人并不抱乐观的态度。 提到翻案,这事就得惊动谢麟了。就冲当年郦氏对谢麟做的那些个事儿,谢麟没把二房赶尽杀绝,已是不错了,再叫他给七娘当保姆?老夫人也觉得不大好开口,为难地看了程素素一眼。 程素素善解人意地轻拍老夫人的手:“阿婆先不要着急。七娘,妹夫打你了吗?扣了你管家的对牌钥匙了吗?挪了你的陪嫁补贴别人了吗?打死或发卖你的陪嫁心腹了吗?叫家下不听你的话了吗?对外甥不理不睬或者罚得太重了吗?不让外甥读书了吗?” 谢七娘张张口:“是个人就不能犯这些呀!他可为了那个犯妇说我善妒。” 程素素不理她,对老夫人道:“看来是性命无忧,也没有带伤,人没事就能从容想办法了。也不必先叫妹夫太难看,总还有弥合的可能。” 老夫人道:“我久不理事了,是真的省心享福啦!当年遇到这些事的时候,真是恨不得将这些不省心的都拿去充军了账!” 程素素笑道:“事情还得给它平了不是?您要放心,将事情交给我得了,二娘、七娘,到我那里,咱们好好聊一聊?” 老夫人叹道:“当家人,就是给这些不争气的东西收拾烂摊子的。”言下之意是默许了程素素的安排。 谁料七娘却不乐意了,她害怕跟程素素独处,两条胳膊像长在老夫人腿上了一般,死活不肯接程素素的茬儿:“阿婆,我快要不能活了,你可怜可怜我吧。”做为女人,她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丈夫这回是真的靠不住了,他就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新婚的时候没有,后来就更没有了。但是他的目光却那样的追随一个犯妇! 程素素对她是没有耐心的,还没嫁进府里来,七娘就对她很有敌意了,程素素不跟她计较,是觉得她不算什么事儿。但是七娘非得给她再添乱,要她夫妇帮忙还要提种种条件挑三拣四,程素素也就不想再客气了:“我看你很好,闲得嘴痒了,就跟侄儿聊聊天儿,把他那早逝的父亲拖出来鞭个尸。闲得腿痒了,就跑到娘家来,将老祖母扰得心烦意乱。见不得娘家过得好是吧?” 一句话脱口而出,老夫人脸就挂了下来,两腿一收,将孙女儿拨了出去。先前那是自己愿意被孙女儿抱大腿,一听七娘办过的事儿,林老夫人就不肯再糊里糊涂护着孙女儿了。好不容易两房消停下来,可不能因为一个出嫁女的口无遮拦更有甚者是心怀恶意,而让两房再内斗! 亲小姑子回娘家,闭门过日子的龚氏也难得出来陪着,听到程素素说“跟侄儿聊聊天”、“鞭尸”,当即跳了出来。龚氏天性里也不是很温顺的女子,生生被生活逼成了个温婉模样,一旦涉及到她的儿子,天性就爆发了:“七娘!我们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了?你要这般害我们?你哥哥办的那一件事,你敢叫妹夫知道吗?!你还要拿我无辜的儿子当枪使,你还是人吗?!我们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尼玛!认清形势、伏低做小这十几年,家里上下对他们态度早软和了,正在要提携的当口,再闹这一出!上辈子欠了她的吗?!龚氏想打人了。 龚氏与老夫人都是一个念头――程素素敢公开说出来,这事儿九成九是真的,且七娘的脾性,还真办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再看七娘,吓得哭也忘了,瘫坐在地上起也起不来。陪她回来的二娘也是一脸煞白,嘴唇直哆嗦。她们俩是曾无意间与谢保提到过几句,并不以为自己是有意的,两房关系不好,说坏话是习惯,不说那得努力克制。见到亲哥哥的血脉,忍不住就叨叨了出来。 看她俩这样,越发坐实了程素素说的话,林老夫人连连拍着手下的矮桌:“畜生!畜生!畜生!” 程素素命人将二娘、七娘:“先请去我那里,等我回去与她们详谈。”而后安抚林老夫人与龚氏:“七娘这个事,是不能不管的。” 林老夫人恨恨地道:“我宁愿派人送奠仪去!”龚氏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她说的是:“阿婆,旧年的事情,请您一句示下,我想跟大郎讲一讲了。让他早早明白了,省得为人所趁。” 林老夫人转过颜色来,平静地点点头:“很好。” 程素素低声道:“七娘这个事,我是这样想的,人的心难捉摸的,喜欢不喜欢在心里那是谁都管不了的,但做出来的事不错了格子。妹夫那里,还是要谈上一谈的。芳臣回京有些日子了,等授了新官,也该请一请亲戚的。” 米氏道:“那个小东西,真是上辈子救人无数,这辈子这么造业还有人给她兜着了。”她对七娘是相当的不满!都有孩子了,还没学聪明,真是造孽。 程素素叹道:“该管的事,还是不能装看不见的。说句到家的话,纵使样样都周全的媳妇,也难保不会遇到老房子着火的丈夫。只是不知道七娘自己想明白了没有?” 林老夫人怒道:“个糊涂东西!她到现在还不明白轻重急缓呢!”这要对着女儿、孙女儿,林老夫人一准会说,丈夫有什么要紧的,看好儿子才是正经,丈夫糊涂了,管他去死!但是对儿媳妇、孙媳妇,就不能这样讲,还得说七娘不会办事,没能把丈夫给带回正路上来。 程素素与米氏、方氏又安慰她一阵,将谢业带来陪她,老夫人才说:“你们去忙吧,我什么风浪没见过?” 程素素与方氏、米氏了联袂而出,路上,方氏轻声道:“这个事,是必管的,不是为了七娘,是为了阿家那块心病。你在京里这些年,可见过林家的亲戚?” “怎么?” “当年,仿佛林家舅爷也是有这么一个心爱的人,为她惹也不小的事儿。故去的老相公为林家平了这件事,却也不肯再提携了,说他们糊涂,在京里只会惹祸招灾,死死压着回老家去,说是这样才能保一家平安。” 程素素道:“原来如此。” 即便是老夫人的心病,也没有为七娘当保姆的道理。 程素素回到上房,开门见山地对七娘道:“这件事我既应了阿婆,就会为你平了它。你想好了没有,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要是想别人替你调-教出一个既有出息又专情,在外面威风八面,回到家里在你面前乖得像条狗,那我给你三封线香,你去女娲面前求她老人家给你捏这么一个可人儿出来。 要是想遇到点鸡毛蒜皮就觉得自己委屈了,遇到想要的东西,就要人给你想办法,要娘家随叫随到,给你充门面呢。我给你三封安息香,你回去点着了,香香甜甜睡个好觉。 要是想娘家兄弟给你打他一顿出气呢,我给三思园里几位郎君一人发一把刀,让他们跟你回去。除此之外,你可提你的要求了。记着,什么‘为了家里女孩儿的名声才忍着的’这样的话不要说给我听,我听着这像威胁,我最不吃的就是威胁。上一个威胁我的人,骨头渣子都烂没了。” 三思园是二房原本的地方,龚氏寡居,不好与年轻的小叔子们住在一起,就依着老夫人居住,其他人还住在原处住。 七娘张张口,心绲闹碧趟厮靥炔缓昧耍炊醯冒残摹驼馓炔哦月铮撬恢毙ψ牛陀指没骋伤孀攀裁椿敌牧恕d挠心敲创蠖鹊娜四兀 二娘则想着,谢麟这位小妻子的嘴是够狠的,直指出两人还有亲兄弟,却要隔着老夫人叫谢麟给她们充门面。 谁都不傻呀! 二娘看七娘还在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不由为她着急。轻声问:“她年轻,没经过这样的事儿,就想着有靠山,一时恐怕也没想好要什么。不如给她点时间想一想?” 程素素很好说话:“行,想明白了,给我一封信就成。” 二娘松了一口气,姐妹做妯娌,是守望相助了,却更是一损俱损。只盼妹妹能度过这个难关,姐妹俩以后可真得管住嘴了。见程素素应下了,二娘也不多留,拽着妹妹离开了。 待谢麟回家,程素素如此这般一讲,谢麟道:“麻烦!弄死算了!” 程素素笑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前线将士拼命,后面贪官污吏惹事生非!死的怎么不是他们呢?” “怎么了?” 谢麟叹了一口气,他离开北疆前挑选了一批觉得有成长空间的苗子,魏国虽然在内战,与虞朝边境上的小摩擦也没完全停下来。互有胜负,也就是都有伤亡,其中一个就在这段时间内阵亡了,十九岁,年轻极了。谢麟才得到的消息,心情自然是不好的。 这份不好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七娘很快派人递了一封信回来,没有称呼,正文只有四个字“我要他死”,签了她的花押盖了她的小印,以证明是她的信。 程素素哑然,半晌,对谢麟道:“这可真是你的妹妹了。” 谢麟看了一撇嘴:“这是觉得有人撑腰了,又瞧不起丈夫,吵上了吧?”七娘的小姐脾气,谢麟再清楚不过,她还有点欺软怕硬哩。 “还是请阿婆过个目吧。” 两人摸黑去了林老夫人那里,老人觉少,林老夫人躺下了眯着,还没睡着。见谢麟急着来见,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见七娘的笔迹,气得要火盆来烧信。 程素素道:“这个可不能由着她了。” 谢麟反道:“倒也是一个办法。” 程素素看了他一眼,谢麟皮笑肉不笑地:“开玩笑的。阿婆,七娘这个样子可不行,接回来住两天吧,我想她了。冷静冷静,免得真在婆家跟丈夫动了刀剪。” 林老夫人叹道:“只好这样啦,明天我派人去叫她回来住几天。好了,不要提她了,不省心!也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情。说说你吧。” 谢麟恭敬地:“宫里已经择好了日子,旨意我都看过了。” 程素素也说:“家里也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请吃酒,妹夫也该过来的。叫他们好好谈一谈吧。” 林老夫人欣慰地道:“这个家交给你们,可算是交对啦。” ―――――――――――――――――――――――――――――――― 谢麟与程素素哪有这样的好心呢?两人都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心爱的人还关心不过来,断不至于为讨厌的人精打细算的。已经插手了,就得借着这件事给自己划拉点好处。 回到正房,两人就将长子长女拎了过来,问他们的看法。谢秀一撇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七娘的作派,这根子是早就种下了。遇到事儿再想办法就迟了,埋线要早。” 谢绍反问:“儿怎么想都觉得难办,这……哪怕是好姑娘,也有不相合的时候吧?”他正在尴尬的年纪,也有人开玩笑地说他能娶媳妇了,他有时候也会想,这个姑娘断然是个好姑娘,那个姑娘也不错,可他一点也不想娶。如果娶了,好姑娘们的日子,大约不会比七娘好多少。 谢麟笑问:“娘子?” 程素素道:“你们要一层一层剥开来看,一门亲事要分三层。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夫妻是契约,男女才是情投意合。还有,结为夫妇,得失也是两层,双方的得失是一个整体,不能光看自己单独一个人是得是失了,得合起来。做这件事,是两人一共得多少、失多少,得比失多,这事就做得,哪怕一个人得,一个人失,不能光看哪个人自己。然后呢,要再分开看一看,不能总是一个人得、另一个人失,那样早晚要出事,你得了,也要让对方得到一些什么。大家一起得,才是好。若你一直失去,要立时止损。 要是想不明白这些,要是不先教给你们这些,就猛然叫你们去成亲,是将你们当牲口。生而为人,要会思考。” 谢绍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件事情您预备怎么办呢?” 谢麟冷笑道:“当然是成全他啊!” 谢秀觉得有点压抑,故意问:“那爹和娘是有三层干系了吧?” 谢麟老脸一红,还故作大方地趁机表白自己:“切!要不然怎么会有你们?你爹才不会有那些乱事呢。” 谢秀心头一松:“是真的没有,哦?” 程素素道:“小孩子问得太多啦,去睡觉去!他还活得好好的,就是没有了。” 父子三人头皮一紧,谢绍拖着妹妹匆匆一礼,两人就跑了。谢麟在后面笑骂:“不孝子,跑得倒快,叫老父亲顶缸了。” “你很老吗?”程素素凑近他的耳边,幽幽地说。 “你不满意,我不敢老。” 【我的耳朵怎么还不聋?!】谢绍抱头鼠蹿。 逃得太快了,所以他没有听到他爹问他娘:“婚姻、得失我都明白,咱们来说说最后一层吧?” “说什么?生孩子是鬼门关,我原先乐意别人替我死一死,后来就不介意自己去转一圈了。等我转完回来,要是见着还有别人想替我,我就送她过门那边去。你想不想也去看一看呀?” 谢麟举起手来:“等到时候了,咱们一道去。” 到了第二天,七娘连同儿子被林老夫人接了回来。她昨天回家确实又与丈夫怄气了,气完了,丈夫去妾那里过夜,她一气之下就写了个条子给娘家。过了一夜,七娘也冷静了一些,一大早起来,就怕丈夫出门之后被人给砍死了。谢府派人来接,她匆忙上了车,来央求林老夫人,千万别让她做了寡妇。 林老夫人好气又好气:“当这府里上下都围着你一个人转呐?!你写的那叫什么话?能听了你的话就去犯法吗?!你!给我修心养性!万一哪句气话叫人当了真呢?你哭都来不及。” 七娘放下心来,不敢多言,带着儿子跟龚氏住在一起。 才住下来,府里就忙碌发起来。择定的吉日谢府事先已经知道了,因为皇帝很重视,这礼仪也就很周全,谢府也洒扫一新,扎了些彩绸。皇子拜师,宫里是主场,谢府不能喧宾夺主,也不能因此而骄狂,请的都是谢府几代以来相交的文士等等。程素素也要先进宫,领受了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对她的赏赐,接着才是回来主持府内的宴请。 接下来摆的筵宴,才是为谢麟身上另一个官职做个庆贺。谢麟身上加的学士衔,这回是殿阁学士了,安抚使卸任之后,新的职务乃是九卿之一的鸿胪。 太子的老师很少单独任职,都是朝廷官员兼任,且因太子师保在本朝已演化成一种荣誉头衔多半是送给死人装门面的,所以谢麟虽然实质上已经是皇子的头号老师,却没有这方面的称号。 谢府也没有大摆筵宴,只请了些亲近的人。内里便有张起,他先在宫里吃了外甥拜师的酒宴,再来吃庆祝好友升官的老酒。席间,酒盖着了脸,张起拉着谢麟的手,含糊地嘀咕:“以后,中宫的儿子,你就多担待了。” 多想说“请多多辅佐太子”,但是他外甥还没有册封,中宫与张家忧心的也是这一点。中宫嫡子,到了读书的年纪,老师都拜了,为什么还不册封?张起恨不得现在就把谢麟拉到书房里请他好好分析分析,再出个主意,好叫皇帝马上册封了他外甥。 谢麟何等精明?肚里明白,口里却说:“我做老师,可有不为学生着想的时候?你呀,操的多少闲心。” “宁愿是白操心。”张起说着,心里却盘算着,还是要找个机会,与谢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的。 谢麟转头做的第一件事都是与东宫无关,而是给七娘的丈夫安排了个外放――地方听起来应该很熟悉,正是这位仁兄便宜岳父贪墨出事的地方。你不是要翻案吗?好,我帮你,送你去案发现场。不被灾民打死,算你过关。 程素素却去找七娘,将任命的消息告诉了她。七娘恨恨地道:“这个杀千刀的!他是鬼迷了心窍呀!他死在路上吧。” 程素素道:“胡说什么呢?带上孩子,穿戴整齐了,我与你一道去你婆家,劝一劝你公婆,将他拦下来。怎么能看着他乱来呢?” 七娘还要叫骂,程素素道:“闭嘴!这不是耍赖撒泼能解决的事了,你二哥与妹夫谈得差不多了,你总不想他在这个时候走了吧?” 带着七娘到了她婆家,她婆家也是一片混乱的。公婆正在骂儿子:“你痰迷了心、脂迷了窍!为个狐狸精居然要抛家别业!那地方有多苦你知道吗?!”气得他婆婆非说那美妾在教唆男人冒险,赈灾的地方、出了民乱的地方!让个没什么经验的纨绔子弟去做实差?这是要他死啊! 七娘一听这个,精明劲儿也回来了,到公婆面前焦急地道:“怎么会想自己去了呢?能叫吏部收回任命吗?” 婆婆还有些迁怒,以为七娘这几日回了娘家,也不管丈夫,才叫狐狸精教唆得逞。然而程素素也亲自来了,婆家人不敢怠慢,接了到堂上坐着。 程素素满是忧心地说:“您是七娘婆母,也是我的长辈,都是自家人,我就直话说了,姑父怎么就突然谋了外任了呢?那个地方,连我都知道,不太平。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了呢?把我们七娘急得跟什么似的。” 不等对方接话,又说:“府里姑娘多,我们事情也多,不能时常走动,可有什么事情,我们也是关心的。纵信不过我们年轻,现我们府里也有长辈,七娘父母不在了,祖母与叔叔婶婶还是在的,好歹与我们讲一声,我们也好拦着呀。旁的不说,消息总灵通一些,姑爷这么自作主张,可真不好挽回。” 七娘的婆婆又落下泪来:“我生了个孽障呀!入了魔了!你看看,你看看那个东西,还不觉得自己错了呢!” 程素素回头一看:“姑爷,你们小两口拌个嘴没什么,牙齿也有咬了舌头的时候,可你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再没有另一个人与你这么休戚相关了,大事上总该信得过她。你出了事,别人能逃,她逃不掉的。她不会盼着你坏,更不会竭泽而渔的。” “姑爷”整个人都懵逼了! “这事儿真不是我干的!我没想自己去!” 对呀,我知道啊,是我们干的呀。求仁得仁,你还不愿意吗?现在情圣的门坎也太低了! 然而,不止程素素表现出不信,连他亲生爹妈都不信这事儿不是他搞的。谁叫他与老婆吵架的时候太高调,对美人许诺的时候也高调呢? 众人一心以为就是他干的,七娘哭一阵儿,被程素素掐一把,两眼一翻,昏过去。家中又是一翻手忙脚乱,程素素对二娘道:“你看着些,明日七娘要是还不好,我就将她再接回来。” 临与亲家告别,还执着七娘婆婆的手说:“最后一句,当我管得官,姑爷那位可人儿,千万别叫他带着赴任。” 到了第二天,无论七娘好没好,都将七娘又接了回来“养病”。直到“姑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赴任去了,七娘才被程素素送回婆家去“奉养公婆”。回到婆家才知道,“姑爷”固然走了,家中竟没能看住那名美妾,她也包袱款款,追着情郎去给亲爹洗冤去了。 程素素心道,得了吧,你爹那事儿,洗不白的。五部的人将那案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一个无辜的人。要是这事儿都能洗白了,这国家趁早完球! 七娘却老老实实地养孩子,侍奉公婆,提到丈夫也是说:“他是为国效力去的。”扮演了一位非常识大体的妻子的角色。想来在娘家的时候,林老夫人没少给她支招。程素素有点信了米氏的话,七娘上辈子可能真的积了大德,不然不能够让这些不喜欢她的人还给她操心。 程素素不再关心此事,林老夫人应该能看出些端倪来,不过老夫人选择什么也不说,她也就当什么也不知道。这已经是谢麟能为七娘做的极限了,再多,七娘上辈子得多拯救个地球才行。 谢绍终于明白“成全”的真实含义,陷入了思考。 程素素与谢麟的重心不约而同地又转到了“太子”的身上,他们分别收到了邀请,一个被张起约去喝酒,另一个则被皇后叫去谈心。议题都很明确――如何尽快地让皇子被册封为太子。 237、前车之鉴 通体舒泰。 这是程素素见到张皇后之后的第一感觉,并且完全理解了不想回家的丈夫的心情。比起家里婆婆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她也宁愿跟外面的事情死磕,至少有成就感。搁后院儿里,就算斗赢了,也没啥好满足的。 与张皇后说话就不一样了,张皇后的题目很大,是“担心他不像个太子”。这可合了程素素的胃口了,极有耐性地听张皇后先倾诉完。 张皇后这个人,给程素素的感觉甚至比张起更可靠一些。如今这个可靠的人也遇到了一个难题――儿子的前程。 作为皇帝的原配正宫,张皇后是皇后里难得一路顺风的人。做太子妃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丈夫会被废掉,做皇后的时候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母系是勋贵世家,家里也很难得没有出败家子,顶多有几个堂兄弟算平庸,但自己的亲弟弟是争气的。祖母还是硕果仅存的大长公主,面子极大。 国家近来虽然遇到些麻烦,要说亡国之忧,那也是没有的。 与皇帝之间也是十几年的情份,激情不多,相濡以沫的亲情日渐深厚。唯一有点小缺憾的就是子嗣太少,不得不让丈夫添几个后宫,这也是在可控制的范围内的。没办法,她长子夭折,后宫夭折的孩子也不少,考虑到丈夫连个兄弟都没有的危险情况,张皇后很明智地认为丈夫应该再多几个儿子。 在人生即将跨入四十这个门槛的时候,张皇后不免着急了起来,儿子已经出阁读书,丈夫还没想给儿子正个名,确立一下君臣的名份。她快四十岁了,虽然祖母高寿,但是那位与齐王别了几十年苗头的姑母已经先过世了,以这年头的平均寿命,她不得不考虑一下在自己还能控制的时候,尽早给儿子争取到东宫的名份。 否则,一旦自己死在前面,有了继后,人家那有了亲儿子。礼法名份是一回事,人心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再有是庶子们,也越长越大了,皇帝比先帝运气好在,虽然有不少孩子夭折,到现在还是养下了三个儿子的。其中一个年纪虽小,母亲却是新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皇后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当然,在程素素面前,张皇后没有一次将所有的话都说完。程素素却是个举一反三的人,很快就理解了张皇后的心意。 贸然代谢麟答应下来,也是不妥的,程素素试探着问:“圣上是个什么意思呢?” 张皇后叹道:“就是不知道他的意思。”说来也怪,夫妻一场快二十年了,一般皇帝的心意她都能明白,只有这一件,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一件,她总是想不明白。 程素素道:“兹事体大,一时不敢妄度。不过圣上不是多疑的人,娘娘大可不必过于焦虑。” 张皇后很直白地问:“学士怎么看?” 程素素道:“他在家里,还真不是这个。往日我也常听他说起些公务,唯有现在,闭口不言。” 张皇后慢慢地说:“关心则乱,我的心有些不平静,看事难免偏颇。代我问一问他,我该怎么做,他的学生又该做什么。” 程素素想了一想,也慢慢地道:“我的一点浅见,不要去‘像’什么,将该做的事情做好。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张皇后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程素素从宫里回家,谢麟还没有回来。 鸿胪寺的实权并不算大,谢麟也只是将它看做一个跳板。鸿胪寺与外交沾边,对魏国的策略,也能插得上言。再有些成绩,无论是转枢府还是六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份工作他就做得格外用心,投入了不少的精力。 打鸿胪寺出来,迎面又遇到了张起邀他去喝酒:“我派人去你家说一声,如何?” 谢麟道:“行。” 话一落地,人就被张起拉到他的车上去了。 两人在车上坐定,车外街上是收摊回家的人声,谢麟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来找我,你来得倒快。” 张起道:“那你知道我找你是什么事儿?” “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张起苦笑道:“我是真不明白圣上在想些什么。明明,水到渠成的事,如今我是看着果子在枝头通红喷香,它就是不落下来。” 谢麟道:“你们这些精明人,一件事总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看起来周到,做事都不留把柄,也不肯得罪人。实则不如那实诚人,就事论事,错了也不介意,别人也不至于就记恨了他。” 张起道:“我想道灵了。”要是程犀在京里,遇到这事儿,肯定一本奏上去,请皇帝册立太子。他什么都不会去想、不会去顾忌,只看这件事情可行。即便不上本,也会跟皇帝直白的提一提,哪像现在这样,竟没个人敢说话了。 谢麟道:“政事堂怎么讲?别跟我说是忙着赈灾剿匪防犯魏国叩边啊!这些事情就让他们焦头烂额不去考虑国本,趁早回家抱孩子去。” 张起长出一口气道:“没有,但是都说,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会秉公守法。听起来不错是吧?接着就把我训了一顿!说我不该这么热心去钻营这件事情!我……!#!¥!¥%!)……&……&%” 那就是到最后也没能从老狐狸们的嘴里掏出一句实话了?谢麟暗笑,清清嗓子,正色道:“他们说的是。” 张起投给谢麟一个鄙视的眼神:“装,接着装!” 谢麟道:“这么猜着有什么用?今上英明不亚于先帝,先帝在时,李相公也常与他话家常,如今,直接与圣上说说话就是了。” 张起道:“那就没退路了呀。” “终于说出目的了,行,我也想与圣上好好聊一聊。” 张起一拍他肩膀:“好兄弟!” 到了地方,却是一间书寓,张起挤眉弄眼地:“感觉如何?” 谢麟慢悠悠地道:“我要告诉娘子,你带我来这里。” 张起脸上一绿,听谢麟又说出了后半句:“挺想看你挨打的。” 张起强撑着说:“你们真是伉俪情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不听个曲儿?” “听啊。” 张起放下心来:“我就说嘛,你也不能够这么出卖我。湘君,拣你拿手的~” 谢麟与他上首对坐,张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谢麟忽然问道:“今儿你带我玩什么,明儿我都教给你外甥,你自己看着办。” 张起的脸真的绿了,绿油油的,不带改色的:“芳臣、芳臣,祖宗!可不敢开这种玩笑。” 谢麟笑吟吟地:“呐,现在能想明白你刚才问我的事儿了么?用不正派的手段拉拢正派人,不觉得自相矛盾吗?叫你办成了,那你弄来的还是个正派人吗?呸呸呸呸,怎么回事儿,说话都带着老师的腔调了我。” 张起大笑:“哎,你是正派人!哈!”别当我没见过正人君子啊!骗别人得了,可别跟我弄这个。 谢麟道:“我能否得到欢愉还不定,她一定是不开心的,我们俩加到一块儿,得的太少,失的太多,不划算。呐,我说实话了吧?” 张起敛容,看谢麟的样子仿佛谢麟突然多长了一只眼睛:“啧啧,你这账算的,佩服。” 谢麟也不分辩:“听曲儿。” “还听?” “听曲又不犯法。” 老老实实听了一回曲子,回来路上,张起道:“我想过了,还是得你去问。正派不正派的另说,那一位天纵英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他聊得起来的。” 谢麟道:“知道了。” ―――――――――――――――――――――――――――――――― 回到家里,两人将事情互相一讲。程素素似笑非笑地道:“是一件事儿啊。嗯?” 谢麟清清嗓子:“啊,是啊,没想到娘娘是这般想法。倒是想得长远哈。” 谁也不会凭空咒哪个人死,但是当身上系着许多人期望的时候,寿命就不单纯是寿命了。谢麟突然灵光一闪:“圣上会不会也想让儿子再长大一些再册封呢?”保险一些,省得前头册了太子后头死了,晦气不说,也动摇人心。 程素素道:“恐怕不止是一个理由,娘娘还担心儿子不像储君呢?” “那孩子……”谢麟沉吟道,“要是只听亲爹的就好了,娘娘毕竟有顾虑,教得保守了。越这样,越‘不像’。再见到娘娘,提醒一声儿,可别乱教。圣上英明,用不着正室娘子像姨娘似的去奉承,那样反而入不了他的眼。” “怎么?那孩子是有什么缺陷么?” “还谈不上,就是太拘谨了。小孩子端着架子,心里却很记得有人教他要‘礼贤下士’,不真。糊弄隔得远的人够了,近臣重臣,哪一个是会被花架子唬住的?娘娘又很怕他骄横,又很珍惜他的身份,教的人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关孩子什么事?” “能掰回来吗?” “不太难。”谢麟给了个保守的答案。 “那就好。” 且不说过几日,张皇后又召程素素进宫去交流意见,这一回的意见里,还有一个交换的条件,让谢业来跟着皇子一道读书。 谢麟也履行了对张起的承诺,与皇帝认真的谈了一回。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谢麟单刀直入:“陛下,臣已将殿下的功课梳理了一回。接下来要怎么教,还要先请教陛下,对殿下是个什么章程。是要很快立为东宫呢,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两样,教法是不一样的。将藩王教成了储君,是要出大乱子的,将储君教成藩王,也非国之幸事。” 皇帝笑道:“听说张起在宫门口拖着你去听曲儿了?他担心了吧?” “嗯,曲儿也就那样了,没我自己弹得好听。他么,好比知道要吃饭了,但是吃什么,忍不住就会琢磨。陛下要给臣一个实话,臣才好定接下来怎么教。” “愿闻其详。” “这就像弹曲子,得先定个调子。如果调子不定,再高超的技艺结果也只能是荒腔走板。陛下要儿子们去考个状元吗?” “当然不是。” “这就是定调了。您给殿下们,定的什么调子呢?臣只知道,不要教成书生,别的条件呢?” 皇帝缓缓地道:“我怕他年纪小,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他的哥哥……”生出来不久,皇帝就很开心地说,这是以后的天子呀,然后娃就挂了。再有,皇帝头脑很清醒,如果中宫生的孩子资质不够,也不必非得为了礼法就将国家交给他――这四处漏风的情况,差点资质的孩子处理不了!那是要亡国的!后一条只是他的担心,说出来立时要惹祸,皇帝便只说了担忧。 谢麟道:“焉知定下来之后就没有祖宗庇佑了呢?” 皇帝仍不能决断,就像谢麟说的那样,这个孩子看起来是礼貌周到的,但是因为太模范了,反而有点虚,让他下不了决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皇帝梦到了五个穿着冕服的人在他眼前直晃荡。其中一个最眼熟,是他亲爹。皇帝不是个很迷信的人,却也不能不信这种梦,一觉醒来,也不须再问老婆,也不用问儿子的老师,直接召了李丞相来问:“东宫,可以定下来了吗?” 李丞相诧异地道:“臣以为,东宫的人选已经定了。难道陛下还有别的想法不成?” 皇帝默,半晌方道:“那就定下来吧。” 册立太子是一件大事,政事堂、枢密院、礼部、鸿胪寺、钦天监、京兆府……等等等等都忙碌了起来。谢麟的鸿胪寺要负责其中一部分的礼仪、筵席,比平常更忙一些。这一次魏国也要派使者前来,如何“招待好”魏国使者,需要有一个预案。 中宫一系喜极而泣,虽然按照礼法这是应该的,但是皇帝一直没有露出这方面的意思来,也不能不让人揪心。现在好了,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册立之后,太子就要搬到东宫居住,虽然离母亲远了,但是将会有属于自己的属官,有詹事府,名正言顺的自己的势力。这就算坐稳了位子了。 张皇后知道谢麟与李丞相对皇帝的回答之后,认真给两人封了厚厚的谢礼。二人都很正经地回答她:“臣是为国家,非为中宫。”看起来谦逊极了。 然而私下里也都有一丝得意――这才算是真正与东宫有直接联系的开始。 唯一一个愁眉紧锁的人是石先生,犹豫了三天,石先生独自找到了谢麟:“东翁,东翁是东宫老师,于今又有功于东宫,还望东翁谦逊。凡事多想想当年古太师。他可是一位活太师。”最后还不是死得透透的了? 谢麟开心劲儿登时去了八分:“先生提醒得即时。”他确实看这个小太子有那么一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养成心思。也就是石先生这种经历过家变的,能够第一时间警醒过来。 有了这个提醒,谢麟越发安静了,看得皇帝有些惊奇:“都说夫妻会越来越像,没听说亲家也是这样啊!怎么倒有点像程道灵了?” 惊奇还没有完,太子册封大典程犀也得到了回京参加的待遇。一整套的礼仪走下来,皇帝很自然的让程犀在詹事府兼职――挂名兼职,人还是要去接着做转运使的,等什么时候回来京城任职了,什么时候再跟太子联络感情。 离京前,皇帝接见程犀,程犀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趁着跟魏国的短暂和平时期,赶紧把内政收拾一下,再不收拾,恐怕要支撑不下跟魏国的持久战了。 238、脚踏实地 一个国家立国一段时间之后,必然会有一些情况发生,熬过去了,续命,熬不过去,完蛋。有识之士也会在心里嘀咕,并且对蛛丝马迹忧心忡忡。多少人苦心钻研朝代兴亡的规律,希望能够找出原因,从而避免这种惨剧。事实证明,这些都是垂死挣扎,该完蛋的还是得完蛋。 一个最显眼的问题就是,他们根本解决不了兼并。但是仍然有人前仆后继,试图能够趟出一条路来,程犀就是其中之一。 程犀回京有一些日子了,也在不断地见人。国家需要进行调整了,这是他与亲近的人商谈的一个主要的议题。无论是岳父还是妹夫,都很赞同他这个观点。但是对具体的操作方法,这二人也都没有一个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班田授田之法是不行的,“括隐”倒是个办法,然而两个熟谙基层政务的人都认为这事十分难办。 尤其是李丞相,更是明白什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很直白地告诉程犀:“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犀在正事上从来不假客气,也很直白地问李丞相:“要等到盲人瞎马夜半临深渊的时候才可以吗?” 李丞相道:“对。” 程犀气结:“那时候就晚了。” “早,没人愿意。我如今良田千顷,让我吐出来,我也不愿意。再说说你,你知道为什么人人想科考做官吗?一旦中了进士,周围的田都会自己跑到你名下,求你庇佑,别说你不知道。要变革,革的是谁?是你,是我,是对自己动刀子,自己剐自己。”李丞相如此诚实,程女婿也是无言以对。 李丞相接着说:“好,就算咱们肯对自己动刀子,谁跟你一起干呢?学生?下属?亲友?图的什么?你这边抑兼并,帮你兼并而升官的人,自己就会开始新的兼并。不要说那样会官逼民反天下大乱,看不到那一天的时候,谁也不会放弃眼前的利益的,他们的妻儿要吃饭穿衣,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家一分,就觉得不够了,必要想要更多的土地。昔年鲁肃说孙权,诸公皆可降曹,唯将军不可。明白吗?情势不把他们逼得上吊,他们不会动手,更不会对自己人动手。” 程犀道:“若只有内忧,我可以不提。可还有外患呀!到时候□□羸弱而魏国休养生息之后再度入侵,怎么抵挡?拿什么抵挡?” “就因有外患,现在才不能大刀阔斧地动手!体弱的人是经不住虎狼药的,仔细病没治好,先把自己治死了。” “我总是要试一试的。” 李丞相问道:“你要怎么试?有方略吗?” “先向圣上提出来,请圣上警醒。方略,”程犀苦笑了一声,“您处理事务的本事我还有没学完的,您都这般说,我又如何能有包治百病的良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程犀却不是一个遇到难题而退缩的人,即使一时没有很好的办法,他也决定向皇帝建言,在小范围内试行。 对此,李丞相并不持乐观的态度。毕竟是自己的女婿,也不是从事什么不光彩的事业,李丞相还是尽心地给程犀提供了三点建议:“一、要缓,不要树敌太多;二、要小,不要贪大;三、用术。” 程犀很痛快地接受了岳父的指导。 无须多言,程犀向皇帝展示了一堆的数据,并且很直观地画了表格。他是转运使,很熟悉各地的租税情况,近年来的歉收也是摆在台面上的、对外用兵的支出也是摆在台面上的。以前还攒下点家底子,可以用一用,但是也撑不了太久。 土地就那么多,现有条件下能开垦的荒地增长缓慢,同时,兼并加剧,就意味着租税不会自然增加,但是开销增大了!为了应付连年的战争,国家不得不加税,这部分税只能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地没变多,税多了,普通百姓的负担就重了,他们抵御天灾人祸的能力又差。 所以南方现在不太平,大规模如弥勒教式的造反是没有,但是小规模的冲突也是隔两年来一茬。 皇帝就看着图表上那代表盈余的区间越来越小,直观地焦虑了。将双掌在膝头擦了又擦,皇帝问道:“卿有何良策?” 程犀苦笑道:“并无。” “哦?”皇帝不信程犀是办事没根的人。 程犀认真地说:“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能有包治百病的良药呢?只有慢慢去试了,好在还不算晚。” 皇帝哀叹:“我也知道,我也知道!”敲敲图表,“这些、这些,哪怕没有这些,我就不知道了么?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这就是每逢出现问题的时候,正常的君臣的表现。并非无能,恰恰是知道得太多了。都知道该抑兼并,问题是要怎么下手?如何能有效?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排除了无数不靠谱的办法,却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方式。 程犀请罪:“臣无能。” “我也无能。册了东宫,太皇太后高兴,皇太后高兴,皇后高兴,臣民觉得心安,我也跟着开心了。这欢喜的时刻真是太短了啊!我开心得太早了。” 程犀伏地无语。 良久,皇帝缓缓地走近,亲自扶他起来:“道灵,我的心,与你是一样的。只是治大国如烹小鲜,要慎重的。即位以来,诸可不断,捉襟见肘,我急得恨不能爬到房顶上,可不能乱,不能乱。” 程犀道:“那就只有用术,臣想先试一试。将非法之事禁断一二,以观后效。” “说说看。” 比如不在官府登记的买卖土地。 皇帝听明白了程犀的意思,特权是肯定要承认的,这一点皇帝与程犀都毫无异议,并且自觉地维护。但是不能出格,先把出格的手砍一砍,缓一缓步伐。 皇帝郑重地道:“就先这么办吧,办法,你也想,我也想。” ―――――――――――――――――――――――――――――――― 陛见之后,程犀的心情既轻松又沉重。在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里,他开始了辞别京城亲友的活动。 到了李丞相那里,老实将与皇帝的对话告知了李丞相。此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对别人讲的,又不是要大动干戈,只不过让过份的人规矩一点,比起高举大旗呐喊着提出纲领,已是相当的低调务实了。 李丞相听了,担忧之心去了不少:“这样倒还罢了。治大国如烹小鲜,要谨慎。唉,陛下也难。切记,不可张扬。即便有了些许成果,也不值得大书特书。世上聪明人比你想象得要多,哪怕是这样小心冀冀,也有人能看出来你的目的,看出来你的刀要落在哪里。你为人再好,他们再说你好,也不会由着你砍他们!” 李丞相此言不虚,程犀要治非法兼并的人,并且没有提出全国范围的整改,看起来触动不大。却是实打实的动手,这些当官的,谁个没点儿法内法外的生财勾当?李丞相自己都承认,自己家里也有那么一点沾边。这些老官油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在程犀去向妹夫辞行的时候,就被闻讯而来的陆见琛等人堵在了谢府里。 陆见琛是个很犀利的人,眼光精准而独到,程犀与皇帝的对话因为涉及到皇帝,会有一定的保密性,却也不是全避开了人,消息灵通者还是能够知道的。陆见琛一听就知道这事不妙! 谁他妈的不知道兼并严重啊?可能停下手吗?给儿孙置办点田产,怎么就叫兼并了呢?!陆见琛到如今,儿子有四个,孙子十几个,大孙子都娶妻生子了,曾孙只会更多。看一眼自己手里的田,那是真的不够使的。谁肯眼看着子孙从官家少爷变成个平头百姓,谁是王八蛋! 陆见琛官位再高,也不能保证在法定的范围内,给每个子孙都有相应的、令人满意的家产。不过他学问好,会打擦边球。但是显然,程犀学问也不错,估计不会宽容这样的擦边球。这要让程犀得逞了,那还了得?! 就算是大舅子,谢麟也不能跟着程犀一起胡闹吧?!!!陆见琛十分悲愤!堵人来了。 到了谢府一看,陆见琛乐了,不止是他,还有不少谢系的官员都聚拢了来。自谢麟回京,原本谢老丞相班底里的旧人也聚拢了过来,大部分陆见琛都认识,当时都是年轻人,如今都人到中年了,又有谢麟自己的亲信下属。他还看到了襄阳侯,襄阳侯两个儿子也是谢麟的人。 进到里面,谢麟的两个叔叔与几个堂弟,谢麟两个在京的学生,也都出现了。然后是谢麟的幕僚,他看到了江、石二位,最想见的赵骞却还没有影儿,不由有点纳罕――人呢? 赵骞在后面给程素素讲解呢,这么大的动静,程素素想不知道都难。随着她的回归,京城的线理得更顺,各种消息源源不断。程犀上次与谢麟交谈的时候,程素素当时是去了米府,米氏的母亲病了,米府与谢府关系颇佳,程素素与米氏一同去探病。 回来虽然知道了这件事,却明白程犀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拦也拦不住,不如从旁襄助。心中甚至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小兴奋,打小的志向,不就是能够给哥哥以帮助么? 只是没有想到机会是在这个时候来的,更没有想到,是在自己家里先闹起来的。 赵骞如此这般一讲,程素素道:“总不至于打起来吧?先看看吧。”她对大哥是很有信心的。 赵骞却不这么乐观,他对陆见琛等人也很有信心,不过陆见琛比较亲近,他就拿着襄阳侯举例:“襄阳侯这样的老资历,怎么愿意向芳臣示好?还不是因为他的儿子们跟着你们有前途?大家的心是一样的!” 正说话间,打脸的来了,樱桃步履轻而快地进来:“六爷,前面快要打起来了!舅爷有些不妙!学士在生气。” 程素素“腾”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双方先是辩论,都是斯文人嘛,当然是要讲道理的。讲着讲着就谈不拢了,一个专业吵架吵了几十年,还是吵高端架的人,是很难被别人几句话带偏的。必须自己立场坚定,才能吵得赢别人不是?所以无论程犀说什么,陆见琛都只有一个标准:你说完了?你是不是要变革?肯定要变了,对吧?我照你说的比对一下我家的情况,md!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你混蛋! 这就没有办法愉快的聊天了。 谢麟的表情也不太好,他内心里是支持程犀的,再这么搞下去,这个国家就不愉快了!他打小的目标是做丞相,一个不愉快的国家,他要来做什么?让你们收敛一点啊!又不是抄你们的家、要你们去死!看得出来,程犀这办法已经很克制了!真要tmd全国丈量土地,清查兼并,你还能去宫门口吊死不成? 但是陆见琛的主张太鲜明了,不由得别人不去考虑他的观点,仔细一想,对啊,凭什么呀?!可以□□米的你非让人吃糙米,那哪儿行啊? 谢麟的谢系一向被他掌握得很好,很和谐,现在居然隐隐有了分派的情况了,谢麟心里不痛快极了。谢麟微露倾向,即便在谢系内部程犀的人缘和口碑也很好,帮程犀说话的也不少,与陆见琛这条毒舌吵了起来。陆见琛的支持者也不少,两下还都有几个年轻人,火气都不小。 令人惊奇的是,先动手的是陆见琛一方,程犀舌头不算毒,就是说实话:“说这么多,也不过是居庙堂之上,怀守财奴之心,守的不是国,是一亩三分破地。损公肥私。” 这实话陆见琛却受不了,说话的是程犀,天然带着认证,说得陆见琛简直就是个小人了。支持陆见琛的一卷袖,支持程犀的那边也跟着卷袖子。奇怪的是襄阳侯站陆见琛,陪他来的俩儿子缩头缩脑缩到了程犀身后。 程素素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推开门的时候,两派正打得火热,谢麟在上面坐着,看得直冷笑。谢涟、谢涛没有下场,但是他们的儿子们已然参战了。 “看见了吗?这就是政治。”程素素不紧不慢地对谢绍说,“剥去一切道貌岸然,庙堂之上就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松开儿子的手,一手一个,提起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一左一右,扔开了去。三下五除开,两派便被分开了。蔡七不幸与对手打架的时候顶头转了个圈儿,被扔到对方一堆里,正落在襄阳侯脚下,被襄阳侯照肩膀上就是一脚。 程犀与陆见琛倒没有直接动手,两人站在后面压阵互瞪,程犀看到妹妹来,还说:“这里乱糟糟的,你……” 程素素不客气地、轻蔑地道:“一群菜鸡互啄,能有什么危险?” 谢麟笑盈盈地起身,向她伸出手来,程素素且笑且摇头,扶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坐下了。谢麟道:“我请你是请不到,道灵有一丝消息,你就来了。” 程素素道:“有大哥的消息我当然会来,不过不会担心他。到了一看,果然是你才需要我担心。”尼玛这都要内部分裂了好吗?不管怎么样,先稳住了再说。 陆见琛皱眉,忍住了直接攻击程素素的念头。要说谢麟这老婆娶得是真不算错,谢麟有这成就,少不了她深明大义的支持,从不哭哭啼啼拖后腿,见识也不错。然而,她是程犀的妹妹! 陆见琛资历够老,在谢麟才入仕的时候,陆见琛已居高位了,然而能放下身段去捧谢麟,宽泛地讲,那是有恩于谢麟的。当时谢丞相可还活着呢,他冒的险可不小。是以陆见琛直接地对程素素道:“娘子,大事上头,可得讲理,不能只讲亲。” 程素素笑道:“您说的是。” 蔡七抱着他爹的腿,就想把他爹拖到程犀那一边去。这口气他太特么熟悉了好吗?!!!你以为他是在赞同陆见琛吗?别逗了!啥时候看到六爷跟大哥唱反调了?! 程素素还真认真问了程犀几个问题:“大哥,你打算怎么做呢?你的办法有可行性吗?政策有延续性吗?怎么能保证这种延续性?你的阻力、或者说敌人是谁,你的支持者是谁,取胜的关键又是什么,都很明白吗?” 这话一出,便有许多人诧异着皱起眉来。词句古怪,这显然不是谢麟又或者谁的观点,旋即恍然,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只是说法太有特色了。 程素素没等程犀回答,又问谢绍:“阿绍,咱们讲过的,现在的矛盾是什么?内部矛盾是什么,外部又是什么?” 谢绍想了想道:“外部,就是和魏国了?内部,资源对比人口,相对不足?资源和人口的矛盾?” 程素素夸他一句:“差不多了。同魏国,实质也是在争夺资源。一切问题,归结起来,都离不开一个利字。饼就这么大,吃饼的人却越来越多,每个人还想吃得更多,有什么办法呢?” 谢麟笑着接口:“要么把饼做大,要么从别人口里夺食。”他知道程素素的意思了,这次分裂可以暂时解决了。国家就这么大,土地就这么多,四周邻国都是不毛之地,饼是做不大了。你们还吵什么吵?找准对手,把别人的抢了来嘛!祸水东引,妙! “好了,你们可以握手言和,然后想想怎么把别人从桌子上踢下去了。” 程犀皱眉道:“这是党争!” “什么是党争?”程素素很认真地说,“党争,争的也是利,义的深处,也是利。说实话不丢人,直面自己的欲望更不丢人,这不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天理即是人欲。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天下大同,人人平等,那就再无兼并了。你敢让所有百姓都起来拿主意吗?让他们读书识字……” 话还没说完,谢麟就捂住了她的嘴,一屋子的男人都惊慌地看着她,仿佛她打开了地狱之门。 程素素扒下谢麟的手,耸耸肩:“看吧。哥,三十几年了,我在你这里学会一样事,脚踏实地,才能头顶青天。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你我都只是天地中的一粒微尘,顺天地之意争竞吧。你不过是定点清除而已,又不要你去构陷谁。” 不然还能咋办?生产力提不上去啊,没有海外殖民倾向,没有大量贵金属与新市场的发现,这些问题不解决,还能说什么?只好“缓慢向前发展”了呗。不然那就是王莽啊!反正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程素素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的。 程犀的办法是整个特权阶层分摊损失,她的办法是让一部分人完蛋,另一部分人不受损。出乎意料的,程犀这种整体有利的办法,反而不如她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方法更受欢迎。 这些人未尝不知道哪样更好更高尚,也不是不明白“定点清除”操作起来难度也不小,但是他们宁愿选择后者。宁愿相信后者可以执行,可以为自己续命。 说到资源,以为“统治阶级”内部就没矛盾了?党争怎么起来的?还不是一派看另一派不顺眼,想对方下台自己上? 好了,就是它了! 谢系再次团结起来。程素素目的达到了。 程犀确实是一个务实的人,略一思索也明白其中的关窍,也知道如果现在闹大了,对谢麟不利,也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利。按捺下焦虑,装作完全被妹妹说服:“党争非国家之福,恐怕会伤元气,到时候外敌在侧,恐怕不能善了。” “所以才要咱们自己用心办呀。再说了,魏国?商鞅废井田开阡陌,城门立木,劓公子虔,自己也被车裂。三家分晋,则以智伯献祭,无不是几十年的恩怨,不来回杀个三五次,怎么能改制得成?” “这可由不得你!”程犀严肃了起来,“你不能指望敌人自己死了,让你去赢。” 这话一讲,原本与他吵得鸡飞狗跳的人也很严肃地坐端正了,同时深深点头。程素素耸耸肩:“它不是已经乱了。” 程犀想说什么,猛地住了口,望向妹妹,难道你刚才在说真的?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所有人心中盘旋――你究竟做了什么? 程素素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随时出现在谢麟的身边,不必去避讳什么“学士正在谈正事”。 239、腾笼换鸟 本是来道别的,无人搅局早就摆桌酒,叙一叙依依惜别之情,再讲一讲自己的规划寻求亲友的认同与支持,灵感来了说不定还能商量出一个新的办法来。现而今多了这么一档子事,就更要摆一桌酒,弥合一下感情了。 程素素很无奈地说:“诸位少待。”先命人准备热水,将诸人分开来引去洗脸梳头整理衣服。打成一团糟,头发也乱了、帽子也歪了,不得先收拾了吗?这样就开始吃酒,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谢府行善在自己家里舍粥了呢! 反正她是坚决不承认,这里面好些人本来打得很克制,是被她扔地上滚的一身土r(st)q 打完了,矛盾问题说开了,斯文人们才注意到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样子,望天的望天、瞅地的瞅地,都等着小厮儿来引他们去更衣。人很快散了去,程素素对谢麟道:“你也换身衣裳好来用饭吧。”又对谢涛、谢涟道歉。这两人倒看得开:“我们回去换衣裳,咳咳,带他们回去换衣裳。”谢麟几个堂弟,也是下场殴斗了的。 程犀没有参与殴斗,与陆见琛一样,却都因为激烈的争执而显得状态奇特,两人也被分别引开去整顿妆束。 程素素吩咐了厨下调宴,便到程犀梳洗的屋子门边一倚,抱着胳膊说:“像陆前辈这般敏锐的人也不算太多。” 程犀洗好了脸,端端正正坐在镜前,樱桃给他梳着头。从镜子里看着妹妹,程犀沉声道:“你说的事儿是说到点子上去了,想出来的法子却失于冷酷,过份在意术了。人不能只剩下争夺的本能,还应该有点仁爱之心的。” 程素素大方地承认:“当然。而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子,前车之鉴都是这样的……” “都是哪样的?”谢麟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身后则跟着儿子以及粘着儿子不放的赵骞。 程素素放下胳膊,恢复了端庄的样子,笑道:“陆前辈的火气可消了?” 两人挽着胳膊进了房里,在榻上坐了下来,谢绍上前招呼了一声舅舅,再闷声不吭地窝在一边看他大舅。谢麟道:“他担心的事情,你们不是都见到了么?只要能够释疑,让他觉得自己不会受损,他就还是以前的那个他。” 程犀道:“我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也不觉得错,只是叫你这些人险些,哦,是已经自己打起来,是令你为难啦。明着打,不好。” “也比暗中生份好。”谢麟笑着接了一句,心情看起来还是不错的。 程犀又提起方才与程素素说的话题来,程素素道:“腾笼换鸟,哪一次解决兼并不是腾笼换鸟?不过有的时候换的多,有的时候换的少罢了。我说的最根本的法子,一是能多产出,有更多的土地,嗯,生产力,二是人……好好好,不说这个,这两样都达不到,就只能腾笼换鸟。自己有意识地去做,能控制住呢,灾难小一些,控制不住,科科,从上到下一锅端了。” 程犀严肃地道:“你从小离经叛道那些,我都能容,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亏得是芳臣捂了你的嘴!” 程素素明白程犀说的是什么,更知道程犀的本意。程犀已是士大夫里很宽容的,很重视百姓民生尊严的人了,并且自己也是从平民里科考做官的。但是,做了官、成为读书人,天然就有一种优越感,这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种意识――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鞋子可以缀珠饰玉价值千金,但是鞋子绝不能被顶到头上。头巾可能就是一块破布,连贵重鞋子的一丝一缕都不值,但是就能堂而皇之地放在最高。 程素素道:“可你得承认,这就是腾笼换鸟,一直就在腾笼换鸟。科考之前是这样,科考,是为了不叫一锅端,开的一条缝,给自己留下的一线生机。唔,阶级的流动性,听说过么?” 很简单的一个金字塔的建模就能解释了,程犀与谢麟都听得很认真了。最后,程犀认真地问了妹妹一个问题:“当年,你给我说,奏请将新科进士留京三年的时候,是不是就在想这个了?” 赵骞心里仿佛被魏主带着大队人马奔腾过八个来回,目瞪口呆地望向谢麟:你究竟娶了个什么样的老婆啊?!!! 程素素摸摸鼻子:“当时,差不多吧。不给人透气,最后迟早要被要掀摊儿呐。留的口子太小了,也……” “打住!”程犀叫停了。 谢麟也说:“不要说得太明白了。” 程素素道:“我要跟你们还不能明白的说话,你们也太悲哀了,看着我这座金山去讨饭啊你们。真诚一点,面对现实啊。你们要不明白呢,我什么也不会讲。可现在不行呐!我刚活出滋味来,还不想自己的摊子被掀了。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你知道回报,可也觉得这是天理。我知道自己在剥削,明白自己坐在火山口上。” 诚如程素素所言,如果程犀与谢麟是老古板,她也就装死了。能说,就是估摸着他们能接受,至少不会把她掐死。她也想试着挑战一下他们的底线,能拧一点是一点。 且真的是到了腾笼换鸟的时候,她不想自己一方被腾换了,光凭她一人也是不行的。这可不是说一句“把他们搞死”,然后就能解决问题了的。就比如说,把别人踢下桌了,接下来呢?空出来的饼,是这些地主分着吃了,还是得抠出点匀给种田做饼的人?抠要怎么抠,才能保证不被很快夺走,匀要怎么匀,才能救急救穷? 程犀与谢麟沉默了,他们俩是真的不太能接受程素素这个“平等”,不过矛盾、分层、变化,他们倒是很容易就接纳吸收了。甚至这其中有一些道理,他们早就隐隐若有所觉了。 有这份接纳打底,才没有将程素素当做异端。他们心里也有一杆称――程素素这个分析事情的方法是真tm好使!就冲这一条,也不能把她掐死了,还得叫她接着蹦q。也正因为如此,两人也会想一想,是不是程素素说的其他方面的内容,也有一定的可取性呢? 程素素却又不再提这个刺激他们了,转而提出来:“哥,你的方_,好吧,现在还没有全面的方略,你我都知道,看起来顶好是全国清查。可与其这样,还不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呢!那就是腾笼换鸟。其实你清查了,也是在不自觉的腾笼换鸟了。你预备多少年做完呢?只抑兼并行吗?还有这官场的暮气呢?芳臣十几年前就说过,这官场上下,被油浸透了。” 程犀连连抱拳:“你有理,你有理。这么一想,就是腾笼换鸟了。我想,不可急躁,圣上也在克制,岳父大人也说要缓,十年、二十年,二十年能有成效,就不错啦。我不怕死,怕的是人亡政息。我有计划,却怕推行不下去。” “三十年、四十年能做完就偷笑了。咱们现在是想明白了要换,可做不做得成,还得看天意。换不成,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逆之者亡,顺之者昌,能自保就不错啦,别人是不是被换出去,可就管不了了。真到了那一天,你也甭死犟了,行吗?你要仁者爱人,就该这些这些人,都杀了有冤枉了,隔一个砍一个,肯定有漏的!” 程犀生气了:“那是说大半是恶人了?那这世道……” “这世道已经两年一小反、十年一大反了,不然你干嘛要提变法的事呢?不是在减压吗?给这世道减压。” 程犀的火气散了,一字一顿地:“我总是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好!”程素素一口应下了,干脆得令人_目,“看我做什么?挑剔的是买主。难道要我什么都顺着说好好好,等事情做不成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进路退路,还是都想好吧。一往无前,是因为退后就是死。能想后路,还是很幸福的。” 赵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娘子说的也太吓人。到好像大家最后都要……似的。” 程素素道:“谁没有那一天呢?既有其生,必有其死。放心,会有很久的。废井田开阡陌,大家不是也都活下来了吗?胡服骑射,也都活下来了。顺时而动而已,有本事的人,哪里活不得?唠叨这么多,不就是为了不死吗?” 赵骞吐气:“那便好、那便好。” 程素素道:“那,哥,你的计划呢?把支持你的人的利益拢到一起了吗?只要利益拧在一起,什么人亡政息呀,不存在的。开国元勋死光光了,国家不是还在?”为了怕兆头不好,她就不提商鞅与秦法了。 程犀失笑:“好吧,我明白了。差不多了,去吃酒吧。” 谢麟牵起儿子:“走吧,与老陆多喝几杯,他人不错。就是古板一点。” 程犀点点头:“我明白。我临行前,你们来一趟,大家吃个酒。” 谢麟笑道:“好。” ―――――――――――――――――――――――――――――――― 这一席酒便吃得很好了,交战双方都很不好意思,推杯换盏,都不想对方记恨。若是这问题没有解决呢,吃八百顿饭也亲近不起来,可一旦有了一个目标,哪怕之前打破了头,现在也能称兄道弟了。 陆见琛拉着程犀的手,一声一声的夸:“你是真君子,总是想得多,不顾自己。听我一句劝,有时候呀,不能不管不顾,还是要和光同尘的。” 程犀是连不讲理老太太都能哄得住的人,也很真诚地说:“前辈固守礼仪,令我敬佩,以后还要多向前辈请教哩。”脸上现出感慨的神色来,在陆见琛眼里,他这是打破了潜规则与官场习俗,是叛徒了。妹妹在他眼里,与他在陆见琛眼里,居然是差不多的。想到这里,不由会心一笑。 一场分裂就这么消弥于无形,也分不出什么新党旧党,大家一团和气。也有一些不大和谐的人,想着自己还有什么仇家,预备将这些货列到黑名单上“换”出去。 这样想的人却不知道,谢麟也在观察他们。不止对外要腾笼换鸟,对内,他也打算做调整了。 还有程素素说的计划问题,他预备去程家的时候,跟程犀再商量细节。一步一步来,慢慢的瘦身。 一场酒吃得大家满意,各自醺醺的散去,让在暗中窥伺的人失望而归。很难得的,所有参与的人都没有泄露出关键的内容――有好处,当然愿意独享。谢麟选人还是有一套的,不够明白的人,他是不留的。 在谢府吃完了酒,便是程犀的家宴,谢麟带着妻儿去程府给他送行,顺便商量计划。程犀虽然谦虚地说没有什么大的方略,其实心里也有个规划,这个规划经过一场殴斗之后,又做了些调整。 到得与谢麟碰面的时候,程犀便提出了他的设想:“所谓腾笼换鸟,也是要换掉非法者、无能者,无能者多,虽然无能,却也能掀起风浪来,我的办法是挤……引新挤旧。” 这与程素素想到一起去了,程素素笑着一拍手,问谢麟:“怎么样?” 谢麟想瘦身,程素素的意思,还得增肥呢。人手不够,你想干嘛能成?还得引人做助力。 谢麟坚持:“不能良莠不齐!那是自毁根基。” 三人最终定下了基调,原则就是置换。 定完了调子,三人都轻松了起来,一直轻松到送走了程犀。 谢麟道:“哎呀,说是一件很紧迫的事情,如今却清闲了起来。”现在的任务,又变成了培养好苗子了。 程素素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顶在前头。”怎么说也得走到六部尚书差不多的级别上,有实力竞争入政事堂了,斗争才会激烈起来。谢麟现在的势力,还没有成熟,正经在前面跟人争的,是叶宁。 谢麟打了个哈欠:“我要养精蓄锐,以后才好往前冲……” 两人正说着没营养的话,却不料数日之后,风云突变,北疆传来消息――魏兵倒是还没有进犯,他们内部还在对着掐,但是,朝廷在魏国安插的钉子却遭到了大清洗,损失惨重! 240、和光同尘 所谓风云突变,并非指的是被抓了几个探子。敌国之间,互相放几个探子算新闻吗?不放才是吧?事情变糟是指的新任安抚使的处理方式,将整个事情推向了最糟糕的那一面。 程素素离开北疆的时候,不得不交出手上的不少暗线,在北疆乃至于魏国,她还是留了一手的。是以她比政事堂还要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并且很快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因为空间距离以及经费等等原因,程素素被迫将部分手中的暗线转到了朝廷名下。当初之所以偷偷摸摸的搞,一是朝廷不可能公开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干,二是她的方式恐怕朝廷也不会完全认可、必会派人“协助”进行干预,三则是这个时代对于探子并不像后世对于“特工”、“谍战”那样的高评价,在普通人心里还觉得很时髦,相反,这是一种几乎要被当作反派来看待的职业。因为国家太大,很多时候,探子都是用来监视国人的,无论官民都在被监视之列。 由于有这样的担忧,程素素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很小心。但是一旦谢麟不做现管,朝廷的资金不到位,要谢家全力支持这项事业,难度就相当大了。既拿了朝廷的资金,到这个时候说不得也要将成果移交一部分了。 做间谍的人里,也有一部分人在数年的高压生活之下,产生了焦虑。有的人仇已经报了,有的人怨气已经散了,还有的人向往着新的生活,另有一些人由于年龄、健康的原因,已经不再适应这样的工作了。程素素从中挑选了一部分,同时又征询了各人的意见。 到得最后,手上倒有一多半的人都在朝廷里过了明路,履历上标了他们做过的业绩,授了小官,分别移交给了三路安抚使。朝廷物议,甚至有人说,谢麟昔日之权,颇类唐末节度使,若让他久滞北疆,恐成割据之势。大约也是出于类似的考虑,谢麟回京之后,再无一个统筹三路的安抚使了。 这三人拿到了这一部分人手之后,既惊叹于谢麟居然能将间谍运用得这般好,有一点点自惭,继而又升起一股希望――既我手里握有这股势力,何不用它一用,也好做出些成绩来,兴许我就能统领三路呢? 安抚使们皆是务实的文人担任,想得虽然不错。在对特工间谍的态度上,是既觉得这是柄利器,又不大瞧得起这些人,两国交兵,还是国力、耕战为主,这背后捣鼓的伎俩,谁也不能将它当了主菜不是?不重视间谍的生存环境,也不大关心他们的困难。 简单地看了看履历,又与先前发生的事情合得上――有这样的利器,当然要用一用了。 不幸的是,看人挑担是不吃力的。在运用上,他们与程素素又差了n个时代,先天就不足。茫然地下了一个在他们看来很正常,但实质上非常有害于间谍网络的命令――暗杀、挑拔。 暗杀当然不是不可以,挑拔也不算超纲,都是本职之一,但是不考虑前因后果,只以为自己可以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儒将建奇功,这就要了亲命。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贸然行事,三个人还前后脚动的手。动静大得死人都能被惊活了! 更要命的是,由于上峰的不重视,暗线内部也起了变化。程素素在的时候,相当注意这些潜伏人员的心理,陪段日子就要将这事拎出来整一整。新任的安抚使们也挺在意,但是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像程素素说的“我在剥削我知道”,这与认为三六九等是天经地义,差别就大了去了。 原来潜伏的时候,有种孤胆英雄的自豪,现在有种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贱之感。心理落差可大得很了。更不要提自从程素素组建这整个体系以来,时间又走了数年,昔日的少年都长大成人,青年都成家立业了。难免有在魏国娶亲生子的,一旦有了家庭,顾虑就多了。更不要提还有娶了魏国女子的人。 对这样的“跨国婚姻”,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不外是认为女人是男人的附属,丈夫是虞朝人,妻子当然要听丈夫的。然而,就有一个与丈夫感情不错的魏国女子,总觉得丈夫有点奇怪,在丈夫心理产生变化的时候,套出了点情况。 魏国的部族犹如虞朝的家族,或许不如家族宗法那么森严,情况倒有其类似之处。若是损害对头家的部族也就罢了,若是于自家部族有损,那可就不行了。在她的劝导之下,丈夫决定就留在魏国生活了。也不敢反水,毕竟六爷余威仍在,想的是,六爷虽严,我不背叛就好,只是不再给朝廷卖命了而已。 到底还是想得简单了,有了他这一件事情,兼之近来动静之大,各部都若有所觉。最快反应过来的,还是呼延英与他所拥立的魏主重华,这两个是见识过厉害的。虽然没人说“六爷”是谁,他们也不知道“六爷”是谁,但是可以肯定,这是南朝的阴谋! 呼延英的意见,要向虞朝质问。魏主却另有一种意见:“我见过谢麟,他做事不该是这么好大喜功,又全无章法。简直像个暴发户!恐怕是边将为建奇功,私下的举动。若是他们私下的做为,使者是到不了南朝的京城的。他们一定会瞒下来的。不如质问边将。” 呼延英先试探地向南方发了抗议,未果。 遇到这种不光彩的事情,谁会承认呢?且“擅开边衅”,可是要追责的。这个时候就要死不承认了,这人不是我们的人,你们胡说八道! 这下连原本的面子情都不存在了。没有了指挥的间谍网络,即便只是单线联络,也遭到了很大的破坏。 如此损失足以令程素素心痛得睡不着觉,却不足以令封疆大吏们皱眉头。让他们皱眉头的另有其事――怎么样才能让魏国乱起来,无暇南顾,这事不就瞒下来了么? 想法是很好的,却错估了对手的的智力。魏主重华当机立断,大张旗鼓地起钉子,他这里动了手,对家只有比他更恨虞朝,也动起手来。一时之间,魏国境内的南人境遇更加不堪。 ―――――――――――――――――――――――――――――――― 程素素捏着五部传来的消息,气得整个人都愣了神,骂都没想起来骂。樱桃小心翼翼地:“六爷,怎么办?这些人可都是……” 顾不上骂变节者,樱桃也心疼被牵连的人。当时大家多么开心呐,无论走的留的,六爷都给安排好了。结果呢?做了官儿的,反而不如她这跟在六爷身边当丫头的。可要她说:“这些官儿做事也忒不讲仁义了,不拿人当人呐!” 程素素道:“这就是官场。”后半句她没讲,若是她和谢麟在北疆,自己惹出了麻烦来,第一反应也不是跟朝廷哭着喊救命,而是瞒下来“缓一缓”,想办法私下弥补。如今这官场做官儿,大部分都这德行,不独哪一个。差的只是手段有高低,有人能扭转不利局面,有人就是一路作死直到真的死了。 被杀被捕的人里,还有跟樱桃同期受训的,樱桃自然关心:“六爷,要不要报给朝廷?” 程素素长出一口气:“怎么报?上头问咱们的消息哪里来的,我怎么回答?” 樱桃愣住了:“这……” “若非不得已,我怎么会把他们交给这群外行手里?”事情要捅出来,大家等着被弹章淹死吧,一万个陆见琛也打不过弹劾的人。 程素素想了想,道:“别愣着了,安排北疆来个人报信!别到这里来,去枢府!联络连山!” 樱桃眼睛一亮:“婢子这就去!” 樱桃安排的人,与高据派来的人一起上京。高据仍然留在北疆做官,他跟在江先生身边看得事情也不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主动打听了一下。与此同时,呼延英给对面每座城里都射了几支绑着帛书的长箭。核实了消息,急匆匆就派人给谢麟送信来了。 谢麟匆忙召集了心腹来开会,程素素让樱桃将情况简要说明了一下。陆见琛马上问:“消息可靠么?” 樱桃看了程素素一眼,程素素一点头:“没有比这个更可靠的了。” 陆见琛道:“这群蠢材,真是胡闹!怎么能想着靠阴谋就立大功了呢?真是笑话!好好的人交到他们手上,竟然只会惹祸!” 谢麟冷冷地道:“主事的人不同,”继而冷静地问程素素,“现在能收拾到什么地步?” 程素素道:“朝廷也只有扛着不认,等事情过去了,再换人。又或者想‘原是能吏,犯了错之后更会警醒收敛,还是有可用之处的,将他们留用了’。” “这件事呢?你出手,能有什么样的收场?” 陆见琛心头微惊,猜到程素素的手笔,与确实先前魏国血雨腥风就是她搞的,还是两回事。 “将人收一收,现在不能再动了。其他的,就是庙堂之上该操心的了。但愿魏国不要有聪明人,借这个机会拧成一股绳南下。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那可就是咱们这几位能吏帮了魏主一个大忙了。” 外部矛盾加大的时候,内部矛盾就会被压下,太常见了。最好的办法就是道歉,然后办了这几个人。这样一来,朝廷面子上下不来,百姓心里也不痛快,百官就更是要抗议了。 所以,政事堂要做的就只有一条,打死不认!这么low的事情肯定不是我们干的!接下来哪位大佬要是不高兴,再整治谁,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反正,不能因为这个事治罪。要打就打,绝不认怂。 这些谢麟也能想到,低声道:“可恶。” 赵骞道:“芳臣,这个消息你是不知道的,也不能知道,你没有留人在北疆,也不会遥控北疆事务。” 谢麟道:“我省得。” 赵骞又问程素素:“娘子,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程素素道:“先生想怎么转呢?让魏人不计较?如此说来,计较不计较,他们也不会放弃南下,倒真的不用这么义愤了。破罐子破摔了吧。只不过,下次南下,理由都是现成的了。” ―――――――――――――――――――――――――――――――― “臣为魏主会心一笑,下次南下不用费心找借口了。”谢麟微笑着对皇帝说。 他在自家开了个讨论会,最后程素素又出了个损点子――魏国不是也在内乱吗?所以现在不是双方,而是三方在博弈。只要让其中一方相信,如果这件事揭过去,虞朝可以给他们以支持,干掉对方。那么南北双方的这一次冲突,和平解决指日可待。毕竟魏国内乱,于魏主而言是杀父之仇,魏主愿意大度,对方还不肯相信呢。南朝一向傻多速,什么样的人来投都收的。 这就需要有合适的使者。 不过谢麟心里不痛快,非要先刺激皇帝,再缓缓地说出了这个主意。 皇帝道:“还是用诈术。” 谢麟道:“若国有良将,登临瀚海,勒石记功,臣也乐得光明正大,抄手看着。” 皇帝毫不扭捏地道:“那就选使者吧。” 三位安抚使的官帽暂时保住了,朝中果然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以为他们无能,另一种则以为,若不是手里有这群间谍,这些能吏稳扎稳打,绝不至于出错。现在间谍没了,也挺好,大家正面刚吧。本来国与国之间,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三位安抚使只是问个失职,罚俸,原职待用。不过皇帝慎重地去了他们对军事指手划脚的权利,命他们只管民事,变相地削了权。 程素素苦心经营数年,无数心血毁于一旦,损失不可谓不大,却也只能暂且忍下。好在游兆、内掌柜等人还听她的,即使交接,内掌柜还是没有走,依旧是她的人,游兆则是挂在枢府的名下,也没有交到安抚使手上。她在魏国也不算无人可用。 程素素如今既无财力支持对敌国的整个完整的间谍系统,便走高精尖的路线。她指使了手下跳匪!自己跳出来向魏主招认是间谍,认为虞朝这样对他们,太令人寒心了,愿意为魏主效劳,将所学教给魏国,为魏国培养间谍。让他去设法接手魏国的情报系统,以便日后关键的时候发出假情报将魏国带到沟里去。至于如何取信于魏主,当然要给他真情报,比如几位安抚使的出行路线,方便魏国逮人去。 如果不尊敬、不珍惜为国奉献的人,那他自己,也是可以随便被牺牲掉的了。 政事堂选择了一床被掩了,程素素不介意自己动手。 程素素很认真地生气了。 241、发展计划 消息网络的破坏、人员的减少,使得程素素想要看到最终成果尚须一定的时日。而资金、场地等等的不足,魏国的警惕,又制约了她短期内重建网络的计划。程素素在计划表上将这一项暂时搁置,改为收拾残局。 经此一事,她对朝廷的某些做法不能说绝望,也得是失望了。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些正人君子对“某些不入流的手段”的看法,与看□□是一样的,用的时候觉得好用,穿上裤子就又道貌岸然要给人家上思想品德课了,睡你再多,反正不会给你发牌坊就是了。 辛苦了半天,就弄这么一个结果,程素素也是好气又好笑。怪谁呢?好像也不能全怪大家不识货,国与国的较量,确实不能指望几个特工就大杀四方,那才是搞笑。可是这种对自己也是用过就扔的态度,让程素素觉得这群二逼不能成事! 用完就扔的原因还居然是因为不光彩?嫌不光彩你别用人家呀! 再生气,她也不能一路跑北疆去直接把安抚使给打死了,那样就更要乱套了。只能先忍着,做点其他的事情。 消息网的重建进程缓慢,这段时间里并不是就不要做别的事情了。她正在努力撺掇着谢麟做一个计划―― “国家发展计划?”谢麟生涩地念着这一个奇特的词组。 程素素肯定地点头:“对呀。” 彼时在谢麟的书房里,谢绍与谢秀都在旁听着,唯一得以参与的幕僚乃是赵骞。程素素发现,有时候不是她的想法不好,而是与这个时代的情况不太契合,公开提出来之前是需要向更熟悉政务的人士征询一下意见的。至于儿女,多听听对他们也没有坏处。无论是成熟的意见还是不成熟的,他们都得经历一下,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一帆风顺的。 谢麟说话的时候,赵骞多半是沉默的。等谢麟问完了:“这要怎么发展?”以及“量出为入,量出制入,朝廷每年也都有收支的打算的,如今做这个的就是计相。每逢有大事,也必有一个统筹。还要筹划些什么?发展,是拓展疆域么?” 赵骞低声给谢绍讲解:“量出以制入,是唐时宰相杨炎推两税法时说的……”简单的说,这是一种财政预算、税赋征收的财政原则。这要细说内容就太多了,赵骞此时也只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 谢麟一口气问了许多,程素素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一个观点,以为封建王朝是保守的。事实上,封建王朝对于土地的贪婪是别人想象不到的。但是!东边是海、北面是草原戈壁、西边还是沙漠戈壁,南边是山林,怎么扩张?你说,怎么扩张?! 已经扩到生产力的极限了,真以为就爱好和平了?!再打就穷兵黩武了好么?如果扩张划算,从上到下那都是战争贩子,不用想怀疑!就是因为扩张不了了,对内的宣传才是文治、文治、文治。要是宣传武功了,对外没得打,家里又养了一群热血沸腾的人,岂不是激出一窝子反贼来了? 所以,□□是客观条件决定的,没毛病的。朝廷维持稳定,希望社会万代不变,那是也有其道理的。 再有财政规划,其实是有计划的,预算多少,国家要有多少战略物资的存储,开垦荒地、增加人口,推行一些有利于社会经济发展的办法,国家支持一些证实先进的工具的使用。等等。 故而谢麟有此一问――你要计划什么?又要发展什么? 生产力发展的缓慢,决定了它变革也是缓慢的,也就没有很迫切的压力,爹种田、儿子种田、儿子的儿子还种田,用的搞不好还是祖传的那把锄头。这就是现实,不需要太细致精确的计划,因为睁眼是那样,闭眼还是那样。到活不下去了的时候,改朝换代,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追求,当然是有追求的啦,皇帝要文治武功,大臣要名垂青史,都想海清河晏。然后……都海清河晏了,还有什么然后?继续海清河晏呀。还能再追求啥? 程素素边听边调整着思路,等谢麟问完,她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先问了一句:“如今内忧外患,难道还不需要有个明确的计划吗?且人人自傲,以为自己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很有文人相轻的气质。能有个群策群力吗?” 继而是试图用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说明这个问题:“都说长治久安,可如何治、如何安?譬如阿绍,从他生下来,咱们就在想,要如何待他,几岁开蒙,到什么时候读什么书,长到现在要开始见识些人情世故……对孩子这么尽心,可我发现对国家,竟没有这样的为它计划过。都想治它驯它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曾真心关爱过它?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长远。 开国二十年了,要做到什么样,开国五十年了,又要做到什么样,开国百年了,会有什么样的弊病,要如何预防应对。手里有什么样的牌,能打到什么样的局面。不是我说,这些官儿,都在做官,不是做事,所以最后连事也做不好了。 都说要好好做人,怎么才是好好做人呢?一件一件的事做好了,就是在做人了,不是吗?为政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谢麟也试图去理解她说的东西:“你的意思是,看得长远些?” “我的意思是,发展的看。回归本源,国计民生四个字,算是本源了吧?如今既无国计,也无民生。这像话吗?譬如兼并,国家鼓励人口,多出来的人怎么办?有放的地方吗?垦荒多出来的荒地,顶得过兼并与人口的增长吗?当初有规划吗?有预见吗? 腾笼换鸟能根治它吗?不能。不过是垂死之人吃口参汤,吊命罢了。 如今这朝廷给我的感觉,头痛医头、脑痛医脚,出了事儿,去解决,然后等着它再出事。一个人随波逐流,还能说奈何奈何,一个国家却随波逐流,简直搞笑。一群自诩掌舵人,没有航向的,就知道说,我把船稳住。开向哪儿,不知道!说什么去找大同世界,他们要真能看到大同在哪儿就好了。做梦看的吧? 大同世界是什么?至少得人人有饭吃吗?现在却在制造乞丐,然后对消灭乞丐毫无办法。他们的大同,难道不是做梦?” 谢麟露出沉思的表情:“我要想想。” 又说:“要将一个国家像管一个孩子一样的管起来,难。儿子还有不听话的时候――不是说你――何况一国?” 谢绍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谢麟又说:“纵然是管孩子,爹娘还不一定想法一样――我不是说谁不对――这么多人,各有各的抱负,怎么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程素素送了他一记白眼。 谢麟擦了擦汗,轻声道:“人走茶凉这样的事,官场上还少了吗?” “那是因为一件事情的好处还不够,也不够明显。利益是一切。仓[实而知礼节。你要跟他们讲,我要大同,只能说动君子和书呆子,要说跟我走有饭吃……”程素素适时地止住了口。 她已经用生动的例子证明了这一点,程犀抑兼并,目的与动机不可谓不崇高了,被陆见琛堵在妹夫家里差点打了一顿。程素素直接拿大饼忽悠,咔,团结了。 谢麟慢慢地道:“这个发展规划,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定下来的。” “当然啦,”程素素有点同情地说,“现在麻烦的事还真不少呢,哪个主,哪个次,联谁打谁……啧!” 谢麟也笑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倒想呀,才攒了点家底子,一交出去,叫一群败家子给弄没了。” 谢麟道:“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好啊。” ―――――――――――――――――――――――――――――――― 谢麟算是被说服了,赵骞开始在心里还在想,这什么发展计划真是多此一举,只要治平,何必惹事生非?及程素素提出兼并的事,又说到“乞丐”,赵骞便将这想法丢掉了。 其实,“世易时移,变法宜矣”的观点,读书人也不是全然不知的,只要让他们承认世道有变,其中一部分人就会积极动起来想办法,而不是大家一起破口大骂“人心不古”。 只是谢麟现在不过是九卿之一,权位尚不算重,程素素就更糟糕了,她根本没啥治国经验,实践课趋近于零。这个计划怎么制定,程素素还真不敢胡乱开口,她只知道这样不行。过一二百年大乱一回、过一二百年大乱一回,算算自己的年纪,这是要齿摇发秃的时候还逃难吗?!坚决不行! 发展、发展啊亲! 可是生产力的发展真的很让人哭泣,她能推动的太有限了,一个粮食问题解决不了,就啥都别哔哔了。何况还赶上了个让人吐血的小冰河时期。 最后,程素素慈爱地摸着小兄妹的狗头:“都记着了吗?你们可要努力呀。”照这个发展速度,不是她推卸责任,这事得一代一代传它个n代,不懈努力才行。还得防着递减的效应,甭等传到孙子,整个儿把这茬儿给忘了,现在得让儿女记得牢一点才好! 在谢麟与赵骞看来,父母寄希望于子女继承衣钵太正常了,皆不认为她这话说的有什么隐藏的含义,两人都点头微笑着。 但是谢麟既非皇帝,又不是丞相,还不是皇帝的智囊团的一员,让他公开讲什么国家发展计划,这是出格的。此事只能藏在这间书房里。又或者谢麟去对皇帝、对东宫,慢慢地说――说给他们俩,能计划成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了。 时光过得很快,然而事情进展却是如此的缓慢。魏国那里的消息网密度只剩下原本的四分之一了,做什么都慢。近期在北方唯一的收获,却是樱桃给程素素带回了几个残兵败将。魏国生变的时候,有机警者见情势不妙,索性一路南逃回来见“六爷”了。朝廷太不仁义了,他们有人干脆隐姓埋名忘了过往,有不甘心,又或者让他们过普通人的生活过不下去的,则不如回来跟着“六爷”算了,总比跟着朝廷好。 程素素对樱桃下了一道命令:“让他们在京郊先住着,将本事先给我拣起来。” 这是必须的,审查也是必须的,万一这也是来卧底的,哭都来不及。程素素让他们暂时不要动的理由简直太充分了――第一,现在风声紧,全体休眠;第二,六爷要准备生孩子了,现在休假。 242、父母难当 这个孩子的到来并不在计划之内。 没有什么欢迎不欢迎之说,单纯是程素素认为孩子生下来了,做父母的就要对他/她负责,而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了,大的两个眼看步入了青春期,羊骑士同学更是在狗都不待见的年纪里,太能占据父母的注意力了。 谢麟则认为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并且也知道生育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两相比较一下,为多一个孩子而让妻子冒这样的危险,并不值得。 然而,这是一个没有特别有效且不伤身的计生方法的年代,“想生生不出”与“不想生却一不小心怀上了”都是不由人做主的事情。既然孩子来了,那就用一颗平常心去迎接他。 虽然有许多事情要做,最关心的几件事却是急不得,只能等。等待的时候迎接一个小生命,亦无不可。程素素便安心养胎,看着一个谢麟做大夫,能让人安心不少。前两次生育的时候,她都有记下些手札,这一次同样备了一本簿子,慢慢记录下怀孕产育过程中值得记述的事情。约等于一份观察日记,一直观察到孩子自己识字会写了,将薄子交给他自己去接着写日记。 也许是娱乐活动太不丰富,包括羊骑士,三个孩子都很认真地写着他们的日记。 除此而此,程素素便什么都不管了。谢府的事情虽多,一切皆有章法可循,程素素只需处理好与林老夫人、方氏、米氏的关系即可。哪怕林老夫人放话,府里的事情要她管起来,她也没有大权独揽,将两个婶婶架空。如今就更好了,她只管自己的身体,别的事儿都委托给这二位,显得是那样的宽容平和、不争不抢。 忆及曾因二房争权而闹出许多是是非非,再看如今府内一团和气,林老夫人感慨道:“人都是互相敬出来的,可不是互相争出来的。” 【这可与“物竞天择”的说法不太相符了呢。】谢秀在心里嘀咕,回头得问问母亲,太婆讲的好像也是有些道理的。 她打小与哥哥一同读书,然而回到京城,她与谢绍还是略有区别的,比如她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祖母,而哥哥则更多的会被赵先生等人请去议事。今天是二房的七姑母家回来报信,那为要美人不要命的七姑父,死了。 一头是家宅不宁,一头是和谐安乐,要不老夫人也不会猛然想起二房做对比来。 怎么讲也是亲家,也是需要派人去吊唁的。老夫人唏嘘了一阵,就对方氏道:“叫老三带着阿保去一趟吧。七娘要是没什么大事,就叫她老实在婆家抚育儿女。” 七娘母子还在婆家生活,以后没了糟心的丈夫,又有娘家做靠山,也不用担心像一般寡妇那样受气。接回来却不太合适,七娘的亲姐姐二娘还在婆家好好的,七娘回了娘家,二娘怕要难做了。 方氏答应一声,便去安排吊唁的事情,行云流水,毫不迟滞。 谢涛对二房的侄女们观感平平,也不故意刁难这些女流之辈,见七娘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反而生出些怜惜之意来,当下带了谢保去吊唁。到了地方一看,仪式办得并不大,死的是个为了美色犯昏的蠢货,死因也十分不光彩――既到了地头,闲极无聊就去为便宜岳父“洗冤”走访,没人说他便宜岳父无辜,他憋了一肚子气,不合路上快打了几鞭子,掉下马来摔死了。 七娘也不计较这死鬼丈夫的后事哀荣不哀荣,也不去追究小妖精是死是活,有没有死得很惨。娘家,她也不是很想回去住,与其去程素素手下讨生活,不如还就在婆家养儿子。事实证明了,娘家总还是要面子的,她在婆家,不会让她受欺负,回了娘家,她心里一准憋屈。 想明此节,七娘痛快地说:“侍奉公婆,抚养幼子,本是我的责任,断不敢推辞的。” 谢涛夸她一句:“你终于长大啦。” 七娘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谢府也无人将她当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念念不忘。 程素素则迎来了谢秀的问题:“我觉得太婆说的也很有道理呀,并不是事事都有争竞的。那为什么娘说的与太婆说的,又不一样了呢?” 因为你矛盾论没学好呀!程素素道:“那你得看争竞的是什么,矛盾是什么。物竞天择,也不是跟谁都斗的。咱们说过的,万事万物都有联系,事物都是在运动变化发展的,矛盾也是一样的,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会转化。 就说这府里的事情,从头起,是府里资源与人口的矛盾,解决的办法么,可以向外发展呀,四房兄弟齐心合力,谋取更多的资源,每个人都能多,这矛盾也就解决了。但是呢,你二叔公不向外,他向内来夺,二房与其他三房的内部矛盾就上升了,活活把自己变成了要解决的对象。他自找的。” “可是,听说那位叔公有些平庸,他向外出不去。” “哦,那就对外怂,窝里横了?”程素素道,“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你是看着一个窝囊废可怜?多少人就是用这可怜兮兮的外表,掩盖着肮脏刻毒的事业。凡事别看脸,看做了什么,看结果是什么。你二叔公,子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谢秀听了一堂课,点点头:“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程素素道:“你近来又在忙什么呢?” “读读书,太婆说,我也得学学管家务了。” 程素素想了一想,道:“那也是要学一点的,记着两句话。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二、不要钻牛角尖儿。” “相辅相成?”谢秀笑着问。 “对。” 母女俩说完正事,谢麟就揪着羊骑士从宫里回来了。一见这父子俩的样子,程素素先笑了出来:“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跟孩子黑脸呢。” 谢麟无奈地道:“你问他!” 羊骑士一只手还被父亲攥着,微小的挣扎着,有点怕用力太大挣猛了,他爹一个攥不住失力跌倒:“娘,你叫爹放开手,我怕我推倒了他。” 程素素笑得更厉害了,谢秀笑着上前,将父子俩慢慢分开,然后两手一合,将弟弟给箍住了:“你说,怎么回事儿?哎哟,你这一身汗味儿,干嘛去啦?” 谢麟没好气地道:“带着东宫,带着少安家那个小子,还有吴家那个呆货――也不知道吴家怎么养出那么个不怕事儿的小子来――四个人,逃学,溜了。” 程素素大吃一惊:“你还能干这事儿?” 不是她说,全家都纵容羊骑士,也是因为羊骑士本人虽然淘气顽皮,却有底线,算是个明白的孩子。否则谢麟和程素素就得先动手收拾他了,逃学,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何况是带着太子逃学! 谢业强调:“是他们讲得不好!蠢透了!” 程素素心说,给太子讲课,你以为就能跟普通老师似的?想怎么教就怎么教?谁都想影响未来的皇帝,倒是想呢,不出三天,就得被弹死!甭想再接着教了。 谢麟冷冷地说:“那你就教唆太子逃学了?!” “不是我!”羊骑士也冷下了小脸儿。 “不是你?!”谢麟抓狂了,“带着跑路的不是你吗?” “是张卷毛!”羊骑士一不开心,叫出了小伙伴的绰号,“他说读书太没意思,那个王学士讲经就像和尚念经,听着就想打磕睡,就说,反正他也是闭着眼睛背,咱们趁他说梦话的时候去躲清净。” 谢麟怒道:“那是王学士学问深厚,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儒士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一个爱好,老师们喜欢坐在上面,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背书讲角。入迷时,背得抑扬顿错,脑袋晃得极有节律。 太子的老师难当呀!这位王学士也是当代大儒了,皓首穷经,几百辈子没教过小学生了,一教就太深。但是又不能讲太浅,说得太浅,显得他没有学问,也显得他在拿浅显的内容敷衍。这个“度”的问题,连谢麟都有点头疼。 多么惨呐,太子那年纪,小学生的水平,让他理解治国的经典……哦艹!不跟小伙伴逃学难道跟你一起打瞌睡?! 四个一、二年级小学生年纪的小家伙,就这么很理直气壮的跑了!王学士从短暂的入迷状态里出来,一睁眼,学生没了。 说来太子被他娘管束得颇严,身边宫女宦官保姆等等都经过挑选,没人敢教唆他做坏事。逃学的事情放在以往他是不干的。直到来了三个小伙伴儿!个个都是家里的宝贝儿,那小脾气,也就互相能瞧得起了。张卷毛同学,大名张君士,张起的儿子,太子的亲表哥;吴确,太皇太后娘家的曾侄孙,吴松的亲侄子,吴家百年难得一见的暴脾气;再加上一个羊骑士。 朋友多了壮胆,四个小伙伴手牵手,走了! 太子身边盯着的人多了去了,居然愣是叫四个人逃掉了,这一闹,不晓得要多少人丢饭碗,多少人丢脑袋了。 程素素问谢业:“你们怎么跑的?” “也没怎么跑。禁军真是笨呐!他们来回巡逻,这样、这样的,岔着来,到处都是空子。明明门在那儿、路在那儿,他们都看不到。要不是殿下跑得慢,他们抓不到的。”手上嗖嗖比划了几道,口气微带一点嫌弃还。 程素素道:“好了,你是对是错,我先不问,去洗澡换衣裳,先吃饭。” 羊骑士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哎!” “樱桃,看着他点儿。阿秀,你去将你哥哥也叫来。” 谢秀不大乐意地:“哦。”她觉得她可以当姐姐的。 清完了场,程素素才说:“说吧,怎么收场。” 带着太子学不良,事情可大可小,谢麟这老师还当不当得下去都不好讲。谢麟道:“不会太难的。圣上心里有数着呢。” “还有什么事没说吗?” “嗯,太子倒是个斯文人,他们仨,天不怕、地不怕!” ――――――――――――――倒叙分割线――――――――――――― 却说,太子体力不够好,其他三个小伙伴又不能丢下他,兼之禁军也不是白吃干饭,张起、谢麟都被召来逮捕各自的儿子,最后四个小东西只好一起束手就擒。 一人揪两只,揪到御前的时候,太子知道错了,独自承担了责任:“是我觉得闷,要出去走走,他们被迫陪我的。阿爹不是讲过,要忠臣的吗?他们是我的忠臣。” 王学士一面因为讲课讲得让学生逃学而羞愧,一面又因为太子这理论不对而生气:“殿下!佞臣从来都是顺着的!忠言从来逆耳!” 这话就重了,张起与谢麟一齐跪下请罪,口上也不饶了王学士:“稚子天真无邪,奈何因一时之气而刻薄童子?” 张君士的卷毛像弹簧一样地直抖:“都说正经书好能叫人入迷,孔夫子读书入迷,书的味道比肉味儿还香,三个月都不知道肉味了!学士讲的,比我娘做的饭还难吃!” 不不不,张卷毛,书好不好我不知道,你娘一定会揍你是真的。 王学士简直要气昏:“陛下,臣讲的是孔圣人之言,这、这无知童子,他、他,”说着,将目光放到了张起身上,“不尊经籍,这是羞辱我,还是在羞辱经典?” 张起一阵惭愧:“学士,学士,是我教子无方。” 吴确冷不丁冒了一句:“学生没学好,难道不是老师的错吗?” 谢麟头都大了,他也是老师啊!虽然知道吴确这小子是针对的王学士。 羊骑士更绝一点:“不是说‘汉家自有制度’吗?一家之言……” 谢业同学,你娘估计不为会这个打你,但是从你爹的目光来看,你的小屁股危险了。 反正羊骑士一句话说完,王学士直接被气得昏过去了。皇帝边连摆手:“带你们儿子回家,先反省!”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看了看几个孩子,点了点头。这些小孩子是他特意挑选的,否则也不会仨都是跟蹿天猴比谁蹦得高的货。是要有那么一点点不被经籍束缚的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革。 稳重?朝廷上稳重的人太多了,暮气沉沉,又有着一种中老年男人不服老,服药也要纳妾的激动。 天下需要真的朝气。 如果说对张皇后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就是她将儿子教导得“太像一个听皇父话的太子”,这样不好。 当然,罚是不能不罚的,否则王学士脸上过不去,道理规矩也不行。 谢麟与张起也不是傻子,当场就请罪,现在将罪定下来,接下来有许多人就会过份的追究,否则一扯皮,还不知道要扯成什么样子呢。 皇帝想了一想,道:“他们,抄书吧,五经都抄一遍。你们,还有吴柏,罚俸!太子的课么……谢麟你接着教吧,谢业,好好听!老师呢,只会在堂上打几板子,你亲爹讲课你不听呢,堂上打完回家他还接着打。还有!等王学士醒了,都给我向王学士道歉!” 羊骑士懵逼了,他觉得他自己个儿道理讲得可好了,为嘛还要挨罚呀?! 谢麟一把薅过儿子,薅回了家。 243、不如意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程素素捂着肚子痛快笑了一场,笑得双颊泛红,“这几个小东西,都是人材呀,瞎说什么大实话。” 谢麟紧张地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她坐正了,没有丝毫不妥,才挑剔地道:“实话?一知半解就胡说八道,我看是欠教训。” “切,”程素素不屑地发出一个鼻音,“学问人不知道自己在教的是小孩子吗?” 谢麟笑笑,对于这种教育方式,他并没有太大的异议。他自小聪颖异常,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扼杀天份之类的问题。并且程素素总是说,是将小孩子看作成年人一样的尊重,谢麟以为,严格要求,就是一种尊重了。唔,他不跟孕妇争执。 程素素也是随口抱怨过了就过去了,眼下重要的是:“会有人借机发难吧?” 说是小孩子的事情,但是围绕着太子,那就不止是小孩子逃学这么简单了,尤其带队的那一个还是另一个老师的孩子。难免不会有人多想。 谢麟无所谓地道:“掀不起风浪来的。圣上已经责罚过了,也不算偏袒太过,既不会激起御史们的抗争,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太严。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几个小孩子,还得是太子打个头,向王学士道个歉罢了。他能受太子的礼吗?受不了,就得都掀过去。与小孩子计较,也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程素素道:“咱们要不要再道个歉去?” “约上张少安他们吧,他们不去,咱们也不必去。” “好。这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也真是要命了,确实该立立规则了。” 想到一起去了,谢麟含笑道:“是该教教了。”要指望着送到宫里就能学成材了,那想的就太差了。什么叫“陪太子读书”?就是,你根本不是老师的重点,只要别熊得出格了,老师不会在你身上投注太大的精力,想要学出点名堂来,还得自己再用心。 羊骑士梳洗完毕,揉着被姐姐拧过的耳朵,高高兴兴跟父母一起吃晚饭。父母让他向王学士道歉,他也答应了。程素素诧异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啦?”谢秀向羊骑士亮了亮拳头。 谢业不太情愿地道:“毕竟是老师嘛。” 谢麟道:“旁的学士授课的时候,可有王学士这个样子?” “没他那么无聊。” “那就是了,把这无聊给我熬住了!” “哦。”谢业乖乖地答应了。 程素素点点头:“这就对了。你这些师傅里,只有这位学士最单纯了。”给东宫讲课的师傅有五位之多,只有这位王学士算得上是一个一心搞学问的儒者,主职是治学。其他几个,尤其是谢麟,外面看着是治着经史的学问人,实则并不是完全信奉儒道,主职是做官。 不能说治学的人就一定是白莲花,这位王学士至少在讲课的时候,是真的在讲课。 今上给儿子找了五个老师,只有这一位稀奇品种,确实值得保护一下。 谢业忍不住了:“他讨厌的。” 羊骑士生性不羁爱自由,要是喜欢这种以培养书面上的圣君为己任的人,那叫见鬼呢。 程素素将脸一板:“那是块牌坊,你给把他立住了!” 谢麟喷笑出声:“六爷,六爷,你瞎说什么大实话?!”老王连内圣外王都停留在纸面上呢,可不就是块牌坊吗?圣上的心里也是明白的,要是让老王把太子教成个宋襄公,事儿就麻烦了,但是老王是个治学的老资历,与谢麟他老师郑先生是一辈的,必得尊敬,要给东宫刷点声望的。 有了“牌坊”的精准定位,则如何对待逃学事件,也就有了基调,绝不至于走错路将一件不大的事情闹到大了。谢麟当天就与张起、吴柏吴松兄弟俩通了个气。这两家回家先打一顿孩子,接着考虑怎么道歉,就在这个时候,谢麟的帖子到了。两家一看,行,就这么干了。 此事连谢府内部都没有讨论过,第二天,三家带着孩子进宫,连至尊父子俩,凑了两桌麻将,做父亲的将儿子一套训。皇帝继而命谢麟护送太子,揪着几个小货,一同去王家道歉去。皇帝自己是不好出宫的,委托的他叔叔齐王,依旧是两桌麻将的人马,到了王家去。 王学士在宫里被急救回来送到了家里,如今正在家里躲羞,深以为自己“有负圣恩”,正琢磨着写辞呈。他也舍不得丢掉这份差使,但是考虑到自己竟然让太子逃学了,又觉得自己不称职。 道歉团的到来,省去了王学士写辞呈的麻烦。齐王殿下自己当年就是个自己逃学、他哥为他道歉的主儿,如今把当年的功课全补回来了。不良学生们一、二、三、四排排站好,家长团们一齐来道歉。 王学士若是再不答应,大家下不来台,则王学士自己就得在天台上风干了。好在王学士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顺着台阶就下来了――他仍然对教导出一位圣君很有想法。看皇帝也不是“太子不学好都是你们没教好”的人,一颗冰凉的心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不幸的是,学生们真不吃他那一套。太子还好一些,其他三个,也就是勉强装装样子。回去上课第一天,张、吴二人向太子哭诉在家挨了打,羊骑士揉着耳朵教训他们:“看你们没出息的样子,挨了就挨了,哭什么?” 张卷毛伤心地道:“我爹以前从来不打我的!” 吴确的点比较奇怪:“谢二,你耳朵怎么啦?” 谢二她姐揪的。 “再说耳朵我打你!” “打就打,怕你哦!” “哈!你耳朵一定是被你爹揪了的!” “屁!我姐揪的,等我妹妹生出来,一定不像我姐……” 好了,感情联络完毕,继续上王学士的课。 学是不逃了的,听讲却也不是那么认真的。最让老师头疼的就是这种学生了,他们不笨,听过了就懂,从天资上讲,是老师极想要的那种学生,但是说起认真来就让人哭泣了。 何止不认真! 还走神哩! 太子瑛:丽妃又给我生了个妹妹,等下去看看。 张卷毛:我要忍住,不能睡着了。 羊骑士:今天回去,家里会多一个小妹妹吗?(羊骑士坚信,他会多一个妹妹,并且打死不肯改口,只肯叫妹妹。府里认为,多一个女孩儿,是两个“好”字,多一个男孩儿,谢麟就有三个儿子,怎么样都好,也就不去纠正他这个“兆头”了。) 吴确:娘娘宫里的点心真好吃,等会儿再去倒腾点儿出来一起吃。如果我分给谢二一碟好吃的桂花糕,他会跟我打一架吗? 等走完了神,王学士再问他们有什么不会的,四个人一齐摇头。 羊骑士内心:回去让我爹给我总结一下你的要点…… 每个熊孩子的背后总会有一个熊家长,如果一个不够,那就两个。 ―――――――――――――――――――――――――――――――― 羊骑士健康快乐的成长着,然后一不小心挨了一顿打。不是因为逃学,而是因为――他多了一个弟弟。 这一天,真是在他放学之后,得悉他做了哥哥。羊骑士开心得紧:“是吗是吗?!我要去看妹妹!妹妹在哪里?” 樱桃一噎:“二郎,不是妹妹,是多了个弟弟。” 羊骑士登时崩溃大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妹妹!我要妹妹!一定不像我姐这么凶!”恰与室内的婴儿啼声形成一曲魔音穿脑的合奏。然后毫不意外的,被他心浮气躁的爹指挥着他姐姐将他按住了一顿暴打:“添乱也不看时候!” 谢秀也很生气,一边打一边问:“我哪里凶了?我哪里凶了?” 热闹极了。 第二天,谢业与谢麟同车入宫,看他爹的眼神还是委屈巴巴的。谢麟过了一夜缓了过来,慈祥地说:“你姐打疼你了吗?” “哼!” “疼了就记着!”谢麟果断地翻脸了。 谢业张了张嘴巴:“你们不能不讲理的。” 谢麟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不讲理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的。” “还要打我?!” “不许装傻!” “哦,”谢业蔫蔫地答应了,过了一阵又说,“我还是想要个妹妹。” “哦。” “我好好待她,好好打扮她。” “姐姐不好吗?不打扮她吗?” 谢业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骄傲:“姐姐不用我打扮吧……她能打我了,一定就能打扮好她自己。” 谢麟放声大笑。 羊骑士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越来越低了。到了宫里,谢麟看不见的地方,他又挺腰凹肚地:“我做哥哥啦!” 张君正道:“你弟弟,也算是我弟弟啦。” 谢业大方地道:“好吧!算你一个!” 吴确道:“我呢?!” “算算,都算!” 太子瑛有些羡慕,也知道自己不好论“朋友”更不好轻易说自己要给同学的弟弟当哥哥。清清嗓子,他说:“太后宫里今天要来人,你们同我去吧。” 这说的是袁太后,她想念娘家人,叫来了小辈来说话。袁家与太子年纪相仿的男孩儿只有一个,却身体不好,不大适合陪伴太子,女孩子倒有几个,袁太后时常召她们来宫里说话,其中一个就养在袁太后的宫中,名字叫做婉婉。太子瑛想见的就是她。 里面有多少文章,小孩子们现在也不想管,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罢了。羊骑士也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我要的妹妹呀!可惜不是袁叔叔的亲闺女,不然就能真的叫妹妹了。 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小婴并不知道自己被二哥嫌弃了性别,他正被许多人关爱着。程素素特意嘱咐了樱桃:“我现在不好走动,记得请他们吃酒。”这说的是通过了审查的人。 樱桃喜道:“是。”又问是不是有新任务了。 程素素道:“再等等吧,要看看他们的意思。我得好好筹划一下。”心理状态不适合的,不愿意继续干的,还派出去,岂非误事又误人?且经费也少了,现在还折腾不起太大的摊子,什么都要精打细算。 樱桃道:“要是咱们学士能掌两府就好了,怎么也能弄到个名目出来。” “两府?”程素素笑了,“两府哪有空缺?”算谢麟的年纪,怎么也要五到十年,才会被普遍的认为“有资历”去执掌两府,在那之前,他先能跳出鸿胪再上一级吧! 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高层这么快就空出了位置来――先是,新年二月里,燕丞相病故,接着三月间王丞相病故,这个王丞相不是由枢密使转过来的那位,是早在政事堂的那一位。 一连去了两个丞相,朝廷上下顿时风云激荡了起来。谁能升上来呢?人人眼巴巴地瞅着。尤其五十来岁那一拨,都觉得机会来了,李丞相为相很久了,年纪也不小了,叶宁、活着的那位王丞相,也都不年轻了。哪个“年轻人”进了政事堂,熬,也能熬成个朝会排头兵了。 程素素当然希望是史垣能做丞相了,论公,史垣能力也是有的,功劳也是有的,在计相位置上做了这些年,也没有出错。论私,那就更希望他能如愿了。兴许,这就是史垣的机会了。 不想两位丞相的丧事接连办完,就在程素素考虑着老师的资历,又下令搜集老师有力竞争对手的黑材料的时候――史垣过世了。 程素素懵了:“什么?” 看到她的样子,谢麟强忍着没把实情说出来,史垣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一头睡死过去的。皇帝是个明白人,史垣能看到的,他也能看到,以为史垣做计相是合格的,但是要做到丞相,史垣是有不足的,政事堂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掌舵人才行,史垣做丞相差了火候。 “爵以赏功,职以授能。”这是李丞相将史垣的名字报给皇帝的时候,皇帝的原话。尤其是丞相这个位置,不能因为人情,又或者看谁有苦功就拿这个位置当谢礼,这是不行的。至少在皇帝这里,不行。连李丞相也得了一个小小的难看。 李丞相倒也有话讲:“在‘年轻人’里,没见到做事比他出色的呀。政事堂并非一言堂,几个各有所长的人互相合作弥补,也是可以的嘛。” 皇帝摇了摇头:“如此,他做着计相就行,何必再做丞相呢?” 此议未经正式成文,就在师生的一席恳谈里被驳回了。 244、左右为难 很早之前,程素素就与史垣有过一次长谈,当时史垣就对自己的仕途有了一个很清醒的认识,认为自己做丞相还是很勉强的,竞争不上也是正常。是以程素素压根儿就没往别处去想,只是很伤感史垣去世得太早。 去史家吊唁是必须的,史家也是人头攒动,却到底不如当年李府的场面了。史垣是京城人氏,亲朋故旧很多,倒也不显得冷场。到得史府,程素素先去安慰师母。史夫人一脸的忧色:“你说这人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程素素也跟着点头。史垣是李丞相的学生,老师如今还在政事堂里奋斗着,反正程素素是没想过史垣会这么早去世的。 与史夫人抱头痛哭一阵儿,史夫人好容易止住了哭,又担心上了:“这一家大小以后可怎么办呢?” 一旁的孙子史大郎有些尴尬地劝道:“阿婆,还有我们呢。”他已开始做了个小官,当然明白祖母这话的意思了。史家虽是京城土著,然而族中并无什么高官,靠的还是史垣。如今一座大山倒下去了,史家是断然无法维持昔日的生活的了。比起普通人或者是普通小官,当然是要好,想要如往昔风光,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史夫人随丈夫一路走到了如今,却要独自承受这样的落差,也确实很难为她了。 程素素知道史夫人的意思,未必就是说给她听的,只是此时史夫人的心情就是如此罢了。因而也低声劝慰道:“有这么有担当的孙儿,何必担心以后呢?眼下且用心将老师的后事办好,叫人看着这家里还有人,还能撑得住。以后的事情,总要将这件事情办完再谈。” 史夫人也很快悟过来,丈夫真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哭诉这个事儿,确显底气不足:“是啊,靠他们了。” 史家人手也多,史垣的品级放在那里,有司亦派员协助,这场丧事最终办得有模有样。史垣走得突然,有程素素跟着盯了全程,偶有史家不及之处,她都给补上了。 待办完了丧事,程素素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若是史垣缠绵病榻许多年,又或者年事已高,她倒能哭得出来了,此时却是真的伤心发不出来,对史垣的死亡这件事情,并没有直观的感受。 送殡回到自己家里,洗沐更衣,换上了一身淡雅的常服,一旁樱桃将脱下的素服收叠起来拿去洗。看到白色的衣服一点一点被折成规整的形状,程素素突然难过了起来:“他是真的走了啊……” 樱桃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只剩下点头应和:“是。”见程素素没有旁的吩咐,将衣裳拿下去,走到门外顿了一顿,只觉得有点奇怪,又不知道哪里奇怪了。 门内,程素素被无数句“老师死了”洗脑,抬手摸了摸脸,手上一片水痕,才恍然大悟:“老师死了!”哭了一阵儿才想起来,一场丧礼,自己全然没有落泪,到现在居然哭了起来。 越想与史垣的相处却是悲中从来,到谢麟接到消息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谢麟心道,这就更不能跟她说皇帝的考语了。谢麟也认为,皇帝说得并没有错,显然却不适合就这样对程素素说。此时讲什么开解的话都很虚了,不如让她痛快哭一场。 程素素痛哭一回,上下人心惶惶,直等到屋里叫打水洗脸,门内门外守着的人才仿佛又活了过来。程素素洗净了脸,往榻上一靠,问谢麟:“下面谁有宣麻拜相的幸运呢?” 谢麟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问:刚才还那么伤心,你这就过去了? 程素素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能人。”那是史垣其实内心很想拥有的,程素素难免会有这样一种情绪。 程素素承认自己是偏心了点,那也是因为:“我没看着五十来岁的人里有这样的能人呀!”要是真有一个什么都合适的人,她也不至于动用手上的力量,帮老师搞别人的黑历史了。只要能力够了,她不会因为其他方面的瑕疵□□枪拖人下水。眼下国家是这个样子,虽然皇帝不糊涂,也得需要有能力的人不是? 谢麟道:“圣上也还在犹豫。” “可惜了,老师若是还在。” 谢麟道:“他……还是勉强了些。” “别人也未必见得好呀。” 唔,这就有点不太讲道理了,谢麟又不吭声了。程素素道:“你有话就说嘛!” 谢麟道:“呐,有两个人,一个人,专精一项,另一个人各项都平平,但是都不差,你选哪一个呢?” 程素素眨眨眼,反问道:“怎么就知道老师别的不好呢?起码也是个中平吧?” “现在朝廷第一危险的事情是什么?” “内则兼并,外则魏虏。” “计相能做哪一样呢?” 程素素沉默了,谢麟安慰地轻抚她的后背:“好了,事情都过去了,计相自己,想必也是想得开的。” 程素素道:“他当然想得开,他也说过,恐怕拜相是难了的。” 谢麟没有说话,心道,你要知道圣上将会选谁,就知道他心里是憋屈的。 ―――――――――――――――――――――――――――――――― 史垣过世后不久,新的丞相的人选就定了下来。诚如程素素所言,选的两个是挺平庸的人,一姓陈、一姓蓝,不能说完全寂寂无名,能成为丞相的人选,他们比大多数的人还是有本领的。但是相对于程素素的期望而言,确实是很平常了。 如史垣,至少能拿得出来诸如平教匪、对魏作战能够保障得了后勤这样的明显的政绩。陈、蓝二位则没有这样的大功绩,但是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在地方上干过,且官声不算坏、政绩不算坏。 程素素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情况,下令去查一查这两个人。五部的人查这些使出半分功力就够了,结果也很简单直观,陈、蓝二人确实不算特别出挑,但是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过度兼并的劣迹。 兼并是一个客观的过程,像程家,程犀中了进士之后,土地就越来越多,硬不要就显得怪异又虚伪了。陈、蓝二位也是,只是正常的资产多了一些,并没有巧取豪取的事情,且他们亲近的人,对土地也不算贪婪。 看到这一条,他们什么“能力不够突出”都能暂且放一放了,至少,他们不会成为日后的阻力。 程素素放下了手上的情报,揉了揉额角:“就先这样吧。” 她可算知道为嘛抑兼并这么难了,这种事儿,谁家没有一点儿?程家算是好的了,程犀才一提这个,就被陆见琛堵在了谢府。至于史垣,程素素也知道一些,他本人于财货方面有些天赋敏感,能够自己经营得不错,所以虽说是合法购买不是强业,这产业也不算少。但是史垣背后还有一大家子人,想要大义灭亲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程素素打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尴尬之情溢于言表:“很好,真是太好了。”甩手一巴掌出去,带着加速度反弹到了自己脸上,生疼。 樱桃心道,六爷这脸色和说的话,很不搭呀,这是怎么了?樱桃并不觉得这份报告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也就不明白程素素为什么有些低落了。正在琢磨着究竟是哪里不对了的时候,程素素的吩咐又下来了:“别的事情先停一停,只干一件事情,给我查一查,府里有多少田产族里有多少田产。” 樱桃吓了一跳:“六爷?” 程素素冷静地道:“这么些年我真是白活了。居然没有审视自身呐。”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还有挽回的余地,先把底摸一摸吧。程素素背上冒出冷汗来,幸亏提了“腾笼换鸟”不然谢家都能把她大哥给生啃了。不必大规模的清查,程素素都能下断言,这里面的麻烦不会少!即便是有程素素在,她也压不下整个谢家的反对声浪。 断了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樱桃迟疑地问:“咱们府里的事儿,不是您在掌着么?”她有那么一点点的疑心,疑心程素素这是要清洗谢府了? 程素素道:“不是家里的事,是外面的事,都小心着些。谢家,唔,程家也看着点儿。另外……”程素素列了一串的名单,里面涉及的都是亲近的人。此外一些京中的官员也榜上有名。 樱桃忙答道:“婢子这就去办!” 程素素并不需要像政府清查田亩那样进行大规模的勘测丈量之类,她只要求探子们有一个大略的数字就可以了。遇到需要认真清查的,她再下令,探子们再有重点的去查探。 反馈回来的结果让程素素愁了三天,最终只有一个想法――物竞天择也不是这么个择法的,这绝逼是一起投河的节奏!即便腾笼换鸟了,这里面有些人也得去死!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又不想大杀一番回到过去、继续转圈儿,真得有个地理大发现了! 正巧谢麟也在做着那个“国家发展规划”,这么一份规划,许多人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包括谢麟,包括只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以前也从未自己做过的程素素,所以做得相当缓慢。 现在,程素素认为,她是真的找到了长远的目标了。发展生产力,死都要发展,不然就是原地打着转儿了,抑兼并这事儿,真心抑不了!真该出一笔钱,去鼓励发展生产力,生产力发展起来了,就可以考虑一下扩展市场的问题了。虽然第一步肯定得剪刀差先剪自己国内,可总比这么一直无解下去要强。大局的推动,比起自己一个人穷吆喝,其效果要强得多。 不能再转陀螺了! 程素素预备着自己起草完了稿子就拿去给谢麟看,不意谢麟如今却又顾不上这件事情了。他在鸿胪寺呆了两年半,因为陈、蓝二位入了政事堂,史垣又去世了,光高层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三个。如今计相的职位让户部尚书填了,谢麟便以极年纪的年纪入主户部去了。 同样有调动的是程犀,直接做了观察使,真正的成了一方大员。观察使乃是承的唐制,并不是“观察”,全称叫观察处置使,掌管一道的军政府大权,再厉害一点的,就是节度使了,这个词就很令人熟悉了。 其余中央、地方的职官各有调动,程素素一看这个调动就知道,皇帝很有其想法。 只是这样,你不脱出“封建宗法社会”的圈子,是根本不可能根治眼下这个病的,“中兴”也只是个吊命而已。不过对于现在的局势而言,皇帝的这个选择,绝对是现有条件下的最优了。 【还是等谢先生将手上的事情都理顺了,再谈这个吧,】程素素想,【明显整个朝廷都在调整嘛,先调了眼前再说。】 她是有心平事,谢麟那里却又出了点事,用谢麟的话说便是:“我都想掐着他们的脖子,叫他们将吞下去的给吐出来了!一个一个,属貔貅的吗?!”他掌户部,嗯,管人口、田亩等等,包括部分税收,他得管。国家又逢灾,又要备边,四处都是伸手要钱的。好么,一算账,收不上税来…… 别人或者还要考虑什么抛荒之类的,谢麟这等精明人,一眼就看出来症结所在了――兼并则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则赋税徭役无从谈起。跟天灾的关系不算太大,人祸倒是真的。 果断提出抑兼并吗? 谢麟这个狡猾的家伙不往字上着一字,径与皇帝一番恳谈。对皇帝说话有多么的真切,推脱起来就有多么的自如:“此事非同小可,北方用兵,内部不可生乱,还望陛下切记不可急躁,慢慢抽丝。” 皇帝与谢麟年纪相仿,却显得比谢麟要大上几岁了――累的。认真听取了谢麟的分析,他当然知道兼并的严重性,经史他也读的,却真没有一个可以抑兼并的办法,谢麟也对他分析了急切行事可能的后果,那就是激起对立,并且是统治集团内部的对立。皇帝道:“这就要许多能吏,如程犀般只做,不说。然而不明说,又有几个肯干,敢干呢?” 谢麟道:“上下皆知此事不可纵容,然而……没人肯对自己动刀子。陛下,容臣再想想旁的法子吧。若现在没有魏虏掣肘,许多事情就会好办很多。不如先过过苦日子,将魏虏解决了再说?” 反正他是不肯沾这个事的。抑完了兼并,接着兼并,听着都累得慌。程素素说什么“平等”之类的,那是万万不可的,但是生产力的说法,好像是有什么下文的样子,谢麟决定回去好好跟妻子讨论讨论。 皇帝道:“但愿上天能给你我二十年的时间了结了边患,再晚,我怕来不及了。” 谢麟道:“圣天子自有神灵护佑。” 皇帝笑道:“这个话我……现在还是信了吧,心里好受点儿。” ―――――――――――――――――――――――――――――――― 谢麟的直觉缘自于自身的知识素养,他敏锐的感觉得到,程素素对于眼下的困局是有想法的,或许不成熟而缺乏实践经验,但是思路总是有可以借鉴的地方。哪怕她再说什么平等、民主之类的,只要能有旁的可取之处,谢麟也决定认真听下去。 回到家里,谢麟正考虑约个讨论小组,便看到程素素一脸暴风雨前的宁静。谢麟心头一紧:“出什么事了?” “北边来消息了。” 经过这一段时间,程素素手上的消息网得到了一定的修复,想像以前那样有大行动又或者精细操作还有点难度,但是普通的消息却已经能够保持畅通了。 最新的消息是――魏主重华,站住脚了。 这个与谢绍年纪相仿的少年在这几年里做了三件事,第一,他只追究首恶,协从被宽恕;第二,他娶了呼延英的女儿;第三,在两边大杀一通,杀灭了无数旧贵族之后,他表示出了宽容,劝住了呼延英,示意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又从旧贵族里挑选了几个后宫,再将自己的姐妹、堂姐妹分嫁各方。 暂时压下了反对的声浪。 也就是说,离下一次的持续的战争,不远了。 245、备战备荒 一切关于战争的担忧,无论是战备还是能不能打赢等等等等,目前都要放一放,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要怎么让朝廷知道呢?” 这是樱桃发出的疑问。 程素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谢麟一回家,就将他堵在了房里,将问题堆到了他的面前。程素素当然有办法,不过她相信谢麟肯定能找出一个更加不着痕迹的机会,将情况推出来。 果不其然,谢麟将写有情报的纸条认认真真看了三遍,道:“我明天就去办。” 程素素也没问他要怎么办,谢麟也没有解释将会怎么做。 第二天,谢麟便向两府作了个非正式的请求,希望两府能够给他一个关于北方的比较确切的消息,这样他才好做准备。如果未来北方将有战事,则无论税赋还是徭役都要做相应的调整。作为一个才接手户部的新手,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无可厚非的。 两府并没有驳斥他的要求,如今两府里务实的人居多,陈、蓝二位新到,更是在旁观中,也没有出言质询。谢麟是从鸿胪上转来的,若要给他添麻烦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你从鸿胪来的,难道一点数也没有? 非但没有人质问,米枢密还很慈祥地问他:“你在北疆多年,是察觉有什么不妥了吗?” 谢麟道:“魏国变乱已过三数年,魏主已不算是小孩子啦。魏人婚育较中原为早,在他这个年纪,已不能当做孩子来看了。” 搁程素素眼里,虞朝完婚的年龄就算很早的了,但是比起北方邻居来,虞朝还算晚婚的呢。魏主重华娶妻纳妾,绝不是提前进行的权宜之计,而是真的就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米枢密当即表示他回去就让人查访一下,看看魏国有什么异动。叶宁道:“鸿胪那里没有消息吗?”谢麟道:“魏国遣使来,鸿胪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大家都没有再提放探子的事儿,放探子也得用心经营,就现在这样儿,还不如指望军中斥侯呢。 两府通过了谢麟的请求,面圣上便顺口提了一下,皇帝很通情达理地道:“便依卿等之议。”不然呢?虞朝自然条件还算好的都天灾人祸不断,魏国条件更艰苦,一旦让他们缓过气来,用脚趾头想都会南下。而魏主成年、成婚,可以成为一个时间的结点了。 帝王婚姻的价值,不言而喻。魏国与虞朝的情况又不太一样,皇帝可以说,自己的婚姻倒不必完全用来拉拢某些人,皇后本人修养可以,家世清白,就能说得过去了。魏国处在这种纷争的时候,各部的势力仍然庞大,联姻的利益性质就格外的明显。用一桩婚事来化解,至少是暂时化解,一段恩怨,还是很划算的。 有了皇帝的首肯,两府对魏国也从来不放松,关于魏国的消息被证实了。虞朝开始了紧张的准备之中,皇帝毫不犹豫地带头削减了宫中的开支,一切可建可不建的宫室都宣布停工。有了皇帝的表率作用,谢麟就可以放手砍掉一些没必要的预算了。国家毕竟还有前面百年的底子做保,不至于完全应付不过来眼前的局面。 皇帝更关心的却是不知道北疆一旦战起,有没有可以信赖的将领。实践证明了,如今中低级的军官渐渐练出来了,然而有思路、有全局观的大将,他只知道齐王一个。距离上一次的大战已过去了十来年,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也不想动用齐王。齐王呢,考虑到京师曾被围困过,等闲也不愿意离京。 北疆的情况现在是这样的――几年没有战争的检验,当然就验不出来哪个人更有军事天赋,不知道谁更适合接下来的战争,就不敢将指挥权全部下放给某个人,恶性循环。 是以两府的应对是,中枢制定个大的战略,然后各地遵守,不求出击,你们守好城就行了。 齐王做完了规划,最后骂了一句:“全是废话!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米枢密道:“总有一些比以前更有经验的人。” 米枢密此言不虚,统筹大局的没有找到,各城守城出色的也还有几个,执行起来……也还算可以了。 皇帝左看右看,压下了叹气的冲动,低声道:“就这么办吧。” ―――――――――――――――――――――――――――――――― 军事上面没有大的进展,皇帝深知此事更不可急躁,使齐王与两府协商一应防务,自己将手一背,信步去看太子了。他已有预感,以眼前的情势,在他手上彻底解决这些问题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了,他能做的,也就是打好基础,等儿子能够执掌国家之后,再收网。 儿子的教育可不能丢松!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干脆别让儿子读那些扯淡的书,多学点实务吧”的想法。待到了东宫门前,他又将这想法给抛开了,他的儿子,是不能不明白天下读书人的思路的,必要的文化素养还是要有的。 此时正在给太子讲课的是谢麟,讲的也是经史,东宫固定的科目,必得是经史的。讲治国也是由史经阐发出来,再佐以讲一些现在的实例。皇帝自己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不过当时他爹那会儿的麻烦事少,除了修个仙,还能抽出时间来教儿子。到了皇帝自己这里,真是一个人劈八瓣儿都忙不过这些焦头烂额,得硬挤出时间来跟儿子沟通。 谢麟今天顺便就给太子介绍一下魏国的情况,并且讲一讲与魏国的战和关系。谢麟的思路很清晰,做为老师,这么大好的机会不去影响太子,那就真的傻了! 皇帝止住了欲往内通报的宦官,悄悄站到窗外去听。只听谢麟给太子正说到魏主重华的事迹,太子道:“他既然是这样的大患,当初就不该放他走了。” 太子的个头又长高了不少,跟几个顽皮的小伙伴们在一起也开朗了一些,对老师就更敢讲话了。 谢麟道:“当时是用他换的不少忠臣。” 太子一噎,小声嘀咕道:“那,不能想别的办法吗?” 谢麟道:“若不放他走,会发生什么呢?” 太子眨眨眼:“呃,现在就没有这样的大患了,让他们凑到一起,不是好事吧?肯定会打我们的吧?” 谢麟道:“殿下,要是当时不让他走,这三年来魏国就不会内斗,而是南下了。三年前,咱们还没有准备好呢。” “那现在呢?准备好了吗?”太子两眼放光地问。 “比三年前强点儿。” 太子有点蔫了:“我懂了,是还要再韬光养晦,对么?” “也对,也不对。一面养,一面试着打,战与和,哪有那么分明的?因时、因势而异。” 皇帝听了好一会儿,非常欣慰谢麟没对自己儿子讲什么以德服人!不想当宋襄公,则做皇帝做太子的,最好明白“德”不是万能的,也最好明白,大事不是放狠话写檄文就能搞定的。 直到谢麟将课讲完,皇帝才抖抖站僵了的脚走了进来。师生一同行礼,皇帝很宽和地对谢麟道:“此时你是他的老师,我是他的父亲,你是不必对我行此大礼的。” 继而教育儿子要认真听讲,因为谢麟熟悉谙北疆的情况,这是一件干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太子不可以等闲视之,更不可以轻视敌人。太子比两年前又更懂事一些,认真地道:“儿明白的。” 既来了,皇帝便考了儿子几段书,也都考中了,又询问了张卷毛等位儿子同学的功课,三人也都答上来了。皇帝欣慰地道:“你们是未来的栋梁,要好好读书。” 见皇帝有话对儿子讲,谢麟很有眼色地给学生们下课,自己也推说部里有事。皇帝笑道:“忙去吧。” 他自对儿子有话说。 太子与父亲在一起非常的快乐:“阿爹,你累不累?” 皇帝微笑道:“做皇帝,如果不累,那这国家就要坏了。累些好,明白吗?让你舒服的事情,多半不会是好事情。” “就像忠言逆耳吗?”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什么是忠?” 太子眨眨眼睛:“就是,忠于阿爹,忠于我,忠于国家。是好人,是正人君子,是……” 皇帝笑了:“王学士不是好人吗?” 太子仿佛被人往嘴巴里塞了一大碗酸醋,整张包子脸都皱了起来:“是。” 皇帝笑着将太子抱到腿上:“呐,忠臣、奸臣、能吏、庸材、良将……都只是他们本身,有能者未必有德,有德者更未必有能,要是以为忠臣都是能吏、干将,那就坏了。要是以为能为你做事,就是忠臣,那也是荒谬的。” 太子也不是个笨孩子,问道:“可是,怎么知道呢?道理,书上也写着,师傅们也教着,怎么做呢?我看人还是觉得不太准的。” 皇帝耐心地道:“我看人也未必都准,教你个办法吧,比起风评,就更看他们做了什么吧。做皇帝,口含天宪,能给别人的太多太多,你要明白,自己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 皇帝教儿子的时候,谢麟也将自己的儿子拎回家去教育了,什么去部里办事,都是托辞而已。张君正与吴确两个在他的面前都很乖,一则是正经的长辈,二则也喜欢谢麟讲课,三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谢麟比会昏倒的王学士要可怕太多。两个小货乖乖地在谢麟的目送下登上了自家的车,乖乖回家,谢麟将儿子带上了自己的车。 羊骑士在他面前就活泼得多了:“爹!是要打仗了吗?!咱们能回北疆去了吗?能够见到阿铭了吗?!!!我想他了!” 谢麟淡定地答道:“不知道,不能,不能,那就接着想吧。”十分的冷酷无情。羊骑士蔫了,低下头来,缩成一个球的样子看起来分外可怜。 谢麟叹了一口气,摸摸他的头:“打仗,不好玩。” “可是……” “你想玩打仗的游戏吗?” “不是游戏!”谢业认真的更正。 谢麟道:“那好,咱们回家去试一试。” “咦?爹,给我兵马吗?” “你想得太多啦。”谢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儿子的幻想。 他只是带儿子去搞个小模拟。 正如羊骑士骑不了烈马而骑羊,谢麟也给不了儿子兵马,所以他搞的是沙盘的推演。他自己对军事也只是普通,不过对付自己儿子是足够了的。父子俩摆开了沙盘,因为是太子的老师,谢麟经过申请报备,倒是得到了特许,可以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模型也做得比较精细。 谢麟做魏兵,谢业做官军,你来我往,谢业正杀得开心,冷不丁对面冒出来一句:“你粮草没了,冬衣没了,兵士饿肚子了,你败了。” 谢业十分不服气:“打这么久,你的也没了。” “我可抢。” 谢业傻眼了。 “好了,再想想吧,怎么办。” 谢业恶从胆边生:“户部尚书是干什么的?” “赈灾去了。” 谢业:…… “哈哈哈哈,好了,别欺负儿子了,”程素素从外面晃了进来,弹弹儿子的脑门儿,“你呀,还是想得太少了。” 谢业不太服气地:“给我一支兵……” “就是没有,”谢麟打断了他,“若是你要的都给你准备好了,换个谁来都能做好的事情,要你何用呢?不要嚣张,想想你能做的事,有多少是凭自己的。” 谢业仿佛有些明白了,又仿佛不是很明白:“哦。”疑惑地在父亲的手势下退了出去。 程素素将沙盘看了一回,问道:“有难处了?仓储不够?” 谢麟道:“还不至于应付不过来,只是……昔年读书,说到‘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以为是盛世。可是,已腐败不可食了,那这些都是废物了。” 他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百年来攒下的家底是有的,但是好多都不能用了。不但粮食如此,军械也是如此,否则之前打仗的时候调度就不会这么困难了。实是许多东西账面上有,但是要提用的时候,它确实存在,可是年载太长,已经朽坏了。 与魏兵交兵,对方单兵素质更高一些,所以对己方的武器要求也会更高一些,数量也更大一些。此时还能调拨,持续打下去,就要考虑如何高效的生产武器了。是的,高效,即便可以征发,以现在这种环境,天灾不断,再大量征发,只会给并不友好的国家经济雪上加霜。 程素素道:“办法当然是有的。” 谢麟道:“愿闻其详。” “分工,分得再细一点。” 工匠做工,已经有了一些粗略的分工了,你做这一样,我做那一样,且有一个标准。急的时候你做弓,我做箭,也是分得明白。程素素讲的,是再更加细化一点,比如每人只做一个步骤,只做一样,每一步都有人负责。零部件再标准化一点,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推进一步。 谢麟道:“暴秦?”他读书也多,自然知道秦朝时的一些做法,这些做法散落在各种书籍里,非阅读面广、记忆力好不能得知。 “呃……有效吗?” “有。” “那不就得了,何有用就行,这个时候还拘泥于什么无用的成见,什么荒暴之人什么都是错的,又有什么好处?当变通的时候就变通嘛。” 程素素忽然一顿,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她最近在这“粮食人口的矛盾”之类的事情如何破局而犯愁,不能大量的提高产量,就只能扩张。往里扩?一则是继续开发南方的土地,此外唯有海洋。但是现在想做这件事又谈何容易?除了商人,没人乐意远走,何况是向一片未知的蔚蓝。 现在她想明白了,哪怕所有的人都安土重迁,不愿背井离乡,大多数人宁愿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只有一个人,如果讲明白了,他将会是头一个支持走向海洋的。 皇帝。 所有地主势力的总头子,反而是一个突破口。 246、狼狈为奸 游说皇帝支持自己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有的时候,甚至皇帝的内心已经倾向于这个意见了,考虑到现实,他也很有可能去拒绝支持某个观点。何况,程素素与皇帝很难有什么直接的交集。 要先能够见到面,并且有机会阐述自己的观点,继而要求组织好足以打动他的说词,最后才是结合实际能够让皇帝接受、执行。 程素素暂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默默地准备着。想要说服皇帝,只凭三言两语也是不行的,直指核心的话有了,一旦皇帝感兴趣了,再细问下去,就必须有足够份量的扩展内容来为他释疑。 原本以为此事至少要到与魏国一战之后,两国再次陷入平衡才能有机会,不意机会却自己跑了来。 谢业与太子是同学,与太子的伴读们就都是同学,难得这三个人居然没有什么竞争的意思,关系还挺好。谢业说起来他娘造了个游乐园,专给小孩子玩的那种,张君正、吴确都表示休息日一定要见识见识。 谢业拍了胸脯:“我回家向我爹娘说去,给你们下帖子!” 回到家里便向程素素打了申请:“娘,我想去书院玩儿。” 程素素早有给孩子弄个游乐场的想法,但是总是不凑巧,最终这个游乐场在回京之后才渐渐成型。此时谢绍、谢秀按这个时代的算法而言几乎能算是成年人了,不大好意思玩了。小儿子呢……现在才刚刚能站起来,不跌跤已经是很不错了。 现在正在玩耍的好年纪的是谢业,偏偏他又算是半个童工,能玩的时间也不多。 逮到了机会,谢业就疯玩了一场,他还玩上瘾了。一般人家教孩子要稳重,游园也是打造个山水园林,长辈们兴致来了还要叫小孩子即景联诗、作对,最次也要应景背个诗。程素素的游乐游,虽有点古怪,但是有一样好处――就是纯给你玩儿的,不用你双手背到身后,身前是一排愚蠢的成年人,你给他们表演。 羊骑士玩得可开心了,小脸红扑扑的:“好玩!娘,什么时候再弄两匹马来!对了,那些小兵不太像样……” 被程素素丢了块大绢子罩在脑门儿上:“擦擦你的汗!功课学好了才给你玩!” 谢绍、谢秀的年纪,放到程素素穿越以前,能把这些玩艺儿玩出花儿来,如今却只是玩个新鲜,结束之后就笑看着弟弟疯玩儿。谢绍道:“等他过了这一阵儿,怕就不会喜欢这个了。” 谢秀赞同:“不错,我看他更乐得带着一窝毛孩子打群架。还有三郎呢,够他玩一阵儿的了。” 稳重得很有兄姐的样子。 谢业不晓得兄姐对他的评价,此时他正在兴头上,回到宫里就向小伙伴儿们显摆。跟太子简单提一提,对另外两外说得就比较详细且炫耀了。张、吴二人一听,你有这么好玩儿的,怎么能忘了兄弟? 于是便有了谢业向程素素申请拿游乐场招待同学的事情。 程素素也很快地同意了。 又过一旬,张起夫妇带着儿子,吴确则是跟着叔叔吴松,一同到了郊外书院。这些生长在京城宝贵乡里的人,对新奇好玩的东西有着不错的包容力,虽然不觉得有什么雅致,却胜在新奇。众人将种种球赛都试着玩了一阵儿,还钻进了小号的房子里q了一圈儿,出来都笑:“倒是可爱。” 程素素也笑笑:“给他们打发时间的。”又设宴招待他们。张起等人并非是为了陪孩子来玩耍,也是为了如今的局势来与谢麟交换个意见的。自打这几个人年轻时结了盟,互通有无已是常态。 张起、吴松知道了一战在所难免,谢麟也得到了他们的再三保证,一定会支持谢麟。小孩子们玩得痛快了,约好了过一阵儿还要来玩。 因新奇,玩得有趣,回到宫中时三人说话里就带了出来,听得太子心里痒痒的:“什么小房子?!” 程素素给他们建的按比例缩小的布景,给这仨货拿来当战场了,张君正比划着说:“我们仨窝在角落里,我爹都没看到,我们将他包围了,可惜我爹个头比我们大多了,被他反扑了……” 太子更好奇了,细问了究竟是怎么玩的。 小孩子聚在一起就是这个样子,一个带动另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弹珠都能玩得有滋有味,何况一大片的游戏乐园? 太子心动了。 纵然心动,太子也牢着着受过的教诲,不太轻易展示出自己的渴望来。他知道,他的父亲正在为内外的困境分-身乏术,这个时候他再吵闹着要出去玩耍,会让他的父亲不愉快。 但是太子身边的人却察觉到了他的这种渴望,张皇后召他们来问太子起居的时候,便将此事报给了张皇后。张皇后也有些为难,她也知道皇帝近来很紧张,太子在这个时候“出去玩”显然是不符合要求的。张皇后将儿子叫过去,提醒他不要表露出这样的意向。太子心中不乐,还是懂事地答应了。他并非只想嬉玩,只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天性是无法扼杀的。直白地讲,生长于宫墙之内的太子殿下,想放个风。 知子莫若父,皇帝可以对其他任何人都不关心,包括老婆,却不能对太子不关心。看出儿子的迟疑犹豫来,皇帝抽空与儿子谈了个心,太子依旧绷着不肯讲。皇帝也不逼他,转头将太子身边的人叫去一问,顿时真相大白。 皇帝只略一寻思,便问儿子:“听说,你谢师傅家里有个园子,你想不想去玩?” 一瞬间,太子的眼睛亮了了起来。 ―――――――――――――――――――――――――――――――― 皇帝想去书院转一圈,既是想做个好父亲,让儿子在童年的时光里有几次恣意,也是因为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魏主重华非常的年轻,如果皇帝的长子活下来的话,也就是这个年纪。但是,这个年轻的魏主做事却很有风范,不由得人不防。 在虞朝,见过魏主的人并不多,对魏主的性情能够给出一个比较值得参考的评价的人就更少了。谢麟算一个,程素素也算一个。除此而外,高层里没有什么人见过魏主了。谢麟,他可以随时咨询,程素素就不一样了,她是个女流。召她奏对也是个办法,不过既然儿子有这么个小小的心愿,他就满足一下儿子又如何? 两件事当成一件办了,自己询问一下谢麟夫妇,太子可趁此机会游玩一番,明面上讲,还是至尊父子一同去观书。皇帝带着儿子去书院,总比皇帝允许儿子去游园来得体面,也省得没眼色的人唠叨烦人。 既要让儿子玩得痛快,自己也要得到一些信息,皇帝很自然地提前将这个决定告诉了谢麟,让他去准备。谢麟微微吃惊,也没有拒绝,只是问:“陛下要见臣妻?” 皇帝道:“她见过魏主。” 谢麟道:“是。陛下是想――” 皇帝点点头:“那个年轻人,不简单呢。” 谢麟明白了,回去还得让程素素准备准备。皇帝这也算是问对人了,如果说虞朝谁对魏国的情报掌握得最多,非程素素莫属了,她甚至能够说出魏国大致的兵力分布来,这些是枢府都未必知道的。 【回去得叫她小心些,别说漏了嘴。】 回天家里,谢麟将此事告知了程素素:“日子定在下次休沐的时候。” 程素素且惊且喜:“竟然是这样吗?” 夫妻一场,谢麟如何察觉不到她这话里透着别样的意味?当即问道:“你有什么打算么?” 程素素道:“是有一些想法,可也不能在一见圣上到的时候,就按着头叫他全吃下,对不对?” 谢麟升起不太妙的预感:“六爷先跟我说说?” 程素素抽抽嘴角,简要地说了自己的观点:“还是要向外,哪怕慢点,也不能不动。海外有宝呀。再者,南方有瘴气不假,气候却比北方更适应作物生长。咱们南北走了几个来回,也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了,再更往南呢?一年产三季粮不成问题吧?”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推断,没去南方的人做出这样的推论也不算异想天开,何况还有关于南方的种种报告。 谢麟赞同地道:“不错,若使烟瘴之地成鱼米之乡,倒也是个办法。江南自晋室南渡,越来越有样子了。只是出海?不妥,不妥。” 程素素很重视他的意见,问道:“如何不妥?” “不好管。”谢麟就说了三个字。 程素素便明白了,谢麟处在这个“封建地主阶级”里面,现在也称得上里面的代表人物,再开明,他的立场还是有的。与皇帝不同,谢麟不怕腾笼换鸟,他有本事,哪怕换个老板,也能混得下去。皇帝不同,皇帝要是干不下去了,前朝皇帝是个什么下场?是以皇帝会妥协的地方,谢麟反而没有考虑过妥协。 腾笼换鸟?换就是了。谢麟虽然不想国家坏掉,但是在他眼里,一旦开启了向外的时代,这个国家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坏”掉了,不像以前那样好管理了。 要说服皇帝,就得先说服谢麟。理由很简单,皇帝愿意干又怎么样?光杆司令能做成什么呢?哪怕程素素压根没妄想过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只是开一道口子,引一丝风进来,想要这道口子不被堵上,她就得慎重。 皇帝、太子、谢麟,以及她的儿子,还有周围的人,政策的延续性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程素素退一步道:“然而南方如今也是有灾异的,总要找补回来。如交趾等地,中国强盛之时,无不以为郡县。再往南呢?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如今还有边患。” “边患要钱、要粮、要物,或者,可以派些术业有专攻的人,往南去看看。四海之外,还有四海,去看看,若找到了金银铜铁,又或适宜耕作之地,那就是老天帮忙了。” 谢麟的地理还是很不错的:“四海之外?这我倒是知道的,他们贡过象,物产么,仿佛也还算丰富?” 别说,还真有的,程素素大喜:“就是,哪怕是为了应急呢?市舶司那里,每年有多少海外商客?都不能找补回来吗?” 谢麟道:“终不是长久之计。” 程素素道:“这才是长久之计。” 谢麟的表情仿佛在说:为什么这样讲? 程素素使出浑身的解数:“就像咱们说的,腾笼换鸟,要心里有数,先走一步。咱们总不能一直打转儿吧?兼并,均贫富一套打,耕者有其田,再兼并……一代一代的转圈儿,脖子上套着根绳儿,就怕哪一代不小心又绿林赤眉了。何不试着跳出这个圈子呢?先跳了,先走一步,主动在我。” “做不起来。”谢麟冷静地说。 “难道你想一代就做成吗?”程素素诧异地看着他。 谢麟不说话了,不是一代就能做成?这就是“长远规划”?他当然知道程素素说的这个怪圈,也根本不相信单靠人的思想觉悟就会没有兼并,就能大同,不可能的! 程素素低声道:“给你看样东西。” 谢麟挑眉:“看来是杀手锏了?” 程素素道:“差不多吧。不知道是杀手锏还是上吊绳。” 她给谢麟看的,是一个很简陋的建模,理想中的工业国对农业国的优势。别的不需要,只要看一看一个工场,进行分工之后的效率及其产出,拿制造弓箭一事举例,就是压倒性的优势。 谢麟看完两下的对方,脸色苍白:“这样,非得先天下大乱不可!”他看得出来工业的冲击。 程素素问道:“你只说,可行不可行。” “你可比我激进得多了。” “我没想一代就能办完,真要做到这样,没个几百年,恐怕是不行的。连你这样的见识都不肯往前多迈一丁点儿,你顶多往前蹭蹭,何况他人?可你说,这样的世界,好不好?” 谢麟给了一个并不出意外的评价:“很可怕,也有点意思。” 程素素道:“你再看整个国家。” 谢麟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甚至进行了一番推演,最后说:“自然是更好的。”并且如果操作得宜,也可从中获利。谢麟很快就想到了程犀当年提出的关于科考制度的方案来,明显比九品官人法更有利于国,但是作为提倡者,程犀――主要是他身后的李丞相――可从中得到不少的好处。 “那为什么不去动一动呢?” “不可大动。”谢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经过程素素数年来持续不断的洗脑,他听了不少高中思想政治课的内容,并且难免受到影响。源自于成熟体系的理论,佐以谢麟自己的经验,当然明白哪样更有生命力和战斗力,也更明白其中的风险。 谢麟想得益,也想规避风险。那么,一个长远的计划,就很合他的心意了。想象一下自己可能规划一个一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宏伟蓝图,并且为它的实现刨第一锹土,谢麟颇有意动。 “见到圣上之后,不要上来就讲,他可不知道什么变化发展矛盾运动……” 程素素满脸喜色地:“好。我就知道你与那些抱残守缺的家伙不一样。” “我先试试他,看我的眼色行事。” “好。” 准备带儿子搞个亲子活动的皇帝并不知道,目的地那里,有一对狼狈为奸的夫妇已经给他设好了套。 247、帝王之心 皇帝是轻车简从来的。 皇帝的轻车简从与普通人心目中的“轻车简从”相去甚远。宫中先得派人来实地勘察过,确定了至尊父子在各处的行止,随同而来的还有张起,他负责保卫,也得先看好哪里布兵,哪里监视等等。 此外,谢麟也要准备的是,书院里有不少老师和学生,选哪些露个脸好,以及如何引导皇帝往他想的方向上走。 这么一看,轻车简从也一点也都不简单。 自打皇帝确定了要带儿子去游乐场玩,到真正成行,已经二十天过去了。在此期间,程素素也认真准备了自己的发言稿,能够用上多少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她自认是准备充份的。这个准备充份也是有限定条件的,她不可能给一个封建帝王上思想政治课,既不需要,也很危险。 只要指一个方向即可。事情最后发展到什么程度,那就与她无关了。闹革命什么的,是很久之后了,她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把握至少有五分以上,并且绝不是瞎猜。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最迫切的想改变现状的,一定不是程素素,而是皇帝。并不是皇帝有多么的开明,开明当然是有的,更主要的是他聪明。知道自己处在现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变不行,不改变就要完蛋。大臣们可以不求变,大不了换一家老板伺候,只有他不行!进退两难的情况下。皇帝迫切地希望能够破局,无论是什么样的办法。只要有这样的希望,他都愿意去支持。哪怕提议有各种各样的弊端,他都愿意去尝试。 死道友不死贫道,当然是最好的了。就像程素素提出“腾笼换鸟”之后,以陆见琛为首的谢派内部的保守人士瞬间改变态度一样。如果是向外发展,而不需要在内部动太大的手术,皇帝肯定更支持这个,而不是“抑兼并”。抑兼并,是向权贵动刀,里面的风险,一个明智而不刚愎自用的皇帝是非常明白的。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皇帝乐于倾听。程素素要做的,是从皇帝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将自己的方案中有利于皇帝的部分讲明白,同时要将不利于皇帝的部分不是掩饰,而是挑明,让皇帝自己去权衡。 这是源于对皇帝一向表现出来的素质的信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是先帝,程素素一定一个字的废话也不讲,准备好了天下大乱怎么生存、怎么获益。 程素素这个分析对谢麟一讲,谢麟也以为是有道理的。二十天来,谢麟只做了一件事情――加重皇帝的危机感。他没有自己上阵,而是诱导皇帝去询问重臣一个问题:“抑兼并从哪开始好?” 没有人愿意从自己的家乡动手,也极少有人公然提及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提到政敌的老窝的概率大大的增加了。 皇帝内心的焦虑又增加了一层。 终于到了皇帝父子驾临的日子,即便是要额外加班的侍卫们也没有怨气――出城游玩一次,也是不错的。张起为了保障这次出行的顺利,还许诺了一些额外的好处给这些手下,是以连人带马都很精神。 ―――――――――――――――――――――――――――――――― 皇帝父子是着便服而来的,皇帝日常的服饰并没有过多的描龙绣凤,只是缎料更好一些而已,不细看的话,也只是以为是哪家富贵人家父子出游。细看……不认识他们的人也看不大出来。 进了山门,谢麟与程素素早带着上下出来迎接。 皇帝抢前一步,不令他们行礼:“我们父子到老师家里来,难道是来摆威风的吗?”很轻易就博得了书院上下的好感。 论起来,皇帝也曾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如今人到中年略显憔悴,模样依旧很端正。说话一和气,配上他的身份,更令人如沐春风了。 太子已经有点绷不住地跟谢业挤眉弄眼了,谢业向一边歪歪嘴,示意:等会儿带你玩好玩的。太子星星眼地眨了好几下。 皇帝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先与谢麟往正堂上坐下,询问书院的情况,期间与下面的师生答几句话,问了几个准备好的问题,其中以国计民生与北疆军政居多。学生们多半在北疆居住过,紧张之余也都很有表现的欲望,将自己二十日来打过无数次草稿、腹稿的对答背与皇帝。 皇帝对鲍照的兴趣要更大一些,程素素与谢麟对望一眼――鲍照是在北疆时间最长且出身北疆的人,皇帝这个举动的意向也很明显了。事先派了人来看过书院,对书院的情况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时候再重点关照照,显然是有意为之。 对答一阵,皇帝便起身,师生按照指挥退下,由谢麟夫妇陪同参观书院。皇帝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指指点点,询问着藏等处的典故之类。太子的手在父亲的掌中跳了好几回,皇帝微笑:“再忍一忍,走远了点儿他们看不见了,你们再去玩儿。” 太子小小声欢呼了一下,又耐心听皇帝问了点北疆的事情。郑重问那个“交换生”的事情,与其说是“交换生”不如说是“轮换生”。问了如何动作之后,皇帝有些愁苦,这个办法不太好推广的,不然真该让一些夸夸其谈的人去开开眼,能打醒几个也说不定呢。 说到北疆,那就好问魏主的事情了。皇帝顺口便问:“夫人尝见魏主,其人如何?” 这个问题程素素早有准备的:“魏主的年纪与我的两个孩子相仿,却比他们成熟得多。” 皇帝道:“阿绍已是少年俊彦了,难道这个魏主还能更好吗?那可真是劲敌了。”谢绍年初被扔进考场做了个秀才,几乎是碾压式的做了案首,毫无疑问,即便在京城这片人才聚集的土地上,谢绍的背景、学识、家族对科考的熟稔,都足以保证他做这个案首。 程素素并不觉得谢绍现在这个案首就能说明什么了,单科考而言,他这都只是才迈出了第一步,何况成材? 不过说到魏主,那也不能太贬低了自家孩子:“魏主的叔伯、兄弟、堂兄弟死了几十个,王庭变乱尸山血海,死人堆里挣扎出来的,没有被吓萎,自然就炼成钢了。我们做父母的,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这样的一条路,慢点就慢点,至少不会在心里积累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阴暗。小时候,还是阳光多一些的好。” 皇帝笑道:“不错。”他就是在他爹关爱下长大的,并不觉得需要手足相残来刷经验值。说完便拍拍儿子的后脑勺:“去玩吧。”儿子拉着谢业就跑掉了,远远传来谢业的声音:“跑错地方啦。” 打发完了孩子,皇帝才继续问程素素有关魏主的评价。 程素素道:“凡经过的事,必有痕迹。魏主么,聪明人,能忍,冷静自持。与他父亲有相似之处,又更从容一点,没有他父亲那么恣意。父子俩都很倾慕我朝文明,有利有弊吧。” “何利何弊?” “利么,他们穿上鞋了,不再只是要抢,他们有了野心,就会约束自己。弊也是这个,有了制度,就会更高效、团结。” 这也是皇帝矛盾的地方,魏主父子的做法从长远看威胁更大,但是旧贵族的野蛮杀戮又是眼前以破解的问题,只有让魏主父子存在,与旧贵族内斗,虞朝才能在军事上得到喘息。 皇帝叹息道:“他们父子也都是一时之选,可恨太贪婪。” 程素素低声道:“反过来想,这叫进取之心。贪婪可以遏制,进取之心则不能。” 皇帝诧异且不解地看着程素素,以他的见解,程素素绝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京城里说起程素素,那是一个贤妻,相夫教子很有章法,皇帝却不会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贤妻,当然是啦,你们注意到她会杀人吗?注意到谢麟除了写奏章,十篇小记里八篇给老婆歌功颂德了吗?歌颂的可不是她吃糠咽菜“辛苦的好妻子、好母亲”,是决断,是在政事上给予的帮助,最极端的一个例子,是她供应了一城的粮草,并且守住了城池。这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如果是,皇帝也就不必特地问她对魏主的看法了。 她会伪装,并且装得很好。 皇帝认真地问:“愿闻其详。” “若不能明白魏人之心、魏国的处境,就不可能真正的认清魏国,不明白敌人,就永远不可能解决问题。贪婪是真,为何贪婪?能够消除贪婪吗?怎么消除?给他们几本书就能达成吗?”程素素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皇帝缓了面色:“当然不能啦,都要活呀。”魏国也是皇帝这些年研究的一个重点,也研究出了一些门道来,比如魏国生存的艰苦,他们不可能停止。谁能带他们有更好的生活,谁就是英雄,更好的生活最便捷的途径无过于南下。 所以皇帝是个很坚决的绝不妥协党。议和的时候他也很明白,并不是太平盛世的开端,而是另一场战场的间歇。 程素素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的明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皇帝也认为程素素确实是有些见识的,也想多听一听,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来,她的见解并不全是被谢麟给灌进去的,多听些不同的声音,于认识事物是有好处的。 很自然的,皇帝又问了程素素对于如今兼并等等的看法。程素素也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这也是贪婪与进取心呐。” 兼并同样是皇帝研究的课题,原因他也弄明白了不少,自不必多言。看兼并的时候,也是恨这些人贪婪,但是在这些人眼里,这就是进取心。 程素素又说:“有些人有心无力,子孙不肖就易破落,但是这些人破落的速度比另一些人积累的速度慢得多。中间差的这些,就要从别的地方找补过来。”这就又说到了人口资源的问题,归到了经济、利益。 皇帝一点头。 程素素道:“对内掠夺就是兼并。” “还有对外么?”皇帝敏锐地问。 “现在没有了,想有,也不难。” 皇帝道:“穷兵黩武可不是好事。” “因为没有找到划算的地方吧,多出来的人口总要找到可以安放的地方。”程素素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她也在研究这个问题,封建王朝保守是真的,扩张的天性也是真的!谁要以为封建王朝不喜欢扩张,那就是真心错了。只是没地方好扩了而已。 当然,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海外贸易。程素素道:“兼并之所以为害,是因为失地的农民多,农民失地,无以为生,就会成为流民。多出来的人得给他们找个安身立命之所,才不致在内为患。这样,能够少死很多人了。” 皇帝一愣,他感受得到程素素这个女人是有野心的,又是对外扩张,又是指点江山的,说实话,皇帝固然知道她有见识,也觉得她越界了。但是“很多人不用死”,这个理由太纯朴了。万没想到她转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这么个目的。 皇帝问道:“就为了很多人不用死?” “难道是为了大家都过不好?”程素素诧异地反问。 皇帝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混和着惭愧与激动的暖意来,他毕竟不是一个生长在阴暗中的人,还有心说:“倒真是程家的家风了。” 程素素道:“我在哪家都一样。” “开疆拓土,谁不愿意呢?”皇帝叹道,“眼下做不来。” 谢麟道:“也不必非要土地,可以做别的嘛。陛下,知道泉州、广州等地外来商人颇多……” 皇帝当然知道了,如果在果内鼓励经商,那显然是不妥当的,但是如果让这些“多出来的人”即剩余人口往外面去,皇帝还是不太反对的。 “朕要想想,”皇帝说,他感觉到了这个办法比对内动手要好,但是其中利弊、操作,他还需要慎重,“刚才的话,且毋宣扬。” 尤其是,谢麟说的已经涉及到了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了,这个概念它脱离了实体的土地。皇帝一时没有能够弄明白,他需要再思考。 248、意见相左 称得上是基本国策的改变,慎重是应该的。如果皇帝一拍脑门就答应了,程素素才该担心他会不会再一拍脑门又反悔了。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的决定,才不容易更改。阻力肯定是有的,但是程素素对皇帝的智商和见识是有信心的,没有当场勃然大怒,就说明这事有门儿。 一旦皇帝有这方面的想法,哪怕有阻力,程素素估计皇帝至少还会再她一次申辩的机会。除非阻挠的人能够提出一个防止因过度兼并而改朝换代的、明显可行的方法,否则皇帝心中的天平还是会向自己这一方倾斜的。 带着这样乐观的情绪,程素素等待着皇帝思考的结果,或者说等待着与不同政见者的交锋。 皇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到宫里仔细回忆着对答,将每个字、每句话都掰开了、揉碎了的去分析,自己先要想出个头绪来。正思索时,太子又凑了过来,絮絮地说着今天玩得很开心:“要是卷毛和爆豆也能一起玩就好了。” “爆豆”是吴确的绰号,起因是谢业在家里淘气,程素素道:“你就是个爆豆吧?”羊骑士学会了这个词,极有同学爱的转送给了吴确。 皇帝笑道:“那过一阵儿再带你去。” 太子欢呼一声,开心地大叫:“万岁!” 皇帝失笑,摇摇头。一旁跟随多年的宦官小声地劝道:“圣人真是疼爱太子,只是……您这么带太子出去玩儿,怕是,不太妥当吧?说出去不大好听。” 如果说上一次皇帝是一多半带孩子玩,顺带问问北疆的事情的话,这一次就是要借着带孩子玩的名义,再跟程素素讨论一下这个“开拓”了,那是必须要“出宫玩”的。 所以皇帝板起脸来说:“话已经说出去了,怎么能失信于孩子呢?”这话用上了曾子的典故,只要不是铁了心要皇帝不痛快的人,听了这个典故也就偃旗息鼓了。 皇帝日也想、夜也想,所思不过此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他眉头紧皱也无人觉得反常了。至尊父子往书院一行,接见了不少师生、询问了北疆情状的事情也没瞒得住人,读书人以为皇帝重学问,朝野都知道皇帝关心边事,都没有往别的地方想。一点点杂音也是一小部分官学生发出来的,这些人认为皇帝还没有这么关心过太学、国子监这样的官方学校,倒去了私人书院里,这样真是……真是…… 真是还没真完,就被师长喝止了。 一群傻缺!人家蒙圣上垂问,是因为真在北疆混过,你发的什么酸?把你们扔到北疆去喝风吃沙子,看你们还嚎不嚎! 皇帝想了半个月,突然大悟――谢麟说的、他没有想明白的地方,不就是与百姓趋利经商是一回事儿吗?这么一想,就挺明白的了。不过一个是在国内,一个是在国外,因为活跃的地域不同,其结果就截然不同了。 限制百姓经商,一是因为趋利之后,怕抛荒增多,影响了粮食的生产,二是这么多人经商人口流动起来,满地乱蹿不利于治安管理。所谓民风从纯朴变得奸诈,那就纯是胡扯了。谁告诉你耕田的就比经商的憨厚了?那乡间那些命案,都是鬼干的?! 现在呢,由于兼并,显得人口过剩了,保证生产的人口是有了,还富裕出不少,这些人必得给安排了。这些人流动在国内乱蹿的少,蹿外头去,爱怎么蹿怎么蹿呗!管理的难度,或者说管理失败的后果,并不严重。 是的,不需要土地来安置,至少是不需要皇帝在自己的国土内拿出土地来安置。皇帝豁然开朗,明白了那个抽象一点的概念,甚至有点理解这样变化之后的好处了。 想明白了,皇帝便先召了叶宁来,试探一下叶宁的态度。 ―――――――――――――――――――――――――――――――― 选择叶宁是有原因的,皇帝虽然不大派探子去刺探重臣,心里对一些事情还是很明白的。比如叶宁在许多事情上更愿意听外甥的意见,大方向上都会与谢麟商议。当然啦,谁有这样一个外甥,也肯定愿意听听他的见解。 谢麟的态度很明白了,他倾向于听老婆的意见。而皇帝也认为谢麟他媳妇儿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一个影响一个,叶宁应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不是吗? 带着这样的想法,皇帝试探性地问叶宁,是否可以尝试扩大海外贸易,以容纳更多的“剩余人口”。 叶宁脸色大变:“不可!” 皇帝错愕:“卿何出此言呢?” 叶宁道:“如此一来,这些人不耕不织,不服役、不纳税,乡俗尽毁呀。”商人的税与农夫的税是不一样的,叶宁心知肚明,这商号挂哪个权贵(比如他)名下,这税就完了。且正式规定的商税还比种田的税赋要轻。再有就是社会风气的问题了,经商的地方,风气总是刻薄得多,且没有人情味儿。 朝廷很讨厌“政令不下县”,也很想将影响力、控制力更加深入,乃至于有强令拆散大家族,令他们化作小家庭来纳税的情况发生。但是,他们的统治又依赖于伦理宗族,凶悍与谢麟,初次外放就整垮了当地大族,最后还是要与当地的其他家族合作,默许他们的存在。就是因为这些家族在很大程度上维系着乡间的稳定,填充了官府的真空地带。 皇帝心说,让这些大族吃些苦头也是极好极好的。 作为一个皇帝,自己的诏令可能在乡间还没有一个土财主族长说话管用,他的心里是不舒服的。 【朕为了国祚绵延都肯妥协了,你们还想千秋万代的一言九鼎吗?】皇帝心里是泛酸的。叶宁越说这个后果呢,皇帝越有那么一点点作对的意思。他也是被亲爹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宝贝儿,脾气那是当然有的,大事上理智让他忍了,这边边角角的,他还就杠上了!谁还不是个小公主咋的?! 叶宁苦口婆心讲到最后,皇帝干脆闭口不言了。叶宁叹息道:“陛下,臣知道陛下为难,如今朝廷积百年之弊都压到了陛下的肩上,可陛下不能饮鸠止渴呀。” 皇帝等他说完,才反问:“卿有何良策?朕要能施行、能见效的!” 话的内容很平常,不寻常的是皇帝的态度,很坚决。叶宁自知此时如果搪塞,必然招致皇帝的反感,他又真没有有效的办法,也实话实说:“没有。臣要搪塞陛下,一句抑兼并就够啦,可是怎么抑呢?如今魏虏为外患,歉收为内忧,水旱是天灾,匪乱是人祸,陛下,不能再激起更多的事端了。抑兼并,就是在生事端呀。” 说来说去,还是没办法。要是有办法,兼并就不会被称为是封建社会的死结了。 叶宁说了实话,皇帝便没有生他的气:“卿果然说的是实话,我要再想想。” 摒退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叶宁,皇帝已明白谢麟这主张没跟叶宁提,看叶宁这态度就知道了,提也没用。md!你真狡猾,看出来他不会同意就没跟他讲,换我来碰壁了。皇帝暗骂。 想一想,政事堂里还有一个人对大家族不以为然,或许可以引为己方之援手。 李丞相。 李丞相厌恶道士、厌恶算命的、厌恶大家族,源头大家都清楚,生身家族给他的阴影太重了,他讨厌这个。身为学生,皇帝对李丞相显然是有一定了解的。 李丞相头发白了一大半,腰杆还立得很直。皇帝给老师看了座,询问老师的意见。 李丞相也是两个字:“不可!” 皇帝道:“老师怎么会反对呢?第一,我不是要立时天翻地覆,第二如今不变不可了,第三抑兼并的事情,您也知道的,是,程犀做得不错,可我能有几个程道灵来给我一地一地的纾缓兼并之祸?第四……” 李丞相摆摆手,打断了皇帝的话,坚定地问:“陛下,这些臣都知道。臣教过陛下什么,陛下是忘了,看来不打手板果然是有弊端的!不提功不十,不易器,利不百,不变法。都不提,我只问陛下一句――陛下这布新而不除旧,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但是这新,陛下想好要怎么管了吗?!想到过后果吗?” 皇帝还真想过:“市舶司一直都有,不过管的多一些,人手不够,可以扩充嘛。若南下真有合适的产粮之地,设郡县难道是什么新鲜事吗?就是将以前做过的事情,如今做得大一点罢了。” “大?一旦大了,就与小的时候不一样了!活到二十岁,就不是二十个一岁的娃娃那么好骗了!布新不除旧,只是缓上一缓而已,终究要做过一场的,陛下若没有相当的办法,恕臣不能苟同。” 皇帝心道,老师果然不同凡响,“布新不除旧”是说到点子上去啦。至于做过一场,那就做吧,又不用朕来做!是土财主跟钱袋子打起来而已,我站钱袋子,我不怕呀。 不过这钱袋子不好管,唔,光有钱也不行的,也是要粮的……啧,还真是很麻烦的事情呀。 皇帝越想越远,李丞相也不打搅他,安静地告退――这样一件大事,让皇帝一拍脑门儿就想一个办法出来,皇帝敢想,李丞相也不敢用。李丞相只在临走前提醒皇帝一件事情:“陛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然而近忧也不能忘了――魏虏,还是要对付的。” 皇帝的脑袋大了起来,强作镇定地对李丞相道:“忘不了,两府也要用心。” “是。”李丞相答得干脆。 李丞相去后,皇帝敲了好了阵桌子,猛地站起身来去找儿子:“瑛儿,想不想出去玩?” 249、不是撒娇 “嗯……”太子嗯了很久,才嗯出一句来,“还是不要了吧。” 皇帝一口老血:“为、为什么呀?”之前望眼欲穿,口水都要滴下来的不是你吗?还要跟同学一起去玩的那个不是你吗? 太子磨磨叽叽半天,才哼出一声来:“总想着玩儿,不好。” 皇帝哭笑不得:“这就叫不好了吗?” 太子认真地点头:“嗯!吾当自律。” 皇帝乐了:“你懂的还真不少。” 太子吭哧吭哧闷了一阵,低头踢踢地毯:“嗯,要……有点样子。” 皇帝弯下腰来,问道:“这又是谁教你的?” 太子微微惊愕地道:“难道不对吗?” 皇帝道:“难道师傅没有给你讲过,什么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吗?只弄些徒有其表的东西,才是误事呢。” “那……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呢?”太子认真地问父亲,父亲这话与母亲又有些不同了。母亲的意思是,甭管你现在明不明白这些举动有什么意义,但这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依样画葫芦,画得久了,就知道原因了。 皇帝道:“那岂不是傀儡了?” 父子俩就“皇帝/太子装腔做势塑造假像”的技术问题进行了一次深入的探讨,皇帝弄明白了皇后是怎么教儿子的,并对皇后进行了部分肯定。同时又教儿子:“事有轻重急缓,装模作样是最次的。”他就看不大惯先帝那绷架子的样儿,自己教儿子,当然是要按自己的想法来教了。 太子也有自己的小观点,父母二人一比较,果断地站到了亲爹这一方。亲娘说的当然也有道理,但是比较起来,爹是从太子做到皇帝的人,他的经验应该更实用。听爹的! 然后父子俩就开开心心地组团去儿子同学家开的游乐场玩去了。 ―――――――――――――――――――――――――――――――― 自打皇帝上次离开之后,程素素与谢麟就知道还会有后续。这样大的一个方向的调整,不可能只通过一次谈话就确定了,必然还会有后续的辩论。 谢麟开玩笑地说:“此议一旦定下,政事堂就是给你办事的了。”这策略一旦定下来并且执行了,百八十年的不会变,都照着划下的道儿往下走了,可就是给程素素办事了么? 程素素道:“难道不是是路边儿挎篮子卖花儿的么?”三文不值两文的将漂亮的花儿给了出去,将人打扮得花枝招展。 两人说完,相对一笑。 谢麟道:“只怕执政轻易不会点头。” “客气了,不打上门来生啃了你就算法外开恩了。” “哦?” “这是挖人命根子呢,怎么会不跟你急?” “怎么是我了?” 程素素笑道:“你去问问他们,是找你还是找我。背锅吧,谢先生。” 谢麟也笑了一回,而后正色道:“你竟有把握吗?” 程素素道:“路,我是有把握的,你们能不能走得到,得问你们了。” 她平素说话,与谢麟是“咱们”,如今却说“你们”,谢麟略一思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只负责指路,并不负责具体执行,执行的是朝廷,是这群男人,程素素是没有办法去具体实践她自己的想法的。 谢麟叹道:“只怕大家不乐意做,也不知道怎么去做。陛下还会再来的。” “那倒不用怕了。” “也不知能否说服执政们。” 程素素笑道:“若是世间一切难题都能靠说服来解决,人还要长手长脚做什么?还要爪牙做什么?长条舌头就行了。最终,还是铁和血。不是么?我们挑起魏国内斗靠的是什么,会引发自家内斗的,就是什么。” 谢麟道:“无可避免吗?” “唉,你要不是这样想的,早就反对我啦。既没有阻拦我,快点动动脑筋,怎么给我收拾烂摊子吧。” “遵命――” 程素素与谢麟说得轻巧,实则也花费了不少心力,腹稿打了无数,想的不外是如何回答皇帝的问题。皇帝肯定是带来难题的,比如执行的问题,但是程素素不打算直接回答他。 是以当皇帝再次登门,将儿子打发去与同学们玩耍,留下谢麟与程素素密谈的时候,程素素就没有上次回答得那么痛快了。 皇帝是先闲话家常说儿子,继而说到父母对子女总是有期望,又希望他们能够活得轻松一些。在太子过得轻松一些,皇帝就得把许多事情先给解决了,这便自然而然地说到了国政,说到了两个资历比较深的丞相的反对意见上了。 看到只有谢麟夫妇在,皇帝口中不无抱怨:“李老师给我丢下难题,你舅舅更好,头摇得像拨浪鼓。” 程素素心道,改革的事儿,谁干谁倒霉呀,人家干嘛给你干呢? 皇帝抱怨完了,才发觉,能够让他撒娇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虽然那个男人记仇、小心眼儿、死迷信、脾气不好、多疑、也不英明,但是世间只有那样一个人才会无条件的让他去依靠。然而,那个男人已经是先帝了。有委屈,他得自己咽了。 皇帝重新武装起自己,诚恳地问:“不知夫人有何可教我?” 程素素反问道:“陛下知道他们二位为何不愿意兜揽此事么?” 皇帝道:“请教夫人。” “叶相公读的圣贤书,求的万世不易之法,就像每天吃饭睡觉那么自然,硬要他白天不吃饭、夜里不睡觉,他怎么会答应呢?至于李相公,他或许能听出来您的意思,但是……您想让他怎么做呢?” 皇帝道:“这些我都明白。国家养士……”养来就是让他们干活的,不是吗?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养而不能用,养来何用?是也不是?”程素素笑道,“养兵,做兵的知道自己是拿命混一口饭吃。养个仆人呢,他就是洗衣做饭、端茶倒水,突然有一天,告诉他要捐躯,只怕也是不干的。陛下,七国争雄,唯秦越战越强,然而为强秦奠定基础的那个人,死了,惨死,车裂。商鞅做人做事或许有欠缺的地方,然而,前车之鉴呐!” 谢麟剧烈地咳嗽起来:“孝悌忠信礼义廉……” “别扯没用的了,都到这儿了,说实话就是你的忠了。陛下,我妇道人家,只管说,不管干的。事儿是你们在做,做之前,这些都想好了吗?其实李相公问您的,并不是‘此事如何做’而是‘陛下可有担当?’” 每个时代都有有识之士能够看出弊端来,然而想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太难了!多少改朝换代,都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不得不推倒重来。巧了,如今在位的这位仁兄运气好,遇到程素素这个老天给他的金手指,往地图上一点,给他指了条路。 现在程素素在说出来具体方案之前,又甩给皇帝一个问题――你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了吗?总不能好处都让你占了,牺牲的事让别人去顶吧?这种弄权的事儿,是你爹的风格,所以真心对他的大臣……好像是没有的。你要这么玩儿下去,结果肯定是大家都不陪你玩儿,或者玩儿你了。 听到程素素这些个话,是个老板心里都不痛快,然而皇帝忍了,想了一下还觉得,这是实话。 皇帝踌躇了一下,道:“夫人的意思,要朕扛起这件事来?” 程素素肯定地道:“别人扛不动。这一变动,若无人将它扛起来的话,想必政事堂宁愿去抑兼并。” 皇帝不停地捻着手指头:“抑兼并……”不放心呐!这玩艺儿根本不可能解决问题!抑兼并,多么熟悉的套路啊,能干他还不干吗? 皇帝也是一个有决断的人,在他下定决心之后,反倒有些像他的叔叔齐王了。不必天人交战,皇帝果断地道:“也只有我来扛了。夫人对我说了实话,我也对夫人说实话,成,才有千秋万代,败,也不会比这么胶着下去差多少。” 程素素的判断没有错,皇帝也是被逼上绝路才想到这个跳崖遇到老爷爷传功的梗。 有了皇帝这句话,程素素才敢说下去。皇帝的表现比她期望的还要好,她也不能再要求皇帝更多了。 程素素谨慎地道:“陛下,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幼苗与婴儿是希望,却也是最容易破灭的。拔苗助长,只会南辕北辙。” 皇帝点点头。 “看到利益了,自然会有人放不下。到那个时候,就是幼苗长成树木,婴儿成长少年的时候。” “然而放纵商人是不行的,”皇帝很坚持,“他们做官,我知道是怎么做的,放任官员去管商人,商人会被管死的!”皇帝对官商之间也是门儿清。举个例子,和买。完全没有契约精神! 虽然皇帝不能将里面的理论、逻辑弄得清楚,但是看问题挑毛病是看得极清楚的。哪怕你有好经,歪和尚一念也给你念走样了。 程素素道:“那就不经官府。陛下自己赚点私房钱吧,带我们入一股,如何?” 半公半私的性质,尽可能的在旧有的集团的基底上培育一个新集团,这是程素素能想到的,对自己最安全的办法。诚如皇帝所说,朝廷的契约精神相当的缺乏,它就没这个传统!想照搬着地理大发现搞殖民,那是不行的,得结合一下国情。 具体的操作,程素素也不敢给它规定细了,因为她也是没有实践经验的。 谢麟道:“这好像……也是腾笼换鸟?”以皇帝为首的旧集团的一部分,与新兴的一部分势力合流,形成新的统治秩序。 说到“腾笼换鸟”,皇帝心头狠狠一跳,他最担心的无过于自己给换下去了。但是如果换照程素素这个思路呢,是他握有主动权,联合一部分人,将另外一部分给换下去。在这个过程中,商人会崛起,人一旦有了钱就会追求地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比起整个儿被人踢出局,这个结果皇帝可以接受。 皇帝已经想明白了,新的办法完全可以解决兼并,使得人口与资源的矛盾,不在实际的土地上呈现,而是换一种比较虚的方式。这个矛盾的新的呈现方式,皇帝看不出来它会有什么比兼并更可怕的后果――比改朝换代更可怕的后果――那么皇帝就能够容忍。 当然是另类的腾笼换鸟啦,不管什么样的时代进步,总是能保存一部分旧有上层的一部分“开明人士”。程素素因为是在人为地推进这个过程,而不是等条件完全成熟之后的自发演化,保留的保守因素就必须更多一些,比如保留旧有的王朝,以皇帝做为牵头人。 程素素道:“几千年来,一贯如此,大浪淘沙,尽力别被淘出去吧。” 皇帝道:“是这个意思。眼下不能就轻易办了,我还要再想想。” 程素素躬身一礼。 ―――――――――――――――――――――――――――――― 从书院回宫的第二天,皇帝再次召见了李丞相。 开门见山地问李丞相:“老师,我意已决,老师可愿助我?” 李丞相可不会轻易就被一句“老师”给收伏了,非常嘲讽地道:“陛下,老师能做的与丞相该做的,可不是一回事。” “老师,帮我想一想吧。”皇帝耍起了无赖。 李丞相一挑眉。 皇帝无奈地正色道:“该担的,我担,老师,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真是孤家寡人。” 李丞相问道:“陛下这是在撒娇吗?” 250、老将出马 这个……当然是有点想撒娇啦! 当然也是不能承认的。 皇帝的面颊抖了一抖:“什、什么?” “既然叫了老师,那就说老师的话吧,真心帮陛下的人还少吗?陛下做得不错,想为陛下分忧的人多的是。哎呀,那是什么脸?”李丞相说到最后,表情里带着嫌弃。 皇帝撇撇嘴,被教训了之后心里反而有点高兴:“老师会帮我的,对吧?” 李丞相默默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居然从里面看出一点点的纵容来,登时开心了:“对吧?” 李丞相很无奈:“陛下也要先说说打算。” 皇帝早打好了腹稿,打从书院出来,他就在想程素素给他提的几个问题。此时说得很有条理:“我意已决,如今之势,非变不可了。有什么后果,我愿承担。然而此事非一己之力可为,我亦不会急功近利,我求的是万代基业,不是一时发泄。我……愿妥协。” 李丞相有些动容,却依旧没有松口:“陛下还没有说底线是什么,也没有说怎么想到摸出这么一条路来,更没有说有没有想到会有哪些阻碍,不成又会如何。” 最最要紧的是,这条路不大像是皇帝能突然想到的,tmd到底是谁教你的?这是要把我往火上烤啊! 在李丞相的逼问之下,皇帝还是将程素素给招了出来。一则李丞相与程素素关系极亲密,二则要做事,是不可能绕过李丞相的,还需要李丞相与程素素那儿多有沟通呢,必得告诉李丞相。 李丞相听完了,一敲桌子子:“我就知道她不弄出点事儿不舒服!” 皇帝微惊,扯了扯李丞相的袖子,怯怯地:“老师。” md!又撒娇了! 李丞相很生气,瞪皇帝,瞪着瞪着,目光便软了下来。想当年,他正经八百给还是太子的皇帝讲课的时候,这个集万千宠爱、万千期待与一身的少年的性格就很不错,也好拉个袖角。如今…… “二十年啦……”李丞相感慨一声,旋即板起了脸,“此事陛下没有说出去吧?” 皇帝马上保证:“这如何能随便说得?!” 李丞相道:“那便好,我得见见她,看她到底要搞些什么!” 皇帝心道,李丞相为政多年,总是比谢麟夫妇老练得多,也是该让他们开诚布公地讨论讨论。当即表示,他来安排双方见个面,嗯,他想在场也听一听。 李丞相道:“那就去他们那里吧。”皇帝总以北疆的事情为借口,带着太子去书院,这个借口很能迷惑一群人,京城里已经掀起了研究魏国的风潮。现在李丞相明白了,哪是为了研究魏国呀,这是在研究自己呢。 ―――――――――――――――――――――――――――――――― 再去天一书院,就是皇帝与李丞相同往,并没有带上太子了。 书院里,谢麟得到通知之后就准备上了,还提醒程素素:“李丞相比圣上要老辣得多。” 程素素道:“明白,明白。伯父却也不是固步自封的人,只是免不了要挨一顿骂了。” 谢麟道:“那就挨着吧,要是挨骂能办成事,那简直太容易了。” 出乎意料的,李丞相进入书院之后却是一派的慈祥长者的模样,也与书院里的学子很和气地打招呼,跟皇帝谈笑风生地进了堂内。 等清完场,李丞相便表演了一回变脸的绝技,一张脸仿佛是看到儿子期末考了个零蛋的亲爹。 程素素本能地一哆嗦:“伯父?” 李丞相道:“我就知道是你!” 程素素乖乖低下头来:“哎。就是我了。” “你是怎么想到这么个办法的?”抛开这法子对旧俗的冲击不谈,这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程素素道:“我空闲多,就琢磨嘛。您看,这么多年、这么多能人,什么招儿没用过?却都是没能挽救危亡的,可见这法子是不能用的,那就得想别的法子去……” 李丞相也不是来听程素素表达她对事业的追求的,他需要全面的了解一下程素素对皇帝的提议。比起皇帝来,李丞相就更务实,也更会考人。程素素将人口、资源、发展等等,都说了出来,依旧不能令李丞相完全放心。 李丞相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这个办法就一定可以呢?不提有人阻拦,哪怕没人阻拦,你就一定能成吗?不要与我说,别的办法都没有用了,只有用这个办法。至少抑兼并还能缓一时之急!你的办法却是从来没有验证过的。‘剩余……人口’?这说法我算你对,你要知道,良相如良医,看出病症来不算良医,要能治病才是良医。为相也是一样!你得给我一个交代!国家大事,不是拿来儿戏的。” 程素素道:“伯父既这么说,看来是想过后果的。这样做的后果,会令庶人不必科考再多一条晋身之阶。商人也上了台面,恐怕许多士人会不喜欢。譬如吴起,楚国反覆了多次。可是伯父熟读经史,可发现一件事情么?” “什么?” “发展,是永不停歇的。”程素素又向李丞相进一步阐述了社会也是发展的,很明显的,就说一个亩产量,现在都比几百年前高不少,这是有历史记录的。再者,人口的增加、疆域的扩大…… 最最后,程素素给李丞相和皇帝说了一个“文明的进步”。两位都是读书人,程素素便举了古籍记载的例子,从“人葬”、“人殉”,到孔子发出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诅咒,都能看出对“人”的态度是越来越尊重的。越是文明,底层的尊重就越会被重视。说商人不如士人,好,就不如,那接下来的发展,也应该是商人不会被那么轻视。 李丞相没有去硬抬杠,反问,怎么知道这个规律到这儿不会发生变化呢?那就是为反对而反对了。程素素现在这个规律总结得是不错的。哪怕不是很能接受这种“鞋子居然也要跟帽子放到一个位置上”的未来,两人都不能否认,这种事情还是有可能发生的。 程素素的结语是:“对庶人关怀,对士人自然就更关怀了。”比如说,你家儿子现在只能死守着土地、官职、爵位,这三样都是有数的,但是经济、金钱这些东西的增长呢,却能跳出这层束缚来。 程素素自己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与其说是讲理论,更多的是要举事例。但是李丞相做了几十年的丞相,他就是研究这个的,一时之间理解得竟比程素素还要深刻一些。 听了一阵儿,李丞相不再发问。具体执行的事情,他也不会去问程素素――这丫头想法很新奇,让她做事?别闹了,实践是程素素的短板,她根本没有参与进这一整个庞大的官僚机构运作的经验。 李丞相枯坐许久,问道:“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程素素低声道:“知道。不会比坐以待毙更难。” 李丞相最终也说了一句皇帝常说的话:“我要再想想。” ―――――――――――――――――――――――――――――――― 李丞相想的就比皇帝想的还要深刻一些了,十天后,李丞相又到了书院,这一次,皇帝依旧赖了上来。十天之内,李丞相给程素素写了很多小纸条,想到就记下来,派人送到书院,程素素再给他作答。 这一次,李丞相要求程素素再系统地给他说一说,程素素照着他的要求讲了。李丞相道:“你什么时候读的法家?”接着又问谢麟:“你也这么纵容她?” 谢麟道:“您执政,难道不也是外儒内法吗?” 李丞相白了他一眼。 皇帝举袖掩面,闷笑,被李丞相抽了下胳膊。 抽完了,李丞相对程素素道:“你这一切,想得很好、说得很好,我也要承认,抑兼并就是驴拉磨地在转圈儿。你这一切,却都是基于――对外贸易能赚钱,这些钱,能养活一国人吗?” 程素素心道,艾玛,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忙说:“四海之外还有四海。” “哦,土地,嗯,矿藏!”李丞相没有被忽悠,“怎么能保证一定能有这么多无主的、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地?怎么能保证有矿藏?!你知道出海之后离□□有多远吗?走出去的人,要怎么治理?不划算怎么办?” 还是一个利益的问题,如果利益足够大,那肯定会想办法,哪怕把统治的重心南移、东移,都值得,中枢也乐于去做。但是,如果这扩张的利益不够大,这就是个鸡肋了。最终可能就是送人出去,然后……独立。多出个像安南那样的地方来,中原强大了,征服做郡县,一旦势微,它们就自己称帝去玩儿了。 这个程素素把握最大了,果断地道:“那就赌一赌吧,我赌必然值得。金银铜矿,珍珠宝石,绝不会令人失望,海中有宝。” “赌?!”李丞相想打人了!皇帝也要吐血了,他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经历,最后还是赌吗? 程素素心说,难道我给你讲世界地理吗?!有三代两汉三国,有隋唐,世界地理,也能讲的,对吧?可是你讲了,你能保证不烧死我吗?不过李丞相这表情将她打醒了,她刚才说的话有些出格了。 程素素只好换了一种说法:“也没损失,不是吗?除了拉磨转圈儿,您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只有向外,只有跳出兼并、抑兼并,抑不了就乱套的怪圈。不然总有一圈儿碾子要碾到咱们身上。先派人去勘查呗,您要不动,我自己个儿派人出去。” 李丞相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你!”皇帝担心极了,给老师拍背。 李丞相缓了一缓,道:“陛下,市舶司那里要派能员干吏前往,臣举……”看了程素素一眼,“襄阳侯第八子,精明干练,就他吧。”程素素说得对,没别的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了,李丞相还是心疼他的皇帝学生的。 皇帝犹豫地问:“可行?” 李丞相指指程素素:“她还有话没说,咱们不问了,我看是行的。”心里也在嘀咕,程素素这个人,在李丞相看来,还是有那么一点神神叨叨的。 皇帝微愕,不问?他能压制得住好奇心,但是在国策上,能不问明白吗? 李丞相不再问了,皇帝也只好记上一笔:得空自己问。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李丞相起身邀请皇帝离开,皇帝也不赖在这儿非得在今天把事儿问明白。不意回去的路上,皇帝邀李丞相同乘一车,李丞相却低声对皇帝道:“她与她哥哥不一样。” “那岂不是……不好么?”程犀的评价是相当好的,与他不同,那就是没那么好。 李丞相道:“陛下,她是女孩子,有志向又有什么用?谁也不给她这机会去做,所以呢,你要她亲自去做某事,那她得现学。可是要她去看事情,出谋划策,这些她闲得发慌的时候早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 总之,这是一个理论派,还是一个水平很高的理论派。至少在李丞相心里呢,还是个比较有人品的理论派。 皇帝苦笑道:“老师,也能只能相信了。” 李丞相突然道:“她有点神神叨叨的,信一回,倒也无妨。”不然还能如何呢?既已决定要对学生再好一点,李丞相也只能上了贼船了。面对贼船上的困局,连李丞相都短暂地希望世上真的有神仙了。 “她们家,出过神仙嘛,”皇帝如此安慰自己,“那咱们怎么办?” 李丞相低声道:“市舶司先管起来嘛。再有,招募船工、矿工、会探脉的技艺之人出海。” 皇帝道:“好!政事堂呢?” “政事堂?陛下,两府还是先盯着魏国吧!眼下魏虏才是大患吧?” 皇帝摸了摸鼻子。 ―――――――――――――――――――――――――――――― 有了李丞相的出谋划策暗中支持,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蔡八被派到了市舶司。他背后有人,靠山极硬,本人近来又上进,将市舶司也打理得似模似样。 “官商勾结”是绕不过去的坎儿,皇帝一面派了蔡八管市舶司,另一面也采用了程素素的办法,他派出了商人去参与贸易,先掺一脚。没有任何意外的,京中几家与皇帝关系亲密的权贵,也都参与了此事,程素素直接将高英派了去。 李丞相则暗中下令,在沿海择址,一旦利润可观,即刻修建船坞,以供应可以出海的海船。如果没有利润,那就不用建了。与此同时,有经验的船工水手、会探脉矿的匠人、跑过海路的商人等等一一就位,且有一队兵士奉命随船,悄无声息地扬帆出海。 两府则将目光放到了北方。 魏主重华遣使来通报了自己成婚的消息,邀请虞朝派员观礼,同时要求修订盟约。新的盟约,魏国提出了更多的要求,其中一条便是借地。理由是近年来魏国的自然环境变得更恶劣了,希望虞朝能够出借一部分土地用来安置魏国的百姓。 理由如此冠冕堂皇,令一向标榜着“仁义”的虞朝想骂都骂不出声儿来。 皇帝深沉地道:“想要内附吗?政事堂拿出个内附的章程来。” 当然不是内附了!明显是要地嘛!于是一方要地,另一方要魏主去帝号内附,这条件显然是谈不拢的,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亏得双方好耐性,使者你来我往了好几回,终于谈崩。 次年春天,魏主亲自领兵南下。 251、主战主和 两府再次高效的运转了起来,第一件就是压住消息,不令扩散。有过被魏军进逼京城的前例,若是让人知道魏兵再次南下,必然是人心惶惶,没事也要慌出事儿来了。 然后就是忙。调兵遣将、筹集粮草,还必须兼顾着正常的国家秩序。 谢麟也忙得不可开交,他管着户部,一旦战起,四面八方都伸手管他要钱。战争机器一旦转起来烧钱是其必要条件,赚钱?现在是不敢想的。许多时候,并非朝廷软弱想议和,而是比起战争的消耗,“花钱买平安”的花费反而要小许多。 但是对于虞朝上下而言,并不想交这个“保护费”。然而已经持续了近二十年的战争,战又战不下,不免会生出一些其他的声音。士人关心国事,既有思考如何能够战胜对手的,也有思考既然战争不划算,不如给魏国仨瓜俩枣的,换个平安。 这样的想法还是很有市场的,你只要会算账,就会觉得打不赢的仗确实是一种浪费。空耗人力、物力,有那个功夫干什么不好?天灾人祸的,都等着朝廷赈济呢。 天一书院里也出现了这样的声音。起初,书院学生的成份很单一,就是京城这边读书人里的佼佼者,大部分还是谢家的亲朋故旧里选出来的。然而随着谢麟北上做了安抚使,又定下了学生轮换的制度,这成份就变得复杂了。 北疆出身的学生,对魏人是深恶痛绝;尚未去过北疆的学生,则不能理解这种情感,认为应该顾全大局。京城出身而去过北疆的学生又分为两派,他们是知道兵祸之后是如何惨烈、厌恶魏国的,但是从这个现实出发,居然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一派认为当以战促和,另一派则认为付钱也行,只要让战争早点结束。 北疆的学生里,很有几个父母亲人死在屠刀之下的,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京城的人无法感同身受,希望他们能够抛弃私仇,为国着想。 虽然不知道边境已经打了起来了,书院里关于对魏方策的争执从来没有停止过。皇帝近来频频驾临书院,更是助长了这股讨论的风气。 越讨论,观点的分歧就越大,则辩而至于吵,乃至于打。 一方面是不共戴之仇,怎么也不肯让步,另一方面带了一点点高高在上的“我有大局观你没有”的优越感,终于开片了。 很不幸的是,因为政事紧张,谢麟不在书院、有官身居要职的兼职老师们也不在书院。谢麟那位授业的恩师年事已高,已无法视事,其余的老师份量又不大够。至少在拦人家杀父、杀母之仇的时候,份量不够。拉也拉不住,有两个讲师还被打出了熊猫眼。 鲍照是主战派,按捺住了下场的心思,急匆匆派人去请了程素素来镇压。谢麟不能过来,则能镇压得住这群乱神的,也就只有程素素了。 程素素正在府里等北方的情报,接到鲍照的求助,唯恐将谢麟的老师郑先生给惊着了,一马当先飞奔到了书院。 学生们的火气憋得很足,程素素纵马跃过门槛的时候,他们还在打。打得十分投入,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发现程素素已经来了。鲍照却是望穿秋水等程素素来的,一见到她先叫一声:“师娘!” 听到这一声,才慢慢地有人发现她来了,渐渐住了手。程素素跳下马来,依旧有打在兴头上的没有发觉场内的变化。程素素一挑眉,鲍照大吼:“都tm住手,师娘来了!” 正捉对厮杀的还有三对,一个个头巾也打掉了,头发也打散了,衣襟也扯开了。两对不好意思的,恨恨地瞪着对方收了手,一面慌乱地背过身去把衣襟给掩好。最后一对苦大仇深的依旧互相攥着前襟、流着鼻血,左眼圈被捣得乌青的一个道:“师娘到了也要讲道理的!”嘴角被打肿了的一个回嘴:“难道师娘会支持对魏虏求和?” 程素素当然是主战派啦! 所以她先把这俩货给打了一顿! 打完了才将两派召集起来,问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主和者以为,他们并不是软弱,也不是对魏国有好感,乃是基于国情做出议和的判断:“连年征战,空费国帑,南方水灾、北方旱灾,无数青壮死在北疆,于国于益呀。”他们认为这是高瞻远瞩。 主战的当场便跳了起来:“无耻!无耻!无耻!北疆的冤魂在天上看着你!胡虏向来不守信,议和?不过是藉寇兵而赍盗粮!” 眼看又要打起来了,程素素狠狠一拍桌子:“你们就学会这点东西吗?!学会这点东西就敢拿出来吵,不怕丢人?!” 两边都不服气的,齐齐躬身一揖:“请教。” “打你们跟主战主和没关系,打的是教了你们这么久,竟然还是这么不明不白!” 两边可都觉得自己很明白,又一齐“请教”。 程素素先骂主和者:“你亮出拳头,别人就送你礼物,你是不是很开心?” 主和者低声道:“学生并不是强盗,不会抢劫的。若是强盗,大约是欢喜的,不致杀伤人命。” 程素素没搭理这茬儿,冷笑着问道:“给你之前先抽你两巴掌,你还会不会见人就亮拳头了?要是捅你两刀呢?议和,是魏虏不必花费代价就可以得偿所愿,战,是要它流血,增加它抢劫的代价。你觉得议和划算?有没有想过怎么样让魏虏不划算?” 乌青眼一怔。 程素素继续数落主战者:“记着父母邦国之仇是好事,然后呢?你有仇,就要别人一起上阵?别人不愿意,你就打他们一顿,这与魏虏何异?既煽动不了人,也说服不了人,你们这些年都学了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主和是不也有他们的道理?怎么样从他们的道理上去想开来,说服他们同意你们?又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的,明白吗?” 主战的就没有主和的那么温驯了,虽觉得有理,却仍然不能咽下这口气。 还好,拳头收下来了。 鲍照算是主战派里颇有点威望的人,出言喝道:“师娘教你们道理呢!糊涂!居然听不明白。” 程素素问鲍照:“你是听明白了?” “是。” “好,你说说。” “……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伦理纲常失序,破口大骂是没有用的。即便是孟子,也有游说魏齐而非朝周天子的时候。” 说得还不错,程素素点点头:“以后多给他们讲讲。务实!别在天上飘着,要脚踏实地。走了!” 鲍照恭恭敬敬将人送到山门,低声问道:“师娘,官军,能胜的,对吧?” 若谢麟还主持着北疆,鲍照是有信心的,因为已经看到了形势往好的方向发展。但理谢麟返京了,三安抚使上手就吃了魏国的亏,在魏国的耳目损失惨重,这让鲍照心里又没底了。 程素素果断地道:“当然!” ―――――――――――――――――――――――――――――――― 从书院再赶回府里,天色已晚,才进大门,便有江先生派来等她的低声说:“夫人,学士自宫中出来,模样不大对。江先生问了才知道,是陈相公与蓝相公主和,学士与他们吵了一架。” 陈、蓝二位与书院里主和派的主张也差不太多,不能说不对,政事堂做每件事情之前,也要衡量一下是不是“划算”的。战争进行了近二十年,虞朝真是一根毛的好处也没捞到还阵亡了无数将士,折损了许多的青壮,耗费了多少钱粮。两位一看到流水,心都要碎了。 有这些钱粮,做什么不好?! 陈、蓝二位丞相,是很关心民生的。 如果一件事完全没有好处,那么大家就会没有动力去做它。如果它还让人有了很大的损失,那不及时止损的就是傻瓜。跟魏国抻了二十年,朝野都被抻得疲惫了,虞朝需要休养生息。 陈、蓝二位看事比书院学生又深一层,他们更提出了进一步的见解。即,议和,然后腐化魏国上层。他们不是倾慕文明吗?好,给他们经书,让他们学习装逼,人一旦开始穷讲究了,就会失去锐气。 谢麟完全不能苟同这种肉包子喂狗的策略,当场就与两位丞相顶了起来。谢麟熟悉北疆的情况,尤其有魏主他爹的例子,那人够斯文了吧?还不是带兵围了京城? 陈、蓝二位此时统一战线,陈丞相只说了一句话就将谢麟噎了个半死:“有可用之将吗?!”齐王现在肯定得守京师,然后哩?你派哪个去统筹全局啊? 蓝丞相续道:“芳臣经略北疆有功,毕竟是文臣。” 谢麟快要吐血了,是的,他是文臣,并且不是儒将,打仗,他不行。 程素素到书房的时候,谢麟目光幽幽地盯着烛火,自谢绍往下,没一个敢吱声的。程素素将马鞭往榻上一扔:“怎么,你也置气了吗?” 谢麟抬起眼来:“也?” 夫妇二人将各自遇到的事儿说了一遍,谢麟道:“这群小东西,真是不学无术!”陈、蓝二人比学生犀利得多了,谢麟也跟陈、蓝二人说了类似的话,陈丞相反问他:“魏国也不是没出过事,他们退了吗?哪次不是开榷场、拿钱帛之后退的?” 皇帝是主战的,却也不能无视陈、蓝二人的意见。当时李丞相不说话,叶宁对北疆的事务向来是看谢麟,谢麟被被咽住了,叶宁也就没意见了,王丞相也主战,讲道理也讲不过陈、蓝二位。 最后是李丞相打的圆场:“别人都打上门来了,一来就议和,朝廷威严何在?” 好么,先打一场试试吧。 程素素叹道:“就差一场胜仗了。”照她的估计,魏国是不会轻易放弃南下的主张的,更不会因为收了点保护费就不打劫了。但是正如陈、蓝二人所言,上下疲惫,所以需要一支强心针。 谢麟低声道:“是啊,也不知道这场胜仗什么时候会来。” 程素素道:“会来的。就快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也没个谱的,但是……这么多人,打了小二十年了,也该冒头了吧? 谢麟道:“借你吉言。” 也不知道是不是程素素真有点神神叨叨的本事,就在两人说完话不久,北疆传来捷报――竟然真的打了一个大胜仗。将领既不是谢麟与程素素挑选出来的那一批苗子里成长的,也不是朝廷旧有的将领,他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团练士绅。 战报只有简略的几行字,写的是团练张鸿飞立功,居然击溃了魏主的左翼,杀获甚多。 程素素马上下令将具体的情报传过来。北疆是她经营最久的地方,情报网最先得到恢复,七天之后,详细的情报就摆上了案头。 这位仁兄,开始是来管后勤的。他家里耕读传家,真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良民。因为小有资产,从军轮不到他,又因为家风还算淳厚,谢麟收拾地方不法豪强也没收拾到他头上。他就这么安安稳稳活一下来,平生最不乐意的就是与人争执。 到了四十岁上,人人称赞张先生真是忠厚长者。既是忠厚长者,就要为乡里乡亲的出点力。团练来了,您老也参与一下吧。 谢麟在北疆的时候留下的传统,团练尽量少放权给地方士绅,但是地方士绅里有些能力的,也可以被吸纳,表现好的,谢麟将他们上表朝廷,纳入到正式的体系里来。 张鸿飞的名字还是谢麟给报上的。报完之后,张鸿飞就老老实实地干着管家婆的差使,也不贪污,也不生事,老实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管后勤粮草的水平不上不下,够用。谢麟也没发掘出他有其他的长项来――挑选后备人材的时候,张鸿飞他超龄了。 就是这么个人,居然阴差阳错的发挥出了他的潜力,也是令人惊讶的。 又过数日,北疆的详细战报传来,张鸿飞十分厚道地推功给了不少年轻人,这其中就有谢麟和程素素比较熟悉的名字了――有七个是谢麟亲自挑出来的。最大的谜团解开了,张鸿飞是真的天份,下面也有足够的可以执行他的灵感的人手。 朝野久候的转折,出现了。 252、神神叨叨 “不太对。”程素素一时之间也说不上哪里有违和感,但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这样的“大捷”应该不至于瞒报,而张鸿飞这个人,谢麟也是有印象的,虽然没有发掘出张鸿飞的军事天赋,这个人做事至少是靠谱的,应该不会配合造假。 到底是什么呢? 程素素还是没有想明白,干脆再下了一道命令,让在北疆的眼线仔仔细细地查探。 与程素素相比,齐王的军事素养就高了很多。捷报传来,宫中、两府先是狠狠开心了一回,皇帝问:“张鸿飞是何人?”齐王与两府都不清楚,他们能记住张鸿飞的名字,已经是极限了。 谢麟还能说出一点张鸿飞的来历来,回奏说是团练。 齐王马上重复了一遍:“团练?” “是。” “官军到哪里去了?竟要团练来建功?” 齐王这话的意思,并不是指团练不可以先于官军建功,本身团练就是弥补官军不足而设的,断没有不用团练的道理。但是,无论是从训练、装备,还是军事素养各个方面,以及所承担的重责大任来说,都应该是官军打头阵,官军打完了,才轮得到团绕挑大梁。 此言一出,君臣脸上的喜色尽褪。皇帝马上说:“让他们仔细奏来!” 米枢密也不敢怠慢,提议到:“还要再行文质询驻防官军的下落。” 已经琢磨着要庆贺大捷、乘胜追击、以战促和……等等等等的算盘都息了下来。两府的老狐狸们不免有了怀疑――是否另有隐情? 京城往北疆去的快马不断,这一回,朝廷的消息到得比程素素要早。朝廷里有明白人,地方上的许多事情就瞒不住了。 是的,瞒不住。 瞒。 北疆大捷是真,大捷之前是有一败的,官军被击败,才轮得到团练上场,也才有了张鸿飞出头的机会。而官军被击败,乃是因为当时虽然已有预警,然而魏兵久候不至,恰逢着城内安抚使做生日,邀了大家去吃酒,主要是联络一下感情,大家通力守城。 魏兵就在这个时候发动突袭的,当地文武里的头头脑脑都接到了帖子,营里没留几个主事的。蛇无头不行,经历过战火的官军其素质比之前要好上一些,仍然落败。 因为自己过生日而给了魏兵可趁之机,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同样的,如今上下的战力也比以前要高上一些。只要瞒下这一场不要被惩罚,缓过一口气来,未尝没有翻本的可能。 赌一把! 只要打了胜仗,其他的就都好讲。再不济也能争取到一定的时间,收拾残局。到时候即便追究,看到造成的损失被挽回了不少,总体损失不大,也容易开脱。 官场惯用的手法,被程素素暗地里下黑手借刀杀人的安抚使用过,试图掩盖责任的安抚使当然也就会用了。 樱桃译完了消息,恨恨地骂道:“怎么当官儿的来来去去都一个样子?五部也是,竟没能探出来,还要六爷亲自过问才能查到。” 程素素道:“出了这样的事,瞒都来不及,怎么会轻易让人知道呢?” “咱们干的,不就是探听这些不轻易让人知道的秘密的事儿么?” 程素素一笑:“不错。盯紧了。还有,把张鸿飞再仔仔细细地查一遍,一丁点儿的线索都不要放过,他身边的人也要盯好。如无意外,朝廷会重用他的,他可不能出任何纰漏。” “婢子这就去办!” 樱桃的效率极高,出去跑了一趟,不但将命令发了出去,还带回来几个主动请缨的老手,都是前番从魏国逃回来的人。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这些闲不住的、有怨念的人听到两国开战的消息,又都坐不住了,往程素素这里来,要求再次北上。 程素素大喜,当即拍板:“可!我正要些有经验的老人北上去!若探得张鸿飞的事情属实,真是天大的喜事!到北边之后,确定几个人的安全!” 程素素给出的名单里,排第一位的就是连山一家,然后是安喜等人,继而是谢鸾谢理王经等等。他们虽然不在此安抚使手下做事,终归都是在北疆,连、安等人还是军中将校,安危更是难测。程素素甚至要求,如果情况允许,让卢氏带着小青的儿子连铭,由五部的人护送返京。 她这边一条一条的命令颁焉,朝上也没有闲着。对比程素素,朝上君臣的心情就不美妙了。折损了许多兵马,安抚使居然瞒下来了?!想当初,因为三安抚使犯事,皇帝是限制了他们对军事上过问的权利的,如今这样的大事,若无将领与他同谋,怎么可能瞒得下来?! 皇帝的又惊又怒且有几分后怕:“混账!他有负朕躬!”余下一连串的国骂都被他咽了下去了,当初是怎么说谢麟的?怕他兼领军政,权利太大,得召回来了!好,召回来了。然而谢麟在北疆的时候并没有干过这样出格的事呀!大败都能瞒下来!下次是不是要到魏虏打到宫门口,才会有人告诉朕? 能打的一个张鸿飞,还是团练,还是谢麟在的时候弄过来的团练。给他们攒下了多么好的底子,都要被这群混账败光了! 皇帝想气这安抚使,就越觉得谢麟真是个老黄牛。 头一件事就是剥了这个安抚使,押解回京问罪,第二件就问谢麟北疆之事,计将安出? 张鸿飞的胜仗是真的,但是要保住这样的胜利果实,就不能由着一群只考虑到自己官位升降的官油子来接手。皇帝果断地询问谢麟:“谁人可接替安抚使一职?” 谢麟也不客气,将王经给荐了上去,论出身、论资历、论履历,王经都是比较合适的。皇帝略一思索便同意了,两府也无异议,飞快地通过了这项任命。国家机器再次高效的运转了起来。齐王则建议,张鸿飞既然可用,就要给他更多的兵权,同时,不能一次给太多。毕竟指挥一千人与指挥一万人有不同,指挥一万人与指挥十万人又有区别。一次一次的多给他兵马,试探一下他指挥的极限。军事上,齐王才是专业的,两府同样给予配合。 收拾完了这个烂摊子,皇帝越想越气,最终还是忍不住捶桌暴走!“荒唐!他们的仕途竟比国家的安危重要!竟比将士的性命重要!竟比百姓的存亡重要!小人!真小人!贱人!” 谢麟则开始了极愁苦的统计――统计战损。既然张鸿飞是在官军被击败之后才反杀的,就表示败仗的战损是极高的!除了将士的损失,周围的府库等等,怕不要被抢完了?! 又叫魏国尝到甜头了啊?!!!谢麟气得脸都绿了,口气分外不好地找皇帝又告了一状,将皇帝也气也个倒仰。 是以安抚使被押解进京之后,直接被皇帝亲自过问,关进了御史台里。不但要问他这隐瞒的罪责,还要翻他的旧账。 前线杀得如火如荼,后方算账算得天翻地覆。 张鸿飞终于没有令期盼胜利的人失望,他与魏主对阵,再没有吃过败仗。他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稳扎稳打一路进逼,反将魏主大军倒逼了回去。此时北国已飘起了雪花,不再方便大军的行进,补给也产生了一定的困难。 双方退回了战前的边界对峙,都不曾再越雷池一步。 魏兵是因为遇到了硬骨头,且损失不小,抢掠所得再打下去就抵不了损失了。张鸿飞则是因为……打不动了。他的士兵斗志昂扬,北疆的百姓也支持他,但是,物资跟不上了。在自己的国境内打一场胜仗,与跨过国界去追击然后打一场胜仗,对后勤的压力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这一点上,谢麟是最有发言权的。已经打了小二十年了,还要再加大军费开支?你他妈在逗我?尤其是,打胜了还没有找补的,战利品填不上军费的花费。 如果虞朝没有找到新的财路,那就只有继续加税、加重百姓的负担。虞朝的税赋本身订得不算极高,再加些也能承受,但是,不能长久的承受!一旦重税超过五年,那么会大大的加剧兼并,也会放大水旱灾害的破坏力,最终都要反作用于虞朝的统治,动摇统治的基础。 只能暂时回撤。 即便如此,也足以令皇帝对张鸿飞表示出了极大的期待。魏主不再南下,皇帝便启用了一个尘封许久的名号给他――镇北将军。四征、四镇将军是很早之前武将的名号,如今早已不用了,皇帝忽地想了起来,又将这名号抽了出来颁给了他。 接下来则是论功行赏,谢麟咬牙从户部银库里又拨出一笔款子出来,感叹:“要是天上能掉下一注钱来就好了。” 皇帝与他一对难兄难弟:“是啊!没多,少也行!” 两人对望一眼,皇帝忽然问道:“海外真的有金银吗?没金银,有铜也行!” 可怜皇帝出生的时候,正值虞朝国力鼎之时,见惯了挥金如土。等到他当了皇帝到如今,竟开始为钱发起愁来了,十分地不习惯。 谢麟的情形与他差不了多少,两人最是有共同语言的。犹豫了一下,谢麟道:“若只是臣,是愿意相信的。若是将国运赌在这个上头,陛下,臣为陛下不取!还是要打算好过苦日子的。好在张鸿飞可用,焉知以后没有李鸿飞、王鸿飞呢?只要除了边患,就少了一个销金窟,就能腾出手来啦!” 皇帝道:“但愿如此!”顿了一顿,又说,“你心里也想要一注横财的,对吧?” “咳咳!” 皇帝看了他一眼,心道,李相公说你媳妇儿神神叨叨的,只要她这次再应验,我就…… 皇帝不可避免的迷信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很青睐皇帝,还是老天爷很关照程素素。便在两国谁都没讨着好,各自退回去,各自心气难平,还没有一方缓下面子来先遣使出行,为和谈打前哨的时候,先是市舶司上缴了这一年的成果,弥平了部分军费的开销,算是让上下过了一个不那么担心的年。 面对市舶司的成果,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 与此同时,外放南下的程犀处也传来好消息――他稳住了局势。说来也简单,他于劝课农桑之外就做了一件事,整顿了辖区内的关卡,拆了许多私设的关卡、废了许多滥收的捐税,保证了道路的畅通。恰逢市舶司得到重视,与海外贸易来的货物北上大多选择走这一条路。商贾往来的路通畅了,人多了,沿途也就渐渐繁荣了起来。时间虽短,却已能看得出成效。 次年,魏兵虽再次南下,张鸿飞依旧发挥稳定,将魏兵拒于国门之外。皇帝欣慰之余,又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钱袋子――这仗打得,它烧钱呐!皇帝从此又添了一个毛病,总爱仰头往天上望,仿佛这样真的掉下钱来似的。 天上真的掉下钱来了! 出海的船队回来了,人回来了一半,带回来了数箱金银、象牙、珍宝等等。 回来的人第一是经李丞相的手,李丞相虽然对皇帝说“神神叨叨”,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没有把握的。直到来人回报,方才确信此事:“他们早先已知道一些风物特产,只是势单力薄,不能据为己有。如今……” 不用讲了,南洋本身就不全是荒岛,有了不同程度的开发,其中矿产也有部分已探到的。其湿热的气候固然令人不太适应,又并非完全不适宜人类居住,甚至有部分地区土地肥沃,还挺适合耕种的。 李丞相再三确认,才带着这一批“证物”入宫。 皇帝是见过世面的人,无数珍宝从眼前过,眼皮都不带抬的。然而这一次不同,他几乎整个人扑到了打开的箱子上,失声痛哭:“天!天!老师!我到今天才相信自己真是天子!命!命!命!天不绝我!我有救了!七庙有救了!社稷有救了!百姓有救了!这一局棋,终于盘活了!” 253、各有所思 一个两鬓微染霜色的皇帝,一个头发花发白的丞相,两个人兴奋了一阵,都冷静了下来。 李丞相先说:“还是要再派人去,探一探特产丰富否。” 皇帝搓一搓手,严肃地道:“不错!”又补上一句,“但愿多些。” 开疆拓土,他们都没干过,更不用讲搞海外扩张了。处置政务两人倒都是好手,两人商议了一回,要尽快的摸清产量和规模,考虑如何将这片地方地名正言顺的占了,又该如何迁移一些人口过去,从事种植和开采。再有,毕竟是温热的气候,难免会有水土不服,如何能够避免损失,也是要研究的课题。 两人商议了一阵,由于产量不明,且产地远悬海外,师生二人很快意识到这么空中画大饼式的计划是毫无意义的。皇帝犹豫了一下,道:“老师,与我一同走一趟?” 李丞相心领神会,这是要到谢家去了。 此时,谢麟并不是在守孝,他还是住在城内谢府里的。先前在书院见面,是双方提前通过气了的,皇帝现在急着要见人,又不好将人叫过来,那就只有悄悄地去谢府碰个面了。 李丞相道:“这……是否要臣安排一下呢?” 皇帝心头升起一点点迷信的想法,果断地道:“不,还是咱们过去。”他认为自己的运气很好,上天没有抛弃他,而这份助力是借程素素的手递过来的,他得表示一点敬意。 事到如今,李丞相心里也犯点嘀咕,口上勉强道:“陛下,切不可……” “知道,知道。”李丞相话没说完,皇帝就知道李丞相的意思了,不能这么迷信啊,之类的。皇帝又有他的另一个理论:“不谈鬼神之说,气运之论,此事她有功,我亲自去道个谢又如何?要是我跑跑腿,就能摆脱困境,跑就跑好了嘛。” 李丞相无奈地摇摇头,好吧好吧,同去同去。李丞相还是很尽职尽责的提醒皇帝:“陛下这是以为她有什么招吧?陛下,凡事不可寄希望于一人。”丞相当然是希望皇帝只信任自己,顶好自己就是朱砂痣、白月光,无人能够替代,不必担心秋扇见捐被秋后算账。作为老师,对自己还挺喜欢的学生提醒起来就比较真情实感了。 皇帝满口答应着:“好好。” 师生二人微服出行,依旧是“轻车简从”。除了没有喊得谢府上下都知道,引来沿途百姓围观,其“微”的程度,与去书院也差不太多。 提前得到了通知,谢麟与程素素两个都在家里候着。对于皇帝与李丞相悄悄地出行,他们俩也有一定的猜测。毫无疑问的,李丞相点名要程素素“准备准备”,最大的可能还是与贸易的事情有关。并且还得是好消息,是关于下一步的计划。若是个坏消息,比如出海的人都去给龙王当差去了,就该是二位将谢麟叫到宫里去骂一顿,然后搁置这个议题了。 他们所料不差,君臣二人面上看起来平静,却逃不过谢麟的眼睛――这两个人明明是激动且兴奋的。 一应礼仪从简,几人坐定,由李丞相介绍了情况。谢麟与程素素虽有预感,依旧欣喜。程素素两眼发亮――成了! 她不是没有担心的,知道哪儿哪儿有矿也只是个大概的方向,再具体一点,她也抓瞎。再者,这是出海,风高浪急的,船队全填海里堵窟窿了也说不定。要不那些“沉船宝藏”是哪里来的?得先有沉船不是? 委实没料到好消息会来得这么快!她还以为,至少要海外的贸易发展个几年,“海外探险”才能在官方隐秘的支持下有所起色。眼下看来,真是开了个好头。 皇帝的急切此时便显露无遗了,他很快地问道:“下一步怎么做呢?唉,若是叫他们知道了……” “不可!”李丞相、谢麟、程素素异口同声地说。 李丞相想的是,情况还没摸清楚呢就这么急着宣布,万一没有预期的那么好,岂不是不好收场?谢麟想的是,有好处就这么先大公无私的拿出来,傻吗?不得先自己握在手里,再看看谁听话,让谁上船吗?程素素想的是,这样的好事,多一群只会瞎折腾的掺和进来,一头要好处一头拖后腿,当我傻?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谢麟与程素素乖觉,主动退后一步,把李丞相给闪了出来。李丞相暗骂一句小狐狸,倒也很真诚地将担忧给说了出来。这一点皇帝是知道的,被李丞相再次提醒,皇帝不好意思地道:“是我太急切,太急切了。芳臣又是为什么呢?” 谢麟当然不能跟李丞相说的一样,他说的是:“陛下,李相公所言是其一。如今弊端不少,正是大浪淘沙的时候,此其二。纵然确信属实,恐怕还是有人会不以为然,拿着陛下苦心经营来的金银度日,反而指责陛下,此其三。臣以为,还是让他们过一过苦日子,愁上一愁,愁到要上吊跳河了,自然就会听陛下的了。” 李丞相摇头道:“未必。且要上吊跳河,他们一定是最后去寻死的。”这是当然啦,有了危险,最倒霉的一定是皇帝,在皇帝倒霉之前,不知道多少百姓先填进去身家性命。所以最不急的反而是这一拨有钱有地有权的士人。 谢麟道:“哪个要救这群废物了?我说的是物议!”对,就是舆论,舆论压到底了,解决问题的就成了救世主。可以说,谢麟给皇帝规划了一个不错的预案。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执行中的弊端。这两个人不似程犀,程犀再看不惯官场的种种不法,依然认为这世上有良心的官员、士绅、百姓是占多数的,李、谢二人则不然,以为只有自己认可的少数几个人是可以信得过的,其他人都是贱人,不贱也蠢。 比如该出力的时候躲到一边,出了成果的时候伸手来摘桃子啦,比如安插一些庸才来坏事啦,又比如冥顽不灭,就是不肯同意啦……然后两人个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善了阴招如何对付这些人。 听得皇帝……也蛮爽的。皇帝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困境,实因整个风气都不太好,忠臣、好人,有!自私的、挖墙角的可也不少。更让人郁闷的是,忠臣的忠忠,只是忠诚,它代表不了人品的其他方面更代表不了能力。要有个人,他就是忠,也认为自己是忠,但是凡有进步意义的政策他都反对,那这货还不如一个能做事的奸臣、权臣。 程素素见李丞相与谢麟将能说的都说了,便指出了另一件事:“陛下想过金银多了会有很大的麻烦吗?” 皇帝奇道:“不瞒夫人说,我如今只恨钱少!” “更该恨的是物产少呀,”程素素打了个很简单的比方,“现有一百斗麦子,有一千枚铜钱。十钱一斗。若依旧是一百斗一麦子,而有两千枚铜钱,就是二十钱一斗了。” 话说到这里,其他三个人都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们三个人虽然种种经济学说或许没有形成理论,却是政务上的老手,马上就明白了这其中的问题。这果然是一个会冲击体系的大问题,比起它来,什么收益不够多啦、有人从中阻挠啦等等等等,就都成了鸡毛蒜皮了。 程素素又说了:“然而如今不能没有金银。” 这就是她觉得幸运的地方了,这时机真的太好了!国家处在一个必须有变化的情境下,不变就完蛋,皇帝明白人,他必然选择变,也必然想选择一个能够根除如此隐患的方法。一旦选择了这个方法,接下来就会被事情的发展推着走。 解决一个问题,就会引出另一个问题来,一个推一个,推一得再也不能回头。 皇帝与李丞相、谢麟对望一眼,三个人心中同时闪出一个念头来――这事儿朝廷不可能放手!但又不能全由朝廷来接管。朝廷一旦放手交给私人,那一定是脱缰的野马一样,奔到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向。又不能全由朝廷去管,由朝廷一力承担了,科科,那还不如放给私人去干了。 程素素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讲一讲宏观调控什么的。万万没想到,宏观调控这玩艺,这三个人玩得比她要溜得多了。或许没有“宏观调控”这个名词,但是他们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往这个路子上走。 听到最后,程素素心里有点讪讪:“挺好,挺好,就是这样的。不过……” “还有不过?”李丞相拽了拽胡须。 程素素无奈地道:“饼画得太大了啊,运矿产要不要更多的海船呀?有海盗怎么办呀?当地要不要管起来呀,哦,这个您已经想到了。这做买卖吧,得有投资的。”扩大再生产的规划,你们好像没有讲到啊! 皇帝拍板:“此非一朝一夕之功……呃,老师与芳臣你们,暗中拟个章程出来。夫人有何良策亦不妨直言。” 新的政策的制定与策略的改变一样,都不能一拍脑门就决定。拍,也要多拍几次才行。 ―――――――――――――――――――――――――――――――― 兴冲冲的来,沉甸甸的走,回宫的路上皇帝虽不如出宫时那般开心得要飞到天上,心里却踏实了不少。走到一半,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老师先回,我去齐王家。” 这样的大事,皇帝一则信任自己的老师,二则也信任给他出了这个主意的人,要说心里最依赖的,还是他的亲叔叔齐王。毕竟是干系皇家的事情,皇帝既需要齐王的支持,也需要齐王的提醒。 齐王在正事上还是靠谱的,李丞相叮嘱护卫一定要保护好皇帝,自己便独自回宫了。 齐王府如今也不见萧条,皇帝见到齐王的时候却很心疼:“您身边怎么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呢?”光看着小厮、护卫、太监,小厮、护卫、太监!丫鬟呢?温香软玉哪儿去了呢?搅得京城血雨腥风,桃色秘闻满天飞的齐王,这是改行做和尚了吗?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能没有细心的照顾呢? 齐王倒看得开:“烦。” 皇帝侄子一噎。 齐王叔叔也不好意思了起来:“七郎为何出宫了?”皇帝前头几个哥哥都夭折了,排行就排到了老七。 皇帝将人摒去,低声将事情对齐王讲了。齐王看侄子眼巴巴地望向自己,知道是问自己的主意,他的脑筋也转得快:“不是不能忍受。”到了这会儿,谁要相信照原来的方法做,自家江山还能千秋万代,谁就是傻逼!大家都怕被推翻。如果是开国时太-祖那会儿说这个,谁都不会把它当一回事儿――才建国呢,真想不到那么远。如今却是内忧外祸,叔侄俩的底线被压得很低了。 齐王也看出来了,这么闹下去,必然是要换一茬人上来。且土地的重要性没有那么高的,一些比较抽象的概念就会变得更重要。甚至皇室的集权会受到很大的冲击。为啥一直重农,并且不很提倡商业?就是因为这个啊!他们并不是一无所觉。 但是,比起亡国,不是不能接受。且这只是个开端,主动权还在己方手上。 皇帝吃了颗定心丸,又吞吞吐吐地说了另一件为难的事情:“叔,你看,谢麟的夫人……这个……” “她怎么了?”齐王对程素素的评价还是不错的。 “我素来不像阿爹那么信鬼神的,近来忽然有些明白阿爹了。叔,我……” “不知道如何处置她了?” “不,不是处置,”皇帝否认,“是不知道该感谢到什么样。有时候想,瑛儿是不是也需要一点点好运气?是否该让瑛儿与她走得近一点呢?她的想法很新奇,瑛儿会需要的,但是……士人毕竟又是国之柱石,这个……” 齐王向来是个果断的人:“不谈气运,只说这个人,值不值得东宫花费些许时光去亲近一二?在她身上花费的光阴,抵不抵得上收获?” 皇帝豁然开朗:“叔!我明白了!” 齐王道:“我觉得是值得一听的。将太子全交给她是不行,她经过事、办过事,然而看似圆滑,内里还是有一股书生意气。不令我讨厌,但是太子不太适合变成这样的人。路是她指的,听她继续指一指,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叹道:“她要是个男子就好啦!我必一日三擢,令她辅佐太子。” 齐王表示了赞同,他也有这个想法:“谢芳臣是能臣,然而比起他的夫人,多了几分私心。” 皇帝笑道:“咱们说这许多,不就是在说一个程道灵吗?” 齐王也笑了:“是啊。” 皇帝从齐王这里得到了主意,心情很不错。回到宫中,想去看儿子,却发现儿子并不在东宫里,连同他们的同学们,被皇后叫过去了。皇帝转到中宫的时候,皇后那里对伴读小同学的“亲切慰问”已经告一段落,四个乱神被皇后释放到庭院里玩耍,皇后本人则压低了声音问张起:“谢家是不是还有什么教子的秘诀?” 就在刚才,皇后本着关心儿子的学习,以及考察儿子同学的目的,将四个人唤了过来考较。背书,几个人背得参差不齐,其中太子背得最好,吴确同学背得最差。皇后本人也是读过书的,将五经以外的杂学略问几句,却是谢业答得最佳。及谈史,又是谢业学得最为透彻。 这玩艺儿除了“谁叫他爹是状元,天生就聪明”这个理由之外,就只有“另有教子之法”能够解释了。张皇后不相信自己儿子笨,最关键的是,她的儿子经书能背就行,不用背得最好,但是以史为鉴,以及山川地理人情世故,必须掌握得极佳才行! 拧了拧了,全拧了。 张起对儿子张君正的要求并不太高,望子成龙之心谁都有,能不能成龙,那就得看天份了。张君正别的不会,顶嘴特别强,曾回了一句:“爹你自己书也读得不好!龙生龙、凤生凤,我还没怨你,你先怪我不争气……”然后就被张起暴打了一顿。之后张起也有点泄气,的确,龙生龙、凤生凤啊。 然而张皇后的担忧又是实实在在的,张起摸了摸下巴:“我回去问问。他们可不能藏私!” 张皇后嗔道:“什么话说的?难道我不明白吗?瑛儿是太子,他们师傅也陪着小心,前辈们划下的道道,他们轻易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则就会有人要说‘教坏太子’了。可是我看谢业这孩子这样也不错,你懂我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不过,娘娘,谢业这样儿,可不大好学。” “你就说画虎不成反类犬吧!”张皇后没好气地道,“所以才要从根子上问。” 姐弟俩嘀咕了半天,才得出了个结论,皇帝来了。张起很乖巧地告退:“娘娘考他们功课,臣跟进来听一听。在家里考,那个小东西就会东拉西扯,还是在宫里老实听话。” 皇帝叹道:“天下父母之心莫不如此,又没怪你。去与他们亲近亲近吧。” 打发走了张起,皇后已起身来到了皇帝身后,皇帝手往下一滑,拉着皇后的手站到了窗边。张皇后耳根发烫,低声问道:“偷看小孩子玩耍有趣么?” 皇帝道:“我怎么看瑛儿都看不够的。” 张皇后险些接不上话,声音里带上了迟疑:“你这是……” 皇帝最可依赖者是齐王,能说心里的话的却还有一个皇后。事涉太子的时候,他需要与皇后沟通一下。先是低声说了自己的困境,又透出了有一个新办法,张皇后耐心地听他述说,间或问一句:“然后呢?”、“那怎么办?”、“为什么?”引着皇帝将打算都说了出来。 张皇后表现得像个守规矩的模范皇后,骨子里也是个贤妻良母,或者说思想比较保守。但是,她有儿子。天下将来是她儿子的,她可一点也不想自己儿子碰上个烂摊子,然后孙子坐不稳江山。 在这一点上,张皇后与皇帝是天然的同盟。皇帝只消将利弊一摆,张皇后毅然站到了皇帝一边,她唯一的疑虑就是――确实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了,但是变好还是变糟呢?与其变糟,不如不变,一口气拖着,拖着有好办法的时候。现在皇帝告诉他,出路已经看到了,就差执行了。张皇后顿时变成了坚定的支持者。 对内不需要抑兼并,不需要对自己的亲朋友好友亮刀,只这一条就很值得支持了。 皇帝最后缓缓地说出这个办法的来源,张皇后大吃一惊:“才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后来知道她能干,万没想到如今竟这般能干了。”谢业这家学渊源,大概不止是父亲了。 皇帝道:“我倒想瑛儿能多与她亲近。” 张皇后也很果断:“这样不错。放到宫外头说,这就是师母,也是该敬重的。” 帝后二人达成了共识,在他们的意识里,当然是重士的,程素素算是“士”这一阶层里的人。即,是他们的臣子,性别上有一点点障碍,大致这么看是没有错的。看中某人的本领,要这个人来为自己的儿子、未来的国君服务,有问题吗?完全没毛病!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太子遵师,很好。至于那位师母,她丈夫与今上亲近,她哥哥与今上亲近,她儿子还是太子的同学,太子跟她亲近一点,有任何不合常理的地方吗? 完全没有嘛! 太子每旬便得了一天背着小书包去书院的安排,很开心。 程素素接到任务的时候懵逼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一个太子,太子正常的课程早已安排妥当了,她能做的也就是带着太子玩一玩。可是太子这个年纪,早过了“哄着玩”了吧?以她的了解,太子比大部分同龄人都早熟,对政事也已经开始有自己的见解了。 所以,她这是干嘛来了? 好在张起紧跟着杀到,给程素素点了张皇后比较关心的内容――经,不用多讲,史,有办法让他跟谢业那样的理解就好了。 这个简单呀,历史学习方面,程素素毕竟是从小考到大的。再者,有这样的机会不用,真是暴殄天物了!既然皇帝与李丞相等人都认为她提出的方法可行,那么完全可以给太子讲一点不同于宗法伦理的东西了。 太子这个年纪,正是打基础的时候,然而老师们给他讲课,用研究生的教育方法。学得好了,那是真专精,学不好,是真糊涂。 再有历史地理的变迁,上下几千年的看问题这些个,那简直是信手拈来了。成体系、有套路,多少年来数以亿计的学生实践出来的学习方法。老师承担了最繁重的任务,将一切给你总结好了,用最简单易懂的方式教学,不用考验学生的天资、不用学生自己去从原始的资料里总结,简直、直观,学生只要学,就好了。太子对于张皇后要求的内容,学习掌握的速度简直飞起。 太子适应得不错,“快乐学习”真是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否则太子也不会留下逃学的不良记录了。如今耳目一新,天一书院的大沙盘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用不同色块标示出来的历代疆域,形象地将大小事件串在一起,看一眼就能联想起朝代更迭的前因后果。 学习不枯燥,还有别的乐趣。年纪又长了一些,游乐场里的不少设施他已经不爱玩了,近来却又找到了新的目标――想办法逗谢业的弟弟笑一笑。 那个小娃娃实在太奇怪了,都不爱笑,不是故意的绷着脸儿装大人,好像天生就是性子冷淡。也不是不爱搭理人,他就是好像对什么的兴趣都不太大的样子,也很少笑。谢学士看人,眼神里透着“你真蠢”,谢业他弟谢璋不一样,年纪虽小,只要轻轻看你一眼,就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蠢蛋。 即使这样,太子还觉得他可爱。一个例证就是,谢业他姐,打谢业打得神采飞扬,对谢璋就柔声细语的。一定是因为小娃娃太可爱了! 哎呀呀,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嗯,比他自己家的弟弟们可爱。太子瑛想着,偷偷地摸了摸小娃娃的嫩脸,又换来一个镇定的眼神。这要是他弟弟,一定抱过来好好养!阿爹说,先帝对齐王手足情深,要他效仿,他尽力了,却总找不到那种感觉。现在明白了!就是这样!因为可爱! 太子开心,张皇后也开心,皇帝却忙碌了起来――他的本意,是让李丞相、谢麟等人拟定一个规划。不想不计划没有变化快,计划还未成型,相关的职司人员还未选拔完毕的时候,由于市舶司等处不阻拦,而自市舶司北上又有程犀的整顿,海外的金银珍宝物产以极快的速度流入。皇帝的“大力支持”还未就位,海外的事业自发地野蛮生长了起来,倒逼着皇帝快点做出决断。 恰在此时,李丞相病倒了。 254、喜忧掺半 “伯父告病?”程素素诧异地问。 谢麟面色带上些微的凝重:“是,告病。圣上已经遣了御医过府,但愿是有惊无险。” 在这个当口,李丞相并不存在装病的可能,那就是真病了。两人算了一下李丞相的年龄,都不能确定这一病是轻是重。此时的医疗水平,那就是祈祷不要生病的水平。而寿命也是飘乎不定的没有保障,无论贫富贵贱,活长活短都不由自己说了算。 两人对望一眼,程素素果断地道:“我这就收拾收拾,去李府探病。” 程素素如果去李府的话,比所有人都多一个优势――她肯定能够见到李丞相。谢麟略一思索:“我与你同去。” 程素素飞快地打点好了探病的事宜,两人趋车前往相府。车上,谢麟低声道:“不要太急,也不要太急切。” 程素素道:“嗯。见了人就知道我用不用去信给大哥了。” 一问一答,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意。暗中朝廷的“新政”需要李丞相的支持,他要倒下了,从利益上来讲,是非常不妙的。但是探病这件事情,程素素是绝不能表现出功利来的,别人都可以,她作为姻亲家的晚辈,最好是情真意切一点。程素素的理由也是真的,若是李丞相有事而不告诉程犀,她认为程犀肯定会遗憾,至少会让儿子回京侍疾。 李府门前,车水马龙,来探病的人一点也不少。程素素照旧有特权,挟裹着谢麟直接进府而无须等候。围观者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才指指点点――以谢麟一部尚书之重而亲自登门,两家的关系确实不一般了。 谢麟与程素素此时也没有心情去猜测背后的那些目光,两人捏着一把汗,将李府上下都打量一回。引他们去见李丞相的也不是个生人,是李丞相的侄孙,论起来得管程素素也叫一声姑妈。他青涩的脸上带一点焦急的神色,却不算太慌张,可见李丞相一时半会儿还能活着。 到了李丞相的卧房,萧夫人等都在,程素素与萧夫人匆匆见礼,低声问道:“伯父怎么样了?” “早间起身上朝,不知怎么的就没挣扎动,将我吓坏了。” “先没对了阿婆讲吧?” “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哪里敢就吓到她?”萧夫人显然也是很有主意的。 程素素低声道:“那……可有给我大哥嫂子去信?伯父病到告假,纵大哥不能亲自赶回来,大嫂和桃符也……” 萧夫人道:“这老头子不叫告诉女婿呢。” 程素素面现为难之色:“这……伯娘,我虽听伯父的,可这事儿,我要不告诉大哥,可也不行。” 萧夫人道:“你等会儿见了那老头子,自己与他商议,如何?” “哎。” 两人交谈数句,李丞相便让他们进去。程素素不敢耽搁,与谢麟一道进了内室。室内光线不甚明亮,李丞相勉强坐起来倚着床头的板壁,微微点头,带着咝咝的气流:“你们来啦。” 谢麟此时动作比程素素还要快上几分,抢上前去先给李丞相摸一把脉。李丞相轻笑道:“老啦,不中用啦,总还不至于一头就栽死过去,该知足了。” 程素素急道:“这是什么话?” 不多会儿谢麟也摸完了脉,摸着下巴看了李丞相一眼:“只怕要静养。” 李丞相半上闭眼重重地后仰:“与我想的差不多,那就静养吧。” “啊?”程素素发出一个单音节,随即道,“让桃符回来吧,他也长大了,该进学了。” 李丞相微笑道:“我不叫现在告诉他们,是免得他们分心,还好,道灵不必为我丁忧。我呢,能多活一天,就是帮大伙儿的忙啦。” 李丞相神志还清明,很理智地看待了这件事情。诚然,高寿七、八十,一朝无病无痛驾鹤西游,那是福气。但是对于李丞相这样的人而言,真要不声不响的走了,身后留下的就是一个烂摊子了――别人没有准备呀!所以宁愿病着拖一拖,好有个缓冲的时间。 不甘心,当然是不甘心的,李丞相甚至想,如果再给他二十年的时间,一定能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为一个盛世开一个好头。今上宽仁,断不至于像先帝那样对老臣存有不满,他大可没有后顾之忧的甩开了膀子发挥余热。但是天意弄人! 李丞相痛恨一切神神叨叨,到了晚年神神叨叨的事儿全让他给撞上了。饶是如此,这位仁兄依然不减其战斗本色发狠:“天要阻我,我偏不甘心!不能亲自做,还能给你们撑腰呢。道灵既不在,你们代我转告圣上,我当休致。” 谢麟不假思索的反对:“政事堂里没有能压得住的人。您只是告个病,不耽误静养。” “那岂不是尸位素飨了么?一个病歪歪的丞相,能压得住什么?”李丞相自有他的打算,并且直指核心,“我多活几天,令舅一系也能多顾忌几分。我要去见先帝了,你与你亲舅舅对上吗?” 谢麟咬牙。不能!他舅舅即使与皇帝、李丞相政见不和,即使大力的反对程素素给皇帝指的这条新路,谢麟也绝不可能对自己的亲舅舅对手的。叶宁对他太好,发自真心的好。甥舅俩本无冲突,叶宁为人也冲淡平和且倚重外甥、栽培外甥,谢麟对舅舅的感激与亲近也是发自内心的。 李丞相道:“他也算熬出来了。有我在,能压一压。我要死了,没人压得住啦。”这是实话,政事堂里再无人能在资历上压住叶宁了。李丞相要么在首相的位置上累死,叶宁上位。要么自动退下来,叶宁上位,但是因为老领导还活着,老领导态度暧昧,叶宁就得收敛一点。 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一眼,谢麟难过地低下了头。程素素道:“还是叫大嫂和桃符回来吧。” “道灵一个人在外面奔波吗?我死了他们再回来也不迟,唔,桃符书读得怎么样啦?” “是吧?叫回来,你考考?” 李丞相道:“也罢。” 当下决定,谢麟进宫向皇帝转达李丞相的意见,程素素则去信给程犀解释李丞相的安排。 不意走到门口时,李丞相忽然问程素素:“你的志向还在的,是吗?还是要开万世太平,是吗?” 程素素心道,大哥,你出卖我!口上却答道:“我想的。嗯,万世不敢写包票,至少在我眼前,不想有惨剧发生。” 李丞相“唔”了一声,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忙去吧。” ―――――――――――――――――――――――――――――――― 谢麟赶到宫中的时候,皇帝正准备亲自去相府。御医派到相府之后,皇帝也就掌握了李丞相的病情,未来何去何从,皇帝打算亲自见一见老师之后再做定夺。不想李丞相已经让谢麟转达了他的意见了,皇帝激动得在殿内直打转,转得两腿酸软才停了下来,表情依旧是激动复杂,乃至透着感激:“老师这是为了我呀。去李府!慢着,不许惊动老师。” 谢麟看在眼里愁在心里,面上还要作波澜不惊之状,陪着皇帝去李府。亲眼看一出“中年皇帝向老迈丞相撒娇,并且承认自己‘想向老师撒娇了’”的戏码,简直辣眼睛!如果不是因为双方长得都还能看,谢麟都想打人了。 等皇帝撒完了娇,谢麟将皇帝送回了宫里,才身心俱疲地回家。 谢府,程素素也没有闲下来。她先写了信给程犀,接着送信回娘家,让他们也不要惊慌,更不要在给程犀的信里夸大李丞相的病情。处置完此事,又下令谢府上下不得对李丞相的病情擅加议论。同时向林老夫人及三房、四房通报了情况,最后将赵、江、石三位请来商议。 对外的扩张方面,这三位就都没有经验了,但是,对于处置权利的更替,三位就很有发言权了。尤其是赵、石二位,可以提供的意见就更多了。 石先生道:“李相公得遇明主,幸甚至哉!”丝毫不掩饰对先帝的鄙视,同时告诉程素素,不必为李丞相担心。同时提醒程素素,此时不必画蛇添足的为李相公家里争取什么更好的待遇。 赵骞的意见就更具实用性:“只怕叶相公要上位了。” “只怕”一词用得极妙,赵骞虽然对程素素筹划的外事不够有经验,但是对叶宁与谢麟的主张之间已有了不同却看得明白。他也不太能理解程素素跟谢麟捣鼓的东西,甚至非常担忧:“夫人说过,这变法的事情,不来来回回杀个三、五代是做不成的,据此离间的了魏国。我只怕学士与相公之间有了嫌隙,岂不痛哉!” 程素素道:“先生只说,您觉得芳臣对呢,还是舅舅对?” “与其说是学士对,不如说是夫人的意思吧?”赵骞不太客气地指了出来,“谁对谁错么……若是老相公还在,怕是要赞同叶相公的。然而,谢府毕竟已是学士的谢府了。” 赵骞说着,摇了摇头。 程素素心里便有了数,赵骞这是发出了无奈之声呀!他知道哪样更有生命力,也知道风险何在,就不必担心他对谢绍的影响,将谢绍引到父母的对立面上。 程素素低声道:“舅舅那里,再想想办法吧,芳臣也不想与舅舅对立的。”好在她的计划并不激进,温水煮青蛙,估计叶宁未必能活到水沸的时候,也算是保全了他。甥舅对立?谢麟亲近的人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几人讨论了一回,赵骞更是认真请教程素素。程素素只给了他一个答案:“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赵骞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谢麟已经回来了。看到他的脸色,几人都是忧心,程素素问:“怎么样?”她这问的是皇帝与李丞相。 谢麟却突然说了一句:“我要去见舅舅。” 江先生道:“我们也在说这件事。” 几人简明扼要地说了方才的讨论,谢麟道:“我正忧心此事,能说服,还是说服吧。若是不能说服……纵我能退让,恐怕陛下也是不肯的。” 提到了皇帝,赵骞就豁然开朗了――皇帝恐怕是最想改变现状,并且不介意让利的。让,自己还占很大的一部分,不让,这国不亡在自己手上,也要亡在儿孙手上,不出三代,情况必然恶化到回天乏术的程度。 赵骞便建议:“不妨将圣上的难处说与叶相公参详。” 谢麟眼睛一亮:“好!” ―――――――――――――――――――――――――――――――― 叶府闭门谢客。 此时叶宁做什么都不太合适,索性什么都不做了。他既做不出来盼李丞相倒头就死的事,又存着自己更进一步的心。矛盾的心态之下,唯恐自己举止失常,叶宁便用了一个很常见的办法――不见客。 外甥不算客,还是要见的。 程素素担心谢麟,也跟着过来了。谢麟心想,给皇帝出那么大一主意的人是程素素,若用到解释的时候,程素素或许能讲得比自己透彻,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二人到叶府的时候,天已擦黑。叶宁的书府里明晃晃点了十余枝烛,叶宁陷在圈椅里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斐将谢麟引到书房,好心地提醒:“阿爹今天话少了许多。” 谢麟点点头,在外门叫了一声:“舅舅。” “阿麟吗?进来吧。” 谢麟一手握着程素素的手,一手推门:“我带您外甥媳妇来请安。” 叶宁没有喝止,谢麟也就很自然地与程素素进了书房。程素素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叶宁。叶宁正在犯愁呢,是进是退,取决于李丞相的情况,他派去探病的人被拦了,帖子是收下了,明确的答复又没有。皇帝亲自去李府去,又给疑云重重的天空加厚了几层迷雾。 好在外甥给他带来了确切的情报。谢麟深谙劝说的艺术,先不开门见山,而是从叶宁最想知道的消息开始,降低叶宁的戒心,徐徐询问叶宁的态度。 叶宁曾被皇帝亲自询问过,反对之后不见皇帝再提,也不见有什么诏令颁出,以为皇帝是认识到错误了,也不去追着让皇帝表态,给皇帝留点面子没坏处。不想冷不丁又从外甥的口中听到了此事,很快地答道:“不可!咦?这是圣上要你来说的吗?叶宁绝不苟且!”政事堂的老大我不当了也不能叫你们胡来! 叶宁固执,坚决地维护现有的体系,他不是反对“变法”,前提是维系现有体系,否则不如不变。 谢麟道:“舅舅,难道我是只会顺着圣上说话的佞臣吗?” “那你是以为此议事行了?” 谢麟道:“舅舅,除了这个,那就只有抑兼并了吧?那怎么干?从谁开始?豺狼当道,安问狐狸!都退一步,有何不可?我等手握权柄,还争不过那些……暴发户不成?” 甥舅俩说的都是干货,叶宁道:“宁愿过得艰难些,也不能让不知礼仪的小人得势。” 谢麟当时便举出了管仲的例子,管仲搞经济壮大齐国,孔子都夸。他认为这例子自己举得很好。 叶宁罕见地对外甥冷了脸:“我读过书。”那意思,管子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 许是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叶宁一向是个疼爱外甥的好舅舅,忙不迭地放软了口气:“阿麟,管子是怎么做的?他不是重用商人呀。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不能再加进些阿猫阿狗进来!农桑才是国本。” 程素素先抬手轻抚谢麟的后背,引起叶宁的注意,才柔声道:“舅舅,那士人愿意为陛下解这份忧,亲力亲为吗?” “那不是有商人吗?不是有工匠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程素素在心里给叶宁翻译了一下:你见过薅羊毛的,见过把羊当祖宗的吗? 叶宁又说程素素:“你是贤惠人,但是也不要事事都顺着他嘛!” 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整个儿都是程素素的主意,犹自夸奖:“我是芳臣的亲舅舅,我也要说,你哥哥道灵可比他像样儿多啦……哎,万事还是要倚重士人的。” “那,我哥哥,也很务实的。” “啧啧,”叶宁对外甥媳妇比对外甥还要慈祥,“你哥哥心里明白呀,从年轻的时候就有样子。他提携后进,单说当年那一本,就使多少年轻士子初入仕途时少走多少弯路,为国育材……” 叶宁再说什么,程素素都听不太清楚了!当年那一本,主意是她出的!养出来的都是“封建士大夫阶层”啊!尼玛!他们考试考的什么?四书五经。平常读的什么?经史子集。他们的立场呢?地主封建。时间过去多久了?! 整整二十年!一代人!单数人头都能数出将近一千人,资历最老的一波已经到了虎视眈眈盯着中枢外置的资历了! 这是巩固了民间对于科考的热情啊!也是变相的支持这种读书做官脱离实务的思潮了吧?这些人,忠君,当然是有的,但是你能说叶宁对皇帝没有忠诚吗?立场、立场啊! 她引入了一种相当成熟的封建人材的培育保全机制,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程素素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 夫妇二并未能说服叶宁改变立场,不止谢麟束手无策,程素素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回程的车上,程素素下了个决心:“办法不也是有的吗?继续穷着!总好过叫舅舅公开唱反调吧?” 谢麟哽咽道:“我心里难过。圣上并非没有肚量的人,情势也没有坏到必须立时变法的时候,圣上断不至于对舅舅如何动手。我只是难过,竟要与舅舅……同床异梦了。我总想他好好的,他,确不如李丞相精明强干,然而做个太平宰相也是够了的。如今看来,一旦有变,圣上也不会挽留。一定会有变故的,是啊,继续穷着,军费一样就能让他愁白了头,税赋锐减的事也要压到他身上,他会累垮的。不让他累一累呢,他就要公然与圣上对抗,这……不能成的。” 程素素道:“且看看,兴许舅舅以后会变呢?伯父一开头也不是很赞成的,不是吗?” 谢麟不语,心里已经知道叶宁的立场极难改变了。 就在这样的担心里,李丞相休致。休致之前,也是来了一次“我想退休啦,不拦着年轻人的路了”、“老师,我不能没有你”的把戏。最终皇帝以极优厚的待遇允许李丞相休致,比当年谢丞相休致后的待遇还要高上几分。李丞相虽休致了,政事与叶宁交割得清楚,唯有一件经过皇帝首肯,他交到了女婿程犀的手上――海外开拓。 此事叶宁全不知情,自然无从阻拦,也没有与皇帝发生龃龉,顺利的成为了政事堂里的老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叶宁运气太好,就在他宣麻拜相之后半个月,北疆再传捷报。皇帝对此也是欣喜的:“是张鸿飞再立新功了吗?” 米枢密悄悄退后半步,让叶宁来表现。叶宁也当仁不让地奏道:“不是张鸿飞。” 皇帝更开心了,国家可不能单指望一个将领能打仗,对吧?张鸿飞年纪也不小了,单靠他一个,与当初指望着齐王,有什么不同?不保险呐! 得知新立功者三十上下,正在当年,皇帝欣喜已极,命呈上详细的战报,然后研究如何论功行赏。 255、豁出去了 皇帝当朝也是很开心了,散朝之后心里就不那么美了。偌大国家,事情多了去了,北疆虽然是个老大难,不代表别的问题就轻松了。说到北疆,就得想一想自己的钱袋子,北疆是个烧钱的工程,不烧又不行,不烧,让魏国打过来了,连钱袋都要被抢走了。 皇帝忧愁。 尤其与他商议事情的,打头一个就是叶宁。叶宁尚且不知道皇帝对他的立场有所不满,心里一半装着国事,一半装着外甥。外甥的想法有点偏了,掰又很难掰了,想改变一个聪明人的观点,可比骗个傻子要难得多。 叶宁有点走神,皇帝问他北疆事务的观点的时候,他说话就不太贴题:“臣以为,北疆当以守为主。反攻即使大捷,于国何益?”打仗就要烧钱,管户部的是他外甥,拼命的拨钱出去,户部还要不要了? 皇帝心道,你特么走神儿了吧?说的是赏功,谁跟你说要反攻了的?当然是要以守为主啦!守一守,练练兵,才好反攻好吧?眼下就俩能打出大胜仗的人来,带着一波年轻人,这就想赢? 皇帝还记得叶宁是丞相,不好不给他面子,可疑的沉默了下来,空气突然就变得尴尬了。 王丞相清咳两声:“连逢大捷,士气为之一振,却也不可滋生骄狂之气。呃,赏功,是为了激烈将士,捧得太高,也不好。”他当然想为军方争取福利,但是考虑到只是一场胜仗,还不知道是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得多看看。真个老天帮忙,王丞相也是绝对不会客气,必然是要对着北方喊打喊杀的。 叶宁这才回到神来,暗道一声惭愧,忙又将话题给拧了回来。陈、蓝两个丞相更关心的是民生,是兼并,两人又将话题转到了财政方面:“陛下,不能只盯着北疆呀。国库就要入不敷出了。” 国家并不是马上就要破产了,百年积累,当然不是一穷二白,只是近年来急剧的消耗,让整个财政显得相当吃力。皇帝听到这一条,精神为之一振。他与谢麟等人的商量的小阴谋,就是要“穷”。穷到你们都受不了了,看谁还反对开源! 皇帝听了陈丞相这话,将眉头又紧了了紧,将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刻画得入木三分:“是啊!计将安出?” 叶宁心头一紧,就怕这苦差使落到自己外甥头上。计将安出?唯有加税了吧?然而加税这话又不太好一口就说出来,总要来回推拒个几回,到“不得已”的时候才一锤定音。谁不知道加税要挨骂呀?挨百姓的骂呢,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会觉得痛心。但是你提出加税来,御史里的愣头青骂你,可是真要骂到面上的。 丞相们一齐收声,皇帝看了未免叹息。如今的政事堂,比以前差远啦。搁到以前,虽然丞相们互相也要打个架,至少办事的时候有办法、有魄力不是? 愈发不开心了起来。 但是牢记着要“穷”,皇帝自己也不先提这个主意,只是忧心忡忡地道:“是要想个办法啦。” 缺钱是这个国家的新课题,其余政务却都是常做的,丞相们处理起来就很顺手了。从灾情到河工,再到官员的调派,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才让皇帝的心情没有那么坏。 待议完了事,两府散去,皇帝抬笔写了张小纸条,封了送给谢麟。 谢麟当时正在户部,北疆不管是开仗还是备战,是打胜还是打败,他都得往外掏钱!散朝之后,皇帝与两府议事,他就回去部里点款子了。因熟悉北疆事务,他对这一次要出多少钱已有一个预估,与两个侍郎通了个气,再召来主事等问库里的现状,定下了额度。 小纸条来了。 谢麟接到封了的纸条,回到自己日常理事的偏厅里才打开。这一看不要紧,看完了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皇帝明确地向他表达了对政事堂的不满意。政事堂现在以叶宁为首,谢麟有理由相信,这份不满头一个就是冲叶宁来的。 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发现今天的大事处置得差不多了,谢麟索性盯着纸条发起呆来了。想了半天,猛然发现――我还没有跟舅舅说圣上的处境啊!耐着性子坐到了今晚,谢麟从宫里出来,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拦住了叶宁的车,利落地钻了上去。 ―――――――――――――――――――――――――――――――― 叶宁今天不当值,也早早地回到了自己家里,他也有一干幕僚,另有一些学生、部属,也凑上来在他面前露个脸,更有心腹要与他讨论事情。初掌政事堂,有无数的问题需要他来拿主意,当然要做出个样子来。 心里正给要处理的事情排个序号,冷不丁的车里钻进个人来!叶宁吃了一惊:“什么人?阿麟?” 谢麟天生不是走的大侠的路子,蹿得不太准,一头拱到了舅舅的怀里,将叶宁顶到车壁上了,甥舅俩滚作一团。一番翻滚,两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正好了衣冠,坐下。 叶宁好笑地:“这是怎么了?户部库里空了?应付不来又要拨款子?” “嗤,”谢麟不客气地笑了一声,傲然地,“这也值得我愁吗?” 叶宁问道:“那是什么事?” 谢麟道:“有件事情,还是要提醒舅舅的。” “嗯?”难道是北疆的事情有什么猫腻?叶宁重视了起来。 谢麟附在了叶宁的耳朵上:“那一天,我对您说的话,您就不觉得有点耳熟吗?圣上对您说过差不多的话吧?” 叶宁严肃了起来:“你是说,这是圣上的意思?” 甥舅俩头碰头,小声嘀咕。谢麟道:“舅舅,凭心而论,抑兼并,有哪一代做成了的?抑谁是呢?每到此事摆到台面,便是国家衰落的征兆了。陛下能不担心吗?舅舅,陛下会想,不抑兼并,改朝换代,你们依然是簪缨世族,而陛下自己呢?” 叶宁的眉头拧了起来,谢麟这话说得到家了,真是亲外甥。但是叶宁也有他自己的观点:“你糊涂!他这是走投无路了,抓到救命稻草,等喘过了这一口气来……”叶宁的尾音意味深长。 哪个皇帝想分权?那他一定是被逼的!谁被逼迫的时候心情会好?一定会反攻倒算的。你现在跑得欢,等他喘过气来,看你怎么办!就算这个皇帝很有契约精神,他儿子呢?他孙子呢?哪一个突然觉得不舒坦了,想开个倒车,到时候你里外不是人。 亲舅舅啊! 这个问题,要说谢麟也不是没想过,除此之外,他还想过卸磨杀驴,猪养肥了再宰等等可能的糟糕情况。那样的话,还真不如就这么糜烂下去,皇帝完蛋,然后谢麟认为凭自己的智慧怎么也能存活下去。 但是! “舅舅,人生在世,只为苟活而已吗?再者,五姓七望今何在?”这一点上谢麟渐渐与程犀达成了共识,整个儿乱了套了,还指望你自己能独活吗? 交谈深入到了这个层面,叶宁顾不上生气了,眉头依然紧锁,道:“这话不吉利。我要再想想,你也再想想。哎,今天早间你舅母说有莼菜汤,与我去吃了再回家吧。” “是。” “能担事是好,担子太重了也不要硬挑。户部若是吃紧,该说的时候就要说出来。我看呀……过两年要是还不好转,设法调你去吏部好了。” “舅舅这话自相矛盾了,想要调吏部,如今正是表现的时候。” 甥舅俩又脉脉温情了起来。 吃完了莼菜汤,天色已经很晚了,谢麟还是坚持赶回了自己家。他去叶府是事先没有计划的,家里都以为有了紧急的事务,谢涟很奇怪地说:“北疆明明大捷,何必如此匆匆呢?”闹得府里都有些担心。 程素素已知北疆大捷的事情,这一回冒出头的将领是个半生不熟的家伙,名叫周。底子并不干净,程素素仿佛记得他以前是个匪号。若是因为这个匪号出点事情,那谢麟直奔叶府就有得解释了。 直到谢麟回来,脸上不见忧虑之色,林老夫人打了个哈欠发话:“都胡乱操的什么心?散了散了,都去安置吧。” 一时散去,谢麟与程素素回到上房,不等程素素问,便将与叶宁的对话告知了程素素。程素素道:“舅舅还是心疼你。” “要不是个好舅舅,我也不用这么为难了。我只怕他再不退一步,陛下那里必要有所举措,到时候他会难堪的。”谢麟分分钟就能想出十个八个让丞相难受的主意,并且个个都有可操作性。这要让自己舅舅遇上了这种情境,谢麟可真心疼。 程素素道:“然而舅舅说的也不算错。” “是啊!原以为舅舅只是固步自封,其实他想得很多。” “这丞相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舅舅心里还是明白的。” 程素素道:“能不能这样?接着‘穷’下去,但是,不要舅舅发话,他只要什么都不说,这个,你能劝得动吗?” “什么都不说?不偏不倚?那就是纵容……”谢麟沉吟。 “比起伯父来,这样当然消极,可也比跳出来唱对台戏要强。” “两头不讨好的。”谢麟点评道。 “那就往死里得罪一头?” 谢麟也拿了叶宁的台词:“我再想想,你也再想想。” 程素素也不说话了,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累。有阻力,她一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是叶宁。叶宁提出的问题很现实,现在依着皇帝搞事,皇帝翻脸你咋办? 更愁的是科考,这年代的读书人还没有完全僵化,谢麟、程犀就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例子。但是,一旦进入了系统,就能从中得利,成为兼并的一员。这可真是要与这个时代最精英的一部分人为敌了。 敌人太多,这是不行的!得给人活路! 程素素重新审视了她的计划,改进,必须改。 虞朝虽然也是个封建王朝,但是它与清末,甚至与地理大发现时期的欧洲,情况是绝对不同的。清末的资本主义思潮,那是因为大洋彼岸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体系可以拿来用,虞朝并没有欧洲意义上的世袭贵族,社会经济政治体系也与欧洲截然不同。 拿“资本主义”来套很可能套不了,必须有调整才行。 不就是利益吗?那就利益均沾吧! 程素素对谢麟道:“除了陛下,还当引入几家……” 程素素的计划是,参与到海外淘金的人选可以逐渐扩大。比如现在是初期,那么,皇帝,谢家、李家等等,都要参与进来。等到朝廷的财政压力达到一定程度了,放开限制的时候,可以允许其他人也加入! 朝廷只要做一件事情――管理。 为此,程素素极大胆的提出了一个构想:“该修一部法典,专司其事。”一旦以成文法的形式固定下来,就代表着承认了这件事情的合法性。 自从将这个主意说出来之后,尤其是收获了叶宁的反对之后,程素素越来越意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妄想什么都得到、一点风险也不冒是不可能的。她如今也光棍了,皇帝都光棍了,她也就不再以“考虑乱世来临一定能保全自己”洋洋自得,索性豁出去了,就办这一件事! 只要颁了,哪怕后来又废止,法典依然是存在的。即使日后有反复,后人想再反过来,也有个可以借鉴的东西,而不至于茫然不知方向。 计划很庞大,谢麟听得很仔细,最后却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你想好了吗?” 256、宣麻拜相 没有谢麟的支持,程素素也不可能有机会跟皇帝聊这么长的天儿。所以谢麟问的这个“想好了”并非是“做不做”的问题,而是“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程素素当即答道:“当然。” 谢麟道:“洗耳恭听。” 程素素便对谢麟道:“我当年,做错了一件事。” 谢麟心头一紧,一个人一旦拿“当年的错事”来当开头,这个故事就可婉转复杂了!还好,程素素没劈他一道天雷,而是说了给程犀出了那个规范科考的主意来。谢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那算什么错事?” “可如今科考取士,中举、中进士的,能不与舅舅一样维护士人吗?”有组织有计划、形成制度的选官方式,快速有效地捏合出了一个新的士人集团,并且急速膨胀着。没有她,这种情况肯定会出现,但不会出现得这么快。这给了她一个新的启发。 谢麟道:“你是想,再立一法,能确保后继有人?”提起拉帮结派,谢麟的智慧高到飞起。 程素素道:“也是,也不是。是,是说,事业必须后继有人,光靠我们几个人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是不行的。不是,是说,这一法,并不是只单单针对人才。” “财、人、法,”谢麟做了个总结,“有这三样,大事也就差不多了,对吗?”架子搭起来,这三样就可以互相推动了。 “是。” 谢麟想了一下,道:“恐怕你还要面圣的。” “哎,”程素素答应一声,仿佛在解释,“只要往前走着,我心里就踏实。只要想到以后子孙还要原地打转,不定什么时候就转晕了、躺倒了,我就想打人。” 谢麟一笑:“现在不用打了。” “是啊,”程素素感慨一声,“你说,舅舅的担心――” 谢麟道:“圣上么,还不至于。东宫还未长成,长成什么样子,不是还有我吗?再者,就算意见相左又如何?难道舅舅就是顺着圣上的?” “舅舅有天下士人做靠山。” “那就要快些栽培年轻人了。”结党这事儿,谢麟干得精熟,没成年那会儿就搞他爹的旧友来帮自己跟他爷爷对着干了。 程素素的计划在谢麟看来还只是粗具框架,但是构架还是很好的,细节的添补,他原本是宁愿自己都给订好的,现在也改了主意。对呀,不但要自己搞,还要培养一大批的人手去搞,不只是自己的心腹、信得过的学生,完全可以借科考的壳子,搞一大批基础力量。所谓“士子”,难道个个都讨叶宁喜欢?当然不!但是他会维护“士人”。 同样的道理,只要能做事,利益一致,个人之间的喜恶与恩怨就不那么重要了。 谢麟第二天见到皇帝的时候,便将与程素素的谈话择要对皇帝讲了。 皇帝亦知此事出自谁的手笔,当即表示:“我要见夫人。”顿了一顿,补上了一句:“太子同去。” 谢麟微愕。 皇帝道:“他的年纪也不小啦,不能再当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来看啦。早些知道大势,对他没有坏处。”年纪越小越好教,皇帝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再过两年,等到太子长大了,皇帝也得给儿子配一整套班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受老师的影响。以目前的形势,这一整套的班子,肯定会有传统的保守士人,万一哪一个投了太子的缘,再要掰回来就麻烦了。 一想到这个,皇帝就有点烦躁。既要稳住这些“国之柱石”,又不能让儿子被带到坑里去。他真是恨不得自己在位的时候就搞定一切,将一个好好的国家交到儿子手上。但是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不止他要干苦力,甚至他儿子也要接着干苦力,孙子还得干苦力,三代能把这事儿搞定,那才算完。 所以,儿子也不能闲着! ―――――――――――――――――――――――――――――――― 太子被通知要与皇帝一同出宫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再怎么着他也知道,就他这出宫的频率,好像有点高。 然而皇帝的表情很严肃:“要好好地听讲,知道吗?” 太子点点头:“儿本来就很喜欢听师娘讲课的。”好听,易懂啊!qaq大儒们讲经史,也能讲得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但是!真的没有从体系上就简洁明了,并且逻辑很流畅,不用去琢磨微言大义来得方便呐! 皇帝道:“不喜欢也要听的。” “喜欢的。”太子强调。他的心里,悄悄的希望,能够把比如王学士的课给减掉。诚然,王学士很用心,但是不合他的口味啊! 皇帝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心声,并不提别的老师,通知完了儿子,皇帝又写了张条子给齐王递过去――叔,一起去听听呗。 齐王还能说什么呢?只得按照皇帝的安排,与皇帝前后脚去了谢府。 谢府这片地方,不止一个皇帝来过,但是若论频率,还是最近。这不,皇帝又拖着叔叔带着儿子过来了!他的心里最信任谁,此时真是一目了然。 皇帝非常礼贤下士,进门之后以与其文弱的身材极不相衬的敏捷,将已弯下腰去的谢麟与程素素扶住:“我是来请教的,可不是来显威风的。”程素素与谢麟口上客气,谢麟亲自引皇帝上坐。程素素则悄悄瞥一眼齐王,心道,你这行动力,有点像是你叔的儿子了。 待双方坐定,皇帝很诚恳地道:“今天又来向夫人请教啦。” 程素素连说不敢。 皇帝道:“敢的,敢的,瑛儿,给你师娘认认真真行礼。” 程素素愕然:“这又以是为什么呀?” 太子已经很听话、很乖巧地到了她跟前一揖了,程素素忙避开还了一礼,然而静等着皇帝的解释。 皇帝非常的感慨,眼睛里仿佛还有点泪光:“满朝皆忠臣,只有夫人是为我们解困了。还请夫人为我细说。” 程素素瞅瞅齐王,再看看太子,皇帝解释道:“叔父是宗室长辈,我素来信重,瑛儿也该知道些是非了。” 程素素道:“那咱们,从头讲起?”她估计了一下时间,简单的讲个概要呢,还是来得及的。 皇帝道:“善。” 程素素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从“发展”、“变化”说起来,皇帝与太子听得多了,都接受良好,齐王还是前番听的皇帝的转述,好在他与程素素打交道太多,理解起来也不吃力。听到最后,三人再次确认,皇室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皇帝此时又提及人才的培养,或曰,己方党羽的培养,以及立法的事情,要求程素素能否说得再详细一些。并且看了齐王一眼,嘀咕,要不是年纪不大对,情况不大对,我真要以为你是我叔亲生的,这么为我们家考虑! 齐王则看了一眼皇帝,心道,都说我命很好,怎么闹出格都有人给善后,我看你的命也很好了,这节骨眼人居然有这样的人给你出了这样的主意。齐王还是比较信任程素素的眼光的,也想听程素素说的什么。 程素素提出来了政策的延续性的问题,以及“利益捆绑”。皇帝与齐王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太子瑛则有一半明白一半不太明白。太子受的教育里面,仁义诚信还是占了很大的一部分的,前半截说理想,说忧国忧民,说要小康大同,他都能理解。突然间急转直下,只说利益了,他有点懵。 皇帝已经在感慨了:“我已在想了,这次殿试的题目出与货殖相关,在官员里择选精明强干忠义之士。这些却都是用术,不如立下法度更有效了。” 齐王道:“难!”齐王生来天不怕地不怕,他说难的事情,那是真的难。且不说法典的制度要花什么样的功夫,想让它颁布通过,就是件麻烦的事情。皇帝虽然是“封建□□”的总头子,却也不是能够为所欲为的。“乱命”,绝对连政事堂那一关都过不了,更不要提一大群的御史了。 程素素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迟早要做的,现在当然要规划好了。” 程素素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她仔细研究过了,现在想要“资本主义萌芽”那是纯属扯淡了。与其总是套社会形态,还不如就事论事,跳出社会形态来看、跳出她前世所学“历史”来看。既然现在已然向皇帝提过宏观调控了,那为什么不能实事求是,从现实出发呢? 现在的现实就是,皇帝都已经插手了,你还想“自由资本主义”吗?不可能的!那就抛开这些,不谈“资本主义”,只看眼前!只说眼前的“发展”。 政府扶植!只能是政府扶植的殖产兴业。无论是大型矿山的勘测开采,还是大规模的海外贸易、海外屯垦,都不可能离开政府的作用。程素素也考虑到了皇帝的顾虑,这些事情得让皇帝也放心,最放心无过于皇帝也参与其中,握在手里。所以程素素给皇帝出了个主意,虽说是家天下,但是国库是国库,皇帝的内库是皇帝的内库。内库自有一系列的人去管理,个个都带着官职、领着俸禄。如今就是从内库上做文章,以皇帝的名义牵这个头。 这样,既是国家官员,但政事堂通常是管不到,吏部也要睁只眼闭只眼,这样的一拨人,去参与到海外的贸易与拓展事务中去。同时,可以吸引一大批权贵与皇帝合伙做股东。 既有官职,行事就要有章法。就可以据此确定任职要求,行为规范,做一个简单的章程出来――这就是新法典的雏形了。尽量可能地杜绝人浮于事的官僚毛病,这个机构只有一个要求“就事论事”、“契约精神”。谢麟的理解为,法家。 朝廷上,皇帝已经在做的,就是继续穷着。不同意加税,但是又要做好对魏国的军事准备,这样必须加大财政上的压力。最后,为了钱,也会有很大一部分中间派不得不倒戈。 果然,皇帝频频点头,再次怀疑齐王是不是偷偷生了个闺女。 谢麟还记得程素素说过的“钱不值钱”的问题,当即提了出来:“钱要不值钱了,真是金钱如粪土了,粪土尚可肥田,金银有何用哉?!” 程素素心说,金银啥时也不可能真的是粪土呀!口里却说:“有更多的粮食,能养更多的人,人要吃饭、要穿衣、要花钱,就需要更多的钱。”这也是程素素感觉在现有生产力并不算很发达的时候,强行提速可行的原因,即,国内市场很大很大!可以依靠自身的动力,推动这一进程。 “只要车轮转起来!”程素素在空中画着螺旋线,“只要不停歇,就会有希望。” 齐王与皇帝对望一眼,点点头。皇帝也点点头,起身一揖到底:“谢夫人。” 程素素这回不避不让了,只是认真地说:“陛下,知易行难,陛下该谢自己。陛下,只要国家不乱,只要百姓少受些苦,就好。不必名垂青史,不必叫嚷得人人都知道要‘变法’要有‘新政’,自己心里明白就行。别树靶子,更不要把自己立成靶子。” ―――――――――――――――――――――――――――――――― “知易行难”不是白说的,动真格干事儿的时候,还是皇帝、谢麟这些在外面奔波的人承担着大头。 从谢府出来,皇帝又与齐王秘议良久,再亲自到了李府见了李丞相,师生又嘀咕一回。此后数月,不是召这二人进宫,就是亲自往这二人府上跑。殿试之时,出的果然是与国计民生有关的策论,并且将一篇“抑兼并”,放在案头研究到天明,无形中给不少人造成了心理压力。 其中压力最大的还要数叶宁,他采取了谢麟的建议,睁一眼闭一眼,权当自己是死人。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了。果然,皇帝没再为难他,但是皇帝与李丞相藕断丝连,依然给叶宁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皇帝通过行动表示,他依旧眷恋着李丞相,即是对现在的政事堂没有那么的依赖。朝上总不管喜欢揣摩圣意的人,见此情形,对叶宁、对新的政事堂的政令也不大配合了起来。 叶宁这丞相做得十分憋屈,却又不甘心就此引退――他要退了,上一个只知媚上的无耻之徒,岂不是要顺着皇帝上天?叶宁是真的不看好皇帝做这件事情。 叶宁咬牙坚持着,希望市舶司那里出一点点可以用来劝谏皇帝的纰漏。不意蔡八此生最怕的人对他讲“好好干”,蔡八像是背后站了个催命鬼,丝毫不敢懈怠,一时竟挑不出毛病来。 皇帝不断地挑动着叶宁的神经,继“崇李抑叶”之后,竟大剌剌地派员往南海经营。他既不加税,又不征发徭役,叶宁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与此同时,皇帝却又对新科进士、才入官场的新丁十分友好,并无限制之意。 君、相二人相持,魏国却不肯闲着,不时骚扰边境。此时的虞朝早非吴下阿蒙,张鸿飞、周之外,又陆续有年轻将领崭露头角。而北疆兵士久经沙场,也打出了经验。将有了、兵有了,就差点辎重就能反击了。 谢麟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直接写信给了连山,让他挑动将士。又写信给王经,让他留意。王经是一个很会站队的人,接到谢麟的书信,二话没说,写了一份声情并茂的请愿表,不提国恨家仇,不提建功立业,只有一人中心――历年以来,被魏国掠为奴婢的百姓不知凡几,咱们不得去解救一下吗?! 有了王经的带动,将士们日也上书、夜也上书,请求反击,一雪前耻,为战死的同袍、为枉死的百姓复仇。 此时距前张鸿飞初次告捷已过去七年了,皇帝一直不同意加税,朝野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丞相竟被这物议辖制得不能动弹。王丞相是主战派,为了战争加点税,有何不可?才一提,便被弹章给淹了。叶宁见状,也只能缩了回来。到得此时,他算是看明白了,这绝对是皇帝的阴谋!却苦于情势,不能说出口来。 叶宁也不是省油的灯,指使着门生参了襄阳侯一本,罪名是――兼并!襄阳侯莫名其妙挨了一本,一看是叶宁的门生参的,急急忙忙跑到了谢府,他不找谢麟,却找程素素哭诉:“夫人!夫人!叶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呀?我们一家这么老实,一片赤诚可昭日月呀!” 他也不提自己是不是兼并了――显然是真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情在兼并之外,不是吗?他得先知道,自己这队,没站错吧? 襄阳侯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程素素劝慰道:“稍安勿躁,此事必有说法。” 襄阳侯有这一句话便不再纠缠,抹抹眼泪,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不容易。儿女这么多,还都活下来了,怎么让儿女衣食无忧就成了一个大难题云云。程素素耐心地听他哭诉完,才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您回府之后,也不必与别人诉苦,那样反倒容易激起事端。” 功利一点的,就该让襄阳府往各处姻亲那里哭诉一回,谁家没点非法兼并的破事?闹得人心惶惶的,叶宁就成了扮黑脸的那一个,这个时候皇帝再提他的“权宜之计”,岂不很容易就收获一批没有坚定立场、只有坚定利益的支持者? 可惜叶宁是谢麟的亲舅舅,还是个好舅舅。程素素只好先压下襄阳侯,一面盼着皇帝赶紧想办法让叶宁休致。 叶宁离休致也不远了,一头是边关将士请战,一头是国库空虚。皇帝还不支持这个丞相加税,抑兼并就是与权贵开战,别看他拿这个理由参襄阳侯,真要他卷起袖子来认真抑兼并,叶宁肯定不会干的。既然不干,那就只好下台一鞠躬。 叶宁这样左右为难,程素素看着都为他难受,叶宁还不如早点下台呢! 她这话不说还罢,一说,襄阳侯已经停下来的哭诉又开始了:“夫人,不会拿我给叶相公出气吧?” 程素素笑得肩头一耸一耸的:“哈哈哈哈,怎么会呢?”为了叶宁,也不能让他这么怄气呀。 襄阳侯半信半疑地走了。 程素素待到谢麟回来,正要与他说此事。却见谢麟脸色很不好,压下了襄阳侯的话题,问道:“有事?” 谢麟声音里透着疲惫:“我……劝舅舅休致了,他同意了。” 程素素微惊:“这么快?” “撑这么久,不容易啦。早退下去,少结怨。” 得,襄阳侯的事情,不用讲了。 ―――――――――――――――――――――――――――――――― 如果你不是一个权臣,顶好不要跟皇帝顶牛,不然他憋也憋死你了。叶宁一个丞相,就被憋了好几年,一点建树也没有。谢麟眼看自己舅舅要跟皇帝正面杠,赶在叶宁没有亲自出手的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硬将叶宁给拦了下来――道理已说尽,谢麟能让叶宁收手的,也就是赌自己在他心里的份量了。 叶宁叩阍,与皇帝作了一次长谈。程素素建议皇帝“闷声发大财”的好处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没有一个口号,也没有一个名目,想攻击的人也只能揪着零碎的具体事情来说事。只要将问题从“变法” 降维到具体的事务,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起来,可以从容化解。 皇帝坚决不承认自己要抛弃士人,更不承认要重用商人,只是给叶宁讲了国家的难处。他当然知道加税能马上解决财政的困难,但是,加完的税,皇帝减了,地方上不会减,最后还是个民不聊生,还是要造反。皇帝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所以要开源。直接将问题降到了“钱”上。 叶宁既知大势已去,左右也没想出皇帝这话里的毛病来。他做丞相也不是靠脸上位,当然知道财政状况。再想一想外甥哭得那个惨样,终于下定了决心。 次日,叶宁上书“乞骸骨”,皇帝也很给面子的挽留,双方来回推让之后,皇帝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叶宁的辞呈,同样给予了优厚的退休待遇。同时,皇帝正式地给了叶宁一些海外金矿的股份,并且手书给叶宁“知相公是为国,我亦为国,路不同,道同。” “利益捆绑”,皇帝很喜欢程素素说的这个词,捆到一起了,就都得陪着他走下去了!不止叶宁,皇帝还捆了很多人,嫡母袁太后娘家、自己的岳父家、许多勋贵,以及……近年来的“新贵”。 简单地说,拿钱砸!只不过皇帝砸人的手法很好看,竟让人以为他这是因为“心疼大家子孙繁衍,不得不多置产业,兼并又损国家百姓”,所以为大家想的一条出路。 旧族不反对,“新贵”们更是据此发家,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小。 将叶宁的上表看了又看,皇帝露出一丝微笑来:“叶相公,其实是个好人呐。”放下手中的奏本,皇帝亲笔写下擢谢麟入政事堂的诏书。 ―――――――――――――――――――――――――――――――― 程素素一口老血! 才劝亲舅舅退休,接着上司让你接了你舅的位置,请问,不阴谋论的推测,这个什么情况? 摔!不阴谋论也阴谋论了呀! 瞧,谢先生都快抑郁了。 宾客、幕僚、下属,乃至于家人,个个都喜气洋洋的。林老夫人等欣喜于谢府恢复了昔日的荣光,幕僚、下属们欢欣于老板更上一层楼,过往宾客交口称赞,这对甥舅真是简在帝心! 谁也不知道谢麟内心非常的难过,这份难过在收到叶宁的礼物之后就再也绷不住,化成泪水落了下来。叶宁将他常用的牙笏送给了谢麟。 程素素坐在榻上,抚着谢麟的面颊,低声道:“难过就哭一哭吧,哭完了想一想,怎么面圣,怎么谢恩,怎么……为舅家的兄弟们谋划一下,嗯?” 谢麟哭声渐歇,慢慢爬起来:“好。我要洗脸。” 程素素想笑又忍住了,亲自动手给他擦了脸,又梳头。谢麟打镜子里盯着她出神:“哎,都是我给你梳的。” “嗯,简单的我会,难的就你来啦。” 两人收拾齐整,还要往宫中面圣。 皇帝已迫不及待了,待礼毕,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咱们下面要怎么做?” ―――――― 正文完。 有番外哈~ 257、番外一 “呜――”低沉的声音从缠绕着彩带的长长号角中传来, 是魏主召集群臣议事的信号。 王庭的建筑早已染上沧桑,庭院铺地的青砖楞角变得圆润, 宫城初建时植下的树木也亭亭如盖了。御座上的魏主,名字还叫重华, 人却再也不是当初的少年。比起他的父亲,他幸也不幸,幸的是没有短命暴毙,不幸的是这三十年来不曾有似他父亲那般的耀武扬威。 重华的目光在他在这宫殿里居住了三十余年,一草一木都透着熟悉。宫殿初建的时候,是仿着南朝的样式,又揉和了自身的特点, 墙壁极厚, 采光便稍有不足。光线透过窗棂上的格子射进来,每一柱光线都像利箭。御案上摆着文书,用的是两种文字,其一便是他父亲心心念念要创制的自己的文字。重华终于完成了父亲的一件遗愿, 而另一件, 只怕要抱憾终生了。 文书简短,内容却字字扎心。魏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南人多狡狯,以大量的金银贿赂了魏国重臣,给予重华以重大的打击。年景又不好了起来了,魏国君臣已经很努力了,只靠放牧与劫掠, 自然是不如农耕要稳定,他们也在国内推行了屯垦,无奈老天不帮忙,收成并不很好。 南下又受阻,虞朝的边将终于跟上了步伐,非但守城不失,且自二十年前便开始试图反攻。这种反攻的阵势自十年前开始便越来越强,重华曾亲与虞兵交手,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来自对面的压力变大了。虞兵无论从操练、行军布阵,以及装备上,都比之前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魏兵也有缴获,从这些缴获上,重华感觉到了不妙!他亦读过不少书,从虞兵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个强盛帝国的影子――传说中的秦军。虞朝士兵的兵器结构变得复杂,每一件兵器几乎一模一样,零件可以替换。这些都是魏国无论模仿的。 以重华的智慧,完全可以推断出,虞朝的后方,必然有无数的作坊昼夜不停。他希望这样的战争可以拖垮虞朝,但是没有,至少十年以来,虞朝越战越强,即使垮,也不是垮在他的眼前。而他的国家,却要支撑不下去了。 没有足够的收入来做支撑,他的改革就进行不下去,部族残余的势力重新聚集以来,认为他的路走错了,希望回归到“旧俗”上来。旧俗?重华笑了。 回忆被群臣的脚步声打断,重华坐正了身子,看着以他的岳父为首的心腹大臣俯身行礼。 “赐座。”重华平静的说。 坐在第一位的正是呼延英。少时英俊的面容被岁月吞噬,不留一丝痕迹,唯有眼中的锐利还在。欠了欠身,呼延英先开口:“陛下,真的让他们南下吗?恐怕不会有好结果的。” 重华冷淡地道:“哦,他们肯受朕节制吗?” 翁婿二人说的,便是旧族们叫嚣着要放弃那些“文绉绉、软绵绵的没用玩艺儿,上马挎刀,打到南朝去”,并且在重华的刺激下,真的已经点兵南下的人。 呼延英恨恨地道:“乱臣贼子!不知天高地厚!”他至今仍然认为重华父子要走的路是没有错的,不能放弃尚武之风,这是对的,但是,南朝有太多的东西值得学习了。从典章制度,到统治的技巧,不能还依着旧俗来朝廷统治。一个国家要做大,就不能跟个匪帮似的。人口的规模就不同! 新近得到重华重用的学士打断了翁婿二人的对话,问道:“则陛下的意思是?” 重华道:“让他们打着吧,咱们……迁都。” 学士愕然,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迁都?” 呼延英等跟着也重复了一遍:“迁都?” 呼延英紧跟着问道:“迁往哪里?哪里还有这样的城池可供陛下驻跸?” 重华苦笑,最后一层遮羞布就这么无情地被剥了。他只得说得再明白一些:“离开这里,另找一片我们可以生存的土地。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等到被k人的大军俘虏,去做他们的囚徒吗?” 呼延英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毯,离开,太不甘心,然而拿什么留下来?两国的差距也是越来越明显的,此时走,还能留有大部分的力量,不走,留下来就是被消耗完,然后被人一勺烩了。 空气变得压抑了起来,还是之前的学士无知无畏,问重华:“可是大将军他们已经点兵南下了,带走的都是精锐呀,走也要等他们回来吧。” 重华冷笑一声:“等他们的精锐回来与我作对吗?” 不错,这就是他的计划了,趁着旧族与虞朝纠缠的时候,自己带着本部人马迁徙。虞朝的兵力被旧族吸引,他自然可以从容远遁。而那些一直给他找麻烦的旧族,既然能假装驯服,又反水,不妨去试试虞人有没有他这样的好脾气,可以容他们两面三刀! 学士为难地道:“只怕准备不完。”魏国建国好说歹说也有五十年开外了,虽然现在国力有些衰微,攒下的家底子也不算少了,辎重、人口、牲畜……等等,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想要全数搬走?非得好好筹划一下不可! “笨重的都不要带了!”重华果断地道,“有马、有牛马、有毡车,足够了。” 呼延英诧异地看着他:“那这几十年的功夫,就都白费了。” 重华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将来。” 学士又问问:“能往哪里去呢?” “向西,”重华笃定地说,“到西面去,西域,西域不行,就再往西。沿着匈奴人走过的路,沿着突厥人走过的路。”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重华的目光越来越给人以压力,终于,呼延英仰天长叹一声:“早知如何,当初又是何苦?”那么辛苦的想在魏国确立制度,如今却要统统抛下。 重华只问:“您与我一同走吗?” 呼延英反问道:“臣何时不与陛下一起了?” ―――――――――――――――――――――――――――――――― 脱掉了宽袍大袖繁复累赘的绸袍,换上窄袖皮靴,扳鞍上马,身后是装载着财货家小的毡车。号角再次被吹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无限悲凉。亲吻着这一片已经习惯了的土地,再看一眼熟悉的家园,人们流着泪,且行且回头。 重华容色冷肃,下达了命令:“开拔。” 背后是一片哭声,滚滚浓烟从宫殿中冒起,大火从民宅中蹿上天空。 上帝抬起了他执鞭的手。 258、番外二 阳光透过树枝洒到地上, 地上尽是斑驳的光块。雏鸟在枝间的巢中啾鸣,叽喳个不停, 那么的活泼。远处田间黄牛发出长长的一声“哞――”,扶犁的农夫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空响。几个顽童追着小小的白色或浅黄的菜粉蝶嬉戏, 不顾满手的鳞粉,捏住了小小的生灵。 天地间一派生机勃勃。 半山之中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正到了做早课的时候,钟磬之声伴着飘渺的和唱,仿佛在讲述天地的玄机。 东殿,城隍祠,祠后一所三间小屋的院落里, 药汤的苦涩弥漫各处。一个极精致清俊的少年托着一张漆盘, 盘上玉色的瓷碗冒着腾腾的热气。少年推开房门,轻轻唤一声:“外公,药好了。” 程玄抬起眼来,低声严肃道:“拿过来吧。” 谢璋答应一声, 稳稳地将药碗递到了道一眼前, 放下托盘,将床上的老人扶起,在老人腰下垫了只方枕。 老人干枯削瘦,吃力的抬起手来摆了一摆,带着寿斑的皮肤包裹着硬硬的骨头:“不成啦,到时候啦。” 程玄一撇嘴,眼泪掉了下来:“师父, 是到吃药的时候了。” “你呀,傻的时候多,这一次是装假。唉,还有能看到你装傻的时候,不错,不错。”老人笑着笑着便咳嗽了。 程玄道:“吃药。” “有这功夫,你听我说几件事。” “哎!”程玄手忙脚乱地要擦眼泪,手里却又拿着药,谢璋接了药碗放到一旁,拿出手绢来递了过去。 紫阳真人满眼欣慰地道:“你长大啦,儿孙满堂了,我总算没有辜负程公。” “什么呀!不是因为我是你徒弟才疼我的吗?!为了我都没见过的爹……” 紫阳真人无奈地笑笑:“你见过的,就是不记得罢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大病一场,烧了三天,我差点以为你救不过来啦……” “哼!”程玄气乎乎的拿过药碗,“吃药了。” 紫阳真人道:“我死后,就葬在你大师兄旁边儿吧,可惜见的,他操了一辈子心,这么些年没人陪也怪冷清的。” “啪咔!”洁白的瓷药落在地砖上,碎作几片,程玄两手在半空虚拢,仿佛还抱着个碗,张开了嘴:“啊?!不不不,师父您说什么呢?我没听懂哈,没听懂……那个。” 谢璋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年纪只有这位老祖宗一个零头,可也知道这老祖宗这会儿是知道真相了。他的外祖父还是一厢情愿地想糊弄过去,缓步上前,谢璋放柔了声音:“外公,听老祖宗有什么吩咐再说。” 直勾勾地看着紫阳真人,程玄眼神里透着委屈:“师父。” 紫阳真人幽幽地道:“我都知道啦。什么都不用说了,照我说的办,嗯?” 师徒二人眼对眼,紫阳真人慢慢抬起手来,程玄将自己一颗脑袋凑了过去,紫阳真人轻轻笑着,干枯的手掌落在了小弟子的头上:“你头发都白了,还跟以前一样……” 那时候他们既没钱也没权,打卦测字做法事混口饭吃,还要担心小弟子长得太好看被拍花子的拍走了。后来才知道,小徒弟虽然呆一点,却不容易被人骗走,只是经常跟人打个架什么的。 那一天,他背着个幡儿从外面回到简陋的道观里,却见大徒弟左手一只长柄大勺在半空中挥舞,勺头有小徒弟半个脑袋那么大,右手揪着一脸委屈的小徒弟,小徒弟浑身脏兮兮的,还挂着不知道在哪里滚来的一身杂草。 看到他回来,大徒弟匆匆说:“师父,饭做好了,盛出来放桌上了!我给这泥猴洗干净了就来,您先吃!喂,别扭啦,跟我走!” 漂亮得犯规的小徒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师父,我要吃嘛……” 紫阳真人垂下眼睛,摸摸小徒弟的耳朵:“记着我说的话,他做好饭等我了,是咱们都爱吃的野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