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一品官》 第一章 拉壮丁 李昂现在就想搞清楚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在床上?谁脱了我的衣服?这两个临演哪来的? 站在门口那大妈,身穿褙子,手执藤条,大热的天脸上却好似结了一层严霜。 还有个妆化得极精巧的大叔站在床前,身上那是单衫吧?吹胡子瞪眼,吃人一般。 就这两位的妆扮和表情,不是七十块钱一天那种,应该是特约演员。 “李牛头啊李牛头,说了多少次,命里忌水,命里忌水……你连个狗刨都不会,怎就下到河里?要不是乡邻们救得及时,此番小命休矣!你死了倒是给乡里除一大害,可叫我跟你娘后半生靠谁去!嗯?你个孽子!你个畜生!你个鳖蛋……” 嚯,这么长段台词?没错,大特!一场少说五百块起跳,跟角色演员一样吃带鸡腿的盒饭,比我这历史顾问待遇都好。 不过,这谁啊?怎么没见过?哦,是我爹……等会儿,骂人是不是?这怎么会是我爹?我爹双眼皮儿!我也不叫李昂! 大叔还在继续骂,床上的李昂突然毫无预兆地猛抽自己一嘴巴,那“啪”一声又脆又响,吓得他一激灵。 看李昂脸上立时现出几道指印,大叔语气和缓了些:“知道错了?知错就要改!爹娘管不了你一辈子!打小追鸡撵狗,上房揭瓦,扯牛尾巴,拔驴橛子……你说你长这么大干过一件正经事没有?嗯?” 那门口的大妈这时狠狠一跺脚:“老措大加小混蛋,一对棒槌!”说罢,扭头就走。 大叔见状赶紧跟上,临到门口时掀起帘子时回过头来挑了挑眉,又指了指鼻子,低声道:“鼻血。” 他两个估计领盒饭去了,床上的李昂顾不得正流血的鼻孔和火辣辣的脸,茫然地打量着房间里的家什陈设,喃喃道出一句:“不是吧……” 就是,穿越了。 大宋靖康元年,淮西寿春府,这里唤作小溪村,就在府城南郊将军岭下。这具身躯原来的主人叫李昂,小字牛头,方才拿藤条的是他娘,孟氏,喷了好一阵的是他爹,姓李名柏,字木白,小字无常。 两口子就这一个儿子,也万幸只有一个,要再多一个,取个乳名叫马面,那就无常、孟婆、牛头、马面,一家子牛鬼蛇神全齐了。 正努力融合记忆时,忽听外头传来争吵之声,仔细听一阵,又不是老两口子拌嘴。心头狐疑,遂下了床,蹬了鞋,见房中桌上有一朵尚未枯萎的月月红,拿起来别在头上,抹了鼻血,便掀帘推门出了屋去。 院里站着一个水缸般的汉子,一见他出来便咋呼道:“你看看!路也走得,花也戴得,这右边面色也红润得紧!哇,大补过了头,流鼻血了都!哪有什么病痛?你少说废话!二丁抽一,他要不去,那你就去!”语至此处,咧嘴一笑“我倒要看看,五过解试,四赴省试的李大官人搬砖是个甚么模样!” 李昂听得似懂非懂,眼珠子乱转还想找镜头在哪。 李柏已气得浑身发抖,嘴都哆嗦了:“你,你,你这是挟私报复!我儿年未弱冠……” “他满了十九吧?那就是奔着二十去了,谁管你过没过生辰?”那肥胖的汉子整理着身上的深灰单衫,又拍了拍顶上的头巾,一副我吃定你的模样。 李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身后的浑家惟恐他气出个好歹,正要开骂,却见丈夫颤抖着抬起手来,指着对方切齿道:“姓孙的,你莫以为作个保正谁都怕你。我这几十年书也不是白读的……” 孙保正不等他说完,又一顿抢白:“嘿嘿,难道我就没读过书?你但凡捞着个进士出身,我见你一次跪你一次,可你有么?凭你去了几趟东京,不中进士,还是措大!记住了,初十进城开工,要敢逾期不至,或是偷奸逃役,范知县可下了告示,严惩不怠!” 听他抬出范知县来,李柏嘴角一阵抽搐。 孟氏再也忍不住,手一指,腰一叉,尖声喝道:“孙癞子!你本是猪狗一般的人,仗着你老丈人在县里勾当,谋着个劳什子保正,便横行乡里,跋扈不法!今日既撕破脸皮,老娘不怕告诉你,我家官人早写好了诉状,要去官府告你个鱼肉百姓,为祸桑梓!” 妇人家骂街天生有优势,声音又尖又亮,语速又急又快,连抢白都寻不着空档。 孙保正一听要告,心头也是一沉,但随即撇撇嘴,不屑道:“告!尽管去告!看看范知县搭不搭理你!” 孟氏一时语塞,那范知县跟自家男人有些过节,否则就算这孙癞子是管着几千人的都保正,也绝计不敢如此放肆! 见他两公母蔫了,孙保正越发得意:“有些人呐,以为读了几本书,便觉着自己有名望,有地位。其实在真正的官人们眼里,狗屁都不是,不过一措大耳!还想告我?哼哼,你告一个试试?到时你告不倒我,我还要告你一个栽赃诬陷!让知县相公锁了你去,一路从村里拖进城!看你还有甚么斯文,甚么体面!” 两口子气急败坏,偏又无计可施,孟氏瞥见儿子在旁边痴了一般,怒骂道:“你是死人呐!看你娘老子被人欺负?” 在她看来,儿子肯定立马就要撸袖子上了,可李昂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没动。让已经提高警惕的孙保正都有些不耐烦了,心说你倒是快点啊,只要你敢动我一下,这事就更大了。 “县里不成,就去府里,府里不成,东京还有登闻鼓可击,赵官家也治不了你?” 此言一出,不止孙保正,连李柏和孟氏两口都投之以诧异的目光。 李昂一阵不自信,难道我说错了? 不管他会不会去捶登闻鼓,反正孙癞子心里已经打起了小鼓。暗道这厮是出了名的浑人,今日怎么不按套路来了?心里虽胆怯,嘴上却不服:“那登闻鼓是你想捶就……” 受儿子启发,李柏终于逮着个机会打断道:“太宗时,京畿民牟晖击登闻鼓,诉家奴失公猪一头,诏令赐千钱偿其值。丢头猪官家都管,你总比猪要紧些吧?” 被他骂成猪,孙保正脸上挂不住,哆嗦得一身肥肉乱颤,便口不择言起来:“今年二月金人才回师北撤,赵官家自身都难保……” 语至此处,陡觉不妥,簪花少年入了戏,指着他鼻子作义愤状:“这话你敢再说一次!” 保正吓得一缩脖子,嘴里嗫嚅着,嘟嘟囔囔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少顷,扔下一句“你们说出花来也逃不了这场役”,便一脸晦气朝外走去,到院口篱笆墙时,总觉得气不过,一脚猛踹,把人好端端一道栅门踹个稀烂。 “我还要告你毁坏民财!” 一听这话,保正肥胖的身躯竟分外灵活,一溜小跑便没了影。 经他这一闹,李家两口子十分沮丧,老干娘做好了早饭也没人吃,都坐在正屋里唉声叹气。 尤其是李柏,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虽没考到个出身,但想着五次取解,四次赴京,总还有些士人的骄傲和尊严。可今天,一个都保正便把他那脆弱的骄傲和尊严踩在脚下,如同那栅门一样,踩了个稀碎…… 宋时,凡读书应举之人皆称秀才,过了第一关“解试”取得进京“省试”资格者,通称举人。也就是说,秀才举人在宋代只是个称呼,并非功名,只要没中进士,全是白搭,下次还得从头考起。 因此,老李虽然当了五回举人,现在却连最基本的免役优待也没有。且这回不是例行抽丁,而是因为府城西墙塌了一段,知府衙门考虑到地方上不太平,必须限期修好,所以下令“征急夫”,连那雇人替役的“免役钱”也不管用了。 “你平时张口修身,闭口齐家,说梦话都在治国平天下。现在如何?孙癞子都敢找上门来恶心你!怎么办?难道真让牛头去搬砖修城墙?” 别看在外人面前李孟氏极力维护自己的丈夫,这会儿也搂不住火了。 李柏本就难过,经她这一说,更是心如刀绞。悲怆地叹息一声,视线落到了站在门口的李昂身上。 儿子象极了自己,高大,挺拔,气宇轩昂,一张脸轮廓分明,英气勃勃,再加上头上那朵月季花,更凭添了几分俊俏。看着那张酷似自己的脸,他将牙一咬:“拿钱,备车,我要进城!” 孟氏一愣,出人意料地没有多问,便去取了几贯钱出来。 李柏提在手里,望定儿子,脸上竟浮现出一股悲壮之色!看得李昂心里直嘀咕,您这是要进城买把刀来剁了那保正么?别冲动,这会儿宋江早完蛋了,可没水泊梁山让您落草。 深吸一口气,李大官人迈步就走。孟氏一路跟着送出去,回来时,见儿子还站在那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你也给你娘老子省点心吧。”说罢,鼻头一酸,便掩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李昂在那里,仍旧浑浑噩噩。 第二章 唯有读书高 晌午时分,李柏就让一个佃户给拖回来了。说是在回村的半道上发现的,鞋也没了,头发也散了,靠着驴车轱辘坐在地上,正唱着甚么“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徒伤悲……” 孟氏和干娘好一通忙,给他换了衣衫,又灌了醒酒汤,直到黄昏时才醒过来。问他事办成没有也不说,只递给儿子一张东西,并叫他去找村里一位爷爷辈的老秀才,求张保状。 那张东西叫“浮票”,也就是准考证,上面写得分明,县学试补。 李柏读书人的骄傲并不完全是虚幻,朝廷大力兴学,优待学子,只要你考进了县学,便可立时免役,且不收学费还包食宿。要是进了州学府学,待遇更是比照官户。 这个办法,普通人家是绝计想不出来的,便是想出来,你也办不到。 因为县考严格说起来分三场,一场是报名时的“拦试”,看你是否目不识丁来消遣耍乐,过了才能取得“浮票”;然后是笔试,考经义诗赋,看你基础是否打好;最后是“帘试”,也就是面试,你若在笔试中作了弊,这会儿多半要现形。 以上全部合格,注上学籍,你才算官学学生。 李柏走这一趟,便替儿子免去了报名拦试这一环。虽然他知道以儿子的学问是不可能考上县学的,但县学考试是本月初十,那一天,也正好是役夫开工的日子。 安顿好丈夫后,孟氏红着眼睛吩咐李昂,让他带着礼品去拜谢前日落水时施救的乡邻,再把那张“保状”讨回来。 李牛头如言出门,因心里装着事,脑子至今也还有些迷糊。所以他到每一家都只说一句台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这让那些平素里见惯了他胡作非为的乡民们大感意外,都说这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别是憋着什么坏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便敷衍着应付,只等他一走,就全家出动翻检起礼物来。却都是些糕点、蜜饯、酒肉之类,油纸包里没放虫,酒坛泥封完好,估计也没往里头撒尿。 一时不禁有些惭愧,当时救起发现是他时,咱还想过是不是再扔下去呢…… 最后,李昂才来到了那位老太公家。 老头比李柏还点背,考了一辈子科举,解试都没过,心灰意冷,自号“淝水文盲”,耕读传家。 当人送外号“神烦鬼厌李大郎”的李昂登门求助,想要一张保状考县学时,可想而知老爷子是什么心情了。不过,看在他老子面上,老太公也只能勉为其难。 按例,保状中除了担保应试学生身家清白,不在“七不准”之列外,还要写上一句“情愿令某某入学听读,一依学内规矩施行,若有触例违纪,甘受责罚”,类似后世一些家长送学生到老师面前,总要说“不听话就给我打”。 老头儿厌恶李昂平素所为,居然写道“情愿令族孙李昂入学听读……若有触例违纪,打死不怪。” 转眼到了初十这天。 几天下来,李昂已经将记忆完全融合,且接受了穿越的现实。不接受又如何?靖康元年!靖康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时间让你矫情? 一大早,李孟氏便和干娘在厨房里忙活,等到李昂起床时,早饭已上桌,便连干粮也备齐了。而老李自打从城里回来,便跟失了魂儿一般,好几天都没下床了。 吃过早饭,李昂去向他辞行时,素来溺爱儿子的李柏竟什么都没说,看来,是真伤了心。 考学,对这个时代的任何家庭来说,虽比不上科举,却也是一桩要紧之事。送考陪考这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李家这情况特殊,李昂只能孤身一人,步行进城。 路上,他也无心看那山水田园,阡陌纵横,满心就琢磨一个问题:今日役夫开工,自己没去,那孙胖子怎么没来闹? 他浑不知,日前到他家狠狠恶心了老李一把的孙保正此时就在县衙后堂的花厅上。腆着个肚子,背负着双手,对着一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中堂作欣赏状,下面的落款是“年月日,桧书赠同年弟范择善”。 不一阵,后头脚步声起,转出一位官人来。 年在而立之间,面皮白净,蓄着短须,身上穿件墨绿袍,脚下蹬双云头鞋,看孙保正那一身肥肉,微微皱眉,不冷不热道:“看得懂?” 这边急忙上前见了礼,陪笑道:“略懂,略懂,写的真真是极好,一打眼就觉着好看。” 这官人便是本县一把手,姓范名同,字择善,政和五年的进士。只是不知为何,登第十几年却还是个知县? 听对方白话,他也懒得多说,坐定之后问道:“有事?” “小人解壮丁进城修墙,特来拜见相公。”孙保正满脸堆笑,待范知县叫他坐时,也只敢沾了半边屁股。 “有事就说。” “不敢有瞒相公,这不是府里让征急夫修城墙么?小溪村那姓李的措大有一独子,年方十九,小人给他报上去了。” “嗯?你是说,那个李木白?” “除了他还有谁?”孙保正眼一瞪,活像个蛤蟆。“可不知他走了什么路子,竟替他儿子捞着张县学试补的浮票,这会儿,想必已进了学宫。” 把玩着手指的范知县闻言眼一斜:“他那儿子学问如何?” “嗨!”孙保正一拍大腿,随即觉得失礼,赶紧坐端正了。“不是小人吹牛,便我也比他强!正经的一肚子草包!” “何至于?” “不瞒相公说,那厮是小人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倒还安分读过几年,长大后便管不了了,成日跟一群泼皮破落户厮混,现在连《神童诗》都背不利索。” 范知县闻听一时不语,良久,冷笑一声:“那就合该他倒霉了。你不晓得,县学里的学谕蒋谊,跟李柏是同门,十有八九这措大是走了他的路子。” 孙保正听得一脸兴奋,嘴都合不上:“那相公一句话,直接就把他三人锁来问罪!” “哪有这般轻巧?上头那位好个‘崇儒兴学’的美名,府学县学他都一把抓了,倒把我晾在了一边。不过这回,量他也不会坐视不管。”范同说罢,一抬下巴。“行了,你去吧,我自有主张。” “是是是,那小人就告退了。”孙保正连连作揖,后退着出了花厅。“但凡有得着小人之处,相公只管吩咐便是。” 范同没理他,仍坐着不动琢磨好大一阵,才端了幞头吩咐轿夫抬着往知府衙门去了。 第三章 县考和现烤 再说这头,李昂一路疾行,走得浑身是汗,只得脱了单衫光膀子赶路。 碰到一挑担下乡的货郎,笑问“小哥何处去”,他答说“考学”,货郎脸上的表情就五个字,你特么逗我? 进了城,只见街道宽阔,房舍错落,临街比比皆是店铺,便连街边上也有小贩见缝插针在练摊,绝计不用担心有人来掀摊子撅秤杆。行人那更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幸好没赶车,否则不比走路快。 找到位于府城东南角的学宫,放眼一看,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 往里去时,耳畔听到的尽是谆谆教导,殷殷叮嘱,宛如千年后一般模样。想来中国无论古今,这一考定终身都是一样一样的。 连推带挤突出送考的人群,又在“文魁”牌楼下验了两状和浮票,随着同考的学生进了学宫大门。 只看一眼,便叫起苦来。 大门正对夫子殿前,是一片铺着石板的小广场。成群的役夫或扛或抬,正将一张张短案从学舍里搬出来,有序地摆在地上。 考生们见状丝丝吸着凉气,竟然要露天考试!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除了夫子殿正门那一小段之后,整个考场四周都被武装人员围了起来。那可不是什么衙门里的公人,而是货真价实的军汉! 张望一阵,见夫子殿旁边的阴凉处,摆着一溜的长案,坐着几个穿青袍的官人,天气这么热,也把幞头戴得整整齐齐,坐得端端正正,甚至连闲谈也没有。 考生们一窝蜂过去,先顾不得递交两状和浮票,七嘴八舌地对着学官们抱怨起来。你们也太不把咱们读书人当回事了吧?这是考试还是受刑? 学官们便心不在焉地解释,说这季报考人数太多,条件有限,为防止作弊,学子们凑合凑合吧。后来闹得烦了,一位学官便拉下脸来祭出六字真言,爱考考,不考滚! 别说,这话还真没唬住谁。 那群闹得欢的,便互相鼓噪着,走走走,不考了!当下便有二三十“大龄考生”离了考席,嘻嘻哈哈投外面去。 刚出“文魁”牌楼,便全都傻了眼。 外头街上,里外三层手执长枪的士兵把学宫入口围得水泄不通。一个骑马跨刀的节级杵在前头,扫一眼弃考的“学子”们,冷不防暴吼出声:“带走!” 军汉们一拥而上,将那些大喊着“朝廷优待士人”“黥卒安敢如此”的混子们全都押往西城搬砖去了。 送考的家长们回过神来,哗啦啦一片跟了上去。有认识那节级的,上前拉住了马想要说情,得到的回答却是:有话找知府相公说去。 外面发生的事,立即就传到了学宫里。剩下的考生们面面相觑,谁还敢聒噪? 李昂隐隐觉着事情不对头,老李打的主意,就是让自己来走个过场,避开那顿劳役。若方才自己也跟着出去了,那还不是外甥打灯笼? 正思量时,便听一位学官道:“还有没有要弃考的?” 面前鸦雀无声,看来是没人愿意去替家乡建设添砖加瓦。 “不要怕,此时弃考,不算你扰乱考场。若觉着自己还不到火候,回去安心温书,下季再来吧,切莫心存侥幸啊。”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提醒,反倒有几分劝说诱导的意味了。 那些凭着真本事来的,自然不为所动,不就是顶着烈日考试么?圣人云,天将降大任…… 而那些没本事的也不怕,他们可不像刚才那群混子,以为使几个钱讨张浮票便可高枕无忧。你得把考题也搞到手,然后请人作文,再背得滚瓜烂熟才行,懂么? 见无人应声,那学官也不再多言,便命考生们交上两状和浮票,安排座次。只是,心里有块大石一直悬着,怎么蒋学谕到现在还没出来?莫不是…… 刚想到这儿,便见学谕面如土灰,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夫子殿旁转了出来。看看一众下属,又望望满场考生,嘶声道:“开考吧。” 李昂的座位正对夫子殿大门,一抬眼便能看见那交叉着手掌的孔子塑像,仿佛在说:此路不通! 他毫不动摇,坚定地坐了下去。 这一坐要了亲命,那板凳被毒辣的阳光烘烤多时,烙铁一般!坐着它答题,考不考得上县学两说,反正蛋是肯定先烤熟的。 中招的不在少数,先前还温文儒雅的学子们,这会儿一个个苦着脸摸着腚,斯文尽丧。 “肃静!再有不端者,赶出考场!” 考场?烤场还差不多!考生们腹诽着,勉强坐了下去,人人龇牙咧嘴,只盼着那凳面快点凉下来。 李昂刚整理好文具,试卷便发下来了,却是白纸数张。想来活字印刷还没有普及,这区区县考也不必雕版印刷,直接由考官唱题,考生照答即可。 果然,等卷纸分发完毕,那跟死了全家一般的主考官便宣布了考题。 一为“君子务本”,二为“悯农”。前者是解经义,后者为命题诗。且同时宣布,今日县考随时可以交卷,不受限制。 李昂一听这两道题,便觉得似有所指。 君子务本一句,出自《论语》学而篇。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这一段意思就是,君子要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做到这一点,你基本就不会犯上,而不犯上,你也就谈不上造反作乱。 一言以蔽之,就是让你本分。 而那首命题诗《悯农》,已有唐朝宰相李绅的大作珠玉在前。现在用来作考题,就是提醒这些参考学子不要忘本。 联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李昂揣测着,这题怕不是学里原本所拟,而是临时更改。 不信看看这考场里,有多少人一听题目便如丧考妣一般?还有人一脸错愕,至今没回过神来。 胡乱猜一阵,便把心思收起来放在考试上。因为那不是自己该操心的,君子不但要务本,还要务实。 第一题先把君子务本一段的含义阐释清楚,再谈谈为什么要孝顺父母,敬爱兄长? 是因为父母养我育我,兄长爱我护我。继而引申发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啊,原来是皇帝养我育我,是朝廷爱我护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忠君爱国呢? 推而广之,若人人能明此义,能本此心,自然父慈子孝,兄良弟悌,也就不会有犯上,更不会作乱,人人皆君子,天下太平矣。 他在这笔走龙蛇,上头那位主考早已问清了他的座次,见他居然还在,一时脸色大变!这厮怎么没走?你爹说你多少年没摸书本了,你还在这儿装个甚?不行!得想个办法把他赶出去! 李昂浑然不觉祸事就要找上他了,还跟那儿琢磨命题诗呢。 就在此时,一个大胖考生实在忍受不住烈日灼身,板凳烤蛋,提了卷纸离了考席,匆匆上前呈给主考,作个揖,低头疾步而去,竟连结果也不问! 蒋学谕瞄了一眼他的试卷,清洁溜溜,竟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见有人带头,那些个关系户也不再迟疑,纷纷将白卷或只写了个题目的试卷交上,掩面而逃。不一阵,竟走了一半还多!算上先前被逮去搬砖的,此次取得浮票参加笔试的学子,竟有七成以上是混子! 他们是如何通过报名盘问,恐怕除了他们本人,就只有学官们才清楚了。 李昂却没心思替大人们担忧,这会儿,他正享受着灼身烤蛋的酸爽,一边体会农夫的辛苦,一边品味着李绅的原作:锄千日当午,说是一个叫锄千的人在……算了,着实不擅此道,另辟蹊径吧。不一阵,偶有所得,便在心里默念起来: 赤日似火烧, 禾稻半枯焦。 农心如汤煮, 贵人把扇摇。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咦,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对,这就成词了,去掉后面一句,拿起笔来刷刷刷写在卷上,也不必吹干墨迹,日头正毒,下笔即晒干,所见即所得。 第四章 东窗事发 答完了题,他身强体壮还扛得住,其他那些整日闭门读书的真学子就未必了。 比如他旁边那位,人本就瘦弱,这会儿烤得小脸通红,苦不堪言。李昂觉得不对头,又观察片刻,谁知那位同学连眼神都迷离起来。 李昂心知不妙,拿了卷子起身,健步如飞。所过之处,同考的都投之以鄙夷的目光,瞧,又一个现原形的。 风一般卷到主考面前,呈上试卷后,恳求道:“炎天暑热,学生这般体格尚且吃不消,何况他人?学生旁边那位仁兄怕是要中暑,还望先生们体谅学子文弱之躯。” 这话说得有礼有据,学官们也不禁担心起来,可别晒出个好歹,到时候再把这“残害学子”的罪名让我们一背,那这回乐子就大了。 众人都望向蒋学谕,却见这位寿春官学二把手绷着脸,抿着嘴,一言不发。甚至连手里的试卷也不看,直接扔垃圾似的扔到了旁边案上。 李昂一阵尴尬,什么意思?你总得给句话啊!遂作个揖:“请先生审阅学生的试卷。” 蒋学谕厌恶地盯他一眼,迟疑片刻,拈起他的试卷来粗粗扫了一眼,便又扔乐色似的扔了回去:“这笔字也敢来参加县考?回去多练几年再来!” 李昂闹了个脸红,只得再施一礼:“学生受教了。” 没奈何,毛笔字真心不是他的强项,那考官语气虽操蛋,但说的确是事实。 当下,便转身朝外而去,反正也只是为着逃役来的,现在目的达成,其他的无所谓。 方走出两三步,忽听背后一个声音:“且慢。” 止步回头看时,见一个南极仙翁似的老夫子起身对主考道:“学谕官人,依在下愚见,此子书法虽不及,但文理还算通顺,诗作也还合题。更难得他如此之快便答完两题,不至于不取吧?” 学谕?蒋师叔? “哪里通顺?又有哪里合题?你看看这……”蒋学谕把试卷再抄起来,一连指了几下,差点没戳出个洞,却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经义题,李昂通篇写得“伟光正”,他根本找不出毛病。 而命题诗你尽可说他直白、粗浅、干瘪……可人家合题押韵,且只是考个县学,又不是省试殿试,掌握了作诗的方法就行,至于其他更深一层的东西,不正是官学要培养的么? 人家要是都会,还用得着你教? 最后,堂堂学谕竟犯了浑:“我就是取,你待怎地?” 南极仙翁没想到学谕官人竟如此大失风度,短暂的犹豫后,一俯首:“若学谕执意不取,那在下便将他试卷直接推荐给知府知县。” 蒋学谕错愕不已,一张老脸竟涨得比李昂还红,好半晌,低声切齿道:“你要害死我么!” 老夫子还不及回答,便见一名知府相公跟前的散从自后头小跑着过来,团团作揖道:“诸位官人,知府相公钧旨,将剩下的考生暂封试卷,移入学舍,其间但有交头接耳者,考卷作废,立时逐出学校。待交卷,不论取中与否,皆给消暑饮食,务使学生休息后再离学宫。” 李昂当时就懵逼了,片刻后回过神来,正在心头咒骂着这群该死遭瘟的官僚,却听那跑腿的散从继续道:“另外,请蒋学谕携考生李昂,并试卷一起,到知府相公处回话。” 蒋学谕立时面如死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强撑着站起身来,提着李昂那张试卷,无限怨毒地瞪了他一眼,跟在那散从后头听天由命去了。 东窗事发! 刹那间,李昂脑海里闪过这四个字,顿时有些慌了。好在想到这是宋代,环境相对宽松,自己又顶着个读书人的帽子,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吃板刀面的。遂打起精神,也跟了过去。 三人前后脚来到夫子殿后的一间公房外,那散从止步不前,蒋谊李昂两个硬着头皮进去。 正对房门坐着一位官人,约莫五旬上下,身着紫袍,腰扎金带,上头还系着一个金丝绣鱼的荷包,因着天热,幞头放在案上,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来。 不用说,这便是寿春知府,康允之。 另一个坐在下首,面皮白净,年纪轻些的绿袍官人,李昂不认识,但蒋谊却知道,下蔡知县范同。 其实他一进来便扛不住想要跪,但总算没忘记自己学官的身份,勉强行了一礼,便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相较起来,李昂倒镇定得多了,冲知府知县各施一礼,便稳稳站定。纵使心中七上八下,表面也不露出分毫胆怯来。这是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他虽然不是专业的,但看得多,懂得多,也上过几回镜,勉强算个“小特”,有台词的哦。 见他不跪,知府倒还没说什么,范知县却手指一弹:“跪下。” “恕学生不能。” “嗯?为何?” “学生先前考席与夫子殿正对,每每经受不住毒日烘烤时,抬头一看,便觉得圣人在鼓励自己。此刻,学生满脑子都是圣人音容笑貌,只怕这一跪,亵渎了圣贤。” 范同万没料到他说出这话来,一时有些诧异,真的假的? 那知府相公闻言细细打量,见这厮真真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生在书香门庭,怎就不知珍惜? 范知县见康知府没表态,也不好强求,便冷声问道:“你便是府城南郊小溪村,上户李柏之子李昂?” “正是。” “这人你认识么?” “素未谋面。”李昂如实道。“但先前听人呼为‘学谕’,不知可是与家父同门的蒋师叔?” 范同虽有些意外,但你既然自己承认了,也省得费我口舌,顺着他的话道:“没错,他便是县学学谕蒋谊,与你父亲受业时份属同门。你参考的浮票,就是他开具的,你知道这事么?” “知道。” “那你今日之前,来过学宫报名么?” “没有。” 话音未落,便见蒋谊身形一阵摇晃,几乎不支。这蠢货啊,你怎么跟你老子一个德性?此番苦也! 范同看他一眼,笑道:“蒋学谕,李昂连面都没露,你为何开具浮票啊?学谕之职,乃是以圣人之学教导诸生,你就是这么教的?这学谕还想不想干了?” 蒋谊终于跪下去了,满头大汗,一言不发。 李昂暗骂一句怂包,倒也利索地跪在他身后。 一直没说话的康知府此时问道:“你不是满脑子圣人音容么?怎么又肯跪了?” 我是穿越者,我有优势,管他什么紫袍高官,都是小学生!这么一想,稍稍镇定,吞口唾沫,李昂硬着头皮道:“学生胆小,一吓哪还记得圣人音容?师叔既跪了,学生怎敢站着?” “不要一口一个学生,你也配?《神童诗》都背不利索,还敢来参加县考?”范同深知要想收拾了这小子,就得先把他“读书人”的皮给扒掉。 李昂也听出来了,稍稍整理思绪,便冲范同一揖:“没请教这位官人……” “哼,本县到任两载有余,你居然不认得?可见非但不读书,便连见识也没有。” “学生多在乡里活动,因此无缘得见尊颜,还请莫怪。” 这话一出口,范同表情便有些不自然,小东西这是在讽我怠政没下过乡啊。好好好,凭你牙尖嘴利,有你哭的时候! 又听李昂继续道:“学生虽然浅陋顽劣,但于读书求学一途却是从来不敢马虎。因此,不知《神童诗》一说,学生实不敢认。” 《神童诗》是哲宗元符三年进士,汪洙所作。二十多年来传诵南北,虽还没有普遍作为蒙学教材,但就连贩夫走卒都能吟上一段,你一个书香门庭的子弟,连这都不会,与白痴何异? 范同见他狡辩,也不理会,转向康允之拱手道:“知府相公,事情已经明了,这是下官御属不严,还请知府相公发落。” 第五章 意外收获 因此时的知县们,几乎都带着“管勾专切检察学事”的头衔,名义上是县学的直接领导,所以他称“御属不严”也说得过去。但都知道康允之自到任以来,崇儒兴学,府学县学一把抓,范同此语,也有替长官背锅,讨好卖乖之意。 可在康知府听来,对方这话却无异于在打自己的脸。一时不语,瞥见蒋谊手中还拿着李昂的试卷,便道:“拿来我看。” 蒋谊仍跪着,只是双手展开卷纸高高举起,心道只要知府相公看见那笔字,便万事俱休。 果然,康允之只看了一眼便有些不喜,怎么一笔字写成这样?耐着性子看内容,倒又觉着有几分意思,不但对经义理解得透彻,更加以引申发展,抛开文采不说,立论本身还是很有格局的。 再看那首命题诗,虽说浅显直白,但也算合题。考县学而已,不作过高要求。 又一想,这题是自己临时更换的,不存在提前泄露的可能,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答完,说明还是真读书的,不似范择善说的草包一个。 一念至此,康知府便带着疑惑问道:“李昂,你既有真材实学,为何不循正途报考,而要托请于学谕?” 范同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有真材实学?我怎么没看出来?想到这儿,便伸长脖子要去看试卷,不料,蒋谊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见知府相公已览毕,便把卷纸收回来,偷偷瞄着。 李昂按捺住心头的一阵悸动,知道能不能过这一关就在接下来的几句话之间了。所以一时不答,思索一阵后,才俯首道:“回知府相公,学生之前不慎落水,一直在家休养,实在无法到现场报名。” “那再等一季报考又何妨?就这么急着想免役吃粮?”康知府说话间想起这回征急夫,不少人想投身官学逃役,一时怒从心头起,语气便重了。 李昂听得一惊,赶紧道:“学生固然想免役吃粮,但更多是因为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 这话康范二位都没听太明白,便连那撅着大腚的蒋学谕也暗暗着急,快编,接着往下编! “这是为何?” “今春二月,金虏虽已班师北返,但我之虚实,彼已洞悉殆尽。眼下已是七月,再往后秋高马肥,金虏必定卷土重来!” 只一句话,便唬得在场所有人为之色变! “到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我辈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学生虽不才,也早怀报国之志!然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读书,不投考,不得功名,谈何报国?情急之下,只能求告于师叔,而师叔念我一腔热忱,也甘险风险开具浮票,请相公明察!” 这一通话说得是冠冕堂皇,再配上激昂的语气,合适的语速,以及悲愤交加的表情,活脱脱便把一个怀着拳拳报国之心的赤子形象烘托出来。 范同听他先把老子摘了出去,又替师叔开脱,企图塑造自己忠孝的形象。心说小王八蛋可以啊,我看走了眼啊,你这道行不浅呐。 虽然恨得不行,却不急着说话,先看看姓康的是个什么态度。 然而康允之却沉默了,他是以“天章阁侍制”的身份出知寿春,官作到这个级别,在京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故旧的,凡朝中有明显的举动,虽远隔近千里,但他还是可以得窥一二。 你道现在朝廷忙些甚?不是加强河南防务以备金军再来,而是在落实割地!天子亲下诏书,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的子民向女真人开城投降!有史以来,何曾见过这般荒唐之事? 想一阵,胸口都痛。 抬起头来,再次审视着面前这少年,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稍一斟酌,吩咐道:“你们暂且回避,我有话问李昂。” 蒋谊起身一礼,忐忑不安地出了公房。再把李昂那试卷扫几眼,又想起那小子方才的说辞,暗想着这一关莫非能过? 里头,康允之稍作等待,便把目光投向范同,你还坐着干啥? 范知县一时没会意,直到知府相公的眼睛变得狭促起来他才如梦方醒。起身抬了抬手,满心尴尬地朝外边去,不想走到门口,还被康允之吩咐一句把门带上。 当屋里只剩下两人时,康知府的语气和缓了不少:“起来说话。”此子虽然巧言令色,但从方才的言行来看,还算个忠孝之人。 李昂起身谢过,心知还不到过关的时候,能作到知府的人哪个没有两把刷子?于是越发谦卑谨慎起来。 康允之哪知道他心思,只当他是被吓着了,遂宽慰道:“你不必太过紧张,左右不过是三年之内不许参加县考,以你的底子,扎扎实实学三年,莫说县学,府学也不成问题。” 心内暗松口气,对着知府一揖:“学生谨记。” “嗯,我问你,你如何断定金人必定卷土重来?” 这时候本该显出自己的见识来,但李昂琢磨着,既然你关门问我,就说明你自己多多少少也有这想法,我何必装那摇羽毛扇的人物?想清楚这点,便苦笑一声:“连我都明白的事,学生不信知府相公会看不清。” 果然,这话听得康允之一声长叹。 是啊,连这乡野少年都知道的事,官家和朝臣怎么就不明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且金人还挟灭辽之威,有什么理由放过你? 嗟叹一阵,看李昂越发顺眼了,本想叫他坐下,但话到嘴边顿了顿,改成发问:“那依你之见,朝廷该如何处置?” “这……哪是学生能说得清的?” “无妨,只当假设一番,说错了也不怪你。” 不管自己说什么,康知府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与其作无用之功,不如放眼将来。且自己作为一个乡村读书人,连寿春府都没出过,若真把肚子的货都倒出来,反而惹人怀疑,容易让人往玄幻的路子扯。 打定主意,李昂诚恳道:“学生理解相公忧国忧民之心,但军政大事岂是我辈坐井观天之徒能够明白的?” 康允之却不放过他,摆摆手道:“哎,只当是书生纸上谈兵嘛,你能肯定金军必来,说明是费了心思的,大胆的说。”说到此处,语气忽又变得捉摸不定起来。“你若执意不肯讲,难道是心虚?” “既如此,那学生冒昧地说一句。”李昂知道不拿出点干货来,肯定是混不过去的。 “只管说来。” “学生虽不懂军国大事,但也明白一个道理,不在其位,难谋其政。相公虽可一本上疏直达天听,但又能说什么?调边军勤王?请圣上离京巡幸南方?” 康允之听罢,一声长叹。 李昂等一阵,见他不言语,便大着胆子问道:“莫非,相公已就此事上过书?” 康知府苦笑不答,只是叫他坐,显然被说中了。 李昂却不肯坐,追问道:“那朝廷总该给相公回句话才是?” “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京里的宰执大臣们怕是顾不上搭理我一个外官。” 听他话中有气馁的意味,李昂本想宽慰他几句。但转念又一想,这淮西地区历史上是南宋与金军交锋的前沿,河南那边一完蛋,淮西岂能置身事外?思量再三,劝道:“相公千万振作,此番若有剧变,寿春百姓可就全仰仗相公周全了。” 康允之初听时心中落寞,但很快体会到他言下之意:“你是说寿春……也难保?” “非是学生危言耸听,东京一旦有事,溃兵、流民、贼寇必然纷起侵扰州县,大乱将至,还请相公早作准备。”李昂说罢,深深一揖。只盼他能听得进去,否则这寿春便呆不了了。 他低着头,看不到康知府面上神情一连几变,最终,归于落寞。 听着外头聒噪的蝉鸣,李昂保持着深揖的姿势,心里并没有作为一个穿越者,显摆了自己预知历史之后的快意。 过了许久,才听康允之道:“难得,难得,难得你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见识,更难得你身居乡野却知赤心报国。” 李昂这才直起腰来:“赤心报国,人之本分。” “很好。”康允之再次打量着他,目光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你暂且回去,今日你我之间的谈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学生明白。” “好,去吧。” “学生告退。”李昂行一礼,心知这关算是过了。 康允之看着他躬身后退,将要退到门口时才道:“哦,对了,你回去准备准备,到日子便来学校读书。” 这可是个意外收获,李昂心头暗爽,却嘟囔着:“可学生不经报名……” “这个你不用管。” “那还有帘试……” “本府这不是试过了么?” 这回不用装,李昂是真有些感动了,又深施一礼,沉声道:“定不负相公所望。” “但愿吧。”康允之笑了笑,又挥挥手。“出去时,顺便把范知县和蒋学谕叫进来。” 第六章 谁也不信 李昂再施一礼,退出了公房。古代中国,礼仪之邦,果真名不虚传…… 听得门响,外头不远处三个背向公房的人齐齐回头,见他神情自若,并无如丧考妣之态,范同眉头一紧,蒋谊心头一松。 “知府相公请知县相公,学谕官人进去说话。” 一听康知府竟还叫他代为传唤,范同心下疑惑,蒋谊更是如获大赦,既然他没事,那我再惨也不至于砸了饭碗。 范知县眯瞪着眼将他从头打量到脚,阴测测地笑道:“好,很好。”说罢,拂袖就走。 蒋谊等他走得远些,便低声问道:“知府相公那里……” “不要分辩,多说多错。”李昂也小声提醒道。 “嗯?”蒋谊一时难以会意,也来不及多想,便叫对方自去。 李昂应了一声,目送他们进了公房后,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就方才在里头那么一阵,却好似过了几年一般,连腰都快弯折了。现在出来重见天日,再沐阳光,也感觉不是那么灼热,甚至还有一种如在母亲怀……算了,这日头铁打的身子也特么扛不住!回村! 却说范蒋二位进得房来,范同自有知府赐座,蒋谊却犹豫着要不要再跪下。 “择善,你看这事如何处置为宜啊?” 一听康知府唤自己的表字,范同有些号不准脉,便推托道:“一切听凭相公裁夺。” “嗯。”康允之倒也不谦让。“我看那李昂性本忠孝,学问也还不错,就取了他如何?” 也是范同年纪还不大,否则真要说一声活久见。他料到康知府不会深究李昂,但没想到居然还要录取!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抬举?你是不是还打算招他作东床快婿? 腹诽片刻,回道:“相公爱才之心,让下官着实感动。按例,后头还有一场帘试……” 说到这儿,却见康知府盯着自己不言语。好在他这回反应快,不等对方的眼睛变得狭促就已改口:“不过,知府相公已问过他话,岂不比帘试强?” 蒋谊听得满心狐疑,怎么会?不但不责罚,还要免帘试录取?想起方才那厮叫自己“不要分辩”,顿时领悟。 康允之这才满意,视线移到脸色阴晴不定的学谕身上,便拉下脸来:“蒋谊,你身为学谕,又权代学长,重任加身之下按说应该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可你是怎么作的?就不说李昂,仅这一场县考,竟有七成的考生是来滥竽充数!要说你不知情,你自己信么?” 蒋谊又流下一脑门子汗来,擦了擦,小声应道:“都是下官失职失察,有负两位相公所托,甘愿领罪,毫无怨言。”语毕,把幞头一摘,又跪了下去。 “哼,避重就轻。”康知府其实心头雪亮,但对方这态度还说得过去,再加上他先前与李昂说了一阵,此刻心乱如麻,哪还有心整顿官学。“我暂且留着你,罚俸半年,以观后效。再给你三月时间,整顿府县两学,到下一季试补时若还要我亲自动手……你喜欢吃荔枝么?” “下官定当竭尽所能,还府县两学以清明。若到时不见改观,请两位相公一并发落!”蒋谊再三顿首。 “好自为之,去吧,记得把你那位贵师侄的学籍注上。” 蒋谊心知过了关,诺诺连声退出房去,他走后,康允之转向范同:“择善,你意下如何?” 范知县心说我能骂脏话吗?你把一切都决定完了,还恶心我作甚?这附郭知县真不是人干的! 且不说范知县在那里无声地咒骂,再说李昂离了学宫之后,花二文钱在街边买个碗大的梨,吭哧吭哧啃完,本想在城里逛逛,但想着家里还等信,遂收起闲心,直投南郊而去。 走到半道,还没穿干的衣衫又湿透,只能脱了再打赤膊。 说来也巧,没走多远,远远望见迎面又来了那挑担的货郎,有心逗他,便快走一段,待两人要照面时,他方要开口,货郎却抢在前头:“知道知道,你这是进学归来。小官人好生读书,将来金榜题名,为官作宰,封妻荫子,造福苍生,名留青史,永垂不朽……” 李昂瞠目结舌,再次强化了自己的一个认知,别跟小贩比口才。 回到小溪村时已是下午,在村外看见竟有农夫把自己当作牛拉耙平地,回想起考试的那首命题诗,着实感慨良多。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吃饭,绝不浪费一粒米。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进了村直奔家,门屋虚掩着,轻轻推开进去,只见老干娘正在院里洗衣服。她原是孟氏娘家的仆妇,姓杨,陪嫁过来的。 李昂唤一声干娘,杨氏抬头一看他,满脸褶子都舒展开来:“吃饭没有?赶紧把衫子穿上,免得息了汗着了凉。” “吃过了,那个,他们……” “哦,娘子午睡未起,大官人在后头草堂子里。真吃过了?” “真吃过了,干娘,那我去后头了。”李昂说话间便穿过正堂,从后廊出去。李家虽谈不上富贵,但也有几十亩田地,这宅子在村里也算得气派。前头篱笆围个小院,进去是门屋,往里就是两厢房加正堂围成个四合院。 从正堂后廊再出去,两边土坯矮墙再围一个小院,种些花草,最后就是李大官人平时看书写字的草堂了,他还给取了个名,见微草堂。 门没关,李昂放轻脚步进去,只见临窗案后坐着李大官人,手里捧着本书,视线却不在上头,而是呆呆地盯着案桌出神,以至于儿子进来他也没察觉。 “大官人想什么呢?” 李柏抬了抬眼,嘴角微扬似乎想笑,可到底没笑出来,只看着儿子。 李昂知他心思,故意分散他注意力:“今日真是吓死人!那康知府早知这回县考内情,故意把考场设在夫子殿前,那些个买张浮票逃役的直接弃考,出门就被逮到西城搬砖去了。” “啊?那你没事吧?”李柏吃一惊,手里书本都掉在地了。 “我?”李昂脑袋一耷。“我更倒霉,连人带卷子,还有那学谕,拉到府县两位相公面前对质。我倒还扛得住,你那位同门师弟一进去没多久便……” 话说到这儿,他就后悔了。因为李大官人听得脸色煞白,整个人都瘫在椅子上,见儿子住了口,他颤声问道:“便被锁了?” “没有没有。”李昂哪敢再卖关子,合盘托出道:“知府相公看了我的试卷,便没有追究,还破例免了我的帘试,让到日子直接去上学。” 李柏一怔,待回过神来一掌拍在案上,怒骂道:“小泼皮!竟敢拿你老子消遣!” 李昂知他不信,便耐心细致地解释,可老李被他惊一阵,气一阵,哪听得进去?火冒三丈时竟挽起袖子要动粗,李昂一见不好,夺门而逃。 他天不亮起床,折腾了大半日,又斗这一阵气,既累且乏,离了草堂后,回到自己屋里倒头便睡。 第七章 横生枝节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等醒来竟不辩时辰了,出门一看,嚯,日上三竿! 没想到昨天下午一躺,竟睡了个昏天黑地,心下倒也奇怪,怎么昨晚没人叫我吃饭? 一想到这儿,才感觉腹中饥饿,围着院子转了一圈,也没发现老李两口子。去厨房碰到杨干娘问时,才知道李大官人钓鱼去了,而李家娘子一大早便进了城。 李昂听了也没多想,从锅里拿了两块炊饼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杨干娘盛碗热汤给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干娘有事?” “牛头啊,你别怪干娘多嘴。” “干娘说哪里话?” “你也是快二十的人了,该晓事了。远的不提,自你落水,再到那保正来闹一场,你娘老子心里本就不好受,可别让他们再伤心了,啊。” 李昂听得心里不是味儿,这话从何说起?我干什么了? 可杨氏没成过亲,也就更谈不上儿女,自到了李家那是又当仆妇又当保姆,严格说起来李昂其实是她带大的。因此比起孟氏来,李牛头反倒跟这个老干娘更亲近一些。 虽然心里郁闷,却还是轻声细语询问缘故。 杨氏一说,他才知道,李大官人昨天先是吓得不轻,等他走后,越想越伤心,觉得自己一生太失败了。科举未果不说,生个儿子也不省心,这么大的事也敢满嘴跑驴车,完全体会不到父母的不易…… 静静听杨干娘说完,李昂都不知道该哭该笑。我考上县学了!怎么就没人信呢!哎呀我去!那破学校也不说发张录取通知书! 正生闷气时,听外头有人喊道:“这是李柏李大官人家么?” 李昂收起心思出去一看。一个短衫草鞋的汉子站在院里张望,后头篱笆墙外停着一辆驴车,车前站着一个穿青袍的官人,一个穿灰衫的公人。 李昂赶紧过去见礼,对那青袍官人称“先生”,对灰衫公人称“上差”。原来,穿青袍的便是昨天考场上祭出六字真言的学官,灰衫那位便是康知府跟前跑腿办事的散从。 寒暄几句,请他俩进门到正堂坐了,杨干娘奉上茶水后,李昂便问道:“不知先生和上差驾临,有何贵干?还请示下。” 那学官乃是府学“直学”,姓王,四十多岁,论起来跟后世学校的“德育主任”差不多,看了李昂几眼,便叫他坐,后者连称不敢。 “这是你家,让你坐你便坐,哪那么多规矩?”王直学取了幞头放桌上,展颜笑道。 李昂这才坐了一半,正当此时,闻讯回家的李柏出现在堂外,倒跟那车夫撞了衫,也不进门,就在外头告个罪,赶紧去换了衣冠出来见客。 他跟王直学并坐了上首主位,底下李昂跟那周散从左昭右穆,一开始必然是要说些闲话的。李大官人虽没有功名,到底是久经科场考验的前辈,因此王直学语气还算客气。 李昂和周散从则听着,也没他们插嘴的份。 闲话说完,王直学才表明了来意:“木白兄,事情是这样。昨日县考,令郎得知府相公抬爱,准他免帘试入学。” “啊?”李柏嘴巴里能塞进一个鹅蛋。 “怎么?木白兄还不知道?”王直学也诧异了,说着便望向李牛头,见他只是苦笑而已。 当下,李大官人那心啊,砰砰直跳,也是嗓子眼儿细,嗓子眼儿粗都能跳出来!我儿真考上了县学?不是诓我?那昨天……嗨!我这当的甚么爹啊!昨天晚饭都没叫他吃! 也不便跟儿子说话,应道:“哦,倒是听犬子提过。”可他这人不会演戏,虽然强装镇定,可激动得手也抖,脚也抖,让客人看了直担心,这是要中风? “嗯,按说知府相公亲自录取,这事也就定了。”王直学这话一出口,李昂心知有变。“可是,贵乡的都保正孙宝林昨日下午亲自到县衙检举,说令郎历年来为祸乡里,民怨极大,根本就没有参加县考的资格。有这回事么?” 李昂半吊子演员,装也得装出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李柏却听懵了,瞬间手脚消停,全身僵硬,连眼珠子都不动了。 不管是参加官学考试,还是科举考试,有七种人没资格:隐忧匿服、尝犯刑责、行亏孝悌、为害乡党、假冒户名、父祖犯罪、工商僧道。 后来“工商僧道”不作严格要求,但前六项绝对是铁律,沾上一条你这辈子就跟官学和仕途无缘了。 户口所在地的都保正实名举报,也难怪学校和知府衙门都派人下来查问。 就在李柏不知如何应对时,李牛头却在飞快地转动脑筋。孙癞子是向县衙检举,可下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学里的,一个勉强算是知府衙门的,跟那饭桶知县可没半文钱关系…… 想到这儿,心下大定。 不过师长面前不能随意插话,便等王直学问他时,才起身从容道:“不敢有瞒先生,学生从前年少轻狂,确实做了些荒唐事。但为祸乡里这顶帽子,学生实在戴不下。” 李柏听了也急道:“犬子虽然性情顽劣,但本质善良。小时候调皮捣蛋是有的,却万万不敢为祸乡里,还请直学官人明察。” “真的?”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王直学一时不表态,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又作沉思状片刻,放下茶碗,这才道:“若只是调皮捣蛋倒还罢了,怕这是你一家之言。我受学里委派而来,且府县两位长官都等着回话,总不能偏听吧?” 他来时和蔼可亲,这会子说起事来又摆谱,李昂知道他想干什么。可又碍于自己学生和小辈的身份不能说话,遂望向老李使个眼色,希望他能懂。 可李大官人还真就不懂,或者说即便懂,也不屑做。否则,怎么可能五过解试,四赴省试却还守在乡间当小地主?以他的学问,稍微肯低头,学里谋个差事妥妥的,哪用得着为了一张浮票去求人? 谁也没说话,气氛就僵了。 王直学心说这费劲!我来查你儿子,现在却坐在你家跟你喝茶,还不明白么?怎这般不上道? 就在王周二人都快坐不下去,李昂也几欲抓狂之时,孟氏进城采买回来了。见家里有客,其中一个还穿着青色官袍,她便隔着门槛在外微一屈膝,并热情地留饭。 谢天谢地,李大官人总算还分得出轻重缓急,拱着手对王直学和周散从道:“两位难得下乡,怎么也得让在下尽尽地主之谊吧?” 那周散从倒没说什么,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跟着康知府听吆喝,好容易下回乡,自然乐得受人恭维。 王直学却摆摆手道:“不必了吧,我等下乡自有府县发给‘券食’。再说了,吃你一顿事小,若被监州有司人员发现,那就不好说了。” 李柏听后,竟还真就不坚持了。 李昂再也受不了,告个罪,殷勤道:“学生已注籍县学,直学官人便是我师长,学生请老师吃顿饭又打甚么紧?万望先生赏光,学生也好受教。” 王直学听他说得乖巧,心知这是个懂事的,怪不得知府相公都抬举你。想到这儿,便松口道:“那……好吧,就叨扰了。” 周散从却尴尬起来,人家学生请老师,有我甚么事?屁股一抬,讪讪道:“那,那在下就不……” “哎,上差奉知府相公命陪直学官人下乡,车马劳顿,若连杯酒都不吃,传将出去只怕城里都说那小溪村的人不爽利。” 第八章 耍横 王直学越发觉得这厮真会说话,便在旁帮腔道:“人家盛情难却,你就不必客气了。”其实这一路来他根本就没搭理过周散从,因为他虽是末品学官,好歹也是官,对方不过是充役跑腿的小吏,谁知他入役之前是挑大粪的还是倒马桶的?犯不上。 李昂一说,他才觉得不妥,人家毕竟是知府相公派来的,遂客气了些。 周散从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便不说正事了,只捡些闲话说着打发时间,等到孟氏和杨干娘收拾出一桌饮食来,李家父子便请王直学和周散从入席。 虽没甚么山珍海味,但孟氏花了心思,一桌农家宴倒也花样颇多。再加上李昂殷勤劝酒,李柏也耐着性子应酬,氛围倒还热络。 酒至半酣,李昂借故离了席,好一阵才回来。王直学问他哪去了,他只说去给车夫安排饭食,顺便看看停在外头的驴车,别让顽童们惊了牲口。 王直学心知肚明,取出手巾擦了擦嘴,便道:“木白兄,实不相瞒,来前学谕官人便打了招呼,说若果有其事,便秉公处理,不必因着他的关系而有所顾忌。若只是捕风捉影,也要还李昂一个清白,以正视听。” 李柏频频点头:“理当如此,还请直学官人周全一二。” “好说好说。”王直学收了手巾,沉吟道“这样,木白兄走一趟,请几位本家尊属,乡中耆老,再加上你们这里的大保或保长,我和周散从问问话。毕竟是公事,过场总还是要走一走的。” 李柏连称“应该”,便叫撤了酒菜,再奉上茶水,让李昂陪着,自己便匆匆出门找人。 干坐着没意思,王直学觉得既然人家都叫“老师”了,不点拨点拨他学问怎么行?遂问了些浅显的,李昂对答如流。 正想捡些难的来问,却被外头传来的吵闹声打断。李昂告个罪,匆匆出去一看,却是那都保正孙宝林领着四五个人站在院里,被李大官人堵住了门不让进。 “你又想作甚?” 孙保正见他出来,白眼一翻:“听说府县都派了官人下来查你,我身为都保正,一要作证,二要协助。看到没有,人我已经找齐了,只等官人们问话。” 他其实一直让人盯着,见上头派员直接进了李家,都过了饭点还没出来,心知事情不对头。便赶紧找了几个听话的人,套好了说辞,直接闯到李家来。 李昂见来的都是熟人,其中还不乏往日跟自己厮混的“伙伴”,就已猜到对方的企图。但他却没有阻拦,大大方方道:“既如此,那请吧。” 李柏一个劲儿地朝儿子使眼色,你傻的你? 孙宝林可不管这些,领着人呼啦一片闯了进去,进了院子就大喇喇的叫唤着:“此番咱是有冤伸冤,有苦诉苦!都别怕,自有官人替咱们作主!” 李柏本就喝得两眼通红,这会儿更几乎喷出火来,李昂劝住他,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老李听得双眼一亮,麻溜地出了门。 正堂屋里,王直学上下打量着那挺着肚子好似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孙宝林:“你便是本地的保正?” “正是。” “好,我受学里‘长谕’之托,下乡来询问你检举李昂一事。既是你告发的,那你说说他是如何为祸乡里,又有何凭证?” 孙保正来了精神,把袖子一撸,腰带一提,就开始唾沫横飞地痛说李昂作恶史。又说这样的人若进了官学,那简直是亵渎圣贤,有违朝廷养士教士之初衷。 他带来那几个人不等王直学问,也争先恐后控诉起来。这个说李牛头打过我,床上躺半个月下不来。那个说他扒过我衣服,赤条条地给我扔河里,差点没淹死。 王直学耐心地听着,寻着一个空档问道:“既如此,你等为何不去官府告发?” “小人们畏惧李大官人有钱有势,李牛头又好勇斗狠,哪敢去告?” 李昂起初只当是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但此时见孙胖子不止要把自己搞臭,还要把老李也给拉下水,一时怒从心头起! 恰好此时王直学回头问道:“李昂,你有什么要说的?” 望向那几个泼皮闲汉,李昂只一句:“你们告发我的说辞,可敢白纸黑字写下,签名画押?” “那有甚么不敢?”孙保正声如洪钟。 可泼皮闲汉们却没受到鼓舞,一听“签名画押”心里便打起了鼓。他们确实被李昂修理过,但也就是抽俩嘴巴,踹上几脚,哪有什么打得半月下不来床,扔河里吃馄饨面? 因着保正叫来,不敢推辞,再看在钱的份上,便把往事添油加酣,甚至昧着良心把个乐善好施的李大官人也影射成乡间一霸。想着反正就是问问,又不是过堂,至多李昂上不成学,也不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 再者,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总觉得“签字画押”这事是卖身和认罪的才干。咱们要是签了画了,万一真查起来可如何得了? 王直学看出端倪,抖出官威来,腔调十足道:“我提醒你等,这事可是知府相公亲自过问的,周散从,相公怎么说来着?” 吃人嘴短,再加上心知康知府是确实看重这李昂,周散从便道:“来时,相公吩咐小人说,我看那李昂确有才学,又一腔热忱,不似为祸乡里的恶少。你跟着学里的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听他搬出知府相公,几个泼皮早吓白了脸。对他们来讲,都保正便已经是跺脚地颤的人物了,至于县里的官人们那更是神明一般,更何况知府? 就连孙保正脸上也阴晴不定起来,正犹豫时,见李柏领着几个人回来了。 有本村的大保长,有给李昂作保的“淝水文盲”,还有两个庄客,一个少年,老中青三代全齐,明显比他的人更有代表性。 王直学再一问,这新来的都说李昂小时候是淘了一些,但也就是调皮捣蛋,既没有欺男霸女,也没有巧取豪夺,谈不上为祸乡里。而且这孩子本性并不坏,遇上那贫苦家的孩童,还给俩零食,看到那走不动的老弱,也扶一把…… 孙保正越听越不是味,心说这还是李牛头么?他给零食我见过,哗啦一把洒出去,让孩童们抢破了头。至于扶老携弱我是没看见,但老子亲身经历过!那回在城里多吃了几碗酒,回村时正碰上他,殷勤来搀扶。我还说这厮总算转了性,懂事了,结果直接给老子带沟里去! 越想越怒,便把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相拿出来,威胁道:“说话可要负责,你们敢签字画押么?” “那有甚么不敢?”几人竟异口同声。 一来,李昂之所以招乡邻厌恶,是因为其太能折腾,太能捣蛋,倒不是说他有多坏;二来,李昂若能进学,是不是就得到城里读书?是不是就没机会在乡里追鸡撵狗,上房堵烟,扯牛尾巴,拔驴橛子了? 王直学听到这里,便叫取来笔墨,将后来几人的陈词记下,又让签名画押,吹干墨迹后贴身收好。 孙保正见他想就此了事,不满道:“直学官人,这般做法,怕是不妥吧?知县相公若问起来……”对方虽是个学官,却管不着他,因此不怕。 王直学看他一眼,很是不快,但有些话又不好说出口。正作难时,却听李昂对那几个泼皮道:“走吧,这回有保正替你们做主,也不必怕我家有钱有势,咱们去县里当堂对质!” 府里都高看他一眼,县里又算个甚?几个泼皮连连摇头,说就么点事不至于,都是乡里小伙伴,闹着玩罢了。 李昂却犯起了浑,再三不肯,说不去县里也行,咱们去将军岭那观里斩鸡头赌血咒!最后把几个泼皮逼得没办法,其中一人求饶道:“牛头,不不,大郎,算了吧,都是保正官人让我来的……” 第九章 以牙还牙 孙宝林一听就炸了,跳着脚骂道:“直娘贼!谁叫你来的?不是你自己要伸冤?!” 那泼皮到底还是怕他的,低下头去不敢再说。 王直学见状,心头已了然,故意道:“我再问一次,你等指证李昂之言,可敢签字画押?要敢,我一并写下呈到学里定夺。” 泼皮闲汉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开口。 孙保正那个气啊,恨不得上去窝心脚把几个撮鸟肠子踹出来! 王直学等片刻,便起身拿了幞头拍一拍,戴上后对李柏拱起手道:“木白兄,此间事已毕,在下这便回城交差。记得让李昂十六到学宫报到,告辞了。” 李大官人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一时调整不过来,嘴里虽说着感谢,脸上仍旧绷着。 周散从也跟着起来,还没说话呢,气急败坏的孙保正切齿道:“好好好!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们想要包庇李牛头,须得问过我答不答应!” 王直学闻言大怒! “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今日与我把话说清楚!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了拿了?” 孙宝林那话本意不是冲他,而是指以“淝水文盲”为代表的那伙子,可这会子见他发作,也抹不下来脸,冷声道:“哼,我又没指名道姓,你急个甚?莫不是心虚?” 王直学先前还自重着身份,不与他一般计较,现在也顾不得了,一巴掌拍在桌上,声色俱厉:“小小保正,竟敢如此嚣张!李昂已注籍,便是官学生员,你诬告在前,伪证在后,怎地?想吃官司?” 一提起“官司”,孙宝林便想起当日李昂“击登闻鼓”之语,再加上对方毕竟是个学官,一时有些犹豫。可他这人在乡间蛮横惯了,嘴上仍旧不服输:“打官司?谁怕谁?” 李昂就等他这句话,一听便朝老李使眼色。 可李大官人似乎给气糊涂了,好一阵都没反应,最后还是那须发花白的文盲老太公沉声道:“孙宝林,你还有脸说人家为祸乡里?扪心自问,打从你作了这保正,有油水的哪样不伸手?得罪你的哪个不报复?今日趁着官府来人,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此语一出,王直学一屁股坐了回去:“来来来,有冤伸冤,有苦诉苦。” 孙宝林脸色铁青,可他毕竟时常跟官府的人打交道,见识不是乡野村夫可比,见对方要来出这个头,哼道:“你一个学官,还管到乡里来了?” “我当听个热闹不行?我作个见证又怎地?”王直学竟也耍起浑来。 见直学官人是这般态度,李柏请来的证人们再不顾忌,你说罢我登场,痛诉孙保正的胡作非为。 而且他们不像那几个泼皮闲汉满嘴放炮,桩桩件件均有所指,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说得是清清楚楚。便连李柏也当了回苦主,控诉孙宝林为报私怨,将年龄不满的李昂报上去服役,还一脚踢坏了自家的院门。 见他们说得慷慨激昂,那几个默不作声的“伪证”也在心里嘀咕,咱要不要反水?真论起来,李牛头算根毛,这死胖子才是乡里一大害! 可扭头一看孙大官人,便都两腿夹紧,打消了这念头。 只见孙宝林站在那里,牙关紧咬,双拳紧攥,水缸似的肚子一起一伏,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不一阵,终究按捺不住!一声大吼,上前抓住那正揭发他的庄客发髻,扬起钵盂大的拳头:“直娘贼!我叫你说!” 众人见他犯了凶性,俱是大惊失色。就在此时,只见人影一闪!好一阵没言语的李昂欺身而上,一把抓住他腕子较起劲来。不消片刻,半截铁塔般的孙胖子,竟让李大郎扳得半边身子都歪了下去! 王直学从椅子后头站了起来,扶了扶自己的幞头,怒极反笑:“好好好!罪行败露还敢当众行凶?此番我看你怎么收场!” 孙宝林听得心头一震,眼珠子乱转也不知道在想些甚,恰在此时李昂手一松,他稍一迟疑,竟不管不顾,掉头朝外大步而去。 李柏在后头伸长脖子看着,那厮别气不过,出去又把我篱笆给踹了吧?正担忧时,听王直学洪声道:“诸位,我的意思,立即书状一张,你们都签字画押,我带了回去直投县衙,告他个横行不法,为祸桑梓!” 大伙一听,震天价似的叫好。尤其是李柏,哎呀,可算要出口恶气了!遂自告奋勇捉笔草状,那几个本是来检举李昂的泼皮也不再犹豫,毅然反水! 洋洋洒洒一大篇,李柏写完后,众人签字画押,交由王直学收好,便等着拨云见日,寰宇澄清。 他们哪里知道,就在李大官人奋笔疾书时,王直学就已经后悔了。 自己来干什么的?问个话走个过场而已,犯得着淌这浑水么?身为学官,若把这状纸投到县衙去,结果如何且不说,上官们肯定是要说自己多事的。可这一众人等热切期盼,若自己立时反悔,脸往哪搁? 基于这种心情,李家父子率众送他出门,千恩万谢时,他也只是敷衍地应付着,全没有先前的急公好义之态。 “罢了,都回去吧。”扔下这一句,王直学钻进了车厢里。 “学生送先生出村。”李昂忽然道。 只当他是对师长殷勤恭顺,众人都没多想,由着他去。 不一阵,出得村来,将上驿道时,李昂却叫停了车,塞给那车夫一把钱,请他暂且回避。车夫吃了他的酒食,如今又有钱拿,哪有二话?得到许可之后,便远远走开看风景去了。 王直学心情虽不佳,可一来知府相公抬举他,学谕官人又是他师叔,二来也看在车里那包钱的份上,便探出头来摆副笑脸:“还有事?” 李昂一揖手,笑道:“先生,那张诉状,还是不递的好。” “哦?这是为何?”王直学不似他那般会演,面上阴晴不定。 “孙宝林不过是个腌臜泼才,本不足道。可他岳丈在县里勾当多年,真要是投了诉状过了堂,万一有什么旁的牵扯,府县两衙的相公也烦心不是?” 王直学不禁重新审视自己这位新学生来,小子行啊,这人情世故你倒是摸得通透。 虽说正中下怀,求之不得,但王直学还是一副为难的样子:“可他民怨这般大,与你家过节又这般深,难道就便宜了他去?” 李昂仍旧一脸笑容:“虽不便过堂,但周兄此番回去,知府相公自然是要问的。到时,不必添油加醋,只将今日所见所闻如实禀报即可。” 说罢,毫不忌讳地从腰带上解下两贯钱来,递到周散从面前:“一点茶酒之资,不成敬意。”这着实把后者给吓了一跳,看着他眼珠子直往王直学那边斜,就是不伸手。 却不料,直学官人竟帮着劝:“给你就拿着,还没看出来么?我这学生最好个体面,不要拂了人家的好意。” 周散从听得懵了,李昂趁机把钱塞到他手里,拱手笑道:“拜托了。” “呃,好说好说,小官人真是,太客气了……”周散从连声道,双手捧着钱一时也不便往怀里揣,倒像是佛前上供一般。 第十章 报应 就在王周二人回去交差之时,那先走一步的孙宝林却早已骑着驴进了城门。找个相熟的人家把牲口寄放后,直投县衙而去。 衙门口值役的公人认得他,也不阻拦。进了正门后,往东边廊走,先到“客将司”问了一句,随后便在东廊最后头的“架阁库”里找到了正在翻检文书的老丈人。 把事情一说,立时招来岳父一顿臭骂。 别看他在乡里威风八面,这会子让老泰山喷了一脸口水沫却连擦也不敢擦,连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老头姓黄,在衙署里干了几十年的押司。可别小看,押司虽属吏人,无官无品无级,但签押公文、催征赋税、协理狱诉,衙门里的事他都能插上手。 好大一阵,骂得累了,黄押司让旁边一个打杂的手分搀着从梯子上下来,点着女婿的额头道:“合该我背时,把女儿嫁给你这现世宝!” 孙宝林连连作着揖:“岳父骂得是,可好歹想想办法,若真闹起来,我充军发配事小,只是可怜我那浑家……” “哭,哭出泪来我就帮你。” “岳父,老泰山,爹啊。” 黄押司也就是心头恼火骂几句发泄罢了,怎么可能不管?站在那儿喘匀了气,哼道:“这事没奈何,只能去求知县相公。” “怕是这回牵扯到府里,他不肯援手啊。”孙宝林不无担忧地说道。 “他办这事也是为着他,不管?想吃鱼还要撇腥,有这么便宜的事?走!” 翁媚两个一前一后出了架阁库,黄押司领着女婿不去设厅,也不去佥厅,而是直奔后头的偏厅。范知县怠政惯了,十天有九天都不在办公厅堂。 进了那名为“坐啸堂”的偏厅里,果见范知县斜坐在椅上正看闲书呢。看他两人进来,把书一合封面朝下扔案上,随口问道:“怎地?事办成了?” 孙宝林一脸晦气不作声,黄押司上前作个揖,笑道:“相公,出了点岔子。” “嗯?”范同拉下脸来。 黄押司便把事情简明扼要地一说,末了添一句:“诉状投到县里还好办,就怕……” 那日因着县考作弊,在学里被康允之恶心了一番,范同还没气过呢,如今又出这事,他怎能不怒?真以为有康允之抬举,就不把我这知县当瓣蒜是吧?我要办你,康知府也护不住! 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最后把目光落到那缩着脖子的孙宝林身上:“你不是找了人指证么?证词呢?” “回相公,那王直学和周散从把知府相公抬出来,乡下人胆小,一听便怕了,哪敢在证词上签字画押?”孙保正赔着小心道。 范同盯他一眼,饭桶! 黄押司捋着几缕稀疏的胡须,一双小眼似开似闭,少顷,沉声道:“此番可不能再退让了,说不得,要请相公亲自下一趟乡,把事情坐实。” 范同一听下乡,眉头微皱。 可他也明白黄押司言下之意,这附郭县的知县本就跟刚进门小媳妇似的不好做人,康允之又是出了名的管得宽,查李昂都不让县里派人。这回要是再让他把孙宝林的案子办了,那自己这知县还当个什么劲? 正为难时,客司来人禀报说,知府衙门的一个院虞侯在外头求见。 “让他进来。”范同面色阴沉,语气不善。 黄押司见状,知他已下定决心,瞄了那大气也不敢喘的女婿一眼,这没出息的东西! 片刻后,那院虞侯进来,行罢大礼,便道:“奉知府相公钧旨前来知会,李昂为祸乡里一事,经查证,纯属子虚乌有。” 范同看都不看他,冷声道:“知道了,还有么?” “回相公,还有一事。知府相公听闻那管小溪村的保正,历年来横行霸道,欺压良善,此番更是唆使一干人等诬陷官学生员。被检举不法之事时,居然恼羞成怒,当众行凶。知府相公问,是否确有其事?若有,着即办法。” 孙宝林听得两腿打战,前胸后背,汗湿衣衫! 范同闭着眼睛听,这会儿睁开来,带着一丝疑惑问道:“知府相公让你来问,是有人到府衙投状控告?” “那倒没有。” “没有?” “小人一整天都在府衙值役,未见有人投状。”院虞侯如实答道。 范同看他半晌,点头道:“行了,你回去禀报相公,就说我一定亲自查问此事。” 黄押司也听出些端倪来,等那院虞侯走后,方要说话,却见范知县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照这翁婿两个的说法,在乡里都闹成那般模样了,李家父子肯定是要串联相关人等投状起诉的。可现在不见状纸,康知府也只是让人来问问,还没让限期回复,也就是说完全交给自己处理,他并无插手的意思。 想到此处,心下稍宽,便连语气也轻松起来:“你是县里的老押司了,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理为宜?” 黄押司见他把问题抛给自己,一时不好作答。 孙宝林见状,直勾勾地望着老岳父,希望他帮着说个情,把这事大化小,小化了,最好是自己屁事没有,再想个法子把那些刁民整治一番。 果然,稍作沉默之后,便听老泰山道:“相公,孙宝林任保正多年,为官府奔走办事,难免得罪人。有些许非议,也不必当真。依小人之见,趁他人在这,相公训他一顿也好,骂他一顿也罢,只让他以后注意便是了。” 孙宝林听了,点头犹如鸡啄米。 范同笑了,那措大父子两个虽可恶,好歹人家还有些忌惮,没有诉诸公堂留了些余地。你当人家是怕你?那是怕我知道吗!当着学官和公人的面就敢行凶,只凭这一条,还想继续当保正?这衙门是你家开的? 见他不言语,黄押司补了一句:“相公此番保全了小婿,他以后自当……” 范同没兴趣听他说完,直接打断道:“事情传到知府相公处,就已经不好办了。这样吧,孙宝林。” “在,在,小人在。” “你回去以后,想办法平息一下事态。这头呢,若知府相公问起,我也替你遮掩遮掩,只说你是有些行为欠妥,但也没甚大的罪过。就只免去保正之职,不作深究。” 孙宝林前面听得欢喜不已,心说要没最后这一句多好?满心失望,便顾不上答话。 范同见状已是不悦,偏偏黄押司还犹不知足:“相公,小婿自作保正以来,官府交代下去的事情从来都办得妥妥当当,若贸然换人,怕没有合适的替补,镇不住刁民。” 嗬!没有他孙屠户,我就得吃带毛猪? 心里有气,面上便不好看,口吻也强硬起来:“黄押司,你该晓得此事若较起真来,你这贤婿岂止是撤换这么简单?现在李家没有循正途投状控告,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你们也就坡下驴,见好就收吧。” 黄押司纵然是老油条,这会子也听得稀里糊涂,范知县你到底是哪边的?我女婿不是因着你和李柏有过节,这才惹出后头的事么? 虽有不满,但人家毕竟是进士出身的知县,遂耐着性子,把腰板弯了弯:“相公,就不能再通融通融?” “你告诉我怎么通融?我这边把你女婿保下来,李家肯依么?到时候真告,如何收场?人家现在是有知府相公撑腰,我且拿他没办法,何况你等?行了,就这么办吧!” 黄押司总算听明白了,姓范的是不想再掺和。联想到他到任两年有余,年底就任满,到时只怕是要走的。 抬头去看时,只见范知县已经重新拿起了书本,一瞅封皮,丽情集!成天正事不管,却有闲心看这艳情小本! 腹诽几句,也没奈何,只能带着女婿告辞出来。 第十一章 寻仇 七月十五,中元节。 李昂前一世对这个汉族传统节日已经没有什么多少印象了,只记得小时候在老家,长辈们要把纸钱一封一封地写好祖先的名讳,堆在一起烧掉。且晚上除非有要紧的事,否则一般不出门,怕撞上从鬼门关回来的亡灵。 没想到这习俗在宋代就有了,甚至还要讲究得多。 李母孟氏提前一天就从城里买了诸色冥器,以及纸衣纸鞋纸钱等等。十五这天更是一大早便和杨干娘开始准备祭品,瓜果、酒菜、水饭、刀头肉,一样不能少。不像后世,带几个苹果橘子什么的就忽悠先人。 至于书祖先名讳这事从前一直是李柏的任务,不过现在家里出了个官学生员,他也乐得让贤。只是万没想到,李昂提笔就写:故显考李公讳柏…… 把李大官人气得呀,我这还没死呢,你就给我“中元化帛”了?滚滚滚!一边去! 父子两个正拌嘴,就见杨干娘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官人,可了不得!那孙保正指使着人手执器械往家来了!” “啊?”李柏骇得不轻,这是要来杀人? 李昂也吃一惊,但心想着不至于吧?遂问道:“干娘,你怎知是孙宝林指使的?” “我本是出去给牲口加些麦麸豆粕,这些天活重,光吃草料不成。就那两头驴,眼瞅着掉膘了……” “干娘。” “哦,是,回来时,我便瞧见孙保正在那大榕树底下,身边围着四五个汉子,捉刀提棒的,还朝咱们家指指点点。后来保正手一挥,几个汉子便全过来了。我心想着他跟咱们家有仇,急忙栓了门来报信。大官人,可怎生是好?” 李柏听罢,摇起头来:“怕是你看错了吧?孙宝林再横,也不敢光天化日使人行凶。” “绝不会错,看得真真切切。”杨干娘十分肯定。 “干娘别急,我去看看,量他也不敢胡来。”李昂宽着老太太的心,说罢就走。 “牛头,你可仔细些,从门缝里瞅,千万别开门啊。”杨干娘追在后头叮嘱道。 到了前院,把门一开,果见几个汉子在门外,有提刀的,有拿棒的,却不是来寻仇,而是蹲那儿修理栅门。见他出来,其中一人放下柴刀上前作个揖,笑道:“小官人,保正官人说前日踹坏了你家栅门,很是过意不去,便叫小人们来修。我等本想先知会一声,哪知怎么也拍不开门。” 李昂方要说话,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便回头把事情一说,请李大官人拿主意。 李柏一时有些弄不清楚状况,直到儿子在他旁边轻声说了几句,他脸上疑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峻。 “都别动了,这门谁踹坏的,谁来修。” “大官人,这……” 此时孟氏也出来了,尖声道:“我家官人没说清楚?今日中元,你们不在家准备祭祖,却跑来替我家修门,李家缺你们几个孝子贤孙呐?” 得,再修就得改姓了,汉子们素知她的厉害,不敢迟疑,立马收拾起家伙出了院去。 一家人回到堂屋,李柏一坐下便十分不解道:“按说王直学应该把诉状递上去了,怎么这两日官府没动静?莫不是官府要包庇他?” 李昂也不说破,只笑道:“等孙宝林来了大官人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 李柏只当他说笑,也不以为意,只是不满道:“你这些日子怎地一口一个大官人?”说着转向浑家“合着这不是我亲生的?” 孟氏听他问得荒唐,立时作色道:“不是你亲生,难道是我从娘家揣来的?一个老措大,一个小泼皮,早晚让你们气死!李牛头,到时你就明正言顺地写‘故显妣李母孟氏’;李无常,你也正好与你那两情相悦……” “你看你看,这不是玩笑么?还真急?”李柏臊眉耷眼地望了李昂一眼。“当着儿子的面,你扯那些陈年旧事作甚?” 孟氏刚要反驳,却瞄见儿子尖着耳朵在旁边静待下文,气得上前一把拧住就骂:“你个混帐东西!爹不叫爹,娘不叫娘,成天大官人,大娘……”语至此处,突然想起,自打儿子落水被救以来,还从来没有叫过自己。 方一分神,李柏就上来拉开了娘俩,埋怨道:“牛头今时不同往日了,他现在是官学生员,凡事都要立个体统。咱们作父母的,也得顾着他的颜面,别动不动就上手。你看看,耳朵都揪红了,我现在倒怀疑是不是你亲生的!” 孟氏大怒! 可没等她发作,就从外头传来一个声音:“木白兄,嫂夫人,别来无恙否?” 光听这话,还以为哪位多年不见的故交好友登门拜访呢,结果一家四口转头一望,院里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孙宝林。 李柏还没说什么,孟氏却翻起了白眼:“谁是你的兄嫂?我两口子可当不起!” “当得起,当得起。”孙宝林赔着笑,一手提着两坛酒,一手拎着几块肉,还有大包小包的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往屋里来。还没跨门槛呢,就见孟氏操起了扫帚,那脚是怎么也下不去了。 他丝毫不怀疑这悍妇敢抽自己,便望向李柏,求告道:“木白兄,从前都是兄弟的不是,我今日是专程登门赔罪的。” “赔罪?那你可走错了门,回头出村,往北一路进城,县衙你总熟,上那儿领罪去吧。”孟氏大声道。 孙宝林知道跟她是说不通的,仍旧朝着李柏:“木白兄,我纵有万般不是,如今已让人免了保正,你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给兄弟留条路走,我这儿给你磕头了。”嘴上是这么说,膝盖也弯了,但不知是肚子太大还是怎地,死活跪不下去。 李柏是个老好人,先是见他服软认怂,后又听被免了保正,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大半。虽然两家过节不小,但终究不是什么血海深仇,非要纠缠下去,于己于人,又有何益? 想到此处,便朝外道:“罢了,到底是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东西你拿回去,日后与人为善也就是了。” 孙宝林利索地站起来,频频点头,连声称是,把东西放在门槛外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几番张口欲言。 李柏见状,心头暗想着,他既被免了保正,就说明事情已经捅上去了,官府这般处置,显然是在包庇。今日他亲自登门,恐怕是想让自己不要再告了吧? “行了,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要今后不再生事,难道我非让你去吃牢饭?” “是是是,木白兄真是虚怀,虚怀……” “若谷!回去吧,东西带上,我什么也不缺。” “这点东西不算甚,只是兄弟一点心意,万望笑纳。”孙宝林再三作揖,其谦卑之态与往日的飞扬跋扈简直判若两人。 李昂看在眼里,真不知该说他能屈能伸,还是没皮没脸。 第十二章 教训 孟氏到底没让孙宝林进屋,或许是为了避免太过尴尬,李昂在后者告辞离开时主动提出来,说要送送孙大官人。 两人前后脚出了门屋,孙宝林见那被自己踹坏的栅门仍靠在篱笆上,思之再三,将牙一咬,心一狠,左右今天是来装孙子的,不若装到底,等过了这一关咱们再作计较! “牛头,禀告你爹娘,等过了中元,明日我便亲自来修。” “不必,还叫那几位乡邻来帮忙弄好就是。”李昂淡然道,随即转移了话题。“前日你离开我家之后,直学官人提议众人联名投状,要告你横行不法,为祸桑梓。知道为什么最后没告么?” 孙宝林望着这个几乎可以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后辈,竟感觉有些不认识了。好在,他牢牢记着今日登门的目的,答道:“自然是李大官人虚怀,虚怀……若谷?” 李昂直视着对方:“是因为我在直学官人回城前把那张诉状要了回来。” 孙宝林一听,顾不得探询原因,而是追问道:“那状纸现在……” “烧了。” “真烧了?”孙宝林哪肯信? “不然我留着它作甚?”李昂手一摊,似笑非笑。 留着作甚?自然是威胁我!当日有王直学在,又搬出知府相公的招牌,那些个刁民才大着胆子签字画押,若移时易地,他们还敢么? “对了,听说范知县年底任满,怕是要走吧?”李昂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孙宝林心头一颤,知道自己撞上鬼了。这小子之所以不投状,就是不想把范知县得罪得太深,可范同年底就要离任,新来的知县没有任何包袱,反正只把自己免职这个决定又不是他做的。 到时,若这小措大再把那诉状拿出来,新官想必很乐意拿自己开刀立威…… 想清楚这些关节,孙宝林连恨都恨不起来了,环顾左右无人,连忙拱了拱手,央求道:“大郎,小官人,你这是作甚?那状纸没烧吧?你给我,怎样都成!” “放心吧,真烧了。” “我哪敢信?你看你还笑呢!” “那好吧,嗯嗯,真烧了。” “你……”孙宝林没辙了,人家一口咬定烧了,你还能搜去?急得一脑子门大汗却又无可奈何,好半晌,苦着一张脸问道“小官人,你到底要我怎地?” “李大官人不是说得很清楚么?只要你日后与人为善,不生事端,乡里乡亲的,难道谁非要送你去吃牢饭?” 孙宝林完全没了脾气,赶紧一通赌咒发誓,说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尊老爱幼,不调戏寡妇…… 李昂耐心听他说完,这才笑道:“诚如此,小溪村甚幸,寿春府甚幸。行了,你回吧,抽空再走走其他人家,把话说得软乎些,只要出口气,人家也就不跟你较真了。” “是是是,都听小官人的,这破村我就服你。” 送走了孙宝林,李大郎松了口气。这种人,不管是能屈能伸,还是没皮没脸,你要真把他往绝路上逼,指不定干出什么来。自己初来乍到,朋友不嫌多,对头不嫌少,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回到屋里,他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父母,并将那纸诉状交由李柏保管,并假模假式地请罪,说自己擅作主张,没跟家里商量云云。 老两口子既惊且喜,惊的是李昂竟瞒了这么多隐情,喜的是我家牛头真的出息了?! 李大官人好个面子,不想在儿子面前丢了份,还装模作样的训示说,你做对,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子,范同和那孙胖就是典型的小人。 李昂诺诺连声,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明说。之所以不把事情做绝,除了不得罪小人之外,更重要的是不想给康允之留下不好的印象。 人家这头刚刚抬举了你,回头你就弄个事出来,即便是事出有因,也难免让人觉得你有恃无恐,拿着鸡毛当令箭,久而久之,自然就惹人嫌。 这些道理,是李昂前一世在大学学习历史,以及毕业后在各大影视基地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时,总结出来的经验,乃至教训。 总之,免了役,进了学,又解决了一个恶霸,多日来笼罩在李家人头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当天晚上,李柏便和妻子一道高高兴兴……不,诚心诚意地祭奠和缅怀先人。 因着中元节有诸多忌讳,祭完了先人后,一家几口便各自回房就寝。 李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因为明天就要去官学报到,而是通过这些天与各色人等接触,他发现一个问题。 虽然也有康允之这样将时局看得透彻的有识之士,但绝大多数宋人,对即将到来的大祸茫然无知。难道他们就天真地认为,破些财,再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金人就心满意足了? 女真人可不是契丹人,汴梁也不是澶州。再说了,当初宋辽和议,也是以军事实力加皇帝亲征作为后盾,再加上一点点偶然因素,这才缔造了宋辽之间百余年的相对和平。 总而言之一句话,敢战方能言和!你现在连抵抗的力量都没有了,人家凭什么放过你? 当然,这未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是因为穿越而预知历史,并非料事如神。 可也正是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偏生又帮不上忙,才让他有些无力。靖康之耻,对于从前的他来说,不过是一个著名的历史事件,感慨感慨就完了。 可现在,他就身处这段历史的紧要关口,看到的都不是布景,接触的也不是演员,而是实实在的锦绣山河,芸芸众生。 怎么办? 黑暗中,李昂瞪大双眼,苦苦思索着答案。 冥冥之中,神灵似乎也被他这份“忧国忧民”的赤忱所感动,他的眼睛越发明亮,房中的一切也越发清晰!心中一阵激动,难道我感天动地了? “牛头,睡了么?”李柏掀帘进来,把灯往桌上一放。 李昂闭上眼,没好气道:“睡了。” 可等好一阵,不见李大官人有动静,睁开眼一看,老李就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自己。那脸上的神情,既似哀伤,又像欣慰,层次感分明。 又看片刻,只见灯火映照下,李大官人的眼中竟有泪光闪烁。嚯!不得了!大特已经无法阻止他了,这是奔着角儿去的啊! 第十三章 入学 “怎么了?”李昂赶紧下床来坐在他身边。遍寻记忆,李柏似乎还没有这般感性过。 “没事没事。”李大官人侧过脸,拿手掌擦了擦,再回过头来时,已是一脸笑容。“自打你死里逃生,爹感觉得到,我儿长大了,懂事了,爹很高兴。” 李昂一时无言,因为严格说起来,真正的李昂已经不在了,自己不过是占用了人家的躯壳而已。 “明日你便要去官学报到,爹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妥,先前才想起来,你还没有表字。” 这倒还真是个事,名给师长称呼,字给平辈叫唤,你要没有表字,逼得同学直呼姓名,既不礼貌也不方便。 “这倒也无妨,大官人名柏字木白,我便名昂字日卬。”李昂打趣道。 李柏闻言不禁莞尔,却摇头道:“不妥,一无出处,二没典故,叫不起来也不上口,更连半点气势也没有。” “要气势?那便叫李日天,相信再没有比这个更霸气的表字了。” 李柏知他在胡扯,也不接茬,正色道:“按礼,该遍请亲朋给你加冠赐字的,可现在也没那么多讲究了。爹再三斟酌,赐你表字‘荩臣’,可好?” “我要说不好大官人给换么?” “没得换!小泼皮,这取名赐字跟婚配嫁娶一般,听的是父母之命,岂容你讨价还价?”李柏笑骂道。 “得,自今起,我便叫李荩臣了。”李昂起身一揖,“谢大官人赐字,定不负所望。” “你可知道‘荩臣’二字语出何处,又是何意?” “语出《大雅》首篇,王之荩臣,无念尔祖,一言以蔽之,便是忠孝二字。” 李柏闻言喜不自胜,频频颔首道:“不错不错,我起先还担心你考上县学是不是走了什么歪路子,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当爹的是五过解试,四赴省试的科场传说,儿子再差又能差到哪去?”李昂变着法的逗他开心,以免再陷入感性的尴尬。 果然,李大官人立马来了劲,跟儿子好一通吹!说甚么解试七取其一,能五次过关的真心不多,连续五次则更是凤毛麟角,称为“科场传说”一点也不为过,简直是恰如其分,贴切得很! 胡吹海侃好大一阵,李大官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想着儿子明天还要赴官学报到,生生压下淡兴去,端起油灯走到门口时,还回过头来,颇有些恋恋不舍之态。 李昂以为他还没有吹够,遂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接下一波。李柏却没再说其他,只嘱咐不要贪凉裸睡,把胸口背心盖住。 可怜天下父母心…… 次日一大早,孟氏和杨氏在厨房里忙活不说,向来不过问家务的李大官人也亲自上阵,检查儿子赴学的行装是否齐备。 李昂见他瞪着一双熊猫眼,心知是一夜没睡。又看那行李,席垫被褥,换洗衣物,纸笔墨砚,锅碗瓢盆……好似搬家一样。 一问才知道,因这小溪村离着城有七八里地,所以最好住校。学里每旬只放假一天,且这一天还不是放你去耍,而是要去练习“六艺”中的射箭。 换言之,一进官学,你基本上就没多少机会回家了,不准备得充分些怎么行? 吃过早饭,李昂去套好了车,把行李往车上一扔,便和父亲一道投府城而去。杨干娘一直追着车送,千般叮咛,万般嘱咐,唯恐他照顾不好自己。虽有些絮叨,但舐犊之情还是令李昂十分感动的。 一路上,但凡遇着人,李柏都要探出头来跟人家热情地打着招呼,只等对方问一句“大官人哪里去”,便故作轻描淡写之态回答,也没啥,送儿子进学。然后,便在人家的羡慕和祝福中继续前行。 如此这般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他却乐此不疲。 一路停停走走,进了城又随着人流磨磨蹭蹭,等赶到学宫时,已是日上三竿。与考试那日的人山人海相比,今天学宫门前倒显得冷清得多,竟连一辆车也看不到。 只因下蔡县学的学生名额,以两百为限,且一年四季都要招新生,每季录取人数就可想而知了。比如李昂参考这一回,报考人数将近两百,最终只取了十四人,录取比例竟比解试省试还要低! 难怪朝廷规定,一入县学便免身役,还包食宿,免学费。因为在当权者看来,能考上官学,便算是初级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理当受到优待。 下了车,拿上行礼,父子俩刚走到那“文魁”牌楼下,便有一人迎了上来,二话不说伸手就夺过行礼,还热情地问道:“没请教学弟高姓大名?” 李昂心说你是迎新会的吧?一会儿进去混熟了,是不是还要我加入社团?然后还要先交一笔费用?套路,千年不变的套路! “小弟李昂,草字荩臣,没请教学兄……” “你就是李昂?”那学兄似有些意外,说完不等回答,便扭头朝里喊道:“子丰,你等的人来了!” 片刻后,便见一人从学宫门屋里出来。二十左右,个子算不得高,大饼脸,蚕豆眼,长相十分讨喜。穿件单衫,戴着书生巾,一脸堆笑跑下来,先不管李昂,冲着李柏就是一揖到底,膝盖一弯还跪下去了。 李柏忙搀起来,笑道:“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原来,这人便是蒋谊之子,名蒋缜,字子丰,现在府学内舍就读,今日奉命前来迎新,又因着父亲有交待,所以专等李家父子。 对他,李昂比对他爹印象要深些,遂主动上前行礼问好,蒋缜却不跟他客气,一巴掌拍过来:“咱小时候一起玩过尿泥巴,你忘了?” “怎么能忘?总是你撒尿,我和泥。” “哈哈,这就对了。走走走,我先领你去斋室,早让人替你占了个好铺位。” “兄长别急,小弟有一事请教。” “客气了不是?”蒋缜佯怒道。“你我父辈便是同窗,如今我俩又同学,如此缘分,岂是十世修得来?怎地如此见外?” 李昂见他也是个风趣之人,说笑道:“这倒是,夫妻不过一世同床,我们这却是两代人同窗,自然比夫妻还要亲。” “那是那是,只恨我比你早入学两年,不然同窗再同床,亲上再加亲,岂不美哉妙哉?”蒋缜顺嘴接道。 两个小的越说越不着边际,李柏既不训斥也不打断,还跟着一起哈哈。旁边拿行装那哥们都快撑不住了,心说今天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好在,李昂很快转到了正题上:“子丰兄,这入学就必须要在学里住宿么?” “这倒不一定。”蒋缜摇了摇头。“若是坊郭户,离学里近的,也可以走读。怎么?荩臣不想住在学里?你家离城说近不近,说远也远,我看还是住在学里方便些吧?” 第十四章 立志 李昂便推说父母年纪一天天大了,又只有自己一个孩子,若住校,便无法侍奉双亲。 李柏费了牛劲才忍住没揭穿他,你成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隔三差五还让父母担忧受气,究竟谁伺候谁?不过,他也乐得让儿子走读,大不了自己每天驾车接送就是了。 蒋缜不知内情,只当他是真孝顺,便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 当下,便请李柏把行装原车带回,蒋缜领了李昂直入学宫。 之所以叫学宫,是因为这时候的官学大多学庙一体,既是培养士子的学校,也是奉祀孔子的文庙。 从“文魁”牌楼进去,便是学宫正门,中轴线上依次是夫子殿、明伦堂、藏经楼三大主体建筑,礼仪性质居多。 东西两廊及其附属建筑才是官学日常办公教学的公值房和学舍。除此之外,还有供住校学生食宿的食堂、厨房、斋室等场所。 蒋缜领着李昂转了一圈,便来到东廊第二间值房拜见蒋谊。 蒋师叔态度还那样,同意了他走读,不咸不淡地叮嘱几句后便叫走人。李昂虽觉得这位师叔对自己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管是嫌弃也好,厌恶也罢,反正就是看你不爽。 但一来对方是长辈,二来这回也确实帮了忙,便再三致谢后退了值房。 等好一阵,不见蒋缜出来,忽然瞥见隔壁那房里坐着一个熟人,遂略整衣巾前往问候。那人便是王直学,一见他便眉开眼笑,热情得不得了。 倒不全是因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而是真心喜欢这个会来事又懂事的学生。闲话一阵,当听说那孙宝林之事已了,越发高兴。毕竟若真闹起来,那胖子一通乱咬,他面上也不好看。 “对了,学生还有一事,求先生成全。” “直说,能办的我一定给你办,不能办的我也替你想想办法。”王直学难得如此爽利。 李昂便把走读一事说了,虽则蒋谊已经同意,但直学主管纪律考勤,他可不想还没正式入学便给人留下有恃无恐的印象。 “我当甚要紧事!就这?”王直学好似还有些失望。“你愿走读便走读,学里还省了粮食铺位。” 这倒是实话,学子们考县学,除读书求学之外,主要便是看重免役吃粮的优待。你既主动放弃,人家求之不得。 正说话时,蒋缜寻来了。 到底是一把手的儿子,比起李昂来的恭谨来,他就随意得多。大咧咧地行个礼,又应付几句,便带着小老弟出来。 “荩臣,你别多心,我爹就那脾气。反正是他们长辈间的旧事,咱们弟兄不管。” 听他话里有故事,李昂也不便多问,笑道:“这是自然,咱这可是比夫妻还难得的缘分。” “哈哈,打小我就喜欢你这浪荡!你放心,既到了学里,便是你我的地头,以后大事小事都有哥哥罩着你,只管横着走就是!”蒋缜一开心,那股子泼皮劲就出来了。无怪乎他跟李昂多年不见也这般亲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泼皮惜泼皮啊。 说笑片刻,李昂便请他一起去吃饭。 蒋缜也正有此意,哥俩离了学宫,到城北瓦肆勾栏云集之处寻一体面的正店,捡上好的座头坐定。点上肉线条子、姜酣生螺、炒白腰子三道硬菜,又要了一坛店里有名的“千日春”,便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蒋子丰虽年过弱冠,但这年头有条件的读书人都兴个晚婚,所以仍是单身没有拘束,再加上跟李昂脾性相投,几盏酒下去便面皮泛红,兴致高涨,胡吹海侃起来。 喝得差不离,又要一盆炸沙鱼衬汤,雪白雪白,鲜美可口。 吃饱喝足,李昂唤来跑堂,剔牙的蒋缜却白眼一翻:“要你多事?这么些年没见,到城里来还不该吃哥哥一顿?” 结完账出来,蒋缜也不去学里了,直接回家睡觉。李昂则投南郊回乡,因今日只是报到,明天才正式开课。不管如何,从现在起,他便是注籍在册的官学生员了。 其实,刚开始,读官学并不是李昂刻意为之,之前参加考试只是为了逃避劳役而已。 可现在,他却认了真。 因为他发现,要想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除了读书科考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宋朝立国一百六十余年,上至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崇文”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什么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就连三尺孩童都能摇头晃脑地吟诵。 当然,也可以去当兵。从征报国,血战疆场,驱逐蛮夷,复我山河,只一想便叫人热血沸腾。但这股热乎劲过了之后,你远的想想狄青,近的想想种师道,要还想找不痛快,就再想想这时候应该已经投身行伍的岳飞…… 穿越以前,李昂看小说时,总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穿越者大多都选择作官来治国安邦平天下?剩下那些选择经商贩货的,行医卖药的,甚至当师爷当家丁的,在做好自己本职工作之外,也还要不遗余力对时局施加影响……多累得慌,何不弄俩钱,买点地,以酒色自娱,作个富贵闲人? 等到自己穿越了才明白,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且不说追名逐利是人的本性,“官本位”的思想影响中国人尤深,也不说看到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而不施以援手是否会愧疚,单说你明知道历史走向而不加以干预的话,憋也把你憋死! 有鉴于此,李昂决定,读官学,考功名。 实话实说,难度不小,身边便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五过解试,四赴省试,终究还是没捞着个进士出身。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他前一世是学历史的,有些国学基础。现在又进了官学,能够接受系统的教育。再加上李柏虽然没考中进士,但本身学问不浅,参考经验又丰富,当个辅导老师总绰绰有余吧? 就这样的条件,绝对值得放手一搏。哪怕最后实在不行,也还有其他途径可以入仕,只是终究不如进士出身来得体面和正当。 第十五章 苦读 既然立下了这样的志向,且还需要老李的大力协助,李昂自然就不可能再瞒着。 回到家,因为满身酒气被孟氏骂了一顿,他也不以为意,左耳进右耳出,到后面草堂子里一看,李大官人正在写字,见他进来立时放了笔,关切道:“回来了?吃饭没有?学里都办妥了?” 李昂含糊地应付着,寻个空档,正色道:“大官人……” “滚。” “爹。” “哎,我儿有事?” 本来挺严肃的话题,这么一整也严肃不起来了,李昂没好气道:“禀告父亲大人,你儿子李昂,也就是我,决定投身举业,争取中个进士耍耍,不知道父亲大人有何见教?” 李柏闻言一怔,片刻后忽然笑道:“新套路?” “甚么套路?我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要钱就说要钱,还中进士耍耍,你当那是小时候玩泥巴呢,那般轻巧?” 李昂彻底无语了,你说得浑到什么地步才能让父母都不相信你?越想越郁闷,便大声嚷嚷起来:“这家没法呆了!考上县学不信,如今要考科举也不信!现在轮到我怀疑不是你们亲生的!” 李柏凑近了盯着他,好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当真?” “这还能有假?我为什么不愿住校?就是想着白天在学里用功,晚上回来再请父亲帮着补习,看咱家祖坟上到底有没有那颗弯柏树!” “你不是说因着要侍奉双亲才走读的么?” “呃……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李柏却无心追究他的言不由衷,面上表情一连几变,整个人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好一阵消停不下来。最终,撑着书案,背对着儿子,肩膀耸动个不停。 李昂那个尴尬啊,心说您老都快五十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感性?刚想到这儿,便被突如其来的笑声骇得菊花一紧! 只见李柏仰天大笑,直到一口气接不上才止住,回过头来时,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爹,你这是……” “好!好哇!”李柏欢喜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爹等你这句话等了快二十年了!” “我生下来就会说话?”李昂有些不信,那不成哪吒了? 李柏根本没听他说,自顾言道:“我儿既要求上进,我这当爹的自然全力支持。不错,你白天在学里用功,晚上我再帮你补习,我就不信,我父子二人绑作一处还考不出个进士?啊!老天有眼啊!牛头终于开窍了……” 李昂见他都有些痴了,连唤几声也没回应,得,您接着乐。 次日正式开学,李昂拒绝父亲驾车相送,坚持步行进城,也就七八里地,当锻炼就到了。 只是可惜,路上没遇到那货郎。 到了学里,与那十三位新同学见了面,大家都听说他是知府相公亲自录取的,不管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反正面上都表现得很客气。 到了时辰,便有人来把他们叫到夫子殿前集合,因是新生,免不了有些礼仪。 先象征性地净下手,整衣冠,这才进到大殿内,在司仪的引领下,陪着以蒋谊为代表的学官们给“至圣文宣王”孔老夫子行三叩大礼,然后学官夫子们起,新生再向师长行礼。要不怎么说古代中国是礼仪之邦呢? 磕完了头,学谕代学长训话,都是些诸如忠君爱国,修身齐家之类的陈腔滥调。然后直学再训,无非就是宣布一下学里纪律,这不准那不准,否则便要怎么怎么地。最后学谕又训,便是安排教学内容,作息时间之类。 李昂起初耐心地听着,可当蒋谊宣布教学内容时,他淡定不了了。 你说作为圣人门徒,钻研儒家经典没什么好说的,甚至于学习历代名家注解都可以接受,哪怕是还要学《黄帝内经》咱也只当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将来科举无果还可以悬壶济世,多一条出路。 但是,《御注道德经》《御注南华真经》《御注冲虚至德真经》是什么鬼?一边学习一边修炼?将来考不中进士就渡劫飞升? 道君皇帝把国家祸害成这模样,自己都退位当太上皇了,还学他这经那经有毛用?不如给本《素女经》咱研究研究房中术呢。 在腹诽中完成所有仪式后,李昂和其他新生便被带到学舍里,正式开始官学生涯。 巧的是,给他们这批新生授业的,便是当日强行推荐他的那位老夫子。两人相视一眼,南极仙翁般的夫子微微一笑后,便正色道:“你等既能考进县学,那蒙学基础自然都是极扎实的,不必多提。圣人云,不学诗,无以言。今日,咱们便开讲《诗经》。” 不多时,新生学舍里便传出朗朗读书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吧,官学开学第一天,夫子就教学生们泡妞。 自此,李昂李荩臣每日天不见亮就离家,跑步进城入学。中午在学里吃一顿营养午餐,下午散学后又跑步回家。吃过晚饭,由李柏辅导,除温书外,尤其注重练字。一直要学到三更时分才能休息,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 这般日复一日,转眼过去月余。 本来还担心儿子只是一时兴起的李柏十分感动,同时又很心痛,儿子是自己的,看他每日用功读书练字之外,还要受那奔走之苦,便打算再买一头驴给李昂代步。 哪知李昂抵死不从,骑马就算了,骑驴?不是张果老就是阿凡提! 这一日到了八月底,学里按例旬休。 照制度说,哪怕是旬休,生员也不得离校,要到射厅习射。但本朝崇文抑武,没谁会把除书本以外的东西当回事。到了旬休这日,有钱的自去吃酒耍乐,没钱的也回家帮忙,或者仍旧留在学里,苦读之余,顺便再蹭一天的饭吃。 李昂因与蒋缜约好去城里东禅寺耍,说是每月这日到寺里上香的小娘子极多,所以还是只比往常稍晚一些进了城。 还没到学宫,老远便望见蒋缜领着几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在牌楼外头街边上嘻嘻哈哈,等走近些才发现,蒋子丰头上还别着一朵花。 “来了来了,诸位,这便是我那小老弟,李昂李荩臣。”见他过来,蒋缜兴高采烈地介绍道。 “诸位仁兄。”李昂作个四方揖,笑容满面。 本来,蒋缜那些伙伴家中都是非富即贵,等这半天早有些不耐了,心说不就是个乡巴佬么?还让咱们等? 现在一看,却见这厮身材长大,五官俊秀,衣着冠带也还算体面,得,把你当个人看吧。 “荩臣,花呢?你怎么不戴花?没花哪来的浪劲?”蒋缜发现了异常,顿时咋呼起来。合着,这簪花一支还是调戏小娘子们的标配? 李昂尚不及回答,背后就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小官人,可算找着你了!” 第十六章 惊变 来的人灰衫小帽,腿上绑着行缠,不是旁人,正是康知府跟前的周散从。 李昂见他好似刚打捞出水一般,赶紧甩开折纸扇给摇上,一边问道:“怎么了这是?” 周散从作个揖,感激地望他一眼,喘息道:“相公召见,小官人请吧。” 见他急成这般模样,李昂心知有事,也不多问,回头对众人揖个手:“诸位,对不住了,咱们改日再聚。” “无妨,你只管去。”蒋缜点了点头,毕竟是官员子弟,猜也猜得到是哪位相公召见。 李昂与周散从走后,那些簪花少年们便抱怨起来,说这厮好大的架子,咱们等他半天,人一句对不住直接就走了。什么相公这么不得了? “姓康那位相公。”蒋缜只这一句,便把所有人震住。 寿春府衙在城北,如果不是因为拥有两个人的记忆,李昂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一方守牧的官邸。钉门呢?石狮呢?如狼似虎的差役呢? 没来得及多看,周散从就驾着车拐到府衙侧门停住,早有个小厮在那候着,领着李昂直投内宅而去。 对于堂堂知府相公日常起居之所,李昂只有一句评价,表里如一,外头是什么模样,里头就是什么光景。非要比的话,也就比自己家好些。 来到内宅主厅“黄堂”外,小厮让他候着,进去通禀了一声才让进。到这,才算感受到了一点点官府衙门的威仪。 康允之坐在主位上,与那日在学宫相见时的紫袍金带不同,就一领直裰加双布鞋,头上是软裹小样,要有多休闲有多休闲。李昂的注意力却在他满脸阴沉上,匆匆几步过去,长揖到底。 “来了?坐吧。” “学生不敢。” “没闲心跟你讲虚礼,坐。”康允之大袖一挥,竟有些不耐烦。 见他如此态度,李昂心知自己猜着了,落座之后也不便主动问,偏生康允之也黯然无语,就那么干耗着,直到侍女奉上茶水离开,才听知府相公一声叹:“真让你说中了……” 宋靖康元年,金天会四年,八月,金廷以宋不履行和约为借口,兵分两路,再次攻宋。东路以完颜宗望为帅,直扑河北,西路以完颜宗翰为首,专取太原。 李昂默不作声,因为实在意外不起来。 康允之不见回应,锁眉问道:“怎么?怕了?” 他其实也是今天才收到消息,惊悸忧虑之余,才想起来官学里还有一个自己亲自录取的生员,对局势颇有见解。可看李昂现在一语不发,心说莫非我也有打眼的时候?这是个混子? “相公,汴梁已经无解了,早作准备吧。”李昂坦诚道。 康允之眉心紧拧:“有道是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难道一句无解,便不顾人臣本分了?” 李昂闻言起身:“相公,请恕学生直言。河北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黄河也绝挡不住金人铁蹄;而河东太原已经坚守两百余日,粮尽援绝之下还能撑几天?事已至此,召边军勤王已经来不及,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康允之坐正了身子。 “奏请二帝离京南巡。”李昂一定一顿,他这是要对方想清楚后果。 不出所料,康允之一听就无言以对,因为这道书他是绝不敢上的。皇帝如果听从,放弃了东京,将来这个锅谁背?自然是首倡此事之人;皇帝若是不听,那你上这书有什么用? 良久,康知府竟有些心灰意冷,怆然道:“难道,我大宋真到了气数尽丧的地步?” 李昂并没有侃侃而谈,只一句:“事在人为。” 康允之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重新审视眼前的年轻人了,甚至忍不住问道:“李昂,你连寿春府都没有出过,怎就对天下大势了解得如此透彻?” “相公谬赞了。”谦虚一句,李昂面不改色道。“书中不但有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更有定国安邦之道,修身齐家之术。学生不才,只略窥得皮毛,不得已,拿到相公面前班门弄斧,滥竽充数。” 康允之挤出一丝笑容来:“不必自谦,你窥得皮毛便已有如此见识,异日学有所成那还得了?” “只怕是穷尽一生,也难得一二。” “坐下说话。”康允之压压手,他找李昂来倒不是问计,且堂堂知府,从中枢到地方辗转多地,履历见识都不是一个生员可比。只不过因为能跟李荩臣说到一处去,所以一出事便想到他。 待对方落座后,康知府又道:“那****说,一旦东京生变,溃兵、流民、贼寇必然纷起侵扰州县,本府也是深以为然。现如今城防已修复,在籍厢军亦有数千之众,可保得寿春府万全?” 李昂斟酌再三,轻声道:“不怕强攻,就怕围城不去。” “这倒是。”康允之应这一声后,便久久不语。 李昂也安心坐着,看知府相公时而低头沉思,时而轻挠头皮,面上纹路时卷时舒,最终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见此情形,他也叹一声:“寿春百姓有指望了。” 康允之站起身来,到随之起身的李昂面前打量片刻,竟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寿春一任,本府或许别无建树,但提携了你……” “学生何德何能?”李昂作惶恐状。 “呵呵,我倒是想留你吃顿饭,但少年人好玩闹,难得旬休你想必也是自有安排的。记住我一句话。你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没个进士出身,也绝计难以施展。眼下,你第一要务,便是用功读书!” 这已经是在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殷殷叮嘱了。 李昂俯首一礼:“学生谨记。” 李昂也安心坐着,看知府相公时而低头沉思,时而轻挠头皮,面上纹路时卷时舒,最终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见此情形,他也叹一声:“寿春百姓有指望了。” 康允之站起身来,到随之起身的李昂面前打量片刻,竟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寿春一任,本府或许别无建树,但提携了你……” “学生何德何能?”李昂作惶恐状。 “呵呵,我倒是想留你吃顿饭,但少年人好玩闹,难得旬休你想必也是自有安排的。记住我一句话。你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没个进士出身,也绝计难以施展。眼下,你第一要务,便是用功读书!” 这已经是在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殷殷叮嘱了。 李昂俯首一礼:“学生谨记。” 第十七章 美女 李昂先注意到了那顶着两团发髻的总角小妞,柳叶弯眉樱桃口,圆盘小脸大眼气死牛,再加上一身红衣,嗬,那个水灵! 再把目光转向那个高的,心里顿时懊悔起来,不该先看萌妹子。 那女子年龄似与他相仿,身量竟也相差无几。头上斜挽着一个随云髻,插支银步摇,身穿同色的淡紫拈花边衫裙,剪裁得十分合体,越发衬出整个人修长高挑,婀娜多姿。 李昂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她,侧身让开了路。 那女子虽觉得他盯着自己看有些无礼,可见他笑意吟吟,断瞧不出来半点轻佻猥琐,遂直视前方,加快脚步。 倒是那总角小妹经过李昂身边时,狠狠瞪了一眼。这一眼显然有多少年的功夫,愣把威胁、恫吓、愤怒、傲娇统统包含在内,表现得淋漓尽致。 见她可爱,李昂脸上笑意更盛,哪知小妮子一直瞪着他竟忘了看路,脚下一趔趄,哎哟一声险些摔倒。待站稳了回过头来想要找那泼皮算账时,却见人家已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堂上,康允之正为国事忧心,一见两女进来,眉心顿时舒展不少,笑问道:“不是去上香?怎么就回来了?” 两女行了礼,那身材高挑的便道:“回父亲,天气实在热,寺里更是人满为患,不若回府来呆着还清静些。” 她便是康知府的掌上明珠,小字惜月,方才从老家来寿春。 “那东禅寺乃本府名胜,唐贞观年间便有了,本朝天圣间修阿育浮图,据说供奉的是佛陀真身舍利。原想着你母亲信佛,便叫你去见识见识,既不喜热闹,以后不去就是。” 康惜月还没回话,那侍女巧云已抢道:“相公不知,二娘怎是不喜热闹?正看那佛塔时,不知从哪冒出一群泼皮,个个油头粉面,簪花执扇,上来便要搭讪。嬉皮笑脸地‘借问娘子芳名’‘小生这厢有礼’,让我一顿好骂,都溜溜散了。” 见她扮得活灵活现,康允之笑了,他素知这侍女一张嘴极是厉害,寻常三五个妇人都说她不过。 巧云见他笑,顿时委屈道:“相公还笑?外头也就罢了,怎这府衙内宅也混进泼皮无赖来?” “嗯?”康知府这下笑不出来,世风日下,少年人越发浪荡不足为奇,但要是自己这内宅都混进宵小之辈那还得了? 康惜月手中纨扇一拍:“别胡说,人家又没怎地,你就泼皮无赖叫上了。” 康允之听得糊涂,遂追问原由,听女儿将方才的事说一遍,失笑道:“那厮是学里的一个生员,我召他来说话的。” “李昂?”康惜月突然问道。 “我儿怎知他姓名?”康允之很是意外。 “听爹爹提过几次,说他极有见识,是可造之材。” “我提过?哦,是。”康允之频频点头。“要不怎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厮便是典型的不出于户,以知天下。分析起局势来往往一语中的,切中要害。这么大个寿春府,就他还能跟我说到一处去。” 康惜月闻言似有些诧异:“看他年岁似乎不大?” “据说还不到弱冠,刚满十九吧。” “那便是豪门子弟,家学渊源?” “倒也谈不上,家里有些田宅,勉强算得富裕。不过其父五次取解,四次赴省,虽没取中,也算是书香门庭了。” “哦……原来如此。” 另一头,李昂在知府相公面前作了保证,又有周散从“监视”着,自然去不了东禅寺,只能乖乖坐着车回到了小溪村,继续用功。 李柏本来要出门钓鱼,见他回来,又听说知府相公要亲自过问儿子的考试成绩,倍感荣幸之余,也不敢丝毫大意。毕竟自己是科场传说,要是儿子考得不好,那可丢人丢到府衙里去了。 还别说,李昂请父亲辅导这决定无疑是非常明智的。 李柏虽然屡次落榜,但学问还是有的,否则也不可能五过解试。尤其重要的是,他考试经验非常丰富,对儿子的辅导都是有针对性的。 学里的夫子,都是按部就班,照着朝廷规定的教材依次施讲。而李柏却是结合着之前历届科考的程文对儿子进行专项培训。 这也正合李昂之意,因为他敢断定,下次科考绝对要消除太上皇赵佶以及王安石的影响。所以,《黄帝内经》《御注道经》《三经新义》这些根本不用去管,只在传统经典上下功夫即可。 只有书法这一项,没有捷径可走,没有空子可钻,必须脚踏实地不间断练习,且没个三五年难出成绩。因此,李柏现阶段对李昂的要求也不高,先把“横平竖直”掌握好,说简单点就是只求工整,不求神韵。 李昂也真心算得上能吃苦,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枯燥,李柏从没见他懈怠过,甚至连抱怨也没有。 若光是费脑也就算了,每日一去一回十几里路,他全是用跑。在家只要稍得空闲便作些稀奇古怪的动作,不弄得满头大汗不会消停。 两个月下来,人都瘦了一圈,衣服一脱,那肚子跟龟腹似的,一块一块。 孟氏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她平时对儿子虽然非打即骂,但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便私下里对丈夫说,牛头这是不是魔怔了?自打落水以后,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李柏其实也纳闷,自己儿子以前什么德性不清楚么?这几个月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只能解释为经历生死之后,大彻大悟,因祸得福吧。 孟氏听了半信半疑,见儿子每日这般辛苦,突然动了一个念头。 这一日,九月初九,祭祖登高之时。 学里也非常人性化的把旬休调到这一天,李昂好不容易决定放松自己一下,睡个懒觉。哪知天刚放亮,便听到父母吵起来了。 粗粗穿上衣裳,脸都顾不得洗,便匆匆来到父母房外,正碰上老两口子出来,遂一家三口都到堂屋来。 李柏坐在上头,一脸不快。 孟氏坐在下首,满面怒容。 李牛头屋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拿着饭勺的杨干娘在外头看着也是紧张不已,大清早的,怎么了这是? 好半晌,孟氏才开口:“牛头,到娘这来。” 李柏一听,毫不示弱:“儿子,到爹这来。” “这怎么还争起孩子来?要离婚啊你俩?”李昂笑问道。 此话一出,父母同骂,小东西越发没规矩了,哪有这样说自己娘老子的? 李昂见状,赶紧赔了个不是,又讨好卖乖,费了牛劲把他两口子安抚下来,这才追问原由。 第十八章 再遇佳人 还是孟氏先开了口,向着儿子道:“你今年多大了?” “这……娘不比我清楚?”李昂听这口吻很套路,遂不接她茬。 “你也要气我?”孟氏上了年纪,有些发胖,一气便喘了起来。“你今年已经十九了,明年便是弱冠,是不是觉着该干点什么?” 李昂一听便知道猜对了,赶紧将求援的目光投向父亲,李柏也确实仗义,立马接过话头:“你娘是觉得你年纪不小了,读书这又般辛苦,应该多个人来照顾你。我跟她说不用急,她还不痛快,与我吵个不休!” “怎么不急?你看看他每天费力又费神,就不知道心疼?合着儿子不是你亲生的?” “怎么又扯这个?儿子现在正是用功读书的时候,娶哪门子妻?我就不说将来金榜题名,榜下捉婿甚么的,你看看他这长相,再看看这身量,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怕找不着个美娇娘?你当初为什么嫁给我,不就看我长得俊么?” “呸!老不要脸的!”孟氏嘴里虽骂着,到底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昂审时度势,趁机道:“娘,现如今正是儿子求上进的时候。若娶了妻反倒分了心,成日里就卿卿我我了,哪还顾得上用功?” “还是我儿有志气。”李柏赞道。 孟氏白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 打铁趁热,李昂继续道:“再者,有娘和干娘在,已经把家里照顾得很好。若是匆忙添个人进来,脾气秉性一无所知,有那不周不到不妥之处,不是凭白叫娘受气么?这可是儿子万万不想看到的。” 不料,孟氏听了竟眼中含泪,哽咽道:“生你快二十年,头一回听到这么贴心的话。” 李柏笑道:“自小你不是骂就是打,上哪跟你说贴心体己的话?行了,这事暂时不提,今日重阳,咱们一家子都登将军岭去。” 小溪村背山面水,背的便是将军岭,面的即是淝水河。 一家三口吃过早饭出了村来,就在道旁摘几枝茱萸,爷俩别在耳畔的幞头帽沿里,孟氏直接插在发髻中,翠绿的叶子衬着红艳艳的果实,煞是好看。 将军岭因是淝水发源地,岭上又有一所“长春观”,虽年代算不得久远,但在举国崇道的环境下,竟与城里的东禅寺并称名胜。 恰逢重阳佳节,便有不少城里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携带家眷前来登高望远。这倒是带动了小溪村的村民收入,每年到这一天,村里的汉子们就撇下家里,带上滑杆软轿到山底下等活。 李家三口到山下时,已有数十人在此等候。想来时辰尚早,城里的贵人们还没到呢。 见他们来,那靠前的便殷勤招揽。往年,一家三口从来都是让人抬上去,但现在李昂觉得都是乡里乡亲的,让人抬不太好,便说自己身强体壮,爬上去不是问题。 李柏见状,也老夫聊发少年狂,只叫一乘滑杆让浑家坐了,他和儿子两个左右护法,便投将军岭上去。 可他一来有年纪,二来既不事生产,也不加锻炼,走半山腰就实在扛不住了。只好让浑家下来由儿子搀着,自己坐上去。 到了岭上长春观里,免不得拜拜各路神仙,添些功德钱。你说道长们也是,为什么偏要叫功德钱?不给钱就是缺德? 老两口子因与观里的男女道长们相熟,自去说话,放儿子一人游览。 李昂记着观里有一揽月楼,乃是寿春至高点,便循径而往。有个小道士一直跟着他,见他往揽月楼去,越发跟得紧了。 到了楼上,凭栏一眺。 只见百里山川,峰峦起伏,整个寿春城尽收眼底,依稀辨得学宫禅寺。山下不远,便是小溪村,大榕树亭亭如盖。村外小河蜿蜒盘旋,行不多远便一分为二,往西北流者,注入淮河,往东南的则归于巢湖。 前一世时,见惯了高楼林立,道路纵横,几时看过这般锦绣山河?正打算仰天长啸一声,尽抒心中烦闷时却突然想到,女真人卷土重来,怕用不了多久,这大好的河山,百年的乐土,便要狼烟四起了…… 正感慨时,忽瞥见那小道士还站在旁边,忍不住问道:“小道长要化缘?” 小牛鼻子摇了摇头,伸手戳了戳他附近一个地方,过去一看,只见栏杆上刻着一行字:小溪村李牛头到此一游…… 脸上阵阵发烫,伸手摸了一把钱递过去:“告诉你师长,就说是我的不是,请观里着人补补吧。” “师父说了,要留着以警后来人。” “嚯!多大仇?告诉你师父,他要不补,我下午就让人挑担牛粪把路给你们堵上。” 小道士一听,拿衣摆兜了钱掉头就跑。 李昂笑笑,转过头来继续欣赏那山水田园,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寻声望去,只见楼梯尽头上来两人。双方一对眼,竟都呆了一呆。 “二娘,咱们去别处吧?”说话的便是李昂那日在知府衙门内宅见过的红衫大眼小萌妹,现在仍穿着那身衣裳,依旧那般水灵。 而她服侍的女子今日挽了一个飞仙髻,两缕长发自耳后垂于胸前,身上也换了淡蓝印花衫裙,飘飘若仙。 听侍女建议,她略一迟疑,仍旧举步上楼。 李昂把身子转过来,笑道:“倒是巧了,不知两位小娘子跟知府相公是……” 康惜月不答,巧云瞪着眼道:“要你管?还说抢个早呢,没想到……” 李昂接过她话:“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风景此间好。二位不过来看一看?”说罢,抬手一揖,便朝楼下去。 “官人留步。”康惜月忽然出声唤道。“原是你先来的,要走也是我主仆二人。” “那倒不必,既然知府相公驾临,我自当前去拜见。” “家父公务繁忙,哪有这般闲情逸致?” “哦?娘子竟是独来?那我还真不能走了。”李昂说话间转过身来,其实方才他就跟人家背对背斜站着,如今正好瞧见那婀娜的身段。 康惜月也转过来,一双丹凤眼却瞧着地面问道:“这却是怎生说法?” 第十九章 议西狩 “我家便在这将军岭下,勉强算得此间半个主人,娘子既是独来,我总该一尽地主之谊才是。”李昂一本正经道。 这话倒也合情合理,康惜月听罢便折身移莲步,到栏杆前放眼远眺。 “咦,那便是东禅寺?快看,那是佛塔!”巧云少女心性,活泼好动,还不时踮起脚来指指点点。康惜月虽不似她那般聒噪,但看得满目秀丽时,也不禁展颜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让李昂眼前一亮。 抖开折扇,手附后腰,拿出江南四大才子湖边卖骚的浪劲来,一边靠近,一边吟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读书人嘛,卖弄卖弄。 却不料,康惜月立时和他一句:“休说轻巧,来时累瘫半山腰。” 巧云扑哧笑出声来,李昂闹了个脸红,心说这是先前看见了?略一思索,回她一句:“孤楼揽月,林海听涛,但为胜景世间无,何必辞辛劳?” 康惜月似乎被难住了,好一阵没接话,正当李昂想要岔开话题时,却听她道:“御街骏马厮叫,新贵宫花乱摇,劝君莫逞如簧舌,用心举业是正道。” 李昂看她头上银步摇一眼,把本已想好的句子撇了去,淡然一笑:“受教。” “不敢。”康惜月说罢,见中间隔了个巧云,但离着他还是近了些,遂往左边移去。 李昂一见不好,便伸手作阻拦之势,虽远远够不上,但这动作很是唐突,巧云先自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康惜月也微微蹙眉,面露不悦之色。 知他们误会了,无奈之下,李昂只得苦笑道:“罢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看吧。” “看甚么?”巧云警惕地问道。 李昂手一指某段栏杆,两女齐齐扭头去看,康惜月为之莞尔,巧云却觉得有趣得紧,一遍遍地念着:“李牛头,牛头,牛头……” “这是往年不懂事,方才已赔了钱,倒让小娘子见笑了。” “啊?你刻的?你小字叫牛头?那你有兄弟没有?” “没有,有也不叫马面。” 巧云被他逗乐,笑得掩不住嘴,心下觉得这位小官人其实倒不是登徒子,只是风趣些罢了。又想起相公那般抬举他,便把之前留存的坏印象统统赶走,看他也越发顺眼。 正当此时,山风忽起,吹得二女衣袂飘飘,秀发乱绕,李昂见状便道:“左右也看过了,山上风大,小心着凉。” 康惜月看他一眼,伸手一拢耳边乱发,对侍女道:“走吧。” 下得楼来,李昂才发现,那门口台阶下,竟站着好几个劲装行缠的公人,见他从楼里出来个个都瞪大了眼。李昂甚至觉着,但凡康家小娘子露出一丝半点的委屈,这伙汉子肯定不由分说直接把自己扭送官府。 不过,既然人家带着随从,自己也就不便再逗留了。遂揖手告辞,康惜月也还他一礼,就此作别。 重阳休息一日,从九月初十起,李昂又投入魔鬼训练。 康允之还真不是随便说说,九月底季考前他专程派人到学里打了招呼,让成绩一出来就送呈他过目。旁人只当是知府相公重视教育,但蒋谊等人却清楚,这是要看李昂考得如何。 好在,三个月用功苦读下来,李昂学问见涨,季考中成绩名列前茅。蒋谊为讨康允之欢心,本想直接给他拔成第一,但又怕太过刻意,遂照实呈上。 康知府看过之后,又召李昂到府,除点拨学问以外,更重要的是想跟他说说话。就如同他对女儿所言那般,偌大个寿春府,能跟自己说到一处去的,只有这个李荩臣。 他告诉李昂,金军此番再度南下,可谓轻车熟路,东路完颜宗望势如破竹,大宋的河北禁军原本是仅次于西北边防军的精锐,可在气势如虹的女真人面前却好似摧枯拉巧,不堪一击。 河东的局面更堪忧,朝廷几次组织兵力救援太原,均以失败告终,连名将种师中都为国捐躯在杀熊岭。 太原军民在守将王禀的领导下,苦撑二百五十余日,终于粮尽援绝,于九月被金西路军完颜宗翰所攻破。王禀及其长子身负重伤,投汾河死节,太原三十余员文官武将壮烈殉国! 女真人深恨太原军民顽强,城破之日,宗翰下令报复。在饥饿中幸存下来的太原百姓,几乎被屠戮殆尽…… 太原的失守,意味着宋廷对河东地区完全失去控制,更严重的是,金军自此便可控扼潼关,阻绝西军入援勤王之路。 悲愤之余,康允之向李昂表示,自己无法再坐视下去。不管后果如何,他都要上书,请二圣离京暂避。 李昂不在乎赵官家父子会如何,他认为,就算赵佶赵桓逃过一劫,以这爷俩的尿性,在后续的抗金斗争中也不可能雄起。 但康允之坚持要上书,且询问他的看法。 李昂只好坦诚,东京是保不住了,趁现在还有时间,请二圣携钱粮军民南巡或西狩。往南来的话,有长江天险可守,往西入蜀,金军也打不进去。当然最好是到四川,上头陕西有精兵强将拱卫,将来还可相持于关陇,待局势好转,出潼关收复中原也不无可能。 康允之闻言深以为然,还想问得更详细一些,李昂却称自己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哪能思量得细致? 康知府不再强求,就着他的建议,再加上自己的意见,几经斟酌,写成万言《奏请西狩疏》。除了建议二圣去四川外,更对中原,江南,甚至“沦陷”地区该如何处置都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奏疏一发出,他一颗心也跟着被牵走了。以至于李昂再三向他提醒说,东京一旦有变,淮西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请他早作准备云云,他却没放在心上。 此时,金军卷土重来的消息已经在民间传开,寿春百姓人心惶惶。他们还以为金军上次班师北撤之后,两国就如同之前的宋辽一般相安无事了呢。现在才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头,难道金人真想灭了大宋? 第二十章 过年 这其中的关系,其实康允之比李昂更清楚。可他仍旧抱着一线希望,当天就写成了《奏请圣驾南巡疏》,然后加急送往东京汴梁。 至于为什么没选择李昂更加倾向的“西狩”,只能说……不足为外人道。 靖康元年的最后一季,寿春百姓都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过。就连官学也受到了影响,夫子们授课时总是无精打采,甚至时常撇开课业,跟学生们一起讨论时局。 不得不说,大宋的士人们确实以天下为己任,绝大多数都胸怀报国之志。李昂刚开始也跟他们壮志激昂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可后来发现,这帮货完全是空谈乱论,闭门造车,连女真人打哪来的都搞不清楚,就一个个嚷嚷着要救亡图存,中兴大宋。 左右学里也不正经上课了,他索性请了长假。哪知回到家,李柏成天也是长吁短叹,忧国忧民,见儿子仍旧努力用功,不欣慰也就罢了,还给你来一句:心真大啊…… 万般无奈之下,李昂只能先给自己父亲洗洗脑。一通忽悠,把个李大官人听得热血沸腾,直跟草堂子里乱窜,恨不得立即奔赴东京,君前奏对,作他个救时宰相。 李昂这才道出自己的苦衷,不是我心大,而是不读书、不科考、不作官,你说话就没人听。没个进士招牌顶在脑门上,你纵有满腹经纶,人家只当你是梦呓。 对此,没人能有李柏体会得更深。 他立即收起了所有负面情绪,专心致志地辅导儿子。年底时,又听从李昂建议,到城里租了一所房子,举家迁进去。 这一年的除夕,整个府城里都听不到爆竹声,家家户户甚至连灯笼都不挂,只拿新桃换旧符,便算过了年。 因为,中原传来消息,称女真人的军队已经兵临黄河…… 一觉醒来,大宋靖康二年正月初一。 李昂仍穿着旧衣裳,到堂上给父母磕头贺新春。孟氏还怪他,说新年新气象,怎么不穿新衣裳。 李昂方要回答,外头突然响起急促而又粗鲁的砸门声,间杂着汉子的呼喝,一听便不是好事。 安抚父母一句,他下堂过院把门一开,只见外头巷子里站着一个手执大棒的军汉,劈头就吼道:“你这家主姓甚名谁?” 大年初一一早便来寻晦气,李昂自然没有好脸色,盯他一眼,冷声道:“有事?” 军汉不及回答,又过来一个扎革带,穿皮靴,腰里还挎着刀的军官,上下打量着他,忽把眼睛一眯:“你姓李?” “正是。” “李昂?” “不错。” 话音一落,那军官将手一招,大喝道:“拿下!” 一声令下,左右抢出一群士兵蜂拥上前就要拿人,只是门脸太窄,倒全给挤作一团动弹不得。 李昂蹭蹭退了两步,望着面前无数双晃动的爪子,一时竟也有些失神。大年初一上门拿人,还动用军队?我他娘的犯什么事了? 匆忙赶出来的李柏夫妇一见这阵势也唬得面无人色,问李昂时也不答,正当六神无主之际,外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呼喊:“休得无礼!弄错了!弄错了!” 那军官喝退士卒,对身边一个穿着厚厚袍子,罩得半边脸都看不见的老者道:“怎地弄错了?” 老头急得直跳脚:“谁叫你拿人?是叫你问门!你知道他是谁就敢动手?这是知府相公的……高足!官学的生员!” 说罢,把瞠目结舌的军官晾在一边,急忙上前冲李昂作揖,没口子地致歉,称都是这伙赤佬莽撞,惊了小官人还请恕罪云云。 李昂多次出入知府官邸,认得他是康允之内宅的管事,也心知不是军汉莽撞,而是他没说清楚。不过也不说破,问道:“老人家找我有事?” 那管事却叫起苦来:“小官人可叫老汉好一通找!相公之前就要见你,使人去学里一问,却说告了长假。到乡里去接,又说搬进城里,具体哪里也不清楚,只说了个大概方位。这不,今早相公急着要见,没奈何,只得遣些军汉来问门,却不想……” 李昂听到这里,便回身“请示”了父母,得到许可后,抬步出门。 “小官人对不住,都是我这耳朵不灵光没听清,得罪了。”那军官抱着拳,赔着笑。面对知府高足,官学生员,他还真心怕对方记恨。 李昂哪会跟他置气?点点头,示意无妨。 与那管事一道直投知府衙门去,一路上,只见街市空旷,罕见行人,半点新春的气息也没有,倒跟末日一般。 来到府衙内宅,却不在黄堂相见,而是被直接领到后头康允之的书房里。 算起来也就不到一个月没见,可康知府却好似老了十岁一般,那两边鬓角竟已霜白!一见他进来,便拍着案面骂道:“你这泼才!告假搬家怎不通禀我一声?嗯?” 李昂深施一礼,沉声道:“是草民疏忽,知府相公息怒。” 康允之一怔,听他改了自称,稍一思索立时会意,冷笑道:“怎地?还有气?你的学业考试我亲自过问,莫非是我吃撑了?以我堂堂一府之尊,难道还作不得你老师?骂不得你一句?” 闻听此言,李昂心头一跳。 虽说穿越过来已有半年,平时也非常“入戏”,但说到底,潜意识里仍旧把自己当成千年以后的“未来人”,因此对方一骂他便不爽了,你当官的了不起? 现在康允之这么一说,他才省悟过来,忙告罪道:“学生心急如焚,一时无状,还请老师见谅。” 这态度、借口、改口都恰到好处,康之允一听便气不起来,又见他穿着旧衣裳,显然不是口是心非,便缓和了语气:“罢了,坐吧。” 李昂落座之后,见他倒一时不言语了,只呆呆地盯着书案出神。既有了师徒这层关系,自然就比从前更加亲近些,遂试探着问道:“老师,女真人已至东京?” 康允之不答,只是闭上眼,咬了咬牙。 其实他不说李昂也知道,此时金军东西两路想必已会师汴梁,被磁州知州宗泽劝留的赵构很快就会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二帝一旦蒙尘,这便是他继位的一个法理依据。 第二十一章 丁一箭 “荩臣。”过了许久,康允之终于开口了。 “学生在。” “你几次三番劝我说东京一旦有事,地方也不太平,要早作准备。现在看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啊。”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吓人?李昂心头一沉,问道:“相公,难道……真来了?” 康允之颇有些歉意地看着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年前我派员到蒙城公干,今天一早回来,说是有匪首自号‘丁一箭’引众犯境,官军不能挡。” 蒙城? 寿春府北面是毫州,蒙城便是其治下最南端一县,距离寿春府城下蔡不过一百多里!便是步行,也要不了两天! 抑制住心头的惊慌,李昂略整思绪,问道:“相公,犯境是指犯毫州境,还是犯蒙县境?那丁一箭什么来路?有多少人马?” “据说正攻打州城谯县,至于来历和人马,暂时还不清楚。” 听到这话李昂稍稍松口气,如果还在谯县,那就不是三五天能南下的。只是不知道来历和人马真真让人有些抓瞎。自己虽然是学历史的,可两宋交替之际的流寇集团和农民武装大大小小有两百多个,这个“丁一箭”还真没什么印象…… “不知相公打算如何应对?” 康允之叹一声:“还没来得及召集佐吏商议,这不是想先问问你的看法么?” 李昂差点没跳起来,问我?问得着吗!你把我当卧龙凤雏还是铁口直断?我又不懂军事! 可郁闷归郁闷,事关寿春生死存亡,腹诽几句后便开始转动脑筋想辙。 康允之见他不言语,也不出声打扰,便耐着性子等。短短半年时间,面前这个年轻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那是扶摇直上,以至于一遇上这等难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半晌过去,李昂未语先叹:“知府相公,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守城作战学生不懂,但以学生愚见,现在最要紧的便是三件事。” “哪三件?” “情报、兵力、物资。” 康允之动了动身子,招手道:“你再说细致些。” “情报,主要是指这伙贼寇的动向、来历、人数,知己知彼,才不至于措手不及;兵力,学生不知相公权限,但肯定是多多益善,实在不行壮丁也上;物资,学生窃以为是重中之重。府城墙高沟深,贼寇急切间难以攻克肯定是要围困的,若粮食不够充足,后果不堪设想。” 李昂虽不懂军事,但好在历史上守城的例子很多,虽然不能生搬硬套,但大方向不会错。 康允之听罢,深以为然。 他并非不懂这些道理,只是连逢剧变,一时失了分寸而已。现在经李昂一提醒,总算把头绪理了出来,思量一阵,愤然起身!东京我是管不了了,但作为守臣,保全寿春责无旁贷! “我这便去召府县两衙的官员商议布置,你暂且不要离开。”扔下这句话,康知府匆匆而去。 李昂那个无奈啊,刚起床就让你给逮来,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你这一去还不知道几时能回,我就这么干等? 坐了一阵,起身去书架抽了两本书,死活看不进去。有心想出去吧,又觉得不合适,毕竟这是人家的内宅。偏在这时,肚子又咕咕直叫……哎呀我去,早知道出门揣俩烧饼也好。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后,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出现在书房门外。李昂看得一愣,这才发现是一张熟悉的脸。 又等片刻,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妹儿啊,你到底进不进来?” “谁是你妹?”确定房里只有他一人后,那叫巧云的红衣侍女也没有进来,只站在外头看着他,嘴都快撇到后脑勺去了。 自打第一回见她时起,李昂就挺稀罕这个萌妹子,每次来府衙只要遇见,都要跟她说几句话。不过想想还真巧,只要自己来,她就一定会出现。 巧云等一阵,见他也不像往常那样跟自己拌嘴了,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又看他精神似乎不太好,遂问道:“你怎么啦?” “饿……” “啊?你没吃早饭?哎哟,正月初一可不能开这个头!你等着啊!”连珠炮似的说出这一段后,小手一甩,扭头就跑。 没过多久,提着个面盆大的篮子回来了。李昂一看欢喜得紧,嗬,这下等到晚上也不怕。谁知篮子一揭开,里头就一叠小点心,四个,每个约莫比铜钱大些。 人小妹儿还在旁边提醒,你慢点吃啊,别噎着。 李昂都快哭了,就这四个加起来还不如半块烧饼,噎得着谁? 心头暗唱着铁窗泪,尖着指头拈起一个来往嘴里一放,只觉软糯清香,甚是可口,一问才知是梅肉饼。 “李官人,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问。” “我听说,金人又打来了?” 李昂先倒没回答她,而是问道:“怎么知府相公都不跟你们说这些事?” 巧云频频摇头:“相公不但不说,还不许问,一问便怒。自我到府上,还从没见过相公对二娘发火呢。” 李昂吞下最后一块点心,思索片刻后对她道:“女真人确实又发兵南侵了,且这回比上回更加凶险。不止是……左右你们最近都少出门吧。”语至此处,见她一双大眼里满是惊恐,心下不忍,又故作轻松笑道“倒是也不必太担心,寿春府离得远,且有知府相公坐镇,定然是万无一失的。” “真的?可二娘说打翻了鸟巢蛋就全摔碎了,大宋就是那鸟巢,我们就是那鸟蛋……” 李昂听她腔调都变了,暗叹一声,便俯下身去与她视线齐平,一阵后问道:“看到什么了?” “官人……早上没洗脸?” 一时无语,心说自己的表演还是不够层次,没能把乐观、豁达、希望等情绪通过眼神传递出去。遂轻笑一声,宽慰道:“放心吧,事在人为,大宋不是那么容易就巢翻蛋打的。” 巧云估计是信了他几分,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又说几句闲话,便收拾起篮子离开书房。临出门时,又听李官人道:“哦,对了,替我致声谢,就说点心很可口,就是……太少了点。” 巧云听见抿嘴一笑,又甩着小手欢快地走了。 第二十二章 好兄弟 巧云频频摇头:“相公不但不说,还不许问,一问便怒。自我到府上,还从没见过相公对二娘发火呢。” 吞下最后一块点心,李昂坦诚道:“女真人确实又发兵南侵了,且这回……” “这回怎么了?”巧云顿时紧张起来,一双双眼里满是惊慌。 李昂见状,只能故作轻松地笑道:“虽有些麻烦,但寿春离得远,且有知府相公坐镇,想来也没甚要紧。左右,你们最近少出门就是了。” “真的?可二娘说打翻了鸟巢蛋就全摔碎了,大宋就是那鸟巢,我们就是那鸟蛋……” 李昂听她腔调都变了,暗叹一声,便俯下身去与她视线齐平,宽慰道:“放心吧,事在人为,大宋不是那么容易就巢翻蛋碎的。” 巧云许是感受到了他目光中传递出来的真诚,乐观和希望,深吸一口气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些。 然而,妹子并不知道这厮是个兼职演员,大宋的局势根本就和“乐观”不沾边。 就在五天前,女真两路大军会师汴梁,攻破了大宋的首都。 东京百姓同仇敌忾,不愿作亡国奴,他们打开了朝廷封藏多年的武备库,多达三十万人前来领取武器,只要赵官家一句话,就去跟女真人拼个玉石俱焚。 奈何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大宋皇帝以及朝中文武早已经被兵强马壮的女真人吓破了胆,赵桓亲自前往金军大营献上降表。就在李昂和巧云说话的这个时间,他还派济王赵栩,景王赵杞去向金军两位统帅恭贺新春。 而宗翰宗弼两位竟还派人回贺,这让赵桓和他那位大艺术家爹爹觉得,大金怕是要留下我们作个傀儡之类的吧? 事实证明,女真人后来封赵佶赵桓爷俩为“昏德公”“重昏侯”,虽然本意是侮辱,却也瞎说了一回大实话…… 正月十五,上元节。 与隆重的除夕,肃穆的中元相比,上元节称得上是宋代由官方至民间最热闹的节日。 每年到了这一天,但凡条件稍好的州县城市,都无一例外地要举办灯会。上至皇帝,下至地方主政官员,不但要与民同乐,还要派发红包。 老百姓更是一连五天流连于灯市,买花灯、猜灯谜、看焰火,花样繁多,乐此不疲。而妇女在节日期间也不必受礼教束缚,“出游街巷,自夜达旦,男女混淆”,自然也就少不了一些风花雪月,郎情妾意的故事。 可是,靖康二年的寿春府城里,上元节这一天没有花灯,没有焰火,也没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取而代之的,是街市上往来巡逻的军汉,以及门缝窗沿里惊恐的眼神。 据报,巨盗“丁一箭”已攻破了毫州,目下正率大军直扑寿春而来。今天最新消息显示,贼寇已过了阙团镇,距离府城不到四十里! 城门楼上,李昂挤在一群夹枪带棒的军汉中间,朝城外张望着。 虽说早在十几天前,寿春知府康允之便下文各县镇,命集结壮丁、疏散村落、屯积物资,以防贼寇犯境。 可那些居住在乡间的农民哪里舍得家中的盆盆罐罐,鸡鸭牛羊?直到今天,一听贼寇说话就到,才不得不扶老携幼,拽猪牵牛投城里来避难。 现在进城这些人大多都是住在近郊,那偏远乡村的,只怕是来不及…… 心中暗叹,又转头打量城上的守卒,竟没看见一套盔甲,士兵仅穿皂绸棉披袄,头戴范阳帽。器械也是五花八门,有抱杆枪的,拖条棍的,最威风的便是站在他身边那军汉,手执一柄六尺余长的掩月刀。 可是大哥,咱能不能先把锈磨了再拿出来?你这弄得跟出土文物似的,唬得住谁? 怕再看下去会影响信心,李昂正打算下城,突然瞥见城下人潮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心说他怎么跑到城外去了? 疾步下得城来,跟门洞口等着,不一会儿,便见那人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地走进来了。 “子丰兄。” “荩臣?”那人正是蒋缜,一见李昂脸上情不自禁地便露出喜色,但立马又敛了去,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埋怨。“你说说你,搬家也不通知一声?害我白跑一趟也就罢了,我明明记得那是你家宅子,大咧咧地直抵中庭一声吆喝,结果冲出来个大胖汉子,二话不说就要动粗!吓得我……你看看,鞋都跑掉一支!” 李昂顾不得跟他解释,而是问道:“兄长找我有事?” “我这不是想着贼寇要来了么?便让家里收拾了两间房出来,就等伯父伯母和你进城来住。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没奈何,我只能出城去请了。谁知……嗨!” 见他一脸晦气的模样,李昂心头阵阵说不上来的感觉。 其实李柏和蒋谊这师兄弟两个关系并不太融洽,若非为了帮儿子讨张浮票逃役,李大官人已经好些年不跟蒋学谕来往了。 可蒋缜却丝毫不受长辈恩怨的影响,仍把李昂当成自家人一般。在学里时,三天两头便要来找他耍乐,如今危难之际,他还能冒险出城…… 当下,李昂千恩万谢,又赔尽了不是,蒋缜这才道:“那走吧,带我去认个门。” “不瞒兄长说,现在家里住满了前来投奔的乡亲,昨晚上我就跟两个抠脚大汉睡了一宿,那滋……你笑容怎这般暧昧?” “你懂我。”蒋缜挑了挑眉。 “跟你就没法正经说话!”李昂怒了。“回吧,你这出门该有大半天了,师叔婶婶想必也是担心。” 提起这个,蒋缜也不再玩笑,叮嘱小老弟几句后便走了。 “哦,对了,记得代我向师叔和婶婶道声谢,就说好意心领了!改日一定登门致意!” “知道了!” 见对方光着一支脚,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人群里,李昂着实有些感动。来这也有半年了,结识的人应该说不少,甚至还有康允之这样的朝廷官员。 可真要说朋友,兄弟,却只有蒋缜一个。 感慨一阵,城门口越发拥挤混乱了,李昂看着那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庞,又望望城上徒有其表的守卒,心头阵阵发虚…… 第二十三章 贼兵围城 刚打算回家,没走出两步停了下来。都进城了,这些人还慌什么? 正不解时,城门洞里突然传来几声尖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踩踏! 当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李昂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几个箭步冲过去,大声疾呼想帮着疏导,可现场实在太乱,根本没谁理他。 “贼兵来了!” 方想冲上城请官兵帮忙维持秩序,却不料城头上响起一片惊呼。 当他再次上城,放眼一望,顿时从头凉到脚。 府城北郊,空旷的原野上,但凡目力所及之处,贼寇如洪水般席卷而来!没有旌旗飘扬,也没有战鼓隆隆,只有密密麻麻的人潮漫过道路,漫过田地,一步步逼近城池! 有那么一阵,李昂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脑袋里嗡嗡作响。 稍稍回过神来,耳边充斥着呐喊呼号,没头苍蝇一般乱闯的守卒壮丁挤得他东倒西歪。冷不防,一条长枪塞在他手里,背后被人一推便站到了城墙齿垛中间。 吊桥正在升起,上头竟还坠着几个人。来不及进城的百姓或哀求或咒骂,慌不择路的甚至纵身跳进了护城壕。一妇人站在壕沟边上作势欲跳,她怀中婴儿的哭声惊醒了李昂,在城上放声喊道:“别跳!走南门去!” 这救命的一喊给城下绝望的百姓指了条生路,再顾不得车辆牲口,背老怀幼顺着护城壕奔逃。 一片混乱中,城外百姓总算赶到城门完全闭关之前进到城里,不管是死是活…… 而城外,贼寇们显然已经在之前积累了经验,并不靠近护城壕,只绕着壕沟外围分散开来。这正是李昂之前所担心的,寿春府城墙高大坚固,不怕强攻,就怕围困! 好大一阵过去,见北郊野外仍有贼兵源源不断地开进,他忍不住问身边的士兵:“这得有多少人马?” “我哪知道?打从娘胎出来,就没见过这么多人!”那士兵说话时,嘴也抖,手也抖……全身就没一个地方不抖。 恐惧这种东西跟瘟疫一样,是会传染的。李昂好不容易镇定了些,一看他这熊样,也跟着怂了。 恰在此时,闻听警讯的寿春知府康允之带着下蔡知县范同,并两府佐吏上城巡视。 康知府神态举止还勉强算得从容,那范知县可真是一脸晦气。说来他也确实倒霉,原本一任期满,调令已经下来了,可新任知县失期不至,他没办法交割就一直拖到现在,这下倒好,彻底走不了了…… 一众官员眼见贼兵漫野,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康允之撑着女墙观望一阵,放手时,那墙上竟留下几道抓痕。方一转身,便发现了手执长枪的李昂,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又端详片刻这才勃然色变道:“你作甚?” “学生在……守城?” “胡闹!这也是你呆的地方?下去!” 李昂既不是士兵也不是壮丁,本就不该在城上。但康允之这话却让他些不快,没错,我是读书人,可读书人就了不起?这些目不识丁的就该死? 康允之看他不动,越发恼怒:“怎么?想要轻身昧义逞英雄?若到了连士人都要拿起武器上阵的地步,那这大宋……” 后头的话或许是不太吉利,他强忍着没说出口。 就在此时,李昂身边那士兵一听他是读书人,默默地接过他手中长枪,自己仍旧筛糠似地抖。 大宋的读书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大宋的百姓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贼寇到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李昂回家时发现,所有临街的商铺住宅全都关门闭缝,进城避难的百姓或聚于街头巷尾,或坐于阶上檐下,惊魂未定。有那家人被踩踏致死的,全家老小围作一处,抱头痛哭…… 当天下午,匪首“丁一箭”便传书城中,自称率众十万前来征讨,命寿春府立即开城投降,如此,可保城中百姓性命无虞。 否则,一旦城破,鸡犬不留。 此时,寿春府城里,称得上武装力量的,只有不满三千的厢军。但凡熟悉宋代历史的都知道,厢军其实是一种“役兵”,既不训练,也不作战,主要任务便是替官府干活。 且他们的构成非常复杂,有外地刺配的罪犯,有禁军淘汰的老弱,还有就是本地应募时身高力量都不达标的“残次”。 康允之也清楚,不能指望这些人去跟贼寇浴血奋战。 在会同府县两衙的官吏商议之后,他们拿出了一个办法。 李昂直到第二天看到告示才知道,官府打算招募使者出城去见那丁一箭,许以丰厚的金帛“犒师”,希望破财免灾。 李昂实在难以理解这种做法,且不说你是官,他是贼,你根本不该向他妥协。 单说一样: 如果他有那实力,大可攻破城池自己来取。 如果没有,你也根本犯不上这样做。 不过,这倒是很符合大宋朝一贯的作风,不管是对党项人、契丹人、女真人,他们从来都是这么干的。而且干了之后还不觉得丢脸,总认为大爷有钱,赏你两个,别闹了啊。 为了重赏之下出勇夫,官府给使者的酬劳也很可观,白银五百两。 要知道,宋代流通的货币是铜钱和铁钱,黄金白银那可是稀罕物,一般只用来支付对外族的“岁赐”“岁币”以及买马等事宜。 且按照当下的比例,一两白银要折合铜钱两贯。你出趟城传个话,得到的奖赏便可买田置宅当地主了。 之前李昂家里处理田产房宅,孙保林也是拿不从哪搞到的黄金一百五十两,银八百两支付。 果然,当天便有人揭了榜,却是厢军中的一个“配军”,也就是外地刺配来的罪犯。除了赏银之外,他还有一个要求,希望事成之后,能免去他的牢役,再给他赎熙熙春楼的头牌作老婆。 康允之嘉其英勇,本来还打算给立个字据,一听最后一条,便改成口头答应。 带着全城……官员的希望,这位配军出了城。还不是走正路,而是从城上拴个篮子吊下去,在他所有同袍钦佩的目光中前往贼营。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重新出现了,被吊在几丈长的高杆上,吐出的舌头甚至遮住了下巴…… 丁一箭以这种方式回答康允之,我要的价,你给不起。 第二十四章 敢战士 “荩臣,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康允之伏在案上,两手不停地按压着太阳穴。 人家连使者都给你杀了,还能怎么样?不要怂,就是干! 只是这话不便说出口,作思索状片刻,李昂开口道:“相公为官多年,游宦四方,不知可有临敌指挥的经验?” “没有。” “学生也没有。” 康允之闻言放下了手,望着他道:“你是说,这事该问那些军汉?” “术业有专攻,治国要用读书人,打仗还需真将军。厢军虽然大多不堪重用,但那些军官总还有一两个上过阵,见过血的吧?” 康知府不认为那些个马都骑不利索的黥卒里会有“真将军”,但现在别无他法,且试上一试吧,遂命人去找。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还真给找来一个。 跪地行礼之后,知府相公也不叫起来,只冷声问道:“什么出身?” “回相公,小人家在合肥,世代务农为生。方腊作乱时应募从征,大小十数战,因有些军功被上头保作个正将。后来坐事落厢,到寿春军中作个指挥使。” 他回话时,李昂一直在观察。其人三十出头,算不得魅伟,但眼深隆准,颧骨突出,至少长相还算异于常人。 方腊从起事到被俘处决,前后一年不到,他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作到正将,说明是真有战功。至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被降为厢军,他不愿明说,也就没必要多问。 “既是平乱有功之人,起来回话。” “谢相公。” 康允之打量他几眼,见对方身量只跟自己相仿,哪像个浴血疆场的壮士?再加上精神不济,便一抬下巴:“荩臣,你跟他说。” 李昂应一声,转面那人笑问道:“还没请教……” “回官人,小人姓梁名成。”他虽不知李昂来历,但想着能坐在知府相公书房里的,绝不是普通人,因此十分恭谨。 “我一介布衣,梁指挥不必如此。”李昂摆了摆手。“是这样,眼下贼寇围城,又杀了使者决意进犯。在下书生辈,不知兵,如何退敌,还请梁指挥教我。” 那梁成还不及回答,康允之已瞄了李昂一眼,一武夫耳,你犯得着跟他客气? 方才来人到城上找上过阵的,梁成还以为又要招募使者出城,本不愿来,奈何众口一词都推他,没想到…… 见对方一时不语,李昂怕康允之训斥他,轻声笑道:“无妨,慢慢想,谨慎些总是好的。” 半晌过去,就在康允之快要失去耐性时,梁成才拱手道:“相公,官人,退敌小人虽无把握,但贼寇想要攻破城池,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哦?这是为何?那丁一箭自称率众十万,便是叠罗汉也叠上城来。” 梁成听他说得风趣,笑了笑,答道:“不敢瞒官人,贼寇至多三到五万。且依小人观察,其中十有八九都不是行伍中人。想来,应该是在所掠州县裹胁的百姓。” 康允之听到这儿忍不住插话道:“那还有十之一二呢?” 梁成急忙转过去,低头道:“小人见贼兵队列行伍虽不整齐,但布置还算有些章法,那十之一二定是中原河北溃退下来的禁军官兵。” “即便如此,那也有数千之众,如何抵挡得住?” “回相公,寿春城墙高大坚固,只要敢战,守住问题不大。只是……” 见他面露难色,康允之心头雪亮,叹道:“你不说本府也清楚,厢军平时也就干点迎来送往,跑腿打杂的勾当,真要说杀敌,哼哼。” 见知府相公如此不屑,梁成后头的话便不知如何出口,只能把目光投向那位年轻官人。 李昂见状,鼓励道:“你既敢说大话,想必是有办法的,既召你来,直说无妨。相公素来仁厚,说错了也不怪你。” “是。”梁成应一声,这才继续道。“厢军虽大多不堪用,但其中也不乏剽悍亡命之徒,只要许以重赏,他们绝不怕拿起刀枪杀人。只是厢军中敢战者毕竟有数,要挡住贼寇,还须本地壮士配合。” 康允之听罢,似乎有些动心,手指头在书案上敲了半天,忽问道:“招募壮丁不难,但他们大多是老实本分的农夫,怎敢杀人?” 听此一问,梁成本来满是谦卑的脸上竟浮现出一股决然:“万般无奈之时,莫说杀人,便是吃……” 李昂一听不对,赶紧截断:“承平时自然不敢。但如今退无可退,只为保护妻儿老小免遭屠戮,也得咬着牙上。” 康允之咳两声,盯着梁成看了半晌,总算点了头:“罢,本府信你一回。暂且任命你为府城四壁守御使,无论厢军壮丁都归你节制。但记住,事无大小,只要不是十万火急,都得先报我定夺,切不可自作主张。否则……” 大宋历来都有“将从中御”的传统,皇帝如此,文官也有样学样,跟防贼一般防武人。 梁成诺诺连声,不敢有丝毫异议。 当下,康允之亲笔写下任命状,又盖上印信,拈着一个角递过去,待对方躬身低头双手接过后,便大袖一甩:“去吧。” 梁成走后,他还始终觉得不踏实,又问李昂:“这人真用得?” “用得,比学生有见识。” “他这点伎俩能跟你比?怎这般妄自菲薄?” 就人家这点伎俩已比你我强多了,从头到尾没半点好脸色,也没一句暖心提气的话……李昂暗地里腹诽着,面上却是淡淡的笑容。 计议已定,既然丁一箭不稀罕那些本打算用来“犒师”的金帛,康允之索性拿来激励士气。官府当天便出榜招募“敢战士”,只要你报名领取武器上城,便现给一贯,每过十天再加一贯,若贼寇强攻,打退一次又是一贯。 斩获另计! 榜文一出,应募者蜂拥而至! 吓得负责的吏人们慌忙护住了钱再三申明,这上去可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要敢临阵脱逃,可是要军法从事的哟! 倒也有少许混子被吓退,但更多的人报上自己的姓名住址,接过一贯钱转手交给老婆,另一手接过刀枪,对孩子说一句“听娘的话”,便默默走向城头。 第二十五章 缺粮 战斗,在正月二十日上午爆发。 贼寇四面攻城,丁一箭将他的“精锐”,也就是那些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军贼”摆在了寿春城地势最高的西面,并配给云梯飞桥,打算以此为突破口,一举登上城头。 寿春四壁守御使梁成在缺少弓弩压制,长兵器也不足的情况下,亲率三百厢军敢战士在西城城头与来犯军贼抵近肉搏。 他在康允之和李昂面前所说“厢军中也不乏剽悍亡命之徒”确实不假,尤其外地刺配来的罪犯,在官府许诺重赏和放其返乡的双重激励下,拼死反击!一时间杀声震天,哀号四起! 反倒是其他三面,因多由壮丁把守,只一个上午的时间便传出十余次险情。 农民毕竟本分惯了,虽有保护家小,上城迎敌的勇气,奈何平时扛的都是锄头犁钯,几时拿过刀枪?当看到贼人手持明晃晃的器械攀上城头时,本能反应便是往后退…… 梁成说丁一箭这伙人马十有八九都是裹胁的平民,其实不完全对。能拉起几万人的队伍,光靠裹胁肯定是办不到的。其起事之初,必然有自愿前往入伙的恶徒。这些人既横了心要作乱,那便不忌惮杀人放火! 血战至下午,梁成指挥着厢军左支右绌,方才保得城防不破。 外头,丁一箭万没料到一个寿春府竟这般难啃。之前打毫州,前后也没用了三天。有心继续强攻吧,却见连自己的“精锐”都畏缩不前,更不用说那些自称“先登”的泼皮无赖了。 没奈何,只得悻悻罢兵。 黄昏时分,康允之在府县两衙官员陪同下,穿紫袍扎金带,头顶乌纱上城慰问,并现场支付了赏钱,且当着所有守城壮士的面,再次向那些浴血奋战的“配军”允诺,一旦寿春之围解除,便立即开释,决不食言! 这些举动,确实大大鼓舞了士气。 而李昂蒋缜两个也在官府无暇顾及之时,首倡义举:出粮出钱,组织人手,照顾那些城上壮士的家属,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府城里的大家富户见状,也迅速跟进响应,便连普通人家也打开了家门,让进城避难的百姓不至于在寒意仍浓的初春露宿街头。 不两日,官府腾出手来,终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让百姓得以在学宫寺庙之类的公共场所暂时栖身,并专门拨出粮食,接济那些没有口粮的难民。 灾祸面前,寿春官民百姓空前团结。 可正当举城振奋,打算同甘苦共患难时,丁一箭却不按套路来了。 正月二十一战之后,贼寇就再也没有来攻过城,只是四面把住,断绝内外交通联系。 康允之找梁成来问,得到的回答是,丁一箭怕是打算长期围困。 他这一说,让康知府想起李昂之前的提醒,不怕强攻,就怕围困。盖因下蔡作为寿春府城,本身并不出产任何东西,居民日常生活所需都靠城外运进来。 从七月十五到现在,市面上新鲜蔬菜已经绝迹,你出一贯钱一斤也买不到。粮店也全都关了门,要是正遇上那没计划的人家,说话就得断炊,只能吃官府的救济。 好在,刚过完年,绝大多数人家都在年前准备了充足的物资,维持个十天半月还不难。 但,十天半月之后,若贼寇还不撤围,如之奈何? 康允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命令范同将全城粮店的存粮征用,和府库里余粮集中起来一算,如果平摊到全城每一个人的头上,只够五天之用…… 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就这么点存粮?大宋官府都不存粮备荒的么? 答案是肯定的,而且还有专门的机构,那便是路一级的“提举常平司”,简称“仓司”,其主要职责中就有“储粮备荒”这一条。 但大宋朝廷为防地方势力勾结坐大,路一级的常设机构往往分布在境内不同城市。淮西的仓司就不在寿春府城,只有一坐“常平仓”在这,可里头莫说粮食,连耗子屎都没一颗。 倒不是康允之们中饱私囊搬自己家去了,而是被朝廷挪用充作了军费。 因为宋代经常出现“常平积有余,而三司兵食不足”的情况,所以地方官员对此习以为常,再加这两年金军南侵,朝廷要挪用,你敢说个不字? 康允之无可奈何,只能一面下令封锁消息,一面派人去城中大户借粮。这其实与掩耳盗铃无异,你只要去借粮,就不可能再保密。 果然,粮没借到多少,常平仓饿死老鼠的消息倒是传了个满城皆知。 这一下,麻烦大了…… 先是城头上的厢军闹了起来,因为府库里的存粮有部分是他们的军粮,如今说不得要拿出一些来救济平民。那咱们怎么办?饿着肚子守城?万一贼寇再来,怕我一刀过去头砍不下来,只当给人修个面! 然后是官学生员们不干了,他们也是吃皇粮的。你不能说现在学里停课,便把口粮也给咱们停了吧? 最后,最不该闹的官吏们也跟了一把风,个个跑去跟府县两位长官哭诉,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儿媳妇肚子里还揣着双胞胎,这一断粮可怎么活? 气得进士出身的康知府也爆了粗口,你怎知是双胞胎?你生的? 八月初一,知府衙门内宅。 巧云端着个瓦盆从回廊转角处一出来,便瞧见李昂在另一头撑着柱子,耷拉着脑袋。心头一紧,快步赶过去问道:“李官人?” “哎,妹儿啊。” 巧云却不似平常那般跟他拌嘴,见他脸色有些不对头,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唉,早上就喝了碗稀粥,又去跟人费了好一通口舌,再来回走这几趟路,实在……”话还没说完,便见巧云麻利地掀开瓦盆上的盖子,拿出两块饼来。 李昂方要伸手,忽又缩了回来。 巧云见状,却会错了意:“这是二娘让我拿去给外头巷子里那些人的,官人既吃不惯,回头我让……” “不是,我有急事要去见相公,吃得一嘴渣不合适。” “那,我给官人留两块吧。” “你这一端出去哪还有剩?算了,快去吧。”李昂说罢,便强打起精神投黄堂去。 第二十六章 城外来人 李昂时常出入知府官邸,知道作息,因此这回是掐着时间来的,估计康允之应该在内宅。不想却在堂前碰到那老管事,说知府相公一整天都在前头,至今没有回来。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胡思乱想一阵,也不得要领,只好在黄堂上等着。 哪知这一等直接就等到了黄昏时分,饿得他手脚发软直冒冷汗,要不是中途巧云送了一回吃的,只怕得饿晕在知府衙门。 掌灯前,康允之总算现身了。他早就得报,因此一露面便道:“荩臣来得正好,省得我使人去唤你。” 行完礼落座之后,李昂问道:“相公唤学生有何吩咐?” 康知府摆摆手没说话,侍女奉上茶水,他长饮一气,又待呼吸平缓了才开口道:“城外来人了。” 李昂一听,这时候派人来是什么套路?思量一阵,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遂试探着问道:“相公,来人可是索要钱粮?” 康允之大为诧异:“你早料到了?” 李昂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不知那使者是怎生说法?” “丁进来使一张口便索要白银一万两,粮五万石,允诺一旦银粮到手,便立即撤围离境。我与府县官员在前头商议半日,银两倒还好办,这粮却是万万凑不出来的。”康允之叹息着。 李昂心中已有定计,不动声色地问道:“那相公打算如何处置?” “还能怎样?再募使者出城,看能不能多给些黄白之物,只把这粮省下来。”康允之说话间又叫来侍女添了水,一口饮尽,看来在前头是没少废口舌。 李昂等他喝完后,正色道:“相公,不管是银也罢,粮也罢,一两一粒也不能给。” 康允之正要放下茶杯,闻言手中动作一停,错愕道:“这是为何?” “那丁一箭前番杀害官府使者,便说明此人毫无道义可讲。即使如数给他银粮,他也未必会撤围离境。” 康知府一时竟无言以对。 可眼下城里情况越发艰难,好不容易有所转机,怎能轻易放弃?闷了一阵,摇头道:“不至于吧?” “相公试想,丁一箭所部本就是流寇,既无落脚之地,也没处补充粮秣,全靠抄掠州县维持。此前他破了毫州,所得想必有限,围寿春至今已有二十余日,他手下可是至少几万张嘴在等着吃饭。学生猜测,他要银是假,要粮才是真!” 康允之吸了口气:“你是说,他也缺粮?” “正是!”李昂语气十分肯定。“他若是想要钱财,又何必绞杀官府使者?再者,如今局势混乱,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粮,更不消说他拥众作乱,谁肯卖粮给他?” 康允之忽然起身,神情颇有些激动。既然贼寇也缺粮,那自己即便如李荩臣所言一两一粒也不给,到时丁一箭维持不住,早晚也会撤围而去。 但这股兴奋劲只持续了片刻,他便又颓然落座回去,直视着李昂道:“荩臣,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 “请相公明示?” “如果贼寇也缺粮,他们会怎么办?” 李昂一琢磨,也变了脸色。没错,自己确实疏忽这一点,城外的贼寇如果断粮,与其舍近求远另寻他处,不如死磕寿春。彼时,为了粮食,为了活命,他们必然会拼命进攻! 而且据梁成所言,这十多天以来,不时有贼抵近城池窥探,想必是为寻找城防弱点。一旦再开战,也许就没有上回那般幸运了…… 见他沉默,康允之也不催问。在他看来,此子见识远超其年龄,这已经难能可贵了,哪还奢望他想出退敌之策来?遂岔开话题:“忘了问你,今日来是……” “哦,回相公,学生来前去见了几个家在城中的同窗,他们都表示理解府县的难处,但凡还过得下去,不会麻烦官府。”李昂随口答道。 康允之一听,得,这下又能省出一点粮食了。 望着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心下着实欣慰。这学生家里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却能急人之困,近来出钱出粮,四处奔走,正是他父子二人的表率作用,才使得城中大户们松了口,借出不少粮食。 “怕是没少受挤兑吧?”一阵感慨后,知府相公关切地问道。 “那倒没有,都是知书识礼之人,又是同窗,自然比旁人好说话。”李昂淡然一笑。 康允之心头却是有数的,暗道自己游宦四方,提携的后学末进不少,却没有一个能这般知心体己又会办事的。 又说几句话,李昂见对方疲倦不堪,便十分知趣地起身告辞。 康允之亲自送至堂下,有心提醒他不要忘了用功,但转念一想,都到这步田地了,谁还顾得上读书?又想到,若是早听此子良言,何至于到今天这局面?不消多久,只提前一两月准备……唉,悔之晚矣。 正失神时,却听李昂连声呼唤,忙问道:“荩臣还有事?” “学生是问那贼首名唤丁进?” “啊?哦,是,听那使者所言,丁一箭乃是花名,大号便是丁进。怎么?你听说过?” 李昂似有所思,但随即摇了摇头,告辞而去。 次日,府衙到底还是又贴出了告示再募使者。府县官员们认为,即便真有风险,可总得试上一试,最坏也不过就是损失点钱财而已,只要不给粮就成。 只是,上回的使者出城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吊死了,所以这回赏银翻了一倍,不止买田置宅,便连娶小老婆也够了。且知府相公还答应在衙门给安排差事,想必应该有人险中求富贵吧? 官吏们却想错了,钱是好东西,肥差更是谁都想要。可前车之鉴不远,再眼红,谁还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有命挣,没命花,这不是最悲哀的事么? 一连两天,那榜文前看热闹的不少,却无一人伸手去揭。 负责看守的公人们连哄带骗,人家只一句就把你堵回来,既这般好,那般妙,你自己怎不去? 第二十七章 揭榜 “你又要上哪浪去?”正屋门口,孟氏伸手拦住了正要外出的儿子。 李昂不及回答,里头的李柏已经抢道:“他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是怎地?你就让他去,兴许是知府相公要见吧。” 孟氏头一侧,尖声道:“又不是他老丈人,凭什么叫一声就得去?还得倒贴着钱粮,我李家就这么倒霉?” “妇人之见!”李柏一拍桌子。“大难当前,同舟共济,出点钱粮怎么了?你也是信佛信道的,积德行善还不懂?牛头,去吧,只记得早些回来,现在城里也不太平。” 李昂应他一句,又转过头来甜甜地叫一声娘,孟氏无奈,虽收回了手,嘴里却不饶人:“我这命啊,辛苦大半辈子好容易积攒点家业,非得让你爷俩败光不可!” “唉,我这命啊,娶个浑家眼里除了钱啥也没有。”李柏也在里头叹道。 孟氏一听不依了,撇了儿子转身就进去找他掰扯。两口子争了几句,李大官人朝外一望,只见儿子站在大门口还没走,他这是看什么呢?怎么这副表情?有心事? 从家里出来,直奔府衙。 老远就望见衙门东墙那里围了一大群人,走近了,便听到公人说得天花乱坠,鼓动围观百姓揭榜。那劲头,让他想到前一世刚毕业不久时,一个忽悠他去搞传销的同学。 “劳驾,让让。” 百姓中有不少人认识他,纷纷让道,里头的公人一见,满脸堆笑上来作个揖:“哟,李官人来了?” 李昂点点头,上去就伸手。 慌得公人们赶紧拦住,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揭了榜便要充作使者出城。 哪知李官人一本正经道:“我就是来揭榜作使者的。” 几个公人面面相觑,心说这是吃错药了?你成天在知府相公面前走动,能不知道这有多大风险?搞不好小命难保!再说了,看你家又是出钱又是出粮的,也不差这笔赏银吧? 趁他们分神之际,李昂上去揭下榜文,卷了卷拿在手里,转过身来又道:“劳驾,让让。” 这下围观百姓可比先前迅速得多,哗啦闪出路来,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公人们这才醒过味来,两个跟定,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另一个拔腿就抢进衙门,顾不得礼仪,放声喊道:“有人揭榜!” 这一嗓子,把衙门的签书、判官、推官、参军们全嚎了出来,个个争先恐后想要看看是哪个要钱不要命的。 一见是李昂拿着榜文进来,全都傻了眼,这不是……那个谁吗?相公都高看他一眼的,叫李什么来着? 被堵在仪门进不去,李荩臣只好团团作揖:“诸位官人,学生自愿揭榜出城,还请……” 话没说完,康允之就出来了,从他急促的步伐不难看出心情之激动,可当看清揭榜之人后,一支脚提起来都忘了放下去,整个人就跟被点了穴一样。 怎会是他! 眼见知府相公出来,幕职们便都散了,只留下通判在仪门,略显尴尬地看着不说话的师生俩。 就在这时,范知县也听说有人揭傍,匆匆赶到府衙来,见是熟人,先自一愣,立即没口子地赞道:“李昂!真忠义之士也!” 康允之盯他一眼,起什么哄?再把目光锁定在李昂脸上,怎么看也没看出来玩笑的意味,而且以他对这个学生的了解,是绝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 当着范同的面,有些话不好说,他强忍着心头怒火,沉声道:“李昂,本府虽抬举过你,但你要清楚一旦揭下榜文的后果。” 李昂面不改色:“学生自愿出城为使,请两位相公成全。” 范同倒是巴不得他快去,最好是事情办成人还不用回来。 康知府攥着拳头,真恨不得上去给他两下,将牙咬了又咬,切齿道:“怎么想的?”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更何况朝廷养士一百六十余年?如今国难当头,我辈读书人都该奋起!奈何人微言轻,力有不逮!进不得谏,献不得策,上不得阵,杀不得敌……何其恨也!既一时救不了国,那就退而求其次!今贼寇围城已……” 正跟那儿慷慨激昂地陈词,说得自己都快信了,康允之却听不下去一口截断道:“别说了!” 那些躲在柱头门窗后的幕职官一时感觉大为扫兴,多热血啊,你让人说完嘛。 这套台词可是早就想好的,如今不让说完,李昂憋得脸红,只能悻悻作罢。 旁边范同鼓起掌来,一脸的感动和真诚:“李大郎,今日本县才知道,你竟是这般傲骨铮铮,一腔热忱!好好好!难怪当初知府相公高看你一眼,果真是慧眼识人呐!” 让他这一架,康允之下不来台,只得愤声道:“想好了?” “请两位相公放心,那丁进既主动遣使进城,学生此去想必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康允之一听,倒也觉得有理,但就算没有危险也用不着你去啊!你缺钱吗?缺钱你跟我说啊!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范同言不由衷,一时连起哄的心情都没有了。 思之再三,康允之也没奈何,他是当众揭的榜,又无人逼迫,拦是拦不住了,但愿无惊无险吧!一念至此,只好道:“罢!你既然自愿出城,我便成全了你!事情你都知道,不须我再多费唇舌了吧?” “学生都清楚,除传达知府相公的意思外,还要游说匪首接受。”李昂俯首道。 如果只是传话,日前让那贼使回去捎一句即可,但涉及到游说,就必须是自己人了。 康允之虽气他作得莽撞,不提前跟自己商量,但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而且他心里其实也清楚,真要论起来,确实没有比李昂更合适的人选了,这厮既有见识,又会说道,当下只得缓和了语气:“去吧,万事小心。” “是,相公保重。”李昂应一声,揖一手,便折身欲走。 康允之扫了旁边范同一眼,冷声道:“慢,范知县,李荩臣身负全城军民的期望,你不亲自送送?” “呃……遵相公钧旨。” 第二十八章 贼营 摸着良心对天说,李昂这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城后怎么应付,根本没有那闲工夫恶心范知县。 但知府相公发话了,范同只得回自己县衙带了佐吏唤了公人,给李昂披条大红,让两人用肩舆抬了走在前头,他自坐官轿在后。因如今城里人满为患,还得让人在前头鸣锣开道。 就这么一路敲着,浩浩荡荡往北门去。 此时,有人揭了榜文的消息已经在城中风传,又听说是那急公好义的李家小官人,因此不管是城中居民还是避难百姓,都扶老携幼前来相送。 一看真是他,不少人顿时惋惜起来,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小官人你这是何苦啊。 李昂刚开始见父老乡亲们热情,还十分感动。你看,有在街边长揖不起的,有跟着肩舆一溜小跑的,耳朵里听到的也尽是“官人高义”官人保重”之类。 可走着走着便觉得不是味儿,这怎么有点送我最后一程的意思?还有那范择善,你要整就整全套,光一面锣在前头敲,倒好似送我上法场一般。 到了城门口,寿春四壁守御使梁成收到消息,也带着士兵下来了。而且还设了一张案,摆了一坛酒…… 等李昂过来下了地,他双手捧住大海碗,动情道:“官人为保全城军民,不惜以文弱之身涉险,义薄云天,在下钦佩之至!请满饮此碗,以壮此行!” 接过碗来一看,李牛头叫苦不迭,这要全喝下去,醉不醉另说,只怕稍后见了贼寇话没说几句,先就尿急了…… 没奈何,盛情难却,一仰脖“咕咕”灌下去,将碗往地上一摔,嘴一抹,深吸一口气,作个四方揖,什么都没说便大叫开门。 这让满心期待他慷慨陈词的民众不禁有些失望,但想一想,李官人怕是抱定必死之决心,所以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索性不说,都在酒里头了。 这么一想,更加难过,眼见城门徐徐洞开,外头吊桥也缓缓放下,门缝中,李官人的背影越发高大…… 怕他这一出去就再也见不着活人了,老百姓们蜂拥往前,有那感性的甚至哭出声来。一个小女娃在他举步之前扯住他的衣摆,将自己头上戴的花塞到了他手里…… 他们哪里知道,李昂方才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家房东,怕再不走一会儿父母也赶来,那就不好办了。 果然,当吊桥升起,城门合闭,那挺拔轩昂的身姿消失在民众视线中时,一个妇人悲怆的呼声远远传来:“天呐!我的儿啊……” 可李昂已经听不见了,跨过吊桥,踩上地面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没有回头路了。 好在,他也没有想过要回头,解下身上披红,又将那朵花放在鼻下嗅了嗅,顺手别在头巾上。 回望城头,军民云集,人头攒动,李荩臣淡然一笑,留给寿春一个完美的侧颜…… 城外数里,贼寇营地。 说营地其实不恰当,因为方圆几里地内,根本就没有几座帐篷,贼人们以篝火灰烬为中心,或坐或卧,别说士气,便连生气也感觉不到几分。 直到往里走数百步,才看到一片混乱的小帐簇拥着一顶大帐,帐前两列甲士持枪挎刀,跟其他乞丐一般的贼兵比起来,确实威武不少。 又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军汉,身裹铁甲,头戴毡帽,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在帐前来回走动。一见喽罗们拥着一个身穿白袍,耳畔簪花的高大青年过来,便停下脚掂了掂器械,目光阴鸷起来。 “站住,哪来的鸟人,竟敢在爷爷面前戴花卖骚?” “都头,这是城里派来的使者,要见钤辖官人。” 那都头一听便骂道:“直娘贼,三日前咱就传了话去,怎现在才来?那撮鸟,爷爷问你,城里脏官给不给钱粮?嗯?” “此事须见了你家头领再说。”李昂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嘿嘿,倒跟你爷爷摆起谱来?”都头怪笑着,笑声未止时冷不防将刀一挥,架在了对方脖子上。 只是他不晓得面前这厮是半路出家的演员,心里头怕得要死,面上却只是眨了一下眼,还说道:“我胆小,禁不住吓,来时又喝了不少壮行酒,一会儿给吓尿了不好看。” 那都头收了刀,上下打量,嘴里啧啧连声:“还行,比上回那个硬气些。告诉你,进去好生说话,否则……” 李昂点点头:“知道,否则便请我吃板刀面,也是此间无水,不然还有馄饨可选。” 此话一出,喽罗们都笑,没想到来了个内行。 那都头瞪他一眼,只道是块不怕死的滚刀肉,也不吓他了,折身进帐通报后,不多时出来唤他进去。 进帐一看,是比那些占山的草寇上档次。这帐里既不见虎皮座,也不见牛头骨,两边都是一溜的交椅,坐着戎装军贼,上头一张胡床,斜躺着一个锦袍大汉。见他进来,坐起了身,真真跟半截铁塔一般。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李昂有些慌,勉强定住心神,上前作个揖:“诸位头领好,寿春使者礼到。” 帐内鸦雀无声,谁也没有开口。 半晌过去,就在他感觉都快接不上气时,上头那锦袍大汉才冷声道:“我只问一句,若合意,便接着说,不合意,拉出去砍。” 心弦猛地一颤,两腿同时发软,李昂咬牙强撑着,调匀了呼吸后,缓声道:“我也只一句,要死,容我说完话再上路。” 锦袍大汉盯着他,目光如炬:“我若不答应呢?” “那……就算我倒霉了。” “哈哈!”匪首大笑,也亏得这是帐篷,不然那真叫声震屋瓦。“说吧,我要的银粮,康知府给是不给?” “阁下便是丁一箭?”见他没有拒绝自己的要求,李昂稍稍镇定了些。 “正是。”丁进应一声,随即大手一挥。“休说旁的,回答我!” 见是个不好说话的主,李昂只能硬着头皮如实道:“实不相瞒,银两可以想想办法,粮食却实在办不到。” 话音落地,那令人窒息的沉寂又出现了。抬头看丁进时,只见那张布满戾气的脸上杀机陡现! 第二十九章 急智 如果等他开口,那多半是拉出去砍头,比上回那位还惨,人家至少留了个全尸。 好在,来之前已经预演过无数遍,李昂不假思索便又补一句:“不过,在下却有一个建议,不知丁钤辖可有兴趣?” 丁进却不接茬,从胡床上徐徐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眯着眼审视好大一阵,忽狞笑道:“没看出来,你居然还身兼说客。很好,为着你多这一句嘴,我会让人割了你的舌头再斩首。” 说着,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转到他身后。 不夸张地说,李昂登时麻了半边身子,几乎就要演不下去。 “怎地不说了?以为茶楼酒肆里听几回书,便学人来游说?小子,你这不是来出使,是来找死!” 就在行将崩溃之际,李昂突然意识到,这帐中十几人却只有丁进一个发声。是他治军严厉? 不可能,从禁军混到流寇,已经足以说明这群军贼的素质。他这是为了摆出场面威吓自己!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知道不可能轻易如愿,已经作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换言之,只要还想谈,就不会咔嚓了使者。 一念至此,心下大定。 飞快地理清思绪,李昂开口了:“在下冒昧地问一句,钤辖官人可知道如今东京局势?” 那丁进本在他身后打量,一听这话变了脸色,脱口就问:“你知道?” “自然。” “你什么来路?” “官学生员。” “生员?东京距此八百里,你一个读书的士子怎会清楚?” “多在官府走动,常听相公们提起。” 片刻后,丁进转了回来,两人面对着面,中间也就不到一尺距离,李昂甚至能够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一时大为恶心,只好在脑海里捡些美好的画面回忆。比如巧云萌妹子的明眸皓齿,比如惜月小娘子的嫣然一笑…… 丁进将信将疑,又看自己那群部下,个个伸长脖子尖起耳朵,生怕听不清。 思之再三,他将牙一咬:“你且说说看,不过提前告诉你,我是从河北下来的,你要想胡编乱造来蒙混,我立时叫你身首异处!” 李昂没有躲避他凌厉的目光,只轻声道:“不敢。” 丁进腮帮子一阵鼓动,那满面的虬髯也随之起伏,良久,回到胡床坐定,将下巴一抬示意可以说了。 那满帐的军贼都静待下文,却见簪花使者未语先叹,不停摇头。看这样子,东京怕是不保? “说起来,真是数百年未有之剧变。诸位可知,东京已破!官家已降!” 只这一句,满帐皆惊! 就连丁进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疾声追问道:“怎么会?” 李昂看他一眼,满脸痛惜:“钤辖有所不知,那女真人此番东西两路侵宋。东路军走河北,西路军走河东,皆于去年年底抵达汴梁合围。各地勤王之师甚至来不及出发,东京便已告破。万般无奈之下,官家亲至金军大营献上降表,眼下……” “眼下怎地?”终于,两排军贼首领里有人忍不住问道。 “不好说,不好说。”李昂频频摇头,面上表情那叫一个痛苦。 众人见他如此模样,暗道还用得着问么?只怕是……不保啊! 丁进面上阴晴不定,心里更是暗潮涌动,一时间哪还顾得着银粮?想了一阵毫无头绪,止住底下部属们的窃窃私语,问李昂道:“你这书生只管拿话来吓人,东京有兵数十万,怎这般轻易就攻破?” 李昂一声苦笑:“西军北军还好说,东京禁军什么样,钤辖不比我清楚?” 丁进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自然清楚大宋军队的内情,只是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心里还有所怀疑,琢磨一阵,问了个问题:“你既这般清楚局势,可知金军统帅是谁?” “东路军由汉名‘完颜宗弼’的兀术统率,西路军以汉名‘完颜宗翰’的粘罕为首。前者乃金太祖第四子,后者是金国国相完颜撒改长子,小名鸟家奴。” 这连小名都说出来了,由不得你不信。 丁进紧锁着眉头不作声,却见下面的部属们全都热切地讨论起来,那嗡嗡之声扰得他心烦意乱,遂不耐地挥了挥手:“行了,你先回去吧。” 李昂听得一脸懵逼,随即大喜过望,这就可以回去了? 却不料,丁进只是一时口误,立即更正道:“先把这书生带下去,好生看管着,到时我再找他问话。” 方才那都头进得帐来,拍拍李昂的肩膀:“走吧。” 上面丁进目光扫到都头手中的砍刀,怕他们不知轻重,补充道:“找顶帐篷,再给他些饮食,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跟他说话。” 李昂激动的心情登时跌入谷底,但往好处想,至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至于后头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都头带着李昂出来,不知为何,斥退了所有随从,走到一处见左右无人,他压低声音问道:“兄弟,大宋真完了?” 李昂看他两眼,叹息道:“大宋还没完,东京是真完蛋了。” “那这……怎生是好?” “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不管是城外的你们,还是城里的我们,这都走到岔路口了。下一步往哪边走,想好了再下脚,若是行差踏错……粉身碎骨!” 那都头听得点头如啄米:“是是是,到底还是你们读书人懂得多,不服不行啊。” 李昂死里暂逃生,心情还不错,跟他打起趣来:“谁说的?你手里这口泼风似的快刀,只一刀下来,我这脑袋就没了,读书有个屁用。” “不能这么说吧?我们从前在军中,仗怎么打还不是你们文人说了算?那大帅统制之类何等威风?见到文官,却个个都跟孙子似的。所以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啊。” “哟,没看出来,都头也念过书?” “啊?哦,略知一二,略各一二而已,班门弄斧,见笑见笑。” 说话间,来到一顶帐篷外头,那都头先把里面的人唤了出来,又把李昂请了进去后,便吩咐道:“这人是城中使者,你们看紧些,但也莫为难他。” 第三十章 忽悠 李昂进帐一看,就三个字,脏、乱、差,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不一阵几个士兵进来,其中一个拿脚在角落里挑起一团东西踢给他,拎起来一看,是床毯子,哗啦一抖全是泥。 打这起,再不搭理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李昂试探了几回也就放弃了,天黑前,士兵给了他一碗麦饭,一罐热汤,里头还有几块肉,毛都没刮干净。胡乱吃几口,肉是绝对不敢动的,给那几个士兵,却是连皮带毛和着汤吞了个干干净净。 夜里寒气上来,他便学着士兵把毯子裹身上,坐了一阵,终究扛不住困劲倒头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看到几个赤膊壮汉,手里拎着刀,头上戴着花,脸上还涂了腮红,闯进来不由分说架起自己就走。到了外头一脚踹翻,举刀便砍! 明知是做梦,可怎么也醒不来,眼看着那刀就要到头顶了,情急之下,就地一滚! 这一滚,人醒了,睁眼便看见一轮满月摇挂苍穹,正疑惑时,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张脸,骇得他大叫一声却动弹不得! “这,我就拍你一下,怎还滚出帐来了?”那人说话间上来帮忙,李昂这才发现是先前的都头,自己动弹不得是因为身上裹着毯子。 站起身来揉了揉眼,四处一张望,确认没有在作梦后,嘴里含糊道:“那个,呃,什么时辰了?” “四更天吧,跟我来,钤辖官人要见你。” 初听这话,李昂还有些迷糊,等回过神来,忙在大腿上使劲一拧,打起精神跟了上去。 此时,营地的军贼们都已入睡,连个巡逻的都没有。而外围那些流民乱民,大多数围着篝火合衣而卧,抱团取暖。 远处的寿春府城,则只依稀辨得轮廓。 不多时,来到大帐,这次连通禀也不用,那都头掀起帐帘直接请他进去。 帐中央架着一口油锅,当然不是要炸他,点火照明而已。 丁进在下首第一把交椅坐着,见他进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去,李昂冲他行礼询问,他也不作声。沉默半晌,这才指了指自己正对面的椅子:“坐吧。” 李昂只坐了一半,倒不是尊敬他,而是看到对方所坐的椅子扶上靠着一把刀。当把视线移回丁进脸上时,却见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眼神之锐利凶狠,让人不寒而栗。 “钤辖深夜唤在下前来,不知有何见教?”李昂迎着他的目光再次问道。 丁进腮帮子又是一阵鼓动,片刻后道:“白天忘了问,书生高姓大名?” “在下李昂,草字荩臣。” “荩臣?什么意思?” “就是忠臣的意思,语出……我也不知道出自哪里。” 丁进嘴角一扬,明明是在笑,但看起来却比不笑还吓人:“你既是官学生员,怎连自己表字出处都不知道?” 李昂也笑一声:“说是官学生员,其实使了钱,找了人,混进学里图个免役。” 不料,丁一箭听了这话竟真的露出笑容来:“我说也是,那满腹诗书的士子既没你身上这股浪荡,也绝没这份胆气。” 李昂下意识便去摸自己头上的花,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只好笑道:“瞒不过钤辖。” 丁进哼一声,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拉下脸来:“我记得你白天说时常在官府走动,可你既是个充数的,相公们怎会抬举你?” 只要李昂这时露出惊慌之色,那便立时要倒霉,可他却神情不改,仍旧笑容满面:“虽没多少真学问,但相公官人们看我灵巧,隔三差五地让我跑个腿,办个事,倒也还不至于出纰漏。” 丁进久在军中,哪知道衙门的事?干咳两声后,状若随意地问道:“你白天说有甚么建议?” “是。” “不是建议我幡然省悟,负荆请罪吧?” “即便我不顾性命这般说,可钤辖肯听么?” 丁进点了点头,起身过来坐到了他旁边:“说说,说得通则罢,要说不通……” 李昂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丝毫不敢马虎大意,清了清嗓子,这才道:“钤辖纵横大河两岸,见识自然不是我能比的。容我问一句,金人会如何安置二圣?” 丁进怎懂这个?可他却绝计不会示弱的,思前想后,以坚定地语气答道:“一山不容二虎,金人既攻破了东京,那必然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李昂频频点头:“不错,之后呢?” 丁进想一阵,脑子里跟浆糊一般,不禁有些恼了:“到底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呵呵。”李昂轻笑,把袍摆一抖,翘起脚来。“其实钤辖比谁都清楚,自此以往,天下便要大乱了。可乱归乱,总得有人出来收拾河山,主持大局吧?” 听得对方心头一阵狂跳,心说好小子,你倒真敢说!我这聚众抄掠已然冒着杀头的危险,你竟敢劝我称王称霸?我他娘的是那块料么? 他却是想多了,只听李昂继续道:“这个人,只能是康王。” “康王?”丁进在河北时就听说康王赵构本来奉诏使金,但不知何故停在了磁州。 “不错。康王使金途中,被磁州知州宗泽劝留,随行的给事中王云企图挟持康王北上,被磁州当地人给杀了。钤辖试想,一旦二帝蒙尘,谁能号令天下军民?” 丁进此时才知康王滞留磁州的内情,又因早听说那宗泽是好官,因此深信不疑,见对方问,便点头道:“那就只能是康王了,只是,这跟我有甚关系?” 李昂看他一眼,笑道:“钤辖真是端着金饭碗讨饭还不自知啊。” 丁进闻言不安地动了动,他是猜到些苗头,奈何局限于本身的见识,好多事情想不明白,忍不住催问道:“这却是怎生说法?” 恰在此时,一阵异响传来,李摸了摸肚子,很是不好意思:“钤辖莫怪,晚饭……” “嗨!”丁进一拍扶手,站起身来抢到帐口把帘一掀。“快去!给使者备酒食!” 第三十一章 接着忽悠 吩咐完了快步回来,屁股还没坐稳就追问道:“快说,怎就是金饭碗了?” 见他入彀,李昂一颗心总算不再悬着,放下脚去,正色道:“钤辖官人想想,康王一旦登位,最急需的是什么?” 丁进眼珠子几转,问道:“勤王之师?” “正是!”李昂击掌一喝。 一抹掩饰不住的惊喜在面上闪过,但丁进转瞬就泄了气,摇头道:“不成,不成。” “怎就不成?”李昂笑问道。 “我原在河北军中效力,金人一来好似摧枯拉朽,挡者披靡!队伍溃散以后,因着没有出路,我便收拢些弟兄……问州县借粮。你也知道,朝廷最忌讳这个,我若去投康王岂不是自寻死路?” “呵呵。”李昂笑了。“我看钤辖也是个精明之人,怎就看不清?东京告破,二帝蒙尘,往后大宋就只干一桩事,救亡图存!你久在军中应该明白,大宋禁军中可堪一用的,也就是西军和北军。西军远在陕西,一时是指望不上,而北军……” “是啊,河北诸军都完了。”提起这个,丁进也免不了哀叹一声。 “所以,康王现在是无依无靠。钤辖若引军去投,这就叫雪中送炭,深明大义!当此国破家亡之际,谁会在意你之前干了什么?说句不当说的,要是我有个几千人马,便是打破了头也要立马赶到河北!谁先到,谁就是勤王功臣!中兴元勋!” 丁进越听那眉心越是舒展,当最后一句入耳便再也坐不住,猛然起身在那大帐里来回疾走,两支铁耙一般的手攥作一团,压得关节啪啪作响。 偏李昂还怕火候不足,继续怂恿道:“且康王初登位,首要之务便是壮声势,慑不臣,你的人马能不能打仗不重要,只要看起来能唬人就行!说不定编作御营近卫也未可知!” 听到此处,丁进猛一击拳停了下来,方要开口说话,却见自己帐前都头进来。端了一坛酒,一盘肉,半支狗腿,几块面饼,外加一盆汤。 把酒食置于胡床上,又叠两张毯子席地对坐,待部下走后,他亲自给李昂倒上一碗酒,又问了排行,热切地说道:“之前不知大郎有这般韬略,多有怠慢,得罪得罪。” “钤辖官人说哪里话?” “叫甚么官人?我看兄弟你也是个爽利人,不似那穷酸腐儒,你我兄弟相称便是。” “如此,那我就高攀了?”李昂端起酒碗笑道。 “来,满饮此碗!”丁进毕竟是军汉出身,豪爽是免不了的。一连喝下三碗,又吃些肉喝口汤,他随口问道:“不知大郎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李昂心头一动,借着酒碗把脸挡住,暗思他问这个作甚?莫非要跟我斩鸡头烧黄纸,结成异姓兄弟? “唉,提起便伤心,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姊妹。托身在先父一个同门师弟家中,因他在学里勾当,便将我弄进官学免役吃粮。”思之再三,李昂还是决定不说实话,反正他也不可能查去,只是对不住李大官人和大娘子了。 “哦,难怪。”丁进扯着狗腿大咬一口,一边嚼一边又道。“既然是兄弟了,我就直说。你是城里派来的使者说客,自然是想尽办法让我撤围,对与不对?” “这是自然。”李昂也不否认。“但也要我的建议切实可行有好处,才能说得动丁兄,是也不是?” “哈哈!说得好!”丁进大笑,那嘴里肉渣子横飞喷了人家一脸。“罢了罢了,实话跟你说,我军中口粮也不多,既然要北上勤王,大郎你便修书一封我遣人送入城中,让那知府多少凑些粮食给我,到手便走,绝不食言。” 听他有拿自己当人质的意思,李昂捞起袖子擦着脸,皱眉道:“丁兄以为寿春城里还有粮?” 丁进一怔,随即冷笑道:“大郎这是想诓我?” “怎敢?”李昂直视着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淮西仓司在寿春府城里有一座‘常平仓’,里头会没有粮食?” “还真就没有。”李昂弹了弹衣袖,从容不迫。“丁兄应该知道,京师禁军和你们河北禁军所费甚巨,三司常年都从京东、京西、淮西这三地挪用‘常平仓’中的钱粮以资军用。” 丁进扔了狗腿,拿身上锦袍一抹嘴,两手撑着胡床不说话了。 对于三司挪用常平仓钱粮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让自己给碰上了。既然如此,那还围着寿春作甚?趁着军中余粮还能勉强维持,赶紧北上找康王吃皇粮去!否则一旦断炊,喽罗四散,自己还拿什么去争那“御营近卫”? 一念至此,心急火燎。站起身冲李昂一挥手:“兄弟你先去歇着,这般大事我得跟部属商议商议。” “理当如此。”李昂心知这“临门一脚”最忌急躁,起身一揖后,告辞离帐。但他有把握,确信对方一定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撤离寿春北上。 为何如此自信?还得从前两天跟康允之那场谈话说起。 在此之前,寿春军民都只知道犯境的匪首唤作“丁一箭”,直到城外来人索要银粮,才知他本名叫丁进。 李昂从康允之处获知后,回到家就一直在想,“丁进”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后来终于想起,是在《韩世忠传》里。 丁进原本是河北军官,部队被金军击溃后,沦为军贼,纠集了数万人马侵害地方。后来被时任“东京留守”的宗泽招纳,让他率部在京城“外壁四巡”。 当时韩世忠也在东京,一次奉命出击,本约好与丁进部共进退。哪知丁进失约不至导致作战失利,韩世忠本人被射得跟刺猬一般,苦战得脱以后,便上报追究此事,杀了丁进不少部属,双方由此结怨。 李昂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但已经足够让他分析丁进这个人,并最终决定出城忽悠,不,游说。 光是指条路他还嫌还不够,为了确保贼寇会在短时间内撤围,他还让丁进知道,即便你打下寿春城也没多大好处,因为城里没有你最想要的粮食。 第三十二章 荣升 在李昂的设想中,至多一两天,丁进必然下令撤围北上。 可一直等到二月十七,谈话已经过去三天,贼寇仍然没有开拔的迹象,且从那以后丁一箭再没有找过他。 这不禁让李荩臣有些担忧,难道是哪里出了纰漏? 按说不至于啊,这又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并无破绽可寻。再说了,自己穿越以来就没离开过寿春,暂时还不存在改变历史走向的可能。 “先生,吃饭了。”帐篷里,李昂刚刚睡起,一个士兵在帮他叠毯子,另一个提了他的鞋过来,放地上时因为没对整齐,还重新弯下腰去挪了挪。 李昂说声有劳,蹬上鞋,接过碗来还没顾得上吃,便见一个武装齐全的军官掀帘进来,望定了他,纳头就拜。 因手里端着碗不方便去搀,李昂只能连声催他起来。 那军官起身后,满脸堆笑道:“先生自便,小人去外头等着就是。” “不必,有事你直说。” “钤辖官人有请,但先生既还没吃饭,等用过了再去也无妨。” 一听这个哪还吃得下饭?李昂把碗递给士兵便要走,那军官又客气一回,拗不过他,只能领着出了帐去。 一出来,李昂便开始设想各种可能,但当他抬起头无意中扫了一眼周围时才意识到,根本就是多余。 因为,他成功了。 往日死气沉沉的营地里,此时一片热火朝天! 贼寇们正拆下帐篷,打点行装,外围一片黑压压的人潮已经开始集结。一个骑驴的匪首挥舞着刀一路嚎着:“都快点!准备出发了!” 苍天有眼,丁进总算下令撤离寿春了…… 按捺住心头的狂喜,眺望一眼远处的府城,李昂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但现在自己还身在贼营未能脱离险境,遂压下各种情绪,调整一下状态,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来到大帐外,正碰上那已经混熟的刘都头,李昂冲他拱拱手,含笑点头示意。 刘都头嘴角方一扬,却又立马正色,恭恭敬敬地作个揖,掀起帐帘来请他入内。不止是他,那帐口把守的甲士全都垂下头去,个别偷看他的,一见被发现,也赶紧把头低了再低。 这倒让李昂有些狐疑,什么套路? 进帐一瞧,全副披挂的丁进高居于上,底下两排交椅也是座无虚席。 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李昂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丁进见他进来,不等对方行礼,已经大喝一声:“众弟兄!” “在!”底下十几名军贼齐齐应声,着实吓了李昂一跳。 “愣着作甚?谋主到了!” 丁进话音未落,那十几名大小匪首一同起身,刷刷一片全都站到李昂面前,抱拳俯首,单膝跪地,气沉丹田,整齐地喊道:“拜见军师!” 军师? 军师! 军师!! 李昂吞口唾沫,勉强稳住身形,这回玩大了…… 上头,丁进见他一副震惊的模样正符合预期,一路大笑着下来,到了跟前一把搂住他肩,使劲晃了三晃,高声道:“大郎,哦不,荩臣兄弟!荩臣先生!我这便要挥师北上,抗金勤王!先生深谋远虑,高,高……” “高瞻远瞩。”背后有人提醒道。 “对!高瞻远瞩!之前与先生一席长谈,真使我毛,毛……” “茅塞顿开。” “罢了罢了!人家是读书人,咱这不是班门……” “班门弄斧。” “就他娘你话多!闭嘴!”丁进回头骂一声,转过来放开李昂,笑道:“总之就是一句话,兄弟你跟我走。以后这军中,自我以下便是你了!” 李昂不接茬,仍旧呆立当场。 丁进见状,知道他有所顾虑,使劲拍他一掌:“你放心!打从今日起,我决不再干那抄掠州县的事。咱们此去又是为了勤王,也不辱没你读书人的身份。就不要多想了,如何?” 虽然脑筋飞转,但一时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应对之策,李昂只能硬着头皮道:“丁兄如此抬举,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这一去戎马倥偬,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乡。出发前,我总得回城交待一番。” 哪知丁进将手一挥:“哎,大丈夫行事讲个痛快!哪有那么多婆婆妈妈?再说你也看见了,我这数万人马都已经整装待发,等不得了!”语至此处,又怕太不近人情,宽慰道“兄弟你是有大才的,此次北上,说不得是要建功立业,加官晋爵,到时衣锦还乡,岂不美哉?就这么定了!” 李昂听罢,心知他是不肯放自己的。但如果跟这些贼寇搅在一起,哪怕他们真是北上勤王,自己的前途也毁了。 昨天晚上刚想起来,这个丁进在宗泽死后,又叛变为贼,后来被南宋朝廷镇压,落了个身首异处…… 但他执意不放,自己若是苦苦央求,只会适得其反。事已至此,且先敷衍着他再说。 打定主意,便又拾起自己半路出家那专业来,吸一口气,胸也鼓,肩也抬,而后猛然呼出,声如洪钟:“好!蒙钤辖不弃,在下愿意追随左右,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此次北上,定要勇赴国难,博他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丁进闻言大喜,情难自禁,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这头,李荩臣刚刚“荣升”贼寇军师。 那边,寿府城头的守卫也发现了异常。 寿春四壁守御使梁成得报,一路狂奔冲上城头,只看一眼,便喜上眉梢。 贼寇,撤围了! 当他高声宣布这个消息时,四面城头欢声雷动! 实打实的说,打退贼寇的进攻之后,无论是厢军还是壮丁,士气都高涨了一番。可一个月围城下来,那股气势已经荡然无存了。 城里天天各种谣言满天飞,一会儿说要断粮,一会儿又说要投降。虽然知府相公亲自下令,严惩了几个造谣生事的家伙,但人心浮动却是怎么也稳不下来。 又尤其是李昂出城多日不归后,厢军壮丁都认为他已经遇害,人人都道贼寇看来是不破寿春誓不罢休。现在突然撤围,怎不叫他们欣喜欲狂? 第三十三章 东床快婿 寿春知府衙门里,不少职役公人都聚在仪门处等待派差。 见梁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面上神情还挺吓人。心思活的当时就想,坏了,这八成是李家小官人终于现身,只是不知道整的还是碎的? “快!报告诸位相公官人,城外贼寇撤围了!” 这一嗓子喊出去,公人们都愣住,稍一恍惚后,瞬间炸了锅! 东西两廊的幕职佐吏们闻讯而来,围着梁成七嘴八舌的询问具体情况,大多都不敢相信。之前那军贼还遣人来要银粮呢?如今一个子没得,怎么可能就撤? 没一会儿,仪门里头传来康知府颤抖的声音:“果真撤了?消息确实否?” 等他出来,梁成急忙撇开旁人上前见礼:“回相公,千真万确!卑职在城上亲眼所见!” 康允之听罢,竟有些失神,随即将眼一闭,以手加额,久久不作声。 众人看在眼里都不免唏嘘,作为本府最高长官,这些日子知府相公那是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 天可怜见,总算是过了这一关。 良久,康知府才睁开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声,好似要将围城一月以来的诸般忧虑惊恐都呼出来一般。。 心情一松,脸上便有了久违的笑意,环视一众部属公人道:“诸位,总算是拨云见日了。” 在场诸人同声附和,又有会来事的立即马屁拍得嘭嘭响,说这都是相公你领导有方,带领咱们全城和衷共济,那军贼眼见破城无望,只能撤围云云。 这话倒提醒了康允之,望向梁成问道:“李昂呢?李昂何在?” 这一问,直问得梁成本来喜气洋洋的脸上为之一暗,俯首道:“连日来卑职多加留意,只是至今未见李官人踪影。” 康允之闻言色变:“那你还立在这作甚?赶紧派人出城去找!” “遵相公钧旨,卑职……” “别废话!快去!找不着李昂,我唯你是问!” 梁成本是来报喜,结果莫说表扬,便连句慰劳的话也没有,被斥这一顿也不敢丝毫怨言,匆忙施一礼后掉头就跑。 官吏们见状面面相觑,都说知府相公赏识李昂,如今看来,岂止是赏识? 他走后,康允之本来满心的喜悦也大打折扣,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悲怆:“若找不回来,怎么跟人家父母交待啊……” 在场的都知道,李昂那老子见天往衙门跑,逮着人就问我儿回来了么?前几天还只是情绪激动,最近两日那言行举止看着就不对头。万一李荩臣有个三长两短…… 康允之本打算亲自上城确认,现在也没那心情了,仍让仆从搀着,步履沉重地回到内宅去。 到黄堂坐定,想起李昂往日种种来,不禁有些追悔。 当日他要出城,就该严令不许!年轻人血气方刚,初生之犊不惧虎,可自己该知道轻重才是。如今,只盼他吉人自有天相吧…… 正伤神,见女儿和侍女疾步出来,估计是自觉失态,到近前时故意把步子缓了缓。 “爹,方才听得外头嘈杂,不知是……”康惜月问道。 “那军贼总算是撤围了。”康允之最近身体本来就不好,此刻更是有气无力。 巧云少女心性,乍闻喜讯便拍手跳脚地叫好,康惜月止住她,又问道:“怎就突然撤了?之前不是还遣使入城索要银粮么?” “多半是因为李昂。”康允之叹道。“自我初次见他,便知那厮非寻常之辈……”语至此处,竟说不下去,只顾摇头。 康惜月眉心一蹙,不自觉地便将手靠往心口:“李官人没回来?” “唉……”当着女儿的面,康知府也不忌讳。“按说贼寇已撤围,该放他回来才是,可至今不见人影!我已派人出城去找,就怕凶多吉少啊!” 他这倒不是触李昂霉头,只是猜测着对方多半是鼓动如簧之舌展开游说,虽说动了匪首,同时也触怒了他,因此…… 胡思乱想一阵,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女儿黯然无语,侍女巧云更是红了眼眶。他连唤两声,康惜月放空的眼神才重新凝聚。 “爹,只要没找到……那就还有希望,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兴许,贼寇见他是读书人,又有见识,挟持了去也未可知。” “唉,也只能这么想了。”康允之无力道。“对了,等过两日局势安定下来,你就回老家去,转告你母亲也不必再来。” 他家在鄂州武昌,离寿春不算太远,原本打算将妻女接来同住,现在估计是不行了。 康惜月却道:“左右贼寇已撤围,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再说爹爹这般模样,女儿哪能放心?” 康允之精神不济,不愿再多说话,便点点头,随她去了。 木然地望着女儿离去的身影,康知府心头越发难过。 就如同外头那些官吏们私下猜测的一般,他对李昂的欣赏,已经不限于青睐和抬举,而是有更近一层的预想。 康惜月今年整二十,早在三四年前家里便开始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不过,似康允之这种官宦之家,儿女婚配定要讲究个门当户对,再加上康惜月眼界也颇高,一来二去便拖到了现在也没有着落。 这倒也无妨,时下大家闺秀们都通行晚婚,不选个人品、相貌、才学、出身都是上佳的夫婿,那宁愿不嫁,因此等到二十五六不出阁的也不乏其人。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于她们的父母。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宋无分南北,都兴起“厚嫁”之风。 但凡生了女儿,从她呱呱落地,你就要开始替她琢磨嫁妆。如果还打算找个体面的女婿,那这笔妆奁之资,极有可能耗去你半生的积蓄。 这绝非耸人听闻,终两宋三百余年,上到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慨莫能外。 神宗御弟,扬王赵颢,“有女数人,婚嫁及期,私用不足”,没奈何,只能问当皇帝的哥哥借钱才给女儿置办齐了嫁妆。 亲王尚且如此,民间就更不用说了。 无怪乎时人感慨:伤生以送死,破产以嫁子…… 话又说回来,既然嫁个女儿这么费劲,那对女婿的要求自然是分外严苛。具体到康允之这种家庭,那更是非科举正途出身的进士不行。 李昂虽然只是个官学生员,但康允之看好他的前途,只等他扎扎实实再读两年书,到时只要省试告捷,这个东床快婿就没跑了。 可现在…… 第三十四章 英雄归来 转眼到了二月底,李昂仍旧杳无音讯。 李柏孟氏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又尤其是前者,近来精神恍惚,言行失常,若不是有人看得紧,他几乎就要轻生。 而官府那头也断了念想,康允之已经在准备褒扬抚恤等事宜。也是东京被金人攻破,要不然还该奏请朝廷给义士追授官衔,史书留名。 这一天,城南将军岭下,小溪村旁的驿道上从城里方向驶来两驾车,还跟着好些腰佩器械的军汉。 到了村口两车便停止不前,前头那辆车上下来一个短袍行缠的老者,正是康允之内宅的管事,到后头那车旁边站住,询问停车缘由。 车帘掀处,康惜月不施粉黛,素颜堪怜。 遥望将军岭上那揽月孤楼,如今只剩两根柱头未倒,而他家所在的村落,也化作一片残垣断壁,就连那颗大榕树也被灼枯了枝叶,不复往昔盎然生机…… “走吧。”放下帘子,车厢里为之一暗,但康二娘面上悲戚之色仍清晰可见。 “二娘,难道李官人真就……”巧云话说一半,怕后头的不吉利没有出口。 康惜月闻言一叹,至今没有消息,多半是不保。只是她不愿说那丧气的话,遂岔开话题问道:“我看你还哭了一回,他对你很好?” 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但巧云毕竟年岁小,点点头道:“李官人性子是极好的,别看他见人总是三分微笑挂嘴角,却绝非那轻佻浮浪之徒,只是人风趣,爱说笑罢了。” 正说着话,车忽然又停住,来不及询问缘由,就听得外头一片嘈杂。 人声越来越近,经过车边时,巧去忍不住掀起车帘一角偷偷张望,只见四五个汉子风风火火,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背上还负着一人。 因匆匆奔过,来不及细看,只见到衣袍褴褛,满面泥垢,但那剑眉隆准却有几分眼熟。放下帘子坐正以后,但琢磨起来是在哪见过? “李官人!是李官人!” 巧云突如其来的惊呼让康惜月花容失色,脱口就问:“在哪?” “方才那汉子背着的便是李官人!我不会认错!”巧云使劲跺着脚,尖声喊道。 康惜月略一迟疑,一把揭开车帘对外喊道:“快!截住他们!” 厢卒们一听,拔腿就追,车夫也调转了头,催着牲口一路颠簸赶上去。 半晌过后,康府那老管事在前车车辕上回头一望,顿时吓得直哆嗦,人呢? 这一头,士兵们已经堵住那群汉子,双方争执着,大有一言不合要动手的意思。正吵闹时,见来车厢里下来两个天仙似的丽人。 乡下汉子虽粗鲁,但见她两人衣着不俗又有军汉护卫,心知必是贵家千金,也就不敢再聒噪了。 主仆两个下得地来,因是女儿身不便上前细看,巧云性子急,指着那背人的汉子就道:“你快把他放下来!” 那汉子后退半步:“你这小娘子好无礼,知道他是谁就叫放下?” 此时,老管事的车也追了回来,撞撞跌跌一通小跑,只当是遇上了麻烦,边跑边喊道:“休得放肆!知府衙门在此!” 知府衙门?不是在城里么? 康惜月止住要动粗的军汉,向那汉子道:“请问背上所负是谁?” 汉子们见她光彩照人,又这般有礼,便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都说这便是当日为救全城父老,不惜以身犯险亲入贼营的李家小官人。先前被他们在河边发现,只是不知何故昏迷不醒,这不正急着要往城里送么? 一听真是李昂,又见他昏迷,康惜月心头焦急。但转念一想,十几天都没有消息,怎就突然出现了?为谨慎起见,便叫老管事上前看个真切。 李昂时常出入知府官邸,管事自然认得,上得前去伸手把乱发一撩,仔细辨认一阵,突然回过头来欣喜道:“确是李官人不假!” 康惜月一听,再不怀疑,侧身腾开地方,疾声道:“快!抬上车!回城!” 厢卒们钦佩李家小官人义薄云云,一拥而上接过来,抓手抬脚,还有一个在后头托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搬到了车上去。 惜月巧云随后上车,直奔府城。 老管事直到前车已走才突然想起,应该把李官人放自己车上才对,怎么倒跟小娘子们挤作一处了。 但事情紧急,也不顾许多,赶紧上车跟了去。 几个庄稼汉一来敬重李牛头,二来又是乡里乡亲,到底放心不下,一路跑着跟在后头。 车厢并不宽敞,李昂身材又高大,往板上一趟,那主仆两个就只能蜷着脚坐。这时才回过神,不该和他同一车的。 巧云自上车视线便须臾不离李官人身上。见他衣袍上多处残破,鞋也掉了,头发也散了,额头上一个大青包,人中处还有血迹,真真看得揪心。 又想起他往常一口一个“妹妹”地叫,将心一横,暗道只将他当作兄长便是。想到此处,自腰间解下手巾,勉强蹲下去,先拔开了散乱的头发,再轻轻擦拭着对方脸上的血泥污垢。 “你轻些,莫碰他的伤处。” 巧云闻言抬头,只见二娘眉心紧锁,双手也紧紧绞着手巾,好似恨不得亲自来一般。 七八里地,说话就到。 虽则贼寇已经撤围十余日,但寿春府城的戒备仍旧森严,城头城门都有士兵把守,见到可疑的还要上前截停盘问。 老远望见南面冲来两驾车,还有一大群人追在后头,把守的队将心下起疑,便吩咐弟兄注意。 等那车跑得近些,他们才发现这好像是先前出城那自称知府衙门的车吧?怎么又回来了?又见远处有自家弟兄狗撵上来似的在追,队将不敢大意,挺身上前堵住吊桥。 车夫只得将车勒停,大喊道:“快闪开,莫误了大事!” “什么大事?车里到底什么人?下来!”队将按着刀柄喝道。 “下什么下?快让吧!李官人在车上!”车夫急得满头大汗。 “李官人?哪个李官人?少废……”刚说到这儿,车帘猛地一掀,现出一个圆脸大眼,水灵灵的小娘子来。 第三十五章 举城沸腾 可一句话没说,又突然缩了回去。 队将越发怀疑,正想上前查个究竟,却见后头军汉们赶了上来,遂大声问道:“弟兄几个,这车上到底什么人?” 护卫们跑得接不上气,其中一个撑着膝盖使劲喘几口,直起腰板道:“快!李家小官人在车上!” “什么小官人?我方才明……你说谁?” “就是李昂!揭榜出城作使者那位!” 此话一出,城门内外一片哗然!那些被堵住通道进出不得的百姓一听“李昂”两个字,谁还淡定得了?一时间,无数个声音都在追问,果真是李官人? 没人顾得上回答他们,队将立即闪开,还指挥士兵要清出一条路。可民众把城门洞前后堵了个结实,都嚷着要见见李官人,任凭当兵的喊破嗓子却谁也不肯让。不让就罢了,还一个个往前挤,心急的甚至拍打着车厢要请李官人出来。 车里两个女的哪见过这阵势?吓得偎作一团不敢作声,正不知如何应付时,康惜月突然感觉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脚! 若不是外头拍得太响,闹得太凶,一声尖叫让人听了去,这故事可就往香艳的路子上发展了。 低头一看,李昂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迷茫地望着她。 巧云喜不自胜,急忙蹲下去满心激动地连说了好几句,却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大防,靠近李官人耳朵大声说明情况。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头部受创,李昂听了竟没有反应,连抓住人家的脚踝也忘了放开。直到车都快被人拍散架了,他才举起手来让扶一把。 巧云女儿家能有多大力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才把他推起来坐到长凳上。却见李官人闭上眼好一阵,也不知是在恢复力气还是琢磨对策。 良久,李昂重新睁开眼时打了个手势,示意二女不要露面,这才强撑着只把车帘掀起一角往下挤。 刚一露面,就险些被骤然爆发出的欢呼声震晕过去! 老百姓一见车里下来的果然是李官人,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蜂拥便往前涌! 半月以来,李昂李荩臣的事迹已经传遍城乡。人们都说李家这位小官人高义,贼寇围城时仗义疏财,急人所难,受他家救济的人着实不少。 官府二次招募使者时无人揭榜,他又挺身而出,自愿赴贼营游说。 结果,贼寇终于撤围,但他却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有人传言说,那匪首见他知书识礼,又仪表堂堂,更难得以文弱之身竟敢支身出城,佩服他胆气见识,便要推他坐头把交椅。李官人大义凛然,抵死不从,结果触怒了那挨千刀的军贼,就此遇害。 当然还有其他版本,但这个最为民众所接受,一时传得妇孺皆知,闻者莫不感怀…… 现在陡然见他归来,形容又如此憔悴,身上还带着伤!怎不叫人庆幸之余也为之揪心? 李昂背靠着车辕,望着面前一张张陌生而又热切的脸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吃力地抬起双手一拱,说了句自己都没听见的话后,眼神便开始迷离起来,不消片刻,身子一歪,斜栽下去…… 人潮顿时炸开了锅,军汉们拼命想挤进来保护寿春的英雄,可老百姓早已自发围成了人墙。有那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跑到附近,又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直接拆了门板,从人群头顶一路传递进去,把李昂平放在上头后,本想抬着四角走,奈何热情的民众太多,数不清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 没办法,只能把门板高高举起,在知道李家住址的街坊引领下,匆匆往家送去。没份抬一把的百姓也不愿就此离开,纷纷跟在了后头。不管是真心相送而好,还是假意看热闹也罢,反正声势浩大,跟上元节看灯会的盛况有得一拼! 李昂此时如果清醒过来,只怕又是一声苦笑。 当天出城好似上法场,如今回来又仿佛要火葬…… 一路浩浩荡荡到了李家租住的那条巷子里,几个少年上去咣咣砸门,其他人头顶、手托、肩扛,费尽小心将李昂放下来,便满心期待地等着看那父子重逢,母子团聚,也不知李官人取亲没有?要是再加上个夫妻相会,那就太喜闻乐见,激动人心了。 好一阵,门总算开了。 众人看那开门的青年,心说李官人还有兄弟?这长得也不像啊,异父异母的? 有交游广阔的一眼认出来,这不是学谕官人家的蒋二郎么?他怎么在这儿? 开门的正是蒋缜,一见外面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吓得立马就想关门。几个少年早防着他,一把抵住笑道:“你家兄弟回来了!” 蒋缜脸色一变,攥了拳头怒道:“这时候还上门来消遣?良心被狗吃了!” 认识他的闻言笑道:“二郎别骂,你看看这是谁?” 满面怒容的蒋子丰寻声望去,只一眼,便看得心头狂跳不止!须臾失神后,众人见他既像是想往回跑,又像是想往外冲,手足无措,十分滑稽。好半晌,终于嚎出一句:“伯父,伯母,荩臣还活着!” 李昂归来的消息当天就传遍全城,康允之也从去而复返的女儿那里得知喜讯,激动之下当时就想亲往李家探望,康惜月劝住他,说李荩臣带着伤,这时候人家必定要先请医者诊治,你一府之尊驾临,人家还得分心侍奉,去了反而添乱。 康知府觉得有理,便派了一员小吏去叫军中的金疮医一同前往李家诊治。 而城中其他没有亲眼看见李昂回来的百姓,在听说他受伤昏迷后,便都祈祷着这位为寿春挺身而出的年轻人能平安无事。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这般好心,在城西一处逼仄的院落,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手执草人,拿浑家的绣花针一下一下用力扎着,一边还切齿咒骂道:“让他死!让他死!小畜生,害我丢了差事不说,卖我的田宅如今又被贼人一把火烧个精光!坑死个人!娘的,让他死!全都死!” 自然,他这一喵喵的“负能量”如何敌得过满城百姓的“正能量”?这天晚上掌灯之后,李荩臣就不负众望地醒过来了…… 第三十六章 慰问(求收藏,求票票) 寝室里,李昂靠坐在床头,虽然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精神还不错。 床前坐着李柏,只半个月的时间,这位原本万事不操心的大官人就白了双鬓,李昂刚刚苏醒过来时几乎没有认出他。 孟氏站在他身后,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说到恨处,咬牙切齿,好像随时都要扑上去把儿子生吞活剥了一样。 杨氏则在门口,也是不停抹着泪。 “前一世欠人家的,这一世给人作爹娘,我只盼着早早还了你这笔债,两眼一闭,也就省心了……” 李柏听到这里叹了口气,侧首道:“行了,他平安回来就好,你说这些作甚?为人父母的又有哪个不操心?” 孟氏听了这话把袖子一甩:“你这会子倒看得开了?那前些天怎么寻死觅活?” “谁寻死觅活了?” “不认了是吧?你解裤腰带挂树上想作甚?若不是蒋缜拦得快……” “我出恭不行?别在儿子面前说这些!赶紧去弄饮食,牛头这都饿好几天了!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杨干娘闻言急忙出去准备,这头老两口还在斗嘴,李昂早就听得眼眶发热,鼻头发酸,只是一直强忍着。当得知李大官人为着自己几乎要轻生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两行热泪顺颊而下…… 老实说,因为占据了人家儿子的身体,他之前对李柏孟氏的感情是愧疚多过于亲爱,只想着“扮演”好一个儿子的角色,努力读书,建功立业,让他们脸上有光,引以为傲。 可直到此刻才明白,父母最在意的不是这些,而亲情,也是演不出来的。 想到此处,一把掀开了盖在腿上的被子,下得床去往地上一跪,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却忘了自己额头上本就一个大青包,一时疼得龇牙咧嘴,面容扭曲。 李柏阻拦不及,一把抱住儿子回头就开喷:“看看你把儿子激得!刚刚死里逃生,你当娘的不宽慰也就罢了,眼一睁就骂!他从小到大,你除了打骂还会作甚!” 孟氏怔怔地看着他爷俩,一时千般委屈,万般辛酸齐齐涌上心头…… “此番都是儿子的不是,让二老担忧,实在不孝!爹从小疼我爱我自不用提,但娘严苛也是怕我行差踏错。父母待子虽有宽严之别,然舐犊之情却无真假之分!以后若我有了儿女,能作到爹娘的一半,也就问心无愧了!” 这一席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孟氏听到了心坎里,哪还顾得上什么委屈辛酸?颤声一呼“我的儿”,上来抱住就嚎啕大哭。 李柏也是泪流满面,想着这两年来家里的种种悲欢离合,真心觉得跟一家子平平安安相比,什么功业名利都是浮云。 一念至此,便张开双臂怀抱发妻爱子,谁知却被孟氏一把推开,人母子两个继续抱头痛哭。 连着被推三回,李大官人顿时不依:“浑家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还不许抱了?” 话音方落,外头便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伯父伯母,知府相公到了。” 一听康知府亲临,夫妇两个赶紧起身,李柏擦了眼泪慌慌张张地迎出去,孟氏倒比丈夫镇定些,立即替儿子梳发更衣,准备会客。 等一切打理好,李昂去到堂屋时,便见到紫袍金带的康允之高居于上,又有个不认识的绿袍官人坐于下首第一位,料想应该是新任知县,其后便是本府的张通判。 另一边,依次对坐着学谕蒋谊和李柏。 这可真是给足了李家面子,在座的官员涵盖了府县两衙以及李昂所在的官学,且职事主官一个不漏全部到场。 康允之一见李昂出来便从头打量到脚,确认全身上下一样没少后才稍稍放了心。等对方行完礼,便叫他坐下说话。 “师长面前,哪有学生坐的地方?” “你身上有伤就不要拘礼了,快坐吧,你那额上要紧么?” “谢相公关怀,不妨事。”李昂回答之后,才到末座搁了半边屁股,随即便冲站在门外的蒋缜使个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 落座之后,康允之听他说话中气不足,便再三询问身体状况。其他官员心里却嘀咕起来,这又没缺胳膊少腿,哪至于有什么大问题?相公你这般关切,莫非真想招他作女婿? 在部属们的腹诽中,知府相公总算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这也是在场所有人,包括李柏在内都想知道的。 丁进为何突然撤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提起这个,李昂脸上那和风细雨般的神情消失不见,略一沉默后,娓娓道出原由。 说动了丁进,拜为军师之后,他便被裹胁着随贼寇北上,一路穿州过县,在即将进入徐州境内时,丁进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告诉李昂,军中余粮最多还能维持四天,粮尽前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河北的。没办法,“从良”之前还得再操一把旧业。可如此一来,康王那里恐怕就不好说话了。你这一路抄掠着上来,大元帅府不可能不闻不问。 李昂忠实履行自己军师的职务,又向他献上一策。 你既然怕见康王,那莫如改道去东京。 金军此番南下,东西两路虽然进展顺利,但不管是河北还是河东,反抗力量都还没有完全被消灭。女真人不可能在东京久留,相信短期之内就会班师北归。 金军只要一走,东京作为大宋国都,康王不可能弃之不顾,必然是要设留守坐镇的。而不管谁来当这个“东京留守”,他的境况只会比康王更艰难。你此时去投,只要之前没有扯起反旗说我要取而代之,都不会有事。 丁进一听,深以为然。 再加上李昂一路表现得非常活跃,与一干大小军贼相处得也十分融洽,都认为这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远见卓识,足智多谋的军师是跟他们一条心的,遂放松了对他的看管,越发礼遇起来。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李昂寻机脱逃。 第三十七章 说亲 “为防万一再把贼寇引回来,学生不敢直奔寿春,而是往北甩脱追兵之后,再转道南下。一路上难免有些艰辛困苦,但庆幸的是,这世上歹人虽多,然好人也不少。有收留我供给食宿的,也有驾车送我一程的,反倒是进入寿春地界以后迷了路,只能顺着河流走。结果,就找到了淝水……” 他自始至终语气轻缓平和,可在座众人虽未亲眼所见,想也想像得到这十余天来他所经历的凶险和煎熬。 得亏他平时勤加锻炼,身体素质过硬,否则,在隔壁宿州境内揣着三块馒头走了两天不见人烟时,恐怕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当李昂讲述完毕,堂屋里一时落针可闻,谁也没有抢先开口说话。 好半晌,才听到康知府叹息一声,对李柏道:“李木白,你生了个好儿子,寿春百姓都该感谢你啊。” 李大官人正侧着头拿衣袖抹泪,闻听此言忙起身道:“相公过奖了,都是他该作的。” 示意他坐下以后,康允之毫不吝惜赞美之辞:“整个寿春府读书人不少,可谁有令郎这样的见识和才干?就算有,谁又能像他这样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当着府、县、学三方官员的面,本府可以这样说,他李荩臣,就是寿春士人的榜样!” 这话分量可重,李昂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深深一揖。这种时候,你自谦就是虚伪,自满就是骄傲,干脆什么都别说。 “快坐快坐。”康允之不停地压着手道。“罢了,本府看你气色不好,还要好生将养着。话不多说只一句,此番你立下大功,所有表彰奖赏之事自该从优从厚,有司稍后就办。” 语至此处,他往外头招呼了一声。 随后便有府中小吏三人,各捧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进来,掀开一看,白花花的银锭码得整整齐齐,看得人眼晕。 这是李昂作为使者出城的赏银,足足一千两。 新来的刘知县虽拿不出这么多的白银,但也送上了十万钱,算是县里的嘉奖。 官学号称清贫,蒋谊只能送个两万钱表示表示。时下七百七十钱即为一贯,两万钱连三十贯都不到,折白银不满十五两…… 但不管多寡,意义却都是一样。 李柏代子谦辞两回,相公官人们再三不依,也只好拜领。 其实说起来,丁进围城时,官府本打算破财免灾,现在因着李昂的功劳,不费一钱一粮就送走了瘟神,这点奖赏算什么?也就略等于李家之前几十年攒下的家底吧。 又说一阵话,康允之见自己的得意弟子脸色发白,额头冒汗,便嘱咐他好生休养,引了一众官员自去。 父子两个送至巷口,等相公官人们坐上车轿离开后,李昂却连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昨天他不省人事地被送回家,好几个大夫看过后结论一致,皮外伤倒不碍事,只是气血不足,心脾两虚,简单来说就是……饿的。 李柏蒋缜慌忙扶了他回去,倒也不敢拿大鱼大肉给他,只是稀粥一碗,小菜一碟,徐徐进补以免伤脾胃。 至此,李昂便暂时在家休养,蒋缜见天地来陪,或切磋学问,或说些风月,聊以解闷。 按说蒋子丰不该如此悠闲,可去年因为金军南侵朝廷没有开科,今年看样子更没指望,等恢复科举都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索性把书本抛在一旁。 休养期间,城中不少有头有脸的大户,不管与李家识与不识,都来探望。李柏起初想着人家一片盛情,还热情接待,后来察觉出这些人的企图,又兼不胜其扰,便索性闭门谢客。 三月初六这天,又来一个人,李柏却不得不见,因为来的是学里王直学。 请到正屋分宾主坐定,奉上茶水,李昂出来拜了以后,王直学便叫他一边玩去。 “木白兄,怎么嫂夫人不在家么?” “在是在,不过……” “那此事还非得嫂夫人出来一齐商量不可。” 李柏其实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但儿子还要在学里读书,不好得罪,遂叫了孟氏出来。 等他两口子坐定,王直学笑道:“都不是外人,在下便直说了。荩臣这孩儿我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偏他又跟我有缘。正因如此,眼下有这一桩美事,我想着不能错过,便来与兄嫂商量。” 听他不拿自己当外人,李柏闷着不接茬,孟氏见状道:“多谢直学官人想着我李家,不知是甚么美事?” 王直学想想自己都觉着美得很,抿嘴笑一声才道:“嫂夫人该知道东城的周家?” “听说过。” “别的地方不敢说,在下蔡县境内,周家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户,家资巨万,富不可言。那周大官人膝下无子,唯有两女。长女今年十八,端庄贤淑,知书达礼,人品相貌都没得挑,这我是亲眼所见,绝无虚言。现在周家有意跟你李家结秦晋之好,将长女许配给荩臣为妻,不知嫂夫人意下如何?” 孟氏原本对儿子的婚事极为热情上心,可算上王直学这已经是第五起了,遂不冷不热地答道:“听直学官人所言,当然是极好,不过李昂他现在正是用功之时……” 王直学对求亲者踩扁李家门槛一事也有所耳闻,打断道:“嫂夫人别急着下定论,等在下把话说完不迟。” 孟氏这些天被人奉承惯了,自己也有些飘飘然,想着就我儿子那才学相貌,什么样的美娇娘找不着?你能说些花来? 不料,王直学还真就说出花来。 “只要两家结亲,周家愿意陪嫁‘奁田’五十亩,学宫背后那街上三进两出的房舍一所,外加现钱一百万!至于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等物不必细提,自然按礼数置办整齐,让双方面上都好看。” 这显然是有备而来,孟氏一听,眼都直了。且不说田产钱财什么的,三进两出的学区房这可真真是大手笔。咱现在还租人家房子住,若娶了这家的小娘子进门,那不是什么都有了? 第三十八章 府红 毕竟作了几十年的夫妻,李柏一看浑家那模样就知道她肯定动了心。咳嗽两声提醒她注意自己的仪态后,开口道:“直学官人想必也清楚,犬子眼下首要之务便是用心举业,至于婚娶,还是等考出个名堂再说。” 王直学却摇了摇头:“木白兄,今时不比往日了,局势崩坏至此,下次开科还不知是哪年哪月,难道一日不中,李昂就一日不娶?” 李柏是个不会敷衍的,其实他只要说一句容我考虑后再作答复,王直学还能强逼你不成?拖上一段时间,人家女方自然也就知道你的意思,难道还非你儿子不嫁? 孟氏虽爱财,但知道丈夫肯定不能同意,狠了狠心,强笑道:“妇道人家不懂大事,直学官人所言有理。要不,此事容我夫妇二人商量商量?” 到了这份上,王直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提醒道:“此等良配,若是错过了实在可惜。” “是是是,多谢官人一片美意。” “好说,我也是李昂的师长,哪能不为他考虑?反正不管成与不成,都尽快给我回个话,我也好答复周家。” 孟氏满口应下,等丈夫儿子送走了王直学后,她思前想后总觉得心有不甘,等他爷俩回来便劝道:“我看这门亲倒也应得,门户相当,年岁也……” 李柏坐下瞪她一眼:“又不是卖儿子,谁陪的奁产多就娶谁?” “什么卖儿子?亏你还是读书人,说话这般不中听。那女孩儿也是大家闺秀,又知书识礼,配咱们牛头不正合适?”孟氏不满道。 李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仍然觉得不是味儿,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哪怕没有决定权你们好歹假意问我一声啊。 “娘,那家可没儿子,就这两个女儿,想必在家里也是娇宠惯了。若是娶进门,可别指望人家给你浆洗下厨,洒扫织布。说不得,还要我母子两个好生伺候着。” 果然,孟氏一听这话就翻起白眼:“那娶她作甚?想当初我到你们李家,成亲第二天一早……” “行了,别扯那陈年旧事。”李柏一口打断,转向儿子道“牛头,子丰今天没来?” “哦,我对他说只等局势稍稍稳定,朝廷必然还是要开科取士的,书本不能丢,估计他听进去了,正在家用功吧。”李昂答道。 李柏一捋胡须,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话说你也耽搁这么久了,走吧,爹陪你温书去。” “今天怕是不行。” “怎么了?” “爹想想,府、县、学的相公官人们亲自登门探望,儿子如今好得差不离,若不去拜谢是不是不太懂事?” 李柏听了,倒也没有反驳,只是他这人不喜欢那些场面奉迎,便叫儿子早去早回,把心思花在读书上才是正道。 李昂应下,从家里出来以后,本想先去趟学里,但又怕碰上王直学搞拉郎配,遂转投县衙。 新来的刘知县是三甲同进士出身,比范同和气得多,把他叫到二堂花厅喝茶,询问了伤病后又考较了些学问,见李昂应答得体,十分喜欢。 从县衙出来,隔不远便是府衙。 之前从来都是走侧门直入内宅,但李昂今天却走了正门。因为张通判当时也跟着康知府到过李家,不去谢一下说不过去。 而且通判是典型的官小权大,知府知州都得礼让三分,“监州”之名那可不是吹出来的。 好在,宋代的通判有相当部分都是新科进士,一来让他们跟着地方守牧学学怎么处理政事,二来年轻人血气方刚,初生之犊不惧虎,朝廷有意借着他们监视地方官员。 张通判是上一科,也就是政和五年的进士,还不满三十,见了李昂倒比刘知县还热络,若不是当值,他都想拉这位“府红”去吃酒,咱也就当前局势交换交换看法。 最后,才到二堂求见康允之。 不出所料,传话的小吏直接让他去内宅,而且连带路都免了。谁不知道你李官人出入知府官邸跟在自己家似的? 到后头黄堂坐了一会儿,康知府许是有事缠身一时不得来见,倒是突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走过。 李昂不自觉便露出笑容,起身追出去,陪着三四步距离喊道:“娘子留步。” 对面正是康惜月和巧云主仆二人,一见是他,不约而同露出欣喜之色。 不过,惜月到底是知府千金,很快便敛去过于明显的神态,只在嘴角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巧云则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尤其注意对方额头上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淤血。 “李官人大好了?那日见你可真吓人,说着说着就倒了!”巧云边说边学,活灵活现。 “有劳过问,只是些皮外伤,并不妨事。说起来,还没有谢过两位娘子援手之恩,在此一并致意。”李昂说罢,长揖到底。 巧云跟他拌嘴都快习惯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倒不适应,笑道:“李官人怎么正经起来?倒好似换了人个一般。” 李昂直起腰板后故作疑惑之态:“怎么?在下往日都不正经么?” 巧云嘴一撅:“你看,又来了不是?哎,对了,我听说那些军贼要推你坐头把交椅,当押寨官人,有这事么?” 李昂哭笑不得:“这是谁造的谣?没有的事!” 康惜月虽没说话,眼睛却比巧云看得还细致,见他气色如常,精神抖擞,这才放了心。偏在此时,李昂见她不作声,嘴里跟巧云说着话,视线却一直在她面上。 四目相交,男的脸皮厚些自然不会挪开,可女的竟也不闪不避。 看了好一阵,康惜月终究是女儿家,霞飞双颊,忙把视线下移。巧云却还在兴致勃勃的询问李昂一路回来的艰险历程,直到康惜月碰了磁她,这才强压下好奇心,有些不甘道:“我还要陪二娘去东禅寺,就先不跟官人说了。” “两位自便。”李昂拱手相送。 对面两个小娘子也还他一礼,自行离去。望着那袅袅婷婷的背影,李昂有些纳闷,怎么今天见我一语不发? 第三十九章 大丈夫何患无妻 “荩臣在看什么?”康允之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李昂心头一惊,转身过去后却也没有隐瞒,如实道:“方才在此间遇到,相公掌上明珠……” 康允之闻言失笑道:“什么掌上明珠?她小字惜月,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昂倒有些臊眉耷眼:“知道归知道,直呼小字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你是我学生,她是我女儿,你二人便如姐弟一般,叫声阿姊吧。”康允之随口道。心中却想着,别看这李荩臣平时说话行事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这会子倒害起羞来。 李昂比他更意外,姐弟?惜月小娘子竟比我大? 不过,这不是他今天来见知府的重点。 二人绕过黄堂,到后头书房里坐定,康知府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关切询问,见李昂确实没有大碍后方才放了心。只是,他那番热情较之以往似有不同,搞得小李很有些不自在。 “也不瞒你,我是真真以为你回不来,甚至都要给你准备追荣抚恤了。如今你有惊无险,我方信那‘吉人天相’之说。”康允之感慨不已。 李昂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预知历史,所以能够忽悠那些军汉,只是连称“侥幸”而已。 “不是侥幸。”康允之摇头道。“换成任何人去,倘若没有你那样的见识口才,应变之能,只怕早已作了刀下鬼。你也不用谦虚,大功就是大功,只是如今国难当头,朝廷也完全崩溃,不然该替你请功才是。” 提起朝廷,李昂收起了谦谦之态,正色道:“相公,康王已去了济州。” “济州?”康允之愕然。“圣上不是任命康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让他集师勤王么?怎跑到山东去了?” “康王在河北开大元帅府,随即移屯北京大名,继而渡河到东平,眼下在济州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康允之初听赵构不去救援东京,反而越跑越远时,还很有些不忿。但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是白当的,仔细一思量,若康王真去东京,那也是自投罗网,不过给金军多添一个人质罢了。眼下二帝及诸皇子并宗室,都在金人控制之下,万一还有什么不测,康王在外头,各地官员军民也不至于抓瞎。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金人会如何安置二帝?当他拿这个去问李昂时,后者什么都没说,只指了指北面。 康知府脸都白了,好半天缓不过来。 但自从去年八月金国二度南侵以来,至今已半年有余,什么骇人听闻的都经历过了,他也终于明白这些事真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且经过这回的教训,他深知人贵有自知之明,还是把治下这一府五县搞好才是正理。 一念至些,喟然长叹。 李昂正想劝他“不必灰心,事犹可为”,却见知府相公又换出一副笑脸来问道:“这些日子顾不得用功,学业怕是生疏了吧?” “不敢瞒相公,确实如此。” “这可不行。”康允之笑容尽敛。“不管局势再乱,总归有平定下来的一天,治国须用读书人,朝廷早早晚晚都要开科取士。我还是之前那句话,你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没个进士出身,也是枉费心机。” 李昂苦笑一声:“学生倒是想用功,可这几天家中门庭若市,实在静不下心来。” “此番府城得以保全,你可谓至功至伟,人家念你的好,来拜会拜会也是人之常情。让你父母接待就是,与你何干?” 李昂笑得更无奈了:“若只是来拜会的,学生也不至于苦恼,只是……” “只是什么?”康允之猜到几分,追问起来。 “只是访客中多有受人之托,上门说媒撮合者。学生固然想先立业,后成家,但父母……尤其是家母,总想着几代人丁不旺,学生有绵延子嗣之重任,因此难免有些心急。” “哦……”康允之就这一声,然后没了下文。 李昂见状,只道是知府相公政务繁忙,哪有闲心管你家那点破事,遂起身告辞。 康允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直到人家已经走出书房,他才赶紧唤道:“荩臣回来!” “相公还有吩咐?”李昂只能又回来屋中站定。 “你回去转告令尊,就说是我说的,大丈夫只患功名未立,何患无妻?眼下还是用功读书为要,至少过省试之前,暂不考虑婚娶之事,以免分心。” 李昂虽觉得你哪怕是一府之尊,也管不了人家为子求妇,但对方也是一片好意,谢过之后,再次告辞。 打这起,便闭门在家,除蒋缜等个别至交外,既不会客,也不访友,********放在书本上。 不是他爱书,而是只有这块敲门砖才能扣开那扇门。 他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历史仍旧照着他记忆里的轨迹,一成不变地朝前发展。 就在寿春被围之时,金国上层就已经决定废宋太上皇赵佶,皇帝赵桓为庶人,并将他们的后妃、皇子、皇孙、帝姬全部召至金营为质。 这让还作着傀儡梦的赵家父子以及朝廷文武惊骇莫名,以至于金人催促赵桓脱下黄袍换上布衣时,在场大臣无一人敢言,只有吏部侍郎李若水大声抗议,却被金兵打得昏死过去。 这还不算,女真人废掉赵桓后,中原、河北、河东这些地方不能无主,他们自己又还在消化辽国故土,顾不上大宋这一摊。 于是,金军南征二帅奉金帝旨意,命大宋的文武百官相商,另立外姓为帝。 结果,几个宋廷养士制度养出来的无耻文官们,提出拥立太宰兼门下侍郎,张邦昌为帝。宗翰和宗弼一看,这人好,自从咱们跟南朝开战以来,他就一直主张求和,若登上大位,必定忠心耿耿。 就在此时,一个后人或者会觉得意外的人站了出来,坚决反对立外姓为帝,要求立赵氏后嗣继统,更揭发张邦昌的罪行,认为他扫大街都不合格,更不用说作人主了。 金军二帅大怒,把本在东京城内的此人逮至金营审问,并最终押解北上。 就此,造出了中国历史上天字第一号大汉奸。 这个人,叫秦桧。 第四十章 天使到 四月,金军押解着以大宋“二帝”为代表的俘虏三千余人班师北归。临行前,更将皇宫府库等席卷一空,甚至连普通民家也不得幸免。 当世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就这么搞得一地鸡毛鸭血…… 女真人走后,开封军民即不再拥戴伪朝,各路勤王兵马也纷至沓来,声讨逆贼。 张邦昌眼见自己无法控制局势,只能请哲宗皇后孟氏进宫垂帘听政,同时派人迎奉康王赵构回京主持大局。孟皇后因之前被贬出宫作女道士而逃过一劫,入宫后,即亲笔写信送至济州,劝赵构登位继统。 五月初一,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率众返回,于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 八月初一,淮西寿春府,县学生员李昂仍苦读于陋室。 写完最后一笔,吹干墨迹,又检查一遍,自觉辞藻、文理、气势皆有可观。这才抬头看窗外,哪知竟被阳光晃得有些眼花,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刚想把文章拿给父亲评阅,回头一看,李柏却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几个月以来,李昂的生活天天如此,读书、写作、吃饭、睡觉、锻炼…… 李大官人最初对儿子强健体魄的行为很不以为然,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样子,平时注意饮食保暖什么的少生病就行了,你练得体壮如牛又能怎地? 可自从儿子支身逃回寿春,他再不多嘴了。 “嗯?怎地还睡着了……”李柏揉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的也听不清说什么。 李昂笑着递上自己刚写成的文章:“请科场老前辈给掌掌眼,看能不能混个进士出身?” “什么掌眼?哪学的黑话?”李柏嘟囔着,接过写得满满的三页纸细看起来。 李昂在旁边观察着,见老爹时而颔首微笑,时而点头捋须,心想着自己是不是火候已到? 三页览毕,李柏赞道:“不错,我儿大有长进!就你现在这功力,我敢说这个话……” “名列三甲?”李柏惊喜地问道。 “想什么美事?你这就名列三甲,那你老子几十年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李柏训斥道。拿起文章又看一眼,怕打击了他,又缓和了口气:“不过,取解是十拿九稳了。” 李昂一听,难免有几分失望。宋代通过解试,称之为“取解”,要在明清时期,也就是个举人水平。 按说这对他来讲,已经是非常难得了。毕竟,你前一世虽学的历史,也只是有些国学基础,这一世的李昂又只有蒙学底子。 但是一年来,官学系统教育和家庭突击培训双管齐下,让他认为自己至少具备赴省一搏的实力。 没想到…… 好在他这人天性乐观,人家十年寒窗才拼得一举成名,你一年突击就想天鹅屁吃?继续努力吧。 李柏趁他分神之际,又瞄了几眼手中文章,心头暗叹道:“我这几十年的书还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感慨一阵,想起一桩要紧事来,遂收起失落,摇着扇子对正在活动筋骨的儿子道:“牛头啊,爹有件事跟你商量。那周家小娘子……要不然就娶了吧。” 李昂差点没闪着腰,不满道:“这事还没完呢?” “唉,前天我不是出了趟门么?那周大官人亲自找我了,人家也很坦诚,说不是看重你将来能怎样,就是欣赏你现在,哪怕以后不读书,不参考也无所谓。如果你确实志在科场,那暂时不举行婚礼都行,只把事情先定下来,咱们男方说几时娶,人家就几时嫁。” 听了这话,李昂还真有些小感动。 时下,莫说豪门大户,便是小康之家,在娶妇择婿这事上都极其功利,甚至超过自己前一世那个时代。说难听点,在宋代,儿女婚事就是一场交易,你看中我的功名权势,我看中你的钱财房田。如周家这样的态度,实属难得。 但作为穿越者,李昂认为什么事自己都可以主动来适应这个时代,唯独终身大事,不能将就。不一定非得豪门千金,大家闺秀,也不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相不离,至少要合得来吧? 前一世时,父母相识一个月不到就结婚,婚后十几年如一日地互相伤害,最终黯然分手。那样的日子,自己再也不想经历了。 刚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爹,就被骤然响起的声音惊了一跳。 “什么人大晌午的来砸门?”李柏十分不爽。 李昂宽慰他一句,出了自己的房间穿过正屋到院里把门一开,就见知府衙门的一个何姓都押衙站在外头,一脑门子的汗。 都押衙在府州一级的公吏里算是地位较高的,他亲自前来,想必是有要事。 李昂将他迎进正屋,又请了李柏出来作陪。杨干娘年纪大了,估计正打盹,也不去烦她,便自己泡了茶水奉上。 那何押衙一见,急忙起身双手接过,连称不敢。却顾不得喝一口,不等主人过问便主动道:“大官人,小官人,喜事,喜事!” 李柏见他那心急火燎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有喜事,遂疑惑地问道:“不知喜从何来?” “南京,应天府!” 只一句,李家父子齐齐色变。 原本大宋四京中,除东京开封府以外,南京应天府、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都是陪衬。可现在不一样了,今上于五月初一在南京即位,喜从南京来,那就是说…… 何押衙见他父子二人诧异的模样很符合预期,颇有些小心眼的得意道:“前番军贼丁进围寿春,不能拔乃引去。知府相公将前后事由上奏天听,如今圣上遣下天使要封赏有功。相公派在下来便是知会两位,明日上午,府衙听宣!” 话音落地,设想中的惊喜莫名,感激涕零没有出现,那父子两个都淡定无比地看着他,李柏还问了一句:“当真?” 不怪人家爷俩不信,军贼围城对寿春府来说是大事,但放在全国范围内……说句不当说的,自太上皇宣和年间以来,这种事还少么? 且丁进不是被击溃,而是被李昂忽悠走的,官府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斩获,还犯得着赵官家派遣天使下来封赏? 第四十一章 天恩浩荡 何押衙有些光火,哪怕是局势混乱,朝廷崩溃,我也不敢拿这事开玩笑啊!且那天使来头还不小,已获任江宁知府,兼江南东西两路经制使。现在人已经住进馆驿,只等明天上午宣诏推恩。 李昂听罢,心知假不了。 看父亲时,却见老李呆若木鸡,右手抓着椅子扶手不放,已经压迫得皮肤泛白。 何押衙见状,继续卖弄道:“两位想是没出门吧?从今天上午开始,府县两衙的公人差役便在洒扫街道,军汉们也加强戒备,面生的连城都进不了……真是好大阵仗!” 见李大官人一时是回不过神来了,李昂先谦虚几句,而后问道:“不知我们有什么要注意的,还请押衙指教。” 何押衙心说老的还不如小的镇定呢,但转念一想,这小官人可是敢只身独面万千贼寇的狠角色!这回皇命推恩,说不得要飞黄腾达! 想到这点,收起轻视笑道:“小官人也别紧张,若是以前那规矩可大。只是现在国难当头,一切从简,你们明天一早沐浴更衣在家等候,府里自会派人来接,到了衙门,也有人专门讲解礼仪,反正照着做就是。” 直到此时,李大官人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拱起手来遥拜北方,一脸的诚惶诚恐:“天恩浩荡,粉身碎骨不能报也。” 李昂那个汗啊,你知道赵官家赏你什么就天恩浩荡? 怕老爹再失态,又问了几句便把何押衙送走,当然,意思意思是免不了的。等回来一看,李柏眼睛都直了,走道也同手同脚了,慌得他赶紧搂住一通喊,生怕天子诏还没接就先整出个中风来。 不一阵,蒋缜听到消息也赶来道贺,却见荩臣老弟从容得不行。人家甚至反过来提醒他,抓紧这小半年的时间用功,看这局面,来年正月极有可能要锁院。 李昂之所以如此淡定,是基于对宋朝官制的了解。 这么说吧,哪怕明天宣诏,赵构建炎立朝大派送,封他个八九品的官耍耍,当然这也不太可能,但即便真是如此,也没有多大用。 在宋代,不是正经进士出身,甚至不是前二甲进士出身,都没有什么好的发展前途。比如蒋缜他老爹,特奏名进士出身,混到如今这把年纪,还没当上寿春官学一把手呢。 总而言之一句话,想在宋朝走仕途干大事,名列二甲再说! 当天下午,李昂仍旧想温书,但李柏是没心思辅导他了。先是城里的熟人来贺了一通,然后又有几家之前求亲未果的上门来旧事重提,并且明码实价再次加押,恨不得在明天宣诏以前把事情坐实。 就这么一直折腾到上半夜,一家三口才得以休息。 次日一早,李柏孟氏两口子都瞪着硕大的黑眼圈,沐浴更衣之后,早饭也没胃口吃,便巴巴地等着官府来接。 反观李牛头,该睡睡,该吃吃,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衫后,那叫一个气宇轩昂,提拔俊郎。看得李柏忍不住对浑家感慨,若单论外表,儿子已经超过自己了。 孟氏只回了他一句,二十年前你就该有这觉悟了。 天刚放亮,府衙便派人来接,三顶轿子一溜排开摆在李家租房门前。乐得在旁边看热闹的房东合不拢嘴,这回我这成吉屋了。 时下,即使是富裕人家出行,也多用牛车驴车,轿子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李家三口便在街坊邻居一片羡慕嫉妒恨中坐轿启程,直奔府衙。 按说天使驾临,城中应该扎彩棚挂灯笼,隆重其事才对。 但一来就如同那何押衙所说,国难当头,一切从简。二圣都被俘虏北去了,你还没心没肺大搞排场,这官还想不想当了? 二来,那位天使只是客串一把,人家上任途中顺道来宣诏而已。 所以,康允之只是下令把街面道路洒扫干净,再把秩序维持好就行。 可纵使如此,府城里市容市貌也跟平时大不一样。 一路上,只见一水新军装的厢军士兵手执长枪,五步一岗,把所有闲杂人等全部隔离,一直延续到知府衙门。到衙门口下轿一看,更不得了,全副铠甲的士兵挺身肃立,一动不动,连睫毛上都挂着汗珠! 张通判守在衙门口等,一见功德父母和有功士子到了,急忙迎进衙门去,把一会儿站什么地方,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详细解释一遍后,又叫他们复述。 李柏李昂爷俩倒没问题,孟氏哪见过这场面?打从出门起脑子里就一片空白,人家方才说半天她连一个字都没记下。 张通判无奈,只能叫她跟着丈夫儿子学,磕头谢恩就成了。 给他一家三口解说完,张通判还有其他事忙,李昂瞅见母亲一脸焦急地跟父亲咬耳朵,而李柏一听就拉下脸来,神情十分不悦,遂上前问道:“爹,娘,怎么了?” 李柏恨得咬牙:“到底是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这什么地方?你居然要……小解?” 别看平时孟氏在家里强势,此时也乱了分寸,慌慌张张地念叨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天子使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到时万一……那可真就遗“臭”万年了。 李昂沉得住气,安抚好父亲后,搀着孟氏便投府衙内宅去。他反正是熟门熟路,且不管是外头的官员,还是里头的仆人都认得他,也没谁阻拦。 可刚出二堂,他就想起来,自己虽然时常出入知府官邸,可还真就没借过人家茅厕用,在什么地方来着? 正抓瞎时,就看到康惜月和巧云两个小娘子从黄堂旁边出来,到了跟前也不问,先朝李母行了个礼。 李昂虽有些不解,但事态紧急,只好含羞带臊地说明几句。 巧云听了抿嘴一笑,当即便要带孟氏去如厕,却不料康惜月一拦,波澜不惊道:“还是我来,你赶紧出去候着。”说罢,状若无意地瞄了李昂一眼,扶着孟氏往里去了。 她俩一走,大眼萌妹便满脸堆笑,眉飞色舞地看着李荩臣道:“李官人,得意了?” 第四十二章 敕书封赏 李昂似笑非笑地点头道:“有那么一点。” “才一点?我听说这可是皇命推恩,寿春府一百多年以来也没几回。”巧云两眼溜圆,偏又把声音压低,模样十分喜人。 李昂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笑道:“也许是吧。” 见他风轻云谈,巧云摇了摇头:“哎呀呀,相公说你心里在打雷,面上如止水,看来果真不假。” 李昂早领教过她将典故名句说得直白通俗的本事,也不更正,只是觉得这小娘子今天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仔细一观察,才发现对方的发型换成了垂髻刘海,也就是说,这妹子已过及笄之年,可以嫁人了。 两人正说着话,康惜月扶着孟氏回来了。 到儿子身边,孟氏亲昵地拍了拍康惜月的手道声谢,刚想问她什么,前头来了何押衙,催促他母子赶紧出去。 李昂一手扶了母亲,再送给惜月一个感激的眼神,口中道:“有劳阿姊。” 康惜月本来面带浅笑,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可一听那句“阿姊”顿时拧了眉心,一改往日端庄之态,狠狠剜了他一眼! “牛头,那小娘子是谁?” “她是知府相公的次女,小字惜月。” “啊?那她……哎呀!你怎不早说?” 到了外头一看,前来观礼的致仕官员,地方耆老等陆续抵达。这些人大多不认识李昂,便互相打听着,想看看只身入贼营的寿春英雄长什么模样。 有见过的便把手一指,那又高又俊,剑眉隆准的就是。 李昂只能全程保持笑脸,但凡有人看过来,他就冲人家俯首致意。 就在脸上都快抽筋时,忽听得远处锣声传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呼喝,又过一阵,外头响起一片蹄声,所有人都知道,天子使臣到了。 果然,随着衙门外官员一声腔调十足的高呼后,只见一位紫袍金带的官人在寿春知府康允之,及下蔡刘知县的簇拥下,目不斜视,稳步而来。 等候在仪门处的一干人等齐齐低头,等天使进去以后,他们才被客将司的人引导着穿过仪门,进入设厅,按顺序站好。 李昂虽只是县学生员,并非官身,但因为这回皇命推恩有他的份,所以倒和父母一起站在了前头。 站定位置以后,倒不见了那位天子使臣。而此时又已经进入了宣诏的流程,厅上虽济济一堂数十近百号人,却是噤若寒蝉,落针可闻。一直过去两刻钟,设厅里连声咳嗽都没有! 氛围之肃穆压抑,让人情不自禁地便惶恐敬畏起来。 天子虽未亲临,但一个顺道路过的宣诏使臣,就已将皇权威严彰显得淋漓尽致。 就在李昂怀疑那位江宁知府是不是被康允之请进内宅吃酒去了时,两人前后脚出来了。 康允之站到最前头,率领寿春官员军民人等冲北方大礼参拜,山呼万岁。 李昂趁着磕头起身时偷瞄了一眼,却见那位知府兼经制使并没有代皇帝受礼,而是侧身站在一旁。 等寿春官民拜完,他才到设厅大案正中前站定,从旁边随从处取过卷轴一封,展开后说了一句什么,因带着浓重的口音,李昂就听明白了三个字“康允之”。 然后一阵抑扬顿挫,哪怕是尖起耳朵费了牛劲,只听出大意是在表彰康允之,并让他作什么地方的安抚使兼知州来着。 宣读毕,康允之低着头上前双手接过诏书,叩首谢恩。 李昂正琢磨他到底调到什么地方去时,又听上头天使喝道:“斥寿春生员李昂!” 吓得李牛头脖子一缩,胸口狂跳!心说我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还要赵构亲自下诏斥责我? 强定住心神细听,才发现不是训斥,而是“敕寿春生员李昂”。 “寿春县学生员李昂,年未弱冠,受教学中。当军贼犯境,府县困顿之时,幡然而起,只身赴险,晓大义于匪首。朕思圣人之学,虽言微义大,然尔赤子之心,亦感昭冥顽。今丁进所部已附东京留守,尔安抚之功殊不可没。溯典推恩,特授尔修职郎,并与免解。如右碟到,奉行。建炎元年,七月十八日下。” 念完敕书,便见一士子起身,快步上来双手接过敕书谢恩。 那江宁知府多看了两眼,见他长身挺拔,英气逼人,心说是了,得有这副身板,这股气势,才敢只身入贼营。 李昂手捧敕书返回原位,心头却一直在嘀咕,羞之郎?修枝郎? 随后,又宣读了给李昂父母的封赏。李柏因为教子有方,赐特奏名进士出身,孟氏相夫教子,除表彰外并赐金银。 两口子颤巍巍地上前捧了敕书,真是如坠云端,浑浑噩噩。 那厅上绝大多数人只是前来观礼,并没有他们什么相干,但此时眼见耳闻,也禁不住跟着激动起来。心说回去真得好好教育子孙,看看人家小李官人,这一道敕书下来就成了官身,连带着考了几十年不第的父亲也终于捞着个进士头衔。 往后这寿春府里,除了府县长官之外,谁见了不得客客气气? 宣读完毕,那客串天使又颁发了赏赐之物,除金银之外,还有给李昂的一整套行头。之后,他便训了一通话,大略是说国家多事之秋,地方官员军民要同心同德,共体时艰云云。 看他说得口干舌燥,康允之只等一结束便将他请进了后堂。 李家父子两个被众人团团围住,都来道喜。李柏不惯应酬,只干笑作揖而已,没奈何,当儿子的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应付着。能站在这设厅里的,哪个不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热闹一阵,便都散了去。 按理讲,此等寿春府数十年不遇之大事,应该设宴庆祝。但还是那句话,二帝都蒙尘了,你还能没心没肺地吃喝么? 李昂捧着随敕书一同配发的官服冠带,正要随父母出去,却被府衙内宅的管事叫住。说康允之在内宅设宴接待那位江宁知府,让他去作陪。 “既是相公见召,那你快去吧。”李柏说着就想接过儿子怀中的袍服冠带,老实讲,比起那“特奏名进士”,他更稀罕这套行头。 不料,老管事陪笑道:“相公特意嘱咐,让小李官人穿戴整齐再去见客。” 第四十三章 有官之人 按惯例,敕书封赏这么隆重的事情,官府在仪式结束后都要设宴庆祝。但今时不比往日,还是那句话,二圣都被掳到北边吃窝头去了,你好意思大鱼大肉么? 因此,封赏完毕,使臣被康允之请进了后堂。其他官员士人围着李家父子俩贺了一通,估计也等不着知府相公那顿款待,便都自行散了去。 一家三口又被轿子抬回家,进了屋,李柏孟氏坐在椅子上也不知是在回味先前的荣耀,还是给闷得中了暑,反正都是一语不发,目光呆滞。 李昂也顾不得看敕书内容,赶紧去弄了水来让父母擦汗净手,又倒上两杯凉白开请爹娘喝。 李大官人回过神来,见儿子忙前忙后,心里感动得不行,柔声唤道:“荩臣,你过来。” 李昂应一声,到他跟前站定,却见父亲那手反复抬起放下,一时不解,问道:“爹,你这是想抱我,还是想揍我?” 李柏酝酿好的情绪让他这一句直接给扫得烟消云散,笑骂道:“都是九品官人了,怎么还没个正经?确实该打!” 他提这一句,李昂才想起去看敕书,哪知手还没碰到呢,就听父亲大喝一声:“别动!先去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后才能……” 话没说完,就见儿子哗啦一声展开一封敕书看了几眼,估计是不对,又哗啦展开另一封,这才细看起来。 对于那个正九品的修职郎,李昂没多大兴趣,反倒是那句“并与免解”引起了他的注意。免解,就是免除解试的意思。换言之,他如果赴考,可以不经过解试而直接参加省试。 弄明白这个含义以后,李昂心跳加速了。 靖康元年,也就是去年,朝廷本该开科取士。但春季时东京还被金军围困着,春闱自然无法举行。 而他因为没有参加宣和七年的解试,所以哪怕明年春季赵构下诏开科,也跟他没有半文钱的关系。要考,至少得等到建炎朝第二次科举才行。 可现在他获得了“免解”资格,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参加建炎朝的第一次科举。只是,宋代的免解资格,分为单科免解和终身免解两种,不知道自己这个属于哪一种? “既然没有注明,那自然是终身免解,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李柏总算逮着机会在儿子面前显摆了一把,十分得意。 “孩儿愚钝,还请父亲指教?” “其实这个免解,意义不大。”李柏摆出科场前辈的架势来。“你想想,如果真有才学,自然不怕区区解试,要是一肚子草包,便是让你终身免解,可你过得了省试这一关么?” 见儿子若有所思,他继续卖弄道:“反倒是这个九品修职郎非同小可。别看品阶低,俸禄少,可它好歹是个官衔。哦,对了,你以后少去学里,要不然那些夫子见了还得给你作揖。” 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凉白开润润嗓子,接着解释道:“你既成了官身,那考试就不用跟白身士子们一处,而是参加朝廷单独为你们这种有官之人举行的‘锁厅试’。我记得锁厅解试是十取其一,高于一般解试。” 李昂听到这插了一句:“已经终身免解了,锁厅解试录取比例再高与我何干?” “哦,倒也是。”李柏抓了抓头皮,有些意兴阑珊,但很快又高兴起来。“锁厅试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只要你能通过省试,就绝不会名列二甲之后。” 按捺住满心激动,李昂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些:“不知这是为何?” “这叫‘升恩甲’,因参加锁厅试的都是有官之人,本就在朝廷优待之列,若能考过省试,那自然该更加礼遇。”李柏答道。 李昂兴奋一阵,忽然质疑道:“这样对那些寒门士子怕是不公平吧?” “多少有一些。”李柏坦诚道。“原先锁厅解试是十取其三,侵占了寒门士子的名额,闹得士林怨恨。后来改成十取一,再加上有官人参加科举的本不多,偶尔凑不齐人数还得几地合作一处考,也就没人说什么了。不过,锁厅试有一个限制,从开国以来从未变过。” “什么限制?” “有官人不为第一。” 李昂松了口气:“原来如此,爹看我这模样有状元相么?” 李柏想到自己四次赴省都折戟沉沙,儿子又是自己亲生的,便摇头叹道:“应该是没有。我也不指望你考中状元榜眼,只求名列第三甲,再升恩甲进一等,有个正经的进士出身,便死也瞑目了。” 听他说丧气话,李昂佯装不悦:“都是进士官人了,怎地说话还没轻没重的?” 原以为父亲听了这话定然喜笑颜开,毕竟“特奏名进士”也叫进士,算是圆了他一个“进士梦”吧。 岂料,李柏闻言只淡淡地笑了笑,竟来个不予置评。 李昂追问原由,这才得知,人家李大官人根本看不上这个皇帝御赐的出身。 所谓特奏名进士,就是那些考了一辈子科举,却始终无法登第的,朝廷估计你咽气之前也就这样了,便选出年满五十,且有五次赴省经历的,或年满六十,有四次赴省经历的,另辟考场,放水让你考一轮,然后给个进士头衔,回家吃皇粮养老去吧。 虽然这也属于国家养士的优待政策,但说难听点,就是不想看你死在考场上,施舍个最不值钱的进士给你。 李柏跟蒋谊明明是同门师兄弟,为什么好几年不来往?就是因为蒋谊非要去谋个“特奏名进士”出身,而李柏认为这有辱师门。 “爹,那你当初为了让我免役去求蒋师叔……”李昂此时才体会到这个措大老爹有多么不容易。 “唉,不说这个,你现在不是替我把脸面挣回来了么?要是将来再正经考中个进士,那你老子这一生就完全赢过你蒋师叔了。”李柏满怀憧憬地笑道。 想起蒋缜,李昂暗道一声那可未必,但嘴上却说:“儿子一定努力。” 第四十四章 得罪人了 爷俩说得来劲,浑忘了屋子里还有一人。最后还是李柏发现不对头,惊声道:“牛头,你娘是不是……魔怔了?” 孟氏从回来到现在,不但一句话没说,甚至连坐姿都没怎么变。 李昂吓得不轻,急忙上前拉了母亲的手摇了摇:“娘,娘,怎么了这是?哪不舒服?” 孟氏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儿子,面上神情让人捉摸不定,口中叹道:“唉,我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命了,没想到临老却成了进士妻,郎官娘。便是让我今天就闭眼……” 李柏见浑家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一时哭笑不得:“别,你可别闭眼,我早饭还没吃呢。” 孟氏也不发作,看丈夫一眼,幽幽叹道:“你如今是进士官人了,模样又还能看,再续个弦又能怎地?” “胡说八道!”李柏严肃起来。“大喜的日子尽说些触霉头的话!我这进士好比娃娃们穿的屁帘,遮羞罢了。那‘寿春府文学’不过是个虚职,从九品,比牛头还低一级!再说了,你好好的我续什么弦?” 孟氏又叹一声,抹了抹泪,指着桌上一堆东西道:“你们穿给我看看。” 那是随敕书下发的袍服冠带,李柏一听就不乐意:“大热天穿它作甚?” 李昂打量着母亲,多少能够体会到她此刻的心境,便帮着劝了父亲,爷俩都捧着官服进去穿戴。因授的是散官,品阶又低,再者,估计南京那边现在条件也艰苦,所以只配发了公服一套。 计有直脚衬木漆纱幞头一顶,圆领窄袖横襕绿袍一件,药点乌银带一条,革履一双。虽不如朝服隆重,但胜在省事,这也是公服又名常服的原因。 不多时,都穿好了出来。 有道是人靠衣衫马靠鞍,父子二人锦袍一穿,幞头一戴,革履一蹬,手再往腰带上一扣,登时抖出几分官威来。 孟氏端详一阵,又止不住泪流:“便是让我今天就闭眼,也值当了……” 打这起,李家便改头换面成了官户,虽说是喜事,但因不合时宜也没有大肆庆祝。只请了蒋谊一家,并乡里几个相好的故旧一起吃顿饭了事。 会客时,孟氏强烈要求丈夫儿子穿官服,爷俩却是抵死不从,再也不肯现那个眼。 很快到了十月间,李昂仍旧闭门用功,只是这一阶段主要精力都放在模拟省试上。李柏好赖有四次赴省的经历,倒也能够应付。只是他觉得儿子不该这么心急,反正至少还有三四年的时间,踏踏实实来才对。 在此期间,发生了几件大事。 赵构在南京即位以后,启用了李纲为相。这位在宋廷出了名的强硬主战派,一上任就主张“罢一切和议”,并积财练兵,以备金军再犯。 结果只干了七十五天,就被汪伯彦,黄潜善等主和派说动赵构,将其罢相免职,乃至逐出中枢。 十月下旬,赵构和建炎朝臣都认为南京不可守,遂将行朝从南京应天府迁到了扬州。 很多人都以为,新君即将以扬州为根据,知耻而后勇,中兴大宋。但李昂知道,扬州绝不是赵构“南巡”的最后一站。以他为代表的这个被史家称之为“南宋”的朝廷,在站稳脚跟前,还有几年的****时期。 自己要作的,就是尽快参与其中。而参与的途径只有一个,建炎朝第一次科举。 在租房寝室里,临窗书案后,李昂正借着瓷盏灯的光芒,聚精会神地钻研一本诗集,《文苑英华》。 这是北宋四大部书之一,收集了上起萧梁,下迄唐五代的两千多位诗人近两万首作品。 李昂看它,当然不是为了陶冶情操,而是因为这部诗集里收录了大量的唐代解试,省试诗文。 之所以不学习宋代诸位大家的诗作,是因为宋诗固然水平也不低,但此时诗坛正处在王安石等人开创的“革新期”内。而下次科举,朝廷必然要清除王安石的影响。因此,李昂把省试诗的宝押在“复古”上。 孟氏悄无声息的来到儿子的房中,见窗户开着,而初冬夜晚的寒气已足够渗人。想替他关上又怕打扰他用功,一时踟蹰起来。 最终,到底还是怕儿子着凉,孟氏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牛头。” 李昂一回头,开口就问:“娘,爹回来了?” “没有,晚上凉,你把那窗关上。” “哦,用不着,要的就是这点寒意清醒头脑。” 孟氏反复劝了几回,儿子却死活不听,没办法,只好道:“那你把新作那件夹袍穿上。” 李昂心里虽然清楚母亲是疼惜自己,但话说多了也烦,正想劝她去歇息,便瞧见一个人影推开了门走进院里。 孟氏赶紧迎了出去,一路抱怨着丈夫进来又忘了闩门。 李昂笑了笑,又把注意力放在书本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身上着实有些乏了。正想起身活动活动时突然想到,父亲回来怎么没到自己房中来检查一下课业?难道是因为知府相公相邀,竟吃醉了酒? 想到这儿就拉开椅子要出去看看,刚起身,李柏进来了。 虽耷着头,锁着眉,但怎么看也不像是喝醉了酒。听李昂叫他也只“嗯”了一声,随后拖了把椅子在儿子书案旁坐了下来。 “爹,丢钱了?” “别闹。” “那,丢面了?” “别闹。” 李昂吸了口冷气,这怎么个情况?不是康知府请去赴宴么?去时还高高兴兴,回来就愁眉苦脸? 李柏跟那儿闷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眼神有些闪烁:“牛头,这回怕是把知府相公给得罪了。” “嗯?怎么回事?”李昂虽有些诧异,但还不至于惊骇。一来是因为清楚老爹的性格,确实容易得罪人。二来,自己跟康允之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但口头上也有个师徒名分在那儿,只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应该能圆回来。 紧了紧身上的锦袄,李柏沉声道:“我原以为是知府相公即将离任,所以宴请本县有官之人辞行。哪知去了才知道,受邀的就我一个。” 李昂一听也锁起眉来,只请我爹一个,这什么套路?自己虽然时常出入知府官邸,但康允之跟自己家这位大官人还真心不熟。 第四十五章 没皮没脸 “爹,咱捡要紧的说可好?” “席间,知府相公倒也随和,殷勤劝酒,说些为人父母之事。”李柏仍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娓娓道来。“后来话题就扯到你的终身大事上。相公问我有何打算,他之前不是让你转告我说,至少过省试之前不作考虑么?于是我就拿这话回他。” 李昂把椅子往他跟前挪了挪,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就好一阵没言语。” “再然后呢?” “唉,反正后来听他那意思是说如果确有合适的,也不必非得拘泥。我一听,心说周大官人好大脸面,居然能请动知府相公说媒。” 李昂把脸一捂:“那爹怎么说的?” “你想啊,人家这般诚意,知府相公的情面又不能不看。我就说正打算跟周家把亲事定下来,等你考一回省试后,不管中与不中,都把婚事办了。哪知这话一出口,康知府说句很好,便起身离席再没回来,最后还是那管事送我出门。” 李柏说得满脸委屈,本想儿子听了帮着分析分析,却见李昂低着头不作声,半晌后才道:“爹,会错意了。” 李大官人刚要询问原由,浑家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我也是这么说,你爹还不信。” “那你倒是说说,那知府相公到底什么意思?”李柏不满道。 孟氏来到丈夫身边,把件夹袍给他披肩上,压低声音道:“你想想看,康知府之前还让牛头带话,这才过多久就变了?为着什么?还不是因为他要离任。” “他离任跟咱们牛头娶妻有什么关系?”李柏一脸茫然。 孟氏一时无语,若不是当着儿子的面,她真想给他那不开窍的脑袋上戳出个洞来。 李柏盯着一副“恨其不争”模样的浑家看了好大一阵,突然省悟:“难道康知府是想跟咱们家结亲?” “要不然你以为呢?”孟氏白了他一眼。 “唉,我就烦这些作官的,有话明说不成么,非要打哑谜!”李柏愤然起身,十分不爽。“慢着,你怎能肯定他有这意思?别是又会错了意吧?” “不会!”孟氏却十分肯定。“那日敕书封赏,我不是内急么?就是知府千金带我如厕。你思量思量,若没那意思,她搭理我作甚?” “有这事?那小娘子长什么模样?年岁相当么?”李柏显然是信了几分,立即打听起来。 “哎呀呀!要说相貌,那真是……比我年轻时候还好看!至于年岁,牛头,那康家小娘子多大了?”孟氏这话问出去,才发现儿子在一旁出了神,她只当是这小没出息的跟他老子一个德性,遂又唤了一声。 李昂这才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孟氏倒没说什么,反而是李柏听到那女孩儿年纪比自己儿子大后说了一句:“怕是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我不就比你大两岁,又能怎地?还不是一样过到现在?”看得出来,孟氏对康惜月印象是真不错。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说就让李柏想起自己这几十年来遭受的迫害。当初成亲后,因着孟氏年长些,便始终觉得自己还不懂事,里里外外都是她说了算。固然是省了心,但难免有些夫纲不振之嫌,难道如今又要让儿子重蹈覆辙不成? 正担忧时,李昂开口了:“爹,娘,恕儿子唐突,这件事能不能让我自己作主?” 老两口子对视一眼,说什么胡话呢?这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之命,哪有你擅作主张的道理?但李柏毕竟对儿子宠溺惯了,没有一口拒绝,而是问道:“那你跟爹说说,心里怎么想的?” 次日,知府衙门。 李昂身穿一件半新旧的黑色夹袍,顶上平头小样,腰间束带,脚下革履也都丝毫不起眼。站在黄堂外台阶下多时,那老管事来请了两回,他也不肯到堂上就座。 康允之也不知是否真生了气,反正等了一刻钟也不见露面。他倒也不急,长身鹤立,淡定从容。 又等一阵,听得脚步声响,扭头一看是巧云,上穿短袄下拖裙,仍旧一身鲜红。到了近前,略屈膝行了一礼,而后拉长着小脸哼一声就走。可方走出三两步,估摸着是因为没搭理她,又停住再哼一声,这才朝前头去。 李昂一直都很喜欢这小妮子,只是今日揣着心事,实在没有跟她说笑的兴致。 暗叹一声后,总觉得旁边还有人,再转头去看时,便瞧见了康惜月。 花纹绣腰襦,曳地百褶裙,一贯的优雅端庄又不失秀丽。站在廊房出口,既不过来,也不回去,只是眼睛盯在某人脸上就没有移开过。 李昂举步上前,一句“阿姊”到了嘴边却换成“娘子”。 康惜月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忽道:“李官人平时极重仪容,今天怎穿身旧袍?” 被她看穿,李昂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这件暖和。” 康惜月也不深究,怕他担心,不等问便宽慰起来:“父亲是有些恼火,但我劝着,说你志在科场,这其中必有误会。” 听她这么说,李昂着实有些过意不去,笑道:“谁说不是?家父只以为知府相公要替周家作媒,这才……” “原来如此。”康惜月掩嘴轻笑,见对方直视着自己,放下手来后便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暧昧,李昂却没有心情享受,怕康允之来了撞见不好,斟酌再三,硬着头皮道:“娘子可容我唐突一回?” 这一句可把人小娘子吓得不轻,虽明知他不是那宵小之辈,却仍旧警惕地问道:“你要作甚?” 李昂也顾不得她是否误会,直言道:“不知娘子是否记得那日在揽月楼上?” 回想前事,康惜月抿嘴一笑,两个梨涡若隐若现,轻轻“嗯”了一声。 “当时娘子劝我‘用心举业是正道’,我回答‘受教’,其实……”后头的话确实有些没皮没脸,李荩臣一时还真不好出口。 万没想到,康惜月竟接过话头:“李官人容我猜上一猜。” 第四十六章 步摇定情 没奈何,李昂只能厚着脸皮道:“其实我当时想说,富贵于我如浮云,一心只想……”语至此处,目光便朝对方头上飘去。 惜月看得狐疑,侧身伸手一摸,便摸到了那支常戴的银步摇。稍加思索,立时会意,自己劝他“用心举业是正道”,他却“一心只想银步摇”。 李昂见她双颊飞红,斜咬朱唇,往前小步继续道:“这话我若那时说出来,娘子肯定是要发作的,现在坦诚,是想叫你知道我一片心意,并理解我的打算。” 康惜月本来羞得耳根都红了,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抬起头来:“打算?李官人有何打算?” 问完后,见对方又欺身过来,便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李昂见状没再近身,叹道:“娘子也知道如今局势,就如同你对巧云所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虽不才,但也想尽自己一分心力做些实事。眼下,行朝到了扬州,女真人暂时还没有动静,我料来年开春便是建炎取士之时,因此……” 康惜月听到此处,忽然打断道:“不必说了。” 李昂一时错愕,怎么,不能理解么?我原以为你生在宦官之前,又知书识礼,且还劝我用心举业,应该支持才对。 心头正失落,就见惜月一拢耳边秀发,轻声道:“官人求上进,我自……” 话刚起个头,巧去着急忙慌地奔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喊:“快!相公回来了!” 原来她是望风去了。 惜月闻言略有些慌,稍一迟疑,便伸手拔了头上步摇,盯着对方眼睛道:“父亲那里你只管照实去说,哪怕说不通,也还有我。” 说罢,一把将步摇拍在李昂怀里,拉了巧云就跑。 她的果决倒让李荩臣有些懵,甚至产生一种时空错乱之感,我是在宋代没错吧? 来不及多想,刚把那支步摇揣进怀里,一转身,康允之就到了。 若是旁人定然免不了惊慌失措露破绽,他却装作整理的模样把衣襟一紧,快步上前揖手行礼道:“老师。” 虽说早有师徒之名,但他平时从来都是称呼“相公”,以示不骄矜之意。而现在改口,就是要让康允之知道,即便你要离任了,可你是我老师,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康知府本来还有些生气,可见他衣着朴素,态度谦恭,尤其是那一句“老师”真真叫到了心坎上,满心不悦也化作乌有,点点头道:“来了?怎不到堂上坐?” 李昂说声不敢,便跟在他后头到了黄堂上。 康允之摘下幞头坐定后,压了压手:“坐吧。” “有些话,还是站着说比较壮胆。再者,若老师发起火来,我也跑得快些。”李昂认真地说道。 康允之忍俊不禁,指着他笑骂道:“你这泼皮,正经起来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但只一说笑便现了原形。罢了,那你说吧。” 李昂收起玩笑,把昨天的误会解释了一通。听得康允之简直无语,周家是皇家国戚还是累代簪缨?我吃撑了替他作媒? “事情就是这样,学生一直记着老师的教诲,过省试之前不考虑婚娶。” 康允之一时沉默,昨天他宴请李柏,确实是有结亲之意。因为原想着局势大变,自己恐怕要在寿春府任上多干几年,所以才会叫李昂把心思放在科考上。可现在,官家竟降下敕书,让自己转任浙西安抚使兼知杭州,年底就得上任。 遂一改初衷,想在离任前把孩儿们的婚事办了,自己也了却一桩心愿。左右,以李昂的才学见识,再扎扎实实用功几年,不敢说名列一甲,考个进士出身问题不大。 想到此处,打量着面前轩昂挺拔的学生,又觉得他那老子实在不靠谱,不如先把事情跟他说说。 “荩臣。” “学生在。” “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老师的心思。” 李昂深吸一口气,俯首道:“不敢有瞒老师,阿姊秀外慧中,学生心仪已久。此生若得此良配,余愿足矣,夫复何求?只是有件事,万望老师体谅成全。” 康允之听得眉心一拧,嘿,小子行啊,居然早起了歹意!遂问道:“何事?” “明年开春,行朝十有八九要锁院取士,学生想去试一试。” 康允之着实吃了一惊,你进县学也不过一年,学问虽大有长进,但若来年就考,便是三甲同进士也得靠运气! “怎这般心急?” “除家父外,最了解学生心事的,只有老师了。”李昂深施一礼,不作解释。 康允之闻言,顿时想起初次见他时的境况,也就立马明白了他的苦心。前后思量,还是劝道:“荩臣啊,去考一回倒无妨。我是怕你人年轻,若取不中时……” “多谢老师关怀,只是学生原本就打算再用几年功,因着官家赐免解,所以才动了心思。即便一考不中,下次再去就是,还不至于一遭挫折就颓然丧气。”李昂诚恳道。 康允之此时也想到,这孩儿生死关头都经历过了,哪会经不起摔打?罢了,拦也拦不住,就让他去考一回,只当练手了。 打定主意,便应允道:“成,你求上进是好事,我怎会不体谅成全?若来年开科,算算只剩两个多月,办喜事确实免不了分心。罢了罢了,你只管去考,别的事等考完再说。” 李昂大喜过望,感激道:“老师提携爱护之恩,学生粉身难报。” “心里有数就好。”康允之安抚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请老师明示?” “你那怀里揣着什么?莫非是利刃?怎地?一言不合要以死相逼?”这个问题确实困扰康知府好一会儿了。 “这,学生岂敢?这是,这是……”李昂竟结巴起来。 康允之可是见惯了他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此时心里越发怀疑,非要看个究竟。 见推辞不过,李昂只能取出怀中步摇攥在手中。康知府只看一眼就变了脸色,好哇,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厮居然是个老手!亏我……慢着,这步摇看着眼熟,好像是…… 那头,李荩臣正不知如何应付,却见未来岳父面上神色一连几变,突然捂了脸直挥手:“哎呀!快快快!收起来!” 第四十七章 开科取士诏 回家以后,李昂将事情如实禀告了双亲,只把银步摇一节略去。 见康允之确实有意结亲,孟氏自然千肯万肯,天仙似的小娘子,又是知府千金,打着灯笼也难找。 李柏见儿子喜欢,浑家也乐意,便没再提年龄之事,亲自往府衙送了请帖,邀康允之到家中赴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大官人主动提出,近期李昂都要静心用功,“六礼”就等到省试完毕之后再办。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李家在摆谱,人家愿意将女儿下嫁,你却要考完再说? 其实,这是李柏在给康家留余地。因为婚礼流程一样没走,只是一个口头约定而已,如果将来女方出于任何原因想反悔,也不至于有太多顾忌。 既然男方是这个态度,康允之当然不会有异议。 几天后,新任知府罗兴抵达寿春,他交割公务钱粮完毕,便带着女儿前往杭州就职。 李昂在他临行头一天特意前往府衙,结果被老师勉励一番后就打发出来,连康惜月的影子都没瞧见。 倒不是康允之不近人情,只因李柏之前的提议固然在为女方考虑,但同时也彰显了自己不愿攀附的傲气。 你一个从九品无职掌的“寿春文学”尚且如此,人家浙西帅臣,杭州知州难道不该更有傲骨? 其实,刨开这些表面,两位父亲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女不被对方看轻,将来婚后日子好过一些。 一言以蔽之,可怜天下父母心…… 康氏父女走后,李昂郁闷了大概半天的样子,便又投入紧张的考前冲刺。 实际上,自从决定考科举,走仕途,除了滞留贼营和逃回寿春那段时间之外,他每天都在冲刺,只是现在又多了一分动力而已。 就这么日复一日,白天研习前人程文,晚上自己模拟写作。为防早早发困,再加上身强体壮扛得住,甚至连炭火都不点。 终于,连素来支持他的父亲都看不下去了,腊月初八这天,李柏和孟氏连哄带骗,给儿子打扮一新后,从家里拖出来投东禅寺而去。 腊八节,在李昂之前生活的时代,至少城里人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概念了。 而在宋代,除了百姓家要祭祀门神灶神之类的看家镇宅神以外,方外之人也特别热衷。每年到这一天,东禅寺都会通霄熬成“五味粥”,以供善男信女取食。大概是因为专注熬粥上百年,东禅寺的“腊八粥”远近驰名,甚至被称为淮南第一粥。 一家三口到寺里时,那大殿前的广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一眼望去除了攒动的人头就是呼出的雾气。耳朵里听到的不是嘈杂,就是哗哗喝粥的声音。要来个外地人从旁经过,肯定要说寿春人太不讲究了,居然把猪养在寺庙里! 李昂一看那阵势哪还有心情吃粥?但推说自己好久没来寺里耍耍,想去逛一逛。 李柏拦不住,也只能由他去。这都到年底了也不见朝廷下文开科,别省试没赶上倒先把身体闷出毛病来。 离了喧闹的大殿广场,李昂直奔那位于寺院正中央的“阿育浮图”。 作为寿春地标,这座佛塔高达一百五十尺,从底下看颇有些直入云霄之势。之所以叫阿育浮图,是因为塔下地宫中供奉着昔年阿育王分赠世界各国的佛祖真身舍利。 李昂前一世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到寺庙也作个揖,道观里也磕个头,并不求什么,表达尊重而已。 因此到了佛塔下,他瞻仰一阵后便双手合十,闭了双眼,哪知方过片刻,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佛陀庄严法相,而是凤眼梨涡…… “孽障!佛门清静之地,岂容得你玷污!” 突如其来的一句吼吓得李昂不轻,左右一张望,当发现说话之人时,忍不住怒喝道:“撮鸟!有胆过来,洒家钵盂大的拳头教你作人!” 全身上下好似裹着两床棉被的蒋缜满脸嬉笑,嘴上还调侃道:“荩臣贤弟,做了什么亏心事吓成这般模样?” 李昂不搭理他,对着佛塔双手合十再一礼,举步就走。 蒋缜赶紧跟上,本想赔个不是,却瞧见迎面过来几位小娘子,目光有意无意地都在往自己身上飘。其中有活泼的,甚至还捂了嘴跟同伴小声说着什么。 这让他大感意外,平时都是咱追着撵着娘子们搭讪,怎地今日佛祖显灵了?小娘子们竟要来调戏我不成? 再看几眼,才发现完全浪费了表情。那群不正经的小妮子根本不是冲自己,而是白衣胜雪的李牛头! “看什么看!这位叫牛头,已经有主了!”大喝一声,吓得小娘子们落荒而逃后,蒋缜才转向小老弟道:“荩臣,不玩笑,说正事。我方才从知府衙门经过,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衙门。”李昂没好气的说道。 “废话!难不成我过衙门还能看到牛圈?你不想听是不是?那可别后悔!”恶狠狠地威胁一句,见李昂不为所动,他索性停了脚步,轻声念道:“今春兵革,已展一年,国家急于取……” 不出所料,这话比定身咒都好使,李昂一听便迈不动步,侧身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蒋缜紧了紧身上夹袍,怪笑道:“没说什么,念着玩罢了。” 李昂也笑了:“子丰兄,你方才说在知府衙门看到的?” “没有!我说牛圈呢!”蒋子丰矢口否认。 “那小弟就去牛圈看看,少陪!回见!”李昂将身上白色皮裘一甩,作个揖大步而去。 蒋缜无奈,好在自打同学以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昔日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老弟走在面前,翻翻白眼也没人看,便一脸晦气跟了上去。 东禅寺离府衙并不远,他追上李昂时也就到了。东墙处新贴告示一张,早围了一大群人在那儿伸长着脖子瞧。 “娘的!看半天就认出年月日来!写的什么鬼画符?走走走!去东禅寺喝腊八粥!” “钱三,小心你那张破嘴!你知道这是什么就骂?” “不就是官府的告示么?我说一句又能怎地?有本事你告我去!” “怎地?站稳了!告诉你,这可不是普通告示,而是官家下的开科取士诏!” 第四十八章 类省试 此话一出,人群里一片哗然。 毕竟诏书这种东西,不像官府催征粮税的公文时常都能见到。 有不识字的,便央求着旁人给念念,虽说不关咱的事,但长长见识总没错。 先前斥责钱三那位便把双手往袖中一拢,以一种特异的腔调念了起来:“诸道进士赴京,省试今春,兵革已展一年,国家急于取士,已降,指挥来年……” 蒋缜李昂两个都听傻了,念的什么玩意这是?不止他俩,围观百姓也都暗暗吃惊,心说到底是官家诏书,不同非响,愣是……听不懂! 那位也越念越不自信,正不下来台时,听一个洪亮的声音接过道:“已降指挥,来年正月锁院。缘巡幸非久居,盗贼未息灭,道路梗阻,士人赴试非便,可将省试合取分数下诸路,令提刑司差官于转运司所在州类试……” 人们寻声望去,见是学谕官人家的蒋二郎。而他身边站着那位也有些眼熟,好像是……小李官人? 而李昂丝毫没有察觉到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告示上头。 蒋缜念完,伸手碰了碰他,低声道:“真让你说中了,不止来年正月开考,而且还是类省试。” 李昂不言语,将包含诏书内容在内的通篇告示全部记下后,拉了蒋缜就走。 回到家,进了自己房中,将身上皮裘一脱扔在椅子上,便陀螺似的转个不停。蒋缜看得头都晕了,一屁股坐下去翘起脚,笑道:“至于么?你又不考,倒比我还高兴。” “谁说我不考?”李昂总算停了下来。 蒋缜一怔,虽见对方神情不似伪作,但仍旧不肯相信:“真的?可是你……哦,对了,你有免解资格。不过兄弟,是不是太急了点?” 这话已经有很多人说过了,李昂也不多作解释,直接坐到皮裘上问道:“子丰兄,你详细给我说说这‘类省试’的名堂。” 所谓类试省,顾名思义,就是如同省试一样的考试。一般用在特殊时期和特殊区域,允许通过解试的“正奏名举人”于户籍所在地考试,合格后即给予出身。 比如四川地区的士人,就曾经因为道路难行不便赴京,而在本地参考。随后,所有通过类省试的“正奏名进士”,一律被赐“同进士出身”,连殿试都免了。 当然,也有自认为学问足以名列前二甲的四川读书人,拒绝发展前途相对较差的同进士出身,愿意跋山涉水,不避艰险前往京城参加殿试,朝廷亦听其自便。 李昂听罢蒋缜解释,质疑道:“那这回不再局限于某一区域,而是在全国范围内举行,官家总不可能把天下所有通过类省试的全部赐予‘同进士出身’吧?” 蒋缜一想也对,如果朝廷真这么搞,那全国士人还不得闹翻天?琢磨一阵,猜测道:“估计行朝现在也没个准备,要等类省试结果出来以后再说。也有可能直接按照各路类省试的成绩排甲第。” 李昂听到这里突然想起康允之之前告诉他的一件事情。 赵构在南京即位后,当月便给予南京应天府所有的“特奏名举人”以“同举人出身”,允许他们参加下科省试,还让当地凡有“免解”资格者皆免省试。 也就是说,如果李昂户籍在南京,那半年前就已经是进士了,只是还没有甲第排名而已。要是赵构再仿四川先例,那不得了,这个连一场国家正式考试都没有参加的家伙,直接就成了第三甲同进士,可以开始作官了。 而李昂却不想要这种恩典,原因很简单,不管什么东西都一样,太容易得到的不值钱。 此次开科,如果最后真的没有殿试这个环节,那不管是一刀切全给“同进士出身”,还是如蒋缜所言以各路类省试成绩排甲第,所有被取中的人都将面临一个尴尬的境地。 那就是“戊申科”将成为大宋科举历史上最水的一科,绝大多数该科进士恐怕都受不到重用。 当他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时,蒋缜登时就怒了:“那怎么行?我们寒窗苦读十数载,最后就是让人恶心笑话的?真要是这样,那这一科我宁愿不考!荩臣,你也别考,再苦读几年,怎么也得弄个二甲以上!” “什么二甲以上?”李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门口问道。 两个小的急忙起身,李昂把位置让给老爹坐了,蒋缜便将先前的议论讲给伯父听,想让这位科场前辈给出出主意。 “你们啊,还是太嫩。”李柏搓着有些僵硬的手轻笑道。 “请伯父赐教?” “我问你们,自太祖皇帝‘陈桥受禅’开始,一百六十余年来,可有哪代官家把读书人耍着玩的?” 这根本不用想,大宋历代君王都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虽然性格各异,功过有差,但还没出过违背祖训,离经叛道的。 见二子都摇头,李柏又道:“这就是了,官家初登位,正该大力收笼人心之时,怎么可能拿为国求贤的大典作儿戏?你两个只管放心去考,朝廷必有妥善安排。” 听他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李昂蒋缜却宽不了心,毕竟事关前程,怎敢马虎大意? 李柏仿佛知道他们还不信,问道:“子丰,往科春试一般都是什么时候锁院开考?” “二月上旬,这一点伯父可比小侄清楚。”蒋缜答道。 “不错。”李柏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为何这回提前到正月锁院?” “可能是因为此番不必赶往东京或扬州省试,所以提前?”蒋缜试探一句。 李柏却摇头否定道:“不,是因为行朝要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随后的殿试,所以才把类试提前。” 李昂蒋缜对视一眼,转过头来异口同声:“果真如此?” “嘿嘿,不信咱们打个赌。按惯例,二月省试,四月殿试,但这回殿试一定会延期,原由就是我方才所讲,扬州那头需要时间准备。” 第四十九章 落第有升 虽然对宋史有一定的了解,但在详细的典章制度方面,李昂到底还是有所欠缺。见李柏如此笃定,也就不再恶意猜度行朝君臣是否在敷衍天下士子,转而询问起此次考试的注意事项。 既然是首次全国范围内的类省试,那跟往科相比,定然有诸多不同之处。 这时,家里有科场前辈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李大官人虽然屡试不第,可五次取解,四次赴省,经验那是相当丰富。当下就把省试从报名到答卷的所有流程以及相关注意事项,不分巨细地告诉了两个后生。 “另外,今天已经是腊月初八,离开考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淮西转运司在庐州,此去少说要四天,而且还得提前个七八天出发。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准备相关文书和考试所需物品,不然到时保准抓瞎。” 蒋缜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伯父,庐州相邻,何必提前七八天?再有那考试应用之物,到当地采买就是,又何必从寿春带去?” 李柏笑得直摇头:“不懂了吧?这回咱们淮西所有举子都要到庐州参考,除了他们本地的,少说也还有二三百人吧?想想。” 蒋缜闻言一思量,立时动容道:“哎呀!到时酒楼客店之类的必然爆满,文房器具等物也肯定脱销!” 李昂也点头道:“不错,真要抵近正月十八才去,恐怕连试都考不上。” 李柏把脚一翘,十指一叉,继续点拨道:“还有一桩,庐州我去过,那贡院只有寿春一半大小,这意味着什么,再想想?” 这一句唬得两个小的变了脸色,寿春贡院有五百多间考舍,庐州贡院只一半大小……那岂不是有人得露天考试?李昂顿时想起当初考县学的痛苦来,但县学只考半天,这省试可得连着考三天! 李大官人很满意两个晚辈的反应,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自己首次参考时的鸟样。犹嫌不足,又道:“此次类试虽由提刑司差官主持,但庐州举子肯定比外地的先呈牒,你们若去晚了……” 蒋缜终于扛不住,苦着一张脸道:“伯父,别说了,咱明天就出发成么?” 李柏见状,也怕把他两个吓坏了,这才道:“那倒不必。这样,你回去跟你父亲说说,正月初六就出发,争取初十赶到庐州。如此,便有充裕的时间安排食宿,呈验解牒文书,说不定还可以顺便再去凭吊包孝肃。” 包孝肃,即包拯,字希仕,庐州合肥人。 蒋缜一听,哪还呆得住?冲他作个揖,再跟李昂打个招呼,转身就走。 “二郎哪里去?我锅里做着热汤饼,你吃了再走啊。” “谢伯母赐饭,侄儿还有要紧事,改日再来叨扰。” 孟氏站在门外擦着手,随口问道:“你们爷子三个说什么体己话呢?蒋二郎怎走得这般匆忙?” 李柏长叹一声,看着儿子,又是欣慰又是感伤:“孩儿们也要上考场了……” 此后一连数日,这位素来万事不操心的人都在为儿子的参考手续奔走。 一是保状,与读县学的本家尊属保状不同,参加正式科举考试,需要“什伍相保”,说简单点就是你户籍所在地的左邻右舍,由他们来担保应试之人不在“七不准”之列,出了问题大家一起连坐。 二是解牒,也就是应试举人通过解试或免除解试的官方凭证。 三是家状,亦即个人资料,除填写姓名、年龄、籍贯外,还要注明是否成婚,父母是否健在,参加科考的次数,以及从曾祖父到父亲的仕官情况。 宋初曾规定,有官人应锁厅试,先要由所属长官奏名,得到皇帝许可后才能取解。不过李昂不但有官,还同时被免解,也就不必走这一流程。如果有人非要较真为难,直接出示赵官家封赏的敕书即可。 手续齐全后不算完,还得准备衣物、文具、药品、被褥,甚至炭火……林林总总不下数十样,李柏唯恐到了庐州后这些东西有市无价,便和孟氏一股脑全备齐,并不许儿子插手分毫。 李昂则利用这段时间作最后的突击,当然,都到这时候了,再关起门来苦读意义已经不大,主要是和师长同学切磋交流。 新任知府罗兴为表重视,还专门组织了几个文会,请境内的饱学之士,科场前辈之类出来给菜鸟们指点一二。 有位致仕的枢密都承旨看了李昂的文章后评价说,即便过省,也不会有好的甲第和名次,充其量也就是四五甲的同进士,建议再磨练几年。 直到春节当天,李昂才掩了书卷,和李柏一起隆重祭祖,正式向先人通禀即将赴考,乞求祖先庇佑。 看得出来,李大官人在对儿子寄予厚望的同时,也着实担心他这次贸然参考难有好成绩。除夕夜,李昂睡得迷迷糊糊便被父亲拉了起来,让到东禅寺抢烧头炉香,争取在祖先和神佛双重加持下,踩****,撞大运,能侥幸通过省试。 至于过省后能名列第几甲,李柏根本不敢奢望。 当睡眼惺忪的李荩臣出现在东禅寺大殿前时,又一次产生时空错乱之感,这真的是宋代? 你看看那三教九流,不分贵贱的人们,扛着高香排着长队,哪怕冻得呵手跺脚流鼻涕,也丝毫不见退缩。此情此景,与九百年以后有什么区别? 终于,时间来到了大宋建炎二年,正月初六。 一大早,孟氏和杨氏就再三检查行装,生怕缺漏一样,特别是放钱的包袱,连换了三个地方才稍稍安心。 等到李昂起床,她就搜肠刮肚专捡吉利话说。比如仰面洗脸时,要说“抬头就见喜”,掀帘过屋时,要说“举手已过省”。 可毕竟不通文墨,李昂吃饭时掉了筷子,她一紧张,愣把一句“及第有望”说成“落地有声”。 李柏气得须发皆张,落第就够惨了,还要有声?你是不是亲娘? 李昂急忙劝住,说不是“有声”,而是“有升”,意即哪怕落第,也还有升上去的时候。 李柏这才消停些,只是再不许浑家说话。 刚吃完饭,蒋家人就到了,又说会子话,租用的车也准时到达门前。 第五十章 先来后到 “行了,宜早不宜迟,你们上车启程,穿州过省。”蒋谊到底是学谕,说起吉言来也不肯落俗套。 李柏却是满心纠结,忍不住对两个“正奏名举人”道:“我还是陪你们去吧,有那不周不到之处,多双眼睛也好。” 李昂苦笑一声:“不是早就说好了么?爹当年四次赴东京省试,有谁送过?” 蒋谊也从旁劝道:“师兄,孩儿们不小了,作父母的还能护着一世不成?由他们去吧。” 李柏闻言也不好再坚持,只是焦眉愁眼的显然放心不下。 两个小的上了车,被逼着再清点了一遍行李后才出发。孟氏和蒋母沈氏追在车旁声声叮嘱,不外乎都是吃饱穿暖,早日归来云云。 驴车拐出巷子,蒋缜探出头一回望,见两家父母都站在原地没动,自己的母亲甚至抹起泪来…… 缩回头,闷坐片刻后叹道:“如今方懂孟东野作《游子吟》之心境,真真叫人断肠啊。” 李昂极少见他感伤,打趣道:“幸好你我都还没成家,否则父母悲,妻子恸,这一趟还去不去了?” 蒋缜是个心大的,闻言便笑了起来:“也对,且休作小儿女姿态,此去庐州,惟愿顺利过省。到时殿试传胪,说不得有那簪缨巨富之家争相捧了金银,要把娇滴滴的小娘子嫁我。” “我爹说过,你这厮虽然嬉笑戏谑没个正形,但学问却是极扎实的,很有可能一举过省。”李昂认真说道。 蒋缜都不知道该哭该笑,郁闷道:“要没前半句多好,唉,人无完人,看来我也是有缺点的。” 兄弟俩说笑着出了城,到城郊长亭时,早有三个愿提早同去的坐了车在此等候,大家互相勉励一番,便启程前往庐州。 一路寒冷颠簸,辛苦自不必说。 好在朝廷优待士人,凡取解赴省者官府皆给“驿券”,凭此券可食宿于驿站。不过,一些实在太过偏僻,连驿站官道都没有的地方,应试举人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就这么晓行夜宿,一天也未曾耽误,但等到了庐州治所合肥县城时,也已经是正月十号下午了。 想来因为局势混乱,地方上也不太平,又正值类试将在此地开考,合肥城把守极严,再加上他们早到,在城门口被盘问了好大一阵才得以放行。 进城后,一行人便问明贡院所在,就近找客店投宿。 虽然早有被宰的心理准备,但当听说上房带伙食竟要三百钱一天时,别说蒋缜,连李昂都想骂娘。要知道,当时县一级的幕职官员每月所得也不过七八千而已。 五人一合计,谁也不是豪门阔少,另外三个忍着肉疼要了一间上房合住,李蒋二人则要了一间相对狭窄的普通客房。一次性交纳十天房租后,食宿问题算是解决了。 等把行李归置好,天色已暗,当天是不可能再干其他事了,大家一起吃了晚饭,说会子闲话,便各自歇下。 次日一早,洗漱用饭毕,五人都带了相关文书直奔贡院。 一路上,只见街道两旁的商家早已作好了借类试东风的准备,书籍、文具、墨砚、桌椅……各色器物,无所不包。 且不管本业是干什么的,都临时兼卖起考具来。甚至有个肉铺,这头挑面帘写着“取解过省”,另一头却是“操刀现宰”,肉案前堆着一摞考篮,就问谁敢买? 商贩们但凡看到作士人装扮的,就主动上前招揽生意,甚至还挤眉弄眼问一句,要那个么?这让李昂不禁想起一句经典台词,师傅,要盘吗? 这还不算什么,等快要到贡院时,街上的闲汉多了起来,逮着读书人模样的就一路跟着你。除了表示能代办手续之外,这些人还会暗示,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到的事。 李昂此时注意到,除了他们五个以外,还有不少读书人成群结队都往贡院方向去,遂提醒同伴摆脱纠缠,办正事要紧。 到了贡院一看,门脸牌楼倒是跟寿春无异,只是大门紧闭,还有全副武装的军汉把守。 宋代科举制度,受命担任考官的官员一接到任命,便要立即前往贡院“锁宿”,期间不得与外界接触,以防请托。想来,淮西提刑司的官员已经被锁在里头了。 大门左侧,临时搭建了一溜草棚,此时已经聚集不少人。李昂他们过去一看,那草棚里摆着案柜桌椅等器具,各以一名绿袍官员为首,几个衙门公吏协助,个个冷得鼻头通红,正替应举人办理相关手续。 为尽早办完,五人分开排队。只因这报名程序颇为繁杂,除了要查验各种证明文书之外,还要把你的家状跟自备的空白试卷粘好盖印,并开具浮票。 李昂排了一会儿,就没见一个人离开过,进度可想而知。但幸好现场的士子不算太多,估计再怎么慢午饭前也应该能办好。又过一阵,陆续有人前来,看他们与先到的热情招呼,应该都是本地人。 “哎,你作甚?”正张望时,忽听一个有人嚷了起来。寻声望去,见是与自己同来的韩三郎,正拉着一个陌生士子不放。 “作甚?到这儿自然是呈牒报名,难道你是来烧香的?”那士子一把掀开他手,直接站到了他前头。 三条队列里都传出窃笑,韩三郎红了脸,斟酌再三还是拍拍那人的肩膀:“这位仁兄,凡事有个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打从高祖父起,我家就世居合肥,你能比我先到?”那士子侧首笑一声。 韩三郎闻言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就那么一恍神的功夫,又有两人插到他的前面。 李昂望向维持秩序的军汉,却见他们虽看得清清楚楚,但压根没有要上去制止的意思。这无疑助长了合肥本地士子的胆气,很快,蒋缜等人都被夹了塞。 “劳驾,家里还有急事,能不能行个方便?” 正当李昂盘算对策时,背后响起了这个声音。回头一看,对方估计也就十七八,别看嘴里话说得客气,但脸上却是一片满不在乎之色。 第五十一章 地头蛇 “好说。”李昂一脸真诚的笑容,清澈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也是温和与善良。“只是不知道你家中有什么要紧事?” 那举子本以为这是个软弱好欺的,脚都迈出来了却愣在当场。见左右同乡都在笑自己,脸上挂不住,喝道:“你让开就是,管那么多作甚?” 李昂仍旧笑着:“在下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能让圣人门徒不顾斯文体面,学那泼皮无赖干起这等事来?” 这话立时引起了群嘲,庐州举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讽刺挖苦。还有那性子急的抗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泼才!也不敢看看是什么地方就敢撒野!” 蒋缜见李昂被围攻,大声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庐州又有什么了不得!竟敢这般欺负人!” “小子!说事就说事,别扯庐州!” “我扯了又怎地?有种你咬我!” “你当我不敢?” “我量你也不敢!” 话音未落,不知哪伸出一支手来,啪一下打飞了蒋缜的幞头。顿时让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转过身去也不管是谁,只认准了那两个插队的一人一掌,竟连带着推歪了一片。 这下不得了,当时就有四五个围了上去扯住他衣袍推搡,旁边的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拼命鼓噪! 眼见出了乱子,那些军汉再不敢迟疑,纷纷涌上前来维持秩序。只是对于本地举子他们便用身体挡开,对蒋缜则上来就一左一右执了双手。 李昂见势不好,几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拖出兄弟来,厉声喝道:“住手!” 执住蒋缜的两个军汉被他一拖倒在地上,爬起来后一看,嗬!身长六尺,便是不读书来当兵也是拿最高饷,再加上报名的哪个不是取解的正奏名举人?因此也不敢造次,只和同袍团团围住,将双方隔开。 士兵不敢,可庐州举子们不依,隔着人墙指指点点,口中喋喋不休,一时吵得不可开交。当然,也不缺那心眼多的,你们继续闹,我先站前头去。 望着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李昂竟笑了。 “你笑!你尽管笑!没谁会问你笑什么!诸位,为着咱们庐州的名誉,这件事不能轻易就算了!” 此话一出,庐州举子们不管有理没理,个个热血沸腾直冲天灵盖,挤得军汉们东倒西歪,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 正当此时,李荩臣突出惊人之举。 只见他反手扯住身上皮裘衣领,呼啦一声掀开来,带起一股劲风! 庐州举子们还以为他脱了外套要干仗,可定睛一看,十个里有八个当时就怂了。 为何?只因李昂脱去皮裘后,便露出了身上所穿的圆领横襕绿锦袍,你要是还看不明白,就瞅瞅他腰间扎的药点乌银带。 稍有些见识的立马就会反应过来,这位不是白身,而是有官之人!人家是来应锁厅试的! 士兵们也看傻了眼,尤其是那两个被他拖倒在地暗呼庆幸,幸好没跟他放肆,要不然今天事情可闹大了。 虽说现场的喧闹逐渐平息,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自甘认怂,人群里有不屑的声音道:“你是官又能怎地?这里是庐州。” 李昂望向发声之处,双目如炬,声传四方。 “我知道这里是庐州,是合肥,江南唇齿,淮右襟喉,更是包孝肃公桑梓所在。可诸君自问,方才的举动难道就是包公乡人的待客之道?” 听他搬出包公来,在场倒有不少人脸上一热,暗道一声惭愧。 岂料,更重的话还在后头。 “我们今日为争立锥之地,便不顾斯文体面,如村妇一般吵闹撕扯!可知就在此时此刻,女真人正修整甲兵,积蓄粮秣,必欲亡我而后快!” 一语出,满场惊。就连前头那些绿袍官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起身张望。 “官家驻跸扬州,朝臣十缺五六,御营不过数万……诸君饱读圣贤书,当知此为危急存亡之秋!国朝养士百余年,我辈读书人奋起报国正当其时!奈何为这无足轻重的先后之序便如对待仇寇一般振臂狰狞?不才浅陋,愿诸君教我!” 这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话语振聋发聩,如暮鼓晨钟般震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一阵阵眩晕过后,庐州举子们不禁生出一股委屈之感。我们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了?不就是插个队夹个塞吗?至于上升到国家存亡的高度?我们退回去行不行?让你们先办成不成? 一阵沉默后,只见人群里出一个二十多岁,身长近六尺,面白无须,容貌昳丽的士子,排开众人,摒退士卒来到李昂身前,一揖手,声若清泉。 “这位官人好见识,只是有些言重了。适才些许冲突,不过是大家年轻气盛,口舌之争而已,当不得真。庐州人,尤其是庐州士人,自有乡贤遗风,识得大体,顾得大局!” 语至此处,他一侧首,洪声问道:“诸位,我说的是也不是?” “极是极是。”地头蛇们一片嗡嗡地回应着。 “远来就是客,为表我庐州读书人之高风峻节,便让这位官人及其同伴先呈牒如何?” “极好极好。”众人又同声一片,只是有人心里开始嘀咕,这谁啊,是我们庐州的么?怎么看着也面生?此次应试的本地举子,没有咱们不认识的吧? 此时,那绿袍官人中也过来一个,帮着分解劝慰,又不顾李昂等人的强烈反对,执意把他们带到最前头,优先办理。 趁着这阵工夫,那白面举子捡了被李昂扔出去的皮裘,拍掉尘土,亲手奉还:“还没请教官人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李昂接过披上,揖手笑道:“不敢当,在下寿春李昂,草字荩臣。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薛徽言,字德老。”对方淡然一笑,真是唇红齿白,颇有魏晋之风。 听他只报姓名表字,却不提籍贯,李昂只当他是本地人用不着明言,遂也不多问。正说话时,又过来几个庐州举子,含蓄地表达了歉意之后,便打听起他们的来路。 李昂等人自然如实回答,但那薛徽言却仍旧绝口不提自己的家乡,后来被逼急了,才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本籍温州,寄居于庐,算是半个本乡人吧。” 庐州举子们闻言气结,闹了半天你是外地人?那你跟那儿吆喝什么?还整得一呼百应的,把我们全代表了! 第五十二章 名士与鸿儒 “李荩臣?莫非是去岁军贼围寿春时,只身入贼营说得丁一箭幡然悔悟的那位?”正盖骑缝章的官员突然问道。 本主还没作声,蒋缜已抢在前头:“正是!丁进撤围后,官家敕书封赏,授了修职郎,并与免解!” 李昂白他一眼,你这样逮着机会就替我吹捧真的好么? 那绿袍官员上下打量一番,嘴里啧啧连声,利索地办好手续后递还回来,冲他微笑点头。 李昂道了谢,等四个同伴都办完后,跟那薛徽言打了个招呼,然后冲着都瞧向他的举子们作个四方揖,也不说什么,飘然而去。 五人前脚一走,庐州举子们便议论开来。原以为他只是巧言令色,没想到居然是剑胆琴心!礼让这样的人物,咱心甘情愿! 也有不服气的冷笑道,敕书封赏又怎样?还不是得走正途谋出身?科考可不管你是谁,笔下才见真章! 另一头,寿春五人因提早完事,心下轻松,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方才的事情。蒋缜的幞头虽然被踩得面目全非,戴在头上活像顶了只鞋,但却兴致不减,说得最欢。 “荩臣,不瞒你说,你在那慷慨陈词时我都听得怒发冲冠,热血沸腾!可回过神来一想,不就是个插个队么?至于说得这么玄?” 李昂闻言压低声音笑道:“废话,我不说得严重些怎能镇得住那些本地举子?那阵势你也看到了,真要失控只怕我们带的钱还不够药费!” 两人正互相取笑,韩三郎忽然道:“荩臣,子丰,我怎么总觉得这回类试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蒋缜收起嬉笑,点点头道:“没错,是有些草率。搭个草棚便接受呈牒,现场守卫的军汉也是充数,全然没有抡才大典该有的庄重和威严。不过这也难怪,组织科考原本是礼部和地方府州衙门的事情,现在让提刑司来主持,难免术业不专。”语至此处忽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同伴齐声问道。 “威慑力足!想想看,提点刑狱司!你要敢请托作弊,人家现场就给你定罪收押!” 众人听完都笑,唯独李昂笑了片刻后意识到,术业不专,组织不力,就一定会有疏漏,给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 这还是客观因素。 从主观上来说,行朝将省试这个决定万千士子命运的大考下放给提刑司主持,转运司监督,这两司官员会不动歪脑筋? 要知道,大宋朝廷可是在去年被女真人搅得稀烂,赵构即位以后,现在扬州这个“行朝”无论是机构还是人员都不足以撑起一个国家的正常运作。简而言之,扬州行朝对地方州县的管控还远远没有恢复。 想明白这些,李昂不禁对自己此次参考的前景感到担忧。 “荩臣?荩臣?想什么呢?”蒋缜见他出神,连声唤道。 “哦,我在想先前那个薛徽言挺有意思。”李昂随口道。这些事情自己琢磨就好,若说出来反而影响朋友的信心。 “哈哈,我看他一呼百应还以为是庐州名士,弄了半天原来也是个混子。”蒋缜仰头大笑,一不小心,啪,头上那只鞋掉地上了。 往后几天,参加类试的淮西士子陆续抵达,李昂越发觉得老爹让他们提前出发有多明智。 就他们五人住的那间客店,因为离贡院近的缘故,房租一天一个样,而且十三号即告客满。 到了十五号,全合肥县城的客店都处于“爆店”状态,可仍然有相当部分应举士子食宿没有着落,找提刑司的官员吧,人家根本不露面。最后还是庐州知州胡舜陟让州县官员帮忙协调,什么寺庙、道观、学宫,但凡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都用上了。 李昂跟蒋缜合住的那间房,又挤进两个同乡同学来打地铺。韩三郎他们那间上房更恐怖,硬生生塞进七个人! 早上店里的伙计去送饭,门一开大惊失色,还以为到了案发现场,那床上、地上、桌上全躺着人! 李蒋二人都是性格开朗,好交朋友的,没多久便跟不少庐州本地以及其他州县的举子混熟。 这些即将迎来人生最大考验的读书人,聚作一处除互相切磋学问之外,免不了要传些小道消息。 据说,此次淮西类试的主考是提刑司的一个检法官,宣和六年甲辰科第八百零三名,五甲同进士。 李昂听了简直难以置信,四年前登科,八百名开外,五甲同进士……这也能来知贡举?看来这回戊申科类省试真心水啊。 正月十六,离开考还有两天。 因昨天是上元节,晚上跟蒋缜他们被几个庐州朋友带着瞎逛,李昂罕见地晚起,正在一堆被褥、破鞋、臭袜中吃早饭,就听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寿春名士李荩臣在么?” 一口稀粥倒有一半从鼻孔里喷了出去,寿春名士呛得咳嗽不止,掩着嘴上去开门一看,就见薛徽言负手站在外头走廊上,见他出来,微笑揖手。 李昂急忙掏了手巾吐出嘴里的食物,深揖道:“原来是温州鸿儒薛德老,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不敢。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荩臣真有古贤之风。” “惭愧。三顾频烦,终得剑南,德老确系执着之人。” 里头还贪睡不起的蒋缜听得全身发麻,怒道:“大清早的拽什么文?留着考场上再卖弄不迟!去去去!” 薛徽言闻言笑问道:“子丰不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还是再梦一会子周公,也学学那古贤之风。” 原来,自当日在贡院前结识以后,薛徽言就时常来拜访,倒没怎么切磋学问,大多是在谈论局势。 李昂这个人豪气,你只要来,他必定置酒肉招待。几次三番下来,薛徽言估计也是觉得过意不去,便执意要邀请对方到自己寄居之所去作客。 李昂心想着你都是寄居在别人家,自己怎好去叨扰,遂再三婉拒,好意心领。这回人家一早就来,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收拾整齐了,随温州鸿儒出了客店。 第五十三章 薛徽言 好吧,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李昂高深莫测地一笑,侧开了身,只见薛徽言很有风度地一点头,迈步进了屋。哪知还没来得及看清房里其他人,便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异味冲得倒退一步! 再定睛一看,这哪是客房?分明是市场!而且还是被惊马踏过之后的市场! “呵呵,诸位果真是洒脱之人……”就说了这么一小句之后,薛徽言赶紧屏住呼吸,要不然非得齁着不可。 李昂见他脸都憋红了,怕再这么下去真弄出案发现场来,赶紧拿了外套跟同伴打过招呼后把他请了出去。 这时已过早饭时间,住宿的举子们或外出办事,或闭门温书,堂子里倒没一个闲人。两人下得楼来,寻最僻静的角落捡一副座头,让跑堂小哥泡了两杯茶。 薛徽言捧杯轻嗅,好大一阵才放下,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 借着这阵工夫,李昂暗中观察,见他衣物饰品俱都不凡,举手投足也颇有风范,莫非是簪缨子弟? 等他缓过劲来,两人叙了年庚,一副玉面书生模样的薛徽言竟比李昂大六岁。因着明天就要大考,接下来的话题自然都在这上头打转。 “荩臣可知道,这回是十四取一,余下不及十四亦取一人?” “哦?德老兄怎知道得这般详细?” 薛徽言淡淡一笑:“这算什么?有人还未开考就已经被取中了。” 李昂听得眉心一拧,但转瞬释然,只是轻笑而已。 这倒让薛德老很是诧异,问道:“怎么?荩臣早就知道了?” 叹了口气,李昂随口道:“猜也猜得到,贡举大权从朝廷下放到地方,又是这般仓促,自然免不了龌蹉。” “唉,本是为国求贤的抡才大典,这一来,取中的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偷奸耍滑之徒。咱们这一科,名声就要坏到这些人身上了。” 李昂端起茶杯抿一小口,处之泰然:“兄长也不必过虑,胸有经世方略,腹有锦绣文章,不怕不中。反之,即使取中,又能有多大作为?兄观历任宰执,哪一个不是饱学之士?上朝堂安邦定国,下乡野浅斟低唱,是真名士自风流。” 薛徽言茶杯一放鼓起掌来:“好一个是真名士自风流!为你这一句,愚兄以茶代酒,聊表敬意!” 又过一阵,两人撇开那烦人话题,说起闲话来。 李昂这才得知,对方果真出自累代仕宦之家。薛徽言的兄长薛弼,就是现任的湖南转运司判官。而他本人,现正住在庐州知州胡舜陟的官邸待考。 “兄长本籍温州,怎会跑到庐州来考试?” 提起这个,薛徽言未语先叹:“荩臣有所不知,我本在太学就读。靖康之难,二帝蒙尘,兄长让我返乡用功。我想着国家到了如此地步,还读什么诗书,考什么功名?听闻今上在应天即位,我前去随驾,向执政大臣建议西狩,却被斥为无稽之谈。到了扬州后,几番进言都不得回应,我索性就离朝回家,哪知到了庐州正碰上官家下诏开科,又准许异地投考,所以就留下来了。” 李昂听罢,想起自己当初对康允之提到的“西狩”和“南巡”之议。 但后来细想,如果真把行朝迁到四川,除了给大宋朝廷续命之外,于大局却无多少益处。 因为四川固然难攻,但其地处偏远,难以筹划天下。你在成都立足,就无法顾及两淮江南。反之,若坐镇江南,遣得力文臣武将据守四川,扼长江上游,策应江淮,则女真人过江有顾及,攻蜀又艰难。 这,才是长久之划。 当他把这些话说给薛徽言听时,后者大为震惊。他原以来,李荩臣有豪气,知诗书,但毕竟年龄阅历都有限。又是生在耕读之家,见识自然不能跟自己相比。 但听他一席话,方知世间真有那足不出户,以知天下的奇才。 惊叹之余,又起争胜之心,遂故意问道:“荩臣那日在贡院前说,金人必欲灭我而后快?” “是,我说过这话。” “那敢问,金人既然想取而代之,为何又立张邦昌?” 李昂喝口茶润润嗓子,正色道:“兄长对女真人想必了解不多。这一族人,世代以放牧狩猎为生,骁勇善战自不待言,但于文治教化却有所不通。他们灭辽以后,又立即攻宋,后方不稳不说,燕云之地也还需要时间稳固,正所谓鞭长莫及。兄长信不信,即使如今张邦昌退了伪号,女真人早晚还是要扶植一个傀儡起来。” 薛徽言一时不语,因对方所说信息量太大,他也需要时间消化。不过,毕竟是出生在宦官之家,又有东京求学的经历,见多识广。没多久,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系,又问道:“那依荩臣之见,如今事,犹可为乎?” “大有可为!”李昂十分肯定地说道。“如今金人虽然攻破河北河东,但两地军民坚持斗争者不在少数。短时间之内,女真人都不太可能再像之前两次那样倾举国之兵来攻。这就给大宋赢得了时间。” “用此时间何为?”薛徽言将身子往前一探,追问道。 “第一,就是稳固江南,这是国家的钱粮重地,不容有失。第二,便是经营川陕。只要四川陕西不丢,女真人就无法全力进攻江南。且西军号称大宋精锐之中的精锐,只要用人得当,筹划得法,川陕之地将是抗击女真人的前沿。这第三,便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抗金。” 薛徽言听得心头狂跳,强定住心神,问道:“谁是可以团结的力量?” 李昂笑了,摸着鼻子道:“兄长见多识广,可知北朝皇帝被俘后,还有一支契丹人远走他乡?” 薛徽言摇了摇头:“未曾听说。” “那兄长听过耶律大石这个名字吗?他本是契丹贵胄,只因辽主不听忠言,导致身辱国丧。大石激于义愤,于北朝灭亡前带领一支人马远走西域,他,就是大宋可以期待的强援。” 第五十四章 进场 大宋建炎二年,正月十八,戊申科类省试开考在即。 寅时未过,合肥城里的客店、寺庙、道观、乃至民居中,怀揣着梦想,肩负着期望的读书人们便早早起床,准备迎接决定命运的时刻。 李昂等人洗漱用餐毕,在店主伙计或真诚,或敷衍的祝福声中出了门。 此时天还没亮,但通往贡院的路上已有三五成群的应举人早行一步。他们提着考篮,扛着桌椅,背上还负着寝具,个个低头弓腰不发一语。与其说是负担沉重,倒不如说是心累,唯愿一举过省,再不受这折磨。 不多时到了贡院,放眼一看总算有了点国家大典的意思。 一道竹门,将闲杂人等完全隔离在街外。身着戎装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大门前牌楼下,其威仪气势都不是呈牒那天的小猫两三只可比。 几位裹得严严实实的官人负手站在竹门后,对着越聚越多的应举人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着实感慨。看这群菜鸟,不正和我们当年一样一样么? 又等一阵,晨曦渐露。 李昂无意中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心头一颤。人多还是其次,关键在于这些本该意气风发的大宋未来栋梁们,却个个目光呆滞,眼圈发黑,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到丧尸围城了…… 正叹息时,忽听鼓响,雄浑有力,声声振人心。 人潮一阵骚动,大家都明白,时辰到了。 果然,那紧闭的贡院大门在鼓声之后徐徐洞开,不少人激动得浑身发抖,因为这个场景极具象征意义。进了这道门,考上他三场,再出来时就有可能褐衣换官袍,往赴君王朝! 随后,那几个竹门内的官人便开始组织应举人分考舍编号列队,在士兵监视下依次入场。 这个过程是极其漫长的,因为贡院大门处要验考牌浮票,中门处要搜身检索,各有负责提调监试的转运司官员坐镇。 轮到李昂进场时,他左右张望,仍旧没有看到蒋缜等同伴。士兵又催得急,只能携带行装过了栅栏,来到贡院正门。 递上考牌浮票,那官员对照着上头的文字描述细细甄别:李昂,年二十,身长,无须,剑眉隆准。 顺利通过,进抵中门后,痛苦开始了。 作为解、省、殿三级考试中最重要的一环,省试监考历来严苛到令人发指,又尤其是搜身这一项,对于自诩为圣人弟子,甚至还有可能是天子门生的应举人来说,最难接受。 你以为搜身就是腋下拍一拍,胯下摸一把? 没那么简单,负责搜身的士兵会让你“解发袒衣”,从天灵盖伺候到脚底板,就连袜子都要翻过来细细检查。 这也就算了,尤其令人不堪的,要属那“索及耳鼻”。就是挖你的耳洞鼻孔,以防塞进作弊资料。 眼下可是正月,又正值黎明后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那一个个平日闭门读书,不事锻炼的举子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冷得瑟瑟发抖。 幸好发明这一套检索程序的人还不算太变态,否则要是连底裤也脱掉,好好的抡才大典就变成露鸟大会了。 据《金史》记载,直到金章宗泰和元年,也就是建炎二年的七十三年后,都还有金国宰执大臣上奏称:“搜检之际虽当严切,然至于解发袒衣,索及耳鼻,则过甚矣,岂待士之礼哉!”要求以沐浴更衣来代替搜身,金章宗从之,这才终结了该套侮辱性极强的方法。 但必须要说,这样做虽然伤了读书人的体面,却保全了公平公正。 你看那一个个被搜出夹带的作弊者,让士兵押着,衣服都不给穿好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赶了出去。 这,才叫颜面丧尽,丢人现眼。 李昂本来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恶俗心态,谁知他自己被搜身时也出了状况。 当他把衣袍解开,人家士兵一看,嚯!这身板,这腱子肉,比我还壮!遂怀疑他的身份,禀报监试的外帘官后,又再次检查了他的考牌浮票,却仍旧不放行。 幸好,当日替他办理手续的那位官人闻讯赶来,一看是他,急忙帮着解释,说这是寿春义士,有官之人,这才过了关。 搜检完毕,应试举子便在中门分流,各依编号前往东西两廊考舍占座,整理打扫。 李昂一手夹着桌,内盛坐椅、考篮、被褥及其他杂物,一手拿着考牌一一比对,等找到自己的考舍时,总算长舒一口气。 把行装搬进去,正忙着打扫布置时,一个巡廊士兵上来道:“考试时须得南北坐,不可东西向。” 也就是说,你不能面朝舍外,腹背都得对着墙,这样外头监试的官员和士兵才能对考舍内的情况一目了然。 没奈何,只得换了方向重新布置。等完全收拾整齐了,同考的举子都还在陆续进场,估计今天上午是别想下笔了。 趁着还没开考,李昂站到舍外闲看。只见他所在的西廊尽头,有一段临时赶工出来的考舍,俱用木板草席且十分狭窄,你要横着躺那就是练瑜伽,你要竖着躺就先想好是露头还是露脚。 更惨的是那些没有自备桌椅的举子,考舍里只有破席一张,烂板一块,十分不便不说,考试时还容易弄脏试卷。 看到这些,李昂打从心底感谢老爹,有个科场前辈就是好啊。 因为这时应举人还可以自由活动,他遂离开自己的考舍四处寻找同伴。先后见到了不少同乡和熟人,免不了互相鼓励打气。等转到中门时,赫然发现正被搜身的是蒋缜。 蒋二郎腆着个大肚子,掉着两块气死妇人的****,正夹腋缩脖地忍受着士兵的摸索,嘴里还一个劲的笑:“哎哟哎哟,别,别,我怕痒……” 等他过关后,李昂上前帮着扛了桌椅,又引领着找到考舍,两人刚拾掇整齐,就听巡廊士兵吆喝着让举子们到正厅前集合。 既然是国家抡才大典,大宋又是礼仪之邦,自然少不得要有一些敬圣人,请鬼神的仪式。 到了厅前院里一看果然,那厅上早设下了香案,几个头戴进贤冠,身着绯罗袍,颈上胸前套着方心曲领的贡举官手执笏板,肃立厅前。看得一众举子们分外眼红,心说孔圣人千万保佑我一举过省,到时也来这么一身行头穿穿。 第五十五章 谁偷了我的砚台 没一阵,全员到齐,将近四百名淮西正奏名举人,在贡举官的引领下,拜了“至圣文宣王”孔夫子。 又因靖康事变,二帝蒙尘,再遥拜了那对正在东北受苦受难的父子。 最后对着开科取士的诏书拜了今上赵构,那位八百名开外,五甲同进士的“权知淮西贡举”训了一通话,便带着其他五位贡举官入厅就坐,门前也垂下了帘幕。 至此,参与今科类试的所有官员便区分出职能来。帘内主试的,唤作“内帘官”,帘外监试的,唤作“外帘官” 垂帘毕,举子们各回考舍坐定,等待题目公布。 “艹!我砚台呢!”李昂一坐下便发现桌上少了东西,低下头去满地的找,又把椅子上的被褥翻了一个遍,顿时有些慌了。 娘的!定是先前去找同乡时被人趁机顺走了!哎呀我去,这素质还考进士呢?我特么诚心实意祝你一辈子不举不第! 恨归恨,可没砚台怎么墨磨?这眼看就要公布题目了! 正着急时,一个巡廊士兵经过他舍外,李昂慌忙叫住:“劳驾,有砚台卖么?” 他听李柏说过,在贡院里有巡廊士兵卖砚水、点心、泡饭、茶酒、菜肉之类,想来文具也在其中。 那士兵听得一愣,参加省试能忘了带砚台?这心得有多大?拿同情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后径直走开了。 李昂瞬间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坠深渊…… 就在此时,只见一位监试的外帘官,带着几个士兵来到他们考舍对面,将此次类试的题目悬挂于侧厅厅额。 题目一旦公布,则意味着考试正式开始,应举人之间严禁任何形式的交流。 李昂额头上已冒出冷汗,此次前来庐州,虽有落第的心理准备,可万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难道,自己将要成为大宋有史以来第一个应“锁厅试”交白卷的先驱? 失神一阵,他终究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题目。 赵构在下诏开科的诏书中说得很清楚,此次类试,第一场考诗赋各一首,习经义者考本经三道,《论语》《孟子》各一道;第二场并论一道;第三场并策三道。 李昂第一场选考的是诗赋,所以首先就去看诗赋题目,只见诗题为“为郎牧羊”,赋题为“动民以行不以言”。 这一看,真想拿头去撞墙。 自己明明预料对了赵构会在建炎开科中恢复诗赋取士,而且这两道题目也还能应付,偏偏……天杀的!别让我知道是谁! 咬牙切齿一阵,心想不成,要是因为学问不如人而被黜落,那自己无话可说。但因被偷了砚台而弃考?于心何甘! 正满脑子筋乱转琢磨对策时,突然看到一名举子在士兵陪同下穿过侧厅往正厅方向去,猛地一拍脑门,计上心头。 心急火燎地等了好一会儿,待那举子回来以后,他立即招手示意。 “怎地?”士兵上前问道。 “我有疑难要请教内帘主试官。” 宋代科举中,有一项非常人性化的规定,那就是当题目有疑难时,应举人可以求教于主文。比如“为郎牧羊”这个典故,到底是指苏武,还是卜式?又比如赋题“动民以行不以言”究竟语出何处? 这些都是可以请求解释的。 当然,你如果上去就问:相公官人们,有朋自远方来是啥意思啊……估计立马就叉出去了。 领着士兵来到正厅门前,得到在场监试官允许后,李昂隔帘向里头的主试官请教了诗题所指和赋题出处,都得到详细解答。 按说问完就该立即回到考舍构思下笔,但他却站着没动。旁边的转运司判官眉头一紧:“应举人,还有疑难否?” “回这位官人,学生不慎,砚台被人偷走。请问能否……” 转运判官听得直想笑,真是什么人都有啊,考试连砚台都能丢!干咳两声,拉下脸来:“这是你自己的过失,眼下已开考,也不可能替你找。” “官人教训得是。”李昂低了低头,该装孙子就装。“学生照看不严,咎由自取,原本应该自认倒霉等待下科。只是,学生实在不想成为大宋锁厅应试白卷第一人,因此,万望诸位官人通融,学生感激不尽。” 那判官闻言拿审视的目光把他上下瞧个遍:“你是官身?” 李昂立即递上考牌浮票,对方仔细查验确认无误后,望着帘内沉吟道:“既然是锁厅应试……” 过了片刻,只听帘内有人道:“若外帘官无异议,可给他一方。” 转运判官心想着,命士锁厅应试,这是求上进的表现,大家都是作官的,何不行个方便?遂表示许可。 不多时,帘内吏人递出砚台一方,交由他略一检查之后,转到了倒霉蛋手中。 李昂着实感谢了一番,抱着砚台在士兵陪同下回到考舍,一时竟有些懵了。 坐了许久,他才调整好情绪,心头只剩下庆幸:一是庆幸大难不死,二是庆幸所料不差。 赵构果然借抡才之机,一反其父赵佶所为,并着手清除王安石的影响。这从题目就能看得出来,首先是恢复了中断达数十年之久的诗赋取士。 要知道,王安石当年的贡举法就是罢诗赋,专以经义取士。赵佶即位以后,任用新党推行新法,为进一步强化“罢诗赋”的政策,甚至还以律令的形式规定: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 不但不许考,还不许学。 虽然后来废除了这条极为扯蛋的法律,但既然不考,读书人还有什么理由去钻研?也就只有县学招生这种最最初级的考试,才借作诗来考察学生的基本功。 而现在赵构在即位以后的第一次科举中就大张旗鼓地恢复诗赋取士,等于向天下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朕,要复古! 这一宝,李昂押对了。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虽然预知历史,有些古文底子,又恶补了一年有余,但论起对儒家经典的涉猎和理解,他肯定不如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大宋士人,甚至也不如跟他一样以官身锁厅应试的“命士”。如果选考经义,那就是以己之短攻彼所长,花样作死。 不如选择创作性更强的诗赋,或许还有一丝生机。毕竟,这一年多以来他在诗赋上下了不少工夫,又有擅长此道的李柏辅导。再加上几十年都不考了,想必这贡院里不管是“寒士”还是“命士”,都没有此道高手。 第五十六章 折磨摧残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能光是指望别人不行,自己也得拿出干货。一念至此,便再次把目光落在那题目上。 其实“为郎牧羊”指的是谁,李昂一看就知道只能是卜式。之所以去问,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讨方砚台而已。 苏武何人?汉中郎将,持节使匈奴,被扣留后坚决不降,卧雪食毡,多日不死,匈奴人以为神,将其迁至北海牧羊,声称若公羊生子,则放其返汉。 古今对照,是不是有些熟悉? 没错,苏武之境遇,正如今日之“二圣”,赵构若以此为省试诗题,难道是要告诉全天下,我是不会去救父母兄弟的,除非女真人主动把他们放回来? 不过,李昂恶意猜测,或许赵构在出题时,真想到了这一点也未可知……毕竟,他在历史上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至于卜式,就好理解了。 这位是西汉大臣,早年以牧羊致富,时匈奴犯边,他主动向朝廷表示愿意捐献财产以助军资。汉武帝很感动,要给他个官作,卜式却说自己不习文章,不会也不愿作官。 后来他又捐钱二十万给河南太守救济灾民,汉武帝实在过意不去,就召见卜式说,你不会文章没关系,朕在上林苑也有很多羊,你就作个郎官,专职牧羊吧。 这就是“为郎牧羊”的典故,赵构以此为题,就是要告诉读书人,不要问朝廷为你做了什么,要先想想你为朝廷做了什么。只要你们勤于奉献,朕心里自然有数,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揣测到皇帝的用意,这诗就好作了。 先在心里打好腹稿,再比照着格式和韵律的要求,从身后考篮里拿出两本书来参考。 没错,李昂带了两本书进来,而且是光明正大。因为宋代科举虽严禁夹带,但考诗赋者,被允许携带《切韵》和《玉篇》,前者是韵书,后者是字典。 打了草稿以后还不能马上往试卷上写,得仔细检查有没有犯各种忌讳,反复数次确认没有任何纰漏,才从袋里取出盖了印的正式试卷,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抄写:赋得为郎牧羊诗…… 抄完以后,又轻吹墨迹,再仔细核对一番。 起初,李昂嘴角还有一抹微笑,对自己这次的发挥很满意。但看着看着就郁闷了,这笔字啊,只能算是工整。不过好在解试省试的试卷都要誊录,只要卷面整洁,字迹端正,应该不至于被拿去生火。 作完了诗,本想再接再厉,把那篇《动民以行不以言赋》也弄出个大概来,但身上冷肚子又饿,再看看天色估计今天也就这样了。遂把试卷装进袋里放好,又拿两本工具书压在上头生怕弄皱。 随后,才拿出两块点心一边吃,一边盯着那悬在厅额上的题目。 赋问题不大,只当是写带韵的散文罢了,而且“动民以行不以言”这个基本上不存在破题困难,意思都在字面上,赵构想借这篇赋来考察他未来的官员们是否有实心任事的觉悟。 应该说,皇帝还是很清楚自己以及这个国家现在的处境,大宋都混到这步田地了,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踏踏实实干事的能吏。 不知不觉,天色已晦暗下来。 宋代科举与唐代不同,严禁举烛,天一黑你就乖乖停笔。监试官会在厅额悬挂题目那里再挂上灯笼一盏,但这是有时限的,到点就灭。 所有应试举人就趁着这会儿工夫,该吃吃,该拉拉。一会儿灯要是灭了,你把饭塞进鼻孔里,或是一脚跌进茅坑,对不起,概不负责。 李昂问巡廊士兵买了一碗肉臊热汤饼,就是疙瘩汤,又叫面鱼儿,外加一盘牛肉。端来一看,九颗,没错,不是九块,不是九片,而是九颗!而且那热汤饼清汤寡水,别说肉臊,连颗油珠都没有! 李昂跟那士兵开玩笑,说你这买卖可比孟州十字坡还黑,不是肉臊汤饼么?肉呢? 那士兵也不恼,端起九颗牛肉往碗里一倒,官人请吧,正经的肉臊汤饼,贡院老字号,别无分店哦。 李昂听得无语,但心想着这是什么地方?有口热乎的吃就不错了。遂狼吞虎咽,赶到灭灯前把所有东西倒进肚子,又排着队去上了茅房,这才回到号舍准备睡觉。 自然,全程都有巡廊士兵监视。 说到睡觉,问题来了。号舍里原本只有破席一张,烂板一块,怎么睡? 这难不****荩臣,家里的科场前辈早有吩咐。把木板抵墙放好,再把试卷袋和两本工具书放在上头,身上脱下来的袍子叠成四方形压在上面作枕头。然后把被褥对折了,人再钻进去,既保暖又安全。 刚睡下,灯笼灭了。 整个贡院里,除了士兵的脚步声之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但李昂估计,除了老油条以外,大多数人是睡不着的,包括他自己。这几天下来,他已经能够体会到为什么说科考对读书人不仅仅是一种考验,更是折磨和摧残。 记不得是哪条史料,说苏轼有个弟子叫李质,深得老师赏识却屡试不第。后来苏轼权知贡举主持省试,李质在应试举人之列。 大文豪下定决心,这回说什么也得把他取中。阅卷时,他发现一篇文章,大喜,写下数十字的评语,还对同知贡举的黄庭坚说:“是必吾李质也。” 结果拆号一看并不是,李质再次落第回家后,其母号哭曰:“吾儿遇苏内翰知贡举,仍不第,他复何望?”遂自缢身亡。 至于李质后来怎么样,史料上没有记载。但不难想像,因为自己失意科场的缘故,导致母亲自杀,在百善孝为先的中国传统社会,此人恐怕没有立锥之地了。 胡思乱想一阵,无心再替已作古之人担忧,转而琢磨起明天的文章来。偶得佳句,苦于灭了灯无法记载,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希望明天一早起来还能第一时间想起。 渐渐的,困劲上来,迷迷糊糊的刚要睡着,旁边号舍里便传出如雷般的鼾声…… 第五十七章 猝死 在鼾声中睡去,又在鼾声中醒来。 天还没亮,但隐约能够看见除了巡廊士兵以外,已经有应举人在活动。李昂也赶紧摸黑穿好衣袍鞋袜,抢在大部分人还没有睡醒之前去上了茅房,又花钱叫士兵打了水来洗漱,再买上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一个熟鸡蛋。 本想再要一份时蔬小炒,但想起李柏的嘱咐,说早上切莫沾半点油腻,不然蒙了心窍影响思路,遂作罢。 吃饱喝足,东方才露鱼肚白。 也不急着答卷,就坐在椅子上发饭晕,看着外头那些衣冠不整的同科举子来来往往。无意中发现了薛徽言,平时那么风采照人的一个花美男,头发散了,袍子也皱了,而且他好像丢了腰带,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脸上刚露出笑容,一个士兵就横眉冷眼冲了上来,吓得李昂赶紧正襟危坐,脑子里想起李大官人曾经满怀深情地吟过一首描写贡院氛围的诗来。 主司隔帘帷,欲望不可跂。 中贵当枨栏,搜索遍靴底。 呼名授之坐,败席铺冷地。 健儿直我前,武怒足防备。 少小学贤能,谓可当宾礼。 一朝在槛阱,两目但愕眙。 作这首诗的科场前辈显然也是一个风趣之人,“两目但愕眙”这句用李昂前一世流行的话说,就是一脸懵逼相…… 过一阵,天已大亮,贡院里消停了,脑子也清楚了,便拿出试卷准备开始今天的奋战。昨晚他已做好了规划,今天之内必须把赋和论作完,这是省试的重头戏,千万马虎不得。 至于那三道策就放在最后,但也不能大意。 因为普通举子只管埋头读书,大多缺乏阅历见识,他们的“策”基本上都是门闭造车,想当然耳。贡举官也不会苛求,对于他们的成绩评判主要看前两场。 但应“锁厅试”的就不一样了。 什么叫锁厅试?就是锁了自己的办公厅去考试,意即有官之人放下手头公务去参加科举谋求更好的出身。 既然你都有自己的办公厅了,难道对时事还没有一星半点的真知灼见? 总而言之一句话,时间紧,任务重,甩开膀子干吧! 好在昨天睡前对那篇赋已有大体的构思,今天要作的就是遣词造句,把意思表达出来。不到中午,一篇《动民以行不以言赋》已经一字不差地抄到了试卷上。 只是那笔字啊…… 午饭李昂多买了一碗酒,没办法,今天降温,坐了一上午全身上下除了那地方是软的,其他全硬了。 到下午时就轻松多了,因为不管是论还是策,考的都是你的见解,并没有固定的格式和押韵要求,自由发挥的余地很大。 而且与明清时代科举的死板相比,宋代科举无疑要灵活宽容一些。 写作论和策时,为了阐述观点,你可以引经据典,也可以凭空杜撰,只要文章好,贡举官一般不会因为你用了一个他都不知道的典故而黜落你。 又拿苏大文豪来说,他参加省试时所作那篇流传后世的《刑赏忠厚之至论》里有“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的语句。 当时主考官是文坛扛把子欧阳修,对此文非常欣赏,但却不知道上述典故的出处。后来问作者,得到的回答是,何必非得有出处?欧阳修不但不怪,反而觉得这厮有想法。 要放在明清,苏轼这样的得叫狂生,管你才高八斗,考官直接不取。 天黑前,论文也完成了。吃过晚饭,照例构思明天的三道策,到夜深时,隔壁那位仁兄的鼾声传来,提醒李昂该睡觉了。 次日,最后一场。 李昂早上起来总觉得若有所失,心头空落落的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少了什么。一如前日洗漱、吃饭、出恭毕,便开始作题。 第一道策刚写个开头,就看到一名外帘官从号舍前经过,停在隔壁喊道:“哎,应举人,起来起来!天亮了!”许是那位睡得太沉,又唤了几声,却仍旧没有反应。 正疑惑时,又见几名巡廊士兵快步过去,窸窸窣窣的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没一阵,那位转运判官居然也出现了。 李昂知道,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确定死了?“ “回官人,死透了,手脚都僵了。” “罢了,抬出去,莫惊动旁人,等晡后开院再计较。”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便当听到这几句话时,李昂仍旧不免震惊。难怪早上起来觉得少了什么,没想到…… 就在此时,几名士兵抬着那位不幸的仁兄经过,他只瞄了一眼就不忍再看,心里头祈祷着亡灵能够安息。 但想想都不太可能,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取解赴省,却倒在了最后一场。逝者已矣,可家里定然还有父母甚至妻儿在翘首以盼。人生之不幸,莫过于此…… 贡院里并没有因此事出现什么异常,巡廊士兵仍旧虎视眈眈,监试的外帘官依然负手信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暗叹一声,李昂收起繁杂的思绪,想继续答题。可脑海里总是浮出方才那一眼所看到的脸,以至心神不宁。 过了许久,他才调整好情绪,字斟句酌地书写第一道策。刚刚有了定稿,院里就已经有士兵在送午饭了,因今天下午晡后,也就是申时结束就得纳卷出院,他哪里顾不得吃饭,甚至连草稿也没工夫打,有了腹稿以后直接默写在试卷上。 终于,申时末刻,鼓声响起。 这意味着大宋建炎二年戊申科淮西类省试答卷结束。 外帘官们高声呼喝着应举人停笔交卷,巡廊士兵也拿着锣狂敲,贡院里一时鸡飞狗跳,让你想拖一阵也无法安心。 李昂咬着牙,额头上青筋直冒,不顾钟声、锣声、喝斥声,坚持写完最后一笔,又吹干墨迹,这才在士兵的怒视下起身出号舍,投中门外去交卷。 一路上,只见同考的举子们有人昂首挺胸,志得气满,有人低头耷眉,唉声叹气,但无一例外全都是蓬头垢面,跟坐了大牢似的。 贡院中门外,挎刀的士兵守卫着一个柜子,应举人交卷以后就放在里头,锁厅试的卷子另放一层。一旦收完卷,立即上锁,抬着就奔弥封所去封卷打号。 第五十八章 解脱 然后再送去誊录所重抄一遍,抄完送对读所逐字对照,确认跟原卷除了字体之外,哪怕是错别字都一模一样,这才呈到内帘官手中。 内帘官分房考校,如取中一份卷子,还需要发到别房复查,大家都觉得可取,才能送到主文,也就是主考官面前。 这个时候,主考官会从誊录所调来真卷,“点对批取”。至此,这份试卷的主人便算是过了省,将来只要不出意外,至少五甲同进士是没跑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李昂交了卷,收拾东西走出贡院大门,望着外头一片攒动的人头,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正出神时,便依稀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表字,但左右张望又不见人影。 难道是压力太大导致幻听了? 刚这么一想,就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回头一看,身后那人光着头,散着发,胸口一片油污,大饼脸,绿豆眼,不是蒋缜是谁?这才三天时间而已,怎么跟茅坑里捞起来似的? “兄长,你这是……” 蒋缜嗓子都哑了,嘶声道:“先回客店。” “那也得等其他人一起啊。” “又不是不认道,你扶着我点,回!” 李昂见他脸色煞白,忙搀了往外挤,就大门出竹门那么一小段路,却好似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一到街边就瘫在地上。 见势不好,李昂把那一百六十多斤肉捞起来搭在背上,迈步就朝客店方向跑。 回去安顿好,又使钱让伙计去请了郎中来,一番望闻问切后,给开了方子说明吃法,并嘱咐最近两天忌荤腥。 李昂都应下,送走郎中又央伙计去抓药。但此时住店的举子们都回来了,伙计根本不得空,出钱也不行,没奈何,只能让随后回来的同伴先照看着,自己拿了方子上街找药铺。 抓完药,天已下黑,问店里借个药罐和小灶煨好,又伺候着那不忌嘴的死胖子喝下后,这才得空喘口气,也没胃口吃饭,脱衣倒头就睡。 一夜无梦,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睁开眼看到鳞次栉比的木椽瓦片,李昂心中十分不解,只一夜号舍就长这么高了?等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在客店,晃了晃有些发胀的脑袋,突然想起蒋缜,往他床铺一看,人呢?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嬉笑声,没等他下床,韩三郎等人已推门而入。 “荩臣醒了?” “啊,蒋子丰呢?” “下面吃饭呢,说一会儿给你带上来。” 李昂这才松口气,呆坐片刻便开始穿戴。韩三郎几个围着桌子坐了,都问他考得如何。 “不好说,题倒是都作完了,但我发奋晚,没法跟你们比。” 其他人听了都不作声,因为大家心里清楚,他进学只一年多,原本都不应该来考的,只不过因为有免解的资格,权当来感受一下氛围,熟悉一下情况。至于中不中,恐怕他自己都没有考虑过。 “也不一定。”韩三郎却摇了摇头。“我们考的都是经义,独你选的诗赋,几十年都不考了,内帘官多半会有所偏向的。” “但愿吧。”穿戴整齐的李昂轻笑道。 正说着话,那边上房的同乡也过来了,大家互相印证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一科的题目都不算刁钻,所以竞争一定会非常激烈。很有可能最后定生死的是立意,格局,甚至原卷的书法。 “哎,荩臣,我听说你旁边那位昨天一早被发现死在号舍里,有这事?”有人问起来。 “唉……”叹一口气,李昂大摇其头。“可惜啊,都到最后一场了却发生这样的事。” 一听传闻是真,众人都惋惜起来,走到这一步谁都知道有多不容易,不止是本人,整个家庭甚至家族都在为你付出,没想到落了这么个结局。死了的人反倒解脱,活着的人该有多痛苦? “挺尸的!吃饭了!”正当屋子里一片哀伤时,蒋缜提着考篮装着早饭闯进来。“咦,你们都瞪着我作甚?我招惹你们了?” 见没谁搭理,蒋二郎一头雾水地把饭递给李昂,小声问道:“我干什么了?” “犯了众怒。”李昂说罢,接过饭来打开就吃。 蒋缜越发摸不着头脑,连桌边都不敢去坐,只挨着小老弟在床沿坐下。 好在也没谁跟他较真,众人很快把话题引到了接下来的安排上。按常理,如果是在京省试,那么考完以后就地等放榜,落第的或打道回府,或请求复试,过省的还要再等殿试。 可这回是类省试,在地方上举行,即使后头还有殿试,也不可能在庐州了。咱们是在合肥等结果,还是先回寿春? 众人七嘴八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还是李昂分析道:“这事淮西宪漕二司肯定是要出告示的,但猜也猜得到,此次类试颇多安排不周,阅卷估计也不会顺利,等结果出来还要上呈扬州行朝,要是在合肥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八成要让我们回家听信。” 大家都觉得有理,便互相约定若要走时一道拼车,也能节省些钱。 商量一阵,毕竟大多是年轻人,又刚刚经历了三天牢狱一般的日子,便邀约着出去耍耍,或逛合肥城,或凭吊包孝肃,要不然就去张辽威震消遥津的地方怀古。 蒋缜推说身体不适,李昂也说饭还没吃完。众人见状也不强求,一哄而散,只留下他两个在客房。 “说吧,昨天怎么回事?”等旁人走后,李昂冷声问道。 蒋缜有些犹豫:“你真想知道?” “废话,说!” “好吧,事情是这样。”蒋子丰刚起个头就想起昨日的惨状,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昨天中午,因为答题顺利,且晡后就要交卷,我一时得意,便问巡廊士兵买了一只鸭,一条肘,并一壶酒,一盆饭。估计是那帮挨千刀的贼配军饮食不新鲜,吃下去没多久便腹痛如绞!到了茅房哗啦一声,一泻三千里!” 李昂把筷子把桌上一拍,瞪着他不说话。 “你自己要听的……”蒋缜嘟囔着。 第五十九章 红牌传捷 不出所料,淮西提刑司在类试结束的第三天贴出告示,说阅卷以后还需上呈行朝,让应试举人返乡待报。 李昂遂与同伴在正月二十五日启程回寿春,临行前,薛徽言置酒相送,纵使山高路远,也愿后会有期。 一路颠簸辛苦,回到家时已是正月三十。李柏孟氏见儿子平安归来十分高兴,嘘寒问暖,慰劳加餐,自然都不在话下。 在家休息一日后,免不了要去学里拜会师长,见见朋友。 李昂一直在等父亲问他考得如何,可李大官人不知是因为疏忽了还是根本不抱任何期望,愣是没有支言片语的提及。 一直到二月初二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时,李昂终于忍不住问道:“爹,我是亲生的么?” 李柏看他一眼,居然没有发作,甚至还回了一句:“捡的。” 孟氏拿筷子一敲碗,训斥道:“我说你两个是越发没正形了,哪有你们这样的父子?牛头,你要再敢胡说,娘不饶你!” “我回来都两天了,爹娘就没问过一句考得怎样,不怪我有此疑问吧?”李牛头扒拉着饭笑道。 李柏手中动作一停,叹口气,放下了碗筷,又拿手巾擦了擦嘴,直视着儿子道:“不是爹不想问,而是虽明知你火候不到,但私心里总难免有几分侥幸,怕一问,你若说考不得好,甚至题都没作完,反而叫我难过。” 李昂心头一暖,也放了碗筷,正色道:“不瞒爹说,虽然是初次应试,但大体上还算顺利,诗赋各一篇,论一道,策三道都完成了,只是不知道还有多少差距而已。” “哦?都作完了?可有情急之下胡写一通?” “那怎么可能?只是第三日收卷时略拖了片刻,但都还是按照构思下的笔。” 李柏一听,急忙起身道:“走走走,你给我写出来,爹给你评评。”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李昂也起身笑道。 孟氏见状急了:“哎哎,你们把饭吃完,要说就在桌上说,让我也听听啊。” “你懂什么?牛头,走!” “娘,别怪我,父命难违。” 爷俩来到寝室,李昂便把此次类试的题目和自己的答案,拣能记得的大致写了一下。李柏一直在旁边看着,时而眼中一亮,时而眉头一锁,整个就是一表情包。等把仿写的卷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后,给出了自己的评语。 “荩臣啊,如果你的试卷真有这个水平,即使今科不中,爹也不觉遗憾。” “爹,这话怎么说?” 李柏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把仿卷放下,又看了几眼这才道:“须知你正经读书,也不过一年有余,虽然终日发奋,但治学一道本无捷径可走。你就是拼了性命,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跟人家苦读十数载的相比。但我从你解题中虽看到诸多不足,却也看到了进步神速!照此下去,下一科便足可放手一搏了。” 李昂笑笑,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郁闷。就如同李柏一样,他心里何尝不是也有几分侥幸?万一取中呢?但现在老爹的意思很明确,你虽然进步很快,但仍旧不足以过省。 正暗自叹息时,又听李柏道:“要怪也是怪我,往年疏于对你的教导。否则以你的悟性和勤奋,少年及第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怎么能怪爹?是我自己发奋晚了。” “不晚不晚,你爹一科不落,考到三十多岁都还折戟省试,你方才弱冠,急什么?” 从这天起,李昂也就收起了那份期待,仍旧在父亲辅导下继续用功。但此去庐州,他自认为收获还是不小,首先熟悉了情况,下次再赴省那就是老司机了。其次是树立了信心,原来省试并非刀山火海,只要再扎扎实实苦读三年,下次开科便有望了。 很快二月过去,康允之从杭州来了信,说估计信到时今科类试的成绩也应该出来了,询问李昂考得如何。 见他信中并无一字半句提到儿女婚事,李柏便回信称,虽然还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但料想是榜上无名的。 这一日,李昂一时无聊,写了一篇《百无聊赖淡出鸟赋》,爷俩正在那儿嘻嘻哈哈的鉴赏,就听见一片锣声在外头响起,渐行渐远。 李柏是过来人,一听便知来由,只是未免儿子失意,并不说破。 哪知没一阵,孟氏着急忙慌的进了门,老远就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父子两个迎出去,李柏以为是别的事,关切道:“怎地?” 孟氏上气不接下气:“我方才回来时,见到一群衙门里的公人敲着锣,最前一个手中高举红牌一面边走边喊,你猜喊的是甚?” 李柏不言语,李昂心头一动,问道:“莫非,是哪家的举子高中了?” “可不就是?你再猜猜谁家?” “难道……”李昂心跳猛然加速。“是蒋子丰!” “正是!我问了,说是高中第二十二名!”本来是件喜事,可孟氏说话时却一脸晦气。 李昂闻言一拍手,大喜过望:“太好了!子丰兄果真一举过省!爹,娘,我得去贺他一贺!”说罢抬脚就想走。 孟氏却一把扯住:“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贺什么贺?” 李昂知道父母的心思,上一辈便互相攀比较着劲,结果因为自己老爹被赐特奏名进士出身,授了寿春文学,跟蒋师叔算是打成平手了。于是两家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身上,指望着自己跟蒋缜再分出个高低来。现在蒋子丰高中,自己落第,父母心里自然不是味。 正想劝劝母亲时,李柏在旁道:“是该去贺,你想想当初军贼撤围时,牛头一去不返,是蒋缜天天守在我们家。这孩儿是个厚道人,比他爹强多了。你给牛头拿上些银两作贺仪,不能失了规矩。” 孟氏那真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想着丈夫所说确是实情,当日若不是蒋缜,自己家这老措大说不定都“自挂东南枝”了。遂进屋拿了约莫五两重一块银锭,再加上几吊钱出来。 李柏一见就大皱其眉:“你就爽爽利利的拿个十两白银又能如何?” “你是不当家,这白银多贵重?现在家里没了产业,坐吃山空知道吗?”孟氏十分不满。 “什么坐吃山空?我和牛头都是有官之人,往后纵使什么都不做,只守着俸禄积蓄渡日,至少也能维持温饱。”李柏这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李昂不想听他俩吵架,忙从母亲手里接过银钱,笑道:“爹,这已经不错了,再说礼轻情义重,就图这么个意思。” 李柏点点头,也拿出些风度来:“见了你蒋师叔,转告他,就说我恭喜他生了个好儿子。” “嗯?难道我是不肖子?” “哼!等你考中再说吧。” 李昂那个汗啊,平时装得洒脱,现在一见别人家孩子出息了,到底还是介怀的。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老李。遂揣了银两,提了那几吊钱,出门直奔蒋家去。 摸着良心对天说,其实他自己心头多少还是有几分落寞,但蒋缜不是外人,他真心替这位不怎么着调的兄长高兴。 出巷子,走了大概十几步,又隐约听得锣声传来。心说这回十四取一,淮西该有将近三十个正奏名进士,而寿春作为淮西首府,怎么着也得摊到四五个吧? 又走一段,还跟街坊们热情的打着招呼,却听那锣声越来越响,终究忍不住停步转身,想看看到底捷报传哪家。 一眼望过去,倒没看清人,只依稀看到一面牌被高高举起。因人群簇拥着,孩童追逐着,再加上锣声响亮,喊的什么也听不清。 正想继续往蒋家去,心头没来由的一颤,怎么也迈不动步,便瞧着欢欢喜喜的人群拐进了自家租住房舍的那条巷子。 刹那之间,天旋地转! 难道……莫非……敢情是……不不不,老李说了,自己火候还未到,你这就中了,那人家用功十几年的不得哭死? 可是,那条巷子里读书人倒有几个,但去参加了庐州类试的,只我一人啊! 就在此时,旁边一个熟识的街坊大哥过来,都不敢靠得太近,隔着三步就作揖,语气中满是欣喜:“李官人,该是高中了?” 李昂茫然地看他一眼,强笑道:“怎么可能?” “那红字牌都往你家送去了,怎不是高中?哎呀呀,给进士官人贺喜了!”话音未落,就感觉眼前人影一闪而没,带起一股劲风! 再说另一头,李昂走后,李柏孟氏夫妻两个到堂屋坐着。妇人家嘴碎,一个劲儿的念叨,说看看人蒋家,这下出了正经的进士,自己以后见了蒋家大娘子还怎么说话? 李大官人本来不至于闹心,让她这一念,弄得全身不自在。老两口子正拌嘴呢,便听到锣声大作,人声鼎沸,没一阵就到了自家门前。 一个洪亮声音高喊了一句什么,李柏听了吞口唾沫,艰难地转过头去问浑家:“那,那,那喊的甚?” “我,我,我也没听清……”孟氏脸都白了。 两口子坐着没动,却见几个顽童闯进院子来,随后便是黑压压的一片人! “捷报贵府官人李昂,高中建炎二年淮西类试第十九名!” 这一下,字字入耳,清清楚楚,孟氏猛地一下站起来,又一屁股坐下去,捂着心口连声念:“我儿高中了,我儿高中了……” 李柏却还不信,我是被鬼压床迷住了? 外头贺喜声不绝于耳,他两口子却都不出去,看热闹的人里有他们的房东,大着胆子上得堂来作个揖,满脸堆笑:“大官人,大娘子,恭喜恭喜,小李官人高中了!我早说过,我这所房是吉屋,如今果然应验,哈哈哈哈!” “先别吹你的吉屋,请新贵人出来接了喜报是紧要!” “是极是极,小李官人,恭喜高中,快出来接喜报!” “哎,这谁啊,挤什么挤?再挤我……哎呀!诸位,新贵人来了!” 几十号人齐齐回首,只见李家小官人果真从外头回来,众人急忙让进院子。报喜的公人一看,嗬!要不怎么说人家是见过大场面的,你看看,早就知道自己必中,连赏钱都提在手里了。 李昂被人推着到了那块牌子前,一连看了几次却没有丝毫印象,强行聚精会神再看,是一面黑漆打底,红字书文,长一尺,阔两寸有余,平时用来传递紧急公文的红字牌。 上面写得分明:寿春下蔡李昂,淮西十九名。 又念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李昂仰天舒出一口气……真中了。 耳里全是道喜,满眼都是笑脸,那些衙门公人还吵着要赏钱,新贵人这才反应过来,把手里本要送去给蒋缜作贺仪的几吊钱分了,接了那块红字牌,再三致谢。 按说赏钱到手,该干嘛干嘛去,可公人们却都揣着手等着看下文。因为他们从前顶天了也就报过解试的喜,过省捷报还是头一回。且解试哪能跟省试相比?一旦取中,那就是妥妥的进士官人啊! 李昂手执红字牌,着实狂喜了一阵,直到旁人提醒,说你爹娘到现在都没出来,他这才定住神,在众人簇拥下上了堂。 李柏一动不动坐在主位,手也抖,脚也抖。 孟氏坐在下首,作肥西施捧心状。 李昂看在眼里,想起这一年多以来家里经历的悲欢,父母的不易,一时也不免百感交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手捧那面红字牌,深揖到底,动情道:“孩儿今日侥幸过省得中,感谢父母教养之恩!” 只这一句,便听得孟氏掉下泪来,李柏嘴唇颤抖着,直感鼻头一酸。 围观众人见此情景,感性的立时红了眼眶,便是那些粗鄙汉子,也心有戚戚焉。 一阵后,李大官人撑着椅子扶手起身,拖着步来到儿子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扶正,泪眼朦胧看不真切,赶紧抹了一把,却见儿子眼中也乏起了泪光。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一时竟不知语从何起。 第六十章 行情看涨 时间倒回去一个月,合肥城里,庐州贡院。 因此次类试朝廷明文规定每路差试官六员,而来庐州参考的应举人不到四百,按理说阅卷任务不算重。但这些试官都来自提刑司,此前并没有相关经验,一直拖拖沓沓,到二月初取中的人数还不到名额的一半。 权知贡举那位一看这样下去不行,若误了期限自己是要担责任的。于是跟其他五位同知试官商量,只看第一场,不行直接黜落!这其实是解试阅卷中惯用的方法,他满以为如此一来便可大大提高效率,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此次类试,所有题目都出得堂堂正正,没有剑走偏锋的意思。恰巧这科又拖了一年才开考,前来应试的举人基本功都扎实,只看第一场试卷根本难以分出优劣。 没办法,只好又退回去走老路。紧赶慢赶,到二月初五晚上,除了锁厅试的名额还悬空之外,其他二十八位“正奏名进士”总算选了出来。 “唉,不容易啊。”贡举官擦去一大块眼屎,看着面前摞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八份考卷,总算松了口气。“诸位休辞劳苦,再一并把锁厅试的也选出来,明日拆了号,赶紧报到行朝交差了事。” “检法官人,此次淮西锁厅应试的‘命士’不多不少正好十四人,按规定只能取一个。但这两份试卷我等斟酌许久,委实难以决断,只能请检法官人定夺了。”一位同知贡举官说罢,便把两份试卷摊在他的面前。 听了这话,贡举官看他两眼,呵呵一笑,只当是同僚故意为难。这次提刑司所派六人,他的资历最浅,殿试名次最差,只因在行朝有人才捞着这么个好差遣。想来,同僚们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看法的。 罢罢罢,我这便让你们知道,成绩名次不代表一切!作官,说到底看的还是能力! 喝了口茶,又揉揉眼睛,再抖抖肩膀,这才拿起第一份试卷详看。 这位选考的是经义,第一场五道题解得都还不错,美中不足的是把一个“榖”字多写了一横。第二场的论稍差些,陈词滥调居多。第三场策则有些勉强,基本上属于想当然。 又拿起第二份试卷,只看了一眼便抬头问道:“锁厅应试选考诗赋的有几个?” “仅此一人。” “哦……”贡举官应一声,心说到底几十年都不考了,这突然又恢复,敢贸然尝试的怕也只有上了年纪的有官人。 先看那首“赋得为郎牧羊诗”,对仗工整,押韵也没问题,虽然借着赞赏卜式之名,行歌功颂德之实,但省试诗历来如此,不必苛求。 再看那篇“动民以行不以言赋”,又觉得这不像是出自文章老练之人,怎么通篇读下来给人一种激进之感?而且从遣词造句的笔法上看,明显火候不够,只是架子拉得够唬人罢了。 单从第一场说,选经义那位虽有一个错字,但还是要比选诗赋这人高明几分。不过,既然同僚们说难以决断,那问题肯定是出在后两场上。 翻篇再看论和策,很快就发现了原由。阅毕之后把试卷往案上一拍,贡举官笑了:“诸位不但是饱学之士,为官多年,此次更肩负重任为国求贤,怎么……倒糊涂起来?” “哦?请检法官人明示?我等如何糊涂了?”有那不服气的立时问道。 八百名开外的贡举官端起茶杯抿一口,洪声道:“戊申科是建炎立朝第一科,官家明诏恢复诗赋取士,而淮西十四位锁厅应试的有官人,只一位选考诗赋,就凭这一点,谁敢选,谁就占了先机。阅卷时,试官不能不考虑。” “但,总不能因为上有所好,我等便不问文章高下埋头取了吧?如此,又怎是为国求贤?” “高下?呵呵。”贡举官轻笑一声,拿起第一份试卷抖了抖。“这位除了文字老道之外,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通篇陈词滥调,毫无新意!亏得还是有官之人,那三道策也不知是从哪篇奏对里抄下来的,牛头不对马嘴!” 一旦心里有所倾向,说话也就不客观,不客气了。 五官同知贡举官听他言辞激烈,心知是在借题发挥,只是谁也不便说破,由得他继续喷。 “而这一位。”拿起第二份试卷,贡举官却和缓了语气。“得承认,他的功底不如前者深厚,但看看人家的论和策,像是坐井观天之徒写出来的么?” “确实,下官也是看重他论策中确有真知灼见,因此呈送主文。”推荐第二篇试卷的同知贡举官适时说道。 “这才对嘛,所谓选贤与能,什么是贤,什么是能,诸公应该清楚。”贡举官说着举起试卷:“我看,锁厅试就取这位了,可有异议?” 其他五人面面相觑,推荐这卷的自然不用再表态,另有所属的也总觉得心有不甘,于是谁也不作声。 好大一阵,推荐第一卷的一个同知考官才开口道:“既然请主文定夺,我等均无异议,只是名次不宜过高。否则士子们群起效仿,都以耸人听闻为事,反误了求学正道。” “这个不消说,有官人不为第一是祖宗旧制,放在十五名以后,二十名以前吧。要再压,就是没能体会圣上今科取士的苦心。” 谁有那么大的头接这顶帽子?众官一合计,遂将第二份试卷定为第十九名。次日拆号一看,乃是寿春下蔡人李昂,年方弱冠,在所有二十九位淮西“正奏名进士”中,他是最年轻的。 再回到寿春,李昂自然不会知道一个月前,自己被取中时还经历了一番波折。 送走了街坊邻居和衙门公人以后,他关起门来回到堂上,只见父母一人扯一头,抓着那块红字牌不放。 这其实是解试放榜时的传捷方式,想必是地方官府依样画葫芦,也用在这回类省试上了。 “大郎,我记得你说过,只要过了省,无论如何也有个同进士出身。那咱们牛头现在……岂不是正经的进士官人了?”孟氏盯着那面牌问道。 李柏一把抢过来,拿袖子抹了又抹,频频点头道:“正经正经,这叫‘正奏名进士’,可不是那施舍一般的‘特奏名进士’可比!只要再经过官家亲策,便可释褐授官!” 孟氏闻言回过头看着儿子,眼泪又在眶里打转。 李昂上前轻抚母亲后背,笑着安慰道:“我知道娘是有感而发,但今天这种日子,咱们还是欢欢喜喜的好。” 李柏瞪浑家一眼,嘟囔道:“可不是?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就知道哭。” “你这会子倒出息了?方才是谁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抱着儿子痛哭失声?”孟氏擦着泪撇嘴道。 “那又怎地?儿子是我生、我养、我教,他如今过省得中,我喜极而泣不行?” “哎,我说李木白,你是越发不要脸了啊,儿子是你一个人生养教育的?告诉你,牛头将来若作了大官,我这个亲娘那可是要被封作命妇的!” “什么牛头?他如今已是……”李柏刚说到这儿,就见儿子直摇头,赶紧改口道:“罢了,说这些作甚?来来来,荩臣坐下,爹有话问你。” 李昂依言落座,就听父亲问道:“你是不是没跟爹说实话?怎么就中了呢?还是第十九名,名次比蒋缜都高。” 李荩臣此时那股狂喜劲已经过去,脑子也清醒下来,琢磨一阵,揣测道:“孩儿估计,恐怕跟我选考诗赋有关。” “也只能作此解释了。”李柏点点头,随即感慨起来。“当初你偏要在诗赋上用功,我还不同意,如今看来,还是你有远见,比爹强!我们李家几代人……可算……” 孟氏见丈夫哽咽,正要取笑,便又听得外头一片嘈杂,偶尔还传出一声怒喝,倒好像是有人在家门口干仗一般。 李昂刚要起身去看,孟氏却抢在前头:“你坐下!我倒要看看是谁狗胆包天,敢在我一家两进士门前撒野!”说罢,怒气冲冲地下得堂去。 后头丈夫儿子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 回过头来朝外望,只见孟氏到了大门后手都伸出去了,却突然改作侧耳倾听状,又透过门缝看几眼,没一阵,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 “又怎么了?你这一上午一惊一乍的!” “牛头,快,捉婿的来了!我听着他们在说就是绑也要把你绑走!” 此后数日,李昂连门都不敢出。试想,他之前因为解围有功,被授个九品针眼官后,求亲者尚且踏破门槛。如今过了省试,正经的“正奏名进士”,整个寿春府都是有数的,那家里但凡有适龄女子待嫁的,谁不动心思? 如果只是前程锦绣也就罢了,偏偏这厮还生得一副好皮囊,挺拔轩昂,英气勃勃,简直就是老丈人和丈母娘的最爱! 于是有钱的砸钱,没钱的说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李柏不胜其烦,只求各路大仙收了神通罢!就连素来爱财的孟氏都头疼得紧,但私心里又难免有些得意,你说我咋就生出这么个祸害人间的东西呢? 父母烦心,李牛头也不好过。求亲的见天来,自己出不了门不说,书也看不进去,想练几笔字吧,反而越写越差劲。 这天,他正在自己房里偷看《丽情集》,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趴在窗沿探头往院里一看,那步履轻快,满面春风的不是蒋缜是谁? 跑到门帘处等着,对方一进来他就是作揖大喊:“恭喜兄长高中!” “你吓我一大……”蒋子丰捂着心口正要发作,突然换出一副暧昧的笑脸来。“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明明自己名次靠前,还装模作样的来贺我?” 李昂歪着头瞄着他,什么都不说。 蒋缜到底绷不住,扑过来一个熊抱,使劲拍着对方的后背大笑道:“哈哈!我们弟兄都一举过省!老天有眼啊!” 李昂被他拍得龇牙咧嘴,估摸着一会儿脱了衣服后背都得淤青。埋怨几句,拉着他到桌前坐下,倒杯水递过去问道:“怎么现在才来?” “嘿嘿,你这话我怎么听着有股子风尘味呢?李荩臣,你不学好是不是?” “少废话!没看到我家这阵势么?这已经是第……我都记不得是第几拨了!害得我门都不敢出!” 蒋缜一张大饼脸满是愁云:“贤弟,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听了你这话就那么想揍你?” 李昂无奈了摇了摇头:“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这些求亲的真是看上我这个人?他们知道我什么性格?好不好嫖?好不好赌?” 蒋缜却皱起了眉:“婚姻之事不就这样么?” 李昂噎得说不出话来,知道这问题没法跟他探讨,遂改问道:“我这几天没出门,外头张榜没有?” “早就贴出喜报来,这回淮西共取‘正奏名进士’二十九人,咱们寿春府中了五个,府城就你跟我,还有一个安丰的,两个六安的。”蒋缜答道。 “韩三郎没中?” “是啊,我正打算下午去看看他,那厮心思重,估计想不开。” 李昂立即制止道:“别,千万别去。你若不去,则在情理之中,若是去了,反叫人家难堪。” 蒋缜一思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明明一片好心,人家只会认为你是去炫耀。叹息片刻,突然一拍大腿跳起来:“差点把正事忘了!” “什么正事?” “又下诏了,今秋八月,诸道进士会集行朝,官家要亲策正奏名!” 李昂闻言,拍手笑道:“难怪我爹那般笃定,说‘龙飞榜’不可能不经殿试,如今果不其然。” 宋时,皇帝即位后第一次殿试出榜,称作“龙飞榜”,中此榜者得受特殊优遇,称为“龙飞恩例”。说简单点,就是释褐授官时,会比其他榜的进士起点高那么一丢丢。 别小看这点优遇,同等条件下,龙飞榜进士就有可能会比普通榜进士少奋斗……几年。毕竟是第一批天子门生,皇帝老师总要格外偏爱一点嘛。 第六十一章 迁居 正跟蒋缜谈论着殿试,一脸疲倦的李柏掀帘进来,坐下就叹:“唉,许错了愿啊。” 两个小的一听,追问原由后才得知,当初李昂生下来,李柏抱在手里就许愿,说只盼我这孩儿长大后用功读书,将来金榜题名,那求亲的从小溪村排到东禅寺…… “伯父,这不正遂了宿愿么?怎还愁眉苦脸?不瞒伯父说,我娘舅家有一表姐,年方二十六,美而贤,尚待字闺中未嫁。父亲让我来问问……” 李柏一听头都大了,连连摆手道:“哎呀呀,你就别跟着起哄了。旁人都道我正得意,你该晓得伯父为难之处才是。” “嘿嘿,这个侄儿还真不清楚。反正我爹娘受用得很,正在家替我精挑细选呢。说是成了亲再去赴殿试,到时还要请伯父伯母来吃杯喜酒。”蒋缜说得眉飞色舞,大登科接着小登科的喜悦溢于言表。 李昂到这会儿都还感觉有些难以置信,早就知道宋代有“榜下捉婿”的风俗,但没想到这么疯!是,没错,吃皇粮的在哪朝哪代都抢手,可就算大宋冗官冗员再多,那也是有数的,难不成不选个进士女婿你那女儿就不嫁人? 当他把这疑问说出来时,蒋缜笑了:“世人崇文,但凡有点追求的女子谁不想择善士而嫁?你还别不信,我不说旁人,伊川先生你该知道?” “他怎么了?”李昂问道。伊川先生便是程颐,“程朱理学”的创始人之一。 “他有一女,文德兼备,自然眼界也高。从适龄时起,便在挑选佳婿。可惜访求七八年,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到死都是孤身。”蒋缜说道。 李昂一皱眉:“你这不具代表性。再者,她受其父学说影响,作出这种偏执的事来也不奇怪。” “好!还说我那表姐……” “罢!我信!你别说了!” “真的美而贤……” “你要再说,我就只能徘徊庭树下了……” 李柏在旁边看着他两个拌嘴逗趣,心头郁结倒也散开了些,斟酌片刻,便把这两天心头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荩臣,要不然,咱们还是迁回祖籍吧。” 此话一出,李昂还没回应,蒋缜先跳了起来:“怎地?为避求亲竟要迁居?伯父,这不至于吧?荩臣他就是再紧俏,这世上也没有捆绑的婚姻!伯父不答应,谁还能强逼不成?” 李柏摇了摇头:“倒不是因为这,而是……” 李昂见状接过话头:“子丰兄,这话我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蒋缜隐隐感觉不会有好事,问道:“什么话?” “你觉得金人还会再来么?” “这……怕是十有八九还会南下。” “行朝现在扬州,金人若来,你觉得官家又会‘巡幸’何处?” “那就只能过江了。” 李昂点点头,又问:“女真人若要追,是不是也得过江?自河南下来,选哪处渡江最合适?” 蒋缜想了一阵,摇头道:“我长这么大,去庐州应试才是头一回出远门,哪知道地理?” 李昂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道:“金军若从河南下来想渡过长江,最合适的地点莫过于和州,西岸有白渡,对岸有采石矶,且河道狭窄,正宜登陆。” 蒋缜虽然不懂地理,但淮西的行政区划他还是知道的。如果要到和州,那就肯定得先经过寿春和庐州两地,这也就意味着……刹那之间,一颗心几乎要沉到肚子里。不自觉的吞口唾沫,他试探着问道:“那,估计是什么时候?” “最晚不过明年秋天。”李昂道。他这并非危言耸听,更不是信口雌黄。历史上,金军兀术所部就是在建炎三年展开那场所谓“搜山检海”的军事行动。 蒋缜听完,已信了大半。自从李昂进学以来,他每每与之谈论时局,对方总能一语切中要害,且所作预料还从来没有错过。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咱们上书……不成不成,官家自身都难保,哪顾得上寿春?可是,也不能说迁就迁吧?” 李昂拍拍他肩膀,正色道:“兄长,我何尝不知道这干系有多大?所以一直以来,我从未对外人提起过这话。现在劝兄长一句,能迁则迁,不能迁,也要离开下蔡,府城是真真呆不得。” 蒋缜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是想等他发笑,说一句我是玩笑罢了。可好大一阵过去,李昂仍旧神情严肃。让他不禁长叹一声,什么大登科小登乎的喜悦统统化作乌有。再也无心呆下去,便向李家父子告辞回家。 待他走后,李昂才转向李柏:“爹,真想好了?” “嗯,左右咱们家的田产房舍也都卖了,这房子也是租的。而且,我们家祖籍在乌程,离杭州也近些,趁你殿试之前还有时间,索性迁回去。只是有件事,我须得问清楚。” “什么事?” “关于跟康家的亲事,你想好了?” “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不是都定了么?” “是有那么一句话,但你也看到了,你那未来岳父一封信里只字不提婚事,只问考中与否。我总是觉得……” 李昂听到这里笑道:“爹,这不是人之常情么?作父母的,谁不希望女儿嫁得好?再说了,康知府对我有提携之恩,这总无关势利吧?” 李柏无言以对,片刻后一拍大腿站起来:“罢,那我再跟你娘商量商量,尽快把这事办了,以免耽误你赴行朝殿试。” 把他送出屋后,李昂一声长叹。其实,刚穿越过来时,他就知道寿春不是久留之地。历史上,南宋与金国在经历了十余年的战争后,于绍兴年间签订和约,两国约定以东起淮河,西至大散关为界。 而寿春府治所在的下蔡县县城,好死不死正好在淮河北岸,于是划归了金国。寿春府治因此迁到了寿春县,淮西的首府,也因此改为了庐州。 他原来的打算,是想让父母离开府城,往南避一避。没想到,李柏直接一杆子给支到湖州乌程祖籍去了。 第062章 惊喜 五月,杭州。 如果做一个中国历史上最受推崇城市排行榜,此地无疑会名列前茅。只有到了杭州,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得天独厚”。又尤其是在宋代,因位置优越,资源丰富,经济发达,人文荟萃,更被誉为东南第一州。 在这神仙乐土一般的地方当一把手,那自然是无比惬意的。所以,苏东坡在主政杭州期间才会发出“时于冰雪中,笑语作春温”的感叹,又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其实归结起来就一个字,爽! 不过,康允之因寿春之功而转任杭州之后,倒很是闹心了一阵。 去年杭州军乱,多名官员被杀,东南第一州被闹得鸡飞狗跳,惊动行朝,官家震怒。当时恰逢他上奏称丁进之围已解,赵构闻讯便对大臣说“近日帅守之弃城者,习以成风,此郡守得人之效也”。遂立即任命他为浙西安抚使兼知杭州,来当救火队长。 今年到任后,他几乎没有一日清闲,先是配合御营军剿灭乱军贼党,紧接着便着手处理相关善后事宜,一直忙到现在才算消停下来。 这一日,他正坐在佥厅理事,押司送来一件文书放在他的案头。起初他并没有注意,直到把手中公文阅毕署上姓名放还之后才发现,那竟是一份“朝报”。 这个东西在明代叫邸报,清代叫宫门抄,在宋代由京师的进奏院印刷,下发给诸州进奏院,以便让地方守臣知悉朝廷动态。 靖康事变以来,朝报已经中断许久,现在总算是恢复了。 拿起来一看,皇帝近来的行动,所发布的诏书,以及重要官员任免情况都一目了然。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行朝的机构设置和人员调整都逐步趋于完善,大宋诸道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混乱局面就要结束了。 翻到最后一页,却是附录一张,大略通报了一下建炎二年戊申科诸道类试的放榜情况,今科全国共取正奏名进士五百五十四人,较上一科大幅缩水。 康允之清楚,这一来是因为兵乱导致参考人数骤减,二来也是官家首次在省试限额,规定十四取一所致。 作为杭州长官,他早就知道了两浙路的录取情况,所以没再看下去的**。 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找到了两淮那一列,手指着依次往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的印着:淮西正取薛徽言以下二十八人,并锁厅试李昂一人。 这一看非同小可,那厮竟中了!这怎么可能?他爹来信不是还说什么虽没放榜,但料想无名么?又反复看了几次,区域和姓名都没有错,便想着会不会是别州同名同姓的有官人? 只是现在无法确认,想了一阵,徒惹心烦,便将朝报扔到一旁,继续埋首办公。 很快到了中午,他整理了一下案头,公文该拿去让通判副署的命相关吏人送去后,就起身想回后宅。哪知刚站起来便感觉腰酸背痛,心想着确实不复壮年,老之将至矣…… 一念至此,又想起李昂来,离了佥厅匆匆回到内宅。却见女儿已经张罗好了午饭,正和巧云在布置碗筷杯盏。待他坐定,女儿又贴心地奉上茶水笑道:“爹今天倒准时了一回。” 康允之接过,拿杯盖轻轻荡着茶沫,心有所感道:“你兄长在外为官,数年难得一见。幸而,还有你在身边聊慰老怀……” “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康惜月不解地问道。 康允之一时不语,许久才道:“那厮可能真就一举过省了。” 巧云一听便去看二娘子反应,只见她正添饭,乍听喜讯手中饭勺一抖掉出不少米粒,察觉到自己在看她后,赶紧低了头,只是嘴角那抹笑意却怎么也褪不去。但忽又蹙起眉来问道:“爹为何说可能?” “我在朝报上看到淮西类试放榜有他的姓名,也是锁厅应试,但那厮入县学也不过才一年有余,按说应该还不到火候。”康允之接过饭碗道。 “那,爹修书一封去问不就行了?” “怎么问?他爹回信说料想榜上无名,又没有只言片语提及婚事。我康允之再不济也是穿紫袍挎金带,难道还低声下气去求他不成?” 这话听得康惜月心头不安,只因李昂要赴省,所以双方长辈当初只是口头上定下了这门亲,并没有经过任何实质上的礼仪。现在,他父亲不提婚事,我父亲又不愿纡尊降贵,难道就这么一直拖下去? 康允之虽吃着饭,但一直留意女儿,见她面上阴晴不定,心头暗叹还真是女大不中留。但父母爱子女,必为其计深远,且不管那亲家翁,万事看在佳婿难得的份上,再修书一封,觍颜去问就是。 虽有了主意,但嘴上却道:“你原先也是极有傲气的,怎现在倒不矜持了?” 康惜月心里担忧不便明说,只能强笑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作主,女儿也是眼见父亲对他青睐有加,着力抬举,这才……” 巧云瞪着一双大眼在旁察颜观色,知她言不由衷,便故作姿态一声叹。 “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康允之果然问了起来。 “相公莫怪,婢子只是想着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进士郎。李官人若真高中了,到时往扬州一去,万一家有待嫁的达官贵人动了心思可怎么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及第之后抛妻弃子,改换门庭的人也不是没有,更何况李官人与二娘的婚事还只是空口无凭?” 康允之一听就火了:“他敢!到时我……”说到这里,突然冷笑起来“若果真如此,也由得他去!就凭我儿这般才貌,还怕挑不到进士郎?” 巧云心说挑个进士容易,可要找个合你女儿心意的却千难万难。正想劝他时,康惜月自己终于开口了:“爹,他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自该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断不会如此不堪。只是他父亲……” 话没说完,听得外头脚步声响,侧首一看来的是老管事何三伯。只见他面带喜色,步伐轻快,一进来就喊道:“相公,说出来都叫人不信!” ... 第063章 买房 康允之心绪不佳,没好气的问道:“怎地?西湖水干?黄妃塔倒?” 何管事听得一愣,随即赔笑道:“那倒没有,不过,也差不离。” 康知府愈发不快,阴沉着脸道:“好,你给我说清楚,到底什么事能有这般稀奇?” 估计事情还真稀奇得很,何管事先自己美了一番,一时顾不上回答。康允之见状紧锁眉头哼了一声,吓得他赶紧禀道:“回相公,李官人在外求见。” “哪个李官人?”父女主仆三人同声发问。 “就,就是李大郎,李大官……不,小李官人!”何管事让三人盯得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地说道。 话一出口,康允之拍桌怒喝:“好个何三!你也敢来消遣我!” 何管事骇得不轻,委屈万状道:“小人怎敢?李官人眼下就在黄堂等候,相公若不信,出去一看便知。” 康惜月素知这何三伯稳重,绝不可能打诳语开玩笑,但又怕他上了年纪眼神不好,遂急急问道:“何伯莫不是认错了人?” “李官人我见过多次,怎会认错?再说了,就算小老儿这双眼睛是用来擤鼻涕的,可来人自称李昂求见恩师,这总不会听错吧?就算我又瞎又聋,这还有拜门帖呢!”何管事也急了。 巧云忙从他手中接过拜帖转呈相公,康允之拿住定睛一看,那上头写得分明:门生李昂谨上。 怪事!他明明在寿春,怎么可能跑到杭州来?把拜帖递给女儿后,心里仍旧疑惑,哪还顾得上吃饭,风风火火便投前面去了。 到了黄堂一看,一人立于堂中,身高六尺,青衫革带,头上软裹小样,脚下缎面方履,手里执着一把折扇,目若朗星,剑眉隆准,不是李荩臣是谁? 李昂一见他出来,快步上前,执礼拜道:“学生拜见老师。” 康允之又惊又喜,捧了他双肩扶起后细细打量,终于点头道:“没错,你就是李昂。” “只半年不见,老师……憔悴了许多。”李昂低声道。 “哈哈!是老了许多才对吧?快快快,坐下说话!”重重拍了学生一把,康允之便到主位坐定。 李昂谢过坐下,头一抬,就瞄到那屏风后头有人影,心知是谁却也不便多看,转而望向康允之道:“学生此来杭州,临行前父母再三嘱咐,见到老师时定要代为致意。” “好好好,令尊令堂身体康泰?” “多谢老师关怀,一切都好。” “那就好,对了,先前我看朝报,上录诸道类试头名及所取命士,见淮西有李昂,可是你?”这是康允之眼下最关心的事情,所以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李昂笑了笑:“学生实是侥幸,得中淮西类试第十九名。” 康允之听了那叫一个心花怒放!既然过了省,也就没有必要再问原由,反正至少一个同进士出身是跑不了的。 正欣喜时,忽听屏风后传来一声笑,听得他面色一沉,但看李昂却好像没有察觉,遂也不说破,只干咳两声提醒,这才问道:“你几时到的杭州?” “不敢有瞒老师,学生其实抵杭已半月有余。” “嗯?那你怎不来见我?” “老师恕罪,非是学生有意轻慢,实事有些俗务缠身,不敢麻烦老师,所以等办完之后才来拜见。” 康允之闻言不悦道:“你听听自己说的甚么话?麻烦?我会怕你麻烦?不过,你家在寿春,能在杭州有甚俗务?” “学生此来是奉家父之命,在杭州置些房田,以备迁居及……婚娶。” 李昂倒是说得波澜不惊,可康允之听了却十分诧异,连番问道:“怎么想起在杭州置产业?这么大的事,你怎不提前告知我?你方才说已经办妥?在什么地方?” 原来,当日李家三口商量着南迁避祸,却苦于家族人丁不旺,没有亲戚朋友可投靠。孟氏毕竟是持家的妇人,现实一些,说反正已经跟康家定了亲,不如就去杭州。 李柏坚决不肯,江南之大,哪里去不得?非要到杭州? 李昂此时才告诉他,扬州不是久留之地,综合各方面考虑,行朝最后定在杭州的可能性极大。 李柏一听也动了心,若迁居杭州那以后不就在天子脚下了?可康允之在杭为官,若就这么去怎么看都有点投靠他的意思。 不过,老秀才也有脑子灵光的时候,家里之前不是出了房舍田产么?再加上朝廷和官府的赏钱,就算杭州地贵,应该也足以置办一笔产业。如此一来,全家便可注籍杭州,也就不算是投靠康允之了。 这事,他原来打算自己来办。可李昂一来考虑到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舟车劳顿,二来也想到有个朋友可以帮忙,遂自告奋勇,带着五十两黄金就出发来了杭州。 “家父考虑到时局艰难,寿春恐非久居之所,再加上学生如今过了省,婚娶之事不宜再拖,否则空叫相公挂念。便命学生持金来杭,得友人协助,于清波门内购房一所,权当栖身。” 这话前半段李柏嘱咐了无数次,叫李昂非要一字不改的说出来。 康允之哪能听不出来这其实是李柏死要面子?若提前告诉自己,你作岳父的怎么着也不能让女婿受苦吧?是不是得给置一所房,再买上一片地? 但他既肯来杭州,倒省了许多事,自己乐见其成吧。至于陪嫁奁产,到时候给女儿置办丰富些,左右不叫他男方吃亏,也让自己面上有光就是。 “荩臣啊,你父亲实在太见外了,罢罢罢,都是为儿女,我也不多说什么。现在既买了房,那你父亲几时来杭?” “学生这两日便要返回寿春,毕竟迁居不是小事,等家里诸般事务办妥,再陪同父母南下。” 康允之听罢点点头:“那好,你放心去办,只一句,但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只要不违反国家法度,只管开口。”虽然明知李柏不会接受自己任何帮助,但这个态度必须有。 ... 第064章 撩姐 康允之频频点头:“这是当然,不过你千万赶紧些,最迟不过七月下旬就得动身去扬州准备殿试,这可大意不得。” 李昂一边应下,眼角余光却仍瞄那屏风之后,正当此时,忽听康知府在桌上一拍! 他只以为是准岳父怪自己唐突无状,赶紧正襟危坐了,却不料人家笑道:“你看看,我这一高兴,倒忘了问你吃过饭没有?” “杭州物价贵,正想到老师府上来蹭一顿。”李昂笑道。 康允之闻言捋须大笑,当即带了他往后头去。过屏风时一看,哪还有佳人丽影? 到饭厅坐下,几色荤素时鲜都还是热的,巧云又拿了酒来,师生两个把盏言欢,十分热络。刚开始只说些家事,等酒过三巡,康允之便把话题转到时局上来。 自来杭州,虽也有同僚部属,但却无一人能像李昂当初在寿春那样跟他推心置腹的讨论国事。如今时隔半年再见,康知府谈兴极浓。从行朝说到两河,又从陕西说到山东,一会儿推崇赵构必为中兴英主,一会儿痛骂黄汪定是误国奸佞。每当听到李昂有切中要害之妙语,他便满饮一盏,连呼痛快。 结果,菜没吃上几筷,酒倒喝了一肚子,到最后眼神都迷离起来。李昂见状不敢再让他喝,便主动要搀他去歇息。 康允之却不让,唤了何管事来扶,临走时还特意嘱咐,让得意门生走之前一定再来打个招呼。 李昂心里此时已念着其他事,唯唯诺诺,满口应下,只等他前脚一走,后脚便出了饭厅。 按礼,哪怕下了聘礼,定了婚期,只要一日不拜堂,男女也不该相见。《礼记》中说得很清楚:女子许嫁,缨,非有大故,不入其门。 但李昂对这规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让女子婚前入夫门,可没说不让男子到妻家吧?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两天又要走,不说一亲芳泽,至少得让我见上一见,说两句话才是。 仔细回忆,自己从初见她时惊鸿一瞥,一直到现在都快正式定亲了,见面次数两支手就能数得过来,更不用说独处了。 正在饭厅门口东张西望,就见巧云端着茶过来了。 “妹妹……” “请李官人黄堂就座。” 见她说了话径直往前,李昂只能跟过去,到堂上坐下,小妮子奉了茶,便在跟前扣手屈膝福了一礼:“恭喜李官人,贺喜李官人,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李昂见她铃睛鼓眼也笑成了两弯月牙,打趣道:“妹妹看起来怎么比我还欢喜?” 巧云脸上一红,直起身来咬唇瞪他一眼:“都是进士官人了,说话怎还这般……” “哪般?” “轻佻,浮躁,不正经!” 李昂刚想逗她,便听一个软软的声音问道:“谁不正经了?” 寻声望去,惜月一身紫衣,手持纨扇,轻移莲步,款款而来。那身段,那仪态,真是说不出的袅婷,道不尽的婀娜。 穿越来宋近两年,就没见过一个比她高的女子!想来康老师身材也不算高大,莫不是遗传了我那未来丈母娘? “二娘自己问吧。”巧云嘻嘻一笑,过去扶着她手来到李昂面前约莫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惜月也不抬头,只盯着地面,略施一礼柔声道:“贺李官人高中。” 李昂站起身来,故意执礼答道:“多谢阿姊。” 这一招果然灵验,康惜月一听便抬起头来,面上似笑非笑,口中银牙紧咬:“贤弟客气了!” 礼毕,两人东西而坐,从这就看出宦门千金的大气和聪慧来。与其偷偷摸摸在后头相见惹人怀疑,甚至还有被撞破的风险,不如大大方方上堂厅,左右他是父亲的门生,年纪又比自己小。即便谁要说什么,也不至于难听。只是那句“阿姊”,真真听一次恨一次! “一别半年,阿姊向来可好?” “好!好得很!” “阿姊在杭州可还住得惯?” “惯!怎会不惯!” 李昂忍着笑,一正本经道:“阿姊可是牙疼?怎一直咬着不放?” 惜月盯着他:“想到贤弟一举过省,我便欢喜得咬牙切齿!” 拌嘴虽然有助拉近距离,但过犹不及,说多了就成油嘴滑舌。李昂遂收起玩笑,正色道:“先前想必娘子也听见了,此来杭州专为购房,眼下已交了定钱,就在这两日,我便要回寿春去打理家中琐事,预计下月动身来杭。到时……” 惜月知他题中之义,却不回应,只侧首冲侍女使了个眼色。巧云装作不解,纹丝不动,直到感觉对面投来吃人一般的目光,这才掩嘴笑着出了堂去。 “这妮子大了,越发不听话。”惜月随口说道,只是怎么看都有点心虚的意思。 “我倒是喜欢她天真烂漫,坦率自然。”李昂望着大眼萌的背影轻笑道。 “哦……” “呃……”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李昂正想把话圆回来,人家已经嫣然一笑:“巧云也常说官人把她当作妹妹一般。” “是啊,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姊妹,因而每每见着她便倍感亲切。”李昂赶紧就坡下驴。 惜月显然不想在这话题上多作纠缠,随即问起来杭路上的情况,李昂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一双眼睛半刻不离对面脸上。 康惜月先是拿了纨扇半遮面,可那厮居然侧着头看,最后实在忍不住把扇子一拍,嗔怪道:“官人又不是头次见我,怎这般形状?” 李昂面色不改:“当时老师启程赴任,我便没见着娘子,不多看几眼,怕一走,又忘了。” “忘了便忘了,你如今已是铁打金铸的进士出身,去了扬州,少不得有那都厅宰臣等着榜下捉婿。”惜月倒是淡定。 李昂更从容:“唉,此固旁人所愿,而我却不以为意。” “为何?”惜月嘴角微扬,显然是受用的。 李昂见状,便胡吹起来:“我闲时看杂书,略懂些相面之术。阿姊丰颔重颐,山根挺直,不但是大富大贵的旺夫相,而且……” 第065章 杭州房地产 康惜月猜也猜到他后头没说的是什么,一时羞得脸红,侧身跺脚道:“你正经书香子弟,从哪学的这一身轻浮浪荡?再敢胡言,我……” 坦白讲,前一世时,在男女关系这方面,李昂也就懂了个胆大心细脸皮厚,但还不到驾轻就熟的老司机级别。穿越过来以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读书,缺乏跟这个时代的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一见惜月有些恼了,便摸不准是该继续撩拨还是扮回纯情。 对面,康二娘偷瞄一眼,看他似乎有些窘迫,一时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他性格本就开朗风趣,方才的话虽然唐突了些,但想来应该是喝多了酒的缘故。 “阿姊生气了?”良久,李昂试探着问道。 “谁是你阿姊?”惜月白他一眼。“我只不过比你大月份而已。” 见她粉面含羞,眼波流转,李昂心知她并没有真恼,一时轻松不少,但也不敢再过分,只笑道:“不喜欢听我不叫就是。”顿一顿,又道“老师醉卧不起,我也不便久留,请娘子替在下转告,就说改日离杭时再来辞行。” 惜月闻言错愕,脱口就道:“这就要走?” 李昂见状,又顺着套路道:“娘子若舍不得,我再多坐一阵也无妨。” 这一次,惜月没再恼,只拿玩味的目光盯着他:“官人予我一句实话,往昔在寿春,那上元节时,或东禅寺里,官人只怕没少对小娘子们嬉皮笑脸,殷勤搭讪吧?” “没有!”李牛头矢口否认,一脸凛然。“娘子不信去寿春打听打听,我是出了名的坐……” 惜月凤眼一眯:“坐什么?” “坐而论道,心无旁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英宗皇帝说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 正跟那儿摇头晃脑,却不想惜月一口截断:“巧言令色鲜矣仁,官人饱读圣贤书,自该引以为戒,不可好逞口舌之利。” “这话其实不全对。”李昂不为所动,折扇一展说道起来。“善于言辞者,往往直抒胸臆,有什么说什么,这种人反而是比较真诚的。那见人只说三分话,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者,往往城府较深,精于算计,君子不可与之深交。” 惜月听了,虽诧异于他敢质疑圣人之言,但也欣赏他自有主张,不是那种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的腐儒。再看他说话时自信满满,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时心跳加速,便由得他去说,自己只专心倾听。 李昂胡吹海侃好大一阵,直说得口干舌燥,这才端起茶杯来长鲸吸水。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正当他想好了新段子,打算再博红颜一笑时,巧云从后头出来提醒道:“相公已经在洗脸了。” 李昂一听,站起身来,对面惜月也徐徐离座,两人四目相交,都颇有些不舍之态。但也没奈何,康允之就算再喜欢这东床娇客,也断不可能置礼法于不顾。 康惜月深深望他一眼,扣手一礼,便随巧云一道往后头去。那大眼萌妹子走到屏风处还回头看了一眼,见李官人怅然若失的模样,吃吃笑了起来。 这一举动引得惜月也停下步,回眸一望,略犹豫片刻,便轻启朱唇,一字一顿地说了句什么。 李昂看得真切,缓缓点头。不多时,等康允之出来,说了几句闲话后,告辞离开。 出了知府官邸,左右一张望,竟有些不辨方位了。杭州一城分两县,东北为钱塘,西南为仁和,两县管辖范围在城里呈交错之势,居民一不小心就踏入邻县了,所以有“钱塘不管,仁和不收”之谚语。 李昂所定房舍在涌金门,归仁和县管,暂时栖身的客栈也在那附近,因此找人问明了方向,也不坐车,步行前往。 一路上,不必去看街市繁荣,百业兴旺,也不必看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只看那贩夫走卒的穿着,你便知道东南第一州不是吹出来的。 就刚才被李昂逮着问路那卖糖果的哥们,人家身上穿着轻纱衫,腰里插把折纸扇,脚上还蹬着一双跟李昂同款的缎面方头鞋。虽干着走街窜巷的营生,但谈吐有礼,举止斯文,一口吴语就算听不懂也觉得亲切。 走走看看,不多时来到涌金水门内,见河道里乘舟船出游西湖的人前后相连,李昂不禁为自己选的这位置而得意,但一想到房价,仍感觉阵阵肉疼…… 算上变卖寿春房田所得的金银,再加上朝廷和官府的赏赐,也只够在杭州濒临西湖,远离市中区的地方买所一进的四合院,至于什么后园草堂就别想了,没个一两万贯下不来。 但这钱花得值,且不说杭州现在有多好,一旦赵构将行朝迁至此地,那东南第一州便瞬间成为全国的中心,寸土寸金绝不是玩笑。 最重要的是,按规定,外地人需要在本地“居作一年,听附籍”,但如果直接购买房舍田产的话,就可以立即上户。如此一来,则成全了老爹的面子,想想看,你康允之虽然是杭州一把手,可你还是外地人,除了朝廷配给你暂住的官邸之外,你在杭州还有片瓦遮身么? 正想着如果有钱应该大力投资杭州房地产时,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荩臣临湖远眺,可寻着点东坡居士的意思?” 来人白衫胜雪,衣袂飘飘,更兼五官俊秀,唇红齿白,若非有喉结,真要让人怀疑是否女扮男妆。姓薛名徽言,字德老,温州永嘉人,建炎二年戊申科淮西类试第一名。 “德老兄!”李昂忙迎了上去。这次能在杭州顺利置产,多亏人家帮忙。 当日他从寿春出发直奔庐州,因薛徽言是以外地人的身份在淮西附考,所以必须等到结果出炉才能走。哪知到了庐州,去知州衙门一问,才得知他两日前就已经动身返乡。 顺着官道一路追,一直到了和州境内才追上。薛徽言乍见李昂,既惊且喜,听他把事情一说,当即表示愿意帮忙。 薛家世居温州永嘉,那里是大宋重要的海盐产地。薛德老的叔伯父兄虽然都从文,但舅舅却是盐商,杭州作为水陆交通枢纽,其娘舅在此也颇有人脉。借着他出面,李昂才得以不挨掩月刀。 第066章 反悔 薛徽言是打算明天回温州,专程前来辞行的。 李昂虽然刚交了房屋定金,手里比较紧,但仍旧采买了酒肉,租船一艘邀其游湖。 这本是一桩雅事,但两人一个穿越者,一个大愤青,几碗酒下肚,噼里啪啦就说起时局来,哪有闲心去欣赏湖光山色? 别看薛德老一派谦谦君子风,说到激动处破口大骂黄潜善之流蒙蔽圣听,竟置祖宗“不杀士人”的旧制于不顾,处死陈东与欧阳澈!此等祸国乱法之贼,竟能居庙堂之高作宰执,此乃国朝之大不幸! 李昂心知不是赵构被蒙蔽,只不过皇帝需要一个帮凶来背锅而已。 当然这话不能出口,否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毕竟就算在相对开明的宋代,“天子圣明,臣罪当诛”也是屡见不鲜的把戏。 一直谈到日暮,薛徽言喝得酩酊大醉。李昂把他弄上岸,又叫了车送到他舅舅郭大官人家,婉拒了主人留饭,回到客栈便蒙头大睡。 次日一早,先去杭州知州衙门向康允之辞行,虽没见到康惜月,但巧云却在他离衙后追了出来,送上锦囊一个,内附钱引五十缗…… 若康知府得知,只怕要大呼女生外向,这还没过门呢就把家里钱往外捣。 当天上路,自杭州入宣州,到了太平州再坐船渡江,然后和州、庐州、寿春依次上去,总行程近千里,耗时将近二十天,到家时已经是五月底了。 李柏孟氏见他平安回来,又听说在西湖边选定了房舍,自然欢喜。但迁居事大,李家世居于此,祖先坟茔,宗庙祠堂都在寿春,岂是说走就走? 免不了要祭祖通禀,向先人陈述诸般不得已,又要宴请亲朋故交,师长同窗,还要办理相关手续,一通忙下来果真如李昂所预料,直到六月中旬才动身。 刚到庐州,杨干娘便因车辆颠簸,天气炎热中了暑,休养了五六天才勉强上得路。打这起,不敢急行,只趁着每日阴凉时走一阵。 就这么拖沓着,愣是七月底才堪堪抵达杭州。距离殿试,只剩二十来天。 这一日终于进了城,一家人见杭州道路宽阔,房舍整齐,果然不是寿春能比,顾不得旅途劳顿,都饶有兴致地张望着。 等李昂指引着到了涌金门,李柏激动不已,连呼:“好所在!好所在!” 之前儿子告诉他房子就在西湖边时,他自己脑补了一下,总觉得应该是在哪个犄角旮旯,现在一看,背后是一连片的街市,前头就是直通西湖的涌金池,以后出了家门就能坐船,划出去就能游湖! “停停,就这。”李昂叫住了车夫,将车停在一溜青瓦墙前。扶着父母干娘先后下来,一家人看得眉开眼笑。 那四周街坊邻居早听说这房子易了主,如今见新主人到来,都倚门观望。有人觉得那位小官人之前似乎来过,便客气地打着招呼。李昂虽听不太明白,但料想是问候,遂笑脸相迎,拱手作揖。 不一阵,热情的邻居找来了原主,是个将近六十的老者,穿件灰青色的单衫,光着头,脚上蹬双麻鞋。 李昂正想迎上去,突然瞥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出一头的男子,袒胸露乳,挽着袖口,头上还别着一枝花。 原来的李牛头可是混了十几年,太知道这身打扮意味着什么了。又见那男子拉长着脸,紧锁着眉,便收住了脚步。 老头望定李昂,神情极不自然,到了跟前也不行礼,只低声道:“官人里头说话。”言毕,掏出钥匙去开门。 那簪花汉子盯李昂一眼,又瞅了瞅李柏等人,一语不发。 门一开,李家爷俩交换眼色跟了进去,孟氏留杨干娘照看行装,自己则迫不及待地进门察看起新居来。 只见是所标准的四合房,外头是围墙夹正门,对着的是正房堂屋加两侧耳房,东西两边是廊房,其他如厨房茅厕等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牲口棚。 因所有房屋都上着锁,没法进去细看,便又打量起所立的庭院来。院子分成四块,有翻土的痕迹,以前应该是种过菜。不过,依自己那口子的习性,定然是要栽些花花草草的,罢了,由得他去。 孟氏正跟那儿盘算着儿子成婚后一家人怎么分配房屋,浑不知事情横生了枝节。 那边,李昂一进来就发现不对头,问那潘老丈话,人家也不答,只是吱吱唔唔的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本来天气就热,一路又辛苦,他很快没了耐性,正色问道:“老人家,有话你就直说,这位是家父。” 李柏闻言作了个揖,隐隐觉着事有蹊跷,便暂时不言语。 “那客人莫怪,我就直说了。”簪花汉子突然冒出一句。 李昂打量他几眼,略一揖手:“没请教?” “好说,唤我潘大就是。”汉子是那潘老头的长子,也不还礼,一脸欠他稻谷还了糠的模样,报了家门后劈头就是一句:“你这官人好生无理,竟欺负我老父昏聩!” 李昂大概能猜到后头的套路了,只是微微摇头道:“为人子女的,不该这么说父母。” “不须你教!”潘大一挥手,语气十分不善。“我实话说与你听,这所房我们不打算卖了!” 李昂也不急眼,只笑道:“却是为何?” “官人你自北而来,该晓得如今多少中原甚至两河的富贵人家都在往南跑。杭州是什么地方?东南第一州!”潘大竖起大拇指往身后一挑,泼皮气质表露无疑。“我这房地段绝佳,前濒湖,后临街,不是吹嘘,便是平时也要五六千贯,何况现在?” “所以?”李昂仍旧笑眯眯的。 “所以?哼哼。”潘大冷笑起来,摸着两颊络腮胡切齿道:“你既不仁在前,就莫怪我不义在后。这房我要收回,你五十两定金在此,一钱不少!” 李昂看着递到面前的钱袋子,并不伸手,直视着对方沉声道:“当初我与你父约定价钱,交纳定金,且白纸黑字签了文书画了押,还有郭大官人作证。如今你要反悔,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我不认得什么郭大官人!”潘大耍起横来。“你父子若不服,大可去官府投状!但别说我欺负你外乡人,不管是钱塘还是仁和,衙门里都有我弟兄!便是知州相公……咱也说得上话!” 第067章 惹不起 李昂作了难,他自然不怕去衙门。就不说康允之是浙西帅臣兼本州长官,哪怕在杭州没有一个熟人,就凭他“今科正奏名待策进士”的身份,任何官员都得秉公办理此事。否则,一不小心就是朝廷调查,士林非议。 但问题在于……麻烦。 一家人长途跋涉,这正等着落脚入住,如果去见官,哪怕人家给你个面子从速办理,哪怕案子没有任何疑难,但上堂、问讯、传唤、验证这一套弄下来,最快也得两天才出结果。那这两天怎么办?带着那么多行装去住客栈? 潘大见他不言语,自以为得逞,便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们拖家带口的不容易,不是非要与你为难。你们若确实想要这房,倒也有得商量。” 至于怎么商量?加钱呗! 李昂不理他,望着他爹问道:“老人家,这也是你的意思?” 潘老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别过脸去。 “你莫问他,他是老糊涂了!这事须得我作主!”潘大拍着胸脯道。 李昂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想到我得给这厮打个样,遂转过身去请示李柏道:“爹,这事如何处置?” 李柏早就黑了脸,言而无信就罢了,当着外人的面竟也敢如此对待老父,那在家还得了?此等不信不义不孝之人,就该让他知道刑杖的厉害!一念至此,李大官人沉声喝道:“见官!” “是。”李昂应一声,转头道:“听见了?” 潘大脸色一连几变后定格在凶悍上,钱塘仁和两县都打听去,谁不知道爷爷是涌金门头条好汉?正要犯浑,他父亲却拦着:“见了官能有你的好?” “你懂个甚?我衙门里有人!不信治了他外乡客!” “你那些酒肉朋友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说钱就说钱吧!” 李昂一听,心里这个堵啊,原以为这老头是苦情角色,我这还替你不值呢,没想到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成,算我打了眼。 李柏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一时怒从心头起!我说怎么养出这么个腌臜泼才,原来你爷俩是一路货色! “他娘!” “哎!怎地?” “去把锁在匣子的物件拿来。” “嗯?要哪样?” 孟氏已经计划着等将来儿子开枝散叶,就把正门围墙这块再加盖他几间房,我孙儿们也得有单独的房间才行。 听丈夫呼唤,便一边嘀咕着,一边过来问原由。搞清楚状况以后,一言不发扭头就出去,不多时拿着一件东西回来。 李柏接过递到那父子二人跟前:“识字?” 潘老头不敢伸手去接,他知道那是什么。 潘大横惯了,劈手夺过来就跟掏猪大肠似的在那锦囊里抠,我倒要看看什么稀奇玩意。很快掏出一张带着斜纹花的绫布,抖开一瞧,上面有几行字,最末还有一块印。他识字不多,看了半晌就认出“进士”两个字来。 这玩意叫“官告”,也叫“告身”,是朝廷发给有官之人的身份证明,以各色绫约书写,由“六院”之中的“官告院”发出。 “爹……” “拿来。” “这是啥……”话没说完,潘大就挨了他老子一个耳光,一时打得懵了。心说老东西今天忘吃药了? 刚要发作,却见老头小心翼翼将那块布装回系好,然后连同房屋钥匙一并摊在手心,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呈给对面那老家伙。 “怪小人教子无方,冲撞了官人,万望恕罪。房,立马就交,钱,有空再给。” 潘大听到他自称“小人”,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吞了口唾沫再不敢聒噪。 李昂真真开了眼,人老成精,不服不行。再看自家老头,显然余怒未消,也不伸手,而是架势十足地问道:“一道够么?要不我再让浑家把我儿子的拿给你看看?” 潘老丈也懵了,你爷俩都是官身?那跟我客气个什么劲?你早亮出身份来,我也不至于惹出这场误会啊! 李柏见他一把年纪了低头哈腰的,终究还是心软,接过官告和钥匙对李昂道:“儿子,去搬行装,明天再说余款和房契的事。” 李昂知道老爹这是要让潘家父子看看什么叫“父慈子孝”,遂恭顺地应了一句,撸起袖子就要出去干活。 还没到门口,就望见康允之的老仆何三伯领着几个公人风风火火的进来。不等他开口,老管事一边作揖一边埋怨:“哎呀,我说小李官人怎么才到?相公都急得不成了!” 李昂还他一礼,笑道:“路上因着一些事耽搁了,等安顿好便去拜见老师。” “小官人是不知道,半个月前相公就不断派人去沿途驿站打听,最远都到昌化了,就怕误了八月二十三的殿试啊。哦,还有位薛官人,等了好几天,今早刚走。千叮咛万嘱咐,说让李官人到扬州一定要找他。” 李昂刚要说话,何管事瞅见李柏过来,又迎上去见礼:“大官人一路辛苦,相公说了,等这边安排妥当,今晚请大官人和大娘子过府一叙。” “呵呵,自该去拜会。只是今晚怕是有些不便,容我与拙荆这两日准备准备,总不能失了礼数。”李柏笑道。 何三伯知道他是想要准备好聘礼上门定亲,也不好再多说,方才进来看到他们行装还在车上,遂回头吩咐几个差役:“还立着作甚?叫你们来看热闹的?”说罢,跟李家父子打声招呼,也去帮忙铺排。 这头忙得热火朝天,那边潘家父子看傻了眼。尤其是潘大,他认得有个差役是在知州衙门跑腿办事的,又听说人家还要去扬州殿试,这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正心慌时,见老子不断朝自己使着眼色,示意快走。 “爹,这一走,钱可怎么办?”潘大压低声音问道。 “先走,他这样的人家自重身份,不会跟咱一般计较。”潘老头小声回一句,便领着儿子低了头朝外走去,尽量不引人注意。 刚出门,那小官人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明日带上房契,到县衙交税过户。” 潘家父子急忙回头,诺诺连声,又是一通打拱作揖,这才在围观街坊们鄙夷的目光中狼狈而去。 168 直臣 当天,李家人暂且安顿下来之后,顾不得再详细布置,凑合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去办了房屋过户手续,下午就开始准备礼品去定亲。 按礼制,男女结婚该有六礼,但宋代民间多嫌其繁琐,遂逐步简化。后来官方也认为确有改革婚俗的必要,比如司马光就专门为此著书充作理论基础。 因此,到了北宋中后期,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男女成婚时都通行三礼。即纳采、纳币、亲迎,与之对应的礼金分别是定礼、聘礼、彩礼。这套礼节被一直继承下来,直到李昂前一世时,很多四五线城市以及乡村都还完整保留着。 康允之虽然透过何管事对李柏夫妇言明一切从简,有个意思就行,实不必铺张。但李柏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于公来说,你是正经进士出身,又是地方大员,而我不过是个特奏名出身的闲散小官。但作为儿女亲家,我们是平等的,不能让你看扁。 所以,他和孟氏专程去灵隐寺采买了当时名闻江淮的“香林茶”十六盒,以及具有美好寓意的鲜果、干果、蜜饯若干,再附上礼金一份,请了个媒人体体面面的送到知州衙门。 康允之欣然接受,并以资助女婿赴扬州殿试为名,将礼金如数退还。 至此,李昂和康惜月的婚约便算正式缔结,除非西湖水干,黄妃塔倒,否则不得反悔。 定亲之后,再没有其他事比赴考更重要。李家这边收拾行装,康家那头派出车辆,八月初三一早就送李昂启程赴扬州。 都说丈母娘疼女婿,一顿一只老母鸡,但康惜月的母亲远在鄂州武昌老家,所以康允之这个老丈人就只能代劳了。 他怕女婿此去无人照顾,再加上如今身份也不同,便将到杭州后新买的一个机灵小厮派给他使唤。但李昂虽然穿越过来两年有余,却还暂时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遂婉拒了他的好意,独身一人奔赴扬州。 临行前,康惜月央求着父亲想要亲自送一送,但康允之考虑到李家虽称不上富贵,可凡事都颇为讲究,为免她让公婆看轻,狠狠心拒绝了。 这一头,李昂一路北上,到长江边时由瓜洲渡过江,终于有中秋节当天抵达大宋行都。 扬州,在宋代素有“淮左名都”之称,且稍具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早在隋朝,扬州就已经是名闻天下的大城市。隋亡以后,扬州之富庶繁荣并不因之而衰落,由唐至宋,扬州始终都是两淮翘楚。 但如今亲眼所见,李昂觉得,现在的扬州与其说是大都会,不如说是一座军事堡垒。 城外连营遍野,连驿道上也随时可见飞驰的军马。等进了城,首先看到的不是安逸富足的居民,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卒。 在寻找住宿的途中,因他背着行装,竟被拦问了五六回。但还好,只要亮出“待策进士”的身份,无论是官是兵,都客客气气,并热情地替他指引。 然而这也并没有什么卵用,官家驻跸扬州,随驾而来的文武官员及其家属数量就不少,且还在持续增加当中。再加上有条件南迁的两河中原百姓,已经把城里能占的地方都占了。 为了应付此次殿试,扬州官府派人清了几家客店出来,且还在馆驿里腾出部分房间以供正奏名进士们住宿。 李昂一家不落跑个遍,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客满。而且,都说没有一个叫薛徽言的入住。 想来此次诸道类试共取五百余人,再加上他们的随从,对本已人满为患的扬州城是个不小的压力。 眼看着日已西斜,街道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再找不到住处就只能露宿街头。虽然包袱里有一封老丈人写给行朝故交的信,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给人家添麻烦的好。 思前想后,李昂决定去寺庙道观之类的碰碰运气。因为这些地方一般来说空间都比较大,而且悠闲清静,再者方外之人也愿意与人方便。 刚想去问路,就看到一个背着包袱,挂着搭膊的青年急冲冲的往客店里去。看他模样可能也是前来参加殿试的进士,李昂提醒道:“这间已客满。” 那青年闻言停住脚步,朝里张望一眼,还真就不进去看了,打量李昂几眼,揖个手:“这位官人莫非也是前来应策的?” “正是,寿春李昂,草字荩臣。” “幸会,吉州胡铨,草字邦衡。” 既报了名字,大家又是同年,李昂便说了自己的打算并邀他同去。胡铨倒也是个爽利人,二话不说就跟着走。 路上,胡铨建议道:“李兄,我早听说扬州有大明寺,昔年欧阳文忠公在此地任职,建‘平山堂’于寺内,莫不如去试试?” 李昂却摇头道:“胡兄远从吉州来,尚且知那大明寺平山堂,更何况旁人?依我之见,只有寻那小庙小观,多施舍些香油钱,看能不能收留你我。” 胡铨听了不以为然,非要去试试。李昂也由得他,两人一路问过去,到那大明寺一看,果然不愧是将近七百年的名刹,山门巍峨,气势不凡。但根本不用进去,人家在外墙上贴了告示,说近来因诸道进士赴行朝之故,寺中和尚们连禅房都腾出来了,再无一间空房。 胡铨看了苦笑一声,致歉道:“悔不听李兄良言,白跑一趟。” 李昂浑不在意,打趣道:“无妨,再不济,城外还有军营。” “你我好歹也是过省的待策进士,怎能跟那些配军黥卒同居?李兄是玩笑吧?”胡铨立马就炸了。 看他神情认真,李昂知道这是观念认知上的差异,说了也没用,便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又一路寻问,终于在天黑之际于城东北某个旮旯找到城隍小破庙一所。没有和尚,没有道士,只有眼花耳背的老庙祝一人。 胡铨费了半天劲,愣是说不清楚。最后还是李昂连比带划,总算让庙祝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然后便端着油灯把他二人领到东廊一间房前,哆哆嗦嗦取了钥匙打开门,门开之际,胡铨李昂发誓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里头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