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踏上祖國的土地,太過明媚的陽光讓緋夏反射性的眯起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恰好遮住了她眼中不斷翻湧的情緒。


    近鄉情怯,原本她以為自己永遠沒有機會體味到這個詞語的真正含義。然而這一刻,當她走下計程車,一步步走向心靈深處唯一的那塊綠洲,當她再次看見那棵亭亭如蓋的香椿樹,當她看清記憶中的那扇大門,她還是遲疑了,惶恐了,戰戰兢兢的停了下來。


    緋夏努力壓抑著哽咽的衝動,靜靜看著那個斑駁老舊的牌子。搖晃的樹影在她眼前不斷閃動,記憶中十一年的時光在她腦海中不斷穿梭著,讓她幾乎分辨不出這究竟是現實,亦或隻是一場夢境。


    希望福利院,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孤兒院,卻是她記憶中唯一的樂土。如今她越過了十一年的時間,就站在這片樂土的邊緣,卻再也不敢前進一步。


    “姑娘,你是來找人的嗎?”


    一聲輕柔的詢問驚醒了回憶中的緋夏,也讓她眼前的一切陡然變得真實起來。她飛快的轉過身,一位身材消瘦的中年阿姨正站在她身後對她微笑,手上還拎著許多蔬菜。


    眼前陌生的麵孔讓緋夏忍不住有些失望,不過她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同樣微笑著開了口,聲音中有著隱藏不住的迫切。


    “阿姨你好,請問你是住在這附近嗎?”


    “是啊,我就在福利院工作,這裏的每個人我都認識。”


    “那你認識這裏的院長嗎?”


    更加急切的詢問讓那位阿姨有些意外的停頓了一下,過了一會才開口回答,看向緋夏的眼神中也多了一絲淡淡的憐惜。


    “我就是這裏的院長,我姓劉。不過看起來,我並不是你要找的人。”


    這怎麽可能?國際警察給她的資料上明明寫著,院長媽媽在她被收養之後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一直到06年那場人為的車禍發生……


    “阿姨你是什麽時候到這裏來的?原來的院長到哪去了?”


    緋夏勉強扯了扯嘴角,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繼續追問,緊握著十字架的右手已經在不由自主的顫抖。


    “我已經在這裏當了二十年的院長了。”


    看著她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劉院長歉意的笑了笑,正準備開口叫她到福利院裏看看,緋夏卻突然對她點了點頭,然後飛快的跑開了。


    一個月之後的某個傍晚,劉院長在福利院門口再一次看到了緋夏。而這一次,她對於劉院長的問候沒有絲毫反應,隻是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默默看著那扇老舊的金屬大門,原本清澈的雙眼沒有絲毫焦距。


    “院長媽媽,這個姐姐怎麽了?”


    看到緋夏心若死灰的樣子,林月想要上前又有些猶豫,最後隻能求助的看向了劉院長。而劉院長隻是了然的苦笑了一下,先帶著她把購買的日用品放好,才轉身出了門,走到緋夏身邊。


    她也不管緋夏有沒有在聽,能不能聽到,徑自站在離她不到一米遠的地方,滔滔不絕的介紹起這家福利院。從籌備工作開始,一直講到每一個她親手撫養過的孩子。


    瘦小的林月也站在她身邊安靜的聽著,時不時抬頭看看緋夏的表情。整整過了半個多小時,緋夏的眼神才漸漸靈動起來,林月驚喜的想要出聲,立刻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記憶深處熟悉而又模糊的絮叨聲逐漸喚回了緋夏的神智。當她看到劉院長和一個單薄的小姑娘陪她一起站在夜色中,她內心刻意築起的冰牆瞬間融化。她們眼中絲毫不摻雜質的關懷和擔憂讓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頃刻間紅了眼眶。


    “真是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緋夏立刻誠心誠意的鞠躬道歉,劉院長也沒有客套的阻止她,而是坦然的受了這一禮。等她道完歉,劉院長立刻伸出了手,而向來抗拒跟陌生人有任何身體接觸的緋夏,這一次卻沒有絲毫的躲閃。


    “已經這麽晚了,你今天就先在這裏住一夜,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


    緋夏老老實實的被她拉著往福利院裏走,看著她眼中和院長媽媽別無二致的溫和慈愛,感受著她掌心的溫暖和老繭的粗糲,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緊緊的咬住了嘴唇。


    這一個月的時間,她用盡所有辦法試圖聯係到組織,可是發出的所有信息都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重金委托的渠道,內部緊急求救的渠道,所有她知道的方法她都全部嚐試了一遍,結果卻沒有絲毫改變。


    她按照安娜死前說出的地址去了韓國,可是她所見到的那家人在那裏整整住了二十幾年,家裏並沒有走失過孩子,附近的警察局也沒有相關的兒童失蹤記錄。


    尋找了許久,焦灼了許久,最後她不顧一切的雇傭船隻航行到太平洋,再次登上了基地所在的那座島嶼。可是上麵沒有任何建築,也沒有任何人存在的痕跡。


    至此,她不得不相信,那個組織是真的不存在了。並不是已經被任何人所毀滅,而是它原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她記憶中的一切,似乎隻是一場可怕的夢魘。


    坐在福利院裏,看完劉院長拿來的紀念冊,緋夏苦笑著仰起頭,眼中再次充滿了茫然。


    如她所預料的,不僅僅是院長媽媽,無論是曾經的她自己或者是陳諾,甚至是任何一個她所記得的福利院中的夥伴,都不在這本紀念冊上麵。


    那一個個陌生的名字讓她越來越迷茫,越來越焦躁,甚至越來越覺得惶恐。


    這個世界跟她死去之前沒有任何區別,無論是人文地理還是科技政治,甚至就連飛機上的雜誌,雜誌中的廣告都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見不到她真正的親人。


    “姐姐,你來洗洗臉吧。”


    軟糯的童音在不遠處響起,緋夏猛的回過神,看到瘦瘦小小的林月正端著一盆熱水,有些吃力的走了進來。


    “謝謝你,我自己來就好了。”


    她立刻起身迎了過去,接過了那盆洗臉水。一邊道謝一邊暗暗責怪自己竟然會在這裏自顧自的發呆,還要讓這麽小的孩子來照顧。


    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逝的愧疚,林月眼神一黯,不過下一刻就露出了乖巧的笑容,軟糯的童音裏帶著毫不相稱的鄭重。


    “雖然我個子矮,但是我已經14歲了,姐姐你可別把我當成小孩子。”


    她有14歲了?緋夏不由自主的愣了一瞬。眼前這個單薄的小姑娘整整比她矮了兩個頭還多,無論怎麽看都不會超過七歲。然而那雙澄清的眼睛裏有著遠超出外表的成熟和堅強,讓緋夏一瞬間就認定,她所說的都是實話。


    “小月,熄燈時間到了,讓那些搗蛋鬼都乖乖上床睡覺。”


    有些尷尬的氣氛中,劉院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林月立刻應了一聲,歡快的跑了出去。緋夏也跟著走出了房間,看到她正站在走廊上對自己微笑。


    “我叫劉英,是這裏的院長,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緋夏,我叫季緋夏。真是謝謝你了,劉院長。”


    太過相似的溫柔笑容讓緋夏再次想起了曾經的院長媽媽,和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的福利院更是讓她徹底忘記了隱藏情緒的習慣,眼中溢滿了悲傷和思念。


    走廊的另一端傳來了孩童的嬉笑聲,劉英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微笑著對她發出了邀請。


    “緋夏,來幫幫忙好嗎?”


    緋夏立刻點點頭,跟在劉英後麵來到孩子們的臥室,學著她的樣子檢查這些小調皮有沒有認真洗漱。如果沒有就親手替他們洗幹淨,然後給每一個孩子蓋好被子,輕輕關好門窗。


    做完這一切,劉英帶著緋夏回到了剛剛那個房間,也就是她自己的臥室。泡上兩杯熱茶,隨手拿起放在沙發上的小木槌,劉英一邊敲著酸痛的後背,一邊狀似無意的說起這些孩子們。


    大部分的孩子和緋夏一樣,剛出生不久就被父母遺棄了,姓名都是劉院長取的。剩下的孩子要麽是父母雙亡之後無人撫養,要麽是因為身體上的疾病被無情的拋棄在醫院,比如說緋夏最為熟悉的林月。


    那個有著一雙清澈大眼的小姑娘生下來就比同齡人瘦小,年齡越大就越明顯。她8歲那年,父母帶著她到醫院去做全麵檢查,診斷出她患有先天性侏儒症,隻有注射生長激素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長大,治療費用高達每月幾千塊,而且還會隨著她的體重不斷增長。


    她的父母爭吵了幾天,最終把她遺棄在醫院裏,再也沒有出現過。醫院聯係不到她的家人,隻能把她送到了希望福利院。直到現在也沒有人肯收養她,因為那筆昂貴的治療費用。


    緋夏安安靜靜的聆聽著,每一個孩子的情況都被她牢牢記在了心裏。想起林月那個努力綻放卻又掩飾不住苦澀的笑容,她心中的迷霧逐漸散去,眼中閃耀著堅定的光芒。


    “劉院長,請問我可以在這裏多留幾天嗎?”


    輕輕把茶杯放在桌上,緋夏從容的抬起頭,認真凝視著劉英的眼神。


    這個世界固然沒有院長媽媽,沒有安娜姐姐,甚至沒有陳諾和那個肮髒的組織。


    但是這個世界上,依然有著千千萬萬需要救助的孩子們,就像她兒時那樣,小心翼翼的期待著屬於自己的溫暖家庭。


    既然能夠再活一次,那麽無論是上帝遲來的憐憫,還是撒旦對她再一次的愚弄,她都不能浪費這短短的幾十年。她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還有太多的孩子正在苦苦等待著,期盼著。


    “當然可以,你想留幾天都沒問題。”


    看到她陰霾散盡的清澈眼眸,劉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毫不猶豫的點頭應允。


    從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她就非常確信,隻要這個孩子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正確道路,她就一定能夠綻放出令人震驚的璀璨光芒。


    清冷的深夜裏,劉英輕輕為緋夏掖好被角,看著她徹底舒展的眉宇,笑容溫柔而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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