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帥還記得老夫啊。”來人撚須嗬嗬而笑,大模大樣地找了個椅子坐下,氣定神閑地看著薑瓖。


    薑瓖驚疑不定地看著來人:“督師到底是人是鬼?”


    “老夫當然是人了。”洪承疇對薑瓖的反應似乎相當滿意,他指著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說道:“難道還有鬼敢大白天出來嗎?”


    “可是,可是……”薑瓖此前拜見過洪承疇多次,之後鬆山明軍大敗於北虜,洪承疇下落不明,後來又消息說他在林丹汗那裏絕食而死,崇禎皇帝親為奠基,這數年來所有人都以為他確實是死了。


    “洪督師是人非鬼,薑兄不要誤會了。”王啟年笑道:“督師此番前來,正是奉青吉斯汗所命,和我們共商大計的。”


    洪承疇本來確實擺出了一幅絕食的摸樣,他自認為憑借自己的身份地位,還有對中原官場的熟悉,就算林丹汗是個無謀鄙夫,但隻要心存席卷中原之心就不能不善待自己。絕食而死不會很快,洪承疇琢磨著若是對方來給自己披件外衣、或是親給端茶送飯,自己就感動一番,啼泣聲“明主啊”,然後就可以繼續在蒙古那邊當大官。


    不想林丹汗這個野蠻人比洪承疇預料的還要沒有文化,把所有的俘虜一窩蜂地打發去當奴隸,年輕力壯的種田,年邁體衰的就去放羊,洪承疇還沒有來得及擺好他的名士架子,就被蒙古兵用鞭子劈頭蓋臉地一頓亂抽:“裝什麽死,還不去幹活!?”


    一肚子學問的洪承疇這幾年過得是暗無天日,正在他仰天悲歎,可惜自己滿腹的錦繡無從施展時,一眼沒看見手下的羊就撞了阿敏的行駕。


    阿敏看這老東西舉止還算得體,心想要是他的死鬼堂弟皇太極還活著的時候,挺看重中原的讀書人,就扔給洪承疇塊馬啃了半截沒吃完的麥餅子,好不容易逮到機會的洪承疇納頭就拜,哭喊著“明主啊”,尋死覓活地攀上了阿敏。


    正好阿敏當時正琢磨著投降大順,需要個熟知中原官場規矩的奴才,就把洪承疇捎回了朝鮮,一路上洪承疇使出全身解數替主子籌謀劃策,指出阿敏進占朝鮮後李家國王逃去了大明受到優待,要想查清順王的意圖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偵探順王對這位流亡國王是什麽態度。


    阿敏對洪承疇的話深以為然,經過一番打探後失望地發現李自成進占北京後對朝鮮國王依舊以禮相待,還說過什麽要存亡續絕,保他重回舊府。


    雖然失望,但阿敏依舊派人去大順朝廷疏通,希望能夠在大順治下做個藩王,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李自成也姓李的關係,大順朝廷對阿敏的使者愛搭不理,最後隻扔下一句話:若是阿敏將來出兵協助順軍攻打林丹汗,收複全遼、平定漠北後可以把建州節度使的職務給他。


    第一這個職務隻是副職,大順仍要往建州派防禦使,其次阿敏在漢江平原住了這麽多年,實在沒興趣再回建州老林子裏去喝風。本來阿敏還想再疏通一番,但他的使者要往來於朝鮮和北京之間,路途遙遠還得小心潛行避開林丹汗的耳目,朝鮮國王就待在北京,聽到風聲後立刻跑去順王那裏,毫無廉恥地說什麽漢江以北是明太祖賜給他祖上的,現在大順革新,他情願把鴨綠江和漢江之間的北朝鮮交還給順王以示和前朝一刀兩斷。就此順王就拿定了主意,說什麽也不同意阿敏的條件,一定要他把朝鮮的基業交出來。


    既然投降的大門被堵死了,阿敏隻好橫下一條心和林丹汗頑抗到底,洪承疇發覺主子的神態有變,立刻敏銳地意識到對方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了,他連忙獻計給阿敏,說順王賞罰不公,北方邊帥投順之後待遇還不如前明一定心懷怨恨,隻是懾於大順吳王的赫赫聲威敢怒不敢言。


    阿敏覺得洪承疇分析的有道理,就收起把他一刀宰了的心思詢問對策,洪承疇分析說當今之計,隻能先行等待,若是南方一鼓而定,大順吳王帥師還朝,那以中原的人力、物力,林丹汗是說什麽也撐不住的,阿敏就是再不情願也得去當建州節度使;但洪承疇覺得黃石應該還能掙紮一番,阿敏也同意這個看法,洪承疇指出若是南方遲遲不定,以順三年免征的政策必定會陷入困窘境地,南方花錢一多勢必還要進一步降低前明降軍的待遇,吳王又被南軍拖住大順北方空虛,要是到時候煽動前明作亂就能把水攪渾。


    後來形勢的發展一步步地驗證了洪承疇的預見,南方的僵持局麵從年中後變得越來越明朗,洪承疇料定順軍冬季無力繼續進攻,要積蓄糧草準備明年夏秋才能再次發起攻勢。


    無論是阿敏還是洪承疇都覺得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現在是大順舊力已盡,新力方生的虛弱階段,阿敏馬上帶著洪承疇去見他的妻兄。林丹汗這時幾次和順廷溝通,對方都咬定一定要他把遼東吐出來,重新接受順廷的冊封和節製,他和阿敏一拍即合,打算發動冬季攻勢和順王拚命。


    洪承疇自告奮勇出使山西去勸降待遇最差的晉地將帥,臨行前他再次和阿敏秘議,要是此戰能一舉推到黃河,那就吞下這塊地盤好好經營,坐視順和殘明繼續內訌,將來成則大元,退亦不失金國。要是大順在南北夾擊下崩盤了,黃石又大發神威卷地而來,那就憑借著手裏的地盤和背刺順王的功勞和齊國公討價還價,至少要把朝鮮王撈到手。


    潛行入關後,洪承疇第一個就去求見王啟年,大順吳王南征後,已經擴充到一萬人的救火營成為北方不可忽視的一支力量。洪承疇估計王啟年肯定不甘心征戰了一輩子,手握這樣一支雄兵最後卻被順廷削減兵權,什麽榮華富貴都撈不到。


    而洪承疇確實也沒猜錯,王啟年得知李定國受封晉王後也是氣恨交加,得知牛金星又要減軍餉後已經在暗自盤算造反的成算。洪承疇開出的條件是趙王加半個山西的地盤,但王啟年主動推辭掉了,表示山西可以都留給薑瓖,他要山東。和洪承疇達成協議後,王啟年就帶著他去找薑瓖。


    “薑帥,想必你也看到闖賊的邸報了,剛剛又把後衛、神射兩營派去江南了,現在李賊已經是孤家寡人,薑帥你還在猶豫什麽呢?”


    和薑瓖痛陳半天的利弊,洪承疇見薑瓖還是遲疑不定,忍不住催促道。


    薑瓖也清楚李自成手邊的嫡係隻剩下三萬多人,其中兩萬怕都是新招募的士兵,唐通、高第守衛關隘還行,但他們的實力不夠參與征討山西,而且若是盡撤居庸、山海兩關的守衛,遼西走廊上的蒙軍就可以直搗北京:“隻恐吳王北歸。”


    “薑帥多慮了,”洪承疇嗬嗬笑道:“許平是齊公的弟子,他們師徒二人交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現在雖然闖賊勢大,但薑帥和王帥在北方舉義,青吉斯汗揮大軍五十萬入關,轉瞬之間黃河以北便不是李賊所有,許平軍中聞之根本已失勢必人心惶惶,而齊公必定躡其後,待許平倉皇回師救主的時候,齊公擊其惰歸惶惶之眾,吾料定他必死於亂軍之中。”


    薑瓖皺眉想了想:“尚有細柳、泰山兩師。”


    吉星輝和周續祖被李自成派去防守陝西北境和鎮守河南,要是王啟年和薑瓖造反的話,這兩支軍隊立刻就可以被征調參與鎮壓。


    聞言王啟年大笑道:“他們二人不來則已,來的話我的救火營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們倆滅了。”


    薑瓖再三考慮一番,點頭道:“事成之後,汗王如何待我?”


    “汗王願與豪傑共分天下,當拜薑帥為晉王,舉全晉之地像授。”


    “那汗王要什麽地方?”薑瓖看看王啟年:“王帥又要什麽地方?”


    “汗王已經拜王帥為魯王,山東盡屬王帥所有,而直隸之地汗王會先轄之,然後歸還給大明天子。”洪承疇胸有成竹地笑道:“汗王此番興師,非是為了中原之地,而是欲為大明天子報仇!李賊興兵犯闕,謀害聖明天子,汗王將親往京師為先帝發喪,若是吉帥和周帥願意共襄義舉,汗王也有大禮送上。”


    ……


    “兒郎們!”王啟年麵朝著救火營大軍發話,他眼前密密麻麻的白羽海洋下,官兵都是一身白衣,帶著崇禎皇帝的孝:“我早說過太原乃是山西的千古名城,裏麵的子女玉帛都是要讓兄弟們所有,我說話從來都是算數的!”


    ……


    馮夢龍是蘇州府人,除了創作過三言二拍等五十餘部小說外,還更定過頌揚嶽飛的《精忠旗》的故事。


    順軍南下,吳王許平因為喜歡馮夢龍的小說,並且因為他當過福建的縣令而加以征召,馮夢龍以年以八十為由拒絕接受順廷的賞賜。


    不過馮夢龍一生熱愛遊曆,足跡遍布名山大川,順軍輕取南京後新朝重振法紀,馮夢龍便乘船北上京師,觀察罕見的王朝更替情景。並對家人坦言: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當此鼎革之時要仔細體察民風,再努力寫幾篇小說出來,若是身處這樣的驚濤駭浪之中而虛度光陰、老死床上會讓他死不瞑目。遊曆到山西時,馮夢龍正巧遇到薑瓖、王啟年引北虜入關,馮夢龍不顧年老體衰,連夜奔波於山西諸縣之間號召縉紳、百姓起來抵抗異族入侵。可順軍措手不及之下,不出半個月就把太原以外的地區丟了個幹幹淨淨,蒙軍連破代州、忻州,長驅直入山西腹地,很快就把太原包圍起來。


    幾天來太原城頭的炮火就沒有止歇過,幾天前順軍城外的營寨盡皆被蒙軍攻破,全數退入城內堅守,和城外斷絕聯係前北京嚴令山西順軍死守太原,北京、陝西、河南正在急速動員,準備向山西開來與叛軍和大舉入關的蒙軍交戰。


    “城破啦!”


    “西門破啦!”


    隨著門外幾聲淒厲的大叫,周圍頓時就是一片哭喊之聲,太原城內家家閉戶關門,藏在家中祈求著能逃過這番兵災。


    ……


    “真是摧枯拉朽啊。”看著燭光熊熊的太原城門,親臨前線的林丹汗由衷地稱讚道。


    雖然救火營裝備的火槍、甚至火炮蒙軍都有,以前也和救火營有過交手的經曆,但這次看到救火營攻城的時候林丹汗還是欽佩不已。


    一開始救火營就用火炮和火槍牢牢壓製住城頭的順軍,訓練有素的工兵不急不忙地偵查好地形,然後迅速填平了太原城外寬闊的壕溝。鋪好這條通道後,救火營的炮兵和步兵緊密配合,將城頭上的順軍打得抬不起頭來,參謀們帶著工兵們從壕溝上的通道衝過去,嫻熟地在城門下挖好洞穴,然後填上火藥予以爆破。


    看上去堅不可摧的宏偉太原城門,就像是一張紙般被爆炸撕得粉碎,大批救火營的士兵立刻從藏身的壕溝中一躍而起,呐喊著衝進城去。本來林丹汗麵對太原這座堅城的時候,還考慮過長圍的策略,沒想到救火營幾天內就以微乎其微的損失將其攻破。


    “汗王過獎了,”王啟年微微一笑:“舉手之勞罷了。”


    ……


    “老爺,不能出去!”


    一個仆人緊緊地抱著馮夢龍的大腿。


    “胡扯,八十老翁,隻欠一死!”馮夢龍用力地敲打著仆人,把他砸得頭破血流跑到門口,推開門衝了出去。


    回頭看了看畏縮在屋內的其他仆人,馮夢龍大喝一聲:“我讀書認字,身受聖賢教化,難道就是為了寫幾篇小說嗎?”


    西城已經是火光衝天,入城的蒙軍正在焚燒房舍把守軍從他們的藏身地趕出來,馮夢龍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前麵是一些身穿黑衣的散兵遊勇,正嚐試著進行巷戰。


    “殺賊啊!”白胡子老頭蹣跚著從巷邊這些黑衣士兵的身旁跑過去,把手中的劍高高舉起,無畏地衝向湧過來的白羽兵。


    “砰。”


    一聲槍響過後,馮夢龍像個醉鬼般地在原地轉了兩個圈,一頭摔倒在地上,救火營的士兵麵無表情地從這個老人身邊踏過,一個白羽兵看到他還在喘氣,就停下腳步用力將刺刀紮入馮夢龍的後心,隨即迅速地拔出,繼續衝向前方仍在抵抗的黑衣敵軍。


    和黃石原本的曆史一樣,馮夢龍不僅為他的祖國留下了書籍,也為他的民族灑下了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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