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首輔陳演正向崇禎皇帝陛辭。(.好看的小說)


    得知山西全境投降了大順之後,陳首輔退意頓生並且立刻付諸行動。昨日,君臣間唱了一遍挽留和堅辭的戲後,崇禎皇帝同意了陳演告老還鄉的要求,並委任魏藻德為首輔。


    陳演得以卸去閣老之職後,當夜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好全家人的行裝——本來大明已經是搖搖欲墜,結果皇上竟然還把鎮東侯派去南方籌款募兵,事先也不說和閣老們稍微商量商量。看來這萬歲爺真是得了失心瘋,不知道什麽叫“遠水解不了近渴”。好吧,就算是鎮東侯還在,陳演也打定主意要告老還鄉了。鎮東侯若在,對守城官兵說不定還有個望梅止渴的作用,陳演覺得那些粗鄙無文的武夫一定不像自己,能把局麵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在眾目睽睽之下,陳演最後一次對皇帝歌功頌德,他在心裏默念著:“馬上就好了,就還剩幾句話了。”陳演的家人就等在外麵,一旦崇禎皇帝和陳演結束了今天的臨行告別,陳家就要立刻動身上路,午時之前就要離京。趁著通向南方的回鄉路還暢通無阻,趕快離開大明這條即將沉沒的破船。陳演這一輩子已經撈夠了,歲數也不小了,他無意再與順王周旋,留下那些心還沒老的人吧——金鑾殿上以魏藻德為首的這些不肯走的人們,以後就是他們的事了。


    “……讚畫無效,臣罪該萬死。”


    陳演結束了他的告別詞,趴在地上,麵朝著大明天子的禦座一動不動,等著對方的回答。根據一般的慣例,皇帝會說句“愛卿勞苦功高。”或者是類似的什麽套話。隨著皇帝這句話出口,全部的儀式就宣告完成,告老還鄉的前官員失去了全部的官職,也沒有了禦前與聞的權利,隻能灰溜溜地退出金鑾寶殿,從吏部的小官手裏領幾匹紅綢的退休金,永遠地離開大明的權利中樞。按說,這是一個傷感的時刻,不過陳演現在心裏沒有一點點的悲哀,他焦急地等待著崇禎皇帝的那句告別語——家人和馬車還等著趕緊啟程呢。


    “你早就該死了!”麵前突然炸響了一聲憤怒的吼聲。


    這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告別語,如釋重負的陳演立刻又磕了三個頭,大聲回答道:“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微微躬起身,退行了幾步,陳演再次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又起身退到大殿的門檻前,向禦座跪下磕了最後三個頭。走出金鑾殿的陳演,越走越是心情愉快,越走越是眉飛色舞。吏部官員正等候在殿外,陳演從他手上一把扯過了自己的紅綢退休金,興高采烈地揚長而去。


    陳家的車隊離開京師宏偉的城門後,前首輔的全家都憂色盡去,仆人們也人人開懷大笑起來。陳演的小孫子用滿是稚氣的童聲問道:“爺爺,今天陛辭時皇上都說什麽啦?”


    “還不都是老套話,”陳演曾經猜測,崇禎會用一貫的套話來結束這次陛見,但是剛才領退休金時,他覺得自己果然是高瞻遠矚,他愛惜地撫摸著孫兒的腦袋:“爺爺說:讚畫無效,罪該萬死;萬歲爺道:愛卿勞苦功高,此去珍重。”


    長長的車隊向南迤邐而行,突然前方傳來一陣喧嘩,前麵的車停下不走了。陳演從車窗向外探出頭去,一個家仆已經跑過來報告:“家主,前麵有幾個不知死活的歹漢,說什麽也不讓我們過去。”


    心中焦急的陳演不顧家人的勸說,親自從車中跑了出去,趕到前隊去問個明白。


    “老子才不管什麽致仕閣老還是致仕尚書,上麵交代了,前麵住著大順使者,嚴禁閑雜人等喧嘩!”


    剛趕到前隊,陳演就看到一個粗魯的大漢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攔住去路,他身後是一大群帶著類似表情的地方官兵和衙役,而自己的長子滿臉憤怒,試圖與他們理論。


    “回來,回來。”陳演把兒子和仆人們都招呼回來,對猶自憤恨不平的長子說道:“繞路走,繞路走,不要說了。”


    “果然是個致仕的尚書,”那個大漢在遠處笑道:“果然有見識。”


    聽到這個莽漢把父親的官職說錯了,陳演的長子又想反唇相譏,在京師這麽多年,他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尤其還是來自一個這樣卑微的底層軍漢。


    “走了,走了。”陳演拉住兒子,責備道:“不快些趕路卻在這裏吵架,你想讓你娘在野外露宿不成?”


    離開那些因為給大順使者站崗而顯得不可一世的明軍兵丁後,陳演的長子回味著剛才的對話,問他父親道:“父親,什麽大順使者?順王派來的人麽?”


    “是啊,是的。”陳演知道這是朝廷的機密,不過他並不打算對兒子隱瞞:“使者已經來了好些時日了,就是許將軍,黃侯的弟子,保定府派人護送來的。[]皇上一直猶豫不定到底見還是不見,所以也不知道該不該讓他進城。在朝廷拿出個主意前,隻好先委屈他住在城外了。”


    “許克勤許將軍?許將軍真是膽色過人啊。”陳演的兒子大吃一驚,現在陳家私下裏對李自成及其部下的稱呼也悄悄變了,不過陳演的兒子也有一絲不屑:“許將軍一貫膽大妄為,當年好像就是他剛愎自用、貪功冒進,又仗著師父寵愛毫無顧忌,以致有山東之敗。”


    “是啊,就是他們師徒反目,師傅把弟子逐出門牆還讓他成了欽犯。”現在想起來,陳演很奇怪為什麽當時鎮東侯會幫著侯洵說話,對弟子卻毫無愛護之意:“山東之事到底如何很難說,誰知道到底是許將軍膽大妄為,仗著師父看不起同僚,還是同僚忌恨他,這都很難說的。要是錯全在許將軍,他怎麽就一怒去投闖……哦,投順了呢?”黃石南下的消息傳出後,陳演隱隱覺得可能是黃石對許平有愧,所以不願意去打他:“至於京師之變,那也是各為其主,稱不上欺師滅祖,難道順王要對付黃侯,許將軍還能攔著不成?”


    ……


    到底見不見大順使者,明廷內部一直爭執不下,朝臣們大多主張見,甚至還勸崇禎皇帝以接見外藩使節的禮儀來見許平。崇禎皇帝憤怒之餘,反唇相譏若是許平不同意自認下邦、外藩,要求以平禮見君怎麽辦?不想朝臣們毫不以為皇帝是譏諷,竟然認真地答道那也不是不能考慮。


    雖然朝臣的態度讓崇禎皇帝傷透了心,不過他也不肯就此關閉和大順的和談之門,李自成派許平前來,足見大順方麵的和談誠意。雖然崇禎皇帝估計,對方現在要求的條件多半是自己無法接受的,但如果正麵戰場上能夠取得一些勝利,對方的態度也很可能軟化。


    所謂能戰方能和,放棄代州逃回山西中部寧武所的周遇吉,雖然隻抵擋了順軍前鋒一天不到就被消滅了,不過崇禎皇帝認為這總是個好的開端。除了新軍以外,畢竟晉軍也出現了對順軍的自發抵抗,而不是如同之前那般聞風而降。崇禎皇帝希望晉軍好好努力,打一兩個漂亮仗,不需要一定取勝,隻要能讓順軍付出相當的代價,讓李自成意識到大明的京師不是輕易可以覬覦的就好,這樣就能給明廷爭取到一些談判的資本。


    可之後晉軍表現得更糟了,很快山西全境十幾萬晉軍全都投降了。當初朝臣們信誓旦旦地說,順軍絕不敢走山西攻打直隸,理由就是“必不犯天下重兵處以入”,現在大明的重兵卻統統變成了人家大順的重兵。


    不過崇禎皇帝仍然沒有絕望,雖然山西那幫兵痞靠不住,但接下來擋在順軍兵鋒前的可不是地方邊兵,而是大明天子親領的直隸地區,是京營、禁軍,由大明天子最心腹的親信臣子統帥,或是由朱明皇室有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關係的皇親國戚指揮。


    比如,代帝出征的閣老李建泰,崇禎皇帝仍對他統帥的幾萬禁旅抱以厚望。由於是代帝出征,崇禎天子賜與李建泰前所未有的權威,“情真罪當,即以尚方從事”,將沒有限製的生殺予奪大權下放到大學士李建泰手中。離京之日,崇禎皇帝親自登上正陽門,送他名義上的替身——李建泰出征,而李大學士當時也痛哭流涕,發誓粉身碎骨以報。


    順軍從西而來,李建泰卻一路向南,帶著大明禁旅在京畿之內燒殺搶掠,連續攻克了定興等數座大明城池。一些大明地方部隊對恣意搶劫殺人的大明禁旅發起抵抗,無一不被李建泰擊潰。


    奪取山西的李自成,親率主力走北路,繼續以大明主力為首要目標,直撲居庸關。同時派劉芳亮統帥偏師一萬,循黃河北岸進攻以切斷明廷南北交通要道,確保從南而來的援軍和糧餉不能再通過漕運進入京師,以孤立北京。


    得知順軍野戰軍突然出現在本以為非常安全的南方後,李建泰立刻統帥大明禁衛軍北逃,和四川、河南的同行一樣,大明天子的禁衛軍不思與順軍作戰,專門以消滅、殺害居住在中國領土上的中國百姓為目標。不過李建泰這次要加上一條,他帶領的禁衛軍還做出了殲滅京畿地方上保衛鄉土的大明地方部隊的事。


    二月底,代替大明有限公司董事長——崇禎皇帝出征的大明有限公司常務董事兼副總經理——大學士李建泰,統帥著大明禁衛軍抵達直隸地區的廣宗縣,知縣李弘基得知禁衛軍一路行來的所作所為,下令緊閉城門,親自帶領地方部隊登城抵抗禁衛軍。而李建泰也針鋒相對地下令攻城,雖然沒有膽子和劉芳亮的順軍野戰部隊交鋒,但對消滅廣宗縣的大明地方部隊還是蠻有把握。


    在黃石的前世,廣宗守官就是這個李弘基,這次他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劫。李建泰的行徑也和黃石所知的曆史沒啥區別,開戰不到半個時辰,離京以來戰無不勝的大明禁衛軍就在隆隆的炮火聲中,擊潰了廣宗縣軍民的頑強抵抗,一舉攻破廣宗縣南門。


    李建泰滿意地看到士氣高昂的禁衛軍像潮水般地殺入城中,本來懸掛在廣宗縣城樓上的明軍紅旗也被扯下,換上了大明禁衛軍更加鮮豔的紅旗。


    火焰和濃煙從城內騰起,李建泰知道廣宗縣地方明軍的垂死掙紮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但大事已定,有一夥膽敢對抗大明禁旅的無知鼠輩即將被殲滅在這裏。


    禁衛軍開始洗劫廣宗城時,李建泰指揮標營忙著搬運縣衙裏的銀糧倉儲,就在禁衛軍和標營士兵都忙得滿頭大汗的時候,一個標營軍官興高采烈地跑過來:“督師大人,李弘基那狗官偷偷藏了一個銀庫,我們找到一個知情人。”


    “快帶來。”一聽到銀子,李建泰也是兩眼發光。被帶來的是一個年輕人,二十歲上下,書生裝束,李建泰和藹地說道:“不要怕,從實說來,本部院重重有賞。”


    “閣部受命南征逆闖,賜尚方劍、鬥牛服,推轂目送,聖眷至渥。今賊從西南來,正宜迎敵一戰,滅此朝食,上報國恩。奈何望風披靡,避賊北遯,陷城焚劫耶?”廣宗縣王佐總算見到了大學士李建泰,他急不可待地吐出了這段想了很久的話。


    “哦……哦……哦?”李建泰愣了一會兒,才琢磨明白對方原來不知道什麽私藏的銀庫,隻是以謊言來見自己一麵,他反問道:“你來見本部院就為了說這番話?你以為說了這番話,本部院就會調頭向南,去與那劉芳亮一戰?”


    王佐被反問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年輕人隻是呆呆地看著李建泰。


    “你這狂徒是不是還幻想著,本部院會慚愧得汗流浹背,甚至痛哭流涕,把你奉為上賓?”李建泰一揮手讓標營衛士把這個廣宗人也拖下去殺頭,不屑地評價道:“幼稚。”


    (筆者按:筆者的一位朋友,就是筆名為黑島人的作者說過一段話,大意為:從中國的曆史上看,大節大義,往往托於市井百姓,而非特別善於舞文弄墨和吃人不吐骨頭的封建官僚士大夫。1644年發生在明朝北直隸的那場覆滅鬧劇中,很少有人像廣宗屠殺中殉難的王佐先生那樣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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