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六不是第一次報名參加新軍了,三年前新軍剛剛成立時,他那個兵痞連襟就建議他參加新軍,劉老六還記得當時他連襟的原話:“黃侯武功蓋世,那打流寇還不跟完一樣,聽說新軍還不拖欠軍餉。到時候不但拿錢,打了勝仗還有皇賞,這好事天下哪去找?”


    之前連襟已經三次參軍,每次拿到安家費就當逃兵,掙了幾十兩的外快,但那次連襟信誓旦旦地說道:“良禽擇木而息,這次我一定要跟著黃侯好好幹,也博個封妻萌子。”


    “就他這老兵痞還良禽呢?沒看出來他還會拽成語了。”但連襟的話讓劉老六深以為然,一想到封妻萌子劉老六也有些心動,雖然家裏的婆娘有點擔心,但就連劉老六就忍不住斥責她:“頭發長,見識短。新軍一個月軍餉頂的上作半年工了,而且跟著黃侯打仗,哪裏會有危險?”


    轉天連襟兩個就去投軍,他們的妻子也滿心歡喜把他們倆收拾得幹幹淨淨地出門,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新軍招募士兵的報名站前人山人海,全是誌願從軍的人,而且新軍招募士兵的條件也極其苛刻。身高、體重,沒有不提要求的,劉老六和連襟就這樣被刷下來了,聽說報名的人裏,四個也就是能留下一個。回到家裏才得知,好幾個平素一塊玩的年輕人也都去報名新軍了,可他們和劉老六一樣,跟誰都沒提,就怕自己沒能搶到這個先,不過――誰也沒選上。


    第一次新軍旗開得勝,一個叫許平的年輕人名聲鵲起,當時劉老六還被婆娘一通埋怨,人家也是誌願從軍,也是從小兵幹起,這一下子就把榮華富貴拿到手了。看著每月拿回家的那點銅錢,婆娘說到傷心處還發牢騷說這輩子是沒嫁對好人。一怒之下劉老六大罵道:“那我休了你好不好,聽說那許平窮得還不曾成親呢,你去嫁給他好了。”


    因為這個,劉老六把許平也恨上了。山東新軍第一次敗績,一轉眼許平就成了欽犯,劉老六甚是幸災樂禍,連襟還有其他幾個也沒報名成功的人還聚在一起喝了頓酒――看他起高樓,看他樓塌了。


    一晃幾年就過去了,新軍不斷地擴編,一撥接著一撥去中原作戰,幾次都被對麵那個大順大將軍許平打回來。說起這事的時候,劉老六和他的連襟都感到不可思議:師徒兩個,那許將軍還是黃侯唯一的弟子,他們這是打什麽打啊


    而且再提到山東一戰,大家也變得滿腹狐疑,畢生不收徒的黃侯的僅有弟子,本事看來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怎麽山東一戰就成欽犯了?


    中原的戰爭對直隸人來說雖然遙遠,但也成了大家飯後茶餘最主要的談資。去年新軍又一次大敗,招募士兵的榜文幾乎貼遍了北京城,可再也沒有往日蜂擁而去的景象,劉老六也不打算去送死。


    直到去年年中,劉老六的連襟又回京師來了。被新軍拒收之後連襟一怒……準確地說是他也不願意踏踏實實地幹活,就去了別處投軍,這幾年裏當過魯軍還當過汴軍。連襟回家的時候,帶著滿滿一口袋銀子,說都是當兵時掙的,而且還好幾次遇上過那個許將軍。


    “我聽說啊,當年山東一戰是因為許將軍殺人殺得少,所以被同僚看不慣了。”出去混了幾年,連襟也算是見多識廣,他告訴劉老六:“侯督師下令斬草除根,大部分新軍營都執行命令,許將軍心軟好像才殺了二、三百。一開始其他人都動手的時候他也遲遲不動,像那個救火營就殺了好幾千,結果不肯動手的都死光了,不是死在督師手裏,就是死在東江軍手裏,你看最後手上沒沾血的長青、山嵐不都完蛋了麽?許將軍好歹還殺了二、三百,所以沒立刻被處死,但還是成了欽犯。”


    “他可是黃侯的弟子,黃侯怎麽不救他?”


    “就是因為黃侯的弟子才倒黴啊,”連襟說得唾沫橫飛:“朝廷裏覺得黃侯想收買人心,所以要黃侯手下的人也沾血,其他各營都動手,聽說許將軍反應很慢,朝廷當然不願意了,黃侯這時候要是替他說話,這不就坐實自己在收買人心了麽?要是替弟子說話,不成了秘囑心腹對朝廷陽奉陰違了麽?”


    “原來是這樣。”


    “這也是算是自食其果了,把許將軍辦成欽犯就是朝廷給黃侯一個顏色看看,結果許將軍一怒反去闖賊哪裏去了,”連襟說起許平也挺感慨:“許將軍不殺俘、不屠城,在河南頗得人心,我看啊,這仗難打啊。”


    說完之後連襟就又提議去報名新軍,劉老六吃驚不小:“你剛還說……”


    “我也算看明白了,新軍和其他明軍沒啥區別,一樣當兵吃餉混日子,一樣別想指著軍功出人頭地,我拿到安家費就溜,怕什麽?實在溜不掉,許將軍又不殺俘,我到時候把槍一交,還不是屁事都沒有?”


    就這樣,劉老六又和連襟投軍去了,辭別哭哭啼啼的婆娘,劉老六第二次來到新軍的招兵處,這次沒有任何身體上的要求,那天和劉老六他們一起參軍的還有幾個骨瘦如柴的乞丐,新軍也一概收下了。(.無彈窗廣告)劉老六和連襟都被分配到重建的長青營,這是許將軍參與建立又被他親手消滅的營,當時他連襟就私下笑道:“別說,咱和許將軍還真有緣。”


    “別瞎說,萬一又派我們去打許將軍怎麽辦?”


    “跑唄,還有什麽可想的?”連襟很痛快地答道。


    出發來山西的路上,每天都有逃兵的屍體被懸掛在營門,看著那些血淋淋的屍體劉老六一陣陣地心虛,連襟幾次勸他逃跑都沒敢答應:“你不是說許將軍不殺俘麽?若是贏了有皇賞,輸了把槍一交就行了。”


    就在前天,連襟趁著一次砍柴的機會逃了,這個沒義氣的家夥,不過連襟不在劉老六更不敢跑了,他好不容易才讓長官相信他不知道連襟要跑。看在大戰在即的份上,隊裏的長官也沒太為難他,隻是交代不給劉老六出營的機會――其實就是給劉老六也不敢跑,這山西他人生路不熟,周圍都是新軍的部隊,他既不知道回家的路也不想被抓到痛打一頓然後懸屍營門。


    望著對麵山上密密麻麻的黑旗,第一次上戰場的劉老六感到腿肚子隻打哆嗦,鼓聲響起時,左邊的夥伴抱怨道:“為什麽我們要去打他們?我們就呆在這等他們下山來打我們不好嗎?”


    “當官的都是蠢貨。”右邊的同伴讚同的回答道。


    果長好像沒有聽到士兵們的竊竊私語聲。


    不過軍命難違,劉老六他們聽著鼓聲,隻能硬著頭皮向山上爬去,背後的大炮不停地轟響著,劉老六聽到身後又有一個同伴嘟囔道:“我們的大炮這麽多,把他們轟垮不就得了?”


    “當官的都是蠢貨。”劉老六小聲應了一聲,果長還是似乎什麽也沒聽到。


    黑色的旗幟越來越近,漸漸的,劉老六能夠看到旗幟下的敵兵,他們一個個筆直地站在那裏,接著對麵騰起了幾團煙幕――這不是己方火炮造成的,而是對方的大炮開始還擊。


    “娘咧,闖賊也有炮。”


    一個士兵罵道。


    “記著你們的訓練。”果長總算開口了。


    鼓聲沒有停,繼續向前走吧。


    “這些闖賊看來是不會跑了,”劉老六看著麵前的敵人,在心裏默念著:“菩薩啊,菩薩,他們怎麽還不跑呢?”


    無數的白煙突然從對麵騰起,接著就是密密麻麻像炒豆子一樣的槍聲傳入耳中,再接下來就是不少慘叫聲:


    “哎呀。”


    “老子被打中了。”


    “疼,疼,疼!”


    劉老六向左右看去,有幾個人被打中了,倒在地上捂著傷處大聲叫嚷。


    身邊的同伴腳步慢了下來,劉老六也放慢步伐保證自己不突出隊列,既然腳步要踏著鼓點,那步伐邁得小一點兒就可以了。


    對麵又是一輪齊射,這次有更多的同伴倒下了。


    “還擊啊。”有人嚷嚷著:“為啥幹挨打不還手?”


    劉老六走得更慢了,可還擊的命令還是沒有下達。


    “既然闖賊能打到我們,那我們也能打到他們,為啥不還擊,這不是送死麽?”劉老六腹謗著,不停滴看著果長,期盼著射擊的命令能快點下達。


    ……


    “前鋒怎麽走得這麽慢?”賀寶刀看著兩軍的距離,在目前的位置上開始齊射,雙方打光了彈藥了未必能把敵人殺光,賀寶刀希望距離更近一些以加快彼此消耗的速度,他的兵力是對麵的兩倍,消耗速度越快對新軍越有利,他打算靠不停頓的攻擊來流光順軍的血:“傳令,讓前鋒加速。”


    ……


    “這鼓敲得,它是催命咧。”劉老六聽著背後密如雨驟的鼓聲,在心裏用力地罵道。


    幸好隨著部隊繼續向前,對麵也沒有再射擊,直到劉老六能模糊看到對麵敵人的麵容時,才看到他們又一次把槍放平。


    “好疼。”


    在白煙出現在視野中時,右手的同伴突然把槍一扔,抱著胸口去撲到在地,接著一陣清晰、猛烈得多的槍響聲傳來,無數的人同時發出慘叫,這次被打倒的同伴比前兩次加起來還多的多。


    鼓聲終於停了。


    “預備――”


    總算傳來還擊的命令,劉老六連忙把槍放平。


    “瞄準――”


    “瞄準個屁。”劉老六手指扣在扳機上,以前訓練的時候無數次聽到這個口令,但它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讓劉老六覺得可惡。


    “開火!”


    劉老六急急忙忙地扣動扳機,然後熟練地按照訓練要求開始裝填。


    在用牙咬紙藥包的時候,對麵的敵人又開火了,劉老六本能地往地上一蹲,一顆鉛彈呼嘯著從頭頂飛過,身後傳來一聲慘呼,背後的同伴撲在他的身邊。劉老六看了那人一眼,子彈打中了他的脖子,血從傷口像噴泉一樣地湧出來。


    “幸好。”劉老六暗自慶幸道,手裏紙包中的火藥已經灑了一半,他看了一眼,將它隨手拋掉,又掏出一個用牙咬開。


    “預備――”


    火藥還沒倒進去。


    “瞄準――”


    “催你娘的命啊。”劉老六小聲叫了一聲,子彈還沒有塞進槍管。


    “開火!”


    正在壓膛的劉老六知道趕不上這次的射擊了,他放慢了動作,對自己說道:“等下次吧。”


    看到對麵的敵人又一次放平火槍,劉老六更看到對麵側對著自己的黑衣軍官把佩刀舉到半空,知道對麵馬上就要開火了,他搶先往地上一蹲,白煙冒起,鉛彈又一次呼嘯著從上空飛過。


    “好險。”


    劉老六還來不及慶幸,就聽到隊官的怒吼聲傳來:“你們躲什麽躲?不就是子彈嗎?”


    側頭一看,無數的同伴都蹲在地上,有的人甚至已經趴下了,聽到隊官的怒吼聲後,大家又急急忙忙地起來裝填。


    這次隊官還沒有來得及喊話,劉老六就看到對麵第三次放平了火槍。


    “預備――”


    “預你娘的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大概是另外一個看到對方準備射擊而心焦的同伴吧。接著劉老六就聽到了一聲槍響,他也急急忙忙地胡亂放了一槍,顧不得掏藥包就趴到在地。


    “你壓到我的手了。”


    身邊傳來一聲小聲的責備聲,是右手哪個不等對方開火就中彈倒地的同伴,劉老六趴在地上側頭看去,對方一動不動地趴著,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


    劉老六收回了壓在同伴手上的槍,身側已經是無數臥倒的同伴。


    “沒人起來裝填,”劉老六抬頭向前,看著對麵緊鑼密鼓地裝彈,情知這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趕在對麵射擊前裝好彈藥了:“那我也不起來。”


    既然趕不上了就不趕了,劉老六很想得開,等對方射擊完再起來裝填吧。


    對方又射擊了一輪,黑衣軍人人直立著繼續裝填。


    “這次也趕不及了。”劉老六無可奈何地繼續臥倒在地:“讓後麵的人也開兩槍吧,我已經開過兩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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