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帶劍離開,打鐵的聲音還在繼續。


    “顧離人選的這弟子怎麽樣?”


    一道很有洞穿力的聲音在這間鐵匠鋪子裏響起。


    這聲音並不響亮,但是卻像是實質一樣塞入人的耳廓,像棉花般柔軟,但塞得過多,卻容易讓人覺得鼓脹發疼。


    人不知何時來,穿著也不起眼。


    粗布衣衫,腰間纏著麻繩,雙手粗糙,掌心全是老繭,一雙草鞋甚至破了幾個洞,臉麵也不見修飾,須發剃得極為隨便。


    若非此時的聲音和沉靜間那番迥然異於常人的氣度,這名中年男子看上去也便是個山野裏的樵夫。


    “極好。”


    鐵匠異常簡單,說了兩個字。


    隻是這兩個字,這樵夫模樣的中年男子卻是十分動容。


    “能說說?”


    他凝重的看著鐵匠,下意識的說了這一句,瞬間又有些歉然,道:“實在是好奇,即便是那些絕世名劍,你見了也隻不過是簡單評斷一句,好,或者還行,或者有些不成,這極好二字,我從未從你口中聽說。”


    “劍乃死物,但在他身上能活,他懂本真,知本心。”鐵匠想了想,道:“而且不多想,萬千道,能有一道走通,他便取了。”


    “還有呢?”


    樵夫模樣的中年男子神色更加凝重了些。


    “還不夠?”


    鐵匠似乎覺得他有些俗,頓了頓,道:“流雲劍經裏的劍招對於他而言太過簡單,看一遍就看會了,無論是冥想入定,還是吸納天地靈氣通竅的速度都是我見過的所有人之中的第一。能夠越階殺人….這些夠不夠?”


    “那不隻是夠,還有些可怕。”樵夫模樣的中年男子微蹙的眉頭鬆開,苦笑起來。


    “我祝鋒雖未必一定是天下煉劍第一,但秦境內至少為人知的煉劍師中,沒有人比我煉的劍多,沒有人比我煉的劍好。隻是煉了這麽多年劍,顧離人都未看上一柄,他連我的劍都看不上,卻將這名弟子視若珍寶,這便可想而知。”


    鐵匠的話語似乎有些落寞,但神情卻反而越見釋然,越發開朗。


    “那我也想明白了,顧離人為什麽來看了你,卻是不見我一麵,甚至都不讓我知道他來過這邊,在這邊挑到了一名弟子。”


    這名樵夫模樣的中年男子深吸了一口氣,眼中卻是難言的感慨,“他知道我已厭倦了江湖,便不想再將我卷進來。隻是我欠他情,他弟子要在這一帶修行,這名弟子又是他寄托所在,我如何能不幫他看一看?”


    “情義所在,這才是江湖的好,至於好酒好肉,皆是狗屁。”


    這名樵夫模樣的中年男子笑了起來,笑得很狂,很傲。


    鐵匠沉默不語。


    哪怕身心都不在江湖,誰又能真正脫了江湖。


    ……


    王驚夢還沒有離開這個山村。


    他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十數村民,眉頭微蹙,他覺得自己必須先想明白一個問題。


    何以修行。


    這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獵殺那些凶猛的野獸,用皮毛血肉換取生活所需,和現在吸納天地靈氣於體內,修習劍經,以及殺人當然不同。


    他覺得自己必須要想清楚,自己將來是要做什麽。


    一個人最重要是活著。


    好死不如賴活,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老話。


    世上那種一心向死的人幾乎沒有。


    因為真正想死的人早就已經死了,哪會見人就說自己想死,死了一百遍還在好端端的看著明日的朝陽。


    活著,便求飽暖,飽暖過後,便求安逸舒適,他在數年前便真正能夠做到好好的活著,能夠憑借山中的紫竹便能安逸舒適,這是山間行走了數十年的那些老獵戶都不能輕易做到的事情,他當然明白自己和尋常人有太大不同。


    隻是偏安一隅和坐井觀天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並沒有到那種需要仔細思索自己人生的時刻。


    但顧離人出現了。


    他成為了真正的修行者,他麵前天地便霍然開闊。


    但最為關鍵的是,顧離人太強,太高。


    這種感覺,就像是他還未看清眼前的河流時,顧離人卻已經一把提著他到了雲端,然後指著下麵的天地,說,看看,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隻是高高在上的,飛在雲端的未必是能夠脫離塵世的仙人,更多的是被獵人射落的飛鳥。


    他到了需要思考今後要做什麽的時候。


    為了生存而殺人,並不需要有什麽特別的念頭,人威脅我的生死,我自然要反抗,這隻是本能。


    但主動去殺人,便是要理由,便是要目的。


    現在跪在他麵前的這些村民,是要求他殺人。


    見著他沉默不語,這些村民便以為他是不願意,當下數人便領著一起磕起頭來,並不停許諾會盡可能籌集更多的錢財,甚至隻要他提供住處,每年都會籌集錢財送去。


    “我不愛財。”


    王驚夢並沒有仔細去聽這些村民後來說的話,他更是忽略了這些村民給出的更多許諾,他有些想明白了,抬起頭來,道:“我會去看看,如果他真是和你們說的一樣,我會殺掉此人,你們不需要給我什麽。”


    這些村民全部呆住。


    他們不敢相信。


    “人是生靈,更是同類,殺人是絕大多數人一生都不會做的事情,所以神聖。所以我殺人隻會因為自己,不會是因為他人。”


    王驚夢看著這些眼神裏充滿懷疑的村民,平靜的說道:“我要殺此人,隻是因為我覺得此人極惡,隻是此人讓我不喜歡,太過厭憎,我由心而行。”


    這些村民並不能理解王驚夢此時的話語,但他們聽出了王驚夢是真的要去看看他們所說的那人,並真的會殺那人。


    至於那人是否和他們所說的一樣,他們並不擔心,因為他們說的全部都是事實。


    王驚夢轉身離開。


    他提著那柄讓他覺得很舒服的新劍。


    這柄劍在箱子裏積存了很多年,還未染血。


    他此時心情很愉悅。


    並非是他完全想明白了將來要做什麽,而是想明白了任何時候都不需要看得太遠,想明白了,任何選擇都需要完全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如果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如果做這件事情不能讓自己開心,那修行有什麽意義,獲得更強大的力量都不開心,那有什麽意義?


    這個時候他心中對顧離人越加的尊敬和佩服,他很幸運遇見這樣的老師。


    他真正理解為什麽顧離人隻是丟給他幾本劍經,給他留了幾條路,便離開而不在他的身邊。


    這是真正的放養。


    因為顧離人想要他按照自己的喜歡,隨意而安,隨緣而行。


    顧離人不想用自己的想法和喜好,來左右他的想法和喜好。


    而能夠在那麽短的時間裏便看出他的這名弟子是什麽樣的人,合適什麽樣的修行,這樣的老師,便真的不是尋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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