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睡在夢裏夢了許多事。


    夜深露重,月上梢頭,他夢見他們三人一起在桂苑嬉戲。他夢見雲海無邊,他們一同向月泛舟而回。


    他僅認識了酒幺三百年,可論分量論情誼她在他心中所占的一點不比阿道輕。


    起初阿睡很困惑,因為他知道那感情與他對阿道對其他仙子的不同。他格外喜歡粘著她,隻有她高興了他才會開心。也許自己是真喜歡她,還是阿道他們所謂的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喜歡,也許就在第一次見她時那個花雨紛紛的炎熱午後。


    所以在聽見蜀嵐說酒幺會永遠離開他,會離開蟾宮時,阿睡心緒才開始動搖,有了貪念便會有裂縫。


    這真是件齷齪的事,如果他沒有惡劣的心思,蜀嵐就不可能有任何可乘之機。


    小酒說過她最喜歡他澄澈的心思,不諳世事。如今他連最後一點可取之處都沒有了。


    憶起種種阿睡透徹了許多。


    其實他不傻,也不見得多單純,一直以來不過是為了保持一個她喜歡的模樣,所以才故意忽略掉一些東西。


    可是這樣平衡的一切忽然在半年前被人打破了。


    重宴麵上溫和,事實上一切都不容人置喙,他心思縝密,看似無心卻步步為營。他對她明明有算計,卻偏生叫人挑不出錯。


    而阿睡,他的心思他自己都明白得太晚,怨不了別人。


    阿睡五味陳雜,甚至覺得自己卑劣不堪,原來他一直都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如夢初醒,他更不知該如何麵對她。


    ·


    “外麵風大,我們回去。”酒幺微微笑著看著阿睡,伸出手去。先前那一點點責怪他亂跑的心思在聽見那句“你來了”便不知不覺地消失。


    她看出他的踟躇與害怕,卻沒有戳破。眼前的少年蒼白而脆弱,酒幺第一次覺得讓她心疼。


    她們沒有問他要解釋,阿睡暗中鬆了一口氣。那隻手柔軟而溫暖,阿睡小心翼翼地斂藏著情緒,低垂著眼簾不敢看她,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麽也沒說。


    阿道看著他緊緊握著酒幺,指尖都泛白的手指,卻若有所思。


    ·


    三人正要回去,卻見阿文一步一步步下高階朝著她們過來,它的皮毛又白了許多,還帶著一股鮮花浴後淡淡的幽香。


    與方才不同的是,阿文此時一隻耳朵上纏了根紅線,紅線不長,隨意地搭繞了幾圈,看上去似乎像是被人剪短的。刺眼的紅在它雪白的身上顯得格外刺眼。


    阿道瞧著覺得十分新奇,就這麽短短一會子它竟給自己做了一個新造型。


    直到阿文走近了,阿道才看得那紅線已有些舊。它不是格外講究麽?阿文隻飲她們釀酒用的泉水或靈草之墜露,隻餐嬌嫩芬芳的落英。


    好在平時它都自己覓食。


    阿文還有點小潔癖,雖不至藥元仙君那樣嚴重,但認真起來也是可怕。


    這紅線有點舊,它怎麽看得上眼,而且還隨意地搭著。


    阿道反倒見不下去,蹲下身子替阿文將紅線在它的兔子耳朵上打了朵蝴蝶結。這樣的結他曾看阿睡替酒幺打過,看多也就會了,好在他手指算靈活。蝴蝶結模樣端正。


    端詳一番,阿道滿意地道:“阿文,這樣比將才整潔許多。”


    “咳”阿文一怔,溫吞說話:“阿道君,這不是做裝飾之用,而是小可方才沒來得及收撿,用來......”阿文的聲氣越來越低,後麵誰也沒聽清他講了些什麽。


    “阿睡,阿文是搬來蟾宮與我們一道住保護我們的。”酒幺牽著阿睡,柔聲解釋。


    阿睡心中十分複雜,打量著麵前的兔子,或許又是重宴送給她的罷。毛色光潔如完璧,模樣也是溫和討喜,一看就並非凡類,也隻有他才送的了這樣好的東西。


    阿睡不由得想起他以前送給酒幺的那些小玩意,那些都是托元寶買的不值錢的人間俗物。


    他沒有錢,給不了她稀世的珍寶。


    自嘲地笑了笑,阿睡向它點點頭以示招呼,並無過多熱情,手卻將酒幺更握緊幾分。


    察覺到他的異樣,酒幺輕蹙了下眉。阿睡以往決計不會這樣對人的。


    以往蟾宮若有人來,他都是最熱情積極的,因為他講蟾宮中她是主人,若沒有招待好,人家定會頭一個說她的不是。


    好在阿文並不在意這些,僅向著阿道抬起一隻前爪,阿道會意地抱起阿文,四人一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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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阿睡正獨自臥在房裏,眼神迷茫飄忽。他靜靜聽著屋後的月桂林被風吹時發出的聲響,聽了一千年,以往他都是在這溫柔的摩挲聲中睡去,今日他第一次覺得那“沙沙”的聲音寂寥愁怨如此。


    正出神,門卻“吱呀”一聲開了。阿睡以為是酒幺或者阿道來,連忙閉上眼裝作睡去。等了半天沒聽見動靜,他偷偷睜開眼,沒人。


    心中卻又浮現一抹失落,阿睡歎氣幹脆坐了起來。


    ·


    “長夜漫漫,知道阿睡君難入眠便過來看一看,若有打攪之處,還望見諒。”雌雄莫辨的聲音幽幽從暗處冒了出來。


    阿睡駭了一跳,忙朝著聲音方向看去,才看清正是白日裏的那隻兔子。


    永遠沒有睡醒的眼睛在此時終於睜開,流光溢彩,光華瑰麗。似乎世上沒有什麽能逃得過那雙洞徹的紅眼。唯一不同的是白日它係在耳朵上的小截紅線已經取下來纏在前爪上。


    “阿文?”它來做什麽。


    阿睡看得出來阿文與酒幺還有阿道都相處得很好,以往他是最喜歡熱鬧,蟾宮多了一隻兔子他本應該高興才對。但阿睡看著她們的和睦,他卻覺得自己離酒幺,離以往的生活越來越遠。


    這些變化隻在他昏迷的一個月內,發生得另他措手不及。


    “阿文你有事找我?”阿睡穩下心緒問它。


    搖搖頭,“宮主與阿道在你昏迷的這些日子中一直惴惴不安,難得終於能睡一個安穩覺。”阿文並未回答他的話,自顧自地解釋。


    阿道眸光閃爍,而後才囁囁嚅嚅道:“小酒一直都擔心我?那......那,那你可知,她可曾怨過我?”其實阿睡是知道答案的,她怎麽可能會怪自己。可是他終究懷疑。


    “阿睡君與宮主同處三百年,難道還不了解她脾性?還是阿睡你信不過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阿文的聲音十分和藹,讓他一點也生不出厭。


    這問話叫阿睡啞然。


    見他沉默不做聲,阿文忽然道:“阿睡君可曾聞過,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淨?1”


    阿睡的神色驀然僵硬,良久,他苦笑著試圖掩飾失態:“阿文你可能有所不知,我不大愛讀書,並不明白這些意思。”


    “阿睡君是個聰明人,怎可能不明白?”阿文一點也不退讓。


    一時間,阿睡隻覺得自己一切心思此刻都被人暴露在外供人玩賞,他來不及遮掩。阿文,它怎麽可能會知道。


    撥弄著爪子上的紅線,阿文歎了一口氣,跟在那老頭子身邊這類故事它見得太多了。


    行至阿睡的床前,阿文將那斷了的有些舊的紅線遞與阿睡勸慰道:“命裏無時莫要強求,佛語有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2。阿睡君可要仔細斟酌,莫行傻事。”


    說罷輕輕拍拍他的手,阿文便掩門離開。若要想通隻能靠自己,它該幫的已經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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