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幹城 (三 上)羅士信所在的位置是一條斜探進穀底的土梁,剛好卡在山穀最窄處。


    他和麾下郡兵的強悍讓突厥人充分體會到了如梗在喉的滋味,無論誰想從山穀穿過,都要受到來自土梁上的羽箭招呼。


    而那些試圖衝上土梁將弓箭手趕走的突厥武士,又無法突破羅士信和幾百郡兵用生命構築的第一道防線。


    山穀裏的野火越來越旺,很多葉子落盡的大樹也跟著著了起來。


    夜風吹過,濃煙嗆得人幾乎無法呼吸。


    如果不抓緊時間形成突破,所有的突厥人都會被活活燒死在這無名的斜穀中。


    “金狼衛,出擊!”始畢可汗萬般無奈,隻好出動手中最後一點保命力量。


    他身邊的五百金狼衛都是從各部落裏邊精選出來的好手,在戰場上個個能以一當十。


    平素這些人的任務隻是保護大汗,很少主動與敵人交鋒。


    可到了現在,始畢可汗無法再隻顧個人安危。


    突厥是個以強者為尊的民族,今夜如果他的損失過於嚴重,回到草原後,這個大汗的位置就不得不讓給別人。


    這是狼群法則,即便阿史那家族的人也不得違背。


    身穿金色鎧甲的五百金狼衛用刀從亂哄哄的自己一方的潰兵中硬砍出一條血路,殺向羅士信。


    他們的訓練程度和身體條件明顯比先前的幾波攻擊者要高出一大截,陣型散而不亂。


    郡兵們本來就已經疲憊不堪,驟然與一批生力軍遭遇,劣勢立現。


    羅士信帶著十幾名親兵四處“救火”,但時間稍長,防線還是被狼衛們衝得岌岌可危。


    “後退,後退二十步重新列陣!”羅士信無奈,隻好發出與敵軍暫時脫離接觸的命令。


    嚐到甜頭的金狼衛得勢不饒人,如附骨之蛆一樣貼上來。


    “去你***!”羅士信掄開戰斧,親自斷後,將兩名衝上前的金甲狼衛砍成了四段。


    但另外六名狼衛立刻揉身而上,從前、左、右三個角度將其夾在中間。


    “護住我的後背!”羅士信頭也不回衝著身後喊了一嗓子。


    然後跨步上前,揮斧劈向正對著自己的那名敵軍。


    深知對手厲害的金甲狼衛不敢硬接,虛晃一刀,快速退後。


    羅士信要的就是這個空隙,猛地一翻手腕,斧刃快速由豎轉斜,兜起一股風,直“吹”破側麵的金甲。


    “噗!”血柱飛起足足五尺高,少了半截身體的狼衛原地轉了半個圈兒,枯木一樣滾下山坡。


    解決了一個側翼威脅的羅士信大喝著轉身,避開敵人砍過來的彎刀,空著的左手五指頭突然並攏成刃,重重地捅在另一名狼衛的喉嚨上。


    那名狼衛立刻丟下兵器,雙手手捂住咽喉。


    “咯咯咯”,他嗓子裏發出令人恐怖的聲音,嘴巴大張,拚命呼吸。


    但四下裏的風仿佛都凝固了,沒一絲吹進他的身體。


    “咯咯咯!”喉嚨被羅士信一掌戳斷的狼衛嘴裏開始噴血,接著仰麵朝天的栽倒。


    羅士信沒時間檢視自己的戰果,揮舞著板斧,砍向第四個狼衛。


    就在他與第二名狼衛交手的瞬間,耳朵後明顯被濺上了幾滴血。


    那是親兵的血,為了不讓羅士信分心,忠勇的親兵用身體擋了四刀,一聲未吭,直到氣絕。


    眼看著變成與羅士信正對的那名狼衛就要被巨斧劈成兩半,先前退下去的狼衛和另一名急於立功者同時撲向了羅士信背後的空檔。


    這名年青的將軍是山坡上數百承擔阻攔任務的隋軍陣膽,隻要殺了他,卡在大軍喉嚨裏的“魚刺”就能順利拔除。


    聽到背後的呐喊聲,羅士信依然沒有回頭。


    巨大斧頭從空砍落,將麵前的金甲狼衛連同他手中的兵器砍斷。


    在轉過身體的瞬間,他看到另一名親兵衝過來擋住了敵人兩把的彎刀。


    一把用的是橫刀,一把用的胸口。


    “老子要你們陪葬!”羅士信紅了眼,放下懷裏的屍體,大步殺上。


    一名金甲狼衛被他直接用斧子砍飛,另一名再次後退,腳底被人血一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沒等羅士信動手,一杆長槊搶在他麵前刺入了倒地者的身體。


    “啊!”慘號著的突厥狼衛被挑起來,空著畫出一道弧線,重重地砸向蜂擁而致的刀叢。


    “後退整隊!”獨孤林沉聲喝了一嗓子,帶著三名家將替下了羅士信。


    他們四個人用的全是步槊,彼此呼應著,組成了一個小型攻擊陣列。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突厥狼衛的攻勢登時一滯。


    趁著這個瞬間,羅士信大步退回本陣,丟下斧頭,從親兵手中接過另一杆剛從敵人屍體上拔出來的長槊。


    他想問一聲獨孤林‘你怎麽上來了!’,可話沒等出口,獨孤林和他的四名家將已經被金甲狼騎團團困住。


    那些身材高大,武裝到牙齒的金甲狼騎像瘋子般,根本不顧生死。


    獨孤林帶著自己的槊陣在狼群中旋轉衝突,刺翻了十幾名狼衛,身邊的家將也掛了彩。


    “弟兄們,列陣擠壓!”羅士信沒有時間猶豫,指揮身邊的郡兵再度衝上。


    他決不會看著朋友為了救自己而送命,雖然獨孤林的行為給人感覺特別像在找死。


    剛剛喘息過一口氣來的郡兵們跟在羅士信身後快速前進,刀槊並舉,將眼前敵人剝掉厚厚的一層。


    他們距離獨孤林很近,幾乎就在咫尺之遙。


    但這咫尺之遙偏偏又好像隔著十萬八千裏,任郡兵們怎麽努力,也休想將獨孤林從狼群中接出來。


    一名身穿包金鐵衣的突厥人迎住了獨孤林,他手使兩把彎刀,動作十分靈活。


    獨孤林用長槊挑飛側翼衝過來的一名狼衛,然後擰身急刺。


    突厥葉護用左手彎刀推開槊鋒,身體敏捷地向前一撲,右手中的另一把彎刀淩空劈落。


    步槊太長,不利於貼身格鬥。


    獨孤林快速後退。


    躲開突厥葉護的刀鋒,將槊尖刺向自己右側的另一名狼衛。


    按照演練了無數次的配合,他身左的家將在這一刻應該旋身斜刺,替他解決撲上來的麻煩。


    可那名家將手中的步槊偏偏被一名受傷的狼衛用手握住了,危急關頭根本無法提供有效支援。


    獨孤林不得不放棄已經閉目等死的對手,用槊纂回擊那名突厥葉護。


    二人快速交換了一招,獨孤林肩膀掛紅,突厥葉護被槊纂砸中了前胸,口中鮮血狂吐。


    四人槊陣瞬間分崩離析,三名家將拚死博殺,卻無法再保證彼此之間默契的配合。


    轉眼間,兩名家將倒了下去,另一名家將抹了把臉上的血,用後背貼住獨孤林的後背。


    “重木,趕快向我這靠攏!”羅士信急得都快瘋了,扯著嗓子大叫。


    殺紅了眼睛的獨孤林仿佛充耳不聞,快速先前數步,追上準備逃走的突厥葉護,從背後將其一槊捅穿。


    然後用長槊撥開幾把砍過來的彎刀,身體快速回旋。


    沉重的槊杆如鞭子般掃過敵群,將突厥狼衛掃倒一大片。


    不理睬那些倒地哀鳴者,獨孤林再度衝向一名看起來身份比較高貴的敵將。


    臉上帶著瘋狂的笑容,嘴角微微上翹。


    “重木,你瘋了!”羅士信兩眼冒火,驅動本陣拚命前殺。


    但突厥狼衛螞蟻般湧來,將其死死擋住。


    眼睜睜地,羅士信看見最後一名家將倒地,獨孤林已經成了徹底的困獸,依舊酣戰不止。


    那名突厥將領獰笑著迎上,用皮盾兜住獨孤林刺來的槊鋒。


    “啊――嗷!”此人嘴裏發出野獸捕獲獵物時的歡呼,丟下右手的彎刀,一把抓住正在前刺的槊幹。


    他力氣不如獨孤林大,卻可以短暫讓獨孤林無法奪回兵刃。


    另一名突厥狼衛看到便宜,舉刀向獨孤林脖頸掃落。


    “重木要死了!”劇烈的痛楚讓羅士信幾乎無法呼吸。


    他側開頭,不忍看到好友身首分離的那一瞬。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一聲羽箭呼嘯,羅士信驚喜地轉頭,看見舉刀衝向獨孤林的狼衛站在了原地,一支羽箭從他的左眼射入,直貫入腦。


    “我來了!”羅士信欣喜地大叫,揮舞長槊刺翻擋在麵前的突厥狼衛,再度向獨孤林靠攏。


    與此同時,另一支羽箭淩空飛來,正中與獨孤林爭搶長槊者的咽喉。


    放箭者正是李旭,發現羅士信堅守的部位吃緊,他立刻帶人趕了過來。


    手中雕翎從不虛發,每箭脫弦,必有一名敵人應聲而倒。


    連發兩箭救下獨孤林,旭子第三箭射向了擋在羅士信身前的狼衛。


    混戰中非常不容易瞄準,但在多年苦煉出來的本領讓他總能把握住轉瞬即逝的刹那。


    持刀撲向羅士信的一名狼衛被射穿了喉嚨,轉瞬,又一名狼衛被射中了胸口。


    羅士信麵前壓力猛然一輕,他揮槊刺死最後一名擋路者,大步貼到獨孤林身側。


    “找死啊,你!”羅士信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指揮自己的親兵護住獨孤林,夾著對方一道返回本陣。


    死裏逃生的獨孤林仿佛丟了魂魄般,不理睬羅士信的嗬斥。


    一邊與大夥結伴後退,一邊將手中長槊拋出,將一名緊追不舍者釘翻在地。


    李旭帶領援軍加入後,半山坡上的形勢再次逆轉。


    狼衛們在近處無法衝破羅士信和獨孤林兩人帶領郡兵建立的防線。


    遠處又被大隋弓箭手射殺,氣力漸漸不濟。


    見到有機可乘,李旭一聲令下,身邊的旗牌官吹響號角。


    早已按耐不住的張江立刻帶兵撲下,借著山坡的慣性,給狼衛以當頭一棒。


    被羅士信和獨孤林等人耗盡了力氣的狼衛們倉猝迎戰,被隊形整齊,配合默契的郡兵們打得抱頭鼠竄。


    見到敵軍狼狽相,羅士信高興地大喊大叫,“弟兄們,卡住,將突厥崽子卡死在山穀!”“卡死他們,卡死他們!”郡兵們舉刀響應,將敵人逼下緩坡,重新控製住了山穀的梗嗓。


    留給突厥人逃走的道路又變成了窄窄的一條,這些已經被煙熏暈了頭的家夥為了搶先一步逃生自相踐踏,死在自己人手裏的人不計其數。


    “嗚嗚――嗚嗚――嗚嗚!”看到火候差不多了,李旭命人吹響總攻號角。


    埋伏在兩側山坡上的所有隋軍將士開始出擊,一隊接一隊從側翼壓向突厥狼騎。


    他們將那些魂飛魄散的劫掠者刺翻,捅倒,將突厥人的旌旗搶過來扔進火堆。


    將突厥士兵向趕羊一般驅趕著送進燃燒的樹叢。


    強盜們發覺大難臨頭,哭喊著到處亂竄。


    有人被濃煙熏暈了腦袋,直接撲到了隋軍的刀尖上。


    有人則丟下兵器,將身體縮卷進岩石的縫隙中,試圖逃避懲罰。


    四下裏羽箭飛來,將這些盤起身體的毒蛇直接變成了刺蝟。


    隋軍將士越戰越勇,雖然以寡擊眾,卻無不爭先恐後。


    突厥人的隊伍不斷被擠壓,分割。


    切成小片,然後被大隋將士剁翻,踩倒,送回長生天的懷抱。


    “長生天,難道你要我死在這麽!”始畢可汗仰頭高呼。


    仿佛聽到了他的哀鳴,周圍的喊殺聲猛然減弱。


    進跟著,死裏逃生的歡呼雷鳴般響了起來。


    “風向變了,風向變了!”無數人用突厥語大叫。


    始畢可汗扭頭看去,發現死死卡在山穀最窄處的那片斜探下來的山坡居然被濃煙和烈火給包圍。


    大隊的隋軍不得不後撤,把堅如磐石的陣地讓給了風與火。


    “長生天在保佑著咱們,衝出去!”始畢可汗欣喜若狂,金刀指向被火阻塞的道路。


    山穀中的樹木是活的,樹幹中藏有足夠的水分,所以剛剛蔓延到梗嗓處的野火看起來旺盛,卻不會有太大危險。


    隋軍沒有與野火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不敢在那個致命的土坡上逗留。


    但始畢可汗和突厥人在草原上的秋天經常與山火遭遇,一眼就能看出來那裏的火勢到底嚴重不嚴重。


    “讓開,讓開,給大汗讓路!”親衛們護著始畢,奔向濃煙。


    與此同時,最靠近土坡突厥士兵也丟下兵器,用雙手抱著腦袋向前猛衝。


    野火快速燒卷他們的胡須和露在皮盔外的頭發,焦臭的味道四下彌漫。


    那些突厥士兵卻絲毫不在乎臉上和手上的傷痛,踏著火苗快速跑過,飛蛾一樣落向遠處的穀口。


    趁著李旭帶領弟兄們躲避山火的機會,始畢可汗在親兵的護衛下也衝過了山穀最窄段。


    膽敢擋在大汗馬頭前的部族武士們被他的親兵一一砍翻,大汗的性命高貴無比,為了他的安全,犧牲一萬名普通牧人也在所不惜。


    “衝過去,衝過去,火不大!”看到始畢衝過了山穀,其他突厥人猛然來了精神,冒著頭頂的箭雨,踏著腳下的烈焰,蜂擁而過。


    很多人沒等跑幾步,便被煙熏倒了。


    他們的身體蓋住了腳下的火苗,他們的身體被自己的同伴毫不猶豫地踩住,漸漸踩成一團團肉醬。


    也許是為了避免自家更大的傷亡,發覺火勢真相的大隋將士沒有繼續堵塞山穀,而是從兩翼和尾端截殺掉隊的突厥人。


    有了去路的突厥狼騎根本不顧及自己的同伴,哪怕被殺者就在其不遠處,隻要隋人的長槊不刺過來,他們就選擇視而不見。


    幾名膽大的隋軍士卒撲到敵群邊緣,將最外圍的一名突厥人用長槊捅倒。


    受傷者大聲慘叫,與其臨近的突厥武士卻根本沒有相救的意思。


    他們甚至不打算抵抗,隻管低頭逃命,隻管慶幸被刺中者不是自己。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狼,而是任人宰割的傻麅子。


    不求跑得最快,隻求跑得不比自己的同伴慢。


    至於手中的彎刀,腰間的羽箭,此時全部成了擺設。


    他們想不起來用,也不敢用。


    成群結隊的逃命,盡管獵殺者數量不到他們的十分之一。


    畢竟人數遠遠少於對方,隋軍在山火的幫助下放倒了兩萬多敵人後,不得不停止了追殺。


    僥幸死裏逃生的突厥人頭也不回,穿過穀口,互相簌擁著快速跑遠,融入遠處的無邊黑暗……“為什麽要故意放他們走!”眼睜睜地看著一批又一批敵軍落荒而逃,羅士信非常不滿,氣哼哼地追問。


    “他們自己衝出去的,咱們人少,截殺不及!”李旭聳聳肩膀,笑嗬嗬地回答。


    沒法向羅士信解釋草原上那些玄妙,也不能承認是自己故意放走了敵軍,他隻能找另一個借口,“李世民和侯君集在山穀外等著,始畢逃得過咱們這一關,能不能逃不過李家飛虎軍的截殺,還很難說!”“飛虎軍不過兩千來人!”羅士信氣得直撇嘴。


    “咱們也不過八千多人!”一直沉默不語的獨孤林突然開口說道。


    隨後不管衝過來試圖和自己理論的羅士信,目光徑直看向腳下的山穀。


    那裏的廝殺已經漸漸臨近結束,層層疊疊的屍體中間,火星時隱時現,如同一朵朵不甘心的靈魂,跳動,閃亮,融入周圍的烈焰,絢麗一場,最終卻難免走向熄滅。


    家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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