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這個反應也在張氏預先設想之列, 當然這是張氏最不喜歡看見反應, 卻不能不再一次讓事實驗證賈母偏心。


    好在張氏其人做人做事,甚有成算,提出這個建議的同時, 就已經準備了充分的理由,預備應付各人質疑。也做好了受人責備與人辯解的準備。也相信隻要賈母真正為了子嗣前程會顧全大局, 放棄一己之私而生偏頗。


    故而,張氏雖然聽出賈母語氣不悅, 卻並不慌亂, 反是從容以對:“正是因為賈府沒有分家,就更應賬目分明。隻有明確個人利益,才能杜絕某些人私欲貪念, 才能讓大家夥大家勁兒往一處使, 齊心合力過日子。否則,人人都跟二太太一樣, 想著反正公中銀錢, 不花白不花。甚至一時走了歪道,自甘墮落,不惜聯合奴才坑蒙拐騙。別說這個家隻有百萬之資,就是千萬億萬,堆山填海, 如此內外勾結,明搶暗偷,也有枯竭一日。”


    張氏言及此處, 盡量克製激動,放緩語氣,眼眸懇切的看著賈母:“老太太您細想,媳婦說話在理不在理兒?”


    賈母眼眸凜凜看著張氏:“你對二房,對府裏銀錢財產倒是什麽想法,能不能開陳不公告訴我老婆子?”


    張氏起身正色道:“家國傳承自有定例,媳婦焉能有旁的心思,一切聽從老太太鋪排,隻是,媳婦樂意一家子共享榮華,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家族被莫名貪念拖垮敗落,滿門子嗣落得個沒飯吃的下場。相信老太太要比媳婦更加樂意子嗣旺相吧!”


    賈母眼中眼中有了厲色:“你這是什麽話?什麽沒飯吃?璉兒將來有爵位,誰敢把他攆出去不成?”


    張氏清眸靜靜看著賈母,毫不避諱:“今日是媳婦當家理事,隻是,媳婦身子老太太也知道,”


    賈母厲聲打斷她的話:“年紀輕輕,你說這些做什麽?”


    張氏神情一暗:“人生百年,有起有落,媳婦不忌諱一個死字。眼前就有一個珠兒,他比媳婦更年輕呢,老太太。”


    賈母聞言默然,凝眉思忖。


    張氏繼續道:“媳婦相信,隻要老太太在一日,璉兒必定無礙,隻是人生無常,若有一日,媳婦不在,老太太也力有不逮,怎麽辦?二太太一日得勢,她那個做派,這賈府能有好麽?


    所以,媳婦以為這府裏必須有個章程加以遏製。任何一房不得蠶食另外一房利益,隻有這樣涇渭分明,才是長久之計,請老太太仔細斟酌,細細思量。”


    張氏固然言之有理,賈母難免生了惱怒:“我賈府眼下繁花似錦,花團錦繡,倒底有什麽隱患讓你大太太如此憂心忡忡?”


    有什麽隱患?


    張氏不由想起那日得閑,張氏招了迎春留飯,飯後旁敲側擊,詢問她那一日當著賈母麵因何走神。迎春滿臉憂色,不答反問:“母親,倘若一日我們家花費百萬巨資,隻為建造一座中看不中用的錦繡花園子,將會怎樣呢?”


    張氏當時就驚駭了。


    你倒為何呢?因為前朝先後兩位首輔大臣,皆因為家中出了後妃,皇家一道聖旨,著令省親,兩家無不傾盡繁華,爭奇鬥豔。隻恨壓不倒對家。結果呢?兩家俱是一般零落不堪。其中一家一家,全家男丁賜死。另一家因為種種原因,略好些,總算保住一脈香煙,卻從此元氣大傷,子嗣飄落無蹤。到如今,兩家均是煙消雲散,世上再再無人提起他們姓名。


    這事兒就發生張氏幼年,跟張氏之父張家老太爺辭官避禍大有關聯,一度成為張家禁忌,故而張氏記憶深刻。


    而且張氏自小跟著母親出行,曾經跟這鼎盛兩家的女眷,有過來往,她們那樣的氣派比賈府有過之而無不及,堪比皇宮宗親之中佼佼者。巧的是,兩家都因為家有後妃,建造了堪比皇家禦苑的花園子。


    如今賈家正好有個元春力圖上進,迎春有預測將來先見之明,此話一出,張氏馬上聯想到元春身上,迎春這話必定暗示,他日元春定然心願達成,陪王伴駕。那時候聖旨再說省親事,賈府一眾該當如何?


    依張氏對婆婆對夫君小叔子了解,他們不定心向往之,歡喜雀躍,或許就如迎春之問,耗費百萬隻求博君一樂!


    張氏自幼熟讀經史子集,通曉二十四史。看慣了十裏長河中王宮貴胄起起落落生生死死。且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張氏可是個玲瓏心肝人,叫她如何不驚心呢!


    賈母見張氏沉吟不語,臉色白了紅紅了青,變幻不定,不由大為驚訝:“大太太?”


    張氏凝眸:“哦,媳婦想問老太太一句話,倘若一日,大姑娘進位,卻需我賈府傾盡所有,老太太您將如何抉擇?”


    “元春?”賈母眼眸一亮:“你是聽到什麽風聲?”


    張氏斷然搖頭:“姑娘畢竟在宮裏,一日不出來就是帝王女人,不到最後很難定論,老太太也說了,大姑娘命貴,媳婦依理推論,未必沒有那一日。”


    賈母心中如風車一般轉悠,元春命貴,傾盡所有?


    皇親國戚,後妃寶眷,進出宮闈,儼然自家,那時無上榮寵。賈母左右搖擺,無法抉擇:“賈府富豪,豈能傾盡所有?不會吧?”


    張氏聞言內心無比挫敗,隻是事關己身,卻不能放任不管,她鄭重一福身:“真有那一日,媳婦請老太太多為府中兒孫想一想,也為賈府後世千秋想一想。”


    見賈母沉吟,張氏心中火苗蹭蹭高漲,遂壓低聲音道:“當今聖上少年登基,後妃如雲,子嗣更如春筍一般比比皆是,那序位都序到二十幾了,縱然封妃,再生一個小皇子又能如何?”


    賈母聞言仰頭,眼眸中滿是愕然。


    張氏見狀索性一咬牙再推一把:“別說宮中多陰私,這孩子能不能懷上,能不能養下,能不能長大,就是長大了,老太太,您看過多少庶子能繼承家業呢?”


    張氏說話間貼近賈母耳語一般:“就連皇太子不也是了無下場,後家更是灰飛煙滅呢。”


    賈母臉色灰白,盯著張氏,眼中意味不明。


    張氏該說的已經說晚了,一旁靜坐再不出聲。心中卻是越發主意拿定,賈母即便不支持自己,自己也要做,吃喝玩樂榮華富貴絕不含糊二房,但是,若要大房陪葬,決不答應。


    婆媳一時間靜坐無語。


    少頃,賈母艱難開口:“王氏賴大私分銀錢這些事情還有誰知道?”


    張氏搖頭:“這是內宅密事,不是什麽光彩的,媳婦焉能信口嘵嘵,除了老太太並無二人知道。”


    賈母知道賈赦不在張氏眼裏,可是兒子呢,迎春呢?特別是迎丫頭,似乎這些日子整日跟張氏一起理家,是不是就是在暗地裏鋪排這些事情?遂虛眯了眼睛,挑挑眉頭:“迎丫頭呢?”


    張氏忙道:“迎丫頭也不知道。”


    賈母顯然不信:“這些日子,迎丫頭可是天天跟你一起呢,難道不是忙這事兒。”


    張氏丫頭笑道:“迎春是侯門之女,將來出嫁必定要主中饋,媳婦帶著她學習家務也是有此一想,我賈家女兒縱不能讓人看扁了不是。迎丫頭隻知道府中有哪些出息,那些開支,了解府中慣例,親戚間如何迎來送往,人情往來。二太太那些不上桌麵事情媳婦一字沒漏。”


    見賈母依舊沉吟,張氏一笑:“不過,不瞞婆婆,終究一日,媳婦會把這些高門大戶裏的隱私勾當,盡數解釋給迎春知道,也免得他日出嫁一無所知受人欺詐蒙騙。”


    少時,外麵腳步聲響,張氏知道小輩們進來了,忙著追問:“老太太?”


    賈母揮揮手:“你且先辦著罷,以後的事情,車到山前必有路罷。”


    饒是賈母有所保留,張氏還是泫然欲泣,這個認同對於偏心已久的賈母來說,實在不容易。


    張氏搶在眾人進房之前躬身大禮:“媳婦謝老太太寬待,媳婦恭祝老太太長命百歲,歲歲安康。”


    這話落地鳳姐李紈前後進了房,鳳姐眼尖嘴快:“媳婦還說搶著第一個來給老祖宗拜年呢,還是被婆婆您搶了先了。”笑嘻嘻一聲招呼:“姐姐們,快些兒安排蒲團,別耽擱二奶奶掙壓歲銀子喲。”


    丫頭們聽見響動,一個笑眯眯出來安排蒲團。賈母張氏婆媳也就這會子忙亂恢複常態,笑眯眯看著兒孫們魚貫而入,似乎什麽也沒發生過。


    蒲團擺好,鳳姐搶先就給賈母跪下三叩首:“孫媳婦給老祖宗拜年了,願老太太長命百歲,歲歲平安,兒孫滿堂,千秋萬代。”


    賈母被鳳姐進房一同鬧,心情大好,笑盈盈伸手一抬:“好好好,說得好,這可得靠你喲,你跟璉兒兩個要努力喲。”


    李紈原本身上有孝,隻是身上有雙層老人,他不得不來給公婆太婆婆拜壽。這也是賈母怕她孤孤單單胡思亂想,讓她出來沾些喜慶,少些孤寂。也好慢慢走出來。


    李紈身著素色夾襖,半新不舊,頭上挽著圓髻,兩支銀色梅花簪將整個頭發猶如篦子一般緊緊篦住,整個臉上光溜溜不落一根發絲兒。臉頰蒼白小巧,恰如瓷白娃娃一般,靜謐無波,隻一雙眼睛依舊清澈靈動。


    她也如鳳姐一般叩首三百口稱:“祝老祖宗福祿壽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賈母遞了紅包,遞金橘,笑盈盈直點頭:“乖乖乖,都是好孩子。”


    迎春寶玉賈玨探春一個個搶著來磕頭,又各自抱著龍錢串子笑眯眯顯擺去了。


    寶玉賈玨卻把那金黃善良龍錢串子當成馬匹一般在地上拖著圍著眾人圈圈轉著撒歡跑:“噢噢噢,過年!


    唯有賈環把著奶娘懷裏嫩不敢下地來。給賈母磕頭也要奶娘抱著代磕,話也不敢說,蚊子似的嗡嗡。哪有一點探春利索勁兒。


    賈母不由看看迎春探春,就皺了眉頭,心裏想著,這孩子還是要跟著嫡母才成呢。隻是想起王氏,賈母心頭一沉。眼睛從寶玉探春臉上滑落至李紈張氏二人麵上,凝神片刻,賈母最終熄了接回王氏之意。


    張氏一直注意著賈母臉色,見她變色,忙著招呼道:“寶玉,玨兒,成什麽話,奶娘做做麽看著笑呢,摁住他兩個猴子,給老太太送去,仔細碰著老太太。”


    寶玉賈玨兩個人最是馬屁精,寶玉這回兒玩瘋了,他媽是誰也忘記了。太太交代的話也飛到天外去了。


    聞聽張氏讓人捉住他們,他兩個自己先動了,一起跑去賈母麵前賣乖,爭著往賈母懷裏爬:“老祖宗抱我,我乖……”


    “老祖宗,玨兒也乖呢……”


    探春盯著寶玉,想著太太吩咐,看著老祖宗的反應,卻一直沒有話說,她知道這會兒工夫了老太太還不發話,太太是回不來了。卻也不敢一如太太交待,乘著大家拜年之際大哭大鬧,哭喊要母親。探春想著,二哥哥是老祖宗寶貝孫孫子,他若先哭了,自己肯定要幫腔。二哥哥這會子沒哭呢,她豈敢開頭呢。


    大家得了壓歲錢一個個笑嘻嘻的撒歡兒,她卻想著怕太太不高興要責備,心裏悶悶的不敢開懷。


    好在如今賈母已經令她暫時搬進了葳莛軒與二姐姐迎春作伴,生活起居皆有鳳姐照應,倒也不比跟著太太差。隻是,探春看著二姐姐迎春有兄嫂照應,有母親疼愛,還有老祖宗關愛,小姑娘喜歡攀比,就覺得還是太太回來好,太太回來了,自己就跟二姐姐迎春一般無二了。所以,前日見了太太,回家就跟老祖宗求了情,叫太太回來吧。老祖宗沒答應,卻也笑意盈盈,探春以為老太太這是答應了。來那個天過去了,卻沒見太太回來。


    今兒是大年夜了,太太所說拜年之際也過去了。探春一雙眼睛盯著二哥哥寶玉,寶玉卻隻是跟著三弟玨兒瘋玩,並不理會自己眉眼暗示,探春也就沒法子。


    少時拈香開始,探春被鳳姐迎春一左一右牽著手,好溫暖好愜意,她終於忘記了太太這茬了。


    回頭卻說賈母這房裏正鬧騰,外麵賈璉報門而進:“老祖宗,珍大哥一家都來了,我們老爺與二叔問是否開始拈香了。”


    幾位服侍奶奶忙著端上備好香湯,鴛鴦琥珀等忙著給各位主子絞帕子淨手。除了羸弱李紈,其餘連同賈蘭也被奶娘抱著,一路拈香,去祠堂祭祀拜祖宗。


    賈蘭的名字正式由賈珍這個族長記入簇譜。榮府二房長房嫡孫。


    回頭卻說王氏,自從被賈母勒令吃齋念佛,心懷怨懟,與其說念佛,不如說她天天念咒,詛咒。


    後來慢慢平靜了,周瑞家裏便給他出主意,大太太不是不喜歡鳳姐嘛,不如借這個由頭,唆使舅老爺找老太太老爺討個說法。


    王氏滿懷信心,原本以為想借著鳳姐婚事挑唆兄嫂大鬧賈府,自己必定要被賈母倚重,回家擺平事端,那時豈不可以風光回家了。不想張氏這回一改常態,高姿態接媳婦,使她陰謀失算。


    她又想利用新年之機會回家,利用周瑞家裏將探春寶玉帶來庵堂。王氏抱著探視的寶玉探春一通啼哭,聲情並茂,隻說哥兒姑娘沒有母親遭罪了,又言稱自己病體痛楚,叫他們兄妹祈求老祖宗發慈悲,讓自己回家去治病也好照顧他兄妹兩個。


    寶玉探春當即回家就哭了,求了老祖宗。


    賈母見孫子孫女哭得可憐,原本想著李紈已經生產,王氏回家也不能奈何了,她關了小半年了,也應該得了教訓了,畢竟除夕夜是個萬家團圓的好日子。


    賈母心中已經暗暗打算好了,預備接她回家一起拜祖宗了,那時別人也不好說什麽。親家麵子上也好有個交代。


    結果張氏一出,賈母恨得她咬牙切齒,寶貝孫子孫女麵子也不夠用了。


    且說今年對榮府來說不是什麽好年景,可是對於張氏來說,可謂吉祥高照,諸事順遂,她那心裏喜氣咕嘟咕嘟往外冒。


    這可是張氏嫁進賈府二十年來最揚眉吐氣得日子了。


    娘家兄長官升禮部侍郎,大侄兒進了翰林院成了儲相。兒子賈璉力求上進,媳婦眼下也還馴服。張氏所擔心賈璉懦弱兒媳獅吼惡緣分沒有出現。就連一向對自己不假辭色的賈母,也不得不正視張家這門親眷。主動提及兩家今後多走動。


    當然,最讓張氏高興之事,賈母不得不采納自己提議,同意自己兩房分立賬戶,她不用在擔驚受怕記黑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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