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山川重約


    一乘不起眼的馬車從大理寺後院駛出,駕車的人一身黑衣,暮色之下,那雙眼睛冷銳而沉定。


    大約是今年最後的好天氣了,夕陽戀戀不舍地掛在遠方樂遊原上,一顛一顛兒地墜落下去。閉市的鉦聲敲過,旗亭上風聲獵獵,長安城寂靜了一瞬,俄而士民百姓張羅著回家,攤位收起,步履匆忙,一盞盞溫柔的燈從大宅小屋裏透出光來,人間煙火也漸漸彌漫開了——


    不論明日要發生什麽,今夜,也無非是又一個瑣碎、庸常、舒適的夜。


    馬車往長安城東邊的青綺門駛去。那裏是酒色之地,入夜不禁,城防也查得鬆些。馬蹄嘚嘚響在石板街道上,像在輕叩著誰家的門扉,叩破了一宵清夢。駕馬的人一言不發,車內的人亦不出聲。


    車裏沒有燈,車簾拉緊了,也照不進外間的光亮。殷染睜著眼睛看著一團漆黑,一隻手撐在幾上,另一隻手撫摸著自己的腹部。


    她的那一杯酒,沒有毒。


    可她仍是覺得很疲倦。這黑暗恰到好處地撫慰了她,讓她幾乎辨不清自己是生是死。劉垂文好像還在她耳邊說,娘子,娘子?陛下在等著您呢,您換一身衣裳,就隨奴過去吧?


    她搖了搖頭,想說話卻沒了氣力。不去了,劉垂文,你告訴他……我不去了。


    劉垂文啞了半晌,再開口時,語帶哽咽:為什麽呢,娘子?陛下在等著您呢……


    不,不是他在等我。她憔悴地笑了笑。是我在等他啊,劉公公。


    等他長大,等他明白,等他收拾清楚了自己的事情,再來找我。


    劉垂文哭著說,這算什麽事兒啊,娘子?您不回去,我可怎麽跟他說啊?陛下對您的心思,就算旁人不曉得,就算我不曉得,難道您自己心裏,還不曉得嗎?他寧願放棄了天下人,也不會放您走的!


    我為什麽要讓他為我放棄天下人?殷染慢慢地笑著,像暗夜裏一朵妖妖嬌嬌的花,開得那麽美,卻在晨光破曉時獨自地凋謝。你們小孩子,覺得這樣才是愛,我不覺得。我從來不會放棄他,我也不願意讓他為了我放棄天下人。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愛一個人,是生長,不是消耗。


    ***


    “哐啷”一聲,輪椅被摔翻在地,段雲琅整個人跌倒了,狼狽而急切地抬起手道:“快,快——給我更衣,備馬!”


    “陛下?”劉垂文手忙腳亂去扶他,“陛下您這是——”


    “牽馬去!”段雲琅嘶聲厲喊,一手甩脫了他,自己朝衣桁爬了過去,一手拽下一件玄色的外袍來。那衣桁被扯動,一個不穩砸落下來,那一套天子袞冕也就掉落下來,攤開了,像兩片巨大的、金色的羽翼,將他覆蓋——


    他從未感到權力是如此可怕的東西。


    它伸展開手腳,它將他纏住了,不過是一件衣服,卻壓得他動彈不得,渾身仿佛被扣上了鎖鏈,他清楚地聽見——他清楚地聽見了鎖扣合上的清脆響聲!


    “陛下!”劉垂文慌了,招來幾個人,一個抬起衣桁,一個撿拾袞冕,再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攙扶著段雲琅伺候他更衣。段雲琅此刻卻失了表情,任人擺布著,待他穿好外袍,劉垂文已給他駕來了一乘小輦。


    段雲琅的身子晃了晃,好幾個內官立刻攙住了他。他一手扶在案上,腿腳都在發軟,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像是再沒有希望卻也再沒有出口的一生。他顫聲道:“馬!朕要的是馬!”


    ***


    “卑職是潼關鄧將軍麾下,奉令出城。”


    守城的將卒看過了鍾北裏出示的公文,不疑有他,揮手放行。鍾北裏輕輕一鞭馬,城門大開,馬車便轆轆地駛出了長安城。


    馬車行得不疾不徐,顛簸不多,殷染仍覺得一陣陣地反胃。她吃力地將車窗稍稍推開些,扶住了窗欞,看見官道邊黑黢黢的樹林,林梢上掛著寥寥幾顆星子,時而閃爍,時而隱沒。


    她有些想念起自己的佛經和鸚鵡了。


    終究這世上,相遇不可求,離別不可求,痛苦不可求,歡喜不可求,愛不可求,恨不可求。


    罔極寺的菩薩曾經低眉斂首,溫柔地看著她。


    遠路如棋,一步錯則步步錯。


    幽期如月,聚散盈虧無憑準。


    女施主當看破無常二字,便可解脫了……


    便可解脫了。


    ***


    一騎馬從大明宮南丹鳳門奔馳而出,馬上騎者落鞭無情,清亮的鞭聲響徹了長安街道上寂靜的夜。


    在他身後,幾位大內的公公也跨上了馬,隻苦於不敢叫出一聲陛下,隻能急切地策馬跟隨。


    這夜,太靜了。


    靜得太容易從指間滑走。


    為何他過去都沒有留意?她分明是那麽容易離開。


    寒風像鋒刃一樣割過段雲琅的臉,冷到極致,恍惚如逼出了血。馬兒撒蹄狂奔,宵禁的街道上仿佛隻有那馬蹄聲,和他的心跳相應和,越來越急,越來越痛……


    “馬車?今日過了許多馬車……”青綺門下的守將迷惑地道。


    “鄧將軍的人,出去辦事的馬車!”後頭劉垂文高聲叫道。


    “啊!”守將拍了拍腦袋,“走了,走半個時辰了……您……要追他?”他打量著段雲琅的穿著,沒能猜出他的身份,“您有公文的話,我派人去追就行。”


    “陛下!”劉垂文這時已追上了他,顧不得旁人震驚的臉色,滾下馬奔過來抓住了段雲琅的馬轡頭,嘶喊,“陛下您聽我說,您不要追了!”


    段雲琅茫然地低下頭看著他。這個時候,麻木的雙腿讓他幾乎坐不穩馬鞍,他的思緒混沌了片時,才沙啞地道:“為什麽?”


    為什麽——不要追了?


    我追了她半輩子了……如今你叫我,不要追了?


    那我這一生——我這一生,又算什麽呢?


    劉垂文哀哀地道:“她說的,她說她會等您……她說她不會放棄您的!興許,興許有一日,她會回來的……現在不行啊,陛下!陛下,您明日還有大典……耽誤不得啊!”


    段雲琅一字一頓,艱難地發出了聲音:“她會,回來?”


    那一瞬間,看著陛下眼中的光,劉垂文終於明白了殷娘子的那句話——


    是他,從來不曾,相信過我。


    可這種不相信,隻是因為……隻是因為他太膽怯,太卑微,太恐懼了……而已。


    一個受過傷的孩子,從不敢放任自己去相信任何人,而隻有把一切都攬在懷裏才會安心。他不相信她會回來,在合適的時候,在合適的地方……她永遠都不會放棄他——


    他不敢信啊!


    “她說她會等您的。”劉垂文的聲音放低了,像是拿著糖誘哄一個孩子,“您要專心致誌地……做一個好皇帝。她說,等到天下歸心、君臣輯睦的時候,她就會回來了……她說,她相信您!”


    “她……相信我?”段雲琅動了動喉嚨,一刹那間,劉垂文以為他要哭出來了。


    下一個刹那,他終於從馬上跌落下去。


    身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馬鞭掉進了隔夜的水窪,他好像終於失去了支撐自己一路策馬狂奔的力量,就那樣,倒了下去。


    “陛下!”劉垂文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伸手去扶,卻被他重重推開。跌了一身泥濘的劉垂文眼睜睜看著他雙手撐地,艱難地挪動雙腿,往那石階上攀去……


    在潮濕而粗糲的地麵上拖著這無用的身軀,五指陷進了石縫,抓穩了,再將雙腿拖上一級……段雲琅抬起頭,這城樓太高,高高的城堞之上,是一輪無動於衷的月亮……


    劉垂文在階下哭喊著跪倒下來,他沒有聽見,石階上的積水刺入指縫,冰涼而肮髒。他隻想爬上去,爬到那城樓上去,看那月光所至的江河萬裏,何處是她的蹤跡。


    如果,如果他站到了這世上最高的地方,他可不可以找得到她?


    如果,如果他忍住了那最高處的寒冷與孤獨,他可不可以再見到她?


    如果,如果……


    他抬起頭,隻見那夜的盡頭,山川星月都沉默著,不肯給他一個痛快的回答。


    武成元年九月三十日夜,新帝即位大典的前夜。


    新帝沒有在清思殿休息,卻在青綺門的城樓上,吹了一夜的冷風。


    天下人都在等待著黎明,而他,隻在等待著他的女人。


    那個將天下都給了他,卻終於獨自轉身,走入了黑夜中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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