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一女孩剛和男友分了手,一上午林妹妹般自怨自艾著,逢人就喊,快給我介紹對象!但當真提出人選時,她又唉聲歎氣的說,短時間我無法接受新戀情。薑晴最看不上這樣絮叨的人,說灌醉自己,起碼睡個好覺,還不煩別人。


    晨曦默默聽在了耳裏,下班就買了幾罐啤酒帶回家,坐在陽台上跟喝中藥似的往嘴裏倒,像完成某種儀式,就等著身輕如燕直奔月宮而去。


    酒精在體內開始慢慢蒸騰,一張俊美的臉若隱若現,笑意盈盈的在眼前晃動,伸手去摸,又觸碰不到,便知道這是幻覺,她就任由他忽左忽右滿世界的飄,閉著眼說,你不是說你會回來嗎,除非你死了。把話說大了吧,我就不強求你了,你這混蛋就好好的活下去吧,爭取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


    窗外一片朦朧,深夜潮濕的霧氣四處流散,窗台一盆含羞草細細的映著朦朦的月亮,遠天幾顆寒星交相輝映,她隻是躺著,仿佛在等著天起涼風,日影飛去,再睜開眼,一切都會不同。


    她記性好,但有時候,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她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見到郭遠時的場景。那時她是住在一個老四合院裏,那一年植樹節在院子裏種下了一顆榕樹,到他再離開時已是亭亭如蓋。


    隱約聽見院子裏很熱鬧,她迷迷糊糊的從酣甜午睡中爬起來,不早一秒不遲一秒,他雙手插袋,和拎著大包小包的媽媽一同走進了她的視線。


    一刹那霽月光風,她張著嘴瞪著大眼睛看呆了去。那樣一個神氣漂亮的小男孩,她這輩子都沒見過。所以她即刻在心中做了個比較,看他,和看熊貓館裏的大熊貓,她覺得她更偏向於前者,她更願意看他,於是他成為第一個打敗了熊貓在她心目中地位的物體。就在她吸回泫泫欲滴的口水時,小男孩給了她好大一記白眼,帶著鄙視和厭惡,比白熾燈還刺眼,但這絲毫沒有在她幼小的心靈上投下哪怕指甲蓋大小的陰影。在蟬鳴的喧囂中,她就這麽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小男孩,連眨眨眼都覺得是浪費。


    相比她的喜形於色,郭遠顯得鎮定很多,他既對人沒興趣,對新環境也沒興趣,隻是倚在媽媽身邊將鬆開了的鞋帶甩來甩去,一會兒他拽了拽媽媽,嘴努了努鞋子,一切都理所當然。但媽媽隻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這些事,你都要學著自己做。


    媽媽的漠視讓他很失落,思想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蹲了下來,開始漫長的係鞋帶過程,隻是那兩隻手比腳還笨,看得晨曦心急如焚,猛扯著媽媽的衣擺說,媽媽,他不會……


    因為是思想品德老師,媽媽不失時機言傳身教:小朋友之間要團結互助,小哥哥不會綁鞋帶,那以後你就由你教他,好不好?晨曦鄭重的點頭,仿佛被組織委以光榮且艱巨的重任般。


    所以當郭媽媽終於忍無可忍嗬斥他這麽大個人連這點小事都幹不好的時候,她覺得發揚團結助精神的時候到了,她汲著拖鞋啪嗒啪嗒的跑了過去,蹲他腳邊抓住他的鞋帶,嚶嚶的說,捏住這裏,繞過來,穿過去,一拉,就好呐!


    不可思議的,以至於過了很久很久,郭遠仍舊記得那天的她蹲在腳邊的模樣,吊帶小裙子露出大一片潔白如瓷的背,兩片肩胛骨聳動著,像兩個胖胖的小翅膀。等她再站起來時,他看見她給他係了個教科書般的蝴蝶結,兩個圓圓的圈圈,兩條飄逸的尾巴,煞是可愛。她順利得到了媽媽的一把糖果和喜愛,還有他的第二個不領情的白眼。


    後來搬家的時候整個院子都沸騰了,院裏的大人幾乎都是同一個中學的教職員工,雖大多清貧,卻也和樂融融,而自晨曦出生後這個院子隻有搬出,沒有搬入,突然來了個漂亮的女人帶著一個漂亮孩子,大夥都很高興,晨曦也湊熱鬧,興奮的跑進跑出。


    “咻”一聲,她驚奇的在台階上站住,尋聲望去,大樹下的男孩正擺弄著一架玩具小飛機,時而拿自己的手臂當跑道,時而捏著飛機翅膀做著空中360度翻轉的高難度動作,完全沉醉在自我的世界。


    那份專注讓她癡迷,一腳踩空,她咕嚕咕嚕滾下台階,嘴巴一扁鼻子一抽就哭起來,大人將她抱起,淚眼模糊中,他再次高高抬起了手,嘴微微嘟起,咻……那架小飛機就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迷人的銀色拋物線,在那樣的時空和季節裏,這一幕深深的烙在了她的心間再也無法磨滅。


    沒過多久郭遠在這個小院裏過了他8歲的生日。郭媽媽特地買了個一個大蛋糕請院子裏的孩子們吃,頓時群情激奮,郭媽媽溫柔的招呼著大家說,讓我們的小壽星來分,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隊伍好容易去到賀晨曦麵前,郭遠看了她一眼,一刀切下去。


    但拿了蛋糕的晨曦依舊不肯離開,眼睛還緊盯著那七零八落的大蛋糕不放。郭遠一把將她推開,大財主開倉賑災般扯著嗓子喊,後麵的,後麵的跟上。還是郭媽媽看出了問題,說你分的蛋糕這麽有的那麽大,有的那麽小。郭遠直氣壯的說,隻有漂亮的才有資格多吃!媽媽一指頭戳在他腦門上,沒好氣的說,你這小色鬼!快給晨曦補上!郭遠這才不情不願的再切一刀。


    隻要能分到更多的蛋糕,賀晨曦壓根沒在意他眼中分出的三六九等。


    所以這樣的她始終是郭遠琢磨不明白的生物體。他隻知道這人愛哭,每天清晨他必踩著點從她的哭嚎聲中醒來,隻要扒在窗看出去,就能看見她死摳著門框抵禦媽媽的拖拽,就跟黃世仁搶喜兒似的。後來他習以為常,就能淡定自如目不斜視的從雞飛狗跳中穿行而過。


    隻是有一次這丫頭跑上來一頭栽進他懷裏,抱著他就不肯撒手了,嗚嗚的說,我不上幼兒園,我要和小遠一起去上學。媽媽哭笑不得,無奈的看著郭遠,郭遠撫著她的腦袋溫柔的說,學校裏有妖怪,專吃你這不上幼兒園的小孩的腦袋,你還去不去?哪知她噙著淚水猛點頭,說去,去,我不怕。倒把郭遠弄得被動起來。一天下來他都在思考這小孩子的腦子是怎麽長的,不過相差三歲,怎麽差異就這麽大?


    待到放了暑假,郭遠好不容易擁有了睡到自然醒的機會,又被她每天早上的哭聲吵醒,煩得他踢床板,忍無可忍推開窗吼了一句:她不想去就不要送她去啊!結果這一吼給自己吼來了一項職責。


    每天他睡醒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總是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暖暖的小手搭在他手臂上婆娑著說,小遠我們今天去哪裏玩?


    她成了他甩不掉的麻煩,就像粘在身上的草籽,頑強且堅韌的附著著你。煩不勝煩,他想方設法的折磨她,她怕什麽他給她什麽,例如青蛙蜥蜴;她怕誰他帶她去見誰,例如臨街磨菜刀的菜刀王。如此一天下來她的小臉幾乎沒幹的時候,以為這麽一來她跟媽媽一告狀就會乖乖的去上幼兒園,哪知她不告狀,還歡欣鼓舞的說開心,他媽媽欣慰的摸著他的頭說,看不出我家兒子自己不懂照顧自己,照顧別人還有一套。他埋頭扒飯,鬱悶壞了,想這丫頭從小就有心機。


    時間長了,他才漸漸悟出,原來這人不是有心機,是真傻。


    那時一個院的孩子就屬郭遠鬼點子多,跟他在一起總是新奇不斷驚喜無限,跟在他屁股後麵跑的孩子很多,賀晨曦無疑是最忠誠的一個,郭遠也愛帶著她,因為她總是他惡作劇的不二人選。


    惡作劇也得選對人,郭遠自有一套規則:最起碼這個人要夠傻,不能識破他布下的陷阱,再次吃了虧不能向家長告狀,還要記吃不記打。恰好,這些素質賀晨曦全都具備。有時候他心滿意足的想,恐怕窮極他這一生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適用來捉弄的人來。有時候他也會感慨,全世界最傻的一個小孩,怎麽就讓全世界最聰明的他給碰上了。天意,大抵就是這麽個意思。


    某天,郭遠不知道從哪找來一個破梯子,領著她走到一顆參天古樹下說,看到那鳥窩了嗎?裏麵有三隻小鳥。我身子沉這梯子架不住我,你個兒小,爬上去把鳥窩搬下來,我們可以烤來吃。賀晨曦覺得難過,說能不能不吃它們?待郭遠首肯後,她便老老實實的爬了上去,坐在樹杈上摟著樹幹向下張望,好高,足足有三米多。


    看她坐穩後,郭遠便悠閑的將梯子放倒,說你慢慢找,我先回去睡一覺,一會兒來接你。賀晨曦頓時心慌意亂,喊也喊不出來,顧目四望,猛然看見有條蛇樣的東西在葳蕤的枝葉繁茂間蠕動,她慌不擇路的往下跳,緊接著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路過的大人送她去了醫院,除了腦袋縫了幾針,輕微腦震蕩都沒落下,天天好吃好喝,足足胖了一圈。但郭遠就慘了,一頓毒打是前所未有的慘烈,上中學後郭媽媽就幾乎沒再動過手,一是小夥子大了要麵子,二是她就算想打也是追不上拉不住了。最後郭媽媽手中的家夥什斷了七八根,抽得他身上一道道血棱遍布。郭遠也是異常的倔強,不躲不閃,連眉都不皺一下,讓媽媽有種下手太輕的錯覺。


    鄰居一個個來拉來勸,鬧了好半天才消停。晚上睡覺,背都挨不了床,咬著牙躺下去就不敢再翻身,一碰就往死裏疼,他一動不動像被釘在了床板上,瞪著眼瞧了一夜的天花板。


    白天郭遠逃課來醫院看她,她很高興,看他坐在床邊幫她剝橘子。大熱天他穿著長袖,熱得滿頭大汗,稍稍挽起袖子,就能看到他手臂上的一道道血痕,問他疼嗎,他不在意的說,沒事,我媽的手輕,不舍得打。


    她吃他剝好的橘子,含含糊糊的說等我出院了我們再去抓小鳥,希望它還沒被蛇吃掉……


    他緩緩俯下身子,手撐在床上皺著眉看她,喃喃的說,你是真的假的?世界上怎麽會你這麽傻的人?她停止了咀嚼,含著半個橘子瞪著眼屏住了呼吸,他的臉越湊越近,唇尖觸碰到她的橘子便張嘴咬住,一點一點蠶食進嘴裏,全部吞沒後柔軟的唇瓣直接覆住了她的唇,舌尖在橘子粒和牙齒之間交纏,清甜的汁液橫流,滿口都是不可思議的味道。


    護士長端著瓷盤推門進來,看到慌慌張張分開的兩個人,笑著說,趁人病要人命啊壞小子,小心我告訴你媽讓她再抽你一頓。郭遠抹了抹嘴說,誰說誰是八婆!護士長給了他腦門一記暴栗,一邊換藥一邊說,看到你們,想起從前了,我和我先生就是從你們那麽大就認識的,看看你們能走多遠。


    郭遠認真的看著護士長手部的動作,不時幫她遞點東西,似乎什麽都沒有聽到。等護士長走後,她的主治醫生進來了,笑眯眯撫著她的頭說,小丫頭今天表現得好不好,換藥有沒有哭?


    沒哭。他認真的替她回答,惹得醫生哈哈大笑,拍拍郭遠的頭,繼續查床。


    晨曦歪著腦袋思索,“你說他們是不是商量好的呀,一個當兒科大夫一個當兒科護士,夫唱婦隨。”


    郭遠瞥了她一眼說:“像你就不行了,當空姐都要長得漂亮。”


    “我什麽時候說我要當空姐了?” 晨曦很是莫名其妙。


    好幾年後,兩個人簇擁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寫作業,靈光一閃,她突然想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郭遠看她笑得詭譎,便推她的頭說你幹嘛笑得這麽白癡,她卻絲毫不在意,沉浸在自己偶然發現的快樂中。


    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相信他們能走得那麽遠,那繞窗的清風,搖曳的樹枝都可以作證。


    在後來無數個夜晚的淡淡的台燈下,她輕哼著‘我要把這漫長冬至夜的三更剪下,輕輕卷起來放在溫香如春風的被下,等到我愛人回來那夜一寸寸將它攤開’,每個漫漫長夜,都像厚積薄發的藝術作品,等待那點睛的一筆。


    如今希望破滅,她也隻能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年華一點點付諸東流。還是會有一絲不甘,憑什麽要等跑到了終點,才說這場比賽早就取消。


    回望空蕩蕩的來路,她試圖讓腦子和心麻木,忘掉這些年她是怎麽走來,忘掉等待的苦,也漸漸忘掉這個人。


    最無奈如此,但人生就是這樣,不斷的丟掉包袱,不斷的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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