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詢問並記錄口供的衙役李丙將眾人的口供拿了過來,喬樂梓細細翻看了一遍,抬眼望向燕九少爺:“這些口供是對每個人分開、單獨詢問的,其中問到所有畫藝社成員一個問題,那便是‘死者章旻生前可有得罪過人,亦或據你所知誰曾與他結怨、或背地裏曾對他有怨言,再或誰與他有利益關係、他若死亡誰會得利’,而所有畫藝社成員的答案都很一致,那便是‘沒有’。章旻平日人緣極好,鮮少與人口角,性格溫和,待人誠懇,在畫藝社中有口皆碑——如此看來,又似乎不大像在場的畫藝社成員行的凶,亦可暫時排除仇殺的動機。”


    說完這番話,喬樂梓自己也是愣了愣——幹嘛要跟這孩子交待這些啊,好像還真把他當個大人似的探討起案情來了……都怪這孩子太老成,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把他當成燕子恪那貨。


    正說著,去檢查牆壁的王乙回來了:“大人,屬下已細查過整麵牆,並無任何被腳蹬過或其他東西劃蹭過的痕跡。”


    “咦?難道這凶手還真是個會功夫的?”喬樂梓稀奇,“通過才剛的口供詢問,可知畫藝社中並無會武之人,七八尺高的牆,不蹬牆麵怎麽可能翻得上去?看樣子凶手極可能並非畫藝社之人,怕是要待明日再從其他人的身上展開調查了。”先隨便捏個說法兒把眼前這孩子打發了再說。


    “本案至此疑點有三:”燕九少爺壓根兒沒理會喬樂梓後麵那兩句,揣著手垂著眸,語聲清晰又低沉,語速也不再慢吞吞,“其一,凶手為何會選在此處動手,此處除了這麵畫牆,沒有能夠令他殺完人後可以立即逃離眾人視線的有利地形,如若凶手不會功夫,這麵牆根本利用不上;如若凶手會功夫,選在這個很可能會被人及時發現的地方動手便不合常理,更不會用了四刀才將章旻殺死。


    “其二,章旻指甲縫裏的顏料究竟是從何而來;


    “其三,鑒於我更傾向於凶手不會功夫,在此前提下,凶手是如何做到徒手翻牆而不在牆上留下印跡的?假設翻牆逃走不能成立,那麽凶手又是如何在短短時間內逃離眾人視線的呢?”


    “凶手持刀在身,說明其殺人意圖並非臨時才有,”喬樂梓的思路一下子又被燕九少爺的分析吸引了過去,“既想殺人,為何不選在人少的時間和地點?今日畫展,書院裏哪兒哪兒都是人,若說凶手選在今日是為了借著人多容易逃跑的話,卻又為何偏等著閉展之後賓客都走了個差不多的時候才動手呢?難道是因為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出手?但明日還有展出,大可明日再動手,亦或是實在等不得了,憋著一股子氣必須要今天殺死章旻,可凶手又如何能保證在這個地方動手不會被別人看到?本是一個極易曝露的地點,他卻完美地逃脫了眾人的視線,怎麽看這凶手也是計劃好了要在這裏動手的!”


    “所以凶手選在這裏動手,一定是因為這個地方可以讓他完美逃脫。”燕九少爺抬起眼皮兒看了看旁邊這道畫牆,兩道清秀的眉毛卻又微微一沉,“隻是他不會功夫,又是怎麽在不蹬牆麵的情況下翻過牆去的呢?”


    “或者這凶手根本沒有翻牆,而是跑得快,在其他人聞聲趕來之前就已經沿牆跑了個沒影兒?”喬樂梓道。


    “不大可能,”燕九少爺慢慢搖頭,“他若沿著牆向北跑,跑到一定距離時就會被後麵趕上來的眾人看到,因為這道東西向的短牆和凶手所形成的角度已經擋不住後麵眾人的視線了,他跑得越遠就越會被眾人看到。”


    “不錯!”喬樂梓暗讚小孩子腦子就是靈活,“這麽說來,凶手肯定沒有沿牆跑掉或是向西麵的空地處跑了!那麽剩下的就隻有一種可能——凶手,就是翻牆跑了!一定是用了什麽妙法可以瞬間跳到牆的那邊去!”


    “這就解釋了凶手為何非要把殺人地點選在這裏,為的就是借助畫牆來幫助自己迅速逃脫,他事先想了逃脫的妙法,這個殺人的地點就是他特意選在此處的。”燕九少爺從袖裏伸出手,慢慢地比了個“二”,“第一個疑問暫時解決了,下麵是第二個。”


    喬樂梓:“……”你這孩子怎麽還在這兒?!老子為什麽又和你討論起案情來了?!


    “章旻的指甲縫裏有顏料,確定不是來自於他自己,而是來自於凶手,那麽就隻有是在他被凶手從身後勒住頸子後拚命掙紮抓撓時從凶手身上弄下來的了,”燕九少爺一邊衝著那廂招招手一邊和喬樂梓道,“凶手能夠勒住章旻的脖子並且將胳膊繞到前麵去刺中他的肋骨,說明凶手的個頭至少不會比章旻矮,在場的畫藝社成員中李然可以首先排除在嫌疑之外,他要比章旻矮一頭。當凶手從身後勒住章旻脖子時,章旻會怎樣掙紮抓撓呢?”


    “叫我什麽事?”召喚獸燕七走到麵前。


    “轉過身。”燕九少爺道。


    燕七乖乖轉身,燕九少爺至她身後,伸臂勒住了他姐脖子。


    燕七:……


    喬樂梓:……


    “想象一下這種情況下章旻會如何掙紮?”燕九少爺的聲音從耳後慢悠悠地傳來。


    燕七抬起雙手扒住他圈著自己脖子的胳膊:“首先當然會試圖扒開對方的胳膊。”


    “如果沒能扒開呢?”燕九少爺問。


    “應該會襲擊凶手的麵部吧,”燕七抬手向後伸,在燕九少爺的鼻子上捏了一把,“通常會想去戳凶手的眼睛,戳到眼珠的話那種疼痛是很難忍住的,凶手十有八.九會鬆開手,而如果戳不到眼珠,退而求其次應該是想要撓凶手的臉,使之吃痛而不小心鬆了胳膊,再或是去抓凶手的頭發?”


    燕九少爺鬆開他姐,轉而望向喬樂梓:“胳膊,臉,應是章旻臨死前襲擊過凶手的部位。”


    這一點喬樂梓當然清楚:“若說章旻指甲縫裏的顏料是從凶手身上這兩個部位摳撓下來的,這豈不離奇?誰會在衣袖和臉上沾這麽多的顏料?那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臉上可以沒有,衣袖上未必不能有。”燕九少爺道,“畫藝社的人前些日子天天來這裏往牆上畫畫,許多畫都用的是粉和漆塗上去的,很難不將顏料蹭到袖上和身上,隻不過……今天到書院來的所有學生,都穿的是院服,不可能有人袖子上還沾著顏料……”


    “難道凶手作案時穿的不是院服?”喬樂梓眼中靈光一閃,“為的就是防止殺人時的鮮血沾到身上——雖然是從身後進行的攻擊,但執刀的那隻手的袖子,甚至勒頸那隻手的袖子都有可能被濺到血跡,凶手殺人時穿的是畫牆麵時的那件已沾了顏料的衣服,就算血跡沾到了袖上還可以冒充是顏料,殺完人後隻要將身上衣服脫了藏起來,亦或是直接套在院服之內就可以瞞混過去!——來人,去檢查那幾個畫藝社學生的衣服,重點在袖口,以及胳膊處的皮膚上是否沾有血跡!”


    衙役們應聲去了,燕九少爺伸出三個手指:“第三個問題,凶手究竟是跳牆走的,還是用了別的方法在短時間內避開了眾人的視線。”


    “跳牆走的話應該會被人看到的吧,”燕七道,“就算近處的人因為角度關係看不到,凶手又怎麽能保證遠處的人不會看到?這個法子十分不保險,如果凶手是事先預謀犯罪,這一點他不會想不到。”


    “然而我們已排除了凶手沿牆跑掉或是向著西邊空地方向跑掉的可能性了,”喬樂梓道,“再排除跳牆逃走的可能的話,那就隻剩下最不可能的一點——遁地。”


    說著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看地麵,見是青磚鋪就的硬地麵,嚴絲合縫鋪得十分結實,凶手是不可能從地裏頭跑掉的。


    “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麽難以置信,”燕七道。


    “那也一定就是真相。”燕九少爺慢吞吞地接上。


    “……你們認為遁地是真相?”喬樂梓眨巴著黑豆眼兒。


    “這一點已經做為不可能被排除掉了。”燕九少爺道。


    “那你們的意思是?”喬樂梓發現自己有點跟不上孩子們的節奏了。


    “東邊南邊是牆,西邊是空地,往北跑會被看到,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皆不可能,亦不可能上天入地,那麽真相隻有一個,”九柯南燕慢吞吞、一字一字地道,“凶手,就留在了原地,哪兒,也沒去。”


    喬樂梓打了好大的一個激淩:好一股陰森森的恐怖氣息啊!這孩子說什麽?!凶手就留在原地?!誰啊?鬼嗎?還是說——凶手就是章旻自己?!這更離奇了啊!


    見這孩子越說越不象,喬樂梓準備趕緊把這倆打發回家吃飯睡覺去,還沒待開口,剛才去檢查眾人衣衫的衙役回來了,報曰:“大人,在場眾人衣衫皆無異樣,從內至外都不曾沾到顏料和血跡。”


    喬樂梓的八字眉就皺了起來,眼下這案情真是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凶手還真是厲害,竟能將自己殺人之後的去向掩藏得不留半點蛛絲馬跡!……不對,還是留下了一點的,那就是章旻指甲縫裏的顏料,這點顏料渣成了唯一有用的線索,可也就隻限於此而已,通過這顏料能查到什麽,此刻卻是毫無進展。


    眼看著天已經黑得透透的了,喬樂梓也不免有些心急起來,總不能一直壓著這幫學生不讓回家,人可都是官家子女,惹到了身後的家長可就不是他老喬能兜得住的了,也幸好章旻家離得稍遠些,一去一回也得不少時間,這會子他的家長還沒有過來,否則還得更亂。


    一時找不到突破口,喬樂梓隻得再將眾人一一叫過來細問口供,燕七重新回到武玥陸藕身邊,武玥便問她:“喬大人說咱們能走了嗎?我都餓了,再不回去我五哥他們該衝到書院來尋我了。”


    “應該能了吧,咱們不在嫌疑之列,”燕七道,“你和小藕先走,我還得再等會兒,我家小九正跟那兒協助喬大人破案呢。”


    “喬大人也不嫌餓啊?瞅他忙的那一腦門子汗,都這個天兒了。”武玥道。


    “父母官,都是操心的命。”燕七道。


    “怪不得這個年紀了還娶不上媳婦。”武玥悄聲道。


    “快別亂說。”陸藕好笑地瞪她,“這樣一心為民的才是好官兒,總比那後宅裏妻妾成群,一有事便隻叫手下跑前跑後,自己不肯親力親為的官兒要好。”


    “是啊是啊,我們太平城有位青天大老爺!”武玥揉了揉肚子,“不行,我真餓了,先找點吃食墊巴墊巴吧!我記得那邊桌上有給賓客準備的點心來著,咱們過去吃點吧。”


    五六七三個便往較遠處擺有待客桌案的地方行去,還未到近前,武玥就叫了起來:“咦?!我明明記得桌上有點心的!怎麽不見啦?!誰給拿走了?!”


    卻見那桌上隻剩下了堆成一堆的畫軸,亂七八糟地擺在那裏,武玥頓足,氣乎乎地跑過去,才要發飆,定睛看時卻又笑了:“哎呀,我看錯了,點心還在呢,跟畫兒混一起了,你倆快來,咱們把這盤子先幹掉!”


    燕七道:“你倆先吃,我去找小九。”


    轉身往回走,見自家弟弟還在那裏揣著手盯著死者附近的畫牆看,慢慢走上前去拍了拍他已日漸結實的肩膀:“我大概已知道了凶手逃脫眾人視線的方法,你要不要為我驗證一下?”


    燕九少爺便轉過身來看著她:“說說。”


    “跟我來。”燕七帶著他走回武玥陸藕那邊,武玥連忙招呼:“小九,快來,餓了吧?這有點心吃!”


    “不了,我怕發胖。”燕九少爺慢慢道。


    “……”武玥有點吃不下手中剩下的半塊點心了。


    燕七從桌上的畫軸裏抽出一卷來鋪開,拿過桌上備著的紙筆遞給燕九少爺,而後用手指在畫上圈了雞蛋大的一小片,和他道:“你在這張紙上把我剛才圈的這一小塊畫下來,要求盡量與原畫的大小和圖案一樣,畫吧。”


    燕九少爺看了她一眼,也未多說,果然拿筆畫了起來,頃刻間完成,燕七將紙拿過來,把旁邊的空白全部小心地撕掉,而後放在那卷畫軸上她方才用手圈過的位置,就見紙片上的局部畫正與原畫周圍的圖案完全吻合,不仔細看的話絲毫看不出這裏蓋著一小片紙。


    “我明白你的意思,”燕九少爺並未驚訝,“可紙是又薄又扁的,而人不一樣,且離得這樣近,怎麽可能會看不出來?”


    “人也是可以做到的,”燕七看著他,“這種情形也是一種視覺錯覺,將人體從頭到腳全部刷上與背景畫麵一樣的圖案,背景畫越複雜越紛亂,越不容易看出人的輪廓線條,不僅背景畫要複雜,周圍的環境也是越複雜越好、層次感越強越好,如此一來很容易讓人混淆各種實物與平麵之間的立體關係和輪廓線條。比如事發現場旁邊的那兩塊牆,牆上全都是濃墨重彩的山水樓閣畫,圖案複雜,顏色繁多,牆的旁邊還擺著桌椅畫架,桌上還堆著各種用物,這樣紛亂的場景,最方便‘隱形’,尤其當人們聞聲趕來時,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地上的死者身上,即便想到立刻尋找凶手的所在,意識裏也隻會去尋找一個鮮明的人的形象,反而會疏忽距己不遠的、已與畫牆融為了一體的偽裝者。”


    這種奇巧的構思,燕七前世在網上也欣賞到過,叫做人體彩繪隱身藝術,諸多的中外藝術家都曾精彩演繹,在人來人往的超市或大街上,用彩繪將周圍的景致逼真地畫在身上,然後立在那裏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隱了身一樣,不明真相的行人甚至就從身邊過去都不曾發現!


    ——所以,燕九少爺說,事發後凶手就留在了現場哪兒也沒去,是完全正確的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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