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冬雪,忙碌了一年的農民進入冬閑。那年月基本上沒有什麽娛樂活動,唯一的娛樂就是看戲。城隍廟戲樓一天演兩場,早場從上午十點開始,下午四點結束。晚場從下午六點開始,戲完時已經深夜。


    唱戲一般都是公演,鳳棲城內的豪紳和商賈輪流寫戲(包場),寫一場戲也不貴,大約十塊錢左右,誰家寫戲就由誰家點戲,點戲也有講究,必須蒸一盤花貢(花饃),到城隍廟裏磕頭,然後把帖子壓在城隍爺的香案上,燈頭(領班)取帖子時必須帶領著樂隊,吹嗩呐敲鑼打鼓。好像那是神的旨意,城隍爺在點戲。


    戲台下賣什麽的都有,核桃棗兒落花生,冬天最常見的是軟柿子,一分錢兩個、兩分錢五個。碎小子的蒸饃一毛錢四個,米寡婦的包子五分錢三個,貴祥叔的油茶兩分錢一碗,一根麻花也隻賣兩分錢。當然還有芝麻滾子、瓊鍋子、廖花糖(全是小孩子喜愛的小吃)。小孩子把手指頭含進嘴裏,仰頭看著他們的老爹,切盼大人能給他們買點什麽,哪怕買兩個軟柿子,他們也心滿意足。可是大人們總是那樣吝嗇,根本不去看孩子們那祈求的眼神,而是舔一舔幹裂的嘴唇,拉著孩子仰起頭看戲。戲完了,帶著孩子去城隍廟磕頭,卻毫不吝嗇地把五分錢放進城隍爺麵前的錢罐裏。


    神仙對於食不果腹的老百姓來說,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廟裏的和尚養尊處優,一個個養得白白胖胖,後腦勺子的板油滲出來,身上的袍子油漬麻花。據說,在廟裏出家的和尚非偷即盜,有的殺了人無處躲藏,便削發為僧,一般遁入空門的凶手官家就不再追究。


    十一月初二屈鴻儒六十大壽,弟弟屈鴻章早早從長安返回,帶著兩個侄子(鴻儒的兩個兒子)屈清江屈清海,還帶著自己的幾個子女。大戶人家的兄弟和睦相處的很少,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屈鴻儒屈鴻章倆弟兄有什麽矛盾,反正長安城裏有屈家的門麵,聽說近幾年屈家的生意不錯,屈鴻章很少回家,屈鴻儒隨著年齡的增長,也將大部分祖田出租,隻留下少部分讓三兒子屈清泉耕種,屈鴻儒把種田也不在意,每年都有大量的銀錢從長安匯往家中。屈鴻儒的日子要比屈福錄強許多。


    可是屈鴻儒從不亂花錢,日子過得還是那麽節儉,每天早晨起來套上牛車,把鳳棲城裏的茅糞拉一車上到田裏,一天隻拉一車,為的是活動筋骨。中午便來到城隍廟,仰起脖子看戲。看戲也是那些老段子,有些段子自己都能哼幾句。屈鴻儒站在戲台下看戲,主要是感受氣氛。有時也蹲在牆根跟一些老漢諞閑話,高興時兩毛錢買一斤落花生,散給眾人和孩子,贏來一陣感激。


    六十歲是人生一道門檻,不過不行,窮人有窮過法,富人有富過法。六十歲花甲,人一過六十就顯得豁達和隨意,把任何事都能想開。給老爺子過壽是兒女們的事,也是兒子們對老人行孝的一次機會。起初屈鴻儒不讚成大操大辦,反正能過得去就行。可是兄弟屈鴻章一席話,說得老兄徹底服氣:“哥,你以為過壽是你自己的事?這關係到咱們這個家族的聲譽。這場事如果過得稍有差池我這個兄弟和眾多的孩子都要受到別人的指責。你就準備穿上壽袍接受大家的叩拜,其他事不要你管。”


    過壽是一個繁雜的工程,首先是下書(相當於請柬),有些老親戚都不再往來,六十大壽又被提上議事日程,比如老姑老舅,家裏老人早已經作古,一些後輩根本記不清鳳棲城裏還有一家老親,猛然間接到請柬,不知道如何是好。不過大家同一個心理,瞧不起窮漢巴結財東(富人),一聽說屈鴻儒過壽,哪怕賣尻子也要湊足禮物前去祝壽。為的是風風光光坐在上席位置,接受屈家後輩的叩拜、敬酒。


    其次是殺豬宰羊,籌辦宴席。給老人過壽講究前三後四(一共吃七頓飯,前邊吃三頓,正席一頓,後邊也吃三頓。為了順口,叫做前三後四)。吃兩頓羊肉餄餎,一頓長壽麵,四頓席,當然正席最豐盛,最後一頓叫做吃打發,還要給一些老親戚拿飯,拿飯是一小方塊豬肉,十個花饃。


    下來是寫戲。寫戲的程序相對而言比較簡單,最關鍵是唱堂會。正席晚上的堂會比演戲還熱鬧,戲子們唱得好了客人有賞,大家都拿出看家本領。


    祝壽儀式開始前,屈家的所有後人都在輩分最大的長輩帶領下拜影(拜謁祖先),那種儀式繁雜,不一一贅述。


    屈鴻儒在鳳棲城裏,也算百年望族,但是由於生活低調,跟人不甚往來,基本上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可是鳳棲街上所有的人家都礙於情麵,大家全都前來為屈鴻儒祝壽。據聽說磨了十石麥子,仍然不夠吃,正席晚上都支應不下來,不得不臨時到當地駐軍去借洋麵(當地老百姓把袋子麵叫做洋麵)。且不說人吃得怎樣,鳳棲街上的野狗們都醉醉醺醺,走路搖搖晃晃。


    據說,那是鳳棲城近幾年來場麵最大的一次祝壽宴席,連李明秋都望塵莫及,李明秋給孫子過滿月時鋪排了一回,六十大壽由於嶽父和叔叔在世,隻是滿香給他做了一碗長壽麵,李明秋自斟自飲,喝了幾杯茅台酒。


    鳳棲城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要飯吃特別多。這也難怪,周圍幾乎所有的地方都非常窮困,唯有鳳棲城的日子還比較好混。每天晚上沿街的台階都讓無家可歸的餓殍睡滿,誰也不知道那些要飯吃究竟來自哪裏。


    屈鴻儒六十大壽,門口乞丐排隊。乞丐可管不了許多,你不給飯吃我就站著。這可事先沒有想到,必須把那些要飯吃打發。開始時門口支一口鍋,給要飯吃舀一勺肉菜一個蒸饃,誰料想那些乞丐越來越多,到後來不給吃菜了光給發一個蒸饃,再到後來給半個蒸饃。正席那天幹脆門口站幾個小夥子,一看見乞丐過來就趕走。並不是不給吃,而是吃大戶的太多。十石麥子磨的麵轉瞬間吃光,到後來客人們也沒有吃好,雖然嘴上不說啥,心裏罵娘:羞先人哩,過不起事就不要過!


    好容易把正席晚上的門麵支應下來,散席後幫忙的跑堂的累得東倒西歪。


    兒子們可不敢睡懶覺,第二天早晨還必須安頓客人。三個兒子和侄子打開大門一看,門口僵死了兩個乞丐老人!


    擱往日這算不了什麽,鳳棲城幾乎每天早晨都抬出死人。可是老爹爹六十大壽門口發現僵死的餓殍絕對不是什麽好兆,兒子們頓時束手無策。


    兒子們不敢告訴老壽星,悄悄地把二爸叫醒,二爸稍一思忖,不管怎麽樣埋人要緊,想悄悄把死人抬出鳳棲縣城已不可能,死人旁邊還守著一些乞丐。屈鴻章跟乞丐們商量,要不然先把屍體卻(寄存,必須付費)在城隍廟裏。等待客人們走後再處理。


    那些乞丐們圖的是訛詐主家一筆錢,隻要不把死人抬出城門就行。


    吃早飯時門口聚攏了一大群要飯吃男女,那陣勢看樣子好像在聲討,乞丐們聲稱他們的兩個夥伴昨晚被這家的主人打死!


    按道理明天早晨吃完早飯才送客,可是客人們一看出了人命,早已經走了大半。屈鴻儒知道後暴跳如雷:“我說讓你們過小一點,你們說這是為了光宗耀祖,這下可好,割了驢逑敬神,把驢疼死了,把神得罪了!”


    關鍵時刻屈福錄不得不出頭露麵,屈福錄知道李明秋不在家,隻得硬著頭皮來找劉軍長。劉軍長靜靜地聽完屈福錄的申述,嗟歎一聲:“你回去讓鴻儒破費一點小錢,給那些鬧事的乞丐每人發幾塊銀元,把他們打發走了事。如果他們還鬧事,我派人把他們驅離鳳棲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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