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章懵了,胸腔裏湧上來一種被人欺騙和捉弄的羞愧,他竭斯底裏地吼了一聲:“師傅”!


    叫驢子害怕了,他看見了一雙困獸的眼睛,抖索著站起來,朝後退了一步,嘴張著,說:“徒弟,你人生的路還長,千萬不要想不開”。


    崔秀章突然給師傅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磕得前額出血,嘴裏喊著:“師傅,今夜,咱倆緣分盡了,從今往後,你放心,我崔秀章要飯吃都不會要到你家門前”!說完,崔秀章站起來,一甩手,出了叫驢子酒館的側門,叫驢子攆上去,把五塊銀元硬塞到崔秀章兜裏,崔秀章把銀元掏出來,扔到地上,揚長而去。


    果然,十幾年來,崔秀章風裏來雨裏去,什麽活都幹過,每次路過叫驢子酒館門口,頭都不朝這邊看一下。開始的日子,叫驢子還擔心崔秀章把他跟翠英的那一檔子事說出去,過了一段時間叫驢子放心了,他至死都沒有聽到任何有關女兒的緋聞。


    年翠英是個適應能力極強的女人,盡管開始一段時間心裏還留戀著跟崔秀章在一起的時光,隨著歲月的流失,那崔秀章漸行漸遠,逐漸退出了年翠英的視野,隻是有時,心裏受了委屈,大腦的某個角落,便會影影綽綽出現崔秀章的身影,隻是無奈地想想,僅此而已。


    然而今夜,此時此刻,兩個曾經的有情人又坐在了一起。老麻油燈爆出一聲脆響,燈光漸漸暗了下去,崔秀章站起身,重新給燈盞裏倒上麻油,燈撚子又重新亮了起來,看那牆上兩個人影在一起重疊,大家都有滿腹話兒要說,卻又無從開口。歲月無痕,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然而,年翠英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成為五個孩子的母親,大兒子已經娶了兒媳。而崔秀章還是形單影隻,在生活的深水區裏撲騰。


    終於,年翠英開口了:“秀章,這多年來,你就沒有為自己成一個家”?


    崔秀章笑得苦澀:“掙倆錢順手花光,誰家的閨女肯看得上我”。其實,崔秀章還有一個潛台詞沒有說出,他不是沒有機會而是心裏憋著一股勁:娶個媳婦一定要比年翠英強!結果高不成低不就,把他一直耽擱到現在。


    算年紀年翠英還四十不到,崔秀章也就四十左右,苦澀的日子除過給他們的臉上印上一些滄桑以外,感覺中雙方都有些麻木。鳳棲鎮逸聞趣事不斷,惟有他們之間的愛戀無人知曉,雙方都把那一段戀情包裹得很緊,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秘密,風水輪流轉,不盡相同的命運又把他們連接在一起,可是,兩人都沒有那種重續舊緣的熱情,生了老繭的血管裏長滿了鐵鏽,感情的閥門堵塞了,枯坐,一直到燈光漸漸暗淡下去。


    終於,年翠英站起來說:“天不早了,睡吧”。


    崔秀章的嘴唇哆嗦著,胸腔裏流淌著一股暗潮潛湧,他終於爆發了,不顧一切衝上前,一下子緊緊地把年翠英抱住,年翠英本能地推了一把,接著便軟軟地倒在崔秀章的懷中……


    第二天叫驢子酒館照舊開門營業,前來就餐的食客依然爆滿,三月天氣漸熱,崔秀章一人在廚房裏脫光膀子炒菜,年翠英一個人又要端飯又要洗碗,確實忙不過來,這時候李娟跟她娘竹葉來了,娘倆一個幫忙洗碗一個給客人端飯,年翠英心裏感激著,感覺到這一次來鳳棲開酒館左右逢源,晚上關門時,她特意用荷葉包了一大包子驢肉,讓弟媳李娟帶回家給家裏人嚐嚐。


    竹葉推辭著不要,說:“你剛開業,一個女人拉家帶口出門創業不容易,我們親戚幫點忙理所應當”。


    可是李娟卻說:“既然嫂子給咱就拿上,咱不拿嫂子心裏也過意不去”。


    年翠英想起了春節前為了獨占那一幢老宅院,硬趕兄弟跟弟媳出門的往事,心裏頭有點慚愧,感覺到弟媳婦能不計前謙,前來給她幫忙,看起來人家比自己憨厚,反過來自己倒有點雞肚狗腸。


    送走李娟母女後年翠英打算關門,這時崔秀章出來,對年翠英說:“我考慮我還是到外邊去睡”。


    年翠英詫異,問道:“這麽大的酒館,為什麽要睡到外邊”?


    崔秀章哀歎一聲:“郭掌櫃(全發)出門不久,你一個女人家支撐一個家的確不容易,今生咱們無緣,也不能讓外人笑話咱們,我睡到外邊,避免不必要的閑話”。


    年翠英一想也是,但是也不無惋惜,她有點憐憫地問道:“你出去睡在哪裏”?


    崔秀章有點淒然地告訴年翠英:“西溝畔自己動手打了一孔土窯,暫且在那裏棲身,你關門睡覺吧,明天一早我就來叫門”。


    崔秀章走了,年翠英的確很累,看三個兒子睡得正香,就思考著過一些時日把女兒也領來住在縣上。臨走前年翠英問過大兒子文濤:“結婚後準備幹啥”?郭文濤說,他想在郭宇村種幾畝薄田,然後子承父業,收購一些藥材。年翠英有點惋惜,看來這個文濤胸無大誌。可是兒子既然長大了就應當給兒子留足馳騁的天地,況且郭宇村是郭家的老家,家裏總得有一個人守著,也許郭全發有一天回來,能知道他們母子幾個幹啥。眼睛澀重得睜不開,思緒把年翠英帶入夢想,睡夢裏爹爹流淚告訴女兒,他壓根就沒有打算昧郭家那幾千銀元,那些銀元還在一條大缸裏裝著,就埋在年家莊老宅院的地底下……年翠英一覺醒來,夢中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她壓根就沒有想過銀元之事,為什麽老爹爹要給自己托夢?


    正在這時崔秀章叫門,年翠英起來給崔秀章開了門,稍停一會兒李娟母女也來了,大家又開始了忙活的一天。年翠英心裏有點過意不去,考慮以後給這母女開一些工錢,第三天的食客較前兩天有些減少,中午大家有功夫坐在一起吃飯,利用吃飯的時間年翠英告訴崔秀章跟李娟母女倆,明天她想回一趟年家莊。


    年翠英把三個孩子交給李娟母女照管,她自己一人在騾馬大店裏租了一頭騾子,騎上騾子回家。


    轉瞬間到了三月,上了驢尾巴梁,迎麵吹來和煦的春風。刺梨花開滿山坡,猶如一團縈繞在山間的白雲。年翠英也沒有想到,人到中年,會遇到她人生曆程中第一個情人,好像生活的節奏太快,讓她來不及回味。這陣子獨自一人走在山路上,使得年翠英有機會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


    年翠英的心裏清楚,她已經成為五個孩子的母親,況且自從嫁給郭全發以後,從來沒有奢想過跟崔秀章重續前緣,實際上她是一個秋天型的女人,不會讓思念恣肆感情泛濫。發生過的一幕既然過去了就讓他在記憶裏消失,年翠英這十幾年來過得充實。雖然跟郭全發經常磕磕碰碰,但那是生活的添加劑,沒有磕碰的日子反而索然無味,年翠英在思考著,必須把那千絲萬縷的情緣斬斷,跟崔秀章保持一定的距離。


    回到家裏年翠英首先的老宅院門前下了騾子,看見大門上鎖,不知道這小倆口去了哪裏。正猶豫母蜇驢蜂出來了,倆親家母多日不見,見了麵免不了相互間客氣一番。蜇驢蜂讓年翠英先回她家坐坐,年翠英順便問道:“文濤跟文慧去了哪裏”?


    蜇驢蜂一聲長歎,說:“親家母,自從你走後你家的老宅院每天晚上都鬧鬼,我住進去幾天給倆娃做伴,每天夜裏都能聽到有人嗚嗚在哭,沒有辦法兩個孩子隻得從老宅院搬出來,住在你們住的茅屋裏”。


    正在這時年翠英的小女孩文秀跟蜇驢蜂的兩個小女孩文英文愛一起出來,那文秀多日不見媽媽,一見年翠英興奮地叫了一聲:“娘——”!張開一雙小手撲在年翠英的懷裏,年翠英看她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親家母把小文秀撫養得白白胖胖,對蜇驢蜂心存感激,想說幾句感謝話,又不知如何開口。她把孩子放在地上,從騾子身上的褡褳裏取出一大包子驢肉交給蜇驢蜂,對親家母說:“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你嚐嚐,這驢肉是鹵下的,吃上噴香”。


    蜇驢蜂再次邀請年翠英先回她家坐坐,年翠英把騾子拴好,跟上親家母來到她家。這時候文濤文秀聽得娘回來了,一起來嶽母家探望娘。母子倆見麵免不了噓寒問暖,文濤問娘:“咱家的酒館籌備得咋樣”?年翠英回答:“已經開張了,這倆天生意還行”。接著翠英問文濤:“你倆睡在老宅院夜間聽見了什麽”?文慧代替文濤回答:“每天晚上老有人在哭”。


    翠英一輩子活得爭氣,不相信因果報應那樣的鬼話,況且她自認為沒有虧過任何人,心裏不感覺到空虛。蜇驢蜂硬留翠英在她家吃飯,翠英也不好意思走,吃完飯以後翠英對兒子和兒媳說:“今晚上你們給我把老宅院上屋的炕燒熱,我睡在老宅院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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