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眼睛的餘光慢慢地散去,瞳孔放大,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永久地閉上了眼睛。


    生命的燈油熬幹了,餘溫散盡,身體變得僵硬,亮盅兒(長明燈)點起,一縷紫煙嫋嫋升騰,嗩呐吹出的安魂曲在村子上空縈繞,一片哭聲走過山脊,群山顫栗。


    友人說,天堂到地獄的距離是一個人的高度。我沒有下過地獄,沒有上過天堂,混沌中嵌入記憶的第一印象就是看見你****著上身,彎腰弓背,播種生命,汗水淌過的地方,成長著綠。


    記憶,積累著感悟。順手撿起一片瓦當,摳去帶著血腥味的泥土,看上麵鐫刻著一條魚。順手扔進河裏,那魚兒泛起一陣浪花,飄然遊去。翻曬陳年往事,你說過,人,站著,是一條生命,倒下,是一撮黃土。


    在燃燒完的灰燼裏,尋找火星。沿著歲月碾軋過來的轍印回望,你的眼眶裏閃著淚光,記憶激活了,在犁溝旁,你抽了一口旱煙,然後指著遠方的渡口,指著咆哮的黃河,沉思著說:“一九三七年的初春,我們就從那裏渡河……”


    父親眼裏的戰爭是那樣的殘酷,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倒下,耳朵裏不時傳來傷者絕望的呼救,腳下的土地滲透著陣亡將士的血漬,一陣風刮來,空氣裏彌漫著血腥……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傷疤,在心裏結痂,留下永久的痛。媽媽提著瓦罐從山的縫隙裏走出來,坐在我們麵前,把瓦罐裏的米湯倒進粗瓷碗裏,父親端起碗一口氣喝幹,又開始了他的回憶,媽媽默不作聲,聽。聽完了,說:“他爹,娃還小,不要給孩子的心靈裏留下陰影”。


    一群鳥雀子飛來,落在地頭的樹上,好像在討論著什麽,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一隻牛虻飛落在牛背上,臥在犁溝裏的牛掙紮著站起來,不停地甩著尾巴,想把牛虻從身上趕走,可那牛虻也很狡猾,故意落在牛尾巴打不到的地方,把觸角紮進牛的體內,吮吸著牛的血。父親一甩長鞭,把牛虻打落在地上,牛感激著,麵對父親,哞哞地叫了幾聲。


    太陽落山了,你把我抱上牛背,自己卻把犁鏵扛在肩上,朝家走。落日的餘暉,在遠山,變黃變白,把最後一縷陽光收起,山的皺褶裏,一點火星在閃爍,一縷炊煙直直升騰,父親高興了,大聲吼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媽媽出來站在土窯門口,撩起圍裙擦了擦手,幫父親把肩上的犁鏵取下來放在一旁,把我從牛背上抱下來,然後把牛拴在槽頭,給牛拌草料。父親拉著我的手走進窯內,看土炕上的木盤裏,盛著黃橙橙的糜麵煎餅,還有一碟辣子、一碟野小蒜拌韭菜。兩碗熬得黏稠的紅豆稀飯。


    我們洗了把臉,爬上炕,狼吞虎咽地吃。吃完了,把木盤推向一邊,扒光衣服,睡在炕上,做起了五彩斑斕的夢。


    一覺醒來,夢了些什麽已記不清楚,看見媽媽在豆油燈下,把一塊塊碎布用針線彌補起來,為我縫製書包。我七歲了,再過兩個月,我就要背著媽媽為我縫製的書包,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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