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上年紀容易得三種病:愛錢、怕死、沒瞌睡。


    給孫子過完滿月以後,滿香跟女兒幫忙收拾完屋子,相繼離去。鐵算盤叼著旱煙鍋子躺在上屋的炕上,久久無法入睡。


    他想他這一輩子活得窩囊,為升米文錢而起早貪黑,財迷轉向,走路算賬,算來算去算計了自己。一生一世守著老先人留下的這幢院子過活,雖不是敗家子,但是也沒有重新添置過一磚半瓦,兒子軟饃已經沒有了指望,無法支撐起這個家,孫子的出生使得他重新燃燒起希望。鳳棲鎮人把公公燒兒媳婦叫做“燒酒”,人們開玩笑時習慣說鐵算盤家裏開著“燒坊”,看樣子要把這段恥辱背進棺材,今生今世也無法抹去那個開“燒坊”的形象。開始時還有點臉紅,一見有人指脊背戳脊梁便不自覺地低下頭,時間一長也就覺得無所謂了,就像鐵算盤的綽號人家叫了他幾十年,感覺不來什麽,反倒認為那是一種標識,跟“老刀”牌香煙一樣。可是開燒坊並不怎麽光彩,這種“標識”就像釘棺材的木釘,牢牢地釘在恥辱柱上,什麽時候想起來就心裏蜇痛。


    他坐起來,在炕沿上磕掉煙灰,一絲火星在暗夜裏閃爍,旱煙抽得口苦,他跳下炕,在雜貨箱子裏摸出了一顆洋糖,平時那洋糖他舍不得吃一顆,一顆洋糖一文錢,在當年算是很貴。想想,跟割肉一樣,心痛。一輩子指甲縫裏摳錢,這窮日子還有啥過頭?!毅然決然地剝掉洋糖上的那張錫紙,一下子吞進口裏。舌根下頓時生津,一絲妙曼甘甜讓人回味無窮。


    突然,一種負疚感向他襲來,促使他很快地把那顆洋糖又從嘴裏吐出。誰過日子都不容易,這顆洋糖明天還能哄愛哭的孫女……鐵算盤把洋糖重新用錫紙包好,放在櫃蓋上,不知道該幹什麽,在屋子裏兜了一圈,不小心踢翻了尿盆,感覺臊氣。出了屋子,看那滿天繁星,西廈屋裏,傳來了嬰兒的哭聲。那哭聲使他精神大振,******我鐵算盤就是把這把老骨頭榨幹,也要讓我的孫子活到人前頭!


    他睡不著,開了大門,走出院子,沿著鳳棲街的石板路,朝前走。商鋪已經打烊,窄窄的石板路兩邊全是雕梁畫棟的瓦屋,琉璃瓦簷角高高地挑起,細門軟窗,高貴而典雅,傾注了多少能工巧匠們的心血……鐵算盤在這座縣城生活了幾十年,以前他並不留意,這座縣城看起來溫情脈脈,實際上等級森嚴,街頭商鋪的石頭台階上,睡著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可那煙花巷裏,仍然大紅燈籠高高掛,不時傳來煙花女的浪笑和戲子們的清唱,間或夾雜著嫖客們惡意的叫罵……這個世界真******淺薄,有錢就能使鬼推磨。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煙花巷出來,在街頭一閃,拐進藥鋪巷裏,鐵算盤知道,那是郭善人。那郭善人肯定沒有幹好事,又在煙花巷裏鬼混。鐵算盤幾乎沒有任何考慮,下意識地叫了一句:“郭掌櫃”!那郭善人渾身像篩糠似地一抖,回過頭,暗夜裏他看清了,是鐵算盤,這個鬼鑽頭,以前從不見鐵算盤晚上出門,難道說這個老家夥也寂寞難熬?


    鐵算盤大郭善人將近二十歲,按道理郭善人應該把鐵算盤叫叔,可那鐵算盤老不正經,活得沒有尊嚴,鳳棲街上三歲小孩子都敢欺負。郭善人卻不,不管別人怎麽看,他從心眼裏認定鐵算盤是個好人,隻是好人沒有好報,生下一個憨憨兒子。中午時分郭善人向王先生要錢,自從出了跟牡丹紅那件事以後,王先生在花錢的事情上對郭善人管理較嚴,這是老掌櫃郭子儀臨走時有言在先,過去郭善人要多少給多少,反正錢不是自己的,有關郭家父子的過節王先生身在其中,了解得一清二楚,他隻是人家雇來的一個夥計,從來不參與任何人的矛盾。這陣子他不得不問:“小掌櫃你要錢幹啥”?


    郭善人回答得直接:給鐵算盤的孫子過滿月。那王先生一生中不說別人的閑話,那陣子卻突然脫口而出:“鐵算盤哄得了別人哄不了我,那軟饃根本就沒有生育功能”!郭善人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調侃道:“誰家鍋底沒黑?那鐵算盤對咱有恩,他孫子過滿月咱不能不去”。


    郭善人提著禮品走進鐵算盤家大門,自然使鐵算盤感激不盡。想不到晚上兩人又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相遇,郭善人不得不打招呼:“老叔,進屋去喝一口”。


    本來是一句極平常的問候,鐵算盤心裏有鬼,卻聽出了不同的內容。那個“喝”字成了鐵算盤的忌諱,最忌諱一幫子閑漢把手卷成喇叭狀,裝著“喝”的樣子對他扮鬼臉,他家開著“燒坊”,那喝就意味著“喝酒”,跟公爹燒兒媳婦有關。暗夜掩蓋了鐵算盤臉上的不悅,他說,說出來的話照樣尖酸刻薄:“賢侄見笑了,端一盆水,拿一苗針,滴血認親,沒含糊”。


    這也是一句黑話,隻有郭善人能聽得懂,意思是他的大兒子郭全發不是郭家的種。郭善人心裏知道,老嶽父四愣子當年給爹爹郭子儀使了些手段,把自己懷孕的女兒嫁給了郭善人,在鳳棲街也算一段趣聞。郭善人有點後悔,無意中一句話傷害了鐵算盤,遭到了鐵算盤的報複,可是郭善人並不忌諱,因為他清楚兒子真米實穀,沒有變種。為了緩和那種尷尬的局麵,郭善人自我調侃:“唉!剛才說漂(漏嘴)了,老叔你不要介意,誰家鍋底沒黑”?


    鐵算盤也有些後悔,這郭善人是他在鳳棲街不多的知音,兩人從來沒有紅過臉,更不用說互相揭短,他自找台階下:“心煩,睡不著,出來轉轉。剛在我聽見那青樓裏有人在唱‘打漁殺家’,聲調兒委婉,好像是一個新手”。


    郭善人道:“不錯,燈頭(領班)從長安新買了一個花旦,那妞兒剛出道,鳳棲街的頭麵人物都趕去捧場,名字也很耐人尋味,叫什麽‘山芍藥’”。


    鐵算盤心裏酸酸的,有些不屑:那**過不了今晚,肯定被人****。


    郭善人咧嘴一笑:“老叔你真算說對了,那妞兒剛唱了不到一半,就被郭麻子的轎子抬走,不過我看,那山芍藥不過比牡丹紅嫩點,在唱功上還相差很遠”。郭善人看鐵算盤聽得上心,越發說得露骨:“那山芍藥也不是什麽**,那眼神給人一種騷氣,跟一幫子紈絝子弟打情罵俏對答如流,隻要有人賞錢,立馬親人家一口。年齡不大,入道極深,肯定**無數”。


    暗夜掩蓋了鐵算盤的窘相,感覺中嘴角有涎水流出,他用襖袖子擦了一下口,竟然顧不得忌諱,脫口而出:“今夜難得遇見賢侄,我家裏還存一瓶明秋孝敬的好酒,叔也睡不著,咱叔侄倆喝一口。”


    那郭善人一聽說有好酒喝,兩隻小眼睛在暗夜裏放著賊光,嘴裏連連道謝:“承蒙老叔看得起賢侄,不勝榮幸”。那鐵算盤對自己摳門,可是對外人卻打腫臉充胖子,康慨而豪爽。當下兩人說笑著來到李家宅院,看見軟饃穿個大褲衩站在院子裏,冷得簌簌發抖,鐵算盤問道:“軟饃你不睡覺光身子站在院子裏幹啥”?那軟饃上牙磕著下牙,顫兢兢地說:“竹葉不讓我****。不但不讓*還用剪刀捅我,我害怕”。西廈屋聽見竹葉在嗚嗚地哭,鐵算盤哀歎一聲,把軟饃拉進了自己的上房,手指頭指在軟饃的前額,說話的調子有點變樣:“你呀,啥時候能變得靈性一些?媳婦坐月子不能那樣”!那軟饃偏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不能怎樣”?郭善人見此情景,便為鐵算盤打圓場:“軟饃,聽老兄一句話,媳婦坐月子不能行房”。那軟饃嘟囔著:“今天不是都滿月了,還不叫日”。郭善人拍拍軟饃的肩膀:“得過了一百天以後”。軟饃當真有點急:“那****硬了咋辦”?鐵算盤忍無可忍:“軟饃你再瞎說我拿把刀子把你那玩意剁掉”!軟饃雙手摟住自己腿當中的****:“爹呀,我再不敢了!這東西剁不得,剁了以後媳婦不願意……”


    鐵算盤把軟饃哄上自己的炕,替軟饃蓋好被子,軟饃也真行,頭一挨枕頭就拉起了鼾聲,鐵算盤的眼裏閃著淚花:“賢侄你也看見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擔心百年之後把這貨咋辦哩”?


    郭善人心善,從來不會看別人的笑話,這時也替鐵算盤著急,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斟詞酌句:“我想,明天老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軟饃媳婦送到娘家,過上一兩個月再回來,月子婆姨得了那種病一般不容易治好,即使治好了也不能幹重活,你這個家庭還全靠軟饃媳婦支撐。另外,男人家隻要有了性功能,神經上的錯亂就容易恢複,是不是給軟饃開上幾副中藥看看,說不定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郭善人說一句,鐵算盤點一下頭,心想這郭善人當真是個大善人,說出的話句句在理,設身處地為鐵算盤考慮。最後,鐵算盤說出了自己的難處:“賢侄,軟饃媳婦根本就沒有娘家,現在,隻有把軟饃隔開,但是,我想不起究竟把軟饃安頓到什麽地方合適”。


    這的確有點為難,郭善人也沒有辦法。坐了一會兒郭善人起身要走,鐵算盤這才想起來自己本來是請人家喝酒,忙說:“你看我簡直氣糊塗了,我這就給咱準備,咱叔侄倆喝一杯”。


    郭善人心想,人家正在難處,自己奏什麽熱鬧?堅持要走。並且說:“日月常在,過幾天我來請你”。鐵算盤一直把郭善人送出大門,兩人抱拳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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