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伏允這番話,比以往的威逼利誘高明多了,直接戳中了各個部落首領的心髒,觸及了每個人的底線。


    大部落的底線是什麽?自然是永不湮滅的血脈、世代富貴的傳承、世代在普通牧民身上敲骨吸髓。


    但是吐穀渾各部在隋朝涼州與突厥汗國的關鍵時刻,悍然兵襲河西走廊、河湟地區,隋朝上下、涼州軍民對吐穀渾恨之入骨,要是隋軍此番殺上高原、滅了吐穀渾,慕容伏允這個大可汗也能以失去自由為代價,換取富貴終老。但是隋朝占領吐穀渾之後,為了讓吐穀渾長治久安,豈能放過他們這些地方上的實際掌控者?


    所以正如慕容伏允所言,隋軍乃是吐穀渾所有人的敵人,大家隻有同心協力、竭盡全力抗禦,方有一線生機。若是在國難當頭,各部都有保存實力之心,就隻能等待隋軍凶殘的殺戮。


    尼洛周十分鬱悶,當初他極力反對慕容伏允玩火自焚,可慕容伏允就是不聽。


    如今隋朝的報複來了,他便極力想擺脫慕容伏允,將尼洛部從這場對峙之中摘出來,即便不能徹底脫離,但是最起碼也要與慕容伏允分割開來,甩掉“主戰派”的名頭。可是一步一步走到現在,他卻發現慕容伏允手中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將吐穀渾各個部落死死的捆在一處;然後借助各部累世家底,幫他慕容伏允成就大業。


    然而事已至此,尼洛周又能說什麽呢?他現在要是膽敢說句“老子不幹了”,甚至不用等到隋軍殺上門來,以慕容伏允為首的“主戰派”就會把尼洛部吃得連一根骨頭都不剩。


    尼洛周隻能歎了口氣,說道:“大可汗言之大理。隻不過我固然是尼洛部首領,威望卻是不足,難以號令全體子民。大可汗不如手書一封,讓文吏謄抄數份,而後由我等派遣子弟送往本部,想必不尊我等命令的人,都會響應大可汗的號召。”


    這話似乎有幾分道理,畢竟尼洛周從未曾真正獨攬本部大權,那些桀驁不馴的分支確實不會受其號召。但是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推卸責任。不過慕容伏允見他明確表態配合了,自然也不能過於逼迫,否則若是由此造成吐穀渾內部不和,又如何把強大的隋軍擋在國門之外?


    他沉吟半晌,說道:“大寶王所言不差,我這就休封檄文,命書吏謄抄,然後傳送天下,令我吐穀渾子民團結一致、抵禦隋軍。”


    當即,慕容伏允一揮而就,寫就一封聲情並茂、鞭辟入裏的檄文,詳細剖析吐穀渾當下局勢之利弊,以及隋軍入境之後,給吐穀渾帶來的殺戮與絕境。


    待到尼洛周等人紛紛離開,慕容伏允將慕容邕叫到近前,歎息道:“天柱王,當前之勢是敵強我弱,內部又是人心惶惶、人心各異,你覺得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我多次去到兩國邊境,可是一次次都被隋軍驅趕而回,由此也可見隋朝不願與我吐穀渾言和,而是打算亡我吐穀渾。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能夠讓那些搖擺不定的人有了死戰之心。若是隋朝邊打邊和,我吐穀渾定有分裂之險。這也是隋朝態度強硬所給給我們的唯一好處。”慕容邕說到這裏,向慕容伏允沉聲說道:“鑒於當前之勢,我建議大可汗堅定作戰之心。隻要大可汗強硬下來,大家就能目標一致。若是大可汗繼續左右搖擺,那些心懷僥幸之輩定然離心離德、保存實力。”


    慕容伏允想了一會兒,便說道:“天柱王的意思是說以戰促和嗎?”


    “不錯。”慕容邕點了點頭,緩緩的說道:“我吐穀渾用不了多久,就被大雪覆蓋,楊集要是在冬日強攻,那些水土不服的隋軍,定然死在冰冷的天氣之中,要是隋軍大量傷亡,我等可以利用隋朝內部的不和,挑動楊集的政敵對付他;就算除不掉他,也能賄賂一些人,讓他們為我吐穀渾說話。楊集要是沒有冒雪進攻,我們同樣獲得大半年的喘息之機。”


    慕容伏允十分讚賞慕容邕的分析,他冷冷一笑:“楊集年少氣盛、氣焰囂張,從他當涼州大總管至今,就沒有一天安分過,如今正是極力表現自己之時,此人確實有可能在寒冬作戰。如果他的軍隊出現巨大的傷亡,我們確實有了借刀殺人的良機;而內鬥,向來是中原人的拿手好戲,而且也是中原王朝走向衰弱的主要原因。”


    “中原人確實善於內鬥,但我們能不能堅持到隋朝內鬥之時還是兩說。”慕容邕歎息一聲,憂愁不減的說道:“要是隋軍殺敗邊境之軍,攻入腹地;或是今年殺死我們大量兵力。我們明年的處境將會艱難無數倍,所以戰爭的關鍵就在於大雪降臨之前。而我們要做的就是以守代攻,將隋軍死死的抵禦在國門之外,同時還要竭盡全力的保存實力。”


    慕容伏允深以為然,他默默地梳理了各個對峙點的兵力一遍,然後向慕容邕說道:“我覺得戰爭的關鍵還是在鄯善、當金山口,天柱王以為如何?”


    “正是如此。”慕容邕苦澀一笑:“我們的精兵被隋軍牽製在各個要點了,手上可用之兵寥寥無幾,鄯善和且末是守不住了。當務之急是讓收縮防禦,盡快讓天壁王撤回當金山口。但是難就難在如何把三沙城全體軍民撤回來。”


    這也是慕容伏允難處之所在,讓他放棄已經失去、奪不回的鄯善和且末可以,但是三沙城的軍民卻是他不能放棄關鍵。如果失去了那裏的軍隊,就算自己今年把隋軍打退了,明年拿什麽抵禦隋軍?


    作為吐穀渾的大可汗,他不僅要好好地活下去,還要活得比隋朝皇帝更好。但是活得好的前提是他必須有屬於自己的穩定地盤。但如果沒有足夠的人口,楊堅就算把整個大隋王朝送給他,他也統治不了。


    一念至此,慕容伏允心中生出一股難言的緊迫感,他取出一支金箭,交給了慕容邕,吩咐道:“你速去伏羅川城,帶一萬五千名士兵前去當金山口,再讓慕容鐵刃分出一萬士兵給你。務必將三沙城軍民迎回腹地,不得有誤。”


    “遵命!”慕容邕接過令箭,正要離開王宮,卻聽到殿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侍衛的嗬斥,不一會兒,一名百夫長帶著一名風塵仆仆的士兵走了進來。


    見到慕容伏允,那名將士連忙行禮:“參見大可汗。”


    “不必多禮了,你是從哪裏來的?究竟發生了何事?”慕容伏允神情緊張的問道。


    那名士兵連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的凝視給慕容伏允,又退後了幾步,這才說道:“回稟大可汗,我是雪山軍營的斥候!我軍巡視之時,隋軍主將讓人將此信交給我軍士兵,說是給大可汗的信。”


    “哦?”慕容伏允看了手中的信封一眼,點頭道:“你先下去休息。”


    “是!”那名士兵連忙躬身告退。


    慕容伏允打開書信看了一遍,這才向慕容邕說道:“隋朝願意和我們談了,他讓我們派人去甘州張掖麵談。”


    “大可汗,兩國差距巨大,我們與隋朝決戰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之策。既然楊集願意談,說明隋朝有所鬆動了,如果能夠結束兩國對峙局麵,對我吐穀渾百利而無一害。”慕容邕鬆了一口氣,建議道:“我認為我們應該抓住這個機會,爭取以和平的方式解決這場對峙。就算談不攏,也能知道隋朝的底線所在,這樣也能讓我們作出相應部署和應對。”


    慕容伏允沉吟半晌,向慕容邕說道:“既然如此,你就帶支合使團去一趟張掖,探一探楊集的態度,無論如何都要第一時間回報。至於迎接慕容兆之事,我另派他人負責。”


    “遵命。”慕容邕將令箭還了回去,行禮離開。


    “唉!但願能夠講和吧。”望著慕容邕匆匆忙忙離開的背影,慕容伏允患得患失的低聲自語。


    隋朝的反擊太過犀利,而他和吐穀渾卻都沒有作好大決戰的準備。別的不說,單是對峙的每一天,就要損耗無數錢糧;這其中除了軍隊的日常用度,還有牧民為兵之後,再也無法產出糧食、上交賦稅。長此以往,大家連吃飯都成問題,更別說幫自己掃平天下、占領河西走廊了。


    如果可以通過議和的方式來結束該死的對峙,別是說讓自己向大隋王朝稱臣了,便是讓他慕容伏允當楊堅的重孫子,他都樂意幹。


    回到後宮,可敦拓跋玉將慕容伏允迎了進去,讓人把晚飯端上,埋怨道:“大汗也真是的,都一天沒吃東西了,萬一餓壞了怎麽辦?那些臣子也是,竟然從早上一直拖到了現在。”


    慕容伏允對拓跋玉的關心體貼充耳不聞,回到屋內就把王袍脫了丟在一邊,坐在胡床上唉聲歎氣。


    幾名宮女端來了食物,拓跋玉等她們放好,就把她們打發出去了,好奇的問道:“大汗怎地這般萎靡?莫非是隋軍打過來了不成?”


    慕容伏允瞅了自己的可敦一眼,搖頭道:“這倒沒有。隻是眼下人心惶惶,許多人畏隋如虎,若是隋軍殺過來,我們如何抵擋得了?”


    拓跋玉抿了抿嘴,順著丈夫的話題說道:“王宮府裏也有奴婢背地裏談論此事,這些人非但沒有幫著說話,反而宣揚隋軍有多麽多麽的厲害,簡直是吃裏扒外。我實在是氣不過,就派人將那些嚼舌根的奴婢當眾打死,往後誰敢再提起隋軍比我吐穀渾強,就是這樣的下場。”


    慕容伏允欲言又止,嘴唇蠕動兩下,最終卻隻能化作了一聲歎息。


    “齊家治國平天下”乃是隋朝文人畢生之追求,精通漢學的慕容伏允也不例外,可是這最起碼的“齊家”看似是最低要求,但是想要做好“齊家”卻是十分不容易。隻因家長裏短矛盾重重、很難說得清楚誰對誰錯,就算明知對錯,有時也不能單純以對錯來處理。


    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人數眾多的吐穀渾王宮?


    按理說,宮中是不應該“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但是這位後宮之主非但做不到控製宮中言論,反而施以凶殘殺戮手段,如此倒是聽不到閑言碎語了,可誰會心服口服?說不定那些奴婢嘴上閉得嚴實,心裏頭卻巴不得王族倒黴。


    若是隋軍有朝一日真的殺到伏埃城,能指望宮中奴婢、侍衛拚死抵抗?


    這位可敦這個時候都管不好王宮之事,真到關鍵時刻,還不得把王宮上下弄得雞飛狗跳、永無寧日?


    然而喝斥是不能喝斥的,甚至慕容伏允連不悅之色都不能流露出來。隻因他這位可敦是拓跋赤辭的姐姐,正因為有這層關係在,所以才能拉攏黨項、才能讓黨項幫忙盯著蜀州隋軍,如果此刻與她交惡,搞不好她讓她的弟弟反了吐穀渾。


    不過雖然沒有說什麽,但是慕容伏允卻不由自主的想起風姿綽約、雍容華貴的光化公主來。


    光化公主是隋朝的和親公主,於開皇十六年下嫁慕容世伏,當她到了吐穀渾的時候,已經是開皇十七年,她和慕容世伏還來不及完婚,慕容伏允便挑起了吐穀渾內亂,殺死了自己的兄長,這也使光化公主還沒成親就變成了一個寡婦。


    依照吐穀渾習俗,光化公主本來是應該嫁給繼承汗位的慕容伏允,可她是大隋王朝公主,這又得按隋朝的規矩來,楊堅當時是說再嫁可以,但必須守孝三年,然而過了一年多時間,大隋卻推崇起了“不和親”的外交政策,接著便遣使前來吐穀渾,要把光化公主接回去。


    慕容伏允卻又不幹了,若是他把光化公主送回去,便是壞了吐穀渾的規矩,無法向國民交待。於是兩國在光化公主的問題上一直扯皮。


    而慕容伏允娶不到光化公主,卻也不敢動粗,畢竟她的娘家太強悍了;無奈之下,他為了增強自身的影響力和實力,便和黨項的拓跋赤辭聯姻了。


    隻是每當慕容伏允拿光化公主和隻會動武的拓跋玉比起來,就發現她如若雲端之上的仙子一般。不僅容貌符合自己審美、氣質也貼合自己的心坎,重要的是相當有能力,若是她能成為自己的可敦,定能在事業之上給自己帶來極大助力。


    隻可惜她本人不樂意,娘家又實在強悍,使慕容伏允看到吃不到。


    心中的鬱悶之情,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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