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被父母親攪擾的心緒皆亂。


    為了穩住老人不給他再添亂,他隻好將夾在自己錢夾裏的呂喬和孩子的合影照片給兩位老人看。沈非的本意是用這張照片暫時堵住父母親找孫女的急切心情,沒承想,反而是適得其反。老人們不但是第一次看到了孫女的模樣,也是第一次看到了呂喬的模樣。這一下,兩位老人竟然又加進了新話題,埋怨沈非當年為什麽不早一點帶呂喬給他們看,甚至還說,這麽好的媳婦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又大罵沈非昧了良心,害的人家呂喬去坐牢。


    沈非真是有苦沒處說。當年都是他聽了父母的話才忍痛與呂喬分手,現在父母反而罵起他來了。心緒煩躁的沈非就把一肚子的火往站在一邊、扮演著苦角媳婦的蘇素麗身上撒。蘇素麗呢,又是一副“苦大仇深,沒處伸冤”的樣子。


    見又哭又喊的爹娘,沈非一點轍也沒有。呂喬坐牢,女兒沒見著,就是見到了或許也未必就會讓沈非帶到上海來,而蘇素麗又沒事找事,惹得父母親哭天搶地,一股火終於騰地一下竄了上來:


    “都是你們!”沈非平生第一次用手指著老父老母:“你們不是說‘醜妻爛田無價寶’嗎?你們看看給我找的‘醜妻’”,沈非又用手指著蘇素麗:“不但不會生養孩子,還是個長舌婦!”。蘇素麗見沈非第一次把自己叫做“醜妻”,恨不得拿頭去撞牆!


    “阿拉怎麽啦?阿拉是你沈家明媒正娶的!勿想甩掉阿拉!”


    “甩掉你還不容易?你算個什麽東西?四條腿的人沒有,兩條腿的蛤蟆有的是!”沈非也是第一次蠻不講理來橫的了。


    蘇素麗從來沒有見過沈非這副模樣,她心裏清楚,沈非是被逼到了一種絕境,否則也不會對著她說出那麽難聽的話。所以,蘇素麗又開始了忍讓,不再吭聲。


    沈非還在繼續發泄,兩隻手都在發顫:“現在好了,什麽好事都是你們的,什麽壞事都是我的!”


    老夫婦沒見過聽話的兒子會用這種語氣跟他們說話,不過也自知理虧,罵兒子的聲音居然就小了很多。


    “是,是怪我們,怪我們啊!”老父親轉變的挺快,率先表了個態。


    “去把呂喬救出來吧,救出來我們認,認她是我們家的兒媳婦。”老母親更直截了當的做了總結。


    可憐的蘇素麗一直都以為公公婆婆是最維護自己的靠山,沒想到,一張照片瞬間就改變了立場,甚至改變的很徹底,居然要認呂喬為兒媳婦!見公公婆婆表完了態,也不管兒子再怎麽發火,竟然又坐在沙發上去看呂喬的甜美和孫女的可愛了。


    蘇素麗淚眼婆娑,望望丈夫,又看看公婆。街道辦事處的那套風格全都沒有了,淒淒哀哀地走進了裏屋。


    見這個家突然就安靜了下來,還準備繼續肆無忌憚的沈非卻找不到發泄的對象了。


    沈非沒想到自己發了一通火,還歪打正著地撲滅了老父母的火。真是“以毒攻毒”啊!長了這麽大,第一次拿出來使用就很靈光,感到意外的他乘勝追擊,告訴父母,他這就去救呂喬,不管結果如何,都會給他們一個交代,不過前提就是:要老父老母在家安心等待,不能再給他施加壓力,否則前功盡棄。


    臨走,沈非又溫和地告訴父母,想孫女就看看照片。見兩個老人頻頻點頭,這才放心地離開了父母家。


    上了車,沈非點了一支煙,望著那嫋嫋升騰的煙霧,心中那口憋了很久的悶氣才緩緩地隨著煙霧飄散開來。但是呂喬又在他的眼前晃,“會不會在那裏麵挨打”?沈非想到這裏,竟留下了眼淚,心裏那塊石頭又重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去哪兒?沈非想,反正不想回自己的家。一會兒蘇素麗回來了,又會大眼瞪小眼,心煩。看看表,時間不是太晚,就撥通了手機:


    “阿寶呀,找間房間,我馬上過來。”


    阿寶是沈非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現在是石庫門一家專營德國自釀啤酒吧的老板。阿寶見沈非馬上過來,就安排了一間離大廳稍偏一點的房間。阿寶心想,沒準又是和那位喬喬一起來,想著,也挺高興的,就親自到吧台去準備果盤和小吃。


    一刻鍾之後,沈非出現在酒吧的大門口。阿寶迎了上去,“車子停好啦吧?”見沈非沒有回答自己,覺得奇怪。以往沈非不是這樣的,無論是請客戶,還是陪那位喬喬,都是倜儻的很啊,那副派頭,給阿寶增添了許多麵子。可是,這次是怎麽啦?


    阿寶望望沈非身後,既沒有客戶,也沒有那位喬喬。盡管他認識的喬喬來他這裏也就那麽四五次,但是印象太深刻了。隻要那位喬喬來,他都忙前忙後,殷勤而周到。說心裏話,他每次見到那位喬喬和沈非在一起,都覺得是一幅藝術品,太完美了。隻要那位喬喬出現在他的酒吧,不敢說是蓬蓽生輝,起碼也是光彩照人啊。


    而現在,沈非卻是一副落魄樣,阿寶從小到大都沒有看見過。


    阿寶不敢多問,就陪著沈非來到了給他準備的小間裏。說是小間,實際上是一麵靠牆三麵由玻璃隔斷的私密空間。大廳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小間裏的事情外麵一概看不見。


    妙就妙在這裏,也是沈非最喜歡帶呂喬來的地方。


    石庫門的酒吧絕大多數都是白領階層和老外居多。晚上九點,這裏才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夜生活。沈非來時,雖然已經快十一點,仍然是高峰時段。大廳裏兩位菲律賓歌手的演唱正在激情昂揚,節奏感特別強。酒客們,尤其是那些老外端著啤酒杯,站起來踩著點子與歌手們互動。這種時候讓人心情最暢快,尤其是美妙的外國田園歌曲,帶給多少人如癡如醉的享受。


    讓沈非都難以忘懷的是這裏的裝修,看似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桌凳,看似半磚半土的牆麵,以及掛在牆上的海船錨頭,還有那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閘閥,都會叫人想起異國鄉村的浪漫情調。


    有一次,沈非陪呂喬到這裏來,正好小間都已滿員,他們就坐在了大廳裏。在節奏感強烈的震撼下,一男一女兩位歌手邊唱邊跳來到了呂喬的餐桌邊,實際上這是一種禮貌的邀請,假如有歌者來到你的身旁,就是邀請你與他共舞。呂喬還不示弱,大方地站了起來,圍著餐桌來了一段“恰恰”,又隨著節奏跳了一段踢踏舞。許多老外都參與進來,滿堂喝彩,滿場掌聲。多少人在讚歎呂喬舞姿的同時,也對沈非投去了羨慕的眼光。而沈非故作矜持,但那眼神分明都是陶醉的情調。


    時過境遷。此時的沈非卻沒有一點兒情調,甚至有些頹廢。他讓阿寶給他端來了一升裝的黑啤酒,又點了一盤純口味的德國西餐和幾片麵包,悶著頭,大口喝酒,刀叉交錯,狼吞虎咽。


    阿寶驚異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以前的沈非,簡直就是個沒有教養、俗不可耐的癟三。


    見他掃完了酸酸的土豆泥,幾片生菜,一個鹹雞腿,三塊焦黑的麵包片,就遞了一張餐巾紙給他:“儂講講,勿裝在心裏廂。”


    “簡直餓昏了。”沈非總算吃飽了,也開始說話了。


    “好可怕啊!”阿寶見沈非跟他講普通話,也改成普通話與沈非交談。


    “再來一杯。”沈非指指空空的啤酒杯。


    阿寶按響了電鈴,一個侍應生進來了,恭敬地站在一邊。“givethegentlemantoacupofheipi,thenpote.”


    “ok,pleasewaitamoment.”侍應生說完,禮貌地朝沈非點點頭,退出了房間。


    一會兒功夫,侍應生送進來兩大杯黑啤酒,比原先的那個杯子還要大,還有阿寶專為沈非準備的果盤和小吃。


    “說說,遇上什麽事情了?”


    沈非搖頭,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是不是那位喬喬?你們吵架啦?”阿寶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陪我坐坐,別問東問西的。”


    阿寶知道沈非不想說。不說就不說,心情煩悶的時候來找他算是看的起他。阿寶這樣想著,就遞給沈非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支。兩個人就這麽坐著,喝喝酒,抽抽煙,就著小菜,熬到下半夜酒吧打烊。


    怎麽回的家,沈非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沈非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酒後駕車了,反正就是沒有被交警逮著。


    手機一陣急促的響聲,把醉夢中的沈非攪醒了,他拿起電話一聽,是黃副總打來的。


    “董事長,公司裏來了兩位日本人,非要見您。”


    “你接待不就行了嘛,到了吃飯的時候,請他們去吃大餐。”


    “其中一個會說中國話,好像,好像他們之間用日語交談時說了好幾次‘呂喬’。”


    “什麽?他們怎麽知道呂喬?是不是我們的客戶?”


    “不是。我們沒有日本客戶。”


    沈非也清楚,他們從來都沒有與日本人有過業務。


    “還說了什麽?”


    “就說一定要與您麵談。”


    沈非覺得蹊蹺,既然不是客戶,怎麽會知道呂喬?他從床上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見蘇素麗遞給他外出的衣服,接過來順手就扔在了床上。自己又從衣櫃裏找出一套隻有在比較重要的場合才穿的西裝,係好領帶,再將眼鏡取下來擦拭了一陣,然後戴上,這才穿上一雙美國駱駝牌子的皮鞋。出了房門,故意將門關得砰砰響,那響聲是繼續昨天晚上的憤怒,是專門給蘇素麗聽的。


    “哼,聽見呂喬的名字魂都沒有了。”蘇素麗雙手交叉在胸前,瞪著眼珠子斜視著走出房門的沈非,算是對沈非摔門的報複。


    兩個不算太年輕的日本人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腿上,既沉默也耐心地在會客室裏安靜地等待。


    黃副總走進來,笑眯眯地說:“我們董事長來了,讓二位久等了。”說著,一個高個子,戴眼鏡,既英俊又沉穩的中年人出現在他們麵前。


    日本人立馬站了起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很恭敬也很謙遜。


    “二位好。”沈非笑容滿麵,分別與兩位日本人握握手。“請坐。”沈非示意二位日本人坐下。


    “嗨。”日本人又鞠了個躬,然後像剛才那樣挺著胸坐下來。


    沈非示意黃副總到自己的辦公桌上去取名片,同時吩咐辦公室再沏新茶。


    兩位日本人又站了起來,手中各拿著一張名片,彎著腰,雙手遞給了沈非。沈非一看,一麵是日文,一麵是中文。一張上寫的是:“日本xx水務株式會社亞洲地區總經理:山野一郎”;另一張寫的是“日本xx水務株式會社對外襄理:小田俊”。


    這家公司沈非知道,是國際排名列為前五十名的跨國公司。他們的產品遍布許多國家,有沒有進入中國,沈非沒有考究。該公司產品與沈非公司的產品差不多,但是在技術上也許比沈非公司略勝一籌。見兩位日本人還站著,沈非也站起來又與兩位分別握握手:“很高興認識二位,請坐。”


    “嗨。”日本人又是一個鞠躬,然後坐下。


    黃副總將名片給沈非,沈非正要將自己的名片遞給日本人,見日本人又站了起來,又是一個彎腰,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了沈非給他們的名片,然後站在那裏仔細瞧。


    “請坐。”沈非帶頭坐了下來。


    兩位日本人這才捧著名片坐下。


    “二位有什麽事嗎?”沈非想,這個折騰過程應該進行完了,接下來就是正題了。


    兩位日本人沒說話,帶著親切的目光看著沈非。


    “老黃,你先出去,有事我叫你。”沈非明白了日本人的意思。


    見黃副總離開了會客室,小田開始說話了:


    “沈非先生,您好。我們這次是奉本集團公司的旨意,前來與您進行交涉。”


    交涉?沈非感到這個用詞似乎有些嚴肅了。


    “您請說,不客氣。”


    “呂喬女士作為本集團公司中國地區總代理,為我們進入中國市場立下了汗馬功勞。”


    沈非有些頭暈。但是他仍然微笑著傾聽。


    “但是呂喬女士前幾天遭遇不測,我們感到十分的悲痛。”


    沈非腦子裏又是一陣痙攣。日本人居然用上了“悲痛”!


    “經我們多方了解,才知道是貴公司也就是沈非先生向貴國檢方提供了不實之詞。”


    怎麽回事?日本人怎麽會知道的這麽清楚?聰明的沈非心跳有些加劇。但是,微笑依然。


    “呂喬女士遭遇不測,給我們進入中國市場,尤其是已經啟動的、貴國投資上百億的、沿海淡水引進工程的、管道的供應的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小田的蹩腳普通話說的還算順溜。


    沿海淡水引進工程,也是沈非公司目前主攻的目標。但是沒有想到,日本人也來了!而且在呂喬的斡旋下,已經先自己一步,掌握了主動權。


    “我公司為配合這個工程,已經投資並建立了廠房,生產線已經在生產淡水引進工程的支流項目。”小田繼續說,旁邊的那位不懂中國話的山野也在頻頻點頭。


    沈非著實嚇了一跳,不聲不響居然都已經投產了!他知道失去呂喬就相當於失去了自己的一條胳膊,但他不知道失去的胳膊卻帶走了他的市場份額!他的營銷策略將要一敗塗地!在昨天的會議上,他所說的丟小保大就是指的這個項目。這個項目工程量大,所需管材量也大,不是數公裏的概念,也不是數百裏的概念,而是數以千計的概念啊!而且國家投資的這個項目首先啟動的就在江浙一帶,就近供貨是沈非的優勢,也是沈非最大限度壓縮成本的手段。日本人的進入,無疑像鬼子進村一樣,那就是掃蕩!


    沈非這一驚非同小可。日本人悄悄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已經占了主動權,這種事除了呂喬沒有誰有這個魄力。問題是,為什麽封鎖的這麽嚴密?為什麽自己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沈非在心裏默默算了一下,加上呂喬與自己反目的半年時間,沈非馬上否定。他想,那不算,那半年呂喬基本上在照顧鄭曉鵬,也在和他較勁,不可能與日本人取得聯係。那就是呂喬取保候審一年的時間,再加上所謂的“外逃”三個多月,居然就成功辦成了一項從論證、溝通、談判、投資、建廠、接訂單、生產、安裝、售後服務等一係列的運作,甚至還取得了中國總代理的頭銜。


    “呂喬女士是為了本公司在與客戶洽談時不幸遇害的。”


    小田又用了一個“遇害”的詞,沈非皺了皺眉。當他看見那位不會說中國話的山野居然還淚眼汪汪。


    “所以,我們受本集團公司委托,懇請沈非先生高抬貴手,撤訴吧!”


    兩個日本人同時站了起來,又給了沈非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你們請坐。”


    “撤訴吧!”兩個日本人還在彎腰堅持著。


    “請坐吧。”沈非歎了口氣。


    “撤訴吧。”日本人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沈非想,你們要彎腰就彎腰,不想坐就站著。煩了。


    之所以沈非從來沒有跟日本人打過交道,就是討厭這麽一種繁文縟節。再加上日本侵華的血淋淋往事,從父輩那裏,從學校的課本上,他可是了解的一清二楚。他不但不願意搭理日本人,甚至從來不買日本貨。他喜歡德國人的嚴謹,喜歡美國人的既聰明又傻帽,甚至還喜歡韓國人,因為韓國民眾也是和日本勢不兩立。


    不過,日本這家公司為了呂喬可以找上門來,一五一十就把情報送給了他,他又不免覺得日本人也有可愛的地方。另一方麵也說明了呂喬的確為他們做了很多事。他們寧願不做中國的市場,也要救呂喬。


    沈非居然有些感動。


    見兩位日本人還彎腰站在自己麵前,沈非就想,自己早就悔的腸子都青了,不是你日本人要求撤訴,自己也想撤訴啊,問題是怎麽撤?


    沈非看著這兩個日本人,老這麽彎著腰也不是一回事,幹脆給他們一個緩兵之計,再從長計議。


    沈非說:“二位先生,請先回去。容我再考慮考慮,然後我們再麵談,好不好?”


    “撤訴吧。我們代表集團公司,拜托了!”啪,又是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日本人。沈非把自己反鎖在會客室。


    突然沈非想起了一個人,是他讀mba的同學,同時也是一位資深律師。他拿起手機,查找號碼,撥通電話:


    “老楊,跟你谘詢一件事。”沈非開門見山:“如果本單位舉報至檢察院,本單位又想撤訴,行不行?”


    “經濟類的嗎?”老楊問。“如果是經濟類的,一看標的,也就是涉案金額,二看是國有資金還是私有財產。”


    “是國有資金。”


    “案子進展?”對方問。


    “人已經逮捕,涉案金額已作為贓款沒收。”


    “沒希望。”


    ……


    放下電話,沈非幾乎就要癱掉!


    輕輕的叩門聲催醒了沈非,一個決定也已經形成。他走到門邊,把一直站在門口的黃副總讓進了會客室。


    “你去通知一下法律顧問,下午在我的辦公室研究幾個問題。”


    “好的,我這就去。”


    沈非見黃副總走出會客室,又補了一句:“下午你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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