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什麽時候才到家啊?”曉鷺坐在姥姥和曉鵬的中間,邊吃著蘋果邊問曉鵬。


    “快到了,馬上就到家了。”曉鵬沉悶地回答曉鷺。


    “馬上可以看到媽媽嘍。”曉鷺搖頭晃腦,她並不介意哥哥那黯然的神情:“我要媽媽給我蒸肉餅湯吃”。然後又自言自語地說:“做一個好大好大的肉餅湯,給姥姥吃,給伯伯吃,給張叔叔吃,給二強叔叔、小強叔叔吃,就是不給哥哥吃。哈哈哈……”


    車上的人們聽見孩子童趣般的笑言,都沉默不語。


    見外孫女既天真,又無憂無慮,老太太輕輕歎口氣,又很怕給曉鷺看見,就悄悄地又抹去眼角的淚水。這一路上,曉鷺總問姥姥眼睛怎麽啦?老太太說:眼睛裏有沙子。


    曉鷺並不知道哥哥為什麽總是不快樂,也不知道姥姥為什麽總是會有沙子揉進眼睛裏,反反複複地流眼淚。見有這麽多伯伯叔叔和自己在一起,她很開心。


    孩子不懂,自己的媽媽為了她是在一種什麽樣的處境下想盡了接她回家的辦法;她不懂,車上的這些伯伯叔叔們為了她經曆了怎樣的躲避和追逐;她不懂,那遠在上海的沈非為了她簡直是傷透了筋骨,餓透了體膚。還有她永遠都不懂的是沈家老人的焦慮和期盼。


    孩子開心,母親平安就是呂喬的願望。鄭東升、張君毅他們終於為呂喬做到了。


    “還有一百多公裏路程。”二強邊開車邊看了看分岔口的標識,將車子開上了左邊的一條高速。


    “二強,你在緊急停車帶停下來,我來開。”張君毅對二強說。


    “很快就到了,我不累。”


    “還是靠邊停下來吧。”鄭東升也對二強說:“我來開。”


    “那不行,大哥。你身體不好,這車上會開車的太多了,你看,還有小強呢。再怎麽輪也輪不到你開。”張君毅說完就哈哈笑了起來。鄭東升也笑了。一路上,他感覺這位張先生確實很不錯,心又細,真是幫了自己很多忙。


    “張先生,辛苦你了。這一趟耽誤你公司的事情了,很不好意思的。你看,我都不知道怎麽謝你呢。”


    “不用這麽說,大哥。誰讓我趕上了呢,誰讓我和你們都是朋友呢。”


    “張先生,你公司的事情不要緊吧?你看這一路把你給累的。”老太太也幫著鄭東升說。


    “伯母,我公司才成立不久,項目都還在論證階段,不會太忙的。再說了,把您和小丫頭接回來才是最大的事情呢。”說著,就伸手朝曉鷺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癢,叔叔我好癢。”曉鷺一邊笑,一邊躲,還一邊往哥哥的胳肢窩裏藏。


    “當心摔跤!”曉鵬用手摟著妹妹說。


    “哎,二強,停下來,停下來,聽話!”張君毅看二強沒有停車換他的意思,就拿眼睛望著鄭東升。


    “停下來吧,二強,換換手,休息一會兒。”鄭東升明白張君毅就是要自己表態。


    “我不累。”二強還在堅持。


    “高速路上一般2個小時就要換駕駛員了,這是規定。你已經開了將近300公裏了,無論如何也要休息一下。二哥,快,靠邊停。”小強也督促他二哥停車:“你給大哥打個電話嘛,看他那邊的情況怎麽樣,有沒有見到律師。”說著,小強轉過頭望著張君毅:“張總,還是我開好嗎?“


    “那不行,你的任務是照顧好姥姥和曉鵬、曉鷺。”張君毅對小強說。然後又說:“二強,停下來,停下來!”


    二強隻好把車停在了高速路邊的緊急停車帶上。


    鄭東升是第一次見到曉鷺。而且是近距離的看著這個陌生的、剛上小學的小姑娘。是的,這孩子很多地方像極了呂喬,那笑容,那說話的神態,尤其是那根挺直的鼻梁,純淨的大眼睛,活脫脫就是第二個呂喬啊!但是,這孩子什麽地方秉承了沈非的特點呢?鄭東升看不出來,挺納悶的。


    都說,女孩子一般像父親的地方多一些,也許鄭東升對沈非接觸並不多,所以看不出來。見曉鷺在和曉鵬打鬧,鄭東升擔心兒子的腿,怕他招架不住淘氣的曉鷺,就朝著曉鷺說:


    “曉鷺,來,到伯伯這裏來。”鄭東升向孩子伸過手去,又把曉鷺攬進了自己的懷裏。一路上,鄭東升是第幾次將孩子摟在懷裏,他沒計算過,不過,他計算過隻要摟著這個孩子,他的心就很靜,很靜,靜得像一泓池水,沒有一絲波瀾。見曉鷺有時就在他懷裏睡著了,他甚至會將自己的胡子茬輕輕地碰觸孩子粉嫩的小臉。這種溫柔,應該不是鄭東升這類粗獷型男人的秉性。是的,鄭東升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這種隻有在親情之間的默契感受。


    曉鷺也喜歡鄭東升。她會用自己的小胳膊環繞在鄭東升的脖頸處,她會用自己的小手撫摸鄭東升眼角那刀刻般的皺紋,她會將小腦袋緊緊貼在鄭東升的胸口,聽那“怦怦”的心跳聲。這一切,並不是因為曉鷺聽到哥哥喊這位伯伯“爸爸”才帶給她的親近感覺。


    老太太心裏想著自己的女兒,同時也把鄭東升和曉鷺之間的親密看進了心內。她似乎覺得,那很多年隻有在自己心裏的琢磨、猜測,恍惚間就像有了答案。但是,老太太不願意再往深處想,因為現在不是時候。她的心裏隻有自己正在受苦的女兒,已經裝不下任何人和任何事了。


    電話鈴聲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是劉大強打來的電話。


    “你們到了哪裏?”劉大強問二強。


    “大概還有八十公裏左右吧。一個小時後可以進城了。”二強說。


    “直接回喬哥的家,先把老人和小孩安頓好,我再跟你們商量喬哥的事。”


    “喬哥怎麽樣?”二強望望坐在車裏的孩子和老太太,壓低了聲音問道。


    “還行。”


    “和律師見麵了嗎?怎麽說?”二強急不可耐。


    “回來再說。對了,注意安全啊。我會算好你們進城的時間提前在喬哥家門口接你們。”


    “哥,工地上那麽多事,你別來了。我們安頓好姥姥和曉鵬兄妹就跟你聯係不好嗎?”


    “少羅嗦,回頭見。”劉大強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已經進入n市的郊區了。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多,速度也就越來越慢。


    “張先生,我來開吧。”二強對張君毅說。


    “快到了。”


    “你沒有我路熟。再說了,讓你一個董事長親自開車,我真的不好意思啊!


    “小瞧我了是不是?欺負我是‘外鄉人’是不是?”張君毅邊開車,邊笑著說:“告訴你二強,我可是這座城市的大客車司機呢。”


    “誰信呢?東升大哥你信嗎,你信他當過客車司機嗎?”二強問鄭東升。


    “我信。”鄭東升笑著答,親了親在他懷裏坐著的曉鷺。


    “我不信。”小強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愛信不信。”張君毅笑笑:“都不要吵了,讓我專心開車。”


    車子進城了。還好,趕在下午下班的那段高峰堵塞之前。


    過了跨江大橋,又拐了幾個彎,就看見了呂喬家的那棟樓。


    劉大強已經到了,等在院門口。


    二強和小強先下了車,然後將曉鷺抱了下來。鄭東升在車上照應著老太太和曉鵬,見他們都穩穩地下了車,才最後一個從車上下來。他感覺一陣頭暈,知道是這兩天沒有吃藥的原因。


    張君毅見鄭東升臉色不好,就走過去扶著鄭東升:“大哥,你哪裏不舒服?要不要緊啊?”


    “沒什麽。”鄭東升努了努嘴,示意張君毅小點聲。他擔心被曉鵬聽見。


    “伯母,您還認識我嗎?”劉大強走到老太太身邊,握著老人的手說。


    “認識呀,認識。那年不是你們幫忙,喬喬差點出事呢。”老太太看見劉大強挺激動,眼淚又流下來了:“上去坐會兒吧,大家為了我和孩子太辛苦了,喝口水,好不好?”


    “伯母,二強和小強送你們上樓,我已經叫了外賣,一會兒就會送來。”劉大強扶著老太太走到了單元門口:“老二、強子,你們兩個在這裏照應,等外賣的人送了飯菜來,安頓好了,你們就去紫雲軒506。”


    “哎,先把行李送上去呀,再來接姥姥。”劉大強還在叮囑兩個弟弟。


    “知道了。”


    “曉鵬啊,你陪著姥姥,照顧好妹妹。晚上我和他們有事情商量,就不上去了。改日再來看望你們。”


    曉鵬點點頭。他確實累了。沒有了一條腿,又坐了那麽久的車,整個人都在往一邊倒,拄著雙拐都感覺支撐不住身體。“大強叔叔,辛苦您了。謝謝張叔叔。”曉鵬看見站在院門口的爸爸,知道爸爸不會再來到這個家,心裏不禁有些難過:“爸爸,您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聽見曉鵬這句話,又見鄭東升到家門又不進,張君毅不免有些奇怪。這裏難道不是鄭東升的家?


    這時,已經進了單元門的老太太又走了出來,朝著鄭東升喊:“東升啊,你不上來坐坐?”


    “媽,我回去了,您多保重。”鄭東升強打起精神朝著老太太和曉鵬揮揮手,那臉色驟然間變得煞白,身子就搖晃起來。張君毅趕忙用手撐住了鄭東升的腰部,避免他由於重心不穩而摔倒。


    “伯伯再見!大家再見!”曉鷺最歡快,向大家做了一個飛吻,就匆匆地往樓上跑,邊跑邊喊:“媽媽,我回來啦!媽媽――!”


    大家的眼眶都濕潤了。


    鄭東升見他們都上了樓,就用手指著院門口左邊的圍牆對張君毅說:“張先生,請您搭把手,我在那牆邊上靠一靠。”張君毅看鄭東升頭上冒著虛汗,另一隻手瑟瑟發顫,就趕忙說:“好,你靠著我,我扶你過去。”突然,鄭東升已經不能走了,整個身體都斜壓在張君毅的身上,偏巧張君毅的角度不對,搞不好會與鄭東升一起倒在地上,“劉經理,快來幫忙!”張君毅顧不得許多,大聲地喊著劉大強。


    正打算上車的劉大強,聽見張君毅的喊聲,猛回頭,就見鄭東升整個人都要倒下了,他嚇了一跳,衝了過來,雙手托住了即將倒地的鄭東升。


    “快,扶他上我的車!”劉大強對張君毅說。


    兩個人一前一後,連抱帶拖,好不容易把鄭東升弄進了車內。


    “咱們快走,去醫院!”劉大強跳上駕駛位,那車就像瘋了似的朝前猛竄,一路上劉大強都按開了應急燈,哪管紅燈綠燈十字路口,心裏就一個字:快!


    等二強和小強安頓好曉鵬一家人後,正準備去紫雲軒酒樓,就接到了劉大強的電話。兩個人緊趕慢趕趕到醫院急診室時,鄭東升已經被送進了急救室,插上了呼吸機。


    命懸一線哪!鄭東升終於被擊倒了。四個人站在醫院急救室的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份沉重和擔心都掛在臉上。


    “誰是家屬?”醫生問著這四條大漢。四個人突然傻了。是的,這裏沒有一個人是鄭東升的親屬啊!


    “快點,別磨蹭了,誰是家屬啊?”


    “我是。”劉大強說。


    “我是。”張君毅說。


    兩個人同時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


    張君毅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後,手一直在不停地顫抖,一股悲涼的情緒充滿了他的心頭。他在想,呂喬是否有心靈感應?如果她能夠目睹這一切,會做何感想呢。


    “呂喬,你是否知道鄭東升的付出麽?你是否知道這個被你遺棄的人,心理上經曆的是怎樣的掙紮?他站在你家的門口,卻不能進你家的門,他心裏的傷痛你難道不知道?”


    張君毅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了:“你不懂男人的心啊呂喬,一個男人當著別人的麵充當著一個主人的角色時,他是堅強的,他義無反顧,因為那是他的責任;當一個男人又當著大家的麵,宣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別人的時候,他心中僅有的那點愛的源泉就已經枯竭,枯竭了呂喬!”


    張君毅邊想邊抹去止不住的淚水,雙手搭在走廊窗珊欄上,腦袋垂在雙肩中,雙肩在不住的抽動。“有難處的時候,你第一個想到了他,有快樂的時候,你心裏的角落還有沒有他的位置?”


    “他在用自己的生命告訴你,他是好人。祝他平安度過這一關吧,為他祈禱吧。呂喬,呂喬!你不在天涯,你就在咫尺!你能看到,是嗎?”


    張君毅一直在心裏默默的與呂喬對話。到現在,不用鄭東升再說一個字,張君毅已經很清楚地了解了呂喬與鄭東升的關係,呂喬與沈非的關係。


    “呂喬,我和你是什麽關係?是的,你並不知道。讓我告訴你:你是我的一個夢,是我永遠也做不醒的夢。可是,當這個夢真實地來到現實,我卻看見你走進了深牢大獄!”


    “你為了什麽,為了貪婪?”張君毅否定地搖搖頭,“你不是這種人,你仍舊很清純的眼睛告訴我,你不是這種人。那究竟是為了什麽?”


    幾天來緊張的情緒使張君毅有太多的糾結和迷茫,他在心裏喊著、喊著:


    “呂喬,鄭東升用生命為你付出,你覺得他的付出值不值?我也在為你付出,我是情願的,你呢?你覺得我的付出值不值?”張君毅抬起頭,望著窗外,樹叢中一群小鳥嘰嘰喳喳,忙不停地飛來飛去,也許天要黑了,它們要回家了。


    一隻手搭在張君毅的肩上,是劉大強。


    “張先生,我們商量一下吧,很多事不能耽擱。”


    “好,就在這裏商量吧。”張君毅拭去淚珠,轉過身。


    劉大強的眼神裏有驚異,也許他很少見到一個大男人會流淚。當然,他也有理解,因為隻有男人觸動了傷心處的時候,才會流淚。但是,此時的劉大強沒有時間多想張君毅的眼淚,他滿腦子隻有焦慮和擔憂,他恨不得多長出兩隻手來為呂喬付出。


    “幾件事情:周一有很大可能檢察院會把喬哥提外審,所以我們就有可能與她見麵,到底是上午還是下午,沒有確定,有了準確時間我會隨時告訴你。”劉大強看著張君毅說。


    “我已和律師見麵,律師是省社科院的一名研究員,法學碩士。現在就等家屬的委托書,拿到委托書,律師才能去檢察院辦理手續、查閱卷宗、了解案情。據說,檢察院的“委托辯護人告知書”已經下發給被告和被告人家屬。我再與律師溝通一下,盡快介入案情。”


    見張君毅點了點頭,劉大強知道張君毅對他的敘說完全聽明白了,轉而向著二強又說道:


    “老二,你馬上聯係工地,讓他們找兩個能幹的工人到醫院做陪護,給他們分好工,在工資基礎上,每人再加上500元。”


    見二強答應一聲,撥通電話就往工地上打過去,劉大強又對小強說:


    “你想辦法給曉鷺找一個離家近一點的學校,插班上學。”


    “沒問題,我去聯係。正好還有周六、周日的緩衝。”小強說。


    “你可要保證曉鷺下周一去上學啊,功課可不能耽誤!”接著劉大強又加上了一句叮囑的話:“你要牢記,這孩子可是我們費勁力氣保下來的,所以你要全包。”


    小強死勁朝著他大哥點頭。


    “工地上的事情,二強和小強你們倆共同商量,千萬不能延誤工期。管材采購那一塊,我去辦。”劉大強還在思索哪些地方沒有想周到,“哦,對了。小強,你不是說你跟著曉鵬到過他爸爸的橘園嘛,老鄭現在都這樣了,那邊的事情你能不能想辦法管起來呢?”


    “我去找曉鵬。”小強說。


    “不行,曉鵬腿腳不方便,知道他爸爸病成這樣,還不急死呀,不行,不能找曉鵬。”劉大強馬上否定。


    “這件事交給我吧。我先去了解一下大哥那邊的情況,然後暫時派人幫助管理一段時間。”張君毅對劉大強說。


    “這樣也好。讓小強給你帶路。”


    忽然,張君毅又想起了什麽:“劉經理,能不能想辦法帶個口信進去,告訴一下你們的喬哥,就說她母親、女兒都已經平安回來了。”


    “對對對,我去辦,沒問題的,你放心。”劉大強握住張君毅的手:“張先生,真的辛苦你了。我替喬哥謝謝你!”


    “不用謝,你們的喬哥曾經也是我的領導啊,責無旁貸。”


    他們還在醫院守護著鄭東升,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疲憊。他們都沒有忘記呂喬,為了呂喬他們心甘情願。


    張君毅看看劉氏三兄弟,在心裏又開始了與呂喬的對話:“我知道你能聽到,對嗎,我就在你不遠的地方,這裏還有掙紮在死亡線上的鄭東升,看到了嗎,呂喬?”


    此時的呂喬正瞪大著一雙眼睛,仰望那一小塊星空。


    九點的關門聲還沒有響起,她還有時間與天際作伴。周末到了,媽媽,鷺鷺你們是否已經回來?


    “我們回來啦!回來啦――”聲音就在耳畔回響:呂喬仿佛聽到了鄭東升的急促呼吸,仿佛看到了母親那慈愛的目光,仿佛聽到了女兒撒嬌的喃喃戲語,仿佛看到了兒子那顯得很成熟,又有點羞澀的笑。


    還有一個聲音,是從心底發出:“呂喬放心,放心……


    那聲音就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很清晰。呂喬含著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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