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毅早就認識呂喬。他知道,呂喬其實並沒有認出他來。但是呂喬表現出來的熱情倒是張君毅沒有想到的。以其對呂喬以前的那點了解,以及對待自己的態度,根本沒有可能會表現出這樣一種熱情。所以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呂喬一定在刻意地暗示什麽,一定有不便表達的急需處理的事情需要有一位合作者,否則就是他以前認識的呂喬了。


    十五年前,剛過而立之年的張君毅是n市公交公司的大客車司機。呂喬是公交公司的上級主管單位:市政公用局的辦公室主任。張君毅的父母、妹妹都在加拿大,而他卻從小在祖父母身邊長大。小夥子哪樣都好,身材好,長相好,就是文化低,沒讀過大學。那是個挑剔的年代,又是個企業頻頻轉製的年代。下崗、招聘、打破鐵飯碗等新名詞讓許多人困惑,年輕的待嫁閨秀們怎麽也不會試圖與一個處於動蕩轉製企業的小夥子談今後怎麽過日子。所以張君毅的婚娶事情也就耽擱下來。祖父母去世後,父母多次催促他辦理出國的手續,並不想出國的他經不住父母的反複催促,最終還是同意了父母親的安排,遠走他鄉,尋謀他途。


    出國需要加蓋主管單位的公章,所以張君毅幾次三番到過呂喬的辦公室。那時的呂喬年輕、漂亮,屬於那種一眼就能給人留下印象的人。呂喬的靚麗和精幹給張君毅的觸動很大。但是,那段時間,張君毅故意在呂喬的辦公室反複轉悠,一次沒來得及蓋章,他就下次再來;呂喬開會,他就在那裏等待,不溫不火,不急不躁,為的是多看呂喬幾眼。作為一個有著5000多職工的下屬單位的司機,他知道呂喬更本不會記住自己,但是,他就是想這樣做。他就這樣對一個沒有半點了解的女人,傾注了萌動情愫的心思。


    呂喬隻是公事公辦,估計都沒有記住有這麽一個請求蓋章後到公安局辦理手續的人。因為進進出出找呂喬辦事的人也很多。對呂喬處理事務的作風當然也是張君毅欣賞的主要方麵。他很後悔,怎麽沒有早點認識呂喬,直到自己都要出國了,呂喬才突然像春風般,又像細雨潤無聲那樣叩開了張君毅的心田。如果不是發生了之後的一件事情,也許張君毅真的會為了呂喬選擇留在國內。那件事情讓張君毅無地自容,覺得愧對呂喬,最終下決心遠走他國,並打算永遠不再回來。


    在等待公安局審批手續的過程中,一個周六的下午,張君毅開著2路公交車,居然在繁華的街道上看見呂喬。張君毅興奮起來了,突然將公交車停靠在馬路邊,大聲地呼喊著:“呂主任,請上車,我帶你一段路!”


    呂喬沒有聽清楚司機在喊誰,隻看見一輛公交車未到停車站,而是停在了人來車往的馬路邊上,司機在大喊大叫。車上的乘客亂作一團,邊敲打關閉的車門,邊指責司機。呂喬氣憤極了,向公交車跑來,轉到駕駛座這邊,狠命地拍著車門。這時候的張君毅看見呂喬氣衝衝地跑過來,意識到不妙,躲也沒處躲,隻好手端方向盤,將腦袋埋在兩隻肘彎裏,不敢抬頭看已經氣喘籲籲來到自己身邊的呂喬。


    “你是哪個車隊的?快說!”呂喬真的生氣了。他並不知道司機當時就在喊她,看架勢,呂喬如果聽清楚司機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估計也會是這幅憤怒的摸樣。


    交警也趕過來了,車上的乘客還在敲打著關閉的車門,呂喬滿臉是汗,發出的聲音尖利而又不容置疑:“為什麽無故停車啊?造成交通混亂,還大喊大叫!你叫什麽名字?說啊!”


    張君毅沒有吭聲。感到難為情的他莫名地流出了幾滴眼淚。那朦朧的心被刺痛了。他的舉動是為了呂喬,但是呂喬卻憤怒地指責他。張君毅自始至終都沒有吭聲。


    圍觀的人群越聚越多,路上大小車輛和喇叭聲響起一片,沸沸揚揚的場麵讓張君毅越發不敢抬起頭來。交警維持秩序。車上的乘客吵嚷聲越來越大,要求開車門下客。呂喬指出,公交車沒有到站是絕對不能開車門的。乘客不答應了,說公交車不到站卻可以隨便亂停靠,既然停靠了為什麽不可以下乘客呢?呂喬沒有答複,與交警商量,先疏散圍觀的群眾,疏導車流通過,再指令公交車開到前方車站。


    在交警的指揮下,到公交車發動引擎,啟動並滑行,張君毅始終不敢正麵看呂喬一眼,依然是低垂著腦袋,從左側後視鏡看到呂喬還在幫助交警維持秩序,才一腳油門,逃也似的竄出去了。


    呂喬記下了張君毅開的那輛公交車的車牌號碼。星期一上班後,呂喬安排辦公室秘書到公交公司了解周六下午公交車不按規定停車的處理事項。得知司機已經沒有上班,公交車隊的解釋是說該司機已經辦理的退職手續,正在準備出國。呂喬很不甘心,原本想將這起事件作為一個典型,卻找不到當事人了。經請示分管副局長,隻是對公交車隊負責人作了一個口頭警告,要求整頓出車紀律,對肇事司機,就沒有再追究。


    “呂主任,您是否還記得十五年前一輛公交車在市內主要道路上違規停車的的事?”張君毅給呂喬點上了一支煙,坐在呂喬身邊望著呂喬。


    “是你?”呂喬馬上明白了這個見麵就說認識自己的人是誰了。呂喬的眼神和嘴角流露出一絲笑容:“你不是去香港了嗎?”


    “是的,是經香港到了加拿大。”張君毅順手拿起酒瓶斟滿了兩杯酒,其中一杯遞給了呂喬:“沒想到在機場會遇上你。原來打算等我公司的事情都安頓好了,就去看望你的。這是上天的安排啊,嗬嗬……”


    呂喬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壓低了聲音:“張先生,我出事了。時間緊急,有件急事請你一定幫助我。”呂喬邊說邊用眼角掃了一圈圍著飯桌坐著的這夥人,“待會兒我給你電話號碼,需要辦理的事情我已經都寫好了。”


    張君毅從呂喬的態度中,知道事不宜遲。他突然站起來給桌上已經空了的酒杯都斟滿了啤酒:“我提議,為了相逢,大家幹了這一杯。”趁大家都站起來碰杯的時候,呂喬很順利地將剛才在盥洗間寫好的字條塞進了張君毅的手中。


    李平和張君毅碰了杯之後又和沈非碰了杯。他心裏覺得這個呂喬真的不簡單,已經徐娘半老還有這麽些人圍著她轉。他觀察了沈非的表情,無奈、嫉妒;又觀察了張君毅的表情,興奮,殷勤。而此時,呂喬和張君毅談得火熱,那份久別相逢的情愫都有點感染李平。李平在心裏笑了:談吧,聊吧,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一店了,李平這麽想著,又看了看沈非,很有些同情這個情場和事業都失落的人。但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給沈非一點安慰。李平很明白目前這種場合,呂喬就是再遇到熟人也無濟於事,她已經沒有逃脫的可能了。再過幾個小時,呂喬進了看守所,一切就安全無恙了。


    呂喬近距離地和張君毅談笑自如,沈非知所以然,那是故意做給他看的,但是他不知道其所以然。沈非如坐針氈,進退兩難。他越加感到自己這次的行動實在是太愚蠢了。一個領導著數千職工的國企董事長不僅在情人麵前搞的被動不堪,還在這麽一個場合被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弄得人鬼不是。玩感情已經沒有必要了,呂喬早已恨透了他;玩事業也不行,已經把呂喬玩成了嫌疑人。


    沒有呂喬的交代,女兒也許就找不到了。沈非是很清楚呂喬的個性的。這也是沈非聽說呂喬歸案,不得不“禮賢下士”,跟著呂喬來機場的主要原因。自從女兒出生到現在,已經七八年了,呂喬隻是帶著曉鷺讓他看過幾次,在一起吃過幾餐飯,去過一次遊樂園。但是孩子始終沒有稱呼過他“爸爸”。現在呂喬出事了,孩子理所當然應由他來撫養。但是呂喬並沒有“托孤”的意思,而且還很不正常地當著他的麵與那個十多年沒見麵的張君毅談笑風生!想著想著,沈非的眼眶居然有些濕潤,那心底深處居然又泛起了一股酸澀。


    而檢察院的這幫人,沈非也沒有打算能起多大的作用。為了舉報呂喬,為了向檢察院要回呂喬交出的50萬元公款,沈非交待有關部門,已經與檢察院交涉多次。沈非公司的意見:呂喬交出的公款理應由檢察院退回自己的公司;而檢察院的意見:這筆公款是呂喬挪用的贓款,應該在呂喬判刑之後上繳國庫。為此,自己公司與檢察院已經有些矛盾。現在請李平等人幫助從呂喬口中打聽曉鷺下落,估計李平不會幫忙。沈非很清楚,李平肯定會說:這是你們的私事,與案件無關,自己協商解決。


    如何是好?沈非想起了自己的老父老母,膝下就他這麽一個兒子,與蘇素麗結婚後,一直沒有生育。有了曉鷺後,沈非真的下過決心要與蘇素麗離婚,但始終沒有進展,僅一個“無生育能力”的理由並不能讓蘇素麗知難而退。


    當然,沈非知道呂喬就是因為這一點恨他,所以女兒曉鷺也就成了呂喬手中的王牌。現在看來,呂喬的這張王牌又有了新的內涵:王牌加上犯罪嫌疑人再加上今後的判刑歲月。沈非突然感到,心已不是心,而是一泓渾水,他在晃蕩,拚命想捕捉住腦中閃過的點點滴滴。


    沈非晃悠著,搜索著。究竟怎樣才能得知曉鷺的下落呢?呂喬的母親?可能性不大,老太太已經快80歲了,呂喬出事後,老人的生活都不能自理,不可能再照顧一個孩子。交給曉鵬?也不可能。曉鵬左腿高位截肢,已鑒定為一級傷殘,自顧不暇,更不可能照顧一個剛上小學的小女孩。寄養在呂喬前夫那裏?更不可能。他知道,自從呂喬離婚後,幾乎沒有與前夫聯係過,再者,前夫也不會養育一個前妻跟別人生的孩子,這太有悖於常理了。突然,沈非的眼睛亮了,大腦驟然清晰。他兩眼死死盯在了張君毅的身上,他明白了呂喬當著他的麵與張君毅表現得過分熱情的原因!


    知呂喬者沈非也。沈非不著急了。他舒緩地呼出了一口擠壓很久的濁氣。他心中有底了:隻要跟著張君毅,就能找到女兒!


    登機時間到了。同張君毅一起來的小尹忙著去結賬,然後又來到張君毅身邊,接下了張君毅幫呂喬提的一個小旅行包。


    呂喬又恢複了以往的自信。自信是張君毅帶給她的。她深信張君毅會為她善後,也十分感謝李平他們決定帶她乘飛機返回n市,否則,她與張君毅也許不再有相見的機緣。


    高跟鞋在候機大廳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有節奏的“嚓嚓”聲。在張君毅的陪伴下,將沈非和李平等人甩在身後。


    “喬哥!喬哥――!”登記口有三個人高聲喊著。隻見呂喬“哎”的一聲,答應的又脆又甜,並輕鬆地向他們走去。


    這一聲“喬哥”,驚愕了呂喬身邊的所有人。就連已在登機口排隊的旅客都循著一聲呼喚“喬哥”之後的女聲,齊刷刷地望著向他們走來的沒有任何“喬哥”外形的呂喬。


    章立明望著李平,眼神裏有些驚慌,唯恐難以控製局麵。李平也用眼神安撫章立明和小王。那意思是:沉住氣,別慌。


    沈非卻有些吃驚。他知道呂喬有不少哥們,也有很多生意上的夥伴。沈非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極力向集團公司推薦呂喬的。要不,n市的業務量能夠做到公司的半壁江山嗎?沈非吃驚呂喬對待她的哥們的態度。一個張君毅已經讓他有些頭痛,又出來三個膀大腰圓的家夥,隻認識呂喬,卻不認識自己這個當董事長的。這次跟著呂喬到n市,既尷尬又忐忑,唯有尋找女兒的渺茫希望在支撐著他,或者他都沒有勇氣再跟著呂喬踏上飛機。


    “這是幹嘛呢?三兄弟一塊兒回去呀?”呂喬已來到喊她“喬哥”的三個男人身邊。


    “老大的女兒考上了杭州大學,我們來送孩子,順便在這兒玩了幾天。”其中一個年紀稍輕的告訴呂喬。


    “喬哥”,三人中的老大叫劉大強,“貨款收到了嗎?”


    “收到了,謝謝!”


    “你們這麽多人都是回n市的嗎?”劉大強驚訝地看著呂喬身旁、身後的一夥人說道。劉大強四十五、六歲的模樣,憨厚的、已有富態的外表給人一種安全感。另外兩個同行的是他的同胞兄弟,二強和小強。三人在n市是小有名氣的建築商,兼作市政工程,也是呂喬的老客戶。


    “都是熟人,在機場巧遇。”呂喬邊說話,邊回過頭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李明一眼


    從杭州到n市一天隻有一個航班,機場候機遇上熟人的概率是比較高的。這一點,對經常乘坐火車出差的李平他們來說確實是始料不及。李平畢竟老辣些,在這亂哄哄的場麵上依然很冷靜。他想到乘坐飛機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安全的這一點,最終還是讓他放寬了心。李平想,隻要上了飛機,呂喬就無法脫身了。到了目的地,檢察院的車子直接到停機坪接機,確保萬無一失。於是,他又用眼神暗示章立明和小王,做了一個讓人不易察覺的動作,章立明和小王心領神會,悄悄地分頭站在了呂喬的側。


    “喬哥,我又接了一個工程,排水管設計上仍采用夾砂管道,但剛度和壓力還未最後確定。”


    “數量大不大?”呂喬邊問便隨著登記的人群往前走。


    “大概在5公裏左右,口徑在800……,哎,別擠。”劉大強見章立明擠在他和呂喬中間,就用手拍了拍章立明的肩膀,示意他走開點。


    “剛度和壓力確定後,直接找一下小孟。售後服務、現場技術指導都按以前的合作模式,但是品牌要換一下了,我給你推薦一個更好的供應商。小孟會具體與你們談。付款方式還是按照以前的慣例不變,質量確保。你看行不行?”


    “價格上可要優惠啊!”劉小強說出了關鍵性的一句話。


    “沒問題。”呂喬灑脫地笑著說。


    “喬哥,這個周末,咱們在一塊兒聚一聚怎麽樣?”劉二強將手中的登機牌遞給驗票員,邊對呂喬說道。


    “恐怕不行。這樣吧,這是我的朋友張先生,從加拿大回來投資的。”呂喬將張君毅介紹給劉大強他們,“你們不是有名片嗎?互相認識一下吧。在生意場上好有個相互關照。”呂喬在說這話的時候,對張君毅使了一個眼色。


    張君毅點了點頭。他明白呂喬的意思,是希望他遇到困難就找劉大強他們。於是他快步走到劉大強身邊,與劉大強他們在擺渡橋上邊談邊向機艙走去。


    飛機開始降落,失去自由的時間已進入倒計時。呂喬仿佛在轟鳴的引擎聲中聽到自己心中那無可奈何的哀歎聲。她心悸般地閉上了眼睛,很快又睜開那無助的雙眸,先用餘光掃了一下坐在她左右的章立明和小王。李平坐在過道的那一邊,與自己左側的小王一直聊著天。章立明也許還真的沒有坐過飛機,腰身挺得筆直,一動不動,頭偏向舷窗,貪婪地觀望著地麵上流光溢彩的斑斕夜景。他的嘴角微微張著,像孩子似的吞咽著從天上看“人間”的驚異。模樣有些傻,傻中又帶著土氣。呂喬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為自己被章立明這種“傻根”般的人弄得灰頭土臉而沮喪。作為主辦案件的人,呂喬同時也十分佩服章立明的韌勁,她也很清楚章立明是非常盡職的,但是作為對手,一絲混亂的恨意總是排解不開,尤其是這次倒黴的杭州之行,偏偏又落在了章立明的手上!


    飛機剛剛在停機坪停穩,從舷窗看到地麵上有幾輛車頂閃著紅燈的警車的身影。呂喬明白那是衝著她來的。旅客們已站立起來準備下飛機,而呂喬的兩隻胳膊卻被章立明和小王按住,三個人依然坐在座位上沒有動。李平開啟了手機,似乎是與地麵上接機的人在聯係。


    沈非、張君毅和他的助手小尹從前麵的商務艙返進經濟艙,劉大強兄弟三個從後機艙也走過來,但是都被李平用嚴肅的手勢製止了。


    呂喬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


    沈非的眼神裏有同情、傷心和遺憾,呂喬讀懂了,但是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沈非。“都是你!都是你呀!走,你給我走開!……”呂喬流著淚,聲嘶力竭,將頭扭向舷窗,口裏不停地喊著“給我走,走,走!――”


    張君毅在與李平交涉,那意思是想跟呂喬再說一句話,隻聽李平說:“張先生,你還是走吧,我在辦公事,請不要幹擾。”口氣倒是很平和,但是也很嚴厲。


    “張先生,快走吧,希望你事業有成,心想事成,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再見!”見張君毅還在跟李平商量,呂喬抹去了滿臉的淚水,就用了一句雙關語,催促張君毅趕快離開。


    劉大強兄弟三人已經意識到出了大事,“喬哥,有什麽事要交待嗎?我們三兄弟為你跑腿!”


    “關照我的加拿大朋友,你們可以合作做出一番事業的!”


    劉大強似乎明白了,給二強和小強使了一個眼色,從李平他們三個人的身邊穿過去,以最快的速度出了機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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