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京中大審(6)


    回到軍機處,幾個人枯坐良久,朱光第越想越不是味道,“來人!遞牌子,我要請皇上的起。”


    “杏公,都這個時候了,……”奕叫著他的字,說道,“還是等明天吧?”


    朱光第猶豫了一下,“王爺,朱某人受皇上天恩多年,如今覥顏入值軍機處,卻不能為皇上分憂,為人臣者,莫過今日之羞;不行!我要遞牌子請起,請皇上收回成命!”


    天色已經全黑,朱光第一力堅持,終於還是由蘇拉把牌子遞了進去。皇帝似乎沒有想到,問了幾句,緩緩點頭,“讓他進來。”


    進到養心殿的暖閣中,皇帝還沒有用膳,揉著眼皮,慢吞吞的說道,“這麽晚了,你遞牌子進來,要說什麽?”


    “皇上為楊乃武一案遲遲不能決,而聖意獨斷,臣竊以為不可。”


    “哦?”


    “皇上,楊乃武、葛畢氏何人?一為貧賤生員,在縣內以包攬訟狀為業,讀書多年而不能謹飭自持,敗俗傷風之事多有,何堪禦前奏答,更不必提葛畢氏乃不祥之身,豈能親近真龍?”朱光第說道,“且皇上日理萬機,國事頻仍,若是為這兩個人的事情,親身動問,隻怕鄉裏百姓以為,萬歲爺也如縣大老爺一樣,要親自問案的呢!傳揚出去,臣恐有玷聖德。”


    皇帝聽得好笑,微微翹起了嘴角,但終於化作喟然一歎,“你以為朕想嗎?朕五十歲了,整天為東瀛用兵,各省賑濟,忙得昏天黑地,偏偏……哎!”


    “皇上這樣說,真讓臣無地自容!臣自奉旨分管刑部以來,全無建樹,以致有今日之大過;臣失察之罪難逃,請皇上處置。”


    “朕處置你做什麽?你的難處,朕還會不知道嗎?”他微笑著說道,“此事啊,等浙江巡撫等人到京之後再說吧。”


    旨意到省,楊昌浚開始有些驚惶不定了,按照朝廷的定製,凡有這種事的,從來不會大張旗鼓,而應該秘密進行,這不但是為了保全善類,還要顧及到朝廷的臉麵,為從上到下的官員留幾分麵子,但這一次不惜打破成例,可見情況已經很是危急了。


    這還不算,在旨意中有這樣一句話,說他‘於朝廷諭旨幾經抗拒’,這樣的話在旁人看來,便是抗旨不尊,是足以殺頭的大罪!


    皇帝不惜在旨意中寫上這樣的話,可知是動了極大的怒氣!


    楊昌浚尚且如此,則陳魯、劉錫彤、陳湖幾個更加是惶惶不可終日了。浙江駐防將軍叫袁來保,是個旗人,攜一個姓吳的候補知縣去到餘杭縣,劉錫彤解任聽勘的公事,就要當麵交付給他。


    看老人嚇得麵色慘白,袁來保心中倒有幾分不忍,少不得說幾句話寬慰他,說他隻是暫時解任,讓他進京也不過是要他親眼看看開棺驗屍的結果,並非到案被訊,大可放心。


    這是寬慰的說法,自然隻是要把他穩住,署理的知縣也很客氣,請他的家眷繼續住在縣衙裏,自己另外找公館,不過印把子還是得立刻抓住的,當天就接了事,放炮升堂將接印的紅布告貼了出去,隨即傳見刑房和禮房的書辦,交代兩件公事,一個是提解葛品蓮的屍棺;第二是看管陳湖。


    案子未結,葛品蓮的屍棺一直不曾下葬,提解先要加封,四道蓋了餘杭縣大印的封條,由袁來保親自監視著,滿漿實貼在棺蓋與棺身的接縫處,同時派差役和綠營士兵輪流看守。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餘杭縣立刻又轟動了;酒坊茶肆無不以此為話題,雖然結果還不可知,但已經是一片稱頌朝廷聖明之聲,大足以鼓舞人心了。


    很快的,又出一個問題,時令進入到九月中,江南進入枯水季節,棺木笨重,運輸不便,沒奈何,隻好報到省裏,由署理巡撫盧定勳以電報的形式奏請北京,改為走上海,從海路進京。


    於是一路到天津,進北京,幾個人分別對待:沈彩泉、陳湖交到刑部;劉錫彤和一個陪同他前來的一個姓王的候補道住客棧,差官兵役讓他們搭船回去,可唯一的那口沉重的屍棺有些難辦。


    北京城不準進棺材,除了梓宮之外,就是親王,死在京外都是不準把棺材抬進城內的(錯非有特旨),王道員隻得又到刑部浙江司,找翁曾桂和剛毅說話。


    這兩個人雖然位高權重,但於此事也是沒有什麽主意,麵麵相覷了半晌,無法給他明確的答複。


    “老兄知道的,刑部沒法子給你找地方,遇到這樣部裏複審的案子,照例是通知大興、宛平兩縣辦差。”剛毅不像翁曾桂那般迂腐,琢磨了一會兒,他這樣說道,“你老兄這趟公事,沿路各州縣都要幫忙的,你先找地方官,辦不通再想法子,如何?”


    “大人見教的是,不過,我有個想法,也是為將來刑部辦案方便,說出來請閣下指教。”


    “是,是。”翁曾桂很客氣的說道,“請賜教。”


    “我先請問,開棺檢驗之日,刑部的各位大人是不是要到現場?”


    “當然。欽命案子,本部六位堂官都要到場的。”翁曾桂說道,“不但是這幾位,前幾日聽說,皇上也要親臨聽審,你想想,那得是多少人?”


    王道員聽得頻頻點頭,“那,檢驗之後呢,是不是當時就審?”


    “是,當時就要審問。”


    “既然如此,就要找一個大地方,您二位請想,六位堂官,就是六張公案,還有各位承辦的司官老爺,地方小了,轉身不開,而且,此案人犯眾多,再加上開棺檢驗,說不定還要安置火爐,上籠蒸骨,那得是多大一塊地方?”


    “是,是,你老兄說的很是。”


    “還有,此案在浙江哄動一時,沿路也有人打聽,到時候刑部複驗,一定會有無數看熱鬧的人,所以這個地方,不但裏麵小了不行,外麵四周也得空曠,才能容納下許多看熱鬧的人。”


    王道員說的話很是在情在理,翁曾桂和剛毅諮部之後,辦了一通下行兩縣的‘劄子’,說明情況,讓他們即刻覓妥寬敞地方,以便開棺檢驗,刑部大審,並且限定兩日內具報。


    到了第二天,便有了結果,選定在朝陽門外的海會寺。由刑部派了一個司員,四處查看棺材接縫處,毫無異狀,方予接收,發交大興縣的差役看守。


    楊昌浚、陳魯、胡瑞瀾、邊葆誠幾個進到北京,雖然已經解職,但行動還是自由的,而且在楊昌浚想來,自己終究是一省大吏,更要示人一幅閑豫之態,也好證明自己問心無愧。


    在公館住下,當天晚上,帶著兩個聽差出了公館,直奔二梁胡同的肅府。


    肅順倒並不畏懼人言,開門迎客,把他延到正堂落座,“老中堂……”楊昌浚開口說道,“石泉多年來受老中堂訓教之恩,沒齒難忘,此次奉召進京,自感事態緊迫,不揣冒昧,登門拜訪,還望老中堂看在多年交好的份上,救楊某一救!”


    肅順很覺得為難,他快七十歲了,頭童齒豁,不像當年有那麽多的精力,更加主要的是,做臣子的做到他這個樣子,也算古往今來第一份了。因此,心中隻想著善始善終,終不願太多的招惹是非;這幾天在軍機處中冶食清談,都認為皇上借楊乃武一案的由頭,要大肆發揮一場,目的就是針對京、外大員中對於東瀛戰事的反對意見,要找幾個替罪羊來開刀了!


    特別是浙江、兩江、直隸、河南、兩湖這幾省,他們都是沒有派兵參戰,或者所派兵員很少——兵員派的少,其他的協餉、助軍之類的差事就辦得多,反而還不及直接派人出海作戰,來得輕鬆愉快!也是因為如此,所以楊昌浚、裕祿、塗宗瀛、潘霨、裕寬、張樹生等幾個人的奏折令皇帝怒不可遏!


    這一次抓住楊昌浚一時之錯,大加撻伐,也正是為此。但肅順聽楊昌浚所言,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此事,還糾結楊乃武一案一事,心中有些好笑,“石泉?”


    “下官在。”


    “石泉,你知道這一次最錯的,是在哪裏?”


    楊昌浚不知他這話有何深意,隻好中規中矩的答說,“總是昌浚為人顢頇,見事不明,使楊案多生枝節,往複……”


    “石泉,到了我這裏,打這些官腔作甚?”


    這話很不客氣,楊昌浚卻也隻有唯唯苦笑,“中堂大人教訓的是,是昌浚說錯了。”他說,“但昌浚以為,此案審理,雖有未盡不實之處,昌浚亦多有失察,但也僅止於此,又何堪縲絏龍道,解職進京?”


    “你可是以為皇上於你處置不公?失於過苛?”


    “昌浚不敢。”


    “隻聽你這樣說話,就可知你為人驕橫,哼!我不用再問其他人,也可以想見你在巡撫任上,是何等的欺淩下屬,無法無天了。”


    楊昌浚嚇了一跳,自己答對的時候誠然是有不以為然之意,但肅順品評自己的說話,卻也難以讓人心服,隻是眼下萬萬不能得罪他,唯有放低身段,軟語哀求,“是,總是下官種種疏漏,今日得中堂大人點醒,今後定當謹飭做人,……”


    “行了!”肅順不留情麵的打斷了他的話,“楊昌浚,你真以為,皇上要處置你,是為了楊乃武一案?”


    楊昌浚大感狐疑,他這樣說話是為什麽?難道皇上要處置自己,還有什麽其他的緣故?


    肅順冷笑看著他,“本年七月十六日,你上過一篇奏折,是不是的?其中說,‘對東瀛戰事,傷動百姓民力;請朝廷暫緩行軍……”是不是的?


    “這……”時間過去兩月之久,楊昌浚不複記憶,經他提醒,在腦中思索了一會兒,“是有的。”


    “你啊,這樣的話如何說得?”肅順做痛心疾首狀,“用兵東瀛是皇上數十年來心中渴求之事,偏偏有你、壽山、閬仙、偉如幾個半通不通之輩,橫加阻撓,嗯?你也不想想,那麽多朝廷大臣都不說話,你又何苦多事?”


    “……這一次怕是不但你要大倒其黴,裕祿幾個也要為你所累了!”


    楊昌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是不寒而栗了,“那……恩相,恩相,救我一救啊!”


    “時至今日,要救你一命,唯在聖躬一人!隻有說得皇上動了心,你才有活命之望;隻不過,即便能活命,你也不必再想有尺寸之進了!”肅順越說越生氣,用力一腳把楊昌浚踢了個仰麵朝天,“孽障!虧我當年保舉在出任浙江,如今反倒為你所累!”


    “昌浚無才,辜負恩相,請恩相恕罪,請恩相恕罪!昌浚甘願捐出所有家財,並自請軍前效力,以恕往日罪衍。”


    “你這番話和我說沒有用,且看你能不能打動聖心吧?”


    肅順單獨遞牌子進去,把楊昌浚的話向皇帝奏報了一遍,果然,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皇帝隻是冷笑,“捐出家財,軍前效力?看起來朕好財之名,倒是盡人皆知了?”他說道,“肅順,你以為朕要處置楊昌浚之流,是為了他的銀子嗎?”


    “當然不是!楊昌浚身為朝廷大員,一省封疆,不知心向聖朝,反而為一己之欲,於皇上的所行之政橫加指責,便是這一點,他就百死莫償其辜!”


    “說得好!肅順,楊昌浚自矜自大,於朕的多番諭旨陽奉陰違,前有東瀛用兵,著其在省內協餉辦差一事,旁的省也還罷了,隻有浙江省內,久拖不決;這一次為了楊乃武一案,更是屢經朕訓誡,仍舊怙惡不悛,你想想,這樣的人,如何能夠饒過?”


    肅順嘴巴一陣陣發苦,他在皇上麵前當差多年,基本上是一求便準,皇帝還從來沒有這樣多費唇舌的為自己解釋的。心知楊昌浚的一條命怕是保不住了!“那……皇上?”


    “楊昌浚一定要死!”皇帝從靠枕前直起身子,盯著肅順,“肅順,朕知道你這狗才和楊昌浚多年交好,這番話你盡可以直告於他,朕就是要重重的辦他,也好給各省督撫一個警告,再敢有如楊昌浚一般,表麵恭敬,而內中卻不把朕的話當回事的,進而對朕用兵東瀛有文過飾非的,不管是誰,朕都絲毫不會手軟,楊昌浚就是榜樣!”


    “奴才不敢,奴才萬萬不敢!”


    “朕諒你不敢!”皇帝冷酷的說道,“肅順,朕告訴你,你如今一門豪奢,都是朕賞給你的,想來若是朕想拿回來,也不會很難。你要千萬記住,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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