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社稷之臣


    皇帝雖然把這件事遷延了下來,可心裏的不快是任何人都能夠看得出來的,但寶鋆的話不是無理,該如何駁倒他呢?翁同龢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辦法。


    他是鴻德殿總師傅,負責教授十五、十六兩個阿哥,還有大阿哥之子,名為溥倫的皇孫,還有幾個年歲相當的宗室子弟。這一天奕奉皇上之命,到這裏來看師傅授讀的情況,讓翁同龢找到一個從容進言的機會。


    “刑部那個折子,王爺怎麽想?”


    “浙江那件殺夫的案子?”


    “是。”


    “刑部提審,沒有前例。”


    “回王爺的話,皇上親鞫的案子,也是有過的。”


    奕眉頭一挑,他以為翁同龢是要說當年桂良貪墨的案子呢。實際上不是的,翁同龢知道這件事對奕來說是一生之痛,恭王福晉就是因為救不得老父,鬱鬱而死的。他又哪敢提及王爺的傷心事?“事在順治十五年四月,前些日子我查舊檔發現的,王爺要是不信的話,我可以呈閱。”


    “不用,不用。”恭王想了一下說道,“這個案子自然不能輕縱,你看,派大員到浙江去,怎麽樣?”


    “恐怕沒有人敢去,去了也未必能秉公辦理,無非再多死幾個無辜之人而已。”


    “這是什麽話?”恭王不高興了。


    “王爺,可能還不知道吧?我給王爺說一段內幕,你就明白了。”他說的是錢坦之死。錢坦是浙江餘杭縣一個叫愛日堂的藥店的掌櫃的,楊乃武被陳魯刑求不過,胡亂招供,說砒霜是在愛日堂買的,店老板叫錢寶生。


    等到陳魯派劉錫彤傳來錢坦,一問之下才知道,錢坦從來沒有用過錢寶生的名字,口供和實情對應不上,這本來是楊乃武的自救之計,日後再審的時候,隻要遇到一個頭腦清醒的,看到彼此的人名都不能合榫,豈不立刻就可以發現漏洞?


    不料劉錫彤和陳湖技高一籌,威逼錢坦承認,寶生二字是他的字,這一次楊乃武自速其死,案子也便徹底確定了下來。


    但連著兩年餘的折騰,案子始終不能了結,錢坦又是慚愧,又是害怕,一時想不開,上吊而死了。


    “事情很明白的擺在那裏,浙江的大吏一定要維持原判,欽派大員到了省裏,難免受人情的包圍,如果公事公辦,審問還可以委托身邊帶著的司員,提傳案內的人犯呢?仍舊是要地方官辦差,其中有關係的證人,勢必受到威脅,倘若不從,便又如何?可想而知。”


    “嗯,嗯。”奕深深點頭,“地方官要借故殺之滅口,是很容易的事情。”


    “正是。”翁同龢突然臉色一正,低聲說道,“王爺,如今朝廷用兵在外,弱幹強枝,尾大不掉,往往從此而起,征諸往史,斑斑可考,王爺身當重任,豈可不為朝廷立威?”


    奕恍然大悟,“叔平,”他起身改容相謝,“你真是社稷之臣!”


    因為有了翁同龢的話,奕的態度丕然一變,在禦前奏對的時候說,楊昌浚用心可惡,蓄意和朝廷對抗,此人並沒有什麽赫赫功勳,而且身為一省之長,就敢公然如此,那麽其他總督、巡撫呢?有樣學樣,必將國之不國!


    有了奕的支應,皇帝立刻降旨,這段上諭是禦筆,一經示人,更是讓肅順幾個心驚膽戰——皇帝連上諭都擬好了,虧自己還如在懵懂,隻知道附和寶鋆呢!


    這段上諭是這樣的,“前有給事中邊寶泉奏,浙江餘姚縣民婦葛畢氏毒斃本夫一案,胡瑞瀾複訊為協,請解交刑部辦理,當以提案解京,事涉糾紛,且恐案內人證,往返拖累,是以未準所請,仍責成胡瑞瀾悉心研究。”


    “茲據都察院奏稱,浙江紳士汪樹屏等,譴抱聯名呈控,懇請解交刑部審訊,據呈內所敘各情,必須徹底根究,方足以成信讞,而釋群疑。”


    最後是指示辦法,“所有此案卷宗及要犯案證,即著提交刑部秉公審訊,務得實情,期於毋枉勿縱。”


    奕當眾誦讀一遍,又說道,“皇上,臣弟請皇上的旨意,案內要犯,是不是要派人小心押解,以免有疏漏?”


    皇帝連連點頭,一抬下巴,“就這樣,你就在這裏,加上它。”


    “是。”奕答應著,卻不敢伸手,案上是禦筆,非臣子所能動用,退到外麵,飛快的加上一句提示,實際上就是警告,“至案內各犯,著楊昌浚派委委員,沿途小心押解,毋得稍有疏忽,致幹咎戾。”


    載瀅說到這裏,閉上了嘴巴,眼睛在周圍掃視一圈,開始說這個近乎今古傳齊的案子的時候還是辰時剛過,等到說完,已經是下午的申時,紅日快西斜了。“那,貝子爺,此事可已經水落石出了嗎?”


    “朝廷的公文是八月二十日發出的,我是八月二十三日離京,到現在,還不知道事情是否底定了呢!”


    鮑超使勁搖頭,“哎!不爽,不爽!這樣的案子,竟然還沒有人知道結果,真是急死人了。”


    李鴻章等人便笑,“春霆,你還不明白嗎?此事已經確證是冤獄,上有皇上龍目辯忠奸,下有刑部司員小心求證,此事水落石出,已經是想當然爾!如今要看的,就是楊石泉等人罔顧公議,草菅人命之後的下場了!”


    “這樣的小人,還看什麽?一刀殺了不就完了嗎?”


    張佩綸說道,“大帥,貝子爺,列位將軍,已經過了申時,請列位入席吧?”


    一頓晚宴吃過,鮑超等人各自退下,張佩綸也找了借口躲了出去,房中隻剩下李鴻章和載瀅兩個,經過昨天一場心照不宣的談話,二人的關係更變得親密了些許,“身在東瀛,為國出力,老夫自然責無旁貸,隻是啊,這訊息不通,未免令人苦惱。不要說京中之事一無所知,就是同在異國的北路戰事,也是如墜五裏霧中。貝子爺可否見告?”


    載瀅對北路情況知道得也不是很多,隻能就著所聽到的很簡略的一些戰況,和他說了,“聽人說,戰事進展也殊為不利,不論是成軍門和張軍門在鶴岡府的一戰還是如今胡帥進攻的寒江川城,都是傷亡極重,朝廷二次派兵過海的士卒,也已經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我這一次出京之前,聽說胡大毛請求增派援軍的折子,讓皇阿瑪很惱火。”


    “怎麽呢?”


    “皇阿瑪有意再開辟中路戰場,從伊豆半島登陸,這裏是東瀛腹心之地,一旦登陸成功,便可威脅日本中央門戶,是日本上下不容有失的。故而,要想在此完成戰略布置,非十萬以上的綠營步卒不可。……”


    他這樣一說,李鴻章就明白了,兵源不足已經成為限製清軍取得進一步進展的阻礙了,“那,二阿哥身為人子,可有善言建策?”


    載瀅搖搖頭,“沒有。不滿荃帥,我於兵事一竅不通,愧為人子,卻不能為君父分憂。”


    “貝子爺也不必自抑如此,所謂術業各有專攻,又有誰能像皇上這樣麵麵俱到的?”李鴻章說道,“而且,若說兵源不足,實在是昏話!旁的不論,僅是老夫任職的福建一省,綠營各府鎮協營,加在一起,就不下三五十萬人。而從中抽調出海的,十中無一,怎麽說無人可用呢?”


    載瀅一愣,“有這麽大的差數?”


    “福建是如此,兩廣、兩湖、山東、河南更是隻多不少,說省內無兵,不過是各省督撫大員有心欺瞞罷了。”


    “朝廷用兵東瀛,是皇阿瑪聖躬明斷,這些人居然敢……陽奉陰違?”


    “楊乃武一案,朝廷數次降旨,浙江省呈報上來的複奏,不還是一如往昔?”李鴻章麵帶不屑之色,冷笑著說道,“要說嘛,這些人也真是該好好敲打敲打了!”


    載瀅一點即透,立刻明白過來,他雖然秉性謙和,也不可避免的升起了義憤之心,“那,我這就拜折子……”


    “不可!”


    “為什麽不可?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拿著朝廷的俸祿銀子,卻於國事全無建樹?如今還將用兵海外一事,全部壓到皇阿瑪一人的肩上?”


    “此事嘛,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隻怕皇上即刻就有所動作了——也正是要借著楊乃武一案為契機,徹底整頓一下各省疲遝之風。”


    “若荃帥所言不錯的話,我想,也是該到了整頓一下的時候了。”


    “話是不錯,但貝子爺以為,在此事中,該當如何?”


    “我不明白。”


    “楊昌浚數次辜恩溺職,抗旨行事,這一次怕是難逃公道。不過貝子您在其中,不知道想要如何立身呢?”


    載瀅腦筋一轉,大約猜到了對方想和自己說些什麽,但故意裝糊塗,“學生不大明白,還請荃帥指教。”


    聽他換了一個自稱,李鴻章一愣之下,更覺得有些新鮮感,他一輩子沒有當過考官,對於誨人不倦最有興趣,當即也不去問這種‘學生’的自稱從何而來,主動而熱情的為他解釋起來,“皇上宅心仁厚,但秉性尖刻,這一次借楊昌浚一事,有意整肅京、外各省疲遝之氣,貝子若是以為可以順應聖意,從旁踴躍,那便是大錯而特錯了!”


    “……貝子請想,這樣一來,必然使您成為各省督撫的眾矢之的,現在還不必提,日後呢?該當如何?”


    “那,荃帥的意思是,要我從中保全?”


    “倒也不必刻意保全。皇上決心已下,這一次要收殺一儆百之效,故而若是先行出頭,必為皇上所厭恨;而要是出頭太晚,亦難為各省大員所諒。這其中關節,可就要看貝子爺自己把握了。”


    載瀅深深點頭,忽然起身,鄭重的向李鴻章行了一禮,“多承荃帥指點!載瀅日後但有所成,斷不會忘記您的恩德。”


    李鴻章心中忽然泛起一陣激蕩的情緒,載瀅這樣說話,很顯然便是和自己確定了正式的關係。想來自己日後,亦一定能夠取得不弱於自己的老師的功名吧?這樣一想,更加不敢托大,慌忙起身還禮,“言重了,貝子爺言重了!”


    二人重新落座,態度比起剛才來,又親近了很多,“荃帥,您在東瀛,雖然不必親臨戰地,但兵凶戰危,還是要多多小心啊。”


    “多承貝子爺關照,老夫都記得的。”


    載瀅卻並不就此離去,又坐下來,言不及義的和李鴻章聊天,最後說道,“哦,還有一件事,上一次三原城戰畢,皇上於李大人收發城中銀貲,上繳朝廷一事,很是讚賞有加呢!”


    李鴻章不知道他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含含糊糊的答應著。


    載瀅轉頭把聽差叫來,吩咐幾句,後者轉身離開,不一會兒的功夫,又轉了回來,手中捧著一個匣子,從中取出一份黃綾包裹的上諭,恭恭敬敬的遞了過去,“這份上諭,是我臨行之前,皇阿瑪交給我的。著我隻能交給大人,旁的人皆不得過目。”


    “是。”李鴻章行了禮,雙手捧過,展開來看了,上諭非常之短,不過幾句話而已。李鴻章看過之後,重新合上,放在案上,“請貝子爺轉奏皇上,老臣都記住了。”


    上諭中的內容是連載瀅也不知道的,心中自然抱著一份好奇,但看李鴻章的神色,知道即便是自己開口問,他也一定不會說!這樣一想,也無謂枉費唇舌了。當下和李鴻章告辭,轉身回房休息。


    李鴻章卻長久的思考著,皇上在上諭中的文字用詞非常古怪:‘有人奏,日本百姓,不分男女,於天兵多有頡頏(音斜航)之情,卿於兵事之外,宜乎多加訓誡;而軍中士卒之情,亦可稍加拂應。欽此。’


    李鴻章實在是搞不明白這份上諭到底想說什麽,而做臣子的,最怕的也就是如此,因為搞不清楚,就不知道如何去做,這會讓皇帝覺得此人材質不足,難堪大用!於自己將來的仕途大大的不利!


    有心把張佩綸找來問問清楚,時間太晚,他已經睡下了,還是等明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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