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新年將至,四海升平,鹹豐十一年的秋冬之季,朝廷在關外和俄國***戰一場,勝利收官之後,進而又將聖祖皇帝時為俄國人所巧取豪奪去的北海一線盡數拿了回來——雖然還不過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但在老百姓看來,新興建的北海、永固兩地不過初始之得,用不到幾年,朝廷就一定能夠將北海周圍的土地,全部收歸大清的懷抱了!北海距離中原太遠,他們不知道哪裏是什麽樣的,也不關心,但朝廷在數百年後,重見聖主,甚至能夠開疆拓土,這已經足矣讓人自豪了。


    皇帝的聲望空前高漲,各省督撫奏報上來的請求皇帝上大帝稱號的奏折紛至遝來,卻給他無一例外的選擇了留中不發,京中的清流以為他是在故意延宕時日,等待朝臣更多的勸進,於是,在袁甲三、倭仁二人的默許下,十二月十九日,國子監的監生、翰林院的清流全體到大清門外跪倒請願,合辭籲請,讓皇帝上大帝尊號,這就不能不有一個態度了。


    十二月二十日的時候,皇帝臨乾清宮,升座須彌寶座,等群臣跪倒行禮之後他說,“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於俄國一戰,便是如此了。總是上靠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保佑,下靠將士用命,朕身居其中,不過起一起承轉合,激勵士氣之用,不要說是上陣殺敵,就是連排兵布陣,也是從未參與過——凡此種種,又如何可以和上古聖君相比?更不必提什麽上尊號之舉了。今後,這樣的事情再也休提。”


    倭仁還以為皇帝是在婉言推辭,意圖在使眾人做再三勸進之言,當下第一個排眾走了出來,跪倒奏陳,“皇上這話,請恕奴才不敢苟同。奴才略識文字,自古帝王,未有我皇上如此聖慮周遠而明見如天者,八月之初,皇上身在京中,調兵遣將,護衛我天朝疆圉不失之外,與敵接戰,更指授方略,用千軍如臂使,數日之間,攻克敵營,三軍感服,萬民欽敬;後更以萬千至重,親臨前敵,慰切兵士,鼓勵軍心,凡此種種,皆秦皇漢武所不能及也。故而奴才以為,上大帝尊號,於我皇上,不過小可,更該上千古未有之聖主之稱,方可輝映我皇上英明神武於天下!”


    “朕今年不過三十一歲,未來的時日多有,若是說上尊號,使人君之威,達至頂點,日後又將如何?”皇帝含笑說道,“還是再等幾年吧,等過上幾年,天下更加太平,百姓更加富足了,朕再順應天心民情,上大帝尊號,如何?”


    倭仁遺憾的歎了口氣,皇帝說到這樣的份上,實在已經將前路盡數堵死,為人臣者,還能說什麽呢?


    放開了這件事,皇帝又說道,“鹹豐十一年也就算是過去了。列位臣工都辛苦了一年,新年之中,各自回府、回鄉,好生休息一陣,待明年開衙之後,公事料理,還有的是爾等忙碌的。”他說,“在此之前,有件事是朕要向爾等知會的。與俄國一戰,大清初嚐勝績,但也不可就此懈怠,以為天下就此無事,可以放開懷抱,享用四海之樂了。與之相反,我大清正在百姓群情激昂,百業俱興,列洋紛至遝來,為與我天朝共做發展的最緊要關頭。過了這一關,大清屹然立於世界之林自不待言;過不得這一關,則不但朕十數年勵精圖治之心毀於一旦,便是爾等,也難逃史筆之誅!”


    眾人一片茫然莫辯,不知道皇帝這番話是何解?“今兒個借最後一次朝會之機,和列位臣工曉諭一番,望爾等日後多加振作——輔佐朕躬,成一代令主之名。成全朕一心之念,則朝廷自不會吝惜爵祿之賞;有違朕心,則三尺之冰,正為爾等所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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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荏苒,眼見到了臘月三十日,聽著紫禁城外隱約才傳來的爆竹聲,皇帝沒來由的覺得無比枯燥,都說皇家享盡人間富貴,偏偏是在這舉國同慶的大日子裏,自己卻沒有什麽樂趣?太無聊了!反倒不如當初在璦琿城的時候,閑來和肅順說說話,看一看前敵將佐奏呈上來的軍報……,想到這裏,他忽然念起那個許庚身來,他倒確實是個治兵之人,年紀輕輕的,大有可為。等到來年成立參謀部的話,倒不妨將他選拔出來,充任其間。


    參謀部的設立,是皇帝參考當年德***製所設立的機構,全部以文職組成,受命於兵部,歸兵部尚書直接管轄,除了對於兵製之事有專才的文人之外,軍方將領也會漸次吸納進來,但是要在免去軍職之後——這還是一個初步的謀劃,具體的,等到開年之後再說吧。


    一轉念間,又想到此番用兵東北,得國內大批商賈、縉紳主動捐款捐糧,其中還有楊貴人當年所掌的豐澤號,現在的主事人是誰?居然能夠踴躍認捐,誠然是不易了!想到這裏,他腳步移動,走出養心殿,“萬歲爺?您這是要到哪裏?容奴才伺候?”


    “到長春宮去。”


    “喳。”六福答應著,口中呼喝殿中聽用的小太監,快步前行,到長春宮去傳旨,告訴楊貴人,準備接駕。


    皇帝腳下不停,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長春宮殿門前,楊貴人正在和佳貴妃說話,身邊的奶媽哄著炕上一個到處亂爬,一個咿唔大叫的兩個小主子,在一邊隨侍站立,“……皇上還是沒有來過嗎?也沒有見過九哥兒?”


    “沒有。”


    “妹子也不必如此哀怨,前兒個到皇後娘娘宮中請安的時候,她也說過,已經向主子進言,不過國事繁忙,萬歲爺還不曾得空吧?”


    楊貴人入宮多日,於朝政之事雖然不能過問,但見得也多了,新年將至,哪兒有什麽公事往來,急等著皇上批複的?仍舊不到自己房中,可見是於當日之事,始終不能釋懷。這樣欲告無門,又無處容身之景,在自己而言,即便還可以忍受,卻更覺得對不起孩子——可憐的娃娃,出生數月之久,連阿瑪的麵還沒有見過呢!難道要他像圓明園阿哥一樣,終老一生嗎?


    圓明園阿哥是雍正晚年所生之子,不及敘名,雍正帝就駕崩了,後隨其母居住在圓明園中,故而得名。楊貴人是知道的,想到兒子可能會因為自己的一言之失而落的這樣的下場,做母親的又怎能不憂心如焚?便是佳貴妃開解之言,在她聽來,也是絲毫未曾搔到癢處了。誰知道就在姐妹兩個相對無言的時候,門口有小太監傳旨,“皇上駕到!”


    二人一驚而起,床上的兩個孩子卻嘴巴一撇,‘咕哇’一聲的大哭起來。一番手忙腳亂之後,兩女出到殿外,跪倒迎駕,“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你也在啊?”皇帝微微楞了一下,“怎麽,過來說話了嗎?”


    “是。”


    “進去說話吧,外麵太冷了。”皇帝腳步不停,徑直入內,奶媽正把兩個孩子抱起在懷中,輕搖著哄勸,“小主子,可不要哭啊,是皇阿瑪來了!”


    大一點的載淳還好,更小的九阿哥渾然不知,兀自大哭不止,皇帝一皺眉,“這是怎麽了?怎麽哭起來了?”


    “是奴才的不是,”楊貴人進門再度跪倒,“都是奴才管束無方,……驚擾皇上,請萬歲爺恕罪。”


    看她嚇得如避貓鼠一般,皇帝心中好笑,“怎麽,你以為朕還會對孩子怎麽樣嗎?真是笑話!”他招招手,示意奶媽把嬰兒抱近一點,隻見***嫩的小臉上滿是淚花,兀自張著櫻桃般的嘴巴嬌啼不止,也不知道這麽小的人兒,是怎麽能發出這麽大的聲音來的?


    他喜歡孩子的天性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伸手在孩子臉上撫摸了一下,孩子吃了一驚,哭得聲音更大了,嚇得奶媽後退一步,作勢欲跪,卻更讓他覺得有趣,竟然伸出雙手,從奶媽懷中將孩子抱了過來。動作無比熟稔似的輕輕晃動,用在佳貴妃和楊貴人從來不曾聽過的柔緩語氣哄著,“怎麽了?是餓了嗎?還是從不曾見過阿瑪,心中生氣了,嗯?”


    說來也是怪事,孩子到了阿瑪懷中,哼唧了幾聲就不再啼哭,而是瞪著烏溜溜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著這個陌生人,“哦,阿瑪知道啦,你是為還沒有名字,所以生阿瑪的氣了,是不是?”皇帝輕笑著說道,“好嘛好嘛,阿瑪這不是來了嗎?給你起個什麽名字呢?”


    一大一小旁若無人的對視著,“叫載泜(音支)吧。”皇帝的唇邊帶著濃濃的笑意,低聲說道,“怎麽樣,喜歡這個名字嗎?”


    孩子眨眨眼,笑了起來,“唔,看起來是喜歡的,就叫載泜吧。”皇帝忽然低下頭,用鼻尖在孩子柔軟的脖頸處使勁拱著,“就喜歡你沒牙,阿瑪就喜歡你這沒牙的小娃娃!”孩子受癢不過,嘰嘰咯咯的大笑起來。


    和孩子耍弄多時,才讓奶媽把他抱走,皇帝調整一下坐姿,麵對著佳貴妃和楊貴人兩個,“你先下去吧。這裏沒有你什麽事了。”


    “是。”佳貴妃一句話不敢多說,蹲身行禮,給楊貴人使了個眼色,帶著宮婢和太監退了出去。暖閣中隻剩下皇帝和楊貴人兩個人。夫妻對視,沉默了片刻,楊貴人挨不住他炯炯有神的眸子,從座上滑落到地,跪倒下來,“皇上,一切不是,都是奴才的錯處。隻求皇上寬宏大量,饒過奴才胡亂之言……”


    “胡亂之言?朕看未必吧?”皇帝扳著臉,語氣冰冷,“本來嘛,其身不正,雖令不行!朕壞人清名,還有什麽可說的?這也算是朕自取其辱,怨不得旁人,自然,也是怨不得你的。”他說,“你不是一直念著想回山西老家嗎?這一次豐澤號也是受了你的指使,捐款捐糧,受朝廷旌表,就是為了讓他家中的主母再度回省,重掌旗號的吧?既然如此,朕若是不準,豈不是成了受人恩惠,不知答報的小人了?”


    不等楊貴人分辨,他大聲說道,“你放心,便是你心中以卑賤之人視朕,朕還不肯做呢!等開衙之後,朕自會派人送你回山西——天蒼號不是有錢,能夠把你買回去嗎?那好,從今年開始,以後朝廷每度用兵,都由天蒼號支應軍費——這叫請君入甕,也算是曹氏一族,自取欺辱!”


    “皇上,不是這樣的……”楊貴人悲呼一聲,越前數步,跪到皇帝腳下,“皇上,天蒼號之事,早與奴才無幹。奴才如今所求,隻有能得皇上諒解,甘願在宮中終老一生,教養九阿哥,為皇上分憂——天蒼號捐助國用之事,奴才真的是一點也不知道啊?”


    皇帝用力一推,將她推倒在地,“你說得好輕鬆!你當朕是什麽人?朕金口玉言,說出的話就是律法,此事不容更改!”


    “皇上,奴才求求您……”楊貴人真是害怕了,一直以來,皇帝在處置國事上到底如何她不曾親眼見到,但在後宮中,麵對自己的嬪妃——如自己——的時候,總是一副和顏悅色,笑口常開的樣子,時間久了,難免給人一種皇帝也不過如此,和普通人家的夫妻相對沒有什麽分別的感覺,但這一刻,看他俊麵鐵青,言語激烈,楊貴人似乎才明白過來,麵前的男子不但是自己的丈夫,更是大清朝的皇帝,一言即可使人富貴,也可以使人傾家破產的玉尊天子!要是真給他將此事當了真,天蒼號分崩離析就在眼前了!“奴才求求您,您要打要罵,奴才都甘心領受,隻是,請您不要遷怒於人啊!”


    楊貴人方寸大亂,她不知道,自己越是為曹家求情,皇帝就越是惱怒!門外聽用的六福、驚羽幾個不知道怎麽回事,隻聽裏麵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忍不住探頭進去,還不等說話,迎麵正給皇帝看見,“你進來幹什麽?狗奴才,滾出去!”


    “啊!”六福嚇得一縮脖子,躲了出去。


    驚羽看著好笑,抿嘴一樂,壯著膽子,挑起門簾,“皇上,主子娘娘身子較弱,這暖閣中地上又涼,不如著主子娘娘起來回話吧?”


    皇帝用力瞪著她,驚羽恍若未見,說完幾句話,自顧自的過去,把楊貴人攙扶起來,“驚羽,朕的話你沒聽見嗎?朕讓你們出去!”


    “便是出去,總也要等奴才忙過了分內的差事之後吧?”驚羽笑眯眯的伸手攏一攏滑落耳邊的秀發,動作無比的自然和隨意,管自扶起楊貴人,“哎,主子娘娘的手好涼啊?要是凍病了,怕不但娘娘要受苦,皇上也要為您揪心了。這是何苦來哉?”


    楊貴人飲泣著,給驚羽扶到軟炕邊坐好,回頭過去,拉起皇帝的手,像領著孩子的母親般,拉到軟炕邊,“皇上,您和主子娘娘夫妻一場,又何必惡語傷人呢?再說,就是不看在娘娘的份上,看在小主子的份上,難道您真忍心讓孩子……”


    “朕有什麽不忍心的?”皇帝甕聲甕氣的說道,“怎麽,你以為朕還會為她不忍嗎?”


    “奴才怎麽想沒關係,倒是皇上,您是怎麽想的?”驚羽說,“奴才所知道的甘公子可從來不是待下刻薄之人呢!”


    “你?”皇帝瞪了驚羽一眼,不服氣的說道,“你知道甘子義多少?別以為什麽都懂的樣子!”


    楊貴人不知道甘子義是誰,聽他們兩個人一問一答,大感疑惑,哭聲倒是止住了,瞪著眼睛,在兩個人臉上來回掃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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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了楊貴人好大的一頓脾氣,皇帝一刻也不想多呆,轉身回養心殿,這裏死人也不管了。驚羽和六福幾個護擁左右,跟著他進到殿中,皇帝一句話也不想說,坐在座椅上呼呼喘息,看得出來,心情非常糟糕,六福給殿中幾個人使了一番眼色,示意各自小心。


    皇帝有心再降楊貴人幾級,但她的品秩已經是宮中最低,還能降到哪裏去?一時間連驚羽也為之遷怒了,“李驚羽,朕看你是越來越放肆了,居然敢指責朕躬?”


    “皇上說奴才有罪,奴才就是有罪。但奴才想,楊貴人便是有千般不是,總是為天家誕育血脈,您又怎麽忍心就這樣將她逐出宮去?鬧將出來,不但於皇上聖德有玷,將來九阿哥大了,問一聲,旁的人都有額娘,為什麽我沒有?皇上該如何作答?”


    皇帝雙眼一瞪,厲聲說道,“你這是說朕處置不公了?你剛才沒聽見嗎?她心中還是留戀山西故宅,朕強自將她留在宮中,就……可以了嗎?”


    驚羽怡然不懼,立刻陳詞答說,“依奴才所見,本來也不是這樣的。奴才多日來常與主子娘娘相見,聽她幾番痛悔之言,盡訴心聲,說很後悔當日所做的無禮奏答,事後回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番話怎麽就說出來了。故而奴才想……”


    “你……你好大膽!朕說一句,你就有十句等著,是不是?”皇帝戟指驚羽,氣得語不成句,“朕一貫縱容你,倒像是怕了你了?六福?傳慎刑司!將這個該死的奴才拉出去,抽三十鞭子!”


    六福嚇得趕忙跪下來,“皇上,驚羽姑娘身體嬌弱,……”


    “混賬!”皇帝對六福可沒有什麽客氣,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你們今天一個個都學會頂撞朕了,嗯?幾時輪到你來為她求情?”


    六福碰頭有如搗蒜,口中迭聲答說,“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正在鬧得一塌糊塗的功夫,門口有腳步聲響起,是皇後帶著各家姐妹,連同皇子、皇女到養心殿來,為皇帝碰頭行禮,祝賀新年了。不料剛到門口,就聽見裏麵有他的咆哮聲,連忙幾步闖了進來,“皇上?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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