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無情


    到了鍾粹宮中,皇後以下,皇貴妃、貴妃、妃嬪眾人已經接到皇帝移駕的旨意,紛紛跪倒在宮門口接駕,鶯鶯燕燕之聲響個不停,皇帝笑著一擺手,“都是一家人,不必行大禮了。”


    皇後起身,跟在皇帝的身後,到暖閣中落座,“皇上可用過午膳了嗎?”


    “還沒呢。”他笑著說道,“今兒個來,是想起一件事來問你,小妹近來進宮來了嗎?”


    “上個月來過,”皇後不明所以的答道,“這個月還不曾進宮來呢。”看丈夫神色怪異,又追問道,“皇上,可是有事?”


    “有事。”


    聽皇帝說完經過,皇後也是一愣,國政大事,不能由婦人進言,這是祖製,更何況上一年間,為奕和桂良的事情,連續兩次給皇帝痛斥,她越發的謹慎小心了,思考了片刻,問道,“那,怎麽辦呢?”


    “朕想,你這做嫂子的,和她說一聲,別讓他由著下麵的奴才瞎簸弄——柏葰、翁心存這樣的君子,分別給朕臨以重課,還不都是為了下麵的奴才不聽話,給主子招來了禍端?”


    “說,臣妾自然是能說的,但,小妹不是總進宮來,……總不好為此事傳旨吧?”


    皇帝眼睛一轉,想到了主意,“你去一次。”


    “啊?”


    “怕什麽?你們姑嫂情深,宗室之中誰不知道?找一個由頭,過府一次,敘敘舊情之外,還好放鬆心懷,成天呆在這宮中,看你們也怪可憐的。”他笑著說道,“順便把話和她說了。你以為怎麽樣?”


    “皇上說的,自然是好。可找個什麽由頭呢?”皇後眨眨眼,突然說道,“不如皇上也一起去吧?上幾次小妹進宮請安的時候,都沒見到皇上,還說,皇帝哥哥當政之後,兄妹見麵的機會,反倒比以前少了。”


    “朕也去啊?”他自問自答的說道,“也好,很久沒有小妹了,正好找機會,到她府上去看看。朕日後就降旨,著額駙府準備接駕事宜!”


    君上駕臨臣工府邸,錯非是像皇帝當年微服出行那樣,不打招呼就登門拜訪的,總要找一個由頭、或者說,要由臣下上折子籲請,皇帝方好傳旨,命順天府、內務府等衙門預備接駕,至於理由,叱嗟可得!打定了主意,心情立刻變得開朗起來,“六福,傳禦膳房,今兒個晚上在鍾粹宮伺候。”


    “喳。”六福響亮的答應一聲,轉身出去傳旨了。


    皇帝遊目四望,這才發現,楊貴人並未在場,“怎麽,她沒有來嗎?”


    “楊家妹子有了身子,嬌憐不堪,臣妾做主,免了她每天早上請安之課。”皇後寬厚的笑著,代她解釋了幾句,又說道,“皇上,楊妹子終究懷了天家骨血,逢迎之際,略有失卻禮數處,皇上還是不要責怪她吧?”


    “沒有啊?”他楞了一下,“我幾時說過要責怪她了?不瞞你說,這幾天裏,朕都沒有見到她呢。”


    皇後心中好笑,丈夫終究是不脫男兒大而化之的心性,有時候會有所失察,“皇上,您大約還不知道呢吧?楊妹子,心裏苦得慌呢!”


    “怎麽說?”


    皇後歎息一聲,給他解釋了幾句。原來,楊貴人入宮之後,多承恩寵,未及兩月,便有了身孕,這自然是大好事,但在楊貴人私心所感,卻充滿了自怨自憐,自輕自賤之情!初初奉召入行在,以色侍君,雖是君命難違,但如今想來,怕是在自己心中,也多有半推半就之意吧?每每暗夜無人,思忖至此,總要落幾滴眼淚——這種胸懷不開,對養胎最是不利,故而她的反應也是更加強烈。


    皇帝隻知道她懷孕之後,嘔吐得很厲害,並未多想,當年皇後、蘭妃、謙妃幾個懷孕的時候,又有哪一個不是吐得昏天黑地,小臉兒煞白的?也就不大放在心上,今天聽皇後說起,他微微皺起了眉頭,“那,可曾傳太醫來請過脈案?”


    “請是請過了,但太醫院的醫正說,心病難醫,總要她自己能夠放開懷抱,方才是治本之道。”


    皇帝好半天沉默不語,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皇後知道他的脾性,這樣的話題不宜深談,免得引他動了火氣,把這夫妻眾人難得相聚的時光攪合了,“哦,皇上,蘭妹子有件喜事,要和皇上回呢。您聽了一準兒高興。”


    果然,皇帝的注意力給分散了,“哦,是什麽事?”


    葉赫那拉氏羞怯的一笑,開口說道,“這不是嗎?前幾天,奴才的妹妹進宮來,給皇後請安之後,到了奴才的房中,說起一件事來,和大格格有關。”


    大清朝的規矩,王公家的兒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後或皇帝代為選擇,名為‘指婚’。大格格是奕的長女,生於鹹豐元年,逐漸長成一點之後,為皇帝招入宮中,親自訓養,更賜名嘉號,不但是王公人家中的第一位,就是皇後親生的秀慧公主,也為她比下去了。


    眾人都知道,這其中固然有皇帝籠絡兄弟的意思在內,但對於大公主的寵愛,也不是裝模作樣,擺出來給別人看的。故而都說,大格格未到出降之年也還罷了,到了年頭,皇上一定會親自下旨‘拴婚’,算是尚主,亦不為過。而不論是誰結上這一門親事,日後仕途展布,都不在話下啦。


    但在皇帝看來,大格格今年不過十二歲,距離能夠成親的年齡,還遠著呢,自然也就不大放在心上,卻不想他自己的見識和這個年代仍舊有一點距離,女孩子十三四歲就成婚的,也不在少數,有一次和皇後說話的時候說起來,他隻是隨口敷衍,“總歸還不忙,慢慢兒留心吧!”


    這一番閑話,說過也就擱置了。那知旁邊聽到了的太監和宮女,卻當作一件極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紛紛談論。消息傳到宮外,家有十餘歲未婚子弟的八旗貴族,無不注意,但心裏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認為‘尚主’是麻煩不是榮耀,有些人家則怦然心動,頗想高攀這門親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數,其中有個都統,尤其熱衷。他在想,大格格為皇上所寵愛,又是恭王的嬌女,比之正牌的公主自然不如,但秀慧、穎慧兩個公主,最稱頑皮,在京中都是很有名的,誰娶了這樣的媳婦,難免一生受氣,反不如大格格尊貴,性情又好。一旦結成這門婚事,成了恭王的兒女親家,外放‘將軍’,調升總督,不過指顧間事。這個機會無論如何錯不得!


    當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有條路子在那裏。這個都統是鑲黃旗的,名叫托雲保,當年在西山銳建營當差,神機營新建的時候,他改為入值營中,以總兵銜擔任營中庶務。托雲保人很忠厚,也不大貪——神機營規製整肅,想貪也不大有門路——等到後來,載醇管營務,以其家世習武,醇王又頗想‘整軍經武’以自見,便常找他談兵說劍,漸漸把交情培養得很厚了。托雲保心想,醇貝勒和當今、恭王是兄弟,他的福晉又是蘭主兒的胞妹,隔不了幾天就要進宮,姊妹的情分,非比尋常,這一條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於是他整肅衣冠,到了宣武門內太平湖的醇貝勒府——來慣的熟客,醇王隻是便衣接見,說不到三句話,托雲保站起來請了個安說:“七爺栽培!”


    載醇趕緊扶住他,詫異地問道:“這是怎麽說?”


    “聽說皇上要為大格格指配。七爺總聽說了?”


    “這件事啊?沒聽到確信啊。怎麽?”


    “我那個孩子,”托雲保又請了個安,“七爺是見過的,全靠七爺成全了。”


    載醇啞然。心裏在想,托雲保雖隸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個獨子阿克丹,人品倒還不壞,也生得很雄偉,象是個有福澤的,隻是生來結巴,說話說不俐落,這個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禦前行走’,國戚而不能近天顏,還有什麽大指望?


    “七爺!”托雲保看出他有畏難之意,又說:“我知道七爺聖眷極厚,天大的事,隻憑七爺一句話。隻要七爺肯點個頭,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載醇到底讓托雲保這頂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裏迷迷糊糊地,仿佛也覺得這件事並不難,於是慨然答應了下來。等托雲保千恩萬謝地辭別而去,他一個人盤算了一會,想好一套話教會了他的妻子,打算讓福晉便進宮去做說客。


    誰知道葉赫那拉氏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怎麽也不肯應承,“上一次的事情你忘記了?若不是皇後保全,幾乎落得灰頭土臉,這一次還要來?”


    “這一次不比上一次,”載醇耐心解釋,“這是家事,不是公事。再一說,大格格年歲漸長,也該到了考慮這件事的時候了,六嫂不好固請,正要你出麵,替她說一說,即便不成,因為這件事到皇後麵前說說話,不也好打開道路,省得像以往那樣,連皇後的麵也見不著嗎?”


    葉赫那拉氏知道,丈夫說的是因為她和瓜爾佳氏進宮,向皇後求懇,卻惹怒了皇帝,連續有將近一年多時間,不準這妯娌三個人見麵的事情。這樣一想,覺得丈夫的話也未必不是,便答應了下來。


    於是找了一天,便進宮去,姐妹先談,爭得蘭妃點頭之後,又以請安為名,到了皇後宮中,妯娌多日不見,閑敘了一會家常,因為有宮女在旁邊,不便深談。


    載醇福晉的口舌之功比之自己的姐姐,相差遠甚,又擔心皇後不允,更加語出混亂,便在一邊給姐姐使眼色。葉赫那拉氏對察言辨色的本事,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一見她妹妹那副可笑可憐的樣子,心知到底還是要由她來說,等了一會兒,找一個空擋,把這件事提了出來,“聽說皇上要給大格格指婚了?”


    “你怎麽知道?聽誰說的?”


    “外麵都傳遍了。”她又說:“這不,我這個妹子,受七叔所托,有幾句話,讓我當麵說給姐姐聽。”


    “怎麽著?”皇後是很感興趣的樣子,“七叔想做這個媒?”


    “是呢!”這一次是葉赫那拉氏笑著回答了,然後把托雲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麽動聽怎麽說。


    “這……”皇後靦腆的一笑,“不是我駁七嬸兒的麵子,這件事我和皇上說起過,看他似乎不是很著急似的。隻是說,再等幾年,再等幾年。我也不好一再固請。再說,托雲保這個人,有你說得這麽好嗎?現在在哪裏當差啊?他兒子又怎麽樣?皇上對大格格的情分,非比尋常呢!”


    “姐姐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嗎?”皇後說:“那麽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麽輪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現在幹著什麽?”


    “是個三等蝦。”


    “可又來,連個藍翎侍衛都沒有巴結上!且不說委屈了孩子,叫我跟六叔怎麽交代?”


    “上頭的恩典,六爺、六嫂子也不能說什麽!”葉赫那拉氏思索了一會說,“當年雍正爺還把包衣家的女兒,指給了那一位鐵帽子王做嫡福晉呢!”


    皇後讀書不多,倒給弟妹這句話逼住了,加以蘭妃姐妹輪番上陣,最後隻能點頭,“那好吧,找日子,我和皇上說一聲。這樣的事情,總要他點頭、下旨才是的。”


    於是,她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趕上今天皇帝到寢宮中來,又有那麽多姐妹在場,將此事端了出來。


    聽完,皇帝撲哧一笑,“你們啊,真是胡亂操心。大格格今年還不到十二歲呢,再等十年就差不多了。”


    “誒?”皇後大大的愣住了,旗下人家的女子,除卻選為秀女,進宮做宮婢,到期放出,擇婿婚配的,哪裏有這麽大的年紀還不出嫁的?


    皇帝看出來了,笑著說道,“今後啊,這等婚姻之事,朕會降旨,著戶部修改大清律例,將女子適婚之齡,一概改為二十歲。”


    “可,皇上,容奴才大膽問一聲,這是為什麽啊?”


    “稚齡男女,身心兩皆未曾成熟,過早婚配,於身體的長遠打算來看,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他的眼睛在周圍掃了一圈,“你們是不是不以為然啊?這不是朕在胡說,等日後,朕會著總署衙門,請西洋科學人才幫助,做出一副正式的報告來,你們就會明白啦。”


    “不過,”他眼睛一轉,又笑了開來,“這倒是個好機會,不妨利用一下。”


    “皇上,什麽好機會?”


    他笑得像個剛剛做了惡作劇的孩子,“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順出宮的好機會啦!”他又說道,“先把阿克丹找來看一看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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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了會兒話,皇帝移駕長春宮,楊貴人勉強整理儀注,在宮門口接駕,“奴才叩見皇上。”


    “朕聽說,你的身子近來還是不好?”進宮坐定,皇帝讓楊貴人坐在自己身邊,拉著她的手問道。


    “賤軀不妨事的。”楊貴人撩起略有些浮腫的眼皮,看著枕邊人,輕聲說道。


    “你啊,總把事情藏在心裏,不但精神上受累,身體上也會辛苦。最主要的是,對你腹中的孩子不好。你也不會希望孩子生下來,和林黛玉一般,整天以淚洗麵的吧?”


    楊貴人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他很會說笑話,這一次以為他又是在開玩笑呢,苦苦的扯開嘴角,笑了一下,“皇上,您不用逗奴才笑的。”


    “有什麽心事,就和朕說,隻要能夠做到的,朕都會派人為你料理。”他說,“你是不是想家了?若是的話,朕給山西傳旨,著張集馨幾個辦差,把你家裏人,挑幾個你熟悉的,又言語有趣的,宣進京來,陪你說說話,開心開心?”


    “奴才……”


    “哦。還有,等過上幾天,朕移駕園子,那裏的大工也快完了,朕已經讓肅順,把其中一處景致,專門以山西風情搭建,到時候,你就住到那裏,就起名叫杏花村好了。你看怎麽樣?”


    聽男子絮絮叨叨,都是貼心之言,女子輕咳兩聲,紅了眼圈,“皇上,您對奴才一番情意,……奴才粉身難報,隻是……”她想了想,忽然起身,跪倒下來,“皇上,奴才言語之中,若有大不敬處,請皇上治罪。”


    “朕不怪責你,你說吧。”他說,“起來,起來說話。”


    楊貴人兀自跪在地上,聲音低低的說道,“皇上,奴才的心,已經給了先夫,如今以色侍君,又蒙君父獨寵椒房,想來更是愧煞!您發發慈悲,放奴才回去吧?您對奴才的恩情,奴才無以答報,若有來生,甘願做牛做馬,報答皇上!”


    皇帝隻覺得一陣熱火猛烈的衝上臉頰,不必拿鏡子來看,也知道,一定紅若噴血!“你……,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來?難道朕對你不好嗎?難道你腹中懷著的孩子,不是朕的骨血?天家血脈,身份貴重,你居然要將其帶出宮去?日後傳揚開來,天下人如何看朕?”


    “皇上,”楊貴人悲呼一聲,用力的碰下頭去,“奴才焉敢將天家子嗣私帶出宮,隻求日後誕下腹中的血肉,請皇上放奴才出宮!”


    “混賬!”皇帝勃然大怒,“你少和朕來這一套!你想回山西,為你那死鬼丈夫守節?別忘了,你的身子,已經為旁的男子享用過,還想再請立一座貞節牌坊嗎?”


    “朝廷名器,豈是奴才所能擅請?”楊貴人真正不愧是掌握豐澤號多年的當家人,言語犀利,非同尋常,“即便皇上要賞,奴才也萬萬不敢領旨。”她昂起頭來,明媚之極的臉蛋上一片光澤,口中說道,“至於清名二字,皇上都不怕,奴才還怕什麽?”


    “你……”皇帝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楞了一下,方才醒悟,她說的是自己身為皇帝,臨幸、甚至寵納民間寡婦,這是很丟臉的事情——楊貴人入宮,本來也是京中、外省百姓茶餘飯後閑談之資,不過事關天子,不敢大聲而已。如今給楊貴人當麵質問,皇帝居然無詞以對了。


    “你……你別做夢了。”皇帝琢磨了半天,往日的言辭便給,這一刻都不知道哪裏去了,隻能惡狠狠的說道,“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宮中,到老死的那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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