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國債(1)


    在山西呆了一月有餘,時令進入到九月,皇帝要起駕了。但卻不是直接回北京,而是先要到五台山進香還願,然後從直隸返京。


    軍機處見麵的時候,孫瑞珍報上禮部所撰擬的此次禦駕西幸,沿途各省奉旨接駕有功人員的名冊,並各州城府縣蠲免錢糧的名單,皇帝逐一詔準——這都是慣常的恩典,也不必一一細表。見過軍機處之後,皇帝命人把晉省三大憲傳到禦前,“這一次到山西來,朕所見所聞,心中實感欣慰,張集馨,你任職一年有餘,而省內民情大治,可見你是切實下了大力氣,而且,也是著實有能力的。朕沒有選錯人。”


    “臣愧蒙皇上謬獎,實是不敢當。隻為鹹豐九年,臣陛辭出京之前,蒙皇上寵招至禦前,天語教誨,到任之後,一切以小民生計,百姓福祉為施政方略。臣從未敢有片刻或忘,奉之如圭臬。若說臣在任上略有所得,也是蒙皇上訓教之功。”


    “你當年在陝西糧道任上,就能夠用語任事,破除情麵,革弊興利,使官民人等,群情恰然。朕選你做山西巡撫,就是看中了你這種凡事以君王為念,而不以私情為牽絆的君子之風。望你日後,能夠一以貫之秉持正道,在任上,更多多做出一點實事、好事來,到那時,你與朕另有相見之期。”


    “是。皇上以心腹之言托畀臣下,臣又豈敢不竭誠效命,豁死以報?”


    皇帝點點頭,轉而向彭玉麟說道,“你為人峻厲,論及品行,無可挑剔,朕所掛心的,隻是你有時候過於剛直,易為小人所欺。上一次朕和軍機處等人議過,山西構建鐵路之事,等朕回鑾之後,即有詔旨頒下。屆時,你身為一省藩司,調派錢糧,征用民夫,鴆工集材等等諸般事物,都要落在你藩司衙門的頭上,雖然這也是你責無旁貸的職司,但總也要多多注意身體——你……”皇帝有心說幾句期許的話,話到嘴邊又變了,“……可記下了?”


    彭玉麟感動得雙眼含淚,用力碰頭,“是,皇上待臣如手足兄弟,臣……”


    “行啦,你就不必效這等兒女之態了。”他說,“鐵路大工,耗費國家數以千百萬計的銀兩,山西民情雖是淳厚,但古來貧瘠,朕真擔心江寧鐵路大工期間的那種上下沆瀣一氣,以貪墨侵占國家正用款項為榮的陋事。彭玉麟、朱光第?”


    “臣在。”


    “你們兩個人一個管錢糧,一個管刑名,可得給朕認認真真的把好關,朕還是那句話,為國家富足,百姓便利,朝廷該花的銀子,就是再多,朕也不會在乎;相反,若是落到疲滑胥吏的腰包,就是一文大錢,朕也會心疼。望爾等體念朕心,於體恤百姓之餘,多多生出一雙慧眼,將那些隻盯著黃白之物,敢於以身試法的,絲毫不必手軟。鹹豐九年,朕著刑部、內閣、禦前共同會商,修改大清律,貪墨兩萬兩以上的,不分品秩,唯一的處置就是死刑!京中大員尚且如此,遑論外省的一群無良胥吏?”


    京中增修大清律的事情,朱光第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有點不明白,皇帝似乎於貪墨的官員沒有一絲一毫的容忍,大異多年施政以來,於朝臣員工錯漏偶有處,總是多方保全的舊例?隻聽皇帝繼續說道,“一旦發現,或者具折實參,或者課以重法。萬千小民,賦稅所得的銀子,絕對不能落到任何人自己的口袋中——這一節,你們要千萬千萬的記住。”


    看皇帝說得聲色俱厲,三個人不約而同的碰下頭去,“是,臣等定當謹遵聖諭,日後施政,不敢有半點懈怠之處。”


    端華做引帶大臣,眼見皇上沒有更多的要說,在旁邊給張集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領班跪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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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九月十六正日子,如同來時一般無二,隻是天氣比諸當初,寒冷了許多,陰沉沉的天空,彤雲密布。山西闔省官員,以張集馨為首,跪倒在蹕道,行了君臣大禮,恭送禦駕啟程,一直到禦駕走得看不見了,方才各自起身,乘轎回府,不提。


    出太原府,進入寧武府,這裏距離太原府不遠,但天氣較之省城,更有幾分陰冷之氣,到了傍晚時分,一場大雪,從天而降,把個天邊的五台山,籠罩在一片雪霧之中。不一會兒的功夫,地上就變得一片潔白。


    皇帝最喜歡下雪天,在寧武府的行宮中快樂得像個孩子一般,拉著秀慧、穎慧、靈慧、鈺慧四個女兒,帶同大格格一起,堆起一個碩大無比的雪人,命人找來一顆胡蘿卜,插在雪人的臉上,“你們看看,這麽大的鼻子,到哪裏去找?”


    幾小一片嬌笑,嘻嘻哈哈之聲響徹行宮中的庭院,平增幾分喜慶氣氛。皇後的寢宮中,皇後幾個見怪不怪的圍坐在一起說話,不時為外麵的笑聲引得長身張望幾眼,重又加入談話的行列,“到五台山還願,聽人說,五台山的菩薩最是靈驗,楊家妹子,你可一定要多燒幾柱香啊?”


    楊家妹子就是皇帝在太原府新納的寵姬曹楊氏,本來是為朝廷旌表的節烈婦人,不好明目張膽的進到宮中,於是,把當年未曾使用到的,原本是為將金佳氏納入私寵的辦法拿了出來,隻說曹家主母,因暴病而卒,以一具空棺下葬,而實際上,山西省少了一個豔名傳播省內的曹寡婦,皇帝回鑾的輿駕中,多出了一個新寵。


    進到宮中就不能再用原來夫家的姓氏,但一路行來,直到今天,皇帝仍然沒有招其侍寢,自然的,也就沒有任何的品秩,自皇後以下,眾人隻以‘楊家妹子’稱之而不名。聽皇後語出調笑,楊氏臉一紅,嬌媚無限的低頭一笑,她知道皇後的意思,但皇帝始終不曾招寢,難道要靠她自己,就能夠夢熊有兆嗎?但這樣的話,即使彼此都是女子,也實在難以開口,隻好做羞答答的顏色,不發一聲。


    外麵的笑聲逐漸低了下去,終至無聲無息,佳貴妃回頭看看,趕忙吩咐,“如意,去把幾位小主子領進來,皇上有事情呢!”


    眾人隨聲看過去,果然,肅順、文祥幾個站在庭院中,正在躬身向皇帝陳奏著什麽,幾小乖乖的站在一邊,頭上,身上落滿的雪花,有的已經化作雪水,滴落下來。如意出門去,不敢打擾皇帝的正事,向幾個格格招招手,將她們領了進來,“啊,還是母後房裏暖和,外麵冷死啦。”一進門,秀慧公主就放開了嗓門,大呼小叫起來。


    “看你,就知道頑皮,哪有點大公主的樣子?”


    秀慧混不當回事的搖搖頭,她性情頑劣,倒真是像極了乃父,“不怕的,額娘,您看,妹妹們不也都沒事嗎?哈秋!”


    “看看,凍著了吧?蓮英,著人給幾位小主子端薑湯來。”


    這邊一陣忙碌,秀慧眨一眨靈活的眸子,一步跨到楊氏身前,揚起小臉看看,童言無忌的問道,“您也是我的母妃嗎?以前沒有見過您呢!真是好漂亮啊!”


    楊氏羞得耳朵都紅了,再無決策萬裏的英武之氣,扭捏無比的笑了一下,“奴婢蒲柳之資,不堪公主謬獎,照奴婢看,公主才是真的美呢!”


    皇後生恐女兒再說出什麽令人尷尬的話來,一把將她拉開,“成天就知道頑皮,出來這一次,上書房的功課也都給你放下了,等回京之後,考試通不過,看你阿瑪怎麽處置你。”


    “那,不是還有五弟嗎?他也整天玩兒,不好好念書的,額娘為什麽總是說我?”


    “好的你怎麽不比?你二弟隨扈途中,從不曾綴了功課,你這個小冤家!”皇後恨恨的戳了女兒的額頭一下,“都十幾歲的大姑娘了,等回頭,和你皇阿瑪說,趁早把你嫁出去,也省得額娘看著你眼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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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機處幾個冒雪而至,是為了即將發行鐵路國債一事,在京中引起了極大的反彈!鐵路國債,按照皇帝所設想的,第一期要發行三千五百萬兩,息金為五分九厘,以鐵路為抵押,分三年,本息還清。


    這件事經皇帝和軍機處商議妥當,隨即交內閣共議,卻不想以內閣大學士倭仁、許乃釗;上書房師傅周祖培、徐桐;會同六部,由惇親王奕誴主持內閣會議商定之後認為,發行國債辦理鐵路大工,有‘與民爭惠、急功近利’之嫌,遭到了盡數的抵製。


    而與此同時,駐華的各國使領館,聞悉此事,態度卻截然相反。首先表示,願意全力支持並且購買中國大清政府發行的鐵路國債的,是英國政府,駐華公使名叫阿曆克斯?麥克唐納,當年曾經是文翰任駐華公使時候的參讚,在中國生活有年,算是半個中國通。與總署衙門英國股的官員,如汪康餘等人的私交甚好,過從極密。


    知曉中國要舉國債,並以鐵路為抵押,阿萊克斯大喜過望!自從鹹豐七年兩國為貿易紛爭而引致的一場衝突結束之後,中方雖然是戰勝國,卻更多開了天津等三處口岸,便利英國等外洋商人與中華通商,自此之後,天津、營口、登州三地,海麵上帆影蔽日,客似雲來,每一年上繳到官府的稅銀,都要高達三五百萬之多——而少了鴉片的進口,對外貿易順差進一步擴大,隻以英國為例,每一年的貿易順差,高達一千六百餘萬兩白銀——這樣的數字,是英國人不願、也不肯承受的。而今天,大清發行國債,還不容得英國人欣喜若狂,上趕著跑上門來,詢問細致詳情?


    皇帝聽完文祥的奏陳,遲疑了很久,將把玩冰雪,弄得冰涼的雙手互相搓了幾下,“走,這裏太冷,和朕到裏麵去說話。”


    眾人魚貫而入,正欲跪倒,皇帝一擺手,“都免了吧,今兒都不用行禮了。六福,給幾位大人搬杌子來,驚羽,倒茶來,朕今兒個和他們要秉燭夜談了!”


    看皇帝言笑晏晏,似乎全然沒有受此事的影響,文祥幾個寬心漸放,在杌子上坐下,捧著茶煙飄蕩的香茗,望著室內燒得通紅的炭火盆,比之外麵,純然是兩個世界。


    肅順看看皇帝的臉色,賠笑答說,“主子,依奴才愚見,此事不妨從長計議,左右鐵路大工,總要耗時三兩年的時間,……”


    “你這可真是愚見。”皇帝哼了一聲,打斷了肅順的話,淺淺啜了一口***,把杯盞放在一邊,“朝臣以為,朕此舉有與民爭利的嫌疑,不過是為了不通其中關竅,朕不會怪責他們。本來嘛,百姓種地納糧,行商繳稅,朝廷正用款項,皆是取自小民脂膏,於今在正途賦稅之外,又要另行征收一份款項,豈不是與聖祖仁皇帝當年所遺聖諭,‘永不加賦’背道而馳了嗎?”


    “……其實,這是倭仁、許乃釗等人不明朕意所做的文章。……”他想了想,“打一個譬喻吧,肅順家中困窘交迫,日子過不下去了,一家老小,嗷嗷待哺,能賣的都賣了——為了活下去,沒奈何,隻好到處告幫,最後求到閻敬銘的府上。閻敬銘念及和他同朝之誼,借給他銀子三十兩,解了他一時燃眉。”


    “過了些時日,肅順拿了三十兩銀子,到閻府還錢,感戴閻敬銘當初援手之德,雖然當初借錢的時候說好了的,不收分文利錢,但這份情誼,難道肅順就真好空著手,到人家府上去嗎?”他說,“於是,肅順買了四色禮物,親自到閻敬銘家中,將銀錢還上。你們想想,這不是人情之常嗎?而舉凡情理所通的,論諸國事,也一定是能夠上下順遂的。”


    “臣明白了。國家發行國債,本是有利錢之設,正是如皇上所說的,三年之後,還清本息,可使百姓在捐資國用之外,更能夠有利可圖!料想日後百姓知曉朝廷至意,定然會購買踴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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