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疏忽


    在乾清宮出了滿身的大汗,出來朔風撲麵,回宮之後又連著用了幾杯涼茶,到了下午的時候,皇帝隻覺得腹如雷鳴,糾結難忍,六福趕忙命人取來取了些太醫院所製的成藥,悄沒聲地進奉皇帝服用。


    那些成藥,都是參酌數百年來的驗方,精選上等藥材所製,及時而服,確具神效,可惜進用得太晚了些,一無效果,皇帝裏急後重,忍無可忍,終於不得不起身如廁,一番泄瀉,覺得肚子中舒服了一點,不想回到殿中,坐不到片刻,又有墜漲之感,隻好再去。如是者三次,六福可有點害怕了,他雖然不懂醫術,也知道泄瀉最是傷人,看皇帝拉得臉色蒼白,一邊伺候著他躺下休息,一邊命宮中的小太監,趕忙到鍾粹宮請皇後來。


    皇後也給嚇了一跳,問來通傳的小太監楊三兒,“可傳太醫了嗎?”


    “陸公公請過主子的旨意,主子說,不礙事,不過是一冬積攢而下的火氣,泄一泄就沒事了。所以,奴才們……”


    “糊塗!”皇後悚然動容,“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嗎?他疼惜下麵,你們不知感恩,就由著他的幸子來嗎?去,到太醫院,傳薛寶善、薛福塵、李德山到養心殿侯旨!”


    “喳。”楊三兒不敢怠慢,碰了個頭,一溜煙的出去傳旨了。


    這一麵,皇後起駕,到了養心殿中,行禮之後,皇帝讓她站了起來,“怎麽,把你也驚動了嗎?”


    “皇上,龍體不虞,幹嘛不早傳下麵的奴才伺候呢?您啊,就是太多心慈了。”皇後坐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呀,好熱啊。皇上,您發燒了呢!驚羽,還不給主子取……”


    皇帝倒不覺得身體上有很大的問題,精神也還爽利,“朕沒事。”他說,“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得病的?你知道嗎?人家說,經常有一個小病小災的話啊,於人的身體隻有好處,而沒有害處,怎麽說呢?不會得大病!你不見那些身子骨硬朗到極點的,每每一旦發病,就是來勢洶洶,不可阻擋的?”


    皇後給他逗得啼笑皆非,真不知道這番歪理他是從哪裏聽來的?她不以為皇上在說正經事,隻當他是在故意開玩笑,以寬慰自己,女子心中感動,手中更加用力,握住了丈夫的手。


    片刻之後,太醫院三名奉召太醫及得到消息的軍機處幾個人聯袂到了養心殿中,給帝、後行禮之後,柏葰碰頭請罪,“都是奴才等奉職無狀,未能厘清朝局,要皇上龍體辛勞,方有今日聖躬不豫。奴才等唯願聖上早占勿藥,康健如昔之外,更自請處分。”


    皇帝好笑的擺擺手,“這和你們有什麽相關?”他說,“若是有過錯嘛,也是朕自己倚仗年輕,未加珍視之故,不必提它了。哦,對了,你們誰會下棋?”


    宮中博弈,指是皆是黑白紋坪之道,軍機處中柏葰、翁心存、孫瑞珍、曾國藩幾個都是個中高手,特別是曾國藩,平生兩大嗜好,一個是吸煙,一個就是圍棋,前者早已經戒斷多年,後者卻是公務閑暇,唯一聊以***的,不過皇帝問及此事,顯見是有意在這殿中與臣下手談一局。而和皇帝下棋,顧慮重重,贏了皇帝固然不能;便是輸,其中也有太多講究,故而眾人不好出聲,養心殿中沉默了片刻。


    “怎麽了?你們都不會下棋嗎?”皇帝好奇的問道,“曾國藩,朕知道你是會下棋的,是不是?”


    “是,臣略通棋藝,不過奕可通仙,臣寸心所得,不過其中皮毛而已。不敢在聖主駕前獻醜。”


    “手談是君子之道,今兒個朕身子不爽,連思路也覺得大有恍惚之感,正好借此機會,清醒一下頭腦——六福,擺上棋盤。”


    棋盤擺好,皇帝手拈白子,布下一子,曾國藩站在床沿一邊,著黑子跟進,二人乃自手談起來。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論之不盡。大體來說,貴在嚴謹,所謂‘高者在腹,下者在連,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卻也有謂‘寧輸數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後者,有後而先者,擊左觀右,攻後瞻前,兩生不斷,俱活不連。說起此道來,學問可也就太大了。


    皇帝兩世為人,前生不必提,碌碌無為,潦倒一生,做皇子的時候,在上書房也曾經學過圍棋,不過好而不精,便說是一手‘屎棋’也不算過分——他下得很糟,這就讓曾國藩分外感覺為難了,麵對的敵手是一國至尊,想贏不敢,輸又要讓旁人看不出是有意逢迎,而皇帝的棋力非常糟糕,在他看來,便是初學者也比不及,落子之間,煞費苦心,不一會兒的功夫,額頭上就滲出了汗水。


    偏偏皇帝自己下棋不行,還要指點對手,“唔,這裏可不好。你應該在這裏落子,否則的話,朕所布的這一條大龍……”他忽然醒悟過來,隨手把掌中的白棋子扔到坪上,“你啊!算了,不下了!”


    曾國藩暗***了口氣,趕忙跪倒,“皇上?”


    皇後不懂圍棋,隻覺得盤上密密麻麻都是黑白棋子,誰輸誰贏也看不出來,“皇上,怎麽不下了呢?”


    “弈象包羅至廣,最能見人胸襟氣勢。奸險狡黠,寬厚和平,一經手談立有所悟。固然雙方對奕,旨在取勝,無所不用其極,隻是君子與小人,寬厚與刻薄,王道與霸道,一經交兵便無所遁跡。同樣求勝,有人泱泱大度,對敵人困而不殺,使其知難而退,有人則招招毒惡,胸羅萬險,恨不能殺得你片甲不留,這其中的分野判別可就大了。是以飽學和平之哲人,每能於棋弈之間,察見人氣度風骨,心性抱負,百試不爽,倒也並非無因呢!”皇帝笑著說道,“皇後,你看出來了嗎?曾國藩是有意讓著朕呢,這樣下法,還有什麽意思?”


    “臣不敢。皇上棋力,本就是天下第一……”


    “當麵扯謊!”皇帝半真半假的斥責道,“算了,讓他們進來,給朕診脈吧。”


    薛寶善幾個請過脈案,碰頭說了一句,“皇上萬安。”這四個字就如春風飄拂,可使冰河解凍,殿中微聞袍褂牽動的聲響,首先是載垣走了過來,望著薛寶善說道:“皇上今兒多次泄瀉,到底是什麽緣故?你要言不煩地,奏稟皇上,也好放心。”


    “是。”薛寶善答應一聲,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清明已過,穀雨將到,地中陽升,則溢血。細診聖脈,左右皆大,金匱雲:‘男子脈大為勞’,煩勞傷氣,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煩劇過甚之故。”


    “那麽,該怎麽治呢?”


    “自然是靜養為先……。”


    “靜養,靜養!”皇帝忽然發怒,“朕看你就會說這兩個字!”


    薛寶善不知說錯了什麽,嚇得不敢開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斷碰頭。


    天威不測,皇帝常發毫無來由的脾氣,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這時就必須有人來說句話,才不致造成僵局,皇後在一邊溫言勸慰道:“退下去吧!趕快擬方進呈。”


    有了這句話,薛寶善才有個下場,跪安退出,已是汗濕重衣。還得匆匆趕到內務府,略定一定神,提筆寫了脈案,擬了藥方,另有官員恭楷謄正,裝入黃匣,隨即送交內奏事處,徑呈禦前。


    皇後回頭勸道,“皇上,又何必為下麵的人動氣?依臣妾看啊,這數年來,皇上日夜為國事操勞,也實在是該好生休養一番了。”


    “你說得簡單,朕也想放開一切,隻管享受——哪有這麽容易呦!”


    載垣幾個就著杌子滑落在地,“皇上,奴才等耽於安逸……”


    “該是你們的罪責,你們休想跑得掉,不該你們承擔的,朕也斷然不會諉過於人。都起來吧。”示意眾人站起來,皇帝覺得身上有點燥熱,額頭虛汗直冒,“去年年底的時候,朕讓閻敬銘、肅順谘詢過前任軍機大臣,文淵閣大學士周祖培,為整肅吏治之事,向其問政,周祖培不但會參其中,更親自執筆,起草奏折中關於刑名之法多年傳承而下的積弊數款,可見其人雖身在江湖,仍自心懷廟堂——軍機處,擬旨。”


    “周祖培老成持重,才德兼備,更有謀國忠謹之心,所進奏陳上慰朕意。著補授正三品品秩,入上書房聽用。”


    “喳。”


    “都跪安吧,著周祖培明天遞牌子進來,朕還有話和他說。”


    周祖培在府中接到旨意,欣喜異常,卻又不敢過於張揚,怕為人知道了,徒留笑柄。自己把自己關在書房中,任何人也不讓進入,鋪好紙筆,起草謝恩折。這一類的折子他寫得多了,不過是一些官麵文章,不過這一次,老人濡筆良久,仍自不能成一字。


    思及新君當政,於自己多有提拔,廣西辦差歸來,皇帝溫語相加,關懷備至;選入軍機之後,更是無日不見,每逢年節,賞齎之物層出疊見,怎麽自己當年就會沒有認真揣摩上意,隨聲附和賽尚阿、賈禎幾個了呢?周祖培歎了口氣,心中想:此番起用,若是終究就此平穩度過也就罷了,一旦能夠有再度入閣拜相的機會,定要多多順從主上,為第一為官要訣——皇上未至而立,自己卻已經年過花甲,想來自己若是能夠蒙皇上啟用如初的話,自己不必提,就是連周府上下,皇上亦當加以保全吧?


    心中所想,落筆生風,待他停下來看看,自覺荒唐:這都是寫的什麽啊?滿紙胡言!一把扔開,又拿了一本折子,安心起草他的謝恩折了。


    殊不知,因為府中掌管文案的下人的疏忽,就是這樣一份滿紙胡亂的奏折,竟然為之送抵了禦前!


    內奏事處將一摞奏折送抵,皇帝剛剛用過午膳,隨手拿起周祖培的謝恩折,這樣的文字他見得多了,幾乎連看都不怎麽正式看,直接翻到末頁,拈起主筆,正待批一句‘知道了’,就置在一邊,不想落筆之際,呆了一下。


    大臣上折子,不論言及何事,末尾的一句規製不便,總是“……恭折俱奏,伏祈皇上聖鑒,謹奏。”字樣,但在周祖培呈上來的折子中,竟然沒有這句話!皇帝疑惑的‘嗯’了一聲,認真的翻開折子,詳細看了起來。周祖培的折子是這樣寫的:“……竊臣本月十六日跪聆聖訓,仰蒙聖闈溫諭,訓勉周詳,莫名欽感,恭設香案,望闕叩頭謝恩。”


    “伏念臣以微末小吏之下才,被天地生成之殊遇,容臣愚戇,寄以心腹,當值以來,臣固無深根固蒂之策,更無邊屯固圉之謀,苟為勢所便而時所宜,豈敢辭其勞而避其怨者?”


    “思臣往日種種,蒙皇上不次撿拔,常伴君父,仍無精白之心,隻以庶殫駑鈍,少答洪恩。鹹豐四年,臣荒疏秉性,難逃聖目所察,唯念及臣才性庸駑,不過竭此血誠,或有其誌而智不周,不加譴責。隆天厚地,臣感激涕零。”


    “臣思我皇上,實為繼武前賢,古往今來第一聖明之主也。此非臣一己之見,實乃天下臣民所共知同想。”接下去他寫道,“皇上未到而立,臣已年逾花甲。若臣得天之幸,陪伴君父,皇上念臣可稱信靠,不但臣一身榮辱,蔚為可見,及臣後輩,……”


    折子寫到這裏,再也沒有了下文,皇帝又覺得奇怪,又覺得好笑,這樣沒頭沒尾的文字,周祖培老糊塗啦?怎麽就敢呈遞到朕的眼前來?翻開奏折再看一看,難得的升起了一陣暖意:周祖培自自己登基以來,言聽計從,辦事勤勉,雖是有些功名利祿之心,但身在朝中,又有幾個人沒有這樣的心思?


    當初為了禁煙之事,讓他也受了池魚之災,一置就是四年之久,想想他來回奔波,以五旬之齡,遠赴廣西辦差,受盡辛勞……,皇帝歎了口氣,“周祖培遞牌子進來了嗎?”


    “是。剛才周大人遞牌子進來了。”


    “傳他進來。”


    德穆楚克劄布做帶引大臣,領著周祖培進到暖閣,數年之後,重新見君,周祖培心情激蕩,行了君臣大禮,伏地奏答,“罪臣周祖培,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拿起他的請安折子,向下一遞,“周祖培,看看你給朕上的這份奏折?”


    周祖培不知道怎麽回事,是不是折子中有什麽文字不當之處,益觸皇上之怒了?從六福手中拿過奏折,打開來隻掃了一眼,立刻麵色大變!聲音都結巴了,“臣……臣臣……糊塗!請皇上……恕恕罪!”


    皇帝擺擺手,六福從他手中拿回折子,又呈遞給皇帝,“若是按你所上的這份折子而言,比之當年曾國藩所為大不敬之事,仍自猶有過之吧?”


    周祖培怎麽也沒有想到,府裏的下人會犯下這樣一個大疏漏,不敢作答,隻是一個勁的碰頭如搗蒜,撞得地上光滑如鏡的青石板咚咚直響。


    “三朝老臣,行事之間如此不知恭敬君父!”皇帝冷冷的望著他,“周祖培,朕在問你話呢!”


    “皇上訓誡極是,臣……”周祖培汗透重衣,加以心中難過,忍不住落下淚來,隻是不敢君前失儀,強自忍耐著,“都是臣的不是!臣甘願領受國法!”


    ““雖然你這一次的罪行極大,但折子中所言,倒也並非虛妄。正好相反,在朕看來,很多文字,還可以算得上是你周祖培的肺腑心聲。”皇帝的語氣逐漸放緩,對他說道,“你當年為國所見勳勞,朕也是逐一看在眼裏的,朕雖然口中不說,心中卻也並非忘懷。”


    “臣小有微才,也是全蒙皇上教誨指點,而今日之過,更顯微臣不經荒誕,種種逾禮非法之行,……實在是為官讀書多年之恥。請皇上下旨,重譴罪臣,以儆天下效尤。”


    “若是憑你所行,便是立即交部議罪,明正典刑也不為過。不過念在你本心並無對朕不恭,更無對朝廷處置有怨懟之望,姑且從寬,回去之後,自己到都察院,請求處分,另外,免去你兩年俸祿。”


    德穆楚克劄布站在一邊,心中苦笑:周祖培還未及入值上書房呢,就先給免去了兩年俸祿?周祖培碰頭謝恩,不必再提。


    皇帝又說,“此番讓你進上書房,教養子弟,一來是你才學尚有可稱道處;二來嘛,就是為了給翁心存騰騰空,他擔著軍機大臣的職銜,每日裏公務往來,忙個不休,你去了之後,要多學學他剛正可風的君子氣度,不要因為所教授的孩子是天家子嗣,而弄一些指桑罵槐的事體——諉過於人,對孩子們盡是沒有好處的!不論是大阿哥抑或是載澂,都是一樣,該是誰的過失,就處罰誰。你明白嗎?”


    “是,臣都記下了。”


    皇帝本意是想借諮政有功這一層,將周祖培暫時安置在上書房,用不到多久,就再行提拔使用的,卻給謝恩折一事攪得沒有了心情,隨意的擺擺手,讓兩個人跪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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