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事與願違(4)


    尤杉以為魏家小姐依舊不肯過門,所以狀子上不提女兒之事,隻是說,新婦於吉期之日,托詞老母病危,歸寧至今,不返夫家,請求勒令魏家將女兒送回,若是做不到這一層,官司就打起來了。


    哪知道兩造上堂一問,魏宇表示,願遵堂諭,將女兒送回夫家。


    這個變化是尤杉想不到的,一開始還以為是魏宇耍花腔,作為招架之用,仔細一打聽方知是魏家小姐真的回心轉意了。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尤家把寶哥送回,新郎說的那番話通情達理,十分厚道,魏小姐聽弟弟說來,心裏很是感動;第二個原因是,新郎的病勢日漸痊愈,她也不用擔心進門不久便成寡婦。而又歉疚於心,很希望早歸夫家,善盡婦道,隻是當日尋死覓活,態度過分了些,自己怎麽樣也難以回頭,趕上這一次又峰回路轉的機會,正好趁勢收篷。


    可是她想回來,尤杉卻還不要哩!一則是賭氣,再一則是欲南反北,恰好造成了這等親上加親的形式,這口氣更加咽不下去了。


    話是這樣說,不過案子已經經衙門堂斷,表麵上來說,官司還是打贏了,要想出爾反爾,拒絕魏家女兒回來,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尤杉為此召集親友,商量了很久,才又想出一個辦法,再進狀子,告魏宇‘妄冒’。


    在這份狀子上說,朱家女兒過門拜堂之後,因為新郎體弱,當夜雖然也進了洞房,卻並未有夫妻之實,第二天黎明,新婦即返母家,前後在夫家不足一晝夜,又是嚴裝之下,所以新婦的麵目看不真切,現在才知道,這個新娘子,居然是新娘子的弟弟假扮的!既然如此,尤家也不願意要這個新婦,免得成了怨偶,請求依‘婚姻妄冒’律處斷。


    情節雖然離奇,理由卻很充分,南城禦史就打算依律處斷,不想他手下的一個刑名師爺,卻有不同的解釋。


    刑名師爺精通律法,此輩人最是善於架弄是非,敲詐勒索,知道尤魏兩家都是家道殷實,想從中弄些錢來花用一番,所以故意挑剔,講出一段不算‘妄冒’的道理。


    大清律分為七類,第一類是‘名例律’專講通則和程序。什麽叫五刑,什麽叫十惡,什麽叫八議,什麽叫公罪,什麽叫私罪,累犯如何加刑,自首如何減刑等等。其餘的六種照朝廷六部,州縣六房來分,也就是吏戶禮兵刑工六律。


    婚姻屬於戶律,訴訟中所謂的戶婚田土本是小事,可由初審的官員限期自行了結;也因為如此,戶婚田土的糾紛,就成為貪官劣幕舞文弄法,顛倒黑白去撈錢的機會。本來,審斷的規矩是有律依律,無律依例,無律無例,比附辦理,其間斟酌輕重,全看問官的修養、學識、人品如何。


    可是問官照例是讀書不讀律,一件疑難案子到手,應該引用哪條律法,已經是大感躊躇,至於案例,更加是兩眼漆黑,茫然莫辯。這樣就必須請教幕友,而刑幕對一部大清律例固然是讀得滾瓜爛熟,可是案例太多,也未必盡知,況且例有新舊,出一新例,舊的或者便不適用了,而何時何地能夠出來一部新例,往往也無從得知,這就隻有刑部的書辦才清楚。地方上引例不當,到了刑部即遭駁斥,所以刑部書辦,是連各省的臬司都要買帳的。


    像尤家所訴的‘妄冒’成婚,依照戶律:“若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追還財禮;男家妄冒者加一等,不追財禮,未成婚仍依原定,已成婚者離異。”


    禦史衙門準原告的狀子,打魏宇八十板子,退婚追回財禮,並不能算錯,不過刑名師爺堅持不能這樣判,說他兩家的情況不能算是妄冒。


    怎麽樣才算是妄冒呢?師爺的解釋是:假如有一家的女兒,身有殘疾,相親的時候請姐妹代替,成婚之時,男家才發現新娘子有殘疾,這就是女家的妄冒;如果新郎官有類似的情況,然後由兄弟代為相親,這就是男家的妄冒。總之,妄冒是明知道有為人嫌棄的缺點,故意隱瞞對方,到頭來的目的隻是為了想要弄假成真,結成婚姻。


    魏家寶哥並非是嫁到尤家,與妄冒成婚的原意,完全不符,所以,不能按照妄冒律判決。


    刑名師爺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應該怎麽判呢?那書辦認為,尤家所告,或許不實,要傳兩造到堂,審問個清楚明白,才能處斷。


    這兩造可不是指尤杉和魏宇,而是魏寶哥和尤家大公子。同時有風聲傳出來,尤家大公子根本不曾拜堂,也是妄冒。自己妄冒而又告人家妄冒,其情可惡!官府要重重地辦原告的罪,替被告伸冤。


    尤杉立刻傻了眼。細細想去,所謀大左!如果真相揭穿,不但自己妄冒在先,犯了詐偽的罪,而且妞妞代兄拜堂,和寶哥同床共枕的秘密也會成為大笑話。至於妞妞來說,究竟是白璧有了微瑕,很難嫁得出去了。


    不過這還是後話,現在要緊的是先要避罪。這件事的關鍵在寶哥身上,他要是一時口快,把妞妞供出來,整個案子就算是輸定了。


    “還是請二嬸去疏通一二吧?”尤太太勸丈夫:“憑良心說,魏家也很受了委屈,冤家宜解不宜結,何苦呢?”


    尤杉搖搖頭,歎了口氣,好半天才說出一句:“一直以來都是占了上風,親家變冤家,現在倒要我去求人家,這張臉實在抹不下來。”


    尤太太性情綿軟,不忍再難為丈夫,便轉頭找二嬸商議:“這也容易。”二嬸說,“我去一趟,一定把事情辦通,讓大哥的麵子也能圓上。”


    果然,尤二嬸很有手段,等她去了回來,緊接著就是魏宇來拜訪尤杉。


    兩個人本來是很好的朋友,卻從結親之後,變成冤家,就沒有再見過麵,隻是尤杉視人為冤家,對方卻不是這樣想,“大哥!”魏宇一見麵就是一個大揖,“種種是我不對,小女脾氣是強了一點,我又教女無方,以至於替大哥添了這許多麻煩,真變成恩將仇報了。”


    這樣卑躬的措辭,尤杉不能不為之感動,急忙還禮,滿臉惶恐的說:“言重,言重!老魏,你知道我的臭脾氣,老朋友,請多包涵,請多多包涵。”


    “彼此,彼此,”魏宇說,“言歸正傳吧,大哥,這場官司要趕快了,我有個辦法,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盡管說。”


    “第一,女婿不能上堂,不妨托病。”


    ‘女婿’二字在尤杉聽來還有些不舒服,但此時也隻好默認了:“是的,我也是這樣想的,隻是,有一節,寶哥哪裏?”


    “那全在我。”魏宇一拍胸膛,大包大攬的說,“寶哥這個孩子別無長處就是聽話,忠厚。到了堂上,要他怎麽說他就怎麽說,絕不會胡亂拿令愛出乖露醜。”


    聽他這樣說,尤杉放下心來,向魏宇拱拱手說,“能夠如此,真正是感激不盡了。”


    “你我兩家是親家,談不到這些,不過大哥,”魏宇說:“他們這些人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總還要打點一二。”


    提到這裏,尤杉又來了火氣,他說,“老魏,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要個三五百兩都好商量,他們托人遞了點子過來,獅子大開口,這就沒法談了。”說著話,他伸出一個手指:“他們要這個數。”


    “一吊?”


    一吊就是一千兩,“一千兩?哼!”尤杉冷笑著:“加十倍!”


    “一萬兩?”魏宇嚇了一條:“未免太心黑了一點吧?”


    “親家。”尤杉也改口了,“:既然你也有這樣的意思,我也讚成,趁早把這件事了了,也好。”


    他的心思活動,兩家人的意見也更加接近了,很快定下了幾個步驟,第一是如原意,寶哥應訊,而新郎照樣告病,請求免於傳證;第二是送三千兩銀子的紅包;第三是原告再進一張狀子,請求撤銷原訴。


    眾人都以為這是萬無一失的計策,於是一麵讓寶哥到堂應訊,證明新郎並未妄冒,另外一方麵,由尤杉托人去‘斟盤’。


    這一次托請的是南城禦史屬下的一個兵馬司副指揮,恰好也是姓尤的出麵談判,對方表示,案子雖然不麻煩,但是知道的人很多,連熱河縣衙都得分潤,看在彼此都姓尤的麵子上,原意打個對折。


    對折就是五千兩,而尤杉為了盡早解決,原意原數加一倍,送兩千兩銀子,中間還有三千兩的上落,彼此各自讓一步,可望成交,中間人回來一說,尤杉也很痛快,“他讓一半,我加一半,三千五百兩銀子。”


    人人以為這個數目仁至義盡,對方必定接受,而尤太太則以為既然已經和解,不如讓新媳婦早早進門,因而催促丈夫,趕快把撤銷的狀子遞進去,一等批準,立即就可第二次清客,讓小夫妻和親友見禮,正是定下名分。


    她這樣心急,還有一層用意在裏麵,因為兒子的親事定下來之後,便可以進一步談妞妞和寶哥的婚事了。對這一層,尤杉表麵上沒有說話,暗中卻也默許,覺得不妨順應妻子的要求,找人又寫了一張撤銷原訴的狀子,遞了進去。


    任何也沒有想到,這張狀子遞壞了!對方另外換了一個人出麵,鐵心冷麵,一張口就要一萬兩銀子,少一文也不行!這一下連中間人也大為光火,回來據實相告,勸尤杉順其自然,料想南城禦史是讀書人,官聲不壞,不會不明事理,官司仍然有八成把握。


    尤杉也為這些人的出爾反爾氣得火冒三丈,決定就按照中間人所說的,靜觀其變,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差錯,不想,全然打錯了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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