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往往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吳亮抱著必死的絕心走進嚴鴻位於曼哈頓商業街的辦公大樓之後,並沒有立刻見到這位‘客戶’,接待他的是另一個自稱叫何非,是嚴鴻的秘書的東方男子,隻是在那個男子的身上吳亮隱約能夠感受到一種陰冷的氣息,雖然這個男子看起來非常的英俊,但是那雙黑色的眼睛裏閃爍著的卻是一種冷漠的光澤,雖然他刻意讓自己的嘴角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想借以緩和一下吳亮緊張的情緒,卻不知道他的笑容在吳亮的眼裏,立刻獲得了狼外婆的稱號,


    “你好,我叫艾蘭斯.喬.奧康納……”吳亮禮貌的報出自己現在的名字,雖然他並不習慣這個拗口的名字。


    “很高興見到你……”何非借著禮貌性的握手,悄悄地打量了眼前這個漂亮的少年一番。的確,就如艾琳娜說的那樣,這個少年簡直就是最佳的人選,容貌、氣質、形象、年齡……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都完全符合嚴鴻的要求,他相信在他和嚴鴻製定的計劃裏,這個少年絕對可以成為一個最絕妙、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棋子,這也是他在嚴鴻那裏看到這個少年的照片時,所感受到的。所以他和艾琳娜一樣,不明白為什麽嚴鴻會說這樣一個最佳人選並不適合他們的計劃,直到現在,他總算看出點端倪。


    那雙異色的眼睛實在太不協調了――那是一灣秋水,那是一泓深穀寒潭,沉寂而充滿了神秘,冷淡而蘊含著勃勃生機,仿佛能夠包容天地間的一切是是非非,那種眼神絕對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身上,即使那些經曆過無數生死關頭的人,也無法擁有這種眼神,也許隻有中國深山中那些追求天道的和尚老道們,才會有這種看破了紅塵魔障的慧眼和寬容。


    擁有這樣一雙眼睛,卻有著這樣一種眼神,的確讓人頭痛,這不,何非已經開始頭痛了。他和嚴鴻需要的隻是一個可以看出有著明顯的中歐混血的十六歲少年,而且這個少年必需能夠完全接受他們控製,因為這關係到曼哈頓即將到來的華人商埠的一輪爭權奪利的巨型風暴,但是眼前這個最佳人選,卻明顯的告訴著何非,他一旦走進這個計劃,絕對會給他們帶去不必要的大麻煩。因為他不是可以操縱的娃娃,而是一個冷眼旁觀的智者,這兩者之間的距離,絕非用語言可以描述……總之,這個艾蘭斯.喬.奧康納絕對不是一個好人選,隻是現在還來得及換人嗎?


    何非的猶豫沒有持續很久,一通緊急電話在何非的辦公室裏響了起來,那是嚴鴻的來電。來電的內容很簡單:無論如何,立刻把人帶過來。短短的十一個字讓何非明了到嚴鴻那裏的趨勢已經不可抗拒。也許艾琳娜可能找到第二個人選,但是華人商埠那裏已經沒有耐心繼續去等待了。事實上今天一早嚴鴻被華人商埠委員會臨時叫過去的時候,何非和嚴鴻就已經猜到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但是沒想到事情發展的會這麽快。如今他和嚴鴻都已經別無選擇,除非他們願意放棄華人商埠的全部利益。


    “看來要為難你,本來想給你一點準備的時間……沒想到……你還真是不走運。”何非搖了搖頭,從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大衣,在少年困惑的目光中苦笑著,“跟我走吧,路上我告訴你你該做些什麽。”


    不走運――多經典的形容詞,如果小黑在場的話,一定會笑出聲音來。


    在前往華人商埠的路上,何非簡單地交待了吳亮一點關於此行的目的以及嚴鴻找他的用意,在明白了前因後果之後,吳亮對於嚴鴻的恐懼總算是降低了一分。就和國內那些黃金八點檔經常播出的電視劇一樣,這完全是一場真實的發生在曼哈頓華人商埠的豪門恩怨。


    曼哈頓的華人商埠最早建立於晚清時代,當時清朝政府**,國內時局動蕩不堪,百姓生活極為貧苦,或是為了求得生存、或是被晚清政府迫害、或是為了行商,許多華人為了能夠找到一處安身立命的地方,冒險搭上開往美國的遠洋輪,逃到了這個遠離故鄉的大陸,在這裏落地生根,身在異鄉自然不比國內,為了更好的維護自己利益,來自同一個故土的人們自然的組成了一個簡單的互助組織,這也就形成了最早的華人商埠。


    經曆了數百年的發展,今天的華人商埠在曼哈頓可以說隱隱有了占據半邊天的趨勢,任何要在華人區發展的商業公司、服務單位都必須得到華人商埠委員會的許可並向這個委員會繳納一定的費用,當然這隻是在暗中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有人刻意忽略的話,也沒有人會去懲罰他們,隻是這些公司會在華人區找不到任何客戶、經常受到黑社會組織的光顧,直到關門大吉為止,要知道華人商埠委員會的權威甚至在美國囂張的黑道世界也是被認可的。


    這個華人商埠委員會的最高負責人――長老院――是由六個年過六旬的老者組成的,他們分別來自於華人社區最大的六個家族式企業,他們的企業在曼哈頓、在美國、甚至在全世界的商業領域裏都占有不可動搖的位置,按照常規,隻要他們六位健健康康的活著,這六位老者至少能夠維持整個華人商埠平穩個十到二十年,但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卻因為長老院中最具有權威性的長老突然遭遇車禍,生命垂危而猛然席卷了整個華人商埠。


    遭遇車禍的長老是美國著名的華人公司‘西晉化工能源公司’的董事長葛林培,這位在商界呼風喚雨的老人在車禍中幾乎被撞壞了全部的內髒,醫院用了所有的手段,但是也隻能勉強拖延老人的生命,要命的是,這個老者並沒有親人,在原本的計劃下,老人死後,嚴鴻將成為老人的繼承人。這原本應該是二十年後的事情,但是現在被無限度的提前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嚴鴻和葛林培雖然有私下的協商,但是有人刻意在暗中搗鬼,那些人在老人的日記裏找道了一點蛛絲馬跡,老人在歐洲曾經有過一個養女,這個養女雖然在十年前已經去世,但是這個養女卻留下一個中歐混血的孩子。那些人如法炮製的找了一個少年,想乘著葛林培沒有死之前,確定這個少年的繼承人身份,那麽嚴鴻自然會被踢出繼承者的行列。


    所以,嚴鴻才急著找到一個同樣資格的少年,而且放出風聲,說那個少年是嚴鴻真正的情人。


    “隻要你獲得了葛林培的承認,那麽你就擁有西晉公司的繼承權,然後嚴鴻會合你到荷蘭登記結婚,雖然美國不承認同性戀婚姻,但是我們的律師可以保證你獲得的繼承權完整的移交給嚴鴻。”何非這麽說著,而吳亮自然心知肚明,自己獲得繼承權之後,很快就會死掉,那麽就算沒有律師,和自己這具身體唯一有關係的人,隻剩下嚴鴻了,難怪艾琳娜調查自己這具身體的身份時,那麽放心。


    何非的車子此刻也轉進了曼哈頓醫院,吳亮透過車窗清晰的看見醫院外的廣場上擠滿了蜂擁而來的記者,光看這個架勢就可以知道那位葛林培老先生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


    “我們已經安排好一切,你隻要靜靜的看著就好。”何非在下車前忍不住再度囑咐這個看上去有點緊張的少年。


    “恩!”吳亮幹緊點點頭,順便把口袋裏的鎮靜藥片往嘴裏丟,現在可不是玩吐血的時候。


    “那麽跟我來吧,親愛的喬。”何非笑了笑。


    吳亮並不認為自己能夠演好這場在何非眼中非常重要的角色,要知道說謊是他最不習慣的一種行為,但是何非的計劃牽涉到自己的部分上幾乎沒有一樣是真實的,即便是他目前使用的身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假的。不過就如同何非所說的那樣,現在已經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他除了硬著頭皮奉陪到底之外,別無選擇。


    跟著何非穿過圍聚在特級看護區門前的重重人群,感受到那些陌生人陸續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裏閃爍著各種不同含義的光澤,吳亮就覺得自己的心跳突然間加快了至少十倍。這還是何非有意無意的把吳亮的身體藏在自己的背後,否則的話,就算吳亮先前吃了多少鎮靜劑都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飛速高漲的恐懼情緒,早就‘嘔血成升’了,畢竟吳亮從小到大如此被這麽多人專注的注視還是第一次。


    何非帶著吳亮推門走進了特級看護區,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門閉合的一瞬間,將那些詭異的目光完全攔截在了外麵,不過門裏麵的情景並不比外麵好多少,雖然穿戴著一色清黑色的正式服裝的男男女女們正井然有序的站在看護病房外的走道四周,但偌大的走道裏卻滿是死一般的寂靜,隻能偶爾聽見幾個輕若得腳步聲,這裏的人們無心交談些什麽,隻是不時地用眼角的餘光瞟著不遠處看護病房的半啟的門扉內,猶如等待著最後判決的死囚一般。


    半掩的門扉內正傳來神父的祈禱聲,醫生全無蹤影,原本對滿整個方麵的挽救儀器此刻已經運走了大半,隻剩下最基本的幾樣,床頭的綠色的小屏幕裏,一顆綠色的小點起起伏伏的不規則的緩慢的跳動著,顯示著一條已經快要走到盡頭生命的最後曆程――看來葛林培真不行了。何非微微皺了皺眉,帶著吳亮推門走了進去。


    何非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把躲在自己背後的少年拉了出來,往病床前輕輕推了一把。吳亮顯然緊張的有些走神,何非突然的輕輕推搡讓走神了的他差點沒站穩,腳下一蹌踉,直直往病床邊滑過去,然後掉落在一個男人早就準備好的懷抱中。


    “小心點,小不點……”一個低啞而性感的男中音在耳邊響起的時候,一股帶著淡淡的煙草味道的熱風有意無意輕輕吹拂在吳亮的耳際,這種隻會出現在情人間的親昵舉動讓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仗勢的吳亮瞬間漲紅了臉龐,手忙腳亂的從對方的懷抱裏掙紮出來,這最自然的反應,在乍看之下絕對會讓人誤會是少年羞澀的反應,但是如果現在扒掉這家夥的衣服,就能清晰地看到那一身集體起立的雞皮疙瘩。


    不過這完全出於不經意間的動作,卻立刻為本來充滿了哀傷的屋子裏渲染上一點點尷尬的薔薇色彩,也引來了房間裏其他人的注意,連那位虔誠的正在為病床上的老人做最後祈禱的神父,都小心的撩起眼皮瞅了眼他們。


    “去看看你爺爺吧……”男子牽起吳亮滿是汗水的小手,將他靜靜的帶到病床前,讓他仔細看清楚床上那個已經處於彌留之際的老者,雖然吳亮很清楚這個老人就是何非口中那個葛林培,而自己此刻完全應該表示出哀痛欲絕的心情,但是……很可惜,吳亮實在無法擠出一點眼淚,甚至於哀傷的表情,此刻他的大腦似乎都很不負責任的忘記了。


    吳亮這個不合適的沉默,讓房間裏的人幾乎都微微皺起了眉頭,特別是那些自從吳亮進門之後,就一直關注著他的五個老人們。雖然他們對於這個小鬼的身份和接下去嚴鴻要進行的計劃心知肚明,但是很顯然一向受他們重視的嚴鴻卻在這麽個關鍵的計劃裏,找來一個非常糟糕的棋子。就這差勁的表演,過會又怎麽麵對那些常年帶著虛偽麵具的戲子們的表演呢。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一陣騷動,看護病房的大門被猛然推開,一個黑發綠眼的少年連哭帶叫得撲了進來,其後兩個中年男子也走了進來。一時間原本安靜的病房整個刺耳的喧鬧起來,少年聲嘶力竭的哭聲讓人聽在耳中異常的刺耳但是也更讓人覺得淒涼,比起剛才吳亮那冷漠的宛如旁觀者的舉動,這個孩子絕對更像是老人的親人。


    “葛先生,我們按照約定把您的孫子帶來了,請你好好的看看吧。”有著一個巨大肚腩的中年低沉的說著,從進門開始,他就把所有的注意力投到了病床上的老者和那放聲痛哭的少年的身上,對於站在一邊的嚴鴻和吳亮連看都不看上一眼。而另一個中年男子似乎想照顧那個哭得死去活來的少年,走到少年的身邊去小聲勸慰,但是有意無意間將原本站在一旁發呆的吳亮給擠了出去。


    “……”病床上的老人似乎也知道自己沒有太多的時間,所以在幾番微弱的掙紮之後,勉強的睜開了雙眼,想完成這輩子最後一個決定,但是他朦朧的雙眼裏已經看不清身邊人的模樣,連那副掛在牆頭的自己最喜歡的畫,此刻也朦朧的隻能看到畫框。一種濃濃的悲傷猛然竄入老人幾盡死寂的心房,他奮鬥了一輩子,結果得到的又是什麽呢?金錢、財富、名利他都擁有了,而年少時那段美麗而哀戚的愛情也讓他經曆了人生最美麗和最黑暗的時光,他應該已經沒有遺憾了才對,隻是此刻他卻覺得內心空蕩蕩的,仿佛少了些什麽。


    此刻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垂死的葛林培的身上,因為按照原先的計劃,葛林培應該會在最後一刻決定把嚴鴻帶來的孩子收養為義子(孫子),並將全部財產交托給這個孩子,隻是……此刻所有參與計劃的人,都有了一種不確定的擔心,這種擔心來自於葛林培遲鈍的反應,瀕死的他還能夠分辨出誰才是真正的人選嗎?更重要的一點,這個被嚴鴻找來的孩子,是怎麽表演的,居然連最起碼的靠近病床,占據有利地形都做不到。一旁五個臉色有些難看的老人,互相望了一眼,這個時候唯一能夠插手的,隻有嚴鴻,不過看嚴鴻似乎也沒有打算插手的樣子,而是詭異的看著那個一直在發愣的少年。


    吳亮並不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這種情形簡直就是禿子頭上的跳蚤――明擺著的事情,事實上他也很清楚自己此刻應該後來居上,表現一下自己的悲哀情緒,但是……很不幸,雖然吳亮的形象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但是他的實際年齡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大小夥子,‘好男兒流血不流淚’的傳統教育下,除非是切身的難以忍受的痛苦可以讓吳亮在某個角落裏默默地哭泣,否則別說是眼淚了,就是眼紅一下都很困難。所以吳亮此刻也很鬱悶。他似乎已經看見嚴鴻計劃泡湯的結局了。


    就在這個時候,葛林培德眼睛緩緩地睜開了,周圍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人們都圍攏了過去,將整個病床圍了起來,吳亮隻能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悄悄地看了那個老人一眼。


    “別在意周圍,你這樣就可以,不要太緊張了……”意外的,那個最該關心葛林培生死的嚴鴻非但沒有擠入人群,倒是出乎意料的走到了吳亮的身後,低下頭再一次用那讓吳亮渾身發癢的聲音低語,隻是這次說話的內容,卻沒有帶著任何做戲的味道,吳亮有些訝異的回頭看著這個有點奇怪的男人,這也是吳亮第一次仔細看著這個自己名義上的情人,實際上的雇主。


    雖然艾琳娜給他看過好幾張嚴鴻出入酒會時的照片,但是在這麽近距離的看到這個被艾琳娜認為非常深沉的男人時,吳亮才發現這個男人擁有一種很強烈的上位者的氣息,那是習慣了操縱金錢、權力甚至他人生命的主宰者所具備的強勢氣息。他的深沉,幾乎完全來自於別人對他那四溢的強勢氣息的寒懼,吳亮自然不能幸免――至少他就不會像和小黑在一起那麽放肆,要是這句話出自小黑的嘴巴,吳亮肯定用懷疑的眼光瞟過去,然後用很肯定地語氣回答:你在嘲笑我嗎?――而現在,吳亮選擇沉默。雖然他無意搞砸嚴鴻的大戲,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他真的太不適合這個把虛偽當作規則的房間。


    不過嚴鴻的舉動倒是讓周圍的人,甚至門外那些人感到萬分的訝異。要知道,在這麽個關鍵的時候,吳亮這顆棋子已經讓他先機盡失,他應該更加努力以挽回頹勢,但是這一退,無疑是在表示嚴鴻這個最大的競爭者已經打算退出,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很多人都開始懷疑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是那個冷酷的嚴鴻嗎?還是哪個笨蛋惡意代替的?――當然,驚訝歸驚訝,沒有人會傻乎乎的表達出來。


    倒是一邊哭嚎的少年在發現最大的敵人毫無表現之後,立刻加倍努力鞏固自己剛剛建立起來的‘孝孫形象’,嚎啕的音律騰然上升了三個音階,更在所有人吃驚的目光下,用一口明顯蹩腳的利害的中國話大聲地呼喚著:“爺爺……爺爺……”


    這下子屋子裏的人都愣了。老人們的原本就不怎麽好看的臉色頓時整個陰沉了下來,這簡單的兩個字在別人看來也許有點奇怪,但是這裏不一樣,這裏躺著的不光是一個老人,而且還是一個華裔的老者,在這充滿了異國音符的世界裏,突然出現這種故鄉的聲音,雖然隻是劣質的仿冒音節,但是對於老人的刺激卻是深刻而殘酷的。


    那個挺著肚腩的中年男子在看到老人們陰沉的表情之後,暗中笑了起來,他特地請教了一個中國表演家,獲得了這個如同鑽石一般絕美的主意,花了整整三天教會眼前這個小家夥讀懂這兩個中文,效果現在看來果然出眾,不光是那些老人,就是此刻站在門外關注著房間裏麵的那些所謂的中立派,眼中也開始有了動搖的光澤。


    不過中年人恐怕沒有想到,自己這個所謂的‘絕美的主意’雖然在瞬間獲得了人們的關注,但是同時也小小的刺激了吳亮一把――曾幾何時熟悉的中文,夾著方言音調的普通話,突然變的那麽的遙遠,他才離開中國不久,滿打滿算不過半年,但是再度聽聞這故鄉的聲音,卻阻止不了內心翻湧不斷的思鄉之情。


    這時吳亮看到葛林培微微震動了一下,混濁的雙目閃爍著異樣的光澤,但是奇怪的是,老人始終都沒有講目光移往那個少年,而是緊緊地盯著床腳正對麵的牆壁上。


    吳亮抬頭順著老人的目光尋去,卻看到一幅畫正靜靜的掛在那裏,那是一張水墨國畫,畫中一個婦人正專心的在油燈下縫補著衣服,而一個稚齡的孩童正在一旁玩耍著,簡單的黑色水墨,用粗細不同的線條勾勒出的畫卷簡單而寓意深遠,吳亮走到畫下,看到畫的角落裏用中文字寫著一行隸書小字,而小字旁原本鍍金的畫框比起其它的地方褪色的利害,仿佛有人常常在上麵撫摸著一般。


    “這是他最喜歡的畫,從來都放在寢室裏,這次……我特地叫人把畫搬了過來,希望他能夠高興一下。”嚴鴻看到吳亮的小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輕輕地解釋著。簡單的答案裏卻難掩嚴鴻對老人的關心,畢竟在這個時候,能夠想到這些的人――吳亮抬頭看了看嚴鴻,也許這個人的外表和內心並不一樣。


    望了望這幅和整個病房格格不入的畫卷,再回頭,吳亮可以清晰地看到老人眼中的迷茫和始終不曾疑開的目光。


    刹那間,吳亮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葛林培目光中那末深深的迷茫。也許在這個被虛偽所包圍的世界裏,能夠明白老人眼中那末迷茫的人,隻有從來不曾被虛偽沾染的他。


    在嚴鴻有些驚訝的目光下,吳亮靜靜的走到了神父的身邊,靜靜的跪在床前,握住老人幹枯瘦弱的手,用許久不曾使用的普通話說著自他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世事變幻,諸行無常,你雖身葬異鄉,但願你魂歸故裏,我雖然不是你的子孫,但是我一定把你的骨灰帶回你的故鄉去,讓你葉落歸根……”


    整個房間一下子靜了下來,徹底的靜了下來。連那一直在哭嚎的少年,都感受到了屋子裏詭異的氣氛,吃驚的停下了自己滑稽的表演。


    “……回去……”葛林培的眼睛刹那間亮了起來。令人詫異的激動地緊緊抓住吳亮的手,用同樣的語言,顫抖著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量,肯定地詢問著。


    “對,我一定帶你的骨灰回去。”吳亮毫不猶豫地用力點著頭,那雙寫滿了誠實的眼睛深深的望進老者的靈魂深處,擲地有聲的承諾著。


    得到吳亮的承諾,老人憔悴蒼白的臉龐整個紅潤起來,他伸出手,緊緊地握住吳亮,這個少年已經答應下他最後的遺憾,那麽他就要完成他最後的決定,葛林培清晰的一字一頓的說著:“我的公司和一切都拜托你了。”


    “葛林培先生,你確定你現在的決定嗎?”早就候在一邊的律師趕緊上前作完自己的工作。


    “是的,我的一切都給這個孩子,即便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關係,全部給他。”葛林培說完這句話之後,胸前一陣窒息般的窘悶,急促加快的呼吸以及一邊飛快跳躍的綠色屏幕上的白點、似乎宣告著死神的降臨。


    不過此刻,葛林培已經沒有遺憾了,因為他已經完成了他人生的全部使命,而他沒有完成的,眼前這個看不清樣子,但是卻說著故鄉語言的少年會為自己去完成,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信心,但是那雙他唯一能夠看清楚的,一黑一籃的雙眸卻清澈的讓他沒有一點點地擔憂,他知道他可以放心的走了,去到那個有著愛人、親人的靜寂世界裏。


    故鄉,是阿,在得到了一切之後,他唯一沒有得到撫慰的,就是那份濃濃的對故鄉的思念,十八歲的時候他跨過重洋到達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這片異鄉的土地上耕耘,揮灑自己火熱的人生,但是他始終沒有機會回去,或者說他不敢回去,近鄉情怯的他拖了一年又一年,可是現在他卻沒有辦法再一次的踏上那塊生他養他的故土。


    在他的記憶中,永遠保留著故鄉那斑駁的泥牆、坑坑窪窪的村梗、總是在雨天漏水的茅屋、村前又大又凶的黑狗,村裏古色古香的祠堂、總是抽著旱煙的叔公、還有總是在燈下為自己縫補衣服的母親……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耳邊響起那熟悉的朗誦聲,記得在故鄉的私塾裏,自己唯一背熟的就是這首詩……


    葛林培帶著淡淡的笑意走進了自己的記憶裏,也許就如吳亮所說,他對於故土的思念,終會讓他魂歸故裏,回到那片美麗的東方大陸……


    葛林培在吳亮輕聲誦讀的《遊子吟》中安詳的離開了人世,老人留給吳亮兩樣不尋常的東西,一樣是一隻沉甸甸的骨灰盒,這上麵寄托著老人最後的夢想,也刻畫著吳亮曾經許下的諾言,對於它,吳亮自然義無反顧的欣然接受;隻是另一樣――西晉能源公司――這個和骨灰盒在物質價值上有著絕然的反差,代表著財富、權力的大型公司,卻讓吳亮有種燙手山芋的感覺。


    天地良心,他可從來沒有打過葛林培的公司的主意,但是他在葛林培去世之前‘靈光閃現’的舉動卻勾來無數充滿了異樣神色的目光。甚至連知道他的底細的何非看他的眼神都有點奇怪了,更不要提那個冷不丁中刀,從成功的天堂邊緣一下子滑落到失敗的地獄裏的中年男人,吳亮可以發誓,如果不是礙於對於死者的絕對尊重,這個挺著啤酒肚的中年大叔,絕對會上前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碎屍萬段。那雙因為憤怒而顯得有些充血的眼珠子從頭到尾一直死死的盯在吳亮的臉上,那股子濃鬱的殺氣,絕對能讓膽小的人晚上做噩夢來者。


    “葛林培先生已經去世了。”搶救係統的警報聲在被關閉的同時,趕來查看情況的醫生,非常慎重的宣布了病人的死訊,頓時整個過道裏傳來一陣刺耳的哭聲,讓本就壓抑、陰鬱的氣氛,變得更加的悲戚起來。


    吳亮沒有開口,隻是靜靜的放開老人失去溫度的手,對於這個和自己一樣擁有同一個故鄉的老者,這個在死亡前還如此深刻的懷念著故鄉的老人,吳亮能夠給予的除了心底深處最崇高的尊敬之外,就是早日將老人的骨灰送回他的故鄉去,這是他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情。老人的心願勾起了吳亮內心對於故鄉和親人的深深的思念,此刻的他甚至都沒有辦法主動的從那份濃鬱的思念中掙脫出來,隻能縱容心底深處劃過那一份濃濃的悲傷。


    “不要想得太多了,讓葛先生安安靜靜的去吧,他的責任已經完成,但是活著的人,還有更多的責任需要去麵對、去承擔,所以不要因為思念而忘記眼前……”不知什麽時候,嚴鴻已經站到了吳亮的身後,用雙手輕輕環住吳亮的肩膀,將他扶了起來,親昵地擁進自己的懷抱――這個動作立刻收到了最佳效果,吳亮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立刻被從心底傳來的戰栗踢到老遠,整個身體立刻緊繃了起來,他怎麽可能忘記,身邊還有一個意向不明的‘變態客戶’正對自己虎視眈眈呢――不過,這樣瞬間緊張造成精神亢奮波動的下場就是,整個胸腔一陣的翻騰,濃鬱的腥味直衝喉頭,索性吳亮發現再加上來的路上沒少吃鎮靜劑,所以強耐著把那湧上來的一口鮮血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這時,嚴鴻的手突然輕輕的在吳亮的後背上輕輕拍打了幾下,乍看起來,就像是在撫慰著懷中哭泣的情人,那曖昧的味道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了,但是吳亮卻能夠感受到隨著嚴鴻不經意的拍打,自己由於緊張而抽搐著的胃袋似乎平靜了不少――其實要不是因為他在‘入住’這幅身體的時候,所有的痛覺神經已經壞死,否則光是這麽小小的一折騰也足夠痛死他的。


    吳亮抬起頭,看著頭頂緊緊地望著自己的那雙充滿了關心的雙眸,小聲地說了句:謝謝,然後就看到自己的雇主那張能夠迷死一票花癡女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吳亮忍不住又打了個冷顫。


    當吳亮和嚴鴻在周圍一群別有用心的人們的詭異目光中‘情語低喃’時,站在一邊忙碌工作的律師先生,終於從醫生的手裏拿到了死亡確認書,按照美國對於病人死亡的管理,一般的情況下,醫院必須出具死亡證明書,而在特殊的情況下,在律師的主持下、以及三名以上旁觀者的見證下,由三個主治級大夫簽字證明的臨時死亡確認書也具備相關的法律效力,所以按照預先準備好的程序,律師先在就開始宣讀葛林培的既定遺囑,雖然實際情況和預料的有點差距,但是總體方向還是沒有錯。


    “先生們,按照葛林培先生的願望、以及葛林培先生生前所擁有的‘西晉能源公司’的目前的特殊情況,我受葛林培先生生前的全權委托,正是宣布這個孩子,艾蘭斯.喬.奧康納繼承葛林培先生的‘西晉能源公司’的全部股權和葛林培先生生前所有財產,同時他也具備了和美國能源部簽署合約的能力,所以一個星期後,‘西晉能源公司’和美國能源部的簽字儀式將由艾蘭斯.喬.奧康納出席並完成。各位沒有異議吧?”雖然作為葛林培的專署律師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情,對於這個所謂的半遺囑、半強製委托的遺囑內容他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種種瓜葛,但是專業經驗告訴他,這種突如其來的委托,絕對不是輕描淡寫的,所以自己最好不要幹涉太多。


    “等等……”果然那個不死心的中年大叔立刻提出了反對意見,看來他對於目前的情況還沒有徹底的死心……或者說他還有王牌?隻見他從一旁的手提包裏拿出一大摞的密封材料:“這是fbi的檔案、以及私家偵探的報告,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個孩子,才是葛林培先生的嫡係子孫,按照美國的繼承法,他可以自動繼承一部分葛林培先生的財產和對西晉能源公司股權的支配能力。”


    “對不起,托尼先生,按照葛林培先生的委托說明,他對於‘西晉能源公司’的全部股權和她名下所有的財產都將以轉贈的方式,贈予艾蘭斯.喬.奧康納,而且這個贈予行為是在葛林培先生活著的時候進行的,醫院的醫生也可以完全證明,葛先生在完成一係列的行動的時候,神誌是完全清醒的,所以即便這個孩子是葛先生的親人,他也沒有辦法執行這個繼承權利。”


    “是嗎……”中年大叔出乎意料的沒有再爭取什麽,隻是用一種非常詭異的目光看著一旁的嚴鴻和正在暗暗擺脫嚴鴻雙臂的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少年。整個屋子裏的氣氛隨著他的動作,慢慢的凝結了起來。許久之後,中年大叔突然更加詭異的笑了起來,“嚴,你真的是太固執了,我想不久你一定會後悔的。”丟下這麽句沒有沒腦的話,中年大叔帶著那個哭累的小演員離開病房,留下一屋子麵色不佳的人。


    “嚴鴻……你有把握嗎?”站在一旁的五位老者似乎終於找到了開口的機會,皺著眉頭,問著嚴鴻,“托尼身後的勢力畢竟不簡單,你這麽做,他們要是走其他的渠道,你就危險了。”


    “是啊,是啊,老葛也不會希望把你害到的……”人們開始紛紛議論,似乎中年大叔臨走時的那麽一句話頗有分量的樣子。


    “沒有關係,我早就有準備了,這個人渣別想在我身上討去好處……隻是……我剛剛發現,我的麻煩其實看來也不小……”嚴鴻突然苦笑了起來,伸手抬起吳亮的下巴,看著那張寫滿了‘你是變態’的漂亮臉龐,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科林特律師,荷蘭的法律規定婚姻雙方的最低年齡是16歲吧。”


    “是的……就算是同性婚姻也要求是至少16歲,否則另一方將構成誘奸罪。”


    “那麽,我的愛人,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你的實際年齡才隻有15歲,還有半年才16歲,難道你不在乎讓我背負‘誘奸罪’嗎?”


    “噗……”回答嚴鴻的,是吳亮強而有力的‘鮮血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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