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先生離開了,換了個唱曲的上台。


    以往總是服務於權貴,達官貴人包場時才會出現的歌姬與樂師,現在常常出現在茶樓裏麵公開表演,喝口茶就能坐著聽,沒錢也能進來捧個人場。身段比以往低了許多。


    不為別的,隻是因為消費降級了而已。曾經那個排場第一的大唐,已經消失了,官員與權貴地主們的財富也支撐不起了。


    或者說感覺沒必要了。


    方重勇身邊眾人都若有所思的看著這一切,他們感受到了時代的緩慢變化。


    慢,但是一直在改變,從未停歇過。當年如基哥那般,在梨園內養著一眾歌姬舞姬樂師的情況,或許百年內都不會再現了。


    換言之,就是有生之年。


    一個瞎子老頭樂師走上台,領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娘子,這位的容貌很是一般。


    老頭給她伴奏,聲如珠落玉盤。


    “暖陽下,我迎芬芳,是誰家的姑娘。


    我走在了那座小橋上,你撫琴奏憂傷。


    橋邊歌唱的小姑娘,你眼角在流淌。


    你說一個人在逞強,一個人念家鄉。


    風華模樣,你落落大方。


    ……”


    小娘子用稚嫩的嗓音,唱著幽婉的歌。何昌期這樣的武將聽得搖頭晃腦,好似豬八戒吃人參果。隻有岑參等人看向方重勇,眼神玩味。


    這便是近年來興起的“汴州曲”:用胡琴彈奏,單人隨唱,曲調簡練,內涵卻很豐富。這些曲目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走在運河沿岸渡口,人來人往之處,時不時就能聽到有人哼兩句。


    藝人們學得極快,曲目流傳的速度也是快。


    因為戰亂,因為貧苦,人們用來消遣的錢也變少了。大排場,動輒數十人的鼓樂歌舞,一般人都玩不起。


    如現在這樣的表演,一人一樂器伴奏,一人隨唱,甚至可以邊跳舞邊唱歌,就能混口飯吃了。


    文藝,可以那樣簡簡單單,卻從不會消失。


    聽眾隨手給個三瓜兩棗,下頓飯就有著落了。很難說這樣的變化,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需求其實一直都在,人們向往美好生活的願望是不變的,變的隻是囊中羞澀罷了。


    岑參聽說這些“汴州曲”許多都是從方重勇府邸裏傳出去的,隻是不知道究竟是府裏哪位能歌善舞的娘子所作。


    “想當年先帝在時,梨園一場宴會,便有歌姬舞姬樂師超百人出場。


    那是何等氣派。


    而今隻二人便能奏曲隨唱,雖無排場,卻也自在。”


    岑參忍不住感慨道,他那急吼吼的心也靜了下來。方重勇都不著急,他急什麽。


    “往事如煙,不提也罷。”


    方重勇擺擺手道,讓何昌期給小娘子打賞了一點小錢。這位小娘子千恩萬謝,又唱了幾曲,領著樂師老頭離開了。


    方重勇暗暗想道:那大概是她祖父吧。


    正在這時,茶館的掌櫃來到雅間,對方重勇點頭哈腰的稟告道:“請諸位貴人稍候,馬上有名家到場。剛剛不過是開胃小菜,不是本樓的底蘊。”


    “不錯。”


    方重勇微笑點頭,輕輕抬手。


    掌櫃臉上堆滿了笑容,慢慢退出雅間,不一會,鏗鏘的琵琶聲響起,讓人把心都提了起來。


    岑參笑道:“此乃關中名篇《陽關三疊》也。有人練了十年也難登大雅之堂,今日大帥耳朵有福了。”


    “王維……”


    方重勇輕歎一聲,他大概知道雅間外麵的舞台上,是誰在彈奏了。


    《陽關三疊》的詞,是在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的詩句上改編成曲的。王維原來在梨園裏麵混過一段時間,這便是成果之一。


    能唱《陽關三疊》的,必然是當初梨園裏麵的那批人。


    這些人,這些作品,是盛唐時代,文藝創作的巔峰。


    此後,每況愈下。


    方重勇有點明白,為什麽這些人都流落到關中外了。恰逢變故,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找一條出路。


    基哥不在了,沒人會慣著那些梨園的藝伎。其結局如何,不問可知。


    “長亭柳依依,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長亭柳依依,傷懷傷懷,祖道送我故人,相別十裏亭。


    情冣深,情冣深,情意冣深,不忍分,不忍分。


    ……”


    聽到悠揚中帶著惋惜的男人歌聲,雅間內眾人皆是默然。


    哪怕如何昌期這樣的,也是知道《陽關三疊》的大名。隻是與其同時代的盛唐已然遠去,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雅間離得遠,看得不太清楚,但是聲音很熟悉。


    方重勇已經認出來是誰了。


    《陽關三疊》並不長,一曲落幕後,又是一曲。


    這一曲琴聲幽怨,好似閨中女子在訴苦一般。


    “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餘。


    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附書。”


    男人音,唱幽婉風,一樣的出眾。


    岑參感慨歎息道:“此為王維所著《伊州歌》,想來大帥也是聽過的。”


    伊州啊。


    方重勇默默點頭,心裏數著自己從西域回中原有多少年了。好像很久遠,又好像隻是在昨天一樣。


    在場除了崔乾佑,其他都是去過西域的,聽到台上所唱《伊州歌》,心思都回到了當年。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方重勇再次歎息,他打算等會把台上的樂師和歌伎叫到雅間裏麵坐一坐。


    一曲唱完,茶樓內歡聲雷動,喝彩聲此起彼伏。這演出的檔次,已經遠遠高過了茶樓的檔次。


    類似這樣的人,以前都是專門伺候基哥和一眾核心李唐宗室的。如今,卻也淪落到茶樓賣藝的地步了。


    岑參附和道:“大帥,這等水平,過往大概隻能在宮廷裏遇到。見一見這二位藝伎,賞賜一番也是順理成章。”


    “是啊,確實如此。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道。


    雅間內眾人都是沉默不語,他們也都感受到了歲月滄桑的變化。


    世間豈有不老不死之人,滄海桑田過眼雲煙。


    哪怕有誰英雄蓋世,最終也難逃一抔黃土的下場。


    幾曲唱完,茶樓掌櫃將樂師和歌伎帶到了方重勇所在雅間。


    正如他猜想的,演奏琵琶的是雷海青,唱歌的是李龜年。二人都是當年基哥的心頭好,玩音樂的時候必要帶上他們。


    “二位何以淪落至此?”


    方重勇歎息道,上前將伏跪在地上的二人扶了起來。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雷海青忽然抓起琵琶,趁人不備就朝著方重勇的頭砸去!


    這一幕在電光火石之間,離得最近的何昌期,在長期征戰中肌肉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他手中橫刀瞬間出鞘,整個人如同獵豹一般,腳底像是長了兩根彈簧。


    還未等雷海青用琵琶砸到方重勇,何昌期這一刀便已經刺出,直接插入雷海青的腹部。隨後何昌期一直往前衝,用胳膊肘將雷海青頂出好幾步,然後一個連打,推著那把橫刀,將對方釘在木牆上!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在場眾人都沒反應過來。一旁的李龜年都看傻了,完全不明白雷海青這是在做什麽。


    他是不知道現在方清的權勢有多大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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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龜年在心中大罵雷海青想死自己去就行了,別拖他一起啊!


    這事可怎麽收場呢!


    “亂臣賊子,人人……”


    雷海青還未說完,便已然斷氣,雙目圓睜死死盯著方重勇,那雙充滿不甘的眼睛,已經變得呆滯渙散。


    崔乾佑等人馬上拔刀將李龜年控製了起來!


    不動聲色的鬆了口氣,方重勇坐回原位。他眼神不善的看著李龜年質問道:“本帥本想安排你們入汴梁城皇宮某一份差事。前無舊怨,又無新仇,你們為何要行刺本帥?”


    “奴,奴不知道啊,雷海青什麽也沒跟奴說!”


    李龜年伏跪在地上大喊冤枉。


    他與雷海青結伴而行,在這裏能遇到方重勇一行人,純屬巧合,這一路本就是邊賣唱邊旅行,目的地確實是汴州。


    李龜年沒想到雷海青這麽剛烈。


    何昌期走上前來,對方重勇抱拳行禮建議道:“大帥,不如……”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罷了,給他一點錢,放他走吧。”


    方重勇輕輕擺手,不想追究此事了。


    打發走了李龜年之後,雅間內剛剛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雷海青的屍體還被釘在牆上,樣貌可怖,這茶怎麽可能還喝得下去?


    “回大營吧。”


    方重勇意興闌珊的丟下一句話,起身便走。


    他知道雷海青為什麽要刺殺自己,隻是這樣的事情,沒有辦法解釋,沒有辦法勸說。


    尊重個人選擇,放棄婦人之仁。


    僅此而已了。


    ……


    洛陽宮城明堂內,氣氛十分壓抑。


    安守忠看著孤身敗逃回來的李庭望,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一萬兵馬就這麽沒了?此前控鶴軍都被打殘了啊,他們還能反殺?”


    安守忠的唾沫星子都噴李庭望臉上了。


    他不明白,就算是一萬頭豬,殺起來也要幾天吧?


    “節帥,控鶴軍實力非同小可,極為強悍。我軍一接戰就不敵,幾戰連敗。


    末將是真想守住懷州,可是懷州無險可守,是真守不住啊。”


    李庭望哭訴道,可謂是聲淚俱下。


    “罷了,已經丟了懷州,還能怎麽辦。”


    安守忠抱怨了一句,長歎一聲,整個人都不好了。


    李懷光下一部就是要衝河陽三城。


    要不要守,怎麽守?


    安守忠覺得自己腦闊很疼。


    “不如去汴州借兵。”


    李庭望不動聲色建議道。


    如果是之前,安守忠肯定要拒絕,可是現在,他已經不敢說了。因為如果再敗,安守忠或許就會控製不住洛陽城,控製不住軍隊。


    這也是為什麽安守忠知道李庭望所言不盡不實,也不敢把對方怎麽樣的主要原因。


    關鍵時刻,軍心不能散。


    正在這時,一個傳令兵被親兵帶了進來,一看到安守忠,就抱拳稟告道:“節帥,控鶴軍已經攻克北中城,目前南城和河陽關還在我們手裏,請節帥速速帶兵支援,遲恐生變!”


    哈?


    安守忠和李庭望都愣住了,這踏馬的李懷光速度是不是快了一點啊!


    河陽三城之中,北岸是最大,也是建得最早的北中城。而南岸的南城,是由黃河南岸一個渡口形成的,防守薄弱。現在唯有黃河中心沙洲上的河陽關,還有防守的價值。


    現在北中城丟了,勢必要死守河陽關。


    “你守洛陽,本帥去會一會李懷光!”


    安守忠跟著傳令兵出了明堂,出了宮城,騎上馬就直奔河陽關。


    傳令有滯後性,其實現在的情況,在傳令兵報信的時間裏,又出現了新變化。


    李懷光麾下愛將韓遊瑰一度攻破河陽關,但又被安守忠麾下軍隊給頂了回去。安守忠的人馬不講武德,把河陽關通往黃河北岸的浮橋給砍斷了。現在黃河上雖然還結了冰,但是冰麵非常薄,不能走人。


    而且淩汛期馬上要來,戰局會如何發展,還不太好說。


    黃河北岸,李懷光凝神看著黃河中央的河陽關有些愣神,一隻手緊緊握著腰間橫刀。


    “大帥,之前差一點就得手了。安守忠的人居然砍浮橋,現在末將實在是沒有什麽好辦法了。”


    韓遊瑰對李懷光稟告道。


    真的就隻差一點,甚至他都一度占據河陽關了,還是不得不退了回來。控鶴軍士卒連番作戰,已經非常疲憊。而安守忠的部曲不僅人多,而且離洛陽也近,休息得也好。


    洛陽軍那口氣撐著沒有被打崩,韓遊瑰也沒有辦法。


    他們開局不利,能夠把局麵反轉過來,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攻下北中城,在黃河北岸拿到了一個可靠的落腳點,現在控鶴軍士卒已經沒有生死存亡的壓迫感。


    換言之,他們要休息,軍官們已經使喚不動。這是戰爭的客觀規律,不遵守是不行的。


    很久之後,李懷光才長歎一聲道:“如果隻有安守忠一人,本帥有的是辦法。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他看著韓遊瑰,臉上閃過一絲憂色。


    目前的情況,控鶴軍已經打出了順勢,但這個“勢”,其實並不穩固。就算安守忠不能反殺,也要擔憂其他勢力的介入。


    “我們的氣力已經快用盡了,相信安守忠也差不多。大帥,隻要堅持住,就有辦法。”


    韓遊瑰麵色堅定說道。


    “對,隻要堅持住,就有辦法。你再去一趟汴州借兵,我們什麽條件都不提,甚至洛陽也不要,到時候聽從方清安排。


    隻要能贏就行!”


    李懷光咬牙切齒說道。


    關鍵時刻,他不能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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